《山江》 楔子 渚灵峰巅,紫气氤氲;华盖千里,馨香袅绕。 万顷清澄明澈湖泊,荡漾着一座秀螺独峰。孤峰之上,日月同悬。日出东方,霞光万道,云霞绯红,赤透长空;月挂西天,清辉如泉,皎皎皓华,静静沉璧。此乃天生祥瑞,必有道法修行人修得日月同辉大圆满大自然境,化道为仙,飞升仙境。 “无极初蒙,太一真炁,两仪阴阳,三元聚盖,四象自在,五行结道,六合**,七星曜天,八卦圆境,九宫逍遥,十道归真,大自然天地……”修道五境十二阶,从无极初蒙开始,最后结成大自然,几乎一气呵成。人家要百年、千年、万年修得大圆满大自然境,十二岁少年只须轻轻动动嘴皮,颤颤眼皮,便已得成正果。道元臻化之境,从无极初蒙开始修炼,到十道归真,成大自然结束,方才称得上是大修为大功成大圆满。 “唉,铁心歌同学,你今日的修炼可又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了?”知味学堂宽敞明亮的教室中,白老夫子苍迈地将一部《大论》毫不留情地重重敲落在铁心歌同学的天灵盖上,顿时老圣人的字字箴言,句句玑珠醍醐灌顶,猛地震醒铁心歌。 哈喇子流出一长串,断断续续,伸缩自如。铁心歌将长长的口水一口吸进去,猪肚眼圆睁,手势结出奇门大印,大吼一声:“何方妖孽,胆敢危害苍生?” 满堂哄然,举座皆嘲。有人抿口,有人捧腹,有人弯腰,有人干脆摔到地上。肃静书堂,沸反盈天。 白老夫子摇头,吹胡子,瞪眼:“罚掌戒尺三十,抄《大论》十遍。” 一脸迷茫,双眼困惑,少年喃喃自语:“怎么又是这一套,不能来点新鲜的么?” “唉,铁心歌,这三字,多漂亮的名字。金戈铁马,碧血丹心,风流放歌。你这孺子,却不求上进,博取功名,沉迷仙道之妄言,可曾对得起给你取这好名的父亲?”白老夫子恨铁不成钢,只好搬出铁心歌的父亲大人。 “老师,您是说学生的父亲么?无所谓对得起对不起,先父早就驾鹤西去,悠哉西天。况且那名字也不是他给取的。”铁心歌傻傻地辩解,又复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白老夫子才霍然忆起,铁心歌父母双亡,打呱呱落地那会儿就没了爹妈,全由乡里乡亲拉扯长大,连名字都是大学斋癫学究给取的。 “铁心歌,圣人有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曾子又云‘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你可做到其中一点?”白老夫子摇头晃脑,语重心长。 “老师,学生从六岁开始入门解蒙,至今已整整六年。‘志于学’,则比圣人尚早;至于‘博学’,学生所学五花八门,所览神人志怪,最当得起这‘博学’二字。且意志坚定,朝六晚九,虽非悬梁刺股,也能做到囊萤映雪。至于‘切问’,学生常提问,而老师一概拒绝,倒是逼得学生自我‘近思’。这几日正在思考如何修道,如何从无极初蒙到十道归真,最后入大自然天地。这着实花费了学生不少精力。”铁心歌睡眼朦胧,一个嘴巴却噼里啪啦绘声绘色,全没看到白老师双眼通红,双颊鼓胀,花白胡子都飞上天呢。 “你入学六年,一部《大论》尚未解通,一个童生都未考取,何来于‘志’?你所学所览全乃狐妖鬼怪剑仙邪魔之市井俚书勾栏话评,何来于‘博学’?你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兼有旷课逃学,何来于‘笃志’?你所提之问不是妖分九品,就是修炼道元,把个圣贤门楣的脸面丢得一干二净,何来于‘切问’?你终日浑浑噩噩白日做梦,u看书 .uukansu.cm又何来于‘近思’?你,你,你,孺子不可教也。” 见白老夫子口干唇燥,气血上涌,铁心歌咕哝一句:“老师你等等,我去给你倒杯凉开水。” “你,你……真真气杀我也……” 白老夫子一口浓痰没有咳出来,卡在喉咙结上,上也不去,下也不去,那脸自然是愈发的红涨。一口气接不上来,往后便倒。 “不好了,铁心歌气杀了老夫子。”这句杀人诛心的恐怖流言从知味学堂一阵风传开,一直传遍枣子坡旮旮旯旯。 南头的张婶从窗户中探出头:“歌儿还有这股杀气?回头多劈几堆柴火,多蒿几把猪草。” 街西尾打铁的刘铁匠唾一口口水到红通通的马掌印上:“歌儿能将老夫子气杀,够种够爷们。” 东北边肉铺里正卖肉的胡老爹一刀就拍断一根筒子骨:“这股杀气要是不用在杀猪上,那可便宜了歌儿。” 张婶、刘铁匠和胡老爹正是将铁心歌一把屎一把尿一把鼻涕拉扯大的人。 高高兴兴地放学,却全不见脸上高高兴兴的神态。路人就打趣:“铁心歌,你把老夫子气杀倒了,就没陪个狗皮膏药回气丹还魂草什么的?” 铁心歌猪肚眼懵懵懂懂地答非所问:“我还得赶着回去劈柴打铁杀猪。” 自然是笑,满大街小巷的欢乐的笑。但没人是真正地取笑。是叹怜的笑,是同情的笑。 “唉,枣子坡一百年都没出一个二楞子,没想到出在铁心歌身上。这孩子,怪可怜的,没爹没妈……” 第1章 2愣子 青青的山坡布满了歪脖子枣树,枣树材质坚韧,最是用来制作家什的上好木材,却也并不名贵,比不得楠木红木,且生长周期长,长了十来年的枣树打不了一张饭桌,两把小凳,故而寻常家庭也懒得用。 春已来了些时日,满坡的枣花从碧绿的枣叶中探出白嫩的脸,瞅一眼四周,寂静得很,就哗然一声,放鸭子一般随着山风四处飘散。 山坡无他人,山风清清爽爽地吹。十二岁的少年很惬意地眯缝着猪肚眼,躺在斜坡上,左腿架在右腿上,双手合抱枕着后脑勺,嘴角含着一根小竹笋,不咀嚼,哈喇子倒是一长一短地拉,抽风似的。 少年就是二楞子铁心歌,有着一双永远睡不醒睁不开的猪肚眼,相貌本就平庸,配上这双脓肿眼,任谁看到都想狠狠揍一把。 二愣子睡不醒,大白天挨着草坡就睡。二愣子不是在睡觉,二愣子是在做白日梦。 猛可地一声春雷,接着是一张干柴一般的瘦巴巴的老脸凑将过来,慌得二愣子一个激灵,使劲眨巴眼皮,总算睁开眼线,透出两颗浑浊的眼珠,懵懂看将过去。 却是一个衣衫邋遢的老道,似笑非笑地望着二愣子。 “仙人?”二愣子一惊一乍,亦喜亦忧,摇头如风中枣花,“不像呀,仙人没这般品相。” “品相?”干瘦老道抖抖衣袖,敛去脸上阴笑,也就一瞬,气息陡然一变,肃穆沉静,干瘦身材旋即渊渟岳峙一般,一股巨大的威压逼退四周空气。 “有品相才叫仙人?呵,这般说法倒是有趣,老道喜欢。”老道说喜欢,脸上却没一点欢喜的神态。 “你这般倒有三分仙人模样。”二愣子撇着嘴,上下打量老道,又重重点头,伸出四根手指。 “三分仙人模样,你却伸出四根手指。莫非你分不清三四?”老道好奇。 “不是,意思是不三不四。”二愣子口无遮拦,口直心快。 老道一怔,脸色不好看,那股气息也不知怎的,一下就泄了许多。“算了,不跟你一个二愣子计较。”老道挥手,抬脚,想着离开。 “咦,你也知晓我叫二愣子?”二愣子眼珠子突出一点,眼皮睁大了一线。 “还真叫二愣子。”老道好想笑。 “枣子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假包换的二愣子。”二愣子冲下巴点大拇指。 “二愣子,你方才在做白日梦?”老道之前喊了十多声,二愣子愣是没醒,才迫不得已使出春雷一吼。 “有梦才有追求,敢于一直梦下去,梦想就会实现。”二愣子翻眼望向长空,空中有数点白云,云在空中漫步。 话才落,白云覆手为雨,几点豆大的雨雹砸下来,二愣子的头发被砸得凌乱。 “看看,你得罪老天爷啰。”老道摇头,不再理会二愣子,迈出一步,步子不大,却在丈外,那污渍邋遢的青灰道袍软绵绵的飘动,好像飘在青草尖上。 瞅着老道飘然而去,二愣子歪着脑壳板着指头道:“三、四,不三不四,不四不三,嗯,好像多了一分仙气。” 老道走了没多久,一声牛哞自山坡侧面传来,滚圆结实如小牛犊一般的牛四骑着一头大黑牛慢悠悠地爬上来。 “二愣子,你打败了牛大、牛二、牛三,我牛四不服。”牛四自大黑牛背上跳起,冲出两拳,抡向二愣子。 牛四力气不小,身材比二愣子高大许多,那两拳打出也是虎虎风声,若是打实了,怕是要将二愣子打下长长的青草山坡。 二愣子似乎没瞧见牛四,手指头依旧在比划:“不三不四,不四不三,到底是不三不四还是不四不三……” 眼见着牛四的牛蹄一般的拳头冲到脑壳顶上,二愣子才缓缓抬头,猪肚眼里闪过一丝青光,脚底忽地一滑,却是到了三尺外,堪堪避过牛四的拳风。 牛四拳头用老,全身的力气就此倾斜,灌注在双拳之中,嘭的一声响,双拳砸进土坡里,嘎吱刺溜不绝于耳,一头扎进草丛,双脚在空中乱蹬,啪—— 二愣子嘴唇吸气,好冷好痛的感觉。 咦——轻哧一息,远处的老道微眯眼皮,嘴角跳动几下,漏出一个玩味的冷笑。 “喂喂,死了没?”二愣子凑到牛四身旁。 “还没死啦……”牛四艰难地翻身,四肢朝天,像翻过龟壳的乌龟,泪水啪嗒啪嗒,“痛,好痛……” “痛就死不了,嗯,肩膀脱臼了。”二愣子作势要抓牛四肩膀。 牛四后背连着屁股在土坡上蹭,想逃离二愣子伸出的魔爪,眼中充满恐惧:“不要,不要……” “放心啦,胡老爹的猪蹄膀脱臼了都是我弄好的,胡老爹什么都好,就是太懒。”二愣子摇头,叹了一气,无可奈何模样。 “真,真的…假的……”牛四不蹭了,半信半疑又可怜兮兮。 “假的。” “啊——”牛四杀猪一般嚎叫,“咦,安上了,好啦。快快,还有这条胳膊。” 牛四从土坡上爬起来,大声大气道:“二愣子,虽然你没打败我牛四,可我也不想跟你打了,从今往后,牛四不会再找你打架。” 二愣子道:“打架也挺好玩的。有件事没弄明白,牛大、牛二、牛三看起来都没你高大,力气也没你大。” 牛四嘿嘿笑:“俺家兄弟排行倒着的,牛大是最小的弟弟。” 二愣子又问:“那你家老大是牛几?” 牛四自豪地挺鼻子:“牛十一。” 二愣子愣头愣脑:“一个牛圈圈不住呀。” 牛四挺胸脯冲鼻子:“你家才是牛圈。” 二愣子慢悠悠道:“那是猪圈。” 牛四无语,望着二愣子都快哭了,攀住牛角,爬上牛背,拍打牛屁股,那大黑牛的牛尾就翘起,甩了牛四一牛鞭。 “二愣子,我牛四不跟你打架,可不代表牛五、牛六、牛七、牛八、牛九、牛十,”咽了一口口水,“还有牛十一他们不跟你打。” “这就走了?不好玩。”二愣子摆弄自己的双手,嘴巴喃喃,猪肚眼翻了几番,似乎忘记了先前琢磨的事儿。 “你是不是忘记了不三不四?”不知何时,老道又回来,枯瘦的手指像老迈的竹节,敲打着掌心。 “啥不三不四?”二愣子怔怔地望着老道。 老道说道:“就是你刚才滑动的那一脚,你再试试?” “刚才我跟牛四聊天啦。”二愣子恍然大悟。 “不是,牛四从牛背上跳起打你时,你滑动一下避开了他的双拳。”老道连比代划地示范。 “没有。”二愣子使劲地想,想了半天,还是使劲地摇头。 “那我打你一拳,你看好了——”老道真个握住拳头,冲二愣子肩膀窝打去,拳不重却疾,二愣子完全没有反应,哇的一声摔了俩跟头,趴在草窝。 “老道,你无耻。”二愣子跳起身,也不拍屁股身上的草茎泥土,也是一拳打过去。 “照理不应该呀。”老道沉吟,随便一伸手,枯瘦的五指抓小鸡似的牢牢抓住二愣子拳头。 “嗯,有几分力气。二愣子,你今年多大了。” “张婶说我六岁进学堂,胡老爹说我杀了六年猪。”二愣子数学不好,脑子又不好使,没算清自己的年龄。 “十二岁吗。” 老道想了一会,再抬头,也不松开手,却问:“二愣子,要不你跟着老道,做老道的道童。” “做道童有什么好?不做。”二愣子回答干脆。 “嘿嘿,那可由不得你。u看书 .uukashu ”老道身形闪动,二愣子被他手指抓住,就像一条狗被拖着在草上飞。 呼呼的风声灌进耳朵,二愣子头昏脑涨,迷迷糊糊挣不开,就这样被老道带进枣子坡后的密林中。 老道把二愣子扔在地上,独自一人坐在一棵枣子树下,似乎想着心思。此刻天色渐暗,密林中雾霭沉沉,暗夜将至。 过了许久,二愣子总算清醒过来,从地上爬起,感觉那里疼痛,低下头,却是一只手背皮肤背捏出大片清淤,老道下手不轻呀。 二愣子疼,水雾在眼眸中扩散,硬是没有哼一声。二愣子看着闭目养神的老道,想走,才抬腿,啪嗒,两只小腿齐齐折断。 一阵钻心的痛刺进心窝,二愣子双眼发黑,就此昏阙。再醒时,老道依然闭目打坐,二愣子不能动,一动就是剧痛,一动就浑身冷汗簌簌。 老道折断二愣子的腿,自然是要二愣子跑不了,最终屈服。 二愣子不看老道,自身边枣树上掰断一根枝条,又撕开上衣,用布条将树枝捆绑住断腿,待一切做完,就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做老道的道童,自然会治好你的断腿。”老道看似打坐,却将一切都看在眼底,淡淡地说。 “不做!”二愣子懒得看老道。 嗥—— 密林中一声狼嚎裂空而至,头狼一嚎,群狼跟随。也就一瞬,密林黑暗中闪动一片片白影,若雪,雪影中镶嵌一颗颗绿光,伴随瘆人嚎叫,雪影绿光高低起伏,前窜后突。 “二愣子呀,你想好了,不做道童,那就喂狼。” 第2章 未过门的道童 狼性凶残,恃强凌弱。暗夜之中,雪影绿光,分外诡异。可能狼性嗜血,又或者是欺负一老一小,一头恶狼直接冲刺过来。 恶狼奸诈,未明敌情不会轻易大举进攻,那当先进攻的当是试探。恶狼冲进三丈,稍稍犹豫一下,果断放弃老道,径直冲向二愣子,血嘴大张,利牙森森,喷着凶残冷气。 二愣子坐在地上不能动弹,眼见着恶狼垂涎都滴在脸颊上,然后就双手往恶狼下颌伸去,头忽地一低,似乎埋进了恶狼的小腹中。 噗—— 恶狼趴在二愣子身上,四条狼腿剧烈挣扎,发出凄厉号叫,狼头却歪向一边。狼头后脑勺上,隐隐滚动一点黑雾。黑雾隐约化作断续黑线,明灭可见。情况未明,群狼犹豫,雪影闪着绿光,踌躇不前。 良久,二愣子用了好大力气,才将恶狼从头顶扒下,喘着粗气,左手被狼爪子抓得血肉模糊,一张脸也尽是血水,右手却握住一根枣枝,约莫半尺长短,枣枝上狼血连缀,滴滴滑落。另有几撮狼毫,洁白中染着猩红,粘在枣枝上。 枣木最为坚硬,二愣子起先绑定断腿时,手袖内藏了半截枣枝。 老道微睁双眼,冷声道:“这枣枝条儿原本是用来对付老道的。” 二愣子不理会老道,依旧喘着大气,猪肚眼虽小,光芒也弱,却死死地盯着树林中的狼眼。 恶狼跃跃欲试,欲要群起攻之,却是白影滚动,绿芒闪烁,想是有所忌惮。 老道双手拈了一个花诀,慢慢站起,冷冷淡淡道:“出来吧,你知道这些雪狼崽子上来就是送死。” “果然好眼力。”树林暗处缓缓现出一道人影。那道人影若墨汁一般,黑到不能再黑处,黑到极点便发出黑亮,一圈亮光恍如一朵黑云,勾勒出那道人影。 人是墨黑,狼是雪白,人狼相处,诡谲至极。 “真黑。”老道咂嘴巴。 “我也觉得黑,所以才发亮。”黑影人语气自得,骄傲。意思很明显,若是黑到底,谁也瞧不见。发一圈黑亮,就是让你看见。你看见又如何? 又如何? 骄傲的人通常是不惧被人发现的,了不起的人从来都是不惮在人前显示自身的实力。 “你很骄傲。”老道点头,眼光中有一丝迷惑,“阁下不是江湖中人,道上也未闻其名。” 老道说的“江湖”指的人世间,“道”是修真道。黑影人能驱使群狼,自然非一般江湖人;但方圆千里,也从未听闻此人,是以感到疑惑。 “白山无日月,修行廿光阴。”黑影人太骄傲了,先前一句“果然好眼力”不过是随意给老道一点面子,若是一直不发出黑亮,老道是断然发觉不到。 “白山?”老道浑浊的老眼似乎陷入深深的思索,到最后却放弃,轻轻摇头,“老道深山修行不问世事,恕我眼拙。” “呵,白山西门,久不出世,怕是要被世人忘得一干二净。”黑影人神色倨傲冷峻,似乎对老道的孤陋寡闻颇不以为然。 “原来是西门公子。”老道淡淡作了一揖,算了尽了礼数。 西门公子也不回礼,随手指指二愣子:“你的道童?也不像。” “二愣子,未过门的道童。”老道轻描淡写。自来只有未过门的媳妇,却没有未过门的道童,这话从老道口中说出,说不出的奚落。 “我不是老道的道童。”二愣子白眼相对。 西门公子哂笑:“还真有人叫二愣子。那敢情好,原本以为是你的道童,下手未免有些迁就。既然不是,那好办,剁了喂狼就是。” “你要剁尽管剁,反正未过门。”老道拢着双手,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现在我好像又改主意了,你说把他变成一头狼好不好?哈哈,哈哈……”西门公子笑得很放肆,很邪恶。 “变成一头狼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西门公子也应先征求一下老道意见。虽说还未过门,但毕竟与道门有缘。西门公子就这么把他牵走了,老道的道童可就没有着落了。”老道的语气很淡,也很厉。 “嗯,我白山西门做事要跟人商量?”西门公子露出不可思议的冷笑,似乎遇到一件极可笑的滑稽事。 “枣子坡虽是小地方,到底是大京帝国的属地,老道也好,未过门的道童也好,也都还是大京帝国的子民。”老道悠悠长长地说道,却故意将“大京”二字咬得忒重。 “哦,传说大京帝国地灵人杰,名门辈出,道长是那座仙山哪座道门,白山西门也好改日亲近亲近。”西门公子神色一敛,嘴角微撇。 老道开始沉默。白山西门是何神圣,老道的确一无所知。这许多年来,老道处心积虑念念不忘筹谋一件事,确实忽视了与外界的交往。数十年前老道在道门修行,痴迷道法,几乎足不出户,所指也只是师门尊长同辈日常谈论的那些个门派,从来未曾听说过白山西门。从眼前西门公子的话语中,老道似乎捕捉到白山西门的一丝信息:白山西门是一个比较久远的门派,白山西门不属于大京帝国,白山西门久未踏足江湖,白山西门那些公子都是骄傲狂妄的人。 “西门公子有兴趣,改日老道定然焚香沐浴,备足香茗,虚席以待。”沉思片刻,老道缓缓开口,“不过西门公子要带走这小童,多少要让老道心服口服。” “如此甚好。”西门公子阴冷一哼,旋即黑影融化,仿佛化进黑夜里,再没有半点颜色。 便在此时,老道也动了,青灰道袍无风自鼓,一瞬膨胀,若巨大飞鸟,当空唳鸣。 原本西门公子和老道之间隔着二愣子较量,老道和西门公子互动时,二愣子就看见树林暗处密密生出数不胜数的黑线,一丝丝黑线缠绕,织成一个虚无缥缈的黑手印。 手印按出所指,正是二愣子。 西门公子要带走二愣子,哪管死活,黑手印拍下去,二愣子立马就要变成肉饼。 黑手印尚未到,二愣子胸口闷闷不爽,噗嗤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一个人摇摇欲坠,右手掌心,仍旧死死握住那根枣枝。 二愣子不闭眼,死也要看清楚看明白。哗哗啦啦,黑手印拍下时,却拍在一件青灰道袍上。黑手印缥缥缈缈,青灰道袍影影绰绰,两厢击打,好似清风对流水。又是一声唳叫,青灰道袍化大鸟,一喙啄正黑手印。 黑手印当中破了个大洞,洞口翻滚无数黑气,滋滋声响,纠缠飞鸟。二愣子看的清楚,那只大鸟却是一只红冠野山雄鸡。山鸡豪雄,挺胸昂头,一声鸡啼,似要唱亮黑夜。 老道和西门公子斗法,二愣子首当其冲,被当做了靶子。黑手印的压力固然拍在红冠野山雄鸡上,但被鸡啼一唱,鸡翅一扇,那卸下之力,自然又要二愣子承受。红冠野山雄鸡固然凶猛,但鸡爪铁喙有多一半落在二愣子身上。 也就一阵功夫,二愣子全身上下再无一处皮肉粘合处。发丝如败草,肌肤似刀割,两条断腿再也支撑不住,啪啪摔倒。二愣子痛彻心扉,却突着猪肚眼,死死地盯着前方,右手兀自牢牢握住半截枣枝。 “西门公子好手段。”老道飘然而退。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老道总觉得有一个无形的压力在暗处窥视,那压力若是爆发,老道自忖没把握能接下。 “道长果然好道法。”西门公子也退,同样有那种压力的感觉。 一通斗法,两人没有分出胜负。老道觉得那隐而不发的压力来自白山西门,西门公子也暗防老道留有后手。老道其实不想开罪白山西门,刚才试手,是想看看西门公子的实力。 “未过门的道童终究是未过门,西门公子看中了要牵走就牵走吧。” “算了,虽说害了一条雪狼,但终归是道长的道童,在下不夺人所爱。”西门公子大度,也不提二愣子做雪狼之事。uu看书 .uuksh.co 老道和西门公子没有深仇大恨,犯不着为一个二愣子拼得你死我活。至于雪狼,在白山那根本就不值钱。 “可惜了。”老道望着地上的二愣子摇头。 “无所谓。”西门公子耸耸肩。 一个活着的二愣子或许能有点用,但一个死的二愣子和一条死的雪狼没有两样。老道和西门公子再也不理会死人一样的二愣子。 老道和西门公子相继离去,雪狼绿芒也一并消失。密密枣林里只有血人一般的二愣子。 有夜风自林梢滑落,风落血污,二愣子在风中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道去而复至,望着地上的二愣子,老道轻咳两声,自邋遢污秽的道袍里掏出一颗药丸,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叹声道:“唉,老道这不知从哪里发来的善心,罢了,就这一颗,能不能救你一命要看你的造化。” 蹲下身,将药丸塞进二愣子变形的嘴巴中,起身摇头:“不三不四,不四不三,老道看不出你究竟是不是有那份悟性。” 先前老道在二愣子面前展现了一把身形,牛四自牛背上攻击二愣子时,二愣子口中念念有词,唇音分明就是“不三不四,不四不三”,居然就此避过了牛四的双拳。那脚步那身形,颇似老道身法。是以老道对二愣子存着一份想法,此子若真有悟性,收为道童也未尚不可。 这才返身,要用药丸就二愣子一命。 噗—— 药丸自二愣子嘴里滚出,二愣子咽不下。 “你这真是在找死,可惜了药丸。” 第3章 我是不是自虐狂 二愣子不知睡了几天。勉强睁开猪肚眼时,门外张婶的声音就传进来:“歌儿,挨打是你运气不好,但醒来就该干活啦,你都睡三天啦,再不砍,家里没柴火烧饭啦。” 张婶向来慈善,饭不怕二愣子多吃,水不怕二愣子多喝,衣服不怕二愣子多穿。可就一样,砍柴活儿一天都不能耽搁。 “晓得啦,保准灶里的柴少不了。” 二楞子断腿被重新接了,比在密林里拿两根枣枝夹着要舒服多了。从床上滚下地,还是不小心戳到地面上,二愣子差点没痛到心里。 床头有两根削好的拐杖,不用说,能想到的张婶都想到了。二愣子拄着拐杖,挪到院子里,院子里早堆积了小山一般的木头。 二愣子每天的活儿是砍一百根木头,粗壮的木头按理先锯两截,二愣子不喜欢用铁锯,就拿了用惯的砍柴斧,但有一点,那把砍柴斧是无刃无锋,砍起来特别费力。二愣子想换把斧,但看张婶眼神,那请求就咽回去。此刻双拐架着胳肢窝,吸一口气,一刀下去,斧头砍在木头上,掌心反震,一股大力自掌心冲进手腕,倾泻双腿,灌进断骨中,二愣子额头的冷汗像蒸汽喷出。 “歌儿,你腿断了,还像以往那般用蛮力,碎渣骨头受不了。”屋内张婶端着簸箕走出门,浅白的碎花点在灰布衫上,衬着一张略显风霜的脸。若是仔细端详,张婶的脸蛋其实很好看,如果抹去眼角的鱼尾纹,能想象年轻时必定是大大的美人。 “歌儿,起风啦。” 二愣子抬头,看篱笆外一片竹林,有风自林梢穿掠,风力强劲,风向纵横,咔嚓一响,竟然将一根修竹折断。 风能断竹。 二愣子看手中黑黝黝砍柴斧,斧身黢黑,无刃无锋。二愣子沉默不语,俄而自言自语:“风断竹,斧似风——” 举斧左右比划,一纵一横,点头又摇头,猛地由虚入实,砍柴斧就此落下,旋风一般,风向纵横,一砍一斫,哗啦一声,木头生生分开四瓣。 一斧分四瓣。 “歌儿,这可真好!”张婶眼眸闪过一丝喜悦,如星火轻点,旋即恢复平静,赞美之词也变得平淡。 “旋风舞,四分斧,不错,就叫四分斧,霸气!”二愣子没瞅张婶,沉浸砍柴斧法中,给这砍柴斧法起了个最平庸的名字。 说也奇怪,再砍柴,斧势走向竟慢慢地随心所欲,斧砍斧斫,也有反震之力,但那力量却被斧意引导,自断腿碎骨中穿过,如沐春风。 “奇了怪哉……”二愣子不解,斧中反震力量非但不再伤害碎骨,反倒温润似膏,自碎骨上抹过去,就像给碎骨铺了一层润滑剂。 解不了的疑问二愣子就不再冥思苦想,二愣子绝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二愣子一般的特点就是楞,能把疑惑整明白就不是愣子了。 “旋风舞,四分斧……”二愣子砍得不亦乐乎,一通忙碌,积累三天像小山一般的木头都被砍成了柴火。 “砍是砍了,就是不齐整,不好看。”二愣子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对柴火的坑洼创面不满意。 “砍完柴了去胡老爹那,都三天没杀猪了,这十里八乡的猪肉铺估计都没肉卖了。”张婶催着二愣子。 “诶。”二愣子应一声,拄着拐杖走向胡老爹肉铺。 胡老爹的院子是枣子坡唯一的屠宰场,方圆数十里十里八乡多的是卖肉的铺子,却再无一家屠宰场。不是那些乡里开不起屠宰场,就是此间乡人吃猪肉却忌讳杀猪。究其原因,不得而知。是以胡老爹每天要宰杀十头大猪,供给十里八乡,再由十里八乡卖到更远的大都市,比如山江郡,据说山江郡的猪肉都来自胡老爹的猪圈。 胡老爹着实懒惰,二愣子卧床三天,胡老爹愣是躺在靠背竹躺椅上前后摇晃了三天。 “歌儿,你再不来,十里八乡真没肉吃了。”见二愣子拄着拐杖蹒跚走进院门,胡老爹躺在竹躺椅上屁股都没抬一下,随手端起一杯茶,悠闲地啜了一口。 “当心热茶烫嘴巴。”二愣子好心提醒。 二愣子杀猪,不是将猪的四个猪蹄先绑好,而是直接在猪圈里逮着猪追,逮着猪打,逮着猪杀。十里八乡的乡亲都说胡老爹的猪肉好吃,香且有嚼劲。乡亲哪里知道,那些大猪见着二愣子就像看见阎王爷,拼命地逃,经过生死时速锻炼的猪肉肯定比懒洋洋睡在泥土上的猪肉香甜有嚼劲。 猪圈有多大?猪圈是整整一座山丘,漫山遍野都是猪。原本那些猪或悠闲自得,或追逐打闹,都三天没见着活阎罗,猪们开心,猪们高兴,猪们甚至想开个庆祝会。庆祝会才刚开始,喧闹也才开始,就见木栅栏门吱吱呀呀推开,一个瘦小人影嵌在门框里,头顶的太阳将二愣子映照得分外光鲜。 猪圈顿时一片死寂。无数双猪眼死死地盯着二愣子,和二愣子的臃肿的猪肚眼相映成趣。 忽地一声哀嚎,喧闹震天,成千上万的大猪开始四处逃散奔窜,有路抢路,无路夺路,哪怕远离活阎罗一寸,都是猪们的愿望和福祉。 二愣子追不上大猪,拄拐站立,却拿一只手向一头腿都软的大猪招手。大猪艰难爬行,一面哀鸣,一面摇头。 “你终须是要被吃的,何苦受这等煎熬,来来,长痛不如短痛,就一刀,一刀就好。”二愣子大发善心,语重心长。 大猪摇头,不肯就范。可也爬不动,实在是活阎罗的淫威太盛,平日里惴惴不安,落下大片心里阴影。 二愣子就拄着拐一步步走向大猪,大猪瘫倒,动弹不得,只将一颗大猪头摇动。本在四散的大猪愕然望向一人一猪,猪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的恐惧。 “说好的,就一刀,真的只须一刀。”二愣子走近大猪,翻手,手底下露出一把杀猪刀,刀不开刃,圆柱体,但刀尖却锋利无比。当初胡老爹将杀猪刀交给二愣子时,二愣子着实楞了半晌。 “都不是猪,你当是妖魔好了。”胡老爹随便丢下一句话就去喝茶,再不作半分解释。 呲—— 刀入猪脖子,触及颈椎骨,大猪惨嚎,二愣子浑身哆嗦。大猪不解,我被杀要叫,你杀我却哆嗦?大猪恼怒,说好的一刀呢? 平日里二愣子杀猪,真的只要一刀,大猪安然长阖,了无痛苦。今日杀猪,一刀下,大猪猪脑居然还是清醒的,清醒自然要惨嚎。 这声惨嚎是从来都不曾发生过的,猪们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活阎罗发明了新鲜招数,便有数头大猪瑟瑟发抖,猪尿猪粪一齐飞泻,四蹄一软,再也逃不动了。 “歌儿,你腿断了,这样子杀猪,会伤到断骨的。”院子那头胡老爹的喉咙里还滚动着茶水声。 大猪摇头,二愣子杀猪刀控制不好力道,刺在大猪脖子上,自气管中穿过,戳中大猪的颈椎骨,大猪求生反击之力逆向传导,狠狠击中二愣子的断腿碎骨。 “生死一念一隙,出手快精准稳。你出刀时,要封死对方所有反抗之力。”胡老爹将茶水吞下,总算发音利落了。 如何封死,这对二愣子太过艰涩。二愣子沉思良久。 “对不起。”二愣子再动刀,快精准稳,大猪终于吁气闭眼。同个时候,一股封杀之意若流过平原,畅通无阻,不同于“旋风舞,四分斧”,这次的刀意引导大猪潜在反击之力化作一股能量注进断骨中,不痛反倒充实。 “我意为动,先发制人,封敌在前。”二愣子猪肚眼闪动精芒,“意为动,封魔斩。不错,这名字好听,响亮!” “歌儿,猪肉够卖了,快去铁匠铺刘大叔那,都三天了,怕是连割草的镰刀都生锈了。”胡老爹催着二愣子。 “诶。”二愣子应一声,拄着拐杖走向铁匠铺。 铁匠铺在枣子坡西头,和南头的张婶家、东北头的胡老爹肉铺互为犄角。和胡老爹大量供应十里八乡猪肉不同,uu看书 .uuanshuom 刘铁匠打铁铸造真的很慢,差不多每天也就出一件铁器。而且刘铁匠亲自动手打,打了一半就扔给二愣子打,一般来说,二愣子接手要足足打一百铁锤,才算打好。 “歌儿来了,把这三件铁具打好,坡尾的东老汉明日还要下地干活啰。”刘铁匠交代完就脱下皮外套,自顾走出铁铺。 二愣子拿起铁锤,摆好架势,一锤下去,火星四溅。锤子砸在铁具上,也同时砸在断腿碎骨上。 铁匠铺火炉正旺,二愣子却全身发抖。 “歌儿,你腿断了,出蛮力只能增加碎骨承受力。可是你若怕痛,使不出大力,它强你弱,反倒会更加痛。”刘铁匠吸着旱烟,砸巴嘴巴。 二愣子举起铁锤,铁锤停在空中。炉火映照,将二愣子的一大半脸映着通红,艳艳如火炭。 砰—— 铁锤落下,用了十分力。 二愣子腮帮子剧烈抖动,眉毛鼻子几乎粘合一处。但剧痛之后,却像潮起潮落,潮头起得凶,落得快。那一铁锤先是砸在碎骨上,碎骨先是一紧一压,继而一沉一实,二愣子就感觉一瞬间疼痛全消。 不止疼痛消除,一点酥麻软痒的滋味油然而生。痛并酥麻软痒,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砰砰砰。当当当。 二愣子一口气落下三百锤,正好是三天的活儿。 “没了?我是不是自虐狂?”二愣子意犹未尽,“这锤就唤作轰天锤。” “张婶饭做好啰。”刘铁匠蹲在铺子外门槛上,吸着烟,眼光不知看向哪里。 第4章 是谁捅了马蜂窝 枣子坡背靠大幕山,前临牧羊湖,有官道从中穿过,乃是陆路水路枢纽,交通便利,四通八达,是以方圆百里,十里八乡,以枣子坡为中心。 知味学堂坐落湖畔,学堂后院建成一处小园林,引牧羊湖活水为池,池中鱼虾来往,生机勃勃;四周堆积假山,假山形态各异,遍植草木,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俯仰生姿,相映成趣,有四季之景。 临湖畔眺望,学堂与牧羊湖湖心岛遥遥相对,此岛名曰坎儿岛。坎儿岛顾名思义形同坎儿,故老相传,为仙人所踏,留一脚印。传说岛峰建一六翅小亭,若翼戏水,似羽飞升,登此亭可脱凡飞仙,故名飞仙亭。 枣子坡存在久远,据说前皇时代曾出了一位御史大人,姓刘,因此刘家大院乃是枣子坡第一大户人家。又据传刘大人幼年蒙学起于知味学堂,而知味学堂由白老夫子先人所创,所以白老夫子在枣子坡辈分极高,声望极盛。 百年学堂,知味一品。 二愣子腿不利索,拐不离手,一瘸一拐,左晃右摇,那拐杖敲打青石板上,发出叮当叮当清脆响声,山泉一般,倒是好听。 一条街上有清早摆摊卖青菜萝卜的老街坊打趣:“嘿,二愣子今个么搞了四条腿走路?”一条街叫法就是一条街,从西走到东头,也不过三十丈。 二愣子不生气,猪肚眼睡眼惺忪不忘提醒:“前阵子在枣林被两条野狼咬坏了腿,姚大伯可得小心,夜里关好门窗,莫让恶狼翻进院子。” “要得要得。”买菜的姚大伯忙不迭道谢,“走路小心,莫撞了脑壳。” 话音刚落,二愣子就一头撞上路边的旗杆。幸好不狠,二愣子揉揉额头,抬眼看旗杆,旗杆上一面小旗迎风招展,四个大字甚是张扬:孔府大宴。 孔家是枣子坡第一富家,经营着一座酒楼,另有其他铺子经营。楼高三层,二层比一层大,三层比二层大,取圣人之圣,冠上加冠之意,名攀仙楼。 二愣子走得慢,就起得早。路上除了姚大伯再无一人,攀仙楼大门紧闭,还没到营业的时辰。 知味学堂是枣子坡最先热闹的地方,除非白老夫子亲临开课,之后才是一条街的喧闹。 二愣子走进学堂就发觉气氛不对,没有往日的打闹,连日升三尺才姗姗来迟的孔聚财都安安静静地坐着,拿课本装模作样念书。 “咳咳。”二愣子喉咙塞进一股寒风,忍不住咳嗽两声。 没人理会二愣子,这一刻仿佛是白老夫子亲临课堂。 虽说二愣子情商令人捉急,可二愣子并没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最后面一排的座位,而是抬头张望。 二愣子似乎在看白老夫子有没在。他的猪肚眼有一瞬是停留在白老夫子平时坐着的位置。 孔聚财从立着的书本下偷偷投射出一道眼光,呼吸都有些紧促。 “你有病?”二愣子望着孔聚财。 “你你才有病。”孔聚财紧绷的肉脸夹杂着兴奋而紧张的神态。 “没病你倒着看书?”二愣子只是愣,可并不傻。 “我我乐意。”孔聚财忙乱地将书倒转过来。 “真傻!”二愣子摇头,从孔聚财课桌旁走过。 孔聚财看手中课本,果然真是倒着,原来被二愣子涮了。孔聚财举起课本,作势要从二愣子后背打下去。 “哼。”孔聚财阴险的笑。 二愣子缓步走向最后一排,不止孔聚财,学堂里数十名学生都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二愣子。 “有点灰尘,唉,昨日方擦拭,今晨粘灰土。”二愣子仔细地望着板凳,用手袖仔细地擦拭一回,正要坐下,摇头自语,“板凳本自洁,何故惹尘埃,何故——” 众学生见他作势要坐下,似乎一个心提到嗓子眼,呼吸也变得急促沉重三分。但听二愣子嘴巴念念有词,胡诌几个诗句,不觉得又是着急又是失落。 “板凳呀板凳,你今日对我不仁,我他日定对你不义。”二愣子立起身,猪肚眼再放的光芒就有些冷冽。 众学生不敢正眼对视,将眼皮埋进课本中,余光猥琐地偷窥。 二愣子将书包放进课桌抽屉,双手微动,似乎摸到了一件物什。二愣子犹豫了片刻,在众学生一片寂静中,缓缓地拿出,放在桌面。 却是一个包裹,一条灰布包得严严实实,圆圆滚滚,略微扁平,椭圆形状。众学生看那包裹,似乎脸色都固化了,有兴奋,有紧张,有恐惧,有幸灾乐祸。仿佛一致在暗示在怂恿在鼓励二愣子:打开,打开,打开。 包裹不重不轻,捧在手上,就像张婶捧着一簸箕的干枣。二愣子冲众学生傻笑,意思是你们都鼓励我打开? 众学生不敢应答,唯有居中端坐的刘静定沉稳点头。刘静定年龄十六左右,是这般学生中年龄最大的,也是最沉稳的,算是白老夫子的大学生。最重要的是刘静定乃是枣子坡刘家大院的长孙,深得刘家太老爷的喜爱,也受白老夫子的器重,隐然是知味学堂的头牌学长。 刘静定虚长几岁,又得家传祖风熏陶,往日里向来居高自傲,不和一般学生往来。众学生对刘静定是又敬又畏,但凡刘静定发号施令,莫敢不从。 “我真打开啦——”二愣子刀顾四周,“腿断了,躺三天,没见过谁探视,要说有谁那么好心送的礼物,我可不信。” 手指移动,解开包裹。灰绸布扯开一瞬,一声嗡鸣,接着一道黄色激流喷射而出,煽动一股子凶悍蜂气。 包裹包着一个马蜂窝。 千捅万捅,莫捅马蜂窝。马蜂这种东西最是忌讳被动蜂窝,谁要动了,那可是千仇万恨,全用蜂刺解决。 二愣子揭开灰绸布时,用力一抽,灰绸布将马蜂窝掀起,马蜂窝在半空滚动时,灰绸布早就将自家笼罩得严严实实。 嗡鸣大作,黄蜂如黄烟,瞬间弥散学堂上,但凡每一颗大好头颅,肥瘦嘴脸都成了马蜂攻击的对象。 “啊——我的脸——” “不要呀,鼻子,鼻子——” “我不想戴耳套,我的耳朵呀——” 刹那间,风云突变,马蜂翻江倒海,学堂乱做一团,黄蜂瞪大仇恨的蜂眼,翘起微微发胀的蜂刺,追逐四散而逃的学生。 刘静定的左脸肿了半巴掌高,右眼眉头上还叮着一只黄蜂,那黄蜂翅膀急切抖动,蜂刺深深扎进,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顾不得将马蜂拍死,刘静定抢起地上的马蜂窝,仍有马蜂源源不断从蜂窝里涌出,爬到刘静定双臂上,脖子上,脸颊上。 刘静定大喝一声,将马蜂窝扔出窗外,然后一搂头,钻进课桌底下。马蜂窝带动黄烟,无数马蜂放弃攻击,追出学堂外。 这一通全方位无死角攻击,知味学堂众学生一败涂地,哀嚎遍野,惨不忍睹。人人五官重塑,重度化妆,凄惨可怖。 “胡闹!” 一声清脆女生,高亢而威严。众学生不敢抬头,恨不得将变形的大猪头藏掖进胳肢窝。 “大学姐来得正好,是他——”刘静定手指指向灰绸布包裹着的二愣子。 “大学姐要为我们主持正义呀,就是他,二愣子,放出马蜂蜇我们。”孔聚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脸高高低低,起伏有致。 “你又是谁?”大学姐秀目看向孔聚财。 “大学姐,我是孔聚财呀。”孔聚财哭出声。 “没用的东西。”刘静定冷冷地骂道。 “你有用,你有用还不一样被蜇被刺……”孔聚财看着刘静定,忽地破涕为笑,“你好像一个大猪头……” 谁不是大猪头,uu看书.uknsh 这知味学堂满堂学生,人人都是大猪头。 二愣子一把扯掉灰绸布,猪肚眼懵懂不解:“谁用灰绸布蒙着我……咦,各位同学,你们这是……在演戏?” 大学姐一张粉面含着无尽的威严,就这一点,和白老夫子一脉相承。白老夫子唯一闺女白玉葭,年芳十五,正是豆蔻年华,虽较刘静定少一岁,但刘静定带头巴结,谁敢不从,是以知味学堂统称其为“大学姐”。 大学姐着实严肃,论姿色也不过中等,或偏上一点,但也只是五官端正而已,绝谈不上天生丽质,秀色可餐,却是有一对大而亮的眼睛。只有一点,枣子坡是小地方,知味学堂也是清一色男生,却又是情窦初开之时,一个大学姐着实能掀起万丈惊涛骇浪,引得无数蜂飞蝶舞。 “是谁捅了马蜂窝?”大学姐严厉而高亢的女声在知味学堂回荡。 “是他——二愣子!”异口同声,千夫所指,这该要多大的仇恨呀。 “可是,我并没捅呀。”二愣子猪肚眼扫视学堂一众学生,一脸的茫然和委屈。手中拉扯着灰布,忽地惊讶道:“大学姐你看,这灰绸布上标着‘孔庄绸缎’字号。” 孔庄绸缎是孔家的店铺,也在一条街上,换句话说,一条街其实都是孔家的铺子,除了孔家大宴,另有孔庄绸缎、孔家米庄、孔家杂货店、孔家棺材店等。 “栽赃陷害,强词夺理。”大学姐白玉葭怒容如霜,“罚你面壁两个时辰,不得吃午饭,不得午休。” 第5章 接骨我有经验 这天晌午白老夫子没到学堂,大学姐白玉葭暂代教课。也没上什么课,孔聚财让书童取了药膏来,众学生忙着涂药,你涂我的脸,我抹你的鼻,遗憾药到病不除,被马蜂蜇过,没那么快消肿。 众学生忙的不亦乐乎时,谁也没有闲情去看院墙下顶着太阳的二愣子。二愣子拄着拐杖面壁院墙,十分无聊,就拨弄墙缝间的一根青草。 就在百无聊赖时,霍听知味学堂外一声断喝:“好汉不怕会英雄,二愣子,牛五要跟你打一架。” 另一个声音继响,也就间隔两拍,组合杀气腾腾的和音:“英雄不怕会好汉,二愣子,牛六要跟你打一架。” 大门阳光一晃,两个牛犊子一般健壮的身形并肩踏进知味学堂。两人进了院子,不看墙角二愣子,却拿目光扫进学堂。待看清众学生生无可恋的面孔,牛五牛六吓得跳后一步。 “牛五牛六,敢到知味学堂撒野?”大学姐白玉葭柳眉倒立。 “嘿嘿,大学姐,不是不是,我兄弟是找二愣子打架,和各位同学没关系。”牛五摆手,牛六摆头。 “谁是你大学姐?”白玉葭明明受用,偏偏冷若冰霜。 “你是枣子坡的大学姐,这是公认的,还用说?”牛五冲牛六挤眼,牛六冲白玉葭谄笑。 “嗯,你们到这里干什么?”白玉葭脸色缓和。 “找二愣子打架,二愣子打了我家牛大、牛二、牛三、牛四,所以要打一架。”牛五很有理由,牛六理由很充分。 “大学姐,你看二愣子那副欠揍样子,肯定是在学堂外欺负了牛大牛二牛三牛四。”孔聚财跳到白玉葭身边说。 “大学姐,我看也是二愣子在外惹事,牛五牛六才找上门,若是不让他们打一架,外人会说我知味学堂护短。”刘静定沉稳,大局观强。 “这样呀……”白玉葭还有些犹豫。 “大学姐,你看看我们的脸呀……”众学生巴不得牛五牛六暴揍二愣子,一齐打出悲情牌。 “也罢。牛五牛六,我准你们跟二愣子打一架,但要点到为止,不得打伤打残。”白玉葭松了口,将二愣子送上牛口。 “多谢大学姐。”牛五牛六拱拱手,终于在众学生鼓励的眼光中大摇大摆走向二愣子。 牛五牛六往二愣子身前一站,足足高了一个头。单就体型而言,未打胜负已分。 “我坐庄,买牛五牛六赢。谁买二愣子赢买一赔十,愿赌服输,这等机会错过不会再来,要买的赶快下注。”孔聚财来了精神。 明明是输赢分明的盘,谁也不会傻到买二愣子。见没人下注,孔聚财意兴阑珊,悻悻道:“这等大注都不买,可惜了,唉。” “可不可以买二愣子赢?”一个怯怯的声音道。 孔聚财跳眼看去,却是枣子坡坡脚种了三亩水田的东家东李子。 孔聚财眼眸收敛:“东李子,你为什么买二愣子?” 东李子摇头:“二愣子明明要输的。可是他帮我家打了一把崭新镰刀,俺爹用得顺手,就算二愣子要输,我还是不希望看到他被暴揍。” “哼,妇人之仁,你就忘了被马蜂蜇脸?”孔聚财不忿而反感撅起肉嘴唇。 “若不是我们捉弄他,又怎么搞成这样。”东李子小声说,他可不敢得罪孔聚财,扔了一个铜板,赶紧撤到后面。 “区区一个铜板。”孔聚财没眼角看,提高了声音,“还有没有下注的?” “二愣子也帮俺爹打了一副马掌,我也买二愣子。”又一个弱弱的声音道。 “你们这么说我也记起来,二愣子还帮俺娘砍了一天的柴,这份情该还他。” 一个起头,就会引起蝴蝶效应。 “其实真不该捉弄二愣子,就算是打架,二愣子也是我们知味学堂的人,岂容外人欺负,我也买二愣子。”输赢分明,但知味学堂不是所有学生都是混账,可以输了打架,不能输了学堂的名气。 孔聚财有点犯傻,气急败坏道:“大学姐,他们都买二愣子,你……” 白玉葭没好气说道:“我也买二愣子。” “这,刘静定……”孔聚财彻底懵了。 “大学姐都买了二愣子,还用我说吗?三十串。”一串十钱,三十串也就是三百个大钱,折合起来是三两白银。刘静定大手笔呀。 “好,算你狠。我就等着看你们陪死陪光。”孔聚财咬了一口口水,狠狠地咽下。 “二愣子,先说好,牛五牛六打架从来都是牛五不离牛六,牛六不离牛五,你一个人我们一起上,你十个人我们也是一起上。你可别说牛五牛六欺负你。”牛五擤鼻子,牛六掏耳朵。牛五牛六是双胞胎兄弟,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口气。 二愣子看牛五牛六像看两头小黑牛,看得牛五牛六心里开始发毛。 “二愣子,打架就打架,你拿眼光看不死人的。”牛五色荏内厉。 二愣子会打架能打架,知味学堂众学生未必了解,牛家兄弟可是太熟悉了,自牛大被二愣子揍扁以来,牛家兄弟先后有四头小牛犊栽在二愣子手下。 牛六不托大,人莽心不撞:“二愣子,再说好打架规矩,今天我们只文斗不要武斗。” 见二愣子沉默不语,牛六絮叨:“所谓只文斗不要武斗,就是不要一通乱打,打得没水平没品味,乱打那是武斗;文斗嘛,就是我打你一拳,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你踢我一脚。对,就是这么个规矩,牛五牛六商量好的规矩。” 东李子终于忍不住,嘀咕一声:“还要不要脸。” “本就没脸还要什么脸?”白玉葭冷冷道。 “就是,没脸的人也谈水平品味,笑死个人。”刘静定微微哂笑,嘴角一副轻蔑的神态。 知味学堂养成很不好的风气,但凡大学姐白玉葭表什么态,众学生就拍马屁迎合。 “二愣子,还要把规矩说明说通说透,我兄弟二人算一个人,牛五踢你一脚,牛六也踢你一脚,才能轮到你。记住了,今天打架只踢脚,不能打拳。”牛五牛六相互挤眼,却一脸的真诚。 二愣子本就断腿,牛五牛六把打架的范围定到大腿局部,强调只能出脚不能出拳,也真是算计到了极点。 “牛五牛六,你们不仅没脸,更加没皮。”东李子先前被白玉葭的话所激励,终于提高了声响。 “嘿嘿,大学姐,说好的打架,可不能反悔。”牛五牛六皮笑肉不笑。 真要说起来,牛五牛六并不怕大学姐,只是知味学堂的白老夫子在枣子坡声望太高,就算是泼皮,也不敢得罪。 “没反悔,你们打。”早料到二愣子非输不可,白玉葭心情并不爽快。 “那就真开打了。看脚——”牛五气沉丹田,鼓起一口大气,猛地出脚,脚尖正踢在二愣子的断骨头上。牛六丹田憋气,气贯大腿,猛地摔脚,也是一脚踢在二愣子断骨头上。牛五牛六打架果然是犯贱,踢的部位都大致相当。 都有知味学堂的学生不敢睁眼看,拿手指捂住眼,眼光自指缝见偷偷看过去。原以为会有一声咔嚓,继而二愣子一头栽地,但是—— 二愣子没倒,甚至拐杖都没移动分毫。牛五单脚连着蹦跶,双手要紧地抱紧方才踢出的脚尖,脚尖似乎踢在铁板上,硬硬地痛。牛六没站住,也是用力过猛,反震太强烈,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脚尖嘴巴直吹气。 众学生愕然不解。孔聚财更是睁大不可思议的眼珠。 “你耍赖!”牛五好不容易抚平创痛,上下打量二愣子,指着二愣子裤子道,“你里面藏了铁器。” “你作弊!”牛六也爬起身,非常肯定地支持牛五的观点。 断腿经受砍柴、杀猪、打铁的淬炼,二愣子很是享受被踢被打被锤的痛快,uu看书 .uuanshu 牛五牛六的脚劲还不够火候,踢得还不够狠,不够狠就不爽快。 “真没有,要不你们再踢踢试试。”二愣子很诚实地卷起裤管,除了左右两块木夹板,真没什么铁器。 “看看,还说没作弊,都有木夹板。方才那一脚不算。”牛五指着二愣子的断腿处愤愤不平,不算就要重新开始。 “没错,要打架公平,就解开木夹板。”牛六配合丝丝入扣,无缝衔接。 “牛五牛六,还要不要脸,二愣子腿断了,木夹板是固定断腿骨头的。”东李子愤怒。 “说好的打架,就不许作弊。”牛五冷笑。 “说好的打架,就不许耍赖。”牛六冷笑。 “二愣子,不要跟他们打了。”东李子道。 “不是没打完吗?想踢,踢就是。”二愣子蹲下身,将左右脚的木夹板都解了开来,提在手上,拄着拐杖道,“这样可好?” “就这样,看脚——”牛五牛气冲天,一脚如铁牛耕地,横着踢出去。 “看脚——”牛六牛气大发,牛蹄出去,若铁犁锄地,直着踢出去。 “用点力,别太小气,舍不得出力气。”二愣子没心没肺地笑。 咔嚓—— 咔嚓—— 东李子心里叫苦,却见牛五牛六双双倒飞,捂住脚尖,杀猪一般嚎叫。 “脚趾骨折还是碎了?不要紧,接骨我有经验,忍住痛,一会就好。”二愣子奇怪地望着地上的牛五牛六,猪肚眼发出善良的柔和的光芒。 第6章 得罪不能得罪之人 如见鬼魅,牛五牛六心都碎了。脚趾确实没骨折更没碎,毕竟二愣子的断骨还没修炼到吹发断铁的硬度。 眼见牛五牛六飞也似的逃走,二愣子很无奈,蹲下身慢慢地绑好木夹板。此刻,知味学堂所有学生看向二愣子的眼神都变了。 也不知谁先回过神,想起了什么,赶紧扑向孔聚财:“买一赔十,孔聚财,快赔钱。” “还有我的,陪钱赔钱。” “三十串么,也不算多。”刘静定语气里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懊恼。 这结果真是令人无语。大学姐白玉葭呆了片刻,想说什么却没说,转身离去。众学生还围着孔聚财讨要,孔聚财哭丧着脸道:“先记着账,下午上学一总的兑付。” 挤出人群,孔聚财看二愣子的眼光忽明忽暗。 春来后,一天天的春草往上窜,太阳也一天天的猖狂。中午的太阳实在辣,二愣子已经面壁超过两个时辰。所以二愣子开始准备撤离。 二愣子的断腿有硬度不等于就能快走。从前院挪到后院,二愣子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通常二愣子中午是要回去的,可白玉葭说了不准吃午饭不准午休,更重要的是今天二愣子想看看湖心的坎儿岛。不是别的,面壁时二愣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坎儿岛上飞仙亭里,飞仙亭石桌上有一个水缸,水缸里游着一尾小青鱼,鱼身银色泛青,鱼尾黑中映着一条浅红暗纹。 二愣子想看仔细一点,水波沦起一圈涟漪,小尾鱼就是钻进水雾里,飞仙亭坎儿岛就此消散。 怎么会是一尾小青鱼呐。二愣子好奇,通常有好奇心的人是有一种变态的执着。 二愣子非要去看一看,虽然从二愣子记事起,就没听说过枣子坡有人上过飞仙岛,白老夫子不行,整天在牧羊湖打渔的老渔头也不行。 走到湖边要穿过池塘,池塘四周围着一圈假山,山势峥嵘,奇崛突兀,树木丛生,花草掩映,小小园林,竟有大千世界之妙。 “大学姐,你听我说,真不是我拿进学堂的。我来时马蜂窝就在,你可要相信我。如果大学姐不信,我跳进池塘去洗刷我的清白。” 说话的是刘静定,刘静定比白玉葭大一岁,却一口一个“大学姐”。 “好啦,不是你拿的又何必跳池塘。我信你。”白玉葭的语气一下子软下去,全不似当着众学生时的高亢严肃,而且软下去的声音真好听。 似乎有手掌轻抚脸颊的摩挲声,就听白玉葭柔声道:“还疼不疼?” “本来是痛的,经大学姐这么一摸,一点都不痛了。”想是刘静定抓住了白玉葭停在自己脸颊的手,一时间假山草木后没了声音。 二愣子有点懵。这种事他没经历过,没经历过就是没有经验。 二愣子不知道该走还是该停止不动。正进退不得,便在这时,有风从湖上吹来,吹皱一池春水。 咚咚。 拐杖敲打石板路,二愣子忽然朗声道:“牧羊湖又没草,想不通如何牧羊?真真奇怪。飞仙亭真有仙人飞升?飞升了还踏一脚坎儿?不解,不解。” 拐杖叮叮咚咚敲过去,假山后的白玉葭一张脸烧得通红,微微隆起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待二愣子走过池塘,忙乱地将小手从刘静定的脸上手掌中抽出,慌张地逃离。 望着白玉葭袅娜娉婷的背影,刘静定的喉结发出咕隆的声响。 “二愣子,你最好掉进湖里淹死。”刘静定恶毒地诅咒。 白玉葭回到学堂时一颗心还在青蛙般乱跳。她和刘静定在假山后亲热的话也不知道二愣子听到没,若是被二愣子听见传来去,大姑娘家的当真只能去跳湖了。 一颗心乱了方寸,一张脸阴晴不定,怎就让二愣子撞见呐,这大中午的二愣子怎不回去。 忽然想到却是自己罚二愣子面壁,还不准吃饭不准午休,这祸根可不是自己种下的。想到此处,不由得又是懊恼又是焦躁,忍不住高声叫道:“二愣子,让你面壁思过,你竟敢擅自离去?” 声音高亢威严,隔了一会,后院那边才传来二愣子悠悠的回应:“没擅自离开,时辰到了,面壁思过太单调,我琢磨着不如面湖水而思过更深刻。” 白玉葭还想发火,火苗还没窜出,卡在喉咙处,忽地就熄灭了。 下午开课后白玉葭就再也没出现,白老夫子也没教授什么,读了一回书自顾离去。刘静定梗着脖子张望了几回眼,眼神中有些许失落。 下午散学早,太阳还未落到牧羊湖里,学堂学生就一哄而散。刘静定待人走完,就慢慢走近二愣子。刘静定高二愣子许多,也魁梧很多,慢慢走就显出威压。 “二愣子,中午你去了后院池塘了?”刘静定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气定神闲。 “去啦。” “看到了什么?”尽管刘静定压抑情绪,到底声音还是有些发颤抖。 “湖呀,鱼啊——”二愣子呵呵地笑,猪肚眼像两颗欠扁的核桃。 二愣子在笑声中拄着拐杖走出知味学堂。刘静定站在夕阳照射不到的阴暗处,整个人就此埋进阴暗里。 二愣子等好了白玉葭来问,没等到白玉葭却等到刘静定,似乎有点意兴阑珊。 从知味学堂出去,拐一道门一道弯就折进一条街。拐一道门时,太阳落到了湖对岸的山坳里,拐一道弯时,红彤彤的天空就涂上了一层粉蓝的颜料。 “二愣子,听说你中午去了学堂后院?”拐角处猛地冒出一个油腻腻肥脸,正是小胖子孔聚财。 “和你有关系?”二愣子点着拐杖,不想停留。 “有,真有关系,大关系。”孔聚财有点紧张,伸手想去搀扶二愣子。 “别,没事别献殷勤。”二愣子不让孔聚财搀扶。 孔聚财缩回手,一双手放左不是,摆右也不是,干脆豁出去道:“二愣子,有人说你看见了……” 像看树上歇斯底里且脖子青筋都突出的鸣蝉,二愣子的猪肚眼很是同情,充满了怜悯的神态。 “看见啦,不就是一条黑鱼追着一只花猫吗?没劲。”二愣子打断孔聚财的话。 “黑鱼追花猫?那,别闹了,说真话,”孔聚财狠命咽口水,“你听见了什么?” “听见什么?蟋蟀吵架呀,吵得可凶呢。哈哈哈……”二愣子丢下孔聚财,眯着猪肚眼,摇头摆尾地走进一条街。 “蟋蟀吵架,我——”孔聚财举起手掌作刀劈状。摇摇头,孔聚财无奈地低头走了。 角落里闪出一个人影,却是白玉葭,戴着一个斗笠,遮住大半个脸,喃喃自语:“蟋蟀吵架,二愣子,你可真行。” 帮张婶砍完柴火,去胡老爹猪山宰了猪,二愣子最后回到铁匠铺。炉火有气无力地冒着热气,刘铁匠蹲在屋角吸旱烟。 二愣子走到炉火旁,蹲下,放开拐杖,握住风箱拉把,一拉一进,炉火像注进了生机,腾地冲上几焰火苗。 夜星初上,铺子里来了个人,青衣邋遢老道。老道见着二愣子,讶然道:“没死?” “挺好的。”二愣子只瞥了眼,自顾自地抽风箱,风鼓火苗,火炉上焰。 “可惜了那颗好丹丸。”老道轻叹。 “不够赔的。”二愣子没头没脑回应。 老道琢磨二愣子的话,沉默不语。片刻,猛地一惊,狐疑看屋角吸烟的刘铁匠,老道的眼色有点乱。 好一会,二愣子均匀地抽着风箱,刘铁匠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旱烟,老道的情绪才缓缓平息。又是一阵沉默,老道像是下定了决心,掏出一张牛黄纸,递给刘铁匠。uu看书 w.uuknsh “能打吗?” 刘铁匠站起身,接过牛黄纸,纸上画了一对翅膀,翅膀涂了颜色,看起来金光闪闪。 这是一张打造图纸,另有密密麻麻的数字,应当是金色翅膀的尺寸。牛黄纸显得很苍老,至少比老道要老迈。有几处褶皱,也有些边角起毛,但数字都还清晰,不影响打造。 “不难。”刘铁匠收起旱烟,将眼袋在烟杆上绕了几圈,往腰间一扎,烟杆别了进去,“材料呢?” 老道脸色浮上一丝欢喜,赶紧说道:“都在这儿。”说着时,解下道袍里腰间盘着的一根腰带,手指捏了个诀,腰带中就倒出许多材料,俱是生钢精铁类。腰带内能盛放许多东西,也算是一件不俗的器物。 “行,我打你看。”刘铁匠不以为奇,走到火炉前,将那些生钢精铁丢进去,“抽风——” 二愣子看一眼那腰带,脸色有些稀奇。但没有说什么,膀子用力,力道加强,一股澎湃火焰冲天而起,几达屋顶。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刘铁匠光着膀子,左手火钳嵌出通红精铁,右臂肱二头肌高高隆起,乌黑发亮的铁锤就此轰下。 轰。 火星四溅,碎焰飞扬。老道忽地感觉左胸第一根肋骨硬硬地受痛,好像生生扛了那一铁锤。 老道颜色大变,想张嘴,嘴巴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想抬腿,脚板好像和地板粘合一处,动弹不得。 遇到高人,得罪不能得罪之人。老道听到受痛肋骨后的心房一声叹息。 第7章 不够陪的 老道心思极为缜密,之前暗中打探枣子坡铁匠铺多天,发觉刘铁匠并无异样,几次暗中窥视时,也未发现二愣子,不想今日下定决心来打造一对翅膀,正巧遇着二愣子。掏出图纸前虽有察是否有哪些不对劲,但观察好久也不见有何不妥,这才决心已定。 直到此刻,老道还有何不明白的,今夜此刻的处境正是和枣树密林与西门公子斗法时遭遇一般无二,只是那时隐隐感触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而今夜实实在在受制。 老道心中暗自叫苦,望着二愣子的眼神都复杂了。 刘铁匠连打了十二锤,铁锤仿佛在老道左胸十二道肋骨上顺着由上到下的顺序锤打一遍。老道的额头冷汗簌簌,眼光寒冷,一颗心也变得凄凉。 无法言语,无法动弹,就是想求情,老道也开不了口。 以此刻的境遇而言,若是枣树林里刘铁匠真动手,十个老道十个西门公子也怕是早就没有了活命。但那夜居然安然无恙,潇洒离去,这其中原委老道想破了脑壳也想不明白。 老道想不明白,二愣子根本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刘大叔挥舞的铁锤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铁锤之下,火星飞动也和一般的打造别无二致。一旁观看的老道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锤炼,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得很。 “该你了。”刘铁匠停手,将铁锤扔给二愣子。 二愣子接过铁锤,有模有样,高高举起。铁锤又大又重,看起来十二岁的二愣子都要被铁锤压倒,可是二愣子举锤的手臂很直很稳。 老道的老眼定格二愣子举锤画面,眼眶中不知怎的挤出一坨眼屎,顿时模糊了视线,只看见晃晃的影子在动。 轰—— 二愣子一锤下去,铁花四散,若玉树琼花,灿烂绽放。 老道脸一沉,暗道惨呼,左边十二根肋骨尽碎,半边身子就此垮掉。二愣子先前说的“不够赔”,这一锤下去算是陪够了吧。 身子委顿时,老道觉得一轻,口能言语,脚能动弹。但老道强忍着剧痛,不敢言不敢动,装作若无其事。 二愣子再接再厉,一口气砸了九十九锤,加上最初那一锤,正好一百锤。 刘铁匠也不看老道,再接过铁锤,叮叮当当一通锤炼,足足一个时辰,一副金灿灿的翅膀打造好了。 将翅膀放入冷水中,再起,铁翅上滚动水珠。铁翅有机巧,能收能放,也只有刘铁匠能打造出。刘铁匠将铁翅扔给老道:“好了,一个铜板。” 刘铁匠打铁,不论贵贱,一律只收一个铜板。老道不多言,赶紧付钱。老道旧法重施,手指捏诀,将铁翅放进腰带,也不道谢,闭嘴,转身,出门,出了枣子坡,才喷出一口脓血,捂住胸脯,拔腿狂奔。 一口气奔出三百里外,又喷出一口血,这口血里竟然带出许多骨头碎末。老道知道自己这次受伤太重,没个三年五载休想复原。 怎么看刘铁匠都不像高人,难道铁匠铺有鬼怪?老道胡自乱猜,不敢往深处想。幸亏当日不是真想要二愣子的命,况且后来还返回去送了一颗丹丸,否则死的可就是自己。老道想着时又出了一身冷汗,汗水几乎将一件邋遢道袍浸湿。 夜里山风大,老道被风一吹,道袍就干透了。老道在树下休息了好久,直到天光渐渐出现。 肋骨尽断却不至要命。老道服下药丸,又打坐大半个夜晚,天快亮时才起身,缓缓步行。 行不多久,山腰处现出一檐道观。观前站立两个道长,中年道长留着白净下巴,一身道袍干净整洁;年轻的道长约莫二十出头,生得虎背熊腰,甚是强壮威武。 老道从容拾阶而上,尽量不让人看出自己受伤。彼时天光渐亮,一缕晨曦自东方升起,照亮连绵群山。晨光照射,山林云蒸霞蔚,端的气象万千,流光溢彩。风景虽美,老道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大幕山连绵千里,枣子坡在大幕山东边,老道的道观在大幕山中部深山处。 见老道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中年道长赶紧迎向前,站立道旁,恭恭敬敬垂手而立。年轻道士紧随中年道长身后,粗大的腰身微微前倾。 “明传师叔,您回来啦。”中年道长毕恭毕敬地行礼。 “道衣,这是你的徒弟虚疆?”老道原来道号明传。 “回师叔话,便是虚疆。虚疆,快来见过师叔祖。”道衣道长转身招呼青年道士。 虚疆自道衣道长侧后方挤上两步,双膝下跪,跟着磕了三头:“虚疆拜见师叔祖。” “嗯,好孩子,挺结实的,够实诚。起来吧。”明传老道点点头,“回观里说话。” 三代道人,鱼贯进入道观。道观年久失修,连门匾上的字都脱落了两字,只有最后一个“观”字,也不知是何许观。 观内倒是拾掇挺整洁,观不大,一间正观,两间耳房。进来后虚疆道士点了一根香,递给明传老道,明传老道朝真人塑像象征性地拜了几拜,插上香,才转身看着道衣道长和虚疆道士。 道衣道长急不可耐道:“师叔,打好了?” “打好了。”明传老道手指捏诀,一对金灿灿铁翅膀现出,虚疆的眼眸放出贪婪的异样光彩。 “金刀翼!”道衣道长和虚疆道士轻轻惊呼一声,虚疆道士伸手就想抓。 “且慢,答应的事呢?”明传老道老眼中射出冷冽的寒光。 “师叔放心,只要虚疆练成金刀翼,夺得道法会首魁,进入藏经阁,假以时日,接任掌门,师叔回归宗门自然水到渠成。”道衣道长轻吟一笑,胸有成竹。 “金刀翼可不是那么容易练成。”明传老道冷声道。 “能不能练成还不是要仰仗师叔。”道衣道长打了哈哈,“师叔,那剑法……” “道衣呀,那剑法委实太过玄妙精深,便是师叔我也未能窥探其一。这样吧,等师叔慢慢参悟,悟透彻了定然倾囊相授,绝不隐藏半点。”明传老道一叹一吁,又信誓旦旦,给道衣道长画了极大的面饼。 道衣道长心里暗骂,面上却是十分的恭敬:“我道门的剑法确实是无上的道法,幸好有师叔传承才未断绝。师叔慢慢参悟,弟子不急。” 话锋忽地一转,满脸担忧,显出满腹心事:“师叔有所不知,门中师兄弟个个精炼修行,道法深厚,弟子只怕到时帮不上忙,失了大好机会。” “这个你放心,还有个三年五载,师叔我定能够参悟透彻,到时一定传你。”明传老道揉揉额头,显出有点疲惫,“赶了一夜的路,着实有些乏了。虚疆呀,金刀翼你先收好,待我养好精神,就传你其中道法。” 明传老道说完,站起身,往后山走。后山另有他的修行道场,观里两间耳房是给道衣道长和虚疆道士住的。 “弟子恭送师叔!” “弟子恭送师叔祖!” 待明传老道走远,道衣道长才愤愤骂道:“真是一条老狐狸。” 老道自铁匠铺走后,二愣子道:“刘大叔,你今天打造一副翅膀整整比平时晚了大半个时辰,虽说那金翅膀有些难打。” 见刘铁匠没接话,二愣子又说:“刘大叔不想问我腿怎么断的?” 刘铁匠又蹲到门口吸旱烟,吧了一口道:“歌儿,癫学究不都跟你说过了。” “是呀,癫学究对我说,你腿被打断了?记住,下次谁打断你双腿,你打断他半身肋骨。可是,我打不过老道。嗯,我知道了,刘大叔慢慢打造是为了帮我出气,故意要老道等久点,也算是为我报仇了。一定是这样的。”二愣子肯定地点头。 刘铁匠只吸烟不回答。二愣子感到没趣,就拄着拐杖离开了铁匠铺。背后传来刘铁匠的声音:“歌儿,抽空去一趟大学斋,癫学究的砚台里没墨水了。” “哦。uu看书 .kanshuco ”二愣子应声。 大学斋叫的好听,其实是一间很老很破很不体面的老屋,据说是枣子坡某个大族的祠堂,后来那大族破败了,祠堂坍塌了很多,就剩下最后一间小老屋。 癫学究就独自一人住在老屋里。老屋孤零零地摆在枣子坡西头最末端,一眼看去,说不出的寂寥。 “癫学究,我来了。”二愣子冲老屋喊了声,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去。门是老门,掉了许多漆,门板斑驳,老旧。 屋内很暗。癫学究幽灵一般坐在阴暗处,根本就看不到他的脸。二愣子走到桌子边,高而小的窗户投进一缕光线,照在桌子上。 “都干了,你真懒散。”二愣子叹气,倒水注入砚台里,开始缓缓地研墨。砚台漆黑,黑中发亮,借着光线,砚台上雕刻一棵老松,老松嶙峋,颇为风骨。 “我又不常写文章,干就干呗。”癫学究的声音很是苍老,像云缝中漏下的天光,却是清朗。 “那今日你想必是想写文章?”二愣子问。 “有那闲工夫我还不如睡个懒觉。”癫学究在暗处似乎伸个懒腰。 “白老夫子,胡老爹,还有你,怎么都一个货色。”二愣子说话没轻没重,没礼没节。 “老白那家伙比我勤快。”癫学究不以为意,“歌儿,你能不能用心点,别溅到桌子上了,也不知还能磨几回。” 日子浅浅地流,二愣子的断腿在不知不觉中就丢掉了拐杖。枣子坡一如既往地安宁平静,一条街也是慢节奏地朝九出场晚五收场。 第8章 或许还有点眼屎呐 知味学堂的白老夫子真的很懒散,一旬怕是没过学堂一两回,但哪天兴致高了,一堂课下来,三十来个学生全累趴了,白老夫子还兴致勃勃唾沫横飞。 “圣人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此论通否?”白老夫子的眼神不好,高度模糊,从讲台上往下看学生,大抵是雾锁春山。但他每每发问,最喜拈须微吟,目光游弋,一旦确认对象,便是瞪眼逼视。 这次对眼的是孔聚财。 一般而言,知味学堂的师兄师弟是不惮白老夫子的瞪眼吹胡子,因为白老夫子的瞪眼吹胡子和实际的惩罚行为毫无关联。便在此刻,孔聚财的脸上堆砌懒洋洋的婴儿肥,肥厚的嘴巴打了几个哈欠,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不通呀。” 见课堂上众人望着自己,孔聚财嘿嘿冷笑:“没富没贵,你能上我家酒楼?没富没贵,你能入我家绸缎铺?没富没贵,你能…” “俗,不可耐。” 刘静定鄙夷地打断孔聚财,腾身站立,义正辞严说道,“圣人说的是不义而富且贵,重点是不义。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若清清白白,大可于酒楼上高谈阔论;我若堂堂正正,便是在绸缎铺子浏览,又有何不可?” 刘静定口若悬河,一脸正气,当场博得一片掌声。刘静定颇为自得,心道这回夫子想必一定会有褒奖。他向来尊师重道,便是在得意之时,也守着礼仪,只拿半只眼偷瞟过去。 白老夫子轻捻胡须,面色平静,不置可否。 “呵呵,果然是大义凛然,佩服佩服。不过呢…”孔聚财肥嘟嘟的腮帮像青蛙一样一鼓一鼓,神态却流出不屑。 但他辩不过刘静定,呵呵了几声,倒是脸上浮现一丝急躁,含混咕哝道:“你又不是圣人,你怎知道圣人不要银子。” 这话就说的太白了。其实孔聚财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圣人也要过日子,而没银子怎么过日子?只是他自小生在财主老爷家,耳濡目染都是这些,哪里分辨出银子和富贵的区别。 刘静定轻轻一笑,他知这满室同窗的口才,无一是自己的对手,更遑论这满身铜臭味的孔聚财,自然是气定神闲,将桌上书本拿起,右手食指中指点到书本上。 “圣人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谁说圣人一定就要有银子?我非圣人,圣人亦非我,但我却知,圣人以大义昭天下,我辈必心向往之。若富贵来之于不义,这富贵不要也罢。这就是于我如浮云的要义。” 这番话观点鲜明,说来顺畅,颇有大论之风,便是白老夫子,也微微颔首。 “我说不过你,算你赢。就算你赢又如何,没银子你还是上不了攀仙楼。”孔聚财仰着肥脸,那脸蒙着一层肥肥腻腻的油光。 攀仙楼是枣子坡最有名的酒楼,也是唯一的酒楼,也是胖子孔聚财老爹孔老财“孔上府”的名下产业。 “俗,真俗,圣人眼中,一切皆是浮云。”刘静定望着孔聚财,微微一叹。 “也不一定,或许还有点眼屎呐。”忽地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淡淡而愣愣牵出,就像从一盆香喷喷的米饭中钻出的一只绿头苍蝇,堵人眼睛,噎人喉咙。 知味学堂突地一静,就像空气顿滞一般。 “你,二愣子…”刘静定脸色发白。 “眼屎?哈哈,二愣子,真有你的。”孔聚财却是开怀大笑,肥脸晃来晃去,腮帮子的肥肉一荡一荡,似乎要坠落下去。 刘静定吸口气,冷笑道:“圣人有正气,浩然冲云霄,哪会跟眼屎沾上边。” “胡闹!混账!”白老夫子的胡子都被气飞了,脸色陡然一黯,阴沉如铁,异常难看,再也不理会这两个混账东西,哼哧哼哧地跨步而出。 白老夫子才出学堂,学堂内如春雷一般要炸响,雷声未爆,响声未彻云霄,却又闷闷地憋回,极为难受,整个学堂气息忽地一黯,若彤云盖顶,没得说,大学姐驾到。 白玉葭高挺胸脯,傲世群生,冷眼望去,学堂众学生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惟有刘静定气定神闲,微笑如风。孔聚财的肥脸更是堆上热腾腾的讨好,眼珠子都似放出光亮。 时漏一滴滴漏下,放大了学堂的静寂。接着所有的心房猛地一震,便有一个无比高亢的声音穿透苍穹。 “是谁说圣人眼中有眼屎?” 齐刷刷的目光一起看向呆若木鸡的二愣子,甚至有些还充满着同情的戏谑。 偏偏二愣子什么都懵懂,什么都混沌,居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夫子的左眼角粘着一粒眼屎。” 众人愕然,诧异,继而笑翻。知味学堂满室爆雷,春风骀荡。 “可是夫子为什么这么生气呢?”二愣子摇头,一点一点都不理解。 “罚你抄写十遍《大论》。”大学姐白玉葭毫无新意地开出罚单,只是她的气力好像都被二愣子消耗殆尽,高亢犹在,音爆无存,颓然失色。 二愣子再次被罚抄写十遍《大论》。十遍《大论》可是大工程,一般学生抄书基本是偷工减料,拼凑出一个豆腐渣工程。可二愣子抄书一丝不苟,一管毛笔在他手中龙飞凤舞,就像一只飞舞的精灵,毫尖动处,笔锋纵横,力透纸背。 全枣子坡都说二愣子愣,可愣不等于傻,事实上,二愣子非但不傻,严格意义上定义,所谓老天给他挖出一个缺陷的大坑,必将给他另一个补偿,所以当放大二愣子某一项长处时,二愣子简直就是天才。 天才的非凡表现在于书写,只看二愣子抄书抄得起劲,就一定能判定二愣子对书写的无比热爱。没人能品鉴二愣子的书法,或许知味学堂的学生,没一个认为二愣子的抄写是书法。 可二愣子不管这些,全身心的投入抄写之中,即便天色已晚,二愣子沉醉其中而不知新月初上。 抄写完最后一个字,二愣子握住笔,左手揉着发软的小腰,脸上还挂着一丝不舍的遗憾,猪肚眼里尽是意犹未尽的怨恨。 十遍抄写,抄写的手法竟然完全不同,若是核对笔迹,没有人不认为是十个不同的人书写的。这很奇怪,知味学堂平时练笔都是蝇头小楷,二愣子抄书却能抄出十种不同书写方式。 可惜没人鉴赏,即便是罚他抄写的大学姐白玉葭,也不曾真的去检查他的罚抄作业。 知味学堂的先生学生,谁有那个闲心去理会一个二愣子的罚抄作业呢。 “嘘…”二愣子轻微地撮口吐气,收敛不舍情绪,将抄写本胡乱装进书包,果断走出知味学堂。 新月初上,枣子坡沉浸在清爽的月色下,二愣子踏着月光,就像一只水蚊子轻盈地在水面上蹦跳。 “二愣子,你今个又被夫子留堂呢?”关切询问的是包子铺的包老叔。包老叔姓包,包得一手好包子,蒸得一笼好吃的包子。 “不是夫子,是大学姐。”二愣子正经纠正。 “反正都一样。饿了吧,吃个包子?才出笼的包子。”包老爹用纸包了一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二愣子。 二愣子咽下一口口水,摇摇头,眼睛却盯着纸上的热气。 “不吃哪有力气去干活?还别说,要不是你杀猪,我这包子铺哪有肉馅包包子?这包子是你应得的。”包老叔笑眯眯地老脸像月夜开放的昙花。 “那我就真吃了?”二愣子觉得包老叔的话有道理,就心安理得地接过包子。 想了想,二愣子从书包里掏出抄写本,放到铺子上,歪着头道:“终究不能白吃,这本子反正都写完了,明天老叔你生火用得着。” “这孩子,没爹没娘的,唉…”包老叔望着二愣子划向月光深处的背影,叹了一声。 “二愣子,过来帮忙搭个手。”喊二愣子的是孔记棺材铺的成掌柜。uu看书 .uknsu 成掌柜在搬一个棺材,棺材很重,一个人实在吃力。 “伙计呢?”二愣子斜斜问。 “家里老娘生病了,下午就请假回去呐。”成掌柜无奈地搓手。 “我试试。”二愣子几步就跨进棺材铺,围着那黑黢黢刚风干油漆的棺材走了一圈,躬下腰,拱着屁股,双手用力一抬,沉重的棺材头居然被他抬起。 小脸确实涨出乌红,二愣子抬起棺材头也确实费力。成掌柜先吓了一惊,赶紧将一条长凳横着放到棺材头下面。 一大一小,默契配合,终于将棺材架到长凳上。二愣子起伏的胸脯慢慢平静,没心没肺说道:“这么大的棺材,你要是一个人睡就嫌宽阔了。” 成掌柜一愣,继而哭笑不得,说道:“我哪有这等好命,这可是刘府刘老太爷订的,你看,这木材是上等的云松,连黑漆也才风干不久。” “哦。”二愣子应了声,很严肃地点头,“刘老太爷睡进去,也是一样嫌宽阔。” 这时月光从门外照进来,棺材铺子里明一处暗一处,黑漆棺材也是明暗混杂,很是诡异。成掌柜的脸也映在阴阳的光线中,说了一句:“刘老太爷是个大善人。” “哦。”二愣子又跟着应了声。 风是春风,从南边的山里吹下,和着银色的月光,轻巧地洒在枣子坡上,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雾起一片朦胧的红云,将枣子坡染成迷离的夜景。远远听去,田里早起的蛙声似乎正欢,和喜欢夜游的蟋蟀一起,不知疲倦地唱着重复而单调的歌。 第9章 大善人与小和尚 刘太老爷是大善人。刘家祖上出过一任御史大夫,御史向来以铮骨闻名,因此刘府博得了个好名声。 刘府的门匾不是挂着块俗套的“刘府”或“大夫第”,而是“德善直忠”四字,字写的古朴沉厚,据说是皇帝手书。皇帝所赐,更显皇恩浩荡。 这是刘府的荣耀,也是枣子坡的光彩。从这一点说,刘家无疑是枣子坡第一大户。 刘老太爷做的善事不少,当然最为枣子坡称道的是资助了知味学堂。刘老太爷将知味学堂所有的学费都包干了,请白老夫子执掌教鞭,也算是启蒙后学,教化一方的大善举。 细雨花草意,微风青绿浓。梨芳自寒食,清明千树雪。 过了早春三月,就是寒食节。四月四,一百五。寒食起,烟火熄。风雨急,春郊衣。 枣子坡外,青石板山道上,斜风细雨中,一队蓑衣斗笠竹杖鱼贯而行,这队人马略略一数,前后共计十一人。 十一人屏气凝神,一言不发,木屐脚底带起的雨水,像一串串水蛇,在青石上窜动。 不疾不徐,这队人走到刘府前,领头的人从斗笠下抬眼,轻声念道:“德善直忠。” 于是有枣子坡的街坊邻居瞧见这队怪异的人,有人透过窗户看,有人站在屋檐下,有人干脆走出门。 枣子坡自东向西一条街,刘府是枣子坡最气派的大宅,占据这条街的中央位置。刘府斜对面正是孔老财的孔上府攀仙楼。刘府静,酒楼闹,一静一闹,把个枣子坡青石板街对比的别有味道。 今日禁火,攀仙楼不开业。所以原本的动静结合,现在只剩下寂静。寂静的一条长街,带着寒食节的冷清和肃然。 刘府的大门就在这种寂静的气氛中冷清地张开,迎进十一人的队伍后,又阖然关闭。 刘老太爷神色冷肃地坐在大厅正中的木塌上,木是上好的云松木,即便上了一层广漆,也散着一丝丝的松香。松香安神,所以刘府的大厅弥漫着一层安闲的气息。 刘老太爷将身子笼在宽而大的风衣中,人老了,畏寒。 和枣子坡其他人一样,刘老太爷没有搞特殊化,也不搞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案几上确实只有一只碗,碗里盛着大半碗米粥,粥是冷粥,是为寒食粥。 客人面前也是粥,寒食粥,一人一碗,十一碗寒食粥摆放在十一个人身前。 十一个人已经摘下了斗笠,十一个秃头,十一个和尚。 刘老太爷老眉微蹙,感觉是对和尚不感冒,可因为他是大善人,所以礼节性的接待。 “小僧法号智能,见过刘施主。”领头的和尚年龄不老,在刘老太爷面前自称“小僧”,倒是合情合理。 “请用膳。”刘老太爷手指微抬,做了个手势,然后他自行捧起面前的冷粥,轻轻地啜饮。 “谢施主!”智能和尚合十,接着端碗,喝粥。余下十人行动一致,端碗,喝粥。 “大师傅可好?”刘老太爷轻轻放下碗轻轻问。 “结善人间,度化众生。”智能和尚再合十。 “嗯,大师傅还是那种慈悲心怀。”刘老太爷淡淡地点头。 “师傅偈语,春风化雨,人皆成佛。”智能和尚面如春风,只一霎,寒冷尽去,满室生春。 一群和尚大喇喇走进刘府本就是怪异,大京帝国立国以来,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当今元丰皇帝更是清明贤能,重文崇武,故而佛家一说并不盛行,便是这山江郡,寺庙虽有,也都隐在山中,和尚也都是苦行僧,香火并不旺盛。 所以这群苦行僧走进刘府的消息,不用半个时辰,整个枣子坡都传遍了。 没有刘老太爷的允许,谁也不能走进大厅,长孙刘静定也不例外。刘静定不知这群苦行僧为什么要来自家,也不知道老太爷为什么要单独接见和尚。但好在不久消息就传出:和尚来自山江郡南城外的宝界寺,智能和尚代宝界寺主持画眉僧前来渡缘。据说当年画眉僧落魄之时曾得刘老太爷一箪之食,就此结下佛缘。 “要在枣子坡建一座寺庙?”刘静定对这个消息惊讶不已,心里忽地有点慌乱,无由来地恼怒。 对和尚不感冒的刘老太爷居然同意在枣子坡建庙,而且和尚选的建庙地址恰恰是刘府的产业。 这该有多深的佛缘。 今天知味学堂放假,二愣子一大早就到院子里劈柴,张婶破天荒没去晒枣子,也难怪,天空飞着雨丝,张婶就站在门口屋檐下,看着二愣子一上一下挥着没有开锋的砍柴斧。 二愣子在细雨中卖力地劈柴,砍柴斧一上一下举起,落下,呼啦一声,木头一分为四,二愣子说不出的爽快。 “歌儿,”张婶的眼圈忽地像下雨起雾一般,“你刘大叔那还等着你呢。” “诶。”二愣子应了声,没注意到张婶的眼神。 铁匠铺子里,炉火都快熄了,二愣子要去抽风箱,刘铁匠道:“就算没有炉火,你也可以打铁。” “哦。”二愣子放下手中的风箱,开始一锤一锤打铁。生铁不像热铁好打,一锤子下去,反震弹起,虎口发麻。而且铿铿锵锵的硬响听到耳朵里着实在不舒服。 “歌儿,用力不可一味使蛮力,比如这样…”刘铁匠提起铁锤,和二愣子并肩站成一排。他比二愣子高出两头,粗壮的胳膊像花岗岩石。 叮叮当当,铿铿锵锵。刘铁匠无比细心地捶打着生铁,好像要将全部的本领都传给二愣子。 离开铁匠铺,二愣子手有些酸痛,去到猪圈门口,两条胳膊还提不起劲。打生铁和打熟铁完全两回事,可胡老爹并没因此让他在猪圈外溜达。 “歌儿,我还有点事,你杀完猪再把刀磨新点。晚上去癫学究那,有话跟你说。”胡老爹说完就背着手,握着从来不离手的茶壶,扬长而去。 二愣子从胡老爹的猪圈里出来,抬头看着天。阴沉沉的天空像吸了脏水的抹布,不知哪只大手一拧,就洒下一阵大雨。 没过多久,雨停了,天气却是寒冷,瑟瑟的春风并不熏人。二愣子紧紧衣领,点着青石板上的积水,向张婶家走去。 枣子坡顾名思义,就是一道平缓的斜坡从大幕山北麓悠悠地插入牧羊湖。临湖人家聚集而居,慢慢就形成了人烟稠密的集镇。 枣子坡的布局却也简单:一条大街横贯东西,大街往南,一排排宅屋依坡而建,远远看去,鳞次栉比,鱼鳞似的。大街向北,靠着湖边,零星散落着一些院落,比如知味学堂,比如湖岸码头,比如云袖阁。 只要有人的地方,必定就有青楼。许多年前,云袖阁是枣子坡唯一的青楼。 据说当年年轻气盛的刘老太爷花重金买下云袖阁,还云袖阁中那些可怜女子以身籍,遣散回家,或择人而嫁,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善事。 云袖阁从此就成了刘府的地产,刘府也不做他用,闲置那里,一放数十年。 二愣子看到云袖阁时,云袖阁外站着一排穿蓑衣戴斗笠木屐竹杖的背影,领头的先进云袖阁,其他人排成一列像一条蜈蚣游了进去。 二愣子不晓得这群人从何处来,为何要进云袖阁这个废弃的园子,他的猪肚眼眨巴眨巴着迷惑。 云袖阁和知味学堂隔着一条胡同,都是靠近水边。如果从大幕山高处看下来,枣子坡真像一条大青鱼,云袖阁和知味学堂就是大青鱼的一对鱼眼,鱼眼正对着牧羊湖中的坎儿岛,坎儿岛有个亭子,枣子坡老一辈都叫它飞仙亭。代代相传,此地曾有人踏云飞仙,只是无人上得坎儿岛,也无从一辨真伪。 这条胡同小巷就叫做青衣巷,取今日著布衣,明朝上青云之意,以勉励知味学堂莘莘学子知难而进砥砺前行实现飞黄之腾达。 至于为何于对门开一间青楼,传说很多,有说是某老财和知味学堂的夫子看不对眼,故意要于此对着干;有说是知味学堂为了考验学生定力,假借他人开设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但大浪淘沙,直到今日,知味学堂依然崛立如初,而云袖阁已然香消云散。 刘老太爷结善缘建寺庙的消息还没在枣子坡传来,有好事之徒早就尾随而至。uu看书 .uukahu.om 一个身板结实如黑牛的少年领着三四个少年踯躅在云袖阁外,云袖阁的大门油漆已经剥落,只在风雨中显示曾经的旖旎风光。 “牛八,莫非云袖阁要重新开业?”一个额头上有一道疤痕的少年歪着脑壳问。 “谁知道?老子看有可能。”牛八横着鼻子。 枣子坡牛家可不是没名气的破落户,从牛一到牛十一,都是横着走的狠角色,牛八有横鼻子的资格。 “和尚能进去,牛八哥就不能进去?”先前那歪脸的疤痕少年怂恿着。 “谁知道?老子为什么不能进去…看看?”到底有些底气十足,待看到一般少年的鄙夷且遗憾的脸色,牛八把心一横,一头撞了进去。 接着就是砰砰两声,才撞进门里的牛八就像一头蒙圈的牛犊被扔了出来。又是一声,牛八趴在地上,身上被雨水滚过,狼狈不堪。 “谁打老子?”牛八从地上爬起,衣服皱成了水浸后的抹布。 “牛八,你…你长牛角呐…”同伴惊讶,捂着嘴,险险惊叫。 牛八的头顶果然鼓起两个大包,高高耸起,一左一右,确有几分和牛角相似。 “谁…谁知道…怎么回事?”牛八牙齿发颤。他耷拉着眼皮窥视着一开即合的大门,终于发现有些不妙。 牛八是横人,却不笨。事实上,牛家的人都不笨,能伸能屈,才是大丈夫。 几个泼皮少年没有闹出什么大场面,随着牛八嘀咕的骂骂咧咧,就像一起尘埃飞飞扬扬而去。 第10章 寒食起寒风,风中相别离 寒食起寒风,寒风伴雨舞。是夜无月,夜云密布。 癫学究蜗居在小小的大学斋老屋子里,屋子实在小,简陋,寒碜,摆放在枣子坡居民区里,真像一格鸡笼鸟舍。 二愣子走进小屋时,老屋点了烛光,霍然发现多了三人。中间炕上正襟危坐的是癫学究,从暗中现出相貌,峨冠且长髯,透着一股子超凡的气息。下面则立着张婶、刘大叔和胡老爹,态度恭敬,好像学生见着老师,侍立而待。 “都在呀。”二愣子说话不遮拦,猪肚眼泛起疑惑光芒。 这次连平时对他最为慈爱温柔的张婶都不接话,只是脸色有一丝牵强的关爱和愧疚,似乎还有一缕担心。 “有大事?”二愣子虽愣但不笨。一跨步,一伸手,就要去摸癫学究的额头,“这鬼天气,一冷一热,不会受凉了吧。” “歌儿。”癫学究轻咳了一声,屋内的气流仿佛奇妙地流动,二愣子的巴掌就落空了。 “我有点事要去办,你张婶、刘大叔和胡老爹几个也要跟我出趟远门。” “出去玩呀,能带上我么?”二愣子脸色放光。 “不行!”癫学究断然回绝,不给二愣子一点希望。 二愣子却也并不沮丧,似乎这样的事一点都不稀奇。 “出远门,多远?多久?”两个问,都是二愣子的疑惑。 “说不好。”癫学究沉吟,好像在措辞,毕竟面对一个十二岁少年,轻重都不好说。 “说不好是什么不好?” 二愣子忽然觉得事态很严重,收拾起嬉皮笑脸,这才记起前时过来研墨,癫学究说的那句话“也不知还能磨几回”,只是当时不在意,却原来癫学究早就有了离去之意。 “说不好就是说不好。”癫学究淡淡幽幽地说。 “歌儿,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是…”张婶不忍心,才说出两句话,最后半句实在说不下去。 养了二愣子十二年,不是亲妈也有感情吧。张婶的眼圈又红了。 二愣子低头不语,过了一会,才嘟嚷道:“也许是再也不回来了,是吗?” “是!” 癫学究倒是干脆。都要走的人,何必虚情假意呐。 “哦,那,我会想你们的。” 二愣子黯然,就算他只有十二岁,就算他不谙世事,临到分别的时候,想着朝夕相处的人就此远去,内心又怎能平静。 “歌儿…”张婶毕竟是女人,心肠也最是柔软。 “来时因缘,去时留缘。”癫学究又是轻咳,似乎在提醒张婶。 “走就走呗,又不是…嗯,癫学究都说了,是说不好,说不好也未必就是绝对肯定,或许没多长时间你们就回来。” 二愣子脸上挂着笑,声线却呜咽,比哭还难听。 “得,就这么说定了。”癫学究很硬气,他这话一发,张婶的眼泪就不好落了。 “这就完了?”二愣子迟疑地问。 “完了。”癫学究面无表情,好像不愿多纠缠。 “我说你们要走也得送我点礼物吧,比如银子地契之类…” 二愣子勃然大怒,跺脚大吼。 “你不提我倒忘了。”癫学究心平气和,伸手从炕头取过一件背心,背心样式陈旧,藏青色,隐约勾画深蓝的暗线。 张婶脸色温和中夹着一丝欢喜,好像那件背心是娘亲亲手缝制,临别送给孩子的。刘大叔沉默的铁样的脸看不出表情,没有表情就是默许。只有胡老爹微微诧异,甚至流露出一丝隐忧。 “无妨。本应如此。”癫学究轻轻吐出两个词。 他这两词是对张婶三人说的,三人沉默不语。 二愣子没接,望着那件古董似没一点新潮感的背心,疑惑道:“这也卖不了几个钱吧。” “嗯。”癫学究还是好脾气,要走的人了,没必要很二愣子一般见识。 “值不值钱不好说,可很轻,不增加你的负担。还有很重要一点,打架时穿上,至少能扛住对方的一个拳头。” “有这么神奇?”二愣子瞪大猪肚眼。 “你要不要?不要拉倒。”癫学究作势要收回去。 “嘻嘻,好东西呗,谁说不要啦。” 二愣子嬉皮笑脸一把抢过背心,左端详右细看,着实没看出什么神奇之处。 但癫学究那么笃定,必定不是便宜货,何况怎么说也是临别赠送的礼物,可不能那么寒碜吧。二愣子拿定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马就套在身上,果然很轻,轻若无尘。 “还有别的吗?”二愣子可怜兮兮地瞅着癫学究。 癫学究被二愣子瞅着面皮发紧,也睁睁回视二愣子。两人对眼,约莫三息,癫学究收回老眼,伸手往坐垫下摸去,抽出时,手上就多了一方砚台,正是二愣子研墨的砚台。 砚台漆黑如墨,正面雕刻一虬松枝,几朵松针栩栩如生。比起上次研墨所见,松下却多了一老翁,老翁提竿垂钓,鱼竿横向砚池,似有鱼线坠入砚台墨池中。 砚台一出,张婶、刘大叔和胡老爹三人齐齐变色。 癫学究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拿着一个很普通的砚台,没有一点可惜的神态。 “你说过这个很值钱,还不许我溅出一滴墨汁。” 二愣子目中放出金光。 “我说歌儿,你几时变得这么爱钱?”铁匠刘大叔实在看不下去,铁青的脸很是唬人。 “我就爱,怎么着?”二愣子眼皮一翻,全不似往日乖巧温顺。 刘大叔却不生气,只是轻叹了一口气。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在光油油的身上搓来掏去,最后竟然摸出一块生铁,巴掌大小,黑黢黢的,里里外外浑然一体。 “没别的送,这…你拿着,哪天打架遇着厉害的,你又打不过,就当暗器扔出去。” 二愣子接过生铁,有点沉,但和普通的生铁也没两样。 “嗯,比石头强,如果再遇到那个西门,怕是真的能砸开他的脑壳。” “记着,扔出时要念句打铁号子。”刘大叔叮嘱道。 “记着呢。”二愣子点头。 每天在铁匠铺打铁,跟着铁锤一起一落节奏,嘴巴不自禁的哼哼哧哧,已经形成了极有节奏的旋律。 二愣子没往心里多想,扔生铁和打生铁其实是差不多的道理,哼哼哧哧中扔出去,很有打铁的感觉。 “歌儿,来,张婶也没好留给你的,这枚枣儿你拿着,实在饿的受不了还可以当饭吃。” 张婶的手掌心托着一枚青中泛红的枣儿,青如翡翠,红似玛瑙,着实可爱。 “这能当饭吃?”二愣子冲口而出,张婶的礼物不稀奇,但张婶的牛皮话让二愣子抓耳挠腮。 向来温柔慈爱的张婶断然不会哄骗二愣子,所以二愣子笑嘻嘻收起枣儿。 “歌儿,我这里实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这条腰带你或许有用,至少能装下好多东西。” 胡老爹解下自己腰上的腰带,腰带估计有些年头了,样子很老。 “往日那些要卖的猪都放在腰带里头,省得装一大车。” “这可是神奇的宝贝。”二愣子的猪肚眼再次放光。 “也算不上宝贝,祖传下来的,不值几个钱。放东西进去一个口诀,取东西出来一个口诀,你都记好呐。” 胡老爹当着众人面说了两句口诀,二愣子用心记下。 “你试试。”胡老爹微笑地看着二愣子,笑里充满着鼓励。 二愣子就说一句口诀,砚台、生铁、枣儿就都不见了。二愣子又说一句口诀,砚台、生铁、枣儿又一起出现。 “真有趣。”二愣子欢欢喜喜像捡到了不起的宝贝。他记起邋遢老道也有这样一根腰带。 “好了,别贪玩。”癫学究老着一张老脸,眼角的皱纹像鱼的尾巴。 “上次跟你说的话都记住呢?” “记住了。”二愣子重重挺胸,淡淡发狠,“谁打我一拳,我定要回击两拳。” “不错,谁打了你左眼,你一定要打他双眼。”癫学究老眼中闪动一束阴冷的精光。 “两眼不够,u看书.uuknsh.cm 三拳也不多。”张婶和善的面容竟然隐藏着如此的凶狠。 “何止三拳,就是一边肋骨,一条大腿也不多。”铁匠刘大叔铁一样的肌肉充满着凶残的暴力。 “其实看简单,杀了呗。”胡老爹脸上挂着笑,语气却很冰冷。 “我不会杀人,我只杀该杀的人。” 二愣子觉得这句话很有水平,胸脯抬得更高。 “该记住的都记住了,那我们就走了。”癫学究起身,张婶、刘大叔和胡老爹神色一肃,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三人望着二愣子,竟有不舍之色。 “走吧,走吧,多大的人了,还婆婆妈妈的。”二愣子没心没肺地嬉笑。 “前尘梦境,后世机缘。罢了罢了。”癫学究说了一句二愣子听不懂的偈语,当先走出门去。 张婶走过二愣子身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说道:“好好照顾自己,吃饱,别饿着。” “晓得了。”二愣子轻声如蚊。 刘大叔拍拍二愣子的肩膀,铁声道:“铁匠铺里有几锭银子,你拿了去。” “知道了。”二愣子应道。 胡老爹嘴巴几乎凑到二愣子耳根,轻语:“说个秘密,坎儿岛上有个阵法,跟猪山布局一样。” “啊?”这应该是二愣子最感意外的信息。坎儿岛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枣子坡的居民从没有人登上岛去。 等几个人的影子融入夜色里,再也看不到时,二愣子再也忍不住,先是嚎啕大哭,接着是哽咽抽搐,最后却是破涕为笑,只是那笑看起来好伤心好伤心。 第11章 果然是先生 “听说了吗,昨夜坎儿岛飞仙亭有…有人飞升?”枣子坡永远不缺传播流言的好事之徒。 这很难怪人,坎儿岛飞仙亭本就是为飞升成仙而存在的,自多少年前有大能飞仙外,茫茫人海碌碌岁月,凡人世界似乎早就淡忘了那个曾经让无数热血之人魂牵梦萦的小小湖心岛了。 “三黑子,你听谁说的?怕不是谣言吧。”有人不信,有人半信半疑。 “我老舅夜里起床上茅房亲眼瞧见的,那还能假?”三黑子拍着胸脯,言之灼灼。 “去,还以为是你看到的。你老舅,那个醉鬼,一对醉眼能看清么?莫非是醉梦中看到的?哈哈。”那人大笑。 “咦,那不是二愣子吗?二愣子成天都做白日梦,问问二愣子是不是梦见有人飞仙了。”有人打趣。 二愣子红着眼打巷道里走出。他那猪肚眼本就凸显,加上昨夜里一场大哭,到现在还没消肿,愈发的肿大,像两坨肥胖的蠕动的八爪鱼。 “二愣子,你昨夜里可梦见坎儿岛有人飞仙?” “有吧。”二愣子随口答道。这些都是无聊的人,二愣子却是个愣头青,不晓得这些人是在捉弄自己。 “那你说说是怎样飞仙的,是不是这样,呜呜,飞呢飞呢…”这人连比带划,好像就要飞仙一般。 “像只老水鸭,真难看。”二愣子丢下一句话,也把这群无聊的人丢在背后。 “…”那人当场呆立,手势还没做完,便僵僵的硬着,像只老水鸭。 “还真像,哈哈…”讽刺的却是三黑子。 枣子坡的早晨就是这么快活。二愣子先去包老叔的包子铺买了两个青菜包子,包老叔叹息声:“也不知咋了,胡屠户居然没杀猪,连包子都没肉馅啰。” 二愣子低头沉默,又去武大的混沌担子前滚了一碗混沌,卖混沌的武大叹气:“这都叫什么事?胡屠户居然没杀猪,连混沌都没肉馅用。”当然,猪是二愣子杀的,枣子坡没有一个知晓。 二愣子端着混沌,坐到小矮桌的角落,吃完包子和混沌,就算完成一天的早餐。 孔聚财从街上走过来,这个点他一般能遇到几个同窗。有钱的孔聚财从不在外吃这些小点心,所以他一面腆着刚喂饱的大肚皮,一面很满意地望着二愣子。 “咦,二愣子,你眼圈红肿,夜里尿床呢?呵呵。”孔聚财肥脸上镶嵌着一对贼溜溜的小眼珠,可机灵啦。 “你说我能不能上坎儿岛?”二愣子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孔聚财当即僵立。 “你…你说要上坎儿岛?”孔聚财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肥胖的手指颤巍巍地点着二愣子,“从来就没有人能上了岛,二愣子,你莫非想飞仙想糊涂了。” “他们说昨夜有人飞升。”二愣子眼光投向远处的牧羊湖,湖水连天天连水,潋潋滟滟涤荡一座小岛,像湖面上漂浮的一朵斑驳陆离的云。 “呵,三黑子那种人的话你也信?喂喂,你去哪?”孔聚财撵上二愣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 两人走的这条青衣巷却是每天必经之路,路的右边是知味学堂,路的左边是云袖阁。 “二愣子,上岛么?”孔聚财又是惊惧又是兴奋,肥脸上油光可鉴,一双肥手激动地抖动。 二愣子没作答,正巧云袖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颗光头从门缝里挤出来。 “和尚?”孔聚财很稀奇地惊叫。确实,大京帝国不崇佛,山江郡内鲜有寺庙,更遑论和尚了。 “施主早安!”那和尚面色平和,犹如初升的春阳,照耀小胖子。 “和尚居然在云袖阁里?”孔聚财脸色古怪,憋着奇怪的念头,想大笑又未笑。 枣子坡谁不晓得云袖阁曾经是青楼妓院呀。就算现在倒闭,可一个和尚从云袖阁里走出来,着实令人费解。 “施主有所误会,小僧随师兄来此是为立寺传佛,此间已是云袖寺,再不是什么云袖阁。小施主,小僧看你骨骼清奇,颇有慧根,不如随我进寺,皈依我佛,做一个善男信徒,终归有一天,随佛祖得道去西天世界。” 那和尚言语温存,慢条斯理,颇有涵养,看小胖子眼神,满满的笑意。 “哦,可有什么好处?”孔聚财眯眯眼滴溜溜地转,“能不能吃攀仙楼的大鱼大肉?能不能品千瓮斋的美酒?能不能看知味学堂的大、大、大学姐?” “我佛无量天尊,无色无相,四大皆空,你说的这个怕是不能。”和尚很为难。 “那就不结了。”孔聚财双手一摊,无奈地撇撇嘴。 “不过我与施主却是有缘,佛曰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既是有缘,缘分未尽,还请小施主寺中听我佛讲经。”和尚忽然换了嘴脸,倏忽伸手,一只手指已经扣住孔聚财的手腕。 “哎呀,痛,好痛,放手呀…”孔聚财又气又怒,更有几分恐惧。 “小施主若乖乖随我进寺,我便放你。”和尚温和地笑。 “放开他!”二愣子忽然冷冷盯着和尚,冷冷的眼神像春日里的寒潮。 孔聚财感激地看了二愣子一眼,冲和尚发飙:“你这和尚可知我是谁?我我可是孔老财唯一的儿子。你信不信我爹拆了你这破寺。” 和尚根本不理会孔聚财,只拿眼光死死逼视二愣子。 孔聚财夹在两人中间,突然发觉自己变成了多余的人,抬起头,左看看,右张望,果然自己才是最无趣的角色。 和尚和二愣子眼神对峙,似乎都想用眼神杀死对方,孔聚财感觉手腕一松,赶紧掣回手去,低头一看,手腕上箍了一圈深印,生生的痛。不禁喊出声:“臭和尚,哎哟…痛死我了…” 正甩手,却听二愣子冰冷如刀:“死秃驴!” 孔聚财唬了一跳,骂人他会,最多就是骂个“臭和尚”,哪里料到二愣子骂人比自家狠。 “你敢骂我秃驴?”和尚明显生气,原本和善微笑的面孔都要狰狞起来。 “你拿缘分当借口,非得拉人进寺,你不该骂?”二愣子脖子僵硬,满脸的厌气戾色。 “没有理由,就是要骂你——死秃驴!” 没有理由,二愣子就是无端地厌恶眼前的这和尚,就是要骂你。没有理由本就是最好的理由。 “你你你…”和尚起手势,掌中已暗动风声。 “骂得好。该骂!”知味学堂大门口,白老夫子威风凛凛而立,冷冷睥睨和尚。 “我大京帝国以武力取天下,以仁德治天下,以礼仪规天下,以忠义效天下。大京帝国从来不需要什么佛,什么神,什么鬼。我看你就是装神弄鬼,招摇撞骗,好吃懒做,胡言八道,坑蒙拐骗,欺世盗名的死秃驴。” 白老夫子一通唾沫横飞,只骂得和尚脸颊发青,孔聚财小眼突兀。只有二愣子斜眼与白老夫子遥相呼应,成犄角围攻和尚之势。 二愣子才疏学浅,哪里及得上白老夫子之万一。只是白老夫子向来儒雅稳重,何曾如此不顾尊容大骂出口,便是二愣子也暗暗心惊,暗竖大拇指:果然是先生,论骂人的水平,比我高! 却从云袖阁大门内传出一声佛喧:“我佛无量天尊,善哉善哉。智诚,我佛修行,莫起嗔念,妄自与人争辩口舌。还不速速回寺!” “我佛无量天尊!”和尚智诚恢复平和神态,满脸虔诚,走回云袖阁。云袖阁大门吱呀关闭,里面便再无声音,寂静如水。 “这这就回去呢?”孔聚财意犹未尽,肥脸上流露一抹失望。 “哼!”白老夫子冷肃的目光从云袖阁移出,自孔聚财胖脸扫过,在二愣子猪肚眼上稍作停留,才背转身,倒背双手,又是一声冷哼,走进知味学堂。 “二愣子,老夫子这冷哼是什么意思?”孔聚财十分不解。 二愣子同样一声冷哼,uu看书 ww.ukanh 更不理会孔聚财。 “喂,二愣子,说好的不是去那那坎儿岛吗?”孔聚财在后面追。 “谁说要去?你想去自己去。”二愣子一盆冷水泼下,孔聚财立在知味学堂大门口,脑袋有点懵。 春日慢慢爬出东山头,知味学堂渐渐热闹起来。前些时一场马蜂窝闹剧,诸位同学对二愣子的态度开始有所转变,至少再也不敢无端捉弄二愣子。 今日晨课白老夫子依然习惯性缺席,连大学姐白玉葭都懒得到堂,孔聚财未免有些失望,小眼睛来回眨巴,肥脸的油光难掩心情的郁闷。 刘静定倒是神色平静,见乱哄哄的学堂,实在难以静心读书,又无甚事情,便提前离了学堂。快到上午放学时,众学生陆陆续续离开,眼见着知味学堂渐渐安静下来。 二愣子呆呆坐着,他已经无家可回。当然铁匠铺里还藏有几两文银,张婶的屋子还是可以睡觉的。可是劈开的柴给谁烧呢? 二愣子想哭,但他忍住不哭。昨晚已经哭够了,就算再多哭几回,那几个人也听不见,也不会回来。 “唉,”二愣子心中叹息,“走便走吧,还要装作好人,稀罕么?” 背心穿在身上,舍不得脱下;生铁贴着掌心,舍不得扔下;枣儿藏在腰带里,舍不得吃掉;那条腰带确实神奇,就像一个无底洞的大仓库,居然将砚台、砍柴斧、大铁锤、杀猪刀一并装进去,和邋遢道人的腰带一样神奇。 “就你一个人?”二愣子正想着心事,白老夫子竟然在这个时候走进学堂。 第12章 白老夫子的秘密 “因何而骂?”不等二愣子起身回话,白老夫子仿佛随意,又仿佛有意,淡淡地问了一句。显然,白老夫子对早上巷子中二愣子骂和尚一事颇有兴趣。 “无因,不喜。”这话直接,没有原因,纯粹不喜欢,不喜便是原因。 “为何不喜?”白老夫子拈须追问。 “不喜何须缘由?不喜就是不喜。”二愣子瞪圆了猪肚眼。 “哈哈,好一个不喜就是不喜,哈哈…”白老夫子大笑,倒背双手,扬长而去。 二愣子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二愣子懒得去思考白老夫子莫名其妙的大笑。坐在知味学堂后院临湖石头上,二愣子怔怔眺望空阔平静的牧羊湖。 湖心有岛,岛在水汽云雾中,此岛名曰坎儿岛。 坎儿岛因何取名?不详。坎儿岛上有何物什?不详。坎儿岛上到底有没有住着仙人?不详。以二愣子降生以来,从未亲眼见过仙人,故而坎儿岛大抵是没有居住仙人的。但故老相传,坎儿岛飞仙亭的确有修道大能飞升,这是不争的事实。 正因如此,二愣子对坎儿岛充满了向往,从小埋下的憧憬就像一粒种子顽强生根。 “我要飞升,我要成为仙人!”二愣子握紧拳头,整个心房忽地一颤,二愣子忽然发现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做仙人? 这问题对于十二岁的二愣子实在难以获得一个完整的答案。于是二愣子开始妥协,妥协不是屈服,他眯着眼眺望湖水中若隐若现的一抹沉重的颜色,他真的很想上那个岛,坎儿岛。 只是,没人上过坎儿岛。没人,这是事实。 二愣子不叹气,就这样傻呆呆地坐着,要和湖边的石头一起凝固,然后融化。 “心歌…”大学姐白玉葭低缓的喊声像轻柔的湖风。二愣子第一遍没听到,直到白玉葭走到他身侧,提高了嗓门,二愣子才被那一亢嘹亮的声音惊动。 “大学姐。”二愣子没有起身,只是微感诧异。 自那日和牛五牛六打架后,二愣子着实为知味学堂长脸,大学姐白玉葭对二愣子的态度就发生了很大的改观。 白玉葭就着二愣子身边坐下,她比二愣子大,个头也比二愣子高,两人并排而作,倒像是一对姐弟,沐着春光,觞着湖风,从背后望去,确是一幅春日画图。 “心歌,其实你真不…”白玉葭似乎在措辞。 “我不傻,就是愣,所以你们都叫我二愣子。”二愣子抢着把白玉葭的话说出。 白玉葭似乎料到二愣子会这么说,也不看他,只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投向湖心。 “你说坎儿岛会不会真有仙人?” “没有吧。” “有还是没有?” “谁知道呢?总须要上岛看看才晓得。”二愣子眨巴着肿吊的眼睛。 “如果真有仙人就好了,唉…”白玉葭幽幽叹口气。 “大学姐,你好像有心事?”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你可不要说出去。”白玉葭语气冷冽,神态也严肃起来。 “哦。”二愣子不像那些八卦的同学,并没有将脸转向白玉葭。 “我和爹爹原本住在大景城,爹爹做很大的官。”白玉葭压低声音,这秘密一旦说出口,她的收紧压抑的心仿佛一下子放松了,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泻千里。 “我小时候住在很大的房子里,家里有两个丫鬟侍候。老管家人很好,总是变戏法买些好吃好玩的东西。我娘去的早,爹爹又未续弦,所以爹爹宠着我,只要我想要的,爹爹总是能满足我。后来在我九岁时,那天下着雨,爹爹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桌子都掀翻了,我吓着躲在老管家的背后…到晌午时,天空突然打起惊雷,爹爹就在雷声中发呆。后来雷停了,爹爹也不发脾气了,让老管家和丫鬟都离开了家门。雨还在下,一直下,爹爹带着我坐进马车,马车就在雨中一直走,一直走,后来呀,马车就走进了枣子坡。” 白玉葭吐出一口长气,好像把这五六年来憋在胸中的浊气全都吐了出去。 “哦。”二愣子表情没有太多变化,事实心中已是骇然不已。大景城,那可是大京帝国的京城,白老夫子原来是大景城的大官,这秘密着实有些惊人。可做过京城大官的白老夫子和现在的知味学堂先生怎么也不搭调啊。 “直到后来我慢慢长大,有一天知味学堂来了几个人,那些人好凶,跟爹爹一直争吵,从屋内一直吵到外面。爹爹不准我出门,我也不敢出门看。后来他们争吵的声音消失了,爹爹也消失了。再后来,爹爹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看起来十分疲惫颓唐,衣服上满是泥土。我知道爹爹受了很大的委屈,可他又打不过那些人。唉,心歌,如果坎儿岛真有仙人,我只想仙人帮帮爹爹,赶走那些恶人。” 二愣子再次震惊,这回的秘密可不再是无聊的八卦,他终于侧过身子,看着白玉葭。 “心歌,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和你说说心里话,说出来了就轻松了好多。”白玉葭微微轻笑,恢复了大学姐的神采。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白玉葭站起身,跳下石板,“记得哦,这可是我的秘密,当然,现在也是你的秘密。” “哦,记住呐。”二愣子冲白玉葭点头。他忽然觉得有一种压力,有一种责任,这压力这责任是白玉葭带给他的,同时也是他默然接受的。 “饿了吧,这是两块煎饼,给你。”白玉葭递去用纸包裹的煎饼。 二愣子接过煎饼。白玉葭又说道:“哪天你真见着仙人,可一定帮我实现那个愿望。” 二愣子终究是没有登上坎儿岛,连眼光都没登上。他闷闷不乐回到张婶家,这里也是他的家。 月光从东山上漏下来,静如柔水,水中藻荇交横,却是屋内屋外的树枝风影。 二愣子劈完了一大堆柴,月光铺在高高低低的木柴上,明暗斑驳。他的心就跟那曲折的月光一样,没由来地一阵酸痛。 “张婶,柴劈好啦。”二愣子冲屋内喊了一声。寂静的老屋寂静地沉默,一股斜风吹过,地上的月光就开始晃动,像起了一圈圈涟漪,混乱了画面。 “张婶,我去刘大叔铁匠铺了。”二愣子这次声音低了许多,很轻,跟风一样。 铁匠铺子里的炉火早就熄灭了,二愣子也没生火,大铁锤打着生铁,掌心一阵一阵发麻。可二愣子似乎没有感觉,就像刘大叔还在身边,蹲在门槛上,有一搭没一搭吸巴着旱烟。 锵锵丁丁的打铁声在夜里异常的清晰,就像月亮的脚掌,一步一步踩在枣子坡上。 “刘大叔,打好啦。”二愣子轻轻吐出几个词,音调已经调到很小、很低。 他环顾四周,铁匠铺四壁光徒,二愣子直接走到火炉旁,一伸手,从炉壁掏出一把碎银,点了点,四两五钱。 “刘大叔,谢谢啦。” 二愣子将银子放进怀中,拍拍黢黑的手掌,冲门槛说道:“我去看胡老爹,你没事少抽烟,那东西抽多了不好。” 篱笆墙下,竹躺椅还在,沐着月光,安安静静地静默着。 “老爹,这是刚沏好的新茶,寒食节的春茶最香呐。”二愣子将一壶热茶放在躺椅旁边,“你慢慢喝呀,别呛着啦,没人跟你抢。我去后山。” 后山猪圈,满眼空阔。往日那些遍地撒欢的大猪好像都跟着胡老爹走了一般,连猪毛都没有一根。 二愣子提着杀猪刀愣愣地伫立,月光轻一层重一层涂在他脸上,那脸色就极为难看,幸亏是在后山猪圈,若是让人瞧见,还以为是夜叉降临。uu看书 .uukashu 一滴水落在脸上,有些冷,那是夜风带来的露水。然后,二愣子开始游动,像一条金枪鱼破进夜色里。 刀光冷冽,若一道冰冷的箭光,在后山上迸射。月光照在刀尖上,像一点寒星幽幽闪烁。 夜凉如水,夜风如怨如泣,二愣子最后收刀,整个人的心情开始从沉闷中舒缓。 “老爹,下次我给你冲壶云雾黄荆茶。” 云雾黄荆茶长在大幕山高峰上,终年云雾缭绕,也只有上山采药的秦药老头偶尔采摘几把。 二愣子摸摸怀中的四两五钱银子,觉得从秦药老头手中购买一把云雾黄荆茶应该是有信心的。 月儿已经走到了中天,中天有一大块云层,月走进云层里,枣子坡陡然一黯,夜色就显得朦胧飘渺了。 枣子坡很静,除了恼人的春风滑动树枝的婆娑,就是野地里有气无力的山蛙和一声长一声短吊嗓子的蟋蟀。 倏倏,倏倏。 不是风声,不是野蛙,不是蟋蟀,是夜行人的风袂。 二愣子耳朵极尖,猪肚眼视力也极佳,透过层层夜色,三条黑影夜鸟一般向枣子坡知味学堂方向投去。 二愣子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起午间在知味学堂后园子里大学姐白玉葭的秘密,难道这三个黑影跟那个秘密有关? 少年的心性本就好奇,虽然二愣子一点都不八卦,可当秘密真的摆在面前即将揭开时,他还是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踮着脚,二愣子一路小跑,脚尖点在青石板上,像小鹿的掌蹄声。 第13章 夫子,是我... 二愣子小心翼翼地侧身进入知味学堂,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向后院园子溜去。 知味学堂并不像那些大户人家夜里关门,通常是虚掩。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发生过窃贼私入的事件。 枣子坡民风淳朴,居民厚道,便是牛八这等泼皮,也只是在一条街上抖抖威风,却断然不敢去做那偷窃行盗之事。更何况知味学堂百年老塾,白老夫子德隆望尊,向为枣子坡居民敬重。 此时夜色浓重,星月隐逸,湖风轻来,树影如魅。二愣子轻车熟路,早将身形潜伏在假山树林中。 有水浪轻拍岸石,发出低沉的响声。岸边大石上一人屹立,背影嵌在夜色里,分外吊诡。 那人开口,老气横秋,却是白老夫子:“京兆衙门做事,何时变得如此不堪?原来还是白昼里来,现如今却只是夜里偷偷摸摸吗?” 夜风轻荡,湖波微寒。便听一人道:“老白,都这么多年了,你何必死守着那份虚无的承诺呢?其实你知道,那人怕是早死了,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何苦如此!” 这声音很顿涩,就像两片树叶在风中摩挲一般。接着夜色里分解出一道身影,瘦而细长,像一支竹竿。 白老夫子脸色在夜色里想必十分难看,冷哼道:“他死或不死,信诺终究还在。那东西既然是他的,你便拿不去。” “白清清,你不要这般冥顽不灵,其实你知道京兆衙门只不过替人办事,那位爷真要动怒,你当真守得住?”石磨声低沉阴鸷,夹杂着一丝狠厉。 二愣子在暗处一惊,原来白老夫子大名白清清,这名字有点怪异。 “臧灵亭,老白活了半辈子,可没少被威胁,可你认为威胁有用吗?老白若是怕,那还是老白吗?”白老夫子的身影在夜色里往上耸起,便似长高了几分。 那叫臧灵亭的似乎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夜风中沉默不语。 隔了一会,方才说道:“在你文宗眼中,京兆衙门不过是一个打手衙门;在你白清清眼中,臧某更是一条咬人的狗。可做条狗不用担心受怕,不用躲来藏去,不用老是被人惦记,也未必不好。” 白老夫子冷哼道:“你要做狗只管去做,别在老白面前丢人现眼。” 臧灵亭苦笑:“你是夫子,是有学问的人,自然要做正人君子,我就只能做卑鄙小人,这狗呀做久了,也会咬死人的。” 二愣子看不清白老夫子和臧灵亭的面容,只能从两人对话里揣摩二人的情绪。他听来听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就是找不出是什么。 “哼,你京兆衙门咬死的人还怕少?”白老夫子态度强硬,冰冷语气里透着讥讽不屑。 “都是该死的人。”臧灵亭叹息道。 “哈哈,该死的人?京兆衙门想要个人死随便捏个罪名就是了,这本是惯用的伎俩。”白老夫子冷笑,笑声中有一股子悲愤。 “本是无罪,怀璧有罪呀。”臧灵亭又是一声长叹,“老白,这道理你比谁都清楚。虽说圣上恩准了你归乡,可没准你离乡,你难道就没看出点什么?” “那是圣上隆恩。臧灵亭,你也别拿话套,老夫说过的话就一定算数,便是让老夫再说一百次一千遍,也是一样。请回吧。” 朦胧夜色里臧灵亭轻许摇头,树叶般摩挲参差顿挫声瘆得人心慌。 “老白,这次不同了。”音随风落,人跟影走,臧灵亭幽灵一般飘向白老夫子。 “你敢!”黑夜里两条鬼魅似的身影明明暗暗地飘拂,像两团没有化开的湖泊。 二愣子大为吃惊,白老夫子竟然是个高人,从两人身影看,不像普通的武者,难道是修行者? 这世上人的力量以不同处境而论,较之普通人,武者定然是超出一大截;比武者更强的是修行者,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存在,比如二愣子曾经遇见过的邋遢老道和白山西门公子。 白老夫子和臧灵亭都是修行者,这点肯定无疑。至于两人境界谁高谁低,不是凡夫俗子二愣子分辨得出。 所以二愣子除了吃惊还是大吃惊,知味学堂的夫子竟然是修行者,这个事实若是告知于世,枣子坡不晓得会乱成怎样一锅粥。 两大修行者的争斗打的并不如二愣子想象中那般火花迸溅,飞沙走石,风云突变,天昏地暗。 那臧灵亭就像牧羊湖的幽暗湖水,一波一波泼洒,白老夫子却如一缕夜风,每在湖水泼来之际,间不容发闪开。 夜色晦暗,人影散乱,但在二愣子观来,并不比枣树林中邋遢老道和白山西门的斗战更为精妙。但若是指明这精妙所在,二愣子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二愣子暗暗生奇,生惊,两条身影或分或合,缠绕不休,从岸边大石上渐渐往假山处移动。 眼看着两人影子渐近,二愣子掌心都冒出冷汗。比这冷汗更让他发寒的是他心中那个极为不妙的感觉越来越浓,就像一只蚂蚁在心上跑来跑去,却总是捉不住。 修行者威力确实太大,打到这时,两人渐渐用足了道炁真力,掌风拳脚所到之处,假山碎石飞,花树缤纷折。 便在这时,黑云密布的夜空无由来地爆出一声惊雷,就像一颗春雷炸开,夜空的黑云陡然惊溃四散,露出一弯皎洁明月。 惊雷开云天,皎月照大地。 白老夫子突然一滞,仰头看天,看惊雷。他的双手被臧灵亭缠住,臧灵亭的双手也被他逼住,两人似乎难分难解。 就在惊雷炸响之际,二愣子脱口而出:“不好,是埋伏。” 也就在二愣子嘴巴才张开,假山里冲出一拳,拳头如槌,旋起一股阴风。 先前困扰二愣子的那个谜团终于在惊雷中想明白,他在枣子坡一条街上看到三个夜行人,知味学堂中和白老夫子打架的只有一个臧灵亭,那么另外两个一定藏了起来,必是要伺机偷袭。 二愣子这声喊到底迟了些,那冲劲十足的拳头打中了白老夫子的肚子,同个时候,一只手爪贴着白老夫子的后背,锁向后脖子。 月光照射,拳脚身影更为清晰。白老夫子临危不乱,肚子收腹,头颅前往,整个人不可思议地平浮滑动,间不容发避过那一拳一爪。 便在这时,臧灵亭一笑而退,三个人并排而立,面色沉静,似乎已是大胜。 白老夫子发髻歪着,数缕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立在当场,颇为狼狈。 “想不到文宗居然留有援手,这可大大违背老白你的誓言。”臧灵亭抬眼,似在看天空那弯明月。 “臧某没记错的话,老白你说过,此事只是你与京兆衙门的事,但不会有第三者知晓,否则就是食言。老白,你输了。” 白老夫子有些失魂落魄,喃喃道:“老夫输了?老夫输了…哼,谁?是谁?给老夫滚出来!” 白老夫子暴跳如雷,早已没了往日为人师表,彬彬有礼,率先垂范的风度。 “夫子,是我…”二愣子从藏身处灰头灰脸折出。 臧灵亭等三人却是一惊,心道:惭愧!这小学生藏身之处居然和自己埋伏处不远,竟然没有一丝发觉。 “你你…你为何深夜还留在此地?”白老夫子脸色极为难看,唾沫几乎喷到二愣子脸上。 二愣子觉的夫子的一粒口水星沫粘在自己的嘴唇上,这很不礼貌,当即也怒道: “你冲我吐口水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故意的,夫子无端发脾气真不好。我本在一条街上散步,看见三只大鸟鬼鬼祟祟,月黑风高地往学堂去,夫子说过,此类小贼,非奸即盗。知味学堂那是什么地方,身为学堂学生,怎能见贼先怯,未报警而逃?所以学生才把心一横,誓要擒住小蟊贼,保卫学堂。没想到一进学堂就看见夫子正在教化这几个蟊贼,uu看书ww.uukanhu.co 学生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一旁细心观摩,直到见蟊贼不知廉耻,暗中偷袭,以多欺少,这才忍不住出声示警。哼,学生这样做有错吗?” 二愣子把脖子犟得老高,鼻尖都要顶着月儿啦。他语速又快又疾,配以激昂语调,倒似在义愤填膺,慷慨陈词,直差没将臧灵亭闷得昏厥。 “啊…”白老夫子神态急骤变化,色彩斑斓多姿,“你可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 “并没有听到什么,都说过了,来时正看见你们打架,夫子为人师长,要我说几遍你才相信?”二愣子愣脾气一发,星月黯淡。 “臧灵亭,你听到么?他说并未听到一句话,那便不算老夫违背信诺。”白老夫子神采飞扬,满面春风,神色傲然。 “你,一个小学生的话怎可做信?”臧灵亭不同意。 “小学生怎么哪?圣人云:为人忠而不信乎?老夫育人,恪守礼信,你不信又能怎样?老夫信就可!”这句话着实霸道。 “白清清,你当真无耻!”臧灵亭终于没有沉住气,身架子一崩,气势顿时泄了。 “臧灵亭,你无中生有,造谣中伤,血口喷人,你才是卑鄙无耻下流!”白老夫子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白清清,你死不改悔!” “臧灵亭,你狐假虎威!” … “说不得,那就手底见真章。” “谁怕谁,打架呗,打就是。”白老夫子身形一涨,一股磅礴的大气就此升腾而起。 第14章 云袖寺的佛法 白老夫子和臧灵亭一言不合就要重新开打。恰在这时,月亮一抖,爬到了中天。明月相照,大地越发的明晰,像蒙上了一层光釉。 白老夫子忽然收气,双手随意背在身后,说道:“算了,不打了,反正你打不过老夫,老夫也不能杀你,打来打去一点意思都没有。去吧,多学点功夫再来。困了,都洗洗睡吧。” 臧灵亭吭声道:“我说老白,你这话可说反了,什么叫打不过你,杀不了我。老白,我跟你说,正好相反,你哪次不是被打得猪头猪脸的?还好意思说不能杀我。” 白老夫子嘴巴一撇,抖抖衣袖讥讽道:“老夫就这么说了,你能怎样? “你当着小学生的面耍赖?当真无耻!”臧灵亭反唇相讥。 “嘿嘿,老夫就是无耻,你能怎样?”白老夫子居然嘿嘿冷笑,理直气壮。 二愣子大惊,这三观毁的简直匪夷所思,无地自容。 “怎么,你也觉得夫子无耻?”白老夫子向二愣子瞪眼。 “何止无耻,简直无赖!”二愣子一声冲破云月,气壮山河。 “无耻不足厚颜,无赖却是骨气。知味学堂向来读圣人书,行圣人礼,明圣人义,自在自立,特立独行,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何曾受过那等鸟气?夫子这般做作,才是读书人本色,痛快!” 一语道白,白老夫子惊愕,臧灵亭吐血。 “这个,心歌呀,话是糙了点,理确是那个理。呵呵,今夜夜深,都散了吧。”白老夫子说走就走,把个一票人等丢在湖边风中。 “哎,老白,你可不能说走就走…”臧灵亭冲白老夫子后背喊。 “话留在下次说吧,规矩,可不能破。”夜风中遥遥传过白老夫子的话音,落地有声。 臧灵亭顿顿脚,神色无奈。他此次设伏,意欲一举拿下白清清,可惜最后关头被一个小学生喊破,功亏一篑。他堂堂京兆衙门的捕头,又怎会跟一个二愣子小学生动气。 也就一个眨眼功夫,臧灵亭等人忽地从二愣子眼皮底下失踪。 “这就是高人吗?不晓得跟那个老道打一架,谁会先趴下。”二愣子望着夜风悠悠神思。 这些人说走就走,一个不留。二愣子看了一场好戏,却又意犹未尽,那戏才演出一半就被自己这张破嘴打破。 真是懊悔。 这一夜之后,枣子坡依旧如往日一般风平浪静,仿佛根本就没有三只大鸟在夜里来过这回事。 然而在枣子坡原住民并不太在意时,云袖阁开始悄悄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大门洞上安放了一块石匾,刻着三个烫金大字:云袖寺。 仿佛挑衅一般对着对门的知味学堂,又宛如一双媚眼勾引着知味学堂学生的魂魄。 再比如,云袖阁原本是二层楼,在这个春天里,也好像跟着春草疯长,一下子窜到三层楼,楼高檐重,俯视枣子坡一条街,就是气派的刘府也不得不被它比下去。 暮春时,几场春雨后,严寒终于销声匿迹,天气渐热,已经有人开始穿薄衫,枣子坡的空气弥漫着浓浓的醇酒一般的味道。 就在这酒味里,似乎有一种怪异的阴险悄悄逼近枣子坡。先是东老头下田干活,田里突然窜出一条毒蛇,被毒蛇咬的小腿肿得比大腿还粗。 通常人怕毒蛇,毒蛇更怕人,是以毒蛇基本上是不会下农田的,况且那还是一条五彩铁头蛇,枣子坡是没有这种蛇的。 接着街尾的庄寡妇肚子突然鼓起,三天功夫就大如十月怀胎。庄寡妇可是立过贞节牌坊的,怎么突然就大肚子了? 还有更诡异的是孔记棺材铺子刘府太爷寄放的棺材在夜里像长了腿一般跑到铺子外,等揭开棺材盖后,一只黑猫喵的一声窜到槐树上。这个时候,刘府就传出一声凄叫,据说是某个小丫鬟不小心失足掉进水井里淹死了。 怪事往往伴随着流言,流言像瘟疫一般笼罩着枣子坡。流言越传越邪乎,越不可信就越逼迫着人们确信无疑。于是,妖魔邪祟害人的说辞就甚嚣尘上。枣子坡的气氛很不好,人人自危,似乎某一个时点,妖邪就缠上了自己。 刘老太爷一大早就进入云袖寺,轿子抬到云袖寺外,刘老太爷怕风,没有落轿,而是直接进入。 好事者给出的说法是刘老太爷夜里得了风寒,身子不便,无法行走,而并非不尊重云袖寺的和尚。 刘老太爷进寺的目的当然是请云袖寺的和尚作法收服妖邪。虽然枣子坡居民对和尚是否有作法收妖的能力表示怀疑甚至嗤之以鼻,但没有人质疑刘老太爷的好意。 刘老太爷出寺不久,云袖寺的钟声就敲响了十下,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们的心里,郁闷却又不觉得难受。之后,云袖寺大门打开,一串和尚又是鱼贯而出。 十个和尚一起出发,最先去了刘府,围着溺水的小丫鬟一通念经作法,一炷香,香火烧到最后一点红,原本已经死去脸如白纸的小丫鬟突然张开嘴,从嘴里射出一条尺许泥鳅,泥鳅黑黢黢,呲牙咧嘴,满嘴血污,甚是可怖。 “我佛无量天尊,上天好生之德,妖邪,还不束手就擒,皈依我佛!”智能做手势,气韵流转,一指点出。 黑泥鳅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下一刻翻身,似乎作了个跪拜姿态。智能和尚再念一句经,手中木钵一扣,木鱼一响,就此收了妖邪。 小丫鬟喷出两口腥血,悠悠转醒。 这就神奇了,由不得不信。一时之间,风传盛起,更有如牛八这等破落泼皮,远远缀跟,惊惧、好奇、羡慕之色溢于言表。 和尚从刘府出来,沿着一条街,列成一列纵队,在枣子坡居民目光的注视下和人们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中,走到孔记棺材铺子前。 刘老太爷那口上好云松棺材还停在棺材铺子前,没人敢移动分毫。成掌柜畏畏缩缩躲在棺材铺门后,拿眼看和尚。 照例是将棺材围住,和尚又开始焚香作法,香火袅袅,散出一丝丝檀香,静心安神,于是有些嘈杂声就缓缓低落,渐渐平静。 一炷香后,棺材没有丝毫动静。和尚的脸色却倍加凝重,作法念经的声音愈加急促。第二炷香快燃尽时,棺材里终于发出了窸窣的响声,棺材在细微地抖动。 一条街两边观看的人都张大了嘴巴,牛八都伸长脖子,像被拽拉的鹅脖子。 以智能和尚为首,十个和尚开始绕着棺材游走,嘴中念经不绝,手势各有变化,或敲木鱼,或击金铙,或扣木钵,或摇铜铃,或照玄镜,或摸佛珠,不一而足。 第三炷香烧到大半时,棺材开始震动,甚至棺材头尾交替弹跃。 人们大惊,胆小的赶紧跑进屋,关起门,只留一条缝隙往外瞟眼光。连牛八这等破落泼皮都缩回了脖子。 呲呼~ 似乎是一声嘶响,像呼气,又像吸气,音量几乎全无,却莫名产生一股惊悚。 黑漆漆棺材在阳光下越发黑得晶亮,黑**着人们的眼,硬硬的生疼。 就在那声若有若无的吸气呼气声中,崩的一声,棺材盖炸飞,一股死气就此弥散开来。 “我佛无量天尊…”智能和尚唱个肥偈,大喝,“邪祟还不现形!” 又是轰的一响,如春雷震天,棺材像爆竹一般四分五裂,可惜了刘老太爷上好云松的棺材。 死气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形,黑色寿帽寿衣寿服寿鞋包裹着一具干瘪枯瘦的小老头,uu看书 w.uukanshu 有皮无肉,皮包骨头,眼皮死死拉住,脸皮惨白发绿,三角脸,下巴老长,手指如枯枝,指甲长如钩,果然是个死鬼。 死鬼老头周身散发的死气却是恐怖的尸毒,弥漫所处,春叶枯萎,春花凋谢。 成掌柜发声喊,嘴脸发苦发涩,几乎昏厥吓死过去。他做了一辈子棺材生意,哪里料到却和一个死鬼老头相处了无数年头,怪不得那夜和二愣子抬棺材时感觉异常沉重,也不晓得死鬼老头的尸气有没有发散开去。 “封!”智能和尚当机立断,举手打出木钵,别看木钵平常,此刻打出,罩在死鬼老头头顶,将死鬼老头定身。 同个时候,云袖寺其余和尚一起出手,木鱼、铜铃、玄镜、金铙、佛珠、竹签、禅杖等等,五花八门的法器围攻死鬼老头,竟是将死鬼老头封得水泄不通。 呲呼~ 死鬼老头努力要睁开眼皮,周身死气更加浓重,靠着近的人纷纷萎靡倒地,脸上竟也染上了死气。 牛八吓得黄尿湿了裤裆,两股战战,说什么也挪动不了半步。 “孽畜,我佛超度,灭你往生!”智能怒吼,木钵散发出数道金光,有人惊呼:“那莫非是佛光?” 佛光现,死鬼老头发出痛苦的哀嚎,不多时,化作碎片,在佛光中离离碎灭。 “我佛无量天尊!”智能合十,佛喧响起。 正好,第三柱香红星一闪一跳,袅出一缕清烟,就此化作灰烬。 成掌柜却是一屁股瘫坐地上,那死鬼老头便是他死去多年的老爹。 第15章 生门 和尚前脚出云袖寺有一会,二愣子的前脚也踏出知味学堂。今日枣子坡闹妖邪,没几个学生到学堂,夫子白清清情绪不好,隐隐传出几声脾气,二愣子看看开课几乎没有可能,几个学生听到风声,云袖寺的和尚要去捉拿妖邪,于是哄的一声,都逃出了学堂。 二愣子不疾不徐,也懒得去追赶那些同学,但毕竟好奇,总想看看妖邪是什么模样,凑热闹的心情总是有的。 对门云袖寺的大门大半掩着,透着一条缝隙。二愣子随意瞟了一眼,眼瞳只一瞬的闪,似乎是个影子。 云袖寺的和尚都去捉妖灭邪,寺中的影子又是谁?难不成是妖邪趁和尚出去,直接端了和尚的老巢? 二愣子被自己这个奇想吓了一跳。这简直不可能,哪里有这么猖狂的妖邪?倒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二愣子也不顾左右,愣是大摇大摆走进云袖寺。 过往云袖阁封闭多年,以二愣子这般年龄,固然是从未踏足此间,当然不清楚当年云袖阁的繁华热闹。 和知味学堂一样,云袖阁真的很大,仿佛是故意一般,知味学堂有前院,云袖阁前楼则是两层楼,现在改名云袖寺,却加了一层楼,气势上早压过知味学堂。 三层楼楼开佛像现,从外看里面,香火缭绕中,一尊无量天尊寿佛端然而坐,此佛眉宇慈悲,面相平和,略带喜色。 佛于大京帝国乃是异物,大京帝国不开佛坛,但也不禁佛道,对其态度,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所以二愣子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大佛,大佛本严肃,二愣子却毫无敬畏之心,偏头侧目,睥睨斜视。 喵呜~ 忽地一声猫叫,自大佛背后传出,俄而一声清斥,一道草青色光影一闪而逝。 二愣子不及多想,抢身跳进楼中,绕大佛而行,转过佛像背后,另有一扇后门,门大开,经幡随风轻扬。 猫叫在门外再起,二愣子冲出后门,却是一园山水,假山池沼,花草树木,不比知味学堂逊色。 假山颇大,且高,在池沼中,突兀如巅,有峰峦之意,有山丘之形。池沼水引自牧羊湖,活水一脉,波光粼粼。水与山之间,有九曲小桥相连。 二愣子顿足,发痴,眼前之景,和知味学堂异曲同工。当初也不知哪位匠师设计,似乎与知味学堂故意做对,虽各擅专场,但单论这活水入园,却是更胜一筹。 猫叫沉闷,从假山里曲折传出。二愣子也是胆大,到了这里,浑然不管不顾,自九曲小桥行至假山前。 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里面声响含糊不清,似是追逐搏击。二愣子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哪管那多,一头扎进山洞。 弯弯曲曲走进去,所谓洞天福地,别致世界。没行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瑶池仙台,玉树琼花,雕栏玉砌,紫气画殿,端的是天上人间,缥缈仙境。 “这…”二愣子内心震荡,活了这多年,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般神奇世界。 “喂,见到一只野猫吗?黑色的,杂毛。”猛然一声惊醒二愣子,声音奶奶嫩嫩的,就是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一袭草青色衣裳,腰间束着根水白腰带,挂着一个香囊,散出清淡的花香。那花香似是淡到极点,若不是认真品味,根本嗅不出是什么花香。 没有回答对方的提问,二愣子鼻子使劲吸气,很肯定说道:“菱花,不错,就是菱花。” 小女孩似是有些吃惊,又似乎有些欣喜,但说出的话却是异常冷漠:“没问你花香,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呐。” 二愣子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小女孩,说实话,确是小,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以身材而论,估计也就七八九岁光景。更让二愣子无语的,小女孩居然戴着斗篷,斗篷连着面纱,隐匿小女孩容貌。 “听到猫叫声,没有看见黑猫。”二愣子老老实实回答。 “哦,看起来你真有点丑。”小女孩咯吱欢笑,一点都不顾二愣子尊严。 “大伙儿都这么说。”二愣子倒不生气。 “你这人,真没趣。”小女孩跺脚,不再理会二愣子,顺着长廊跑了。 “做人一定要有趣么?”二愣子不解,鼻子一张一翕,似在捕捉那淡不可闻的菱花香。 此处既无日月,亦无昼夜,二愣子浑浑噩噩,四处游荡。风景看多了,不过是一样的画面。 “喂,你发现哪里不对劲?”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女孩再次出现在二愣子面前。 “哪里?”二愣子浑然不知。 “时间,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小女孩说道,语气明显有些凝重。 “什么意思?”二愣子蒙昧不解。 “就是说,此处是一个死地。”小女孩的脸色应该是极为忧虑,又极为难看,虽然有面纱隔着,二愣子根本看不到。 “死地?”二愣子自然摇头。 “凡大千世界,必有阴阳交替,阴盛而阳没,阳出而阴去,周而复始,滚动不止,这便是时间。”小女孩停顿,想是用眼睛去看二愣子。 面纱之内,明目皓齿吧。二愣子听着小女孩说,心思却另起波澜。 “认真点,严肃点。”小女孩察觉到二愣子走神,态度突然冷冽,“你本是此处中人?” 警惕中杀气大盛:“如此说来,你是假人?” “假人?我怎么就成了假人?”二愣子瞪眼,他的猪肚眼皮长肉厚,包着眼珠子,不瞪一下,确实显得太小,难怪小女孩第一眼就得出“你看起来有点丑”的印象。 “我本是云袖寺对面知味学堂的学生,听到猫叫,看见影子才跟进来,我可不是什么假人。” 小女孩吃惊:“你看见我的影子?”她于面纱中抬起脸,似在仔细端详,辨别真伪。 然后小女孩忽地就不见了,却有声音自空虚处传出:“你可看见我?” “你跑得挺快,我没看清。”二愣子说。 “哦。”再一晃,小女孩重新站在二愣子身前,“你不是假人最好。我们都是被那只黑猫引诱进来,如果找不到那只黑猫,走不出去,就只能等死。” 小女孩年龄小,见识却不凡。 二愣子点头,表示赞同。 “你我分头找,我从这边找过去,你从那边寻。”小女孩比划手势,画了个圈。 两人走了一圈,回到原地,别说黑猫,连杂毛都没觅到一根。 “如果是死地,那只杂毛黑猫又怎会离开此地?”小女孩自言自语。她想是有难题无解,独自一人走到雕栏旁,依靠沉思。 “也许,那只黑猫引我们进来后就自杀了呢?”二愣子的思维永远不同于一般人。 小女孩眼睛一亮,旋即黯然,摇头道:“不会,那黑猫可不止是想困住我们。” “不对,那黑猫应该是想困住你,我…估计是误打误撞的受害者。”二愣子好像看清了一些东西。 小女孩轻灵地笑,笑声甜美:“你终于想明白了,还以为你笨到家呐。” “但是结果一样。”小女孩补充了一句,差点没将二愣子绊倒。 “也许还有法子可想。”二愣子静思了片刻,自腰带里拿出大铁锤,手摸着地面,摸来摸去,确定一处,大铁锤高高举起,狠狠落下。 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面纱后只是瞪大眼睛,一言不发。 就像是砸在一团云雾上,软软的不受半分力,比之石牛入海一般,大铁锤轮空时,二愣子头向前栽,跟着大铁锤的力道坠落。 二愣子消失不见,小女孩莫名惊奇地呆立。 “喂,你去哪呢…”背后追出小女孩的喊声,二愣子像跳水一样,噗通跳进池塘里,溅出一片水花。 夜朗星稀,蛙鸣如潮,枣子坡的初夏已然来临。 “怎么就出来啦。”二愣子摸摸后脑勺,又看看假山池沼,没有错啊,所在之处,分明就是云袖寺。 喵呜~ 一双阴毒尖锐的猫眼恶毒地逼视过来,uu看书.uukshu 黑猫在假山上,猫身高高拱起,尾巴上翘,猫视眈眈。 “果然是妖邪!”二愣子躁怒,自己判断没错,妖邪趁和尚倾巢而出偷偷进了云袖寺。 黑猫发出一声阴鸷怨怒,作势要扑向二愣子,猫已弹起,空中四爪前冲,利爪所向,直指二愣子猪肚眼。 忽地假山上打出一道青光,便似一支利箭,插进黑猫尻尾。 黑猫痛苦惊叫,飞洒一片猫毛,自空中落入水里。 “死啦?” “逃了。” 小女孩站在假山上,二愣子站在池塘中,这情景有些滑稽,也有些趣意。 “怎么出来了?” “你出来时留下一线暗道。”小女孩天真烂漫,疑惑不解,“你怎就知道那里是密道?” “生门。”二愣子觉得和小女孩说不清楚,当初癫学究教给他奇门阵法的一些初级知识,他都花了好几年时间慢慢消化领悟,后来在胡老爹的猪山上一遍一遍实地实践,可不是三言两句就能解释明白的。 “哦。”小女孩似乎在思考,“你能不能也教我?” “嗯,就怕我说不清。”二愣子有自知之明,不说“教”,只说“说”。 “有人来啦,你要上来吗?”小女孩问站在水中的二愣子。 ps:今天是传统节日,七月七,鹊桥会。是浪漫,是凄美,也是祝福与憧憬。 二愣子太小,那个时代,这个年龄的二愣子应该还不懂爱情吧。 第16章 赌1把 来人速度极快,月色下有一股劲风掠近,二愣子干脆就站在水池中。池塘不深,池水才到腰部,水中有月,如璧玉,随风晃动;天上有玉盘,也随云儿移动。 “咦,怎么又是你?”来的是云袖寺的和尚智诚,看见二愣子时,脸色在月光下阴晴不定。智诚和尚原本有一张平和善意的脸,自那日在云袖寺外诱惑孔聚财不成功,那张脸面对二愣子时就不再有好颜色。 “怎么也是你?”二愣子反问,改了一个字,语境完全变了。 “你伤了小沙…”智诚和尚突然止住,阴冷的眼神像杀人的戒刀。 “别找了,被我杀了。”二愣子风轻云淡,“那个畜生叫小沙?你确定不应该叫小黑小杂毛?呵,真是该杀。” “杀了?你说你杀了小沙…”智诚和尚露出怀疑的神色,盯着对方。不过是知味学堂一个普通学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能杀得了那只黑猫? 智诚和尚在岸上看池沼,确实没有发现黑猫的踪迹,忽然眉毛一拧,凶光大绽:“你真的杀了小沙?” 水面轻荡,波光粼粼,碎银晃动,几根几不可见的黑毛漂浮游荡。智诚和尚眼睛锐利,终于发现了一丝痕迹。 “这里不是知味学堂,你藐视佛门,肆意杀生,我佛无量天尊,定不容你!”智诚和尚忿怒,自九曲小桥一步一步逼近二愣子。 智诚和尚应该是有些佛法的,单看那双手,手指曲张,宛如虎爪,形态凶暴,气势嚣张。他站在桥上,与二愣子也就半丈距离,只要双手抓下,二愣子绝对无法避开。 十指如铁钩,开碑裂石掌。智诚和尚已然存了杀人之心,哪里还有半点佛家仁慈善良。 “我佛我佛,佛既是你的,就只供在你家,为何要跑到枣子坡来撒欢?”月光下,二愣子猪肚眼大翻,一股戾气自眼中迸射。 智诚和尚已然出手,满手残暴之力,意欲撕裂知味学堂这个无知学生,却没由来听二愣子这句话,心思一怔,一坨冷笑就僵硬在腮上,二愣子话虽粗,可却似乎蕴含某种佛理。 也就这微愕一霎,一道青光再从假山上射出,光无声,暗算无息,智诚和尚注意力全被二愣子吸引,并无防备,居然被青光打中后背。智诚和尚一个趔趄,跌入池水。 同个时候,二愣子只觉得足踝被某种水草青藤之类缠绕,身不由己,被拽进水中。 水中青光大盛,二愣子根本看不清,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得耳畔小女孩清斥一声:“跑!” 二愣子呛了几口水,水清冷,如月华。可在水中他根本不晓得怎么跑,好在有青藤卷着,二愣子也不挣扎,随便小女孩裹着自己跑。 混乱也就瞬息,二愣子再出水时身子一轻,居然在一叶小船上。小船如离弦之箭,踩着月光,向牧羊湖湖心飞速而去。 身后传来智诚和尚的怒吼,水花四溅,智诚和尚划水追赶小船。 二愣子全身湿漉漉,水线往下垂,啪啪作响,闪闪熠熠。小女孩站在船头,草青衣衫迎风飞舞,斗篷面纱月下朦胧。 “你有这般了不起的手段,何必把我弄得如此狼狈?”二愣子有些不满,心下对小女孩却有新的认识。 方才两个小孩配合,小女孩藏在假山内,二愣子作饵引诱智诚和尚,才一举成功。说也奇怪,两儿之前并未商量,整个过程细节却拿捏到恰到好处,也算是心有灵犀吧。 “可我打不过他呀。”小女孩头也不回,只将背影留给二愣子。 打不过就得跑,这很符合二愣子的战略战术理念。而且二愣子对小女孩的逃跑主义也比较认同,只是他觉得自己全身浸湿,而小女孩滴水不沾大为不解。 张张嘴巴,却又闭嘴。这世上有很多人,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人家不说,就是忌讳。比如癫学究,那秘密还少吗?可癫学究从来都不在自己面前透露一点小秘密。癫学究会不会道法二愣子不了解,癫学究会画阵法却是真的。 “那和尚真能游。”二愣子看着船尾远处哗哗翻飞的水浪,对智诚和尚的游泳技艺有点佩服。 “和尚不是在游。”小女孩回头看了一眼,面纱后的神色想必不好看。 二愣子借着月光仔细去看,这一看唬了一跳。智诚和尚真不是在游泳,而是双脚踩着两只独木舟,也不算是独木舟,倒像是放大数十倍的木屐。手中握着竹杖,竹杖化桨,一左一右划水,追赶甚欢。 一船在前飞窜,一和尚在后踏水追赶,这奇异情景若是被枣子坡的泼皮们瞧见,不知又会被渲染成怎样。 “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小女孩船头问。 “你想问我叫我什么,还是孔聚财他们叫我叫什么。”二愣子的回答有点拗口。 小女孩听着明白,稚嫩的童音道:“你叫你什么?孔聚财他们叫你叫什么?还有孔聚财又是谁?” “我叫我铁心歌,孔聚财是枣子坡孔老财的儿子,他们都叫我二愣子。” “二愣子?这名字不好听。”小女孩似乎不忿。 “习惯就好。”二愣子很淡定。 “我叫…嗯,算了,铁心歌,心歌,你真是知味学堂的学生?”小女孩很自然地称呼,好像是极熟的朋友。 “嗯。”二愣子没觉得自己是知味学堂的学生就自豪。 “我没进过学堂,心歌,读书有趣吗?”小女孩忽然产生很大的兴趣,连船后面追赶的智诚和尚都忘了。 “有趣吧,也无趣,不过抄书有趣。”说到抄书,二愣子情有独钟,满脸生辉,无限向往。 小女孩一盆冷水泼下:“我可不喜欢抄书,多无趣。我喜欢听故事,妖怪吃人的故事,呵呵…”月银般的脆响在湖面上飘荡,被湖风送出老远,落进月光里,迷离,融化,消失。 “可是你再不快点,那个死秃驴就要追上来了。”不知为何,二愣子打心眼里不喜和尚。 “哦。”小女孩随口应了声,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小船忽地加快了速度。 要说二愣子的见识,绝对是枣子坡数一数二的,他见过邋遢老道和白山西门的斗法,也见过老夫子白清清和臧灵亭的斗战,这些人都是传说中的修行者,可无论怎么瞪大猪肚眼,二愣子恁是没瞧出端倪,小女孩真个神秘。 小船加快速度,智诚和尚也提速,一前一后在水面上飞驰,渐渐远离岸边。 小船再往前,隐隐现出一痕轮廓,确是可望不可即的坎儿岛。故老相传,坎儿岛上飞仙亭,飞仙亭上仙人升。但传说毕竟不是现实,没人亲眼见过,就是前些时枣子坡的流言,也只是无聊的人们添油加醋拼凑的。 小船如飞舟向坎儿岛冲去。没人登上坎儿岛么?二愣子两眼放光,心中涌起一股兴奋和期待。 忽然,湖上起大雾,船入迷雾中。四周茫茫一片,坎儿岛从视线中消失了。还没等从恍惚中苏醒,小船猛地一旋一转,就此失去把控。 “晕。”小女孩站不住,一屁股坐下,双手抓紧船舷。 就像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陷越深,越转越快,四面已经形成了高高的水墙,膨胀着,挤压着,阴森而巨大的恐怖力量要撕裂一切。 “我控制不住了…”小女孩骇然惊呼,轰轰狂啸中小船四分五裂,碎成齑粉。 一只手伸过来,二愣子抓紧小女孩的手臂,他的手很有力,这是多年砍柴打铁的结果,小女孩的手臂很柔嫩,可此时二愣子也顾不得小女孩是否疼痛,uu看书ww.uuknsh 闭住呼吸,踏出一步。 这一步却是神奇,从不可知处踏进柳暗花明中,脚踩实地,硌硌生硬。 “又是…生门?”小女孩吃吃惊喜。 “嗯,太复杂,赌一把。”二愣子狠狠说道,似乎心无余悸。 云袖寺假山中阵法一般,二愣子破阵而出情有可原。但坎儿岛迷雾大阵太过复杂凶险,一个不慎,当被大阵撕得粉碎。但也许并非是阵法,而是突然因风而起的漩涡,二愣子却拿命去赌,而且赌赢了,这命也真够硬。 “心歌,你抓疼我了。”小女孩惊讶二愣子的手爪力气。 “哦。”二愣子赶紧松手,却望着眼前这个传说中的仙人岛。 坎儿岛顾名思义就像一个坎,岛不大,十丈方圆,犹如一口大锅,四面翘起,中间凹陷。全岛尽是礁石,礁石呈台阶状,拾阶而上,可登岛上最高处。 “可是,并没有飞仙亭。”二愣子好生失望,整个坎儿岛,除了礁石还是礁石。 此刻大雾散去,从坎儿岛眺望枣子坡,云水茫茫,夜色朦胧,看不到一点渔火。天上那弯明月也渐渐西沉,夜已深,二愣子和小女孩却无睡意。两人各自选了一块礁石,小女孩默默静坐,托腮沉思;二愣子却略显惆怅,任夜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吹拂。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空陡然一暗,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 ps:今天消息,昨日湖北随州暴雨大水,人和物多有损失,心情沉重。 牧羊湖的水也涨高了吧。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第17章 美人若长大,定然倾国倾城 仿佛是轻柔的湖风揭开了天地的黑幔,黑沉的东方漏出一点黑篮,就像厚厚的黑幔开了个口子,从口子中流出一线黑篮,黑篮缓缓蠕动,拉出青靛,青靛又牵出青白,青白之上点缀红蓝,红蓝渐渐盎然,放射出丝丝缕缕的霞光。 便在这时,水天相连处,一点红球沉沉浮浮跳跳跃跃,天光相映下,忽然壮大,猛地一蹦,跃出升起。 红日照大泽,云霞漫天飞。 红霞衬托,清风剪影,二愣子和小女孩和风而沐,说不出的清绝秀美。 趿。 很轻的木屐趿拉礁石声,二人从美景中惊醒,居高临下看去,只见智诚和尚衣服破成碎条,浑身血肉模糊,尤为恐怖的是一张脸面目全非:左边脸连皮带肉全没了,露出森森白骨,眼眶深陷,污血自中流出,阴森恐怖;右边脸倒是完好无损,这才不会误认身份,只是早已没了那种平和善意。 那根竹杖已经开裂,且断了一截。木屐也只剩一只,智诚和尚就一脚赤脚,赤脚的腿也骨折,全靠大半截竹杖支撑。另一脚趿拉木屐,一步一步沉重挪上来。 好不凄惨。 “你…怎么变成这样?”二愣子诧然,原本以为自己赌一把之后,智诚和尚必然被雾气漩涡吞噬,没料到和尚命大,居然也上了岛。 “拜你所赐。”智诚和尚怨怒如潮,咬牙切齿,半边面目更加狰狞,“我佛无量天尊,佛法无边,终于又见着你这孽障。” “死秃驴,你若不是苦苦相逼,又何至于此?你活该。”二愣子不忿,反唇相讥。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智诚和尚虽残破不堪,但一身修为尚有保存。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在大雾漩涡中还能活着爬上坎儿岛。 “心歌,他也懂阵法?”小女孩有些诧异,小声问。 “应该不会吧,可能是误打误撞,也可能是跟着我们后面恰好进来。”二愣子略加思考,推论道。 “和尚,本以为你有些悟性,能看出阵法的生门,哪里想到等了你大半夜,到现在才登岛,未免有点让人失望哟。”小女孩嘲讽地笑,草青色衣袂映着霞光,又被晨风轻轻拂动,说不出的可爱美丽。 智诚和尚眯起唯一的右眼,无限的怨恨和阴毒一起倒出,就像是多年的积怨要一并迸发,歇斯底里地狂吼:“妖女,要不是你擅闯云袖寺,又怎会让佛爷我如此狼狈?我佛无量天尊,收了你这妖女。” “打架呀,我可打不过你。”听语气,小女孩依旧笑嘻嘻,可就在这时,青光乍现,一条鞭影带着晨光,流光溢彩洒泼而下。 小女孩在上,智诚和尚尚在礁石中段,青光鞭影先发制人,小女孩占据天时地利,说动手就动手。 “果然是妖女。”智诚和尚冷哼,破裂竹杖猛地打出,竹杖自带佛力,破空呼啸,佛光大盛。 两道光芒,一青一金,对撞硬刚,噗嗤大响,灿烂一片流光,甚是好看。 光芒谢落,青光消失,小女孩哎哟一声,衣衫震飞,小小身躯也跟着震飞,纸鸢一般从上坠落。 智诚和尚全部精力都在小女孩身上,竹杖一击得手,更不容情,铁钩一般的手指如筛箕张,抓向小女孩。 这情景真真像极了羊入虎口,雀投鹰爪,小女孩自投罗网确是迫不得已,方才看似简单的一合,竹杖自带佛力太强,小女孩说的没错,“打不过”是真打不过,自家法术被和尚克制,脚步再也站立不稳,这才滚落下去。 “死秃驴,看斧!”二愣子可不会袖手旁观,自礁石上冲下,一柄未开锋的砍柴斧砍向智诚和尚。 “滚!”智诚和尚暴怒,竹杖侧点,铁爪抓向小女孩不停。在他看来,真正的威胁是小女孩,那个知味学堂的二愣子学生不足一提,竹杖佛力虽被小妖女的妖法消耗了大半,可要对付二愣子学生也是绰绰有余。 竹杖佛光确实威力惊人,就是剩余的佛力也够二愣子受的。二愣子胸口如被棍击,而且全身仿佛被一座大山镇压。 智诚和尚鬼魅似的断皮破脸已然露出残忍的阴笑。 二愣子也露出冷笑,或许是惊喜的笑,他的笑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以至于智诚和尚疑心自己看错了什么。 竹杖佛力是厉害,刚才与小女孩对攻大占上风,此刻随手攻打二愣子自是不在话下。可事情偏偏就那么奇特,二愣子身上穿着癫学究送的背心,那背心当真神奇,卸去了竹杖所有的佛力。竹杖遥遥戳在二愣子胸口,就像湖风吹过一般。 智诚和尚感觉别扭,竹杖佛力落空一刻,他当机立断,竹杖极速横扫,竟是要先毁小女孩。同时铁指如钩,狠狠抓向小女孩细嫩的脖子。 小女孩在坠落中完全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被竹杖扫中,被铁爪抓住。这若是被智诚和尚打中,不死也要残废。 二愣子双目尽赤,嘴巴不知念了句什么,突兀地,一块玄铁激射而出。 玄铁是刘铁匠临走前送给二愣子的,还教了一句打铁符语。刘大叔当时轻描淡写说这玄铁最不济也可当暗器,二愣子记下了,此刻就当暗器打出。 玄铁激射,玄光幽幽,如流星,似星光,就那么无声而有力地没入智诚和尚的心口。 智诚和尚仿佛僵立固化一般,竹杖离小女孩的小蛮腰仅仅一寸,而铁爪距离小女孩的喉咙只有两分,真真是险到极处。 青光再现,护住小女孩。二愣子看的清楚,青光之前,数朵小白花打在智诚和尚的胸脯上。小女孩并非没有自保手段,想必她先前是故意示弱,迷惑和尚。 智诚和尚倒下去之前,铁爪往上一带,竟是将小女孩的面纱斗篷尽数掀走。 然后一声闷响,智诚和尚炸成碎末,飞落湖水中。 风中秀发散开,一张极为秀美的小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清澈的湖水中养着的两颗青螺,仿佛会说话,仿佛会传情,妩媚如青山,明丽似星辰。 这是一个小美人,美人若长大,定然要倾国倾城。 二愣子看呆了。 小女孩也呆了,呆呆地立着,呆呆地看着二愣子,呆呆地任湖风吹散长长的青丝。 然后,小女孩一声哭,伤心而悲切,那哭声,伤了湖风,悲了晨曦。 “你…很痛?”二愣子不明所以,明明看见小女孩并未受伤,奈何哭得如此伤心。 “呜呜…”小女孩伤心地哭了一阵,二愣子也等了好一阵。 “你很…伤心?” 小女孩收住哭,大大的眼睛看着二愣子,点头又摇头。 “从出生起就没人看过我的脸。”小女孩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所以…” “所以我从此之后就不能再多看别的女孩一眼?”二愣子皱眉。 “咦,”小女孩眼珠子发出光彩,“你这主意不错。” 二愣子真愣了,结巴道:“你,你本不是这个意思,是吗?” “是呀,”小女孩严肃地说,“所以既然只有你看过我的脸,那么从此以后,我的脸就不会再让第二个人看。所以我还是觉得我的主意比你的好。” 这次二愣子真的懵住了。 “喂,心歌,你有没有听我说?”小女孩明亮的眼睛好像牧羊湖的春水。 “嗯嗯,之前你都是故意的,你知道我会帮你。”二愣子终于从迷糊中醒过来。 “嘻,其实也没想到你能有多厉害,我是真的打不过那和尚…死秃驴。”小女孩跟二愣子学坏了,也开始骂起“死秃驴”。 “那和尚…真的很厉害?”二愣子却改了口,秃驴真被他骂死了,死者为大,二愣子这点礼数还是有的。 小女孩一愕,也不往心里去,只是点头:“总之我就是打不过他。心歌,你那块暗器好厉害。” 二愣子道:“是块玄铁,刘大叔送我的。” “刘大叔?” “枣子坡铁匠铺打铁的刘大叔。” “心歌,那,能不能送我?”小女孩晶亮的眼睛比天空还要清澈。 “你想要那块玄铁?”二愣子望着小女孩,小女孩的脸真好看,眼睛真单纯。 见小女孩又是期待又是惊慌,二愣子伸手递过玄铁:“又不是什么宝贝,送给你呗。” “真的!”小女孩想拿又不敢拿。 “就是真的。”二愣子将玄铁塞进小女孩白嫩的小手中。 “心歌,这可真是宝贝…”小女孩再次提醒。 “你喜欢就好。还有一句口诀,你记住了。”二愣子觉得送出的东西就不应该再纠结,u看书 .uuanshu.m 他转身放眼湖面,牧羊湖水天一线,青天绿水,清波荡漾。 小女孩拽着玄铁,怔怔地看着二愣子,她咬着下唇,洁白的牙齿居然还掉了两颗,幸好不是门牙。 “好像阵法消失了,胡老爹说过,坎儿岛上有阵法,难道那阵法就是昨夜的大雾漩涡?”二愣子自言自语,他又仔细地将坎儿岛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依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不免有些失望。 “这坎儿岛哪里有飞仙亭,分明是忽悠人的谣言。哈哈…”想到枣子坡的那些人被这毫无根据的传说糊弄了无数年,不由得开怀大笑。 他性格本就舒朗爽快,没见证的传说总是要去亲眼看一看,一旦确定了事实真相,反倒没有那份失落和惆怅。 “湖上有船来了。”二愣子视野中,极远处,出现两个移动的黑点。 “是云袖寺的死秃驴。”小女孩不改口了,“那些死秃驴一定是来寻死秃驴的。” “你…还能不能跑?”二愣子担忧地望着小女孩。 小女孩点头。二愣子道:“你跑吧。” 小女孩再点头:“心歌,我会记着你的。” 两个小孩,心思都无比玲珑。云袖寺要抓的是小女孩,只要小女孩跑到天边,云袖寺真不能拿二愣子怎样。 青光一闪,小女孩跳进湖中,那道青光仿佛和湖光融为一体,起了几个涟漪,随风而逝。 “你真的是妖吗?”二愣子凝望湖面,痴痴地想,戏本上写着,只有妖精才这么漂亮。 第18章 坎儿岛的寂寞 二愣子坐在礁石上,眺望湖面。远处黑点渐渐明晰,就像被风急速吹大的柳叶,柳叶上挂着一串甲壳虫。等又近了些,便完全看清,两只渔船,一只船被云袖寺的和尚占满,另一只船上则是刘府的家丁。两只船一前一后驶近坎儿岛。 云袖寺的和尚想必是闻到了一丝气息追寻而来,刘府却也跟进是何缘故,二愣子就没想明白。来就来呗,二愣子倒是豁达。 可是奇异的是船距离坎儿岛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就裹足不前,两只渔船并肩而行,居然绕行一圈,二愣子甚至能听到和尚的低声商量,刘府家丁的破口大骂:“真是邪乎,怎么起雾了,坎儿岛全被遮蔽,一点都看不到。” 二愣子就真的惊住了,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哪里有一丝一毫水雾,分明是春和景明,风和日丽。 于是二愣子站起身,冲渔船招手,跳脚,大叫,对面船上的人仿佛根本瞧不见,依然无动于衷。 “还以为阵法破了,原来还在呀。”二愣子哑然失笑,这坎儿岛阵法的奇妙就在于此,阵法护卫,坎儿岛外的人看不到岛上人更听不到岛上声音,而岛上的人却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情景。 和尚们几颗光头凑在一起,商议了一会,便有三名和尚跨步船头,手臂挥舞,三根竹杖如箭射出。竹杖上加持了佛力,三根竹杖一齐打出,闪烁着数道乌金光芒,正是那无坚不摧的佛光。 和死秃驴智诚和尚打架时还不觉得厉害,应该是智诚和尚手中那根竹杖进岛时被阵法消耗了大半佛力。此刻三根竹杖呼啸凌厉,威力惊人,犹如长剑,似乎能刺破苍穹。 瞳孔中三根竹杖似箭簇激射,看似要向礁石上的二愣子射来。 二愣子再愣也晓得轻重,抱头鼠窜犯不上,狼狈避让的动作总是要做出来的。幸好那船上的和尚并刘府的家丁看不到二愣子这副狼狈样子,否则传了出去,二愣子的愣名怕是要在枣子坡一败涂地人设尽崩了。 扑簌簌。 仿佛飞鸟撞在透明的玻璃门上,三根竹杖就像点击水面,只起了点涟漪,便纷纷坠落。 已经做出狼狈逃跑的二愣子彻底地愣住,钉在礁石上,脸色难看,一语不发。 “光幕,结界,护阵…”随后二愣子语无伦次,眼放金光,他终于明白,坎儿岛确实是飞仙之地,否则这神奇的光幕大阵是怎么来的? 他兴奋,他激动,又蹦又跳,欢呼雀跃。可等他冷静下来,岛外面的船悻悻返回,和尚铩羽而归,但飞仙亭又在哪里? 飞仙亭真没有。 坎儿岛就那么大,奇形怪状的礁石倒不少,零零乱乱,潦潦草草,放眼望去,四周礁石为屿,为岩,为嵁,为巚,各具形态,表象不一。中间成坎儿,平整光滑,宛如盆底。 惟有一点,坎儿岛居然无土,也就无树无花无草。当湖面上的船只越走越远,最后像一只水蜘蛛扎进湖水里,一种无聊的情愫忽地涌上二愣子心头。 二愣子就坐在最高的礁石上,看日头西下,看明月东出,他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困,他似乎不在意自己的存在,他或许忘却了自己的存在。也不知过了多久,二愣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来还是太阳叫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二愣子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坎儿岛有风有露水有阳光,就是没有生命,哪怕是一只水鸥也飞不进来。 阵法护卫,坎儿岛不能进却可以出,小女孩就是明例。可望着烟波浩渺的湖水,二愣子只能轻轻一叹。虽在牧羊湖边长大,二愣子顶多会过狗爬式,要想游过去到对面的枣子坡,会淹死人的,二愣子没有那个勇气。 寂寞开始无情地袭击二愣子,现在他有点后悔让小女孩轻易地走了,不然两个人作伴,总比一个人沉默好,虽然那小女孩透着一股子妖气。 一个上午就这么百无聊奈地过去,到晌午时,二愣子肚子终于开始不安分起来,先是咕咕咕地响,然后是缓慢到急切的饥饿感。 二愣子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明明知道不会有奇迹发生,他还是认真地看了一圈。湖里倒是有两条鱼游来游去,好像一对亲密的恋人。可直到这对鱼恋人游出视线,二愣子也没挪下屁股。 熬到下午,湖风很温柔地吹,暮春的风开始有些微热,二愣子被这股热风一吹,心情更加躁动。 二愣子本不是容易躁动的人,因为饥饿,所以心虚。心虚便无法平静,不能平静当然容易躁动。 手掌在肚子上挤压,似乎想要将饥饿挤出肚子去。手指微微一颤,嘴脸浮出一丝微笑。 腰带里还藏着一颗枣儿。 张婶走之前交代过,饿了可以当饭吃。真有这么神奇吗?二愣子默念一句口诀,枣儿就出现在他手掌中,青中泛红,着实可爱。 “就这么吃了?不是有点可惜吗?”二愣子手指捏着枣儿送到嘴边又不舍得放进去,正自犹豫,忽地一笑,“若是饿死了,这枣儿也没了用处,岂不更加可惜?只是一颗枣儿怎么吃得饱肚子,哼,张婶是不是太抠门了?” 豪迈豁达地一扔,枣儿入口,轻轻咬下,一股清甜流满口腔,然后沿着喉咙,入腹进肚。 说也奇怪,就是这枚枣儿吞下去,二愣子的饥饿感顿时消弭无形,仿佛吃了一顿大餐,饱得不能再饱,连饱嗝都打了几个。 这还不算,腹部充满着一股气流,气流很纯,从肚子向周身发散,经过骨骼关节处,还发出哔哔的响声。二愣子从礁石上蹦起来,骇然感受那股气流的流动。 那股气流流到二愣子的气海穴就停滞不前,就像被一座大山阻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雪山气海乃经脉第一关节处,气海不打开,经脉便不通,无极便不开,那就无法进入修行境界。 那股气流掀起气浪,冲了几次都未将气海穴冲开,聚集的力量就此一泄,就像河堤溃散一般,气流随身游走,侵入四肢百骸中。 “就…这么散去了?”二愣子哭笑不得。 他对修行一知半解,所谓一知是他平日里缠着癫学究讲那修行的典故,多少了解了一些修行的故事,比如修行首先要打开气海穴,让道炁贯通经脉;所谓半解是他从癫学究的故事里获得的一些肤浅的认知,但并无道炁的凝聚,没有道炁,根本就谈不上冲破雪山气海。然而,方才他真切的感受到气海穴被冲击的激动,他甚至都准备好了庆祝的动作,可惜,功亏一篑。 “这颗枣儿怎会有如此神奇的道炁?”二愣子不明所以。 没有冲开雪山气海他也不恼,事实上这几年来他一直在都有这种经历,砍柴的时候有过,打铁的时候有过,杀猪的时候也有过,每次都如今天这般,明明已经触摸到了道炁,临到最后关头,总是功败垂成。他有问过张婶,张婶慈祥地笑,摇头不语;他问刘大叔,刘大叔沉默一会,闷声打铁;他问胡老爹,老爹端着茶壶,壶嘴往外淌着热茶。二愣子后来就不问了,这仨人只是普通的人,又不是修行者,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奥妙。 无极不开,道炁不聚,那他二愣子就永远无法修行,那个飞升的梦想就永远无法实现。 但今天的情景有些奇怪,uu看书 .uukanshuom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想不清楚,口中还含着那枚枣核,枣核温润,如玉,他舍不得马上吐掉。就一颗枣儿,吃了,下次又饿,吃什么?难不成就这枣核当饭吃? 居高临下,距离湖水大约四五丈,岸边清水,一条青背鲫鱼优哉游哉。要是能抓到一条鱼,就不怕饿死了。二愣子这么想,嘴巴里的枣核似乎有所感应,就在突兀地,枣核破口而出,激射而去。 “诶,回——”二愣子猛地跳起,却见枣核射中鲫鱼,又往上一跳,好像钓鱼一般,带起鲫鱼,甩到礁石上。那鲫鱼蹦跶几下,躺在礁石上,腮鳍张合,渐渐力弱。 枣核却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二愣子伸手一抓,将枣核握在掌心,吸口气,再缓缓打开,褐色枣核安安静静,平凡无奇,和普通的枣核没有两样。 二愣子用手指轻轻拨弄,枣核依旧无动于衷,没有任何神奇之处,也是,张婶一个妇道人家,每日里除了晒枣子,就是督促歌儿砍柴,怎会有神奇的宝贝。二愣子摇摇头,将枣核收进腰带里。 鲫鱼放在礁石上风干,到了傍晚,西边的云霞铺满了湖天,牧羊湖仿佛涂抹上五颜六色的颜料,缤纷绚丽。若不是在坎儿岛上,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彩霞。 当夜色再次降临,当晚风轻轻吹浓寂寞,二愣子开始吃那条风干的鲫鱼,嗯,不错,味道真不错,和枣儿异曲同工,鲫鱼吃下去,清爽可口,肉质细嫩,更有一股细细温润的气流在经脉中游动,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二愣子的四肢百骸中。 第19章 枣子坡来了1群瘦强盗 坎儿岛上的日子在寂寞中一天一天随着清风晨曦明月流走,二愣子每天照例打鱼,发呆,却也并不觉得空虚。这些天来,二愣子基本掌握了枣核发射的技巧,所谓熟能生巧,枣儿打鱼一打一个准。 不过水中的青背鲫鱼看势头不妙,越来越机敏,若是二愣子时机不对,角度稍偏,鲫鱼倏忽就逃走,一对鱼眼左边瞥一次右边瞟一次,一副轻蔑得意的样子。 越来越聪明的鲫鱼看笑话似的,二愣子在某一天终于空手而归,等夜幕降临,也只好空着肚子望星星。 春去夏至,初夏的夜清亮如水,无数的星星落进湖水中,随风轻轻浮动,似乎也在嘲笑二愣子。二愣子一点都不恼,遥望夜空,他觉得视力明亮了一分。 月淡星光明。无边无际的夜空仿佛巨大无垠的空洞,那些星光宛如这黑空的路灯。若是天上真有街市,星就是路灯,是不是可以循着星灯漫游?二愣子痴痴地想。 可惜他看不到更深处,更深处有什么秘密,只将一份好奇和憧憬留在心间。 晨曦拉开新的一天,二愣子开始练习四分斧,循着晨风,感悟风的走向,笨拙无锋的砍柴斧使得并不顺手,虚拟的总是比不上实物来得实在,这之间有几斧落空,砍在礁石上,蹦出一串火星。 水中鲫鱼佁然不动,嘴脸怪异,像是在嘲笑二愣子。 二愣子晃动发软发酸的胳膊,向鲫鱼瞪眼。忽地诡异一笑,身子不可思议地晃动。 不三不四,不四不三,邋遢老道的步伐被二愣子掌握得熟稔。 那条青背鲫鱼猛地感觉不妙,鱼鳍一紧一竖,就要逃窜,已然来不及,被枣核击中,触电一般,痉挛几下,跃出水面,落在礁石上。 “跟我斗?哈哈,你可是鱼儿呀,我吃你,天经地义,可不辱没你。”二愣子对鲫鱼郑重说道,并且好像很有仪式感。 青背鲫鱼翻着鱼眼,很委屈也很愤愤不平。 坎儿岛上的日子就在二愣子和青背鲫鱼的斗智斗勇中融进湖风的四季,寒暑易节,冬去春来,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里,二愣子不知吃了多少条青背鲫鱼,雪山气海固然固若金汤,铁门关闭,万气莫开,但四肢百骸中蕴藏了多少奇异的灵气,二愣子全然无知。只有一样,身材长高了,体格变强壮了,手腕手臂的力气大了,仿佛只要他愿意,大铁锤可以开山裂石。 湖中的鲫鱼渐渐稀少,直到一连三四天都未见一尾鱼儿,一个疑问忽地爬上二愣子心头。 “不对,既然坎儿岛有阵法护卫,哪怕一只鸟都飞不进,这岸边怎会有鱼?” 二愣子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 是该回家了。二愣子心想,远眺枣子坡,牧羊湖南岸似乎隐隐传来说话声: “歌儿,早点睡,明天还要去上学。” “二愣子,吃早餐了吗?来,吃个又香又甜的肉包子。” “圣人云: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 “二愣子,莫非今天又被夫子罚了?” 起初声音零零碎碎,到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吵,再之后人声鼎沸,一座生气盎然充满人间烟火味的枣子坡活色活香起来。 二愣子荡荡一笑,纵身跳进水中。 枣子坡四季分明,料峭春寒刚去,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层里,天气忽然变得闷热。山上山下,就似下了一场闷骚的雨,暖而湿的水珠从墙壁上渗出,从地面里冒出,从天花板中探出头。整个枣子坡都湿漉漉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湿漉漉的。 最先奏响枣子坡晨舞曲的是包老叔,包老叔开了一辈子包子铺,天不亮就起来揉面。面是老面,发了一晚,新鲜,做出的包子有韧性有嚼劲。包老叔做包子那是实打实的讲究真材实料,绝不在面粉肉馅上做手脚。 包老叔是老实人。 老实人包老叔的第一笼肉包子出笼时,一条街就飘荡着新鲜包子的肉香。 “好香,这笼包子全上了。”粗大的嗓门并不怕吵醒枣子坡还在香甜睡梦中的人们。 包子铺外搁放一张长桌,两条长凳摆放两边,两条大腿踩在长凳上,另外站着七八人,伸出脖子够着看那笼包子。包老叔只看一眼,两边腮帮子就似发酵的面团,哆嗦了数十下。 “放心,苍龙岭的好汉只抢好吃的东西,决不害了你的性命。”来人是苍龙岭的强盗。 苍龙岭距离枣子坡不说远,但也不近,走山路怕也要个两三四五天,且山道并不好走。苍龙岭上有个山寨,大寨主唤作“入云龙”,二寨主自号“惊雷龙”,名号叫得震天响。一伙强人聚啸山林,因为嫌麻烦,多少年来苍龙岭的强盗都不光顾枣子坡。 “老大,是肉包子…”小喽啰的声音在发颤,眼冒金光,上身前倾,作出饿虎扑食的姿势。 “别没出息,既然出寨子了,大鱼大肉有你吃的。”老大入云龙哼哼两声,喉咙里好像有只手也跟着抓动。 “哎,看把你们饿的,都不成人样儿啦。”包老叔心肠好,将一笼包子搁在桌子上。 这十来个强盗衣衫还算完整,只是一路赶山路,未免粘了些露水、泥土、草叶之类,也破了几道口子,都还是正常。那些刀棍,有些提在手上,有些插在后背,有些别在腰间,特别符合乌合之众的特征。 只有一样~瘦。 那个瘦呀,简直是没法形容,衣服像戏台上的戏服,宽大里裹着瘦骨伶仃。脸颊深凹,只剩颧骨和松弛的面皮,看起来就像饿了三年的狐狸。 一笼包子四十个,每个包子连皮带肉一串六钱。包老叔手法好,包包子的功夫那是真到家。一条老面揉好,刀子下去,一个个面团大小一样轻重一样。将面团在手掌手心压开,加一勺肉馅,左手掌心托起,右手三根手指捏花一般,一个包子就做好了。 比晨风还快,一笼包子在一缕晨风还没拂过就吞进了苍龙岭强盗的肚子里。 “再来一笼。不,十笼。”入云龙满嘴的包子沫肉馅油,舌头使劲地舔,生怕漏了一点碎末。 “还差了点火候,等等呀。”包老叔手指捏着包子,瞟着强盗说,“第一笼包子就算送你们吃的,这后面十笼包子可是要收钱的。带了银子么?” “什么?苍龙岭的强盗是来打劫抢东西的,你居然还想收强盗的包子钱?”一个强盗咧嘴嘲笑。 “去!没银子休想再吃一个包子。”包老叔的同情心是有限的,他在枣子坡开包子铺可不是单纯做慈善的。 “没银子就不能吃包子?”强盗老大入云龙又故作姿态地哼哼哧哧,“我若是杀了你呢?你还要不要银子。” “杀了我?杀了我也不能少了一个包子钱。先付钱,后吃包子。”包老叔的包子是枣子坡畅销货,不怕卖不出去。 “你还真是要钱不要命。”入云龙将手拍在桌子上,瘦手掌力气倒是不小,将桌子上的碗碟都震得乱响。 包老叔冷笑,一点不惧:“你是强盗,好大的威风,有本事去抢刘府,去抢攀仙楼,跟我一个卖包子的争什么劲?” “老大,听起来有点道理。”惊雷龙比较理智冷静。 “可是我们被迫出走山寨,哪里有银子?”入云龙压低声音道。 “不如…我们赊欠?”惊雷龙提出建议。 “哼,哈…做强盗的几时有过赊欠的说法?”入云龙怪异地看着老二惊雷龙,心想二弟莫非饿糊涂了? “老大,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非常时期,我们又不了解这里的底细,等摸清楚了,再连本带利一起收了。”惊雷龙阴险地说出毒计。 “嗯,这个…此计甚好,就依计而行。喂,卖包子的,今个我们出来时匆忙,没带银子,先赊欠着,等抢了银子,再一并还你。”入云龙又拍桌子,豪迈地商量。 “去,不卖了。”包老叔不打商量。u看书 ww.uukanshucm “不卖,那就抢。”入云龙挥手,七八个强盗一拥而上,将几笼包子全抢过去。 包老叔打不过强盗,眼睁睁看着这伙强盗吃完包子,扬长而去。 “十一笼包子,这是多少年没开荤了,别撑坏了肚子…”包老叔还是好心肠,强盗抢了他的包子,他还替强盗担心。 “老大,看起来这小镇并无什么凶险,要不我们开抢?”小强盗跃跃欲试。 “老二怎么看?”入云龙征求惊雷龙的意见。 “卖包子的提到什么刘府,什么攀仙楼,想必都是大户人家,定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不如先去刘府走一趟,再往攀仙楼走一趟?”惊雷龙掐着手指盘算。 “此计甚妙,就依计而行。”入云龙很赞同二弟惊雷龙的计谋。 所谓谋定而后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苍龙岭的老大是入云龙,军师则是老二惊雷龙。“惊雷”二字,并非指其人脾气如雷,而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手段高明。 一伙强盗四处张望,其实也不用瞭望,一条街前后一条街,街上最气派的两座大宅并肩对峙,一是刘府,二是攀仙楼。 “这就是刘府呀!”入云龙有些恍惚,有些敬畏。他久居山寨,苍龙岭又藏在深山中,所打劫的不过是山里的山村农庄,偶尔遇到个赶路人,也是农人居多,哪里见过如此高大气派庄严肃穆的大宅。 刘府先祖,可是前皇堂堂御史大夫。 “叫门。”入云龙打了个饱嗝,喉咙里仿佛有一个塞子,堵得慌。 第20章 打劫在刘府,绑票去孔家 刘府大门紧闭,大清早的,刘老太爷尚未起床,刘府的下人一般从后门进出,怕吵醒了刘老太爷。 强盗可不管刘老太爷睡懒觉,拍打大门震天响,把空气中的湿都荡出响声。 “谁呀~”冰冷的问话从大门内传出。接着大门开了一条缝隙,自缝隙中射出一道冷漠而忿怒的眼光。 “苍龙岭的强盗,打劫。”强盗真是土的不能再土的土包子,“强盗”二字字正腔圆,“打劫”二字理直气壮,生怕对方不知道。 “有病。打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缝隙一合,大门重新关闭。 “诶,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小强盗觉得委屈,伸手又要拍打门板。 “等等。”惊雷龙稳重,沉思一会,见老大并一干小强盗望着自己,才不无忧虑地舔着干涩的嘴巴,“怕是真打劫不了。” “老二,这怎么说?”入云龙不解。他虽是老大,可脑袋没二弟灵活,遇到决断之事之前,必听老二分析一二。 “老大你看,”惊雷龙指指刘府宽阔大门,“此乃大户人家,说远点怕是有族人在衙门做事的,往大点说,说不定还是个县太爷;往小里说,押司捕快之类总是有的。说近点吧...” “说近点又怎样?”入云龙脸色不好看,惊雷龙一番话让他颇为踌躇,押司捕快还不可怕,真要是触犯了县太爷,那可不是好玩的。他是强盗,人家是官,自古以来,贼不跟官斗,古训有之,不可不防。 “这近点嘛,”惊雷龙咽下口水,“最不济也是个里长,但若是镇长,那可有些不妙。” “哦,依二弟之言,又该如何?”入云龙一下子失去了方寸。 “刘府嘛,就算了。” “算了?那怎么成?”小强盗明白不来太多深奥的道理,叫屈着,“老大,我又饿了。” “算了不等于说不成。刘府打劫不了,不是还有攀仙楼吗?谁不饿,都忍着,打劫了攀仙楼,有的是吃的。”惊雷龙眨巴大眼睛。他眼睛本不大,实在是因为瘦才显大。 “听老二的,去攀仙楼。”入云龙果断转向。 攀仙楼斜对刘府,一街之隔,步行五十步。当初孔老财为何要将攀仙楼开在刘府对面,原因不得而知,但一静一动,倒也构成枣子坡一条街独特的景象。 一伙瘦不经风的强盗在一条街的晨风中向攀仙楼斜斜飘去,空气潮湿,青石板地面也是湿漉漉的。一大清早,枣子坡就渲染出闷热气氛,窒息一般,入云龙就用宽大的衣袖扇风。 透过衣袖,一个肥胖油腻衣服光鲜的胖子一摇三摆地走出攀仙楼,嘴巴还蘸着一抹酱油的颜色。 胖子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因为胖,所以摇晃,入云龙很是担心胖子滑倒。同样,在胖子眼中,苍龙岭的强盗飘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因为瘦,所以飘忽,胖子担心他们滑倒。 惊雷龙向入云龙使个眼色,老大老二对眼时露出凶狠的笑意。这个少年胖子一定是富家子弟。 富家子弟孔聚财这三年长高了,也长横了,总体感觉,横比竖大。孔聚财像往常一样,早起,在攀仙楼用完早餐,连口都没簌干净,就摇晃着去知味学堂上学。很不幸,他刚出攀仙楼就遇上了苍龙岭的强盗。 “绑票。”几个瘦不堪言的强盗包围了孔聚财,入云龙凶狠地冲孔聚财诈唬。 孔聚财吓了一跳,肉眼里挤出几丝诧异:“你们…是在开玩笑?” “开玩笑?哈哈,真是好笑,看看我家老大是谁?”那个多嘴的小强盗抢着奉承。 入云龙似乎很享受这种咋咋呼呼,将单薄的胸脯挺得高些。孔聚财嘴巴一个哆嗦,下意识要伸手去扶。 “是谁?”孔聚财真不认识。 “告诉你,我们是苍龙岭的强盗,他是我们老大入云龙。” “苍龙岭的强盗?没听说过。”孔聚财摇头,听到是强盗,孔聚财反而不惊慌了,要绑票?没问题,他老子孔老财别的没有,银子却永远不缺。 入云龙忽然觉得很沮丧很悲哀。 从踏进枣子坡一条街以来,就没有一个人怕强盗的。这要搁在别地,听到“强盗”呀、“抢劫”呀、“绑票”呀,早就吓得躲起来,哪像这地方,听到当没听见。 “强盗呀,绑票呀!”入云龙强忍着忿怒,扯着嗓子喊。 这声太响了,又因为他瘦,一口气气力不逮,所以高音处就破音了,变作凄厉的尖叫。 “强盗?哪里来的强盗?”一条街终于被入云龙吵醒,家家户户的大门打开,窗户推开,有人从屋里走出,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有人嘴巴里含着簌口的泡沫,有人脸上还搭着毛巾。 湿漉漉的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腾腾的热气,枣子坡醒了。 “都听好了,老子就是苍龙岭的强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入云龙就是我,我就是入云龙。”入云龙环顾四周,彻底爆发出强盗的素质。 “老大入云龙,老二惊雷龙就是我。今天来此贵地,一为打劫,二为绑票。我苍龙岭的强盗替天行道,只谋财不害命。今日绑了小胖子,只要肯交出银子,决不撕票。”惊雷龙提高声音,表明态度。 强盗明目张胆杀进枣子坡,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一条街上的人面面相觑,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无从对答。 这情景有点尴尬。孔聚财的脖子上架着一柄刀,刀有点重,小强盗瘦如枯枝的手腕似乎承受不了,刀锋颤抖着,不停擦着油滑的脖子。 “多多少银子?”孔聚财不是畏惧强盗,而是着实怕握着刀的手腕突然骨折。 “哼,你怕了,二…二十两银子。”入云龙喊出一口价。 一条街所有观看的人忽地愣住了,没有一个人吱声,人们的表情古怪,真的古怪。 “怎么…太太多了?”入云龙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些人筹不起赎金,就不该狮子大开口。 然后他的瘦而松弛的面皮被一阵嗤笑扯得生痛。 “切!” 这个单音节词包含的含义就是轻蔑,就是耻笑,就是没劲,就是看个不入流的强盗折腾出的一个滑稽的笑话。 入云龙听得懂这个词背后的意思,莫说二十两银子,就算再多十倍,也还是一声鄙夷的“切”。 然后他还看到孔聚财的神情愈发轻松,只是刀下的脖子随着刀的颤抖而抖动。 “你们,真是小看苍龙岭的强盗!”入云龙十分生气,他决定要给这些人一点厉害瞧瞧。 他大步走向一个喊得最响的蛮横的人,那个泼皮正是牛八。 入云龙很瘦,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就像一片落叶,但他的脚步很快,似乎只是一滑就到了牛八的身前。 啪。 牛八的横肉脸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很清脆,也很厚实。 “你、你敢打老子?”牛八莫名其妙挨打,无明业火冲出脑壳。 啪。 又是一记耳光,牛八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好了。 “牛八,你的脸鼓起来了…”牛八的泼皮同僚失声惊呼。 两记清晰可闻的耳光在一条街上荡漾,方才还在嘲讽取笑的人们这才意识到问题是严重性。 被打的牛八忽地噤声,他知道不是这瘦子的对手,虽然瘦子已经瘦到极点,仿佛一阵晨风都可将他吹进牧羊湖里。 一众泼皮终于消停。 “还有谁?”入云龙前后张望,深陷的眼眶里射出凶狠的光芒。 “白吃了我的包子,还要打人,还有天理没有?”包老叔不怕,硬气得很。 入云龙脸色难看,冲包老叔喊:“老子是强盗,强盗抢劫,天经地义。” “吃了包子就要给钱,这也是天经地义。”包老叔犟的寸话不让。 “你,好,等拿了赎金,立马给你。”入云龙狠狠瞪包老叔眼,他觉得包老叔让他没面子他就让包老叔没面子。 包老叔不出声了。 “还有谁不服?”入云龙再看一条街,一条街怎么看怎么都比他见过的村庄繁华,他觉得懊恼,二十两赎金实在太少。 “好汉刀下留人!”攀仙楼里孔老财大踏步跑出来。 和儿子孔聚财完全不同,孔老财身材保养很好,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算得上是营养均衡的中年人。 “来来,赶紧给好汉奉上赎金。u看书 .uuknsh”孔老财来不及抹一把额头汗水,连着向入云龙作揖,“这是纹银二百两,请好汉高抬贵手,放了犬子。” 伙计捧着托盘,托盘上码着白花花的银子,一锭一锭,足足二百锭。 入云龙不由得咽口水,喉结发出清晰的咕咕响。 孔老财满脸堆积着笑,一点都不令人厌烦。 “老大…”惊雷龙的表情更不淡定,眼色里流露出无比的兴奋、激动与贪婪。 “不行。”入云龙喉结在剧烈抖动后终于平定下来,“老二,说好的二十两,不能言而无信。” 一条街又是一静。谁还嫌银子多呀,这强盗是不是犯傻? “老大…” “不行就是不行!你说你是老大还是我是老二?”入云龙瞪着惊雷龙。 “入云龙是老大,惊雷龙是老二。”惊雷龙讪讪应声。他虽然足智多谋,但在老大老二的排位上,却始终不敢坏了规矩。 “拿赎金,放人。”入云龙要做个讲信用的强盗。 惊雷龙拿了二十个银锭,眼光依旧迷恋着托盘上的银锭,咬着牙,退后。 孔聚财从刀下走出来,脖子上的凉气仿佛还在冷冷地吹。 “爹。” “儿子。”父子团聚,皆大欢喜。 “现在,你侮辱了我,所以老子要绑你。”入云龙忽然指着满脸异样的孔老财。 风云突变,气象万千,孔老财孔聚财父子俩僵立当场,一条街才松了口气,顿时又紧张起来,湿漉漉的空气都能拧出水滴。 第21章 所以,不行 绑票的刀从孔聚财的脖子移到孔老财的脖子上,孔老财鼻尖上渗出一滴汗珠,汗珠越积越大,大到鼻尖无法承受,啪的一声滴在青石板上。 “能不能有点新意?”孔聚财很没良心地问。 “绑票,打劫,五…五百两。”入云龙的额头也挂着汗珠,有三点激动,有三点兴奋,还有三点心虚,一点惶恐。 “不行。”这次孔老财一口拒绝。 “爹…” 刘府深厅,光线幽暗。刘老太爷半卧软塌,檀香袅袅,缥缈出虚实的暗影。 “五百两,对孔老财是少了点。”刘老太爷语速缓慢,颇为沉吟。刘老太爷说的是孔老财的身价,若论银子,在枣子坡,孔老财当之无愧第一富豪,据说孔家的生意都快要做到山江郡去了。 “太爷,五百两对孔老财就是九牛一毛,孔老财连命都不要,是不是太抠门儿啦?”刘静定疑惑不解。 刘老太爷斜着眼看最疼爱的孙子,老人微微一笑,轻轻咳了两声,温和地说道:“不是钱的事,孔老财不缺那五百两。先前那强盗入云龙绑票要价是二十两,孔老财一下子拿出二百两,临到自己了却不愿意,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刘静定微一思忖,突然间就想透彻了,“若是孔老财毫不犹豫交了五百两赎金,以强盗入云龙的贪念,必然还会绑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啊,那可是个无底洞,所以孔老财须断了入云龙的念想。” 刘静定这三年来已经长成翩翩公子,相貌英俊,身材高大,确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爷,见识也不凡。 刘老太爷微微颔首,难得露出赞许的笑意。他对这个长孙向来看好,惟有寄予厚望,才倍加严格。孙儿只是略加思索便有如此见地,刘老太爷当然有理由舒心。 “都说孔老财抠门,单只今天的表现,他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却也有一份家园情怀。罢了,让洪教头走一遭,将那几个苍龙岭的贼人废了功夫,赶出枣子坡便是。唉,都是讨生活的人,不得已而当强盗,莫害了性命。” 刘老太爷长长叹息,微闭老眼,便不再说话。 大善人呀,慈悲悯怀。 刘静定躬身低首,轻轻说声“告退”,后退着出了那扇阴沉的门。 “五百两不多。”入云龙不解孔老财为何断然拒绝,一个有钱人的命绝对不止五百两银子呀。 “不是银子的问题。”孔老财冷笑,“若是我交了赎金,你还会不会绑票其它人?” “这镇上有钱人多。”入云龙狡狯摇头。 “所以,不行!” 孔老财冷静地盯着入云龙,神态坚决。他是老财,交得起赎金,但不等于枣子坡人人都是老财,人人都交得起赎金。他不能助长强盗的歪风,不能撑大强盗的胃口。 “你就不怕撕票?”入云龙恼羞成怒地低吼。 孔老财沉默。 “爹…”孔聚财欲言又止,一脸不解,两眼困惑。 强盗瞪着眼,等着孔老财妥协。沉默好一会,孔老财的摇头打碎了入云龙的期望。 “不行!” “好,撕票!”入云龙抓狂,发燥,暴怒。 “老大,苍龙岭向来只求财不害人。”惊雷龙吓了一跳,赶紧凑近老大的耳朵。 “求不了财,那就杀人。”入云龙疯了。的确,他被孔老财弄疯了。 “撕…票?”小强盗举刀的手剧烈地抖动。孔聚财的心也剧烈地抖动,小强盗的手腕实在太瘦了。 “撕票?好大的胆子,枣子坡是什么地方,做强盗也不长眼,说来抢就抢,当刘府是积木搭的吗?” 声音洪亮,打从高大庄严的刘府大门涌出。 和洪亮怒声一起涌出的,是刘府一干护院家丁,当先捧出一个,身材魁梧,短髭如针,一身腱子肉铁塔一般,正是刘府护院教头洪教头。 “不长眼的东西,还不放下刀?”刘府家丁狐假虎威,仗势耍威风。 “洪教头来了,刘老太爷终于要给这些不长眼的强盗好看。”三黑子这时来了精神。左右邻居乡里就着附和,私语渐起。 刘老太爷是大善人,绝不容许强盗在枣子坡横行霸道为非作歹祸害乡亲,这应该是枣子坡居民表现出来的傲慢轻蔑歧视且无所畏惧的底牌吧。 洪教头是枣子坡公认的第一高手,有多高?牛八吹牛见过洪教头一拳打死一头大牯牛,三黑子神采飞扬描绘过洪教头将一个石碾子当做陀螺玩。总之,洪教头坐镇枣子坡,哪个不要命的强盗敢来撒野? 和洪教头相比,苍龙岭的强盗简直是…没办法形容,太瘦太薄,仿佛洪教头嘴巴吹口气,就能将入云龙吹进枣子坡后面的大山。 “你又是什么东西?”入云龙的褶皱脸皮不自禁地抖动,心里打鼓,面子却不能输。 “刘府洪教头。”洪教头不等手下家丁开口,径自报出家门。 “幸会。”入云龙按江湖规矩抱拳,“我苍龙岭在此绑票撕票,请问洪教头是来赎人的吗?” “哈哈,做强盗有你这份胆识也是难得。”洪教头轻蔑地斜眼。却向一条街老少爷们说道:“枣子坡的父老乡亲,东翁发话了,几个蹩脚的强盗,打发就是了,大家不要怕,不要慌张。” 洪教头的傲慢彻底激怒了入云龙,瘦如薄纸的强盗突然发难,和他一样薄的钢刀破风劈出。 被激怒的人往往不再考虑心里,哪怕他入云龙是山里的土包子进城,发怒的一霎,胆怯犹豫顾虑全都弃之脑后。 “嗤~”洪教头发出一声轻蔑的口语,随手打出一拳,拳风凌厉,足可开山裂石。 “好拳!”三黑子震天介一声喝彩,引发一通共鸣。 入云龙忽地冷笑,刀在中途,惊变,暴力猛增。 一条街突然狂风发作,风自拳中来,狂自刀锋出。枣子坡居民被那狂风带动,不由自主闭上眼睛,脸被劲风刮得生痛。狂风范围之内,飞沙走石,气象突变。 通常洪教头的拳头打出,对方无论是刀砍还是枪刺,那刀枪都在拳风中折断振落。然而他拳至中途就发觉不好,在他眼中蹩脚的强盗一点都不吃瘪。 太托大了,太轻率了,洪教头心中有一千匹野马踏过。这么个不起眼的瘦强盗,居然爆发出足可一战的力量。早知如此,就应该使出十成功力,而不是随手一拳。 后悔永远是自我辩护的论据,而这个论据既不能证明什么,也无法扭转局面,所以只是一个悖论。 哧~溜~ 入云龙的刀锋破了洪教头的拳风,并且伤到了洪教头的拳头。 一根食指飞出,空中飞行了一段距离,最后落在三黑子脚头。 洪教头急退,青石板连破十多块,才在入云龙刀势颓败时收住脚步。 “修行者?”洪教头惊诧,震骇,断指处白骨混合血肉,凄惨无比。 他本身也是修行者,若不是托大草率失去先机,他足以打败入云龙。但现在先机尽失,且被入云龙砍掉一根食指,虽有可战之力,却无必胜之心。 “你也是修行者?”入云龙同样震惊,区区一条街,竟然藏着一个修行者。 修行者与武者不可同日而语,就像虎豹与鬣狗的区别。 洪教头表情沮丧,神态暗淡,夹杂着一丝不服气,低声吼道:“你一个修行者,竟然跑去做强盗?” 入云龙终于露出狰狞的面目,一扫之前的笨强盗形象,冷笑道:“想不到一个修行者,竟然去做护院。” 修行者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能吸天地之精华,得日月之光辉,化元气,通经脉,铸金丹,而后飞升,成就仙人之壮举。修行者一旦进入红尘江湖,物欲横流,酒色财气,哪里还有心境去修行。 枣子坡无数双眼睛眼睁睁看着第一高手洪教头断指落败,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震立当街,无敢哗者。 三黑子特别别扭,uu看书 ww.ukanshuco特别难受,洪教头那根断指就在他的脚趾头前,似乎还在轻微地跳动,向他勾手,可他不敢弯腰去捡。 苍龙岭的强盗那是猛虎扮笨猪呀,狰狞的面目一旦撕开,强盗的本性就完全展开。 方才还在取笑强盗的人们,一下子全部失声。 “或许,我现在可以血洗这条街啦。”入云龙狂躁地大笑。他成功地挫败洪教头,一条街再无值得他惧怕的人了。 “现在不是五百两,而是你的全部银子。”入云龙冲孔老财咧嘴,瘦削深凹的脸颊特别地丑陋。 “用我的全部银子换一条街所有人的性命!这生意你不亏。”孔老财仍无惧色。 “哈哈,太晚了,杀了你们,银子都归老子,你凭什么跟老子讲条件。”入云龙伸出食指指头轻轻摇晃。 “杀了我,你根本就找不到银子。”孔老财冷冷淡淡地笑。 “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入云龙招手,惊雷龙凑近他耳朵,两人不知交谈了什么。 “要不,老子留下他一条命?”入云龙钢刀指向孔聚财,“或者干脆一刀劈成两半?” “爹…”孔聚财这时才真正感到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从脚板心升上来。 “聚财,还是不行。”孔老财痛苦地闭上眼睛,既然改变不了什么,那就等待死亡的到来。 入云龙眯缝着瘦而深的眼眶,盯着孔老财,终于流露出一丝失望,挥手道:“那就杀了吧。” 小强盗诡异发笑,刀锋斫向孔聚财的肥厚脖子。 第22章 再回时是少年 这是一场无妄之灾,对于枣子坡人来说,无数年来的安定安逸日子就要被小强盗那一刀打破。 即便是朝代更迭,兵荒马乱的时代,枣子坡就像被人遗忘的世外桃源,坚韧而悠闲地活在这个世上。所以枣子坡是个神奇的地方。 据说,某个年代,一支大军,三千铁骑进犯山江郡,行军至枣子坡,不等马踏枣子坡,三千铁骑马蹄尽折。又一次,浩荡战舰驶进牧羊湖,湖水忽然沸腾,浊浪滔天,樯倾楫摧。故老相传,枣子坡有高人庇护,所以枣子坡人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表现出十分的从容淡定。 但是今天有些例外,这十个从大山深处苍龙岭闯进来的强盗,似乎要毁灭枣子坡人留存心底无数年的那份根深蒂固的信念。 牛八横,但还是有惧怕情愫;三黑子吹牛,往往胆怯的人才喜欢胡吹海侃。小强盗瘦如枯枝的手腕一抖,钢刀顺势劈下,人们的瞳孔中放大了震惊、恐慌,还有失落。 砉。 一道褐色光华一闪即逝,没有人看清楚是什么,连洪教头和入云龙这等修行者也没留意那是什么,哐当一声,钢刀砸在青石板上,先是砍断了小强盗的五根脚趾,然后斫进青石板与青石板的接缝处,刀身兀自颤动。 小强盗细瘦的手腕穿了一个洞,洞中有光,先是白光,继而血光,就像喷泉一样,然后,瘦枯枝一般的手腕断了,手掌坠地,正好抓住五根脚趾。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率先警觉的入云龙惊醒时,小强盗才发出呼天抢地的痛嚎。 一掌五指,断根去骨。 孔聚财满头虚汗,发热却又冰冷的汗水混合着湿漉漉的空气,打湿了眼前的空间。他再也承受不住,一屁股跌倒青石板上,嚎啕大哭。 有人眼尖,惊叫道:“那个少年,是那个少年出的手。” 三黑子也叫:“我可清清楚楚看到他用的是暴雨梨花针…” 暴雨梨花针是江湖早已失传的暗器,据说此暗器一旦发出,无人能挡。 “三黑子,你武侠话本看多了吧,哪有?” “不是…那不是二愣子吗?”包老叔觉得眼熟,冲那迎着一条街走来的少年喊。 “可不是他?长高了。”卖菜的老姚头揉揉眼睛补充。 枣子坡并没有去关注小强盗的断手断脚,反而以极大的热情迎接风中独行的二愣子。 枣子坡再次生动起来。 一个并不十分高大的身影自一条街的岔道青衣巷上像一团湿云缓缓移动,头发上还挂着水珠,已经缩短太多的衣服裹在结实的身板上,像被撑破的湖蚌,刚从牧羊湖里爬出来,水线儿直往下坠,原本就湿润的青石板积淌着水流。 “包老叔好!姚老头好!孔老财好!大家好!”二愣子不停地点头,不停地打招呼,不停地淌水,一步一步走向一条街中央。 一条街静寂无声,所有的眼睛都惊呆了:这还是三年前那个二愣子吗?三年前失踪的二愣子,再回时已经是少年。 “没爹没娘的孩子…”同情总是体现慈母的心疼。 根本不理会入云龙的忌惮而凶狠的目光,二愣子走近孔聚财,拍拍他的肩膀,细声道:“你这么没皮没脸的大哭,若是让大学姐听到了,那该多没面子。” “你真是二愣子?”孔聚财赖在青石板上,抹把眼泪鼻涕,眼泪鼻涕画了个大花脸。 “看看是不是比你高了。”二愣子嘻嘻笑。头发老长,乱蓬蓬像个稻草人;衣服太小,纽扣几乎扣不上,就只扣了一个;衣袖太短,袖口仅到手肘;裤脚呐,这个最滑稽,长裤变成七分裤。 “黑了,壮了。” 孔聚财破涕为笑,翻身爬起来,往二愣子跟前一站,嘿,矮了半个头。 “太胖了,该减肥啦。”二愣子现在可以俯视孔聚财呢。不是二愣子长得太高,而是这三年孔聚财只长肉,身高并没有成比例同时生长。 “二愣子,都三年了,大家都说…都说你死啦…” “你看这不活的挺好的,放心吧。”二愣子转身,对峙入云龙。 “你说你是强盗?” “苍龙岭的强盗。”入云龙阴鸷的眼神藏在阴冷的面皮下,像个饿死鬼。 “强盗也不能杀人!”二愣子盯着入云龙。 “你说不能杀就不能杀?那还要强盗做什么?”入云龙低声咆哮。他现在还不敢出手,虽然他是修行者,虽然对方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看不透那少年。 洪教头也看不透二愣子,他的断指已经包扎过了,白色纱布渗透出红色的血。他低头看一眼青石板上小强盗的断掌断脚趾,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自家那根断指又隐隐作痛起来。 洪教头觉得很是沮丧,很是晦气。“这狗日的强盗。”他啐口唾沫。 “可老子就是强盗,强盗不抢劫还是强盗吗?强盗不绑票还是强盗吗?强盗不杀人还是强盗吗?”入云龙歇斯底里狂吼。 “不抢劫不绑票不杀人当然可以啦,你还可以进学堂去读书呀,当然,还可以砍柴、打铁、杀猪。”二愣子这是什么令人喷饭的逻辑。 早有人起哄,却是牛八:“是呀,可以去知味学堂上学读书,喊二愣子一声先生。” “哼,他们都叫你二愣子,你果然是个二愣子。”入云龙强压怒火,狂怒开始占据他的理性的大脑。 “不好听吗?” “一点都不好听!老子讨厌这个名字~”入云龙说完这句话,突然发难,他距离二愣子不远,似乎只要伸个手,钢刀就可砍掉二愣子的头。 修行者出手快、狠、毒,一般人看不明白,洪教头可看得仔细,惊呼道:“二愣子小心!” 一条街又刮狂风,风是刀锋,漫街的刀锋层层叠叠,像水浪堆叠,一波波涌起。 这次没人躲避,就算狂风再大,刀锋再凶,枣子坡人也要亲眼看着二愣子,无论生死。 狂风一湖波,凌虚若春光。二愣子就像湖面上的一叶柳影,波光闪闪,失去踪迹。 洪教头没有看清楚,入云龙也没有看清楚,他二人都是修行者,但修行者也要分出高低,看来邋遢老道的境界更高,那个“不三不四”且被二愣子创新改造附加“不四不三”的身法不是洪教头和入云龙这等修为可以破解的。 不是二愣子修为有多高,准确说,二愣子根本就不是个修行者,他这三年在坎儿岛别的没捞到,鱼吃了太多,在礁石上跑来跑去腿脚也练得更利索。 二愣子再出现时已经是贴在入云龙背后,就像入云龙的影子,又像入云龙后背背上的包袱。 枣子坡满街的人在这个清晨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苍龙岭的强盗入云龙背着二愣子在街头街尾窜来窜去,将一柄耀光钢刀舞动如雪片,可就是无法甩脱黏在后背的二愣子。 附骨之蛆。这成语不好听,那就是如影随形吧。入云龙好像背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大鱼,一座大湖。他觉得后背又湿又重,并且被一种说不清的水汽罩着,让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实在太重,实在太累,入云龙大口大口地喘息,他已经跑不动了,撑着腰,站在原地,似乎用完了所有的气力。 苍龙岭的强盗们目瞪口呆。以入云龙那副瘦骨架子,还未压垮已是奇迹。更为令强盗们沮丧的是,老大入云龙是修行者,而这个二愣子根本就没有一点修为,甚至连武者都算不上。 二愣子还在入云龙后背上,他的衣服依旧湿漉漉的,入云龙的衣服也已经全湿透了。二愣子一只手摸着入云龙后脖上的骨节,一手握着那把无锋的砍柴斧,犹豫不决:“从哪儿下手利落些啦…” “好汉,大侠,饶了我家老大的性命…”苍龙岭的强盗讲义气,见老大命在旦夕,几乎要哭了。 “做、强盗的还怕、死!”入云龙要累趴了,说话很不利索,“都、给老子、闭嘴~” 惊雷龙等强盗顿时闭口,脸上现出倔强而悲哀的神情。u看书 .ukansuom 下一刻,入云龙直接跪在青石板上,清脆一裂,膝盖下的青石板碎裂。 入云龙痛叫,才叫出半嗓子便硬生生止住,额头上冷汗簌簌,脸色惨白。 和青石板一同碎的还有入云龙的膝盖,旁人没看明白,洪教头的脸色也白的无一丝血色。他虽是入云龙的对手,可此刻看到入云龙被二愣子如此折磨,非但没有丝毫高兴,倒也起了些兔死狐悲之感。 “硬气,很好呀。膝盖碎了?没关系,接骨我最在行。”二愣子念念不忘他接骨的本领。 这伙强盗并非善良之辈,以入云龙暗算洪教头、小强盗刀劈孔聚财观之,若是让他得势,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枣子坡这些人。癫学究常常教导:谁打你左眼,你打他双眼。胡老爹更狠:直接杀了。二愣子心肠好,不是滥杀好杀之人,留了强盗性命,下手却是凶狠,是要给这些强盗一个明确而严厉的信号。 “你…究竟是什么人?”入云龙不堪重负,背上那座湖他背不起。 二愣子没觉得自己有多重,只是觉得强盗凶猛,若是离开他的后背,不知还能不能制服这强盗,是以从头开始就没打算离开强盗的后背。他又哪里知道,他这三年吃了坎儿岛多少灵鱼,又增长了多少灵气,这些灵气灌注经脉,融入全身,每个毛孔都是重力。 “早说了,枣子坡的二愣子,知味学堂的学生。”二愣子手指还在入云龙后脖子上,拇指已经按在第二个脊椎骨上。 入云龙觉得后脖子一阵冰凉凉的酥麻。 第23章 什么铁老大铜老大 “你、你有种杀了老子…”入云龙真硬,膝盖陷进青石板碎缝里,膝盖骨粉碎性骨折跑不了,却一声不吭。 “为什么杀你?你虽是强盗,但强盗又不是天生的,谁没事吃饱了撑着跑去做强盗。”二愣子拇指深深一按,入云龙的脊椎骨就向内深深地凹进去,所以他的脖子向上向前挺得更高一些。 入云龙没有忍住,惨厉大叫一声,这凄苦的惨叫落在旁边的强盗耳中,俱是一凛。 老大被制,苍龙岭其它的强盗投鼠忌器,不敢动弹分毫。 “咦,什么情况?”二愣子怔住。 他原本是想彻底地摧毁入云龙的有生力量,脊椎骨是人体最薄弱的地方,让入云龙的脊椎骨稍稍变形是不错的选择,在从强盗的后背上撤离前,他可不敢担保下次还能一举制服强盗。结果拇指按下去,异样感觉产生。 异样来自腰带,腰带里放着癫学究送的一方砚台,砚台上雕刻一棵松,松下有一人垂钓,所钓池子便是墨池。 现在那砚台动了,好像还很兴奋,隔着腰带,吸盘一样附着入云龙的脊椎尾骨。 入云龙浑身颤抖,水汽不断冒出,看起来十分痛苦。 “不要乱动!”二愣子严肃地警告。 二愣子也不明所以,但砚台这般举动出乎意料。不过他还是知道癫学究不会胡乱送自己一个破烂,砚台自有它的目的。 “胡老爹的腰带是看得见的宝贝,身上的背心可以挡住死秃驴破竹竿一击,刘大叔的那枚玄铁能打死死秃驴想必也不会差,张婶的枣儿不仅能吃饱肚子还能偷袭钓鱼,最后癫学究这个砚台一定不会是大路货。我记得当初癫学究拿出砚台时,张婶他们似乎都吸口冷气,莫非真是什么宝贝不成?” 都是宝贝啊!二愣子这么想,脸上现出怪异的表情。旁人不晓得内情,还以为他在用什么厉害的手段对付强盗。 “叫你不要动,听话。”二愣子像夫子教训学生,眉毛微蹙,生气恼怒的样子。 入云龙周身不停颤抖,但这种剧烈抖动明显不是受制下的恐惧,反而还有点享受的神情。 “这可奇了。”洪教头这回真看不明白。 枣子坡人像看马戏团耍猴一般,饶有兴趣地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强盗老大被制,枣子坡大胜苍龙岭,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个过程似乎有点漫长,众人眼里,强盗入云龙表情丰富,从愤怒到羞怒,从骇然到疑惑,从惊恐到惊喜,从痛苦到欢喜,种种情态包罗万象,应有具有。 这是一种从绝望到惊喜的巨大转变,这更是一次劫后余生的狂喜。看着这副表情,不止枣子坡人闹不明白强盗演的是哪出戏,连惊雷龙等强盗都无比震惊。 伴随入云龙表情变化的是他的脸颊渐渐隆起,原本深陷下去的脸皮缓缓鼓胀,瘦的颜色在缓慢褪去,正常的脸在一点一点复原。 没有人看得到,包括入云龙也无法获知,一道粘稠的黑汁从入云龙脊椎尾骨流出,流进二愣子腰带里的砚台墨池中。 直到黑汁全被砚台吸干,砚台似乎意犹未尽,很不满足地放开入云龙的脊椎尾骨。 入云龙整个人就此一松,仿佛从大病中挣脱出来,出了一身臭汗,打了几串臭屁,一条街顿时臭不可闻。 太臭了。人人捂住鼻子,恨不得将鼻孔塞死。 二愣子近水楼台先得臭,比臭鸡蛋还臭,比死老鼠还难闻。这莫非是强盗的奇招?二愣子实在无法忍受,从入云龙后背上跳下,跳出三丈外。 “太臭了~”二愣子才说一句,就发觉自己错了,于是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死死地捂住鼻子,只留两只眼睛看。 那身臭汗一出,臭屁一放,入云龙浑身舒服到了极点。但他心智却是异常明了:遇到救命恩人了。 后背那座湖一去,入云龙更是说不出的畅快,强盗那是真硬,顾不得膝盖破碎,硬是转身,纳头便拜: “恩公在上,请受小人三拜!” 这句话说得真诚无比,三个响头磕下去,额头下的青石板被砸出一个大凼子。 众人莫名惊讶。 “还不跪下给恩公磕头?”入云龙冲苍龙岭的强盗怒吼。 惊雷龙等强盗不知所以,但他智商不低,眼见着老大起了巨大变化,心中忽地冲出一片激动。 “莫非,恩公解了老大的毒?” 惊雷龙再不迟疑,扑通跪在入云龙身后,连连磕头。苍龙岭其它强盗见老大老二如此,哪里还敢怠慢,一时间,跪倒一大片,磕头震天响。 “毒?原来这伙强盗被人下了毒,误打误撞中,偏偏砚台可吸取那毒。”二愣子这么一想,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看来癫学究送的这砚台还真是个宝贝。我就说了,癫学究怎么可能那么抠门呐。”二愣子内心怎么想,强盗们又怎么猜得到呐。 “都给老子听好了,从今往后,苍龙岭老大再也不是入云龙,苍龙岭的老大只有一个,那就是…就是…”入云龙眼巴巴地望着二愣子,那意思是总不能叫老大二愣子吧。 这是投降的节奏呀。孔聚财忽然就看明白了,别说之前二愣子刀下救命,就以二愣子现在的手段,谁还好意思叫他“二愣子”? “嗯,苍龙岭的老大么,姓铁名心歌,要不,你们就喊铁老大?” “铁老大?好,这名字响亮。苍龙岭铁老大在上,请受入云龙三拜!”入云龙再次磕头,这次是磕山寨头。 “不对,铁…铁老大可不是什么苍龙岭的老大,铁老大是枣子坡的铁老大!”牛八突然反应过来,这名字的归属权可不能随意出卖。 “就是,枣子坡的铁老大怎就成了苍龙岭的铁老大呢?”三黑子附议牛八。 一波枣子坡的泼皮开始大喊大叫,无论是人数上还是声音上,都完全碾压苍龙岭的强盗。 “铁老大…”入云龙可怜兮兮地望着二愣子。 “都说了,我是枣子坡的二愣子,知味学堂的学生。”二愣子似乎闻到了春天里的枣花香,所以鼻音突然加重。 “二愣…嗯,那个铁老大叫法也挺不错的。”孔老财给儿子孔聚财使个眼色。 孔聚财心领神会,肥胖的肉脸贴近二愣子:“你是枣子坡的铁老大,也是知味学堂的铁心歌。” “二愣子改叫铁老大,是挺不错的。”包老叔点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二愣子多顺口。”二愣子不同意改名。 “铁老大,嘿,这改口叫顺后也就自然了,铁老大,呵呵呵。”姚老头快乐地笑。 二愣子铁老大一脸愕然。 入云龙一喜,拱手道:“苍龙岭拜见铁老大!” “算了,随便你们怎么叫。可有一样,从现在开始,你们再不是什么苍龙岭的强盗,就在枣子坡安家立户,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现在,铁老大开始行使老大的权利。 “这个一定,我等定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凭铁老大吩咐。”强盗们异口同声。 “那好,入云龙你三人就暂时去张婶家,每天砍柴劈柴,砍好的柴送一半去攀仙楼,孔老财自然要给一份你工钱。另一半送到知味学堂吧。” “工钱照旧,每月再多加两纹细锭。”孔老财伸出两根手指。 铁老大又指着惊雷龙道:“你们仨去铁匠铺打铁,老规矩,凡是枣子坡的铁器,不论难易,一律只能收一个铜板。” 规矩不能坏。二愣子铁老大觉得似乎又看到了往日情景,忽然间意气风发。 “你们剩下四个去胡老爹的猪山养猪,猪养得越肥越好。” 小强盗虽然断掌断脚趾,可却没有一丝怨恨之意。 “大家都起来吧。”吩咐完,铁老大拍拍手,好像完成一桩大事。 入云龙面露难色,嚅嗫道:“铁老大,我,他们…” “你们的事,不急,都包在我身上。”铁老大说道,“先起来,我还有事问你。” 有了铁老大一诺千金,uu看书 .ukanshu.om 强盗们欢欢喜喜站起身,恭恭敬敬等着铁老大发问。只有入云龙站不住,惊雷龙搀扶着他站好。 “待会跟你接上碎骨。谁给你们种下的毒?”铁老大低声问。 “一个小女孩,戴着斗篷面纱,瞧不清面相,手段…相当狠毒…还说下的这毒叫饕餮毒,凡人中毒,便像饕餮一样不停地进食,人却越来越瘦…这鬼杀的毒…”入云龙心有余悸,眼睛不自禁往外扫,生怕那小魔女突然现身。 “斗篷面纱…”铁老大哑然失笑。自云袖寺相遇,就觉得小女孩妖邪得很,若不是被智诚和尚逼得逃到坎儿岛,两人断然是不会联手打架的。但说到打架,还别说,挺默契的。 入云龙不明所以,傻呆呆望着铁老大。铁老大挥挥手:“都先去安歇吧,晚点我会去给你们解毒。” 他又向枣子坡众人道:“各位大爷大叔奶奶婶婶都回吧,今日没事啦。” 枣子坡一场大戏突如其来的来,又偃旗息鼓的去,鲜活的枣子坡还是往日那个处惊不乱安逸闲适的枣子坡。 “铁老大,再会!”人们纷纷向铁老大告辞。 霍然一声冷哼,一条街顿时寂静。 “哼,什么铁老大铜老大,你是知味学堂学生铁心歌,知味学堂从来就没有铁老大那等破铜烂铁,你若是那东西,胆敢走进知味学堂半步,打断双腿,哼?” 白老夫子的冷哼从青衣巷冲出,漫进一条街,飘荡在枣子坡,铁老大在刚刚改名之后再次改名,这次回到最初的起点——铁心歌。 第24章 鬼故事 白老夫子的吼声还在枣子坡一条街上空飘荡,即便那吼声有些强烈的穿透力和威慑力,也阻止不了枣子坡人恭恭敬敬地喊一声“铁老大”。 和三年前相比,枣子坡给予铁老大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说不上清晰,就是感觉一丝若隐若现的诡异。比如一条街的人背着白老夫子,还是很亲切地喊声“铁老大”,只是这喊声里少了些随意,多了些敬畏。过去可不是这样,无论是谁,逮着就是随意一声“二愣子”,也是亲切,但又不是现在的亲切。 夜风中,铁老大独自坐在高高的山丘上。从山丘俯瞰,近处的枣子坡在夜风里浮动着枣花的淡淡香气,山坡下的一条街还有许多亮着的灯火,比如攀仙楼,那是一条街最值得逗留的地方。刘府只是沉静,有些亮光,但不招摇。然后就是青衣巷里的知味学堂和云袖寺对峙,知味学堂挂着两盏灯笼,想必还是大学姐白玉葭挂上去的吧;云袖寺没挂灯笼,但香炉还闪着火头,蜡烛的光也还在夜里闪烁。 这时夜空的星星次第出现了,没用多久,满天空都是星星,无数的星星亮起了无数的星灯,那片天空中是否有一座广阔的城镇?城镇中是否有无数的街道?不然,为何要在夜里点亮那么多的星灯。 少年原本是没有愁滋味的,只是过去的二愣子再回到枣子坡时,已经成为了铁老大。那个无忧无虑的二愣子失去了,换回个狠劲十足的铁老大。对于枣子坡一条街来说,不知是好事还是灾难的开始。 山丘看起来平淡无奇,却暗藏阵法。胡老爹过去教了铁老大一些阵法,起初铁老大不甚懂得。直到某一天,就像今晚,当满天繁星银光四射时,这个藏着玄密阵法的山丘在铁老大眼里居然一目了然。哪里是阵眼,哪里是阵势,哪里是明处,哪里是暗桩,都被星光一一串联,像一幅动态地图呈现在眼中。 他就这么坐着,山丘下断了手腕的小强盗连同另三个强盗一起站着。小强盗并不怨恨铁老大,特别是已经解去体内“饕餮毒”,他觉得自己又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所以他很感恩铁老大。 小强盗其实年龄并不小,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苍龙岭时也是厉害角色。之所以称之为小强盗,是因为他是苍龙岭年龄最小的,同时也是地位最低的。过去在苍龙岭他最佩服入云龙,现在在枣子坡他最佩服铁老大。 “要是铁老大能教我一点本事,那该多好!”这是小强盗最朴素的诉求。 夜星下,铁老大坐在高高的山顶上,像一帧剪影,很酷。似乎所有的星光都聚焦在铁老大身上,以至于山顶形成了一个光晕。虽然山是山丘,并不巍峨,但小强盗的心中充满了神圣的崇拜。 忽然,他看见铁老大在山顶向他招手,小强盗一时迟疑,立刻又是一阵眩晕,赶紧屁颠屁颠往上面跑。几个同伴见小强盗跑,也跟着跑,他们确实看见铁老大像个奇异的光束。 但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无论小强盗他们怎么跑,明明铁老大就在山顶上,明明都可以看到铁老大的微笑,可就是差了那么一段距离跑到山顶。 这可真是邪乎。小强盗他们跑了一会终于停了下来,他们似乎渐渐明白了点什么,惊讶地瞪大眼睛,任由汗水从额头滚落。 “你们想明白了?”忽然,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四个人已经到了山顶,铁老大正现在他们面前。 “阵…阵法…”小强盗结结巴巴地说,他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 “你们能记住多少?”铁老大很随意地手指点处,星光下的山丘愈发神奇而魔幻。 几个人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 “其实也不是很复杂的阵法,不过呢,危急时刻倒是可以利用阵法逃命。有时候,打架打不过时,逃命才是最重要的。”铁老大说到逃命没有一丝羞愧,小强盗也没觉得有违强盗精神。 借星光窥看阵法,并不是什么神奇的道法,因为这个时辰,星光照射下来,正好将阵法的明暗映照出来,铁老大只不过发现了这个时间节点。等时辰一过,星移斗转,山丘的阵法自然隐去。 “那是生门,那是奇门,那是…”铁老大指指点点。 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几个人用眼用心去记,哪条是生路,哪里是死穴,小强盗不愿放过一处。 星光很静,山丘也很静。风声并不响,却渐渐地吹淡星光。不过一会,山丘阵法消失,几个人记住的有多有少。 “阵法这东西也没什么大用,我告诉你们是方便你们在这养猪,别迷了路,走不回去。”铁老大这个晚上只是单纯觉得养猪的需要,并没有料到会给小强盗他们带来什么,也许是生命,也许还有点别的,比如要别人的命。 从山上下来,铁老大的心情稍稍好点,怀旧可不是一味良药,如果沉溺其间,它会抹杀向前的乐趣。 夜渐渐要深了,一条街也逐渐陷入了睡眠的状态。枣子坡是小地方,并不像那些大城,可以一直不夜到天明。 和往常一样,铁老大踯躅在一条街的青石板上,他喜欢看一条街,喜欢一条街的每一个商铺,商铺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说到底,他是枣子坡人,他属于枣子坡,包括骨肉,深入骨髓。 钉钉,钉钉。 是铁锤钉铁钉的声音,在静谧的一条街显得格外明晰。孔记棺材铺门是关闭的,可钉棺材板的声音一锤一锤透过门缝传出来。 钉钉,钉钉。铁钉半尺长,筷子粗,标准的刘记铁匠铺出品,二愣子打造。 借着朦胧的灯笼,铁老大看那棺材铺子大门的一角结了一张蜘蛛网,蜘蛛网在夜风中轻轻荡漾。 “大门紧闭,久不营业,为何还在钉棺材板,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不知何时,孔老财站在铁老大的身后,清朗的声音在空荡的一条街传动。 “成掌柜怎么呢?”铁老大问。有些不安,他记得三年前去坎儿岛之前,也是一个春夜里,他还帮成掌柜搬棺材。 “疯了。”孔老财语气有些萧索,“好好一个人,就这么疯了。” 少年人毕竟好奇,换了任何人都会急不可耐地追问,但今晚的铁老大此刻却闭住了嘴。 孔老财嗯了口气,缓缓说道:“那年枣子坡闹鬼,刘老太爷的棺材平白无故地跳到街上,云袖寺和尚过来除邪打鬼,一通法咒,棺材里果然跳出一个老鬼,被和尚用佛法灭了魂魄。原来那老鬼却是成掌柜死去多年的老子,被成掌柜养在刘老太爷的棺材里。云袖寺的和尚说那是借刘老太爷的棺材夺阳寿养鬼复生…” “你相信?”铁老大的眼在夜星中微亮,像发冷的寒星。 “我不信没用,关键是刘老太爷信不信。”孔老财叹息一声,“其实大家也都是半信半疑,这等鬼事谁说得清楚。那时间,成掌柜就疯了,将自己关进铺子里,没日没夜地钉棺材板,意思是要将他那老鬼老子钉在里面。可魂都没了,哪还有鬼呐。” “云袖寺只是这么说就不管人死活?”铁老大的口气明显在生气。 “他们才不管呢。还有那个庄寡妇,你可记得?” “小时候她还给了我一串冰糖葫芦,怎么呢?”说这话时,铁老大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庄寡妇可是枣子坡立牌坊的人,二十岁就开始守寡,从没有是非,可她大了肚子。” 一条街在夜色里很是诡谲,更加诡谲的居然又两个人在说鬼故事。 成掌柜老鬼老子和庄寡妇大肚子的事都是铁老大离开枣子坡时发生的,三年前云袖寺和尚们开始清除邪祟时,那个时候的二愣子正好闯进云袖寺。 “云袖寺的和尚从庄寡妇的肚子里打出一个小鬼,说是色鬼。这下可不得了,庄寡妇有嘴也说不清,被族人沉了猪笼。” 沉猪笼是民间家族最残忍的酷刑,u看书 .uukanhu主要是惩罚族中犯淫荡罪的女人,将其捆绑放进猪笼沉入水底。 “又是云袖寺。”铁老大的眼光很冷,孔老财舌头发涩,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跟铁老大说起这些事。 “云袖寺到底想要什么?”铁老大冷冰冰的眼光看起来像要杀人。 “他们说佛门慈悲,渡厄除魔。只要大家烧香敬佛,佛祖自然会保佑乡邻,不让邪祟作怪害人。”孔老财苦涩地说。 “敬香?”铁老大似乎在思忖。 “你也知道,我大京帝国从不拜佛敬佛,云袖寺不这么说,自然没人去烧香敬佛。但即便发生了这么多事,云袖寺的香火也不旺。”孔老财颇为感慨,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孔家有给香火钱,但他从未踏进云袖寺一步。 “刘老太爷的态度呢?”铁老大皱眉问。 “刘府倒是信,说句实话,没有刘府的香火资费,云袖寺怕是早就关门了。还有刘府那个中了泥鳅精蛊惑的丫鬟送进云袖寺渡厄,三年都没出寺,也不知如何了。” 枣子坡三大人物,刘老太爷代表刘府成了云袖寺的施主香客,孔老财也是采取敷衍对策,而以白老夫子个性,必定是嗤之以鼻、骂不绝口。现在,对于枣子坡几个大人物的态度,铁老大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 “铁老大,你回来了,就好。”孔老财这句话说的十分真诚,好像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铁老大那并不十分高大魁梧的肩膀上。 回来,并不一定就好。也许,枣子坡将要掀起滔天骇浪。 第25章 云袖寺的算计 云袖寺主持智能和尚满脸阴沉,脸皮比回南天的墙壁还湿,简直可以拧出水来。 “你们居然没有出手?你们居然让那个知味学堂的二愣子学生出手?”智能和尚忍住怒火,出家人慈悲为怀,讲究的是心静如水,所以尽力克制。正因为强忍,所以脸色又紫又绿,很不健康的颜色。 “主持师兄息怒,本来是想等小强盗砍了孔聚财再出手,没料到那个二愣子半路杀出,坏了大事。”智清和尚不无激愤,早知二愣子会搅局,还不如早点出手。 “几个强盗不足道哉,只是这机会实在是好,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惜了。”智孝和尚叹息一声。 云袖寺的打算很明确,就是等苍龙岭的强盗发起飙,最好伤了杀了一两个人,那时再出手制服强盗,为民除害,宣扬佛法,收买人心,可谓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谁又知道那个二愣子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呢。现在,所有的好处都被这小子捞去了。 “二愣子叫铁心歌,铁老大那个绰号被知味学堂的白老夫子骂没啦?”智能和尚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是云袖寺的主持,就是躲在云袖寺里,也不能太过失态。 “那个腐儒,就是那副德性。”明显的,智清和尚的佛力修养功夫比不上智能和尚。 “知味学堂的事先别管,老家伙不好对付。”智能和尚沉吟片刻,抬头问道,“智诚师弟有没有消息?” 智孝和尚回道:“还没有,都三年了,一点线索都没有,难不成被湖里的水怪吃了?” 智清和尚突然压低声音,还将眼光四处逡巡,方才神秘兮兮说道:“两位师兄,我听枣子坡传说,说牧羊湖湖心那坎儿岛是飞升之地,三年前我们追那小妖女,最后在坎儿岛遇到迷雾,就此失去小妖女的踪迹。依我的看法,小妖女一定进了坎儿岛。若是智诚师兄也…” 智清和尚说到这里就此打住,只拿一双眼偷偷地看两位师兄的表情。 “休得猜忌!”智能和尚断然灭了智清和尚的贪嗔念头。 “你我师兄弟来此枣子坡目的何为?莫要辜负了方丈主持的重托。这些话今后休要再提。” 智清和尚神色一凛,稍稍正色,眼观鼻,鼻观心,果真不再言语。 “智孝师弟,这次刘府那边吃了点小亏?” “刘府的洪教头被入云龙砍断了一根食指,这亏是明面上的。刘府没能制服强盗,威严扫了一地,这暗亏可就大了。” “你去趟刘府,刘老太爷那边还是要讲佛法佛道的,顺便也去给洪教头讲讲佛学,这气呀不能过了,气一过再提可就难了。”智能和尚阴骘的脸色浮出一朵诡异的白色莲花。 “我佛无量天尊!”智孝和尚合十受命。 “智清师弟,孔上府攀仙楼还要做些文章,不然那些俗人又怎知我佛佛法无边。” “师兄请放心,我和智方师弟暗中部署多时,只待时机成熟。”智清和尚胸有成竹。 “世道不稳,妖邪横行。我佛慈悲,普救众生!无量天尊!”智能和尚合十作态。 “我佛无量天尊!”智清和尚低眉合十。 云袖寺这时敲响了晨钟,只是这晨晨钟响的有点晚。 智孝和尚踏着晨钟走出云袖寺时,对面知味学堂安安静静,这个时候还没晨读,那个白老夫子太懒,把学生也都教懒了。 春上的太阳早出了,风一起,云层一去,湿润的感觉虽在,但已经不觉那么闷热。 智孝和尚是在午时走进刘府的。今日是初一,刘老太爷吃斋。通常每月的这一天,在刘老太爷的幽暗的房屋里,刘老太爷斋饭前是要听智孝和尚诵一遍经文的。 刘老太爷很讲究,已经沐浴更衣,点上了上好的檀香。清香缭绕,光线幽暗,刘老太爷的身影就显得明灭缥缈。 经文是《往生咒》,智孝和尚诵的缓慢,刘老太爷整个人也显得缓慢,缓慢地呼吸,缓慢地蠕动,他人老了,坐不得太久,隔段时间就得挪动一下屁股。 房间里除了檀香外,还弥散着一股老人气,若不是被檀香压着,那股难闻的老人气几欲令人作呕。 人老了往往怕死,所以刘老太爷只听《往生咒》。 日夜三七遍,三遍经文诵完,智孝和尚轻敲木鱼,合十道:“我佛无量天尊,无量色好,无量妙音,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可以除灭习气,可以带业往生净土。” “无量色好,无量妙音,敢问师傅,往生净土在哪里?”刘老太爷缓慢地变换一个姿态缓慢地问。 “净土在西天,业障在凡尘,业障不去,心无佛缘,到不了净土。”智孝和尚说道。 “何为业障?” “业障在野,可见;业障在心,不见。”智孝和尚打起机锋。 “让我想想…”刘老太爷实在太疲劳了,仿佛改变个动作都要花费他所有的力气。通常这个时候,意味着幽暗屋子里的活动结束了。 “一切都在机缘。”智孝和尚诵了句佛喧走出门去。 屋外的空气新鲜,智孝和尚忍不住深深呼吸,略带花香的空气沁入肺腑,说不出的舒畅愉快。几声翠鸟的啼声从树枝间落下,滴在智孝和尚的光头上,光头上突然立着一只彩鸟,影子很淡,似乎是鸟喙鸣啼,稍稍一晃便消失了。 这神奇的一幕让正在廊檐下的洪教头讶然吃惊。作为修行者,洪教头比普通武者的眼光更敏锐,智孝和尚光头上的彩鸟虽稍纵即逝,但化鸟啼为鸟形,以无形凝有形,这是何等高深高妙的佛法。 智孝和尚向洪教头又去,近身,拊掌,合十一礼:“洪施主灵台有乌,一叶障目,星月无明。我佛无量天尊!” 只说一句,也不待洪教头说话,僧衣带动轻风,自洪教头身边掠过。 这几句话实在谶语难解,以洪教头一介修行者,哪里能参透如此高深奥妙的偈语。 “诶,和尚,大师,什么什么灵台有乌,一叶障目,星月无明…”洪教头在背后追喊。 智孝和尚微微一笑,也不回头,只说道:“乌云压顶是为灾,一叶遮眼是为惑,不见真相是为邪,灾、惑、邪相加,大难临头~” 树影婆娑,廊影攲斜。智孝和尚在前不疾不徐,洪教头在后亦步亦趋。 “大师,如何化解?” “解铃还须系铃人。”智孝和尚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佛理。 “何人可解?”洪教头追问。 “铃儿因何而起,便找那响铃之人?”智孝和尚压抑着的笑随风荡开,说不出的诡谲。 洪教头止步,凝视迈出刘府的智孝和尚,喃喃自语:“铃儿因何而起?因何…而起…不就是风吗?不对呀…” 右手食指处还绑着纱布,断指处已经不怎么痛了,可是心上的痛难以抚平。洪教头的腮帮子有一丝抖动,痉挛抽搐引动嘴巴,嘴巴拉扯脖子,脖子僵硬着,自肩胛骨向下,击中心室。 洪教头不觉呻吟一声。这声有些悠长,连枝头的麻雀都被惊吓到,惊慌地左顾右盼,忽而扇动翅膀,带动树叶,飞逃出院子。 “入云龙…”洪教头的牙齿发颤,抖出几个音。 智孝和尚沿着一条街往西走,沿途智孝和尚逢人温和合十,枣子坡的人对云袖寺没有什么敌意,况且云袖寺也为枣子坡除过几个妖邪杂碎,所以见到智孝和尚还是礼节性的行礼,这是大京帝国礼仪之邦的传统。只是帝国确实对佛不感冒,即便云袖寺高调除魔,低调行事,也依然香火不旺。 帝国子民,从未想过要皈依佛门,做泥胎菩萨的善男信女。 智孝和尚走进张婶家的院门,入云龙正在劈柴,一同劈柴的还有两个同伴。柴头已经堆的很多了,两个同伴在捆绑,准备送到攀仙楼去。u看书.uukash “我佛无量天尊!”智孝和尚合十作礼,面带微笑。 “和尚?”入云龙斜眼看去,脸色并不好看。他过去是强盗,强盗和和尚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谈不上仇怨,但一个杀人越货,一个普度众生,理念不同,志趣天壤之别。 “你若是来化缘就找错地方了。”入云龙没好气地说。 “不化缘,只渡有缘人。”智孝和尚客气地说。 “渡缘?哈哈,你认为老子会信那一套鬼话?”入云龙做强盗做的时间太久,说话行事完全不讲客套。 不得不说智孝和尚的涵养很好,也不动气,手指虚勾,宛如兰花,须臾之间,捏出一朵白莲。 “变戏法呀!”入云龙很没品味地讥笑。 智孝和尚微微一笑,将白莲递出:“佛心生莲心,只渡有缘人。施主信与不信,缘始终在。” “滚!”入云龙很想一脚踢出眼前这个光头,可一想自己现在是铁老大的枣子坡人,不再是苍龙岭的强盗,身份变了,那就不能给铁老大添堵,那就要维护铁老大的形象,便强忍住怒火。 “你要我滚我便滚,他日厄来谁解厄。施主好自为之。”智孝和尚合十,退出院门。 “故弄玄虚。”入云龙将那朵白莲扔在地上,拿脚一踩,白莲破碎,风一吹,纷纷扬扬飘到柴堆上。 “老大…二…哥,”已经不再做强盗的同伴不好意思的改口,“柴垛都捆好了。” “你俩送一半去攀仙楼,剩下一半,嗯,我送到知味学堂。” 第26章 我会打爆你那张臭嘴 知味学堂宽敞明亮,最是适合学生读书。可是此时节,朗朗书声不起,嘈杂吵闹大兴,虽不是人声鼎沸,却也是眉飞色舞喋喋不休。 说得最为兴奋的当是胖子孔聚财。孔聚财清清嗓子,故作神秘地环顾四周,才慢条斯理道:“各位同学有所不知,这三年来小弟一直和铁老大保持联系,至于铁老大去了何处,个中缘由十分复杂,在此不便道明。” 他说的煞有介事,越是神秘兮兮,越是引起大家的好奇。 “孔聚财,你何时成了二愣子的小弟?你一口一声一个铁老大,夫子有同意吗?”说话的是刘静定,他本就是知味学堂的学长,过去以往,除了大学姐白玉葭外,他是不二人选的大师兄。现在莫名其妙钻出一个铁老大,隐隐在挑战他的地位,的确让他很是不爽。 “呵,刘大公子,我孔聚财是谁的小弟那是我的事,这可没有违背学堂规矩吧。至于铁老大这称呼,夫子是不许铁心歌自称,也不许苍龙岭的那些人叫,可也没规定我们不能叫呀?”孔聚财故意将“我们”二字拖长,本就不长的脖子转动一周,最后宣战似的落到刘静定的脸上。 “哈哈…”几个同学迎合孔聚财,发出几声讨好的笑。 “很好笑吗?”刘静定拉长了脸。他在知味学堂一般学生中,身材最为高大,说得上是一表人才,平日里也多是威严,此刻更是板起面孔,一张俊朗的脸就多了七分冷肃之气。 “真的很好笑,”孔聚财夸张地捧着肚子,指着刘静定的脸,“你这样子很像一颗冬瓜,那粒眼屎就像冬瓜皮上的虫眼。” “眼屎”这个典故最早出自二愣子,不,现在是叫铁老大的发明的,当初一句“或许还有点眼屎”气走夫子,哄闹学堂,那是何等的经典。现在孔聚财借用这个典故,顿时引发一片大笑。 “你…”刘静定脸色铁青,但旋即冷静,淡淡一笑,“想激怒我?呵呵,恐怕要让你失望。” 孔聚财很惊愕又很同情地望着刘静定,嘴巴半张半合,露出两个门牙。 旁边的东李子悄悄拉下刘静定的衣袖,小声说道:“你左眼角真有一粒眼屎。” 这次轮到刘静定石化了。 满堂大笑,有人捧腹,有人弯腰,有人岔气,有人腼腆。知味学堂欢乐如湖,笑似浪高。 “我刘静定与尔等同堂求学,乃是耻辱!”刘静定起身,拂袖而去。 自有与他相好的几个同学狠狠地瞪眼孔聚财,紧随其后走出塾室。 “跟我斗,哼!”孔聚财模仿夫子的一声冷哼。 白老夫子不在的时候,知味学堂就是如此快乐。 铁心歌最早走进知味学堂,三年没有走进知味学堂,虽然这三年来隔湖相望,隐隐如闻夫子的呵斥,可真回到这里,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亲切。 大学姐白玉葭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身材比三年前高了半个头,胸脯更是丰满浑圆,散发出青春的诱惑。 “心歌…你回啦?”明知故问,白玉葭却一时有些语短,大概是隔了太久自然生成的陌生感吧。 “嗯,大学姐,你口音变了?”铁心歌惊奇地凝视白玉葭。过去那个高亢的声浪化作了清风流水,白玉葭的声音又温软又香甜。 “你也变了,变黑了,变高了,变壮实了,眼睛也变大了。”话才说开,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白玉葭张大大大的眼睛,像姐姐一般仔细地浏览铁心歌的脸庞。 如果不是那双猪肚眼,想必铁心歌还是挺…漂亮说不上,凑合着呗。 “爹爹等着你。”自从三年前那次对话说出积压在心中的秘密后,只要是单独的时候,白玉葭在铁心歌面前,不再是板着面孔的大学姐。 “这三年你跑哪去啦,贪玩也就罢了,可荒废学业实在不应该!”白老夫子既轻描淡写又语重心长。 “就算在学堂,夫子又不去上课,如何做得好学问。”铁心歌嘀咕着。 “你说什么?别以为老夫听不到。哼!”白老夫子吹胡子瞪眼是习惯性且是陈旧性动作,吓唬不了铁心歌。 铁心歌傻笑,傻笑意味着不跟夫子一般计较。 “夫子,这三年我去了坎儿岛。”铁心歌是诚实的学生,如实相告。 “你真上岛了?”这回轮到白老夫子诧异了。坎儿岛是什么地方?白老夫子曾经苦苦思索,却难觅登岛之门。现在铁心歌说得那么轻巧,这孩子怕不是得了失心症? “嗯。” “那…岛上可有什么?”白老夫子的眼光蕴含着渴望和激动。 “礁石,除了礁石什么都没有。”铁心歌用手比划丈量,“就这么这么大,像个炒菜锅。” “胡说!”白老夫子生气,生气来自于不信,不信是因为深根蒂固的那个传说。 “真的,我没骗你。”铁心歌伸出手掌郑重发誓。 “算了,毕竟只是传说。”白老夫子叹口气。 “也没见过如此不靠谱的传说。”铁心歌愤愤不平,表示苟同。 “可你跑到入云龙背上又是怎么回事?”白老夫子突然瞪眼。 那个早晨无数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修行者居然被铁心歌黏在后背怎么也挣不脱,到最后还居然心悦诚服地投降了。白老夫子不明所以,又疑心与铁心歌这三年失踪有关,传言枣子坡出没妖邪,莫非铁心歌被邪祟上身? 想到这一层,白老夫子暗自提高警惕,脚步后撤,与铁心歌保持一定距离。 “没事在坎儿岛礁石上瞎跑,就这样…”铁心歌边说边示范,他进一步,白老夫子就退一步,不知不觉中,二人再屋子里开始绕圈子。 铁心歌快,白老夫子也快;铁心歌慢腾腾时,白老夫子也放缓脚步。总之,二人这一通乱跑,白老夫子都有点受不了。 “停!”白老夫子做出摆停手势。他是修行者,要说修为比一个普通人不知强多少,可这绕圈圈的游戏,竟然跑不过铁心歌。 白老夫子暗暗心惊,放出修为往铁心歌身体内探去,真真切切毫无道炁,就是个普普通通人。 “真是奇了怪哉。” “怎么呢?” “你说你真上了坎儿岛?” “嗯。”铁心歌郑重点头,他性格耿直,在这件事上决不欺骗夫子。 “你说坎儿岛上真的只有礁石?” “嗯。”铁心歌太实诚,没有半点犹豫又是一个点头。 “就再没点别的,比如亭子的?”白老夫子循循善诱,是为启发式引导。 “夫子说的可是飞仙亭?”铁心歌满眼都是光亮,白老夫子满眼也都是光亮。 然后,铁心歌一盘子冷冰砸下,化作两个简单而冷峻的字:“没有!” “哦…”白老夫子挥手,“你去吧,心歌,不小了,该好好读书呐。” “记着呢。”铁心歌见白老夫子一副疑虑重重若有所思且意兴阑珊的神情,颇为过意不去。 “看我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读书没有半分长进,也难怪夫子会如此失魂落魄。”铁心歌走出门还不忘惭愧地回看一眼。 “心歌,给你。”白玉葭等着铁心歌,见他出来,双手捧出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新衣服。 “大学姐,这是?” “你的新校服。”白玉葭笑起来一双大大的眼睛像开放的石榴花,高耸的胸脯散发出石榴的气息。 “谢谢大学姐!”铁心歌欢欢喜喜地接过新校服。 “大学姐…”对面远处拐出一道人影,玉树临风般,正是刘静定。 “你们?”刘静定的脸色十分难看。方才在学堂里他被孔聚财抢白一通,心情郁闷,也不愿和往日几个相知的同学说什么,一个人独自往后院湖边走去,不巧正碰到这一幕。uu看书 .uukanshu “静定,你…”白玉葭看出刘静定脸色阴霾,眼睛里流出一丝疑惑,“你怎么呢?” “别问我怎么,你们这又是怎么?”刘静定的语气极不尊重。 “心歌刚回,旧衣服又小又破,夫子吩咐换一套新校服。”白玉葭妙目一闪,微微有一丝不悦。 “夫子夫子,怎么每次都可以拿夫子做挡箭牌?”刘静定冷笑,“你们做了什么好事难道也是夫子吩咐的?” 白玉葭当即怔住。 平日的刘静定温文尔雅,遇事不乱,总是很好地控制情绪,今日里这是怎么呢? 白玉葭轻声道:“静定,不是你想的…” 刘静定生出一种戾气,带着无尽的厌弃和愤愤的妒忌,怒道:“你都做了,还不许我想?” 白玉葭眼眶中水雾渐起,看着刘静定,嘴唇微微抖动,似要辩解,但说不出话来。她的胸脯开始大幅度起伏,脸腮染上一抹酡红,忽地一转身,跑进内屋。 至始至终,刘静定都是冷漠地看着,也不再说一句话。 “大学姐…”铁心歌云里雾里一头雾水,他的手里抱着那套新校服,新校服还散发着淡淡的新布的气味。 “你欺负大学姐。”铁心歌冰冷的目光像是杀人的利剑,刘静定忽然感觉脚底一虚,没由来的心底一寒。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欺负大学姐,也不晓得你凭什么敢欺负大学姐,但是,”铁心歌浑身忽然涌出一股强大的暴力,“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欺负大学姐,我会打爆你那张臭嘴!” 第27章 攀仙楼的蛇毒 攀仙楼的取名,雅者称雅,俗者说俗。孔老财不以为然,酒楼照开,食客照来,所谓雅不雅俗不俗,于吃货一族,又有什么关系呢。至于有没有仙人,能不能攀仙,那要看机缘造化,比如某次酒喝高了,唱一段小曲,飘飘然若飞仙人,醉醺醺似入虚境,那么恭喜你,攀仙成功了。 孔老财开酒楼开绸缎庄开棺材铺,最讲究一个“信”字。 何为信?信者,诚实也。 攀仙楼用的食材是最新鲜的,瓜果蔬菜是当天从园子里采摘的时令果蔬,猪肉牛肉鸡肉鸭肉是三更天从屠宰场运回来的。只有一样,酒一定是老酒,小泥瓮装着,红绸封盖,称之穿洞风。 据说这穿洞风酒酿好后放置大山山洞中洞藏,山洞纵横山腹,洞口在山中部,洞尾却在山顶,山洞一年四季恒温,有天风自洞尾穿山经洞口而出,是为穿洞风。洞中藏酒被穿洞风温润,三年一出,揭封盖一角,酒香扑鼻;倒酒入碗,则酒香四溢。饮者但只闻一鼻,便洋洋而微醉。 好酒! 好酒除了醇美,还有一样,跟大缸装酒打酒不同,小泥瓮密封完整,掺不得水,做不得假。能将生意做到童叟无欺,孔老财绝对不能用“奸商”一词评价。 所有来攀仙楼的食客,很多人是冲着那小泥瓮中的穿洞风。 牛八是有名的泼皮,不同于那些破落户,牛八不缺喝酒钱,而且吃酒风气好,那就是从不赊账赖账。 攀仙楼有规矩:凡吃霸王酒者,一律列入黑名单。凡位居黑名单者,还三倍酒钱,否则从此无酒可吃。 孔老财定的规矩很人性化,至少给枣子坡人或经过的旅人提供了一次免费品酒的机会。至于像牛八这等好酒之徒,哪里敢以身破规矩。 牛八要了一碟盐水花生,一盘黑松木耳,一碗萝卜炖牛尾股。都是稀松平常的小菜,不值几个钱。 攀仙楼的伙计倒是很热情,脸上挂着永远的笑容。攀仙楼这一点相当好,伙计不会向食客推荐某某招牌菜,不会逼着食客点那些贵菜,更不会因几个便宜菜而歧视食客。 这些也都是规矩。 牛八嘿嘿讪笑:“今日手头紧,手头紧。”牛八横,但和一般要死要活的泼皮不同,他识时务。 “那倒没关系,孔老财说了,凡是到攀仙楼的都是衣食父母,钱多钱少不要计较。”伙计温和地笑,就像那个笑永远都不会消失。 攀仙楼的伙计称呼孔老财不叫老板,不叫掌柜,不叫老爷,就叫孔老财。偏偏孔老财就规定这么叫,因为他喜欢“老财”这个称呼。 老财不全是为富不仁,老财有时也可以是济世救贫的孔员外。 枣子坡三大奇人:刘老太爷,孔老财,白老夫子。 “说的也是,”牛八忽然一拍脑壳,恍然大悟,“你看看我这榆木老壳,都忘了最重要的事,老规矩,来一瓮。” “得嘞。”这回伙计开开心心地离开。 酒真是好酒,不止牛八一人在吃酒,七八桌都坐满了人,也都在吃酒。有高谈阔论的,有窃窃私语的,食客们满面红光,油嘴滑舌,几杯穿洞风下到肚子里,更是牛皮和唾沫横飞,酒香肉香共一色。 牛八没大鱼大肉照样吃的精彩,一瓮穿洞风不知不觉吃了个底朝天。 按照常态化表现,这个时候好酒量的牛八应该是买了单后,脚步飘忽地闪出攀仙楼。 但今日的情景特别,牛八忽地一个后仰,一屁股摔空,后背着地,抽搐不已,嘴巴吐出白沫,眼睛死鱼一般翻白眼。 前后不到三息,牛八死了。 就在牛八倒地后,骨牌一般陆陆续续有人摔倒,都是口吐白沫,翻白眼,幸好这些人不像牛八喝的那么多,尚未当堂毙命。 攀仙楼一下子就炸开锅了,有人拼命大喊,有人惊骇失色,有人想夺路而逃,有人要找伙计算账。攀仙楼的伙计早吓呆了,连掌柜的都手足无措。 很快,妙医堂的老郎中被人架着一路小跑跑进攀仙楼,老郎中气喘吁吁地蹲下逐个把脉观色,面色不停变化,似是惊疑不定。围观的人们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影响了老郎中的诊断。 过了好一会,老郎中在人们的紧张与期待中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的药丸倒在掌心,捻起一粒送进一人嘴巴。 药丸具有解毒功能,吃进药丸的人渐渐止住白沫和白眼,有人开始呻吟,有人哼哼哈哈。 “是铁头陀毒。”老郎中姓解,名白冰,妙医堂当家的,一生行医,悬壶济世,最是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久而久之,枣子坡人渐渐记不得“白冰”之名,流行的称谓是解百病。 解百病医道不凡,乡间老郎中见惯了土虫毒蛇之类,一般的毒难不倒他,但此刻他眉头紧蹙,一副大有为难之状。 “解郎中,你是神医,自然是医治百病,药到病除,这几条人命一定要救回。”孔老财第一时间赶到攀仙楼。 攀仙楼发生大面积中毒事件,且出人命,这等大事枣子坡千百年来都出现过。孔老财缺乏足够的经验,也没有完备的应急预案,此刻满头大汗,衣衫尽湿。 “东翁有所不知,”解百病额头渗出细汗,他用衣袖擦拭,眼巴巴地望着孔老财,“铁头陀乃是毒蛇之中的毒王,比土地母、眼镜蛇要毒十倍,枣子坡向来无此毒物。怎么就有此毒呢?” 他轻敲额头,百思不解。 “那可有解毒之法?”孔老财着急呀,这不光是攀仙楼招牌的问题,还涉及到十多条人命。人命关天呀。 解百病开始沉思,他不看地上的食客,也不看焦急不堪的孔老财,目光呆滞,仿佛外面的一切都已消失弥空。 孔老财不敢打搅解百病,虽然妙医堂是他孔家名义下的铺子,虽然他是解百病名义上的东翁,但他从来不把自己看作是解百病的老板。医者仁心,医者本就属于这个世界每一个人的。 差不多半柱香,解百病的头发居然白了十十根,他面色悲苦,神态凄凉,缓缓摇头道:“不行呀,无药可救!” 他又看看满地的人,眼里流露出一股悲天悯人的哀伤:“这十多人服了解毒散,还可支撑一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之内找不到解毒药,怕是抗不过去。至于牛八,唉…” 连解百病都解不了的毒,看来枣子坡无人能解。这十多条人命当真就眼睁睁看着中毒而死?孔老财钉在当场,脑子一片空白。 孔老财毕竟是做大生意的,枣子坡一大半铺子都是他的,那面“孔上府”的招牌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他发了一阵呆,也就须臾间,人就冷静下来,冲攀仙楼一干掌柜伙计道:“连掌柜,你速去后厨检查,铁、铁头陀毒源自何处,等等,叫伙计们拿上竹竿火钳,带上雄黄酒、驱毒散。” “我也去。”解百病说道。 孔老财点头,又对两个伙计道:“你两个去封住大门,然后出门,不得入内。此毒未解,就是中毒者父亲老娘兄弟姐妹,一个都不得放入。要好生解释,耐心解释。” 不愧是孔老财,短暂的迷失后立马布置善后工作。 “孔老财,那你…”伙计无比担忧。 “有解神医在此,我怕什么!”孔老财挥手,示意伙计赶快出去。 也确实,攀仙楼突发变故,铁头陀毒都不知从哪里发源,那条毒蛇也不知藏在哪里,若是毒蛇再起发难,楼内人越多越是不安全。 至于这些中毒者,躺在楼内和搬出楼外没有区别,找不到药方,开不出解药,总之都是一个死。 伙计明知道孔老财是在保护自己,心下感激,却也不多说什么,守住攀仙楼大门,不让一个人进楼冒险,也个担子可不轻。 消息传播极快,u看书 .uukanhu 就像枣子坡后的大山刮下的山风,瞬间攀仙楼外就聚集了大堆人。 门外的伙计在极力劝阻,楼内的孔老财在等解百病和连掌柜检查的结果。 楼外嘈杂吵闹声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哭嚎辱骂踢打,俩伙计耐心地解释劝说,说什么也不开门。 门从内上栓,外面的人进不来。 一会儿,连掌柜上来,摇头道:“没有找到那条毒虫。” “解神医呢?” “解百病还在厨房发呆,劝他也不出来,只好留俩伙计看着他。” “没有找到铁头陀,那蛇毒从何而来?”孔老财茫然自语。 “肯定不是穿洞风,泥瓮都没开封,毒进不去。至于那些食材,解百病用银针试过,并无蛇毒。”连掌柜搓着手道。 “这可奇怪了…”孔老财陷入深深的思考。 过了会,孔老财走近一名中毒的食客,那人躺在地上,四肢无力,软绵绵搨着,脸色惨白,双眼失神,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要不是解百病的解毒散吊着一口气,怕是早就和牛八一道,进了鬼门槛。 “东翁,不可!”连掌柜急忙去阻拦。孔老财早已将地上狼藉的残菜抓了一把送进嘴巴,就着小泥瓮倒下一口穿洞风,咕噜咽下去。 孔老财满面凄苦:“找不到解药,我孔老财就陪他们一起死。” “东翁…” “孔老财,快开门,不然,老子砸了你的攀仙楼,叫你偿命!”粗暴的吼叫从楼外传进,像发怒的公牛。 第28章 捉到1条人脸蛇妖 智孝和尚很平稳很沉着地走在一条街上,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正正声。手中的竹杖蜻蜓点水滑动,像是随风飘荡,活了一般。 云袖寺一共来了十一个和尚,除智诚和尚变成死秃驴外,牧羊湖坎儿岛水雾大阵毁了三根竹杖,还余下七根竹杖。智孝和尚的竹杖属于幸存者,于手中滑动,竹杖与智孝和尚心意相通;于风中飘荡,似乎要在风中开枝散叶。 老远,智孝和尚就清晰地听到攀仙楼一片喧哗。从街尾走过去,不过几十步,这几十步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是极容易快速的,偏偏智孝和尚走得很慢。 走路尚且怕踩蚁,敬佛必须具畏心。所以智孝和尚要在这个漫步的过程中品味佛心的快乐。 “孔老财,老子最后说一次,开还是不开?”粗壮汉子确实粗壮如牛,一头大牯牛,和牛八甚是相似,却比牛八更横。 此人乃是枣子坡赫赫有名的泼皮家族掌门人牛大,俗称牛十一大。 “牛十一…大,说了不能进,真不能进呀。”护门的伙计哭丧着脸,焦急万分地劝阻。 “孔老财,别说我牛十一大不给你攀仙楼面子,有人看见牛八吃了穿洞风毒酒,毒死在攀仙楼里。”牛十一大的声音都变了,几乎是吼叫着。 “再不开,老子砸…孔老财,你就行行好,就算牛八死了,也要让老子送一程呀…” 牛十一大是真横,可枣子坡孔老财那是什么人,拿银子可以砸死人的主。 吱~ 攀仙楼的大门缓缓向内拉开,孔老财就像一尊门神立在门框内。 孔老财脸色铁青,如冰如霜。他看着街上围拢的街坊邻居,心头无比的凄苦,嗓子似被石头卡住。 “各位街坊邻居,父老乡亲,请放心,有解神医在,没有解不了的毒。”孔老财的舌头发干发胀,想吞口口水,可干燥得不得了。 “有解百病在那就好。”有人松了口气。 “好个屁,要是解百病真能解毒,还用等这么久?” “孔老财,你给句实话,牛八到底是死是活?”牛十一大瞪大铜铃大牛眼。 孔老财神色黯然,悲戚道:“中毒太深…” “牛八…”牛十一大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头撞进攀仙楼。 孔老财也不阻拦,任由他冲进去。其它人见牛十一大进入,也往里冲。 孔老财伸出双手一拦,沉声说道:“解神医正在想办法,如果你们不想解神医救人,那就从我身上踏过。” 枣子坡一条街上,刘老太爷是大善人,孔老财是大财主,白老夫子是大学者,三人有些各自不同的威望,有些各自的震慑力。没有人敢真的从孔老财身上踏过去,即便里面死了自家的亲人。 没有敢进入不等于不敢哭。于是,也不知谁带的头,攀仙楼外,一条街上,哭声大作,凄惨不绝。 “邪祟作乱,天怒人怨。我佛慈悲,斩妖除魔!”一声佛喧,智孝和尚像一枚佛印印在青石板上。 “云袖寺的和尚,当初就是他们救了刘府丫鬟,灭了棺材老鬼,杀了田地五彩铁头蛇,除了上身庄寡妇的色鬼。” “和尚还是有些佛法的,若是和尚真的解了攀仙楼的毒,我就去云袖寺烧一炷香。”这人狠狠地说。 “要说大京帝国是不尊佛门的,可是如果和尚确实有法力,敬一炷香也无所谓。” 这些对话落进智孝和尚的耳朵,智孝和尚心里冷笑,早是胸有成竹的结果,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香火不旺,寺庙不兴。三年来,虽然云袖寺和尚做了好多事情,可就是香火不旺。究其原因,是人们固有的观念根深蒂固,很难改变。 帝国子民,信奉的是王道,是修行,是飞仙,眼里哪里装得下佛门外道? 但今天不同,攀仙楼中毒事件像发酵一般,正如一个发酵的面团粘稠着枣子坡,生死攸关一瞬,如果仙道不能化解,求助佛门又何妨? 这不是病急乱投医,这是无可奈何时的一点期冀。 “孔施主,攀仙楼内有邪祟作怪,请让一步,容小僧捉妖。”智孝和尚非常有礼貌地合十。 “是铁头陀蛇毒,不是邪祟。”孔老财不同意智孝和尚的说法。 “未必是蛇毒。”智孝和尚微笑,“十多条人命,不是一句蛇毒就可以解释的。孔施主,如果你阻止小僧救人,怕是人命不保!” 这句话有相当的轰炸力,应和的响声顿起:“孔老财,既然解百病解不了蛇毒,不妨让和尚试试。” “各位乡邻,小僧智孝。”智孝和尚合十四方,人的名,树的影,智孝和尚注重名声。 “孔老财,智孝大师有克妖祛邪之法,不如就让智孝大师进楼降妖。”有人义愤填膺,大声疾呼。 “诸位乡邻,情相信解神医一定能解除蛇毒…” 孔老财的脸色实在太难看,就像中毒一样。 有人讥讽道:“孔老财,又不是你中毒,你当然可以高枕无忧高谈阔论。” 孔老财神色暗淡,一言不发。 人群中谩骂之声渐起,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孔老财只是沉默不答。 “孔老财,我现在开始怀疑是不是你有意下毒,若非如此,为何不让我们进楼?” “就是,孔老财,死的可不是你宝贝儿子…” 连掌柜实在听不下去了,挤到孔老财身边,指着众人道:“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东家将那些残酒剩菜全吃了…” 众人一滞,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倒是无言以对。 “我佛无量天尊。”智孝和尚合十道,“孔施主以身试毒,可亲可佩。只是邪祟作乱,若是迟了一刻,怕是养虎为患,再难降服。” “孔老财,你的好意大家都心领了。但是既然解百病无法解毒,不如让和尚一试吧?” 孔老财长叹一声,作揖道:“有劳了。” 他不称大师,也不唤和尚名讳,语气里多了一丝担忧。 “多谢施主!”智孝和尚施了一礼,抬脚走进攀仙楼。 “大家稍安勿躁,先看看和尚的能耐,再看孔老财怎么说。” 局势暂时平衡,孔老财依旧守着攀仙楼大门,越聚越多的人拥在攀仙楼外,蚂蚁一般。牛十一大的大哭大叫吓了众人一跳,知道那个枣子坡的泼皮混混牛八完了,却没有一丝庆幸和欢喜。而智孝和尚进入多时,还没有音讯传出。 这是煎熬的时刻,也是人心浮动急躁暴烈被压抑的临界点。 “我佛无量天尊!”就在人们翘首以盼时,智孝和尚出现了,竹杖挑着半捆木柴,左手拿捏一条长蛇,蛇身如枯枝,花纹如年轮,朴素无比。而且,蛇头难看至极,像一坨铁疙瘩,又与一张人脸有七分相似。更令人恐怖的是此蛇居然生出四肢,若婴儿小手小脚,被智孝和尚提在手上,兀自挣扎。 一条人面四肢毒蛇铁头陀藏在一捆木柴中。围观人群发出恐惧惊呼,孔老财也是骇然。 “蛇妖害人,该当何罪?”智孝和尚一声大吼,人脸蛇妖张大嘴巴,呲呲怒叫。 呼~ “啊,…”人们惊叫,纷纷倒退。 “尔为妖邪,残害众生。若是等你化为人形,必将危害人间。这枣子坡一条街当是修罗地狱,这善良人们成尔腹中之食。我佛无量天尊,为民除害,当灭之。”智孝和尚怒目金刚,手指用劲,将那蛇妖提过眼眉,好叫枣子坡无数双眼睛看到。 “此乃邪祟,取其胆,以汁融酒,化而饮用,当可去毒。”智孝和尚捏住那铁头陀七寸处,竹杖轻轻一划,当即剖开蛇腹。竹杖再一点一挑,一颗碧绿蛇胆掉出。 “拿酒!”智孝和尚沉声大吼。 孔老财点头,伙计不敢怠慢,赶紧拿来一瓶穿洞风,启开封盖。 智孝和尚捏破蛇胆,黑碧的蛇胆汁一线注入泥瓮。 “啊,果然是妖邪。”有人高呼喝彩,“佛门除妖,好!” “看不出云袖寺的和尚有些真本事。” “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待会就去云袖寺敬香。” “妖孽,灭了你!”智孝和尚竹杖再点,一蓬佛光乍现,将那蛇妖焚烧灰烬。 “好!”人群鼓掌。 “孔施主,解药就在这里,请救人!”智孝和尚很满意,将小泥瓮递出。 “我先来!”孔老财伸手一托,小泥瓮端在手上,一股腥臭刺鼻而入,uu看书 ww.unshu 不等连掌柜劝阻,猛地大喝一口。 众人惊失本色。 酒入愁肠,片刻之后,在众人注视下,孔老财脸色渐渐转红,想来那蛇毒正在溶解。 孔老财将泥瓮递给连掌柜,点头示意。连掌柜捧着泥瓮冲回攀仙楼。 时间仿佛凝聚,众人也都仿佛雕塑。忽地,攀仙楼内一片叫喊声,既有悲哭,也有欢笑,更有喜极而泣。 毒已解,人还活着,当然值得庆幸,值得欢喜,值得…死而复生后的算账。 这已经不是罚一赔十的惯例,而是上升到道德层面,该追究律法责任。 “多谢大师!”被救的人也好,那些人的家属也好,陆陆续续有人跪倒磕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是我佛宗旨。我佛无量天尊!”智孝和尚合十。 “我佛无量天尊!”更多的人有模有样合十。 “孔老财,毒是你攀仙楼的,那蛇妖也是在你攀仙楼捉到的,你该怎么说?”有人开始将矛头对准孔老财。 “众位乡邻,攀仙楼开楼数十年,从来就不曾发生此等恶性害人事件。进楼者本是攀仙楼衣食父母,攀仙楼怎么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蛇妖蛇毒虽与攀仙楼无关,但我孔老财保证,必然要给众乡邻一个满意的补偿。” “且容小僧提个疑问。”智孝和尚一出声,所有吵闹声多时安静下去。 智孝和尚看着众人,脸上平静,心下着实满意。然后他指着地上那半捆木柴说道:“敢问孔施主,这捆柴从何而来?” 第29章 老夫要被气炸了 孔老财一愕,心道蹊跷。但蛇妖已灭,蛇毒已解,原本悬挂的担心松了大半,见智孝和尚当场提问,便将眼光看向连掌柜。 连掌柜道:“这捆柴乃是入云龙砍好送过来的。攀仙楼所有进货都有标注。” 他迟疑一下,想是还怕木柴中藏有毒蛇,见孔老财和智孝和尚都没有表示,便狠一狠心,翻动那半捆木柴,果然内里有一块小木板,用线绳系着。 小木板上清楚记着送货人名字,进货时间,货物数量重量等。这向来是攀仙楼的规矩,万万错不了。 “是苍龙岭的强盗?”惊叫声再次响起。 “但是强盗为什么有这种毒?”有人提出疑问。更多的人望向智孝和尚,能抓住蛇妖的是和尚,和尚应该有答案。 智孝和尚道:“不错,蛇妖本是铁头陀,铁头陀这种蛇通常只在深山老林幽谷出没。苍龙岭在大山深处,正是毒蛇猛兽出没之地。” “大师这么说还真是强盗所为。” “强盗为什么要用蛇妖蛇毒害人呢?” “强盗本性,谋财害命!” “嗯,果然是强盗贼心不死。” “强盗害人不浅,走,我们一起去找强盗算账。”有人怒火中烧,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开始招呼煽动。 “可强盗很厉害,你打得过吗?”也有人担忧。 强盗很厉害,确实没人打得过,枣子坡第一高手刘府的洪教头也不行。 人们开始迟疑,开始躁动,开始谩骂,开始诅咒。 “我佛无量天尊!”智孝和尚合十道,“我佛有好生之德,便给众生指条明路,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强盗虽强,强盗也有主。” 这话就比较露骨了,只要细细一想,任谁都晓得,强盗的主是枣子坡的铁老大。 人群忽然静了。 智孝和尚觉得这股劲不能松,这把火是一定要烧起来。 “一个人三年不见,一出现又是强盗杀人,又是蛇妖害人,我佛讲究因果报应,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若不找出那因,如何解了那果?难道众生能够让那因果循环,了无止境。” 不得不说智孝和尚口才很好,以口才而论,当是云袖寺魁首吧。这番演讲,话不多,但句句点到要害处。 “大师讲的未必没有道理,好,我们这就去找铁…铁老大,终究是要讨个说法。”终于有人鼓起勇气。一人带头,众人跟从,历来如此。 也不找孔老财算账,也不追究孔老财如何赔偿,呼啦啦像退潮的湖水,只留下攀仙楼一滩淤泥。 孔老财忧虑地看着渐渐冷清下去的一条街,他看到街的尽头一个身影转身离去,那个背影是洪教头。 智孝和尚也看到了,只是微微一笑,合十道:“孔施主,蛇妖害人,邪祟作乱,不得不防呀。我佛无量天尊,除妖灭邪,普度众生。” 忽地一叹,无限慈悲:“只可惜救人救晚了,那牛八...”言罢轻轻摇头。旋即离去, 智孝和尚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瞥,留给孔老财一个高深莫测的身影。 木屐踏着青石板,竹杖敲点青石板,清静的一条街就发出清脆而怪异的响声。 孔老财的脸变得很难看。 “牛八,爹背你回家…爹要为你讨个说法。”牛十一大背着牛八经过孔老财身边,甚至都没有看一眼孔老财。 枣子坡这个横的不能再横的老泼皮也有柔情的一面,只是这份父子情看上去是那么的凄惨。牛八软塌塌地伏在牛十一大宽大的后背上,像一头大牛伏在一头牯牛背上。 孔老财的脸色愈加难看,像死人一般。 “解神医…”连掌柜看到解百病一脸茫然地走出来。 “东翁,不是铁头陀,但那毒却分明是铁头陀毒…”解百病似乎把自己搞懵圈了。 孔老财不解地望着有些失魂落魄的解百病。 “根本就没有铁头陀。”解百病苦笑,“铁头陀也不是那种样子,它名字唤作铁头陀,可一点不难看,花纹如波,颜色艳丽,越是好看,其性越毒。” “解神医是说和尚捉的那条蛇妖不是铁头陀?”孔老财问道。 “不是。”解百病摇头,“而且后厨里根本没有蛇,我看不出一丝蛇行痕迹。” 他重复着之前的判断,但这又正是他不解的地方。 “但铁头陀毒却又实实在在存在,而且…咦,不对呀…”解百病又是疑惑迷茫。 他的眼睛看着那半捆木柴,蹲下身,取出其中一根送到鼻尖,使劲地嗅着。 孔老财和连掌柜都看着他,不敢有丝毫的干扰。 “这不是铁头陀毒,这是什么毒?”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找铁心歌讨说法,声势虽浩大,步伐却不快。一般而言,只要缺少一个领头的,这伙人就谁也不愿把自己送到最前面。 最前面的通常是充当炮灰。 所以牛十一大后发先至,他背着牛八,已经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有了牛十一大领头,人们的勇气就大了许多,鼓噪而行。 “今日这是怎么呢?气势汹汹的,打群架去?”秦药老头刚从大山采药回来,还不了解枣子坡发生了什么。 “听说攀仙楼毒死了人,那个牛八。”包老叔放下手中面团,没由来地叹口气。 “说这毒跟铁老大有关系,怎么会呢?” “那解百病怎么说?”秦药老头和解百病是老搭档,一个负责进山采药,一个专职治病救人。 “解百病倒是没说什么,是云袖寺的和尚,那个智孝和尚,在攀仙楼里捉住了一条蛇妖,以蛇胆入酒化药,救了那些中毒的人。只是牛八中毒太深,攀仙楼又耽误了救人时间,那才死了人。”老姚头挑着菜框子过来,菜框子中还有大半没有卖出的青菜,也顾不得去卖了,就加入谈论中。 “死了人?有这等事?”秦药老头眯起眼睛。 队伍走到知味学堂大门前停了下来,里面传出参差不齐的读书声。知味学堂大门是虚掩的,留下一条缝,透过缝隙,可见一道影墙,墙壁上有古体二字:知学。知其味,学而上,乃是知味学堂之本义。 “二楞...铁…铁老大,请出学堂一见。”这人还算客气,就是不知道怎么称呼铁心歌,最后还是选择了铁老大。 “二愣子,别人怕你,老牛家可不怕。牛八死了,老子是来讨个说法。”牛十一大牛哞一吼,吼动山湖。 知味学堂里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见里面半晌都没动静,知味学堂也没个人出来,有人不耐烦,提高嗓子喊:“铁老大,二愣子,攀仙楼死了人,蛇妖蛇毒是苍龙岭那天杀的强盗放的,这事跟你脱不了干系。” 这人胆子实在是大,一盆狗屎全扣在铁心歌头上。 还是一片寂静,知味学堂仿佛一下空了,除了湖风穿过,再也没有一个声音,甚至是一个呼吸。 “二愣子,铁…老大,你别以为躲在学堂里就可以逃避责任?” “就是,枣子坡可没有哪里对不住你,你究竟为何要害人?” 话越说越难听,屎盆子越扣越多,越扣越重。一时间,各种脏话粗话难听话如牧羊湖的浪潮,层层叠叠,一浪高过一浪。 这些叫喊无一遗漏传进知味学堂对面的云袖寺,和尚们闻言相顾一视,颔首默笑。 “智孝师弟好手段,几句话就挑动这些蠢货一起闹事,这可是云袖寺之大幸事。”关起门,智能主持一改往日谦和仁善,面上透着几股阴险的嘲讽。 “这都是主持师兄掌控全局,才有今日大好局面,师弟我不过是粘了主持师兄的光而已,要论功劳,当然是主持师兄首屈一指。”智孝和尚不敢贪功,他向来口才好,深得师傅器重,但他更是玲珑,在智能主持面前,一应巴结讨好之能事。 “说到功劳,那都是师傅他老人家的,若非方丈师傅运筹帷幄,哪有你我的决胜千里。”智能主持合十朝西拜谒,其余和尚也一起虚拜。 “这件功劳我记了智孝师弟的一份,智清师弟暗中挑唆,这功劳也不小,都该奖赏。”智能主持高兴。 “多谢主持师兄!”智清和尚没有智孝和尚的口才,回答简洁。 “嘿嘿,嘿嘿…” 云袖寺内几个和尚在论功行赏,知味学堂前人声鼎沸。有人跺脚,有人拍掌,有人挽起手袖卷起裤脚装出向内闯的姿态。 “哼~”一声悠长的冷哼自知味学堂内顺着湖风送出来,众人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大京帝国尊师重教,uu看书 ww.uukshu 天地君亲师,师者,犹父也。白家夫子在此开馆百年,从来就没人敢直接挑衅,便是御史府的刘老太爷、孔家铺子的孔老财,也不敢只言片语得罪白老夫子。 所以,喧闹顿时无迹。 “苍龙岭的强盗放毒你们亲眼看到了?”白老夫子的问话悠悠传出。 没人回话。不是不回,确实没人亲眼看到。于是沉默就代表了回答。 “铁心歌勾结强盗放毒你们又亲眼看到了?”第二句提问接踵而至。 依旧是沉默。其实人人扪心自问,我有亲眼看到吗? “老夫说是你,还有你,你你你下的毒,你也亲眼看到了吗?”第三个反问着实不讲道理,不谈逻辑,霸道中却又似乎包含一丝粗浅道理,却是又让人不得不产生苟同。 仿佛被白老夫子看见似的,围攻的人群不由得缩回脚步,倒好像那毒真是自己放的。 “那依夫子之言,这事该去找谁?”有人大着胆子问。 “你们这些人真蹊跷,是谁说的蛇毒就去找谁呀,哎,不读书,没学问,真可怕!”白老夫子轻飘飘一叹,让众人心中一凛,莫名惭愧。 云袖寺内原本幸灾乐祸的和尚顿时僵化。 紧接着,夫子的怒火像火苗爆竹一般被引爆:“老夫说的你们不信,和尚放个屁就当圣旨。圣人说,小人难养。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你们呀,也不用脑袋想想,强盗有吃有喝有房有床的,干嘛还要下毒害人?愚蠢,简直愚不可及!老夫都要被你们气炸了。哼~” 第30章 牛11大的横 知味学堂外,青衣巷中,人们的情绪渐渐平静。这伙人除了那十来个中毒的并亲朋好友一时激愤外,其余的无非是凑热闹的,所谓与己无关的不怕事儿大。等白老夫子一通发飙后,那些人虽还有些心里不痛快,想想自己又没啥大事,也就愤愤骂几句,也不知是骂谁,便在骂骂咧咧中悻悻散去。 只有牛十一大没动,像一头大牯牛静静地默立。所有人都回头去找孔老财要赔赏,只有牛十一大认死理,确实横。 知味学堂也没有动静,大门依旧虚掩,湖风轻一阵重一阵吹出,厚重的门板也只是轻微地晃动。 “你的事,你自己去解决。”白老夫子很不耐地冲铁心歌瞪眼。 “什么叫我的事,我又没放毒。”铁心歌回怼白老夫子。 “毒是被木柴带进攀仙楼的,木柴是强盗劈的,强盗是你铁老大的人。”白老夫子冷哼。 “白清清,我没想到你是这样胡乱栽赃,不讲逻辑的人,真令我失望!”铁心歌一步不退。 “铁心歌,你竟然敢直呼老夫名字,大放厥词,大逆不道!”白老夫子怒吼。 “好啦好啦,算我的事,我去善后,行了吧。”铁心歌白了一眼白老夫子,妥协。 “哼,算你有种。”白老夫子得意地吹胡子,又摸一把白须,“不过,牛八中毒这么久,早就死巴巴透了,心歌呀,这事不好办呐。” “试试吧。”铁心歌说完这句话就一脚出了门。 这是铁心歌第一次见到牛十一大,牛家在枣子坡算是泼皮第一家,横了好多年,铁心歌才第一次看到牛十一大,连自己都很奇怪。 “说好的,我只看看还有没救,不保证能不能救活。”铁心歌摸摸鼻头,这事儿确实难办,心里没底。 牛十一大一言不发,没有恼怒,没有要拼命吃人的模样,只有一脸的悲伤。 “还有,这事儿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你要认为是我干的,那就请回。”铁心歌拿眼看牛十一大的脸,目光从牛十一大耳根穿过,直接落在对面的云袖寺。 似乎有十来只眼睛恶毒地盯着自己,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被一群毒耗子盯住一般。 “牛十一大,你把牛八背进知味学堂。”铁心歌做了个突兀的决定。 这似乎承认了某一种责任,也是一种态度,如果已经死去的牛八再也不能活着走出知味学堂,知味学堂就得应承所有的后事。 所以当牛十一大将背上的牛八放在知味学堂的天井的石板上时,白老夫子并所有知味学堂的学生都懵了。 “你现在可以出去了。”铁心歌对牛十一大说。牛十一大什么也没说,连看都不看牛八一眼,仿佛那不是他儿子,而是一捆割去根的草。 “都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夫子说的,谁的事谁去解决,你们不走,非要凑热闹,得,这事就算你一个。”铁心歌不紧不慢地说,还将下巴稍稍挑起。 明显的挑衅,彻头彻尾的耍无赖,要将知味学堂所有人都扯进来。白老夫子冷哼一声,不上当,率先鞋底抹油,一溜烟不见了。 谁吃撑了没事找事,原本一脸惊奇看热闹的学生就像探头探脑的乌龟倏的全缩回去了,天井顿时清空了。 “你怎么还不走?”铁心歌问孔聚财。 “这事也是我家的事,我孔聚财真要躲了,那太不讲义气了。”孔聚财挺起肥肥的胸脯。 “本来就是你攀仙楼的事,你家孔老财肯定会花银子摆平的。不过你呆在这里也没用,还碍手碍脚影响我思考。”铁心歌挥手。 “反正我不走,许你铁老大铁肩当道义,就不能让我孔聚财舍命陪君子?”孔聚财一脸豪情,油腻可现。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铁心歌不受孔聚财迷惑,瞪眼,挥手,“你最好躲的远远的,不然,我一跺脚,将牛八送进攀仙楼。” “这样不好吧。”孔聚财苦笑,垂头丧气走回学堂。 学堂里至少有数十双眼睛一眨不眨透过门缝、窗棂偷窥天井,孔聚财很自然地加入这个队伍,并且强硬挤占了东李子位置。 只有刘静定正襟危坐,手捧书卷,眼观文字,念念有词,也不知他是真读书假读书。 时间很慢,时间很快,约莫半个钟,有人开始打呵欠,有人开始摇头,一阵小声的议论后,那些眼睛终于回归正常。 刘静定心下冷笑:“没有本事,硬充好汉,二愣子,我看你怎么收场。” 天井中,牛八死牛一样平躺,四肢无力摊开,脸色乌黑泛绿,没有进的气,也没有出的气,已然死去多时。 铁心歌抱膝而坐,抬头观天,双目呆滞,似蒙上一层阴翳。 天井之上,四方天空,白的是云,蓝的是天,此刻白多蓝少,云遮春日,阴霾当空。 死的牛八又怎会活转过来呢?学生们虽不信铁心歌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可好奇心总会排挤掉理智,直到理智最终回归。 “看来铁…这是充冤大头呀。” “就是,孔聚财,这本是你家酒楼闹出的事,凭什么要学堂背锅?” “孔聚财你要是好汉你就站出去,别牵扯到学堂。”这名同学明显是孔聚财的对立面,说完话还向刘静定飞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把个死人放在学堂里,晦气。”有学生将书本往书桌上狠狠一摔,就差没怒发冲寇,拍案而起了。 “你怎么说话的?又不是孔聚财让那牛八进来的。先前没听外面那些人说嘛?那攀仙楼的毒可是铁老大那些强盗手下下的。”和孔聚财要好的同学帮腔。 孔聚财本来很有耐心地听着那些对自己不利的攻击,可不一点都不恼,冷嘲热讽如果能杀死人,就不必发明刀枪剑戟了。正自冷笑,却听好友为自己辩护,这本是营私结党的同僚开展唇枪舌剑的反击,但孔聚财却是莫名地恼怒。 “滚开去!铁老大的事就是我孔聚财的事,用不着你瞎操心!” 那名要好的同学一愣,原本要拍个响亮的马屁,不想拍到马脖子上,又不敢顶撞孔聚财,只好嚅嗫地讪讪离得远去。 牛十一大从来时一直站着不动,到黄昏时,还是站姿不变,就像一头雕塑的大牯牛。黄昏的幽暗印着他的幽暗,石板地面就刻出一个昏暗的阴影。 知味学堂的学生陆陆续续放学回家,经过天井时,有人向牛八拱手,毕竟死者为大,牛八活着的时候很泼皮很王八,死后却受到知味学堂学生的作礼,也算是有所安慰。 差不多快天暗时,知味学堂的学生走光了,便是孔聚财也只是在牛十一大身前放下一杯水,叹口气摇摇头走了。 这个时候,云袖寺的门里走出智孝和尚,智孝和尚满脸的悲悯,似乎愁苦笼罩着他的全身。 “施主心伤至哀,其情可叹。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最是慈悲为怀,愿诵一篇《往生咒》。”他盘膝于地,面朝知味学堂,双手合十,嘴中轻诵,果然是《往生咒》。 牛十一大不感谢,不领情,石牛一般,无动于衷。 一遍诵经完毕,智孝和尚叹气道:“死者不能复生,施主节哀!唉,害人者逍遥法外,而死者不能入土为安,亲者为之痛,这是何等世道?愿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普渡世人。” 夜落时,云翳散去,星光开始垂下,夜风将星光吹得散乱,画出一幅抽象的画面。 不得不说智孝和尚口才好,隐晦而直白,露骨且煽动,一般人受不了他这几句话,飞得暴跳如雷,可牛十一大就像冬眠的牯牛,一动不动。 智孝和尚怔住了,心中微微恼怒,有一种伸手敲打的冲动。但他忍住了。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智孝和尚合十诵喧,往回走时,怎么就感觉脚底发虚。 “牛十一大,你这头死牛,自作死,uu看书 w.kansu.co 不可活,佛祖也救不了你。”智孝和尚恨恨诅咒。 春夜很暖湿,轻柔的湖风像暖流的水拂过牛十一大,这头大牯牛就默默地伫立在如水的风中。 “愚不可及,怒其不争,便是佛祖,也要震怒!”云袖寺内,一群和尚跺脚咒骂。自家儿子死了,当老子的居然不哭不闹,像个木头站着,这当然令和尚们愤怒。 “不如让他夜里去地狱见他儿子。”说话的是智清,很冷酷的一个和尚。 “把死罪都推给知味学堂,未免不是一大妙招。”另一个和尚拊掌附和。 “不可,瓜下嫌疑,总是授人以柄。”这和尚倒是老成世故。 “各位师弟,稍安勿急。等到明日,看看牛十一大会怎生操作。我等出门前,主持方丈就一再叮咛,万事以忍为先。只待此间事了,大功告成,区区枣子坡,那些芸芸众生,无知愚昧的人,还不是我等脚下的蚂蚁?”智能主持微闭双目,语气缓慢而且傲慢。 “师兄说的极是,这些凡夫俗子,虚妄懦弱,何必自挠。”师兄一席话,胜读十年经,和尚们开始面对堂中泥胎闭眼,打坐,诵经。 云袖寺供奉一尊菩萨,泥胎塑成,造型颇为夸张,一手拈花,一手持笔,笔尖屈曲向内,似对额上眉毛。两条眉毛纤巧细长,浓淡相宜,犹如画上一般,甚是好看。若是凝视端详,那两条眉毛就似灵动一般,要化风中细柳,摇曳曼舞。 好一条婀娜多姿的眉毛,好一尊妩媚动人的菩萨。 此夜夜静如空山,夜凉如湖水。 第31章 夫子这趟有收获 如果从枣子坡高处往下看,牧羊湖就像一面镜子,从知味学堂开始,一直向北铺开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云散星落,仿佛满湖都是星星,蝌蚪一样,在水波中荡漾。那面湖又像筛子一般,无数镂空的星光从湖底透出来,熠熠生辉。 这是一个静谧的春夜,也是一个美丽的星夜。 一个黑影借着星光像一条鱼从牧羊湖游上枣子坡,身法谈不上多么高妙,可动作算是敏捷,而且很善于借助地形地势,将影子巧妙地融入勾栏瓦舍屋檐墙壁中。 黑影在暗处凝望紧闭大门的攀仙楼,足足有一炷香功夫,忽地一缕风吹过,黑影从原地消失了。 过了一会,两条黑影自暗中来,在前一个黑影藏身处互相对视一眼。 “好快的身法。”口音是智孝和尚。 “应该从后门进去了。”这个是智清和尚。 两个和尚不敢迟疑,绕过墙壁,向后院扑去。 “哎哟…我的脚…”智清和尚压低着痛苦的喉咙,嗓子里憋出一串苦逼的呻吟。 “怎么呢?”智孝和尚警惕四周,浑身充满着力道。 “老鼠夹…”智清和尚艰难地掰开铁夹,一只右脚踝被铁夹夹破,血水染湿僧鞋。夜间追踪,和尚用僧鞋换下木屐。 智孝和尚松了口气,铁夹夜里捉老鼠很正常,就是太黑,智清和尚没注意到。 这亏吃的不轻不重,幸好没伤着骨头。只是皮肉痛,智清和尚再行走姿势就有点怪异。 智清和尚低声咒骂,将铁夹丢到墙根。 攀仙楼后院院门从内栓住,要进去只能翻墙。智孝和尚身手不弱,智清和尚受伤,这翻墙的勾当便是当仁不让了。 寻到院墙低矮处,智孝和尚一个轻盈的动作,早就立在墙头,谨慎观察一回,认定没有危险,这才飘然而下。 园子里异常安静,除了躲在暗处的蛙鸣,就是轻风的夜声。智孝和尚确定无人,便向院门走去。 拨出门栓,智清和尚才能进入。智孝和尚的一只手手指已经触摸到门栓了。 忽地,一支劲风侧面偷袭强击,就像打出一拳,力道十足。智孝和尚吃了一惊,双手推出,一手护住脸颊,一手戳向那股邪风。 应该说智孝和尚的应变能力很强,反应也神速,而且攻守兼备,以攻代守,基本上可利于不败之地。 岂知他所有的动作全做完,再也不可能变化时,一物呼啸而至,黑黢黢如黑夜怪兽。 猝不及防,智孝和尚后脖子被那物砸中,但觉一阵麻木后夹着钻心的剧痛,脑壳一顿昏眩,眼火迸溅。 砰。 那物甩落,却是一块砖头。被这砖头砸得火冒金星的智孝和尚半天没缓过神来,就被一道狂风卷着,抛出院墙。 半空中智孝和尚还算机智,本能地扭动身子,力图保持平衡。可那股风太强大,且脖子歪斜,根本使不出力道,智孝和尚犹如风中败柳,直接摁在石板地上。 好啦,智孝和尚很惨,后脖子被砖头砸折,现在又摔碎了几根肋骨,彻底地不能动弹。这个和尚口才一流,功夫未必也同步增长,被人暗算,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连对方都没照一面。 要说这俩和尚是真能忍,都这地步了,除了哼呀几声,硬是死扛着。 “你怎么样?”智清和尚摸索过来,脚踝一阵一阵痛。 “折了…后脖子…断了…几根肋骨…”智孝艰涩地呻吟,断断续续,想必是无比的痛。 “好阴险的偷袭。”智清和尚咬牙切齿。 “任务…失败,回…吧…”智孝和尚知道被偷袭之后已经不再有抗衡之力,而且终于明白,铁夹也不是用来夹老鼠的。 智清和尚抱起智孝和尚,乘着夜色,两个和尚极为郁闷恼怒地逃逸而去。 “跟踪老夫?哼,很好玩吗?”深凹暗处一点蠕动,白清清的影子渐渐显现,就像一滴墨汁从一团墨水中渗了出来。 白老夫子白清清居然在月黑风高夜里玩偷袭,这要是在枣子坡传开了,还不掀起一通茶余饭后的奇谈趣闻。 攀仙楼的后厨已经清扫干净,灶台明亮,案台整洁,储物间的木柴也堆放得整整齐齐,再也找不到一点异样痕迹。 “孔老财,你真是一头笨猪,居然不会保护现场。”白清清真想冲着孔老财的脸一顿唾沫横飞的臭骂。 确实找不出一丝蛛丝马迹。白清清有些懊恼,看来想在攀仙楼寻找蛇毒的线头是不可能的。 “哼,孔老财,你攀仙楼的这点破事屁事老夫不管了。”白清清吹着胡子发脾气。 “夫子这趟有收获?”铁心歌歪斜头,迎着刚刚回到知味学堂的白清清笑。星光下,铁心歌的笑很好看,至少属于清朗的那种。 白老夫子有些恍惚,人老了,眼神总有些不好,稍稍走近些,那清朗神俊的气质却又突然没了。 “真是老眼昏花了吗?”白老夫子自嘲,脸上却依旧严峻肃穆,“你跟踪老夫?” “不用呀,自然有那些死秃驴会去做,我只盯着对面。”铁心歌指着对面,对面自然是指云袖寺。 “你…都看到了?”白老夫子瞪着铁心歌。 “两个死秃驴,一个瘸了,一个瘫了,夫子好大的手笔。”铁心歌由衷地赞叹。 “哼,小角色而已。”白老夫子挺胸抬头,目空一切。 “找到呢?”铁心歌似笑非笑,态度很暧昧。 “孔老财就是一头猪,现场整个地破坏得一塌糊涂了。”白老夫子破口大骂。发泄是个好东西,人的情绪一旦发泄出来,顿时神清气爽。 “也许他不是故意的,也许他是故意的。”铁心歌说出两句截然不同的推论,自相矛盾。 “孔老财为什么是故意的呢?”不是故意,那是疏忽,这很容易理解。但故意怎么解?白老夫子疑惑地望着铁心歌。 铁心歌两手一摊,撇嘴道:“别问我,只是说说而已。” “铁心歌…”白老夫子眼里要蹦出吃人的猛兽。 “和尚为何要跟踪?”铁心歌不骂和尚“死秃驴”了,虽然在他嘴里“死秃驴”更顺口些。 “还用说?”白老夫子鄙夷不屑,云袖寺那些和尚心中若是没鬼去跟踪干啥。 “夫子其实可以白天大摇大摆去攀仙楼。”铁心歌建议道。 “嗯…怎不早说?马后炮!”夫子又怒。 铁心歌觉得委屈:“夫子又没问我,不声不响就偷偷跑去。” 白老夫子愕然,这事确是怪不得铁心歌,原本自己想找出点线索,同时也是好奇,到底是谁下的毒,不曾想那个笨蛋蠢货孔老财居然将现场破坏干净,这还不说,迫不得已还跟云袖寺的和尚过了招。 铁心歌忽然想到另一层,云袖寺的和尚修行虽然很一般,可竹杖的佛力还是挺骇人的,怎么就让夫子轻易打残了。 “夫子,你出手时没遇到什么佛宝,比如竹杖?” “狗屁佛宝,不过是加持了些法力。”白老夫子轻蔑地冷哼。 “夫子,那个…你爆粗口?”铁心歌很二很愣很认真地责问。 “嘿嘿,小人苟苟,大人易怒,圣人也会如此。”白老夫子一声讪笑,复傲然挺立。 “死秃驴也忒不小心了。”铁心歌咕噜一句,幸亏白老夫子没听到。 夫子有多强,铁心歌不知道,只见过白清清和臧灵亭打过一架,却还是没有一个衡量标准。他其实有点期待夫子和云袖寺全力以赴打一架,以增加理性认知。当然,这点心思不能让夫子知晓。 “心歌,牛八还能救吗?”白老夫子郑重地盯着铁心歌,如果牛八还是救不了,知味学堂真的不好交代,谁叫这个二愣子将牛八放进来呐。 “说不好,uu看书.ukanshu我又不是解百病,医生都救不了,我可没那本事。”铁心歌懒懒地伸懒腰,还打了个哈欠。 “救不了为何让牛八躺在知味学堂?铁心歌,你听好了,有没有纸你都必须把屁股擦干净,老夫可没心情陪你胡闹。”白老夫子吹着胡子,很快结束了今晚的谈话。 人老了,精力不济,何况还打了一架,又被这二愣子抢白,一口真气都差点泄了。 “你又说脏话了。”望着白老夫子很快消失的背影,铁心歌懵懂无知地追问,“你这是多想逃走,我真有那么令人憎恶?” “其实你一点都不讨厌。”白玉葭轻盈地走到天井边沿,一天的星光自天井上落下来,披在铁心歌身上,像一件银色的风衣。 “大学姐?”铁心歌友好地笑。知味学堂里,如果还有一个人能让铁心歌觉得亲近温暖,那一定是大学姐白玉葭。 “心歌,你并没有做错,至少比起冷漠麻木,袖手旁观更令人肃然起敬。”白玉葭站在廊檐下,洒下的清辉斜斜地笼着她,朦胧而圣洁。 “可是我救不了牛八,还给知味学堂添乱。”铁心歌垂首道。 白玉葭一愕,断续道:“我还以为你有把握,哪知…也没多大事,毒又不是你下的,就算天塌下,不是还有知味学堂顶着吗?” 说到后面时,白玉葭提高了点声音,虽不似往昔那种高亢,却多了一份豪气与洒脱。 “谢谢大学姐!”铁心歌由衷地说。这句话发自肺腑,他觉得大学姐真的就是大学姐。 第32章 请客 清脆的鸟啼吵醒了枣子坡的早晨,春天的气息伴着山风湖风一起驻扎在一条街上。随着包老叔一声“肉包子啰”的吆喝,老姚头一声苍劲的“新鲜的青菜啦”,一条街正式开始了叮叮当当人烟稠密的一天。 今天的早晨无疑属于牛十一大的。 牛十一大像一块坚硬的牧羊湖礁石,一动不动伫立了一宿,清晨的熹微落在他头上,披在他身上,使他具有了一次从未有过的令人无比敬佩的高度~他用执着的父爱诠释了泼皮的横。 泼皮也有令枣子坡动容之处,有那么一段时空是宁静的,一条街的注意力全聚焦在青衣巷牛十一大身上。 刘静定走到牛十一大身前,拱手说道:“死者已逝,生者还需节哀顺变。”作为刘府的长孙,刘静定是有涵养的,说话处事也是有分寸的,能降低身份跟牛十一大说句话,显示出刘府的平易近人。 牛十一大石雕一般,湖风吹动他的头发,发丝凌乱,像飞舞的柳枝。 “你虽横,可他更愣,这终究不是法子,你便是在这里站上十天半月,怕也是无济于事。这事要解决,总须是有路可走的,或许你不必如此被动。” 不得不说刘静定这些话很阴险,具有极大的鼓动性和煽动力。可牛十一大不为所动,甚至连感谢的表情都没有一丝。 被当作空气的刘静定心中微恼,但他又不能发怒,保持着刘府一贯的做派,保持着知味学堂大学长的涵养,只是看着牛十一大,然后生着闷气踏进知味学堂。 路是有,可走不通。牛十一大再横,可他不敢在知味学堂里面横,如果真是大闹学堂,牛家就是再多几条牛,也会被枣子坡的唾沫淹死。 御史刘府、知味学堂、孔上府是枣子坡神一样的府邸,一条街因之而开辟并繁荣。不是不能惹,是真惹不起。 牛家的特点是横而不蛮,横而知厉害关系,哪些能横、哪些不能横,怎么横、如何横出本事横出效果都是有讲究的,可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毫无谋略的莽夫之横。 刘静定的怂恿在牛十一大看来就是一头猪的鲁莽,刘静定是猪,他是牛,蠢笨的猪哪里比得上智慧的牛呐。他在心里冷笑。 孔聚财照例踏着晨光沐着湖风走进青衣巷。老孔家经商是天才,却不具有读书的基因,这么多年,孔家就没有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读书人。据说孔家祖上出了一名圣人级的先贤,为万世景仰,如今传到孔聚财这一代,实在有辱老祖宗。故而孔老财狠心将孔聚财送进知味学堂,说什么也要读出点名堂,考个进士,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可孔聚财志不在此,若非知味学堂有个牵挂的人儿,怕是早就躲到攀仙楼雅座胡吃海喝了。 “牛十一大,告诉你个消息,昨日攀仙楼做出赔偿,孔老财放了大血,每人一百两银子。那些人虽中毒吃了点小亏,可一百两银子,放在一般人家,可吃三年。”孔聚财砸吧嘴巴,很心疼。他读书不行,算账却又快又准,唯其如此,才倍加心痛。 牛十一大连眼睫毛都没眨一根。 一百两银子真的很多,刘铁匠打了十多年铁也才存了四五两银子。枣子坡这地方远离山江郡,物价又便宜,一百两可以盘下一间临街的屋子。 但是,那是牛八的命,多少银子都换不回。 孔聚财无奈地苦笑,拱拱手,垂头丧气走进知味学堂大门。 说句实话,孔老财这次做的真不差。苍龙岭的强盗绑票孔聚财时,孔老财也不过拿出二百两,那可是他八房共享的一脉单传的儿子。入云龙绑架孔老财,开出五百两赎金,孔老财愣是情愿将命赔进去也不交。作为枣子坡土生土长的牛十一大感激孔老财,所以他不纠缠孔老财,更不要孔老财的一百两,甚至五百两。他死死缠住铁心歌,是因为他打了这一辈子最惊险最无奈最泼皮的大赌~生死赌。 他相信枣子坡的二愣子,一条街的铁老大能救回牛八的命。没有理由,凭直觉,一个横行乡间数十年的泼皮的直觉。 牛八还依旧躺在天井冰凉的石板上,脸色因中毒而呈现青黑斑点,像发霉的过期大饼。 铁心歌呢,没有丝毫出手相救的意思,表情平静,就当地上的牛八是春雨后的地钱菜。也许还有一种可能,铁心歌根本就救治不了。 “装腔作势罢了。”刘静定从心里蔑视铁心歌,这种蛇毒连解百病都无能为力,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愣子凭什么能解? 看笑话的不止是刘静定,还有对面云袖寺的和尚。夜里智孝和尚被一黑砖头打折了脖子,只能躺在榻上,这个云袖寺第一口才就这么浪费着,实在有点可惜。智清和尚的脚踝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当时没觉得,只是痛,回寺后才知道,除了脚踝皮肉之痛,后跟腱撕裂。云袖寺的两大高手居然被人暗算,更要命的是,连偷袭者的一根毛线都没摸着。 智能主持很生气,如果能抓住那个家伙,总要打掉他满口的牙,打断他满身的骨头。可他不知道那可恶的家伙是谁。是对面那个二愣子铁老大吗?智能主持阴骘的眼眸射出一道冷冽的寒光。 “牛十一大也真横。”智仁和尚打心里佩服。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不笨。”智能主持微闭眼皮,他看的清楚。 “请师兄解惑。”智仁和尚诚心请教。 “因为牛十一大认定蛇毒是苍龙岭强盗下的,而强盗是铁老大的手下。”智能主持彻底闭上眼皮。 就在云袖寺数双阴冷尖酸的偷窥目光中,铁心歌坦然走出知味学堂。 今天他穿了大学姐白玉葭送的新校服,蓝底子,白边儿,朴素大方且文质彬彬。新校服还散发着香气,几条褶皱线分外显眼,这是折叠的还未洗过水的新校服。 铁心歌向一条街走去,青衣巷垂直于一条街,向北延到牧羊湖,向南百十步交汇一条街。青衣巷很冷清,并无商铺摆摊,但进了一条街,顿时热闹起来,就像一条宁静的小溪流入大江,浪花一朵朵,河水逐浪高。 和往常一样,包老叔请铁心歌吃肉包子,铁心歌打着招呼谢谢包老叔的好意,今天要吃大餐,留着肚子呐。老姚头的菜框子快要见底了,今日生意好,两筐菜一早就卖的差不多了。 一路问好,铁心歌笑盈盈迈进攀仙楼。 攀仙楼清洁一新,早早开门,早早做生意。往日热气腾腾热闹非凡的攀仙楼今个冷冷清清,人们宁愿去包老叔的包子铺吃包子,也不敢再进攀仙楼一步。 偌大的攀仙楼没有一个食客,宽敞明亮的大堂,铁心歌显得很鲜明。 伙计开始愕然,忽地惊奇,然后满面春风,殷勤道:“敢情是二…不不,铁、老大…要吃点什么?” “一锅杂酱面,一锅热干面,一锅混沌,一锅小米粥,一锅绿豆沙,一锅豆皮,一框油条,一簸箕面窝,一抽屉灌汤小笼包,一盆米酒,一桶现磨豆浆,豆浆莫要加糖。” 伙计的嘴巴张大,好一阵才缓过神,好意提醒:“太多了,吃不完浪费。” “不多,早餐我请客。”铁心歌安然而坐,笑眯眯说道。 “请客?出了那事,谁还敢来?”伙计苦笑。一面说时,杂酱面、绿豆沙、豆皮、面窝等次第摆上,一小会功夫,铁心歌面前就摆满了高高低低的早点。 “铁老大,你要请的客人…”伙计向攀仙楼外张望。 “不急,一会就到。”铁心歌开始闷头吃早餐,每样不多,比如用公筷挑了几根杂酱面,又挑了几根热干面,u看书 .uukashuom再用自家筷子将面条送进嘴里,还轻轻地啜了一下,滑溜的面条就小泥鳅一样钻进喉咙。 铁心歌吃得有滋有味,吸引了攀仙楼外无数双眼球。人们开始诧异、惊奇,不解,渐渐话就说开去。 “铁老大居然还敢去攀仙楼,就不怕再中毒?” “听说蛇妖是强盗放的,铁老大可是那些强盗的老大…”窃窃私语中充满着疑惑、焦虑、不安和不屑。 “二愣子终究是枣子坡的二愣子,他怎么会下毒。”一个生气的声音很响亮。 “就是,这孩子看着长大,每次砍好的柴都送给左邻右舍,还有学堂,你哪只眼睛看他祸害过枣子坡?每次去铁匠铺打铁,就没多收过一枚铜钱,你居然说他跟强盗一伙?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一通抢白,先前那人赶紧闭嘴。仔细回想,二愣子确实没有一丝污点呀。 铁心歌吃的很细,很慢,仿佛很多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早点了。也难怪,过去每天都是张婶准备的早餐,不是一碗面条,就是一碗葱花炒饭,从来就没有如此奢华过,无怪乎孔聚财每天早上油腻腻的嘴巴,原来早餐可以吃得如此享受。 因为没有客人,伙计无事可做;所以伙计呆呆地注视铁心歌,越瞧越稀奇,越看越觉得有趣。 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将攀仙楼的早餐吃得如此精彩,如此细致,如此讲究,充满着艺术感。 伙计突然涌起莫名的感动,继而是无比的自豪。所以他将眼眉挑了起来,将胸脯挺了起来,于是他看见了一群人。 第33章 试毒 入云龙走在最前,惊雷龙次之,其余八个强盗跟随在后。 向伙计拱手,入楼,入云龙一言不发,径直走到铁老大对面,叉手行礼,强盗的礼。 铁心歌正闷头吃着一块豆皮,筷子头轻轻一点,面上挂着淡淡的笑。 入云龙静静坐下,其它强盗也一起坐下,没有发出一声响声,可见苍龙岭的强盗并非乌合之众。 强盗们拿起筷子开始吃早餐,吃得很快,毕竟是强盗,没有什么修养,吃起来动静很大,尤其是牙齿咀嚼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消片刻,强盗们将一桌的早点吃完,抹一把嘴巴,打了个饱嗝,入云龙率众强盗退出攀仙楼。 强盗们吃了太多的好吃的早点,腆着肚子,打着饱嗝,站在攀仙楼外,互不说话,也不离开,眼光只是看那天空。 “法子是好,可未必有效。”孔老财从内间走出,坐在铁心歌对面。 餐桌已经收拾干净,还在中央摆了一盆花,茉莉花,枣子坡春天很常见的一种花,青绿的翠叶中点缀着几朵小白花,不起眼,却散着淡淡的清香。 “至少表明了态度。”铁心歌喝了一口茶,“不然,攀仙楼没法开了。” 孔老财盯着铁心歌,忽地笑了,说实话,孔老财比孔聚财帅,笑起来比那胖子好看一百倍。 “多谢!”孔老财说。 “说这话的应该是我。”铁心歌也笑。 “也许吧,也可能一石二鸟。”孔老财看的很透。 “谁有最大可能呢?”铁心歌皱眉。 “不知道。”孔老财回答很干脆。 “总须要找出来的。”铁心歌眼里突然闪出一抹厉杀。 “会找出来的。”孔老财同意。 “但在这之前,你破坏了现场,也销毁了所有证据,我知道,你在为我争取时间。”铁心歌的眼眸很明亮,就像燃亮的明灯。 孔老财的眼睛也明亮了,他没有正面回答铁心歌,显然,这是一种默认。 昨夜白老夫子独闯攀仙楼,后厨整洁干净,寻不到一丝蛛丝马迹,攀仙楼直接销毁了蛇毒证据,也同时让所有不利于铁心歌的或有或无的证据就此消失。白老夫子还不理解孔老财,铁心歌却一眼看破。 釜底抽薪,孔老财毕竟是纵横商场的老油条,说一句老奸巨猾不为过。 “你就这么有信心?”铁心歌认真地说。 孔老财慢慢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 “攀仙楼不可能自毁招牌,强盗们也没有理由下毒,一定有人心怀叵测栽赃陷害,这一次,我赌你赢。”孔老财分析细致,决定也有依据。 “你的赌注太大。”铁心歌说。 “赢了就值得,我是说,万一赢了呢,枣子坡至少可以太平很多年。”孔老财严肃的表情让攀仙楼的空气一窒。 “可我救不了牛八。”铁心歌说完这句话开始起身,“我能做的就是让枣子坡对攀仙楼重新恢复信心,仅此而已。” 铁心歌走出攀仙楼,他在前走,强盗们在后跟随,一条街两旁的人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孔聚财突然感觉全身一空,一股莫名的惆怅和失落弥散在攀仙楼中。 铁心歌先去了张婶家,院子里堆积了好些木头,铁心歌一言不发,拿出砍柴斧不紧不慢很有条理地劈柴。入云龙等强盗们站成一排,好像见习一般,细心领会铁老大的手法。 牛八至今还躺在知味学堂的天井里,所以枣子坡的泼皮头领暂由三黑子僭代。 泼皮们的跟踪没有技巧,但传言的速度一点都不慢。赶快,铁老大劈柴的情景就大肆渲染,瘟疫一般笼罩在枣子坡上空。 “一半送到攀仙楼,一半送到知味学堂。”铁心歌对入云龙吩咐道。 “一切照旧!” 从张婶家出来,铁心歌去铁匠铺。强盗们依然跟在后头,态度恭敬、谦卑,没有一丝做作。 许久沉寂的铁匠铺一下喧闹起来,有强盗生火,有强盗添炭,有强盗拉风箱,有强盗将生铁放进火炉中。铁老大的手艺一点没落下,铁锤举起,落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回荡在枣子坡。 久违的打铁声忽然响起,东老汉拿着生锈发钝的镰刀犹豫着。东老汉是东李子老爹,东李子是知味学堂的学生。没犹豫多久,东老汉开始离开家门向铁匠铺走去。 “二…铁老大,打一把新镰刀。”东老汉将旧镰刀递过去。 铁匠铺子里铁心歌认认真真打铁,强盗们认认真真学手艺。 “好嘞!”铁心歌说道,“老规矩,门口抽袋烟就好。” “诶,那就辛苦啦。”东老汉放下旧镰刀,低眉顺眼走到铺子外。 新镰刀打好,交给东老汉,照例收一枚铜板。真是平平淡淡,了无新奇。泼皮们都等着无聊,三黑子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缺氧。 “奶奶的,一点都不好玩。”三黑子的脸似乎被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不自禁地扯动。 没有再去胡老爹的猪圈,强盗们有条不紊各自分工,砍柴的砍柴,打铁的打铁,养猪的养猪,和多年前并无两样。 枣子坡不喜欢新花样,安宁平和一成不变的日子就跟坡上的枣子树一样,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落叶。人们习惯了安逸,习惯了周而复始。 铁心歌慢慢往知味学堂走,路过攀仙楼,攀仙楼开始恢复生气,已经有人进进出出。人呢,最擅长的是健忘,昨天还因蛇毒闹的不可开交,今天就有人品尝攀仙楼的美食,喝穿洞风美酒。 “铁小哥,借一步说话。”挡住铁心歌的是秦药老头,秦药老头客客气气地邀请。 秦药老头后背永远背着一个药篓,这个药篓装着枣子坡所有人的生老病死。 妙医堂里飘荡着浓郁的药气,堂后是一小片药圃,种着些药材,青青翠翠,花花绿绿,样式万千。药圃后面还有几间平房,似有袅袅的药香从屋子散开。 这是铁心歌第一次走进妙医堂后院,通常这后院是不得让任何外人进去的。 解百病正在屋子里煎煮药罐,几十个药罐在小火炉上沸腾着,袅袅的水汽就从药罐上飘起。药香或平淡,或刺激,呛得铁心歌眼泪都要流出来。 但铁心歌站立着,看着解百病。 解百病很认真很谨慎地品尝着,小汤匙从药罐舀出一口颜色或深或浅的药水,送进嘴里慢慢品尝,慢慢思考。他的神态庄严,神色穆然,像对待极其珍贵的客人,又像是对待心仪已久却不得亵玩的情人。 直到将所有的药罐里的药都品尝了一圈,解百病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铁心歌。 “不是强盗下的毒,后厨根本就没有铁头陀蛇毒。” “我知道。”铁心歌点头。苍龙岭的强盗确实没有下毒,更没有携带铁头陀蛇妖。 “但后厨确实有毒。”解百病的脸色很不好看,似有一层黑气在脸皮下蠕动。 “你在配那种毒?”铁心歌动容地诧异。以身试毒,目的当然是找出毒药药理,才能对症下药。这本身就是药师的天然秉性。但即便如此,铁心歌还是心有触动。 医者父母心。解百病试配毒药,然也。 “很遗憾…”解百病惘然地看着天花板,“似是而非。” 秦药老头劝道:“吃了那么多毒药,你再不解,死了谁还会配?” “配不出那个毒,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解百病苦笑。他一生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号称“解百病”,如果攀仙楼的毒配不出,也就解不了,那他这个郎中还真是生不如死。 秦药老头一脸愁苦,看着解百病,却无能为力。他一辈子跟各种草药打交道,却不知道如何制药。他和解百病合作,一个采药,一个制药,当真是天作之合。如今解百病自尝百毒,他却劝阻不了,这才请铁心歌进到妙医堂后院。 “也许那个毒根本没有药方。uu看书.uukanu.co”铁心歌终于说出想法。 “你是说…”解百病老眼一亮,就如一语点醒梦中人,解百病的思路一下理清。 通常人会先入为主,一旦认准了某个方向某种猜测,就会钻牛角尖一样一路走到底。从在攀仙楼后厨发现问题时,解百病就被那个固有的认知占据了所有大脑,那是一种极其难配的毒药。于是他开始把自己关进药房实验配制,直到他中毒而不可自拔。 现在经铁心歌提醒,犹如醍醐灌顶,以他的药理学识,又如何不猛然醒悟。 “就是一个天生的毒,可…这世上哪里有这种毒?”解百病摇摇头,无色无味无形无感,侵入人体而不自知,这种毒还真没见过。 没见过的并不表示不存在,只能说明孤陋寡闻。 “铁小哥,你见过?”解百病和秦药老头几乎异口同声。 对于一辈子跟草药打交道的人,听闻一种新的药物,无论是救人的良药,还是害人的毒药,都是一种心痒难耐的折磨。 “没见过,我猜的。”铁心歌淡然地回答,解百病的眼有些失意,秦药老头的脸有些失望。 “不过,我想很快就会知道了。”铁心歌冷静地说。他的腰带里砚台又在跳动,就像跃跃欲试的兴奋的小狼。铁心歌压抑着砚台强烈的冲动,甚至在心里警告砚台,最后还是用怀柔政策安抚了砚台,并许下种种好处。 暂时还不能为解百病解毒。当然解百病是郎中,如果他真解不了自己的毒,郎中也就做到尽头了。 第34章 杀风 这是第三天,牛八躺在天井石板上已经三天了,牛十一大站在知味学堂门口也已经三天了。 铁心歌依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不出手意味着出不了手,根本就解不了毒,当然无法出手。 枣子坡弥漫着一股潜流,也是一股躁动。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照旧,但所有的眼光有意无意地瞟到青衣巷那扇大门上。人们在猜想在期待,那条牯牛什么时候发起总攻又或者偃旗息鼓灰溜溜撤退。 牛八是死是活,正在左右着枣子坡的情绪。 最先发疯的是刘府洪教头。不是那种失去理智的发疯,而是不顾一切地发起冷酷的屠杀。 洪教头没敢直接对上入云龙,断指之创留下的心理阴影让他挑选了最软的小强盗。 胡老爹的猪圈是一座山丘,山丘起伏,连着枣子坡后面的大山。洪教头走进猪圈时,只看见一名强盗在拌猪草。小强盗及其它伙伴正分散在山丘中,铁老大吩咐了,跟猪玩捉迷藏、赛跑、拔河等游戏,至于为什么,小强盗不敢问。 这个时候起风了,风摇风铃,无风则铃止。因此要想铃止就要杀风。洪教头是修行者,当一个修行者轻易放倒那个拌猪草的同伴时,山丘上的小强盗惊呆了。多年的强盗生涯经验告诉他,此刻别想着反击,逃命才是第一要素。 小强盗强忍着震惊和悲痛,向同伴发出了警报,三个强盗开始在猪圈逃跑,他们借助地形地势,依靠一知半解的阵法,躲开洪教头一次次的猎杀。这个时候他们才醒悟,铁老大平日的教诲多么有效果,要不是那晚的阵法指导,现在,躺在地上的强盗就多了三个。 仅仅杀死一个强盗不足以平息洪教头的怒火和忧虑,他的双眼渐渐布满红丝,透过眼帘他看到的世界也是一片血红,当整个世界都被血染时,他的恐惧和狂躁同时增长。 “乌云压顶是为灾,一叶遮眼是为惑,不见真相是为邪,灾、惑、邪相加,大难临头~” 智孝和尚的偈语充斥着洪教头的头脑,他要活下去,就只有杀邪,去惑,化灾。于是杀戮不可避免。 “强盗,滚出来!”洪教头吼声震动山林,山丘上,洪教头追赶着小强盗,就像小强盗平日里追逐那些猪。 三个强盗心惊却不胆战,他们只是逃跑躲避,尽量拖延时间,他们知道只要那个时间一过,同伴的增援就会到来。 最先到的是惊雷龙,当他看到昔日的兄弟倒在血泊中,悲痛和愤怒占据了他的大脑,苍龙岭的强盗不会让人杀到胸口脑门子上而不还手的,于是疯狂的惊雷龙对上了疯狂的洪教头。 洪教头是修行者,惊雷龙最多只能算是半个修行者,他和洪教头有着天壤之别,但当愤怒到达极点时,苍龙岭的强盗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和力量。 咔嚓~ 惊雷龙的胸口肋骨至少断了七八根,洪教头的右拳有半个拳头已经陷进惊雷龙的胸脯中,但洪教头的锁子骨一麻,哗啦哗啦数声响,洪教头忽地力道一泄,被一根铁链拽了出去。 一根铁链穿过洪教头的锁子骨,铁链另一头拽在小强盗左手掌心,链条将他的虎口震破,血水顺着铁链流出。 惊雷龙萎靡倒地,他的胸口凹陷二寸,心脏震碎,胸口拳头大的血洞就像一朵妖冶诡异的大红花。 “邪魔,我杀了你们!”洪教头大吼,铁链被他卷起,小强盗就此飞出,在空中滑行了十多丈,才摔了出去。 昏迷前小强盗听到一声怒吼,入云龙到了,于是安心地昏迷过去。 洪教头解了两下都没有解除铁链,惊雷龙的铁链构造奇巧,越解越收缩,痛得洪教头浑身哆嗦。 一死一重伤一昏迷,入云龙的眼睛也红了,这些都是他的弟兄,苍龙岭一起拜过帖,歃过血,喝过生死酒的兄弟呀。 “强盗,洪某匡扶正义,除魔卫道,誓要杀尽尔等邪恶之人。”洪教头是真疯了,偏偏还能说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山丘狂风大作,风很邪,像一只只野兽席卷山岗。 “风,可恶的风,万恶的风,你给我停住,我让你停住!”洪教头狂怒,铁链被他甩开甩去,发出呼啸的痛苦。 入云龙出刀,和上次在一条街攀仙楼前不同,此刻刀锋凌厉,寒光如雪,恍如云开龙影现,刀光迸射,洪教头悲痛大喊,一条左臂连根斫断。 哗啦哗啦,铁链顺势缠绕洪教头,将他捆住,结结实实。铁链一头,两个开始还在拼命逃跑的强盗不知何时出现,死命而强悍地拉直铁链。 “老三…”入云龙再不看洪教头,将惊雷龙抱在怀中。 “老二…苍龙岭…没没有…孬种…”惊雷龙头一歪,死在入云龙的怀里。 “啊~”入云龙仰头悲嚎。其它跟过来的强盗垂手而立,低声抽泣。 风小了,静了,山丘也忽地静了,死一般寂静。 刘府洪教头和铁老大手下的苍龙岭强盗火拼,强盗二死一伤,洪教头断了一条左臂,算起来强盗吃了大亏。 依着强盗们的怒火,必然是要拽着洪教头的锁子骨去刘府讨要说法。可铁老大才是老大,命都是铁老大的,铁老大怎么说怎么做。 铁心歌什么都没做,就坐在猪圈山丘上,双手抱膝,木讷望天。 洪教头似乎完全疯了,被铁链捆着,不停地哭,又不停地笑,嘴里都是“邪”“惑”“灾”,毫无逻辑,胡言乱语。 这事太突然,不可思议又似乎冥冥中早有预兆,又因为牵扯到枣子坡重量级的刘府和新贵铁老大,且铁老大背后还有知味学堂,所以枣子坡人居然不约而同保持一致的冷静旁观。 没人议论,没人评价,所有的人都在静静等待事情的演变。 看来枣子坡迎来了多事之秋,而这一切都随着一个少年的回归而展开。 三黑子等泼皮远远地盯着刘府大门,一条街起风了,风卷起牧羊湖的潮气,湿润了枣子坡的白墙青瓦。 泼皮们等了大半天,刘府的大门始终紧闭,没有一点有价值的消息传出。 但黄昏时,流言终于炸了。如果始终得不到正式渠道信息,小道消息一定喧嚣尘上。 一种最直观最鲜明的观点开始占据枣子坡的主流意识:铁老大这三年在某一个魔窟修魔。 这消息太骇人听闻了,但由不得人们不信,为什么二愣子不是修行者而能降服苍龙岭的强盗?为什么二愣子能解除强盗们的饕餮毒?如果攀仙楼的蛇妖真是强盗们放的,强盗们的蛇妖又是谁给的?为什么二愣子能解牛八的蛇毒而迟迟不解?这难道不是魔性入体吗? 不得不说枣子坡人确实具有天生的想象力,可以无中生有,可以凭空假设,可以天马行空。 即便是小道消息,也有消息源。最早确定这个源头的是刘静定,因为当刘静定代表刘府给出刘府的态度时,刘静定既是消息的发布者,也是消息源的确定者。 洪教头是修行者,修行者吸天地元气,能窥破邪魔外道的衣表。正是看破了强盗本质是邪魔,洪教头才愤而出手,斩邪魔于山丘。 天地有正气,修行护正道。刘府世代受大京帝国皇恩,庇护枣子坡黎民百姓义不容辞。 当刘静定义正辞严发表刘府主张时,小道消息终于演化为正道证据。 紧跟刘府的另一个证据由云袖寺发布:智诚和尚追踪铁心歌三年,终于揭开铁心歌入魔真相~三年前,魔头侵入云袖寺,被云袖寺佛法困住,铁心歌误打误撞撞破佛法大阵放出魔头,魔头逃逸,顺势掳走铁心歌。三年中,铁心歌跟随魔头入魔,修得一身魔功。智诚和尚当年追踪魔头,却被魔头反困在魔窟。最近趁魔头闭关,智诚和尚逃出魔窟,放出消息。不想魔头发觉,追上智诚和尚,智诚和尚被魔头打落,生死不明… “铁…果真是邪魔吗?”不明所以的人总是会有疑问,看书 ..cm 而且还是惴惴不安的试探。 “要说不会吧。” “怎么不会?你们看,自从他回来后,枣子坡就不安宁,发生那么多事,哪一件跟他没关系?”这人愤愤不平。 “可是他没有危害我们呀,要不是他,强盗早杀了孔老财。” “没有危害?攀仙楼的毒是怎么回事?” “还有他为什么不救牛八,虽然牛八这混混真的很该死。” “如果毒跟他无关,他就不会解毒,因为他根本就解不了蛇毒。” “也有可能,连解百病都解不了的毒,他凭什么能解?” 枣子坡的议论就像油锅里的花生,噼啪噼啪的炸响。 这些话语传到山丘上,铁心歌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身前是惊雷龙和拌猪草强盗的尸体,他的身后森然立着入云龙一干苍龙岭强盗。 洪教头粽子似的,缩成一团,蜷缩在草地上。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力气几乎耗尽。 对于流言,如果没有强力反击,流言会越传越流,流者,水也。 “看来,铁…二愣子真是入了邪魔。” “如果他真的入魔,一旦发起魔来,怎么办?” 一场险恶的危机悄然而至,铁心歌的姿态一点都没变,抱膝,抬头,望天。 夜幕开始拉开,就像一帷黑帘从天空突然落下,遮去斜阳,屏蔽天光,夜降临了。 和夜一起降临的,还有风,夜风。夜风吹散了云翳,吹出了满天繁星。 第35章 从夜到昼 从入夜开始,刘府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洞开,像是张门迎客,从大门洞看进去,刘府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明亮的灯笼,高高挑起,今夜,刘府没有暗处,一切都曝光在光明中。 刘老太爷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太师椅被下人搬到大厅中央,正对着刘府大门。 刘老太爷正襟危坐,关键是还穿上一件藏青色官袍,前胸缀一方补子,上绣一獬豸。头戴朝冠,镶一颗青晶石。 御史台上夫,公正刺朝野。 刘府先祖乃是御史台大人,自是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正气凛然。 今夜刘府敞开大门,不惧邪魔,不怕外道,有种就放马进大门。 刘老太爷背后,是刘家男性三代子孙共计二十四人。刘老太爷居中而坐,后面第一排是差不多身高的四人,刘静定率第三代站在第二排,孙子辈高高低低十多人,最小的尚不足两岁。刘家人人面色严峻冷肃,双眼如电,悍不畏死。 刘静定的脸色铁青,和刘老太爷的铁青不同,他是铁青发黑,黑中渗灰。谁也不知道他很想尿尿,他在肚子里一遍一遍咒骂自己为何如此懦弱。他是刘府长孙,就应该有长孙的风范。但没由来的,他就是觉得害怕,他并不是害怕苍龙岭的强盗,他只是觉得憋屈觉得难受觉得别扭,因为铁老大的一句话:我会打爆你那张臭嘴。 “你不要进来…”刘静定心里不停地祈祷,他真的不愿意看到铁老大带着一般强盗闯进大门。 那个刘府教头、枣子坡第一高手、修行者洪教头都成了铁老大的阶下囚,刘府凭什么去抵挡?就凭这二十四个男人的一腔热血?就凭先祖传下的御史名节?刘静定很想劝说刘老太爷放弃固执陈见,万事都可商量。可他不敢,真不敢。 还有,二愣子,铁老大,你为何要回到枣子坡?原本太平的世界因为你,被搅成一片泥泞。你要是不回来,就一定不会出现这么多事情。都是你~刘静定的眼睛要喷出火焰。 “镇定!”似乎感觉到长孙的怒火,刘老太爷误会了刘静定的愤怒。 “愤怒无法解决问题,正气才能压制邪魔。” 刘老太爷在等,一条街的人们也在等,这一夜没有人入眠,虽然春风很浓,浓到像化不开的山水。 可直到鸡鸣日升,铁老大也没带着他的苍龙岭强盗杀进刘府。刘老太爷一宿未眠,身上散发出的老人气更浓了,刘静定鼻子难受,他很想憋住呼吸,可那股气息还是一个劲地往他鼻孔里钻。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一连串喷嚏。 刘老太爷不悦地地将巴掌拍拍太师椅的扶手,虽然很轻,但态度很鲜明。 没有人敢吱声,在刘府中,刘老太爷是神一样的存在。 直到红日升了起来,春日的阳光照射宽大的府邸,刘老太爷才说了一句:“各自回房,守正静待。” 刘府的男人们才如释重负,心里暗暗舒口气。刘静定走开几步,想远离刘老太爷。没料到刘老太爷招手唤他:“定儿你留下。” 都知道刘老太爷最钟爱长孙,没人觉得奇怪。等所有人安静地退去,厅堂里就只剩下刘老太爷和刘静定。 “定儿是否有些失望?”刘老太爷一开口,那股浓郁的老人气就像脏水一般泼下,逼人窒息。不知为何,这个早晨刘老太爷散发的老人气特别多特别浓,也许是一夜未眠的缘故,也许是高度紧张的缘故,总之,刘静定就是觉得难受。 刘静定尽量让自己远离刘老太爷,这样他还能保持呼吸的顺畅。 “定儿你要知道,御史一脉,坚守公道,便是皇权高压,贵胄相欺,我自岿然不动,绝不摧颜折腰事权贵!区区邪魔,怎可乱我之心?正所谓正邪不两立,便是舍生取义,又有何畏惧?定儿,你可记住了!” 刘老太爷太激动了,加剧了咳嗽的频率,喉咙里咕哝了良久,终于吐出一口浓痰。 刘静定垂手而立,沉声道:“定儿记住呢。”这些话不是第一次听,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听。 “很好!”刘老太爷欣慰,轻咳一声,“当初为你取名“静定”,便是期望你遇事先静,逢乱必定,静定者,方为御史之气度。” 刘静定的额头开始冒汗,他原本站在第三排正中,又是在刘老太爷背后,自己那点胆怯和懦弱怎就落在他的眼中。 “定儿明白了。”刘静定克制着内心的不安和惶恐,尽量让口气显得平和平稳。 静与定。 “去吧,该上学呢。夫子虽不是个好先生,却是个好老师。”刘老太爷说了一句刘静定没弄明白的话。 好先生和好老师有区别吗? 刘静定退了出去,他先是大口大口呼吸着厅外新鲜的空气,这空气真舒服真轻松,全没有厅堂里的死气沉沉的压抑,如果让他选择,他宁可一辈子要这种空气,也不去想什么御史骨气。 接着他就想另一个问题,好先生和好老师的区别。他想了一会,终究没有答案,便自嘲地摇摇头。 既然铁老大没有在夜里杀进刘府,那么生活还要继续。 刘静定走进知味学堂时,似有无数双眼睛偷伺着,他没有正眼回复,既然要做御史的后人,就要保持御史的气节,所谓天崩地裂,气节不倒。 但刘静定无法回避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当大学姐白玉葭的眼光投射过来时,刘静定的气度有些涣散。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正襟危坐,很及时地掩饰那一瞬间的恍惚。 学堂从来没有今天这般安安静静,没人吱声,没人交谈,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某一种可能性的发生。 因为还有一个人未到。 昨夜刘府敞开大门,铁老大居然没有率领强盗杀进,那可是死了两个强盗呀,要想坐稳老大的位置,就一定要替苍龙岭的强盗讨回相等血债,甚至更多。 然而昨夜没有行动不等于放弃,不等于今天依然按兵不动,任何忍耐都是有极限的。 现在,刘府刘老太爷已经出牌,就看铁老大如何应对。 每个人手中都有一张牌,如何打,何时打,这些都是学问。 枣子坡一条街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知味学堂,聚焦在刘静定身上,至于依旧像个雕塑一样站在大门外的牛十一大,已经不是关注的重点了。 但铁老大迟迟不出现,多少让这些期待的人产生些许的失望。 也许马上就要来了。有人这样想。但渐渐的一种想法占据了上风:铁老大及苍龙岭的强盗最好别再出现。 是的,枣子坡过了太久的和平,和平安逸太久了就会生出依恋和倦怠,谁都不想打破这种均衡,因为均衡导致和平。反过来思考也是一样,若是均衡被打破,和平也就不再。 习惯真的是一种好药,至少能够麻醉得过且过的日子。 空气就在无声中窒息,而时间在窒息中停止。 趿、趿、趿。 是木屐踏在石板上的节奏。 笃、笃、笃。 是竹杖点击青石板的清晰。 两种声音相互交替,不紧不慢,不疾不徐,连间隔都丈量得分毫不差。 所有人的嗓子眼猛地一提,就像有一颗怦怦跳的心要从里面跳出来。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就是一声佛喧自知味学堂外面响起,如晨钟清越,似暮鼓苍茫。 “我…去!”孔聚财一惊一乍,憋不住骂了一句。 大学姐白玉葭白了他一眼,胸脯的跳动微微平息。 孔聚财最受不了这个,盯着白玉葭的胸脯,使劲摇摇头,闭眼睁眼,再闭眼再睁眼,终于缓过劲来。 “这学堂真不是人呆的。”孔聚财恨恨地咬嘴巴,肉嘟嘟的腮帮子一抖一抖。 云袖寺的和尚终于要提前出手了吗?疑问之后是好奇。这只是普遍的心理。 从技术层面上讲,云袖寺的和尚是有些佛法的,毕竟之前施法灭除邪祟,都是亲眼所见,做不了假。尤其攀仙楼捉住蛇妖,更是令人惊叹。可见云袖寺的和尚是有些真本事的,绝不同于一般招摇撞骗的神棍。 “是智仁和尚,他此刻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偷窥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本是铁老大挑战刘府,云袖寺无端插一手,不知是站在谁的一方。uu看书.ukanhu”也有人看出些端倪,忧心忡忡说道。 “稍安勿躁,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此刻无数双眼睛盯到智仁和尚发亮的光头上,当复杂而好奇的眼光成功地转移后,刘静定觉得全身都是一松。 不知是应该感谢还是该懊恼,刘静定外表没有任何变化,内心却是极为复杂。 智仁和尚靠近兀自站立的牛十一大,无限慈悲,无限悲悯,合十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违阴阳之理,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佛田亩无量天尊!” 智仁和尚打着机锋,牛十一大听不懂那些深奥的佛理,但有一点他听明白了:和尚是拼着违背阴阳天理,甚至折寿,也要出手救人。 和尚慈悲,慈悲天下人。 一个害人,一个救人,熟是谁非,高下立判。 “和尚能救人为何要等这么多天?” “你没听到,和尚救人是要折寿的。” “这么说,蛇毒真是铁老大下的?难怪他不愿出手救人。” “如果和尚确实救活了牛八,我就去云袖寺烧香,拜佛。” “不过我还是有点怀疑,铁老大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你们都不用怀疑,是强盗下的毒,有人亲眼看到。” “有凭有据,一切古怪都通了,铁老大勾结苍龙岭强盗祸害枣子坡,铁证如山。” 确实,没有人的想象力比枣子坡人更丰富。只凭一个细节一句话,就可以推理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 这就是流言的力量。 第36章 7寸(一) 云袖寺和尚出手时机恰到好处。 刘府刘老太爷已经摆出了强势,但就是死了俩强盗,还有一个是曾经的二当家惊雷龙,铁老大恁是连屁也没放一个。 刘府大门敞开一夜,以危险程度而言,但凡像入云龙这样的修行者强盗闯入,刘府必将家毁人亡,鸡犬不留。 可铁老大整整一个晚上都呆在山丘上抱膝看星星,刘府自刘老太爷以下直至鱼缸里的锦鲤,俱都安然无恙。 别说刘府上下在松口气后茫然不知,整个枣子坡都百思不得其解,铁老大好像不是那等好欺性格。 但至于牛五牛六曾经在知味学堂挑战过二愣子,就成为铁老大报复牛八的理由,又未免把铁老大说小气了。 结论是,智能主持的判断是铁老大没有那个胆去冲击枣子坡的正道清源~刘府代表着正义,代表着官府,代表着朝廷,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大京帝国。 当然,还有两个在枣子坡非常重要的人物没任何表态。 作为知味学堂的先生,白老夫子一个夜里好像睡着了,而且一定打了鼾。 他既没有制止劝说学生铁心歌,也没有鼓励怂恿铁老大,反正呀,这事得自己解决。这是白老夫子的口头禅,也是他的处世之道。 另一个大人物当然是孔老财了,照理铁老大在小强盗刀下救了他,更重要的是解了攀仙楼的危局,不管是明处还是暗处,孔老财总要表示一点支持的态度。 可至始至终,孔老财都在冷漠麻木地袖手旁观。 如果不表态就是一种表态,那么知味学堂的态度和孔上府的态度是惊人的一致,任何正统维护道义的人都不会支持邪魔外道。 这就是智能主持的推论和判断,也是云袖寺值得出手的理由和决断。 这是最好的时机,足以摧毁异教徒铁老大,足以摧毁枣子坡一条街的人心,让我佛田亩无量天尊真正可以主宰这个没有信仰的蛮荒之地。 智能主持开始想象万民朝佛,顶礼膜拜的美好风光,仿佛已站在云端,服侍香火袅绕中的善男信女。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智能主持合十虔诚诵唱。 智仁和尚名如其人,最为慈悲仁厚。看牛十一大已是满面愁容,再看天井石板上僵硬的牛八,悲从中来,一股悲天悯人的气息弥散开去,像无数小爬虫,向知味学堂四处游动。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妖邪,还不速速现形!” 慈眉善目的智仁和尚霍然变脸成怒目金刚,一手拈花,一手举竹杖,拈花指于虚空中划出一道圈,隐隐浮现金光,笼罩牛八;此刻竹杖更不怠慢,竹杖头疾点,正敲在牛八脖子喉结处。 知味学堂学生近处先观,早就围挤到天井四周,自然看的最为清楚。 牛八冰凉的身体猛地一弹,似有一个淡淡的轮廓显现,伴随着若隐若现的沉闷的嘶叫。 “孽畜,佛祖之前,还不现形,束手就擒!”随着金光大盛,一座大佛隐隐而动。 咝~ 一条蛇妖终于现形,比之那日攀仙楼智孝和尚捉住的蛇妖要小,却已开始长出妖的雏形,人脸,四肢。 小蛇妖是老蛇妖的孙子吧,潜伏在牛八体内,若是不施法灭除,一旦形成气候,必将危害人间。 “啊,真是蛇妖,和攀仙楼的蛇妖一模一样。” 孔聚财的胖脸变得十分难看,他甚至都不敢偷瞟白玉葭一眼。 所有的学生都大惊失色,刘静定更是脸色惨白。 竹杖打在蛇妖七寸上,杖头戳破蛇妖七寸,穿洞而过,那蛇妖面色凄惨,三角眼流露出骇人的怨毒,蛇身软软地垂落。 智仁和尚下手太重太狠,完全不给蛇妖留有一丝开口辩解的余地。蛇妖咝咝吐气,眼见着要去见佛祖了。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醒吧…”智仁和尚忽然地就苍颜白发,那些头发自发梢开始往下刷白,也只一个瞬间,而他的嗓子眼里溢满磁性的仁慈和悲怆。 应该到了这个时候,按剧情发展,牛八应该是一个鲤鱼打挺,活蹦乱跳,并指着蛇妖一顿咬牙切齿的大骂与控诉。 而此刻智仁和尚充分发扬佛祖将慈悲进行到底的精神,以佛法点化蛇妖,皈依我佛。 同时智仁和尚头发尽白,那是耗费了阳寿结果,足以感动天感动地感动枣子坡的人们。 于是皆大欢喜,牛家感恩戴德,非要去云袖寺敬香许愿;知味学堂学生摒弃陈念,拱手敬拜;而枣子坡一条街尽被佛门仁慈感动,伛偻提携,争先恐后,竟相参拜云袖寺。 大功告成。 本应是欢欢喜喜的大结局,不想牛八如一头石牛,逆剧情而仰面如初。智仁和尚莫名地感到心中一颤,佛心不稳呀。 “咦,蛇妖已捉,为何牛八还像死人一样?” “本来就死了,以为变个戏法就能活?”这下孔聚财的肉脸可以嘚瑟了。 “还说,牛八可是在你家攀仙楼中的蛇毒。” “又不是我家伙计下的毒…”孔聚财终究觉得理亏。 “哎,牛八估计活不了啦。”一声叹息,多少同感。 一个泼皮,要说死了就死了,还有那么多感伤,可见枣子坡人其实是蛮有爱心的。 “说不定铁老大有办法。”孔聚财闪着眼珠子,毕竟心虚,说的不够有底气。 “哼,铁老大他行么?要是能行,早就救了牛八,还等现在云袖寺和尚出手?” “也不是呀,和尚现在很尴尬吧。”孔聚财肥脸上有笑,却笑得猥琐,俗称皮笑肉不笑。 “和尚尽力了,没看他头发都白了,也不知折损了多少阳寿。” “可是和尚终究还是没有救回牛八,算什么大法师?吹牛皮吧。” 议论比湖风跑得还快,不消片刻,从知味学堂天井处传出的消息,被描摹成一幅画,活龙活现展现在每一处屋檐茶坊中。 知味学堂外面早已聚集了许多人,以三黑子为首的泼皮开始说些没油没盐的怪话。 一滴细珠自智仁和尚鼻尖上滴下,砸在牛八的脑门上,然后洇开。智仁和尚愣愣地望着牛八,大脑一片空白。 明明已经逼出了蛇妖,牛八就应该苏醒,由死转生。现在牛八完全不配合,这戏还怎么演下去? 预案里可没有这个情节,所以智仁和尚整个儿懵圈了。 这一切对面云袖寺看得一清二楚,众和尚面面相觑,全没料到会有这等变故。 智仁和尚是绝不能当场出丑的,否则云袖寺精心设计的这台戏怕是连戏台都要坍塌。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天机有泄露,邪魔在作祟。” 云袖寺大门一动,一个魁梧的和尚大步流星迈出。云袖寺的和尚除了智能主持身材中等偏瘦,其余都是矮壮型,惟有这个智愚和尚鹤立鸡群,非常另类。 智愚和尚的话如人,明朗直白:牛八为何不醒?因邪魔作祟,天机泄露。 理由找到了才好有时间有台阶圆场。 智愚和尚步子大,走得很快,就像一座小山带着一片阴影瞬间进了知味学堂。 “天机已泄?”智仁和尚面色惊讶,天机怎么会泄露呢? “不妨。邪魔逃不了。”智愚和尚好手段,隔空向牛八打了一拳,拳头尚离牛八胸脯还有三尺,牛八的胸脯一阵起伏,接着一声诡谲凄厉的嘶叫,又一条蛇妖自牛八胸口现形。 智愚和尚竹杖一挑一抽,正打蛇妖七寸上。蛇妖的头就无力下垂。 知味学堂内外围观者哄然一惊,不由得恍然大悟,原来还有一条蛇妖,难怪牛八不醒。 “好啦,好啦,还是云袖寺和尚法力高强。” “咦,牛八好像还是没有反应,难道还藏有一条蛇妖?” 孔聚财终于逮着机会,讥讽道:“还有一条?哈哈,你当蛇妖会下老鼠仔?” 蛇妖当然无法下老鼠崽,uu看书 ww.uukanshu 可蛇妖是可以生下下蛇蛋的,蛇蛋可以长成小蛇妖。 这回连智愚和尚也怔住了。 怎么回事?蛇妖之毒早在智仁和尚出手时就解了,智愚和尚又抓了一条,牛八怎么还不醒? 孔聚财的嘲讽不是没有道理,但在云袖寺的和尚听来却是天大的笑话和无稽之谈。蛇妖能不能繁殖,只有云袖寺的和尚知晓。 事实的真相是:根本就没有蛇妖下老鼠崽一说。 所以两个和尚一起发呆,一起困惑,一起束手无策,不由自主将求援目光投向云袖寺。 “当真蹊跷…”知味学堂天井尴尬一幕接连出现,智能主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云袖寺和尚们知道,所谓蛇妖不过是障眼法,为了表演逼真,智仁和尚的竹杖穿透了一条,智愚和尚的竹杖又打死了一条,加上攀仙楼智孝和尚破腹开膛取胆,已经死了三条。如果牛八一直不醒,难道就一直表演蛇妖被打死的把戏? 关键是豢养的蛇妖也不多,照此进度,不够打呀。那么问题的可怕真的像孔聚财所说的吗,原先那条潜伏在牛八身体内的蛇妖确实搞了一次单体繁殖。如果真是那样,的确很棘手。 智能主持看看身边周围,智诚和尚至今杳无音讯,智孝和尚被人打残,智清和尚被人算计,这仨都失去战斗力。现在连智仁和智愚和尚像个傻子一样,智能主持觉得这事怎么看都是荒唐不堪。 智能主持佛心很稳,他忍字当头,不为所动,他在等,等他要等的消息。 第37章 7寸(二) 云袖寺一共十一个和尚,此刻身边只有一个和尚跟着智能主持。智能主持双目微闭,智辩和尚却是焦虑不安,一会儿踮脚望对面的知味学堂,一会儿咕噜着念叨着。 “智辩师弟,修佛在静,静能生慧。惶恐惊扰,修不出真佛。”智能主持面色沉静,宛如入定。 “谢主持师兄教诲。”智辩和尚心中一凛,赶紧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 两个和尚不问寺外事,只把佛来禅。 “主持师兄,那些话太难听了。”智辩和尚倒底年轻,佛性不稳,耳朵里灌满了冷嘲热讽,怎么也无法静下心。 智能主持耳朵里塞进的没心没肺的话不比智辩和尚少,智辩和尚这么暴躁地抱怨,他的佛心也是轻许一颤。只是和尚们玩弄手段早已是家常便饭,区区非议根本动不了自家佛心。 “不急不躁,是为正修。”智能主持平静脸上掩饰一股阴鸷。 智辩和尚无语。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智能主持,越看越发觉得智能主持像极了师傅,只是没有师傅那两条好看的眉毛。但又完全不像,无论气质还是气度都完全不同。 智能主持师兄是在刻意模仿师傅。智辩和尚被自己这个突然的发现雷倒了。 发现智辩和尚走神,智能主持脸色一沉,冷声道:“方丈师傅开坛讲经,说到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时,你可记得?”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不足六个月便开始参佛修行,三岁始坐雪峰问佛,九岁绝尘入佛,十六岁修成正果,是为田亩佛。其修行过程,共经历九九八十一劫难,皆渡劫成功。”智辩和尚如数家珍,背诵一遍。 “那师弟可知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是如何修行?” “闭五官,敛内意,静无尘,超物外。”智辩和尚庄严肃穆。 “这就是了,若是心浮气躁,佛心不稳,又如何能修炼成佛。”智能主持和颜悦色,语重心长。 一夜没睡,刘老太爷精神很萎靡,软塌塌地斜躺在床榻上,眼睛似睁非睁。 今天来诵经的不是智孝大师,而是智机和尚。智机和尚的《往生咒》确实差了那么一点火候。 “智孝大师为何不来?”刘老太爷这句话问的有些直接,也没有礼貌。 智机和尚微微一笑:“师兄今日身体有点小恙,特地嘱咐小僧今日多念两遍。” “嗯…呃…”刘老太爷应该是夜里受了点风寒,喉咙里老是有浓痰。他呃了好一阵,终于挤出一口浓痰,丫鬟用痰盂接了,刘老太爷终于整个人都清爽了一截。 “昨夜刘府坚守正道,老施主高风亮节,大义凛然,正是御史风范。小僧实在景仰!” 马屁这东西闻起来真香,所以刘老太爷很享用地斜斜拉开一条眼逢:“智机大师谬赞了。我刘府世代深受皇恩,即便粉身碎骨,家破人亡,也必须为朝廷分忧,为黎民百姓伸张正义。”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铮铮铁骨,大有御史之风。 “果然是国之栋梁!便是小僧,尘外之人,也心生仰慕。”智机和尚大为感慨。 幽暗的屋内檀香袅袅,檀香终年不熄,屋子又不太通风,所以显得乌烟瘴气。或许是厌恶至极,檀香觅了一条缝隙,自那扇小窗钻了出去。 智机和尚心中却是冷笑,此刻他看刘老太爷就像看一条蜷缩的蛇妖似的,而他的那几句话正好打在刘老太爷的七寸上。 “真是一个沽名钓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智机和尚不屑摇头,心里这么想,头却并没有摇晃,而是温和微笑地看着床榻上的那条老蛇。 “智机大师,你说那个世界真有天堂?”刘老太爷转换了话题,他最感兴趣最想了解最急于得到答案的问题。 “佛祖的世界,三千大世界,三千中世界,三千小世界,不知老施主想问哪个世界?”智机和尚春风满面,两颊若两片菩提叶。 “哦,何为三千小世界?”刘老太爷问了一个最小的世界。 “一花一世界。”智机和尚打起了机锋。 刘老太爷不知有没有参悟明白,沉默了一会,终于点点头,喉咙里的浓痰又是一阵咕隆。 “何为三千中世界?” “日月梵世天。”智机和尚不解释,听任刘老太爷参悟。 檀香掩盖不住刘老太爷身上散发的老人气,两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很有窒息感。智机和尚佛修不错,还能微笑地扛住。 这次刘老太爷思索了好久,智机和尚不打搅,静静地等待。 刘老太爷眉头轻皱,缓缓摇头,想来并未参透。 “那么,何为三千大世界?”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浩瀚宇宙,皆为佛国。”智机和尚前两句为偈语,后两句颇为自豪。 “嗯,如此佛国,谁为主宰?”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智机和尚合十诵咏,面色神情无比崇敬。 刘老太爷忽然沉默,手指轻抬,似乎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智机和尚一怔,看看床榻上疲倦的刘老太爷,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行了一礼,退出幽暗屋子。 屋外阳光明媚,智机和尚望着天空的春日,手指在竹杖上轻轻敲击数下,很自然地微微一笑。 孔老财还在喝酒,平日里他是滴酒不沾,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居然抱着酒壶不放。 连掌柜很担心,这样喝酒有违常态。但他实在劝不动,孔老财的权威不容挑战。于是当孔老财喝完第三壶酒后,连掌柜主动送上第四壶。 孔老财被连掌柜气笑了,暧昧的神情中含着一丝戏谑。这眼神很让连掌柜惊骇,在他的印象里,孔老财永远扮演着庄严稳重的角色。这么个眼神还是孔老财么? “怎么,不嫌我喝酒呢?” “东家不是不能喝酒,但也不是这么个喝法,一个人喝闷酒容易喝坏身子骨。” “可惜没人能陪我喝酒。”孔老财忽然将那满满的酒壶推开,“还是留着吧,说不定下次能够好好喝一场。” 见孔老财终于放弃喝酒,连掌柜很是开心,将那酒壶提起,喜笑颜开道:“那我先替东家保存好,哪天东家高兴了,约了人,要喝多少只管吩咐。” “这可是你说的。”孔老财哈哈大笑。连掌柜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一个劲想扇自己嘴巴。 “东家这是要去哪?” “睡觉。”孔老财只留给连掌柜一个迷茫的背影。 “平日里东家也不这么早睡觉呀。” “走吧。”智能主持手握竹杖,竹杖是佛门法器,可通消息。 十一个和尚本有十一根竹杖,坎儿岛二愣子合小女孩之力击毙智诚和尚,毁了一根。云袖寺和尚追到坎儿岛时为破阵幕又毁了三根,余下七根,智仁和尚与智愚和尚各持一根捉拿蛇妖,另四根在寺外,最后一根握在智能主持手中。 “来消息了?”智辩和尚没有竹杖,就随口一问。 “刘府刘老太爷与铁老大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孔老财在攀仙楼喝闷酒此刻回去睡觉了,白老夫子么,驾船去湖心钓鱼了。至于铁老大,已和苍龙岭的强盗反目成仇。” 智能主持边走边将消息简单传递给智辩和尚。 “这么说,大功可成。”智辩和尚快乐地响应。 “牛八的事总是要解决的,我过去,你守着云袖寺。” 智能主持吩咐道。快要出门时,又回头叮嘱道:“切记,万事以大事为本,莫要因小失大。” “请主持师兄放心,我会守好一切。” 智能主持点头,这才走出云袖寺。 知味学堂里里外外早就人声鼎沸,人的口水都可以淹死智仁和尚和智愚和尚。先前夸下海口,又是除魔卫道,又是折损阳寿,到头来,蛇妖倒是捉住两条,可牛八还是直挺挺躺在冰凉的石板上。这洋相可就出大了。 最孤独最无助的还是牛十一大,他已经站了四天,滴水未进,油米未吃,像疲惫至极的牯牛,腿肚子发颤,若不是一口气还在,怕是早就一屁股趴在地上。 智能主持一到,算是解了智仁、智愚和尚的围,两个和尚面色惭愧,合十行礼。 智能主持回礼,说道:“蛇妖已化魔,不是云袖寺法力不够,却是时间拖了太久。唉,我佛慈悲,若是早点渡厄,也不至于养虎为患,让那蛇妖坐地成大。” 他的声音不大,uu看书 ww.uukanshu.om 却有很强的穿透力,这些话说给枣子坡围观者听的,却很巧妙地将责任推的一干二净。 “和尚都别说了,扯那些没用的东西干啥,就一句话,能不能救人?”三黑子已经失去了耐心,牛八活不了,枣子坡的泼皮必将群皮无首,任人宰割。 智能主持充耳不闻,只拿眼盯着地上的牛八,竹杖在手中微微抖动,似被某种脏物激怒。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智能主持唱了一个肥喧,左手起,一个乌金钵儿就此悬在头顶,金色佛光自钵中射出,顿时,天井一片金光。 “佛法无边,回头是岸!”智能主持一声暴喝,竹杖点击佛光笼罩着的牛八心口。 “不要这么狠吧。”三黑子都要闭上眼睛,可眼皮不听话,强制去看那血腥可怖一幕。 竹杖刺下去,别说蛇妖了,就是牛八也会被刺过透心凉。 但竹杖到牛八心口三寸处就停住不前,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力量在抗拒。你来我往,煞有介事。僵持不下中,智能主持满头大汗,忽地将竹杖往空中一抛,任由竹杖和那无形邪物搏斗。他盘膝而坐,双手掐诀,念念有词。 见此情景,智仁和尚和智愚和尚相互对视,眼光只一碰,默契盘膝,也是双手掐诀,嘴巴念念有词。 三个和尚围着牛八,成犄角之势,合力围攻并不见形的化魔蛇妖。 众人惊奇,不知所为,皆目瞪口呆。 正在此时,忽听一声嬉笑:“戏都演成这样,漏洞百出,就不怕丢人吗?” 第38章 7寸(三) 声音还有些稚嫩,但口气却是一副老气横秋,极其冷漠的话语中讥讽嘲笑之态表露无疑。这是一种挑衅的姿态,而且全无回旋余地。 智能主持及智仁和尚、智愚和尚当场僵住,竹杖兀自在战斗,钵儿也还悬浮半空,只是战斗的气氛弱了太多。 “铁老大!”孔聚财的眼瞳已是溢满了兴奋,尤其是突如其来的兴奋让他感觉这是一种奇妙的快乐。 “铁老大…”青衣巷知味学堂门外的牛十一大已是摇摇欲坠的身体霍然挺直了起来。 “铁老大?”三黑子的眼眸开始亮了起来,他身后的一帮泼皮也都鼓噪起来。 “二愣子…”只有刘静定的牙齿逢里挤出一丝怨怒。 “各位好!不好意思,来晚了。”铁心歌旁若无人却又拱手施礼,朝着四方打了一通手礼。 “知味学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铁心歌礼节性的手势打完,脸色忽地沉了下去。 “演戏?请继续表演。”铁心歌摆手,阴沉的脸上开始浮现似笑非笑的神态。 智能主持有些尴尬,他的脑袋还没有转过弯来。所有的情报已经表明,铁老大还在山丘中和苍龙岭的强盗争吵、内讧,怎么就突然来到知味学堂?一直监视他的智忠师弟呢?若是有变故,只要智忠师弟在竹杖上轻轻发个消息,自己就立马知道实情。但是,智能主持即便有千万个疑问,还能保持冷静与克制。 不得不说,这个和尚不简单。 但智仁和尚脸色大变,云袖寺的计划早就做成方案了,和尚们按部就班执行计划,现在这个监控的环节出了问题,倒是意料之外,根本就没有预案。 智能主持狠狠地盯了智仁和尚一眼,然后淡淡地冲铁心歌合十道:“铁施主,佛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若现在收手,改邪归正,佛祖面前,当可恕罪。” 这招很是厉害,所谓先入为主,既然前面已经做了大量铺垫,不妨直接将一盆脏水扣在铁心歌头上。 围观人群微微骚动,小声议论纷纷而起。 “不错,表演很入戏,可惜太蹩脚。”铁老大不和智能主持斗嘴,环顾周围,虽只一瞥,却似乎扫过每个人。 有人觉得被铁老大看一眼是骄傲,所以孔聚财将肥胖圆浑的脖子挺直;有人觉得铁老大实在够皮,绝对是泼皮中的领袖,比如三黑子看到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当然,也有嫉妒加仇恨的,比如刘静定,发红的眼丝装扮了一对兔眼。 “蛇妖已化魔,而你,就是魔。”智能主持阴鸷的毒眼盯着铁心歌。 “三年前你已入魔,三年后你重返枣子坡,意欲将人间天堂变为魔界屠场。” 智能主持紧扣铁心歌入魔这点不放,是要将栽赃嫁祸做成铁案。 “哦,是吗?你倒说说我如何入魔的,又怎样将枣子坡变为魔界屠场。”铁心歌不反驳,反而鼓励智能主持指责自己。 这是反客为主的策略。智能主持望着铁心歌那张笑嘻嘻的可恶的脸,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应答。 “你…魔就是魔,魔害人间,世人皆知,何须解释?”智能主持一时语塞,好在他应变能力极强,随便几句,便能搪塞过去。 “哈哈…”铁老大大笑几声,忽地发觉实在是张狂,是否要收敛一二?然而到底是少年,所谓年少轻狂,哪里顾及那么多,旋即就爽朗大笑。 “这才是老大的风骨!”孔聚财满眼都是迷离。 “铁老大,你既已入魔,佛祖面前,还不束手就擒!”智能主持被他笑得心中发毛,更是恼羞成怒,大声呵斥。 “狗屁佛祖。”铁老大热笑转为冷笑,“若是真有什么劳什子佛祖,你且叫他出来见过面。” “你…”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般无耻的。智能主持再好的修养,此刻只怕肺都要气炸了。 “你看你的佛祖出不来吧,所以任何时候话都不要说大,不要说满。”铁老大严肃地教训智能主持。 “铁老大,也许今天佛祖不在家呐。”三黑子真个是泼皮,这等玩笑也开得。 其实很容易理解,大京帝国本不信佛,佛祖云云,对于枣子坡人而言,不过是蝼蚁蚂蚱一般,何曾心里真正起过敬畏?是以云袖寺三年来,不管做了多少表面文章,还是博不到枣子坡人心甘情愿一炷香。 “孽障,今日就收了你。”智能主持恼羞成怒,他虽极力克制,但如果真将铁老大收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要动手了么?稍安勿躁,好戏这才开始,不急。”铁老大安然而笑,猪肚眼里张扬着闪动的光芒。 智能主持一惊,因为透过铁老大的胳肢窝,他看到了解百病在前,秦药老头在后,再后面竟然是派去攀仙楼监视孔老财的智逊师弟。 智逊和尚精神萎靡,神色沮丧,下垂的双臂,像两条死鱼,关键是两手空空,竹杖不翼而飞。 不可能。这是智能主持第一反应。以智逊和尚的修为,再加上竹杖加持的佛力,除非是高阶修行者,一般人又怎会制服智逊和尚呢? 修行者。智能主持霍然一惊,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从脚底升起,枣子坡不就有一个现存的修行者吗?苍龙岭强盗入云龙。 客观说,智能主持的布局确实没有漏洞,而且一切尽在云袖寺的掌控之中,来自监视的消息也很明确无误。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难道铁老大窥破了一切玄机,展开精准的反扑?他忽然发觉一种恐惧感和无力感漫上心头,让他本来坚如磐石的佛心有一丝晃动。 这种非常恶劣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七寸被铁老大敲打着,拿捏着,让他难受。 不可能。他很坚定地鼓励自己,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看起来傻乎乎的愣头青,怎会有玲珑手段? 但在无数双里里外外眼睛的注视下,智能主持听到一句他最不想听到最不愿听到的话。 “根本就没有蛇妖,这种毒蛇叫作“吻魑”,并非我大京帝国,乃产自东魆岛。” 解百病的话一字一顿,字字如锤,敲打云袖寺和尚的佛心。 众人一声惊呼,这“东魆岛”三字太过挑拨神经。打蛇打七寸,这才是真正打在要害处。 就像被揭开了虚伪的脸皮,露出森森白骨,智能主持脸色阴冷、残酷,智仁和尚面色茫然、迷惑,智愚和尚神态愤怒而又隐含一丝慌乱。天井中三个和尚不看解百病,而是齐刷刷盯着智逊和尚。 惊呼陡然停止,气氛忽地安静下去,众人被解百病这突如其来的揭露震惊了。 智逊和尚面如土灰,满光头都是汗珠,一层层密布堆积,然后顺着额头、耳根、后脑往下淌。 解百病说完这句话,脚步往后退去,和秦药老头并肩而立,恰好站在铁老大身侧,也让出了智逊和尚。 云袖寺和尚的毒眼之下,智逊和尚有苦难言,越想澄清越是无从启口,便只是焦急,流汗。 “解神医,你可没看错?”孔聚财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吻魑不见于一般文书典籍,却在药圣《本草万药》中有一笔记载。”解百病叹口气,“此蛇最是阴毒,藏于人体血肉中,吮吸七魂六魄。凡人中此毒蛇,必将昏迷不醒,犹如死人。待魂魄尽食,则只剩气囊,宛如行尸走肉。” 解百病是枣子坡医药方面绝对的权威,他的话无人质疑。待此话说完,围观者吸啜冷气之声仿佛牙齿打颤,舌头生僵。 “好恶毒的吻魑,好恶毒的东魆岛,好恶毒的和尚。”一连三个“好恶毒”正是此刻枣子坡酝酿着愤怒的情绪,且这种情绪还在急剧的上升,即将爆发。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智能主持提高声音,然后盯着犹自发虚的智逊和尚,一指点去,“妖僧,原来你才是罪魁祸首。我云袖寺因见你落单可怜,便收你入寺,没料到你竟然是东魆岛的暗子。你暗中释放蛇毒,意欲何为?佛祖面前,还不束手就擒!” 这边智能主持拿腔作势义愤填膺,uu看书 ww.智仁和尚张嘴结舌,智愚和尚惊诧茫然;那边智逊和尚汗水涔涔,湿透僧衣。 智能主持这招真是机智,转祸移锅,锅是智逊和尚必须背的,枣子坡给予云袖寺的愤怒也是智逊和尚必须扛的。对不起了,智逊师弟,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智仁和尚嘴巴发苦,智愚和尚困顿无知。旋即明白了智能主持的意图,当此之时,只能施展出弃车保帅的妙招。不由大为配合,一齐喝道:“妖僧害人,佛祖面前,还不束手就擒!” “云袖寺和尚肯定了,没错,这坏和尚就是下毒的东魆岛恶人。和尚下毒,这是要灭我枣子坡呀。”孔聚财痛心疾首,唯恐天下不乱,借机火上浇油。说完还得意地朝铁老大眨巴肥厚的眼袋。 “打死这个坏和尚!”有人鼓噪,有人冲锋,三黑子嚷着最响,当先匹马冲击。 人声鼎沸,怒潮汹涌,智逊和尚全身如浸在油锅之中。但他心里比谁都苦,他不能言不能语,不能辩解不能反驳。他就像一条离开水被阳光暴晒的鱼,正在干涸,正在发臭。 三黑子冲出数步,忽地脚底一绊,一个跟头俯冲下去,额头正好砸在智逊和尚的脚背上。 智逊和尚脚背像被石锥锥扎一般,钻心一痛,耳边传开铁老大的厉吼:“冤有头,债有主,因循相报,化嗔成佛。” 智逊和尚一怔,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顷刻间醍醐灌顶,脑壳上仿佛开了一线,佛光乍现,一股佛力极速冲刺佛心,此乃开光之兆。 第39章 穿堂风 也不知是不是中邪,三黑子一头扎下,铁老大一声大吼,智逊和尚突然凶猛地冲向智能主持。距离本来就近,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步,这十步对于智逊和尚来说就是一个呼吸。 呼吸间,智逊和尚已经到了智能主持身前,他两眼尽赤,佛光大开,宛若一匹刚从湖里窜出的水獭,扬爪龅牙。 噗。噗。噗。 连着三声响,三根竹杖刺进智逊和尚胸脯,智逊和尚心智猛然苏醒,愣愣望着胸口三根竹杖,又诧异望向智能主持,几乎不敢相信三位师兄居然动用竹杖绞杀自己。 “主持师兄…你们…”智孝和尚死不瞑目,或者他临到最后的死亡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多么恐怖的一幕。 “师弟…”智仁和尚不忍,竹杖往回一抽,带出一注血水。 智逊和尚无力支撑,委顿到底,却是和牛八、三黑子一般,并排而躺,血水流过,染红了牛八和三黑子衣服。 “铁老大,你…”直到此时,智能主持霍然顿悟,他被铁老大算计了。 “你们…杀人啦。”铁老大面无表情,甚至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说完这句话,嘴唇微微蠕动,面色有些不忍,一副慈悲和叹息之态。 他知道只要说出这句话,剩下的自然有人接茬。于是他退了一步,将天井中央的位置腾开。 “狗日的,好端端的怎么摔一跤?”方才那个跟头着实厉害,跌得头晕眼花,是以三黑子有一种昏眩,并未看到发生的惨案。这时三黑子正从地上爬起来,才听到铁老大那句话,懵懂不解问道:“杀人?谁在杀人?啊,我被杀死啦~” 三黑子一声惨叫,他并没有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智逊和尚,他只看到自己衣服上一大滩血,整个人大脑发懵,再次一头栽倒。 “云袖寺和尚杀人啦…三黑子被云袖寺和尚杀啦…” 传言开始像风一样狂躁,肆意流窜。这并不怪枣子坡人听风就是雨,智能主持并智仁和尚、智愚和尚竹杖刺杀智逊和尚乃是事实,围观人群因害怕而开始退却,知味学堂的学生早早就躲进学堂内,孔聚财虽认为有铁老大撑腰,但非常时期,即便有撑也怕没腰,所以孔聚财率先跳回学堂,只留一对小肥眼躲在窗棂下。所以等到三黑子从地上爬起再扑街时,没有人怀疑不是云袖寺和尚起了杀心。 于是,流言像狂犬一般在枣子坡一条街中四处奔突。 流言传进刘府,刘老太爷眯缝着斜躺的老眼,眼角确实有一粒老人眼屎。 “咳…那些和尚真的大开杀戒了?”刘老太爷说这话时音线颤抖,像春夏之交时的树蝉。 “是,听说杀了三黑子。”服侍的丫鬟战战兢兢。 “那个泼皮…”刘老太爷翻着眼看墙壁上高处的小窗,沉默思索,良久,才叹声气,“泼皮也是人命啊。” 丫鬟不敢接嘴,刘老太爷似乎开始生气,似乎有些急躁,他的一只手掌将床榻拍的啪啪响,喉咙里那口浓痰也咕噜咕噜翻滚,等他终于艰难地将浓痰吐出后,整个人长长舒口气,吐出一句狠话:“泼皮也是枣子坡的人,云袖寺有何权利杀我枣子坡的人?” “铁老大,你玩阴的。”智能主持眼中阴鸷更甚,就像一个要吃人的恶鬼。 “死秃驴,故意下毒,草菅人命,罪不可赦,死有余辜。我阴你坑你又如何?”铁老大恶狠狠地低声咆哮,像一头猛兽。 两人对话都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的人也都撤出天井,解百病和秦药老头任务完成,跑得比孔聚财还快,是以现场只有铁老大和云袖寺的和尚区区几人清楚这话中含义。更重要的是,智能主持以佛法结了个结界,屏蔽了天井,除了死人,再也无人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铁老大,智逊师弟已经死了,吻魑一说也烟消云散,就凭那一点,你掰不倒云袖寺。”智能主持恢复了冷静,此刻动手十分不理智。 的确,云袖寺大可把一切责任都推给死去的智逊和尚,死人是不会推卸责任的。 “也是。”铁老大同意智能主持的说法,“可我没想通,云袖寺为何要在攀仙楼下毒?没有你的许可,这死秃驴断然不敢擅自下毒的。” 铁老大的目光轻蔑地扫过地上已经死透的智逊和尚。 智能主持沉默不语,他的眼睛里含着一股冰凉的冷漠,似乎攀仙楼那些人的生死微不足道。 “这些家伙,在说什么?”孔聚财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 刘静定也在听,只是姿态稍稍矜持,不像孔聚财那般把耳朵鼻子眼珠子都贴到窗纸上。 “他们在说什么?”问话的却是大学姐白玉葭。 孔聚财心中一荡,赶紧让个位置,陪着笑道:“没听清,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有穿堂风从廊道中穿过,落到天井里,每个人都感到一丝湖水的潮湿。 然后,孔聚财的肥脸就开始变色,白玉葭的嘴唇开始发抖,刘静定的眼色发出迷茫和惊惑。当那股穿堂风穿越天井时,风就像传声筒,将天井中的对话原原本本一丝不漏地播放出来。知味学堂的学生们开始震惊,开始惊骇,开始愤怒。 “一群愚昧之民,我佛渡心。”智能主持等那股邪风静下后,给出了答案,“云袖寺这三年来乐善好施,布善施道,可枣子坡这些愚民冥顽不固,难以教化。” “所以你就故弄玄虚,先是下毒,然后再让那个智孝和尚解毒,以此收买人心,以为佛法无边,拜你泥佛。”铁老大猜出云袖寺的意图,“但为何偏偏不解牛八之毒?” “你很聪明,一点不笨。”智能主持盯着铁老大。 “你逼着牛十一大将牛八送进知味学堂,笃定我解不了吻魑之毒,不仅是弄臭我,更是想弄臭知味学堂,是不是?” 智能主持不回答,算是默认。眼前这个少年虽是个愣头青,可真的不傻不笨。智能主持头疼得很。 “可你云袖寺有没想过,万一牛八真的蛇毒攻心,再也救不回呢?”铁老大皱眉。 “死就死了,六道轮回,我佛自然会给他一个好去处。”智能主持的话像极了云袖寺那冰凉冰冷的泥菩萨。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铁老大冷笑。 “一个泼皮,死不足惜。可因为是泼皮,总会闹出点动静。”智能主持目光从牛八身上瞟到门外牛十一大身上,再落回到铁老大脸上。他轻微摇头,眉毛微蹙,说道:“可惜,牛十一大空有泼皮之大名,却不及这个小泼皮。”他说的自然是吓死过去的三黑子。 这次轮到铁老大沉默了。云袖寺的阴谋既然都已揭开,沉默是反击之前的必要准备。 气氛再次冷清,穿堂风又徐徐响起,像寂寞的湖水,又像水中的鱼儿,游出知味学堂。 “你从什么时候猜到是云袖寺下的毒?”现在轮到智能主持问。 “智孝和尚出现在攀仙楼捉蛇妖时我就怀疑,等牛十一大送进牛八来,就再次确定了。” “确实留下好几个破绽,他们看不出来,也只有你看到了,看来是我操之过急了,所以你开始了反击。但我很奇怪,智逊师弟手持竹杖,就算是入云龙也不会让他发不出警报。” 智能主持皱眉问。这是他的疑问,也是云袖寺的忧虑。须知铁老大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捕获智逊师弟,就一定能用同样的办法对付其它人。这才是云袖寺巨大的隐患。 “云袖寺会下毒,你却忘了妙医堂不仅会治病,同样也会下毒。”铁老大清风一样地微笑。今日事已到此,已经亮出的底牌没有必要再隐藏,况且解百病下毒的本事迟早会被知晓。 “这就是了,难怪智逊师弟会发狂,我开始还以为是他因恨生怨。唉,智逊师弟虽是我杀,可都因你而死,这笔账迟早要算回的。” “怕是没有机会了。”铁老大抬头仰望天井上空,风烟俱净,云天一色,正是大好春日。 天井中智能主持阴鸷的眼神中闪出一道幽芒,盯着铁老大的猪肚眼,然后露出一丝不屑与冷漠。 “没有机会?就凭你阴了智逊师弟?” “既然相斗,无所谓阴阳。”铁老大反瞪智能主持,一副死水不怕开水烫的神态,正是二愣子典型状态。 智能主持狠狠盯着铁老大,铁老大也狠狠盯着智能主持,就像斗鸡决战之前的蓄势。智仁和尚和智愚和尚见事态紧急,也加入对眼阵势,铁老大以一敌三,不见颓败之势。 “罢了,今日之事就此打住,来日定当请教。”智能主持丢下一句话就要鸣金收兵。 “不急,事还没完,要不,再等等?”铁老大没有鸣锣回营的想法。 智能主持内心一惊,那种不好的预感重新回到佛心,但表面依然故作镇定,淡淡道:“你说我听。” “庄寡妇那桩悬案,没有证据证明是所谓的色鬼干的,除非那色鬼就是你云袖寺的和尚。”铁老大因愤激而提高了声音。 “铁老大,我现在真的开始佩服你了,连三年前的东西都能挖出来。不错,我那智信师弟六根未净,他要布施那女人,也是一件恩德。” 智能主持恬不知耻,事到如今,再无可瞒必要,反正庄寡妇都死了,死人是不能出来说话的。 “那么棺材铺里闹鬼也是你干的?” “刘老太爷怕死,我就赌他不敢折寿。uu看书 kansh.om 至于折寿养鬼这种事,哈哈,也只有你们这些无知愚民才相信。好了,你要问的都问完了,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可那些人都死了或者疯了,你怎么能证明是云袖寺做的?本僧就看你如何污蔑云袖寺。” 智能主持像看一个可怜虫,现在他反而不急了,他忽然觉得看对方的愤怒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简直是一种享受。 “也该差不多了吧。”铁心歌忽然说了句莫名的话,然后将愤怒的眼光从和尚的脸上移开,又看看天井上方的天空,神色突然失去了愤怒,反倒没有大的变化,不见欢喜,也不见焦虑。 智能主持突然察觉到什么,他的手指在竹杖上轻轻敲了几下,脸色霍然大惊,强忍怒火道:“你又在做什么?” “那几个死秃驴么?”铁老大突然瞪眼,“佛门讲究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你们做了太多坏事,就没想到,必然要遭报应?” “铁老大,你将他们怎么样呢?” “也没事,躲在山丘偷看的那个死秃驴,这个时候估计和惊雷龙作伴去了。苍龙岭的强盗本来是想做好人的,你偏要挑唆洪教头去杀人。没办法,好人做不了,那就只能再做恶人!”说到最后,铁老大双眼通红,就像一只猛兽竖直了毛发。 智愚和尚往前一步,似乎就要动手。智能主持制止住智愚和尚,情况未明,现在动手并不是最好时机。更重要的是,和尚们来枣子坡可不单单是来杀人的。 “回寺。”智能主持强忍佛心中那股恶火,他不想跟铁老大没完没了的纠缠。 第40章 从2楞到泼皮只是1个转身 那股穿堂风真是邪乎,轻易地穿透智能主持的结界,然后像一只手径直一抄,将两人的对话卷走,送了出去。 道法中有一种高明的修行功法叫千里传音,当然那是要极高的修为。一般的修为做不到千里、百里,不过两三里距离还是可以的,比如云袖寺和尚手中的竹杖。 但这股穿堂风可不是千里传音功法,而且智能主持布置结界时也没有察觉到有极厉害的修行者藏在知味学堂,对方最了不得的修行者入云龙应该还在山丘那边,是以完全没有警惕。 直到这股穿堂风将知味学堂天井中的对话一句一句飘荡在枣子坡一条街上空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攀仙楼内,二层雅阁,孔老财居高临下,虽然看不见铁老大,但知味学堂的庄严肃穆还是映入眼帘。 眼角有一丝宽慰的笑,牵动嘴唇,孔老财满意点头。 “东翁,果然是那云袖寺和尚干的。”连掌柜满脸的怒气。开酒楼的最怕有人暗中下毒,那简直是要砸了自家的招牌。 “解神医,你当真确定那毒物吻魑是东魆岛的?”孔老财转头问解百病。 “古籍有载,只是我开始没往那方面想,一直以为是铁头陀毒。直到铁老大那日到妙医堂…”解百病和秦药老头互望一眼。 “哦。” “老解试百毒配解药,我担心他被毒死,就请了铁老大去劝说。”秦药老头额头的皱纹很深,长年累月在山中行走挖药,面相显得异常苍老,其实他的真实年龄比解百病还小。 “铁老大说他也是在猜,猜那蛇毒并非本土之毒,然后他说了一个名字:吻魑。” “老解当时还没回过神,这名字我在《本草万药》上却是见过的,书上也没多注解,只言此物产自东魆岛,其毒无色无味,其蛇养于人体内,吸人魂魄,最是阴毒凶险。与云袖寺和尚对质时,老解也是釜底抽薪,不想和尚承认了,还真是吻魑。” 孔老财点头道:“原来如此,解神医、秦药老,你二人连我老财都瞒住了。” 解百病到底是实在人,面色有些不安,说道:“铁老大要揭穿云袖寺和尚的阴谋,还说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所以…” 孔老财笑道:“铁老大的事一定是要配合的,哈哈…”他得意地笑,几个人都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谁也不知道,孔老财何尝不是瞒着他们,全力配合铁老大呢。 “但是,谁有这个能力将知味学堂里的谈话送出来呢?除非是修行者。”孔老财望向知味学堂方向,心里暗忖。 刘府内屋,刘老太爷已经卧不住了,他的咳嗽也加剧了,随着风中传音一句句送来,喉咙里的浓痰就像地底的岩浆,愤怒地冲涌,可就是无法喷薄。 “回寺?可以呀。只想问一句:你东魆岛和尚凭什么占据枣子坡云袖阁?那是你东魆岛的寺庙?”铁老大的声音很冷,但却清晰。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传佛大京帝国,乃是传你信仰,化你愚钝。”智能主持不否认,却说的冠冕堂皇。 “如果让枣子坡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东魆岛的和尚,你还能回寺吗?” “东魆岛的和尚就只有智逊一个,已经死了。至于我们,谁知道呢?” “你用手段封住了这里?”铁老大惊讶的语气似乎掺杂一丝戏谑。 智能主持思考了一会,应该是看铁老大的眼光有些迟疑,终于还是回答了:“我佛佛法无边,今日对话,传不出一个字。没人会相信你的,你也阻止不了云袖寺乐善好施,渡厄去难。” “乐善好施,渡厄去难?就是栽赃、下毒、挑唆、杀人么?”铁老大步步紧逼,语气越来越重。 刘老太爷的脸色越来越沉,身上的老人气也发散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浓,他不停地咳嗽,似乎要将一片肺叶咳出去,整张脸都开始变形,于是他的枯瘦的老手加紧了拍打床榻。这是从未有过的激动,丫鬟紧张而害怕地看着刘老太爷,不知所措。 天井内,智能主持开始往外移动脚步,他实在不愿跟这个二愣子纠缠,反正日后有的是手段对付这个臭小子,虽然他很想一竹杖戳死对方。 “和尚,你的手指在发抖,是不是说到你的秘密了?你们来枣子坡,究竟有什么阴谋?”铁老大踏出一步,拦住智能主持。 “阴谋?”智能主持阴鸷冷笑,“你配问吗?” 又是一阵沉默,铁老大终于说出他猜了好久的预感:“也许有一天枣子坡将成为修罗地狱,这里的人将不会有一个活着的。” 智能主持保持沉默,阴冷的脸色有些许的诧异。 “但我想不通你们东魆岛怎么开展屠杀,是再多派一些和尚来吗?”铁老大盯着智能主持,眼皮被眼珠撑开。 “你猜对了一半,至于你想不通的只管去想,因为死人是无所谓想与不想。”智能主持的手指越发地抖动,任何一个人,但凡心中最大的秘密或者阴谋被对方揭破,都不得不震惊,都不得不恼羞成怒,都必须要杀人灭口。 学堂内数十名学生开始吸冷气,他们都被这个惊天秘密惊骇了,云袖寺的和尚来自东魆岛,那是一个邪恶的地方,那里是残暴的魔鬼的魔窟。 孔聚财的双手抓紧衣领,白玉葭的大眼睛撑的更大,刘静定的牙齿发出磕碰的响声,很轻,却没节奏。 智能主持突然感觉有无数双不怀好意又是震惊又是愤怒的眼睛盯向自己,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被无形的手剥下衣衫露出赤裸裸的身体。 他忽然有些焦躁,有些不安,他决定动手,哪怕被枣子坡人诟病,也要立刻杀了铁老大。至于为何要杀人,他有足够的谎言去自圆其说。 于是他的手指不再颤抖,竹杖像一条毒蛇点向铁老大。 “东魆岛和尚又要杀人啦~”铁老大一声惊呼,转身就逃。方才还充满着的正义感忽然就崩塌了,一个转身,从勇敢的无所畏惧的二愣子立马变成一个无赖、一个超级泼皮。 这句话实在大有含义。“东魆岛”三字先将智能主持的身份确定,“又”字将智能主持的罪名再加一等。智能主持一心想着要除铁老大而后快,全然不去做辩解,自然就坐实了杀人的罪名。这便是超级泼皮的境界。 铁老大在前跑,智能主持持着竹杖在后追,也不知道是不是晕了头,铁老大忘记了知味学堂大门,还是智能主持布下的结界作用,铁老大就只一个劲绕着天井跑。 于是出现了很滑稽而吊诡的一幕:天井中央躺着三个人,牛八毒发身亡,三黑子昏迷不醒,智逊和尚心口窝还在冒血水;两个和尚智仁和智愚呆呆伫立,好像被一连串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然后最外围就是一跑一追。 学堂内孔聚财很是紧张,双拳一上一下,似在为铁老大加油。刘静定有些失落,有些失望,讥讽道:“我以为他有点本事,还不是像条落水狗在逃。” “哼,有本事你去呀!没见过你这种人,看不到人家的好。”孔聚财愤怒的脸更加油腻可怕。 刘静定正要反唇相讥,一瞟眼,却看见白玉葭眼神中的失望,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加油!”孔聚财不再理会刘静定,双拳有节奏有力度地挥动。 “加油!”白玉葭也挥动着拳头。 “加油!”东李子等知味学堂的学生们开始为铁老大呐喊助威。 一个跑一个追,说也奇怪,智能主持怎么也追不近半步。他可是修行者,甚至他自认为修为还比入云龙和洪教头都要高处那么半头,可怎么就追不上呢?那个铁老大分明就是个普通人,连武者都算不上。这可真是有些令人惊奇了。 智能主持又怎么知道铁老大在坎儿岛跑上跑下练出来的脚法,配合他领悟的“不三不四”和他自创的“不四不三”,就单纯以脚法比较,已经不输枣子坡任何一个修行者,uu看书 .甚至比他们这些人还要灵动而不可测。 枣子坡的修行者,白老夫子白清清是一个,但除了铁老大外没人知晓。苍龙岭强盗入云龙是一个,刘府洪教头是一个,这两个已经是明面上的。现在,智能主持终于露出了他真实的修为,第四个修行者。 铁老大明里暗里直接间接也和修行者交过手,当初在他大铁锤叮叮当当下,邋遢老道明传师叔断了十来根肋骨;入云龙在一条街行凶时,他以附骨之蛆的泼皮手段制服了对方。可见修行者虽然了不得,在普通人世界里犹如神一般的存在,但并不是说普通人就无法打破那道界限,战胜修行者。 但智能主持的修为确实了得,比入云龙更甚一筹。尤其一根竹杖,更是附有一股超然的力量和法力,若是铁老大脚步稍稍停滞一下,后背一定会被竹杖戳出个透明窟窿。 所以铁老大很聪明,他跑步的路线不是纯粹的圆弧,而是上下左右变化莫测的摇摆,这些都是在坎儿岛特殊的地势环境中练成的。当然这样的脚法也确实叫智能主持一筹莫展,几竹杖落空,智能主持恼羞成怒。 “你们两个呆站着干什么,堵住他。”智能主持冲两个呆若木鸡的师弟喊。 智仁和尚和智愚和尚如梦初醒,两个和尚怪叫一声,要从正面劫杀铁老大。三个和尚,三根竹杖,铁老大掉进和尚的包围圈。 便在这时,铁老大胸有成竹,轻轻打了个响指,吐出一个词:“定!” 然后就是智仁和尚和智愚和尚两声惨叫,痛彻心扉。 第41章 又见泼皮 谁也没有留意,包括云袖寺的和尚。智仁和尚一声响应,和智愚和尚双双抢出,要去堵住铁老大的逃跑路线,两个和尚上身已经倾斜,一只脚也已迈出,但另一只脚却钉在石板上。 智仁和尚低头去看,只一眼,一股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一枚半尺长的铁钉从脚面穿刺而入,破木屐,直钻进石板,那只脚就被这铁钉牢牢钉住。 半尺铁钉,一般是孔记棺材铺子里成掌柜拿去钉棺材板的,最为尖锐锋利。再说直接点,这铁钉是铁老大打的。 差不多和智仁和尚一样,智愚和尚复制了同样遭遇。两根铁钉,钉棺材板一样将两个和尚钉住,跟着两个人从地上一滚,一个鲤鱼打挺,一个翻滚站起,正是死而复活的牛八和昏迷复醒的三黑子。 铁老大这时已经接近两个和尚一丈以内,巨痛之下,智仁智愚和尚拿不住竹杖,竹杖撒手而落,竹杖上还闪烁幽幽佛光。铁老大的砍柴斧适时砍出,就像砍柴一般利索,四分斧一击而中,要将最让铁老大忌惮的竹杖一分为四。 恰在此时,牛八打出一拳,三黑子扫出一腿,都是偷袭,也都是泼皮的拿手好戏。 牛八那一拳打在智仁和尚的腰眼上,智仁和尚双眼一黑,那个腰似乎折断了,啪啪摔在石板上。 咔嚓一响,智愚和尚比智仁和尚更为干脆,三黑子的扫堂腿直接扫断了那只钉住的腿,和尚整个人甩了出去,那只断腿并脚掌还岿然不动。 做完这一切,牛八和三黑子拼命向大门窜去。泼皮打架,不管一击是否成功,嗅到危机,立马逃窜,向来如此。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中完成,智仁和尚摔倒,智愚和尚甩出,铁老大从容自两和尚缝隙中穿过。 智能主持一惊一懵,脚步一滞一顿,猛地暴怒,狂躁大吼:“铁老大,我佛要将你碎尸万段,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 铁老大哪里理会他,三道人影一起闪出知味学堂大门,眼看就要桃之夭夭。 竹杖确实是佛宝,或者说是加持了佛法,铁老大的四分斧根本就劈不开,竹杖落下时,智能主持伸手一抄,再用力一甩,三根竹杖闪着佛光呼啸射出。 铁老大和牛八、三黑子正正逃出大门,三根竹杖利箭一般射向三人后背,无论如何,三人都像是即将毙命的猎物,在劫难逃。 孔聚财发出了惊呼,知味学堂的学生连惊叫都忘了喊,一个个呆立当场。 这一切来的太快,太匪夷所思,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大门外忽地伸出一只宽大手袖,衣袖像风一样一抄一卷,径直将三根威力无穷的竹杖收走。 竹杖去势太强,犹如离弦之箭,宽大衣袖被竹杖带动向前冲去,瞬间带出一个白衣人,生生拉拽十多步,方才徐徐止住。 “好强大的力量…”白老夫子脸色发白,胡须抖动,宽大袖子刺破三个洞口,竹杖一头自破洞中戳出,一串鲜血自袖口破洞处滴下。 白老夫子受伤了,而且看起来伤的不轻。青衣巷口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呼,一半却是诧异。 “白……你一直都在里面?”智能主持阴沉着脸跳出知味学堂,“你居然也是修行者。” 一句话解答了枣子坡人心中的疑问。原来知味学堂那个偷懒怠倦爱发脾气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的老夫子,竟然是个隐藏的修行者;原来借穿堂风送出谈话内容的人竟然是白老夫子。人们在惊呼的同时,夹杂着更多的惊喜和欢愉。 对方的高兴与快乐便是智能主持的忧虑和暴戾。如果白老夫子也是修行者,那之前派去监视的和尚一定被他吃了。云袖寺的十一个和尚,除了智能主持已经进入修行者境界,其它和尚虽在修行,但并未踏入真正的修行境界。 当然作为修行者,白老夫子是有手段破除智能主持在天井的结界,所以智能主持越发阴冷,越发沮丧,同时也越发恼怒。 现在,天井中的谈话至少有四个枣子坡人听到,而那些话很快就要被更多的枣子坡人听到,云袖寺的秘密也将被彻底揭开。这是智能主持不能容忍的,如果一切怀柔手段失败,最终就只能靠武力解决。这个前提就是看谁更强大。 “你们故意设置的陷阱?”智能主持蛇一样的恶毒眼光从几个人脸上扫过。 “蛇毒吗?那个吻魑毒早就被解了,但铁老大另外又下了一个药,注意,不是毒哟,老子什么都可以看到,都可以听到,就是像个死人。和尚你真狠,要不是铁老大,牛八这条命算是完了,老子再也见不到老子的老子了。” 牛八的牛眼喷着光,瞟一眼路中央的牛十一大时,有泪光闪闪。 “装的好死。什么药?”智能主持开始从狂躁中镇定下来。从修为上比较,他自忖高过白老夫子,这也是他的镇定的本钱,虽然他的脑壳里充满着无限暴力和屠杀的冲动。 “解百病研究的‘三日睡’,根据剂量决定睡的时辰。算算差不多时间,你们这些死秃驴就动手了。”铁老大是真的厌恶和尚,“死秃驴”叫起来比“臭和尚”“死和尚”更难听,却更顺口。 “那个泼皮也是装死。”智能主持开始想明白了。 “说我吗?嘻嘻…”三黑子抹了一把鼻涕,果然很泼皮。 远远的先前退出去的围观的人们不由地发出嘻嘻的相和声,枣子坡人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智能主持。这眼光让他很不爽,很难受。 “是铁老大揭穿了和尚的阴谋。”枣子坡人没有忘记给最大的功臣点赞。 “那么,既然如此,就让一切都化作尘土吧。我佛田亩无量天尊!” 智能主持发出一句高亮而阴毒的佛喧,就像一头发怒发狂的猛兽扑向铁老大。只要这个心怀叵测心机百出的铁老大一命呜呼,再杀了白老夫子、牛八、三黑子,云袖寺的阴谋就死无对证,云袖寺的真相就永远不会暴露。这是智能主持的如意算盘。 此刻智能主持已经算清,白老夫子被三根竹杖所伤,不要说是三根竹杖,就是一根,也够白老夫子承受的。师尊加持佛力的竹杖有多强,智能主持笃信没有几个人能承受,更别说枣子坡一个教书的老夫子。在智能主持看来,白老夫子不过是凝炁境下阶,而自己已是凝炁境中阶,以中阶对下阶,智能主持吃定了白老夫子,所以他有提防,但还是决意先杀那个该死的铁老大。 修行五境,凝炁境是第一境。每境又分下、中、上三阶,每阶根据修行者修为分为不同小境界,称为品。智能主持已经修行至中阶中品,而白老夫子不过是下阶。隔阶隔品如隔山,白老夫子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对手,何况他已经被竹杖所伤。 智能主持有信心一招将铁老大毙命,当然前提是铁老大不要玩老鹰捉小鸡游戏,铁老大逃跑起来真是令人头痛。 仿佛没有料到智能主持会发起突然攻击,有那么一个真空期,铁老大还在发愣,眼看着智能主持的手指都要按到他的额头了,牛八和三黑子发一声喊,两个泼皮想冲上双腿却定住。 智能主持发出的这记佛法唤作“一佛归位”,顾名思义,就是一根手指让对手归西。当然,归西也就是死翘翘的意思。 没有人相信铁老大能够活着从智能主持手指下逃脱,“不三不四”不行,“不四不三”也来不及了,因为半空中有一根半尺原木粗的肥大手指临空戳下,周边半丈范围空气窒息,空间扭动,再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插入。这就是修行者的威力吗? 有人惊叫,有人闭眼,青衣巷一片死寂。刚从知味学堂涌出来的白玉葭、孔聚财、刘静定等学生全都惊呆了。uu看书 uukanshu 这是佛法,强而大,没有普通人能够安然逃脱。如果铁老大在智能主持出手前逃跑,以他怪异的脚法或许还能逃出生天,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智能主持阴毒的眼眸射出了残忍的诡笑。 白老夫子衣袖被鲜血染红了,青石板上也滴下一滩血水,他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更加苍白,再加上一身白衣,白老夫子就像一尊石膏像。 被三根竹杖所伤的白老夫子没有了一战之力,智能主持那点提防又减少了一分,他的眼里全是铁老大,他必须要杀之而后快。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眼瞳里忽然闪动一抹白光,他开始还没在意,猛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白光~一袭白衣的白老夫子,那个现场唯一的修行者,在这个不能左右局势的情况下,居然发出了一记匪夷所思的功法。 青衣巷就像被一股庞大的气流包裹着,那气流是无形的,却又仿佛是实质一般,所有人都在这股气流中,但不同的人,感受却是不一样的。枣子坡人觉得那是一团软软的棉絮,又如牧羊湖轻柔的湖风。而智能主持看那股风,似刀,一把锋利无比的剪刀。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咔嚓~ 沉闷而清脆的骨折响声,半空中那根粗大无比的手指干脆利落从中断为两截。 智能主持佛法被破,胸口如受闷击,倒退数步,方才稳定身子,一手按住胸口,右手食指已经折断。 “你,白老夫子,你是中阶高品巅峰,居然假装下阶,你…简直是泼皮!” 第42章 戏弄的幻觉 “哼!”白老夫子傲娇地翘鼻子,“打架么,谁说要老老实实交底,你傻吧。” 看白老夫子,神采奕奕,精神抖擞,没半点受伤模样。手袖的确有红色液体,但并非所有的红色液体就一定是人受创流出的鲜血,比如在袖口内暗藏一个猪血袋子,只要那袖口足够大。 “你…”智能主持很想骂对方无耻,可白老夫子也没说错,是自己掉以轻心了。 三根竹杖都进了白老夫子的袖口中,要想讨要回来简直是痴人说梦。智能主持却是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态,手指颤抖,点着铁老大说道:“你勾结匪类,助邪祟为非作歹…各位乡邻,切莫上了此贼的欺骗。云袖寺慈悲为怀,匡扶正义,维护百姓,与邪祟势不两立。邪祟,我佛田亩无量天尊下,邪魔外道还不现出原形!” 到了此时,智能主持还心存侥幸,以枣子坡人不知内情为基础,妄图搅乱这潭浑水。 “我去!”牛八最先受不了,破口大骂,“臭和尚别惺惺作态,胡言乱语,老子早听腻了你这些杂碎话,别以为老子死了,老子是装死,学堂天井中那些话要不要老子再重复一遍?” “就是,早听腻了。”三黑子附议牛八。枣子坡泼皮以牛八为头,三黑子只不过是牛八装死后的代头头。 仿佛是被一根木柴投进火堆里,火苗瞬间旺起,咒骂声、呵斥声、讥笑声、嘲讽声、喊打声此起彼伏,智能主持有些发懵,他的眼瞳里晃动着无数的面孔,那些面孔表现出形形色色各样表情,就像看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最可恶的贼子最不可思议的蠢蛋所表现出来的讥讽轻蔑滑稽冷漠憎恨愤怒激愤咆哮,这些表情最后都化作一杆长枪,破空而来,灼伤他的眼睛,刺进他的佛心。 咔~ 一丝细微的破裂声在他的胸膛内响起,智能主持骇然大惊,那是佛心出现了裂纹,虽只是浅浅的一线,也足以让他心惊胆战。 道理很简单,如果云袖寺的阴谋败露,那么师傅交代的任务就无法完成,完不成任务意味着失败。 失败,失败对于智能主持来说是莫大的耻辱,因他所带来的这个耻辱也必将给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抹上一道不光彩的耻辱。 这是无法忍受的。智能主持的嘴角露出残暴的狞笑。 “既然无法教化你们这些愚民,那么,就让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收了你们,入我地狱,永不超生。” 智能主持双手一先一后捶打自家胸脯,发出轰轰的声响,就像石锤敲击石鼓的那种沉闷而回声的声响。 白老夫子的脸色突然变得不大好看,神情也开始凝重。 “那家伙真有趣,刷猴戏吗?”孔聚财站累了,一屁股坐在知味学堂的门槛石条上。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白老夫子脸上时,就再也笑不出声。 没有人知道智能主持要干什么,刷猴戏是不可能的,看智能主持那副狰狞的嘴脸,一定不会是好事。孔聚财肥眼转动,他想找个退路,至少能够在不可预知的危险到来之际,能够有足够的安全渠道。 “你要做什么?”孔聚财一惊,一条还没挪进门槛石条内的腿很僵硬地搁在空中。他能无视刘静定的嘲笑,却不能当大学姐白玉葭的话是耳边风。 “没,酸了,不,是抽筋,哎哟,哎哟…” “别装了,你想逃跑,没骨气。”刘静定看的真切,脸上现出鄙夷的神态。 “没骨气?你才没骨气。”孔聚财那条腿瞬间归位,甚至从石条上腾的站起。 “都退后!”白老夫子猛地大吼,他叫围观的所有人退后,自己却像头白色的鬣狗冲向智能主持。 这时刻青衣巷发生了诡异一幕:智能主持双拳擂胸,其身形越变越大,样貌也变得越来越丑陋~前额前倾突出,眼眶深陷凹下,塌鼻梁,撅嘴巴,厚嘴唇,突下巴,然后是黑色棕色交杂无规律的毛发… “真是…猴子…”孔聚财嘴唇发抖。 “不是猴子,很像猴子。”白玉葭比他震惊些,孔聚财感到一丝惭愧,所以他将肥胖的胸脯稍稍挺直了些。 “妈的,果然是妖怪,邪祟~”牛八啐口口水。 这时白老夫子已经冲了过去,但下一刻,风起云涌一般,强大的气流使所有人都站立不住,纷纷倒退,更多的人也是左支右绌,东倒西歪。 轰隆如雷,震天一响,青衣巷平地爆发一声春雷,炸开云翳。 仿佛是等到烟消云散,惊慌失色的众人这才看清,白老夫子退到知味学堂大门前,撞到了一地的学生,孔聚财最惨,几乎趴在地上,肥大的后背勉强支撑着白老夫子。 此刻白老夫子神态萎靡,嘴角流出一条血水。白老夫子尚且如此,枣子坡那些围观的人又能好到哪里,有人跌坐地上,擦破了皮肤;有人撞到树上,手臂骨折;还有人被强烈的气流冲昏了脑袋,陷入昏迷。青衣巷一片狼藉,短暂的呻吟、咒骂之后,便是死一般沉寂。总之这一次冲撞,枣子坡完败。 “秘法,凝炁境高阶…”白老夫子苦笑。之前他暗藏手段,隐蔽修为,收了智能主持的三根竹杖。现在智能主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重伤了自己。 “如果那和尚真是高阶,今天怕是要一败涂地。”白老夫子叹口气,望着失落而莫名的人们。 他是枣子坡三大奇人之一,某种程度上说是枣子坡的精神支柱。现在他被和尚打败了,也就意味着枣子坡被云袖寺打败。所以白老夫子在气馁之际,很想张口就骂。 忽然,他原本昏暗的眼眸一亮,一个人影旋风一般杀向智能主持。 真的就是一飚暴风,速度奇快,只是一个眨眼就到了智能主持身前。此刻智能主持还保持着半兽人模样,粗大的手臂都要超过一个人的腰杆,喷着难闻的粗气,狂躁呼吼。 砰。 “妖孽,这一锤是替成掌柜打的。”铁老大抡起大铁锤像平日打铁一般,直接锤在那怪兽的胸口,轰然一声,怪兽胸口塌陷一片。 云袖寺和尚陷害成掌柜,将他死去多年的老爹变成死鬼老头,这已经触及了底线。大京帝国以武力统治天下,却又是以孝悌维系家国。所谓人死为大,尊重死去的先人,就是敬畏活着的世界。云袖寺和尚连死人都不放过,太过分了。 铁老大六岁开始打铁,集十年之打铁精粹,这一锤下去,怪兽倒退一步,神态极为痛苦,极度扭曲变形,一会是怪兽,一会是智能主持。 “杂碎,这一斧是替庄寡妇砍的!”铁老大收起铁锤,一把无锋黢黑的砍柴斧临空斫出,斧身是黑的,斧头是锃亮,无锋砍柴斧透着一股子杀人的暴力。 说起庄寡妇,枣子坡人谁不从心里敬重。虽然她是个女人,在男尊女卑的大京帝国并无地位,也不尊崇,但她的尊严是守着妇道换取的,为了这点尊严,她失去了太多,也牺牲了太多。这么一个可怜的女人,为什么还要陷害?为什么还不放过? 铁老大没有那么多男女等级,他只是认为庄寡妇这个女人好,善良、淳朴、厚道、本分,他吃过庄寡妇给他的棉花糖,他就不允许那些杂碎害了她。 他的眼里噙着一颗泪珠,这颗泪珠蒙在他的眼珠上,让他很不痛快,他必须要让那颗泪珠飞出去。 当泪珠飞出时,他的砍柴斧正中半人半兽的智能主持,接连四斧,一斧砍到那怪物的一只耳朵上,一斧砍在怪兽肩膀上,一斧砍在怪兽的大腿上,最后一斧头砍在怪兽的后背上。怪兽叫喊着再退一步,膝盖半曲,差点摔倒。“四分斧”虽霸道,可智能主持毕竟是修行者,能把一个修行者打成这样,真不容易。 接连两记重击,智能主持由怪兽慢慢变回智能主持,不是铁老大多厉害,是因为白老夫子先前那一次突袭,将智能主持的力量消耗殆尽。 本质上智能主持只是凝炁境中阶中品,对上中阶巅峰的白老夫子也只有死路一条。但他是东魆岛修行者,其修行多走怪异诡秘之径,与大京帝国堂堂正正的修行颇为不同。他以秘法变身强行提高修为至凝炁境高阶后,u看书 ww.uanshu.cm 虽重创白老夫子,可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对上非修行的铁老大,也只有挨打的份。 “好!干得好!”牛八抹着嘴巴的血水大呼小叫。 “干,就直接干他!”三黑子吐出两颗门牙,一喊叫就漏风。 可说是容易,真要干也难。铁老大提着砍柴斧的手在微微颤抖,一条血线沿着黢黑的砍柴斧注入石板上,发出清晰可闻的流水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智能主持被白老夫子消耗差不多了,在铁老大猝然攻击时也爆发出一定的反击力量。 “真痛呀…好像还没死…”智能主持发出凄惨如野兽般的凄厉,他想笑,狂笑。没死,那么等会死的一定是对方。阴鸷残忍的眼光铺开去,智能主持似乎要将一种死亡的恐怖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我猜,你快撑不住了。”铁老大忽然一笑。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只能表明一点,这小子还有一战之力。 铁老大确实在笑,很舒心地笑,戏谑的笑,成竹在胸的笑,不怀好意的笑。盯着他的眼光,智能主持有一种被戏弄的幻觉,他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并非都是真实的。 这时,一阵春天气息浓郁的湖风吹过,轻柔而舒适,让人有种下午茶的美妙感受。 然而,智能主持突然觉得一股子钻心的剧痛直插佛心,他下意识睁大眼睛去看,结果他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一只耳朵飞了出去,一条胳膊断离身子,后背拉开一条长长的深沟,同时咔嚓一声,大腿折断,整个人一歪,就要摔倒下去。 第43章 碎心 智能主持叫苦不迭,忽地一炸,来自佛心。 智能主持悚然大惊,明白是那佛心裂纹开炸。他从未见过佛心内部结构,师尊传授佛法,反反复复便是四个字“心如磐石”。此刻智能主持以佛法内视,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可见灰色如石。 “这便是我的佛心…”智能主持诧异无比,但旋即更加坚定信念。 “我佛田亩无量天尊有言,佛说定力、定性,便是要心如磐石,师尊诚心传授,我当虔诚膜拜。” 信念确实是了不起的东西,至少能够坚定人的意志。所以断腿的智能主持竟然没倒下,他面目狰狞可憎,仿佛这世间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仇敌。 “没有信仰的愚民,你们玷污我佛田亩无量天尊,必将入十八层地狱!” “喂,死秃驴,你说错了,地狱不止十八层,阎王爷昨夜开工,又向下掘了十八层,一共三十六层。你没去过吧,要不,我送你下去?”铁老大收起戏谑神情,满脸都是憎恶无戾气。 “就凭你?别以为趁人之危伤了我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你还不够格。”智能主持强忍痛楚,任血水飞流。 “也是,我又不是修行者,当然留不住你。可你呢,也快差不多完了,或者,你逃跑看看。”铁老大怂恿智能主持逃跑,那是吃定了对方。 “就是,一个快死的秃驴,有本事逃跑呀,看你能逃多远。”牛八趾高气昂,歪斜鼻子,鼻孔朝天,一副遭扁的样子。 “逃?我为什么要逃?你们还没死光,我佛不会让你们活着的。” 智能主持阴阴冷笑,全不顾断手断脚,这次没有双手捶打胸口,当然也不可能,因为少了一条胳膊,而是取出一个土钵,那土钵通体幽暗,发出淡淡的佛光。 “佛宝?你可小心啦。”白老夫子见识广,一眼看破那个土钵的神奇。 “果然有些眼光,此佛宝以生息喂养而炼,三年乃成。”智能主持桀桀怪笑,犹如夜鹰。 “死秃驴好生残忍,竟拿活人祭奠,简直灭绝人性。”白老夫子脸色愈加难看,要不是战力尚未恢复,真想一巴掌拍死智能主持。 铁老大不解,疑惑望着白老夫子。白老夫子喷着粗气道:“活人才有生息,以生息喂养,也就是用活人之血之灵喂养。东魆贼子,嗜血成性,惨无人道,人人得而诛之!” 白老夫子发怒,慷慨激昂,恨不得手撕牙啮,将智能主持撕咬得粉身碎骨。 “那又如何?我佛之下,人人皆为信徒,人人皆为佛奴,以身献佛,乃信徒之骄傲。”智能主持振振有词。 白老夫子已经骂不下去了,喘着大气,吹起胡须,鼓着眼珠狠狠瞪着智能主持。 “不要脸!”铁老大没有白老夫子口才,便化繁为简,简明扼要,直截了当骂那和尚的脸。 “不要脸!真不要脸!”孔聚财来了精神,终于抢在牛八前跟风开骂,而且还有添词。 牛八一怔,没料到有人抢先一步,看是孔聚财时,顿时火冒三丈,开口大骂:“不要脸!臭不要脸!” 牛八这句骂不仅艺术,而且创新;不光骂了智能主持,还兼代骂了孔聚财。 泼皮自有泼皮的规矩,那就是谁也不能坏了泼皮的规矩。 “不要脸!臭不要脸!”三黑子紧跟牛八,头儿说东,他绝不指西。 “你骂谁啦?”孔聚财回过味来,冲两个泼皮喊。 “谁不要脸就骂谁呐,臭不要脸,臭不要脸…”牛八骂得起劲,却忘了看现场。 便在这时,土钵被智能主持高高抛起,悬在空中,遮住春日,像天狗食日。 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就要碾压下来,铁老大顿时感觉到巨大的危机,而这种危机很强烈很霸道。 “好厉害的佛宝,除非是修行者,否则很难化解。”铁老大暗暗想,他瞥了一眼白老夫子,以白老夫子目前状况,他不相信白老夫子能够化解。 稍微靠得近的人已经感到头顶有巨大的石头压下,胸口发闷,喉咙发甜,双膝打颤,就要直接跪倒。 入云龙应该还在山丘,他要看管洪教头,无法分身过来。那么,此间的少年又怎能破得了佛宝呢。智能主持这么想着,佛心宽慰无比,“都死了吧。”他残忍冷酷地说道。 土钵是真正的佛宝,乃是智能主持以自身佛心与土钵共修,且加持一道高境界修行者的佛法,所发出的威力远远超过竹杖,甚至比之前秘法变为怪兽的恐怖还要大。从白老夫子的角度看去,至少已经达到了凝炁境高阶中品。 这是无法超越并抑制的存在,也许就是三息吧,土钵所散发出的压力将以大山压顶之势碾平枣子坡。 智能主持开始狂笑,笑声充满着残酷和无情,还有一种焦躁与不安。他知道,一旦枣子坡的人全被他杀死,云袖寺的意义也就荡然无存。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如果不能从心理层面彻底镇压枣子坡人,不能让枣子坡人成为我佛田亩无量天尊的虔诚忠实信徒,那么,就让他们的游魂成为佛前的幽灯吧。 噗嗤,有人开始喷血;噗通,有人被迫下跪;咯吱,有人脊椎错位;咔嚓,有人膝盖破碎…土钵佛力巨大,普通人难以承受,这种淫威之下,枣子坡人不过如蝼蚁。 没有退路的还有铁老大,此刻他双目尽赤,脸上膨胀着凶意和戾气,手中的刀已经刺出。 但前进的路依然十分艰难,仿佛有巨大的阻力阻止铁老大前进,即便抬起小腿,膝盖也要承受巨大的压力,离智能主持不过一丈半,可这几步便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其实智能主持也是惨不忍睹,整个人基本被打残了,浑身都是血水,断肢处白骨暴露,森森可怖。他的气息也并不畅快,只是凭着一股狂热的信仰和狂暴的残酷支撑着最后的一点力量。 “都死了吧!”智能主持发出最后的狞笑。 忽然,一个人动了,准确的说不是整个人动,而是一条胳膊在动;不是抡起胳膊,而是像木桩撞击大钟,一个像小石磨一般的拳头正打在智能主持的后腰眼上。 那是人的身体相对薄弱的地方,而那一拳力道十足,智能主持又没有防备,只听一声沉闷的拳击声,智能主持一条腿支撑的身体猛地倾斜,堪堪要翻倒。 从一开始牛十一大就没动,依然保持着他的站姿,好像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也许是几天下来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了,也许是他现在那儿变成了视觉上的合法化了,所以所有的人都忽视了他,不,是忽略了他。 也就是说,在人们的眼睛里早已排除了牛十一大的存在,于是,牛十一大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尽管这并不客观。 视觉盲点来自于心理盲点。智能主持开始还瞟了一眼,随着事态进展,石牛一样的牛十一大就渐渐淡出智能主持的心理防线。 一个泼皮,还是个老了点的泼皮,无论如何都不该成为云袖寺的对手,因为那是一种耻辱。 然而牛十一大给智能主持带去的不仅仅是耻辱,更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他的拳头很粗,也很硬。拳头打出,拳风挤压四周空气,很结实地打在智能主持的腰眼上。这一拳打完,不等他打出第二拳,智能主持的反击立马就到了。 修行者哪怕是最不堪的时候,哪怕是被偷袭,也自然而然产生反击,这是修行者和普通人的区别。反击是强烈的,是等同于进攻的程度。牛十一大那一拳固然打折了智能主持的腰骨,但他的拳头也跟着粉碎,u看书 .uukans 只剩下一截触目惊心的断腕。 牛八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见一道凌厉的精芒闪过,千钧一发之际,铁老大借着牛十一大那一拳,趁着智能主持一瞬间的佛法停滞,晶亮的杀猪刀已然刺进智能主持的脖子中。 杀猪无数的杀猪刀早已使用的娴熟,一刀之下,难有活着的猪。智能主持不是猪,所以他还活着。 “好痛啊~”智能主持大痛,杀猪刀抽出后,脖子上的血洞咕咕地冲出血水,血色喷泉一般。 智能主持剧痛之下,对土钵的把控出现了瞬息之间的孔隙,这给了铁老大一锤定音的时机。 “轰天锤!”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铁老大借着那势,大铁锤轰然锤出,使出十二分力气,正打中悬浮的土钵。 砰~碎~ 土钵失去智能主持的佛力维系,被大铁锤锤成碎末。 土钵碎,佛心损,智能主持大骇,内视之下,裂纹急骤扩大,一颗佛心摇摇碎裂。接着一响,沉闷而压抑,就像一坨灰时被敲碎,佛心彻底爆破,智能主持凄厉大叫,一半胸膛炸开,血肉模糊。然后尘埃大作,智能主持像爆炸的烟花,璀璨夺目且触目惊心。 佛宝与智能主持本命相连,土钵毁,则智能主持本命碎。连环相击下,智能主持土崩瓦解。 霎时天开日出,春光明媚,青衣巷一片澄澈。 “死呢?”孔聚财探头探脑,肉眼投向石板地。 “怕是连渣都不剩。” “不对,还没死,逃了。”白老夫子一脸凝重。 第44章 因我而起,从我结束 一缕幽影极速飘飞,即便是修行者白老夫子也没看清,只是凭感觉认为智能主持还没死。 东魆岛秘法大异于大京帝国,这也好理解。大京帝国地处大陆,幅员辽阔,国土庞大,资源丰富,非海外一座岛屿可比。因资源限制,故而东魆岛另辟蹊径,在修行上多有不同于帝国的秘法。 智能主持本来是要死的干干净净的,但他佛心中藏有一道保命的佛符,东魆岛所有修行者只要与佛结缘,且虔诚皈依,都有可能得到田亩无量天尊的一道保命佛符。视其修为高低,佛符也有高级低级之分。 机缘巧合,智能主持获得的是一道低级保命佛符,仅能维持他魂魄不散。如果能逃到师尊座下,或许凭师尊手段还可救下一命。至于能否恢复修为,智能主持不敢多想。 这的确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 低级佛符仅能保住一缕魂魄不从肉体散去,严格意义上说,依然不能称之为保命,如果佛心不能得到及时修复,一旦魂魄与肉胎彻底分离,也就是身死道消一刻。 倏、倏、倏。 白老夫子展开身形开始追踪,铁老大张着猪肚眼也开始搜索,整个枣子坡人都像好斗的公鸡,鸡冠充满了血,艳艳通红,开始地毯式翻转倒瓦。 智能主持虽以秘法暂时逃出青衣巷,可他肉体残破,佛心爆炸,根本就逃不远。此刻,萎靡哆嗦的智能主持浑身颤抖,眼睛虽还是阴鸷冷漠,可视线里的世界一片灰色。 慌乱、恐惧、害怕、焦虑,像无数的抹布抹在智能主持的脸上,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像干涸的湖床里的一条风干的臭鱼。他又十分的不甘心,他是我佛田亩无量天尊的虔诚徒子徒孙,理应受到佛的庇护,理应就要高人一等,怎么会就被那群低劣的人族杀死?所以他要逃窜,他要等待机会,卷土重来,他要报复。 慌不择路,抬头是一扇大门,门匾凸凹四个字:德善直忠。大门虚掩,居然没有关闭,更没有家丁守护。 这是刘府,刘老太爷可是我佛田亩无量天尊的忠实信徒,只要能在刘府躲过那些人的追索,觅个空档逃离枣子坡,便可绝境升天,死里逃生。 于是,智能主持一头钻了进去。 刘府大门是深褐漆木,材质厚重,大门对开对关,智能主持逃进后,根本没有留意,虚掩的大门静悄悄地关闭。 刘府内庭静寂无人,好像这座府邸只是一个空壳。正是春日,迎春花已经开过,玉兰也逐渐凋谢,几丛翠竹叶子正青,三四株栀子花打着绿色的花苞,已经无法阻止白瓣的张扬。 智能主持对刘府并不陌生,也知道刘府的家规甚严。和一般的大家族不同,刘老太爷不喜欢喧嚣,不喜欢奢华,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便意味着杜绝,毕竟是御史台的背景,整个刘府体现出的就是一种森严威严庄严的气氛。 正是不喜欢,所以刘老太爷住在后院。后院之后是一座园林,园林不大,高树低树俯仰生姿,错落有致。正值春日,花树妩媚,掩映之处,曲径通幽,便是刘老太爷的屋子。 屋子不大,非轩非榭,非亭非台,就像一个扩大数十倍的木箱,只开了一扇门,一方高高的小窗。 深居简出,古朴蜗居,说的就是刘老太爷吧。 刘府基本不向枣子坡人开放,只要刘府的人包括丫鬟、仆人、护院等不往外传,谁也不晓得刘府内的真实情景。便是刘府一般的下人,也各自守着自己的岗位,不得私自串门。所以,刘府对于枣子坡人而言,当得上讳莫如深四个字。 知道刘老太爷住在这么个不起眼且奇怪的盒子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知道的人却往往迷惑不解,以刘老太爷的身份地位,以刘府的名气声望,谁会料到刘老太爷竟然住在这里。 偏偏智能主持知道,智孝和尚几乎每日都要进到这屋子里为刘老太爷念上三遍《往生咒》,刘老太爷太老了,浑身散发的死人气一天比一天浓,因为害怕死亡的到来,刘老太爷独居此屋,不想让自己的死人气影响整个刘府的生机。 无论怎样,刘老太爷都是刘府的最大依靠,他对刘家子弟倾注了太多的庇护。但庇护太多了,未必就真的是正确的抉择。 智能主持残破不堪的躯体向后院屋子飘去,正是太了解刘老太爷了,所以同病相怜,他升起了无尽的悲哀。老态龙钟的刘老太爷越来越接近死亡,而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完好无损的智能主持也快要死了。 “会死吗?不然,为何做出如此选择。”智能主持悲哀地想。 但刘老太爷可以提供保护,至少在目前的局势下,枣子坡人同仇敌忾,矛头全指向云袖寺,他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刘老太爷身上。 过去只是利用,云袖寺从来就没有真正瞧得起刘老太爷,这个快要死的老人,而且迂腐固执,要不是别有所图,智孝和尚断然不会每天浪费唾沫为他念咒诵经的。 可现在连自己都要求这个老人庇护,这是不是莫大的讽刺。智能主持这样想,他的失去耳朵的耳道又开始流血。 痛已经麻木了他的神经,仅凭那个低级的佛符,他才勉强苟活着。当他出现在刘老太爷的面前时,刘老太爷依旧半卧在床榻上,软软锦衾盖住他的腹部以下。 屋子照例昏暗,一缕春光试探地从高高的窗口探进一丝眼神,就惊吓似的逃离。鼎炉里檀香依旧袅袅,弥散开去,混合着老人味,酿成极其难闻的味道。 智能主持很庆幸自己的嗅觉不太灵敏了,否则他还真的无法长久地呆在这个屋子里。 “你…怎生如此…”刘老太爷挑动眼皮,喉咙里有痰,说话不够通畅。 “那些没有信仰的愚民,我佛田亩无量天尊必会惩罚他们…”智能主持有气无力地说,话狠,但气力已弱。 “哦,早跟你说了…大京帝国是不信奉佛的…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刘老太爷咕咕哝哝地耸动喉结。 “可你信奉,只要你是我佛田亩无量天尊的忠实信徒,就一定能够保护我。”智能主持燃起了希望,他似乎听出刘老太爷话里的话。 “可我老了,哎,怕是有心无力吧…”刘老太爷微微阖上眼皮,显出很倦的神态。 “枣子坡没有刘府办不到的事,只要你能保护我出了枣子坡,来日必当厚报。”智能主持停顿了一下,咬着牙续道,“我佛田亩无量天尊那里,定能说上一句话,便是增寿这等机缘,也、也会是有的。” “好大的一个机缘…”刘老太爷叹口气,再睁开半只眼睛,看智能主持,却是何等凄惨:一只耳朵没了,半边头颅都是血水;一条胳膊没了,半边身子全是血水;一条大腿没了,断腿齐根处还在啪嗒啪嗒滴血。这样下去,不要说保护,怕是还没出枣子坡,就要在刘府失血过多而死。 “以你伤势,为何还不死?”刘老太爷用这种语气跟云袖寺的主持法师说话,却是少见。 智能主持有些自嘲又有些自豪,颓废萎靡中现出一丝精神,说道:“这便是我佛田亩无量天尊的大佛法,保佑弟子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刘老太爷狐疑地眨眼,似乎颇为心动。 智能主持借机上树,语气里有一点兴奋:“刘老施主若是皈依我佛,成为我佛莲花座下记名弟子,必当获得我佛田亩无量天尊垂青…” “你这是在蛊惑我…”刘老太爷说道,“算起来,你师傅也提起过同样的话,那还是多少年前的事,让我想想…” 刘老太爷稍稍抬头,死灰般的眼睛飘渺地投向高高的小窗。 智能主持不敢接话,但他的血还在往外喷,他的独脚下面已经摊上了好一片血水,血水开始发乌,发出刺鼻的腥味。他觉得真的要死了,佛符也无法更长时间地保他魂魄不散。可面前这个死老头还在装腔作势,他恨不得掐死对方,如果他不借重刘老太爷的话。 “迟早要杀了你。”智能主持阴鸷的眼神透着无力的残忍。uu看书 .uukansu “四十年前,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刘老太爷咳嗽了几声,喉咙里又有痰在翻滚。 旧事总会引起好奇,智能主持忍住烦躁和不安,耐着性子听。 “那时我就得了风寒,吹不了风,下不了地。你师傅,嗯,一个很丑陋的和尚化缘路过,你知道,刘府向来做善事,我便留那和尚多住几天。和尚为我念了几天经,说也奇怪,我居然可以下床走几步…你说,这是机缘还是佛法?” 智能主持只能说:“是机缘也是佛法。”出门前,这段经历师傅已经讲过,所以智能主持并不奇怪,甚至还有点厌恶。 “嗯,这些事想必你和尚师傅都已经说过了,可他并不知道我为何得风寒,又为何不能下地,你想知道?”刘老太爷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冷,身上的气死悄然发生变化。 智能主持先摇头,表示不知道;接着又点头,算是对刘老太爷问话的简单回答。 “你当然不知道啦,连你的和尚师傅也不知道,我这风寒啊,是在敻明海战中落下的…”刘老太爷的语速依然不紧不慢,也显得有气无力,但自有一股刚烈之意,缓缓取代那种老人气息。 智能主持的佛心早碎了,但那些碎石般的心的碎渣在这句话后陷落到惊讶、恐惧和恍然的悲愤与震怒中。 敻明海战,那是发生在四十年前的一次最为惨烈最为悲壮的海战。交战双方正是大京帝国和东魆岛。 “此事因我而起,也从我结束吧。”刘老太爷缓缓拉开眼皮,有一道杀人的光亮射出。 第45章 第4个修行者 更新计划:每天坚持两更,中午十二点半和下午六点半各一更。夏即去,清秋渐到。南国也有了些秋意。 四十年前,别说智能主持,便是他师傅,那个刘老太爷嘴中的丑陋和尚都怕是没有出生。 四十年前,意料之中的敻明大海战就此爆发,东魆岛集全岛之力,西犯大京帝国。那时,大京帝国刚刚平定一方叛乱,国力空乏,国基不稳,东魆岛算是乘虚而入。 但厚土大陆,帝国之境,永远不缺热血男儿。意气风发的刘家年轻子弟就此慷慨激昂奔赴战场。当年那一战是何等的壮怀激烈! “你…你早知我们的底细?”智能主持戾气中难掩惊慌。 刘老太爷缓缓摇头:“敻明海战那会,还没有尔等腌臜和尚。” 显然,当得知云袖寺的和尚是东魆岛派来的奸细,刘老太爷的态度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弯。 “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来自西方,不想…哎,这都怪我…”刘老太爷因自责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深处的那口浓痰咯得难受,偏偏又吐不出去,所以他的死灰色的脸颊浮上一抹浅红。 刘老太爷实在太老,脸皮完全松弛,耷拉着,似乎要从脸颊上直接掉下去。 “那又怎样?你、你是快死的人,我可不怕你。”看到刘老太爷不停地咳嗽,智能主持忽然生出一丝底气。确实,一个快要死了的老人,又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呐。 “确实活不长了咳咳…可杀你,还是没问题的。”刘老太爷终于咳完了,终于吐出了那口浓痰,一直萎缩在床头下的丫鬟赶紧用痰盂接了,然后又缩了回去,隐在暗处,仿佛从没有出现一般。 智能主持蹙眉。一个只能终日躺在床上,裹在棉被中,憋在黑屋子里的浑身充满死人气的老家伙,凭什么有勇气说出杀人的话,难道这黑屋子有机关? 此时的智能主持如惊弓之鸟,当他胆战而无心惊地扫视后,便放松了警惕,没有埋伏,只有老人。 “吓,你要杀我?呵呵…”智能主持暗中提起一股力量,这是最后的一股力量,足够杀死刘老太爷一百次。 “很好笑么…”刘老太爷冰冷的眼光斜斜地射在和尚的眼瞳中,实在太冷了,智能主持居然感到一丝烧灼感。 “难道…不是吗?”智能主持咽口水,勉强反问。 “就你现在这点力量…”刘老太爷十分厌恶地说,他很累,所以他要结束这场完全没有意义的会面。 一剑气息缓缓凝聚,强劲而恐怖,从檀香和老人气中穿透而出,然后在智能主持惊骇的瞳孔注视下,缓缓而沉着地刺进智能主持的咽喉。 令智能主持无比骇然的不是那把化气为剑的利器,而是刘老太爷,一个充满老人气的快死的人,居然是名修行者。 “你…骗我…佛…”智能主持仅有的一只手捂住喉咙,可他无力也无法阻止那把虚实相合的气剑穿破喉咙。 “…你也是…修行者…”说完这句话,智能主持萎萎倒下,眼神满是疑惑、气愤与不甘。 直到死,他终于看清楚了,枣子坡明面上有两个修行者,还是一对仇敌,入云龙和洪教头;枣子坡还隐藏着两个修行者,且他两次被阴掉:知味学堂被白老夫子阴一次,现在又被刘老太爷阴一次。谁又能想到,这个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等死的老人竟然也是个修行者? 枣子坡第四个修行者。 刘老太爷显得十分疲惫,他收回气剑,立直的后背重新躺下,恢复了原貌。 幽暗中的丫鬟闪身而出,怜悯说道:“老爷又动用了道法,那会加剧……其实可以简单点。好不容易稳定住身子,可不允许有大的波动。” 她走到智能主持身侧,拿出一个小瓷瓶,从内里倒出些淡黄的粉末,那些粉末散出淡淡的刺鼻味,落在智能主持身上,智能主持开始融化,也就数息,地上就只有一滩黄水。 丫鬟小心地收拾,将那滩污水收进痰盂里,好生生的一个和尚就此没了。 “咳…”刘老太爷又开始轻微的咳嗽,接着咳嗽加剧,一声接着一身,仿佛接不上气,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响声,似乎很痛苦,又似乎很兴奋,眼光却是一扫之前的浑浊,明亮而热烈。 “你不知道咳咳……四十年了……再杀东魆岛矬子寇,那是何等畅快…” 他终于咳完了,终于说出了今天最值得开心的话。他的胸脯明显在起伏,仿佛做了一件极激动的事。 东魆岛有贼寇,是为矬子寇。 精芒一现即逝,刘老太爷微闭双眼,似乎沉浸在回忆中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四十年前,那是一个豪杰辈出的年代。 丫鬟叹息一声,又隐在床头的暗处,仿佛只是幽暗屋子里的一缕幽暗影子,并不曾出现过。 幽暗的屋子又陷入了无休无止的静默,只有刘老太爷时不时的几声咳嗽,只是今日的咳嗽与往日有所不同。 白老夫子追到刘府大门,他抬头看门上那块石匾,“德善直忠”四个字不张扬,不扎眼,落在眼里,厚重,沉稳。 “夫子…”铁老大紧跟白老夫子,也抬头看封闭的大门。 白老夫子轻轻摇头,铁老大是在问,问的疑惑有两点:一问是智能主持是不是躲进去,二问是为何不进门搜查。 就算是换个名字叫铁老大,二愣子还是二愣子,总把问题想简单。白老夫子白了一眼,说了句“回去”,就闷不做声地返回知味学堂。 枣子坡还在热闹着,人们的情绪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牛八领着一群泼皮冲进了云袖寺,和尚没有抓到,却搜出了一个憔悴不成人形的女人,正是先前被和尚带进云袖寺的刘府的丫鬟。那小丫鬟衣衫不整,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双目无神,心智混沌,只是一味惊恐地自语:“不要,不要…” 这小丫鬟被和尚坏了身子,且关押在云袖寺三年,做了和尚三年的肉娈,早已神智不清。 这一下激怒了泼皮们的义愤,泼皮们平日里也只是闹些无赖小事,却从不做伤天害理的恶事。可今天实在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于是在一通大骂中,捣毁了香案,推到了泥胎菩萨,并将那泥胎菩萨砸得稀烂,末了还将脚掌踩在泥胎菩萨的鼻子上,狠狠地搓上几脚,方才解气。 “老大,哦不,牛八哥,现在怎么做?”三黑子很有意思,也不经牛八同意,直接改口牛八哥了。想想也是,枣子坡只有一个老大,铁老大已经深入这些泼皮的心,除了铁老大,谁还能叫老大。 “走,将这可怜的丫鬟送回刘府,而且老子当面问刘老太爷,为什么要把云袖阁送给和尚做寺庙?”牛八并不都是横,他也会讲道理。 “就是。还有,这刘府的丫鬟也是刘老太爷送给和尚的,多好的女孩,活活被和尚坏了身子,狗日的淫僧,吓,这笔账也要找刘老太爷清算。”三黑子附议牛八。 一群泼皮开始向刘府进发,从青衣巷到刘府大门也不过一个转弯再走上几十丈,距离虽短,沿途却有不少人加入,于是到了刘府门前,抗议且要讨说法的队伍就显得庞大了。 今天的变故实在太惊天动地了,很多人都还没回过味来,枣子坡就像煮沸的锅鼎,热气腾腾且杀气腾腾。 “你们,牛八,敢到刘府门前闹事?”刘府大门站着大管家,护院家丁却没出门。刘府向来森严,并不与乡邻争长理短,所以并不被枣子坡人诟病,况且刘老太爷还是个大善人,也一向受到尊重。 大管家的话还是有极大的震慑力,牛八唬的不敢出声,更别说那些泼皮了,一时间,一条街刘府大门寂静无声。 “不敢闹事,来讨说法。”说话的是牛十一大。他的拳头打掉了,血淋淋的断腕还没有包扎,就是胡乱撒些香灰,看起来叫人心惊。 牛十一大说完就住了口,他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蜡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可他就是那么站立着,如同之前在知味学堂前一样。 大管家怔住了。他眉头紧蹙,显得心事重重。 这几天以来,牛十一大的横已经传遍了枣子坡,再没有人敢以轻蔑和嘲笑的眼光看待这个老一代的泼皮,反而看那些年轻泼皮时多了些不屑和痛心,真是一代不如一代。uu看书 ww.uukanhu “失血过多,再不处理,你这条老牛怕是没了活命。”解百病及时赶到,手脚利索地打开药箱,清洗,去污,消毒,上药,包扎,整个过程绝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 人群当即就爆出一片喝彩。神医就是神医。 “多谢解神医!”牛十一大拱手作揖,只是一只手没了,仪式感稍差。 牛八突然来了精神,冲刘府大门高声喊叫:“刘老太爷,我牛八可不是闹事的人,就想问句话,你知不知道云袖寺和尚是东魆岛的淫僧?” 这话实在,直接,说出了枣子坡每一个人心中的疑问。人越聚越多,议论声、喊叫声甚嚣尘上。 大管家已经压制不住,他的眼光悄悄看向刘府后院。 “众位乡邻,稍安勿躁,且听老财说句话可否?” 大管家一惊,对面攀仙楼的孔老财走了过来,气宇轩昂,风度翩翩,却不知是福是祸。 这时,知味学堂一般学生也涌出青衣巷,隔着老远,孔聚财骄傲又不服气地抖擞肥腻的腮帮子,羡慕嫉妒恨地说道:“唉,老子就是比儿子帅!” 周围的几个同学一齐发笑。 一个同学说笑道:“孔聚财,你要想比孔老财帅,那还不简单,把每天的烧鸡酱鸭留给我们吃,保证你骨瘦如柴,风姿绰约。” “得,今天我孔聚财高兴,等事了啦去攀仙楼吃烧鹅,我请客。谁不去,谁是小狗。”孔聚财得意地向刘静定挑动眉毛。 刘静定脸色难看至极,像两坨铁称砣。 第46章 脸面 “各位乡邻,且容老财说几句话,大家若觉得有理,今日去攀仙楼免费。若觉得胡说八道,那各位请继续。”孔老财把眼睛往外一扫,一个个真实的面孔映入眼帘。 “孔老财,去攀仙楼免费吃一顿,这可是你说的。”三黑子十分害怕孔老财出尔反尔,提高嗓门叫喊,“大伙儿可都听清楚了,到时你可别反悔。” “不反悔。”孔老财微笑点头。 “那好,你说,我们听。” “各位乡邻,首先我表明一个态度,我不是为刘府找托辞,刘府也是受害者,这么说吧,刘老太爷一辈子行善,大家都有一双眼,请问有谁哪只眼睛看过刘府做过有害枣子坡的事?” 这倒是事实,人们就算绞尽脑汁也编不出刘老太爷为害枣子坡的事。 孔老财看着或轻轻点头或微微颔首的人们,清清嗓子道:“事实上刘府被东魆岛和尚蒙蔽,并不能让刘府独自承担责任。试问各位,云袖寺在枣子坡开门三年,你们有谁怀疑过?你们之中的人又有谁去烧香拜佛?即便寺庙不是开在云袖阁,也会开在枣子坡其他地方,就凭这一点把责任全推给刘府,我认为不公平吧。” 孔老财的口才的确不错,三言两语把道理说通,而且巧妙地促使每个人都换位思考。 “但假如刘老太爷明明知道那些和尚就是东魆岛的恶人呢?” “如此,无须三年,枣子坡早就生灵涂炭。”孔老财回答真干脆,也确实说的在理。 当然还是有人怀疑或者不解:“不管刘老太爷知不知道,为何要让那些和尚进来?” 大京帝国不信佛,大京帝国子民当然对佛也没有什么好感。 “我朝虽然不信佛不拜佛,可佛家本仁慈,劝人多向善,佛本无罪,有罪的是那些假借佛之名号,招摇撞骗的神棍。各位信与不信,自在各人,不必强求。” 孔老财这话说的也是合情合理,众人稍稍一想,觉得也对。 围拢刘府的人叽叽喳喳一通议论,这些人本就没有多少主见,不过是一时义愤,受了牛八等泼皮的鼓动,才一起过来讨要说法,其实心里都在打鼓,枣子坡一条街三大大人物,谁没事去找霉头。 台阶孔老财给找到了,只要顺着台阶下,一场风波自然也就消弥无痕。大家又里里外外唧唧歪歪说了一回,最后的决议是放弃抗议,反正云袖寺已经掀了,恶和尚们死的死逃的逃,还不如去攀仙楼好好斩孔老财一刀。 众人快活着,鼓噪着,满脸的兴奋,想想攀仙楼的美味佳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老财确实比我有能耐!”孔聚财由衷佩服。 刘府大管家脸色欢喜,感激地看着孔老财,孔老财拱拱手,笑道:“祸事因攀仙楼而起,真跟刘府没关系,老财不过是说些实话罢了。” 却在这时,刘府大门内走出一人,正是刘大员外,也是刘老太爷的长子,刘静定的老爹,刘府名义上的当家人。 刘大员外面色平静,和孔老财神态大为不同,拱手施礼,淡淡道:“孔老财能为刘府说句话,刘某承谢。” 他说是感谢,却没有感谢的表情。孔老财倒也不往脸上去,回礼道:“事实如此,我不过说了句实话。” 刘大员外点头,算是回了孔老财的礼数。 富贵人家,要的是脸面。孔老财能在这时挺身而出维护刘府的脸面,刘大员外自然要感谢。只是他们都是枣子坡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对眼,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他看向众人,缓缓抱拳,环顾四方,沉声说道:“众位乡邻心中有疑惑,我刘府也有诸多疑惑。但请大家放心,刘府是枣子坡的刘府,这句话过去说过,今天还是这么说,以后仍是这么说。大家要是信得过刘府,刘某人就当着一条街拍着胸脯说一句,我刘家和东魆岛矬子寇势同水火势不两立,日后若是遇到矬子寇,刘府上下,无论男丁女眷,便是粉身碎骨,家毁人亡,也必要与之周旋到底。” 这番话说的慷慨悲壮,有进无退,颇有御史台古风,倒是引发大家同仇敌忾之心,不知谁先喝了声彩,噼里啪啦的掌声此起彼伏,送给刘大员外。 “嘿,这可好,明明是孔老财有理有据,却连一个巴掌都没捞到,还要陪上几桌酒菜,这是哪门子事。”孔聚财不忿。 “有理有据,还有好处,可少了一样。”刘静定这次没有轻蔑,毕竟孔老财方才是为刘府说话。 “什么?”孔聚财问。 “分量。”刘静定眼光横过孔聚财,投向前方的父亲。是的,孔聚财的骄傲来自一个腰缠万贯富得流油的孔老财,而他刘静定的自豪是传承铁骨铮铮的御史台,这不仅仅是分量,刘静定认识并不充分,还有一种奇妙的东西~风骨。 “嘿,还真把你美了…”孔聚财抢出两步,肥腻的肉脸溅出几滴油星。 “牛八,多谢你们救出刘府丫鬟,可否将这丫鬟交还刘府?”刘大员外再看那被云袖寺和尚蹂躏的丫鬟,眼中有些叹息。 牛八似乎受宠若惊,早就忘记了向刘府讨要说法的初衷,忙不迭地点头:“本是刘府的人,自然是要归还刘府。” “牛…八…我不回…刘府…”那丫鬟的声音很低很弱,更有一种无声的痛苦。 “你说什么…啊,不回刘府。不回刘府你想去哪?”牛八惊愕,在刘府养着吃喝不愁,为什么不愿回去?牛八想不通。 “跟着你,可以吗?”丫鬟的声音细到不能再细,却像一只蚊子钻进牛八的耳朵,牛八当场就呆住了。 情景有些古怪。牛八犹疑的眼神先看丫鬟,再看刘大员外,最后落在牛十一大脸上。 牛家一窝泼皮,有哪个姑娘家愿意跟着一个泼皮满大街惹是生非,可偏偏这丫鬟宁可跟着牛八屁股跑,也不愿回到刘府,这倒是稀奇事。 刘府大管家脸色一沉,斥道:“好大的胆子,你既是刘府的人,怎么如此不要脸面?” 怎么就不要脸面呢?孔聚财很想大声提问。可他看一眼孔老财,孔老财把眼一瞪,又缓缓摇头,这才闭上嘴巴。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本身就是刘府的丫鬟,刘府要收回丫鬟,天经地义,谁也说不上话。 丫鬟衣衫不齐,幸好牛八把自己的一件外衣披在丫鬟身上,才没有显出更多的狼狈。可丫鬟被那些恶和尚糟蹋了,却是瞒不住人的。 有人叹息,有人同情,有人张嘴想说什么,却苦涩的一个字也吐不出。就是枣子坡曾经的第一泼皮牛十一大也没敢应承半句话,哪怕他很威武地举着那招牌式的断腕。 没人嘲笑,没人歧视,更没有风凉话,所有的眼睛都投向刘大员外。 刘大员外抬头望天,天空很纯净,远处漂浮着几朵白云,像是布在天上的文字,刘大员外就像在认真读着那大段的白云文字。 有顷,刘大员外收回目光,盯着那丫鬟道:“你真觉得是我刘府亏欠了你?” 丫鬟战战兢兢,直觉是要往牛八身后躲,一双几乎无神的眼睛既是害怕又是躲闪,更有一种屈辱和无奈。 刘大员外叹口气道:“确实是刘府有错。”当初听信云袖寺和尚一面之言,将丫鬟让和尚带进云袖寺,无论出发点是什么,结果就是一个不可逆回的错误。 点点头,说道:“刘府亏欠的就一定要补偿,你虽是刘府的一名丫鬟,可服侍太太姑娘们也是尽心尽力。” 大家听这话倒像是刘大员外有开恩一面,刚刚提起的紧张感略略松了口气。 又听刘大员外续道:“我长房并无姑娘,夫人着实羡慕其他几房。数年前夫人就说你聪明伶俐,想收你为义女,没想到这事一搁就是三年。今日旧事重提,你可愿意?” 此话一出,众皆大惊。须知刘府家风严谨,怎肯容得下一个被坏了身子的丫鬟入门做姑娘?就算是刘府要补偿一点,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吧。 不说众人惊疑,连孔老财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由得苦笑。稍远点的孔聚财嘴型很是不礼貌,似乎爆了一句粗口。孔老财就又狠狠地盯了他一道严厉的眼光。 “这…”刘静定比谁都吃惊,父亲的这个决定确实令他意外,但在孝悌森严的刘府,刘静定再有什么想法也不敢有所表露。 那丫鬟早惊呆了,半个身子还躲在牛八身后,一张脸却是没有半分喜悦之色。 牛八张皇失措,站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那丫鬟说跟着他,可那只是说说,能不能带走人可不是他说了算。 气氛很是诡异,天大的好事,有多少人一辈子都碰不到,u看书 .uukshu 进刘府当姑娘做小姐,那可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可那丫鬟居然一言不发。 刘大员外也不急,静静地等待。刘府大管家站在他身后,低眉垂首,脸色平和。 沉默是被那丫鬟打破的,没有人会料到之前还萎缩胆怯的丫鬟,就在众目睽睽下,走出两步,向刘大员外深深一衽,然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没有退缩,异常平静而又坚定地摇摇头。 不答应。不答应意味着丫鬟不给刘大员外脸面,这还了得? 众人一声惊呼,孔老财眉头似乎轻轻一皱一松。 刘大员外看着丫鬟,良久,终于吐出一口气,点点头,那是对丫鬟的回绝和诉求的反馈。他对大管家道:“去拿来吧。” “老爷,真要…”大管家小声提醒。 刘大员外说道:“本是有错,承认错误理所当然。” 大管家点头,返身回府。不一会,拿出一张纸,却是那丫鬟的卖身契。 “这是你的卖身契,今日给你,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刘府的丫鬟。那些对错恩怨,也从此一笔勾销吧。” 那丫鬟接过大管家递过来的卖身契,抱在胸口,无声地哭泣。等哭了几行泪,再向刘大员外行了一礼,才转身对牛八说:“你嫌不嫌我脏?” 牛八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不敢作答,只将眼睛看牛十一大。 “你的胆子被狗吃了?你奶奶是青楼出身,你娘是大户人家赶出来的小妾,你怕什么?”牛十一大终于表现出第一泼皮的风采。 第47章 2只狐狸 一场风波过后,枣子坡的生活又恢复原貌,没有多少枣子坡人能意识到云袖寺和尚所掀起的这次危机如果不是及时平息,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普通的人们只有肤浅的生活本能,更多的人却是懒得思索,况且他们也无法进行有效的思索,反正枣子坡的天有那三个大人物顶着,不,现在又多了一个,虽然铁老大的年龄与那三个实在悬殊,但这丝毫不影响枣子坡人对他打心眼里发出的崇拜,还有一点敬畏。 入云龙没有杀洪教头,但当刘老太爷看到洪教头时还是微微吃惊。 “是他们干的?”刘老太爷没有动怒,但语气并不好。 洪教头的双眼瞎了,是被两根手指硬生生地戳瞎的,样子狰狞,状貌可怖。 当然,还断了一条胳膊。 “他们没有动手,”洪教头瞎眼如废弃的无波枯井,“我自己戳瞎的。” 刘老太爷微微动容,咳了声道:“用一双眼睛换一条人命,账不是这么算的。” “跟算账没关系,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眼无珠。所以这眼珠子就没必要保留了。”洪教头语气不见丝毫起伏,好像说的不是自己。 刘老太爷开始沉默,洪教头在自责,在反思,因此他才会做出如此举动。那么刘府呢,算不算引狼入室?算不算有眼无珠? 洪教头还在等待,他的眼瞎了,修行者的感觉还在,分明感触到屋子里的沉闷和滞重。 好久好久,刘老太爷一只手轻轻拍打胸口柔软的薄被,虽然时节开始进入仲春,可幽暗昏黑的屋子依然是湿冷的。 “你是来辞行的?”刘老太爷语气多少有些失落。 “无用之人,只怕给府上添麻烦。”洪教头诚恳地说,事实上,当日的冲动,他的确给刘府带来很多的麻烦。 “去哪里?” “回乡下,永不入世。”洪教头回答的干脆,坚决,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去吧。”刘老太爷似乎很累,手指做了个简单手势。 洪教头恭恭敬敬地行礼,倒退,然后转身出了门。那间屋子实在压抑,出了门,洪教头抬起脸,瞎眼迎接自树叶间滴漏的阳光,平静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四月的枣花终于点缀开来,在细致而翠绿的枣叶间绽放,鹅黄嫩绿的五瓣花蕾中开始窜出一粒粒嫩绿的枣芽,在风中张望,似乎瞅准了时机,趁人不备就是一通猛长。 满坡满坡的枣树从山腰一直铺到山脚,远远看去,就像一张绿色的地毯,又似一挂宽厚的瀑布,摇曳的风姿能够迷住行人的眼。 直到这时节,这风景,才是真正的枣子坡。 知味学堂向来不会太安静,但自进入仲春后气氛就完全不同了,不要说刘静定等学生加紧了读书,便是孔聚财也不好意思插科打诨了。原因很简单,再有几个月就要迎来三年的大考~今科秋闱。 白老夫子明显勤快了许多,到学堂的次数比平时里加起来还要多三倍,可见往常的白老夫子有多懒就有多懒。 上午课上完,收起当堂作业,白老夫子回到后舍休息。 “爹,喝口茶。”白玉葭捧起新冲的绿茶递给白老夫子。 “嗯,香,啊,是云雾黄荆茶,好多年没品尝过了,秦药老头几时这么大方了?”白老夫子如捧珍宝,细细啜口茶,仔细品味。真是好茶,而且还是清明茶,一股清香,满齿生芳,精神为之一振。 “铁…心歌送来的,就一包。”白玉葭眨着大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想牧羊湖的波光。 “就一包?”白老夫子瞪圆眼珠,声音都有些打颤,“大…包还是小…包?” 大包是可以分开喝好多次的大包,小包就只能泡一次,喝完就没了。 “爹,是大包。”白玉葭的脸颊现出欢喜。 “臭小子还有这等好心,还是别有用心,不安好心?哼,喊他过来,爹有话要问问。” 好一会,直到白老夫子有些不耐烦了,铁老才磨唧唧地蹭着门进来。 “好大的架子。”白老夫子冷眼瞥去。 “肚子坏了,蹲了会茅厕。”铁老大苦逼着脸,不似作伪。 “好了,老夫面前就不要演戏了。咦,我说你怎变了,三年前可不是这般奸猾阴险装模作样?”白老夫子瞪眼。 “有吗?没有吧。”铁老大一愣,二愣子脾气勃然大发,“你少污蔑人,我几时奸猾阴险装模作样了?” “装,继续演。”白老夫子侧颜冷视。 铁老大实在装不下去了,心中暗暗佩服,老狐狸还是老狐狸。 嘻嘻一笑,凑前一步,指着那杯茶道:“茶可香?” “香。”夫子品茶,惬意。 铁老大等着白老夫子几句表扬,没想到等来的是白老夫子的质疑和嘲讽。 “你又是用什么手段诓骗到秦药老头的新茶?” “什么?”铁老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听清楚后,怒不可遏,“我让你喝!”抢身上前,就要夺白老夫子手中的茶杯。 “你干什么?”白老夫子吓然一惊,毕竟夫子,才思敏捷,出手迅猛,一个侧身,让过铁老大,赶紧将剩下的茶倒进喉咙。 铁老大侧身站立,怒容不消。 “好吧,花了几钱银子?”白老夫子妥协。 “嘻,孝敬夫子,谈什么银子,庸俗。”铁老大转怒为喜,这情绪变化也太快了。 白老夫子面皮轻轻抖动,就像眼瞳里钻进一只苍蝇,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那只可恶的小东西。 “说吧,想要什么?”白老夫子端正坐好,表现出师尊模样。 这世上,大凡请客送礼者,必有所求。铁老大断然不会像说的那么好听,孝敬夫子,哼,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孝敬过什么,至于“夫子眼里有一粒眼屎”这样的礼品倒是不少。云雾黄荆茶这等好货色,你就是把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秦药老头面前,那老东西怕是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铁老大会白送? 所以白老夫子正襟危坐,做足了严词拒绝的姿态。一旦铁老大提出非分之想,立马断了他的念想。 “哼,装腔作势。”铁老大腹诽,表面上却是笑容满面,“秦药老头手上还有两包茶,夫子晓得的,整个枣子坡后山,每年清明茶也不过三五包…” 三五包是事实,据说云雾黄荆茶只能采摘一棵茶树,那棵茶树至少有千年了,茶树太老了,就只长出这么多茶叶。至于茶树在哪里,除了秦药老头,就只有天知道了。 秦药老头可是将云雾黄荆茶看成宝贝,据说这茶可以入药,所以三五包里要送一包给解百病;秦药老头自己不怎么喝茶,却一定要送东家一包,所以孔老财也是受嫉妒的对象。 每年新茶数量不等,好年成时是四五包,差的年份也就二三包。故而云雾黄荆茶极为稀少,偏偏口感又极佳。 “秦药老头向来抠门,莫非你用了不正当的手段?” 白老夫子似乎忘了自己的提问,而铁老大也似乎忘了要回答白老夫子的提问,老师和学生开始围绕云雾黄荆茶打转转。 “你情我愿,算不算坑蒙拐骗?算不算强取豪夺?算不算非法获取?”铁老大冷哼,猪肚眼不怀好意地瞄着白老夫子手中的茶杯。 “那当然不算啦,嘿嘿,秦药老头可是软硬不吃,那两包云雾黄荆茶…” 生怕铁老大又要抢茶杯,白老夫子手掌下意识地抓紧茶杯,陪着笑脸,没办法,事实证明铁老大确实有本事从那个冥顽不固的秦药老头手中获得云雾黄荆茶,而自己无论用了多少手段,秦药老头干脆闭眼不看。 没有对比不能体会到伤痛,此刻白老夫子一颗心都是湿漉漉的。 “哼。”铁老大鼻子翘得比白老夫子都要高。所谓有其师,必有其徒,uu看书 .uuknhu.c白老夫子的鼻音是可以传承的。 “夫子,那两包云雾黄荆茶还没谈呢,不过昨天秦药老头硬塞给我时,我没好意思拿,再说不就是一包两包树叶吗,有啥了不得的,不见得比我割的猪草有用…” “什么?猪草?铁…心歌呀,暴殄天物,你…你简直是蠢货。”白老夫子气的胡子乱飞。 “哦,比猪草值钱呀。”铁老大一脸惊愕。 “演戏?”白老夫子总算看明白了,从头自尾,这小子就是在演戏。 “哼!”白老夫子终于发出一声尾音强烈的不满。 “茶的事就算了,说吧,你想要什么?老夫可不确定能帮你什么。”白老夫子恢复了常态,以退为进,步步为营。 “想要什么?没什么想要的呀,不是夫子让大学姐喊我过来的?还以为夫子有什么交代我去办的。”铁老大满脸疑惑不解。 “小狐狸。”白老夫子心里暗骂,神态却是很和悦。 “哦,那没事了,你可以回学堂了。” “嗯,学生告退。”铁老大没有一点迟疑,行礼,转身,一只脚跨出房门,另一只脚紧跟着跨出去,绝不拖泥带水,一步三顾。 “难道老夫真的猜错啦,这小子确实别无所求?”白老夫子心下嘀咕,眼看铁老大背影消失,终于没有沉住气,追喊道:“回来,还有话说。” “老狐狸!”已经走出门外的铁老大咧嘴无声发笑。 “夫子还有话?为何不一次性说完。”说话声中,铁老大已经恭恭敬敬垂首而立。 第48章 我有大气 “今科秋闱将至,你可有打算?”白老夫子矜持地拈须眯眼。 “学生不才,全凭夫子做主。”铁老大很谦逊地回答。 “既然你都说了不才,那么…”白老夫子沉吟道。 “夫子,茶都喝完了,要不要我重新冲一杯?不会没茶叶了吧,秦药老头说好的,下午就可以去…”铁老大安静地提醒。 “呃…虽然你很谦虚,不过年轻人有时还是要自信点,老夫并不觉得你比其他人差多少,理应报名参加秋闱,为学堂争光。”白老夫子终于松口。 “夫子如此器重学生,学生就只有勤学苦练,披心沥胆,为夫子争光!只是学生连个童生都未取……”铁老大终于嘿嘿咧嘴。 “那么荐个贡生可好?”白老夫子望着铁老大笑,铁老大望着夫子会意地笑。推举贡生,唯白老夫子有资格。 “心歌呀,都说你是个二愣子,那都是没眼珠子的人说的话,哼,算你狠。云雾黄荆茶,嗯,确实香。” 等铁老大走出门去,白老夫子的眼光从铁老大的背影回落到茶杯中,一丛新茶绿油油地长在茶杯中,着实可爱、新鲜。 品鉴了一会,喊白玉葭续了水,新茶于开水中根根竖立,如新出嫩绿一般,连那茶水都染成翡翠绿,且茶香袅娜,清雅怡人。 云雾黄荆茶乃是高山老树茶,树老茶新,茶香弥久,不比新树嫩茶,头道水后,二道水就淡了味道,白老夫子品闻杯中茶,茶色茶味茶香依然如初。 “爹爹这算不算受贿?”显然方才屋中老师和学生一番对话全落在她耳中。 “圣人尚有粱鱼之资,老夫从来没有收他学费,便是收他几包茶叶也算不得过分之举。” 圣人这东西真好,凡是需要替自己解脱的,搬出圣人做挡箭牌,那是无往而不胜。 “原来爹爹收的只是学费,那心歌再有送来时,女儿就替爹爹收了。”白玉葭轻轻地笑。 “葭儿聪明!”白老夫子赞道,“依照学堂情形,今科秋闱谁最有希望?” 白玉葭沉思了一会,方才说道:“黄敬一勤奋好学,才思敏捷,应可中举。” 白老夫子点头,示意白玉葭继续。 “东李子出身农耕,但埋头苦学,也有希望。”白玉葭斟酌回答。 “所谓勤能补拙,笨鸟先飞,说的就是东李子吧。”白老夫子勉强同意。 见白玉葭再不作答,白老夫子的眼神多了些慈爱,又有一丝担忧。 “刘静定呢?” “刘静定…”白玉葭有些慌乱,吸口气,理理发丝,咬唇说道,“聪慧好学,敏而上进,谆谆君子,谦谦有礼,当可、当可高中。” 白老夫子看着白玉葭的眼睛,白玉葭不敢对视,目光些许杂乱,垂下臻首,躲过白老夫子的逼视。 “此子家道端正,家风谨严,只是生性凉薄,怕是日后无情。” 日后无情。白玉葭咀嚼这几个字,心愈发有些凌乱。爹爹为何要如此评价?难道… 有些话点到为止,却不能说破。虽说白老夫子是父亲,但面对小儿女的情事,也不好直接点明。白玉葭正值豆蔻年华,情事初发,只能因势顺导,但白老夫子在这个方面的学问实在糟糕,说来说去,最后也还是“日后无情”这句话。 刘府家大业大,未必能看中一个学堂塾师的女儿,毕竟门不当户不对;刘静定品性冷漠,即便是有媒妁之言,也未必就是好的夫婿。此刻白老夫子也很是心乱,挥手道:“你且去吧。” 白玉葭稍稍抬头,看白老夫子一脸惘然,小心儿撞了几下,便默默出了门。 “唉…”白老夫子叹口气,连喝茶的兴致也荡然无存。 “老夫的女儿配不上他刘家?哼,区区一个御史台的没落家族,也配得上与国子监平起平坐?” 白老夫子唧唧歪歪了一回,也坏了心思,拿起桌上的卷子,斜着眼扫过,骂道:“陈腐不堪,一味套话,甚么狗屁文章。” 他丢着卷子,又扯了一张,依然是一目十行,依然是大发雷霆:“阿谀谄媚,哗众取宠,堆叠词藻,好大喜功,这算什么文章?” 他一张一张地扯,一张一张地扔,地上已经有十多份卷子。 “文笔散漫,辞章松乱,立意不明,主旨不清,完全如村妇絮叨,妯娌吵架…咦,一笔好字,可惜了。”才看一眼十行字,白老夫子照例是骂,眼光飘过,文章拉稀平常,字却颇为飘逸。 许是那一笔好字让白老夫子心情稍稍好了些,再看卷尾提名,正是铁心歌。 “小铁同学的字还蛮不错,字体飘逸,笔画却暗含刚烈之阳,一笔一划,似有力透纸背之慨。哼,字有型又如何,文章一窍不通也只是花架子。”白老夫子怒气不消,将那卷子放过一边,总算没扔到地上去。 又看了几份,一卷是黄敬一同学的,一卷是东李子同学的,文章义理章法都有可取之处,白老夫子脸色稍有好转。最后一卷是刘静定的,笔迹端正,论述谨严,结构前后照应,逻辑严丝合缝,确实是好文章。 “文章是不错,可惜了,通篇墨守成规,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谨言慎行,未有一言一语稍有逾越,中正有余,创意全无,那便是陈词滥调,了无新意。” 白老夫子摇摇头,叹口气。知味学堂这般学生,真是没一个能入他的法眼。 “若都是这般蠢才,国子监输给翰林院,那也是无话可说了。”白老夫子喃喃说道。 大京帝国体制,国子监和翰林院虽功能不同,但这两处都是文人任职,国子监之博士学生多有进翰林院的,而翰林院那些官员也多有兼职国子监的。此刻从白老夫子的态度看,国子监和翰林院似成水火之势,这倒是稀奇。 百无聊奈中,白老夫子随手再扯过一卷,却是铁老大那张没被扔出去的卷子,铺在桌子上,眯眼一扫,浏览而过。 “我有大气,学人自有学气。若气息全无,不过是腐人;若作文章,也不过是腐人之语…” “腐人?哈哈,倒是有趣。”白老夫子眼睛陡然一亮,似乎在黑暗中发现一缕光亮。抿一口茶,吁一口气,将之前的气闷舒缓而出。 再读卷子时态度就完全变了,姿态端正了,神态专注了,连一颗头颅都距离桌面近了许多。 “好一个“学气”!”白老夫子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卷子弹了几下,连那茶杯也跳了几跳。 “化腐朽为神奇,藏精妙于朴拙,若不慢读细思,哪里体味其中的妙处,尤其“浩然”二字,甚合我意。不错,哈哈,锦绣文章,锦绣文章。” 白老夫子拈须大赞,越读越喜,眼眸里算是笑意。 “师兄呀,你哪里会料到,偏僻荒野外,居然有此等才子。你若见到此文,别的不说,就是那‘浩然’二字,也定要叫你抓耳挠腮。” 白老夫子喜不自胜,又将那卷子再仔细研读一番,猛然惊悟,却是那字里行间,主旨之外更有一个新天地。 不说白老夫子醉迷那卷作业中的,却道白玉葭从夫子书屋中走出,心思渐乱,心绪不宁。那点小女儿情事一旦被窥破,羞愧、惧怕、恼怒、惆怅等等情绪一时袭上心头,就像这四月天的春风,散花乱飞。 坐在后院湖水边的石头上,目光无神地投向远处浩渺的牧羊湖,白玉葭陷入长长的焦虑与不安的静默中。 她一个女儿家,情窦初开,却又哪里敢大声张扬,无论心情如何涟漪波澜,也不敢在人前提出半个字,只能将这份心意深埋心底。她和刘静定虽不是青梅竹马,却也称得上同窗情谊,这些年来,她芳心暗许,刘静定也颇有回应,正合了那两情相悦的风月佳话。 只是两人都未挑明,刘静定更是态度暧昧。至于说到请媒人提亲之事,则完全是臆想,八字还没一撇呐。 今日爹爹那句话,“生性凉薄,日后无情”就像一支冷箭射进她的心房。刘郎真的是那种人吗?白玉葭不知道,今年的她也才十七岁,哪里能看透人品人性。她只是觉得刘静定喜欢自己,而自己也喜欢他,就这么简单。 “唉…”有些烦躁,有些焦虑,白玉葭手中的柳枝划过水面,一只蜻蜓点着波痕飞了起来。 “大学姐,你好像…不开心?”不知何时,铁老大也来到水池边。 这地方,这石头,正是当日铁老大和白玉葭谈起白老夫子往事之处。uu看书 ww.ukanshu “心歌,没…没有不开心。”白玉葭没料到这个时候铁老大会悄无声息来到身旁,脸色一红,赶紧掩饰。 “大学姐要是不开心就看看牧羊湖,大学姐看到了吗,坎儿岛飞仙亭有一个人正要飞仙呐…”铁老大坐在白玉葭身边,抬手指向烟波浩渺的牧羊湖。 “哪里有人飞仙?你就是在逗我开心。”白玉葭心底叹口气,面上却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真的有耶,你再看看,对,眯着眼看,那个人,双脚往上跳,脖子往上提,两只手像划水一样,好滑稽哟。”铁老大欢欢喜喜地说笑,那神情煞有介事,于笑容下凝固着一丝真诚。 “有吗?我怎么没看到?”白玉葭被铁老大感染,情绪好了许多。 “那边,对对,就往那边看,看到没有?” “嗯,看到了,那人真是要飞升吗?”白玉葭也浮现一丝惊奇,事实上她什么都没看见,而且她也晓得铁老大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好傻呀,如果蹦一蹦跳一跳可以飞升,那我们是不是都可以飞升了?呵呵,那真是一个傻瓜。” “要不你也蹦一蹦跳一跳。”白玉葭欢乐地提议。 “好呀。可是那样我不是跟他一样傻吗?” “你傻吗?” “我傻吧!” 两个人坐在石头上说说笑笑,气氛融洽,如春风和煦。他们却不知道,此刻在临湖石头后面树木掩映中,一双眼睛紧紧地盯过去,充满了嫉妒和恶毒,像毒蛇的眼。 第49章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换优惠劵呐,攀仙楼八折优惠劵…”一大早,趁夫子还没来,孔聚财就开始经营他的生意呢。 “八折?”有同学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说实话,攀仙楼的菜的确是好吃,即便简单常见的食材,经过攀仙楼那些厨师的烩炒,真不比山珍海味差。当然,如果有足够的买单能力,别说山珍海味,就是瑶台仙果、玉液琼浆,攀仙楼也可以端出来。 “八折不少了,若是东李子来换,那就是五折,你是东李子吗?”孔聚财鄙夷地瞥着那同学。 “就是五折东李子也去不了…”那同学显然不服气,但自身的底气确实不足,所以说出的语气就弱很多。 “孔聚财,学堂是什么地方?读圣贤书,做圣贤人,你居然堂而皇之侮辱斯文,你简直不配来此。”刘静定一脸严肃,满身正气,立刻获得数声喝彩。 “学堂怎么了?圣人又怎么了?民以食为天,请问有哪个圣人不吃不喝?又有哪个圣人吃了喝了不进茅厕?”孔聚财冷笑。 “你要做圣人你只管去做,可这般同学谁不想吃好喝好?所谓身体是做学问的本钱,不吃好喝好怎么有精力去做学问?你刘府家大业大,正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算了,跟你辩论没得侮了我的口舌。各位同学,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攀仙楼打七折,一份卷子一张优惠劵,童叟无欺,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那个店,想要的抓紧一点,我也就放三四张…” 当下有个同学狠下心来,伸手道:“七折?如果和东李子一样,五折,我就应承了。” “五折?嗯,看到今天你是第一个开张的,成交!”孔聚财笑嘻嘻地递过一张优惠劵。 那同学拽住优惠劵,神情哭笑不得,赶紧回到座位,奋笔疾书,开始替孔聚财抄写作业。 “诶,铁老大您来了~”孔聚财跳到门边,小心陪着铁老大走进学堂。 “铁老大,您请坐!”孔聚财看铁老大走近座位,赶紧跳过去用衣袖擦拭板凳。 “我说孔聚财,你今天是不是有毛病?”铁老大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嘻嘻,不是见着您老人家那个开心吗?”孔聚财的肉麻简直令人呕吐。 “孔聚财,听好啦,说人话。”铁老大板起面孔。 “哦,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想…跟着你。”孔聚财终于表达了心中万分的敬意和梦寐以求的理想。 “我孔聚财从今往后追随铁老大,铁老大指东打东,指西向西,绝对服从,誓死相随,从一而终,绝无二心…” “滚!”铁老大有一种起脚踢他屁股的冲动。 “夫子来了。”门口望风的同学及时提醒,也就一瞬,学堂顿时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夫子上学,务求宁静。所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知味学堂,味在静中。 白老夫子气色很好,兴致也很高,步伐矫健,衣袂生风。走上讲台,白胡长须无风自动,大铜铃眼波光粼粼。扫视一屋,见众学生挺直腰杆,一副端正态度,颇为欣慰,轻轻点头。 “各位同学,昨日偶得妙文,也是雄文,今日与之分享,且听且思。” 白老夫子清清嗓子,在众弟子目视下,竟是背诵起来:“古之山川,山高水远,气韵流长。” “好文章!好气派!”孔聚财霍然一惊一乍。 白老夫子横他一眼,孔聚财却也无惧。知味学堂向来学风开放,不似那些陈腐私塾,先生搞一言堂,学生唯唯诺诺,全无新鲜气息,连“怪哉”都不能提问。 “那你说说好在何处?气派又在何处?”白老夫子不满地问孔聚财。 “好…学生以为大凡是夫子诵读的,必定是极高品的文章。”孔聚财找了个理由,理直气壮地说。 “还以为真有真知灼见,不过是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讥讽孔聚财那同学是刘静定的死党,一般都是充当马前卒。 “我溜须拍马,那你倒是说说好在何处?”孔聚财马上反击。 “好…前辈高人文章,我又哪里说得来?但听夫子解读。” 说到前辈高人,白老夫子一怔,铁老大也是神色忸怩古怪。 “呃呃,且听读全文,再作讨论。”白老夫子不发脾气,不发脾气是因为心情舒畅。 一丝风自南山上吹下,带着枣花的淡淡香气,学堂弥散着暖暖的春意。 “昔有仙客,侨居山野,引轻风之流觞,化细雨为燕羽。借清气而飞升,瞰八荒至宇宙。非仙客之可为,是气之所在…” 白老夫子诵到此处,昂头望上,摇头晃脑。浑身劲道,敛而不爆,蓄势待发。众生大气不敢出,似乎都在等着夫子最后的爆发。 “…我有大气,学人自有学气。若气息全无,不过是腐人,若作文章,也不过是腐人之语…故曰:学不可无气,人不可无节,文不可无骨,此之谓浩然!” 声音越来越大,越拔越高,若响箭穿林,爆射苍穹。忽而一停一顿,就此戛然而止。 白老夫子诵完,微闭双眼,任胡须在南风中飘洒,神情沉醉,如沐春风。 就好像期待已久的爆发突然偃旗息鼓,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但细细一想,其中味道却是如此浓郁。众皆慨然,无敢哗者,一时之间,学堂静寂无声。 过了一会,白老夫子才从沉迷中苏醒,环顾四周,拈须说道:“黄敬一同学,你来说说。” 那黄敬一个头不高,人也清瘦,显得文质彬彬。站起身来,先向白老夫子施了一礼,方才说道:“此等雄文,学生不敢妄加评论,只说那“腐人”二字,倒是痛快。” 白老夫子轻轻点头,似是赞同。又转向东李子道:“东李子同学,你且说说。” 东李子站起身,看着白老夫子道:“学生惭愧,说不出所以然,还请夫子教诲。” 白老夫子示意东李子坐下,见刘静定神态镇定自若,颇为自得,似胸有成竹,便挥手道:“刘静定同学,你来谈谈。” “是,夫子。”刘静定站起,行礼,面向白老夫子,稍稍侧身,眼光却似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尤其看向铁老大和孔聚财市,几乎不作停留,正是极度自信表现。 “学生以为,此文若天外飞仙,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刘静定一开口就给出极高定位。 见白老夫子微微张口,又见铁老大一脸茫然,刘静定心下又增加了几分自信。 “夫子清诵,抑扬顿挫,正是符合此文之韵味。文章如此诵读,意境全开,如琴乐初起,绕梁三日。”刘静定再将白老夫子夸了一通。 白老夫子彻底懵圈。 “所以学生只能用心聆听,细细品赏。此文起笔不凡,大开大合,紧扣‘气韵’,点明题旨。” 这个点评还有点像话,白老夫子微微颔首。得到夫子肯定,刘静定信心满满,续道:“文至中途,借仙客之奇,点气韵之妙,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好评!”终于有刘静定要好的死党击掌鼓噪。 “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这回是孔聚财嘲讽。 刘静定完全当作没有听到,侃侃而谈:“文之一道,虎头、猪肚、凤尾,三者皆备,方为天作之合。” “你以为这是拉郎配呀,还天作之合。”孔聚财差点喷笑。 刘静定脸色不变,也懒得理会孔聚财的讥讽,“天作之合”确实有些牵强,好在夫子并没有表示什么情绪,更重要的是,大学姐白玉葭一直在偷偷地关注自己,这愈发增加了信心。 “文末点明主旨,升华情感,将文意再拔高一节,直入云霄。‘我有大气’一句慷慨激昂,显示作文者之磅礴气度。最后三个排比句,铿锵有力,振聋发聩,以彰显浩然之意,只将那股气势充盈天地,巍巍乎如巨人顶天立地,洋洋乎似仙客御风而行。言尽而意无穷,发人深省而为之感染。此文,当为天地之奇文。” 刘静定声音高亢,脸色风云变幻,情绪异常激动,u看书 wwuuknshucm 仿佛此文是平生所读第一文章。直到最后以“奇文”收尾,他的神态犹在陶醉咀嚼之中,比之白老夫子之沉醉,尤为过之。 “太…太夸张了吧,有那么好?”铁老大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好笑,结果本应是惊讶的表情,此刻居然反馈出一丝嘲讽与不屑之色。 “二…铁心歌同学,你若有不同看法,请发表观点,在下洗耳恭听。”刘静定轻轻皱眉,将那“洗耳恭听”四字说得缓慢而加重语气。 “痴人做梦,矫情梦呓,不过是粉饰应试之作,不堪一提,一塌糊涂。”铁老大几句评语实在糟糕,将那篇宏文巨作贬损得一无是处。 “你,哦,我忘了你本就是不学无术的浅薄之辈,既写不出此等华文,当然也品赏不到其中的精妙。”刘静定轻笑,他就是挖苦讽刺他人,也做得轻描淡写,保持君子之风。 “就是,一个连文章都不会写的家伙,跟他讨论风雅,简直有辱我等斯文。”刘静定的死党趁机敲打一棒。 “铁老大…”这次连孔聚财都觉得丢脸,心道我的铁老大哟,你就算是闭着嘴巴也没人逼着你开口,得,这下好了,丢个大洋相。 孔聚财满脸的油腻似乎被那股南风吹动,他很着急,可实在帮不上大忙。 一时间,学堂议论大作,喧哗起坐之声四起,知味学堂终于陷入无休无止的纷争之中。 风自南山来,轻柔,温暖,还带着一丝湿润和枣花清淡的香味。 白老夫子很享受这种气氛,拈须微笑。 第50章 确有资格 “就是大景城里的太学,何时有这等热闹过?”白老夫子迷醉这种氛围,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哼,大景城,了不起么?什么都要讲规矩,什么都要谈尊卑,那些规矩限制着,那些大家伙在上头压着,太学那些个学生哪个敢放一声屁?” 白老夫子越想越气,脸上的欢愉交织着一丝丝愤懑,整个人的状态都处在一种莫名的复杂的情绪中。 “那鸟地方,不是人呆的,老夫不和你们玩了又如何?哼。” 白老夫子自顾自生了一会闷气,须臾将心中不快扔至脑后,又陶醉在知味学堂唾沫横飞的争论中。 “你们听那几句,‘昔有仙客,侨居山野,引轻风之流觞,化细雨为燕羽。借清气而飞升,瞰八荒至宇宙。非仙客之可为,是气之所在…’这是何等的潇洒快意。文风洒脱,意象壮阔,似这等精彩文句,非常人可及。” “确实写的不错,只是有点虚…” “虚?你这话可真是让人笑话,明明后一句点题,‘非仙客之可为,是气之所在’,借仙客羽化飞仙,求证气之实在,莫非你没读懂?” “非也,既然已经点明是仙客,何须羽化飞仙?你方才那话不妥。” 众学生大声争辩,各据理由,喋喋不休,面红耳赤,挺胸昂头,气势汹汹,谁也不让,谁也不退。 “如此好文,偏偏有人说是痴人梦呓,各位同学你们说说是不是很可笑?”刘静定使个眼色,他的死党将矛头对准铁老大。 孔聚财肚子里本就是没有多少墨水,他辩不过其他同学,却也懒得去辩,只将一双肉腻腻的肥眼痴痴迷迷地看着白玉葭。 忽听那句“痴人梦呓”,恍惚中以为说的是自己,肥腻的肉脸一抖,迷迷糊糊说道:“既是痴人,梦呓何妨?” 刘静定见他那副油腻腻色眯眯神态,不觉心生厌恶,讥讽道:“仙子高绝,行走天上。你一个凡夫俗子,哪里配得上梦呓!”他说这话,眼光直直刺向白玉葭,白玉葭知道他话有所指,脸蛋儿稍稍一红,偏过头去。 孔聚财被他讽刺,脸色不好看,挺着脖子道:“我是凡夫俗子,你就是那仙客呢?有本事你也那个引轻风之流觞,化细雨为燕羽来着?” 刘静定淡定道:“虽是凡夫,却不是俗子。至于仙客,我心若有此信念,我便是仙客。” “嘿,还真臭美了你。”孔聚财翻着眼睛。 孔聚财和刘静定的引战已经超过了学堂学术讨论的范畴,白老夫子发出一声极有警告性的鼻音“哼”,两人方才暂时偃旗息鼓。 众学生本来停止了辩论,静观刘静定和孔聚财打嘴仗,说实话,这俩爷都是枣子坡得罪不起的主,他二人要吵起来,其他人只有观看的份。 直到白老夫子一个重重的鼻音,众学生的关注力才重新回到讲论文义上。就在论战即将重燃战火而火星将迸未射之时,却听铁老大极不和谐极为扫兴道:“什么烂作也值得热议,不过是闲来无事想入非非胡乱一通臆想罢了。” “什么,你竟敢如此贬低此文?”有人惊讶。 “铁老大,这次你必须道歉!”有人义愤填膺。 “有本事你也写出这样的奇文,呵呵,大言不惭!”有人冷嘲热讽。 刘静定严肃地盯着铁老大,压抑满腔怒火,仿佛一把匕首扎进对方那张毫无遮拦而不学无术的大嘴。 “你有什么资格!”几乎是一字一句,充分表现了刘静定的愤怒与蔑视。 “我说我的,非要资格吗?”铁老大回怼刘静定,要说铁老大并非争强好胜之人,但一旦愣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 气氛一下子紧张,学堂顿时静寂无声,只有南风轻轻地吹。 “他确实有资格。”白老夫子吹动白胡子,瞪着眼,“你们若是都像铁心歌同学一样写出这等文章,老夫足以**。哼!” 夫子傲娇啊,夫子又是恨铁不成钢啊,所以夫子不想再看到无聊的唇枪舌剑,背着双手,优哉游哉地去了。 学堂陡然石化,连南风也僵固不动。众学生用一种极为奇特极为愤懑极为苦涩的眼神齐齐投向铁老大,恨不得化目光为鸡蛋,砸你个浑身蛋清蛋黄,可偏偏那家伙还装出一副无辜状。 因为上午的一通争吵,未了却以一种出乎意外的真相大杀四方,极大地打击了刘静定等学生的积极性,并且留下的挫败感和耻辱感绑定在一起,愈发增加了众学生的无奈和气苦。 “夫子也真是,明明是那家伙的文章,还煞有介事装大神,弄得我等好不尴尬。” “我可什么奉承恭维话都没说,还质疑文章太虚,是你们硬是反驳。” “若真是论文,倒也是不差,想象奇特,构思精巧,行文如流水,文辞也华美…” “文因人而生道,道不存,何来佳文?”刘静定淡淡地说道。他一开口,众人就不好再议论。于是在一阵长吁短叹中抱书而观,假模假样,倒也是一种解脱方式。 但也有例外,比如孔聚财,就特别的开心,特别的神采飞扬。所以这个下午,他特别推出低至三折的优惠劵,简直是跳楼价。 “各位同学,鉴于铁老大奇文惊天地,文意泣鬼神,本店特别推出卖血价三折优惠劵,一句话,先到先得。” “真的假的?你这样打折,怕是攀仙楼都要倒闭了,孔老财不骂你是败家子?” “攀仙楼向来恩惠乡邻,大家乡里乡亲,谈价钱简直伤感情。”孔聚财读书没那天分,做生意却有遗传。 “好,我要一张。”终于有学生开口了。 “好嘞,但这次我要的东西不同。”孔聚财眉眼都是笑。 “你不要夫子布置的作业,那你要什么?” “抄文章。” “抄文章?抄什么文章?” “铁老大那篇文章,三折优惠劵,抄写十篇。” “十篇?孔聚财,我说你要那么多做什么?” “做什么是我的事,妥不妥?”孔聚财道,“这等好事可不多,又不动脑子,只是动动笔。你不做自然会有人做。” 那学生思忖半会,点头道:“拿来,成交!” “孔聚财那家伙想做什么?”刘静定的死党满怀狐疑地问。 “谁知道?攀风附雅,回家贴满四面墙壁吧。”刘静定的另一个死党嘲笑。 “这倒有趣。”刘静定矜持冷笑。 当那些闲言碎语是聒噪的湖风,孔聚财也是冷笑:“一群白痴,放着挣钱的活不干,那不是傻瓜?” 肥腻的诱惑再起:“攀仙楼三折优惠劵啊,欲要从速,抄写十篇,童叟无欺,最后一张了。” “孔聚财,我要!” “我也要。” “抢什么?我先喊的。” “等等。”孔聚财抢出学堂门外,恭恭敬敬迎着走来的铁老大,“铁老大来了。” 铁老大站立门口,说道:“孔聚财,你千万别这副姿态,我难受。” “哦。” “去,想做什么做什么去。”铁老大摇着头,走进学堂。 有人嗤笑:“孔聚财热脸贴冷屁股,活该!” 知味学堂的快乐永远不因学生间的冷嘲热讽勾心斗角而减少,相反,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很享受这种微妙情绪酝酿中的乐趣。 下午当然是快乐的好时光,喝一杯微热的下午茶应该是不错的惬意。但遗憾的是大学姐白玉葭没来,就扫了两个人的兴。刘静定和孔聚财前后相继离去,学堂失去了取笑与反取笑的对象,也安静了下来。 “铁~老~大…”学堂外牛十一大撮着嘴轻声喊,神秘而生怕被人听到看到似的。u看书 .uknsu 铁老大望向牛十一大,有些疑惑,手指指向自己,见牛十一大欢喜地点头,才确定没有搞错。 看见铁老大走出学堂,牛十一大赶紧跳出知味学堂大门,站在青衣巷石板上,微微踮脚等候。 铁老大不紧不慢走出知味学堂大门,他和牛家的瓜葛实在不浅,从枣子坡草坡痛扁牛四算起,到知味学堂教训牛五牛六,牛家几头牛几乎成了他练拳的靶子。 “有事?” 牛十一大满脸都是兴奋,同时又有些紧张,见铁老大发问赶紧点头。 “为难事?” 牛十一大点头后又赶紧摇头,结巴了一下道:“牛八要成亲,你…你得当家长。” “当家长?”铁老大没弄明白。 “就是你是牛八的家长,要坐首席的,还要讲两句话。”牛十一大提出要求。 铁老大有些发懵,迟疑道:“牛八他爹不是你牛十一大吗?” 牛十一大说道:“我牛家是什么,在枣子坡顶多也就是个破落户,人家刘府的刘大员外要送亲喝喜酒,我总不能跟刘大员外平起平坐吧。” “可你是牛八再正宗不过的亲爹,我、我不去。”铁老大一口回绝。铁老大哭笑不得,心道这牛家都是什么人,一屋子奇葩。 “你、你是牛八的老大,也是枣子坡铁老大,你不去坐那位置谁能坐?你要不去,我牛十一大还就是站在这里。” 牛十一大挺着胸,抬着头,无惧地冷冷看着铁老大,同时挥舞着断腕,炫耀示威似的。 第51章 秘笈 今天是秋季开学第一天,万象更新,欣欣向荣。祝天下学习学习上进,蒸蒸日上,每日新,事事新。 ......................................................... 枣子坡的春天永远是那么令人沉醉,尤其是坐在攀仙楼的雅阁里,品酒赏花,真真是快乐无比的美好时光。 “客官,我听你谈吐不凡,见识广博,必是诗书大家,学生这里有一卷手抄奇文,文笔惊奇,书法堪称清秀,可要一阅?” 孔聚财堆积那可爱的肥脸,任谁都想用手指在上面拧一把。 “你是知味学堂的学生?向来久仰白老夫子大名,只是悭缘一见。可是夫子文章?”那人打扮是个文士,应该是路过枣子坡于此间打尖。 孔聚财笑呵呵道:“请评点!” 那人接过手稿,只看一眼,神色就变得凛然,待仔仔细细读完,微闭双目,久不思语。 同伴却是着急,问道:“曲兄,怎么样?” 那文士曲兄这才将眼皮子睁开,叹口气,将手稿递给同伴,说道:“方兄你且仔细阅读。” 那方兄读完后,哑然一惊,直瞪眼看向孔聚财:“这、这可是夫子亲笔手稿?可能见赠?在下愿出润笔资费。” 孔聚财敛色道:“夫子手稿何其珍贵。此文乃夫子第一高徒铁…铁心歌所作,原稿不售,只售手抄稿。” “虽非夫子所作,但夫子高徒,定是学富五车,此文堪称奇文。但不知售价几何?” 孔聚财就伸出一根手指。 “一两银子?”曲兄、方兄大惊。 孔聚财见二人神色,憨憨一笑,却将那一根手指左右轻轻摆动,说道:“非也,分文不取。” “小哥,你莫非是拿我等开心?”曲兄脸色一冷。之前这胖子说过,原稿不售,只卖手抄稿,现在又说分文不取,前后矛盾,不是戏弄人又是什么。 “兄台,售不同于卖,我卖与你,便是要讨个价格;我售与你,并非就要收取银两。”孔聚财煞有介事。 曲兄、方兄一头雾水,那曲兄文士道:“在下不解,售和卖还有这等区别?” “是呀是呀。二位兄台若是喜欢我师兄铁供奉的文章,不妨拿去,绝不收取分毫。”孔聚财淡定微笑。 曲兄和方兄面面相觑,不知孔聚财究竟有何企图。手指捏着那手稿,想放弃却又舍不得。 这等表情落在孔聚财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隐密,孔聚财愈发地胸有成竹。 “二位有所不知,我那铁师兄乃是知味学堂白老夫子门下第一才子,也是我攀仙楼特请的供奉。二位今日所读手稿不过是铁师兄平日里的散作,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铁师兄的抽屉里可是装满了文章,夫子亲手点评,知道那些文章有何作用?”孔聚财故作神秘,压低声音。 “文章?难道你那铁师兄将参加今科秋闱?”曲兄总算领悟过来,吃惊地说。 “然也。”胖子孔聚财轻轻颔首,颇有夫子之风。 “若是将那满满一抽屉的文章…哈哈…”孔聚财连打了几个哈哈。 “那些文章…”方兄眼里冒出饿狼一般的色彩。 “《登第秘笈》,须得预定。”孔聚财迟疑了片刻,终究不忍心让两位兄台失望,说出了最后的秘密,“限量版,控制世面流行,不超过十本,取其一必然高中,十两银子,概不还价。” 八月秋闱乃乡试,头名者为解元,中者为举人,凡中举者,皆有资格参加次年京城会试。 “十两银子…未必太贵…”曲兄有些惆怅,有些犹豫。 “比起高中,十两银子很贵么?”孔聚财冷笑,“钱财用去总有赚回时,可文章不是你想写好就能写好的。铁师兄这本秘籍,随便哪一篇都是扛鼎之作,你们嫌贵,自有大把人在排队。我这也是看在二位在我攀仙楼饮酒清谈,也算是攀仙楼的主顾,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投之以李报之以桃。若是在这楼外,你便是花二十两,我也懒得看一眼。” 曲兄点头又摇头,低头看手中那卷手稿,实在是难以放手,不由得长叹一声。 此等文章,莫说中个举人,便是高中经魁或是解元,也不是没有可能。 似乎看出曲兄的心意,那方兄道:“曲兄若是真有那个理想,我便替曲兄出了。来,小兄台,预定两本,这是十两银子,当作订金,另外十两,待取秘笈时钱货两讫。” 孔聚财肥厚的手掌接过白灿灿的纹银,眉眼都是笑意。双方写字画押,算是完成交易。 孔聚财拱手道:“二位兄台慢用,今日这顿酒菜打八折,另送穿堂风一壶。祝二位今科鱼跳龙门,金榜题名。” 刘府之中,刘静定看着父亲刘大员外踱着步子来回走动。 “定儿,你说这篇文章真是那铁、铁老大写的?”刘大员外手中拿着一张手稿。 “夫子亲口说的,想来不会有假。手稿是学堂学生抄写,也是夫子那日诵读的,一字不差。”想起那天孔聚财打折情景,刘静定恍然大悟。 “如此说来,铁老大才气侧露,的确腹有诗书。”刘大员外将那手稿轻轻放在书桌上,摸着下巴颏儿思考。 “父亲,那这本秘笈上的文章…”刘静定一怔,若铁老大真有真才实学,今科秋闱定然高中,而且只怕名次不会低。这对于志在必得的刘静定来说,无疑是无法接受的。 “如果秘笈上的文章也是铁老大所作,只怕…只怕孩儿今科秋闱…” “秘笈文章?哼哼…”刘大员外冷笑,“那可不是他的,其中几篇为父于你这班年龄时就读过,乃是本朝开国以来文宗泰斗所作。依此看来,这本所谓秘笈是将那些名人佳作结集刊印,哪里是什么登第秘笈。不过,文章都是好的,书也是真的,应该是早就有了的,只怕是给人偷梁换柱改了封面,拿来售卖,骗骗这偏远山地的人。” “孔聚财…”刘静定忽然有一种甩手几个耳光的怒气。 十两银子呀,在枣子坡可不是小数目。刘府虽大,可也只是外面光鲜,这么多年来,府中再无人做官,也没了朝廷俸禄,只靠那些田里地租勉强维持。再加上刘老太爷做善事,哪里都要银子。十两银子可是刘静定省吃俭用积攒的一些,又向母亲甜言蜜语讨要了一些才凑齐。 现在一本早就面世的书籍,却被那孔聚财改头换面,扯个虎皮扮老虎,生生将价格抬高几十倍,骗光了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银子,这是暴利,是坑蒙拐骗,是赤裸裸的奸商。 送铁老大的手稿乃是迷惑对方心智,造成先入为主态势,卖那盗版盗封面的书才是最后目的。 真相大白往往是在吃亏上当之后,刘静定的心在流血,在愤怒,在呐喊,在呼啸。 “定儿,这本书从何而来?”刘大员外想明白了事理,开始追究伪造秘笈的来源。 “攀仙楼卖的。”刘静定不说孔聚财,却一下子提升到攀仙楼层面。 “嗯,多少钱一本?” “一…十两银子。”刘静定小声嚅嗫。 “十两?”刘大员外不淡定了,继刘静定狂躁的内心后,无数匹马前赴后继,踏地有声。 “孔老财,你简直发国之横财,盗印书籍,私卖文章,那是触犯国法。朝廷若能知晓,必将没收你全部财产。” “父亲,那我们就向朝廷告发他孔老财。”刘静定升起满腔热情。 “告发?定儿你错了,御史台从来都是维护正道,据理力争,是谏诤,是廷诤,可不是什么告发。”刘大员外生气地看着儿子。 “是,父亲,孩儿知错了。”刘静定垂手肃然,“那我们就去谏诤,去廷诤。” 刘大员外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儿子,表情怪异,心道这孩儿平时精明知礼,今日怎会像蒙了一层猪油。他又哪里知道,刘静定和孔聚财为了大学姐白玉葭争风吃醋,恨不得孔老财的攀仙楼现在就立马倒闭。 “定儿糊涂。自先祖去后,大人隐归,uu看书 ww.uukanshu.cm 我刘家就再也无人做官,御史台说得好听,可真和咱家没多大关系,不过是守着一块牌子罢了。抛开祖上那份骄傲,现在的刘府其实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一个空壳。”刘大员外的语气有悲怆,有失落,还有一股愤懑。 “啊,父亲…” “算了,这些话就当只说说,你太爷那边就不要提及了。这书籍的事你就当做没发生。今科秋闱你还是要多用用功,郡府那边我已有安排,只要你能中举,将来再去会试,博取大好功名,重振刘家雄风,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说着,大管家进来,恭首而立。刘大员外轻轻点头,说道:“定儿你都记住呢?” 刘静定道:“是,孩儿都记住了。” 博取大好功名,重振刘家雄风,几句话说得刘静定热血沸腾。到那时,荣华富贵,娶妻封荫,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孔聚财,你拿什么来跟我抢,跟我斗? 等刘静定出了门,屋子里只有刘大员外和大管家时,刘大员外才问道:“京里的人来啦?” “人在一条街,没敢带进府里。”大管家低声道。 “好,先不急,看看他们的许诺。”刘大员外思忖道。 “是。还有一件事,椿香丫鬟下月下嫁牛八,老爷可要去?” “面子上的事是要做的。”刘大员外挥挥手,示意大管家先退出。 屋子安静下去,刘大员外怅然若失,想了很久,对着后院某一个方向,低声咆哮:“父亲,你莫怪孩儿忤逆,若是这样下去,刘府怕是要毁了。” 第52章 家(一) 铁老大潜心做学问时,猪山中小强盗也在潜心研究阵法。说实话,猪山山丘阵法并不十分精深,就像是一个初学阵法的半吊子货色随手布置下的。可就是这样子不入流的阵法,却让小强盗颇为入迷。 “这是乾门,这是震位...”小强盗很用心地观察,他已经将猪山山丘地形地貌熟记在胸,也将猪山阵法勾勒在胸。他自信,若是洪教头重新再来,他绝不会让同伴死于非命。 亡羊补牢。小强盗有些气恼,又有些悲哀。正在这时,听到一声喊,却是入云龙来了。 “看看,合适不?”入云龙递过去一个铁手。铁手也是假掌,是铁匠铺出品的良品。 “铁老大亲手打造的。”入云龙补充了一句,神态很是尊敬。 “啊...”小强盗心中一震,旋即欢喜地接过铁手,将那铁手安装在断腕上。 “咦~”小强盗一惊,吓了入云龙一跳,赶紧问道:“怎么呢?” “太...神奇了!”小强盗惊喜地喊道,那只铁手仿佛活了,跟他的断腕融为一体。 “就是拿这只手绣花,我也可以做到!”小强盗的铁手变换着手势,几根手指异常灵活,真的可以拿起一根绣花针。 “这手艺...”入云龙也震惊了,嘴巴张了半大,好久都没有合上。 自从他们离开苍龙岭走进枣子坡,一样一样神奇而匪夷的事就像一幅完全不可预估的画卷徐徐展开,有风平浪静,更有惊涛骇浪。他们的饕餮毒彻底的祛除了,他们的兄弟也有两人死去了。可这怨不得别人,这就是刀口上的生活。 做强盗的,早就有了那种心理准备。现在他们改邪归正,再也不必每天将脖子挂在刀尖上,可无论是寂静山林还是人烟稠密的集镇,又哪里缺了枪林弹雨。 城镇,未必就不是另一种绿林;市民,未必就没有另一种强盗。人间世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强盗。 “如果合适,我就先走了。你们两个,那些猪好好喂养。”入云龙吩咐了几句,又看了小强盗一眼,见小强盗还沉浸在铁手的研究中,就退了出去。 他是修行者,本应该在师门专心修行,可偏偏跑去当强盗,放在一般人眼里,绝对是怎么想也猜不出的奇怪。 可入云龙就是去做了强盗,而且还是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强盗。 在苍龙岭,没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自然不会主动去说。在枣子坡,也没人问起来,他同样不会主动去说。但他的内心却是有一种落魄,只是,他将那种情绪深深地藏在心底。 他回到了张婶家,院子里还有一大堆木柴要劈。他挽起袖子,提起斧头,丹田中道炁运转,斧头若雷霆一击,那堆木柴就散了一地。 他是修行者,劈木柴俨然是好刀用在了豆腐上。旁人要用大半天功夫,他只要一斧,所以一斧之后他就闲的没事干。 “你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铁老大居然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里,倒是让入云龙起了一丝惊讶,以他的修为,竟然没有察觉到铁老大的到来。 “铁老大...”入云龙垂手而立,他对铁老大是真心的佩服,一个毫无修为的人却可以连连挫败东魆岛的贼和尚,入云龙打心眼里佩服。 “想家了?”铁老大一屁股坐在一根木头上。 “没家。”入云龙神色有些灰暗,语调分明透着哀伤。 “家其实是...”铁老大指指眼前这间简陋的屋子,“就是一个壳。” 这里是他的家,可是家里人都走了,只留下他一个,那么,这个家的确只剩下一个壳了。 “但是,只要心里还有念想,比如有某个牵挂的人,那么这里就是家。” 铁老大拍拍心口,他其实也还是个孩子,充其量是个少年,又怎能不思念他的亲人呢?也不知道癫学究、张婶、刘大叔、胡老爹现在在哪里。 “我想念你们了...”铁心歌心里说道,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入云龙一怔,他的心口突然涌起许多难以言明的情绪,他想大哭,又想大笑,然后,他的神态化作了十分别扭的表情。 “谢谢!”入云龙轻声说道。 离枣子坡不知几十万里、几百万里、几千万里,也许根本就不能用“里”这个单位去计算,如果以光的行走速度,大概也要走几年几十几百年吧。那里是一片浩瀚的星河,也是一片光怪陆离而又沉寂的空间。 这片星域是庞大的,也是奇瑰的,远处的星光,近处的星云,还有一片诡秘的星海森林,组合成一个多层立体的无垠空域。空域没有上下左右的概念,不存在方向感。如果一个人漂浮在这空域里,肯定会产生空间迷茫感。 “啊~嚏!”一个黄衫女子突然打了个喷嚏,她轻轻转身,那是个容貌绝色,倾国倾城的女子,配上那袭黄衫,宛如星河中一朵潋滟黄花。如果仔细分辨,依稀有张婶的三分模样。 “歌儿,你终于还是想我了...”女子轻轻地笑,美丽的脸颊充满了母性的慈爱。 “也不知道你饿不饿,长高了多少...”女子轻轻呢喃,眉宇间有些淡淡的担忧、牵挂,又有些释然。 “若不放手,你如何成长...”女子抿着嘴,发出了一个长长的轻笑。 “那颗枣儿应该不会让你饿着,砚台和玄铁也会在危急时保护你,就不知道你有没有上坎儿岛...” 女子可不知道,那枚玄铁早被铁心歌送给小女孩了。如果她再知道枣子坡发生的那些事,她会不会立马奔回枣子坡。 就在这时,女子警觉地眺望空间的尽头,星域空间没有地平线一说,但视线同样造成地平线的视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船头,接着是庞大的船身,这艘大舰仿佛大到了极致,俨然是从另一个空间破空而出。 “凌霄殿!”女子轻咦了一声,这艘巨无霸级别的战舰在整个星域只有一艘,属于凌霄殿的蛮霸战舰。 “凌霄殿的蛮霸战舰轻易不会出动,看方向是...去那里作甚?”女子的眼眸含着一丝疑惑。 旋即她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凌霄殿怎会去对付一个小小的凡间星球,即便是要去,又何必动用蛮霸战舰。要知道,这艘蛮霸战舰,若是火力全开,几乎可以毁灭这片星域。 蛮霸战舰太大了,所以行动并不快速。环绕着蛮霸战舰的是一对对小型轻便战机,速度极快,划出一道道弧光,就像蜜蜂一样嗡嗡地护卫着蛮霸战舰。 女子向后退,后面其实还是星空,并无隐身的屏障。可是很奇怪,她就是不见了,仿佛一点黄色的颜料,隐没在透明的星光中。 “啊~嚏!”铁老大没忍住,当着入云龙的面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奇怪,这个时候有谁会想我?”铁老大自言自语。 “什么?”入云龙没有听清楚,还以为铁老大对自己说话。 “哦,没有,就这样了,这些柴,一半送攀仙楼,一半送知味学堂。”铁老大一脚已经跨出院门,送去攀仙楼的收费,送给知味学堂的免费。 “有牵挂的人,那里就是家。”等铁老大走远了,入云龙按着胸口,那只手久久没有放下。 “包老叔,今天的包子都卖完了。”走在一条街上,铁老大向包老叔打招呼。 “托你铁老大的洪福,包子都卖完了。”包老叔朝着铁心歌呵呵地笑。 “那你可折煞我了。”铁老大也嘿嘿地笑。 包老叔从蒸笼里拿出两个包子,用纸包好,递给铁老大。 “特地留给你的,还热着呢。” “谢谢包老叔。”铁老大也不客气,接过包子,却有一块铜板放在包老叔的掌心。uu看书 wwuukanshu “这...今个儿不上学了吗?”包老叔又问道。 “夫子下学了。”铁老大一直往前走,包老叔也好,几个路人也好,边跟铁老大打招呼,边看着他走进棺材铺子上,就都遗憾地缓缓摇头。一条街上都知道,成掌柜疯了。 “你来了,你看看,这枚铁钉短了一寸。”棺材铺子很暗,几乎没有一丝阳光,成掌柜头也不抬,一手拿着铁锤,一手拿着铁钉,正颤抖着比划着长短。 在这样的棺材铺子里,如果不是铁老大,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把成掌柜当做刚从棺材里游出来的死鬼。 “铁钉不在于长短,在于它能不能钉牢。”铁老大走过去,将成掌柜手里的铁锤和铁钉接过去。 “那你就钉牢。”成掌柜悲哀而无助地看着铁老大,双手微微颤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叮叮。 铁钉钉下去,棺材盖就牢牢地扣住棺材。成掌柜用手去推,纹丝不动。其实跟铁老大钉不钉根本没有关系,那棺材盖上早就密密麻麻钉满了铁钉。 “钉牢了就好,钉牢了就好...” “其实问题不在于是否钉牢,在于它有没有必要钉牢,如果棺材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一定要钉牢?”铁老大说着作势去推棺材盖。 “不要~”成掌柜大惊失色,消瘦的脸颊像是被吸干气的破皮球,干瘪地吸附在颧骨上。 可是铁老大的一双手已经按在棺材盖上,而且发出咯吱咯吱的奇怪而恐怖的声响。成掌柜顿时脸色煞白,浑身像是打摆子一样剧烈抖动。 第53章 家(二) “你看,空的,什么都没有。”铁老大平静地说,他的眼睛并不好看,可是那对眸子却异常明亮,似乎能够照亮这幽暗昏黑的棺材铺子。 “...没有...空的...”成掌柜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就像被风抽打的柳条。 “屋里太暗,放点阳光进来。”铁老大说这话,那紧闭的棺材铺子大门就仿佛被阳光打开了,接着一缕明丽的阳光打了进来。 成掌柜条件反射地举起手掌,遮住眼睛,遮住脸。接着他的颤抖的手被一双有力的手握住,然后他的脸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很多时候,人的念想都是被自己禁锢的,所以那颗心才会恐惧害怕。铁老大只不过帮助成掌柜打开了那道心门,让阳光照射进来。 “上好的棺材,如果不晒晒太阳也会发霉的。成掌柜,我帮你抬出去。”铁老大招呼着,他已经抬起棺材的一边。 不晒太阳棺材会发霉,不晒太阳心也会发霉。很多人都能够想到,只是铁老大会付之于行动。 “晒太阳...”成掌柜机械地重复着,但是他已经试着去抬起棺材的另一边。 两人合力,过程虽漫长,但棺材一点点移出了棺材铺子。一条街上,更多的是不可思议的眼神,而不久,随着棺材的移动,那些眼神就变成了鼓励的精光。 “加油!”一个眼神在无声地呐喊。 “加油!”无数个眼神在雪中送炭火上浇油。 枣子坡在经历一场劫难后太需要修复了,而这个修复又不能在漫长的等待中消耗宝贵的时间。人们太需要一个促动了,也太需要一场并不轰轰烈烈的激情宣泄。于是,这口棺材恰到时机地出现了。 “加油!”不知谁先开口了,加油的鼓励声就泛滥如一条光河,波光粼粼。 当棺材被成功地抬出铺子晒在阳光下时,成掌柜突然静止了,固化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加油声,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成掌柜。 “谢谢你!”成掌柜满脸都是泪水,他醒了。 被和尚蒙蔽心智的成掌柜更多的是内疚、自责和无法发泄的愤怒,既有对刘老太爷的愧疚,更有对父亲的深深自责。他也是怒急攻心,一口气没有转过来,就此成疯。 人们都知道他是无辜的,也是可怜的,可是爱莫能助,无人能解。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铁老大用的是最笨拙最古朴最简单的方式。棺材是空棺材,并无成掌柜心中的执念,以釜底抽薪循序渐进的方式令成掌柜阴霾一扫而空,神智恢复。 皆大欢喜。一条街拍起热烈的掌声,枣子坡就像一面大鼓,发出欢快的声响。 离开棺材铺子,铁老大去了裁缝店。 “铁老大还是头一回来本店吧。”闻裁缝抬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剪刀却没有停。 往日的衣服都是张婶做好了,知味学堂的校服则是大学姐白玉葭负责操办,所以铁老大真没来过裁缝店。 “看好了什么布料,做什么款式,你自己挑。不过,那块枣红的挺合适。”闻裁缝很忙,很忙时就没有放下手里的活。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衣服?”铁老大惊愕地问。 “这满大街的谁不知道啊!”闻裁缝裁剪完最后一剪刀,就放下手里的活,他走到柜台前,拿出那刀枣红布料,手指在上面滑过,布料很丝滑,并不见指甲滑过留下的褶皱。 “看看,多漂亮的布料。东家进货,从来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闻裁缝指的东家自然是孔老财,这裁缝店也是孔上府的产业。 “都知道了什么?”铁老大坚持问道,他确实有些犯晕。 “家长啊!枣子坡一条街都知道,牛八娶媳妇,你是家长,要坐头席的。”闻裁缝已经那些软尺开始丈量铁老大的身高、肩宽、腰围了。他一面量,一面喊着数据,小伙计那边就记了下来。 “听说牛十一大要请枣子坡所有人喝喜酒,所以这段日子来做新衣服的人也多了。”闻裁缝乐呵呵地说。 “啊~”铁老大着实有些吃惊,牛十一大搞那么大的排场,有那个实力吗? “牛十一大这次牛皮可吹大了...”小伙计一旁讥讽道。谁都知道,牛家乃是枣子坡第一破落户,连棺材本都没有,拿什么办酒席。 “你懂什么?这次可不同,听说刘府送了一大笔嫁妆,刘大员外也是要坐头席的。” 闻裁缝已经量好尺寸,抱着那卷枣红大布走向台子:“你是代表婆家坐头席,刘大员外是代表娘家坐头席,这场大婚,倒像是枣子坡一家亲。” “东家也不含糊,出了场地还出了加工费。”闻裁缝很健谈,“就是可惜了那头牛,牛家唯一的一头牛。” “牛四养的那头牛?”铁老大不淡定了,牛家办喜事,做流水,要宰杀那头牛。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当初枣子坡青草坡上牛四骑着那头牛气势汹汹威风凛凛的神气画面,牛四自牛背上一跃而起,端的是姿势美如画。 “当真要宰杀那头牛吗?”铁老大喉咙里有点苦涩。 小强盗走进牛家时,他只能驻足不前。 牛家实在是...不能用言语去形容。三间破屋,屋顶上的茅草在风中轻舞。 破屋四周都散发着臭臭的气味,那是多种气味合成的臭味,似乎汗臭的衣服一年都没洗了,似乎吃完的碗筷一年都没有洗了,似乎地上的牛粪一年都没有清理了。 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这就是家?比起胡老爹的猪山,那些猪简直生活在天堂。 小强盗只能捂住鼻子,所以,他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浓重的鼻炎。 “牛十一大。”小强盗喉咙发干,隔着有点远喊道。事实上,牛家这三间破房孤零零地落在枣子坡的边沿,就像是被遗弃的破棋子。 “谁喊老子。”牛十一大满面怒容地摔门而出,那快要散架的木门就嘎吱嘎吱发出几声令人担心的呜咽。 牛十一大的牛皮的确吹出去了,可是牛家却起了内讧。分歧首先来自牛四,倔强的牛四死死地抱着他的牛角,说什么也不同意。 小强盗正要开口,却见牛八从远处走了过来。 “爹,我回来啦。”牛八的语气充满了兴奋,还有一点小害羞。 可不是,牛八的身后跟着一个瘦弱的女子,女子脸上含着一丝胆怯,一点忐忑,一缕惊慌。正是曾经的刘府丫鬟椿香。 “爹,我把椿香姑娘带回来啦。”牛八满脸都是喜色。 “啊~老子打你个王八蛋。”牛十一大突然扬起了断腕。他的断腕只是断腕,小强盗就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铁手。 “爹,你打我作甚?我是王八蛋,你岂不是老王八?”牛八一语惊人,小强盗张大了嘴巴。 “椿香是多好的姑娘,还没过门你就带回家,成何体统?”牛十一大的断腕就伫立在牛八的头顶,若是牛八不能做出合理解释,那断腕绝对就会绝不留情轰下。 “诶,爹,你误会了。”牛八退后一步,将椿香让到身前,“椿香说咱家太乱了...她过来帮忙整理。” 没有说“脏”,只说“乱”,椿香给牛家留下好大面子。 “啊...”牛十一大怔住了,旋即嘿嘿哈哈地笑,“要的,一定要的。牛娃们,都出来,听椿香姑娘吩咐。” 这一声大喊,充满着自豪,充满着幸福,也奠定了牛家的格局~椿香姑娘是牛家未来的掌家人。 “来啦。”呼啦啦就如同牛圈开放,一头头大牛小牛横冲直撞出了那扇破门,破旧的门板就异常可怜地哐当哐当的响。 门口站立一排,个头由低到高,牛一擤着鼻涕,牛二是个瘌痢头,牛三提着一个木桶,牛四拿着一根牛鞭,牛五牛六勾肩搭背,牛七握着一个铁榔头一顿傻笑,牛九老老实实,牛十勤勤恳恳。加上牛十一大和牛八,牛家十一头牛全部集结完毕。 “从今儿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听从椿香姑娘吩咐,谁敢不听,老子...踢爆屁股。uu看书ww.uknshu.om 嘿嘿,椿香姑娘,你只管吩咐,老子看有哪个牛崽不听话。”牛十一大意气风发,要知道,牛家这三间破屋有多久没有女人气息了。 椿香还有些腼腆,脸蛋儿都红了,她全然没有想到会是这番景象吧。 “椿香,咱爹都说了,你吩咐,我牛八第一个执行。”牛八讨好地说,同时将胸脯一拍,一副泼皮的豪气油然而生。 椿香看看牛家的一排人,又看看一排牛背后的三间破屋,她咬着唇,终于开口说道:“牛十哥、牛九哥,你俩负责修理屋顶;牛七,你负责修理门窗;牛六、牛五,你们负责粉刷墙壁;牛四提水,牛三拖地,牛二洗碗,牛一抹桌子。” 来之前,椿香从牛八那里了解了牛家兄弟各自特长,此番布置,竟然是条理清晰,人尽其用。 大户人家出来的,果然不同。 “屋子里的横梁也要换,牛八,你去枣子坡上砍三根大树。”椿香把最重的活儿留给牛八,她觉得应该是这样。 “牛...大大,您就歇息着,哪里需要搭把手您就帮帮忙。”最后才是牛十一大,却是没有活儿了。 牛十一大一怔,忽然咧嘴大笑:“要的,要的...” 椿香吩咐好后,一群牛还在发愣时,椿香已经走进破屋里。牛十一大骂道:“都动起来,别像一群笨牛。” 众牛发一声喊,笑嘻嘻地各自干起活来。椿香搜了一盆子脏衣服,抱着向溪边走去。那条山溪并不大,从山上流进牧羊湖里。一时间,牛家的三间破屋顿时就热闹起来,充满了生气。 第54章 家(三) 牛家就像一块积木被移动了,四周的空气都骀荡着春风。初春之后的春还没有那么浓醇,可小强盗已经诧异的一动不动。 洗碗、拖地、抹桌子、修木门,一群牛忙得不亦乐乎。 “牛十,你从东往西整;牛九,你从西往东整。”牛十一大仰着脸朝屋顶喊。 “来了,来了。”牛八力气真不小,两边肩膀一边扛着一根木头,木头很长,足足有三丈。 “牛九、牛十,接着。”牛十一大接过一根木头向屋顶递去,牛九、牛十接住,安放在屋顶上。 大半天的修葺功夫,牛家已然焕然一新。小强盗的诧异渐渐转为赞叹,当牛家的一缕炊烟袅袅升起时,小强盗才记起自己要来做什么。 “咦,你还没有走?椿香姑娘在做饭呢,你闻闻,多香呀!白米饭的香味。”牛十一大陶醉地鼻翼一张一翕,“你来了就先别走,吃了午饭再走,尝尝椿香姑娘的手艺。” 小强盗突然取笑道:“牛十一大,你还是左一个椿香姑娘,右一个椿香姑娘,搞得人家都不知道椿香姑娘是你牛家什么人。” “那还用问,俺媳妇。”牛八自豪地挺起胸膛。 “去,还没过门,按礼节是要称呼椿香姑娘的。”牛十一大向牛八瞪眼,可一双眼里满是欢喜。 没有女人的牛家和有女人的牛家,简直就是天壤之别。牛十一大打心眼里开心。 “差不多吧。”牛八搓着大手,那双手长满了老茧,看得出来,牛八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干的小混混。 “我想起来了,你是来找我的。有事?”牛十一大终于意识到了小强盗的存在。 “有事。”小强盗点头说道。一瞥眼,却看见牛四忧郁地站在屋檐下发呆。 “牛四,过来。”小强盗向牛四招手。牛四没有反应,似乎并没有听到叫他的声音。 “牛四,你过来。”小强盗又喊了声。牛十一大也提高声音喊:“你个牛崽子没长耳朵吗?喊你呢。” 牛四这才听到,翻着白眼狠狠地盯了牛十一大一回,才极不情愿地向小强盗挪去。 “你不开心?”小强盗问。 “都写在脸上,你没看出来?”牛四反问。一个是泼皮世家,一个是苍龙岭强盗,出身谁不比谁高,是以牛四并不给小强盗脸色。 “自然看出来了。”小强盗认真地点头。 “看出来还问,你这人真无聊。”牛四却摇头,他的语气充满了鄙夷。这时牛五牛六也跟着围了过来。如果要打架,牛家可不会怕任何人,包括苍龙岭的强盗。 小强盗笑道:“怎样才能让你开心?” “牛~”牛四回头看着焕然一新的三间屋子,看那屋顶的炊烟,又看向屋后吃草的牛,很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那容易,铁老大说,用十头猪换你的一头牛,当然,牛还由你放。”小强盗笑呵呵地说,他的铁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铁老大悄无声息地回到知味学堂,中午十分,学堂很安静,湖风轻轻地徘徊,知味学堂的空气都变成了湖水,铁老大就仿佛一条鱼在湖水中游动。 和过去不同,他在坎儿岛吃了太多的青背鲫鱼,那些青背鲫鱼化作了一缕缕莫名的气力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些气力是什么。那些修行者是靠吸收天地之元气而不断修炼提升,他吃的那些青背鲫鱼可算不得天地元气。 但就是这样轻手轻脚还是被白老夫子挡在面前,就像一条小鱼遇到了一只鼋鼍。 “夫子...”铁老大有些错愕,通常这个时候白老夫子是在午休,难怪今天没有听到夫子的鼾声。 “你走了一圈,是不是对刘家还有想法?”白老夫子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现在这个时候,知味学堂没有一个人,包括大学姐白玉葭都不在,是可以适合谈点重要的话题。 “还有点疑杜。”铁老大也不隐瞒,两人对话心照不宣。 “换了老夫也一样。”白老夫子仰头看天,天呈四方形,像一块洁净的玻璃扣在天井上。 和尚来自东魆岛,东魆岛的和尚是刘家送进云袖阁的。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谁也不信。只是刘府在枣子坡太有威信,一般人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可是,你最好打消那个怀疑。”白老夫子看了一回天,缓缓地收回思绪。 铁老大没有接话,他等着白老夫子的解释。 “你很能打架,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羸弱。刘老太爷,他也很能打架。”白老夫子凝视着铁老大,脸色渐渐地精彩起来。 铁老大有些吃惊,据说刘老太爷已经是风烛残年病入膏肓,连走路都没力气,还能打架? “四十年前发生了一场海战,我大京帝国和东魆岛在夐明之地大战,那时的刘老太爷还很年轻,作为御史台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毅然奔赴战场。”白老夫子突然提起了往事,而且是铁老大从未听过的秘闻。 “那场海战皆为修行者参战,是以秘而不宣。”白老夫子解除了铁老大的惊讶。 “哦。”铁老大脸上神态精彩,因为白老夫子的神态也异常精彩。 “那场海战夫子想必也参加了,而且建了不世奇功。” “哼~”白老夫子气韵悠长而有力,“保我帝国四十年安稳。” 一场轰轰烈烈的海战,自然让人热血沸腾。但是白老夫子不讲下去,铁老大也不问。他虽好奇,但绝不刨根问底,除非是白老夫子主动去讲。 “跟你说这,你可明白?”白老夫子说完,也不理会铁老大,背着双手缓缓走出了天井,就像一条大海鱼游进了深水中。 铁老大自然是明白的。 刘老太爷能够参加夐明海战,保家卫国,那是和东魆岛有多大的仇恨,他又怎会暗中勾结东魆岛祸害枣子坡? 只有一个解释,刘府也是受害者,刘老太爷被和尚蒙蔽了。 白老夫子之所以跟他说这些,自是提醒铁老大不要轻易制造矛盾,刘府,并不是枣子坡的敌人。 似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铁老大吐出胸中的那团浊气。他把枣子坡当成了家,刘老太爷何尝又不是将枣子坡当成了家。 “心歌,你回来啦。”大学姐白玉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铁老大面前,她的嗓音一点都不高亢嘹亮,就像湖风一样柔软。 谁都知道,铁老大是个孤儿,在白玉葭眼里,知味学堂应该算是他的家。 “回来啦。”铁老大微微地笑,他对白玉葭有着一种亲情感,白玉葭就像一个姐姐。 “入云龙又送了木柴来,厨房里木柴太多,都要放不下了。” “这样啊,那就暂时不送了。等差不多用完时再送。咦,大学姐,你手上怎么有血?”铁老大眼尖,看到白玉葭左手食指上还有一点血渍,显然血流了不少,清理不干净。 “没事,刚才切菜时切到了一点皮。”白玉葭爽朗地笑道。她性格大大咧咧,很有夫子风范。但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淳朴气息,宛如山坡上一棵迎风招展的枣树。 “我来做饭。”铁老大说着就往后面厨房走。 “饭都做好了,你去吃吧。”白玉葭站着没动,却鼓励铁老大去厨房。 铁老大也不推辞,他是孤儿,吃枣子坡百家饭长大,知味学堂的饭没少吃。 吃过了午饭,铁老大再回到学堂时,孔聚财早就到了。这油腻腻的肥家伙摆出一副死缠烂打的架势,四处撵着白玉葭。 “大学姐,这是攀仙楼最新出品的醉鹅,我特地给你带来,你尝尝~”孔聚财可怜巴巴地望着白玉葭,手掌托着一个食笼。 “孔聚财,我都说了,我不吃你的东西。” “大学姐,就吃一点吧,鹅头,鹅翅...” “嗯嗯。”铁老大故意放出几个嗓音,提示孔聚财自己来了。 “孔聚财,uu看书ww.uunshu.om 我听说你带来的是醉鹅,醉鹅么,味道应该不错。”铁老大走过去,随手就接过了孔聚财手里的食笼。 “嗯,真香!” “诶,铁老大,不是...”孔聚财没有反应过来,一时就懵了。 “大学姐,真的很好吃,你尝尝这鹅翅...”铁老大撕下一只鹅翅递给白玉葭,白玉葭居然就接了,还放进了嘴里。 “好吃吗?” “好吃。” “好吃就再来一只鹅翅。” “我吃鹅腿,那只鹅翅你吃。” 望着铁老大和大学姐分食醉鹅,孔聚财的心就像水底的水草被一条泥鳅搅乱,浑浊凌乱。 “不是...大学姐,铁老大...你们...”孔聚财悻怏怏地一屁股坐在座椅上,两只胖乎乎的肉手托着腮帮,眼巴巴地看着那两个人。 “味道确实不错,要不给夫子送过去?”铁老大征询白玉葭意见,白玉葭想了想,就收拾好提着那食笼离开学堂。 “孔聚财,攀仙楼的味道确实与众不同,你今天的表现不错。”铁老大吃水不忘挖井人,转过头对孔聚财竖起大拇指。 “哼!”孔聚财侧过头,不想搭理铁老大。 “如果每天一只醉鹅,不,每天不同的食材,今天醉鹅,明天田园鸡,后天桂花鱼,嘿嘿,夫子一定大饱口福。夫子要是高兴了,大学姐就一定会...”铁老大突然住口,因为他看见孔聚财的小脸蛋泛起了精光。 “孔聚财,我可什么都没说。”铁老大打了个哆嗦,赶紧出了学堂。 第55章 秤砣客栈、客人及其他 秤砣客栈是枣子坡唯一的客栈,最多也就五六间房。掌柜姓什么人们早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叫秤子,为表示尊重,多数情况下称呼秤掌柜。 秤掌柜大概四十出头,看起来还算精明,看人都是一脸的笑呵呵。除了他,客栈还有一个小伙计,大头,那大头比一般的人都要大,且呆头呆脑的,和秤掌柜好生鲜明对比,所以叫做砣子。于是秤砣客栈由此得名。 这名字实在不咋地,太俗,俗到土里了。可好记,人和客栈都很市井,放在一条街上,和谐。 客栈的布局也特别的简约,沿着一条街南立着一排房屋,东西走向,南北通透,中间一间是堂屋,左右各三间,都是独立开门。算是开放式结构。 房屋前面是片平地,连栅栏篱笆围墙都没有,便于车马停驻。栽了几棵树,一棵泡桐树,高大,挺直。泡桐花期已过,宽大的叶子遮出一大片荫凉。树干粗壮,可以用作系马脖子上的缰绳。 另有五棵是枣树,都挤在一处,靠东头,正好对着东头最外一间客房。枣花已谢,绿叶间冒出星星点点的枣芽,细嫩,可爱,像无数的绿色珍珠。 枣子坡距离郡府遥远,又地处大山东段,周边没有府县,属于偏远山区。故而客流量并不大。但又因是方圆百里必经之路,所以赶远脚的客人错过了时辰,往往会选择留宿一夜。 秤砣客栈不提供食物,没带干粮的客人有两种选择,盘缠充裕的去攀仙楼,手头拮据的去包老叔的包子店买两个包子。 可见一条街的经营生态系统很合理,各行各业不搞恶性竞争,不担心破产并购,不考虑垄断与反垄断。 如果客人呆在屋子里闷得慌,嫌无聊,也可饭后散步。 体力好的可以沿着一条歪斜的石径爬到后山,沿途可欣赏草坡、枣林,登高望远,牧羊湖尽收眼底,山风袭来,心旷神怡。 若要悠闲自在,则转入青衣巷,可参观云袖阁、知味学堂,最后抵达湖岸,任清风徐来,品水波脉脉。 这里要交代一下,云袖寺和尚集体覆灭后,就又改回云袖阁了。只是现在云袖阁大门上锁,成了一道历史谜题。 这样说来,不急着赶路,留宿秤砣客栈也是蛮不错的选择。而且枣子坡民风淳朴,虽有那么几个泼皮,但一般不会惊吓客人。泼皮自有泼皮的道。 这段日子客人稀少,秤砣客栈的生意很是清淡。秤掌柜和砣伙计都没有事干,一个坐在柜台后看账本,一个站在大堂里发呆。 清风徐来,大堂里有了一丝风意。 “客官要几间?住几间?”正捻着账本的秤掌柜笑容满面站起身。 这迎客的事本来是砣伙计干的,可砣伙计像个沙雕一动不动,秤掌柜就骂道:“还不给客人倒茶?” 客人一共两人,年长的五十来岁,年轻的二十左右。年长的看起来身份不低,年轻的看起来像个跟随,但年长的态度谦卑,年轻的故作矜持。 “两间。”年长的伸出两根手指,“看那几棵枣树不错,就东头两间。” “好嘞。客官贵姓?”秤掌柜握好了毛笔,还蘸上墨。 “小老儿钱清,这位兄弟田恒。先住下,什么时候退房不好说,事办好了再定。”年长的钱清说道。 秤掌柜就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写上名字、日期。 “好叫客官知道,本店只供住宿,不提供饮食。吃饭可去攀仙楼,好找,一条街就只有它一家。还有一间包子铺,也好找,也只有一家。” 秤掌柜放下毛笔,一个食指扣着算盘,又说道:“一间房预收订金一两银子,两间房一共二两。多退少补。” 钱清也没问价钱,就递过去银子。秤掌柜笑嘻嘻收了,冲砣伙计喊:“你个大呆鹅,到现在也没给客人端上热茶。这是钥匙,还不领了客人去房间?” 砣伙计其实已经端出了热茶,听秤掌柜这么一喊,就把热茶全都倒了,真像一只呆鹅闷头往外走。 “我打你个呆鹅。”秤掌柜气不到一处来,抓了算盘要向砣伙计扔,忽然瞥见钱清和田恒的神态,秤掌柜马上换了一副笑容,“他就是一只呆鹅,客官别见笑。” 下午的时候,有人来拜访钱清和田恒。来的人是刘府的大管家,隔着门和秤掌柜打了个招呼,就径直去了东头房。 秤掌柜无聊地拨弄着算盘,算盘子噼里啪啦地响,像千珠万珠落玉盘,好听。砣伙计又成了沙雕,只是耳朵偶尔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如风中呆鹅。 约莫半个时辰,大管家从东头房走出来,房门还是关着,也不见钱清送客。大管家出了秤砣客栈,就一路回了刘府。 “那客人怕是京里来的大主顾,刘府这是要做大买卖呀。”秤掌柜羡慕地自语。 黄昏时,客人终于出门了,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在前,少的在后,但走着走着,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是少的在前,而老的在后,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一老一少在一条街闲逛,开始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枣子坡虽偏远,但一条街是交通要道,东西往来,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左看看,右瞧瞧,就像外地的游客游览,也有到一些店铺,看看货物,问问价格,问长问短,可就是不买。后来,钱清和田恒还真的去了包子铺,坐在铺子前板凳上,一人吃了三个肉包子。 天还没完全黑,两个人走回秤砣客栈,关门之后就再也没出出门。 “只看货不买东西,想做什么买卖?要说枣子坡就巴掌大的地,大买卖也做不成呀。”秤掌柜摇摇头,实在没想明白。 “这事刘府最清楚。”呆鹅砣伙计终于开口说话,而且很利索很有道理。 “诶,我说你今日开窍了?”秤掌柜侧头微笑。 砣伙计又不言语了,沙雕一般,似乎连嘴皮子都呆滞了。 一连几天,钱清、田恒俱是深居浅出,即使出门,也是在一条街上随便走走,至于刘府、攀仙楼、知味学堂这等知名去处,一概未去。也是,人家是来做生意的,又不是为了吃喝,吃喝大景城里不比这攀仙楼高级? 每次提及京城,秤掌柜难免有些羡慕。在枣子坡开了这么个不起眼又赚不了钱的秤砣客栈,着实没什么意思。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一定是京城来的?”呆鹅砣伙比划着脚掌晃着大头问。 “纹银底下有字呐。”秤掌柜懒洋洋地回答。他说完这句话,砣伙计就闭上嘴。 秤掌柜观察仔细,一般人谁去认真查看银子座底下的字。秤掌柜似乎对这些有特别的爱好,一锭银子到手,掂量掂量,差不多知道是哪个钱庄出产的,再加上银锭座底的印子,基本就能判断银子的出处。 “有客人你还发呆?真像一只大呆鹅。”秤掌柜打趣。 “客人不是呆子,但要收枣子坡的枣子,就一直等下去,岂不是比呆鹅还呆?”砣伙计面无表情地说。 “你今日话是不是太多了些?”秤掌柜开始翻看账目,连眼都不拿一下。 砣伙计当真就闭嘴,又恢复到沙雕状态。 “一天到晚就这模样,真累。”秤掌柜摇摇头。眼睛浏览着账本,自言自语道:“刘府的大管家就只来了一次,照理还会来谈谈的呀。” 看了一会,打了几个算盘,想是账目核对无误,才说:“这生意呀,唉,没几个钱,错不了。大呆鹅,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你还会说:一天到晚装模作样,真累。是不是?” 砣伙计就当没听见,望着一处发呆。 “名字可以作假,身份也可以作假,确定是要等到枣子熟了收吗?”秤掌柜抬起头,问砣伙计,“我记得去年枣子六月就熟了,满坡青玉翡翠、火红星星,倒是挺美。” 见砣伙计没有接话,uu看书 ww.uuashu 秤掌柜说道:“问你话呢。” 砣伙计似乎很不情愿地“嗯”“哦”两声。 “六月会有什么事呢?什么事会在六月发生呢?”秤掌柜这两句问并不是废话,重点是对象不同,中心也不同。 前一句全靠猜,说得好听点,那是推理;后一句则是预估,大抵会发生的事一般是八九不离十。 “六月知味学堂参加山江郡秋闱的学生该启程了…”秤掌柜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 “也许不用等到六月。”砣伙计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秤掌柜讶然一怔,旋即陷入长久的思考。 通常人们考虑问题,会陷进自己预先设定的陷阱,当一开始就人为地画了个圈圈,所有的想法似乎就很难突破这个假定的前提。 比如现在,秤掌柜始终认为客人做枣子的买卖就必须等到枣子六月成熟,在这个背景下,他的所有的设想都是基于此点。 但事实上,世事难料,风云变幻,难道就一定要在六月发生了点什么故事?也许是五月,也许就是现在。所以,当秤掌柜思考问题时,砣伙计的作用就开始突出了。 枣子坡盛产枣子,枣子熟时,清脆蜜甜,润喉养肺,正是枣子坡最大最有名的特产。如果客人将所有的枣子运出去卖,要装下十来车,确实是大买卖。如果按照同样的逻辑思考问题,谁又能肯定钱清和田恒就一定要做枣子生意,或许还可以做做别的。枣子,怕只是个幌子罢了。 秤掌柜暗暗思考时,砣伙计如一只大呆鹅将目光投向门外。 第56章 云袖阁,神仙乐 秤砣客栈门外停了三辆马车,马车载物,货物捂得严严实实,似乎不想叫人看到。 赶车的三个马夫还在马车上,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想是赶路赶得急。套车的马获得休息,四蹄站稳,喘着气,马屁股上还冒着热气。 东头房门吱呀推开,钱清和田恒几乎同时出门。钱清看看马车,和车上马夫点头,就走进秤砣客栈厅堂。 “秤掌柜,这几日多有叨扰,多谢多谢!”钱清说话客气。 “客官说哪里话,您来住店,那是照顾本店生意,当是我说感谢才对。”秤掌柜满脸是笑,眼光瞥向门外,“有生意了,要退房?” 钱清点头:“麻烦秤掌柜算算账。” “好嘞。”一通算盘子拨弄响声,账算好了,还没用完押金,按照多退少补原则,当要退还客人余钱。 “不用退了,就当茶水费。”钱清大方,冲秤掌柜摆手,又笑道:“伙计是木讷了点,可不是什么大呆鹅。” 想起初来时砣伙计将两杯热茶一并倒掉,现在钱清还要多付茶水费,秤掌柜就会意地附和客人善意地笑。 “不知客官是过路还是就在本地做买卖?”秤掌柜试探地问,脸上还显出抱歉的表情,似乎让钱清感觉到自己不该多嘴多舌。 “说出也无妨,本就是要在枣子坡做买卖。先前都谈好了,等坡上枣子熟了,就运出去。这段时间空也是空着,就想先做点别的,这不,货才刚到。”钱清向门外努嘴,田恒已经跳上了第一辆马车。 “哦,那恭喜客官开门大吉,财源滚滚。但不知钱老板要做何买卖?”秤掌柜就是好奇。 “我这些货物有一个稀奇名字,叫做神仙乐。到底是什么感受,我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秤掌柜若是感兴趣,等哪天小店开张,不妨一试。”钱清也是笑容满面。 “那定是要去试试的。却是准备开在哪里?” “云袖阁,这名字很好听,也有味道,正好配上神仙乐。”钱清不隐瞒。反正迟早要开门营业,何必藏头藏尾呢。 “云袖阁?刘府的产业…”秤掌柜若有所思。 “那是要开青楼,可以搂着女人睡觉啦。”砣伙计忽然插话。 “不开青楼,不开青楼。”钱清笑道,“到时也欢迎砣伙计去,开业一月,买一送一。”钱清拱手作别,就此出门。 三辆马车慢悠悠往青衣巷去,秤掌柜眯缝着眼,手指还停在算盘上,说道:“什么生意值得刘府这么做?神仙乐又是什么鬼?” “你想知道,不如亲自跑一趟。”砣伙计接了一句。 “为什么是我不是你?”秤掌柜翻眼看伙计。 “因为你比我有钱,你是掌柜。”砣伙计沙雕一般地笑。 云袖阁开业那天,刘府却没人前来捧场,连大管家都没露面,这很不合情理。于是枣子坡人得出另一个结论:刘府只是出租云袖阁而不是合伙经营,云袖阁生意是赚是赔,跟刘府没有半毛钱关系。只要云袖阁做的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好。 云袖阁之前被牛八等泼皮砸坏的物什重新清扫了,又添置了新的家具,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只是那破碎的泥胎再也没有捏起来,寺庙也开始从人们的记忆里淡去。这一切装修其实是在钱清和刘府大管家第一天就谈妥了,刘府负责雇人装修。所以钱清和田恒才那么悠闲自在地闲逛一条街。 照例,最先来捧场的是三黑子等泼皮。这回牛八没领头,牛家的那群牛似乎都被关在牛栏里吃草。 泼皮们在云袖阁放了一通炮仗后,踮着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云袖阁今日开张,感谢各位乡邻前来捧场!本店经营神仙乐,闻一闻,烦恼尽消;吸一吸,腾云驾雾;品一品,神游太虚;尝一尝,快活神仙。”钱清笑容可掬,拱手四下作揖。 “首日开张,前十人一律免单。头一个月买一送一,价钱公道,童叟无欺,若有假冒,假一赔十。” “真有那么好?可不会是骗人的吧。”三黑子翻着薄薄的嘴唇。 “真不真,假不假,一试便知。小兄弟为何不去试试?”钱清笑呵呵看着三黑子,三黑子觉得自己受到了挑战。 “去,去试试。”有泼皮怂恿三黑子。 “云袖寺都被咱们捣毁了,若那老家伙敢骗我们,大不了再毁它一次。”泼皮一方面给自己壮胆,一方面给众泼皮打气。 “走,进入看看。”三黑子来了底气,一挥手,两个泼皮跟着他一起往前去。 “说好的,免单,若是敢收小爷一个铜板,定要拆了你的破店。”三黑子虽语气粗大,到底心虚。 “云袖阁做生意,诚实为本。小兄弟只管进入,本店断不会自损招牌。”钱清诚恳地微笑。 自三黑子等三人进入后,青衣巷忽地变得静寂,有路过的,也有看热闹的,都无法做出更多的判断,一切都要等着三黑子出来。 对面知味学堂大门也敞开着,陆陆续续有学生进入,也有好奇地张望。白老夫子开学堂,传道授业并不能干涉云袖阁经营范围,当初白家在此开学堂,对面是青楼,更是为了磨砺学生的意志力。所以在别地,这情景很怪异,但在枣子坡,人们见怪不怪,视为平常。 百年学堂,底蕴如斯。 “三黑子出来时满脸陶醉,意犹未尽?”书房中,白老夫子听着白玉葭的汇报。 “神仙乐?那是什么东西?” “三黑子也说不明白,只是说进去后吸一口全身舒坦,如食人参果;再吸一口,腾云驾雾,飘飘如仙。”白玉葭将听来的照实说。 以白老夫子的见识居然没有听闻过如此神奇的神仙乐,这神仙乐还真是神奇。 “告诫所有学堂学生,不准踏入云袖阁半步,否则以开除论。”情况不明,白老夫子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白玉葭出门后,白老夫子有些焦躁,事态确实有些不对劲,云袖阁那伙人明显是冲知味学堂来的,可就是没有证据,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而已。 之后的半月,云袖阁的生意开始红火起来,进进出出的人也多了,后来的发展似乎完全控制不了,到了五月,连棺材铺子成老板、卖菜的姚老头等枣子坡一般的人也像被水浪推着一样推进云袖阁。好在知味学堂的学生恪守学规,至今无一人踏进云袖阁。 通常,云袖阁主事的是钱清,田恒担任云袖阁的安保工作。这天夜里,下了场春雨,雨后的枣子坡愈发有了一丝暑气。雨没下透,天气很闷,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山风湖风都跑去约会了,所以这雨还不如不下。 无风无月的夜,天空的浓云像八百年没洗过的棉被,又厚又脏又硬。 越是这样的夜,田恒越是不敢大意。他站在云袖阁的院子里,耳朵竖起老高,两边太阳穴也鼓起老高,这是一个绝对的武者高手,同时还是一个修行者。 和白日不同,在这无人窥视的黑夜,田恒显示出惊人的修为。 云袖阁已经打烊,各个房间里的灯也都熄灭了。田恒像一只警惕的鬣狗,嗅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忽然,他的耳朵激烈颤动,像发现了猎物,田恒像一只黑色的夜鹰扑向云袖阁二楼。 二楼靠西的房门从外面扣着,田恒轻轻一推,将门无声无息地推开。从里面吹出一道劲风,田恒伸掌拍去,波的一声,似乎是对了一掌,田恒退后两步,就听窗棂那边起了一道风,来人自窗户逃了。 田恒左手捂着右手,方才对掌,对方修为不弱,他的右掌明显肿胀起来。 “什么人?”这时钱清也听到响声追了过来。 “没打照面,掌力不弱。”田恒伸开右掌。 借着楼下朦胧的灯笼,钱清点头:“是他了。” 田恒笑道:“也只有他才这般谨慎鬼祟,我就不信他不试试神仙乐。” “很强?”钱清看着田恒问。 “不比臧灵亭差,怪不得上次臧灵亭空手而归,还被大人训斥一通。拿不到东西,臧灵亭还真不冤。”田恒说道。 和臧灵亭一样,钱清和田恒也是大景城京兆衙门的人。 “你说就咱们吃衙门的饭,干衙门的事,就非得掺乎他两家的事?”钱清有些慨叹,也有些牢骚。 “你也知道吃衙门的饭,干衙门的事,谁不知道大人是权相的门徒。上个说这话的人都不知道死在哪里了。老钱,这些话你就跟我说说,换个人断不可流露半句。”田恒冷冷道。 “可不,也就当着你的面说说。”钱清年龄比田恒大,但手上功夫估计要逊色一些。uu看书ww.uanshu 此次出京,接着这个大任务,就是互相搭档,分工明确,把任务完成。 “不过,大人这招棋实在高明,既能诱使那老家伙中招,还能借机大捞一把,最后也能博得权相欢喜,可谓一石三鸟。”田恒很是佩服。 “一石三鸟?就看他中不中计。哎,神仙乐确实挣得不少,可真能忍心去赚那黑心钱吗?”钱清叹口气。 “老钱,你收钱时可从来都不手软,怎么,这会起了恻隐之心?”田恒嘲笑。 “呵呵,谁不爱钱?随便说说,当不作数。”钱清尴尬地讪笑。 他和田恒俱为京兆衙门的捕快,资格也较田恒老,可他们这个等级的捕快,不上不下,如果没有大的关系可以靠上去,就只能凭真本事。他修为不如田恒,但却有田恒不及的经营头脑,所以他二人合作,各占擅长,互为弥补,又互为督促。 “相府的人约莫这几天到,做任何事你我都小心点,别给抓到什么把柄。”田恒除了安保,还负责接收指令,收发情报。 然后他的眼光带着一股凶杀气息盯着钱清:“钱老兄,咱们现在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兄弟还年轻,请您老多多照看。” 这几句话含义颇深,都是衙门里厮混的油条,彼此的底细都一清二楚。田恒还想着往上爬,所以他绝不允许有丝毫差错,更遑论妇人之仁。 两人站在云袖阁二楼,目光俱是看向对面的知味学堂,他们知道,此次枣子坡之行,其实就是为了对面那个夫子,准确的说,是为了他身上一件东西。 第57章 老祖宗,小祖宗 神仙乐越传越神,仿佛谁没进一趟云袖阁谁就没有资格在枣子坡抬起头走路。 所有进去过再出来的人都十分的满意,他们神态慵懒,神情满足,脸上的红光还未消退,意识似乎还停留在那个欲仙欲死的极乐世界。 “真是舒服!我都忘了所有的烦恼。神仙乐,乐一乐,做一回神仙,忘记生活的烦恼。” 基本上,这种论点成为枣子坡的时尚。人们见面的第一句问候再不是“吃饭了吗”“上攀仙楼了吗”,而是“吸一口了吗”。 吸一口的确很诱人,快一个月啦,大多数枣子坡人都在旁的人的蛊惑下进去云袖阁吸了一口,而攀仙楼的生意淡了不少。 但也有坚守本道的,比如知味学堂的学生,他们的心思怎么活动旁人看不到,但他们脸上分明写着两个字:不屑。 可孔聚财不同,和所有的知味学堂学生不一样,每次经过青衣巷,左手云袖阁,右手知味学堂,孔聚财都要停住脚步,眼眶中的小丸子滴溜溜转。 “这么赚钱的生意,比攀仙楼的打折都凶,那么多人屁颠屁颠跑进去,生怕吸不到,难道比攀仙楼的‘穿洞风’还好喝?老子还真不信!” 恶向胆边生的孔聚财已经向左跨出半步,侧脸上那只眼珠一角都已经瞥见云袖阁大门前笑容可掬的钱清钱老板,忽然那抬起的脚底就缩了回去。 钱清的表情甚是怪异,一愕一怔之后是不动气色的微笑,似乎在鼓励:没关系,下次想好了再来。 “哼,想诱惑小爷,老狐狸,你的道行还太浅。”翘着鼻子,抖着肥腻肉脸,背着双手,趾高气扬离去。 才回到攀仙楼,就被连掌柜通知东家孔老财要他去。进了孔老财的房,气氛却是不对,似乎弥漫着一股湿气。 “跪下!”孔老财在外面永远都是一副和气生财模样,在家里也几乎不发什么脾气,着实遵循和气生财的行商理财治家修身原则。可今天怎么就发这么大个脾气,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体罚~下跪! “为什么?”孔聚财退一步,没半点惧色。 “为什么?你还敢问为什么?”孔老财英俊潇洒的一张脸都被儿子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气歪了。 “你缺银子吗?老财何时少给你一个铜板?你缺吃的喝的?老财这攀仙楼什么味道没给你做过?”孔老财愤怒地质问。 “不是…爹,你慢点,啥事这么生气?”孔聚财反过来劝慰孔老财。 “滚过去!”孔老财骂道,“孔家不缺钱,孔家赚的每个铜板每两银子都是堂堂正正的。你呢,你不学好,拿那些个前人的文章糊弄乡邻,还《登第秘笈》,还拿铁老大那篇文章做饵,你就不怕成为枣子坡的过街老鼠?” 人横点没关系,可在枣子坡,如果一个人品性不好,欺行霸市,坑蒙拐骗,那就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就是一只人见人打的老鼠,坏了品,是要被唾弃被赶走的。 当孔聚财扔出那本《登第秘笈》时,孔聚财就晓得东窗事发。可他并不以为意,争辩道:“怎么就坑蒙拐骗啦?他愿买,我愿卖,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孔老财突然抢过去,一脚踢倒孔聚财,怒吼道:“这还不是坑蒙拐骗?孔家的老脸都要被你丢光了…你,你这个忤逆子,今天就算打死你我、我也不后悔!” “奶奶~大娘~”孔聚财瘫倒地上,眼见孔老财那副凶神恶煞样子,终于害怕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冲破门户,激荡整个孔府。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只一炸,孔府全乱套了。 东厢房里冲出一位中年妇人,面貌慈善,慈善的面孔因惊吓而变形,像骤然遇到了山崩地裂。 “老爷在打聚财?这可怎么行…”妇人在前小碎步,几名丫鬟战战兢兢地跟着跑。 西厢房里撞出一位稍年轻的妇人,脸色苍白,老远看到东厢房的妇人,急忙喊道:“大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厢房妇人是孔老财的大房,西厢房的妇人是孔老财的二房,两位妇人,两路人马并做一处,裙钗招展,香风腾腾,杀向孔老财。 哐当,门被推开,两位夫人紧赶慢赶,终于抢在孔老财出手前,一人抱住孔老财的大腿,一人拽住孔老财的胳膊,梨花带雨,哭声幽噎。 “老爷,要打,你先打我。” “老爷,你把我打死算了。” “看你们养的儿子,气死我了!还不赶快松手?”孔聚财是真怒。孔聚财也是真害怕,自小到大,这是他见到的孔老财最凶猛的发飙。 “老爷,我不松手!”大夫人态度坚定。 “老爷,我也不松手!”二夫人临危不惧。 “好,你们不松手,我连你们一起打。”孔聚财力气大,要从两位夫人手上挣脱,本不是难事。早已涌进的丫鬟不知所措,失声尖叫。 “好威风呀,要打,就连我一起打了。”门外传开颤巍巍苍老老的声音,几个丫鬟一起拍胸口,舒口气,心道:好了,老祖宗终于及时赶来了。 这进来的是孔老财的老娘、孔聚财的奶奶,端的是孔府的老祖宗。 孔老太被一群丫鬟搀扶着,进了屋子,也不看孔老财并两位媳妇,只拿昏花的老眼看地上的孙子,双腿一软,就要跟着孙子倒下去。慌得众丫鬟死死地抱住孔老太,两位夫人也赶紧过去,丫鬟端了把椅子,扶着孔老太坐下,二夫人去抚孔老太的胸口,大夫人站在一旁垂泪。 孔老财当即傻了眼。 “怎么不打了…”孔老太喘口气,刚刚来的太急,连发髻都有些乱,“好孙子,来,到奶奶怀里来,今日啊,他要是要打你,就让他把咱祖孙俩一起打死算了,还这院子里一个清静,也省得老是碍眼…” “奶奶…”孔聚财连滚带爬地钻进孔老太的怀中,将小眼珠埋进孔老太衣服中,说什么也不去看孔老财。 “娘…”孔老财气的跺脚,“娘有所不知,这逆子伪造书籍,盗卖文章,若是朝廷查起来,那可是…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啊~” 这等大罪,可不是孔府这些女人能够承受的。孔老太突然抱着孔聚财大哭:“这可怎生是好…要死,我也要跟孙子抱着一起死,你就让我祖孙俩去死吧…” “娘…哎…”孔老财终于认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灭九族的大罪,吓唬谁啊!孔老太可不管那些,孙子就是她的天,没了孙子,九族又算得了什么。 等孔老太抱着孔聚财,一个老祖宗,一个小祖宗在众丫鬟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扬长而去,孔老财的心情实在是糟糕到了极点。 “老爷,究竟是怎么回事?”留下来的是二夫人,也是孔聚财的亲娘。 孔老财看一眼二夫人,叹口气,将孔聚财借铁老大的文章私自盗印书籍出售一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老爷,真有那么严重?” “确是很严重,就看控制的范围,幸好连掌柜发现的早,我已派人将那些盗印的书都销毁了,知道多少本?足足三百本,每本售价十两银子,那就是三千两银子。这小子当真发疯了。市面上还存的那几本,我也叫伙计暗中高价去收回了,估计流出的不多。只要这事不报到衙门,又或者衙门里的老爷不当回事,这事也就过了,怕只怕…”孔老财满脸的故作轻松掩藏不了一股忧虑。 “啊……”二夫人惊呆了。 “要不是我孔家三代单传,我、我今日就打死这逆子,也省得日后连累偌大家族。” “老爷,事情应该不会那么糟糕,要不写一封信给世安,也好有个准备。”二夫人还算冷静,这个时候开始未雨绸缪。 “也只能如此。夫人啊,这儿子一点都不像你我,你呀可不能太宠着了,说不定哪天就闹出天大的事。”孔老财拉起二夫人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地拍。 “怎么就不像了,攀仙楼的优惠券可是他想出来的,这赚钱的本事可跟你一模一样。就是这次盗印书籍的事,满心眼里也都是一个银子,你说不像你又像谁?” 孔老财摇摇头,一阵苦笑。 “老爷,uu看书.uuanh 铁老大可知晓此事?”铁老大的名声在枣子坡一条街早就传开了,二夫人知道铁老大这个人,却是没有见过。 “还不清楚,但依着他的本性,应该不会参与这件事。”孔老财消除了二夫人的猜测,自家的儿子,什么德性,做老子的最清楚。 “哦。”二夫人应了声,“那写给世安的信要抓紧,从这里到大景城,没有两三个月是到不了的。” “希望世安不会太为难。” 正说着,连掌柜已到门外,二夫人离去后,连掌柜,解百病和秦药老头走了进来。 “东家,我和老秦查了,‘神仙乐’不是药,典籍上也无任何记载。”解百病皱眉,“但确实能让人兴奋,麻痹,舒坦。” “不是药,是不是毒?”孔老财问。 “不是毒,就像水烟,又不完全是水烟,没见过。”解百病说道。 “解神医又亲身试了?”孔老财神态歉疚。 “妙医堂一个伙计进入云袖阁,在指甲里藏了一些带出来。”解百病说这事就像与己无关。他越是这么轻描淡写,孔老财就越是觉得愧疚。 “东家可别往心里去,我就喜欢这个,不试试浑身都不舒服。”解百病故意舒缓气氛。 “师兄这人,哎,一辈子都是这样。”秦药老头敬佩地感叹。 “神仙乐若是与人无害,便由着他去;但若是危害乡邻,便算是大景城的背景,说不得,咱们攀仙楼也要跟他斗一斗。”孔老财说这句话时,一下子就恢复了往日神采。 第58章 当然是抢了 铁老大走进妙医堂后院,各种药味混杂,还夹杂一股药味,空气都似乎在制药。 “你又在试药?”铁老大看解百病的脸色,好像那张脸就是一个药罐。 “医圣也曾尝百草而知物性,我做这点事,但愿没给医圣抹黑。”解百病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神仙乐是毒药?”铁老大敏感地问。 解百病摇头,说道:“应该不是毒药,但比毒药更有毒。世上任何药物,相生相克,有毒药就有解药,可我找不到神仙乐的解药。” 他指着一个瓷盘,上面有一指甲小的黑色的药膏,发出油油的光亮。 “神仙乐?”铁老大走进一步,腰带里的砚台却无任何动静。解百病的结论没错,神仙乐的确不是毒药。 “为什么?”这句问的是解百病后一个结论:比毒药更有毒。 “虽不是毒药,但它可以让人吸食后上瘾,也就是产生依赖性,比水烟强烈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解百病脸颊痛苦地抽搐着,似乎那点黑色的不起眼的药膏是世上最可怕的恶魔。 “你已经上瘾了?”铁老大惊讶地问。 “还没有,我怕之后会上瘾。”解百病情绪稍稍缓和。 铁老大一愣:“之后?” 解百病道:“神仙乐能让人上瘾,我必须要找到解除依赖的药物,否则枣子坡就是人间地狱。但一点药膏不够。” 解百病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他判断出“神仙乐”的药性,也设想出未来的危害性,所以为了消除此毒,他理所当然要去试毒。试毒需要更多的药膏,要更多的药膏是他请铁老大进妙医堂后院的目的。 铁老大想的却是另一种可能,但他不能确定,所以他又问:“我能帮你什么?” 解百病松了口气,说道:“我需要更多的神仙乐。” 铁老大皱眉:“我又不能进云袖阁去偷去抢。” “抢?当然是抢了。云袖阁要进货,就必须走东边的道。”解百病认真地说,好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师爷。 铁老大奇怪地看着他,直到将解百病的眼光看得散乱,才加重冰冷的语气道:“这不是你的话,谁让你来跟我这么说?” “我…哎,实说了,是东家。”解百病不是胸有城府的阴谋家,也不是老奸巨猾的阴险家,所以没几句话就摊牌了。 “孔老财…”铁老大喃喃自语。然后孔老财的事就先放到一边,因为他了解了一个事实,也是一种发展的严重事态:神仙乐不是毒药却比任何一种毒药都要毒,因为它可以让人产生依赖,失去斗志。解百病所说的“人间地狱”并不是危言耸听,他不能任由云袖阁胡作非为。 枣子坡东二十里有一座小山,小山像个包袱连接着山水。向南,插入大山脚脖子里;向北,挺进牧羊湖中。传说很多年前有一位修行的道士,经过此处,想是走累了,就放下背后的包袱去湖边舀口水喝,不想起了一阵山风,风中现出一头大虫。那道士和大虫打斗,一直斗到山里去,包袱就被遗弃了。不曾想道士进山得了大机缘,于牧羊湖坎儿岛飞仙亭飞升成仙了。那包袱就此化作一座小山,民间称之为“道士袱”。 道士袱仅有一条官道,像一条绳子,逶逶迤迤从山脚弯到山上,又从山上落到东面的山脚。 现在,这条绳子上正行走着三辆马车,和之前抵达秤砣客栈的马车一般无二,都是出自一个车行。 马车上并不印记,分不清是官车还是商车,但远远看去,马车都显示出一种气势,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跋扈。 一般的人遇到这种马车,老远就避开了。可这是在乡下,乡下人目光浅见识短,看不出马车的贵气,还愣头愣脑地往上靠。也许是扛着圆木的关系,走路不稳,遇到马车受了惊吓。 “哎哟…我的腿…痛死了…我要死了…”那乡下人撞上马车,又被马车撞飞,跌在山道上,翻了两个滚,就此一动不动。同时被撞飞的还有乡下人肩膀上的圆木,圆木落地,正好横住官道。 马车过不去,只好停下。赶车的大汉很凶,甩出马鞭,马鞭打在地上乡下人的身上,立刻衣衫破裂,后背现出一条印着血色的鞭痕。 这一鞭着实下手狠,乡下人一个哆嗦,似乎被一鞭打醒,痛得哇哇大叫。 “撞飞了人还要打人,有没有王法?要陪,要陪。”山道上忽地赶上来五六个乡下人,都穿着短褂,扛着圆木,见同伴被打,呼啦啦将圆木都丢在地上,气冲冲要上去评理。 道士袱山不高,林却茂,官道两旁,俱是高大树木,隐天蔽日,阴翳如晦,正是凶险之地,强人出没处。 赶车的大汉并不理会那些乡下人,却向车厢恭敬禀道:“大人,试了一鞭,不是会家子。”这是道上的话,意思是拳脚功夫。 车厢里传出一丝轻哦声,车帘子纹丝不动,隔了片刻,车内那大人道:“给些银子,让他们走吧。” 赶车大汉应承,挥着马鞭,指着那些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的乡下人道:“这是二两银子,都拿去,别挡住道了。” 碎银子抛下,乡下人见钱眼开,接了银子,扶起那地上那人,欢欢喜喜一溜烟跑了,连道上的圆木也不顾。 赶车的大汉怒骂:“你们这群死囚,木头也不搬走?” 那几个乡下人都跑得快没影儿了,最末一个头也不回回了一句:“大爷们赶着去云袖阁做神仙,哪里管得了那些木头。” 赶车的大汉顿时惊呆。 车厢里的大人这时候到不急,隔着车帘子问:“大罗,你可知那些乡下人为何搬运木头?” 赶车的大汉大罗说道:“属下愚钝,请大人教诲!” “做神仙呀…”那大人戏谑大笑。大罗开始还没明白,等大人笑过后,才恍然大悟,跟着也笑了几声。可不是,乡下人向来没有什么胸怀大志,这里搬运木头挣几个钱,那里送进云袖阁吸食神仙乐,不就是做神仙吗?可见乡下神仙,司空见惯,比比皆是。 “这枣子坡地界可算太平?”大人收起戏笑,语气里多了一份凝重和狂狷。 “钱清、田恒来报,枣子坡民风淳朴,方圆百里,并无强人。” “没有强人?本官倒是希望多些强人。”大人口气不小,大罗却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官道上横七竖八丢着些圆木,圆木一丈来长,半尺横径,才是刚伐下的新鲜树干,所以很重。那些乡下人都赶着去做神仙,所以大罗几个赶车的壮汉就要充一回乡下人。 “过来几个,把那些木头搬走。”大罗冲后面马车喊。他是第一辆马车,马车里又坐着大人,这次是替大人发号施令。 第三辆马车车厢里跳出几个人,俱是粗壮汉子,脸上带着煞气。两个人挽起袖口,搂起圆木,就要搬到一边,忽然,这两人像中邪似的溜到地上。 “不好,木头上有毒!”后面的人还没来得及听到,和那两个同伴一样,相继中毒倒地。只眨眼功夫,地上倒下五名汉子。 “有强人。”大罗第一反应很迅速,一手持马鞭,一手抽出妖刀。 “哈哈哈哈…”茂密的树林中传出怪异的奸笑,笑声极有穿透力,显示出修行者的身份。 “是修行者。”大罗虽有些慌乱,但依然稳住。大人也是修行者,只要对方的修为超不过大人,就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想一想大人往日的战绩,枣子坡这小小的荒僻地方,即便有修行者,也是不入流的家伙。 “不知是哪路好汉,若是缺个盘缠,十两百两,在下双手奉上便是。”听出对方笑声内含修行道炁,马车内那大人也假以颜色。 “呵呵,哈哈…”密林中的桀桀怪笑传递着一股不友好的恶意。 “那么大的生意,拿个十两百两就算了?打发叫花子吗?”那声音飘来飘去,就好像在树林中游动。 来人显然是冲着云袖阁的生意,也就是说,云袖阁的生意实在太好,引起一些强人的贪婪。 “阁下意欲何为?”大人不露面,保持着神秘感。现在强人在暗处,uu看书w.uukanshcm 马车在明处,可不能将所有的底牌都暴露。 “好说,好说,我也不贪心,就拿四成。” “五成?阁下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 “胃口不大不行呀,山上的弟兄太多,上千人每天都张着嘴,你说少了怎么喂得下?” “一千人就算多?吓,那生意做得火不火是人家的事,我就怕你拿起来会烫着手,没命消受。”大人的语气开始变冷,因为他越开越有把握了。 “那意思是谈不成了?嘿嘿,那就先死几个垫背的吧。”声音飘忽,一会儿在树林远处,一会儿又似乎到了近前;一会儿感觉在低处,一会儿好像在树梢。 “我那几个下人若死了,在下保证你那山头草木不生,鸡犬不留!” “好怕呀,别给老子整那些没用的,大话谁不会说?那老子就等着看。”话才落,一支山箭射了出来,做工简单,果然是不入流的山贼。 同个时候,车帘子一闪,一道人影射了出去,避过山箭,射进密林某处。 俄而,密林中响起一片激烈的杀伐,简直是山动地摇,两个修行者的打斗不是一般人受用的。 倏倏倏。 又是一连串箭声,数支山箭射向马车,大罗挥动马鞭和腰刀,叫喊着同伴保护马车。第二辆马车受了惊吓,前蹄蹬起,拉着马车撞开地上圆木,一路狂奔。 “去几个人快去追,一定要追到。”大罗着急大叫,打落了两支山箭。 一阵大乱,道士袱的密林官道突然热闹起来。 第59章 刘老太爷的交代 发狂的马车自山上往山下狂奔,拉远距离看,就像一颗石头往山下滚落。那马儿急红眼时,什么都不管不顾,任凭后面追赶的人如何大吼大叫,那一股冲劲更足了,与追赶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山道弯弯,缺少马夫的马车完全像无法控制的猛兽,官道两旁都是高大的乔木,绿荫浓郁,几乎遮挡住天空。 蹦。 车厢顶被横着的一条绷直的绳索掀飞,从树梢往下看,车厢里正摆放着两个大木箱。不用猜,木箱里装的便是“神仙乐”。 马儿狂野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拼命冲刺。这个时候自然没有注意到山道上突然横出的障碍物,就算那马看见了,也收不住马蹄。 总算那马还不笨,本能的马蹄往上跃,前蹄过去,后蹄也跟着过去,可马毕竟没有人的聪慧,马儿忘记了身上还套着车套,车套的后面还拉着一辆马车。 马车没有越过那根粗大的圆木,所以马车当即侧翻,带动那匹马也要翻倒。便在这稍稍顿滞一瞬,电光火石间,自上空突然抛下两条铁钩,钩住车厢中的一个大木箱。 粗大的圆木间不容发之际撤走,马儿很庆幸自己没有摔倒,当然也感觉到危险的降临,所以冲得更加迅猛。 系住铁钩的绳索顺势往上一带,一个大木箱悬空而起,在树林中晃动几下,借着树枝树叶掩映,一眨眼就不见了。 追赶马车的那些剽壮汉子根本没瞧见一个大木箱已经被吊走,呼啸地追赶马车而去。 这时,浓密的树林里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那是向同伴传递得手的消息。 于是树林中两位修行者的战斗就此告一段落。 那大人没有擒拿到强人,始终有些不快。马车那边发生的变故他是听到的,可被那蒙面强人缠住,一时脱身不得。论修为,理应是大人更高一些,可蒙面强人占据了熟悉地形优势,所以大人短时间内无法击败并且擒住对方。 现在可以看清“大人”样子,这是一个中年人,身材高大,顶着一顶峨冠,稠密的络腮胡子,从耳鬓一直连到下巴,看起来很威风,很有雄性的骄傲。 “怎么跑了一辆马车?”络腮胡子大人显然不太满意。 “马儿受惊发狂,属下已经派人去追赶了。”大罗额头、脸上、后背全是汗水。 “这么不小心?”大人淡淡的语气没有一点可惜的神态。 “还请大人出手帮忙…”大罗想擦汗又不敢擦。 “那些本来就是你京兆衙门的货物,丢了也是你衙门的事,本官可没义务帮你们找回。至于因此而坏了权相的大事,哼哼,就是把你们的脑袋全拧下来也不够。”这位大人一点都不好说话,既骄傲,又尖酸刻薄。 “是是…”大罗只有唯唯诺诺。 “不是说这枣子坡地界没有强人吗?看来京兆衙门都养着一群废人。”大人的语气越来越不友好。 大罗哪敢应答,只是一味抹着额头脸上的汗。 确实是一群废物。大罗看着一地人事不省的同伴,悲哀地想。 大人不再理会大罗,钻进车厢。大罗也不敢离开,踮起脚尖望向山脚。 此次京兆衙门的一干捕快奉命前往枣子坡,一是送货到云袖阁,二是增援云袖阁。毕竟树大招风,银子挣多了,一定会引人觊觎。 一共三辆马车,为掩人耳目,也是为不引起外人猜忌,三辆马车各车只有一人负责赶马,其他捕快都藏在第三辆马车中。 同行的还有权相府里的一位大人,也就是那位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大人,名讳称呼,大罗不敢问,只知道那大人姓英。 英大人身份特殊,地位高崇,所以大罗不敢怠慢,腾出第一辆马车让英大人坐进入,并且他大罗亲自驾车,也有讨好巴结之意。 真正装货物的只有第二辆马车,里面摆放着两个大木箱,每箱装的“神仙乐”足够云袖阁运营十天半月。 所以英大人不能出事,神仙乐也不能出事,能出事背锅的就一定是他们这些捕快“废人”了。 “妈的,你不是废人,你有本事也没见拿住贼人。”大罗就开始心里咒骂。 等了好半天,直到山脚下很远的地方升起一支烟花,大罗才转忧为喜,说道:“大人,追上马车了。” 刘老太爷的精神越来越差,屋子里的光线也越开越暗,弥漫的老人气也越来越浓。 “老大…咳咳…最近很忙…”刘老太爷喉咙里的老痰像一只山蛙在鼓噪,偏偏很难跳出来,他的脸色就异常的难受。 床头幽暗处传出丫鬟的回答:“大景城里来了人,是京兆衙门里的,老大将云袖阁让给他们开了一家‘神仙乐’。” “什么叫…神仙乐?”刘老太爷对这个新名词很陌生。 “说是一种吸食的补药,吸食了神仙乐,就像神仙一样快活。” “哦,还有这种神奇的补药,咳咳…”刘老太爷好像有点兴趣。 “老爷…”丫鬟欲言又止。 “绣娘呀,…你过来…”似乎察觉到丫鬟的情绪,刘老太爷轻轻招手。 那称作绣娘的丫鬟从床头暗处现出身形,双手还捧着一只痰盂。 “咳咳…啊咳咳…”一通猛烈的咳嗽,刘老太爷终于咳出那口该死的浓痰。绣娘用痰盂接住,刘老太爷一下子好了许多,示意绣娘放下痰盂,坐到床边。 “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刘老太爷抚摸着绣娘的手背,其实绣娘根本不年轻,手背虽还光滑,可已经不是那种光嫩,而是起了一些褶皱。 “老爷,绣娘不委屈。”绣娘的脸终于被高高窗户上漏下的阳光映照着,如果不从苍老的角度说,年轻时的绣娘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哎,说不委屈是假的,当年我若不是一意孤行,将你娘儿俩扔在家中,又何至于此弄成后来的状况…绣娘,你怨恨我吗…” 刘老太爷叹息一声,眯着细小的眼睛无助地看着那高高的窗口,好像沉浸在昔日痛苦的回忆中。 “老爷不要说了…”绣娘低声地抽噎,“若不是老爷,哪里还有绣娘。老爷要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绣娘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敢说怨恨…” “绣娘,我是真没想到她如此狠心,连肚子中的孩子都不放过,这妇人的心怎就那么狠。”刘老太爷似乎从痛楚中苏醒过来,轻轻将半截手掌握住绣娘瘦小的手。 “绣娘不怪老爷,也不怪大娘…”绣娘的双肩在轻微抖动,想是那件事过去了几十年,一旦提起来,还是痛到心骨子里去。 “若是…那孩儿也…”刘老太爷语气缓缓地变得冷静,“老大和他娘一样的品性,一样的阴狠,所以我才不让他科举考试,不让他求仕做官,也不教他修行功法,我是真怕他一旦得了势,会走他娘的老路。” 绣娘抹去脸上的泪痕,强换笑容道:“老爷的安排都是想到后面的。” “我也知道老大心里的不满,还有那股怨气。其实呀,做个大员外不也挺好的吗…”刘老太爷又开始咳了,喉咙里的那堵痰真是个魔鬼。 绣娘也叹口气,刘老太爷要为整个刘府考虑,她只为老爷担心,老爷才是她的天。 “老大要是想多挣点银子…咳咳,倒也无话可说…若是有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哼哼…” 刘老太爷猛然一顿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挣出一晕红丝,强烈的咳嗽都要将舌头咳出嘴巴。 “老爷…”绣娘担心,但无能为力。这么多年来,刘老太爷照例是咳嗽,uu看书 .uukanshu.cm 无论用多好的灵丹妙药,也无法治愈,咳嗽的根已经深入肺腑了。 “这病根呀…算是断不了呐…咳咳,当年中的那一刀伤了肺叶,…不但伤及身体,连修为也在跌落,咳咳…” 刘老太爷咳了一阵,慢慢缓过气来,喉咙里那口浓痰却没有咳出。他似乎有点难受,就挪动身子,换了个卧姿,只是握住绣娘的手却没松开。 “上次老爷就不该出手,动了道炁。”绣娘轻声道。 “你知道的,能够手刃矬子寇,乃我毕生之心志。…那和尚不来便罢,既然送上门,你说我要不要亲自动手!” 说也奇怪,一涉及到矬子寇、恶和尚,刘老太爷似乎换了个人似的,满脸放出光彩。绣娘就轻轻舒口气,也不知是附和还是嗔怪。 “只是这么多年我见不得风,咳咳,也只有你陪在我身边,呆在这幽暗屋子里…” 刘老太爷仁慈地看着绣娘,绣娘也看着他,依旧是无比崇敬地神情,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美妙的少女时代。 这个男人,现在虽然老了,老的快要死了,可依然是她绣娘心中无可比拟的男人~当年这个男人是何等的英姿勃发,是何等的大义凛然,又是何等的温柔体贴。 一生相依,夫复何求。 然后,她等到了一句让她无比震颤无比寒冷的交代:“你看紧点,如果老大真的有违祖训,破坏家规…无论我在…咳咳…不在…你便代我清理门户,取了他的性命。” 屋子里凝聚着浓浓的老人味,也是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死人气息。 第60章 抓你去见夫子 铁老大站在道士袱的山尖上,山尖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光滑,映着春日,像落在山上的日头。 石头不生草木,所以视野很开阔,从上望下去,一览无余。不巧的是从下往上看,却是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林。 这块巨石就像是道士包袱上打的一个结,历经无数岁月,风吹雨打,棱角几乎磨平了。铁老大立在这个结的最高处,看的也最清楚。 官道像一条弯曲的绳子从道士袱的茂密树林中穿出,快到山脚在斜坡上开叉,一条通向枣子坡,一条通向牧羊湖。通向牧羊湖的尽头是一个简易的码头,摆渡的船或者打渔的船都出去了,彼时码头空荡荡的。 发狂的马拉着哐哐当当的马车快到岔道口,一根圆木横在去往枣子坡的官道上,马儿发狂却不失机灵,一个转向,冲向斜坡下的道路。 前方是碧波荡漾的牧羊湖,那马边狂奔边有些迟疑,忽地马屁股上挨了一颗弹子,马儿负痛,神智愈发恍惚,径直冲上码头,一头扎进牧羊湖。 马儿会水,奈何马车太重,扑腾几十下,溅起无数水花,渐渐要沉了下去。但那匹马也真是神俊,硬是挣脱了马套,从湖底下钻出头,向牧羊湖湖心游去,马身后拉起一条翻滚的水线。 接着就是四五个大呼小叫的壮汉赶到码头,眼睁睁呆傻傻地看着平静的湖面和渐游渐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的马。 那几个壮汉面面相觑,满脸沮丧,其中一个拨出一个烟火筒,点燃火折,射出火箭。 从高处俯瞰远处,那几个汉子倒像是山鼠,在码头上又是跺脚,又是咒骂。 铁老大轻声一笑,跳下巨石。在石头上随意蹦跳是铁老大最擅长的,要知道在坎儿岛三年,他不知跳了多少回。 道士袱距离枣子坡十多里地,铁老大也不急,拣条小路,沿着湖岸,哼着歌儿,慢悠悠回到枣子坡。 一条街的气氛跟往日似有不同,还是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平时生动的一条街此刻竟然有些殃殃无力,商铺大门虽是敞开的,可进进出出的人稀稀落落;街上的行人虽不显得稀少,可大多数人懒洋洋地,提不起一点精神。 整个枣子坡一条街就像午睡没睡醒的样子,满街似乎充斥着哈欠声。 也有人跟铁老大打招呼,铁老大也会主动和别人打招呼,这在平时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但这个下午,好像一切都被高高在上的春日晒蔫了。 转进青衣巷,远远就看见姚老头在云袖阁大门前苦苦哀求,似乎想要进入,却被看门的壮汉挡住。 卖菜的姚老头是个鳏夫,老婆早死了,一个闺女早几年远嫁邻乡,在后山开了两亩菜地,种些青菜拿到一条街上卖。人挺本分,偶尔会开些小的玩笑,前些年还笑话过二愣子。 姚老头是孤老,没人管着,所以也是最早进入云袖阁享受神仙乐的人。 “就一口,行行好,就一口,多的不吸了…”姚老头堆积满脸的哀求的苦笑,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你说了多少次…‘就一口’,可一进入,连十口都有了。你这种人就是没信用,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进入,除非你有银子。” “有,我有银子。”姚老头捂住口袋说。 “银子你真的有?别净说瞎话,银子早用光了。”壮汉讥笑。 “银子用光了,我的银子没了…”姚老头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喃喃自语。青菜卖不了多少钱,姚老头省吃俭用存下的银子,现在都送进云袖阁了。 “不行,我要进入,就一口。”姚老头猛地站起来,就要向里冲。 “胆子倒不小,不怕打折腿?”壮汉挥着拳头恐吓。 “不就是银子吗?我有。”铁老大听明白了,也弄明白了。他身上恰好有几两银子,刘大叔藏在铁匠铺子里的银子,一直没舍得花。现在,他决定充一回大爷,请姚老头进云袖阁。 “看看,我说有银子的。铁老大,谢谢啊。”姚老头急不可耐,一头扎进云袖阁。 铁老大正要迈腿进去,对面知味学堂大门内正好走出孔聚财,见铁老大要进云袖阁,惊慌地喊:“铁老大,你不能进入,夫子、夫子有学规…” 铁老大停顿了一下,还是迈步进了云袖阁大门。 “铁老大你…你能进入,我孔聚财不能不讲义气,我陪你…”小胖子晃着自身肥膘屁颠屁颠往这边赶。 却听铁老大冷冷道:“你若敢进来,不用夫子学规,我就打断你的腿。要不要试试?” 孔聚财一怔,再看铁老大,果然是一副吃人的凶残,短肥的脖子一缩,识趣地退了回去。 “孔聚财,方才你准备偷偷进入云袖阁?”刘静定不怀好意地看着孔聚财。 “没、没有!”孔聚财一口否定。 “没有?那你刚才往云袖阁跑又是怎么回事?” “我锻炼,对,练习跑步,就这样,前跑跑,后跑跑;前跑跑,后跑跑…”孔聚财向前跑三步,向后跑三步。 “神经病!”刘静定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进了学堂。 “我乐意。”孔聚财冲刘静定后背大喊。但他旋即就又忧愁满面,铁老大进了云袖阁,这事要是被夫子知道,不知会有什么雷霆之怒。 “铁老大呀铁老大,这次连我都救不了你。”孔聚财摇摇头,叹息道。 云袖阁被隔离成一间间小房间,每个小房间里配了一张小躺椅,进去的人就躺在小躺椅上吸食“神仙乐”。 神仙乐是一种药膏,根据银子多寡决定购买多少。吸食之前需将药膏放进鼎炉中,加炭火将鼎炉烧热,药膏融化成烟雾,便可吸食。通常要享受神仙乐的人,只要交了银子,先行到小房间里躺好,自有云袖阁的人将烧热的鼎炉送进去,无须自己动手操作。 当然,这么做的原因是确保药膏不被偷走。但也有例外,比如妙医堂的伙计,就从刚刚预热的鼎炉中藏了一小坨药膏在指甲中带出。 铁老大付了银子。以他的性格,也就是付个起步价,云袖阁的伙计很蔑视他,但知道他是知味学堂的学生,所以表情里更多了一层怪异的嘲讽。 刚要进那房间,隔着幽暗的走廊,铁老大看见一个背影,一晃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夫子?”铁老大差点喊出声。单看背影有些相似,但那人蒙着头,所以背影的相似度也大打折扣。眨巴眨巴猪肚眼,又摇头自我否定。 “夫子怎么会来这里?”正常的思维,白老夫子要来也是夜里偷偷摸摸进来,且一定是窥探秘密,怎会去吸食神仙乐那等货色。 进去后,房间太小,残留的烟雾弥漫,光线昏暗,就像进入阴间地府一般,森森诡吊。 一会儿伙计送进一个鼎炉,和蹴鞠一般大小。几丝灰白的烟雾袅袅,空气中就开始产生一种异样的味道。 铁老大没敢真的去吸食,他又不是解百病,没有解药的本领,当然不会拿自己当试验品。 坎儿岛那三年,他吃了多少条小青鲫鱼,体内又储藏了多少灵气,没人说得清,连他自己都糊里糊涂。那些灵气没能帮助他打破桎梏,冲开无极,凝聚道炁,进入修行者境界。可有一样,有了这些充沛的灵气,他可以凭借灵气在体内自由运转,而一两个时辰不靠呼吸。当初从坎儿岛出发,自湖底走上枣子坡,也正是依靠这一点。 暗中悄悄拿出砚台,对着那鼎炉烟雾。砚台无动于衷,对烟雾没有一丝兴趣。 “解百病说不是毒,果真没有毒么?”铁老大不死心,转动砚台,企图从不同角度去收集神仙乐的烟雾。 砚台不高兴了,在铁老大手掌中抗议。铁老大无奈,只好将砚台收进腰带。托着腮,凝视着鼎炉,鼎炉中的火炭烧出红彤彤的火光,鼎炉内的神仙乐药膏发散到了极致。 “吸一口…”铁老大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唬了,身临其境才会身不由己。他可不想做这小房间里的神仙,u看书 .uukanshu赶紧摒住呼吸,不让有一丝烟雾钻进鼻孔。 等鼎炉里的火炭差不多熄灭,而药膏挥发的烟雾也淡淡稀少,直至再也没有时,铁老大这才走出小房间。 才一出门,正看见姚老头。姚老头似乎异常满足,冲铁老大作揖表示感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走廊,姚老头向天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止姚老头打哈欠,这时陆陆续续走出几个人,也都如姚老头一般,神情慵懒,精神萎靡,但表情确是异常地满足和兴奋。见着铁老大,一人惊讶道:“铁老大…知味学堂什么时候改了规矩?夫子不骂啦?” 云袖阁的壮汉目光扫过来,铁老大学着众人的样子,也伸懒腰,打哈欠。 “夫子…夫子管得着吗?”铁老大翻着猪肚眼,在众人惊奇的笑声中走出云袖阁大门。 “铁、铁老大,你违背教训,破坏规矩,私自进入云袖阁,罪不可赦,还不束手就擒?”两处大门中,青衣巷内,以刘静定为首的知味学堂学生将铁老大半包围着,一个个义愤填膺,怒气冲冲,虎视眈眈,恨不得一口将铁老大吞了。 “干什么?”铁老大越过众学生,瞧见孔聚财孤零零地依靠在知味学堂大门边,愁容满面。 “抓你去见夫子。”刘静定冷冷说道。 “见夫子,我又不是没脚。”铁老大拨开众人,径直朝知味学堂又去,剩下一众学生全都懵逼,不是,谁说铁老大会逃? 走过孔聚财身边时,铁老大吹出一道风:“是你告的密。” 第61章 不见之后是宣战 铁老大去见夫子,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看笑话,惟有孔聚财沮丧的表情显得另类。隔着门,铁老大行礼道:“学生拜见夫子。” 屋内并没回声,白老夫子应该不在,后面跟着的学生未免有些失望。可铁老大认定了的事是一定要坚持到底。 “学生拜见夫子!”铁老大提高了语气,语气中恭敬的程度也加强了。 “不见。”屋内突然蹦出白老夫子的厌烦,“老夫今天要做学问,你们自便吧。” “夫子,可我今天犯错了,很严重的错误,违反了教训,破坏了规矩,所以要接受夫子的惩罚。”铁老大是实在人,一五一十地汇报。 “不见就是不见!”白老夫子想必很是生气,屋内传出摔椅子的响声。 白老夫子一般不丢书,书是读书人的命根子,所以通常在生气的时候偶尔会摔摔椅子,当然那也是在十分生气的状态下。 “那学生改日再来向夫子请罪。”铁老大随手拱拱,算是拜辞。 然后冲那帮又是诧异又是激愤的同学说道:“夫子今日没空,如果你们还想看我被夫子教训,明天这个时候再来看,我保证让你们满意。” 铁老大往前走,孔聚财在后撵,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知味学堂,都不言语。等出了青衣巷,来到一条街上,铁老大头也不回,说道:“你做的很好。” 听见铁老大夸赞,孔聚财肥脸上顿时笑靥如花,却是疑惑不解,问道:“旁人恐怕避之不及,你为何要让全枣子坡都知道?” “都知道才好。”铁老大无心去解释,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就像吃了一只死老鼠。 孔聚财在后面,根本看不见铁老大的表情,对于配合铁老大这件事他百思不得其解。这铁老大,做了坏事还生怕别人不知道,费解!费解! “你回去吧,别再跟着,需要的时候自然要你合作。”铁老大甩开大步,也甩开了孔聚财。 一条街上的行人不多,有认识的,也有面孔陌生的。铁老大冷笑,但他的表情依然不爽。 这个时候消息开始像牧羊湖的潮气慢慢渗透,枣子坡人也开始接收了一个事实~知味学堂的学生铁老大去了云袖阁。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情绪,在枣子坡人看来,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云袖阁,而且还是天经地义,但惟有知味学堂的学生不能进,一旦去了,那就是叛经离道,就是数典忘祖,就是违背祖训,就不是一名好学生。所以从这一刻起,枣子坡人再看铁老大,已经没了往日的敬畏,多了一丝轻蔑和不屑。 可铁老大并没有将人们怪异的眼光放在心上。 他最初让孔聚财将自己进入云袖阁的事透露给知味学堂那般学生,是想看看他们的反应,同时借助他们向外界传递某一种信息。等到在云袖阁里发现那个背景后,他更想去见见白老夫子。白老夫子不见自己,加深了他的想法,也加深了他的忧虑。 道士袱上的伏击虽然成功地抢到一箱神仙乐,可也证实了一件事,云袖阁确是具有大景城背景。这背景很大,至于大到什么程度,不是铁老大这个乡下学生能想象出的。 “这么大的势力为何偏偏看中枣子坡这穷地方,赚不了大钱吧。” 铁老大的想法跟其他人都不同。他觉得自己的猜测快要接近那个真相了,可似乎有一层皮蒙住,在戳破那层皮之前,他无法看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入云龙静静地看着铁老大劈柴,一把无锋黝黑的砍柴斧挥洒自如,畅意中透着一股凌厉和狠意,却又像无序的风一样张扬和狂狷,然而,一斧下去,木柴分为四瓣,乱中有序,狷中有度。 入云龙从心里感慨:当初铁老大若是砍出这一斧,不知自己会不会像这木头一样,一分为四。又想到小强盗的断腕,他忽然有些发冷,再看铁老大神色,平添了一股敬畏。 等铁老大劈开一根木头,入云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人修为比我高,开阔地上一对一,我走不过十合。” 铁老大正在拿下一根木头,手没停,砍柴斧也没停,斧头下去,木头又是一分为四。 趁着这间隙,入云龙又说道:“就是借着地形地势也要付出些代价,可暗中有人出手相助。” “修行者?”铁老大这句话应该是废话。入云龙没有接嘴,他知道铁老大在思考。 边砍柴边思考,这向来是铁老大最擅长的活儿,打小就开始训练,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习惯是会形成思维定式。 出手的人未必是真心相助,但之所以出手,一定是不想看到云袖阁的阴谋得逞,因此,这个人也一定会制造混乱,从中得利。 这个修行者是谁? 白老夫子是枣子坡已知的修行者,但那个相助的修行者绝不是白老夫子。以白老夫子的性格,只有正面的硬刚。 于是,剩下的结论就异常明显:枣子坡还有隐藏着的修行者,且此人平日伪装极高,消息也极其灵通,还有一点,对于道士袱伏击事先就有预知。 这是一个可怕的潜在对手:敌人或者朋友。 白老夫子明确规定,凡知味学堂学生一律不准进入云袖阁。 其实这跟云袖阁经营范围经营内容无关,云袖阁的存在本就是因知味学堂而生,至于云袖阁是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还是腾云驾雾、飘飘若仙,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禁止任何学生进入云袖阁早就是一条铁律,白老夫子不过是强化了这条铁律而已。 但出乎枣子坡所有人的意料,对于铁老大进入云袖阁一事,白老夫子居然没有任何表态。从知味学堂传出的说法是,白老夫子正在做一门极深奥的学问~闭关了。 闭关意味着不见任何人,包括犯了铁律的铁老大。闭关实在是很糟糕的一件事,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间节点和突兀的事件发生空间,所带来的是某一种明显而暧昧的暗示。 当晚就有一个知味学堂的学生偷偷地溜进云袖阁,且品尝了一坨神仙乐。 事态的发展是始料未及的,对于告发这件事,白老夫子依然没有任何表态,然而铁老大却出手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个叫刘静坚的学生是刘府老二家的长子,也是刘静定的堂弟,一直是堂兄的跟屁虫。刘府家风严谨,刘家子弟也向来不怎么高调。在刘府,刘大员外掌管大小事务,老二昏聩畏缩,所以老二的儿子刘静坚也一般的愚蠢畏缩。 但畏缩的人很容易和猥琐勾结成奸。刘静坚表面上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然而越是如此压抑,内心蠢蠢欲动的躁动就越发强烈,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错,他竟然夜里偷偷溜进云袖阁。 自铁老大第一个偷食后,知味学堂每时每刻至少有十双尖锐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云袖阁的大门,哪怕刘静坚伪装得多么以假乱真天衣无缝,还是叫其中一双眼睛认出。 当这双眼睛向白老夫子禀报时,当然,结果如出一辙:不见。 白老夫子不管知味学堂这般学生了,连大学姐白玉葭都似乎刻意隐藏起来。知味学堂一下子炸开锅了。 “夫子到底在做什么学问,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事,当真听之任之?”有老成的学生忧心忡忡。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像黄敬一这等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生愁容满面。 “这是要出大事的节奏…” “夫子不管,说不定正在暗中监视。今科秋闱名单有限,总有人去不了。”也有人猜测。 “不知那神仙乐到底是什么滋味,难道吸一口真的快活似神仙?”有这种想法的还不少。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铁老大面无表情,uu看书 w.ukashu又或者铁面无私地站在青衣巷两扇对开的大门中间,堵住正往外走的刘静坚。几盏昏红的灯笼照出一片朦胧的橘红色光亮。 “你…你要干什么?”显然,刘静坚没有料到这个情形,他还打着意犹未尽的快乐的哈欠,凸出的颧骨上还浮出一丝兴奋的红晕。 “坏了学堂规矩,就得按规矩惩罚。”铁老大冷冷的声音像清凉的夜风。 “你、你也坏了规矩,你…我…”刘静坚还没说完,膝盖中了一脚,双膝一软,朝着知味学堂大门跪下。没人看见是铁老大踢出一脚,只认为是刘静坚自知理亏,跪下认罪。 “我进云袖阁是奉夫子之令暗中查探有无知味学堂学生偷偷进入云袖阁,而你,是第一个破坏学堂规矩的学生,所以,你~被学堂除名。” 铁老大提高声音,他的话堂堂正正,且振振有词,被夜风送进云袖阁,送到一条街每一户人家每一个店铺。 人们恍然大悟,互相对视,似乎轻轻吐出一句话:“原来是这样子啊!” 事情原本不是这样的,铁老大进云袖阁的真实目的是想窥探神仙乐的秘密,看看究竟是不是毒药,从而为解百病提供一些帮助。另外他还想试探云袖阁对知味学堂的态度和反应。但在他心中坚定了那个想法之后,他决定去掉伪装,向云袖阁正式宣战。 因为,在他认为,神仙乐就是毒药,是让人上瘾,麻醉精神,磨灭意志,控制灵魂的毒药。 所以,他要立威,从现在这一刻起,他就是白老夫子的执行者。 第62章 我在明处 铁老大把自己扔在了明处。 这本不是他的初衷,但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没有办法躲在暗处施展一些小手段。 云袖阁的经营是不是合法,他铁老大说了不算,枣子坡有里正,那虽是大京帝国最小的最不起眼的民间小吏,可也代表着朝廷。里正没有表态云袖阁是非法的,云袖阁就可以一直正常经营下去。 枣子坡人是淳朴的,淳朴到了极点就是无知。当无知的人前赴后继要去云袖阁做一回烟雾中的神仙,他铁老大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他唯一能做到的是借白老夫子的名义施行知味学堂的堂规。 刘府是强大的,在枣子坡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刘府俨然是庞然大物,他铁老大根本就搬不动刘府一块砖。他有一种蚍蜉撼树的无力感,也有一种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者的愤慨。 同时,他还要帮助妙医堂对神仙乐解药的研究,为解百病提供尽可能多的帮助。那箱神仙乐药膏已经秘密送进妙医堂了,苍龙岭的两个强盗也秘密地藏进妙医堂,随时保护解百病。 另外还有一个半不确定的因素,一个是道士袱出手的未知修行者,半个是神秘兮兮的白老夫子。 很不幸,刘静坚是第一个撞到枪口的知味学堂学生,在堂规面前,没有刘府子弟,只有知味学堂学生。 “你…”刘静坚跪倒在青石板上,再没有比今夜更坚固更冰凉的石板了,寒得咯膝盖。他很想站起身,可膝盖不听使唤,就好像那膝盖和青石板牢牢地黏在一起。 刘静坚的脸霎那间变得苍白,他的膝盖碎了。 闻讯赶来的是刘府老二,还有刘静定。老二已经失了神,抱着儿子,不知所措。 “爹,我好、痛…”刘静坚看到亲人,最后一丝精神溃散,一下子昏厥过去。 “铁,铁心歌,你干了什么?”刘静定看了一眼那个不争气的堂弟,对铁老大怒目而视。 “刘静坚破坏堂规,私自进入云袖阁,按规除名。”铁老大语气平和,神色却肃穆。 夜风清凉,自牧羊湖上徐徐吹来,知味学堂和云袖阁的灯笼都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云袖阁还没打烊,三三两两的人正从云袖阁里探出头来,钱清站在大门外石阶上,表情看似镇定,实则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疑惑。 “你说除名?你有资格?”刘静定尽量保持冷静,即便是反问句,也努力克制情绪。 “夫子授权。”铁老大淡定回答。 “夫子何时授权于你?”刘静定觉得铁老大不止无赖,简直无耻,这等信口雌黄的话也能说的出口。 “夫子授权于我,不需要告诉你,你若不信,自可去问夫子。” “我当然会去禀明夫子,至于你假冒夫子名义胡作非为,自然也应该受到惩罚。” “你竟然认为惩罚违规是胡作非为,那么你是否认为进入云袖阁是合规?这样看来,你很想像他一样,没错,云袖阁大门在那边,请。” “我没这么认为,那是你说的;我也没说要去云袖阁,也是你说的。” 至此,刘静定对应冷静,回答机敏。两人这番交锋,称得上是滴水不漏。 “是呀,你是没说,可你心里在想。” “我没有想。” “大家都在想,你为什么不能想?难道你不能想,还是不敢想?又或者你是在想却说没有想,但你实际情况却不是那样。对不对?” “对…哦不对。” “对还是不对?”铁老大咄咄逼人。 刘静定就冷笑,嘴角有一丝嘲讽:“你绕来绕去都没有用,我没有想,也不会去想。” “我不信。大家都想,你为什么不能想?你不想就算了,为什么刘静坚就不可以想?枣子坡可没有这个规定…” “枣子坡没有,刘府却有家规,凡刘家子弟一律不准进入云袖阁…”突然,刘静定意识到什么,稍显慌张地去看二叔,却见二叔抱着刘静坚,脸上布满愁苦。 刘府确实有家规,其中一条就是不准踏进青楼一步。可现在的云袖阁并非青楼,但刘大员外四下里却严厉警告刘府上下,不得跨入云袖阁半步,更不能吸食神仙乐。破戒者,家规明确:逐出刘府。 望着刘静坚,刘静定忽然有一种悲哀。这个堂弟从一出生就像是低人一等,因为二叔的昏聩无能,整个二房在刘府的地位最低,也最不受刘老太爷待见。犯了家规,逐出刘府,这个堂弟算是完了。 他还在同情地瞅着刘静坚,却听铁老大的话像刀一样割下来:“刘府家规,凡刘家子弟不得进入云袖阁。很好。但云袖阁却是刘府的产业,神仙乐当然也是刘府的产业。刘府不许刘家子弟进入,却鼓励枣子坡人进入,莫非这云袖阁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莫非神仙乐是害人的毒药?” 在抓住刘静定的破绽后,铁老大的攻击一下子击中刘静定的要害,并且将矛头直接对准刘府。至于云袖阁现在经营的神仙乐是不是刘府的产业,那又有什么关系呐。 刘静定忽然明白了什么,可他居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夜色还不浓,灯火还未熄,嘀咕声如这暮春初夏夜里的蟋蟀,由小渐大,到最后泛滥成灾。 最先爆发的是知味学堂的学生,本来都已经入夜了,但发生刘静坚这事后,越来越多的学生聚拢过来。 “对呀,刘府允许云袖阁营业,为何不许刘家子弟进入?” “难道刘府和云袖阁真有勾结?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隐密?” “吸食神仙乐并不能让人像神仙,而是有后遗症,那些吸食后的人,不光精神萎靡不振,而且意志消沉,非神仙乐不能提神,我看它分明就是毒药。” “就是,刘静定,你刘府到底有何企图?” 刘府有何企图?刘府没有参与经营,也没有一分银子的收入,刘府只是想靠上大景城那些大人们,好为自己的将来谋一份好前程。这是刘大员外和钱清、田恒达成的协定。刘静定知道的也仅此而已,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他真不知道。但这些话他不能说。 眼看着话越说越难听,钱清实在看不下去了,脸上挂着笑,肉里却是冻僵般的冷。 “各位乡邻,云袖阁开门做生意,从来没有强买强卖,也没逼迫过谁,这搁在哪都说得过去,就是去到衙门里,那些大老爷也没说这生意不能做。现在说什么神仙乐是毒药,这话可不中听,往小的说,那是污蔑;往大的说,那是对衙门的非议。” 钱清口才实在是好,几句话说下去,竟将众人的议论指责声都压了下去。 “另外,云袖阁做生意,轮不到别人来说长道短。若是对云袖阁有想法,直接来云袖阁谈,钱清接了便是。”前一句是冲枣子坡人说的,后一句对着铁老大。 铁老大盯着钱清,就像一把刀要切开一支苦瓜,但旋即铁老大微微一笑,拱手说道:“他日一定请教!” 这场风波来的快,去的快不快还很难说,因为铁老大代替白老夫子将刘静坚从知味学堂除名,对于刘府来说,是莫大的耻辱。刘府还会对铁老大展开凌厉的报复吗?这是所有枣子坡人关注的焦点。 但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是刘府的名望一落千丈。前有云袖寺东魆岛和尚作乱,今有云袖阁神仙乐害人,莫说是巧合,为何刘府总是在风头浪尖?所谓无风不起浪,刘府接连牵扯进去,当然有必然联系。 枣子坡人不是傻子,别看平日里疯疯癫癫,喜欢搬弄是非,喜欢无事凑个热闹,像苍蝇闻到臭肉时的趋之若鹜,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点不含糊。有走过刘府门前的人,胆子够大的就吐一口口水,还踩上一脚,骂骂咧咧地冒出几句难听话。 都是老街坊,闹得这种地步,刘大员外当然恼怒。 “你可知家法如何惩罚?”刘大员外望着跪着的刘静坚,真想一巴掌扇扁他那颗猪头。 刘静坚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在整个刘府,没有人不敬畏刘老太爷,但也没有人不害怕刘大员外。如果说刘老太爷是严中有慈,那么,刘大员外是严而有狠。 “送他去山宗。uu看书 ww.uukanshu.co”刘大员外很平静地说,就像只是一股轻风从厅堂贯过。 “我不去!”刘静定忽然从地上跳起来,仿佛看见极其恐惧的恶兽,想要逃出。 迎面被两个家丁架住,刘静坚被抬起,像一头即将斩杀的小猪,双脚离地,扑腾挣扎。 “我…不去…大伯放过…我…” 所有的刘府男人都静默着,没人敢说一句话。刘府在实施家规,这是传统,没人敢破坏传统。 “大哥…”刘家老二双肩吊垮,神情塌陷,畏畏缩缩道。 “老二,你想毁了刘府么?”就轻轻的一句话,老二当即闭嘴。 “凡刘府子弟,不得进入云袖阁半步!家规如此,家规不可违!”刘大员外平静地扫视大厅,目光中却射着一股厉气。 刘静定脸色惨白,虽然平日里他十分瞧不起一个年龄相仿的堂弟,但毕竟是同宗同源,血脉里流着相同的血。刘静坚要被送去山宗,无异于送进死亡的地狱。 山宗,那是刘府的祠堂,或者说是刑堂,放在山谷幽深处。那里野兽出没,进入的人就没见一个活着出来的。刘府家规,不亲自惩戒族人,犯错者扔进山宗,自生自灭。 “我不…去…放过我…”刘静坚哀嚎的声音渐渐消散,刘静定知道他这个堂弟彻底完了。 他斜着眼看二叔,那个昏聩畏缩的二叔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几根白发在穿堂风中瑟瑟发抖。 “铁老大…”刘府中几个人不约而同浮起这个名字,或暗暗发狠,或咬牙切齿。 第63章 青玉朝笏牌 “…咳咳…老大真的把静坚…那孩子扔到后山了?”刘老太爷的痰好像更浓了。 绣娘没吱声。无声就是回答,刘老太爷也不需要绣娘再多一句话证实,因为这些信息都是绣娘带回来的。 “老大那德性呀…”刘老太爷忽然就咳的激烈,喉咙里的痰像一团棉花,塞得满满得。 绣娘没法插手帮忙,这几十年来都是如此,须得刘老太爷自行将那口棉花痰咳出来。绣娘都能想象到某一天刘老太爷会被那口痰堵住,可她就是无能为力。绣娘的眼中盈满了水花。 咳的时间很长,就像一只春天刚刚醒来的青蛙,要从地洞中蹦出却又蹦不出。刘老太爷很难受,消瘦的脸颊都泡上一丝红色,散发出的老人气却更加难闻。 绣娘也很难受,不是那股难闻的老人气,而是心里难受。但她只能等待,默默地守候着。 终于,像泥浆中冒出一个水泡,水泡缓缓蠕动,然后突然破裂,刘老太爷吐出了那口该死浓痰。 气一下子顺畅了,刘老太爷胸脯在剧烈的起伏后慢慢归于平静。 “虽说静坚那孩子犯了大错,可怎么说也是刘家子弟呀,老大做事…太绝了…”刘老太爷发出一声叹气。 “老爷,家规是祖上定的。”绣娘轻声提醒。 “是呀,家规,家规…当初也是家规…” 似乎提到了往年的伤心事,绣娘抹了一把眼眶。 “这老大呀,…就是比我狠…” “老爷不是狠,你是严,是慈。”绣娘说道。跟了刘老太爷一辈子,绣娘实在太了解刘老太爷了,她似乎就是刘老太爷的一个影子,也是另一半。 “老二呢…还是那般…昏聩懦弱?”刘老太爷虽然气畅了,可剩下的力气实在不够,每说一句话都要断断续续好一会。同时,新的浓痰也开始在喉咙内酝酿。 沉默了一会,刘老太爷想到另一个话题:“老大和…大景城那些人…怎么样?” 绣娘说道:“表面上没有来往,只是府里的大管家去谈了一次。” “越是风平…浪静呀,咳咳!越是、是暗流涌动…”刘老太爷翻着眼皮又开始咳嗽。 “…跟那些、人走太近…终究是…不好…”然后他加速了咳嗽的进程,绣娘的脸色极为忧虑,从她的角度看,老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刘老太爷忽然说道:“那个铁老大…咳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要见、见他…” 暮春的雨说来就来,而且已经有了夏雨的气势。开始还是淅沥,没几息就变成瓢泼大雨,好像从天空倒下一盆子水,哗啦哗啦宛如一座山压下。 这雨来时如车轮滚滚,去后又是暑气蒸腾,枣子坡宛若包子铺火锅上的蒸笼,铺天盖地都是湿热闷热。这场雨没有下透,天空还是乌云密布,隐藏在黑云后面的雷神低吼着,一双冷漠的神眼正窥视着人间。 刘府却在用一种极别扭极怪异的气氛迎接一位特殊的客人,当铁老大从容走进刘府,一条街安静了;接着铁老大在大管家的引导下穿过前厅走到后院,走进那间奇特的黑屋时,枣子坡都安静了。 现在,刘府成为整个枣子坡的焦点。攀仙楼的食客们停下筷子放下酒杯,云袖阁吸食神仙乐的人猛吸一口睁开呆滞的眼皮,知味学堂的学生合上书本竖起耳朵。 在这种情景中,无数的人在猜测,是铁老大单枪匹马挑战一个庞然大物获得成功,还是刘府以绝对的实力毫不意外地碾压一只小蚂蚁。 这种情绪开始左右人们的兴奋抑或担忧,甚至孔聚财在学堂开出了赌盘:一赔二,买铁老大或者买刘府都是这个赔率。 孔聚财简直疯了,居然开出双方对赌的赔率,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信心赌谁赢谁输。 “我买和,一赔十,敢不敢?”白玉葭突然提出新赌盘。 “大学姐,这不太可能吧!”孔聚财油脸泛光。 “就问你,堵不堵?” “堵。大学姐要赌,一百个愿意。”孔聚财满脸欢笑。 “我也买和。”东李子偷偷看一眼,提高了声音。 “我也买和…” “嘿,这群人,全都疯了,怕不赔死你们。当然,大学姐例外,大不了我退还大学姐的银子…” 紧张、惶恐、兴奋,种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和闷热潮湿的天气一齐搅动,于是,一股奇特的令人窒息令人狂躁令人难以抑制的兴奋令人无法排遣的忧虑在枣子坡慢慢发酵。 刘老太爷居然将后背垫高了些,这样看起来他可以不用那么仰视铁老大。但铁老大明白,这是一种平等,也是一种尊重。 “你其实可以不用那么辛苦,躺下去还是比较舒服些。” 铁老大看着眼前这个传说中的老人,觉得刘老太爷并不是如传说中的那般神奇。 人终究会老的,身上散发出比常人多些老人气也是正常。铁老大没有太反感那股难闻的气息,神情中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厌恶或者怜悯。 但刘老太爷听出了那种情愫,他咳了两声,淡淡说道:“没有人喜欢…包括我那长孙…静定这孩子、很会掩饰…咳咳…就算是…不喜欢我这里的气、气息…他也装作若无其事…” 铁老大不接话,静静等着刘老太爷将喉咙里的痰咳出。 “啊,舒服多了…”刘老太爷恢复了些气力,“你真敢拿鸡毛当…令箭…你就不怕夫子、责备?” 铁老大一笑,秘密被看穿总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尴尬之后立马就是肃然:“和刘静坚无关,他只不过运气不好,那晚撞上了吧。” “是呀…你要立威,当然下手就顾…不了那么多。刘家子弟出了这档子事…终究是、是他活该…”刘老太爷一点都没有追究的意思。 一老一少在屋子里交锋,屋子外面刘府大管家毕恭毕敬地守候着,刘府前厅刘大员外及刘府上下一干人等都在等待着对话的结束。 这次对话一旦结束,刘府和铁老大必将势成水火,要么开战,要么一方宣布投降。 铁老大说得很明白,那晚并非是针对刘静坚,换作是谁,不管是谁,他都要借白老夫子名义出手,这是立威,也是向云袖阁间接宣战。 刘老太爷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说是刘静坚的错,没有一点责怪铁老大的意味。 两人的谈话从一开始就是在友好平和的气氛中交流,刘老太爷太老太弱了,所以说话很慢很断续。铁老大根本就不急,慢悠悠地一句话一句话力求刘老太爷能够顺利听下去。 第一层意思表达清楚,刘老太爷问了第二层意思。 “你在查云袖阁…神仙乐确实有…有问题?” “云袖阁从外面发货,走的是官道,用的是马车,赶车的汉子都是练家子,还有一位修行者。这不像一般的商家。”铁老大开诚布公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的意思…那些人…是官家的…没听说…咳咳…大景城有神仙…乐…”刘老太爷身子骨实在经不住长久的折磨,他的身体本能地往下滑。 “你躺着真的要好些。”铁老大善意地劝说。 “…绣娘…”刘老太爷倔犟地要撑起后背,绣娘只好用自己纤瘦的身躯扛着刘老太爷。 这是刘老太爷的尊严,铁老大就不再坚持。 “解神医怎么说…” “解百病还在尝试寻找解药,但神仙乐的危害已经很明显了,我怕解百病那边来不及。” “所以,你…要先…发制人咳咳…” “我不能看着神仙乐毁了枣子坡,枣子坡没有一个人应该接受这种毒害。” “很好…咳咳,咳咳…要是老夫和你一般年龄…哈哈咳咳…也会如你这般…”刘老太爷脸色红了一丝,老人气中忽然多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多谢刘老太爷!”两人谈到这里,竟然想法是那么合拍。 “应该是…咳咳,我谢、谢你…”刘老太爷很想欠身回礼,可他完全做不到,只能象征性地点头。 一个以守护家园为己任的老人,在危机到来之际,终于看到另一个具有同样理想的年轻人勇敢地站出来,刘老太爷感到无比的欣慰,也有一丝遗憾。 青春无敌,年轻真好。 刘老太爷眼光投向高高的窗户,他不能见风,不能见光,但并不等于说他不渴望着风,渴望着光。四十年前,那依然是无可比拟的壮丽风光,更为关键的是,他是那风光中的一缕风一道光。 良久,uu看书 ww.uukanshu.co刘老太爷才回过神来,昏暗的眼神有些期待,也有些愧欠。 “老夫读了你那篇…文章…咳咳,‘我有大气、大气’…刘府小四虽然三十八了…咳咳,其实智力不过、八岁吧,可否…咳咳拜你为师?” 铁老大才多大,充其量也就十五岁吧,居然被刘老太爷如此看中,要做他四儿子的老师。如果一旦应承,铁老大在刘府的辈分及与刘府的关系将更加微妙。 刘府小四爷是个弱智,年龄不小,身材不短,却有智障。让这样的小四爷拜铁老大为师,并非对铁老大的侮辱,而是目前最好的权衡之计。 刘老太爷说完,一扫之前的抱歉,双目灼灼,竟然有一丝火焰在燃烧。 刘府小四爷拜铁老大为师,那么铁老大就是刘府的客卿,且和刘老太爷平辈,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直接或间接干涉刘府的家族事务。这是莫大的地位,也是莫大的挑战。 刘老太爷似乎有什么预感,而这种预感又没有办法说清楚,也许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当危机突然降临时,铁老大可以凭借刘府老师的身份和地位,挽救大厦之将倾。 这个担子太重了。铁老大想摇头,看到刘老太爷的目光又有所不忍。 “…你不想枣子坡毁灭…咳咳,老夫也…也不想…” “可…”铁老大还在迟疑。 “你放心…咳咳,刘家祖训,天地君亲师…尊师如尊亲…亲不在则师为尊,这是…信物!”刘老太爷抖索着打开枯瘦如柴的手掌,掌中平躺着一面青玉牌,形同小号朝笏。 第64章 师者为尊,智障天才 刘氏先祖,御史大夫,清正廉洁,刚直不阿。曾在朝堂之上,以朝笏击打奸邪佞臣,朝笏破裂,以之制作掌牌,传为刘氏宗族之训戒牌。 祖宗有训诫:持此牌,可为尊,惩恶戒邪,激浊扬清。 出乎刘府所有人的意料,刘老太爷一改之前对铁老大的态度,黑屋里传出了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直到大管家引着铁老大走进大厅,宣布成为小四爷的老师,并亮出训诫青玉牌时,刘府出现了暂短的骚动,紧接着就是可怕的沉默。 只有小四爷惊慌失措地又笨拙不堪地被大管家按住磕了一个头,算是完成了拜师仪式。 仪式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也就象征性地走了一个过场。小四爷磕完头后爬起来,忽然就咧嘴大哭。 铁老大实在头皮发麻,当初他进知味学堂拜白老夫子为师可没有磕头,就对着一副梅花鹿图拜了三拜,算是拜师礼。所以遇到刘府这规矩,他也不知道怎么做,就本能地去拉小四爷的手。 说也奇怪,小四爷的手被铁老大拉住时居然收住了哭声,小四爷傻乎乎地看着铁老大,破涕为笑,嘻嘻道:“老师好!” 这可不像个智障者。三十好几的小四爷天真的像个孩子。 “老师,喝茶。”小四爷仿佛突然开窍,从当时情景看,一点都不弱智。 磕了头,敬了茶,这仪式算是完成。刘府认为这是最简单且简约的一次仪式,遵循家规,符合礼仪。因陋就简,因人而异,合理合规,故而也没有任何疑议。于是这拜师的仪式便算完成了。 刘大员外脸色铁青,但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他还在消化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更在揣摩刘老太爷的真实想法。直到大管家轻轻一咳提醒,他才向铁老大拱手一礼:“见过铁…先生。” 这称呼实在别扭,枣子坡一个小屁孩,从前被嘲笑二愣子,后来不知跑到哪里躲了三年学了一些诡异手段改头换面成了铁老大,今日鬼使神差入了刘府再次摇身一变,居然做了刘府小四爷的老师,这也太扯了。 荒唐! 刘大员外心中奔腾着一群野马,惊愕、愤怒、不解、羞耻等等情绪交织在那群野马上,踏过山川,踏碎暮春。 这种因愤怒而狂躁的爆发是可以预期的,然而当刘大员外一眼扫过铁老大手掌中的青玉笏牌,他一下子冷静下来。 “见过刘大员外。”铁老大礼貌上要回礼。 “老师,这里不好玩,去那边玩。”小四爷拉着铁老大的手,向大厅外面走。 刘府上下无奈地看着小四爷,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但也有一丝笑意,小四爷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亲近的人。 小四爷自小智障,品性天真烂漫,所以很多人除了同情,更有一份喜欢。比如刘三爷,对小四爷最为照顾,现在刘老太爷为小四爷请了老师,刘三爷打心眼里为小四爷高兴。 “刘本策见过铁先生!”刘三爷字本策,自称名字,当然是开诚布公表示欢迎,不像刘大员外那样惺惺作态。 “刘三爷多礼了。”铁老大回礼。 “有劳铁先生,我这四弟若是有所顽劣,还请铁先生多加包涵。”刘三爷这是诚实话。 “不敢。”铁老大轻松地笑,他觉得刘三爷倒是性情中人。 几个人寒暄,只有刘静定双拳紧握,似要捏出愤怒的火焰。 铁老大成为小四爷的老师,论辈分,那可就是与刘老太爷一个等级,连父亲刘大员外都要低他一头。在刘府,辈分这种无形的等级,以高低地位而言,是可以作为杀人的武器。矮了三辈的刘静定从今往后,岂不是要叫他一声“祖师爷”,任由摆布? 刘府后院树木高大,浓密的树枝树叶遮住了刘老太爷的屋子。这个时节,气温渐高,树枝间的蝉鸣开始聒噪,像无节奏的歌唱,吵闹宁静。蝉们用这种特殊方式告诉人们:夏天就要到了。 其实这才是五月,暮春时节,离夏天还有差不多一个月,蝉已经急不可耐地站在枝头了。 “老师,我要打蝉。”小四爷仰头看着浓密的树叶。 “打蝉?”铁老大第一次陪小四爷就遇到这稀奇事。 “嗯,打蝉。”小四爷变戏法一样,手中多了一把弹弓,小孩子玩的,材料简易,做工却精美。 “好漂亮的弹弓,你做的?” “不是,是三哥给我的。”小四爷拉开弹弓,一只眼瞄准。 铁老大看着他玩,小四爷不是小孩,但又是小孩,铁老大觉得自己这先生做得不伦不类。 倏。倏。倏。 一弓三发,三颗小石子打出去,立刻被树叶吞没,小四爷却开始往树下跑,铁老大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树叶上往下落东西。 三只鸣蝉被小四爷打落。铁老大愣住了。 “本初,来,写个字。”书房中,铁老大写了一个字:刘。 小四爷叫刘本初,铁先生认为自己的学生一定要会写自己的名字,最起码会写自己的姓。 “这是什么字呀?”小四爷明明是老大不小了,三十多岁的人,语气语调神情神态完全就是个孩子。 “刘,你姓刘。” “我姓刘,叫刘本初。”小四爷嘻嘻哈哈,直接握住笔杆,既无姿态,更无美感,偏偏就是那么毫无违和感,随意一挥,三字乃成。 白纸黑字,不,是黑线条吧,就一根线条上下左右串联,像一根藤蔓。 “本初,这是你的名字?”铁先生实在没看出名堂,他的脑袋有点杂乱。 “老师,从这儿往这儿看,刘~本~初,嘻嘻,我的名字。”小四爷拍着巴掌,那开心劲比打下蝉还兴奋。 “刘、本、初…”铁先生顺着小四爷的手指仔细一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个智障,分明是个天才。一线串三字,字如抽象画,杂乱无章中却有径可循,说不上是书法,却自有一股朴拙烂漫气息。 “本初,你还会什么?”铁先生早收起了玩耍之心,整个神态都化作庄严。 “老师,你、好凶哟…唔唔…”小四爷战战兢兢,想大声哭却不敢,撇着嘴有一下没一下抽泣。 “啊…”铁先生赶紧换了一副姿态,“本初不哭,和你玩游戏呢。” “游戏?什么游戏呀。”小四爷立马来了精神。 “就是,就是…比如你会打蝉会写字,还会什么?” “不会了。”小四爷摆手摇头。 “哦…”铁先生若有所思。 “老师,我们再来玩游戏好不好?” “老师还有事,改天再玩哟。” 刘三爷送铁先生出门,一直出了刘府,刘三爷拱手说道:“多谢铁先生!” 铁老大苦笑:“多谢不敢,回到学堂,还不知夫子如何责骂。” “铁先生宅心仁厚,有教无类,乐以施教,白老夫子应当很是高兴。”刘三爷客气地恭维,有意无意地飘出一句,“老二家的静坚被扔到后山了,刘府有几个人可不太高兴。” 铁老大静静地听,也不回答。将要转身,忽然侧身问道:“那个弹弓是刘三爷做的?” “四弟喜欢,我便做了一个送给他。” 果然是兄弟情深。铁老大想了一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拱手相别。 铁老大和刘府不光化干戈为玉帛,而且还成为小四爷的老师,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像从后山垂下的山风,在午后以惊人的速度落进枣子坡每一个旮旯。 最为悲催的要数孔聚财,那真是个一赔到底,血本无归。一赔十呀,当白玉葭笑盈盈地伸出白嫩的纤纤小手,孔聚财彻底懵了。 “好美的小手…”孔聚财觉得口水要流出来,等真的流出来时,白玉葭像春天里的玉兰花,摇曳生姿地随风而去。 “孔聚财,你发什么癫呀,一赔十,快拿银子。” 孔聚财像是被挤兑爆仓的商行,面对黑压压的人头,发声喊:“今天没有现银,明天、明天吧。” “明天,谁知道你会不会耍赖。” “我孔聚财会耍赖?就冲你这句话,明天你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一文银子。”孔聚财十分的生气,仿佛那是对他人格的最大中伤。 “好,明天就明天,不怕你赖账。要是你敢赖账,我们就去攀仙楼白吃白喝。” “白吃白喝,哈,你就不怕知味学堂的名声被天下人嘲笑?饿死事小,名节为大,夫子怎么会教出这等学生?唉,世风日下,气节沦丧,连羞耻之心都不要,还好意思说是知书明理的学生吗?” 孔聚财边走边摇头,u看书 ww.ukans 一溜烟就出了知味学堂。 “…”一屋子学生全都懵圈,竟无人反驳。 “行行好,放我进入吧,就一口…”云袖阁大门前,挡住进入的十来个人苦苦哀求。 这十来个人都是枣子坡的老居民,有游手好闲的泼皮,也有卖菜的姚老头,还有做点小买卖的商贩子。 “都说了今日停业,明天才开业,都散了吧。”云袖阁的大汉嵌再门框内,像一尊门神。 “那可不行,云袖阁做这一行怎么能停业?那不是要人命吗?” “人命?人命值多少钱?你又值多少钱?”大汉讥讽,满脸的嘲笑和鄙视。 “不行了,我受不了啦,我要进去…我只要吸一口,就一口!”一个泼皮硬着头往里冲。 “滚!不知好歹的东西。”大汉起脚,带起一股劲风,那泼皮就从台阶上滚落下去,跌破了头脸。 “我…我有银子…”姚老头抓着银子怯懦地喊。 “有银子也不成,再说一遍,今日停业,明天开门。”大汉恶气声声,凶狠的眼光像利刃一般扫过。 被那眼光一扫,这十多人没有一个敢抬头,双肩耷拉,身子蜷缩,好像是恶狼面前的绵羊。他们的脸色蜡黄,他们的目光呆滞,他们的精气神都被神仙乐吸食殆尽,他们的魂魄都被云袖阁吞噬一空,他们还拿什么去向云袖阁叫板? 孔聚财有一种血液贲张的冲动,可他连半个脚步都不敢迈出,他只是觉得心里难受,一张肥腻的脸因此而膨胀,发出油腻的光亮。 第65章 1张便笺 妙医堂看起来有些不妙。 解百病把自己关在试药屋子里,那房屋但凡有门窗处,都向外冒着烟雾。三四丈外用绳子圈住,所有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更别说走进去。 秦药老头的解释是:神仙乐药膏太霸道,只要吸食一点,都可能上瘾。一旦上瘾,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当然,烟雾的气息十分怪异,除了神仙乐外,还有其它各种药味,有毒的、解毒的。所以按照解百病的要求,用绳索隔离,警示外人休得擅自靠近那间屋子。 铁老大看着孔老财,孔老财比他先到一步,包括秦药老头,三个人面色凝重。孔老财和秦药老头更是忧心忡忡,他们的神情不会说谎,显然,号称解神医的解百病竟然也受困于神仙乐。 神仙乐不是毒药,却比毒药更毒。而依目前情形看,解百病还没有找到解药。没有解药的解百病和卖菜的姚老头没有本质的区别,他的自我控制力并不比别人高。 “我进入看看。”铁老大不甘心在外面苦等,他觉得要进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怕是使不得。”秦药老头愁眉苦脸。 “外界传言你进去过云袖阁。”孔老财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光彩,不知为何,他觉得铁老大就是不一般,枣子坡没有他铁老大解决不了的难题。收服苍龙岭强盗,铲除东魆岛和尚,和刘府讲和并成为小四爷老师,哪一件都是足以让枣子坡人津津乐道传颂一百年。 孔老财对铁老大有着无比的信心。这种感觉不需要理由。 “不是传言,孔聚财亲眼看见我走进云袖阁,而且他还怕整个知味学堂不知道,像个说书先生四处传播。”铁老大开心地笑,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 倒是孔老财有些脸臊,臭小子到处丢人,人品都给他败光了。 讪讪苦笑,说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铁老大宽宥则个。”毕竟是当爹的,护犊之情溢于言表。 铁老大哈哈大笑,就在孔老财和秦药老头不同的神情中走向试药屋子。 才推门进入,凭着体内充沛盈满的灵力,铁老大摒住呼吸,没敢吸进一丝药气。但凭感觉,他能察觉屋子内至少有不下数百种药味,那些药物混合在一起,所发出的杀伤力不下于一名修行者。 只是数天没见面,解百病形如枯槁,眼眶深陷,颧骨高耸,面皮蒙上一层黑绿颜色,看起来如同病入膏肓的将死人。 “很严重?”铁老大皱起眉头。 解百病“嗯”了一声,但他的手没有停,在十几个药罐间来回移动,或搅拌正在熬的药汤,或闻一闻嗅一嗅,或略加思索加入一些新的药材。 屋子里除了火炉药罐外,还有一个稍大些的鼎炉,鼎炉中正飘散出比云袖阁铁老大见识过的多十倍的神仙乐。 解百病并没有像三黑子姚老头那些人一样去主动吸食神仙乐,他在试验,试图找出解药,所以同时不可避免地被动吸食神仙乐。 “有多严重?”铁老大看解百病似乎无法空闲下来,就追加一问。 “枣子坡将沦为地狱,此间无数人将成为任其摆布的木偶。”解百病没有回答自己有多严重,却指出枣子坡的危机。 “可恶!”铁老大是真生气,一巴掌拍下,差点打翻一个药罐。 “解神医还需要多长时间?”气呼呼终究解决不了问题,旋即铁老大就冷静下来。 “不好说,这神仙乐药性太烈,吸食不过三次必会上瘾。我也只觅到一丝眉目,真正要调制出解药,怕是没有日期。”解百病突然停住脚步,盯着那些坛坛罐罐,有些失神。 “我来想办法拖延时间,解药就有劳解神医。”铁老大拱手道别。这里不需要他,而他也不能耽搁解百病的时间。 跟时间赛跑,这是陈词滥调,但此刻用在铁老大他们几个人身上,却是再贴切不过了。 从那屋子出来,却见孔老财的脸色有些不对劲,连掌柜焦急不安地在一旁搓手。显然,攀仙楼遇到了棘手事情,连掌柜这时急忙赶来。 不是攀仙楼出了事,而是孔聚财被绑票了。 那张简易的便笺没有写明要多少赎金,只是简单的两行字: 道士袱的马车掉进湖里,这笔钱该谁出。 攀仙楼的酒好喝,我请孔聚财去游泳。 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字迹潦草,像是很没文化人写的。可铁老大看完脸色也变了。 几个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解百病要神仙乐作试验,孔老财眼线多,打听出云袖阁运送神仙乐的马车行驶路线,由铁老大率苍龙岭强盗劫走一箱神仙乐,其余的沉到湖底。那次伏击大获全胜,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云袖阁可不是泛泛之辈,京兆衙门的捕快那可是一等一的行家,没用多久,居然查到了孔家与之有关联。 请孔聚财去游泳,分明就是绑票。而且地点也告知了,就在牧羊湖中。 铁老大本来答应了解百病,所谓拖延时间就是争取时间,一件事两个概念,但核心依然是中途截住运送神仙乐的马车,只要断了货,云袖阁就只能停业歇菜。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马车抵达枣子坡的时候。但现在情况有变,如果去救孔聚财,就无法抽出人手和精力去对付马车。 “我去!”孔老财坚定地说,儿子是他的,他不能老是躲在背后。 铁老大沉默不语,他在思考另一件事,那个人会是谁呢? 道士袱伏击时,入云龙后来说还有一位修行者暗中出手相助,这位人物到底是谁,铁老大在脑子里将枣子坡所有人都排查了一遍,除了已知的白老夫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这位修行者肯定藏在枣子坡,只是不愿露面而已。 孔老财误会了,以为铁老大的沉默是默许,当下点头道:“那我去了。” 待要转身离去,却听铁老大说道:“你去了没用。” 孔老财顿住脚步,铁老大话不中听,讲的那个理没错。 不知哪里刮起一股风,那张便笺在枣子坡一条街上开始流传。 道士袱的马车掉进湖里,这笔钱该谁出。 攀仙楼的酒好喝,我请孔聚财去游泳。 两句莫名其妙毫无关联的话引来人们的纷纷议论,人们尽力去发挥想象力,试图从中窥视某些隐密。 好奇永远是流言的基石,猜测永远伴随着想象。所以,现在人人都知道攀仙楼的小胖子终于被绑票了。 那么有钱而且张扬欠揍的孔聚财迟早要被人盯上,这一点毫不疑问。但问题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绑票攀仙楼的小财主、知味学堂的学生?那两位主要是跺跺脚,枣子坡都要抖三抖。 若是孔聚财被人讹了诈了,又或者被人光明正大打了一通,哪怕鼻青脸肿,枣子坡都会兴奋得像一锅热水。 但现在没人兴奋,也没人表现出羡慕嫉妒恨后的欢喜。不是枣子坡人有多么喜欢同情可怜孔聚财,而是枣子坡人对绑票这种事具有本能的天生的反感。当初苍龙岭的强盗要做绑票的勾当,结果就没有结果了。 “该死的绑匪,居然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 “老子要是知道是谁干的,我保证拆了他家的老祖屋。”牛八站在几个泼皮的前列,拆屋可能是吹牛,但捣鼓一通是他的本领。 似乎短短的几个时辰,向来不怎么受人欣赏的孔聚财一下子成了人们唏嘘祈祷的对象。 “这次谁会去?”这是人们讨论的焦点。 上次出现那场闹剧时,先是孔老财一力承担,后是铁老大自湖中走出来,用奇怪的手段降服了苍龙岭强盗。这次铁老大还会出手救人吗? “铁老大应该会去吧。uu看书 w.uukans ”这是主流的看法。 出乎所有人意外,铁老大居然按兵不动,而去湖上救人的却是苍龙岭的强盗,入云龙带着三个强盗去到青衣巷尽头的码头,跳上了一只渔船。 铁老大独自一人往东边去,东边可不是救人的去处吧。人们疑惑,但马上有机灵的人想到便笺上的前一句:道士袱的马车掉进湖里,这笔钱该谁出。 道士袱,东十里,难道道士袱会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起初是几个好事的泼皮远远地缀着,反正云袖阁停业,左右无事,还不如去凑个热闹。后来陆续有人加入队伍,队形虽然歪歪曲曲,队伍却在不断壮大,百多人将一条官道挤得满满的。 枣子坡实在太悠闲了,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游手好闲。日子太安逸总归是不好的,但谁不想安逸呢。所以追求安逸本没有错呀,日子过着,不就是图个安逸吗。 远远地青山如屏,若一个夸张的包袱,一头枕着湖水,一头插进大山脚踝里。绿底色,绣着小碎花,嗯,就是这样的风情。 前面就是岔路口,一条是官道,通向道士袱;一条也是官道,通向牧羊湖简易码头。 铁老大转身,站立,抱拳,肃穆,正色说道:“道士袱的马车要来了,各位乡邻最好留在此处,若是马儿发狂,横冲直撞,可别误伤了人。” 百多人居然没有吵闹,也像一道屏障,堵住去往枣子坡的路,和道士袱遥相呼应,又隐然对峙。 铁老大面色如铁,一步一步往道士袱上走去。 第66章 永不妥协 铁老大就站在道士袱官道的山垭口,标枪一般挺立。山道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劲松居多。树盖遮住了天空,遗漏的碎阳滴在铁老大的身上,那件蓝底月白的学生服就变得斑驳陆离,像老松的松皮。 远处,山脚,三辆马车缓缓爬行,像极了三只甲壳虫。 山风静静地吹动,将暮春的蝉鸣鸟声送出很远。一只小松鼠探头探脑,谨慎地打量这个陌生的面孔。 山脚岔道口,牛八抬头仰望道士袱。平日里平淡无奇的包袱一样的小山岗,今天格外扎眼。春日炫酷般悬在山顶上,发出刺目的光芒。牛八眼睛发痛,碎口口水,低低地骂了一句。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泼皮也想碎口水,可想想也就算了。三黑子没有跟来,这几个泼皮都是牛八的死党,近段时期帮着牛八筹备婚事,没来得及去云袖阁吸食神仙乐。其实也没什么要帮忙做的,就是等着拜天地的黄道吉日。牛八的婚事选在六月初八,距现在还差不多一个月。 “你们都呆在这儿,谁也不准跟上。”牛八向身后的泼皮瞪着眼,又示威一般看向身后那群无聊的人。 从东边山脚缓缓爬高的马车,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停在铁老大的面前。 “哈,果然是你!大人所料一点不差。”赶车的正是大罗,此刻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铁老大。 “风闻铁老大最爱多管闲事,可云袖阁的事你可管不着。我且问你,你受谁的指使?上次你抢劫的一箱神仙乐去了哪里?” 不愧是京兆衙门里的人,即便马车冲进湖里,一个大箱子都沉到湖底,还是给他们打捞上来了。只是神仙乐被湖水浸泡失去了功效,难怪云袖阁停业。 风打在铁老大的脸上,他的脸就像老松一般苍劲,仿佛布满坚硬的疙瘩。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人的货色连朝廷都不允许。”铁老大没有正面回答,却让大罗疑妒顿生。 “你想做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难道不想让朝廷知道?”铁老大以退为进。 “这你可说对了,云袖阁正是替朝廷办事。你私自拦截马车,你可知道你犯了死罪?”大罗阴险诡谲地笑。 “谁能生而不死?”铁老大风中大笑,豪迈如风,“你问我想做什么,我答你做你让你不能做之事。” 这句话有点像绕口令,可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 “跟云袖阁作对,就是跟朝廷作对,你就不怕?”大罗气势汹汹地厉声喝道。 “既来之,何惧之有?”铁老大纹丝不动,宛如一颗苍松屹立官道中间。 “臭小子,那就别怪爷们心狠手辣!” 大罗满脸的戾气,跟铁老大啰里啰嗦半天,若不是忌惮对方还有帮手暗中埋伏,他早就饿狼扑食,将铁老大撕咬粉碎。 现在他似乎得到了一个指令,所以他不再废话,腾身飞起,空中一把寒森森的腰刀劈开春风,化作光芒。 大罗不是修行者,但不是一般的武者,加之长年在京兆衙门办事,阅历非同一般,此刻一把腰刀舞动起来,颇有破风之声。 “啊~”躲在松林后的牛八惊慌失声。 这一刀在牛八眼里,不啻是劲风扫落叶,若是砍实了,铁老大怕是一刀两断,身首异处。 入云龙入侵一条街时,牛八是亲历者,那时铁老大自湖中走出来,浑身湿透,除了用一道褐色光芒切断小强盗的手腕,便是用奇异身法附在入云龙背上。至于那道褐色光芒是什么,没有人看清楚,也没有弄得清楚。 现在壮汉大罗的腰刀闪耀着寒光,带动树梢间漏下的阳光,匹练砍向铁老大,那手法不知比小强盗高明多少,刀法不知快了多少倍。 牛八不确定铁老大能不能躲过,所以他惊叫;他虽然对铁老大充满信心,可眼前危机犹如身临其中,所以他无法控制地惊叫。 惊叫中,他看见山风凌乱,他看见刀芒闪耀,他还听见大罗狂暴的狞笑。 然后他的眼眸闪过一道光华。 若是晚春时节,天气暑热,积雨高云,常常伴有雷电。那一道蓝色光芒在黑云中一闪即逝,便是惊人心惊胆战的光华。牛八眼际闪过的这道光华就属于这种。 壮汉大罗像一艘抛锚的船,陡然停住。他的眼睛表示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这个神情落在牛八的眼瞳中,放大成岂有此理的愤怒。 愤怒之后才是无可奈何且打死都不相信的意外:一只耳朵被切割,一条右臂也被切割~大罗倒飞出去,摔倒地上,痛的打滚。 铁老大下手从来不留情,四分斧下,开皮割肉。但不留情不是下死手,纵然大罗凶狠,铁老大也还留了他一条性命。 “你杀了我吧…”大罗在官道上翻滚,卷动几尘灰土。 牛八早已骇得面如土灰。他相信铁老大,却未必料到铁老大有如此威力。 “我为什么要杀你?”铁老大提着一把斧头,普通不过的砍柴斧,斧头居然未开封。 “因为你不杀他,他还是会被杀。”冰冷的声音自马车中射出,同时射出的还有一道人影,如风,风影似电。 修行者! 铁老大的眼瞳在收缩。 对于普通人而言,修行者是神邸的存在。迄今为止,铁老大也就和三个修行者交过手。 准确的说,铁匠铺打垮邋遢老道根本不算,因为到现在他都不知晓当日发生了什么。至于入云龙,那其实应该理解为某一种特殊的手法起到了奇效,而不是正面的刚。只有对上智能主持,那也是趁着和尚的不备,动摇其佛心,且无限放大其弱点,然而实质上并未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手。 但现在完全不同。英大人比起入云龙修为更高,这一点入云龙已经承认。连入云龙也只能凭借树林中的有利地形进行周旋,且还得到一个修行者暗中的相助才能全身而退,铁老大现在没有任何优势。 来人速度太快,已经不是一般的修行者了,铁老大“不三不四、不四不三”的身法虽奇特,但也是针对低阶修为,遇到高阶的,大打折扣。铁老大根本无从知晓对方的修为,只在一刹,周身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笼罩。 他勉强移动了一个身为,刺溜一声,他的左臂及肋下划出长长的口子,血水呼啦就冒了出来。 “居然躲过一劫。”英大人一击而中,也不追击,只把铁老大看作死人。 英大人亮出相来,马车中隐藏的壮汉也都一起现身,十多人并未合围铁老大,在他们眼里,铁老大也是个死人。 牛八脸色煞白,像僵硬的蚯蚓一般,软软的而动弹不得,有一种尿尿的失控。 血水还在流,慢慢地浸湿了脚下的官道,不规则的图形像受伤极为严重的怪兽。牛八眼睛发黑,嗓子发涩,他也认为这次铁老大必死无疑。 “胆子够大,命也够贱。”英大人嘲讽道,“本大人本来是想引出那强盗背后的人,没想到是你,一个知味学堂的学生。” 英大人有些失望。那日在此处遭到伏击,对方分明是两个修行者,一明一暗。事后京兆衙门那帮笨蛋终于没有白吃白喝白拿朝廷的银子,查出交手蒙面人是苍龙岭强盗入云龙,至于暗处那人,泥牛入海,影子都没捞到。所以,京兆衙门的人依旧是笨蛋。 铁老大冷漠地看着他。山风慢慢地大了起来,松涛一阵一阵卷起,他的翻来的皮肉中咕咕的血水被山风一吹,渐渐地粘稠了。 “明明知道要死,你为什么还要来送死!”英大人没征兆地开始狂躁,满脸络腮胡子精神抖擞,表现出十足的男人气息。 “死有何惧?”铁老大轻描淡写地冷笑,“你也会死。” 死有何惧!随着山风送入树林,牛八的眼眶全是水,这个枣子坡泼皮世家子弟,uu看书 .uuansucm在这一刻,心境居然起了奇妙的变化。他将后脊挺了挺,腰直了,背也直了,他突然发现挺胸抬头真是很舒服的一种姿势。 “本大人会死?死在这里?哈…”英大人好像是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抖着络腮胡大笑。那十来个壮汉也一起附和大笑,他们的眼中,这个即将死去的人无疑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二愣子,不然,怎么会说出那么无知的话。 相府英大人,权相手下第一红人,凝炁境高阶上品,居然有人说他会死?这岂不是十分可笑的事。 “是的,每个人都会死,现在或者将来。”铁老大说,他的眼睛不好看,猪肚眼,一点都不俊朗,可明亮,就像树叶间的阳光。 “难道你就一点不怕死?”英大人又想发怒,他喜欢发脾气,这是习惯,连权相都喜欢他发脾气的样子,很有男人气概。 “大人,救我…”恰恰痛昏过去的大罗又痛醒过来,正撞在英大人发怒的当口,所以英大人一抬脚,大罗从官道上飞到道旁的树林里,不可避免地再次昏厥。 “如果你说出背后的指使者,本官就放了你一条生路。”英大人始终认为躲在暗处的那名修行者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孔聚财怎么样了?”铁老大突然问了一句答非所问。 “不过是个鱼饵,本官迟早要收拾孔老财,现在谁去管他死活。”英大人却实话实说。 “很好!”铁老大轻轻吁出一口气,将手中的砍柴斧提了提,斧柄到斧头,血水淋漓。 “那么,来吧。” 第67章 杀死第1个修行者 铁老大提斧,飞身,进攻。 英大人狂笑,震怒,攻击。 英大人冷笑。如果对方这个时候逃跑,以他诡异的身法,借着山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现在他居然敢硬对硬,简直是找死。 手掌往地上一抓,官道尘土大起,黄色尘土仿佛旋起一道风柱,一把风刀形成。 借风凝刀,黄色风刀,修行者的奇异功法。 修行者修炼到一定程度,可以注道炁入五行,凝练出本命武器。黄尘风刀应该就是属于这种了。 铁老大凝目思索,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与高阶修行者的硬刚,他不知道自己体内充沛的灵气是否扛得住对方的致命一击,现在没有退路,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一试。 同时,他也在等待某一种可能,他不觉得那日暗中相助入云龙的修行者就这般无声无息消失,否则为何要暗中出手,别说纯粹是为了随心所欲率性而为,除非是偶然路过者。 风刀成实,一丈六尺大刀临空劈下,尘土如烟,蓬乱大作。 刀锋尚未触及,铁老大的砍柴斧居然砍出两条风线,竟将英大人的风刀带动一丝。可这样还是不够,风刀前锋所指,铁老大发丝散乱,衣衫破碎。 铿~ 一刀一斧硬刚,刀还是刀,砍柴斧被风刀荡开,刀锋顺势下劈,风力狂暴。 铁老大喷出一口鲜血,风刀委实太霸道,巨大的撞击力几乎让他五脏移位,从手臂传导进入肉体的风刀霸力,到底还是伤了他的肺腑。 伴随剧烈的咳嗽是不断往外涌出的血水,他的手臂几乎麻木,毕竟是修行者呀,恐怖的力量并非普通人可以抵挡。 英大人轻咦一声,修行者那一刀居然没有击碎对方一把普通的砍柴斧,连一个缺牙都没有,这要是传出去可不是笑话,而是惊诧。 风刀之下,铁老大的感觉更加不妙。他空有一身灵气,那些灵气却像充气球一般混沌于体内,并无流转移动之势。这就好比一座水库,库里蓄满了水,然而只是一团死水。 等同于死水的灵气基本上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用来摒住呼吸没问题,用来打架,没门。 所以铁老大在知晓灵气没有多大帮助时,再想逃跑就晚了。“不三不四”“不四不三”身法施展不了,铁老大只能硬着头皮上。 但他居然勉强扛住了对方的一刀,风刀虽强大,但还没有强大大可以轻而易举碾压自己。 这是一种信心,更是一种心理暗示。只是有点麻烦的事,先前一直安分守己的灵气有了蠢蠢欲动的苗头。那些灵气不听使唤,他也无法指挥,但铁老大笃信,在某一个节点,一旦触发,将是极为奇异的开始。 于是他吞下血水,居然还向英大人笑了笑。 四分斧没法发挥最大功效,或者说砍柴斧对于英大人完全是斧头碰上了钢筋,铁老大应变神速,手掌一松一紧,砍柴斧变成了大铁锤。 不是他有多神奇,那些打架的武器都藏在腰带里,那些口诀都张口就来。但旁人看上去就完全不同,甚至连英大人都微微拧眉。 轰~堂堂~ 铁老大抡出拿手的轰天锤,势大力沉,与风刀强硬对打,宛如在铁匠铺子打铁一般。他的动作完全到位,力量也足,通常这一锤下去火星四溅。 但此刻不一样,轰天锤根本抵挡不住风刀,凌冽的刀锋掠过,铁老大的右臂被掀开一层皮肉,露出红白相间的骨头,血水喷洒。 牛八捂着嘴,他不敢再大声惊叫。他是泼皮,泼皮也动容。 风刀掠过,刀锋上还附着铁老大那层皮肉,像一面红旗,惊心动魄。风刀再一卷,重新扫回,拦腰砍去。 “你无法挡住一个修行者的愤怒,所以,你去死吧!” 英大人的声音其实蛮有磁性,正是那种特别吸引女人的声音,再配上他很粗犷很男人气概的络腮胡子,的确有一种堂堂伟丈夫的感觉。 刀快如风,没有人认为接连受伤的铁老大还能扛得过。在人们的认知里,这世上还没有一个普通人能够在修行者刀下逃生。 即便是铁老大,也不能。京兆衙门那些身穿便衣大汉已经露出草菅人命的狞笑。 奉承话马屁话都不用打草稿,张口就来:“英大人神功盖世,修行惊人。区区铁老大,简直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那个隐藏的修行者没有在意料中出现,或许那人本来是个路人,只不过碰巧遇上,出于当时的心情暗中相助了一次而已,也许现在早就离开枣子坡十万八千里。又或者这人还不敢明着得罪云袖阁,所以迟迟不出手。他会出手吗?如果道士袱上根本就没有这号人,铁老大的算盘落空时,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机关算尽,果真是害了自己。风刀搅动山风,山风伴着尘土,形成一个绝地死地。 然而没有什么不可能,从这一刻起,绝境中没有不可能发生的奇迹牢牢地占据了牛八的意识,直到无数年后,牛家后代在与人们吹牛时,依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铁老大在风中像一条鱼,滑若无骨,顺势游动。红色的血水四下飞溅,宛如那条鱼在水中激荡的红色水花。风刀在后面追着那条鱼,似乎总差了那么一分一寸一点。即便好几次都已经追上了,也堪堪砍在了铁老大的后背,却都被游鱼一样的铁老大风驰电掣避过。 然后,电光火石中,一道褐色光华亮起,就如同牛八第一次在一条街看到的一样,可能更加迅速,更加隐密,在牛八的眼际闪过,瞳孔里仅仅残留一道残影。 于是,风刀碎了,一顿乱风,之后散了。风顿住,尘静落,英大人惊愕地瞪大眼珠,满脸的不相信,好像还挂着一丝诡异而滑稽的笑。 这怎么可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英大人斩了铁老大吧?可英大人的笑容为何凝聚出那等诡异? 没等京兆衙门的捕快看清楚想明白,嘶鸣大起,三匹马相继发狂了,全力往山下冲去。 “英大人…”终于有人发现不妙,英大人的眼珠不是瞪眼,而是很夸张地瞪眼,因为眼珠子都瞪到眼眶外了。 还有细心点的发现,英大人的喉结破了一个洞,洞口正咕咕地往外喷着红色的粘稠的液体。然后,满脸络腮胡子一副伟岸男子汉的英大人倒下了。 一个普通人,连武者都算不上的铁老大居然杀了英大人,那可是权相府中第一号红人啊,且是凝炁境高阶修行者! 英大人就这么死了,京兆衙门的捕快浑身上下脱出一层冷汗。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突然发生大喊,癫狂一般追赶马车。 抓不到杀害英大人的凶手,别说自己这些小小捕快,怕是京兆尹大人,即便是权相的门生,也吃不了兜着走。权相有多恐怖,别人不清楚,京兆衙门的这些捕快比谁都清楚。 铁老大坐在第一辆马车上,拉着缰绳,神智开始混乱。 方才那计杀手,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风刀落下时,他本来已经毫无生机。然而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体内磅礴的灵气突然狼奔豕突,没有经脉可行,就沿着他的那些血脉肌肉渗透。他觉得自己已经化作了一条灵鱼,居然能够在风中游动。也就这个瞬间,铁老大打出了那颗枣核。 枣核不知被他练习了多少次,坎儿岛的三年,他用枣核打了无数的青背鲫鱼,手法自然熟稔,uu看书 .uukanshu 拿来打英大人,就像打鲫鱼一样。枣核打穿英大人的喉结时,英大人还抿了一口口水。然后他的道炁就被一层无形的灵力封住,然后,他死了。 这是他真正意义杀死的第一个修行者,不可思议但千真万确。 但铁老大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体内灵气全然混乱,力气也几乎要完全枯竭。那些灵气从他浑身的破洞中迸出,发出嘶嘶的恐怖响声。他好像要虚脱,他的鲜血被灵气搅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要飞离他的肉体。 他吃了太多的青背鲫鱼,那些鲫鱼又都化作灵气蛰伏在他肉体中。现在他的肉体出现无数的破洞,就像专门为灵气出逃打通了无数的通道。灵气越浓厚,逃奔就越猛烈,带出的血水就越多,灵气混合血水喷洒,笼罩在他身体周围,铁老大已经成了一个血球。 最后一刻,他跳上马车,杀猪刀毫无保留地插进马屁股,马儿发狂,拉车狂奔。 一匹马发狂,传染另两匹马,三辆马车鱼贯冲下官道,越跑越快,越冲越猛。后面十多个壮汉大呼小叫,挥刀追下。 铁老大脑袋越发混乱,马车冲下官道,前方岔道口等消息的人群堵住去往枣子坡的道,马儿发狂,选择另一条道,径直冲去。 枣子坡等待已久的人们这时看到了诡谲一幕:一个血人,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一颗不断喷着血气的血球,正驾着马车投湖而去。 噗噗噗。 三辆马车接连冲进牧羊湖,马儿拉着马车,向湖远处游去,渐游渐远,渐渐沉没。 第68章 禁令 道士袱上,铁老大杀了修行者英大人,这是事实,牛八作证。 牧羊湖中,像个血球的铁老大驾车跳湖,生死未明,这也是事实,岔道口上百人作证。 两条消息,一个像山风从后山吹进枣子坡,一个像湖风从水面吹到一条街。 云袖阁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倒是攀仙楼的孔老财最先做出回应: 自今日即时起,凡入云袖阁吸食神仙乐者,从今往后,不得进攀仙楼及孔记一切商铺包括但不限于已有和今后开张的店铺。 这是一条禁令,也是釜底抽薪。枣子坡人众皆愕然,不去攀仙楼,大不了少了口舌之快;但不去布庄、裁缝铺,穿什么衣服?不去妙医堂,怎么治病?不去棺材铺子,怎么去地府? 这实在是头痛的选择。 铁老大自身难保,说不定被湖里的鱼儿吞食了,孔老财这般旗帜鲜明地叫板云袖阁,到底为了什么? “为什么?”孔老财面对连掌柜的提问,语气里含着一丝歉意,也有一份豪气。 “此时此刻,我攀仙楼如果不表明立场,待云袖阁缓过气来,只怕枣子坡真就成了人间地狱。铁老大做了第一件事,这第二件事该咱们做了。” 孔老财是在支援铁老大,也是在挑起一份属于自己的责任。 连掌柜不再说话,东家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跟着东家一路走到底。 一主一仆沉默了许久,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等情绪平复下来,孔老财说道:“聚财遭绑票的事莫要向老太太等提及,免得担心。” 连掌柜道:“入云龙送小东家回来时,府中上下都知道了,此刻小东家怕是在老太太怀里。” 孔老财仰头想了一会,也不知是对连掌柜说,还是自言自语:“明儿还是正常去上学吧。” 连掌柜正想说什么时,却又听孔老财说道:“你说,要是入云龙跟着铁老大去了道士袱,铁老大会不会就没事?” 连掌柜一怔。如果入云龙跟着铁老大去了道士袱,其结果如何连掌柜不好猜测。 但他知道,如果入云龙不去救孔聚财,孔聚财只怕现在还在湖里飘荡。 于是,连掌柜轻轻地叹息一声。 枣子坡所有的人都在静静等待,攀仙楼已经向云袖阁宣战,另外两家会是什么态度? 但消息迟迟未来,知味学堂和刘府似乎封闭了与外界的联系。按理说这不应该,怎么着,都有一个表示吧。 这一天就在看似平静实则焦灼的等待中度过了。 知味学堂和刘府依然安然若素,云袖阁也无动于衷,双方好像商量好了一样,极为默契的保持沉默。 旁人不知道知味学堂白老夫子是怎么想的,也不清楚刘府内部发生了什么。 只是从知味学堂学生的口中断断续续传出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夫子正在闭关做学问。 而刘府打杂的仆人却是三箴其口,让人看来,却是讳莫如深。 好在这几天云袖阁停业,那些本来还想去吸食神仙乐的人也被迫呆在家中或一条街上。 这样也好,免得真的因为违规攀仙楼的禁令而纳入攀仙楼的黑名单。 有的人还在等,有的人正在看,枣子坡陷入到等待的怪异情绪中。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第二条禁令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而且很是别扭,很是上不了台面却又堂堂正正。 这条禁令居然是牛家发的,意思是这样的: 凡是进入云袖阁的人,不保证家中不会失窃、被偷、被石头砸,被脏水泼,被泥巴涂,甚至被一把野火烧掉。 泼皮自有泼皮的道,这才是泼皮的横~蛮不讲理。 不去攀仙楼吃酒,可以吧;不去布庄扯几尺布,也行吧;不去妙医堂看病,忍几天病也许好了呢;不去棺材铺子,呸,谁家天天死人呀… 但是,这家中如果被偷了银子,砸了碗盆,浸了大水,糊了泥巴,着了大火,我的天呐,那可不是好玩的。 起初人们还在嘲笑牛家,你一个破落户,也有资格发禁令? 但仔细思量,却品出其中厉害来。于是在嘲笑之后,才是恶毒的咒骂。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骂牛家那群老牛小牛牛犊子,更多的人暗中竖起大拇指。牛家,够种够爷们! 死了英大人,云袖阁中已经乱成一团,哪里还有心营业,况且神仙乐接二连三被那该死的铁老大丢进了牧羊湖里。 毕竟是极为神奇的货物,就算是京兆尹大人也一时半会凑不到那么多,哪能天天往枣子坡运送。 好媳妇也做不出无米之炊,所以云袖阁停业好多天了,而且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重新开业。 “这可不妙,老家伙还是死咬着牙,不管怎么着,就是不开口。东西拿不到,英大人的死你我都承担不了呀。” 钱清忧心忡忡地说。 也是,如果拿到了那东西,回到大景城至少可以将功折过,不说升迁,维持个原样应该没问题。 “都是那该死的铁老大。英大人也是,呆在云袖阁多好,偏要亲自去道士袱抓人。得,人没抓到,反丢了自己的性命。” 田恒喝了口酒,酒是攀仙楼的穿洞风,田恒只喝酒,不吸食神仙乐。 “如果是一般的人也就算了,相府不缺人。可死的是英大人,那可是相府当今第一号红人,权相最宠的人。” 钱清摇头,他不喝酒,只塞进颗花生。 “等此间事了,凡是与云袖阁作对的,哼,都得安个勾结强盗,通敌卖国的罪名,不死也要脱三层皮。” 田恒恶毒地骂。 “我怎么总觉得这活干的有点伤天害理…”钱清皮笑肉不笑。 “你这话又提了。”田恒冷冷地看着钱清。 “得,算我没说,没说。”钱清又从桌上捡起一颗花生,手指一捏,壳儿破了,露出红衣包裹的花生米。 却没有塞进嘴巴,似乎在犹豫,到底还是说了:“我听人说,那英大人是权相的龙阳相好…” 田恒唬了一跳,酒杯摔倒,碎了一地,指着钱清的鼻子道:“你要自己找死,可别扯上我,这种砍头的话你也敢说。” “好好好,不说了,再不说了…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钱清名义上是云袖阁的掌柜,可身份地位都要略差田恒,英大人死了,云袖阁真正说话的应该是田恒。 “先稳着,剩下那点神仙乐留给老家伙,英大人这事也先瞒着,说不定这几天就有了转机。” 田恒坐下来,重新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老子就不相信老家伙能熬过去。” 钱清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孔老财和牛十一大的禁令还真及时,倒像是在帮咱们。” “那些家伙,到时候有他们好果子吃。”田恒目露凶光,连钱清都暗中打了个寒颤抖。 刘老太爷的咳嗽简直没完没了,老人气几乎完全要演变成死人气。 这个密不透风也不透气只有一扇高而小的窗户,此刻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孔…咳咳…咳咳…”刘老太爷喉咙里的痰实在太浓太粘稠了,就像鼻鼻虫黏在喉管一样。 “孔老财发出了禁令,连泼皮牛十一大也发出了禁令,知味学堂那边白老夫子还是没放出话。” 刘大员外看着着急,干脆替老爷子把话说完。 许是有一丝小风从高窗上偷袭进来,刘老太爷用了好长时间才将那口浓痰压住,很遗憾没有掏出来。 刘老太爷眼睛望着那方小小的窗户,窗外有一片广袤的天空。 “也…发吧…”刘老太爷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像是事情本就应该如此。 “现在情形,可能不妥。”刘大员外第一次阻止了刘老太爷的发号施令。 刘老太爷缓缓转头,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长子,刘府的大员外。 “爹,您老了,现在是个什么世道?云袖阁现在是京兆衙门的人,背后还站着权相。” 刘大员外耐心地说,他要向刘老太爷澄清这个事实: 京兆衙门,u看书ww.uukah 再加上相府,谁能惹得起。所谓知时务为俊杰,刘府不能糊里糊涂地掉进深渊。 “…咳咳…”刘老太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咳嗽,苍白无力的脸颊多了一丝红潮。 刘大员外静静地等着刘老太爷咳嗽,他其实很想拂袖而去,这鬼地方实在太闷,而且有一种窒息感。 和这样一个食古不化冥顽不灵的老家伙谈话,简直是浪费口舌。 但他还是保持一贯的谦卑和诚惶诚恐,刘老太爷的权威在刘府无可撼动,他是长子,长子也撼不动。 刘府四兄弟,他是大房生的,命中就是嫡长子,是要继承刘家的产业的,因此处处要做出表率。 老二是二房生的,和二姨娘一样,一生畏缩胆怯,他向来不怎么理会。 老三和老四是三姨娘生的,两兄弟走的近,刘大员外对这老三还是有几分提防,或者说是忌惮。 幸亏老四是智障,若是正常一点,两兄弟联手,够他折腾的。 刘老太爷终于将那该死的浓痰咳出来,照例是隐在暗处的绣娘用痰盂接了,复又隐在床头暗处。 这个女人,闹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却也守了刘老太爷一辈子。 刘大员外的心中已经酝酿着一团怒火。 若不是这个贱女人,母亲大人也不会被眼前这个老家伙责骂,最后郁郁而终。归根结底,她才是罪魁祸首。 “是谁都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自己是谁就…就行…去吧…” 刘老太爷轻轻摇头手指,发出了他在刘府最后一道命令。 第66章 飞仙亭游出1尾小鱼儿 铁老大昏眩的脑袋在掉进湖水时突然就清醒了,然后清醒的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自体内窜出的灵气遇着湖水化成了青背鲫鱼,仿佛回家一般,欢快地摇头摆尾。 他的伤都是外伤,杀英大人时主要是脱力,因为穿上癫学究送的那件背心,前胸后背居然挡住了英大人的风刀。只是砍柴斧与风刀硬对硬时,反震之力使他受了极重的内伤。 原本被他吃下去的鲫鱼化作的灵力,现在借着他心力憔悴无法控制,带着血水拼命外窜,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因血水流干而亡。 事实上,铁老大已经是油枯灯灭之际,他觉得随着体内鲜血的飞离,他的生命的生机正快速地枯萎。 就这样死了吗?他浸泡在湖水中,看不到天,也着不了地,他像一条快断气的鳊鱼。 关键是,那些灵气还在夺路而逃,变作青背鲫鱼后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的周围的湖水早已被血水染红,而且范围还在进一步扩大。 这也是杀掉一个修行者的代价。 所谓修行者,能借助自身道炁,化天地之元力为己所用。修行者,那可是天之骄子,他一个普通的人,怎可违背天意,逆天而行? 英大人的风刀无疑是天地元力所凝,风刀砍中他,实则是天地元力创伤他。这天地元力与他体内灵气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誓要毁灭他的肉体及魂魄。 他有很多不甘,始终保持着最后的一丝清明。这样的铁老大在牧羊湖里漂浮了很远,直到夜幕降临。 无数被他吃掉现在又复活的青背鲫鱼觊觎在他周围,似乎在等待他死去的一刻,然后一拥而上,夺食他的魂魄。这是一群饕餮恶鬼,怎么就化身可爱的青背鲫鱼? 血管里已经流不出血水了,肉体越来越浮肿,也越来越干涸。这是矛盾的,却又是统一的。到最后,他的血流干了,他已麻木,除了那点意识,已经完全变作一具尸体,随波逐流。 当夜幕彻底笼罩时,天上的星星次第闪亮,他的指头居然动了一下。 星光落在湖水中,又折射到铁老大身上,幽幽蓝光像神奇的丝线缀满铁老大的背心,又像谁拿着绣花针在那背心上刺绣。铁老大看不到,又似乎看得见,那件普通的背心忽然发起幽蓝深邃的光芒,像极了一幅缩小的天空,渐渐布满了点点繁星。 这个时候,始料未及的奇异发生,那件开始不起眼现在看起来有点神奇的背心突然不见了。其实也不是不见,而是融化了,或者是钻进了他的皮肤里,在肉和皮之间,浮现出一个透明的星光网络,比筋骨脉络更为复杂,依然发出幽幽的蓝光。 本来还在鱼视眈眈,企图守株待人的青背鲫鱼忽然紊乱了,似乎被那层星光网兜住一般,无数的青背鲫鱼化作灵气,重新奔进铁老大的肉体中。 这股灵气比不得当初,那时只是一条一条吃青背鲫鱼,现在等同于庞大的灵气全部注入铁老大的肉体,按照一条条毫无规则的线路,居然冲破了雪山气海,注入气海穴中。 灵气太过庞大,气海穴又太过狭小,于是灵气不但地冲撞,气海穴不断地膨胀、收缩、膨胀,巨大的冲击力让本已不堪重负的铁老大再也无法承受,就像死亡之前大叫一声,可怜的铁老大竟然被一群小鱼儿折磨得昏厥过去。 其实昏迷挺好,至少不用受罪了。 这之后,星光渐弱,气海穴到底装下了灵气,慢慢地就安静下去。只是,这时的气海穴,比起常人,甚至一般的修行者,都要庞大好多。 可惜的是,铁老大的雪山气海虽被冲开,但灵气却储存在气海穴中,不能更进一步,所以,严格来说,铁老大依然是无极不开,道炁不聚。而且气海穴里囤积了庞大灵气,一旦装不下时,就会像水库崩溃,后果不堪设想。 但铁老大根本就不用想,一个昏迷的人,接近死亡九成九的人,是没有办法去考虑自己的将来。他就在那湖水中飘呀荡呀,沉沉浮浮,如无根飘萍。 夜去昼来,昼落夜出,差不多三天后,铁老大发出一声极微弱的呻吟,他醒了。 睁开眼,满天繁星,熠熠生辉。他的后背咯的痛,手指触摸处,竟然是光滑的礁石。 这是哪里?他勉强将头侧抬,于是他看见四周无数颗晶亮的星星,还一荡一漾的,好看。 莫非我死了,来到了天堂?铁老大还没有完全清醒,所以他的视觉还有点恍惚。 有夜风拂过,微凉,却是湖水中气息。天堂是否也有湖,是否叫做星湖。铁老大忽然讶然失笑,原来还没死,居然飘到了坎儿岛,又被湖水送了上去。 天上是星罗棋布,湖面是繁星点点,上下星光相互辉映,却是人间美景。 铁老大太虚弱了,身上那些伤口因为被湖水浸泡已经发胀腐烂,又因为血流干了,所以翻开来的皮肉都是惨白的,而骨头裸露着,有几根断裂了,刺破皮肉,稍稍动一下,浑身就是战栗般剧痛。 无法形容的惨状,无法承受的痛苦,可铁老大还是轻笑了声。 没死,这比什么都好。他向来能够给自己找到快乐的理由,只要还活着,那就是一种幸福。 这么美的夜景,如果不好好欣赏,实在是对不住。都这个状况了,铁老大还有这个心情。当初他是和小女孩一起看湖光山色,之后是他一个人看,现在还是一个人。 那个小女孩,怕也长大了。他想着,眼前又浮现出斗笠面纱里那张绝世容颜。真是个小妖女。他又笑了,一笑牵动嘴角,扯出一阵大痛。 躺了一会,他开始往上爬,准确说,是挪。每挪动一下,他就要经历巨大的痛苦,那些痛感直接穿透溃烂的肌肤,钻进骨头里。 箜。 声音不大,就像一个竹板轻轻磕在礁石上,轻许的反震让他呲牙咧嘴,然后就是一通舒畅。不知何时,他已经握着砍柴斧,斧头轻碰礁石,传导的反震力量让他重新找到了久违的感觉。 真是变态的操作。 但他喜欢这种剧痛之后的畅快感,随着砍柴斧的一起一落,他的幅度越来越大,力量也越来越大,痛苦和畅快同样也越来越大,而残破的骨头和腐烂的皮肉也在神奇地愈合。 没有人能用这种方法自愈,哪怕修行者也不行。但这个世界偏偏就有,而且还是一个完全不能修行的普通人。 铁老大用了砍柴斧、大铁锤、杀猪刀,午夜时,他居然爬到了礁石顶,那是他曾经呆呆坐着看朝霞升起看落日西沉的地方。现在是午夜,没有朝霞,也没有落日,只有漫天的星辰和满湖的星斗。整个天地仿佛就是一个星的天河,他在星河中。 而他,发出了一声无比惊讶而无限惊喜的欢愉,他的眼前,坎儿岛凹陷的中心,一片朦胧又清朗的星光中,有一座六角亭,翼然如飞。 “那是…飞仙亭!”铁老大听到了内心欢愉的声音,他的猪肚眼荡出了无比兴奋的贪婪光芒。 原来真有飞仙亭。 飞仙亭笼罩在一片星光中,泛出光怪陆离的光晕。就像一位被星光照耀的绝尘仙人,随时要飞离而去。 铁老大大叫一声,几乎是从石头顶滚下去,就像一道星光,铁老大射进了飞仙亭。 哪里还管什么皮开肉绽,骨折筋断,铁老大站不起身,所以他躺在飞仙亭中。这个情景,估计是飞仙亭有史以来最窝囊最污的一次飞仙吧。 可惜铁老大还是那个铁老大,并不具有飞仙的本领,应该说,这是第一个不能飞仙而进入,不,是滚进飞仙亭的普通人。 和一般的亭子没有任何区别,六根柱子,六角飞翅,再普通不过了。亭子上方也有一些雕刻绘画,却和其它亭子不同,没有鲜明的主题,没有流畅的故事,而是一个一个独立而怪诞的图案,好像是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刀具画笔刻涂上去。 躺着的好处是不用费力仰着脖子就能将那些奇异的图案尽收眼底。一棵树,却只能看到粗大的树干,根本就没有树枝树冠,似乎很有威力;一鼎铁炉,uu看书 .ukanhu八卦炉,炉中火似在燃烧,在炼化一炉丹药;一座小山峰,峰巅松树下仿佛摆放着一盘棋,黑白棋子分明…林林种种,千姿百态。可落在铁老大眼里,没有兴起半点波澜。 “这是什么意思?”以铁老大的见识,根本就无法理解那些乱七八糟的图案。 他一幅幅看过去,那些图案全是静态的,仿佛就只是随手刻上去画上去一般。 等看到最后,却是一个简单不能再简单的图案,应该是用剑随意划了几剑,粗线条,样子也不好看,甚至还有点怪异~一尾小鱼。 不是鳊鱼,不是鲫鱼,不是鲤鱼,不是鲢鱼,是铁老大从未见过的鱼,真的不好看,还可以说是相当丑陋。 只是有一点,丑陋的小鱼瞪大眼珠,晃着两条鱼须,倒是很萌。 “这条小鱼…”铁老大喃喃自语。 忽然他身体内星光大亮,似乎和天地间的星辰遥相呼应,灿烂,璀璨,那件背心化作了一片星海。 气海穴中的灵气开始涌动,像水浪起潮,似乎在汹涌咆哮。也就在这一刻,那条刻划的丑陋而萌萌的小鱼突然动了,像发现了家的感觉,鱼眼放出亮光。 小鱼活了,顺着星光,游进了铁老大的气海穴。 铁老大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小鱼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游进自家的气海穴,他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 说也奇怪,当小鱼儿游进气海穴中,原本喧闹的灵气忽地安静了。那尾小鱼儿很惬意很舒服地躺在气海穴中,像铁老大一样的姿态,睡着了。 第70章 捕快们的手段 当晨曦在东方刺破黑夜,湖与天相连处,慢慢洇开一丝霞光,然后在猝不及防中,无限的彩色涂满了云霞。 天亮了。 坎儿岛还是坎儿岛,飞仙亭却无飞仙亭。 铁老大眨巴着猪肚眼,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梦境,他连梦游的资格都没有,就看着那奇异的鱼儿游进气海穴。 现在,他的身体和之前相比没有任何不同,伤势还是那么重,但破碎的骨头却好了许多。他以自己独有的方式疗伤,竟然具备自愈的能力。只不过要多花点时间。体内的灵气逃而复返,而且冲进了气海穴,所以气海穴有些鼓胀。但他不会修行,也无法去利用那些灵气,就像空有一座宝山,而不晓得如何开发。 算了,顺其发展,任它所为。铁老大心态一向很好,强求不来的绝不勉强。他看着满天的云彩,觉得云端里就是有一座城市,有道路,有街坊,有行人… “要是能吃上包老叔的肉包子就好了。”铁老大舔着干裂的嘴唇,湖水就在身下,从礁石上滚下去不会浪费多少时间。但他连滚的气力都没有,和爬上来时一样,他就一点一点挪下去。 日子就在他从挪到爬再到滚最后到跳的过程中流淌着,但这之后的十多天,无论星空多么璀璨,飞仙亭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五月的最后几天,大概是春的尾巴了。春还没有充分表达自己的浓情蜜意,夏的热烈泼辣就开始跃跃欲试了。 大学姐白玉葭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夏装,比春装要薄许多,于是,她浑身上下洋溢着的青春气息就明目张胆地挑逗着春光,炫酷着夏风。 当白玉葭走进学堂,刘静定的矜持有些紊乱,他的眼睛躲避着那道春光夏风,却又在别人不易察觉的角度欣赏着。孔聚财可就不一样,肥腻的肉脸油光闪耀,就像烤熟的鸭子,胖小手托着胖两腮,歪着头,旁若无人毫无顾忌地盯着看。 “孔聚财,你是不是有病?”有学生实在看不下去了。 “病了,我是真的病了…”孔聚财无力地呻吟,像中风一般流下一串哈喇子。 “各位同学,夫子生病,无法亲自前来,就让我来颁布一条学堂规定。”白玉葭环顾四周,眼光在刘静定脸上稍稍停留,又立刻转走。 “啊,夫子都十多天没来了,夫子到底生的什么病?” “大学姐,让我们去看看夫子吧…” “都别吵,听听什么规定。” 等学堂议论稍缓,白玉葭轻哦了一声,脸色也转为沉静严肃,说道:“夫子禁令,凡进入云袖阁吸食神仙乐者,开除学籍,遣返回家,且宗室同宗同族之人,一律不准入学知味学堂。” 这条禁令太狠了,不光直接剥夺进取功名的资格,连整个家族都要遭受连带之祸。试想这些进入学堂读书的学生,除了实在无药可救的孔聚财,有哪一个不是肩负家庭希望家族重任,以十年寒窗之苦,博得一举天下之名?无法进学,何谈功名?没有功名,哪里去求富贵? 夫子禁令虽简单,可那是直接要一个家族的命啊。与此相比,孔家的断绝衣食住行和牛家的蛮横无理搞破坏,简直就是小儿科。 短暂的骚动后却是平静中的认同,确实,知味学堂除了前阵子出了个刘府的败家子刘静坚,再没有一个学生敢堂而皇之或偷鸡摸狗进入云袖阁。读书人,以功名利禄封妻荫子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为追求目标,是需要非凡的定力和可控的自觉性。单就这一点来说,学堂的学生实在无可挑剔,夫子的这条禁令颁不颁布都不会改变学生坚如磐石的上进心。 马上就有聪明的学生恍然大悟,夫子这条禁令实际上是要借学生之言行规范他们背后那个家庭甚至那个家族的行为。如果攀仙楼的禁令叫做釜底抽薪,牛家的禁令叫做鱼死网破,那么知味学堂的禁令就是破釜沉舟。 枣子坡在平静十多天后终于又发生了一些让人吃惊的事,首先是三黑子和牛八反目成仇,起因是三黑子偷了他老舅的棺材本。 泼皮也有泼皮的道,枣子坡泼皮历来的规矩是有多横就多横,但有几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得坑蒙拐骗,不得偷窃行盗,不得欺压乡邻,不得强取豪夺。这样看来,泼皮们倒是正经人家。 打架或替人打架,凑热闹或闹出一点小动静,这才是泼皮的本色当行。但三黑子居然背地里偷了他老舅的棺材本,这就不是泼皮的所作所为。他老舅撵不上三黑子,就气喘吁吁地扶着老腰向牛八诉苦。 这还了得,牛八拍着胸脯将事情揽了下来。他觉得应该去讨回那棺材钱,因为每每脑海里浮现道士袱上的那一幕,他就满腔的热血,他觉得应该和铁老大一样,做个了不得的英雄好汉。 牛八找到三黑子时是在云袖阁外,三黑子正脚步发虚一晃三摇地从云袖阁出来。也就十来天没见了,往日那个生龙活虎的泼皮,现在却是形容槁瘦,形销骨立,面色蜡黄,仿佛重疴缠身,病入膏肓。 “三黑子,你又进去了?”牛八的脸色阴沉,都要拧出水来。 “我…没…”三黑子低下头,不敢看牛八。 牛家早就颁布了禁令,三黑子这是明知故犯。 “你就是进了云袖阁。”牛八捏紧了拳头,“你还偷了你老舅的棺材本。” “我没…”三黑子惭愧地不敢抬头,也不敢辩解。 “你还不承认。好,那就按枣子坡的规矩,打一架。”牛八说打就打,挥舞着拳头就打了出去。 三黑子原本就不是牛八的对手,吸食神仙乐后更是难以匹敌。牛八一拳下去,三黑子像一根飞蓬跌出老远。 “起来,还手呀,你敢偷钱,敢进云袖阁,你就敢跟老子打一架。”牛八怒吼。 三黑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条死狗。 牛八提起三黑子后颈脖子,问道:“你老舅的棺材本呢?” “…没呐…都买了神仙乐…”三黑子吐着气。 “没呢?”牛八觉得胸中那团火猛地窜了起来,狠狠地将三黑子掼在地上,一抬腿,一脚踩在三黑子后背上。 三黑子负痛,嘴巴喷出一口血,突然尖声大叫:“杀人啦,救命啊~” “光天化日之下,是谁要杀人?朗朗乾坤,谁敢为非作歹?”一声大喝,青衣巷口突然涌出五六名官差,暗红玄衣,厚底皂靴,青黄腰带上系着一块腰牌,上刻一字:京。字在圈内,圈在字外,寒气森森,森森发寒。 京兆衙门的捕快终于亮明了身份。 几名捕快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按住牛八,然后反绑,上锁,只一瞬间,牛八成了囚犯。 牛八的罪名是:当街滋事,殴打良人,欺压百姓。 其次,几名京兆衙门公差堂而皇之走进攀仙楼,奉的指令是京兆衙门的手书,定的罪名是攀仙楼走私货物、贩卖私盐。 孔老财冷冷地看着那些个公差,捕快们抓人是好手,翻箱倒柜也是好手,间或往怀里塞些值钱的东西更是好手。 攀仙楼的仓库一片狼藉,连掌柜连连跺脚,叫苦不迭。码得整整齐齐的货架被推到,麻袋被割破,白花花的大米铺开一地,那些捕快就在白米上践来踏去,白的变黑。 “造孽哟…”连掌柜心疼地抽嘴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是农人,不知下田种地的辛苦,不知米粒得来的艰辛,这可真是造孽。 “找到了,找到了。”一名捕快大喊,语气里却无惊喜,完全是例行公事一般。他的手里抓着一小布袋,袋口解开,倒出一些白盐。 “好,贩卖私盐,扰乱市场,破坏国体,那是大罪。”另一名捕快冷笑地盯着孔老财。 “那不是攀仙楼的盐。”连掌柜额头上冒出汗珠。大京帝国是有国法条例,贩卖私盐者,死罪。所以官盐都是有标志的,而眼前那袋白盐布袋上却没有醒目的标志。uu看书 w.uukansh “不是攀仙楼的盐?真是好笑,不是的它怎么就在你攀仙楼?难不成它长了脚自个跑进来的?”捕快们一通笑话。 “真的不是攀仙楼的…东家…”连掌柜期期艾艾地望着孔老财。 “也许真是长了脚呢?”孔老财突然说道,他的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就像一块坚冰,整个仓库一下子冷气肃然。 捕快们收住了笑,他们心里清楚,那袋私盐确实是长了脚跑进来的,只是那脚长在捕快们的腿上。 “你,嘲讽公差,挑衅衙门,藐视国法,我看你就是…”那捕快气急败坏,像发怒的野兽。 “大京律法,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请问大人,你可有证据?贩卖私盐,好大的罪名,你可有交易登记册?有来往账目?谁和谁交易?地点时间?私盐又从何而来?人证物证呢?” 一连串的提问,捕快们顿时蒙了。他们做了一辈子捕快,而且还是大京帝国最牛的京兆衙门的捕快,平日里作威作福,哪里有人敢在他们面前发问。 毕竟是京兆衙门里混久的人,捕快可没有被孔老财问倒。带头的捕快吞下恼怒的口水,说道:“孔老板也不要这么急,衙门里接到举报,兄弟们不过是例行公事。” 他又指着连掌柜道:“证据嘛,这不是在找吗?所以还要请这位掌柜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公差们一旦拿出秉公执法的模样,那就装模作样,有模有样了。 “孔老财,是不是贩卖私盐,咱们走着瞧。带走!” 第71章 强盗们的配合 不到半天,攀仙楼的罪名定了下来:窝藏私盐。比起贩卖私盐的罪名轻了许多,连掌柜扛起了所有罪名。 紧接着,孔家遭到一系列的打击:绸缎庄查封了,可能的罪名是那些丝绸布匹里有从宫中夹带出来的皇家货物,那可是死罪。 妙医堂查封了,说是妙医堂药物里含有致毒的假药,解百病的实验被迫停止。 连棺材铺子也封了,理由更加荒唐,制作棺材的木材是砍了枣子坡一棵风水宝树。 罪名五花八门,理由千奇百怪。所有的枣子坡人都明白,这是京兆衙门故意和孔家过不去。 当然,更多的人却在思索:枣子坡和大景城隔着十万八千里,孔老财怎么就得罪京兆衙门了? 京兆衙门的那些捕快已经按不住身份了,在不得不现身时,索性大张旗鼓且煞有介事地行捕快之职能。 反正他们说接到举报、投诉,那是谁也查不到的,说是捕风追影也好,说是强加罪名也好,还不都由衙门说了算? 区区一个枣子坡,还能翻得了大浪? 但云袖阁的身份却不好直接暴露,毕竟是经营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借机敛财,祸害百姓,一旦被人告发到京城里,就是京兆尹大人也受不了。 正因为如此,那些被抓的人,不能关在云袖阁,只好占了秤砣客栈,权当临时办公场所。 牛八、连掌柜等就关在客栈客房里。解百病却没有被抓,因为捕快抓人那天,解百病和秦药老头一起去了后山。 孔家在遭受这等打击后还保持着镇定,因为孔家的孔老财还没有倒下。只要孔老财屹立不倒,孔家就不会轻易认输。 攀仙楼、绸缎庄、妙医堂、棺材铺子,说起来是孔家的产业,实际上又不完全是孔家的。 从性质上说,那些铺子都是独立经营。 孔老财只是它们的东家,真正料理打点的是那些掌柜伙计,所以京兆衙门的捕快暂时没有拿他的理由。 孔家名下的产业被查,或关闭或查封以及牛八打架被抓,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具有极强烈的针对性。 因为孔家和牛家先后发出了禁令,那么云袖阁背后的靠山也就不言而喻了。 现在就还剩下发布禁令的知味学堂,就看京兆衙门那些捕快如何对待白老夫子。 一时间,枣子坡风雨飘摇,风声鹤唳。 接下来,捕快们去了张婶家,小院子里入云龙有节奏地砍柴,另外两个苍龙岭的强盗收拾着砍好的木头,一根根堆放整齐。 “不用砍了。”一个捕快举起腰牌。腰牌代表着朝廷,就是修行者也不能轻举妄动。 入云龙停住手,冷漠而暴戾地看着那捕快,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残忍的杀气。 “我们不是来打架的。” 那捕快吞了口口水,这奶奶的差事实在不好办,对方可是地地道道的修行者,就是把所有的捕快都加上,也不够人家一个小指头轻轻一捏。 “不是来打架就给老子滚。”入云龙露出凶狠的爪牙。 “不是…那个奉命调查,请你配合。”捕快觉得嘴唇发干,想找口水喝。 “调查什么?”入云龙提着斧头问。 “铁老大是不是窝藏强盗…强盗是不是和铁老大勾结…” 捕快们的底气快要断了。 “老子就是强盗!” 入云龙暴喝,斧头闪着精光,若是一斧头下去,捕快的脑袋怕是比木头还要齐整。 “果然是强盗!”捕快身后,小院子外,田恒走了进来。 见到田恒,捕快们如逢救星,腰杆子一下又挺直了。 入云龙的眼睛收缩成线,对方修为不比自己弱,甚至可能还要高上一截。 “打还是不打?”田恒好暇以整。 “为什么要打?”入云龙反问。 他自忖打不过对方,而若真的动起手来,以修行者的手段,这间屋子怕是受不住。 这可是铁老大的家,入云龙没把握铁老大回来不生气的。 “不打就跟我走。”田恒暗中舒口气,他自恃修为高过入云龙,但毕竟都是修行者,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眼前这强盗并不好对付,那日在道士袱上,连英大人那个死鬼都没讨得便宜。所以,能不打最好别打。 京兆衙门的捕快都是养尊处优的主,只有在绝无威胁更无危险的前提下才会不可一世耀武扬威。 “柴还没劈完呐。”入云龙晃动手中的斧头。 田恒皱眉:“攀仙楼都关闭了,你这些柴砍了也没用。” “铁老大交代的事,必须完成。”入云龙不再理会田恒,开始砍柴。 田恒难堪至极。 其它地方他可以不出面,到这里他必须来,那可是修行者强盗,手下那些捕快搞不定,说不好还要赔上性命。 但他这一出场,实际上已经表明了云袖阁就是京兆衙门的铺子。 这是没有办法的,除非放任那些强盗。 所以田恒向外宣称,他其实是京兆衙门的捕快头领,一直潜伏在云袖阁观察枣子坡贼子奸商的动静。 现在表明身份后,田恒恢复了捕快制服,离开云袖阁,暂住在秤砣客栈。 入云龙没有逃走。 事实上,田恒巴不得强盗们逃跑,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给铁老大定个“窝藏强盗”的罪名。 “好啦,收工。现在去哪里?明天老子可是还要回到这里劈柴,若是惹得老子不高兴,哼哼……” 入云龙凶狠的目光从捕快们眼睛上扫过,最后落在田恒脸上。 田恒稍稍有些失意。 他很想打一架,可没有十足的把握擒拿入云龙,所以他暂时忍住。 然而当入云龙很配合捕快时,他又有一种被愚弄嘲讽的感觉。这感觉非常不好。 于是蹊跷而怪异的场面出现了: 两名捕快在前引路,四名捕快在后紧缀,田恒走在最后面,中间是入云龙和他的苍龙岭兄弟。 这当儿,有从铁匠铺子赶来的强盗,有从胡老爹猪山赶来的强盗,也不经捕快是否同意,一起加入入云龙的队伍。 九名强盗加起来比捕快还要多,强盗们有说有笑,捕快们铁青着脸,这哪里是缉拿犯人,简直是高度警戒,安保护送。 从一条街走过,暗中迎来无数的指指点点。田恒只好装作没看见。 气氛虽紧张,可枣子坡明显流动着一股暗流,似乎孔家、牛家、知味学堂,还有苍龙岭强盗一下子都成了人们啧啧称赞的英雄。 一行人走出一条街,最东头便是秤砣客栈。 几间客房临时成了关押犯人的监狱,连掌柜、牛八是分开关押的。 苍龙岭的强盗也被分开关押,入云龙单独一间,其它强盗每四人一间。 “捕快了不起吗?为什么要关老子?凭什么打老子?” 牛八在房间里隔着门喊。捕快们不敢动强盗,却对牛八下手毫不留情。牛八应该被打惨了,嗓子都嘶哑。 “入云龙,你怎么也被那些王八蛋抓了?”牛八很是吃惊。 “没事,住一宿,明天就回去劈柴。”入云龙边走边乐呵呵。 “牛八,他们打你了?”小强盗问。 这里一直没有说明,补充一下:小强盗的“小”不是指年龄小,而是在苍龙岭地位低,通常被指使做最简单的最卖力的事,比如当初去杀孔老财,这才被铁老大断了手掌。 “狗日的,都不敢跟老子面对面打架,绑着老子打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牛八不服。牛八还是太单纯,以为打架就应该正面的刚的,而不是打黑拳放黑招。 “那可委屈你了。”小强盗摇头。 他其实在所有强盗里的确年龄也是最小的,二十出头。而他和牛十一大同样的断腕,所以对牛八就多了无限同情。 “看吧,等铁老大回来,有这帮家伙好看。”牛八神气地说,仿佛铁老大就是他的救星。 等强盗们分别走进房间,牛八也止住嘴巴。 这情景怎么看都很吊诡,秤砣客栈作为临时牢房,却无一点强力防范设备。 所谓的犯人只要有点手段,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因为每间房门不过上了一把锁。 这锁可以锁住连掌柜,却是锁不住入云龙这些强盗的,而捕快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守在客栈前的小平场上。 显然,京兆衙门的捕快们没有想在枣子坡作长期工作的打算,而被抓的人却很配合,并无一丝一毫想要逃逸的苗头。uu看书 .uukanhu 枣子坡人确实很单纯。 黄昏时,从一条街深处走出一个女人,年轻的脸上写着许多风尘。有人认出那本是刘府的丫鬟,执意要跟牛八的椿杏。 和以前不同的是,椿香虽还是低着头,但已经不那么羞愧畏怯,她的脚步很轻也很实。 手臂挽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是两个碗一杯水,一个碗盛满饭,一个碗装满菜。 椿杏给牛八送饭。 没有人嘲笑椿杏,更多的是同情,也有佩服。多好的一个丫鬟,竟然被东魆岛那些贼和尚坏了身子。 但没有人觉得椿杏脏,反而从椿杏身上折射出枣子坡人一种愤慨。 椿杏走近秤砣客栈,一个捕快斜斜地眼看过去,这名捕快并不清楚椿杏之前的遭遇,见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娘们,顿时起了邪恶猥亵之心。 “小娘们,这是给谁送吃的?要不,陪爷喝两口?” 捕快工作期间不能喝酒,现在快换班了,所以他准备换岗后去喝一口。 一个人喝酒多无聊,跟那帮同伙喝酒也没啥意思,要是有个小娘们陪着一起喝酒,那才够味。 他边说边去扯椿杏的竹篮,还趁机摸了一下椿杏的手。 椿杏就像被一条蛇叮咬了一口,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一双眼睛泛起无助而惊恐的神色,仿佛看到一个凶残而丑陋的恶鬼。 她僵硬着,想逃避又似乎无处可逃,想哀求却难以张口,就在那捕快得意忘形的轻薄的坏笑中,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穿破枣子坡上空。 第72章 杀人的雨 椿杏突然爆发了。 她在爆发前还来得及将竹篮放在地上,还没有让碗里的饭菜倾倒杯里的水泼洒。 然后她在那声凄绝无比的尖叫声中,像一只被无数次凌辱而后终于不再逆来顺受的母鸡,扑腾着翅膀勇敢地冲向那名捕快。 那个捕快懵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情景,过去只有他欺负弱女子,哪里有女人欺负他的。 眼前的女人并不剽悍,也不是悍妇,就是一个疯女人。 很快,捕快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到处都是指甲划破的印迹,伤痕累累,血珠飞溅。 连那件牢固无比的公差服也被撕裂了好几条。 那捕快在发懵后回过神来,忍着伤痛,一脚踢倒椿杏,抽出了腰刀。 椿杏倒在地上,她的发丝乱了,她的鞋子飞了,赤着脚,冷漠地死死地盯着捕快。 这时几个旁观的捕快还没理清思路,那个捕快的腰刀已经狠狠地砍下。 “只会欺负女人吗?” 入云龙像一道闪电从房间里射出,手指轻轻一点,那捕快手腕吃痛,腰刀落下。 入云龙脚尖一磕,腰刀被击飞,噗的一声,插进东头房外的枣树。 “我…她…”那捕快满脸狼藉,狼狈不堪。 “都看到了听到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作为京兆衙门的公差,你就是在欺负一个弱小女人。” 入云龙严肃地看着那捕快,那捕快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好像捕快和强盗易位而处。 都这样了,她还是弱女子?那捕快都想哭了。 “欺负老子的女人,狗日的,有本事放老子出来,一对一单挑。” 牛八不干了,将那扇门踢得哐当响。 那群捕快都惊呆了。 秤掌柜从里面探出头,又摇摇头,苦笑道:“这客栈是你京兆衙门包下的,门踢坏了也得照价赔偿。” 砣伙计面无表情,还是一副呆若木鸡的蠢样。 捕快们面面相觑,田恒头领办事去了,秤砣客栈就是几个捕快守着。 捕快们笃定被关押的那些人不敢造次,所以也没认真看守。 有两个去躲着睡觉,三个聚在一起赌钱,只有那个被挨打的站岗。 现在被椿杏一喊一闹,事情搞大了。 枣子坡一千来人口,最不缺的就是好事之徒。 泼皮们见缝插针,开始大肆宣传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 在他们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中,捕快成了无恶不作淫荡无比凶残无双的反面恶霸。 而椿杏一下子成为枣子坡有史以来第一大烈女,于是,连称呼都改口为“椿杏姑娘”。 人们对椿杏姑娘的感情,一方面是对她在云袖寺中遭遇的同情,一方面是对捕快的横行霸道的不满。 打架? 这在枣子坡早已是司空见惯稀松平常的事,泼皮不打架那还叫泼皮? 且牛八打三黑子理由正当,合情合理,你那些京兆衙门里的捕快可不是吃饱饭没事干吗? 你那些捕快干嘛不去云袖阁帮三黑子老舅讨回棺材本,还不是沆瀣一气贼鼠一窝? 攀仙楼又犯了什么法? 贩卖私盐?孔老财还那么蠢?就算是私盐,价钱总比官府的便宜多了,那可是福利地方百姓的好事。 连掌柜多厚道诚实的人,他会犯法? 妙医堂都被封了,生病找谁看去? 棺材铺子成掌柜老实巴交,绸缎庄严掌柜可没做什么违良心的事。 要说孔老财,多少年来,只有枣子坡人占他的便宜,他可没想着坑蒙拐骗鱼肉乡邻。 还有苍龙岭的强盗,人家早就金盆洗手改弦易撤改邪归正做良人了。 就算是强盗,除了最初拿着刀吓唬一下孔老财孔聚财爷儿俩,也没见过做什么伤天害理杀人越货的不法勾当。 而且每天向攀仙楼、知味学堂送柴,打铁只收一个铜板,这哪里还有半点强盗的横行。 反观京兆衙门的捕快,又是大呼小叫,又是虚张声势,又是嚣张跋扈,又是颐指气使。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是为真理。这就叫不得人心。 田恒回来时,艰难地从义愤填膺的人群里拽出那个闯祸的捕快,先给了一巴掌,再补上一脚,也不管那捕快是否叫屈,却拿眼去看客栈房间。 入云龙早就躺下呼呼大睡,其余的强盗也根本没有理会这趟渣滓事,他就心里一阵冷笑。 强盗不挑事,他京兆衙门就没办法定罪,虽然这伙人自称以前是苍龙岭的强盗,可谁也没去过苍龙岭。 至于是不是真的干过强盗,只有天知道。总不能毫无凭据拿人杀人吧,除非能将枣子坡所有人灭掉。 田恒心里恨的牙痒,他在等待一个契机,也在等待京兆衙门的指令。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椿杏将饭菜汤水从窗口递给房内的牛八。 等牛八吃完,连碗沿都舔得干干净净,这才收拾好碗筷,整理好衣衫,提着竹篮,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真是个疯女人。”捕快们吸口凉气,神经末梢有些发麻。 夜幕降临,秤砣客栈一排房间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水沟草丛中的蟋蟀青蛙唱和,弹奏枣子坡暮春初夏之夜的曲调。 秤掌柜望着门口,那盏气死风灯在无风的夏夜沉闷地静默,叹口气道:“也不晓得这间客栈还能不能保住。” 砣伙计的大头在灯影下显得更加庞大,像一只呆鹅,应了一句:“估计也差不多了。” 秤掌柜摇摇头,又叹口气:“呆久了,还真舍不得。” 砣伙计就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该回了。” 今夜很闷,有点燥热。屋里没有一丝风,一抹灯光斜斜地映入黑夜。 “你说,老白会不会着套?”秤掌柜拨打着算盘,算盘子的响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都多久了,许是…”砣伙计一动不动, 但如果借着微弱的光线,细心一点,可以看到他的耳朵在有韵律地抖动,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 “那东西…”秤掌柜又习惯性地摇头,然后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打算盘珠的噼啪声有节奏无节奏地无聊响来响去。 一夜无风,闷得慌,次日天亮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后山的天边突然滚出几颗暮春的响雷,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倾盆而注。 雨越来越大,密密麻麻的雨线织成厚厚的帷幕,隔个一两丈远都看不清楚。 “这雨说来就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收呐。”秤掌柜开始四顾找人,“小砣,快去收衣服。” 砣伙计傻傻地站着,一点都不傻地说:“雨都下了,衣服湿透了,收不收都是湿。” “也是呀。”秤掌柜摇摇头。 他的手指停留在算盘珠上,似乎想了想,实在没有什么账目可以算了,手指就离开了算盘。 这时田恒走了进来,外面的雨实在太大,他的半边肩膀已经湿透了。 “客官醒得早。”秤掌柜打了个招呼,“去给倒杯热茶,您请坐。” 呆鹅一般的砣伙计就划着桨一样的两条胳膊去倒茶。 田恒也没有什么表示,大马金刀坐下,面对着大门外。 砣伙计送上热茶,田恒示意放在桌上,却对秤掌柜说道:“把那间东头房打扫干净,换上新床垫被褥。” 秤掌柜道:“您放心,昨夜里都换好了。” 田恒点头,似乎很满意。他端上那杯热茶,想想又放下。 秤掌柜斜着上身从柜台后够出去,才看见那些捕快都起来了,一个房门前站立一个,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迎接谁。 “又有新客人到?” 秤掌柜收回身子,他不能表现出太好奇,也不能问的太热情,八卦这东西,须得客人自己说。 秤掌柜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随口一说的样子,手指又开始打着无聊的算盘,噼里啪啦的算盘子声应和着大雨的节奏,倒是给单纯的雨声增添了一点趣意。 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收手的意思。一群无聊的人各怀心事听着雨声,气氛沉闷而诡异。 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还要更长,哗哗的雨中隐约传来清晰可闻的马蹄声,车轮有规律的碾辙声,轧着官道溅起的泥土声,几种声响掺进雨中,混合一起,就显得诡秘而危险。 秤砣客栈一下子成了马车抵达的目标,马车还未现形,所有人都似乎感受到一股压力。 表面看没有任何异样,然而压力之中暗含一股杀气。 确实是杀气,连密密麻麻的雨线都开始歪斜杂乱起来。 隔着老远,隔着雨帘,一道凌厉的杀气陡然而至,穿破雨帘,直杀客房。 “走!”入云龙一声暴喝,数条人影破门而出,撞开捕快,四下分散,逃进雨中。 “还想逃?”田恒冷笑,脸上浮出残忍的笑意。 雨势甚大,u看书 uukansh视线模糊,两丈之外根本看不清,强盗们逃进雨中,借着雨势,藏匿身子,就要桃之夭夭。 噗噗噗。 杀气不只是杀气,而是将雨线凝结成三支雨箭,箭势煌煌,箭意汹汹,分从三个方向射杀奔跑中的强盗。 三个强盗倒在雨中,血水混合雨水,由浓到淡,再被冲刷流溢,颜色渐渐淡去。 倏倏倏。 又是三箭,箭矢闪着光亮,那是雨光。 好强的道炁,好霸道的杀气。绝对不是一般的修行者。 凝炁境之上是破玄境。 破玄境高手。 “逃…”入云龙凄厉的喊声在雨中发颤,余下的强盗开始亡命逃窜。 噗。 入云龙肩胛骨中了一支雨箭,箭头化作雨水,从他后背冲出,带出一串鲜血。 “逃呀?”入云龙趔趄大喊。 他接了那支雨箭,替小强盗挡住了死亡,毕竟他是唯一的修行者,虽然凝炁境与破玄境有着天壤之别。 噗。 又一支雨箭射穿入云龙的腰腹,他眼睛发黑,站立不稳。雨箭入体,化作无数雨滴,每一颗雨滴都是杀人的利箭。 他是苍龙岭强盗的老大,不,现在应该是老二,当老大不在的时候,他就要承担起他的责任。所以他连着挡住两箭。 入云龙实在跑不动了,他的伤势太重了,肩胛骨断了,腹部破了一个大洞,血水不停地流,道炁也在不停地涣散。 一个强盗突然出现在他身前,替他挡住了第三箭。 第73章 屠杀 六支雨箭,射杀四名强盗,入云龙重伤。 不愧是破玄境高手,借天地元力,化雨为箭,此种修为,旁人望尘莫及。 秤掌柜脸色尴尬,一抹苦笑比哭还难看,手指机械拨打算盘珠,已然不成算法。 心乱则指乱,秤掌柜这盘算法一塌糊涂。 呆鹅砣伙计完全懵圈,脸色铁青,就像喉咙里咽下一只苍蝇。 六支雨箭,四死一伤,而且就在枣子坡人眼皮子底下杀人,而且还是隔着修为境界,这好像有些说不过去。 牛八双目尽赤,连嘶吼的勇气都没了。 他趴在门上,从门缝看雨中惨状,他的胃开始翻滚,剧烈翻滚,然后是剧烈呕吐,陈物、胃酸、黄疸全都吐出来。吐得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连掌柜干脆昏死过去。 秤砣客栈,雨中杀人,注定是一场悲剧。 倏倏倏。 又是三箭,三箭齐发,全部射向入云龙。来者分明就是要杀入云龙,至于其它强盗,一个也逃不掉。 原本逃出数丈的三个强盗突然一起转身,向着入云龙冲去,也向着三支雨箭扑去。 “干什么?逃命呀…”入云龙单腿跪倒地上,用一支腿勉力支撑,他的身后是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强盗。 没有强盗回答,三个苍龙岭强盗悍不畏死冲向雨箭,一个强盗急切喊道:“老幺,背人逃跑。” 小强盗实在是吓坏了,居然没有任何动作。 噗噗噗。 三箭三个强盗。之前是入云龙帮弟兄们挡住雨箭,现在苍龙岭的强盗要用性命去挡住射向入云龙的雨箭。这就叫~义气。 秤掌柜的眼里闪着严肃的悲哀,砣伙计还能站着,可他的大头上的耳朵已经高高地竖起。 “死了吧。”田恒露出残忍的欣赏和畏惧的崇敬。 “快逃呀!为我们报仇…”倒在血泊中的强盗瞪着小强盗。 小强盗满脸都是泪都是惊恐后的苍白,他觉得全身脱力,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可没由来的,一股求生的力量和一股仇恨的愤怒忽然让他从僵硬中活了过来。 他一把拽住入云龙,将入云龙背起,不顾一切地往后山跑。 雨势没有一点见小的态势,就在漫天满地的大雨中,一辆马车出现在雨雾中,第一眼看过去还是一个粗概的轮廓,只一眨眼,那辆马车似乎就到了秤砣客栈门前。 马车停住,所有人这才看到,车帘微动,一股强大的气流自马车中冲出,向小强盗逃去的方向射去。 气流沿途凝聚雨滴,肉眼可见,泛着光亮的雨滴迅速凝成一支雨箭。 雨箭呼啸,天地元力波动,雨水被带动,形成一股庞大的雨流,宛若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尾巴。 前三次都是凝成三支雨箭,最后一次只有一支雨箭,可见即便是破玄境高手,动用天地元力,也是要消耗不少道炁。 此刻,天地间都是雨,而那支雨箭就像乘风破浪的艨艟斗舰,破开了雨的混沌,追击小强盗和入云龙的后背。 田恒的狞笑毫不掩饰地冲进雨中。 就在这时,无端的一声春雷,惊天动地,天光陡然为之一暗,雨中世界突然混乱,所有的雨点都搅乱在一起,所有的雨滴都混杂在一起,就在雨滴雨水急骤融合中,那支雨箭就此碎了,散了,化了。 借着这当儿,小强盗背着入云龙一跳,逃进了后山。 雨势狂然大作,完全是一座湖从天上扣下来。那马车猛烈一震,车内那破玄境高手似乎被那春雷惊动了。 春雷去,雨更加密集,田恒有些失望,有些茫然,更有些畏惧,他跳进雨中,任由大雨浸湿,躬身行礼道: “卑职拜见提司大人。” 其它捕快不敢怠慢,排在田恒身后,一起行礼:“属下拜见提司大人。” 马车没有丝毫回应,似乎在思考,在调息。捕快们不敢退去,站在雨中,依旧躬身、抱拳、行礼。 雨太大太狂,雨风裹着雨丝都飘进大堂,打湿了砣伙计的裤脚。 “雨势太大,房间已经备好,请大人进屋休息。” 田恒恭敬地说,语气里尽是敬畏之感。 沉默。沉默总是窒息的,至少让那些捕快惴惴不安。 这时,又有两辆马车从雨中走出来,马儿打着喷嚏,说明这雨实在太大。 和前两次一样,京兆衙门通常是三车一队。这次是提司大人亲自过来,等于宣布,京兆衙门开始动手。 没有给出任何回答,提司大人的马车开始起步,三辆马车连成线,踏着一条街的青石板,向雨的深处走去。 田恒舔着自头顶帽子上流下的雨水,脸色谦卑,神态恭敬,眼里溢满了敬佩和畏惧的兴奋光彩。 秤砣客栈一战,不,严格说那不叫战斗,因为苍龙岭的强盗根本就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那叫屠杀。 顾名思义,屠杀就是不讲道理,不要理由,凭的是力量,靠的是修为。技不如人,那就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场屠杀,来的毫无征兆,去的相当惨烈。苍龙岭的强盗七死一伤,还有一个小强盗吓破了胆。 现在,枣子坡铁老大的势力完全土崩瓦解:铁老大沉入牧羊湖中,生死未明。 以当时情形看,铁老大虽然斗杀了一名修行者,但作为普通人,血气涣散,基本上毫无生还的可能。 铁老大的手下,苍龙岭的强盗只剩下两个逃进后山,入云龙被雨箭破了修为,基本无法恢复原貌,苍龙岭的强盗算是废了。 除去最大的潜在危险,余下的不足为虑。 孔家已经风雨飘摇,只要再有一根稻草,就立马被压垮。 牛家那种破落户,根本不值得重视。京兆衙门随便一个罪名,都要牛家那几头犟牛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刘府,更是空有其表,徒有其名罢了。 可以说,在提司大人到来前后,京兆衙门的打击是雷厉风行的。 孔家多家店铺被封,等同于孔家的禁令完全失去效力。 牛八被关押,牛十一大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一来,禁令全废,云袖阁的生意应该人山人海,门庭若市,好的不得了。 可是奇怪,云袖阁的生意非但没有好转,而且出现了人流减少的趋势。 除了那几个固定的老鬼,既没有新的人去,连以前的常客去的次数也在减少,间隔时间也在拉长。 “生意不好,府尹大人要是怪罪下来,你我都承受不了。”钱清翻着账本说。 “这真是奇怪的事,要说提司大人的威名早就吓破了那些家伙的胆,难道那几条破禁令还在发生作用?”田恒狐疑地问。 “或许是吧。”钱清心不在焉地应答。 “那就让他们的胆子再吓破些。”田恒恶狠狠地冷笑。 钱清瞟了一眼,田恒要做的事他干涉不了,只能心里暗叹一声。 将账本放下,好似随口问道:“提司大人雨中遇春雷,听说当时马车震动?” “修行者借天地元力化道法而为,总会引起异象。提司大人道法那是何等精妙,引发春雷震动,自然不是稀奇事。诶,你又是哪里听来的?衙门里还有这等不长眼的家伙?” 前一句还说的有模有样,后两句却是翻脸不认人。 “得,算我没说。”钱清嘿嘿找台阶。 “哼,背后尽嚼舌根子,不怕提司大人割了他舌头?”田恒目露凶光。 “小的们不过是聊聊天,你又何必认真呐。”钱清硬着头皮劝。 “聊天?提司大人是他哪些人聊的?老钱,你可别怪我没提醒,有些话可不得乱说,要是传到提司大人那里,保不定就…” 田恒收住嘴巴,因为一个捕快快步走了进来。 “禀大人,有密报。”捕快捧着一个纸包。 “打开!” 那捕快赶紧打开纸包,内里是一本书,书名《登第秘笈》,内附一封信。 田恒抽出那封信,等他读完,再拿起那本书,不由得狂妄大笑。 “孔老财呀孔老财,这次你可是犯了死罪。” 他转身再问那捕快:“这东西谁送来的?” “不知道,天黑雨大,发现时就已经是放在屋里头。”捕快回答。uu看书 .uukanshu “嗯,看来枣子坡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希望孔老财倒霉。”田恒心情很好,早忘了捕快们嚼舌头那事。 “什么情况?”钱清没看到那封信,自然地问。 “有人举报孔老财和孔聚财私自刻版,盗印书籍,这可是死罪。哈哈,连老天都要灭他孔老财,我们只好送他一程。” 钱清接过信笺,却是思考另一个问题:“这告密的会是谁?为何要告密?且是匿名?” 他这发问,倒引起田恒的注意。说实话,能进京兆衙门做捕快的,可没一个是蠢货。 “刘府的人?”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由疑惑到推理,很自然就落到了刘府这个结论。 很简单,孔家发出了禁令,牛家也发出了禁令,之后知味学堂也发出禁令,惟有刘府一直保持沉默,没有表示任何态度,支持或者反对。 只有一个解释:之前是在观望,现在却是暗中站队,不是别的,因为京兆衙门提司大人到了。 提司大人,京兆衙门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恐怖存在。 一个人是可以改变整个格局的。 “传令下去,搜查孔家,逮捕孔老财孔聚财。” “要不要先禀明提司大人?”钱清老成持重。 “先抓人,我自然会向提司大人禀报。若人犯逃了,你我可不好向提司大人交代。” 田恒阴测测地笑,“老钱,你还没看明白提司大人的态度?” 钱清是条老狐狸,如何看不明白,另一场屠杀即将上演。 第74章 莫非...就是告密者 孔家全乱了。 如狼似虎的捕快不由分说将孔老财五花大绑,罪名触目惊心:私印书籍,盗卖文章。 大京帝国以武统天下,以文治天下,最是重视文章。 不说是知识产权保护,至少朝廷是不允许将盗卖文章当作私自赚钱的工具。 孔老财一声长叹,知道这事终究告发了。 孔府前院后院被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掘地三尺。 孔家老太太一口气没缓过来,生生昏死过去。 女眷们早六神无主,哭做一团。大娘守着昏迷的老太太不停地抹泪,二娘望着孔老财也是不知所措。 虽然写给她在京城做官的兄弟世安的信早就寄出了,但只怕这时还没收到,京兆衙门就已经找上门来。 女人们的哭声早就惊动了枣子坡,一条街今日显得特别安静,所有人所有眼睛都在看着孔家的变故。 除了那些个读书人,极少有人知道孔聚财印刷书籍的事,而且就算有那么几个知晓的,谁也没往告发那个方面想,不就是几篇文章一本破书,值得吗? 要说文章,《登第秘笈》里的文章也确实是好文章,若不是那本书,指不定现在还读不到那些锦绣华章呢。 尤其是铁老大那篇文章,细细读来,简直字字玑珠,风华绝伦。 盗印?谁关心那事,这不还得感谢吗? 但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法律可不以情感为转移。所以,孔家背负罪名。 只是可惜了,即便将孔府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搜查了三遍,也没找出一本《登第秘笈》。 捕快们失望的还有,居然偌大的孔府没有多少现银,除了一些家私生活必需品,也就一些女人们用的碎银,合在一起也不足百两。 竟然没有捞到什么油水。一名捕快十分生气,喷着粗气,凶神恶煞一般冲向孔老财。 “你敢!”孔老财站立如松,气韵如钟。 那捕快踢出一半的脚莫名地要收回,结果一个脚绊,差点把自己踢倒。 罪名虽然有了,但还要交付有司发审,最后确定定罪也不由捕快们说了算。 因此京兆衙门的这些捕快也不能乱来,所以只能悻悻草草收场。 田恒绑了孔老财,孔聚财去了知味学堂,暂时没抓到。 捕快们开始往知味学堂移动,一条街加上青衣巷,一横一竖,路径清晰,孔聚财放学回家也只有这条必经之路。 知味学堂大门照例大开,和云袖阁对峙呼应。 自然,近段时期云袖阁门前冷落车马稀,而知味学堂也是人迹罕至清幽静。 大开的大门却没有一个捕快敢进,田恒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何况京兆衙门和白老夫子斗了那么多年,的确没有讨到半分好处。 捕快们识相,就守着知味学堂大门,有人盯梢,有人游弋。 青衣巷中本来就人少,突然多出几个捕快倒是显得有些突兀。 散学早过了,知味学堂的学生也已经回家了,可是捕快们并没有等到孔聚财,小胖子孔聚财凭空消失了。 “估计是有人通风报信,孔聚财躲在知味学堂不敢出来。”这是田恒的判断。 当然,田恒得到的准确消息是,孔聚财就躲在知味学堂内。 提司大人没有下达任何指令,看来那天大雨中的惊雷确有古怪。 田恒只是凝炁境修行,他看不明白。但提司大人却是破玄境,以他的修为,怎么可能受伤? 但如果提司大人一点问题都没有,为何呈报以后没有得到任何指示? 难道提司大人被那场雷雨所伤?这绝对不可能。田恒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这个假设。 孔聚财确实在知味学堂内,他几次想冲出去,可跑到门边又缩了回去。 过去他胆子大,那是仗着孔老财的威风;现在他胆子小,那也是孔老财被抓后。 “爹…娘…奶奶…”孔聚财早已没了往日的神气,只是一天,他的肥胖的脸就瘦了一圈。 这一刻他才豁然明白当初孔老财为什么要打他,可笑他那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无畏,现在因为自己的无知连累了整个家,孔老财当日的判断完全正确。 孔聚财双手抓着头发,折断的发丝一根根飘落。 他想冲动一回,可他胆怯;他想哭泣一次,可他无泪。他觉得自己像一棵从土里拔出来晾干水分的萝卜,等着盐巴去腌制。 “你出去也救不了孔老财。”白玉葭轻声叹息。 “大学姐…”孔聚财木然而无助地看着白玉葭,“我该怎么办?” 白玉葭怜惜地望着孔聚财,大而黑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惘然,但她还是咬着嘴唇道:“呆在知味学堂,不要出去。” “可我爹娘、我奶奶…”孔聚财悲哀地呻吟。 “他们…会没事的。”白玉葭只能这么安慰,无端地,她的眼圈也红了。 “不行,我要去救我爹我娘…”孔聚财鼓起一丝勇气。 “你不能出去,外面那些人正等着抓你呐,你只要跨出大门,就是自投罗网。”白玉葭伸手挡住。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救我爹娘?”孔聚财仰头望着白玉葭,一颗圆圆的泪珠挂在眼眶中。 白玉葭缓缓摇头,轻轻说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孔聚财终于低低地抽泣,像个伤心的孩子。 白玉葭走过去,一只手轻轻抓住孔聚财的手,将它握住,然后说道:“等,他说只要我们能够有勇气去等,就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大学姐,…我、我听你的,等…” “好,我们一起等。”白玉葭的黑亮的眼光透着一丝焦灼,一丝彷徨,还有,一股信念。 刘静定默默地走回刘府大院。他的心情沉郁到极点,可表面上他好要保持平静,因为他是刘府的嫡长孙。 进门时正好遇到三叔,三叔先打了个招呼:“放学哪。” 这几乎是废话,刘静定和三叔并不亲,通常在一个大家族中,长房是孤傲的,要与其它各房保持一定的距离。 三叔牵着四叔往外走。刘静定很恭敬地侧过身,说道:“三叔和四叔出去?” 这也是废话。三叔却很认真地点头:“你四叔这两天吵着要他老师,这不,我带他出去转转,免得他在屋子里吵。” 四叔的老师当然是那个天杀的铁老大,枣子坡人都在传言铁老大掉进牧羊湖里,多半是淹死了。 死了才好。可刘静定没有把握坚定自己的观点。 “哪里不舒服了?可别生病,妙医堂现在都关门了。”三叔好像看出刘静定脸色不大好。 刘静定方才有一瞬间情绪的失常,赶紧调整回来,说道:“没有生病,学堂里读书累了。” “哦,没病就好。”三叔正要走,忽然转头问道,“孔老财被抓了,听说京兆衙门那些捕快还要抓孔聚财?” 刘静定愣了一下,说道:“巷子里面确是有些人走动,不知是不是抓他的。” “还没抓到么?” “没吧,他躲在学堂里。”刘静定淡定地回答。 “哦,真是造孽呀!”三叔叹口气。这时四叔闹着要找老师,三叔摇摇头,牵着四叔走远了。 造孽?刘静定望着三叔的后背,眼里露出阴沉的光芒。 远远地传来傻子四叔的声音:“我要写字,我要老师教我写字…” 长房在东边,刘静定往东厢房走去。 沿着长廊,尽头拐弯抹角,过去就是父亲刘大员外的书房,也是会客室。 刘静定拐弯时,正见父亲站在书房门口,拱手送走一个人,那人只留给刘静定一个戴着风帽,披着大氅的背影。 暮春将去,u看书 .uukansh 初夏即临。天气已开始见热,走路走快了,身上就会出汗。 而那人居然戴着风帽,披着大氅,唯一的解释是不想以真面目见人。 刘大员外转身进了房间,刘静定站着思索。 他总觉得哪里见过那人,但看不到面相,只是后背有些模糊的熟悉,似曾相识。 “那人到底是谁?”刘静定苦苦思索,那个背影晃来晃去,到最后就模糊了,一点朦胧的线索就此被那风帽大氅混淆了。 旁人可能未能察觉,刘静定却观察到这段时间刘大员外有点神秘莫测,到底是什么,刘静定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也许,父亲大人遇到了大难题吧。”刘静定这么想,“难道那件事跟父亲大人有关?” 刘静定忽地被自己这个想法震惊了。 他记得那日在书房中跟父亲讨论过告发孔家私印书籍的事,而现在孔家被查,孔老财被抓,这一切如此吻合,莫非父亲就是那个告密者? 刘静定浑身上下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他是那么厌恶孔聚财,也曾想过去告发那个胖小子,可内心深处并没有陷害孔老财的意思。 在他看来,孔聚财该死,孔老财无罪吧。 可现在…还有,孔家、牛家和知味学堂都发出了禁令,惟有刘府无动于衷。 别看枣子坡风平浪静,可暗地里那些人不知将刘府放到眼角哪一个旮旯。 他觉得自尊受了挫伤,他的骄傲也在一点一点消逝。 本不应该呀,刘府不是枣子坡的骄傲吗? 第77章 灵堂 刘府刘老太爷被小四爷不小心用弹弓叉死的消息,像一股阴风吹遍了枣子坡。 那个守护了枣子坡一辈子的男人居然以这种荒唐而怪异的方式死了。这多少让人无奈而唏嘘。 也许刘府的男人们并不像枣子坡人表现出那么浓烈的悲哀,只有枣子坡人自己明白,刘老太爷确实把自己当作枣子坡的一抔黄土一朵枣花。 所以他们才表现出失去后的悲伤和失落。 但另一个说法却是小四爷是受了他老师铁老大的怂恿叉死刘老太爷的。 两个消息源都来自刘府,如果把这两条消息关联起来,其实就是一个:铁老大杀死了刘老太爷。 因为,连刘府的刘三爷都没有否定,也没有去澄清。 灵堂就设在刘府厅堂,两个月前,那个还算健康的刘老太爷就端端正正坐在大厅中央的太师椅子上,那时还不怎么咳嗽,大开夜门,静静等候铁老大的闯入。 两个月后的今天,刘老太爷也还在这个大厅中央,不过不是坐着,而是永远地躺着。 今天,他在等谁? 刘府宅第结构和一般的大户人家略有区别,没有隔着大门的影墙,或者是有意拆除,所以透过大门就是天井,天井后面才是大堂。 这叫清明直正,一门洞穿。 天井连着灵堂都摆满了花圈,这些花圈都是枣子坡各家各户送过来的。 但诡异的是,枣子坡人送了花圈,敬一炷香,磕一个头,竟然一语不发地径直离去。 作为长孙,刘静定须得披麻戴孝,跪拜回礼。从一早开始直到现在,刘静定不知回了多少个礼,磕了多少个头,他的腿麻木了,膝盖胀痛了,腰肢像是要折断了。 “平日没见一个人对太爷这般态度,死了竟然都跑来,真是稀奇。”刘静定不解。 当然要是在平日,刘老太爷向来是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从不见客,除非迫不得已非见不可。而刘府的大门也一向关闭,且有家丁守护,旁人是根本进不去的。 若非今日摆设灵堂,估计绝大多数枣子坡人是一辈子进不了刘府的。 “都是三叔,说什么太爷护佑乡梓,理应接受枣子坡人一拜,害的我跪了一整天。”刘静定幽怨地暗想,脸色阴沉,像只死老鼠。 小四爷是在花树里找到的。找到小四爷并不难,找到时,小四爷抱着自己,浑身颤抖,嘴巴不停念叨:“老师,老师…” “老师?”刘三爷一怔,“铁老师来过?” “老师,老师来…没来…哇…”小四爷一声惊吓大哭,再也问不出什么来。 “是那个杀千刀的铁老大。”从来都是畏缩懦弱无能的刘二爷突然大声喊叫。 刘三爷眉头依然紧皱不松。 “老三,这事你怎么看?”刘大员外矜持,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有理由吧。”刘三爷的眉头还是拧在一处,但语气开始有些松动。 “也是呀,铁老…师既为刘府客卿座教,有什么理由那么做呢?” 请注意,刘大员外这句话说的重点在最后一句,“有什么理由那么做”前提是认同已经那么做了,现在刘府讨论的是“他为什么要做”。 这话具有极大的迷惑性和煽动性,刘府的节奏就由此带偏了。 “铁老大,我、我和你誓不两立。”刘二爷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这个场合下表现的极为勇敢。 刘三爷疑惑地看了一眼刘二爷,刘二爷的目光闪烁,偷偷瞟了一眼刘大员外,赶紧将头垂了下去。 “听说铁老师坠进湖里了,至今谁也没见过他,或许一定要找到他,当面对质,才好知道事情原委。” 刘三爷这时也没了多少信心,又爱怜地看着小四爷,小四爷在没完没了的哭,像个惊吓过度的兔子。 “小四,来,三哥带你回去。”刘三爷拉起小四爷的手,小四爷的手冰冰凉凉,抖索得厉害。 刘三爷长长叹了一声,拉着小四爷径直走了。 “大哥,就、就这么走了?”刘二爷这才稍微抬起头。 “不走,你能将小四吃呢?”刘大员外没好气地反问。这个老二,蠢的像头猪。 “哦…大哥,定坚他…”刘二爷满脸的讨好,那些讨好的笑挤在一起,就显得更加猥琐。 刘大员外厌恶地摆手,又烦躁地挥手。刘二爷心里咯噔不停,悻悻而去。 马车缓缓而行,一条街青石板发出车轮碾轧声,声响有节奏,不急不躁,不疾不徐。 马车普通,平常,一向是云袖阁用以运货载人,但马车透着一股强劲气息,就像绷紧的弓弦,弓弦上紧扣一支箭。 普通的枣子坡人都能感受到那股强劲的力量,这力量骄傲,目空一切,仿佛整个枣子坡都是卑微的渺小。 和那个雨天感受到的霸道一样,这是京兆衙门提司大人的气势。 田恒跟在马车一侧,伴随提司大人出行,他觉得是无上荣光。所以,田恒也很骄傲。 马车行到刘府门前就停下,田恒躬身行礼:“大人,到了。” 车帘一挑,打里面先钻出一张脸,不算太英俊,五官倒也端正,就是眉毛往上翘,鼻尖往上挺,嘴角往上勾,总之,第一眼看过去就会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 提司大人自然有骄傲的本钱:年纪轻轻,已然是破玄境修为;京兆衙门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论从修为比,还是仕途看,都是前途无量。 知道提司大人要来,刘大员外早就等候在门外,见到提司大人,刘大员外赶紧抢前几步,拱手作揖:“小民拜见大人!大人屈尊前来,小民实在万分感激。” 德善直忠,刘府门匾上四个字方正耿直。提司大人眉毛上挑,鼻尖上挺,嘴角上勾,居然是一副和颜悦色,但这个表情配上一挑一挺一勾,则看起来实在别扭。 “刘老太爷也曾放过一任官职,算起来倒也算是本官的同僚。本官来此,多有耽误,未及一见,不想就遭奸人谋害。唉,可惜呀,痛惜呀!”提司大人一开口,气氛顿时融洽了。 先是拉拢关系,表示亲近之意。接着述说遗憾,谴责凶手,表达吊唁之情。所以说,提司大人的出场充满了人情味,也赚够了认同分。 “啊,原来老大人与先父乃是同僚,以辈分而论,小民该称呼一声“世叔”了。”刘大员外由惊讶变惊喜,表情极为自然。 这实在是很无耻的,以年龄论,刘大员外不知比提司大人大了几十岁。而且,当初刘老太爷放那一任官时,提司大人还没出生呢,又哪里谈得上同僚之谊。 然而,一个无耻的人和一个骄傲的人碰到一起,所有看起来荒诞不经的事就都顺理成章了。 进了刘府,提司大人象征性地拜了拜,那一炷香都还是刘大员外亲手点燃恭恭敬敬交到他手上。 刘静定诚惶诚恐地俯身磕头,连头也不敢抬。同样的,提司大人根本就没在意脚底下的刘静定,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仪式很简单,提司大人屈驾刘府也不是真正吊唁刘老太爷,不过是走个过场,表明一种态度。 “刘世侄,本官听说刘老太爷是被奸人所害?” 提司大人似随口问道,只是既然刘大员外改口称呼“世叔”,那么提司大人一句“刘世侄”也就合情合理了。 刘大员外正色、悲哀、激愤,然后作势要拜:“确实是被奸人铁、铁老大所害,请世叔做主,讨回公道!” “免了吧。”提司大人手袖一挥,刘大员外被一股强悍之力托住,便再也拜不下去。他心中一凛,对提司大人的神情愈加尊敬。 “大京帝国律法,杀人者偿命。刘世侄放心,京兆衙门绝不会放过杀人凶手。” “京兆衙门正大光明,世叔向来嫉恶如仇,犹如青天在世。若能抓住凶手,为先父报仇,刘府上下,莫敢忘齿!” 灵堂之上,两人义愤填膺,大义凛然,只说的刘府上下无不伸颈、侧目、点头。却不知躺在棺材里的刘老太爷做何感想。 “本官听说刘老太爷赋闲家中,清正廉明,深居浅出,刘世侄可否引我一瞻穹庐?” 提司大人对灵堂不感兴趣,也没有马上离去,偏要去瞧瞧刘老太爷生前居住的小黑屋。 “先父一生清静,喜欢独居。世叔谬赞厚爱,实在担当不起。世叔请。uu看书ww.knshu.o ” 刘大员外不敢走在前头,而是侧身相让。提司大人打前头走,田恒跟在后面,三个人从侧门离去。 “好大的架子!好大的气派!”刘三爷冷声低语。 “我要出去玩…”小四爷摇着刘三爷的手。 “小四,今天不行,不能玩,听话。你要听话,三哥给你买好多玩具。” “我不要玩具,不要…”小四爷应该是想起了那个叉在刘老太爷喉咙上的弹弓,脸色全发白了。 刘三爷眉头微蹙,他忧伤地看着小四爷,轻声说:“小四不哭,哭了就不是好孩子。” “我不哭,我不哭…”小四爷瘪着嘴,到底还是低低地抽泣起来。 刘府后院的小黑屋一点都不起眼,提司大人却看的仔细,好像那小黑屋子里藏着极大的秘密。 见提司大人脸色凝重,刘大员外大气不敢出,生怕那死去的老鬼老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眼前这个大人物。他可是未来刘府的大靠山啊。 田恒也不知道提司大人为何如此凝重,就狠狠地盯了刘大员外一眼。刘大员外越发地惴惴不安。 好像是过了漫长的时间,提司大人才缓缓摇头。摇头代表着否定,也就是死鬼老子没有得罪提司大人。刘大员外暗暗松了口气。 “回吧。”提司大人意兴阑珊,对刘府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致。 诚惶诚恐送走提司大人,刘大员外以为这是刘府莫大的荣誉,他望着灵堂正中那个白纸黑字“奠”,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欢喜。 一个旧时代过去,一个新时代来临。 第78章 坟头前的婚礼和喜酒 刘府的灵堂热闹而清冷,花圈堆积如山,来往的人川流不息,可是刘家子弟却并没有表现出悲痛欲绝的神情。 牛家的丧事清冷而悲凉,没有设置灵堂,也没有鲜花和花圈,也没有人去慰问吊唁。 牛家不在一条街上,却是在枣子坡最边沿的西头山旮旯处,三间破屋挨着山边,再往西,就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山外的山,便是山江郡了。 牛家没设灵堂,所以牛八早已埋进土屋后面的山坡上,和牛八一起埋进去还有他那个没来得及过门的媳妇椿杏。 没设灵堂一样有人祭拜,牛十一大坐在儿子坟前,十个儿子中,牛八最像牛十一大,如果没有发生这个意外,未来的枣子坡第一泼皮必将由牛八继承。 “你…”牛十一大愕然地望着对方。 死者为大,穿着一身枣红新衣的铁老大对着牛八的土坟拜了一拜。然后很自然地坐在牛十一大对面,屁股下是枣子坡的青草。 “答应你参加牛八的婚礼,怎么能失信呢?这喜酒总要讨喝一杯的。” 铁老大悲伤地说,顺手拿起牛十一大面前的酒壶,对着嘴巴喝了一大口。 他没怎么喝过酒,也没有酒量,酒是劣酒,很辛很辣,铁老大就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不清那是因酒辣而涌出的泪,还是因这场难受的婚礼而涌出的泪。 “多谢!”牛十一大也很悲哀,断腕在野风中显得凄婉。 两个人在风中静默,又都怅然。铁老大的眼在看天,耳朵在聆听,似乎隐约传来喇叭唢呐的欢快、鞭炮的欢乐,还有孩子们抢喜糖的欢愉。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牛八傻乎乎地掀开新娘的红头盖,这个时刻是牛八最幸福的时光,这个时刻是属于牛八和他的椿杏一辈子最难以忘怀的一刻。在红头盖掀起的刹那,一切都变得灰白,一切欢乐都远去了… 铁老大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在泪光中,他似乎又看到牛八那标志性的泼皮一笑。 “上次我离开三年,回来时走的是湖底。” 铁老大在沉默后终于又开口说话,这是在解释。牛十一大人虽横,却不傻,听得懂。 “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铁老大望着土坟,暮春初夏的风很旺盛,吹过一夜,坟头就长出青草。 “嗯。” “他们本该很快乐的活着,枣子坡也本该很快乐。” “嗯。” “打东魆岛贼和尚时,我利用过你牛家。” “嗯。”牛十一大开始喝酒,铁老大说一句,他喝一大口,沧桑的脸像风中熟透的柿子。 “这次我要打云袖阁那些人。” 铁老大终于说到正题上,一双肿胀但异常清明的猪肚眼凝视着牛十一大。 “好!”牛十一大终于不再哼“嗯”了,他一口喝干酒壶中的酒,满嘴的酒气,满身的横气,将酒壶狠狠地砸到山坡上。 “这回不是利用,我需要你的配合。”铁老大郑重而严肃地说,他很认真,他将牛十一大当作可以信赖可以互助的朋友。 利用还是配合,对于泼皮而言,谁分的清楚呢?但在牛十一大眼中,铁老大是真诚的,是正儿八经的,是把自己当作了朋友的。 这就够了。 铁老大站起身,牛十一大也站起身。铁老大抱拳,牛十一大也抱拳。两个人谁都清楚,日后的每一天都充满着死亡的危险。 “小稻,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铁老大抬眼看个方向,山坡上枣树后闪出一张脸,正是苍龙岭的小强盗。小强盗叫小稻,那个雨天,背着重伤的入云龙逃进了后山。 “我会向你保证,我不允许云袖阁再伤害你牛家任何一个人,如果有伤害,我会让他们十倍奉还!” 牛十一大是横,铁老大是愣,一横一愣组合一起,是不是要风起云涌! 枣子坡上,枣树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从高处俯瞰,像一棵放大无数倍的西兰花。无数的枣儿缀满枝头,在风中轻轻地荡来荡去。这里,本应是平静的、快乐的、悠闲的;这里,本应是放着牛儿,吹着笛子,唱着山歌的。 铁老大的眼前浮现出三年前的画面,一头蛮牛上跳下一个牛犊子,牛四向铁老大冲起一拳… 他在消失前看的最后一眼,是牛十一大身后高高矮矮、宽宽窄窄站着一排泼皮,除了牛八,那是牛家九个儿郎。 牛家的行动是快捷的,执行力是坚决的。 当天下午,云袖阁的后门被泼了一桶狗血,而狗主人家的一个窗户被石头砸破,狗皮就挂在那破烂的窗户上。这户人家主人姓方,是个经常进出云袖阁的老烟客。 姚老头家的半亩菜园子被践踏的一塌糊涂,就像被野猪糟蹋过,没有一棵青菜是挺直的。 三黑子出门时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麻袋套住,然后脸上身子不知挨了多少拳头,等麻袋拿掉时,三黑子变成了一个猪头。 这个时候,枣子坡人才记起曾经有过这么一条禁令: 凡进去云袖阁者,不保证家中失窃、被偷、被石头砸,被脏水泼,被泥巴涂,甚至被一把野火烧掉。 这分明是牛家人干的。 牛八被逼死,牛八未过门的媳妇椿杏被玷污致死,牛家与云袖阁之仇比山高比湖深。 不知为何,枣子坡人心中隐隐有一丝快意,但同时也有深深的忧虑,和强大的云袖阁作对,基本上是以卵击石。 当然,云袖阁的反扑也是疯狂的残暴的。田恒扑到枣子坡西头时,老牛家早已人去土房空。 似乎枣子坡人用一种潜在的敌意冷眼旁观云袖阁的做派,云袖阁也干脆撤掉了那层遮羞的布袄子: 京兆衙门奉旨捉拿朝廷要犯。 这就名正言顺了,所以捕快们行事起来愈发的雷厉风行,越发的张扬跋扈。但枣子坡人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深:谁是朝廷要犯? 所谓要犯,一定是犯了大罪,比如江洋大盗之类;而朝廷要犯,那一定是犯了王法,破坏帝国安定,危及帝国安全的无恶不作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凶神恶煞。 现在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孔老财顶多纵容孔聚财盗印几本破书,这也够格称得上朝廷要犯?牛八不过和他的泼皮同伴打了一架,这也够格称得上朝廷要犯?苍龙岭的几个强盗莫说已经改邪归正,就算依旧还是强盗,凭入云龙几个就能颠覆朝廷、危害帝国? 这都是什么逻辑什么罪名?枣子坡酝酿的情绪开始发酵。 田恒毕竟是修行者,京兆衙门的那些捕快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牛家留下的一丝线索到底还是被他们找到,田恒带着三个捕快追进了胡老爹的养猪山丘。 这座山丘看起来平淡无奇,一眼都可以看到尽头,除了一个小山沟,几乎没有可以躲藏匿身藉以抗拒的屏障。 似乎有个人影闪进山沟里,田恒的目力很强,没有人能够逃过他的眼睛。 “追!” 田恒身子一起,修行者的修为顿时爆发,几个起落就已经追进了山谷。 三个捕快追不上他,等喘着粗气追进山谷时,田恒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妈的,人呢?”也不知这名捕快是骂田恒还是骂那个人影。 “看,那边。”三个捕快提着刀冲了过去。 从外面看山丘并不大,但进了山沟才发现,山沟里还有山沟,就像一支葡萄藤,无数的分支形成无数条山沟。 “这是什么鬼?”捕快中的一个大叫。抬眼望去,一片山丘,小丘连着小丘,山沟连着山沟。 捕快们迷路了。 “哪里逃!”一声怒吼似从山边山沟传出,是田恒的声音。 一名捕快提刀跳过去,另一名捕快却向着相反方向冲去,剩下最后一名捕快听到的怒吼明明就是在他身后。他还奇怪两名同伴为何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跑去,等自己一转身,除了山沟还是山沟,半个人影都没有。 这名捕快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山沟望上去,山丘起伏,山岗并不高也不远。捕快就想着爬到山丘上面去,他爬了一段,感觉自己确实是在爬行,可是山丘还是山丘,不高不远的山岗还是在眼前。 捕快觉得奇怪,uu看书 .uukanshu停下来,往脚下看去,这一看惊出一身冷汗,辛苦爬了那么久,居然还是在山沟沟里。 邪门,他娘的真是邪门! 捕快想骂,可他的脚下一绊,一个趔趄,身不由己摔倒下去。再看脚腿,竟然被指头粗的绳子牢牢绑住。这捕快吓了一跳,手中腰刀正要砍那绳子,绳子突然一紧,捕快被飞速提起的绳子带动起来,在山沟里飞速滑动。 腰刀被迫扔了,后背擦破了皮,屁股蹭破了肉,这捕快就像一只被拖拽的猪,除了杀猪般的嚎叫,再也无法做出回击。 山丘上,牛四拽着牛角使劲抽打牛屁股,老牛发狂,心想你这是在施暴呀,拉紧绳子一路狂奔。 捕快的哭喊声渐渐微弱,老牛也慢慢放缓牛蹄子。牛四站在牛背上,老牛神气地漠视山沟里的捕快,那名捕快被老牛折磨昏死过去。 这样的场景在不同的山沟里同样地发生,形式不同,结果一样。三名捕快都被严严实实地捆绑住,像三只等待屠杀的猪。 除了田恒。田恒的修为不是牛家泼皮能够对付的,牛十一大也没蠢到直接去干翻田恒。 好在这山丘看似平凡,实则是个阵法,变化多端,一般人进来就像进了迷宫,没有指引,根本走不出去。有这阵法,倒也不太担心田恒。 小强盗小稻是这阵法的向导,牛家泼皮在小稻的指挥下成功地捕获三名捕快。 “我们不是田恒的对手,只有利用阵法困住他。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我指挥。”小稻严肃地说。 牛家泼皮一起点头。 第79章 提司大人的骄傲 “田恒一天一夜未归?” 提司大人蹙起眉头,眉毛嘴角线却依然上翘。 枣子坡没什么好担心的,能杀死田恒的人估计还没出生吧。 那个修行者入云龙实在不堪一击,若不是暴雨中惊雷突兀,化解了他的雨箭,入云龙必死无疑。即便那样,入云龙中了两箭,雨箭中渗透自己的功法,不死也被破了修为。强盗嘛,不足为虑。 至于被捕快们宣扬的那个神秘莫测的铁老大,估计是因为相府死了一位英大人,捕快们怕担责,夸大其词总是有的。 提司大人可晓得自己的手下那副德性,得功劳的时候抢着要,担责任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老奸巨猾。这帮油痞子,得好好整顿整顿。 “那个铁老大…有意思。”提司大人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一个凡人,居然杀死一名修行者,这无法想象,只有一个可能,权相府中那个英大人发了神经,赶着去送死。” 提司大人是破玄境修行者,一境一世界,一界一天地,在他的眼中,那些普通的人便是凡人。 “英大人…”提司大人冷笑,鼻尖不止上挺,而且还稍稍歪斜。 “该收了吧,这局实在了无趣味。”提司大人轻咳了一声,早有手下人俯首贴耳进来。 “带路,本官要亲审白清清。” 白老夫子的待遇真不差,甚至还相当奢华,住在云袖阁最高最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这是三楼靠左的一间厢房,还是个套间,白老夫子的吃喝拉撒应该都在这间房屋里。 “怎么还不送上来?气死老夫了。” 白老夫子正在房间里发脾气。他的头发应该很多天都没有梳洗了,发丝凌乱;胡须也不如以前那么纯白,发黄发灰;脸色蜡黄,没有一点健康色。 圆桌上摆放着一方鼎炉,比其他的鼎炉都要大。此刻,那鼎炉冷火秋烟,白老夫子的脾气就是冲着这冰冷的鼎炉去的。 一连三天,白老夫子都吸食不到神仙乐,他变得急躁,变得易怒。 “白清清,老朋友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这可不是待客的礼数。”提司大人跨进房间,勾着唇角看白老夫子。 “你…向买臣?”白老夫子勉强睁开疲惫无力的眼皮,似乎终于认出眼前这个人。 “正是。”提司大人向买臣轻颔首以示赞许。 “还以为又是臧灵亭,换汤不换药。”大凡骄傲的人是最见不得骄傲的做派,所以白老夫子不给向买臣一点面子。 “他…呵呵,办事不力,应该会发去戍边啦。”向买臣确实很骄傲,因此没有隐瞒白老夫子。 “他可比你厚道。”白老夫子打了个哈欠,断了三天神仙乐,实在是特别难受。 “厚道的人也总是愚蠢的。”向买臣挺起鼻尖。 “你过去还是他手下吧。”白老夫子又打了一长串哈欠,脾气开始不好起来,说话更是不给面子。 “那是过去,现在本官是京兆衙门提司。”向买臣绕了一大圈,终于表明了身份。这身份委实太过高崇,不先作一番铺垫不足以显示其高贵。 “原来爬到那么高,当心跌下去会摔死。”看来白老夫子和向买臣真没什么交情。 “白清清,你这骂人的坏习惯还没改过来,可惜可惜。”向买臣表现出极好的涵养。这也正常,一个人位置越高就越发显得有涵养。 “不骂你也可以,能不能先送上神仙乐?”白老夫子被那些哈欠打的难受。 “要神仙乐,可以呀,只要你交出那东西,你要多少有多少。”向买臣的眉毛开始飞舞,他笃定白清清扛不住了。 “滚,一群不讲规矩的腌臜货色,给老夫滚出去!”白老夫子突然暴跳如雷,修行者的道法勃然而发。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一点长进,真是羞死人。”向买臣轻蔑地勾嘴角,他的修为后发先至,一股强大的道炁几乎以碾压之势将白老夫子击倒在地。 白老夫子吐出一口血,犹自冷笑道:“有种你就杀了老夫,想要东西,没门!” 向买臣沉默了一会,指着白老夫子说:“话不可太绝对。” 他忽然咧嘴笑道:“想神仙乐了?行呀,本官今天就让你吸食够。来人,上神仙乐。” 他走到门边,准备跨出房门,顿住身子,眉毛翘如燕尾,想说什么,还是忍住,然后是一通放肆的嘲笑。 又是半天过去,田恒犹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云袖阁流露出有些焦虑急躁的情绪。 捕快们的嗅觉还是灵敏的,几经周折,终于打探出田恒是进了后山的一处山丘。 “入云龙逃进的山丘?”向买臣联想到那日暴雨中的情景。 以他破玄境高手的修为,早看出那日暴雨惊雷不是巧合,而是触动了某种阵法,那阵法开启一线,当即绞杀了雨箭,且让向买臣受到反噬,着实修养了几天。 枣子坡存在某种守护阵法。即便是向买臣,也看不透这阵法的奥妙。只有找到阵法的阵心,才能破解阵法。 那日他借刘府吊唁之机,特意察看刘府,尤其是后院刘老太爷的小黑屋,结果显示那里并非阵心所在。 “难道那后山的山丘便是阵心?”向买臣虽然骄傲,但很谨慎。 在没破解护守枣子坡大阵之前,向买臣并不想轻易出手。通常谨慎才能活的长久,这道理能让一个骄傲的人看明白实在难得。所以,一直以来,向买臣是骄傲,而不是狂傲。 那阵法应该是存在很久了。以京兆衙门所获得的信息看,枣子坡现在的居民未必知晓他们生活的这块土地居然还有一座大阵守护。 “若非本官动用破玄境修为,造成天地元气异动,那古怪的大阵也不会触发。” 向买臣的推断是有依据的,之前枣子坡发生了几起凝炁境修行者的打斗,都未能触动大阵开启,这增加了向买臣的判断。 “只要不触动那大阵,本官便是安全的。”解了这层疑虑,向买臣笃信在枣子坡,绝对不会产生恶劣的后果。 入云龙那个强盗终须是要解决的,田恒这家伙就知道打打杀杀,不堪大用。向买臣浮出一丝阴冷气息,他的眉毛、鼻尖、嘴角都开始一起往上移位。 “到底还是需要本官亲自出马,笨蛋!” “咦,果然是阵法。”远望山丘,向买臣的眼里闪过一道精芒。 “破玄境阵法么?想必是很多年前某一位破玄境高手布下的守护阵法,本官看来,也不过如此。” 破玄境高手看破玄境阵法,向买臣的骄傲又增进了。这个山丘阵法,只是纷乱复杂了些,破解虽要花上点时间,可并非难事。 “可是,这个阵法怎么会有那股强大的力量?”那日暴雨惊雷中对雨箭的绞杀,使向买臣不敢掉以轻心。 正在犹豫间,山沟里跑出一名捕快,一丝不挂,全身赤裸,脸上身上花花红红,居然是被喷了一桶狗血。 捕快跑得快,不要命地奔跑,就好像遇到妖魔鬼怪一般,惊慌失色,慌不择路。 “成何体统!”提司大人向买臣很是生气,这等货色,真是丢人。 那逃出山沟的捕快仿佛遇见亲人,噗通一屁股瘫倒在提司大人面前。 “遇见鬼了?”提司大人冷哼,眼里有凌厉的箭气射出。 “不是…”那捕快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摆手,“是牛家那群王八蛋。” “牛家的人干的?”向买臣简直想笑,那个晃着断腕炫耀的泼皮?那个被打断腿又被气死的牛八? “千真万确…”那捕快缓过气来。 “丢人!给他一件衣服。”提司大人还算宽宏大量。 “大人,又跑出来一个。”提司大人身后的捕快指着山沟。 第二个逃出的捕快穿着衣服,只是那是女人的衣服,花花绿绿,头上盘了个大云髻,鬓角插一枝花,脸颊扑满白粉,两腮涂抹胭脂,胭脂又红又圆,着实骚气熏天。 “你…”提司大人一口气差点把气管呛住,他的骄傲的脸色蒙上一层阴翳。 这是十分的侮辱,是赤裸裸的嘲讽,uu看书 .uanshu剥光衣服,扮成女人,牛家那群疯牛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大人,可要为属下做主…”这捕快上下嘴唇居中点了口红,看起来好生瘆人。 “滚!”提司大人再高高在上的骄傲也要被这些窝囊的捕快拉下水。 “大人,还有一个…”身后捕快的语气语调全变了味,想笑又不敢发笑,就只好憋着。 这次不是两条腿跑出山沟,而是四条腿爬出山沟。第三名捕快也真是可怜,头上套着一个猪头套子,手和腿被绳子绑成奇怪的造型,不能直立,只能爬行,爬的时候,还必须撅起屁股。 没有前两个捕快逃的快,第三个捕快却也是四蹄如飞,恨不得再多生四条腿。 “气煞本官!”提司大人向买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抬腿,就此迈进山丘。 “大人。”跟随的捕快迟疑了一下,跟着一起冲进山丘。 最后一个捕快奇怪地看着一裸体一女人一头猪,不解地问道:“什么情况?” “牛家那群疯牛…”三个吃亏且被嘲笑的捕快气的咬牙。 “哦,大人进去了,你们不想跟随大人伺机报仇?” “歇一歇,你先请。”第一个裸体捕快已经穿上了衣服,缓过劲来。 “哦,要是我们抓到那些牛,一定替你们宰了,嘻嘻…”说着话,这捕快也跳了进去。 “很好玩么?”第二个捕快开始扯他头上的花,又拿衣服袖子去抹脸上的妆。 “能不能先帮我解开绳子,捆的实在难受。”第三个捕快哀求道。 第80章 冷花 铁老大跳进云袖阁三楼那间奢华套间时,白老夫子正在吞云驾雾,神态迷醉,悠然神往。 提司大人没有亏待白清清,真的让他尽情吸食,尽情享受。这神仙乐,吸食越多,中毒越深,上瘾越重,自然是难以自拔。到时以此要挟,白老夫子必定就犯。 但这神仙乐一次吸食又不可过量,否则定然因身体难以承受神仙乐的药性而死。 “夫子…”铁老大悲哀地望着白老夫子,这个曾经那么骄傲的人,现在竟然成了神仙乐俘虏。 “你是谁…哦,是你,心歌?”白老夫子的眼皮很重,抬起来有些费劲。他的语气里还夹杂着一丝看不见羞愧,当他看清来人时。 “夫子,我来接你回去。”铁老大尽量平静地说。 “回去?呵呵,回去有这里好?不回去不回去,你走吧。”白老夫子开始有些不耐烦地挥手。 铁老大认真说道:“夫子,知味学堂有禁令,不得进入云袖阁,否则…” 白老夫子好像没有听见铁老大的话,又好像那禁令简直是玩笑。 铁老大不管他是不是在认真听,他就认真地宣布:“知味学堂禁令,凡进入云袖阁吸食神仙乐者,开除学籍,遣返回家,且宗室同宗同族之人,一律不准入知味学堂。” 铁老大程序式念完那道禁令,然后补充了一句:“夫子也不能例外!” 白老夫子翻着疲惫的眼皮,不屑地哼道:“谁下的禁令?” “夫子亲口下令,枣子坡无人不知。”铁老大看着白老夫子,“所以,请夫子跟我回去。” “回去再将老夫扫地出门?”白老夫子微微动怒,他真的有些发怒~这个二愣子竟然背着自己,以夫子名义发出什么狗屁禁令。 “秋闱将至,请夫子回学堂传授大论,教授学问。”铁老大一句话打散了白老夫子的怒火。 所谓夫子发出的禁令,细细咀嚼,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呀。况且,那禁令怎么看都很有威风。便是自己在京兆衙门那些混账面前,也好生有面子。 “可…”白老夫子恋恋不舍瞅着那大一号的鼎炉。吸食有味,弃之难舍呀。 哐当当。 鼎炉落地,在地板上滚了几圈,然后被砸扁,雾气散了一屋子。铁老大手提大铁锤,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你!唉,来不及了…”白老夫子颓唐地后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解神医已经炼制出解毒丸,夫子,你能行的。”铁老大恳切地说,手中握住一个瓷瓶。 “啊…”白老夫子昏黄的老眼闪出一道惊喜光芒。 但旋即他的神色一变,摇头说道:“走不了,躲不开,那向买臣可是破玄境修为,就算老夫没有吸食神仙乐,也不是他对手。京兆衙门这次是玩真的。” “事在人为,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也许呢…”铁老大盯着白老夫子,直视的目光好似要穿透白老夫子。 白老夫子很想生气,可以前说来就来的脾气居然迟迟无法爆发,就连想酝酿都是一种奢望。 “相府那个什么破烂英大人真是你杀的?”白老夫子到了这种田地,骂人的功夫还没落下。 “是。”铁老大不回避,很严肃地回答。 “好,老夫跟你回去。”白老夫子将胸脯往上挺了挺,他觉得有一股气在慢慢回归。 “铁老大,我们真的在此和向买臣决战?”入云龙凝视着山丘,他的眼中有忧虑,有慷慨,还有一股死气~悲壮唯我,必死之气! “不是我们,是我。”铁老大纠正入云龙的错误。 “为什么?”入云龙有些羞怒,他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他早已将铁老大奉为老大,如果不能一起去战斗,一起去死,对他而言,那就是耻辱。虽然他遍体鳞伤,被向买臣雨箭破掉道炁,修为直接跌落到凝炁境初阶。 “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铁老大眼光越过入云龙投向牧羊湖,离湖边不远处有一只乌篷船,船帘拉下,看不到里面。 “我需要他们,枣子坡也需要他们,所以你的职责是保护他们,不允许有任何闪失。”铁老大的声音不高,但是语气很重。 “再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铁老大的眼眸射出一道精芒,打在入云龙的眼瞳中,入云龙一震,那是信任,是嘱咐。 用力地点头,入云龙郑重说道:“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有劳!”铁老大抱拳,然后从容走进山丘。 “铁老大,我们等你回来…”小强盗小稻含着泪喊。 “走。”入云龙提起小稻,跳到船头。 掀开船帘,入云龙看到里面挤满了人,有神情颓唐中努力振作的白老夫子,有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孔老财,有不停忙碌的解百病和秦药老头,还有牛家那群牛疯牛。 此刻,以牛十一大为首,十头大牛小牛乖乖地安静地坐着,没有一头牛发出一声。 入云龙终于明白了铁老大的用意。 铁老大走入山丘,这座山丘他实在太熟悉了,这里本是他的家,他每天都会在这山丘里追杀胡老爹放养的那些猪。 开始他并不知晓这山丘中布置了一座阵法,后来跑来跑去绕来绕去,居然就将那阵法融进了脑海里。再后来,他那间背心发挥了奇异作用,在星夜中窥透出阵法的奥秘。 他不是修行者,根本就不是修行者的一合之敌,道士袱斗杀英大人纯粹是个意外,也算是个奇迹,但一旦遇到真正的修行者,还是一筹莫展,束手待毙。 所以他要借用猪山阵法,试着和破玄境修为的向买臣周旋一番,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已经打定主意,将白老夫子、孔聚财等人送进牧羊湖,如果能上坎儿岛更好。同时撤出牛家人,他不敢留下任何一个人跟他一起冒险。 这是他铁老大和京兆衙门之间的破碎事。 “不错,谁打了你左眼,你一定要打他双眼。”这是癫学究的画外音。铁老大微微一笑。 “两眼不够,三拳也不多。”这是张婶的凶狠。铁老大开始发笑,张婶真有意思。 “何止三拳,就是一边肋骨,一条大腿也不多。”这是刘大叔凶残的暴力。够狠的。 铁老大笑出开心的笑声。 “其实很简单,杀了呗。”这是胡老爹的淡漠如水不以为意。 “哈哈,还是这一句最中听。”铁老大的笑绽放成一朵凶狠而嫣然的冷花。 挂着这朵冷花,铁老大已经看到了山沟里一名失群的捕快,这名捕快也看到了他。 这捕快之前没跟英大人上道士袱,而是留守云袖阁,后来参与了捉拿孔老财,打断牛八腿,逼死椿杏这些事,所以他对铁老大没有什么印象。 捕快看到远处走来的铁老大,也看到那家伙脸上的冷花。于是举起锃亮的腰刀,凶巴巴地盯着对方。 “牛家人?不像是…”没什么印象不等于就完全思想模糊,捕快似乎想起了某件可怕的事,某个可怕的人。 “你是铁老大!” 眼前这个人还是个半大孩子,不过十五六岁,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怎么就会杀死英大人呐? “不管你是谁,去死吧。”这捕快大喝一声,腰刀劈下。 “其实很简单,杀了呗。”胡老爹的话犹在耳畔,铁老大的杀猪刀也递了出去。 封魔斩。 诡异的事发生了,明明铁老大就在眼前,可捕快觉得自己踏出的步子完全错位,就像他和对方走的不是同一条道。 于是,捕快的腰刀落空了,而铁老大的杀猪刀刺进了那捕快的脖子。 血水喷泉一般,那捕快倒地的一刻还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神,那里是满满的惊骇和绝望。 “你本可以不用死,但你却是自己找死。”铁老大抽出杀猪刀,他心里有些遗憾。 若是完全不懂阵法,进入山丘中一定会迷失方向。田恒就属于这种。 凝炁境高阶修为,uu看书ww.uukansu 这本是田恒骄傲的资本,可进了这山丘,他突然觉得那点修为不够看了。他既看不懂那阵法,也无从去解码那阵,就只能像只迷路的蚂蚱蹦来跳去。 都快两天一夜了,眼看着天光暗淡,又一个黑夜即将来临,明明能看到夕阳西去、淡月初起,田恒也坚决朝着落日的方向跑,可跑着跑着,又绕了回来。田恒在长得差不多面貌的山沟里转圈圈。 田恒不是傻子,到了这时候,他反倒不着急了。“提司大人总会来的。”田恒对向买臣充满着信心。 他眯缝着眼睛,让一线红光落进入,今天的落日很壮美很厚沉,也很圆,正挂在西方的天空。 然后,一道人影走进他的瞳孔,那影子被红光照射,有些炫目,有些恍惚,还有些虚。 “你,铁老大。”田恒的瞳孔在收缩,接着放大,狂笑,“这些都是你搞出来的?” 田恒从来都是骄傲的,这个习惯是学着提司大人的。所以,在他眼里,铁老大并不值一提,哪怕铁老大杀死了英大人。 “我找了你很久。”田恒狂妄地笑,他的笑是大笑,和铁老大的冷花比较起来,他觉得自己还应该笑的大声点。 “我也在找你。”铁老大将那朵冷花收起。 “我找你是为了杀你,因为你太可恶了。”田恒也收起狂笑,他有信心一巴掌拍死眼前这个可恶的小滚蛋。 “我找你也是为了杀你,因为你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铁老大又浮上那朵冷花。 然后他突然跳起,像一头发怒的猛虎扑向田恒。 第81章 再杀凝炁境 “不自量力。”田恒虽然瞧不起铁老大,但他没有失忆到忘却英大人怎么死的,况且若是抓不到凶手,如何向权相交代?这铁老大不知死活,偏偏自己跑出来送死,正合了心意。 凝炁境修为还无法做到像破玄境境界聚气为兵、化天地元力化刃那种神奇,但道炁为基,也能激荡风云,借助天地元气以助自身的强大。 权相府英大人是个例外,也许英大人修行的功法特殊。 田恒使用的是一把长刀,比捕快的腰刀长三倍,刀开两刃,无刀尖,就如三尖两刃刀去掉了那三尖,整个刀头是平齐的,刀刃锋利,犹如铲子~双刃铲子刀。 若是在山丘外,铁老大必定挡不住田恒一刀。可是,这是在山丘阵法中,铁老大自然得了阵法相助。 田恒那一刀下去,其实就已经偏离了。在田恒看来,确实是刀锋正对着铁老大,可不知为何,方向没错,步伐也没错,却还是错位而过。 双刃铲子刀落空时,田恒感觉左腰腹一紧一麻再一松,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摸,结果就摸到了满手黏糊糊的血水。 一个修行者,不过一合,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对方在腹部割开一道裂口。幸亏避得快,否则真的会从中折断。 两人能互视,能对话,但路径全然不同。田恒的出手是奔着对方去的,但刀落的方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而对方却能正常地砍中自己,要不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躲闪得快,只怕现在已经横尸于此了。 “好诡异的阵法。”田恒吸着冷气。要说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陷入一个诡谲的山阵中,那就不是修行者该有的素质了。 田恒觉得很是憋屈,就好像两个人隔着一道门,站在两个不同的房间里,对方可以打到自己,而自己却摸不到对方的一根汗毛。 “这不公平,极其不公平!”田恒大喊大叫,于是腹部的伤口流出更多的血。 “公平?你问我要公平,椿杏找谁要公平?牛八找谁去要公平?还有枣子坡那么多被神仙乐毒害的人,他们又找谁去要公平?” 铁老大的语调并没有大的变化,可语气中的杀气却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几个贱民而已,京兆衙门奉旨办事,朝廷可不会在乎的那些刁民的。”田恒提到朝廷,他觉得又有了底气。 “朝廷是衙门的朝廷,也是枣子坡的朝廷,没有哪个朝廷不在乎它的子民的。你们分明是打着朝廷的旗帜,干着胡作非为的勾当。” 铁老大义正言辞,他觉得这就是他决意要杀这些人的理由。 田恒不说话,他被铁老大的话震惊了,这些话背后的危险钱清也提及过,京兆衙门确实在执行命令,下命令的可不是朝廷那个高高在上权利最大的人,而是权相。 同时,京兆衙门也确实是在做见不得光的神仙乐买卖,单单一个多月来,就不知替京兆衙门那位大人挣了多少银子,又在枣子坡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甚至连那些人的棺材本都收了。 如果这些事真让那个皇帝老子知道了,朝廷会不会震怒! 田恒突然发觉事态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美好,在这个吊诡的山阵中,他已经失去了可以杀死铁老大的资格。 “提司大人也许很快就要到了。”田恒努力朝着美好的方向设想,他握着双刃铲子刀的手更紧了,因为他看到铁老大提着一把奇怪的砍柴斧冲了过来。 田恒很聪明,修行者没有一个是愚笨的。他想明白了,在这个切割成无数个空间里,他无法伤及对方,那么,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防守,只要坚持到提司大人到来的一刻,他就可以重新活出升天。 所以他一丝不苟地将那把双刃铲子刀舞得水泄不通。 锵锵锵。 斧刀乱影,火花飞溅,一个瞬间,铁老大向田恒砍了十多刀。 “好强的力道!”田恒吃惊地倒退,以他修行者的修为,竟然没有磕飞铁老大那不起眼的砍柴斧头。 再看自家那把双刃铲子刀,两边刀刃都被砍出一排牙印,像一条恐怖的吃人鱼的鱼齿。对方那把砍柴斧可是没有开锋的。 田恒突然产生了一种挫败感和气馁。 “逃…”这是田恒想到的最大胆的想法,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了。堂堂一个修行者,历来都是无比的骄傲,怎么就沦落到要逃跑的地步。 田恒心虚地环顾四周,所幸周边没有一个捕快,便不会有人看到,也不会丢了面子。 正犹豫着,却见铁老大又挥舞着那把可恶而可怕的砍柴斧冲杀过来。 “休得猖狂!”田恒大吼一声,作势要接战,刀才挥出,半路回旋,整个人借着那股刀力,猛然转身,拔腿就逃。 修行者的脚力是惊人的,铁老大根本追不上,田恒空暇间扭头偷看,果然那铁老大追出一段,眼见着距离越拉越大,干脆就停住了脚步。 跑出老远,早甩下铁老大,田恒调了一会气息,然后他突然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元气,也就是说,即便是修行者,也无法获得修行,因为没有天地元气。 “小千世界?”田恒又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坏了。 在门派修行时,他听长辈们说过,但他所在的门派却没有一个见识过真正的小千世界,他的宗门仅仅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 小千世界不同于某个阵法,那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一旦走进那个世界,除非有大能以雷霆手段破解,否则就会被生生困死其中。 因此,小千世界比起阵法,不知恐怖几千倍。阵法可破,小千世界根本破不了。 田恒的额头、脖子、后背、前胸全都冒出了惊悚的冷汗。 出生小门派,见识不够,这不怪田恒。但出自不入流的小门派,还要学着人家的骄傲和狂妄,那就是田恒的错了。 “怎么办?怎么办?”田恒开始后悔起来,开始懊恼起来,也许钱清那只老狐狸的话是该听一些的。 准确的说,山丘阵就是个阵,并非什么小千世界。 田恒之所以误认为是小千世界,完全是自己吓唬自己造成的。 有时候人一旦产生某种认知,就会执着地认定那个认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是这个道理。 铁老大可不知道什么小千世界大千世界,这里本来就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胡老爹后来临走时才告诉他,猪山山丘有个阵法。 他只不过比外人更多占据熟稔的优势,仅此而已。 田恒看不见他,他可看得到田恒。当铁老大提着砍柴斧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看下时,田恒也只是后知后觉地用双刃铲子刀去抵挡。 “可恶!啊…”田恒顾不上大腿被砍的血肉横飞,没头没脑地一顿狂奔。 “铁老大,我要…”田恒想发泄几句狠话,可是他根本就说不出,现在,田恒真的有点像惊弓之鸟。 只有挨打,却无法还手,这还能怎么办。而提司大人迟迟未见影子,田恒更加确信这就是个小千世界,因为这个世界里,外人是进不来的。 “完了…”田恒的信心被彻底击碎。 什么飞黄腾达,什么平步青云,现在看来不过是黄粱美梦。他从自信满满踌躇满志到灰心丧气万念俱灰,前后不过两个白天一个黑夜。 可是这个时间里,他没有吃进一粒米,没有喝过一口水,他的肉体是饥饿的疲惫的,而精神是颓唐的憔悴的,他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只要有一根稻草,就可以直接压垮他脆弱的神经。 这个稻草并没有让他等多久,甚至是在他一个念头间就应邀而至。 噗~ 是斧头入肉的声音,很粘稠的感觉,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感到疼痛。 咔~ 是骨头破碎声响,很清脆也很清晰,落进耳朵里,就像一根木柴被劈开的干脆利落。 这个时候,田恒才真实感受到那激流澎湃一般传递过来的痛感。 那是真痛呀,痛到肉里,痛到骨里,u看书wwuukanhu 痛到心里,痛到泪水和鼻涕加虚汗一齐迸发。 “啊,好痛啊…”那是一声痛彻心扉的凄厉惨叫。 田恒的一只小腿没了,从膝盖以下,就像一根竹节折断,另一条大腿根本支撑不住,整个人斜着倒下,在双刃铲子刀撑地之前,再受重创~断腿膝盖关节狠狠地戳在地上。 “啊…”田恒觉得自己要昏死过去,他的确两眼发黑。 没了一条小腿的田恒再也跑不动了,他虚弱地半卧山沟里,绝望而不甘的戾气伴着血肉飞散。 “铁老大,有种你就杀…”田恒才歇斯底里喊出半截话,只觉得心口一麻,失落落空荡荡,整个人了无着落。 这真太他娘的滑稽,一个凝炁境修行者居然被一个普通人杀死。相府那个英大人死的不冤,可老子冤呀。 “提司大人…”临死之前,田恒喊出这一生最后一句。 “你敢杀死朝廷命官?”一声怒吼,仿佛空间被撕裂,被捣毁,向买臣仿佛从虚无处走出来。 一股巨大的碾压之力轰然而至,铁老大只觉得胸口被一大锤重击,那胸口就塌陷半寸,喷出鲜血的同时,像一包沙袋被踢飞。 飞行中,铁老大冷静地看到山丘在急骤地变化,那些纷繁复杂的山沟正像许多线条在极速不停地合并归拢,然后现出原样:一座猪圈~隐隐约约有些猪的气息。 向买臣破了山丘阵,铁老大回到了胡老爹的猪圈。 才一落地,铁老大毫不迟疑,不三不四、不四不三脚法展开,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逃离这里。 第82章 逃跑 残阳如血,血色黄昏。 铁老大踏上逃亡之路,这条路从胡老爹的猪圈算起,至牧羊湖结束,直线距离不过三百丈。 但中间横了一条街,需自东南往北拐进一条街,再从东往西进入青衣巷,方才直通牧羊湖。所以,保守的说,这条路不下五百丈。 向买臣破解山丘阵花了差不多大半天功夫,消耗的精力更是不少,他也需要调息。 调息过程只需要三息,在第一息中,铁老大已经逃出猪圈。 三名捕快像三只老鳖伸着脖子在够望,这三人最初是跟随田恒进去的,后来又被牛家擒拿放出来的,其意就是激怒提司大人。 现在三个不愿意再入阵的捕快寻了借口守在外头,在山丘阵才破一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一道风影带飞。 三个捕快昏头转向晕头晕脑在地上爬不起来,方才那撞击力太大,一人胸口被撞断了两根骨头,半边身子基本垮了;一人脑门被铁锤敲了一记,基本定性为脑震荡;还有一个最惨,一条手臂不见了,一条大腿追着手臂去了。 没事凑什么热闹呀。想必这是三个捕快最后悔的了。 那家伙太狠了,铁老大夺路而逃,要抢时间,要走直道,不狠不行,所有挡住道的就只能这个结果。 胡老爹的家在枣子坡东头,紧邻的是秤砣客栈,两者之间隔着一小片枣林,一条小径穿过枣林。 彼时枣子渐大,一颗颗拇指大的青枣在碎金一般的斜阳中斑驳陆离,风中摇动。 第二息时,铁老大已经窜进枣林,他的身形带着一抹斜阳,冲进枣林后影儿就暗淡了。 向买臣冷眼旁观,他现在还不急着出手,他须将气息调匀,否则后患无穷。 山丘阵已经破解,原来不过是个障眼阵法,布阵之人似乎漫不经心,也没花费太多心思,就是那种随手拈来的意思。 向买臣在宗门修行时曾学过一些简单的阵法,所以他寻阵依法,虽然耗费了不少道炁,终究还是破了这阵。 阵破时并没有太多惊喜或是捡到意外的收获,却原来是一个猪圈。 这布阵之人真是闲的蛋痛。向买臣想破口大骂,又不禁无奈苦笑。养个猪还要布个阵,闹着好玩吗。 但这是不是他要找的枣子坡阵眼,或者就是那座阵,向买臣不确定。 那日暴雨中,他在秤砣客栈前箭杀强盗,最后一支雨箭追杀入云龙时,被无端爆起的惊雷轰散,从位置分析,应该就是了。 难道那座诡异的阵被本官破解了?向买臣有五成把握。但他还在忍,还在等。 山丘阵被破,所有的捕快仿佛从地底下一下子像蚂蚁似的冒出来。 捕快们面面相觑,等看清铁老大的背影消失在枣林中,忽然明白过来,大呼小叫地追赶过去。 捕快们冲去时根本就没关心脚下,一通深深浅浅的踏踩,之前那三名倒在地上的捕快有两个又被踩昏过去。 铁老大在枣林中根本不敢停留,至于寻棵树躲起来那是绝无可能的。 破玄境的攻击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自己赖以凭借的山丘阵已经被破,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逃进牧羊湖。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片湖就是家,他就是一尾小鱼。 所以他要抓紧时间,分毫必争。以前随意可以到达岸边的牧羊湖,在这一刻,竟然是那么的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向买臣调息第三息时,铁老大已经穿过枣林,赶到秤砣客栈了。从秤砣客栈拐弯,就正式进入一条街。 也就是在这时,天空骤然而起可怕的呼啸,仿佛一条一丈大蟒自天上而来,啸起咝咝的惊悚破空之声。 一支一丈草箭拖着长风,风卷绿草,穿空而至,若绿蟒狂奔。 向买臣调息已成,他跨出一步,左手抬起,一把梨花木弓箭突兀而现,右手食指中指扣住弓弦,拇指往后带动,似要拉开那把弓。 他的周边开始起风,风卷方圆六丈草地,那些青草应风而召,旋转,飞舞,聚集成箭,一支草箭。 草箭碧绿,甚至绿的有些吓人。向买臣骄傲冷笑,弓弦惊炸,草箭射出。 铁老大后脊背开始发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狂奔逃窜的山羊,被一铳火药散弹追击着,他无论怎样改变奔跑路线,都注定逃不过那火铳一击。 “想逃?哈哈…”向买臣开始得意而骄傲地笑,因为他到这一刻还没有感受到有什么奇异大阵的异动。 “看来那阵果然就是了。”能够一举破解山丘阵,虽费了些手段,毕竟展现出他向买臣不凡的修为,他确实值得狂傲。 他没有追击,因为不需要,他笃定铁老大必死无疑,所以他立在原地,踌躇满志。 那些捕快也快追进枣林了,听空中呼啸,看巨蟒草箭破空御风,一个个都惊呆了。 “这才是提司大人的道法吗?” 无人不惊,无人不叹,捕快们也停住了脚步,带着敬畏的神态,目光追随草箭而去。 “那个铁老大完了。”这是所有捕快内心真实而乐观的判断。 破玄境出手一击,雷霆万钧。电光火石中,铁老大想出了无数种方法,结论只有一个:无法逃避。 既然逃避不了,干脆就不再逃避。铁老大终究还是发扬一不妥协二不委屈三不求饶的愣子精神,他的脚步还在不停地游动,左三右四,右四左三,他就像风中枝头上的一颗枣儿,随风摇曳。 草箭就在他原地摇摆打转中轰然射下,蓬蓬乱草飞,绿绿光影寒。 草箭如绿色惊雷,在秤砣客栈前炸开,轰隆隆的巨响震动了枣子坡,好似地震,然后秤砣客栈被庞大的绿烟笼罩,绿烟上升,形成一朵绿色的云朵。 “死了吗?” “死了吧。” 无疑,这是这一刻所有人的看法,没有人会认为铁老大能在这种惊天震地的攻击下还能活下命来。 捕快们准备庆祝欢呼了,向买臣也准备接受他的属下震天响的阿谀奉承了。 他的眉毛开始往上挑,鼻尖比平时挺得更高,他的嘴角拉长,拉弯,准备往耳根子处翘,就在这时,他轻咦一声,然后暴怒大喝,把自己当作一支箭射了出去。 一个人影,从那颗绿雷烟雾中踉跄逃出,弹丸一般,向一条街冲去。 铁老大冲出去时全身血肉模糊,还挂着无数的青草,那些青草比刀子还要锋利,姿态各异地插在他身上,草根被血水浸红,草叶青色带紫,甚为触目惊心。 方才实在是惊险到了极点。草箭逼近时,铁老大自然反应,那件本来隐入体内的背心又重新浮现出来,将他的前心后背牢牢护住。 当草箭如期射下时,铁老大怒吼如兽,双眼圆瞪,全身力道灌注于大铁锤,抡起,迎向箭簇。 咔嚓嚓。 大铁锤安然无恙,铁老大右手臂耻骨桡骨寸寸折断,一股剧痛从手臂扩散。 用尽全力的大铁锤没能阻止草箭射下,但却提前引爆草箭淫威。 铁老大手臂疼痛还没有结束,更猛烈的冲击瞬间罩下,这真正打下来的可不是火铳散弹,而是一颗春雷。 于是雷霆万钧,轰隆大作。 一丈草箭炸开时,就像一颗草球从中心爆炸,庞大的压力无情地轰击铁老大。 衣服碎了,无数飞射的青草化作更细小的箭簇,快乐而果断地插进铁老大的肉体。 如此巨大的轰击力,就是一头猛虎也挡不住,铁老大只觉得四肢痛感骤起,前胸后背像是被两道墙用力挤压。 癫学究临别赠送的背心起到了作用,居然扛住了草箭必杀一击。而那件背心似乎也不堪重负,明显地挣扎了几下,再次隐入他的身体中。 借着那股强暴的推动力,铁老大把自己当作一颗弹丸扔了出去。 草箭崩散,绿烟渐去,秤砣客栈西边两间客房坍塌了。 “京兆衙门也欺人太甚了。”秤掌柜的手指在算盘上疯狂弹奏,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响声像一首杂乱无章的曲子。 “都说了枣子坡是山江郡的枣子坡,他们又怎么会放在心上。”砣伙计抬腿,准备出门。 “回来!”秤掌柜很严肃地警戒,“向买臣可是破玄境修为。” 砣伙计没好气地说:“你就知道忍,也不知你上辈子是不是老鳖。uu看书 uuanh ” 秤掌柜噎住了,手指也顿在算盘珠子上。 “放心,我知道分寸,就出门走走,透透气。跟你这样的人过日子,实在无聊。” 砣伙计一点都不像呆鹅,思维敏捷,语言流利,表达清晰。 “嘿,你这只呆鹅,你怎么说话的?”秤掌柜抬眼,砣伙计划着两手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出了门,砣伙计将一方小桌,一把竹椅随便放在靠西位置,又将一面簸箕扔在一丈外的地上,做好这些,他拍拍手,无聊地蹲在门槛边上。 远远的一道人影如箭射下,箭势如狂,直接要越过秤砣客栈。就在临近客栈时,那箭锋似乎一滞,锋芒稍稍一泄。 接着听到向买臣冷哼道:“区区三才阵也想拦住本官?” 砣伙计不咸不淡接过话:“房子倒了两间,总是需要陪的。” “本官追拿凶手,懒得理会尔等。”向买臣起手抬腿,桌子被踢到天上,竹椅散了架,那面簸箕撕裂成丝丝条条。 只是瞬间,便将一个小阵清除。也只是这个瞬间,铁老大已经逃到攀仙楼前,再跑十多丈就可转入青衣巷。 砣伙计的小阵被向买臣轻易破去,前后不到一息。小阵被破,砣伙计眼神凝重,直到向买臣追击一条街,他才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你不听,这下该有罪你受的。”秤掌柜摇头。 “我喜欢,为什么不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呐。” 砣伙计看起来很不好,而且忧心忡忡,凝望一条街:“铁老大,能帮你的就这些呐。” 第83章 骨剑与弹弓 正常的情况下,铁老大要从一条街转入青衣巷,然后跳进牧羊湖。 现在的铁老大浑身都是血,血水顺着那些插在身上的草滴答下来,而满身的草不再是青色的,全浸泡成殷红,触目惊心。 方才那一声巨响早已惊动了枣子坡,一条街上涌出来好多好奇的人,有人站着眺望,有人立在门框内,有人推开窗户,还有些大胆的跑到青石板街道上张望。 当他们看到浑身装扮怪异的铁老大时,所有的人眼中先是一喜,继而一忧。 铁老大没死,这是枣子坡人最关心的事,所以看到他还能活蹦乱跳,自然是喜; 然而就铁老大那副遍体鳞伤的模样,肯定是被狠人追杀,哪能不忧。 青石板上几个大胆的泼皮迅速让开道,当铁老大从他们身边掠过时,鼻子里灌进满满的血腥味。 然后他们一言不发,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自觉地堵在街道上。 又有几个泼皮加入进来,其实也不全是泼皮,比如,其中一个还是棺材铺子成掌柜。 刘府的大门也开着,刘静定就站在门框内,冷冷而惊讶地看着一条街即将发生的变故。 在枣子坡几家有影响的势力发出禁令后,刘府始终按兵不动,表面上看,刘府并不选边站队,给外面的解读是保持中立。 但不发禁令实质是不反对云袖阁做神仙乐的生意,不反对的另一层含义便是暗中支持。 人们开始没明白,旋即就想通了,云袖阁本来就是刘府的云袖阁,这和之前把云袖阁让给东魆岛的和尚做寺庙不是一样的吗? 刘静定承受着枣子坡人异样的眼神,有讥讽,有不屑,还有愤怒,所以他还在心里质问父亲为什么不颁发禁令。 他觉得刘府不应该落后,尤其不应该落后于孔家。 但直到他经历了后院小黑屋的谋杀后,他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在起初强烈的恐惧和失望后,逐渐地冷静下来,然后变得冷漠和无情。 现在,他就站在大门内,冷漠地看着像受伤的野兽拼命逃窜的铁老大。 “打爆我的臭嘴吗?” 刘静定是个记仇的人,当日在知味学堂后院里,铁老大亲口对他说的这句话一直记在心里。 “可你今天似乎再也跑不掉了,杀你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老师…”小四爷眼尖,跑着要去追,刘静定的手指动了两下,并没有拉住小四叔。 小四爷就从刘静定身边跑出去,跑到街道上,老师的后背已经拐进青衣巷了。小四爷又喊了一声,欢欢喜喜地拔腿追去。 这个时候,一条街的东头现出一道人影,不,说是一支箭更形象。 箭锋所开,空气中发出嘶嘶的音爆,强烈的气流,所向披靡。三丈之内,触者非死即伤。 有人惊呼:“快闪开呀!”这个时候闪开应该还来得及。 但泼皮们没有一个后退,躲避,逃跑,他们眼睁睁地迎向那支箭,然后人仰马翻,哎哟惨呼痛叫声不绝于耳。 泼皮们知道阻止不了,就算拿命去阻也没有用,但他们还是去做了。 这是枣子坡泼皮的传统,也是枣子坡泼皮文化,浸润于心,临危不惧。 “还都没死,好,以为要送几口免费的棺材哩,哎哟…”没想到成掌柜这样的人,还能说句风趣话。 “老师…”小四爷追赶铁老大才进青衣巷,老师的影子已经消失,小四爷急的都快哭了。 “本初,我们捉迷藏,你先躲,我找你。”一声叹息,铁老大从屋檐处现身。 “老师。”小四爷转身,惊喜无比。 铁老大浑身血草飞舞,样子怪异。小四爷没觉得害怕,以为这是老师跟他再玩。 “要快,慢了就不好玩,快躲到那边去~” 铁老大手上用劲,小四爷被他送进屋檐下。小四爷赶紧将头垂下,贴到墙壁上,屁股撅起。 “我藏好了…” 小四爷觉得自己藏好了,可还没让他多等一息,一股强大的气流将他冲到墙面再反弹跌倒。 小四爷的额头鼓起一个红肿大包,他正要咧嘴大哭,可是他惊呆了。 他的老师,铁老大左肩胛骨子上插着一支骨箭,骨是森森白骨,泛着磷磷碧火,只要多瞧上一眼,那骨箭仿佛化作一个厉鬼,青面獠牙,阴气缠绕,要多恐怖就多恐怖。 小四爷吓呆了,他的眼睛睁大如铃,他的头发腾起一团水雾。 因为停滞了一息,因为要支开小四爷,否则向买臣冲刺过来,小四爷首当其冲,这也是铁老大那会为何轻叹一声的原因。 虽然他是被刘老太爷强硬认作老师的,虽然他只教了小四爷两个时辰,但刘本初就是他的学生了,他的第一个学生。 所以他才多停顿了那一息,所以才给向买臣追上。 “你逃不掉的。”向买臣又浮上骄傲的轻蔑和不屑。没有人可以从破玄境手中逃脱,铁老大也不行。 “我像逃吗?”铁老大咧嘴轻笑,比向买臣还要骄傲的轻蔑和不屑。 被向买臣追上就不必再跑了,先机一失,惟有拼命。 这个时候,铁老大的四分斧出手了,斧影夏光,随那湖风,漫卷而去,仿佛对方是一根木头,他要将那木头劈成四份。 “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不知死活的东西。”向买臣觉得铁老大的笑简直是丑陋无比的侮辱,所以他生气,十分的生气。 手掌中凭空又多出一支骨箭,骨箭气流转动,隔开铁老大的砍柴斧,顺势一送,骨箭刺进铁老大的右肩胛骨中。 云袖阁三楼一间暗室中,钱清放下账本,叹道:“拆骷成箭,化血为髅,铁老大又怎生抵挡的了。” 另一人冷声道:“区区一个凡人小子,值得你如此担心?” 这人口气阴冷,口音却熟悉,正是刘府过去的洪教头。 “那倒不是,只是有点可惜。我总觉得向提司修炼的功法太过邪恶。”钱清敲着前额,若思若索,“哪个门派会有这种阴毒功法?” 说话间,铁老大血水飞溅,却悍不畏死,高高跃起,大铁锤凌空砸下。 噗。 第三根骨箭插在他的大腿上,大铁锤自然抡空,落地时几个踉跄,宛如身上钉了三根长钉,差点没站稳。 借着脚步磕绊,似要前倾跌倒,突然一把杀猪刀从不可想象处刺出。 兹~ 铁老大的手段层出不穷,向买臣差点着了他的道,袖口破了一个小洞。但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侮辱加耻辱。 一个破玄境修行者居然被一个凡人刺破了衣袖,这怎么可能?说出去谁也不信。但偏偏就发生了,而且此刻有无数双眼睛见证了这个事实。 这是修行界的耻辱,而这个耻辱却是他向买臣造成的,从今往后,他向买臣必将成为修行界长盛不衰的笑话。 这是无法忍受的。所以当第四根骨箭插进铁老大另一条大腿时,向买臣露出残暴而冷酷的躁怒。 “五骨钉血脉,化你成骷髅!” 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功法是骨箭入体,吸食人血,直到血尽人枯,遂成骷髅。 明显的,铁老大被四根骨箭钉住,他自己拔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骨箭吸食他的鲜血。 更为恐怖的是,那四根骨箭吸食鲜血后,原来白森森的骨头开始变得红艳起来。 “你就这么邪恶?” 铁老大皱眉,他方才一连使出砍柴斧、大铁锤、杀猪刀,可这些他平日里千锤百炼的杀人利器,在人家眼里根本不够看,所谓“四分斧”、“轰天锤”、“封魔斩”完全施展不开。 到这个时候,铁老大才真正体会到破玄境的恐怖,和凝炁境完全是两个天地。 “真的打不动,真的要死了么?”铁老大心中冷笑,就算是死,曾经的二愣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身体的鲜血明显在减少,他走路喘气都愈加困难,那四根骨箭就像四根吸管,一刻不停地吸食他的鲜血,加上满身数百根草箭,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吸干所有的鲜血。 向买臣狞笑着,当然他的狞笑是建立在眉毛上挑、鼻尖上挺、嘴角上勾的基础上,五官整体向上吊,俨然一个吊死鬼模样。 第五根骨箭就在他手掌中,uu看书 .uuknhu能够逼得他动用本命功法,铁老大也算是一个奇才了。 这样的人不能留,若是等他成长起来,一定是最可怕的敌人。所以,向买臣一定要杀铁老大,就在现在。 骨箭射出,直插铁老大心口窝。 无论是远远观看的人,还是云袖阁暗阁里的钱清和洪教头,他们神情虽各异,但表情却一致。 铁老大永远都不是束手待毙之人,他还有“不三不四”“不四不三”步伐,他嘴巴里还有一颗救命的枣核,非不得已,舍不得打出,除非有必中一击。所以哪怕是负隅顽抗,铁老大也要做出全力一搏。 一道精芒闪出,铁老大近距离打出那枚枣核,同时“不三不四”“不四不三”脚步踩出,身形立即怪异闪动。 “还有用吗?”向买臣嘲笑。 确实没有用,破玄境功法覆盖之内,所有的攻击都像是花拳绣腿,施展不开。 “你敢打我老师!”小四爷突然暴走,弹弓出,三颗石子连发,分别打向向买臣后脑、后背和脊椎尾骨,那里有人体三大穴位。 向买臣本不想理睬小四爷的小石头子,可听风辨位,他觉得必须要理会一下,这让他非常生气非常躁怒。所以他的骨箭随手一挥,一道气箭射穿了小四爷胸膛。 刘三爷恰好踏出刘府大门,他震惊了。刘静定也震呆了。 砉~ 就这点迟疑滞顿,枣核终于展现威力,向买臣不敢托大,侧身避让。 而就是这点间隙,铁老大疯狂逃窜,像一头水獭,坠进湖水,连一个水花都没起。 第84章 怕个球 整个青衣巷安静了,整个一条街安静了,整个枣子坡安静,整个牧羊湖安静了。 向买臣暴跳如雷,骨箭射进牧羊湖中,激起三丈高浪涛。 “铁老大,你逃不掉的。” 向买臣的五官完全变形,眉毛竖直,鼻尖快到眉心,而嘴角这次破天荒没有上勾,却是往下耷往下坠。 捕快们气势汹汹也气喘吁吁地先后追过来。 向买臣踢倒了最先赶来的捕快,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赶快准备船只。” 一伙子捕快不敢怠慢,找来一条渔船,渔家却不见,怕是早吓得跑了。 向买臣跳上船,捕快们手忙脚乱也跟上去,两个会划船的捕快操桨,那渔船就晃晃悠悠地往湖心划入。 “五骨钉血脉,化你成骷髅…啊,我记起来了,那是骨鱼门阴损的破烂玩意儿。”钱清一拍脑门,终于想起了。 “骨鱼门?就是那个被清微宫灭掉的骨鱼门?”瞎眼的洪教头就用瞎眼凝视着自己的手,他的右手断了三指。 三指是被入云龙断的,是他一生洗不掉的耻辱,也是他无法抹去的心理阴影。所以每每紧张时,他都会不自禁地去看那只手。 他是瞎子,也是独臂,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某种无法言明的恐惧。 “不错,也只有那种下三滥的门派才会修炼那么阴毒的功法。我以为骨鱼门早就尸骨无存,却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而且蛰伏在京兆衙门。小洪,你说这消息传过去,他京兆大人的帽子还保不保得住?” 钱清忽然发笑,一声轻笑,打破了全部的紧张。 的确,青衣巷中一战,一个凡人小子对抗一个破玄境修为的强者,而且全身而退,确实看得目眩神驰,心旌摇曳。要知道,若是破玄境发起狂来,一条街都不够杀的。 “确实如此…”洪教头脸色有些难看。 “洪溪,你又怎么呢?” “没、没什么…”瞎眼的洪教头洪溪慌忙掩饰。 “你那点小心思呀。”钱清摇头,“你可是巴不得那铁老大被向买臣杀死,那样你就可高枕无忧了。可我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死刘老太爷?” 洪溪脸色一变,辩解道:“我没杀刘老太爷,刘老太爷是他儿子杀的。” “其实谁杀的还不一样?这件事你终究是有参与的,现在连小四爷也没了,哎…”钱清又叹口气。 “刘大员外要投靠京兆衙门,就找到了我,我开始没有答应。”洪溪平静地说,“你我都是有自己的任务,本不应参与进入。后来我接到上头指令。” 洪溪说到这里就不说了。钱清也开始沉默。 他二人同属一个部门,做事却是各行其是,单线联系,有些事虽可以互通,但关节处却不许打探。 两人分别想着一些事,一时间,云袖阁暗阁内也是一片安静。 安静是被刘三爷打破的。 刘三爷抱着小四爷,小四爷胸口破了个大洞,血水无法止住,流淌了一地,染红了刘三爷。 “刘静定,你明明知道危险,为什么不拦住?”刘三爷的眼睛满是泪水,他的脸布满了悲伤。 刘静定有些慌乱,有些惭愧,眼光躲闪着,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明明知道你小四叔是个傻子,你还让他跑出来,你这是存的什么心?”刘三爷因愤怒而激动。 “老三,你毫无由来地当街训斥晚辈,成何体统!”刘大员外闪出身形。 “大哥,你养的好儿子!”刘三爷碎口口水,“这么多年来,你打压二哥,欺负老四,我总算明白了,你这是容不下我们。” “老三,你瞎说什么。”刘大员外脸色异常难看,刘三爷的话不用一壶茶功夫,准能传遍枣子坡。 “瞎说?哈哈…既然你容不下我,我走就是。” 刘三爷好气魄,抱着小四爷,向枣子坡外走去,连头也不回。 “老三,你这又是何苦…”刘大员外望着刘三爷的后背,眼里却没有一丝挽留的情分。 刘府兄弟情义算是做到头了。 枣子坡一战,从东南边山丘打起,铁老大于胡老爹猪圈中击杀田恒并一名捕快; 至一条街东头,向买臣以草箭毁掉秤砣客栈两间客房,并破掉砣伙计的三才阵; 然后于一条街攀仙楼前,人箭合一的向买臣撞上七八名泼皮及棺材铺子成掌柜; 再到铁老大逃至青衣巷,向买臣箭气杀害小四爷为止。 前后不到一盏茶功夫,共计死三人,伤八人,重伤一人,此人铁老大。 一个人单挑京兆衙门,且在据说是京兆衙门第二实权的提司大人向买臣手下全身而退,铁老大值得枣子坡人骄傲吹嘘好多年。 枣子坡虽处偏僻之地,藏于大山之北麓,北面邻水,再北不知几多遥远处才是大景城。西接山江郡,而与山江郡直线距离不下十日脚力,关键是官道蜿蜒崎岖,多维山路,何止十日。 但枣子坡又是有些优良传统的枣子坡,牧羊湖中坎儿岛上飞仙亭便是证明,虽然没有一个人亲自登上坎儿岛,亲眼见到飞仙亭,但这不等于飞仙亭就不存在,何况越是神秘就越让人信以为真。 据说六百年前有枣子坡老祖宗自飞仙亭一飞冲天,羽化成仙,这是传说,也是传承。 “如果铁老大这次都不死,我相信他一定是枣子坡的又一个传奇!”枣子坡人私下里开始憧憬想象。 “云袖阁真是害人不浅,朝廷也不管,幸亏铁老大,要不然,老汉的最后一枚养老钱都要被讹去。” “朝廷能管吗?自古以来就是官官相卫,大景城里那些大人物谁会在意你个平头小百姓。” “我不管,如果铁老大没死,我就跟着他干,干死那帮畜生。”这人说着,很勇敢地向着云袖阁瞪眼。 “先前老子挡着,也没见你帮衬一个,哎哟,轻点,痛死老子了。”这个泼皮呲牙咧嘴,正是攀仙楼前阻挡延缓向买臣的领头。 “你是泼皮,我又不是。” “泼皮怎么呢?泼皮总好过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人。哎哟…” “谁贪生怕死?你说话可当心。” “好呀,你有种就趁那个家伙不在,捣烂了云袖阁。” 泼皮的作风本就是扇阴风点鬼火,可往往能够点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 “这…” “你怕了?你不是说要跟着铁老大干吗?你要是怂了,那就回家抱着枕头当媳妇吧。” 要说这泼皮的口才实在不错,几句话下去,竟真的鼓动一伙人向云袖阁冲去,而且离云袖阁二三十步远,砖头石头就像蝗虫一般向云袖阁砸去。 正在沉默思考的钱清吓了一跳,云袖阁大部分捕快都跟着向买臣出湖去了,此间剩下的不足以应付越来越大的队伍。 枣子坡人不晓得那根神经发作,竟然集体声讨云袖阁。 钱清就只能苦笑。他可不知道,之前就已经有过这种看似自发,其实有预谋,但很多时候就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冲动。 “要我出手吗?”洪溪问道。 云袖阁的大门一直开门揖客,所以那些砖头石头很容易投进云袖阁,更有一些越过高墙,飞进院子里。 “今天杀人本来就太多了。”钱清叹息,面对汹涌的人群,他可不想把事情弄僵变硬。 “和气生财,总得找个法子,不伤和气才好。” 最好的法子当然是让那些人一哄而散,在拒绝使用武力后,钱清试图用谈判的方式去解决。于是他让洪溪呆着,独自一人下楼。 “各位乡邻,云袖阁做点小本生意,何故引起众怒?” 钱清轻轻嗓子,这话明知故问,说出去连他自己都不信。 没有人回答钱清,也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些人看起来当真疯了,一个个红着眼,像斗败的公鸡,却不愿退却,砖头石头一齐向钱清飞去。 钱清叹口气,双手在身前拉开,竟然就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砖头石头砸到上面纷纷落地。 三楼暗阁中的洪溪讶然一惊,就凭这个手法,便晓得钱清的修为比自己高了许多,至少是凝炁境高阶,不,也许是破玄境。 如果钱清真是破玄境,那个死人田恒就太好笑了,区区一个凝炁境,u看书 wwkanshu.co 非把自己当作神人。 所谓高手淡定,低手浮躁;高手沉静,低手张扬。 田恒之死,便是与他骄傲过头有关。 一个并没有骄傲资格的人,非要充大爷,他不死谁死? 洪溪想到这里,着实吸口凉气,他觉得自己也太浮躁和张扬了。 钱清不还手,也无法劝退那群人,就只能面带微笑,笑的有些尴尬,笑的有些艰涩,任由砖头石头乱飞。 等他们扔累了扔没了,就会知难而退吧。 确实,如今的枣子坡没有一个出头人,孔老财被抓了,白老夫子失踪了,牛十一大跑了,刘大员外看起来是中立了,连铁老大都被打进了牧羊湖。 所以钱清相信用不了多久,这群人就会无聊地散去。 可用不了多久是多久呢? 钱清等了多半时辰,他的身前都快垒起一座砖头石头小山,枣子坡人非但没有散去的迹象,相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砸过来的东西也开始五花八门,有鸡蛋、青菜、竹篓、锅铲、扁担,甚至菜刀。 “各位乡邻,其实都是神仙乐惹出的祸,如果大家真觉得那神仙乐害人,不妨进入…” 钱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身子突然侧开去,让出云袖阁的大门通道。 枣子坡人一怔,大家自发前来,有些是凑热闹的,并没有奢望捣毁云袖阁,见钱清行为怪异,不禁惊奇诧异,停止扔东西,却也裹足不前。 “怕是陷阱吧…” “怕个球,反正都闹翻了,还不如索性一把火烧了云袖阁。” 第85章 重回坎儿岛 知味学堂门口站立一排学生,方才说话的便是孔聚财。 此刻,白玉葭站在正中,孔聚财依着大学姐,往日肥腻的油脸瘦了一圈,说出那番话来,倒是有几分男子汉气概。 刘静定远远地透过目光,他看到了黄敬一,看到了东李子,看到了白玉葭,最后目光落在孔聚财那张因愤怒而变形的胖脸上。 “怎么会这样…” 刘静定的目光有些茫然,更有些惘然,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站在那群学生中,并且孔聚财那个身位就应该是自己的。 可现在他却站在远处,似乎那里发生的一切与他全然无关。 但当他偷偷瞥见父亲严厉的眼睛,他便退却了,甚至对那个死胖子还有一丝恼怒。 “迟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他心里狠狠地诅咒。 可孔聚财连眼皮子都不瞧他那边。 家被抄了,老财被抓了,左右是个死,孔聚财想通了,再也不愿龟缩在学堂里。 尤其是铁老大单挑京兆衙门,生死不顾,引向买臣进牧羊湖,孔聚财觉得自己再躲着那就真成了王八。 死有何惧!不就是脖子上碗口一个疤吗。 孔聚财这次豁出去了。 不止是说,他真的冲刺起来,全然不顾云袖阁门口还侧身而立的钱清。 他就是要冲进去,仿佛惟有如此,才能发泄他的情绪,他的怒火,他的恐惧。 本来泼皮并枣子坡一干人等还没有勇气冲进云袖阁,正发愣间,孔聚财冷不丁的一句话一个冲刺立马点燃了暴动情绪。 “就是,怕个球,烧了他云袖阁,烧了那害人的神仙乐。” 人们总是这样,情绪到了极点时,仿佛一蓬干柴烈火,轰隆一响,顿时爆发。 于是,就像一道爆炸的火药,愤怒的枣子坡人再也难以控制情绪,跟随孔聚财像潮水一般冲进云袖阁。 云袖阁就像一堆野火,将枣子坡映照的无比红艳,并且诡吊。 “真烧呀。”洪溪感慨万千。 一直以来,他没有发觉钱清有多大能耐,甚至在田恒面前,钱清都表现出十足的谦卑。 这也很正常。干他们这一行的,根本就不需要去跟人争一日之长短。 可当钱清展现出惊人的实力后,洪溪完全收敛小觑之心:这是一个极具忍受力的人,也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人。 于是洪溪打定了主意~在回到大景城之前,一切唯钱清命令是从。并且即便回到大景城,他也要对钱清毕恭毕敬。因为,在破玄境脚下,凝炁境不够一根脚趾踩的。 “你还想不通?”钱清双手拢在袖笼里,十足一个本分老实巴交人。 “好端端的云袖阁,可惜了。”洪溪叹气。 “那玩意儿实在害人,这事上面迟早会知道,到时龙颜震怒,谁敢承担?毕竟枣子坡也是大京帝国的枣子坡,烧了好呀。” 钱清从枣子坡外眺望云袖阁,一股火光在慢慢暗淡,烟火却铺满了半边天。 “谁说不是呢。”洪溪符合点头,“京兆衙门这事也确实做得过分,不,是缺德。” 钱清用奇异的眼神望着他,似乎还有一丝玩味。 洪溪嘿嘿地笑,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刘老太爷本不该死,至于上头为什么下那道指令,我也不清楚,我只不过是按令执行…” “我有问这个吗?”钱清打断洪溪的话。 的确,干他们这行的,行有行规,不能问的不问,不能说的不说。洪溪越线了。 洪溪一惊,知道自己这个马屁拍错了,赶紧干咳两声,掩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钱清挥挥手,示意此事可以告一段落。 他本就是个谨慎之人,深知帝王之侧风险之大,故而他不想留下任何把柄。 他也很好奇,但他宁愿暗地里去打探一些事,也不会将自己暴露在一个同僚面前。 洪溪是上面派到刘府监视的,刘老太爷一向安分守己,上面为何要他死,这很蹊跷。 但他不能去逼问洪溪。 “有些事总是要弄明白的,有些事儿呀,不弄明白反而更安全。”钱清就对自己说。 “你这就要离开了?”洪溪有些羡慕,也有些疑杜。 钱清点头:“此间事了,我留下去也没用。” “向买臣…” “他…”钱清摇头,眺望远处烟波浩渺的牧羊湖,“怕是回不来了。” “哦,”洪溪失望地说,“京兆衙门这次又空手而回,该如何向上面交代。” “谁知道呢,也许上面在下一盘大棋呐。走啰,聿~驾~” 马车缓缓而行,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道士袱的苍山翠岭中。 铁老大一口气沉入湖底,清凉的湖水使他更加清晰,向买臣是个可怕的对手,破玄境不是现在的他可以抗衡的。 这一路不过几百丈,他却似乎用一生在逃命。 越往湖心去,湖底越深,湖水越凉。 湖底是另一个美丽的世界,清澈的湖水中漂动着柔弱的荇草,大小的鱼儿自由往来,形态各异的石头美轮美奂。 然而铁老大却没有心情去品赏,他的伤势实在太重,四支骨箭一刻不停地吸食他的鲜血,骨箭已经通红,看上去就像四把火炬。 而他体内的鲜血越来越少,他开始出现模糊混乱休克的征兆。 虽然气海穴中存储大量灵气,自入湖以来,那些灵气就像青背鲫鱼一样在他身体内游动,极力帮他疗伤。 可是不行,骨箭如钉,将他的几处大穴钉住,那些青背鲫鱼冲不过去。 所以他亟须回到坎儿岛。上次在道士袱伏杀英大人后,也是在坎儿岛才得以重新恢复。 湖底的路来回走了几次,自然不会走错方向。只是铁老大的意识渐渐昏迷,他凭借着一种本能向坎儿岛飘去。 这时灵气起到了作用,似乎老马识途,青背鲫鱼是灵气,灵气也是青背鲫鱼,托着他游向坎儿岛。 当他的手指尖触摸到坚硬而光滑的礁石上,他裂开嘴巴笑了。 “啊,是铁老大…”一群人又是惊呼又是欢叫。 入云龙护送一船的人都上了坎儿岛,胡老爹说过坎儿岛的阵法和猪圈后山的阵法相似,小稻被铁老大送进后山早熟稔了进出门径,他们上坎儿岛本就是铁老大的安排。 入云龙将铁老大捞起来,看到铁老大那副惨状,白老夫子愕然,孔老财悲伤,解百病束手无策,秦药老头愁眉苦脸,牛十一大并一群蛮牛握拳发怒。 “死不了…”铁老大呲牙咧嘴,四支骨箭像四杆通红的铁钎。 “送我去岛心。”岛中间是凹下去的一大块平整光滑的石头,入云龙没问为什么,铁老大要去那里自然有他的理由。 岛中央并没什么呀。这是大家一致的看法,他们早铁老大到这坎儿岛上,传说一旦呈现在眼前,反而有些失望和失落。 哪里有什么飞仙亭,哪里有什么玄通道法,和一般的岛并无二致。 谁也不知道铁老大为何坚持要去岛中央的凹地,也许铁老大有自己的安排,毕竟这一路走过来,铁老大给出了太多的意外与惊喜。 坎儿岛是小稻依着阵法带进来的,虽然和后山猪圈阵法有想通之处,但却更加繁杂和凶险。 小稻也是用尽了所有的心机才将乌篷船驶进坎儿岛。 小稻能进坎儿岛,以向买臣破后山阵法的手段,攻进坎儿岛是迟早的事,所以铁老大要加紧疗伤。 但向买臣却不知道坎儿岛岛中央确实有飞仙亭,飞仙亭是另一个更高明的阵法。 一行人下了礁石高处,入云龙将铁老大放下,也不看四周,只和小稻守着左右。 白老夫子哼道:“若是向买臣攻过来,我们还可以利用礁石居高临下守一守,你却带大伙儿来到这死地。” 可真是个死地,坎儿岛从外面看像道坎儿,到了里面看,却是个钵盆。 现在铁老大把一伙人都放在盆地,放眼四周,全是高高的礁石,那还不是坛子里的蟋蟀。 “夫子放心,他进不来。” 虚弱到极点的铁老大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独自一人盘膝而坐,uu看书 ww.uuanshu一伸手,砍柴斧霍然在手。 箜箜箜。 铁老大将礁石当作硬柴来砍,砍的碎石飞溅,砍的火花乱飞。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铁老大这般发疯是为了什么。 解百病想为铁老大疗伤,可看到那四支触目惊心的血红骨箭时,神医也退却了。 破玄境高手的道器,解百病根本就是无能为力。 孔老财爱莫能助,他长身而立,眺望天空,自有一番气度。 牛家那群大牛小牛守在铁老大身在,一双双牛眼瞪圆,牛视眈眈地盯着高处的礁石。 “心歌,果然有些神奇。”毕竟是凝炁境修行者,白老夫子渐渐看出一些端倪。 随着一斧一斧砍下去,铁老大的骨头肌肉似乎都在变化,显然,铁老大在自行疗伤。 便是一般修行者都不具有的功法,白老夫子看出了神奇,入云龙看到了希望。 “苍龙岭强盗跟了铁老大,是我入云龙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 他心里暗暗赞叹,也不知是赞铁老大还是自己,随着铁老大有节奏有韵律的一砍一声,入云龙也觉得自己身上的箭伤在一点一点好转。 “还是不行。”铁老大已经变换了大铁锤、杀猪刀,地上都铺上了厚厚一层碎石头,可他依然冲不破四根骨箭。 四根骨箭分别插在他的左右肩胛骨和左右大腿上,肩胛骨让他使不出力,大腿则使他无法奔跑,向买臣确实是高手。 冲不破骨箭,就无法贯通循环,那么铁老大的自疗就无法获得有效进展。 第86章 奇妙的阵 西天抹上鲜艳的晚霞,妖娆如画。再过一会,夜色似水,天与湖与黑融为一体。清朗的夜空点点星光次第出现。 铁老大拖着重伤的身体开始忙碌,一会儿在孔老财的身前摆几颗石子,一会儿在白老夫子面前堆积一个小石堆。一伙人莫名其妙,跟着他一起转,却帮不上忙。 铁老大就停下手笑,一伙人也跟着一起笑。到了这时候,还能笑出来,也只有这伙子人。 “我笑是因为值得笑。”铁老大打起哑谜绝对一流。 “你笑,所以我们也都笑。”牛十一大永远是直爽性子,一群小牛就放肆地嘿嘿嘿嘿。 “老大笑,我们当然要笑。”入云龙唯铁老大马前是瞻,小稻也用力点头。 “老财笑,是因为认为可以笑。”孔老财不甘示弱。解百病和秦药老头却只能苦笑。 “好笑么,就你摆的这个破阵,还想困住向买臣。” 白老夫子一点都不给面子,直接揭穿铁老大的故弄玄虚。 “也确实是个破阵。” 铁老大摆的这个阵正是当年他在枣子林中看到西山西门公子摆的那个邪阵,只是铁老大又加入了一些胡老爹教的粗浅阵法。 “不管是不是破阵,你总得有个名字。”白老夫子不屑地环顾那些个石头石堆。 “破阵还要什么名字。” 铁老大抬杠地答,这二愣子脾气一旦发作,话语间就充满着火药味。 尤其他身上的四支骨箭也一起晃动,配上他惨白无血的面容,着实触目惊心。 “破阵也该有个名字,不然死了还不知道是死在什么破阵中。”白老夫子发怒道。 他二人争辩暴怒,其他人一旁乐呵呵地旁观。 大家心里明了,这个光秃秃的礁石岛没有任何屏障,一旦向买臣攻进来,也只能束手就擒。 现在大伙儿陪着铁老大玩,也不过是死之前再疯一把。 此刻星光大盛,照耀在坎儿岛上,蒙上一层银色幽蓝的光釉,呈现出迷人的色彩。众人沐浴在星光下,不觉呆了。 “要不,就叫杀猪阵?” 铁老大一句话毁了大伙儿三观,如此良辰美景,什么名不好叫,偏要叫什么“杀猪阵”。 “杀猪阵就杀猪阵,哪里有一点学问,那么多年的书白读了,气死老夫也。”白老夫子气呼呼地骂道,“夫子没杀过猪,你便杀一头看看。” 铁老大忽然开心地发声喊,天上的星光照耀下来,和他那件背心反射的光芒交相辉映,于是,那个飞仙亭再次出现。 “一个破杀猪阵值得那么开心?”白老夫子愤愤然。 “不是,你们没看见…”铁老大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所有人都表现出迷茫的神情。 “真没看见呀。”铁老大眨眨猪肚眼,下一刻,铁老大就从众人眼皮子下消失了。 飞仙亭古朴而生动,在星光下宛若要飞。 铁老大就站在飞仙亭中,对于其他人而言,飞仙亭便似是一种虚无的存在,仿佛是两个不同的时空。 这点和后山猪圈阵法颇为相似,只是明显感觉飞仙亭这个空间更加的缥缈,又更加的实在。 “这…好像是更加高级的阵法,只是我还无法领悟和融合。” 铁老大可以看见一伙人诧异地来来往往,与飞仙亭交错而过,甚至和自己相叠相交相错,可不能交谈,不能微笑,视而不见。 后山猪圈是平行时空阵法,坎儿岛飞仙亭是错层阵法。 “我看能不能带他们进来。” 铁老大往飞仙亭外跳去,奇异的是他居然跳不出飞仙亭。 换句话说,飞仙亭是灵动的,似乎可随铁老大跳动而移动。但同时,飞仙亭又是安静的静止的。 铁老大骇然道:“这…难道连我也出不去了?” 的确,此番进入飞仙亭,和前两次都不同,铁老大真实地落进飞仙亭的阵法中。 有意思的是,飞仙亭和坎儿岛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阵法,胡老爹所传授的那点阵法知识根本不够用。 “这是什么阵法?”铁老大出不去就不再坚持,开始仔细观察飞仙亭。 六角飞檐,展翅欲飞。檐顶上那些绘画他都已经见过,无非是老树、铁炉、高山、流水、围棋等等。再看一百遍也是这些,铁老大准备放弃。 可是这与他的性格又完全不符,他就是执拗性格,就是二愣子性格,不探究个所以然,他绝不罢手。 既然这飞仙亭是个独立的阵法,我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 这是很邪乎的事,也是很危险的行为。当铁老大沉浸在他所开启的思考模式中,危险也悄悄来临。 “不好,向买臣在攻阵。”白老夫子最先警觉,这些人中,他的修为最高,警惕性也最强。 铁老大无端消失后,白老夫子并不太担心,那小子总有出人意料的荒诞,否则他就不是他了。白老夫子所担心的是向买臣的追杀,现在终于迫在眉睫。 白老夫子第一个跳上礁石,居高临下,历历在目。向买臣的船也不大,枣子坡人打渔的普通船,毫无质疑,那是抢来的渔船,渔船的主人早跑了。 隔着环岛水雾,向买臣应该看不到白老夫子,但白老夫子相信他看得见坎儿岛。此刻,向买臣凝湖汽聚水箭,箭指白老夫子。 “看到老夫了么?简直混账!”白老夫子怒骂。 水箭蓄势,调整,发射。呼啸水箭带动湖水,像一道水影彗星,直射白老夫子。 那水箭气势汹汹,若真射中,估计白老夫子可以当作生鲜冻鱼。可白老夫子根本不惧,东西未拿到之前,向买臣还不敢杀死自己。 装腔作势吧。白老夫子冷哼。 星光下,水箭破空起势,汹汹箭簇,煌煌箭意,向买臣将箭之一道修行到一个极恐怖的程度。 蓬。 就像一柱水射在一面银湖上,水箭与坎儿岛正面光幕相撞,迸射出无数幽蓝银色水花,蔚为壮观。 白老夫子昂然站立,于夜空下威风凛凛。 铁老大进入一个玄妙境界,他看见亭檐上面绘画中那棵无枝无冠的老树正在开枝发叶,青翠的叶针开始出芽,苍劲的树节开始嶙峋。 枯木逢春,老树发新。不,这是幻觉吗? 铁老大使劲眨巴他的猪肚眼,他用手去捏自己,也的确吃痛。可当他试图去触摸那棵粗大的老树,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不是幻觉,胜似幻觉。但那棵老树的威力明明存在,且散发出极其危险的压力,一旦爆发,仿佛天地都会为之变色。而且老树越长越高,越来越茂盛,大有将飞仙亭包裹笼罩之态。 霍然,老树越长越急,叶涛如浪如啸,便似要拔根而起,带动飞仙亭一起飞升。 铁老大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飞仙亭中央。 便在这时,铁炉中火星炸响,不经意的一声,犹如深夜中从人家灶台已经熄灭的火炉爆出的一声,悠远深长。 说也奇怪,那声轻响后,松树似乎被什么压制住,极不情愿地发出不满的嘶吼松涛,然后渐渐地恢复原样。 “真是奇怪。”铁老大眼里放出晶亮星光,“木生于土,火降神木,可见世间万物,自来是一物降一物。譬如我身上这些骨箭,以骨化箭,总有天敌能够克制于它。” 至于骨箭的天敌,铁老大还没想好。 正自遐想时,眼前画面又起波澜,火炉燃烧正旺,熊熊烈火似要将铁炉烧得通透,通红如一张薄纸的铁炉皮透明一般,甚至能看见火炉上鼎炉中一颗拳头粗的丹丸正滴溜溜地转动。 “神丹!”铁老大大叫一声,嘴唇都在哆嗦。 传说中神丹也叫飞升丹,可化腐朽为神奇,助人一羽化三清,从此飞离尘世,u看书 ..om 入星空为真仙。 此刻火炉熊熊,鼎炉飘散袅袅丹香,似乎只要一伸手,便可取神丹而自服飞升。 这是莫大的诱惑,但凡一般人,必定不顾一切要夺取丹丸。 可铁老大无动于衷,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那颗神丹。 神丹似乎在发脾气,露出狰狞面目,袅袅清香转为浓浓火雾,火雾弥漫,吞噬整个飞仙亭。 飞仙亭俨然就是一座炉火正旺的炼丹鼎炉,铁老大只觉得如烈火焚身,竟是要被这火炉炼化。 烈火焚身,毒火攻心,确实是感同身受的煎熬。铁老大一点不怀疑这鼎炉的真实,若是就此炼化下去,铁老大必被那神丹融化。 此刻实在是凶险,比之向买臣,至少还可以抗衡反击逃跑,而现在好像只能逆来顺受无路可逃。 前次杀死英大人逃上坎儿岛,偶然进入飞仙亭,真没觉得凶险,还得了一条小鱼,同时是因为飞仙亭本身的阵法并未发动。 而此次和前次没有什么不同,为何这次就如此轻易发动阵法? 关键是对飞仙亭阵法一无所有,铁老大就好像误闯斗兽场,他手无寸铁,亦无反击之力,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凶猛野兽前来吞噬自己。 忽然间,丁丁淙淙,高山现,流水出,潺潺水声如环如佩,如琴如歌,似一曲仙乐悠悠响起。 丹药发出古怪的尖叫声,俄而,火雾去,鼎炉隐,伴随水流泉泻,高山之巅,两位老人正在对弈。 那边厢,白老夫子吼声连连,却是向买臣一支支水箭即将破开坎儿岛护岛大阵。 第87章 入画 夜的星光下,银色水箭射在光幕上,不止是水纹四泻,宛如一朵银色幽蓝的水花绽放,而且是发出沉闷的轰鸣声,犹如一枚钉子执着地敲击一个切面。 向买臣每射出一箭,捕快们便发出一声欢叫,白老夫子便发出一声怒骂。照此情况发展,用不了多久,向买臣便可攻破坎儿岛的护岛阵法。 “什么狗屁阵法,这么不经打。”白老夫子望着半空那道大阵光幕,蹙眉骂道。 “看来护岛大阵维持不了多久。”入云龙也跳到了礁石上,和白老夫子并肩而立,忧心忡忡。 “来就来,老子可不是贪生怕死的人。”牛十一大也爬了上来。 “铁老大应该是在一个奇妙的地方,我说不上来,但我们尽量拖延时间,直到他重新回来。”孔老财也上来了,他的见识却比牛十一大高很多。 “你是说那个中央地方还有一个奇怪的阵?只是我们看不出来。”入云龙说道。 “我不懂阵法,就是有那么个感觉。”孔老财脸色沉静,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笃信。 是呀,为什么不选择相信呢?有时,奇迹这个东西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奇迹是诞生于人们的大胆设想中。 几个人都沉默起来,包括白老夫子。 他们咀嚼着孔老财那句话,也回忆着铁老大那句话,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痒痒的怪怪的,似乎能触摸,但手指头总无法够着。 夜空渐渐淡出白光,一夜将去,红霞开始在东边化妆天空。 向买臣似乎也累了,他歇住手,站在船头调息。打了一夜,破玄境也会疲惫。 没人小觑向买臣,也没人会天真地认为向买臣就此调转船头离去。 坎儿岛上的人是相信向买臣看不到岛上情景的,但只要是修行者,陡然遇到一个奇异的阵法,任谁都会起了好奇心。 岛上人看外面一清二楚,岛外人看过来,坎儿岛隐藏在沆砀水雾中,什么也看不到。正因如此,才会让岛外人不惜一切都要进入岛上。 向买臣调息了大半天功夫,又开始新一轮水箭攻势,晨曦散落在水箭攻击的光幕上,呈现瑰丽奇异的光华,色泽鲜妍,宛如一朵朵璀璨的烟花。 这实际上已经形成一种魔咒,向买臣不顾一切都要轰开水雾光幕大阵,因为他相信,如果没有神奇隐藏在其中,谁没事布下一个如此大阵。 天光已然大亮,向买臣又开始调息。看来,水雾光幕大阵并不像白老夫子说的那么不堪。 “难道是老夫错了?”白老夫子拈须反思,细细的眼线透着一股子复杂情绪。 他先前还骂大阵是破烂玩意儿,不经打。可现在向买臣攻击了一夜,也没撬动大阵一丝一毫。 “既然为之,当可为之。”孔老财不是修行者,不懂阵法功法那些的,可道理却说的明白。 “也是呀,谁没事布下一个大阵。”白老夫子很赞同孔老财的观念,但下一刻,便是一顿臭骂。 “既为大能,当为大能之事。可这么个礁石岛,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破烂小岛,却也搞个大阵,岂不是故弄玄虚,脱、脱、脱…” 他是知味学堂的先生,是老师,是夫子,自然在诸人面前不至于太过粗鲁鄙俗,那句话实在说不出口,是以结结巴巴,连脖子都涨粗了几根青筋。 牛十一大绝对是粗人,看到白老夫子那么艰涩的神态,很是替他着急,干脆帮他把那一句续上:“脱裤子放屁。” 一句脱裤子放屁,几个人同时舒了一口大气,仿佛再没有什么比此刻更让人舒坦的了。 几个人说说笑笑时,也就把一颗悬着心稍稍放下。 只有入云龙不识趣,咕噜着一句:“也不晓得铁老大怎样了?” 铁老大怎样? 铁老大确实说不上不怎样的好,或不怎样的不好。 高山流水,自在清闲。铁老大仰头看去,恰好那下棋的两个老者中的对着他的那一个也朝他微微颔首。 点头的意思有很多,这个时候点头,便具有示好之意。点头也是鼓励,或是心理暗示。 于是铁老大在一种奇妙的情绪左右下,开始向松下下棋处走去。 有石阶伴溪流逶迤而上,溪在两峰之间,斗折蛇行,明灭可见。看老人下棋处并不远,可盘曲蜿蜒,也颇费周折。何况他骨箭阻滞疗伤,身上伤情不减反重,行路起来更加艰难。 “走步棋犹犹豫豫,好生磨叽。” 这声音突然响起,倒像是空谷传响,铁老大莫名打了个寒战。 “唉,你呀你,都性急一辈子了,也不愁多等一刻,反正这盘棋快要下完了。” 应该是下棋的两个老人,一个在催对方落子,一个慢腾腾地磨蹭。 然后就没有再说话,只听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应该是其中一个下了一步棋。 “哈哈,你看你连下两步棋,你输了。”磨叽的老者笑道。 “是连下两棋子,可一黑一白,交替而落,不算输。”性急的老者振振有词。 原来他等不及对方落子,干脆抓起对方的棋子帮忙下了一子。 “这可就是作弊。”磨叽的老者说着,想是等了一会,就要伸手去拔起棋盘上被抢下的一子。 “落子无悔!”性急的老者急忙阻止。 “又不是我下的。”隔了老大一会,磨叽的老者才慢悠悠地辩解。 “我就是你,我下的便是你下的。都一样。” “你就是我,我下的才是你下的。不一样。”磨叽的老者在思考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提出反对意见。 就在这时,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铁老大也终于走到了松树下。 “小哥来了正好,你可评评理。他说我是他,他下的才是我下的。还说不一样。”性急的老者背对着铁老大,连看都不看,直接催促铁老大。 山间有流水,有松树,有棋盘,有下棋的老人,一个性急,一个磨叽。铁老大发觉额头有汗珠,无风,很热。 “小哥来了正好,你可评评理。他说他是我,他下的便是我下的。还说都一样。” 说话的正是先前点头的老人,开始离得远,看不清容颜,此刻近前,端的是鹤发童颜,鸡皮明眸。 这时,背对的老者抬头,铁老大看去,这才发现,两个老者长相一模一样,只是神态语气完全不同,一个急,一个慢。 第一眼感觉,这是一对孪生兄弟,相貌一样,性情相反。 前因后果其实很明了,判断是非也不是问题。可铁老大就是觉得别扭,这种感觉好坏说不上来,所以才会又是打寒战,又是起鸡皮疙瘩。 但是,当他真的思考那两句话时,答案并不像他开始以为的那么简单明了。 “我就是你,我下的便是你下的。都一样”和“你就是我,我下的才是你下的。不一样”这两句话如果细细咀嚼,对象不同,主体不同,结论还真是不同。 两个老者,一模一样,一个性急,一个磨叽。性急的直勾勾逼视着铁老大;磨叽的笑呵呵地静静等待。 下棋铁老大不会,张婶成天唠叨着劈柴,刘大叔整天惦记着打铁,胡老爹恨不得歌儿每天都跟大猪决斗,便是癫学究,也不过是讲点不怎么高明的阵法,所以没人教他下棋,而且还是黑白棋。 规矩他不懂,招法他不会,现在两个下棋人找一个棋盲作裁判,那可简直是抓个老鼠当新郎。一时之间,张嘴结舌,目瞪口呆。 “原来是个二傻子。”性急的老者撇过头去。 “或许是大智若愚呐。”磨叽的老者微微一笑,眼光从铁老大眼神上转到棋盘上。 铁老大的眼光被他的眼光牵动,不自禁地投向棋盘,只一眼,他的心神猛然一震,识海一阵绞痛,意识大乱。 棋盘是另一个黑白世界,高处为天,天是黑漆漆;低处为地,u看书 .uukn地是白茫茫。忽然,高低颠倒,高处白茫茫,低处黑漆漆。 铁老大掉进了一个神秘未知莫测的黑白混沌中。 “喂,这是什么地方?”铁老大紧张地喊,他觉得头痛。 喂喂喂…空旷的黑白混沌撞击着回声,声音出不去,就像被包裹在一个圆球中。 “这是你的头呀。”性急的声响充满膨胀感。 “不对,准确的说,是你的大脑。”磨叽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 “还是不对,应该说是你的识海。虽然差太多了,但有总比没有好。”性急的总是抢着表态。 “你呀,就是急,或许再等等也不是不行。” “等?都等了几百年了,你还要等?” “喂,你们在争吵什么?”铁老大觉得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迷糊。 “真是个傻子,都要被夺舍了,还不明所以。” “所以说不妨再多等片刻。”磨叽的老者有些遗憾。 “片刻?你说的片刻可是几百年。就是傻子也认了,我可不想再等了。” 仿佛有无数的黑白元力涌进混沌之中,铁老大感觉自己那颗头简直要爆炸了,那么小的一个头,怎么容得下那么磅礴的元力。 如果有一个旁观者,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棵静止的榕树下,一盘静止的黑白棋,两个静止的老人,模样一样,神态迥然。再加上一个站立的铁老大,也是静止的。 整个画风很是诡异。 这原本就是一个静止的画的界面,铁老大一不小心走了进去。 第88章 破局(一) 癫学究曾经说过,修行界有一种极高的邪术叫做夺舍。所谓夺舍,就是修行者以神元侵入被选人的灵台,吞噬对方的意识,抢占对方识海,从而达到控制对方躯体的一种借体还魂的寄居方式。 铁老大恍然大悟,一急一慢两个老者乃是诱惑自己入局,然后伺机夺舍。 可惜铁老大醒悟得太迟,此刻对方神元驱动磅礴元力攻进自家灵台,正在大举吞噬自己的魂魄,以那性急老者的猴急性格,估计用不了多久,自家的识海就会被攻陷。 “这小子识海真小,而且还不是个修行者,晦气。” 急性老者愤愤不满,想着苦苦等候数百年,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岁月,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不想却是个凡人。 “有胜于无,你既然等不及,先出去吧,再慢慢寻找。”磨叽老者慢慢说道。 “小子身上插着几根破烂骨箭,骨箭虽破烂,射箭的却是个修行者,必定是这小子的仇家。等出去了,再抢那家伙便是了。” 急性老者看出点端倪,也打好了算盘。 “咦,有趣。”磨叽老者沉默着,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在聆听,他听到了一个有节奏的声音~砍柴声。 箜~ 遥远而又近切的砍柴声,朴拙、沉闷、单调到了极点,偏偏这声音在此刻正正丁丁响起,让人十分不舒服。 “怎么回事?”性急老者不耐烦,那声声斧头扰乱了他的心神。 灵台识海外,画面中,铁老大固然呆若木鸡,两个老者也一动不动,仿佛完全定格。 画中无一风一水,似乎只要一点风就能吹皱画面,一粒水珠就能打湿画意。 “老头子,怎么这么别扭?”性急老者问道。 磨叽老者老头子想着说道:“小子很有趣,居然以斧头砍柴抵抗。” 就像一个极度昏迷的人,下意识地用某一个习惯动作维持一定程度的意念,从而避免彻底地沦陷。铁老大就是这般。 “可恶!”性急老者暴跳如雷,强大的神元开始席卷铁老大的识海,瞬间淹没了砍柴声。 “太小了,真的太小了。”性急老者边吞噬边抱怨。 “子头老,你太性急了,这样很不好,很不好哦。”老头子说道。 铁老大的识海有多大?和普通人没有两样。他不是修行者,道炁不聚,无极不开,当然不可能拓展识海。这么小的识海哪里容得下两位老者的强大神元,就譬如一个小杯子,装不下超过这个杯子容积无数倍的水。 所以当性急老者子头老抢先发动吞噬时,磨叽老者老头子已经落后了。 两个老怪物同时要抢一个座位,就看谁的屁股先坐上去。磨叽老者老头子落了后,自然责备性急老者子头老“不好”啦,且加上“很”,两个重复词,表达极大的不满。 “嘿嘿,老头子,你的就是我的,我抢到的也就是你抢到的,都一样。”子头老抢了先机,无比畅快。 “子头老,我的就是你的,我抢到的才是你抢到的,不一样。”老头子慢条斯理地辩论。 两条神元,一黑一白,在铁老大的识海中漫卷,所过之处,皆被覆盖。 以老头子和子头老强大的神元,吞噬铁老大的灵识,霸占他的识海,本就是轻而易举之事。眼看着铁老大整个识海即将沦陷,也就剩下差不多一滴水珠那般大小,忽然就听一声沉闷的锤击,是打铁声。 铮~ 声音微弱却清晰,就好像哪家铁匠铺,在漆黑的午夜骤然发出一声铮铮打铁的铁锤声,可能并不响亮,但在寂静的夜里却穿出很远。 “谁?谁在打铁?”子头老呼喇喇大喊。 “这小子也太有趣了,有趣。”老头子不慌不忙,他有信心,就凭一把铁锤,阻挡不了被夺舍的命运。 “但是心烦意乱。”子头老焦躁不安。 “的确。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稍安勿躁,静以待之。”老头子休养好,慢条斯理地劝。 “等不及了,都等了几百年了,我不能再等了,多一天都会发疯。”子头老大呼小叫,神元铺开,若一头凶猛的怪兽就要吞噬最后那颗水珠。 当~ 又是一声,仿佛铁锤砸在烧红的生铁上,溅飞无数火星。 “臭小子你在干什么!”子头老惊慌大怒。 神元最大的天敌正是火,哪怕只是一点火星,都能烧灼神元。子头老猝不及防,吃了一个小亏。 “有趣,当真有趣。”老头子说是有趣,语气一点都不淡定从容。 “老头子,你还取笑?”子头老怒不可遏,“臭小子,我要吞噬了你。” 强大的神元犹如黑云压顶,又似怪兽扑食,子头老拼着神元有可能被烧伤的风险,也要一举占领铁老大的识海。 无论铁老大的大铁锤有多大威力,毕竟他不是修行者,根本无法抵挡修行者以神元攻击识海。夺舍,这本身就是极高深的修行功法。 所以,铁老大即便在下意识里抵抗,也终究要被夺舍。 “啊,是谁动了棋盘?”子头老霍然大惊。 “子头老,不好了,有人破了那盘局…”老头子也惊骇无比。 “不要呀…” “不…” 黑白两道神元就像两只狗被一股大力拽住了尾巴向外拉,诧异地、惊恐地,一泻千里。 铁老大的识海陡然明亮起来。 松树下,棋盘边,小稻举起铁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颗黑子,正向棋盘中点去。 啪。 棋子落盘,清脆一声,风云突变。 “贼子安敢!”白老夫子怒吼,胡子飞扬。 坎儿岛前,如镜湖面上,护岛光幕咔嚓咔嚓声中裂纹像一朵盛放的菊花。这个护岛大阵太老了,在历经数百年后终于被岁月磨蚀掉曾经的光华。 “唉!”白老夫子心下叹息。护岛大阵终究是会被攻破的,只是时间问题,可惜维持的时间太短。 大阵破,从表情看,向买臣似乎也颇为难看,毕竟破阵耗费了他很多精力和道炁,他需要重新调整。 眯着眼,向买臣谨慎而细细打量坎儿岛,他的脸上充满了兴奋的憧憬,又掺杂一丝不解的疑惑。 一座礁石岛,寸草不生,和传说中的飞仙似乎搭不到边。 有些失望吧。 向买臣此刻倒是不急,反正护岛大阵已破,那些人一个也逃不了。他所惦记的还是这座岛上的传说,但以目前情形看,传说终究是传说吧。 调息一阵,道炁恢复,向买臣开始有条不紊向坎儿岛进发。渔船泊在离岛数丈远,向买臣凌空抬腿,宛如凌波微步,踏浪而行。 白老夫子却似乎并不惧怕,冷哼一声,背负双手,冷冷地看着向买臣。 孔老财保持矜持而和气生财的仪容,但平静之下,却是一种刚毅风骨。 牛十一大断腕平于胸,老脸风霜,皱纹沧桑,居高临下,浑身散发出一股蛮横气。 几个人中,入云龙最是清楚向买臣的狠辣,那日暴雨中三支雨箭,射杀了他苍龙岭数名弟兄,只有他和小稻逃了出去。 小稻?入云龙微侧眼角,斜光看去,岛中央几个人都还在,小稻正仰首看着上方。 来不及思索,向买臣已经踏上礁石,脚尖轻轻一点,整个人已自拔地而起,平平地落在礁石高处。 “你们不逃了?”向买臣好整以暇,脸上挂满了阴险的冷笑。他说着话,眼光扫去,不免大为失望,果然是平平淡淡的一座礁石岛。 “本就没逃,何来逃跑一说?老夫不过是呆闷了,出来散散心。”白老夫子最不忌惮向买臣,京兆衙门的提司大人在他眼里,跟鸡鸭鹅没啥区别。 “本官很是好奇,你居然不受神仙乐控制?” “那害人玩意儿,这事要是捅到上面,怕是京兆衙门也担当不起。”白老夫子自然得了解百病的解药,已经化解了神仙乐的迷毒。 “无所谓了吧,因为你们,”向买臣轻蔑地看过去,骄傲地摇头,uu看书 wwuanshu.co “今天都得死。” “你敢!”白老夫子吹起胡子。 “白清清,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说那些约定?真是太好笑了,也只有臧灵亭那等傻瓜才当真。”向买臣呵呵阴笑,笑声却放肆无比。 “非老夫所愿,便是让老夫死,也得不到那东西。”白老夫子正色道,“君子之约,岂是儿戏?” “既然是君子,当由君子守之。白清清,枉你在大景城呆了那么多年,你可知,京兆衙门的向某人从来都不是君子。” 向买臣肆意大笑,他本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怎会是那种墨守陈规画地为牢的君子呢? 迂腐,不堪。 这是他对白老夫子的定义,所以他根本就不会把自己也丢进那个牢笼中。 “不是君子,何必来讨要?哼!”白老夫子似乎有恃无恐,看来他身上藏着的那件东西,必定是十分重要的。 “你又错了,本官不是来讨,而是取回本就属于衙门的东西。”向买臣抬头看了会天,讶然一笑,“白清清,你私藏衙门之物,这要是定罪,怕也是大罪一件。” “放屁!”白老夫子愤然大怒,“本就是我文宗之物,与你衙门何干?” “文宗?文宗是天子的文宗。衙门是天子的衙门,天子要收回文宗之物,你说与我衙门有无干系?” 通常,骄傲的人不屑于口舌之争,可向买臣的口才却是极好的。 “哼,老夫若是不给呢?”白老夫子振衣睥睨。 “很好,那么,本官就当着你的面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杀死!” 第89章 破局(二) “你敢!”白老夫子胡子乱飞,夹杂着几星唾沫。 “本官要做的事,自然是一定要做的。”向买臣手指轻轻一动,一支水箭凝聚而成,箭锋所指,却是牛十一大。 “有种你就杀了老子!”牛十一大牛眼圆瞪,毫无惧色。 “杀你?你也值得杀?”向买臣轻蔑地勾起嘴角,眉毛也跟着一起往上挑。 连被杀的资格都没有,这才是最大的轻蔑最大的无视。当然,向买臣有这个资格,坎儿岛上,就数他的修为最高,用这种侮辱式的方式,让对方的信心受到最大程度的挫伤。 杀人诛心,应该就是这种方式。 牛十一大脸憋的通红,左手拳头,右手断腕,几乎都要迸出愤怒的火焰。可是他没动,是的,修行者眼中,他确实不够杀的。 “先杀老子吧,老子是强盗,向来和衙门誓不两立。” 入云龙跨出一步,结果他只跨出半步,因为向买臣那支水箭对准了他的胸口,巨大的压力使他根本迈不出完整的一步。 噗~ 入云龙喷出一口大血。只是一个瞄准的姿势,入云龙就再次受伤。不同的境界真是隔着一重山。 “一个不入流的强盗,也配本官亲自灭杀?哈、哈…” 向买臣忘记了当日暴雨中如何以雨箭射杀苍龙岭强盗的事吧。那日他不顾修行境界的差距,决意要格杀苍龙岭所有的强盗,现在却又故作姿态,的确很是矫情。 看来,骄傲的人通常都很矫情。 “你不配,滚!”向买臣水箭凌凌作响,箭未发而箭气已出。 入云龙站立不住,自高处往下滚落。小稻伸手去接,却哪里接得住,被入云龙一带,两个人一起滚了几圈,跌晕了过去。 晕晕沉沉中,小稻的脑海中似乎闪出一点光亮,犹如推开了一扇门,青山绿水排闼而至。 “那是什么?”小稻迷迷糊糊地仰望,他的眼力很好,应该是看到了一幅奇异的画面。 “好像是铁老大…”小稻辨别着山巅上的人影,距离太远,他看不真切。 小稻爬了起来,迈出步子,他开始向山巅攀登。 “你一个商贾,却也无事生非,本官很想知道为什么?”向买臣阴沉着脸,水箭缓缓对准孔老财。 “家。”孔老财并不去看向买臣,而是将目光投向南边,坎儿岛之南,那里是枣子坡。 “你有家吗?你若像我一样世世代代守护着这个家园,你会让这个家遭到破坏?” 孔老财将目光收回,冷峻地看着向买臣,他的发丝很凌乱,他的面容也十分憔悴,可他的目光很清澈,像从山间流出的冷冽的清泉。 这让向买臣很不舒服,他的水箭就轻轻地颤动,孔老财的胸口开始塌陷。 “哈哈,你是修行者,有着极高的修为,但那又怎样?就可以胡作非为任意践踏我的家园?就可以草菅人命任意杀害无辜的生命?” 孔老财英伟的面庞开始变形,那是来自向买臣巨大的压力,他的胸口塌陷下去足足有一寸八分,他说完那句话再也无法支撑,胸口破了一个箭洞,鲜红的血水喷泉一般。 孔老财萎靡倒地,便是倒下的过程,也不失风度。 没有射出水箭,仅仅是施展一点修为,就连续重创入云龙和孔老财,至于牛十一大,怕是连一点对抗的勇气和信心都消失殆尽了吧。 “那么,现在轮到你了,白清清,你可在乎他们的命?”向买臣蔑视地翘嘴。 “京兆衙门滥杀无辜,就不怕朝廷知道?”白老夫子明知这句话软弱无力,也要作最后的抗争。 “真可笑!白清清,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若不是朝廷下旨,本官又何必来到此处?”向买臣冷漠地笑,笑容十分的猥亵。 “当初约定,怎能出尔反尔,不讲信用?”白老夫子愤怒质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跟天子谈约定承诺,你配吗?” “言而无信,不配天子!”白老夫子怒火冲天,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就凭这句话,你早该死一百次了。”向买臣眉毛上挑,鼻尖上挺,水箭就此发出。 噗呲。 水箭射进白老夫子的腹部,就像一支水枪扎进去,被道炁凝聚的水箭像一条恶毒的水蛇往白老夫子的肚子钻去。 白老夫子十分痛苦,他几乎站立不住,那支水箭化作的水滴像无数的阴险的水虫在他的肚子里肆意横行,又像一把把小刀收割他的五脏六腑,他能感觉到肠子被一段段割开,血水和水箭混合在一起,心如刀割。 “白清清,只要你识大体,交出那件东西,本官保证不会让你如此痛苦。” 向买臣险恶地冷笑,似乎已经将白老夫子当作待宰的鱼肉。他甚至心中冷笑,臧灵亭那些人简直就是猪,为何要和白清清讲约定讲承诺,口头之约,真能当数么? “哈哈,你把老夫当作什么人?信口雌黄、不讲信用的无耻小儿?老夫便是便是舍去这条命,你也休想得到那信物…” 白老夫子浑身哆嗦,牙齿打颤,但他的面容却一扫之前的愤怒,而是平静与从容。 “这才是第一箭。”向买臣说话间,第二支水箭又已凝成,“这第二支,本官破你识海,夺你魂魄,到那时你便是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白老夫子不再动怒,既然无法掌控生死,该来的何必要抱怨呢。只是… 第二支水箭破空而出,距离本来就近,白老夫子避无可避。便在电光火石间,一道人影如墙壁一般挡在白老夫子身前。 “老子操你姥姥的…”牛十一大奋不顾身,水箭射在他的脖子上,血水像破口的管子往外喷。 “牛十一大,你何必…”白老夫子眼中闪着泪花。 “老子做了、做了一辈子泼皮…就没有、泼皮不敢做不能能做的事…” 牛十一大说话时声色俱厉,可投向白老夫子的眼光却有一丝笑意。 这个不被枣子坡人尊重的泼皮,这个被向买臣轻蔑嘲讽的牛十一大,终于用死的方式,去赢得一个泼皮的尊严。 “好!好…”白老夫子泪水纵横,望天大笑。 “这些人本可以不死,他们的死的确是你造成的。”向买臣的眼里没有一丝怜悯,眼珠就像两颗冰冷的玻璃球镶嵌在冷漠的眼眶中。 “狗日的,和你拼了。”老牛将死,那群小牛悍不畏死向上冲去。 “不要呀…”解百病和秦药老头急忙去阻拦,又哪里拦得住。 “滚回去!”向买臣一声厉喝,最先攀到一半的牛五牛六就滚了下去,滚落过程中顺带撞倒牛七牛四,于是一群小牛滚成一团糟,咒骂呻吟中,不知断了几条胳膊几条大腿。 “狗日的,你等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哪天我牛家兄弟学有所成,这笔账一定要跟你清算。”牛七抹着脸上的血水,呲牙咧嘴咒骂。 “向买臣,你有本事都朝老夫来,滥杀无辜,也不怕玷污了修行者的名声。” 白老夫子一张脸完全扭曲,那是来自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白清清,你又来了,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本官做事,向来我行我素,连这天地都管不了。你呢,要是守着那些老规矩,本官不妨就让你生不如死。至于你偷去的东西,本官自然有手段逼你说出。” 向买臣对白老夫子不屑一顾,别人多少有所忌讳,生怕白老夫子一死百了,那东西自然也就归于尘土。可向买臣似乎胸有成竹,难道他… “你…你真有搜魂大法?”白老夫子想到了什么,失口问道。 不等向买臣作出回答,白老夫子紧张的神色忽地一松,喷出一口鲜血,强自笑道:“你不过、不过是破玄境修为…又怎么可能、能有搜魂大法…” 搜魂、夺舍乃是修行界最霸道的道法,uu看书 .ukanhu.om也是极其邪恶的功法。但这两种功法可不是破玄境可以修炼的,一句话,破玄境没资格。 “逼你说出就一定要用搜魂大法?”向买臣阴冷地笑,此间大局已定,他自然可以从容消遣对方。 只是他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那日暴雨中的惊雷摧毁了他的雨箭,也导致他遭受反噬,恢复了好久。 他开始怀疑枣子坡存在某种阵法,直到后来他破了后山阵法,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 他是个骄傲的人,可骄傲不等于鲁莽。等一切都风平浪静后,他才会看清所有的真相。 现在,真相就似乎摆在他面前,他破了护岛大阵,传说中的坎儿岛并没有什么飞仙亭,他虽然有些失望,可也看清了事实~枣子坡气数已尽,这些忤逆之人一个也不会活着。 入云龙基本成了死人,孔老财会跟那不入流的强盗作伴去。泼皮牛十一大死了吧,那群小牛等会一锅斩了。解百病和秦药老头就当是死人了。至于白老夫子,就当一个活死人傀儡吧。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到底是什么呢?向买臣似乎在苦苦思索,他的眉毛上挑,鼻尖上挺,嘴巴上翘,和苦苦思索完全是不和谐的搭配。 铁老大!他终于想起这个名字,从登上坎儿岛开始,就没有看到铁老大,难道铁老大并没有逃到坎儿岛? “咦,那个小强盗呢?”向买臣陡然一惊,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惊悸,莫名而惊悚。 小强盗凭空消失了。 第90章 破局(三) 山中无风,山如死山。流水无声,水若静水。 小稻觉得甚是奇怪,他仿佛走进了一个沉寂的世界,所有的一切,看起来栩栩如生,可却没有一个是动态的。 “真像一幅画!”小稻不由得叹道。他说者无心,可就在他说出这句话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头顶沉闷地炸响: “你已入画,便是有缘。有缘无缘,你自珍重。” 什么意思?虽说小稻自小就跟着入云龙做了苍龙岭的强盗,没读过书,但那几句话说的浅显,也能够听懂。 “我进入画里?这里是画?不可能吧。”小稻环顾四周,风物景色,历历在目,哪里会是画?他起劲拧自己的腮帮子,疼。 “这里好生古怪。”小稻嘀咕着,他想退回去,可一抬头,似乎又看见了铁老大。 “不行,我得上山,告诉铁老大外面情景,向买臣上岛了。”小稻这么想,腿脚就多了些力气。 上山的路并不艰难,小稻在苍龙岭时一跑就是一整天,这山路难不倒他。 越攀越高,越走越近。小稻已经可以看清铁老大的侧脸轮廓。 “铁老大好像在看棋。”小稻忽然来了兴致。 乡间多农人,本没几个会读书下棋的。偏偏小稻自小就遇到个会下棋的乡邻,那乡邻棋力一般,可每天抱着棋盘棋子坐在村口找人下棋。 乡间地头,农人都要伺弄庄稼,谁个有闲心理会他。这人也算是棋痴,竟然自己跟自己下棋。小屁孩觉得好奇,某日也蹲在棋盘边,于是这一大一小两个闲人就此展开对弈。 就是一对臭棋篓子吧,纯属爱好。 加紧步伐,小稻走近,却见一副棋盘,两位长相一模一样的老者正自对弈。 那两个老者,五官一样,坐姿一样,衣服款式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衣服颜色,一白一黑,还有就是神情,一个急切烦躁,一个悠闲磨叽。 铁老大仿佛入定一般,神色严肃,冷峻地盯着棋盘。 小稻想喊声“铁老大”,奇怪的是这会他居然发不出声来,或者他已经喊了,他也觉得发出了声音,可喊声就像无声的气息消失在眼前的画面中。 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声,因为小稻是入画,铁老大和两个老者却在局中。 小稻不知如何半才好,他想推拉铁老大,可他又不敢。他不知道这里的凶险,他更不知道铁老大正在经历怎样的凶险。 “难道这盘棋有如此大的魔力,连铁老大也被吸引了。” 小稻宽慰地设想,他的眼光再次落在棋盘上,只一眼,他就觉得心头大震,黑白棋子犬牙差互,就如千军万马绞杀缠斗,到处是危机,到处是杀手。 小稻一阵绞痛,他觉得每颗棋子,无论黑白,都像刀枪剑戟,要将他的心绞碎。 小稻没有什么棋品,和乡邻那棋痴下棋时经常悔棋,当然那乡邻更没棋品,有时看棋盘明明要输了,连悔棋都挽不回败局,干脆就一把手将盘面抹去,这不叫悔棋,叫悔盘。 现在,小稻难受到了极点,他伸出手想一把抹去棋盘,可那手按不下去,棋盘似乎有天然的抗拒。 想毁掉这盘棋都不可以。小稻的额头痛出冷汗,啪嗒,一滴冷汗落下,冷汗坠入棋罐中,黑棋棋罐。 或许是灵犀乍现,小稻毫不犹豫拈起那颗被冷汗滴到的黑棋子,食指和中指夹住,注目棋盘,但见满盘黑白混沌,一时之间,颇为踌躇,不知落子在哪里。 他的额头聚集了无数的汗珠,汗珠越积越多,汇聚在眉间,坠坠的,痒痒的,摇摇晃晃,欲落未落。 往哪里落子,不是他这个臭棋篓能看破的,一盘棋也是一个局,非棋力绝顶者不能破之。 “赌了!” 小稻这个时候充分体现苍龙岭强盗的强横,也表现了无棋品的臭棋篓子的随心所欲,他额头的那滴汗珠坠落时,手中的黑棋子也追随而去。 啪。 棋子落盘,清脆一声,风云突变。 只见一股磅礴的元力如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涌入小稻体内,就像一团微微透明的雾包裹着小稻,将他缠绕成茧。 下一刻,铁老大现身于飞仙亭。奇异的是原来那些绘画雕刻仿佛从亭翅上抹去,再不留一丝痕迹。又好像就从来不曾描绘过一般。 飞仙亭还是那个飞仙亭,只是棋局已破,黑白神元再也回不去,就像飘飞的柳絮,失去柳枝的依靠,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棋盘才是老头子和子头老的归宿,两老头将毕生的精元炼化成一盘棋,且以他们生前的修为,几乎不可能有人能破解棋局。 当他们以神元夺舍铁老大,本以为万无一失,哪里会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愣头青,硬生生地破了棋局。 棋局破,凝练成棋盘的精元就此消散,把破局者当做了新主人。当精元扩散,包裹小稻时,神元的归路也便断了。 断了归路的神元眼见着不断枯萎,先前一刻还趾高气昂的黑白神元渐渐地凝聚成两颗棋子,一白一黑。 铁老大的识海犹如云散雾去,整个人霎时清明。 “这两颗棋子,当真阴魂不散呐,还舍不得离去。” 他偏着头,眨巴眼睛,确实想不通那老头子和子头老为何如此无赖。 “算了,你们赖着不走我又赶不走,想住下就住下呗,不想住了要离开打声招呼,我保准不为难。” 铁老大宽宏大量,不计较对方的恶行。 “小稻怎么来到这里?”铁老大看着被半透明包裹着的小稻,十分费解。 他想出手相救,可手还没触碰,就被一股庞大的柔和之力反震回去。 再看小稻,似乎并不痛苦,反而有些受用。 “莫非小稻在此获得莫大的机缘?”铁老大终于开窍,想到这一层。 小稻暂时没有危险,铁老大抬头向飞仙亭外望去,不由得怒气横生。 “白清清,那个铁老大去了哪里?”向买臣神色俱厉。 “哈哈…你害怕了…”白老夫子望着他笑,边笑边吐出血水。 向买臣不理会白老夫子,水箭却向坎儿岛中央凹地射去。 迸~ 水箭化作流水,很正常地四溅。没有什么不同,但那个小强盗去了哪里? 向买臣仔细搜索,可是小强盗真的不见了。礁石上躺着横七竖八的人,除了畏缩打颤的解百病和秦药老头,入云龙快死了,牛家那群小牛不是断腿就是缺胳膊,怎么独独就差了一个人。 “逃了?”向买臣只有这个解释能说的过去。 坎儿岛确实不大,就像个盆子,四周卷起,中间凹陷下去,方才他玩弄白老夫子等人时,那小强盗怕是偷偷地逃之夭夭了。 “怎么可能。”向买臣有点气恼。小强盗居然会在破玄境的眼皮子底下逃生,那确实是个不应该有的冷笑话。 他强自忍住心头的不快,就像那日暴雨中箭杀强盗,最后那小强盗也逃了。 “总有一天,本官定让你受千刀万刮之苦,方泄心头之恨。” “害怕?白清清,你看看你们这些人,都快死了,还说大话?告诉你,本官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着你、你们慢慢地死…哈哈…” 向买臣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老山羊,他本来可以轻易地杀死所有的人,但他觉得就那么杀死这群忤逆不道者太简单了,不能满足自己的骄傲和快乐。 杀人,那是一种无比愉悦而让整个心胸荡开的享受。 但现在他要慢慢地杀,一个一个地杀,看着眼前的人一个一个倒下,而只有他独自屹立,那是无比骄傲的过程。 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尽量让死亡的过程变得更加漫长,所获得的快乐也将延长。 这是一个嗜血成性的变态恶魔,u看书 .ukanshu 偏偏又有破玄境的修为。 水箭再次对准白老夫子时,向买臣挑着眉毛,露出极其的不屑:“搜魂大法?不必了,本官养着一只神虫,你要不要试试?” 神虫?蛊。 白老夫子猛然想到了什么,他神色大变,吐血怒道:“向买臣,修行者炼化、邪魔妖法,必遭、天谴!” 搜魂也好,夺舍也好,虽然邪恶凶狠,但到底还是功法,而且要修行到极高的修为,走的还算是正路。 但蛊就不同,养蛊入心,本就是邪魔外道所为,是为修行者所不耻。 “向买臣…你、你竟然背弃正道,养蛊入妖…” “正道?何为正道?也只有你这种迂腐不堪的人才会抱守残缺,不知变通。能为本官所用,皆为正道。” 向买臣手掌翻来,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虫伏在掌心,那小虫五官具有,竟是一张缩小无数倍的人脸。 “五花脸蛊虫!”白老夫子终于大骇。 向买臣满意地挺立鼻尖,能养一条五花脸蛊虫,那可是费力不少,值得骄傲。 “现在,就让本官的神虫和你亲近亲近,看看你脑子里藏着掖着的那个东西在哪里。”向买臣放出了那条邪恶的五花脸蛊虫。 “向买臣…你好阴毒,老夫就是死了,也不会…不会让你得逞…” 白老夫子是真狠,他被水箭控制,已经失去自杀之力。可他毕竟是修行者,自有独特的道法身死道消。 “可恶。”向买臣大喊。 “不要!”铁老大怒吼。 第91章 秘密与剑光 “向买臣,老夫的东西要是不想给,谁也得不到,你不能,权相不能,那个人也不能…” 白老夫子头顶升腾一股气,那股气明眼可见,那股气正在分解白老夫子。 白老夫子的蓬乱的头发没了,可爱的胡子没了,他的面容也在渐渐消蚀。 “文宗的浩然之气?”向买臣的眼瞳在收缩,他的骄傲第一次受到如此侮辱性的挑战。 一旦白老夫子以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身死道消,那么那个东西,也是权相要的宝贝将伴随白清清一起消失。 “可恶!”向买臣的自信被极度的鄙视,不得不发出失望与焦躁到极点的无奈诅咒。 “不要…” 铁老大从飞仙亭跳出,身上兀自插着四根骨箭,浑身都是血水,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他要阻止白老夫子的自毁。 向买臣愕然一惊,铁老大的突兀出现让他有点懵,但旋即脑子瞬间想明白了,莫非坎儿岛中央地真的有秘密。不然,这个铁老大为何像鬼一样出出进进。 一定有秘密,秘密就是飞仙亭。 这个判断让他欣喜若狂,如果坎儿岛真有传说中的飞仙亭,那对于修行而言,将是极大的机缘,因为那些飞仙者但凡留下一点痕迹,都有很了不得的参悟价值。 他停留在破玄境很长时间了,一直无法突破。如果此次能够进入那个神秘之境,获得某种机缘,突破破玄境进入混元境,将是一场大造化。 至于白清清要死,那就去死吧。至于白清清藏的那件东西,跟修行突破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权相,这实在是个很头疼的存在。 他向买臣不过是京兆衙门的提司,离相府还很遥远,虽然他渴望能亲近相府。 还有白清清说的那个人,他更是只有仰望的空想。所以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买臣。 但此刻,功名利禄以及富贵,都不算了什么。 要知道,混元境,那可是这世上并不多的存在,也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一旦跨入混元境门槛,那就不是京兆衙门一个小小的提司可比,就算是权相,怕也是要以礼相待。 所以,此刻,白清清已不显得重要。 向买臣的脑子里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美好的设想,他已经被那种莫名的喜悦和梦想即将实现的欢乐笼罩着欣欣然熏熏然。 他抬起手掌,手指扣向铁老大的手腕。 这自然是手到擒来,破玄境下,普通人谁也逃不过去。 然而,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明明是触手可及,明明是扣住了铁老大的手腕,铁老大居然像飘拂的影子从手指尖滑了过去。 下一刻,向买臣的视野里消失了铁老大,消失了坎儿岛,他看到了一座亭子,光秃秃的一座亭子,并不起眼,也不跋扈,亭子的四周空荡荡的,亭子中间还有一个白色透明的蛹,蛹里面困住的正是小强盗。 小强盗双目紧闭,面色却是十分的受用,间或一两点痛苦的挣扎,也是痛并快乐的享受。 这种神情落在向买臣的眼里,却是像一把标枪插进他的胸膛。 “不好,这机缘被那个不起眼的可恶强盗抢先了。” 向买臣第一时间就想到其中的严重后果。 他突然后悔莫及,要是早知如此,上岛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马击毙这该死的小强盗。 “该死的,那是本官的造化。” 向买臣怒吼,破玄境浑厚的道炁凝聚成一支箭,一支金箭,那是他的本命法宝。 金箭耀眼,正如他的骄傲一样,金灿灿的光华四溢,射向小强盗。 “夫子…”铁老大冲上礁石,伸手要去拉白老夫子。 白老夫子轻轻摇头,他的头皮正在雾气中分化,他的额头也即将瓦解。 这种情景,也就是说一旦开启自毁道法,将是无法逆转。 “心歌,好孩子,来不及了,听老夫说…” 白老夫子神色痛苦,却是十分严峻,宛如在上最重要的一次课。 铁老大泪流满面,伸出的手僵硬在胸前,他全身颤抖,似乎在经历着痛苦的痉挛。 但他不敢动,他怕一动就听不到夫子的交代。 “我本文宗弟子,掌控文宗九叠篆印章,你且记住,那九叠篆印章就藏在云袖阁阁顶上…哈哈,京兆衙门很了不起么,老夫戏弄他们,如、如耍弄猴子…” 白老夫子在狂笑中眼睛消融在雾气中,鼻子也在一层一层剥落。 的确,京兆衙门找了那么多年,从臧灵亭到相府英大人再到现在的提司大人向买臣,他们苦苦寻找的东西居然被白老夫子藏在云袖阁。 更为讽刺的是,云袖阁还是京兆衙门在枣子坡的大本营。 当猴耍,想一想都很开心。白老夫子真个就在开心地笑。 铁老大不敢动,泪水无声,他记住了夫子的说的每一个字。 “拿到那墨,…不能给任何人,除非是我师兄…韩祭酒…” 白老夫子的鼻子已经气化了,上嘴唇也在消失。 “…玉葭…你要好生…护着她…不让她受…” 话就到此,铁老大眼睁睁看着白老夫子在越来越急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越来越狂的腾腾雾气中分解、消融、逝去。 “啊~” 直到此刻,铁老大才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 那是一种痛到心扉的愤怒,是一股天怒人怨的狂飙,他无法抑制那种快要爆炸的情绪,他也无法左右那种杀仇敌于刀下的狂躁,他像疯子一般,不,他疯了。 他颤抖着,剧烈的颤抖,全身也像要分解一般,那种感觉是如果情绪得不到全部释放发泄,他将在愤怒中崩溃,他将在狂躁中毁灭。 还没死的孔老财、奄奄一息的入云龙、满地残肢的一群牛,束手无策的解百病,呆若木鸡的秦药老头,当他们浑浊的眼神勉强睁开的一霎,就有一闪幽蓝的剑光掠过。 向买臣射出了自修行以来最重要的一箭,金箭是他苦心修行的本命法宝,金箭连着他的本心,金箭也是杀心。 金箭去势迅猛,他要赶在小强盗吸收那场造化前射杀对方。那造化是他向买臣的,谁也拿不去夺不走。 他急不可耐,他甚至戾气四散,他还是很骄傲,没有谁能在他的金箭下侥幸逃生,他自信这一箭,便是混元境初阶也无法全身而退。 所以,当金箭射出后,他的眉毛上挑到了额头尖端,他的鼻尖上挺直接撑大了鼻孔,张扬出几丛恶心的鼻毛,他的嘴角上勾,勾到了耳根。 他笃信,小强盗在劫难逃。 向买臣露出了狰狞的怒容,浮出一丝残忍的恶笑。 就在这时,一道幽蓝的剑光自远处来,入他后背刺进,从前胸贯出,连腥血都不带出一滴,似乎嫌弃那腥血的肮脏。 剑光出,直上飞仙亭,在飞仙亭上绕了一圈,又倏忽而去。 这一道幽蓝剑光,如天外飞剑,来无踪去无影,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仙剑…” 向买臣凛然一震,他的眉毛垮了,鼻尖崩了,嘴角溃了,他的面部五官从全部向上改为全部向下,就似颠倒了。 他千算万算,千万的提防,到头来还是没有逃过枣子坡的阵法,只是这一剑才是枣子坡所有护土阵法中最风华绝代的一剑。 所以,他必须要死了。 然后,向买臣看到自家的本命法宝金箭于半途崩散,他的心骤然巨痛,如千刀万剐,然后,向买臣也崩散了。 直到此刻,向买臣才真正看到,什么才叫仙剑。自家那支金箭,简直就是破烂玩意儿。 然后,没有然后了。 破玄境高阶修行者就这样被一道幽蓝剑光杀死,死的人莫名其妙,杀的人也一样惘然不解。uu看书.uknshu 铁老大发狂发飚时,周身灵力化作无数青背鲫鱼,个个呲牙咧嘴,摇头摆尾,跟着铁老大一起发狂发飚,几乎要撑爆铁老大的肉体。 当铁老大在爆炸的一瞬,气海穴轻轻一刺痛,就像被一根绣花针扎了一下,那尾小鱼儿勉强睁开了一颗睡意朦胧的鱼眼。 也就是这一眼,无尽蔑视的神态,无尽清高的狂狷,无尽愤怒的责备,似乎在说这点屁大的事也值得吵醒鱼大人的好睡。 既然睁开了半只鱼眼,小鱼儿索性把所有的不满和不快化作一道幽蓝的剑光,就此刺了出去。 剑光风驰电掣斩杀向买臣后,还在飞仙亭上绕了一圈,观察再没有其它异常、警报解除后才安然回落。 小鱼儿似乎提出了某种警告,意思是再有屁事吵醒自家睡觉就绝对不客气。 受到惊吓的那些青背鲫鱼噤若寒蝉,化作灵气,服服帖帖游散于四肢百骸间。 铁老大却轰然倒下,倒下的间隙,他瞅着飞仙亭处,露出一丝茫然的神情。 同个时候,身上插着的四根骨箭也一起折断,化为齑粉。 “啊,铁老大…快救人…” 直到此刻,解百病和秦药老头才醒悟过来,铁老大出现了,向买臣消失了,然后白老夫子身死道消,然后是铁老大一声怒吼,然后是一道幽蓝剑光,然后是铁老大倒地。 坎儿岛上还能行动的就只剩下他俩,唯一能救人的也是他俩。 解神医可不是浪得虚名,他信心满满,除了已死的牛十一大,这里余下的人一个都死不了。 第92章 有些谜团1定要解开 从春到夏,枣子坡第一次燃放快乐的鞭炮。 也不知是哪家第一个放响,就像一场热浪掀起,四下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和升腾的烟雾,将枣子坡变成一座激情澎湃的战鼓。 铁老大坐在云袖阁三楼阁楼里,从这里望去,南边的青山高耸入云,北边的牧羊湖连接天边,中间是人烟稠密活色生香的枣子坡。 今天天色清朗,水天一色,山与水与天涂上了一层清明的蓝绿色。 枣子坡上的枣儿渐渐成熟,饱满的枣儿很是招摇,腆着肚子,骄傲地卖弄风骚。这一季的枣儿该是丰收在望。 铁老大收回流连的目光,坎儿岛一战,除了他自己,没人看到向买臣是如何被杀死的,连他自己都诧异于那尾小鱼怎么就化作了幽蓝剑光。 事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向买臣死了”。 没有人怀疑,也没有人好奇追问,所有人一齐点头,不见喜悦,却有悲伤,他们只是信任,铁老大说出的话就一定是真的。 只是死了太多的人,白老夫子被向买臣逼得自爆了,牛十一大被向买臣杀了,其它人都是重伤。 所以大家只是默默地点头,默默地升起无限的敬畏,从此,铁老大是他们心目中的依靠和力量。 一个普通人杀死一个破玄境高手,如果这件事传出去,怕是整个大京帝国都要震惊。 甚至无数的修行者都会对修行产生质疑,这绝对是颠覆性的认知。 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若是有人问起那个破玄境高手,孔老财会说“兴许去牧羊湖游泳去了”,入云龙一定会说“我亲眼看到他被一道仙气带走了,飞仙了,真的”,解百病却叹口气,摇摇头,似乎是说那人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所有人在解百病的医治下,身体大为好转,除了小强盗小稻,大家都回到了枣子坡。 京兆衙门那些捕快等了好几天没等到向买臣,就满怀狐疑地悻悻而去。 向买臣能破坎儿岛护岛大阵,不等于这些人也能进入。在他们眼里,依然是茫茫一片水域,依然水雾缭绕。 等捕快们回到云袖阁,迎接他们的是枣子坡人的愤怒。 主事的钱清早就跑了,神仙乐已经成了万恶之源,捕快们也成了臭名昭著的声讨对象。宛如过街老鼠,捕快们夹着尾巴,当日就逃离了枣子坡。 枣子坡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安详,这难道不值得放鞭炮庆贺? 带着笑意,转回目光,铁老大看着掌心的一方印章,印章不过拇指粗长,而篆文之叠重岚叠嶂,线条之多纷繁复杂,单凭肉眼,竟然无法清晰辨明。 看着看着,铁老大仿佛入迷,仿佛心魂失守,仿佛进入到一个庞大空阔的巨大宫殿,这宫殿云气缭绕,廊柱入霄,似乎霸占着天地,宛如天地就是一宫殿。 看不到宫殿的尽头,只有一盏盏廊柱壁灯指引着路径,铁老大似乎走在宫殿里。 他很好奇,顺着那些廊道穿来穿去,但所看的几乎都是一样的布局。 这是一座极尽繁杂的迷宫。 怎么走?往哪里走?为什么会进入这样的迷宫?这些问题缠绕着他。 铁老大的猪肚眼里充满了无尽的迷惘。 走不出去了,无论他怎么走,怎么改变方向,怎么顺时针逆时针,他似乎只是在原地打着转。 “那枚印章…九叠篆么?” 铁老大猜测着,努力地回忆那印章的笔画线条。 脑海里似乎有一丝清明的线路,但还是模糊。他就努力地回忆,慢慢地循着那点模糊的线路行走。 宫殿并不昏暗,相反,还很明亮。壁灯也很亮,奇异的是,灯光映照下,居然没有影子。 这个发现让他霍然一惊:不错,这座迷宫不止是一层平面,而是一座奇特的多层空间。 铁老大很受伤,同时也很兴奋。 他无端地被卷入这座迷宫,所以委屈。但这里同样是某个奇妙的阵法,又激发了他探索的欲望。 “不会那么简单,夫子郑重交给我的这枚印章,会有什么惊喜呢?” 铁老大满脑子都是对未知的好奇,他真是个孩子,还不知道好奇心会害死人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朦朦胧胧中,他的眼际出现了一座石塔,也就一瞬,石塔大亮,无数锐利的光芒如利剑刺进他的脑海。 痛,剧烈的痛,连识海里那两颗沉寂的黑白棋子都猛地一颤。 铁老大大叫一声,头疼欲裂,待他稍稍缓和,慢慢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依然坐在云袖阁三楼阁楼里,手掌中也依然托着那枚印章。 “九叠篆…石塔…”铁老大轻轻呢喃,他的猪肚眼又渐渐迷惑起来。 打了个寒战,他不敢再盯着那印章,将印章收进腰带中。 “你没事吧?”白玉葭关切地问,神态却显得有些扭捏。 “没…事。大学姐,有事?”铁老大平静下来。 “嗯,那个秋闱,能不能让刘静定和我们一起同行?” 白玉葭说完这句话,脸红的像枣子坡向阳的红枣。 “啊…” 铁老大莫名地看着白玉葭,他有些恍惚,又有些茫然,却似懂非懂地轻轻点头。 白玉葭没敢用眼睛看铁老大,只是透过窗台看对面。 铁老大拍拍手,站了起来,因为此刻他也看见对面知味学堂开始热闹起来。 “大学姐,他们等着你啦。” 招呼放鞭炮的是孔聚财,小胖子聚集了一帮知味学堂的学生,拥挤在大门口台阶上准备放鞭炮。 “这第一响当然由大学姐点燃,大学姐,给你火折子。”孔聚财欢欢喜喜地张罗着。 小胖子死里逃生,这会比谁都开心。 白玉葭被众学生拥簇向前,伸出火折子,点燃引线,于是噼里啪啦声中烟火弥漫,散发着炮仗的气息。 众学生甚是开心,有捂住耳朵的,有指指点点的,有说说笑笑的,气氛十分融洽活跃。 铁老大看着白玉葭,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白老夫子死前的那句嘱托。 白老夫子不是一个好老师,却是一个好先生。 这话本来是刘老太爷说的。 细细琢磨,可不是就那样。做学问,白老夫子疏于传道授业解惑;做人做气节,那可是一等一的先生。 “夫子,您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大学姐,若是有人胆敢伤害大学姐一根汗毛,我定要他十倍偿还。” 当然,从坎儿岛返回的人一个个讳莫如深,所以在枣子坡人心目中,白老夫子还活着,牛十一大也还活着。 他的目光从知味学堂众学生脸上扫过去,孔聚财、黄敬一、东李子…那些面孔既真切也诚实,他们不会给大学姐带去伤害。 刘静定。 是的,学生中少了刘静定那张故作矜持沉稳而善于掩饰的冷面孔。 刘府刘老太爷无端暴毙一直就是一个迷。 传言并不可信,以小四叔的智商,他又怎么杀得了刘老太爷。还有,当时场景,绣娘去了哪里? 这是最大的疑点。疑点不解,心有不安。 当初黑屋子里的谈话,铁老大见过绣娘。 绣娘本来一直隐在床头暗处,她就像刘老太爷的影子,又似刘老太爷的灵魂。 那时铁老大就对绣娘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不是一个平庸孱弱的老丫鬟。 要杀死刘老太爷,就得先杀死绣娘。而以铁老大的感觉,没有人能轻易杀死绣娘,除非是修行者。 绣娘去了哪里?这才是刘府忤逆案的关键。 “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铁老大手指玩弄着那块牌子,青玉朝笏牌,那是刘府聘请塾师的信物,也是刘府家传的祖训。 当日刘老太爷说的那句话“天地君亲师,尊师如尊亲,亲不在则师为尊,这是信物”,其实是赋予了铁老大极大的权利,凭此信物,可在刘府为尊。 铁老大和刘老太爷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还有些不快,当然,这些不快主要是建立在刘府扮演的极不光彩的角色基础上。 本质上,刘老太爷还是一个枣子坡的维护者,单凭这一点,铁老大就可以不计前嫌,要追查个中缘由。 更为重要的是,小四爷是他铁老大的学生。 刘本初为了救他,弹弓连发三石,uu看书ww.uuknhu 被向买臣箭气所杀。 这笔账怎么都要算。 除了已经被杀的向买臣,铁老大分明记得,当日刘静定正站在刘府大门口,任由小四爷冲到街上,目的是扰乱铁老大逃跑的计划。 “刘静定,你这是多恨我,可你也间接害死了你的小四叔。” 铁老大现在有时间思考,他将当日逃跑路线及情景前前后后细细思量,很多细节就浮现出来。 “那个隐藏的修行者应该是秤砣客栈秤掌柜或砣伙计中的一个,至少从事实看,秤砣客栈是友非敌。” “敌人?京兆衙门无非是想获得白老夫子的印章,可为什么生出那么多事端,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铁老大的眼瞳里闪出一道厉光,像是要撕裂对手的野兽。 “还有那个权相…” 铁老大的眸子很深,很冷。 枣子坡是他的家,那么多人为了保护枣子坡一个个死去,他们平凡而普通,他们却视死如归,义无反顾。 “高高在上就可以草菅人命吗?” 铁老大愤怒地握紧拳头,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到知味学堂大门口,学生们还在欢庆; 他的目光看到一条街,一条街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还祥和; 他将目光俯视枣子坡,整个枣子坡都是那么欢乐而平和; 当他的目光最后投到后山连绵起伏的青峰绿嶂,他更深刻地感受到,这才是枣子坡真实的生活。 “没有人能够伤害枣子坡,过去不能,现在更不能!”铁老大露出了淡淡而冷漠的笑。 中秋节 2021中秋节,离人千里,最是乡愁。一句诗句,一声祝福: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93章 刘府的礼数 刘府还是那个沉闷沉默的刘府,就像一台老旧腐朽的机器,有气无力地缓慢而沉重地运转着。 云袖阁借给东魆岛和尚做云袖寺和转给京兆衙门卖神仙乐,前后两件事都极不光彩,给过去高高森森的刘府蒙上了数不清的耻辱和白眼。 “静儿,山江郡匡府那边已回了书信,你即日启程,前往山江郡,匡府自会做出安排。你到了山江郡,一是潜心温习,力争今科秋闱一举中第,不负为父期盼;二是可与山江郡那些大户公子多多交往,也好为日后发展结些人脉。” 书房中,刘大员外一一叮嘱刘静定。 “父亲…”刘静定欲言又止,在这个阴沉如石的父亲面前,刘静定缺乏足够的勇气和信心。 “其它的都不要说了,知味学堂么,气数已尽。”刘大员外挥手,似乎要将知味学堂一掌扇开去。 “可…”刘静定低着头,他不敢过去争辩,在父亲面前,他永远是那只见着夜猫的耗子。 他想的是知味学堂的大学姐,他不舍得离开白玉葭,他想着要和白玉葭一路同行,刘大员外显然没有想到刘静定的想法。 “白清清这次得罪的可不止是京兆衙门,背后还有权相。我们刘府没必要卷进去。刘府要中兴,可不能死守着过去那一套。御史台风骨,哼哼,说出去好听,可有什么用?” 刘大员外的脸色显得很不友好,刘静定突然的就想到那日小黑屋发生的恐怖的一幕,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静儿,你要记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狠下心去,要不择手段,否则,你就是鱼肉,任人宰割。” 刘大员外阴冷的眼狠狠地盯着刘静定~刘府的长孙,刘府未来的继承人,他是刘府的希望,是刘家重新迈上辉煌仕途的最佳人选。 所有的期望和重任系于一身,刘大员外不允许刘静定在秋闱这件事上有半点差池。 “父亲,静儿记住了。”刘静定内心像被一头猛兽闯进,搅动了无数情绪。 正在这时,管家来报,铁老大造访刘府。 “他来作甚?”刘大员外眉头微蹙。 “父亲,他还敢来,我去赶走他…”刘静定对铁老大的恨是刻骨铭心的。 “不可,先听听他说什么。”刘大员外可比儿子沉得住气。 整个刘府认定了铁老大才是背后唆使小四爷用弹弓叉死刘老太爷的凶手,所以当铁老大跨进刘府大门起,刘府所有的敌意就全部聚焦在铁老大身上。 但当所有具有攻击性的眼光落在铁老大高举的左手上,所有的人都在心里强烈而愤怒地咒骂: “无耻啊!无耻!” 铁老大高举着青玉朝笏牌,那是刘府家训的象征,持有此牌者,以师相待。 天地君亲师。 刘府恪守礼仪之道,虽然刘老太爷不幸仙逝,但刘府上下还没有人敢胆大妄为推倒这个祖训。数典忘祖,至少目前还不敢。 刘二爷的眼睛里都蹿出无名业火,这么一个平日里胆小怯弱的人,居然在看到铁老大的时候,表现出异常的勇敢和充满着野性攻击性。 “虽然你持有此牌,但刘府真的不欢迎你,你看他们的表情。” 刘大员外冷漠地看着铁老大,似乎要穿透他的脸颊,看到颧骨里。 “无他,忘年之交,一场情谊,总该来拜祭一下。” 铁老大平静地说,他这理由还真说的过去,刘府为刘老太爷设灵堂时,铁老大恰好投身牧羊湖中,没来得及拜祭。 “猫哭耗子,没安好心。”刘二爷愤然怒骂。 他一声骂引得刘府数人破口大骂,一时间,群情激奋,人声鼎沸。 “这就是刘府的礼数?”铁老大冷然一肃,“刘府世代德善忠直,难道刘老太爷一去,你们这些后代子孙都忘的一干二尽?” 铁老大将青玉朝笏牌指向那些张口就骂的人,脸上浮出一层杀气。 刘老太爷说过,无亲师为尊。现在在刘府,铁老大就是最大的那个尊。 “都干什么?成何体统!”刘大员外厉声喝道,刘府上下立刻噤若寒蝉。 刘二爷又将脖子缩回衣领中,他本来是想在大哥面前表现出一点勇气,可他弄不清刘大员外葫芦里的想法,且自小就畏惧这位大哥,见刘大员外大话,哪里还敢虚张声势,狐假虎威。 铁老大居然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对刘大员外的肯定。 刘静定躲在后面,他实在不愿去面对铁老大,这个知味学堂的同窗,曾经那个无比二的二愣子。 “敢问铁…铁老大,”刘大员外斟酌称呼措辞,最后还是随了大流,“先翁早已下葬,你想怎样祭拜?” 不管铁老大是否是真凶手,也不论他安的什么坏心眼,登门拜祭这种事可不能拒人千里,何况他手里还有那张牌。 所以刘大员外的眉头像发蔫的老丝瓜,皱皱巴巴。 “当日在哪里见,今日在哪里拜。” 铁老大丢出一句话,视众人如无物,径直向后院走去。 有刘家子弟想阻拦铁老大,刘大员外冷哼一声,拦出的肩膀又回到了原地。 铁老大在前,刘大员外在后,其它的刘府上下不敢跟着太紧,一行人萧萧瑟瑟地朝后院走去。 没有证据,哪怕刘府上下对铁老大恨之入骨,在刘大员外下令前,所有人也只能任由铁老大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 小黑屋还是那个小黑屋,只是消散了曾经弥漫的老人气,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孤独与寂寞。 刘大员外突然有一丝后悔,怎么就没有拆除这间坟墓一样的小黑屋。 这点后悔又让他心中原本就蠢蠢欲动的恼怒又沸腾了一些。 他吐出一口长气,以此来减轻内心的烦躁。 铁老大站在小黑屋中刘老太爷的床前,这里的气息简直就像发霉的地窖,阴暗潮湿,而又闷热窒息。 刘大员外想捂住鼻子,可他的双手却平直地下垂。 他不想走进这个该死的小黑屋,可他还是想弄清楚铁老大究竟要做什么。 铁老大什么都没做,甚至连象征性的祭拜礼都没有,这让刘大员外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他想呵斥铁老大,可他又忌惮铁老大。 枣子坡那些传言可不完全是添油加醋的,至少,所有人都亲眼看到铁老大是如何在向买臣的箭下逃生的。 而现在,铁老大安然回到枣子坡,向买臣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然后,刘大员外的脸色就异常难看,如果有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定呈现死猪肝色。 铁老大去了床头,他的身子就像被隐藏了一般,接着他像幽灵一样,不,是影子,悄然出现,然后那影子一晃,消失了。 刘大员外无比愕然震惊,甚至惊恐,因为铁老大刚才所做的一切,正是当日绣娘临死之前的情景。 “他怎么会…看见…这、这不可能…”刘大员外的内心痉挛似的抽搐,他被铁老大吓坏了。 “可惜,差了一些,还是没看清。”铁老大暗自可惜。 不是铁老大有何奇异功能,只是方才站在床前,他的识海中那黑白棋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丝神元之力像浪花一朵,催促铁老大做出不可思议之举。 “留在识海里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不过太神经质了。” 黑白神元沉睡和苏醒没有一点征兆,就和气海穴中的小鱼儿一般,都是飞仙亭那些老妖怪留下的东西,当真折磨人。 “刘大员外,你看到了?”铁老大故弄玄虚地问道。 “看到、看到什么?”刘大员外强自压抑内心的震惊和恐惧。 “小四爷可杀不死绣娘。”铁老大玩味地笑。 他怎么知道这屋子里还藏着个绣娘,一定是那老不死的交代的。 刘大员外又惊又怒,又恨又怕,但他的表情却是冷静的,点头附和: “小四的确杀不死绣娘,也没人说小四杀了绣娘,静儿看见时,小四的弹弓正叉在老太爷的喉咙上,小四当时不停地喊老师老师。刘府上下所有人都看到都听见了。uu看书 .uuanshu.co ” 说最后一句时,刘大员外阴冷的目光狠毒地看着铁老大。 “是吗?当时绣娘又去了哪里?”铁老大也盯着刘大员外。 “所以刘府才想问铁老大,当时绣娘去了哪里?” 不得不说刘大员外是个厉害角色,此人不是修行者,也不是武者,却比铁老大遇到的所有厉害角色都更加沉稳更加厉害。 两人就像阴暗中的两只野兽,对峙着。 过了一会,铁老大忽然笑道:“这实在是个很有趣的疑点,刘大员外有答案?” 刘大员外并没有坚持太多的激愤和仇恨,他也笑道:“我也很想知道答案是什么,铁老大若有了答案,一定要告诉我。” “会有答案的。” 铁老大结束了对刘老太爷的拜祭,也可以说是对刘府的明察,这是一趟很有收获的造访,也是一次张狂的检查。 “还有一件事。” 铁老大边走边看,他看到了缀在人头后面的刘静定,就冲刘静定淡淡一笑。 “传夫子的话,知味学堂参加今科秋闱,三日后出发,所有已经报名的知味学堂学生一律同行,否则予以除名。” “夫子回来啦?”刘大员外完全下意识地问。 “没有,夫子临走前特意交代的。”铁老大挥舞着青玉朝笏牌,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 2021中秋节,用最动人的诗句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94章 流言 “夫子临走前交代的”,这句话实在太有深意。 夫子去哪啦?夫子为什么要离去?夫子怎样离去? 这些疑问每一个都包含着深刻的含义,只要细细咀嚼,就可品读出其中潜藏的意义。 然而,无论从哪里角度去解释,似乎有理,又似乎全然无理。 “父亲,我该怎么办?”刘静定和刘大员外猜了无数种可能,还是无法确定最终的结果。 刘大员外脸色阴阳不定,他的计划本来是让刘静定只身前往山江郡参加今科秋闱,但如果夫子真的有那种要求,取消秋闱资格也不是没有可能。 按照大京帝国科举规定,凡各地书院学生报名考试,必须由书院统一报名,并有权利保留或取消考试资格。 大京帝国以武力夺取天下,但国子监太学方面亦出谋划策颇有建树,武取天下,文治国家,故而,在科举方面,国子监具有绝对的权威和权利。 而分布帝国各地星罗棋布的书院,便是帝国培养人才的摇篮。 “改变计划,你跟随知味学堂前行,暗中留意铁老大动机。”刘大员外思忖良久,终于下了决心。刘静定暗暗舒了口气。 “最重要的是不要让铁老大查出什么来,如果有可能,最好让他消失。”刘大员外的嘴角在哆嗦,刘静定的心也一阵哆嗦。 多少人想杀铁老大,到最后他还活着好好的,而那些想杀他的人不是死就是失踪。这样的人可不好杀。 “万事皆有可能,你小心行事,去吧。”等刘静定出了书房,刘大员外铺开纸张,他要写一封信。 六月的枣子坡格外地火热,满山坡的枣子熟了,像一颗颗珍珠玛瑙缀满枝头,那股甜味儿被南风送下山坡,一条街就像是发酵的酒缸,到处都溢满那股子香甜味。 攀仙楼恢复了往日的热闹,雅阁里坐着三个人,正慢慢地品尝着“穿洞风”。 如果铁老大恰好走进去,一眼就可认出,这三人正是那夜月黑风高时在知味学堂后花园和白老夫子打斗的臧灵亭。 京兆衙门的捕快当真是阴魂不散。 “今日为何如此欢快热闹?”臧灵亭似乎随口问那伙计。 “客官您有所不知,今日是知味学堂学生参加今科秋闱出发日,一条街都挂起了鞭炮,就等着为他们送行呐。”伙计满脸的笑,热情地为客人解释。 “哦,原来是这样,听说知味学堂白老夫子掉进湖里淹…” “客官您可别听那些流言,那可是胡说八道。” 伙计伸脖子向外张望,回过头,压低声音道:“也就是客官您,看着面善,我才跟您说,可别外传了,要是每个人都跑到枣子坡来,那还不坏了风水。” 伙计说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提到根本。臧灵亭也不急,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等着伙计说下去。 “那日湖面上原本风平浪静,忽然一道仙气降临,客官您道是甚么?却原来是来了一位仙官,仙气氤氲,将白老夫子带走了。” 伙计既不添油加醋,也不绘声绘色,倒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 “带走了?”臧灵亭放下手中的酒杯。他的其中一个手下出口道:“伙计,你莫瞎说。” “瞎说?客官您可去打听打听,我们东家是谁?这事呀,可是我们东家亲眼看到的。那仙官本来也是要带走我们东家的,可仙官又说了,东家修行还不到,今年不行,也许明年。”伙计越说越离谱,开始喷唾沫了。 “你,离远点。”另一个手下指指伙计的嘴巴。 “哟,一高兴说漏了嘴,该打、该打。”伙计笑笑,堆起满脸的歉意,作势打了自己两嘴巴。 “这是好事呀,怎么就藏着掖着?还跟什么风水扯到一起。”臧灵亭不动声色说道。 “这您就好好想想呢,若是牧羊湖上仙官点化成仙这事传开了,您想呀有多少人会跑到枣子坡来,跑到牧羊湖去。这俗人俗气多了,风水也就坏了,说不定明年东家的好事就泡汤了。客官,我只和您说这事,可千万别外传…” 那楼下传来连掌柜的喊声,伙计吐吐舌头,向臧灵亭歉意地笑,低声说:“客官您慢用,还要什么喊我,掌柜那边忙,我要先过去。” 他掀起门帘,走出雅阁,又回叮嘱道:“可千万别外传呐。” “大人,这伙计说的可是一派胡言。” 臧灵亭摆手示意,思忖了一会,似在问手下,又似是自语:“仙官?未必可信。但流言自有流言的出处。白清清飞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要流传他飞仙呢?” 两名手下望着臧灵亭,不敢接话。 果然,臧灵亭将把玩在手指间的酒杯轻轻放下,冷笑道:“两种可能,一种是白清清藏了起来,只要他真躲藏起来,便是再也很难找到了;另一种可能,是向买臣得手了。” “大人意思是提司大人得到了白清清身上那件东西?” “嗯,唉…”臧灵亭颇为失望,他的眼神有些涣散。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追踪白清清,期间也打过几场,可都是按着规矩来。没料到,到最后,无论是白清清躲起来还是向买臣得到,那东西最后还是与自己无缘。 “大人,坊间有传闻提司大人掉进湖里淹死了…” “胡说,这种流言你也信?以向买臣破玄境高手的修为和境界,枣子坡谁能动了他一根汗毛?” 臧灵亭似和向买臣并不融洽,连提司大人的称呼都没有。 他是京兆衙门的老人,是老资格老一派,而向买臣代表着新生势力,爬得太快,升得太高。这是新旧两大派别的对峙与争锋。 “听那些溃散的弟兄说,提司大人自进入那云雾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或许真有仙官也未必可知。”一名手下提出看法。 “流言终究是流言。等夜里再去知味学堂走一遭,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几个人正小声商议着,就猛地听到一声春雷般的炮仗,响彻云霄。 还没等臧灵亭会意过来,接着便是轰轰烈烈的鞭炮齐鸣,接连不断,炸响了一条街,炸开了枣子坡。 这才醒悟,知味学堂学生集结出发了。 这是大事。三年一次的秋闱将至,知味学堂代表着枣子坡参加今科秋闱,那是整个枣子坡的荣耀。 各家各户都放了鞭炮,枣子坡在距离庆祝“神仙乐”倒闭不久,再次燃放鞭炮,上次庆祝的是劫后余生,这次是欢送子弟,性质不同,情感也不同。 大学姐白玉葭走在最前面,端的是英姿飒爽。大京帝国是不忌讳女儿参加科举的,在这点上,国子监办的真不错。 铁老大稍稍落后白玉葭半个身位,知味学堂的大学姐一定要走在最风光的前面。 “祝知味学堂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金榜题名,为枣子坡争光!” 口号一喊,震天动地。赶考的意气风发,送考的祝福如潮,枣子坡的今天比过年还欢快。 “聚财呀,奶奶舍不得你呀…”孔老太拽紧孔聚财的小胖手,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 “奶奶,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孔聚财说着话,小胖手往怀里挣,要挣脱孔老太的手。 “舍不得就不要去了,什么秋闱,什么科考,都不要了。”孔老太借杆往上爬。 “奶奶,那可不行,我还要为奶奶争光,为孔家光宗耀祖呢。”孔聚财不是舍不得孔老太,他的肉眼落在大学姐的身上,浑身一阵酥麻,他是舍不得离开大学姐吧。 “老祖宗,聚儿那是要考功名的,您就放他去吧。”大夫人劝道。 “唉,道理呐我也懂,就是舍不得…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奶奶想着你念着你啊…”孔老太说着就掉了好多老泪,引得大夫人二夫人也忍不住掉了一回泪珠子。 “奶奶,大娘,娘,我走了。”孔聚财的眼泪也聚在眼眶中。他又看了一眼稍远处的孔老财,鞠了一躬,说道:“爹,您放心,不考个功名,我还真不回呢。” “咦,我的小祖宗,这说的是什么话。”孔老太又想伸手去拽孔聚财,孔聚财机敏地一跳,就跳到青石板街道上。 “嘿嘿,大学姐…铁老大,我来了。”孔聚财的眼珠子厚颜无耻地看着白玉葭,哪里放得下铁老大。 “黄敬一,我看好你哟,考个解元回来,让山江郡人看看,咱枣子坡可是了不得的地方。” “东李子,爹没有什么要求,你就好好考…” “大学姐,自古道巾帼不让须眉,咱枣子坡这次一定会出一个女解元。” “铁老大,老叔看好你,回来包子够你吃。”包老叔硬是往铁老大怀里塞进几个用纸包好的香喷喷的肉包子。 “铁老大,我也看好你。”棺材铺成掌柜乐呵呵地说。 所有的学生都得到了祝福,惟有人群中的刘静定孤独而默默地走着,他的脸色和这个时刻的气氛完全不相符。 一条街挤满了人,解百病和秦药老头来了,牛家那群小牛也来了,入云龙来了。 铁老大心里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感动,同时也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每个人都把枣子坡当做自己的家,每个人都可以为了这个家去拼命~去死。这样的枣子坡才是他心中沉甸甸的那个家。 知味学堂的队伍渐渐出了一条街,渐渐往西出了枣子坡,渐渐逶迤在蜿蜒崎岖的官道上。 “大人,提司大人没有杀死那个铁老大,难道提司大人真的…” “一个普通人杀死破玄境高手,你是不是没有脑子?”臧灵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自己的手下。 青青郁郁的山道上,铁老大从高处回首枣子坡,一屋一瓦,一人一树,依然历历在目。 他心里有很多不舍,也有很多依恋。uu看书 ww.uans.om 在离开枣子坡的最后时刻,希望那些流言能为这个平静和谐的小村镇带来暂时的和平与安定。 刘府的谜团尚未有结论,识海里除了黑白神元外,还莫名多了一个土黄色的书本图像。 “这是...像是一本书,又像一个符号...我记得在云袖阁阁楼上,那道靑褐色光芒将我拉拽出去,应该是这枚枣核了。” 摊开手掌,枣肉早已被他吃了,靑褐色枣核平淡无奇。 “张婶怎会送我一颗吃不饱的枣儿...” 铁心歌笑了,他笑得很畅快,也很无奈。 ********************************** 《斗山江》第一部“枣子坡之春”写完。整个第一部相当于在做铺垫,留下诸多伏笔,而主题是最淳朴的守护家园。 第二部构思早就成型,山江郡是一个大舞台,明战暗战一触即发,可歌可泣或可厌可恶的人物将逐一登场,枣子坡的铁心歌注定为大情节大场面而生。 写法上,主线明晰、突出,副线生动、鲜明,暗线隐晦、艰涩。数条线索交织并行,相辅相成。 立秋的枣子是否能够驾驭如此宏大的场面,敬请期待! 信心来自品质的保证。 立秋的枣子说过,《斗山江》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宏大的场面,磅礴的情节,是在顺势而为的蓄势中水到渠成,喷薄而出。 如此,这样的故事还不足以让书友们拨冗阅读,那就是立秋的枣子的失败。 愿我一支笔,写出锦绣文章。 第2卷 山江郡冷秋 将军铁血死,杀敌一须臾。 ----铁心歌 第95章 初逢花马湖 枣子坡地处大幕山脉东,应该属于大幕山脉的余脉,官道开始沿着山脚逶迤向西。 白玉葭走在最前,胸脯挺立,确有几分英气。 刘静定不知何时悄悄地伴随白玉葭身旁,一身新衫,腰悬玉佩香袋,配上一把折扇,也是风流倜傥。 孔聚财最为夸张,鼓胀胀一个大袋子栓在腰间,也不知道孔老财往袋子里塞进多少只孔府攀仙楼的香薰鸡腿。 这次秋闱,知味学堂几乎所有学生都获得报名资格,某种程度上说,这是白老夫子留给知味学堂的遗产。 大家兴高采烈,意气风发,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也和谐。 铁心歌走在队伍后面,他似乎是有意拉开与大学姐的距离。 旁人以为他性格孤僻,不合群。其实他是在揣摩识海里的那本书。 看起来像书,可又不像,就是一个书的外形,或者一个像书的符号。 铁心歌试着用意念去翻动,可是根本翻不开。 “不知黑白神元能否打开。”铁心歌马上就不去想了。那两枚棋子就像无主的游神,飘来荡去。 “我记得它是在靑褐色光芒之后出现的,那道青光自然是枣核了。张婶没有理由不送我一些宝贝,难道说...那里面藏着什么秘笈?” 如今铁心歌的眼界高了,癫学究送的背心和砚台,胡老爹送的腰带,似乎都是极为了得的宝贝,张婶的枣儿自然也不会简单。 至于刘大叔送的玄铁,能够砸死贼秃驴的玄铁也一定是宝贝。自己专送给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倒也并不怎么后悔。 此刻一想到可能是修行秘笈,他的猪肚眼就放出光亮。 “算了,现在打不开,自然有能够打开的时候。”铁心歌也不着急,他的性格便是如此。 从枣子坡出发后,刘静定就有意无意地往白玉葭身边凑,为此还和孔聚财斗了几回嘴。 从枣子坡去山江郡路途遥远,且几乎都是山道,一趟下来,也要个把月。 六月底出发,七月底可到,尚有复习备考时间,所以赶路并不十分急迫。 这一日,拐过一道山脊,远远地望见一湖绿波在天底荡漾,湖上风轻云淡,着实一派好风光。 花马湖。 花马湖应该算是牧羊湖的一道湖汊,就像一匹离群的野马向山坳中一头扎下,正好将两座山隔断。 官道到此中断,须以渡船摆渡。若是沿山坡绕行,却又多了半日行程。 知味学堂学生二十多人,以白玉葭为首。看看到了花马湖岸边,东李子去打探舟船,其他学生就地坐下休息。湖边绿草萋萋,柳林依依。 铁老大不是不合群,而是有心思,一个人孤独坐在老远的歪脖子柳树下。 也不全怪知味学堂学生,铁老大在枣子坡做出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大事,让大家自然而然地产生敬畏感,除了孔聚财,众学生对铁老大似乎不敢过于亲近。 白玉葭起身,向铁老大走去。刘静定看一眼没说什么,眼里却有一股邪火喷射。 “心歌,你有心事?”白玉葭挨着铁老大坐下。 女孩的心思总是敏感的,打从枣子坡出发,白玉葭就看出铁老大的闷闷不乐。 “也不算有。”铁老大将嘴巴里的一根狗尾巴草茎吐出。 “能跟我说说吗?”白玉葭明亮好看的眼睛看着铁老大,眼波中流露出一种亲情般的关心。 铁老大缓缓地摇头。白老夫子临终前将白玉葭托付给自己,自己就有责任保护好她。 可隐隐约约感觉到白玉葭和刘静定好,这种男女情事,铁老大虽不十分懂,但也知道不可以武断干涉。 懵懵懂懂的铁老大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所以他有些苦恼,苦恼来自他对刘静定的不信任。 “爹爹,他…还好?”白玉葭忽然提到白老夫子。 “夫子很好。”铁老大收回放飞天空的目光,看着白玉葭。 “夫子在参悟一种高深的道法,所以特别交代不能一同前行。夫子还说了,自古就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所以他相信大学姐一定高中。” “能不能高中,那倒没什么,只希望爹爹能够平安回到大景城。心歌,你不知道,爹爹虽然暂居枣子坡,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大景城。那里有家,还有…” 白玉葭说到这里,抬头看向北边的天空,天空的北边,那里是她的童年。 “夫子…会回到大景城的。”铁老大觉得嗓子发涩,他努力让自己的声调显得平静。 “大学姐,铁老大,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孔聚财无孔不入,凑了过来。 “聊你。”铁老大微笑着说。 “我?呵呵,我有什么好聊的,大学姐,你们真的再聊我?”孔聚财油腻腻的肉脸永远都显得那么阿谀谄媚。 “是呀,聊你…今科一定高中。”白玉葭一笑就像夏天的山花,天真烂漫。 “好看…”孔聚财的嘴角在抖索。 柳林有风掠过,铁老大抬头,林中走出两少年,一个黄衣,一个蓝衫,头顶扎了个发髻,用木钗固定,两人后背斜均插一把剑。 个子高高,样子显得比铁老大大了两三岁模样的黄衣少年客客气气拱手道:“这位兄台,敢问此湖可叫花马湖?” 这黄衣少年面貌端正,英气展露,与他同行的蓝衫少年面目俊秀,充满灵气。 铁老大看看左右,又用手指指自己鼻子,见黄衣少年依然含笑,才道:“就是花马湖。” “多谢!”黄衣少年转头,“师弟,过了花马湖便能赶上大师兄了。” 被称作师弟的蓝衫少年和铁老大年龄相仿,身高也差不多,稍稍高出小半个头,闻言轻轻点头。 “可是你们没船过湖,等你们过了湖,你们的大师兄岂不是走得更远了。”孔聚财却为两人操心。 “这…有理。多谢!”黄衣少年再拱手,和蓝衫少年一同走向湖边。 “船来啦。”湖上一艘渡船慢慢驶过来,船头上站立东李子。东李子寻了数里路才雇到一条船。 船靠岸,知味学堂众学生一个个上了渡船,渡船空间座位有限,船夫见装了二十多人,说什么也不肯多装一个。 白玉葭招呼铁心歌上船,铁心歌看着黄衣少年道:“你们没船过湖,等这船一去一回,怕是要耽搁寻找大师兄的时间。” 黄衣少年点头,肯定铁心歌说得没错。 铁心歌忽地跳下船,对众人道:“我换这两位上船,反正我们不急赶路,我脚程快,待会追上你们。” 这一下出乎众人意料,就连黄衣少年蓝衫少年都有点愕然,相互对视,神态古怪。 “出门在外,谁还没有点急事。他二人要急着过湖追赶师兄,不比我等,不急赶路。夫子教诲,行人方便,正是礼数。” 铁心歌搬出夫子,便有数名知味学堂学生点头赞同。 东李子说道:“我也不急,就和铁…一起等。” “这…”黄衣少年神色似有不安,蓝衫少年精亮的眼睛看向铁心歌。 事出突然,刘静定脸色平静,孔聚财张口结舌。 白玉葭蹙眉道:“船家大叔,能否通融一二。” 船夫摇头。风大浪高,湖面又宽广,人多船危险。 白玉葭有道:“今日风和日丽,应当没有风浪。我们多加点钱,也不再乎多一两个人。” 见白玉葭使个眼色,孔聚财心口一热,赶紧凑过去,抓住一把铜钱递给船夫:“就是,就是,一二人不碍事。” 船夫本想坚持,眼光却离不开孔聚财手上的那一捧铜钱,咬咬牙,点头道:“都上来吧,可要坐稳,不得走动。” 黄衣少年先对众人点头,再对铁心歌真诚道:“多谢!” 船行花马湖上,两岸夹山,绿影倒印,凉风习习,湖风骀荡,虽有骄阳当空,却并不见热,此间感觉,确实妙不可言。 知味学堂学生也有泛舟牧羊湖的,但今日这等风光却是未曾有过,不觉得惊喜交加,便是船夫喊了几声,也按不住手舞足蹈。 行到湖心,放眼四方,但见湖水淼淼,水天相接,轻浪起伏,湖风徐拂。 众学生兴趣盎然,叽叽喳喳,唯有黄衣蓝衫两少年风轻云淡。 这群人中,铁心歌显得形单影只。知味学堂众学生没人跟他说笑,他也不参与谈笑中。 黄衣少年微微一凛,正要开口。便在这时,湖上风云突变,巨浪陡起。 山一般巨浪扑向渡船,船夫大骇,众学生眼见巨浪铺天盖地,顿时目瞪口呆,脸色煞白。 咔嚓。 渡船船舷断裂,湖水汹涌而入,多名学生便要落水。巨浪就那么兜头盖脸砸下,渡船撑不住,眼看着要拦腰折断。 众学生都来不及惊呼,u看书uknshu 就被巨浪打进湖中。也就这时,一道蓝光亮起,跟着一道黄芒刺出。 铁心歌身子一软,似乎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卷起。 眼睛往外翻看,却是一众学生被托在一块蓝色大毯上,皆是张大嘴巴惊叫,犹以孔聚财的尖叫最为嘹亮。 “怎会有如此大毯?” 铁心歌脑中精光闪烁,之前就对黄衣蓝衫两人颇有好感,突兀惊变中,证实了心中的想法。 果然是修行者,道行不浅。 顺着众学生惊骇的目光瞅去,一个血盆大嘴撑开,上下两排如刀如匕的牙齿正等着铁心歌自投罗网。 铁心歌双手抓去,想要站起,入手之处滑不溜秋,黏黏糊糊,根本就找不到着力点,想来手脚正蹬在那怪的身上。 眼看着要入血口,但见光芒一闪,那怪惨痛大叫,没入湖中。 砉— 铁心歌被远远抛出,重重坠落湖中。此时众学生惊魂未定,张皇失措,却听白玉葭道:“都别慌乱,站好啦。” 原来二十多个知味学堂学生都被裹在一张数丈见方的蓝色大毯上,就仿佛置身在一艘船上。 蓝色大毯漂浮在湖面上,正自向对岸飞去。 大家这才定了定心魂。白玉葭的目光落在湖面上,神情焦虑。 “花马湖怎会有水怪?”孔聚财喘着粗气问那船家。 “我向来在此…摆渡…哪里、里会有…水怪…怕是、怕是…”船家牙齿发颤,说不出名堂来。 “大学姐莫要担忧,铁老大不会有事的。”孔聚财对铁心歌倒是蛮有信心。 第96章 少年并肩打水怪 铁心歌入水之际周身灵力顿时活跃,仿佛无数条青背鲫鱼欢聚一堂,又似那些鱼儿回到了老家。 他任由身子下沉,却睁大眼睛去看。 水底清澈,水草湖石,历历在目。十来丈前方,黄衣青年仗剑破浪而行,正在追赶那只湖中水怪。 蓝衫少年看到铁心歌坠湖下沉,抬手向铁心歌打来一道符纸,那符纸在铁心歌身前化开,却像是一个透明水桶将铁心歌和湖水分离。 “那是避水符,你莫要慌张,待我们捉了那水怪便带你上岸。”蓝衫少年说完就追着黄衣少年那边去了。 显然那边斗战激烈,蓝衫少年来不及送铁心歌上岸。 “避水符?”铁心歌联想到方才湖上救人的蓝色大毯,他的眼睛亮了。 没过多久,黄衣少年和蓝衫少年返回,看神情应该是让那水怪逃了。 二人近到铁心歌身前,黄衣少年使了个手段,三人一起跃出水面。 铁心歌脚底感觉有物相托,心想那定是大毯之类。 果不其然,托住脚底的是一条黄色大毯,却比先前蓝色大毯要小了许多,托起三个人却也有余。 对岸那边厢,知味学堂的学生都已经安然上岸,诸人正引颈往湖中眺望。 黄色大毯此刻停住不动,黄衣少年和蓝衫少年似乎在互相印证什么。 铁心歌挠头说道:“你们这么厉害,本可以用法术飞渡花马湖,为何还要挤上渡船?” 被铁心歌问话打断,黄衣少年颔首道:“小兄弟,你观察的仔细,也想得深,若是日后有机缘修行,必定能成大器。” 蓝衫少年看一眼黄衣少年,又转头看向铁心歌,方道:“你有所不知,我符箓门向来低调,尤在人前不喜张扬。之前本来是想等你们先行过去再施展法术,不想小兄弟倒是古道热肠。” 这解释通透。铁心歌点头,心中却有一股子热浪,不为别的,就冲两人那句“小兄弟”称呼。 打出身以来,在枣子坡生活了十多年,除了癫学究、张婶、胡老爹、刘大叔喊他“歌儿”,白老夫子偶尔叫一声“铁心歌”,过去几乎所有的人都喊他“二愣子”,现在除了大学姐白玉葭,大家都称呼“铁老大”。 “铁老大”这绰号听起来威风,可是生分,就是少了点什么。 黄衣少年看着湖水,收回目光,对铁心歌道:“小兄弟,跟你说实话,我和师弟下去打水怪,那水怪快要修成人形,我们未必就能打赢,生死未卜,前途未知。你还是追上你的那些同窗才为重要。” 铁心歌冲岸边挥手,然后转身,一脸的毅然:“生死未卜,那我更要跟定你们呐。” 蓝衫少年摇头,黄衣少年沉吟良久,仿佛是下定决心:“也好,你跟在我们身后,若是我师兄弟有不测,便请你给大师兄送个口信。就说斩妖除魔,不负宗门。” 手指划过,一张护身符贴在铁心歌胸口,身形闪动时,又是一张隐身符贴在铁心歌后背。 做完这些后,对蓝衫少年道:“师弟,开路。” 蓝衫少年点头,手指尖射出一道蓝色符箓,却是避水符,蓝光射出,湖水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水下通道。 “走!”黄衣少年喝一声,当先冲下。蓝衫少年紧跟其后,铁心歌也赶紧纵身一跳,进了水下。 避水符开道,湖水之下一条水道斜斜向下,直通湖底。 花马湖湖水清澈,阳光下澈,映照湖底,五光十色。更有湖底石头,千奇百态;游鱼成群结队,自由往来。湖底世界,自成风景。 蓝光探视前方,湖底有一堆大石,石缝成洞,洞深幽暗。 黄衣少年和蓝衫少年并立大石石缝前,黄衣少年用手一指,蓝衫少年点头,飘到大石上方。师兄弟二人摆出前后夹击的姿态。 黄衣少年打出一道火箭符,箭如流星,射进石洞内,蓬的一响,喷出一团火焰。 石洞中狂暴吼叫,一道黑影猛地冲出,搅动湖底泥沙碎石,湖水顿时浑浊。 铁心歌看不清,但见呵斥声、怒吼声混合水浪声,一齐并作,仿佛一座湖底煮沸一般。 黄衣青年和蓝衫少年不断打出各种符箓,一时间,湖底符箓纷飞,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绚丽多姿。 湖底一通厮杀,符箓门俩少年合力攻打花马湖水怪,若是有渔夫行客并知味学堂学生从湖面看去,花马湖湖心翻出层层水浪,水浪冲天而起,绽放成颜色斑驳流光绚丽的水花。 轰轰轰。 数声巨响过后,便是一片寂静。 湖水渐渐平静,也渐渐清晰。铁心歌这才慢慢看清,黄衣少年半跪,蓝衫少年一条膀子脱臼,殷红血水将周边湖水染红。 石洞前,一条三丈大的巨鲶修成半个人形,鲶尾人立,鲶身居然套了一件披挂,半成型的鱼手握住一把三角鱼叉。鲶头五官具备,宽扁的上唇左右各伸一条长长的鲶须。 水怪乃是尚未修炼到家的鲶鱼精。 那鲶鱼精也是血水横飞,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处,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这一战,两败俱伤。但真算起来,符箓门俩师兄弟怕是败了。 修行者败给世间湖底修行的鲶鱼精,可见这鲶鱼精并非羸弱,若是待它修成人形,成妖成精,怕是一般的修行者更不是对手。 鲶鱼精大口喘气,手提鱼叉,挪动鱼尾巴,搅动湖底淤泥,一步步走向符箓门两少年。 黄衣少年淡淡苦笑,冲隐身的铁心歌道:“小兄弟,有劳了,多谢!” 意思分明:有劳了,是请铁心歌报信大师兄;多谢,是诚挚道谢。 从花马湖岸边初见以来,黄衣少年先后说了四次“多谢”,少年仁厚多礼,少年温文尔雅,就像一根针刺进铁心歌心房。 在枣子坡活了十五年的铁心歌,何曾受到这等对待,便是张婶、胡老爹、刘大叔,一声“歌儿”里,似乎隐藏着一种呵护、一丝敬重。 直到今日,花马湖畔,铁心歌才体会到活着的那一种令心灵震动的东西——尊严。 尊严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受到。 铁心歌的心房湿湿潮潮的,有一种莫名的酸痛,一种亲切的开心,一种要喷发的骄傲。 见铁心歌发懵,黄衣少年也不责备,只淡淡一笑。 都说铁心歌是二愣子,这会发懵发愣才符合他的特性。 只是平白无故地害了他一条性命,黄衣少年想来还是有些后悔,所以在淡淡一笑后,是淡淡的一声叹息。 黄衣少年闭上眼睛,无力反击,却也不愿再看到鲶鱼精的屠杀。 “师兄。”蓝衫少年惨惨苦笑。鲶鱼精先杀师兄,接着就轮到自己。 鱼叉高高举起,狠狠扎下。 便在这时,铁心歌动了,隐身的铁心歌助跑,借力,带动一道水箭,然后飞跃,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从水中打向鲶鱼精的胸脯。 意为动,封魔斩。 铁心歌猪肚眼整个儿透红,像染了颜料,眼眸里只剩下鲶鱼精,鲶鱼精变化成猪山上的大猪。 每天杀猪一百,铁心歌的封魔斩练得熟稔,简直到了随心所欲,出神入化的地步。 鲶鱼精后退,堪堪避过杀猪刀,第二刀又至,一样的招式,一样的凶狠,一样的狂躁,一样的决绝。 鲶鱼精再退,铁心歌连打带刺共十六刀,鲶鱼精连退十六步。 没办法不退,水中那明晃晃的杀猪刀太过凶狠霸道,而且刀出,居然封住所有的逃窜之路,且让它心神不宁,焦躁惊恐,唯有不停地退。 黄衣少年轻咦一声,蓝衫少年面露喜色。两人俱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知道这一瞬发生了什么。 杀猪刀不停,也停不下来,铁心歌可以一口气砍出一百刀。 鲶鱼精鱼眼中开始露出恐惧的神色,张大鱼嘴,似乎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只因黄衣少年那一句“小兄弟”,只因蓝衫少年那一脸真诚。 不是铁心歌就比黄衣蓝衫少年厉害,一来他有隐身符相助,暗中偷袭总是有利的;二来他是生力军,鲶鱼精和黄衣蓝衫少年已然斗了个两败俱伤,u看书 ukanshu 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故而一上来就占据了先机。 鲶鱼精对对方路数并不了解,而且是被动挨打,只好一路倒退。 可这水怪毕竟是修行有了些年头,短暂的惊慌之后渐渐稳住阵脚。 第二十一刀时,铁心歌后背的隐身符消失了,现出凶神恶煞的咬牙切齿。 第三十四刀时,铁心歌胸前的护身符脱落,学堂学生服撕裂开来,在水中飘动。 第五十八刀时,鲶鱼精终于退无可退,后背顶着大石,眼睁睁地看着杀猪刀打中胸脯,再一跳,就要刺进脖子 呼~ 鲶鱼精喷出一道浓浓稠稠的粘液,顿时将湖水搅浑如浆糊。 “不好,小兄弟有危险…”黄衣少年拼力打出一道剑符。蓝衫少年也打出一道符纸。 湖水如浆,渐要凝固。铁心歌就像被一团稠稠的泥浆包裹,再难动弹一二。 鲶鱼精目露凶光,鱼掌横扫,锋利无比的锯齿就此咬下。 这水怪的力道并不比破玄境的向买臣弱,只是没有向买臣的那些五花八门的道法。 但这一口咬下,若是咬实了,一个铁心歌可不够塞它牙缝的。 便在这时,铁心歌危急时刻吐出那枚枣核,距离太近,枣核几乎没有在空中飞行就直接射去鲶鱼精大嘴中。 同个时候,一把大铁锤砸向鲶鱼精那两排利齿,碰撞出尖锐刺耳的金属声。 鲶鱼精一巴掌拍在铁心歌后背上,铁心歌胸口剧痛,一口血喷出,嘴巴、鼻子、猪肚眼全部变形,他再也撑不住,就要昏厥。 第97章 兄弟与义气 电光火石中,黄衣少年的剑符后发而至,噗的一声,笔直地插进鲶鱼精的眉心中。那鲶鱼精的大嘴这时才咬下。 无数道猩红血水冲出,混进湖水里,洇成一团水红。 “破。”蓝衫少年的符纸也到了,却是一道破阵符。 哗啦啦,哗啦啦。体型庞大的鲶鱼精歪斜着缓缓软下去。 三人配合可谓极为默契:铁心歌与鲶鱼精近距离奋勇搏斗,黄衣少年远距离攻击,蓝衫少年则负责解开铁心歌困境。 看起来是黄衣少年那道剑符刺杀了鲶鱼精,但铁心歌那枚枣核才是真正要了鲶鱼精老命的利器。 枣核攻击到鲶鱼精的心脏,一招毙命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铁心歌身上,连黄衣少年都没有看清。 “小兄弟,你没事吧。”黄衣少年急迫地喊道。 “我…没事,水怪...死了?”铁心歌艰难地从鲶鱼精身底下爬出,样子可有些惨,左肩膀被咬去一大片肉,深可见骨。 “死了,小兄弟,你…疼吗?”黄衣少年露出淡淡的笑意。 “疼,不疼,不碍事。”铁心歌摇头。 的确,这点小伤对经常性骨折之类的铁心歌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倒是黄衣少年和蓝衫少年的伤势更重。 “先上去再说。”黄衣少年打出一道符,三个受伤不轻的少年就此出了湖底。 花马湖畔,月白风清。月光如银,洒在湖面上,微风拂过,泛起粼粼波光。天上挂着明月,明月沉在湖中,若是从明月上远眺,花马湖也该是镶嵌在大地上的一轮水月。 “你醒啦。”湖畔青草,黄衣少年温和地问候。 “这觉睡得好舒服。”铁心歌伸个懒腰,一骨碌爬起来,精神抖擞。再看受伤的肩膀,已经包扎好了,想来是黄衣少年所为。 “那就好。”黄衣少年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被月光镀了一层银光。 “我没说梦话吧。”铁心歌咧嘴乐。 “没。”黄衣少年莞尔。铁心歌睡梦中露出满足的笑容,间或低语一句“小兄弟”,然后就是更加满足的酣睡。 就那一句“小兄弟”,值得拿命去拼?黄衣少年明亮的眼眸中有一层雾气。兄弟,多么好的一个词,多么亲切的称呼。 “符箓门,王继之。” 黄衣少年伸出右手,铁心歌迟疑了一下,也伸手握住。能以真名相告,黄衣少年王继之认定了铁心歌是兄弟。 “我,枣子坡,铁老……不,铁心歌。”铁心歌快乐地要蹦起来。 “好兄弟!”王继之握紧铁心歌的小手。 “好兄弟!”铁心歌的心房开出了快乐的花朵。 “心歌,多谢!”王继之真诚道谢,第五次说“多谢”。 “都是好兄弟,讲的是义气,哪有那么多谢的。”铁心歌摇着王继之的手,豪迈地说。 “好,他日有缘,你我兄弟再相见,定当举杯相庆。”王继之的笑温暖,一股暖流流进铁心歌心房。 “要走?”铁心歌意识到再见就是别离。 “嗯,因事紧急,师弟已经前往汇合大师兄,我在此等你片刻。” 王继之说的轻描淡写,但铁心歌听出符箓门确有重要事情要办,王继之还能留在此地等自己苏醒,那是对自己的不放心,一念至此,心里顿生感激。 此时月向西移,月影渐淡,东天点起一丝光亮,朝霞将出。王继之将三张黄符放在铁心歌手中,传了符语,一张是隐身符,一张是护身符,都是铁心歌用过的,再一张是剑符。 “好兄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王继之抱拳,走出数十丈,回头见铁心歌兀自屹立风中,挥手示意珍重。 晨风中铁心歌挺立如柳,朝霞初出,映照在他身上,将他的人影斜射在湖面上。 “没义气,没义气…”孔聚财边走边嘀咕,还时不时回头张望。 没有人接话,连白玉葭都默不作声。花马湖遇险,到现在还后怕。然而舍弃铁老大而群体逃跑,道义上确实说不过去。 “不行,我要回去。”孔聚财肉嘟嘟的肥脸溅起一闪油光。 “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沉默中刘静定阴阴地说道,这话确实没错,知味学堂的这些学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在他们的心目中,铁老大就是捶不扁打不死的怪物。 “但怎么说我们也不该逃跑。”孔聚财无法说服自己。 “逃跑?谁说我们是逃跑?大伙儿都看见了是铁…老大挥手叫我们先走的。”刘静定竟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你…”孔聚财很想冲刘静定那小人得志的鼻子打出一拳。 “确实,我们这么走有点不对。可我们留下也帮不了什么,或许还会成为负担。”东李子一旁劝道。 “不管怎么说,我要回去看看。”孔聚财坚持着。 “不行。”白玉葭终于发话了。 “大学姐…” “你去,我们去都将成为心歌的累赘。” 白玉葭轻轻摇头,其实大家都清楚,那两个少年都是修行者,加上铁老大神秘莫测的手段,如果连他们仨都搞不定那水怪,其它人去的确是无济于事。 于情,该去;于理,不应。这并不是两难的选择,决定是唯一的。 没有人再争议,孔聚财也无力反驳。一行人落落魄魄地闷声不响向前踯躅。 孔聚财则发泄着苦闷的情绪,山道上的小石子、道旁的野草灌木都由此遭殃。此时夕阳已落,夜色渐起。 “大学姐,今夜不宜赶夜路,需寻个落脚处,休息一晚,明晨好赶路。”再走一段山路,刘静定环顾四周,但见夜色茫茫,鬼影幢幢,好不恐怖。 “大学姐,前面看似有个…是一座寺庙。”东李子眼尖,指着前方山坳。 山坳深处,树木掩映中,借着夜色,隐隐伸出一翅飞檐。白玉葭修眉微蹙。 “不像是寺庙,倒像是座道观。”刘静定仔细辨认一回,打消了白玉葭的顾虑。 的确,云袖寺给枣子坡留下太多龌龊的记忆,对于寺庙,知味学堂的学生们只有憎恶,没有好感。 一行人越过山道,往山坳那道观行去。等夜色完全笼罩山峦,苍茫的天宇中逼出一轮明月,借着那月华,众学生终于爬到道观前。 道观老旧,似乎年久失修,却被人拾掇的干净整齐,想来这里面还住着道人。 “请问观里可有道长?”刘静定吞口口水,提高声音问道。 夜里山风轻徐,微有凉意,那拂动的树枝,被月光照应,落在地上,斑驳多姿,如魅如兽。 孔聚财不觉脖子微凉,想缩到白玉葭身后,但见刘静定站在前面,便把心一横,侧过身子,挡在白玉葭身前。 “大学姐,不…怕。”孔聚财牙齿微颤,他本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主儿,平时那些威风并不代表他的胆子大。 见观里无人应答,刘静定又道:“我等乃是枣子坡知味学堂的学生,要去山江郡参加今科秋闱,不想错过了落宿,想借宝观暂住一宿,不知可否?叨扰之处,还请宽宥见谅。” 沉默片刻,便听里面一个苍老声音道:“既是赶考学子,就在观中休息,但不可四处走动。” “如此多谢道长!”既然里面有应答,众人心中焦虑恐惧担忧顿时一松。 进了道观,却见一盏豆灯映照着神台上的那尊真人阴阳不定,倒是显得颇有几分诡异。案台上虽有香炉,但并无燃香,也无供奉的贡品,冷冷清清,似乎观中道长已经很久没有上香过了。 众人面面相觑,白玉葭道:“今夜大家就暂且席地而坐,待天明再启程。” 众人应了声,三三两两找个地儿坐下,放下箱箧,或背靠背休息,或肩并肩入寐,或抱膝而眠。 赶了一天路,又在花马湖被水怪惊吓,众人实在疲惫不堪,uu看书.uukanh 未有几何,居然是轻酣四起。 “大学姐,你坐这儿。”孔聚财将神案下一个蒲团用衣袖擦拭干净,眼巴巴地望着白玉葭。 “你坐就好,我就在这儿。”白玉葭靠在左边一根柱子下,刘静定隔了半尺远,挨着白玉葭坐下。 “你…你们…”孔聚财一张肉脸在微弱的灯光下像失血的猪肝。 “好啦,夜已深,明天还要赶路,你也早点睡吧。” 不知为何,无论孔聚财有多愤怒,只要白玉葭一句话,孔聚财就像一只乖乖的肥猫。 “睡觉,睡觉,哼…”孔聚财心里憋屈,却无处发泄,他一双肉山中深埋的眼珠就那么可怜而无助地盯着神案上的那盏油灯。 众人皆睡我独醒,大概就是孔聚财此刻的心境。他盯了一会油灯,觉得无以发泄心中的愤懑。又将目光扫向白玉葭,白玉葭已经靠在柱子上睡着了。这是孔聚财如此近距离看白玉葭入眠,入眼之处,尽是娇美憨厚,温柔可爱,不觉痴了。 “美…”孔聚财如醉如痴,如梦如幻。 “蛤蟆就是蛤蟆,永远也别想吃到天鹅肉。”冷不丁的,刘静定冒出一句。 “你…你骂谁?”孔聚财低声怒吼。 “睡了。”刘静定却不理会孔聚财,还故意将身子微侧,又靠近白玉葭一些。 “哼!”孔聚财觉得要抓狂,他实在无法安然入睡,他又实在找不到发泄怒气的理由。 “我还不睡了。”孔聚财觉得这个办法好。他愤怒地瞪着眼,又无奈地叹气,到了末了,干脆走出道观。 第98章 杀虎口的恶虎 道观两边有耳房,黑黢黢的。道观后面背靠大山,一眼望去,黑漆漆一片。 孔聚财有点害怕,他不是个大胆的人。可现在要退回去,被刘静定耻笑,却更是无法忍受。 “我就不信,难道这观里还有鬼?”孔聚财给自己打气,并且将胸脯往上挺了挺。 “也许还真有鬼呐…”苍老的声音飘飘忽忽,像游走的夜的鬼魅。 “什么人?”孔聚财汗毛全都竖起,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鬼呀…”那声音像鬼影直往孔聚财的背心里钻。 “道长,这玩笑可开不得,一点都不好玩。”孔聚财突然镇定下来。 “哦,还有点悟性。来,你过来…” “我、我不过去。”孔聚财到底心虚害怕,他想退回观里。 “你看,大家都睡着了,吵醒他们多不好。你不是喜欢那女娃吗?” “你...你胡说。”孔聚财说这句话时,连自己都失去了底气。 “你明明都承认了,还嘴硬。现在的年轻人都快是敢说不敢做的怂货。呵呵,可你连说都不敢。” “我怎么就不敢了?可是,我就算是说了也没用。”孔聚财懊恼地点头摇头又点头。 “怎么就没用了?那就是你手段不行。你过来,本道可以教教你一些精妙手段,你自然可以让她对你心甘情愿死心塌地。” 这是极尖锐的刺激,又是莫大的诱惑,孔聚财先是脸一臊,继而心一动,不觉中脚步开始移动。 “这就对了,来,往这里来。”苍老的声音一步步勾引着孔聚财往后山走去。 后山上垒着一间孤零零的石头屋子,那苍老的如鬼魅的声音正是从那屋子里飘出。月色涂抹下,那间石头屋子愈加阴森诡秘。 “不行!”孔聚财心里有一个强烈的约束。 “怎么不行?你还有几步路,只要你进来,我就传授你奇妙的手段。”苍老的声音充满着魅惑。 “不行就是不行!”孔聚财使劲摇头,“铁老大若是知道我这样下作,定然不会当我是他小弟。铁老大那么讲义气的人,我可不能给他抹黑。” 下定了决心,孔聚财转身、拔腿,开始往山下跑。 “该死的,谁是铁老大?” 黑暗的石头屋子里,邋遢老道形容枯槁,瘦骨嶙峋,皮包骨头,浑身颤抖,五官变形,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若不是本道修行走岔了道炁,今夜就是你的死期。该死的道衣,都快半个月了,再不回来,想饿死本道么?还想不想本道传授那些高深道法?” 石头屋子里有一面小镜子,通过折射,镜子中正是道观里的画面。 杀虎口。 传说山岭经常有大虫出没,害来往商旅性命。有高人仗义出手,于山岭豁口杀虎除害,故取此名。 官道从山脚逶迤而上,蜿蜒至豁口处,修有一座风雨亭,亭上有名:杀虎亭。 “大学姐,再拐过弯,就到杀虎口了,正好可以休息。”刘静定指着山道喘气说。 从离开那道观,这一路过来,虽有树木遮住骄阳,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头顶烈日,知味学堂的众学生已然一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几乎要虚脱。 “好累,走不动啦。”孔聚财臃肿肥胖的身子蜗牛一般挪动,腰间的大袋子也瘪了不少,内里的香辣鸡腿想必也吃了不少。 一般读书学生,平日里从来就没经过强化锻炼,遇着这山岭,累得不成人形。 白玉葭鼓劲道:“大家再加把力,到了杀虎口好好休息。” “不走了,真走不动啦。”孔聚财斜趴着山壁,大口吐气。 “行,你不走,等着大虫。”刘静定冷声道。 “大白天的,哪有什么大虫。况且大虫不是被杀了吗?”孔聚财不受刘静定威胁。 白玉葭冷眼投过去,孔聚财莫名打了个寒战,摆手道:“走,死了都要走,行不?” 众学生前拽后拉,连推带搡,待上了豁口,抬头仰望,杀虎亭一亭当关,冲天而立。 孔聚财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便听杀虎亭中传来一声横蛮大喝:“来人都听好了,此亭本是我家造,此路本是我家开,今日封亭,此路不通。” 说话人是个五大三粗的绣衣壮汉,一脸的横肉,说话时不停地抖动,像一只黑皮大虫。 壮汉的身后还站立着七八名大汉,却是一样的玄衣,满脸的凶气,凶神恶煞一般堵住杀虎亭。 “这位好汉,我等是枣子坡知味学堂的学生,要前往山江郡赶考。今日路过贵地,可否通融一二?待秋试之后,定当厚报。” 刘静定跨前一步,话说的十分的漂亮,且许以画饼。 “知味学堂?哼,那更不用过了。”横肉壮汉瞪眼,砸嘴巴。 “为何?”刘静定不解。 “我家少爷说了,最是误国惟书生。少爷交代,凡是赶考的学生,一律不准过。”壮汉睥睨众学生,一副轻蔑样子。 “这,这是哪等说法……”孔聚财气息仍旧不畅,“我出路费,让我们过去。” “呸,你个死胖子,有钱就了不起?我家少爷可不缺钱,不想找死就快滚。”壮汉不耐烦。 “大京帝国,天子之土,这万里江山,几时变成你们家的啦?”白玉葭虽一介女流,话却说出十分道理。 话没错,可壮汉不听。壮汉斜着眼看白玉葭,忽地咧嘴淫笑:“原来还有个女学生,这花红柳绿时节,倒是让人思春,要不你陪老子玩一回,可以考虑考虑放你们过去。” 壮汉说话露骨,淫邪不堪,引得众大汉一阵坏笑。众学生心中不忿,怒目而视,却不敢发飙。 “无耻!”白玉葭脸蛋蒙羞,碎了一口。 “呵,小娘们生气了,生气还蛮好看的。”壮汉放纵大笑,毫不理会白玉葭。 “你~”白玉葭气的脸色发白。 壮汉却大踏步向白玉葭走去,孔聚财惊慌,想挡在白玉葭身前,被壮汉一推,跌了个狗啃屎,嘴唇破了一个口子,一嘴的血水流出。 孔聚财愤怒大喊:“出血了,打死人啦。” 刘静定想拦,可舌头一苦,自然而然退到白玉葭后面。 这一下,白玉葭就鹤立鸡群,头雁一般站在众学生前头。 “小娘们倒是有几分胆色。”壮汉左右打量,嘿嘿淫笑,那一双眼珠就落在白玉葭胸脯上,“胸倒是挺大,就不知道胆子够不够大,够不够野。” 伸手一抓,白玉葭哪里挡得住,被壮汉抓个正着。壮汉哈哈大笑,将白玉葭扛在肩头,往杀虎亭上走去。 白玉葭脸色惨白,又喊又叫,又撕又咬,双手乱打,双脚乱踢,却犹如挠痒,哪里有半分作用。 “小娘们挺蛮的,给老子闭嘴。”横脸壮汉打出一巴掌,拍在白玉葭后背上,白玉葭一痛,软软地挂在壮汉肩上。 青天白日下,就这样强抢女学生,知味学堂那些个只会读书不懂世事的学生哪里经过这等荒唐事,早就吓傻吓呆,连一声呼叫的抗议都没有。 眼看着壮汉扛着白玉葭走上杀虎亭,东李子猛地醒悟,抢上几步要去追,另一个大汉伸出一腿,连勾带扫,东李子就滚下山路。 “大学姐~”直到此时,众学生才回过味来。 “放心,等老子玩完就放了你们的大学姐。哼,大学姐,是不是很好玩?”杀虎亭中壮汉的声音越走越远。 刘静定抢上几步,待看到凶神恶煞似的大汉,刚刚提起的勇气忽地泄得十万八千里。 倒是孔聚财不惧,不顾嘴角流血,奋勇向前,又挨了一顿拳打脚踢,顿时脸青鼻肿。 “有种你来玩你爷爷,欺负大学姐不算英雄好汉...”孔聚财已经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的大喊。 便在这时,杀虎口上卷起一阵腥风,继而一声吼叫,声震山岗,地动山摇。 “大虫~” 壮汉跌跌撞撞逃出杀虎亭,其他大汉跟着壮汉屁滚尿流,夺路而逃。 腥风中,一只吊睛白额大虫缓慢走上杀虎亭,uu看书ukanshom 威风凛凛,睥睨而立。 知味学堂多半学生一声骇叫,白眼翻处,此起彼伏,昏倒道上。 孔聚财望向那大虫,肥胖的脸颊不停地抖动,一双肉拳提到胸前,颤声道:“兀那大虫兄,你听、听仔细了…我有铁、铁老大,转眼即到,你若识趣,这便去了,…两厢自是...相安无事…” 大虫笑傲杀虎口,人未杀虎,虎慑人胆。 也不知那大虫是否真听懂了孔聚财的色厉内荏软硬兼施,还是根本就没有将这群读书学生放在眼里。 那大虫轻蔑扫视,见知味学子瘫倒一地,顿时失去了兴趣,大有英雄不逢敌手的感慨,低吼一声,慢腾腾转身,只留一个孤独落魄的大屁股一撅一耸缓缓离去。 过了好久,众学生才慢慢恢复元气,刘静定反应最快,当先向杀虎亭上跑去,孔聚财慢了半拍,屁颠屁颠地跟上,东李子犹豫了一下,没动。 “大学姐~”杀虎亭内刘静定叫喊。 啪。 一声脆响,是手掌打脸颊。众学生不敢上前,只在杀虎亭下张望。隔了一会,白玉葭现身杀虎亭上,后面跟着气馁的刘静定、愤愤的孔聚财。 白玉葭衣衫整齐,看得出没有被壮汉下黑手。众学生纷纷呼气,好像卸下心中那块沉重的磐石。 “杀虎口不安全,大家赶紧赶路,翻过山岭。”白玉葭还能沉着指挥,大学姐就是大学姐。 众学生谁敢逗留,巴不得脚底生烟,这一下都来了劲,争先恐后地翻过杀虎口,向岭下奔去。 第99章 吃心鬼 山路崎岖,山道弯弯。正是莫道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政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众学生抬头望去,不由得喊声“苦也”。 山江郡在山外,枣子坡在山内,从枣子坡去往山江郡,就得穿越大幕山脉。 幸好山谷中有十来户人家,青瓦白墙,点缀在青翠绿林间。原来是一座小村,村中建有驿站,方便往来官差。众学生又是一声欢呼,待走进小村,却傻了眼。 村庄废弃,阒无一人。 看着天色渐晚,暮色渐沉。白玉葭不敢再行赶路,就吩咐众学生打扫几户人家,先行就宿。 水缸也还有半缸水,可众学生不会烧火做饭,还是东李子勉强升起一灶火,烧了点热水。 众学生就着热水吃了身上带着的干粮,也不洗漱,就着床铺正要和衣躺下。 “真是有缘呀。”被大虫吓得屁滚尿流的壮汉居然领着手下的大汉也来到了小村庄。 众学生激灵哆嗦,叫声苦,真是阴魂不散,越不想碰到偏偏越是找上门,那些恶汉比杀虎口的大虫还恶。 白玉葭的粉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孔聚财跑到白玉葭的身边,啜着裂口的嘴唇道:“他要再敢欺负大学姐,我,我跟他们拼了。” “哼,就凭你?”壮汉瞪眼孔聚财,忽地咧嘴坏笑,“小胖子你过来,爬在地上喊几声猪叫,老子就放过你。” 孔聚财脸色大变,咕嘟道:“士、可杀、不可辱。” “还有你,小白脸,过来,给老子把鞋子脱了,再打一盆热水,把老子脚洗了,老子也放过你。”壮汉指着刘静定。 刘静定脸色阴晴,不好看,沉默片刻,走向壮汉。 白玉葭浑身发抖,猛一转身,走进屋里,哐当一声将门关上。 知味学堂的学生虽多,但一来年龄都不大,二来平日里只读圣贤书,哪里有缚鸡之力,眼睁睁地看着被恶人欺负,却毫无还手之力。 “小娘们脾气还挺大,老子这会心情好,不跟你计较。兄弟们,都去找找,看有没有吃的。嘿嘿,今晚老子就守着这个院门。”壮汉颐指气使,好不威风。 大汉们找了一圈,将小村庄翻了个遍,哪里有吃的。壮汉盯着刘静定,刘静定心中发毛,不待壮汉开口,先自投降。 “学生这里还有些干粮,好汉要是不嫌弃,将就着用些。”他先拿出自己的干粮,又对众学生使个眼色,“各位同学,若是还有干粮就都拿出来吧。” 众学生敢怒不敢言,无奈地拿出自身携带的干粮,孔聚财从布袋一点一点往外掏,壮汉喊一声,一个大汉走上前,一把抢过孔聚财的布袋。 “不错,香辣鸡腿,很好。老子要吃饭了,你们都回屋睡去吧。”壮汉大发善心,挥挥手。 众学生哪里还敢滞留,纷纷走出院落,寻找其他房屋。 壮汉指着孔聚财道:“死胖子,你还不滚?” 孔聚财瞅一眼白玉葭的里屋,想说什么,破嘴唇被晚风一吹,似乎又开始痛起来。 “你,也滚。”壮汉又对刘静定摆手。 刘静定点头弯腰,使个眼色,要孔聚财跟他一起走出院子。 孔聚财没有理会刘静定,而是坚定地走到白玉葭的房门前,像一尊胖弥勒站定。 山谷幽深,山峰挺拔,天上的月光惨淡地滴落下来,筛子一般。小村庄就显得明明暗暗,斑驳不堪。 门外壮汉一伙在大声喧哗,屋里白玉葭浑身发抖。 这里不是知味学堂,白玉葭也不是众学生敬重的大学姐。白天在杀虎亭内白玉葭就差点坏在壮汉的手上,好不容易逃脱魔爪,不想猛虎才去,恶狼又至。 白玉葭不敢点亮油灯,躲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握紧一把剪刀。她先前进屋时找到这把剪刀就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刘静定明哲保身,遇到大难时,以往的甜言蜜语一个字都不剩倒进肚子里。孔聚财倒是有点骨气,可是根本是螳臂当车。铁心歌~ 知味学堂中,除了白老夫子,铁心歌才是白玉葭最信任的人,那个在枣子坡掀起无数风云的铁老大,一定会有办法对付眼前这些恶汉。 可是花马湖畔,为什么就不多等他一会?孔聚财要返回去找他自己为什么不支持?白玉葭觉得心里好乱,好乱。 油灯灯芯跳了一下,原本微弱的灯光就更加昏暗,然后就熄灭了。 屋子里一团漆黑,白玉葭不敢动,她的眼瞳中一会儿闪过刘静定的影子,一会儿掠过铁心歌的微笑。但她知道,今夜这两个人都不会靠近她,保护她。 白玉葭心情暗淡时,就听门外淫邪不堪的高喊:“匡老大,吃饱喝足,该入洞房了。” “你们这般泼皮,”壮汉匡大笑骂,“等老子爽完了,看你们哪个顺眼就赏给哪个。” “多谢匡老大!嘻嘻。” 脚步声踩在地上发出咚咚声,匡大离门越来越近。白玉葭的一颗心乱跳,握住剪刀的双手微微颤抖。 “你这恶汉不能进去。”孔聚财歇斯底里地喊。 “滚一边去。” 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拳头声脚踢响,孔聚财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哀嚎。 “他奶奶的,还算有点骨气。拉一边去,留他一条小命。”匡大大发善心,饶过孔聚财。 “老子不要你假慈悲。”孔聚财发了狠,没头没脑向匡大冲去。 “你找死!”匡大抬起大腿,用力一踹,孔聚财被踢飞,撞到院墙,昏死过去。 “晦气。”匡老大抹一把嘴巴上的油腻,嘴唇上还残留着香辣鸡腿的残渣。 “春宵一刻值千金,小娘们,老子来啦。”匡大一脚踢在门上,木门应声而破,白玉葭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堵住门框,残破的月光自匡大肩膀上漏进屋内。 屋内太暗,匡大没有看到白玉葭,白玉葭却透过匡大的腿缝看到门外院落。 白玉葭的眼珠子都要睁爆了。 院子里一名大汉摆了个奇怪的姿势,但胸口却空了,空了的胸口滴漏月光,凄惨的月光掺杂着一丝暗红色。白玉葭就是从这个破洞中看到山头的月亮。 大汉的心不见了,大汉的心被挖走了。 白玉葭一阵昏厥,再也站不住,软倒地上,瘫痪一团。 “小娘们,别躲了,你在哪里?老子看见你啦。”匡大眯缝着眼极力想从黑暗中找到白玉葭。 啪。 院子里传出摔倒的响声。匡大低骂着,转身去看,顿时惊吓着五官变形,眼珠子一瞪,吓死过去。 院子里,惨淡的月光下,一道黑影飘飘忽忽,高丈二,青面獠牙,绿皮红发,鬼眼圆瞪,打着赤膊,穿一条黑色寿裤,扱一双黑布鞋。一双鬼手各自抓着一颗人心,人心血水淋漓,正往嘴里送。 匡大带来的七八个恶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或卧或扑,左胸均被挖开,胸洞空空如也。 恶鬼吃完人心,挺起鼻子,四处嗅嗅,鬼眼闪烁光芒,从院子跳出,寻知味学堂众学生去了。 此时月光忽然被黑云遮住,四周一片漆黑。寂静的黑暗中猛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叫声极具穿透力,刺破了黑夜。 孔聚财脑袋胀鼓鼓,匡大那一脚踹得太猛,胸口还是巨痛,昏昏沉沉中,却听隔壁屋子里惊呼不断,惨叫不绝。孔聚财感觉一股阴冷鬼气弥散四周,浑身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鬼~” 不知哪间屋子发出凄厉哭叫,孔聚财极度害怕,抖抖索索擦亮一道火折,鼓足勇气爬了起来。 油灯灯光虽微,在漆黑中却异常明亮。灯火一照,四周的院落渐渐现出轮廓。灯光映照一处窗棂,映出窗纸上一道奇怪黑影。 “谁?”孔聚财发抖地喊。 那黑影见着灯光就不动,印在窗纸上模糊的影像像放大的老树,uu看书ww.uukansh 又似无限飘逸的云衫水袖。 破屋声、推门声不断响起,知味学堂学生连滚带爬逃到院子里,见孔聚财拿着一道火折,似乎那火折有莫大的温暖和力量,十来个学生都聚拢在孔聚财身边。 鬼怕灯光。 “看见大学姐没有?”孔聚财牙齿打颤。 “没有。大学姐还在那边屋里。”一个学生哭着答。 “那我们去那、那屋。”孔聚财双腿发软,实在是挪不动身子。 逃到院子里的学生一齐拥着孔聚财,缓步向旁边院子走去。众学生实在太害怕了,就像一团泥堆,一点点往院外挪。 “那个,谁谁帮我揉揉膀子,我手指僵了。”孔聚财上牙磕着下牙。 没有人帮助孔聚财揉肩膀,因为所有的牙齿在打颤,所有的手指都僵硬了。 众学生挤着拥着,好不容易挪到白玉葭的屋子前,见屋门破开,屋内黑咕隆咚,也不知道白玉葭还是不是活着,谁也不敢进去。 “大学姐~”孔聚财几乎要哭了。 “鬼~”门口闪出一个人影,众学生惊恐万状,向孔聚财又靠紧一分。 “鬼。”那人眼见院子中黑影绰约,以为恶鬼又至,心头一紧,又自昏厥过去。一个魁梧的身子横着门槛上,却是匡大。 “孔聚财。”又一道人影自屋内现身,这次是白玉葭,踩着匡大,差点一个趔趄。 “大学姐。”众学生叫道。 “大学姐~”孔聚财颤抖地喊。 “孔聚财…”白玉葭吐出一口气,颤悠悠地站起身。 第100章 斗恶鬼 孔聚财见白玉葭没事,不觉满心欢喜,说道:“大学姐不怕,我、我孔聚财才不怕那劳什子鬼、鬼…” 他说到“鬼”时,又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白玉葭走过去,孔聚财拿火折的手早已僵化,见白玉葭没事,松了口气,道:“大学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大家也都松了口气,东李子从屋子里取出油灯,孔聚财将油灯点亮。 白玉葭接过油灯,清点四周,知味学堂十多名学生都在。 院子里到处都是恶汉的尸体,血水被凉风一吹,都凝固了。只有胸口后背的大洞,被灯光一照,甚是可怖。 “刘静定呢?”白玉葭明知故问,但她是大学姐,就算是恐惧到极点,也要装作镇定。 “怕是被、被鬼吃~” “先前我看到刘静定独自一人出了院子…” “救命~”院外一个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却是刘静定。远处的夜色里,隐隐闪动着恶鬼的影子。 “刘静定,快过来。”孔聚财平日里跟刘静定不和,主要是为了大学姐争风吃醋,但紧要关头,却还是要拉刘静定一把。 刘静定浑身上下都是血,像个血人,污秽不堪。 众学生簇拥着白玉葭,像挤成一团的粽子。 白玉葭举着油灯,手腕发麻,手臂发凉。 阴暗处的恶鬼发出低低的嘶吼,像被压着石头的地下水,汩汩向上冒气。 众学生心惊胆战,只觉得寒气自地下沿着双腿往上窜。哪里还承受得住,要不是相互搀扶,早就烂成一滩稀泥。 “灯给老子。”匡大醒了,他人高马大,力气又大,一把夺过白玉葭手中的油灯。 “哈哈,鬼也怕灯。你们去死吧。”匡大抢夺油灯,迈开步子逃窜。 暗处的恶鬼又是桀桀磨牙嘶吼,恶鬼怕亮,油灯照亮处非避不可。 忽有一阵夜风吹来,风自山上来,风渐大,夜风劲,吹熄油灯。 匡大不知油灯已熄,犹自举灯狂奔。忽听身后一阵惊呼,匡大眼前一暗,心道不好,就地一滚,手中油灯砸出去。 恶鬼没有掏出匡大人心,鬼爪扫过去,抓下匡老大肋骨下一大片皮肉,露出血淋骨头。 匡老大惨叫,痛不欲生,心胆俱裂,昏死过去。 恶鬼不掏死人心,匡大昏死是他命大。这说来也巧,每到关键时刻,匡老大不是昏厥就是昏死,也是奇葩。 油灯已熄,月光惨淡,鬼影晃动。 恶鬼一双恶毒凶残的鬼眼死死盯着众学生。 孔聚财凄惨一笑,结巴道:“大学姐,我本不愿参加考试,只是因为……” 不等孔聚财把话说完,恶鬼刮起一阵阴风,鬼气荡漾,鬼爪凛凛,十指惨白,若竹节白骨。 被鬼气阴风笼罩,众学生一个都动弹不得。知味学堂众学生就要命丧此地。 咻~ 一道剑气平地而起,映着稀疏月光,却是一柄银光大剑,剑锋闪耀凛凛寒光,剑芒一闪而射,没入恶鬼鬼爪。 咔嚓。 剑光凶猛,断恶鬼一鬼爪,鬼手断处,流出绿色液体,发出浓浓腥臭。剑势不息,剑刺恶鬼鬼面。恶鬼来不及躲避,张开大嘴,一口獠牙,咬住剑锋。 剑锋咯吱咯吱数声,剑身一寸一寸折断。剑断,恶鬼獠牙也折断两根。恶鬼负痛,龇牙咧嘴,飘然而退。 猝不及防,恶鬼吃了大亏。鬼手折断,绿液流注,恶鬼鬼气大泄,伤不重,也不轻,毕竟是断了一腕。鬼嘴中最长最坚固的两颗獠牙也被磕飞,鬼牙连着鬼心,十分的痛楚。摸不清对手来历,恶鬼不敢贸然出击。 一剑断鬼爪,一剑折鬼牙。月光下,铁心歌巍然屹立。 “铁、铁老大……”孔聚财死里逃生,又是惊诧又是激动,满眼都是泪水。 众学生是溺水捞着救命稻草一般,呻吟呼叫又起。只是心中恐惧,不敢发出大声,就憋在喉咙里,咕咕似抽风一般。 铁心歌不动,恶鬼也没动。 事态危急,毫发之间,千钧之际,一个不慎,当会血溅大地。 方才那一剑是动用了王继之送的那道剑符,趁恶鬼不备,才一击而中。 剑符伤了恶鬼,却无法斩杀恶鬼。逼退恶鬼只是暂时,待恶鬼缓过神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身上还有两道符,护身符早贴上了,隐身符没用。月黑风高,恶鬼鬼眼前,隐身根本没有用处。 恶鬼凶残,铁心歌前来也是送死,却未必能救得众学生。但铁心歌非来不可,不是别的,性格如此。 小小少年,站立风中,像一把绷紧的刀。 这一瞬,风都似乎静止。 铁心歌打完剑符,浑身虚脱。他不是符箓门弟子,根本驾驭不了剑符。剑符打出时,几乎要了铁心歌全部的力气。 但此刻,一道身躯,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吃心恶鬼断腕折牙,一双鬼眼恶狠狠盯着眼前少年,似乎要从少年身上看出一丝端倪。 气势不消,威慑则在。铁心歌后背全湿透了,手脚都几乎麻木。但他不能动,掌心处暗扣着那把杀猪刀。 要是王继之在此,好兄弟一起打恶鬼,会不会很爽快很惬意。铁心歌一点念想,化作嘴角轻轻一笑。 那轻笑仿似夜风中炸开的一朵昙花,在死寂的山谷中分外明亮。 吃心鬼唬了一跳,以为对方要猝起发难。要紧地后撤数步,飘到墙头上,只拿鬼眼一眨不眨盯着铁心歌。 见对方并未进攻,也未施展手段,吃心鬼吃吃怪叫,自墙头飘下,青面獠牙,甚是凶怖。 “呵~” 生死一霎,铁心歌居然还能笑出声。知味学堂一干学生骇然变色,更有甚者瑟瑟发抖,失禁尿流。 一人一鬼,对峙夜中。 忽然吃心恶鬼动了,之前虽猝不及防吃了大亏,且断腕一手,磕飞獠牙,到鬼气尚在,端详眼前小子良久,也不见其还有特别之处,一来吃心鬼急需吃人心以补充受伤鬼躯,二来吃心鬼还是将对方看轻了。 仅存一支鬼爪直截了当攻击铁心歌胸口,吃心鬼攻击人时必先攻人心,取人心而嚼之,才是吃心鬼本色。 眼看阴测测凶残残鬼爪抓到铁心歌胸前,铁心歌似乎吓蒙了。 “铁老大……”知味学堂还有未吓死的孔聚财战战兢兢地提醒。 嘭。 鬼爪结结实实抓牢铁心歌胸脯,发出沉闷的声响。 白玉葭闭上眼睛,心里苦涩。刘静定哀叹声:“完了。”他倒不是担心铁心歌生死,而是唇寒齿亡,铁心歌若不敌恶鬼,等待他的就是被恶鬼摘心。 铁心歌根本避不开吃心鬼鬼爪,他一个凡间普通学生,哪里是恶鬼的对手。好在铁心歌性格沉稳豁达,避不开就不避呗。 鬼爪抓实铁心歌胸膛,吃心鬼满以为顺势可以掏出人心,哪里料到鬼爪触手处,仿佛抓到了一块钢铁,鬼心愕然间,无数铁屑迸射,倒有大半射进鬼爪中。 一股强大的反弹力撞飞了鬼爪。 吃心鬼骤然吃痛,惊愕未绝,便察觉一道罡风袭击肋下,鬼眼看处,却是一把晶亮明晃的杀猪刀。 噗~ 刀入鬼身,分明听到刀尖剔骨的咯吱咯吱声。吃心鬼接连两次受创,激起狂暴鬼气,鬼脚横踢,将铁心歌踢飞。 嘭~ 铁心歌重重摔在地上,左手小手臂折断,嘴角溢出如泉鲜血。知味学堂众学生大惊失色,面色惨白。 此刻,铁老大是他们的希望,铁老大若死,等待他们的将是被恶鬼掏心。于是有那一个胆小的直接就要爆心而亡。 “不要慌,要相信铁老大!”孔聚财高声叫喊,给大家打气。 “好痛…”铁心歌右手揉揉被踢爆的屁股,uu看书.uuanshu.cm 晃动着被恶鬼踢断的左手手臂,艰难爬起来。 “铁老大,好样的!”孔聚财肥脸泛出一抹油光。 右手摸摸胸口,王继之赠送的护心符已然粉碎。也多亏这道符,化解吃心鬼那当胸的掏心爪,保住小命的间隙还有反击之力。 这便是信任。不管王继之的护心符能否挡住挖心一爪,铁心歌别无它路,只能百分百信任。 只是护心符已碎,对吃心鬼虽有所创,但远不及击退甚至灭杀。 铁心歌看着吃心鬼,咧嘴笑道:“你吃了那么多心,也不能长出一颗人心,你知道为什么?” 见吃心鬼咧嘴嘶哑的痛苦鬼样,铁心歌强忍剧痛,爽朗地大笑:“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一个连鬼心都没有的鬼,原则上不能算是真正的鬼。 吃心鬼鬼脸踌躇,鬼眼放出阴毒残暴的光芒。无心居然被一个世间小凡人看破,吃心鬼觉得很没鬼面。 低低而愤怒的嘶吼,吃心鬼鬼影闪动,便要发出最残暴的攻击。 夜风被卷起,知味学堂学生东倒西歪,跌散一地。劲爆的鬼气汹涌震荡,就像一个巨大的魔窟在吞噬这里的一切。 “完啦。”刘静定面色如土。白玉葭眼神黯淡。知味学堂众学生面如土灰,没人相信铁老大还能抵挡住恶鬼最后的暴击。 铁心歌一动不动,就像一颗还没长大长高而且折断了一根枝丫的松树,倔强地挺立在众人身前,要以微弱之躯去抵挡恶鬼强暴的攻击。 再也挡不住了吗? 第101章 5毒崖遇险 再也挡不住了吗? 铁心歌还有一个保命的手段,王继之送的隐身符还在身上,只要催动隐身符,就可以逃避恶鬼猛烈一击。但铁心歌身后的众学生就成了恶鬼的盘中餐,那里有大学姐白玉葭。 不是没犹豫,方才铁心歌余光扫过众学生,看到的是一双双无神恐惧充满死亡恐怖的眼神。 希望,假如连一星点希望都不复存在,那么,人必将失去所有求生的勇气。 没爹没娘的铁心歌在枣子坡生活了十五年,虽然这般知味学堂的同学从小就瞧不起他,一直称呼他“二愣子”,一直想尽各种方式捉弄他,但也仅此而已。 当他第一次从坎儿岛返回时,这些同窗不是和他一起并肩打过东魆岛的贼秃驴,打过京兆衙门的捕快吗?枣子坡就是铁老大的家,生活在枣子坡上的人就是他铁心歌的亲人。 所以铁心歌不退,他就那么垂着折断的左手,挺起胸膛,抬起倔强的下巴,朝吃心鬼冷冷的笑。 他还有一枚枣核。 鬼影已在半途。便在这时,静夜里一声鸡啼,清脆而高亢,在寂寂的夜显得尤为清晰动人。 啼叫牵出一道晨曦,自东方破空而出,映亮了云霞山峦。 吃心鬼怪叫,急急后撤,鬼影隐入黑暗中。黑暗里但听狂躁鬼嚎数声,那是有多大的屈辱和不甘。 苍茫远山中几声狼嚎刺破黑夜,暴戾狂怒,似乎和恶鬼遥相呼应。 铁心歌站着没动,任由晨风吹拂。似乎不敢相信死里逃生的奇迹,知味学堂一干学生也在风中静默。 再过片刻,天光渐亮。众人才看清那触目惊心的惨景。白玉葭嗓子发涩,一阵呕吐。最后清点人数,知味学堂竟然无一人被恶鬼吃心,死的都是那些恶汉。 “这恶人怎么办?”好久众学生慢慢缓过气来,孔聚财指着地上的壮汉匡大问道。 白玉葭摇摇头,历经这么多事,特别是绝处逢生,白玉葭早已身心俱疲,再也没有往日大学姐的指挥若定。 “先绑了。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这里。”铁心歌道。 此刻他的左手手臂绑上两块夹板,自枣子林双腿折断后,铁心歌无师自通,自学成才。 一行人早就没了主意,听铁心歌这么一说,附和一片。大家整理行囊,背上箱箧,鱼贯出了那村落。 此时虽天明,但山间雾气弥漫,视线极为有限。 众人在山中高一脚低一脚,也不知走了多久,待骄阳升起,雾气散去,四下里一看,却是群山环抱,蔚然深秀,不觉傻了眼。 方才急忙逃跑,又遇山雾,于山中行走,却是迷了路。 “铁老大,这可怎么办?”孔聚财所有的信任都寄托在铁心歌身上。 “我来问问那个恶汉。”铁心歌朝东李子挥手,东李子就押过那恶汉。 恶汉被捆绑着像一本线装书,故意紧闭双眼。 铁心歌摇摇头,将绳头理出,再仔细捆扎一遍,故意在恶汉的血肉骨头处磨损数下,那恶汉痛的发一头大汗,睁开眼,忍不住破口大骂:“哎哟,痛死老子了,你个小杂种,老子……” “你骂,再骂。”铁心歌晃荡手中黑漆漆的砍柴斧。 “不…骂。”恶汉的鼻头被刀尖摩挲,刀上寒意自鼻头传到心房,阵阵发颤。 “说吧。”铁心歌将砍柴斧慢慢往上移,恶汉的瞳孔里就放大了那道寒光。 隔着不远,刘静定冷冷地斜眼,静静地竖起耳朵,几乎一字不漏地装下恶汉的话。 太阳爬到山顶上,知味学堂一行人走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 大幕山群峰连绵,这般学生乃是第一次出门,经历花马湖水怪翻船和小山村恶鬼吃心的遭遇,神智都有些迷乱。好在有恶汉带路,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前后紧跟着。 “大学姐,这山路太难走了,你累不累?”孔聚财汗水淌满肉脸,又被山风吹干,脸色就红一绺黑一绺。 白玉葭轻轻蹙眉,眼光不自觉投向铁心歌。 铁心歌笑道:“大学姐,放心,我们一定可以走出这里。” “铁、铁老大,我不信任你。别以为你不知用什么妖邪手段迷惑了那恶鬼,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要不是天亮了,你早被恶鬼吃了。你先让我们迷路,现在又让这恶汉带路,我怀疑你是不是别有用心。”刘静定突然阴测测地说。 众人愕然一怔,心想这等话刘静定也能想得出来 孔聚财讥讽道:“哟,方才当着恶鬼时没见你这么多屁话,即便是这恶汉逞凶时,你也没放一个屁,这时倒显出你的口才呐。” “孔聚财,你~”刘静定脸色发黑,张嘴欲辩,却冷哼一声,环顾左右道,“莫说我没有提醒,若是那恶汉心怀叵测,那便是铁老大的阴谋。” “刘静定,你也真够无耻的。”孔聚财肥脸飞动着愤怒和不屑。 白玉葭情绪并不低落,只是声音嘶哑,凝眉望向铁心歌,说道:“心歌,我相信你。” “还不快走。”孔聚财一脚踢到那恶汉的屁股上。 孔聚财凑到铁心歌身前,陪着笑道:“铁老大,夜里那道剑光怎么回事?” “那是剑符。”铁心歌没隐瞒。 “剑符?”孔聚财越发堆积笑容,搓着手低声下气道,“那个,能不能送一张给我?” “送你呀,没问题。不过呐,就一张,用了,没呐。”铁心歌摊开右手,哈哈大笑。 “没啦?”孔聚财惊愕。 “放心,等哪天见着王兄弟,我讨要一张送你。”铁心歌拍拍孔聚财的肩膀。 “哼,看你们能神气到何时。”刘静定的眼里闪出阴毒的冷光。 恶汉右胸自肩膀开始一直到腰腹,整块皮肤连肉都没了,肩胛骨和肋骨上血肉风干,变成发黑的绛紫色。每走一步,就凄惨哀嚎。 可知味学堂这些学生,平日里只读圣贤之书,无人懂得包扎伤口。 刘静定倒是好心,手忙脚乱去给恶汉包扎,可布条绕来缠去,非但没有减轻恶汉的痛苦,而且引得恶汉连连咒骂,最后只好胡乱地缠绕一气。 众人都不出声,不知刘静定究竟意欲何为。 “圣人有云,急公好义,救死扶伤,乃大义之所在。”刘静定擦去额头的汗水,用很轻蔑的眼光扫视众人。 “吓,你这会倒成了圣人,圣人还说了,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我看你呀,根本就没安好心。” 孔聚财读书只是囫囵吞枣,至于引述的那句话究竟是不是圣人说的,实在没有必要训诂。 “与你这种不学无术之人争辩,简直是对牛弹琴。”刘静定不再理会孔聚财,背负双手,踏步向前。 “嘿,你还真神气了…”孔聚财捋起袖子作势要抢上去。 “都抓紧时间赶路,不要错过住宿。”白玉葭用这种方式解除了这个难堪。 众人随着恶汉在深山群峰中转来转去,眼看着日头西落,孔聚财担心夜里恶鬼再找上门来,内心焦虑,一脚踢在恶汉的屁股上:“这路转得七荤八素,你到底知不知道出去的路?” “哎哟,快了,就在前头,呶,翻过那座山头就是通向山江郡的大道。”恶汉啜着冷气道。 赶在日头落山前,众人气喘吁吁爬上山头,放眼远眺,不由叫声苦。 哪里有什么大道,远方山岚连绵,沉默在暮霭中,一轮艳艳红日放大数倍一般,悬在起伏的山顶。近处山头竟然是一处绝壁,三面临着悬崖,来时的那条小径也已浸没在暮气之中。 这是一条死路。 白玉葭脸色大变。孔聚财又要踢那恶汉,这个时候,原本红艳艳沉甸甸的日头忽地一沉,就此没进群峰之后,天边呈现一片淡红色霞光,不消片刻,霞光渐暗,转为褐色、浅蓝色、深蓝色,直至蓝黑色。 “退下山去。”铁心歌最先发觉不对劲,大声喊道。 白玉葭一愣,当先往山下退。她一退,众学生也跟着一起退。 “哼,退下山去,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们还能退得下去吗?”那恶汉哈哈狂笑,笑声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吐出带血的恶心浓痰。uu看书 uukau 有黑雾自山脚升起,逆上缓缓而至。黑雾浓酽,沉沉如汁,略带腥味,白玉葭才吸一口,就感觉头晕目眩,脸上蒙上一层黑气,当即站立不在,摇摇欲坠。 铁心歌右手扶住白玉葭,众学生不敢迎黑雾下山,慌里慌张逃到山顶。 云雾翻滚上涌,堪堪要漫过山顶,却不知哪里吹过一阵大风,云雾飘散,风过,云雾再凝聚时,就像一群恶兽盘桓在山顶下,虎视眈眈,作势扑上;又似一片黑水,内外翻滚,上下荡漾。 “这是什么鬼地方?”孔聚财终于没忍住,狠狠一脚踢在恶汉后腿上。 “哈哈,此处叫五毒崖,看到那黑雾了吧,那是五毒雾,凡吸了一口五毒雾,七魂六魄就会被毒雾吞噬,最后中毒而亡。方才要不是那阵大风,你们这些学生定当一个不剩死光光。”恶汉恶毒地咒骂。 “该死!”孔聚财又是一巴掌,却是打在恶汉受伤的肋骨上,那恶汉惨叫一声,痛的昏死过去。 “大学姐中毒了,这,这可怎么办?”孔聚财搓着双手,神色焦急。 “我带有家传的解毒散,或许可以救醒大学姐。”刘静定比孔聚财沉着。 “你有解毒散,还不赶快救大学姐。”孔聚财跺脚道。 “我要救大学姐用得着你叫喊?”刘静定冷眼看着孔聚财,又看一圈山顶,山顶有数块巨石。 刘静定指着巨石道:“扶大学姐去大石后。” 孔聚财不解:“为什么?” 刘静定冰冷道:“我刘家祖传解毒秘方,你想偷窥?” 第102章 栽赃的把戏 孔聚财咕哝着:“好了不起吗?不看就不看,只要能救醒大学姐,这次我听你的。要是你家劳什子的解毒散不能……呸呸,我把你扔进毒雾里。” “铁老大,你不能扶。”刘静定不理会孔聚财,却冷眼看着铁心歌。 “为什么?”孔聚财疑惑。 “为什么?孔聚财,你好好用脑子想想,是谁提议恶汉带路的?是谁把我们带进这条死路的?” 刘静定一连几个问,把孔聚财僵住当场。这话之前刘静定就预先提示过,现在说来当然理直气壮。 “哼,铁老大可不是你想诽谤的。”孔聚财懒得跟刘静定争吵。 两个知味学堂的学生扶白玉葭到大石后,刘静定环顾众人道:“都听好了,我要救大学姐,所有人都去那边,不准偷窥。” “哼!”孔聚财愤愤不平,但看刘静定严肃的眼神,嘀咕几句,很不情愿地走到山顶的另一头。 众人和大石隔了十来丈,大石高且宽大。此刻风声呼啸,恁是孔聚财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一点一分。 “铁老大,你说刘静定能不能用他祖传秘方救醒大学姐?”孔聚财来回走,双手一摆一摆,不知那种姿势妥当,焦急地问铁心歌。 铁心歌却望着远方,沉默不语。他在思考,那些疑问盘桓在脑海中,一定要理出思绪来。 他先前拷问恶汉,恶汉起初还充了一回好汉。待到铁心歌上了手段,恶汉哪里还能扛得住。对待像恶汉这种人,铁心歌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 恶汉乃山江郡匡家恶奴匡片。 山江郡匡家那是赫赫有名的望族,祖上乃是大京帝国开国的功臣,做到了御史台御史大夫,有世袭的爵位。 这一点比枣子坡刘府强,刘家祖上虽然也是御史台的官员。 匡家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混世魔王匡少,其人在山江郡中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御史台的名声好大。山江郡郡府虽然明知匡少胡作非为,又有匡老太爷几次出面求情,郡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这种官官相卫的事实在无法细说,也不能深究。便是京兆衙门在枣子坡干下了伤天害理之事,铁心歌也不可能真正打到大景城去。 忽一日,那匡少神经发作,狂言不继世袭,偏偏要参加科举,以博取功名,光大门楣。 大京帝国有国法国规:凡是世袭者,一具不得入朝为官。这是从根本上切断那些世家公子或是官二代投机取巧不断做大的途径。 只可惜匡少本是不学无术之徒,连考两季,皆名落深山。今年是第三季,若还是寂寂无声,怕是连世袭的爵位都要被割去。 匡家着急,可匡少依然我行我素,竟然瞒着匡老爷,想出个鬼主意,派出家奴,封锁几条通往山江郡的要道,以阻止一众赶往山江郡应考的学子,好让自己少一些竞争对手。 从来豪门出纨绔,自古恶少带恶奴。说的就是匡少这种人。 铁心歌并不担心山江郡的匡少,他本单纯,被恶汉匡片诳到五毒崖也并不沮丧。 五毒崖的毒雾虽厉害,可方才他扶住白玉葭时,腰带中的砚台非常兴奋,早就吸收了白玉葭体内的毒素。 要不是他生生按住,砚台怕是要破腰带而出,呼啸而去。 只是白玉葭中毒之后体力不支,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再加上惊吓过度,此刻依然昏迷。 刘静定故弄玄虚时,他也没多在意,反正白玉葭体内毒素已解,料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便任由刘静定去。 倒是那夜间出没的吃心鬼令他不安。 那吃心鬼虽青面獠牙,可那丝气息似乎有点相识,只是记不起来在哪里接触过。 以他目前的手段,若是吃心鬼再次出现,他都没有把握自保,更何况要保护众人。 “也许这毒雾可以阻止吃心鬼也说不准。”铁心歌这样想着,反倒有些心安。 “不行,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孔聚财狠狠踩一脚,下定了决心,朝大石那边走去。 风很大,孔聚财肥胖的身体仿佛一叶小舟,在风中摇摇晃晃。 此刻夜色笼罩,天空次第闪出星光。铁心歌抬眼看天,心中默默数着星星:“一颗,二颗,三颗……” 忽地感觉异样,铁心歌瞥眼看向大石。大石在山风和黑夜里影影绰绰,像一头巨大的野兽,张着吃人的大嘴。 “刘静定,你干什么?住手!”孔聚财怒不可遏,像一头发狂的野猪,向刘静定冲去。 孔聚财一脚将刘静定踢飞。 “孔聚财,你坏我好事,你去死~”刘静定趁孔聚财不备,猛地一撞,孔聚财站立不稳,向悬崖边踉踉跄跄跌去。 “不要~”风吹人动,孔聚财收不住脚,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肥胖的肉体向悬崖边滚去。 “孔聚财~”铁心歌不知何时赶到,折断的左手影响了他奔跑的速度,他努力伸右手去抓孔聚财,孔聚财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铁心歌的手。 两人的手指慌乱且轻轻地触摸,就差那么一点,孔聚财手指在空气中胡乱地抓了几下,脚底踏空,坠落下去。 铁心歌再伸手,却抓了个空,倒像是一把将孔聚财推下悬崖。 “啊~”伴随着孔聚财惊骇的惨叫,那么一个活人就生生地没进沉沉黑雾中。 “铁老大,你干什么?”刘静定惊慌失措地惊叫。 “心歌,你~”白玉葭悠悠醒传,眼中看到的正是铁心歌将孔聚财推下悬崖的情景。 “大学姐,铁老大他将孔聚财推下了悬崖,他还,还想对你意图不轨。”刘静定恶人先告状,气愤不止。 “心歌……”白玉葭见自己躺在地上,衣衫有些凌乱,又惊又气,又羞又恼。 铁心歌站在悬崖边上,留在风中的只是一个孤独的背影。 远方,黑黢黢的山脊连着夜的天,天空中挂着几颗孤独的星星。 他不解释,这事没法解释,或者解释也是徒劳。那么一个活人就从眼前坠落,他的心有点冷。 “大学姐,我们走。”刘静定搀扶起白玉葭,二人好像见着鬼,惊惧地后撤,直至退出大石,退到山顶的另一边。 山风传音,只听刘静定惊恐道:“我给大学姐解毒后非常累,就靠在大石下休息。不一会就睡着了。等我迷迷糊糊醒来时,我看到一个黑影伏在大学姐身上……接着就是孔聚财的喊声,接着就是铁老大将孔聚财从崖顶上推下去……我本来是要拉孔聚财的,可是...我真没用...” 语气紧张,神态懊恼,仿佛孔聚财的坠崖给他造成无法弥补的心理创伤。但同时,刘静定绘声绘色的讲述又很生动且很恐怖。 第一次说谎还是栽赃小四爷,那个时候的刘静定是惊慌的,内心可能还有一丢丢的愧疚,一点点的自责。 但这次说谎他已经驾轻就熟,说出口的话仿佛都是真实的,他的感情甚至都是浓烈的。 “要不是大学姐...我早就跟他姓铁的拼命了。”他连“铁老大”都不愿称呼了,连看一眼铁心歌都觉得眼脏。 他的把戏是成功的,成功来自无底线的无耻和卑劣。那种义愤填膺交织着鄙夷不屑,深深地感染了一干听众。 知味学堂众学生发出一阵轻微的躁动,夹杂着愤愤的咒骂。不管铁老大曾经多么威风,不管铁老大救过他们多少次,猥亵大学姐的行径就是猪狗不如。 圣贤教诲,淫为大罪,罪不可赦。 铁老大是什么人,uu看书 w.uuanhu能够单挑东魆岛贼秃驴和京兆衙门捕快的狠人。 没人敢一对一对峙铁老大,但所有的学生都采取了不对抗且疏远的方式。他们拉开了与铁心歌的距离。 如果孔聚财在此,一定会骂这帮知味学堂的学生,良心被狗吃了。难道忘了铁老大是怎样将他们从吃心鬼鬼爪下救出的。 只是这一切来的太快,铁心歌几乎可以在脑海里复原当时的场景,但他没有说服众人的证据,就算是刘静定栽赃,他也无法揭破这栽赃的把戏,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只是脑海混乱,他的眼瞳里始终是孔聚财坠落时的惊恐画面。 铁心歌沉默,他的神情是悲哀的。接着山顶也是一片沉默。 不管孔聚财是多么的不堪,那还是知味学堂的同窗,也是枣子坡的老乡。更何况,在打京兆衙门捕快时,孔聚财表现得相当勇敢。 铁心歌的悲哀来自他对自己的不满,当他看着孔聚财从自己的面前坠落悬崖,他的心一阵悸痛。 因为他不是救世主,他救不了孔聚财,也无法揭开真相。一种无力感深深地笼罩他的周身。 忽听东李子欢喜地惊呼:“快看,毒雾退了,我们可以下山了。” 知味学堂一干学生拥着惊魂未定的白玉葭退下断肠崖,没有一个人想起铁心歌,也没有一个人喊一声“铁老大”。 白玉葭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铁心歌,忧伤地离崖而去。 夜风中,铁心歌依旧屹立在崖头,眺望着天空中的星星,星星在他猪肚眼的黑亮的眸子里,很远,也很近。 第103章 打开第1个文件包 这一夜星光特别明亮,也许是无月的缘故,满天的星星争先恐后跳出夜幕。 星辉映照,铁心歌的识海一片澄澈,宛如一江夜色,星光如练。 星光并不都在一个平面上,星河也应该是立体的。铁心歌凝望着夜空,漫天的星辰仿佛一个个数字,鲜活了游动了。 知味学堂平常也教学一些计算,不过都是简单的计数方式。“数”这门学问并非每个夫子都能胜任,白老夫子也是一知半解。 铁心歌平日里砍柴、打铁、杀猪,多少也会运用到一些计算,比如砍柴的角度,打铁的力道,杀猪的方位等等。 所以铁心歌对于计算,有着天然的爱好和后天的勤奋。比如他只看一次邋遢老道的“不三不四”步伐,他就独创出“不四不三”身法来。 这是一种与身俱来的本领。 “这是可以算出的么?”铁心歌的心真大,他居然想去计算星河的厚度。 自然,他无法实现远大理想,星河太浩大了,浩大的星河也不是他这种水平的半吊子算得出来的。 星光下,铁心歌把自己也化作了一道星光,他与星光交相辉映,融为一体。无数的星光融入体内,他仿佛驾驭着无数的数字,在算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咦,那本书竟然打开了~”铁心歌惊奇地呼气,奇异的现象出现了:识海里的那本书样的土黄色图标突然打开了,里面是一排各式各样的图标。 “这是什么...” 铁心歌好奇心大起,他试着去点击第一个图标,图标展开时,铁心歌还是惊吓了一下。 “欢迎来到科技之光,您将在序幕体验到曾经无比灿烂,而现在已经消失的蓝水星文明。” 那是一种金属的声音,没有热度,却有温度。那声音力图在平静中掩饰忧伤,可忧伤还是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来。 然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在铁心歌的识海里,一颗立体的星球缓缓地旋转着,星球的表层泛着白色、蓝色、绿色和褐色的光芒。 白色的是流云,蓝色的是海洋,绿色的是森林,褐色的是土地。这颗星球充满着活力,盎然着生机。 当旋转加速时,一幅幅离奇的画卷在飞速地流动。像积木堆积起来很高很高的房屋高耸入云,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像马车又不同于马车的车子在飞快地驰骋,水面上的船像移动的房子,而天上风驰电掣般掠过的是怪异的大鸟,穿山越岭的是像九节爬虫一样的怪兽... 总之,那都是铁心歌从未见过的神奇景象,令他眼花缭乱,目眩神驰。 前后不过十来息,那流动的画面确实震惊到了铁心歌。 “这些就是...蓝水星文明?”当画面消失后,铁心歌还没有从惊骇中平静下来。 深深吸口气,铁心歌的胸口强烈的起伏。他果断地点开了第二个图标。 文学。 俨然是一本书的封面,上面就印着两个字,书名微微泛着幽光。 轻轻翻来,扉页上写着一行说明:科技之光,文化殿堂。一切科学知识发轫于文化之基,人文素养的宽度决定科学素养的高度。故而,开启科技之光,必从文化开始。 铁心歌懵懵懂懂,这些名词都是他不曾听说过的,这本书所记载的内容也都是他在知味学堂不曾接触过的新奇。 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就像是一部文学全书,内容博大,哲思精深,意境深远。 铁心歌完全掉进了一个文学知识的海洋,他不是勤学苦读之人,也不是像黄静一那般的学霸。可是以悟性而论,铁心歌远超知味学堂那班同学。 并非每个人都能无师自通,前提是要有极高的天赋。很不客气地说,铁心歌就属于这一种人。 “真是好诗好文章!” 这本文学内容太多,一时半会,铁心歌消化不了。 “反正这本书又不会跑,我随时都可以打开学习。” 很遗憾,铁心歌根本不想做学霸,他也没有时间去读诗歌文章,于是寻了个借口,所阅之处,无非是浅尝辄止。 只是铁心歌不知道,他无意中算出并解开了密码,从而打开了一个文件包。 这是他打开的第一个文件包。 “看看其他的都是什么。” 可惜到此为止。无论铁心歌如何努力,他都无法点开其他的图标。 “我无法再计算了,越往后计算,难度越大。看来要打开那些~奇书,我还要加强计算能力的提高。” 铁心歌很自然地把打开那些图标和计算联系起来,以他目前的计算能力,还不能打开其他的图标。 他不知道那些图标是什么,所以一律称之为奇书,因为确实神奇。 “没关系,只要我不断提高计算能力,我就会一个个打开那些奇书。” “这本书应该是张婶送给我的,她为什么会送这样一本奇书,而且并非修行秘笈?” “还有蓝水星...那些奇特的建筑,还有怪异的车子,飞在空中的大鸟,像房子一样的船,比九节爬虫不知快了多少倍的大兽,难道就是所谓的蓝水星文明?科技之光吗...” “蓝水星又在哪里?张婶怎么会有这样一本书?张婶,心歌想你了;癫学究、刘大叔、胡老爹,心歌真的想你们了。” 毕竟,铁心歌也才十五岁,他还是个少年,还是张婶眼里的孩子。 无论他在枣子坡打出了多大的名堂,他就是个孩子。 “歌儿,你又想我了。”遥远的星际,一处幽暗的空间,张婶~已然容貌大变的张婶,脸上浮现出一抹慈爱的笑意。 不止容颜变化,过去那件碎花小衣也换作了杏黄云裳,犹如一朵潋滟黄花,在星际间绽放。 “想必你已经打开了那个文件包。他留给你的,可要好好学习,莫要辜负了。” 她微微侧首,借着侧面的微光,就形成了一幅绝美的倩影。 “让我猜猜你开了几个文件夹,一个还是两个...以你的性格,文学只怕会敷衍了事,化学也一般般,物理想必能对上你的胃口。医学你会去钻研的,你接骨的手法就很精妙。至于数学嘛,无论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要去学习。” 望着无尽的星空,她像少女一般轻笑了一声。 “他说他是工科男,我那时不理解。看来他还是希望你也选择和他一样的方向。艺术倒是有趣,就是太杂了。哲学,又纠结又麻烦。我还是喜欢文学多一些。”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脸颊微微一红,居然就有了少女一般的羞涩。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唉,不过是一片云吧。”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既然都这样了,还怎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文学真是有意思。”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诗倒是达观...” 正在陶醉思想中,忽然感觉到一股死亡的气息弥漫过来。黄衫女子霍然一凛,身影早就到了百丈外的虚空。 就像一颗流星,一艘迷你战机自张婶方才隐藏的空间穿过。如果黄衫女子不走,结果将是惨烈的。 迷你战机像只蜻蜓,稍稍停留了数息,就像是一个人在进行某一个判断。 或许是认为判断错误,又或者是觉察根本就没有人出现过,那艘迷你战机砉的一下,消失在茫茫虚空中。 “凌霄殿这次出动蛮霸战舰,方向似乎是清凉星,难道跟他有关系?还是他们连清凉星都不放过?难道那东西真的就藏在清凉星?” 这片广袤的太空,宏伟壮阔。黄衫女子显然在暗中跟踪观察那艘巨无霸战舰。 黄衫女子遥望那无尽的虚空,神态渐渐地凝重而惘然。 蛮霸战舰的速度已然惊人,但在大到无垠的太空里,仿佛一片缓缓推进的落叶。 在太空中,u看书.uanshu 一切都是以光的速度也计算单位。蛮霸战舰还达不到光速,但黄衫女子还是忧心忡忡。 “按照蛮霸战舰的速度,抵达清凉星大约需要四年。四年后歌儿十九岁,他会成长并强大起来吗?” 离开枣子坡时,铁心歌才十二岁,距离蛮霸战舰抵达清凉星,一共是七年。 七年,对于修行者来说,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况且铁心歌根本就是无极不开,道炁不聚的无修行境。 他的修行之路,比起一般的修行者,更苦更艰难。 “歌儿,不是我们不爱护你,离不开母亲的小鹰永远无法成长为翱翔天地的雄鹰。” 黄衫女子将目光从蛮霸战舰上收回。 “虽然你的路那么艰难,但这就是对你的锤炼。你胡老爹设计的猪丘是基本的计算公式,你已经能够掌握最基础的空间算法。你刘大叔的那枚玄铁中有第二个文件包,不知道你是否窥探出玄铁的秘密...” 正想着时,又有两艘迷你战机朝着她这片空域飞来。 黄衫女子并不慌乱,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那抹杏黄突然间从她所在的位置消失,就像黄色的颜料渗进了纸下。 下一刻,黄衫女子出现在另一个空间层面。 太空并没有像清凉星那样被空气笼罩,太空是物质与时间构成的多重空间,黄衫女子以计算的方式能够在不同的空间穿梭,可想而知,她的计算能力达到了一种怎样惊人的程度。 “歌儿,四年时间,对你确实太艰难,也不公平。可这就是你的使命!” 第104章 我长得好看么 夜里赶路,知味学堂众学生心中恐惧,深一脚浅一脚像无头的苍蝇。大幕山中,前遇吃心鬼,后困五毒崖,又逢深夜,简直是心惊胆战,惶惶而窜。 更为重要的是,铁老大竟然趁人之危冒犯大学姐,推下孔聚财,做出那令人神共愤的淫邪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前头赶路,刘静定落在最后,拉开一段距离。 夜风中刘静定低声下气道:“多谢匡兄仗义相助,不好意思,我这就解开绳索。” “可惜了老子那上好的迷药。”匡片揉揉发麻的手膀子,冷笑道。 “这个计策够狠,你干的好事却让那个铁老大背锅,哼哼,连我都有点佩服你了。要不是你刘家老爷子跟我匡家老爷有点交情,哼——” 显然,两人暗中勾结,匡片将众人骗到五毒崖,意图一举毒翻众学生。待一切安定,再放匡片,皆大欢喜。 只是刘静定没沉住气,得了匡片迷药,迫不及待想占了白玉葭身子,才发生后来那么多事。也算他机灵过人,将一口黑锅甩给铁心歌。 鼻孔里喷出一股横气,匡片又禁不住低低痛叫几声:“他娘的,痛死老子了。还有那个铁老大,老子绝不放过他。可惜了五毒崖,要不是那阵怪风,都给老子死光光。” 呻吟片刻,等痛感消减了,匡片淫笑道:“刘公子,那白大姑娘的滋味可好,嘿嘿。” “事没成,被孔聚财和铁老大两个混蛋搅黄了。”刘静定很是遗憾。 “算了,小妞么,山江郡多的事,肥的瘦的,娇的媚的,只要你刘公子出得起银子,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匡片想到女人,似乎嘴巴要流口水啦。 “我,就喜欢大学姐……”刘静定嚅嗫道。 “没**的鸡头,啧,等你吃够了那些鸡,你就知道什么叫好味道。”匡片笑声淫荡,放肆。 “刘公子,合作愉快。路给你指明了,进了山江郡,我带你去逛整个山江郡最有名的春光楼。” “有劳匡兄,匡兄好走!”刘静定作揖送别。 待匡片走进夜色里,刘静定耳朵警觉,低声道:“谁?” 却见黑夜里一道人影闪过,跳了几跳,就融进夜色中。 刘静定有些慌乱,低头沉思,似乎想到什么,又摇摇头。 想了好久,才低低自语:“绝不会是铁老大,那会是谁?看身影,难道是东李子?” 刘静定一颗心惴惴,紧走一段路,追上知味学堂众学生队伍,白玉葭问道:“怎落后了那么远?” “内急出恭,不好意思,耽搁众位同学赶路。” 刘静定说着,就拿眼光在夜色里梭巡,待瞟到东李子脸上,狠狠瞪一眼。 继而走到东李子身边,压低声音道:“东李子,莫忘了你家种的是谁的田。我记得你爹去岁就没交清田租,那也是天旱,收成不好,不怪你爹。这事我记得,等这趟秋试回去,我定然求父亲减去你家去年的田租。” 东李子先被他看着不觉低头,听他说减免田租,不觉抬头,眼中露出复杂的眼色。 “放心,我说到的就一定做到。”刘静定走过去拍了拍东李子的肩头。 侧头靠近东李子,低声道:“你听好了,不该说的不能说,你什么都没看见,都没听见,对不对?” 东李子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咕哝声,勉强抬头,有些哀求有些屈辱,嘶哑道:“减免不需要,只请宽限时间,等今年收成好了一并还上。” “成交。”刘静定冰冷的语气比夜风还冷。 “大学姐,山高路滑,夜里更不好走,你毒性还未完全消除,我扶你走。” 刘静定抢到白玉葭身边,也不等白玉葭同意与否,搀扶着白玉葭的手臂。 白玉葭本想拒绝,没由来一阵发冷,似乎五毒雾的毒性又要发作,便不再拒绝,任由刘静定扶着自己走。 这一夜,知味学堂众学生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地踩着星光赶路,没少跌跤,也有摔破头的,也有刮破皮肉的。 这般学生,平日里四肢不勤,只会读书,哪里受得了这等罪,哀怨声、抽泣声、呻吟声不绝于路。 刘静定提高嗓子道:“各位同学坚持一下,等赶到山江郡,我刘家早有安排,一切都好。” 五毒崖头,铁心歌不知站立了多久。夜色里一双猪肚眼却异常明亮,此刻夜宇一点星光渐渐明亮,银亮浅蓝的星光自空中洒下,穿过山壁,落进山谷。 山谷颜色深深浅浅,星光下,显出一条摇曳线路,在山壁上来回穿梭。 “那是,一条小路。”铁心歌喃喃道。 他和孔聚财的交情都是建立在枣子坡一同打贼秃驴打捕快时,孔聚财没有那么多坏心眼,人也大方豪迈,也算是敢作敢为。 他不甘心孔聚财就这么死了,何况离开枣子坡一条街时,孔老财期待的目光似有所托。 “小胖子福大命大,那么多危机都过来了,相信这次也一定没事。” 铁心歌望着那条惊险的小径,若是能沿着山崖小径下去,或许可以寻到孔聚财,不论生死,总该去看一看。 铁心歌心中想着,当真就抬脚,向山崖下寻去。 星光微弱,小径羊肠,就像挂在悬崖峭壁上。幸好山壁上长有树,树枝嶙峋苍劲,借助枝条,铁心歌一步一探。 抬头上望,但见一仞绝壁直冲云霄,半爿夜空乾坤西沉。 铁心歌依附绝壁上,宛如一只小甲壳虫。此时那一点星光不偏不倚,正好洒在绝壁上。往下看时,山谷幽暗昏沉,深不可测。 探脚下去,出手之处竟然摸到一条铁链,触手握住,铁链生锈,咯得手掌吃痛,想来年头不短。 也不及思索铁链为何在此,循铁链而下,绝壁往内凹进,宛如被巨刃生生削去一截。若不是借助铁链,铁心歌当即便要坠落下去。 贴着石壁,攀着铁链,一点点往里蹭。因左手骨折,只能用右手,铁心歌在石壁上艰难无比。 好在这段石壁虽艰险,但不长,等汗流浃背爬过去,却是一座悬空平台。 落到平台上,铁心歌大口喘气,此处平台为山峰半腰处,寸草不生,夜风吹拂,冰冷如霜,瞬间吹干背上的汗水。 平台是自山体中伸出的一块石头,下临深渊。石头往内,却是一口黑洞,自洞口往外冒着黑雾。 黑雾被风一吹,飘飘扬扬。铁心歌猝不及防,呼吸间就吸进了许多黑雾。 黑雾散发着一股腥味,比之五毒崖上遇着的黑雾,那腥味更加浓郁。 铁心歌晃了晃身子,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十分不妙,才晓得不小心撞进了五毒雾的老巢。 说也奇怪,此刻腰带中的砚台却无动于衷。若在以往,砚台早就兴高采烈大快朵颐吞食毒雾了。 “怎么回事?”铁心歌没弄明白,莫非砚台闹情绪了,还是这里毒雾太毒,连砚台也搞不定? 现在再想上崖去完全不可能,不止是体力,更重要的是铁心歌已然中毒。 迷迷糊糊中,铁心歌辨不清方向,意识里告诉自己脚后是无底深渊,决不能后撤。 忽地一阵大风,铁心歌歪歪倒倒,那风蹊跷,使劲往里吹,铁心歌站立不住,趔趄几步,就此被风吹进山洞中。 山洞是一段斜坡,铁心歌被风裹挟着卷进去,几乎是从斜坡上滚进去。风停时,铁心歌滚动几圈才停下。 先呼进毒气,又被山风肆掠,铁心歌滚得七荤八素,脑袋昏昏沉沉,就要昏迷过去。 铁心歌只觉得胸口发闷,脑袋发沉,七魂六魄分道扬镳,离体而去。 “魂飞魄散了么?”铁心歌朦朦胧胧闭上猪肚眼,uu看书 .uukashuco腰袋轻微晃动了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心歌的耳朵灌进叮咚叮咚的滴水声,厚厚的眼皮被一滴一滴的水珠滴得颤动。 勉勉强强睁开眼皮,瞳孔中就放大了一粒水珠,正正砸中眼珠。不疼,有一股清凉渗进去,铁心歌的神智稍稍清醒。 “死了还是没死?”铁心歌下意识动动手臂,还能动。 再睁眼,看见头顶上吊着一根钟乳石,呈一条蟒蛇状,蛇头狰狞,蛇眼露出凶狠贪婪的神态,正凶残地盯着自己。蛇信向外吐出,那水珠正是从蛇信上坠落。 有几道光线自洞顶各处射进,像数条射线,将山洞照出一些光亮。 洞中黑雾浮动,一缕一缕,若水流一般。黑雾被光线传射,泛动诡异的光彩。 铁心歌人在洞中,鼻子自然吸进了不少黑雾,依然是头昏脑涨,头重脚轻,魂却还在。 艰难爬起,眯着眼四处打量,却有一条砸出的石阶向里通去。 咬着牙,铁心歌根本没有撤回去的意思,走了十来步,石阶转而向下。 山洞显然有人为布置痕迹,自洞外射进的自然光很好地体现了照明的功能。 又有一座钟乳石挡住去路,细细端详,像极了一只放大无数倍的蜘蛛,那蜘蛛姿态凶残,八只蛛脚形态各异,仿佛格斗状。 石阶自蜘蛛腹下穿过,铁心歌好奇地回头,朦胧中感觉那蜘蛛似乎复活了,正戏谑地瞅着自己。 “我长得好看么?”铁心歌冲蜘蛛钟乳石翻猪肚眼。 第105章 你会玩死老夫的 猛一抬头,哑然失笑:“真像!” 却是眼前有有一座大石,外形如一只巨大蟾蜍,两眼外突,有水雾蒙在眼上。两只前爪人立而起,作扑倒状。 铁心歌站在那大石前,也作扑倒状,瞪着猪肚眼,呆呆萌萌道:“真像!” 他连说两句“真像”,不知是说大石像蟾蜍,还是说自己像像蟾蜍的大石。 石阶一路向下,似乎要抵达山谷。 黑雾也渐渐浓郁,铁心歌吸进了不少,也没感觉比先前更糟糕。 “莫非这毒雾对我不起作用了?”铁心歌不置可否摇头。 “还是我的魂早就被吞噬光啦?” 因为砚台始终没有表示,铁心歌只能这么宽慰打趣。 距离蟾蜍大石不多远,又是一个外形如蝎的石头,高高的蝎子尾坚挺竖起,尖尖的蝎刺仿佛要临空扎下。 “如果猜想不错,前面应该还有一条蜈蚣石。”铁心歌猪肚眼豁然一亮。 如他所愿。 一条长条形状的蜈蚣石栩栩如生,流水自蜈蚣石上流过,那蜈蚣百脚宛在蠕动一般。 蛇、蜘蛛、蟾蜍、蝎子、蜈蚣,正是世间俗称的“五毒”,五毒之毒,毒性虽非第一剧毒,但五毒凶狠凶残,却是不争事实。 原来五毒崖内真的藏有五毒,此崖取名并非无根无据,空穴来风。 山洞中居然有五块形似五毒的钟乳大石,定然和那黑雾有莫大关系,否则怎不见猛虎猿猱。 铁心歌虽楞,但楞不代表无知,所以他并不愚蠢。 少年好奇心浓,不到山谷不死心,非得弄个水落石出。再往前行,石阶渐渐平缓,想必是到了谷底。而一路上再也没有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更加印证了之前的推断。 从洞底看洞顶仿似看夜空一般,数道光线自漏洞处滴漏,宛如星光。 光线看似杂乱,或射在钟乳石上,或映在洞底水面上,折射反射的光芒竟然齐齐地射向中央。 中央居然是一副骸骨。 铁心歌愕然,眼光盯着那副骸骨久久不语。 骸骨不是白森森,而是通体墨绿,就似被墨绿油漆漆过一般,被光芒照射,发出耀眼的绿光,触目而惊心。 墨绿骸骨袅袅散发着墨雾,墨雾弥漫山洞。 空洞的眼眶更是两个墨黢黢无底的深渊,深渊之中仿佛有两道墨绿的光芒正注视着铁心歌。 铁心歌被那骸骨的空洞眼眸看得有点不自在,连腰带都微微发抖。 铁心歌故作镇定,拍打着腰带道:“你惶恐什么,我这不还好好的吗?” 五毒崖下藏着一具惊心动魄的墨绿骸骨,便是所谓五毒雾的源头。 “呵呵,小家伙,终于等到你了。虽然身子骨太弱小,总归聊胜于无吧。” 忽然,山洞中回荡着桀桀的怪笑,笑声在山壁上撞来撞去,宛如恻恻阴风。 “别回头去找了,让老夫算算等了多少个年头,十年,百年还是三百年?” 墨绿骸骨嘴巴不动不张,但声音却在山洞四处回荡,像磨盘上碾成粉末的黄豆粉,纷纷扬扬。 “是你跟我说话吗?可是你已经死了。” 铁心歌从最初的惊愕淡定下来,楞有楞的长处,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一楞无惧,一楞无前。 “死啦?呵呵,生和死本就是互为转换,你看老夫是死,老夫看你无生。反过来也是一样,这道理你明白吗?” 骸骨慢悠悠道,光线落在骨头架子上,似乎很享受这时的美妙时光。 “反过来你还是死。”铁心歌想了一会得出结论。 “不不不,小家伙,你应该这么说,‘老夫看我是死,我看老夫重生’。”游动的声音在山洞四处飘荡。 “重生?你开玩笑吧。” 铁心歌猪肚眼太突出,即便是蹙眉也显示不出蹙眉的忧虑和思考。 “老夫活了不知多少年,你居然说老夫是开玩笑?” 阴恻恻的声音有些不悦,墨绿的眼瞳似乎再次打量铁心歌,微微有些失望。 “可惜不是修行者,无极不开,道炁未聚,修行未蒙,天资愚钝,枉费了老夫一番等待。” “我有修行的。” 铁心歌不服气。铁心歌确实有修行,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在白老夫子授课时的白日梦中。 “还是个二愣子。”骸骨有些气馁,颓败的情绪激发了狂躁。 “你可知道老夫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你可知道你一路下来为何没有被老夫的毒雾夺去魂魄?老夫不就是为了要你这副身子?老夫花了多少精力,等来等去却等到你这么个二愣子货。” “我本来就叫二愣子。”铁心歌翻着猪肚眼皮,不气不恼。 “气煞老夫也。”骸骨真的生气啦。 “怎么这天底下的老人家都一个德性。”铁心歌愤愤不平又嗤之以鼻。 “算啦,差就差点吧。”骸骨叹一声。 “想当年,毒宗之威名,谁敢撄其锋?今日老夫就借这小子身躯,重现修行界,哈哈,那些所谓的名门大宗,一起颤抖吧。” 言吧,墨绿骸骨忽地融合,就像一团污草墨泥搅拌一起,朝着铁心歌包裹而去。 “诶——”不等铁心歌辩解,污草墨泥团已经触及铁心歌肉体。 便在这时,铁心歌腰带猛地一振,那方砚台主动托在铁心歌右手掌心。污草墨泥团好似墨汁一般,不由自主地倾泻到砚池中。 “小家伙你要干什么?还不住手……”骸骨的声音竟然充满着无比的慌张和恐惧。 铁心歌同样莫名其妙,托着砚台,张大嘴巴,瞪大眼珠,完全震惊了。 以前砚台也是这么干过,不过那时吞食之毒可没现在这么多这么浓。而且看那架势,不止激动,不止兴奋,简直欣喜若狂。 “之前不动于衷原来是装的。”铁心歌哑然失笑。 这砚台颇有灵性,初入毒洞,已预感到有大毒物存在,故而按兵不动,任由铁心歌被毒气所侵,只是保证不被毒倒。直到逼出最强毒物来,才霍然出手,一举要收尽那毒物剧毒。 “只是小了些吧。”手中砚台不过一巴掌大,能装得下那庞大的毒泥吗? 可是,小小砚池居然装得下骸骨偌大的污草墨泥。 按道理,砚池小,哪能容得下偌大的骸骨墨泥。难怪铁心歌满脸的迷茫与困惑。不就是一方砚台吗? 离别时癫学究郑重交给他,他也只是随意的塞进腰带里,后来才晓得这砚台还有吸毒这种奇异的功能。 但越是无法相信的事情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发生了,而且出乎意料。 铁心歌固然觉得妙不可言,墨绿骸骨却是大惊失色慌乱恐惧。但见那团污草墨泥不断流进砚池,流进宛如深不见底的老井。 “小家伙,大神仙,你究竟要干什么?”已经不成骸骨形状的线条状墨绿泥团几乎是在哀求。 这问题没法回答。铁心歌一样云里雾里。癫学究居然有这种法宝,平日里没看出老头子有何神奇之处呀! 或许癫学究根本就不晓得砚台是宝。铁心歌只能这么揣摩。 以癫学究的吝啬,是断然不会将这等宝物送给自己的,虽然老头子一向对自己不错。 不对,那日癫学究赠送砚台时,连张婶几个都面色大变,这砚台一定是了不起的宝贝。看来过去对癫学究的认知不准确,老头子挺大方。 再次端详砚台,实在没什么特别,老旧,平庸,若是摆在地摊上,确实是地道的大路货。 唯一的亮点是上面刻了一颗松树,数朵松针显得有些苍老的古意,松树下一个老翁孤独垂钓。u看书 ww.uukanshu.co “样子有点像癫学究耶。”铁心歌眼睛发亮,脸色却一片茫然。 山洞中发生的这诡异的一幕,若是放到枣子坡,不,放到山江郡,定然是骇世惊俗。 砚池吸纳污草墨泥的速度并不快,墨泥入池,宛如研磨墨汁一般,毒宗骸骨犹如被石磨碾压,痛苦不堪。 “大神仙,老夫,不,小人知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人这一回。” 此刻就算铁心歌想放毒宗骸骨一马也不可能。 铁心歌神色古怪,因为托在手掌上的砚台竟然和掌心相连,仿佛有一条黑线自砚台窜进掌心,顺脉络上行,已然行至小手臂处。 铁心歌骇然,凝视那条缓缓行走的黑线,却是无能为力。 砚台仿佛扎根,牢牢黏住手掌,被研磨后的墨泥化作墨绿线源源不断涌进掌心脉络。 直到此时,双方都骑虎难下。可看起来那毒宗骸骨更为凄惨。 “嘿,你口口声声说的毒宗,究竟是什么?” “你居然连毒宗都不知晓?你且停手,容老夫细细说与你挺…啊,不要吸了,你会玩死老夫的…” 嘣,嘣,嘣。 有石头崩裂的声响,自石阶上传来。然后是轻不可闻却又急不可耐的纵跃声。 铁心歌斜眼看去,离他最近的蜈蚣状钟乳石就像蛋壳龟裂,一层层外壳破碎,一条黑红的蜈蚣长脚伸出。蜈蚣活了。 不止蜈蚣破石而出复活,蝎子也活了,蟾蜍也活了,蜘蛛也活了,那条盘桓在洞顶的蟒蛇也活了。 五毒俱活。 第106章 你好像亏大了 五只巨大的毒物凶残而贪婪地盯着洞府中央的铁心歌,凶狠的眼睛放射出无比的诧异、仇恨、惊喜和急迫,粗重的喘气分明是恨不得一口吞了铁心歌。 从来就没有这么大的毒物,在铁心歌看来,简直是变异,当然,变异的潜台词就是变态。 “住手呀,只要您住手,老夫立马收拾那五个毒物,否则,否则都得死在这里…” 毒宗这个已经不是骸骨的墨泥由哀求变为强硬。 巨大的危机不用提醒铁心歌也能感觉到。但此刻他根本做不了什么,和毒宗骸骨一样,他铁心歌也是被动的被砚台操纵。 这实在是尴尬。 五大毒物并不轻举妄动,似乎对毒宗骸骨极为忌惮,哪怕现在变成一堆不成型的墨泥。 想必是之前吃过那毒宗的大苦头,并被对方封印在石头中。直到此刻,毒宗骸骨化作墨绿流泥被砚池吸收、研磨、消化,封印渐开,这才破石而出。 “你…完了,老夫一生心血居然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老夫不服!小子,你可敢告诉老夫姓甚名谁?我毒宗自有人找你讨要公道。” 骸骨说到最后,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我,” 铁心歌沉默片刻,见手臂上黑线已然连进肩胛,而最末的尾巴也即将从手掌游进手臂,当下很是苦恼又很是骄傲扬起下巴:“白山西门。” “白山西门,好,老夫记下啦。从今日起,毒宗与白山西门定然不死不休。” 最后一句话说完,一点黑芒循着洞中光线,自山洞穿出,显然这是毒宗独门传送消息的秘法。想来这种秘法也只是死前施展,不然为何不早唤同门前来营救。 毒宗骸骨彻底泯灭,五大毒物猝然发起攻击。 铁心歌看着五个巨大毒物,漠然视之。以他目前手段,哪里会是五大毒物的对手。 蟒蛇速度不算最快,最快的是蜈蚣。蜈蚣离铁心歌近在咫尺,猩红的毒舌吐出,就要将铁心歌卷进。 千钧一发之际,夺的一声,半空中一道暗红幽光闪过,蝎子尾刺将蜈蚣半截身子钉在地上。 也就这么一下,蜈蚣那吐出的毒舌就差了半尺卷到铁心歌。 蜈蚣痛苦的嘶嘶,翻身上翘,结结实实一口咬在蝎子的腹部。 蝎子吃痛,两把大钳猛然砸下,死死地夹住蜈蚣。 蟾蜍往前一蹦,刚好越过蜈蚣,身子一抖,无数的毒液就此喷射,犹如下了一场黑雨,同时肥厚的舌头弹出,要卷走铁心歌。 忽地身子一紧,却是被蟒蛇缠绕住,蛇身越锁越紧,蟾蜍的舌头就再也没缩回去,像极了吊死鬼。 蟾蜍也不示弱,着力反抗,四个蹼爪死死抓牢蟒蛇鳞片,锋利的爪尖一点一点扣紧蟒蛇鳞片下的蟒身,蟒血一滴滴地流出。 蟒蛇一吞一吐的猩红舌头没去卷铁心歌,而是凶狠地盯着慢悠悠的蜘蛛,三角眼放出的凶光发出碧绿的幽芒。 蜘蛛似乎并不关注蟒蛇,只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蝎子那边,那蜘蛛生了一张人面,不男不女,居然对蟒蛇诡谲一笑。 虎—— 蜘蛛出脚,两支前腿挥出,便似两把大刀,猛然砍斫蝎子后背,那蝎子被蜈蚣和蜘蛛前后夹击,哪里还有抵抗之力,巨大的身子居然被砍下大半截。 蝎子剧痛,偏偏蜈蚣死咬不放,两个毒物的毒汁相互攻击,眼见着都不活了。 那边蟒蛇虽困住蟾蜍,可蟾蜍和蟒蛇肌肤相接,蟾蜍不止蹼爪刺进蟒蛇身子,背上毒刺同样刺进蟒身,双方比拼谁先克了谁。 人面蜘蛛又是诡谲冷笑,俨然一个阴险无比的小人。 铁心歌暗暗戒备,右手掌心的砚台没有丝毫要与手掌分离的意思。 毒宗骸骨化作墨绿线毒入身似乎对铁心歌并没有什么伤害,这点铁心歌能感觉到。 至于砚台为何要这般作为,却不是铁心歌能想明白的,只是感觉砚台兴高采烈,又似睥睨五毒,云淡风轻。 想不明白就不想,这是铁心歌一以贯之的作风。 五大毒物除了人面蜘蛛,其余四个两两厮杀。 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蟒蛇、蟾蜍、蝎子、蜈蚣各显神通,一时间,你咬我啮,捆刺缠斗,嘶吼共嚎叫并起,毒汁与腥血横飞,不亦乐乎。 铁心歌紧张戒备,人面蜘蛛却好暇以整,左一腿,右一脚,它那蛛腿坚若钢刀,但凡被它蛛腿扫中,蟒蛇血肉飞溅,蟾蜍皮肤破碎,蝎子摇摇欲坠,蜈蚣奄奄一息。间或还对铁心歌诡谲地笑,说不出的诡异。 四大毒物相争,蜘蛛得利。 再斗一会,四大毒物精疲力竭,一个个中毒瘫倒,其形状惨不可睹。 人面蜘蛛似乎并不放心,游走四大毒物身畔,不时加上一腿。眼见着四大毒物不活了。 此刻铁心歌却是难受至极,本来墨绿毒线入身并无反应,岂料此刻墨绿毒线顺着周身脉络径自全身游走,所到之处,毒汁侵蚀,竟要腐烂肌肤血肉骨头。 巨大的痛苦传遍全身,仿佛有无数墨绿头蚂蚁在啃噬肌体。 看到铁心歌痛苦而变形的模样,人面蜘蛛终于放弃了对四大毒物的杀戮,戏谑而满怀戒心地盯着铁心歌,似乎要辨别真伪。 这个怪物,几乎要修成人形,且已初步具备了修行者的智慧和情商,再进一步,便是成妖。 铁心歌的脸变成了墨绿,脖子墨绿,手臂墨绿,整个人都要变成污草墨绿流泥。 人面蜘蛛到此时也有些着急,似乎非常害怕铁心歌彻底的同化,那样便是毒宗骸骨重生。 感觉铁心歌不再作假,人面蜘蛛发出咻咻的啜气声,猛地向铁心歌咬去,恐怖阴森的大嘴,便要一口吞下铁心歌。 倏—— 便在这一刻,砚台动了,准确的说是砚台上的数点松针动了,那松针发出晶亮的光芒,一出而没,射进人面蜘蛛的眼睛、嘴巴、八条像砍刀一样的长腿。 人面蜘蛛闷哼一声,巨大的躯体就如楼宇崩塌一般层层碎裂、坍塌,破碎的像砖瓦一样摔成杂乱的一堆。 直到此刻,五毒俱死,五道毒液箭一般被砚台收取。 这个变故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五大毒物就这么自相残杀而死,到头来便宜都被砚台占去了。 同个时候,砚台不见了,似乎化作清亮流水钻进铁心歌的手臂。 无数的清亮流水泻进铁心歌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追逐着碾压着吞噬着无数的墨绿头蚂蚁。 墨绿头蚂蚁似乎遇到了极为可怕的天敌,惊慌失措四处逃散。 这场铁心歌身体内的追斗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终于以砚台的胜利告终。 铁心歌的神态却十足的古怪,他能感觉到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戴上了一个墨绿泛着幽光的手镯,非玉非石。 若仔细看,却是一方缩小的变形的砚台,砚台上原本有的那棵老松变作手镯,砚池中有一颗米粒大的墨绿色小珠,绿得晶亮,墨得发光,充满着一股可怕的磅礴力量。 而且只要自己一个心意,那方砚台就能重新出现在手掌上。 身上所有的不适一扫而空。这实在是一件宝物,只可惜老松上面的松针不见了。 松针是一次性攻击武器,可惜不能像枣核一样重复使用。 “癫学究,你好像亏大了。”铁心歌没心没肺地笑。 他却不知道,方才体内一番杀伐,经毒宗骸骨毒素淬炼,其肉体已然是百毒不侵。 “可是这砚台这么神奇,我却不会使用,癫学究,你也忒不够意思,送我砚台,却不传我功法。哼!” 鼻孔出气,大为不满。 “小气。下次遇到你,我直接质问,看看你还有没有脸回答。” 呵呵两声,铁心歌哑然失笑。想到癫学究他们,铁心歌的心里居然潮潮的。 自癫学究他们离开后,枣子坡发生了多少事,哪一次危机不是九死一生? “要是他们都在,唉,想这些做什么,他们又不是修行者,也帮不上忙,还要我照顾,走了好,走了干脆。” 自己想明白了,情绪大为好转。 山洞并不通向谷底,铁心歌自然没有找到孔聚财。 依原路返回,铁心歌回到峰顶,放眼远眺,大幕山群山连绵,重峦叠嶂,正是景色妖娆,江山如画。 又站了一会,想到毒宗那具骸骨,不禁有些骇然。若不是砚台神奇,怕是要将一条小命丢在毒洞中。 他抬起手腕,化作手镯形状的砚台静静无波,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的手镯。 “砚台神奇,只是一个爷们整天戴着一个手镯,未免未免太…” 铁心歌挠着头,就这么一想,说也神奇,手镯居然隐没于手腕中。 “还能这样么?” 铁心歌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天真烂漫,旋即念头一动,手镯再次出现。 “好神奇!” 他少年人顽皮开来,手镯出现在手掌中,却是一方砚台;再一个念想,砚台回到手腕上,化作手镯。 来来回回变化了几次,等熟稔后,铁心歌将目光盯在砚池中的小黑珠子上。 “莫非这黑珠子就是毒宗那骸骨老毒物?” 他仔细察看,到底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牧羊湖的青背鲫鱼,坎儿岛的小鱼儿飞剑,老头子和子头老凝聚成的黑白棋子,现在又加上毒宗的黑珠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宝贝,如果是的,我岂不是大发了?” “只是小鱼儿飞剑在坎儿岛上一剑斩杀向买臣,威力确实有,可就是不知如何使用。至于黑白棋子和这黑珠子,到底有何用处,不得而知。” 铁心歌思索了良久,始终无法明确答案。 “总有一天会看明白的。” 铁心歌放下思想包袱,却想到另一件事。uu看书 ww.uukansh 毒宗骸骨老毒物临死前问铁心歌何门何派,铁心歌胡乱冒充白山西门,现在冷静下来,追问当时为何想都不要想就破口而出,似乎有某种关联。 “为什么呐?” 确实,为什么不直接报出自己的大名?因为十分不妥。 铁心歌还没有愚蠢到向毒宗暴露枣子坡,因此,冒充枣子坡任何一个人都是不适宜的。 铁心歌接触的人本就不多,京兆衙门的向买臣是个不错的选项,但铁心歌并不畏惧京兆衙门,反而隐隐对那个白山西门有所警戒。 “白山西门…” 铁心歌似乎看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模糊中似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线头,可他真要伸手去抓,那线头又像水荇一样飘走了。 摇摇头,微眯双眼,目光所及,山茫茫,峰连绵。又看了一会,这才起身,往崖下走去。 五毒崖,经铁心歌这么一闹,从此以后,再无毒雾升起。 下了峰崖,仔细察看,除了这一面山崖有一条小路可行,其它三面皆是千仞之壁,再无可行之路。 “孔聚财,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无意失足,还是刘静定所为?” 铁心歌望着深不可测的幽暗崖底,想了很久。 刘静定那些鬼话,铁心歌一个字都不信,可昨夜他被陷害时却找不出反驳的证据。 “孔聚财不该死。”铁心歌双目迸出精光,“我会找出真正的凶手,杀人偿命,天理所在。” 此去山江郡,路途艰难,然而少年的胸中并无“畏惧”二字。 第107章 忘情楼 山江郡是大京帝国中部重镇,依山面江,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大幕山之北有大江,名万江,走向与大幕山几乎平行。 大江长不知几万里,放舟大江,东去直入大海;江中有大礁石,此石名磁石,石上建有九层石器塔,塔随湖水涨跌,从未被淹过。大江磁器塔由此得名。 山江郡坐落山北江南,大城四门:北门临水而立,南门面山而建,东西两门夹在山江之间,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态,可见此城山川形胜,地势险要。 “大学姐,山江郡到了。” 知味学堂众学生艰难跋涉,从初夏走到仲夏,在大幕山中整整走了近两月,行千里,终于抵达山江郡。 众学生垢头污面,衣衫褴褛,也顾不得体面,见眼前一座巍峨高城拔地而起,扼守山湖要道,不禁欢呼雀跃。 “到了,就好。” 白玉葭不知为何,眼角湿润。 这一路走来委实太过艰险,数名同学被吃心鬼吓破了胆,神情恍惚;孔聚财被图谋不轨的铁心歌推下断肠崖;连自己也差点被恶汉匡片玷污了清白。 “心歌,你真的做出那等事情?”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白玉葭的脑海里,她不相信铁心歌会做出人神共愤的卑劣之事,但所有的证据都把凶手指向铁心歌。 这实在是个苦恼的难题,从小到大,她就把铁心歌当作弟弟一样看待,看着他时不时二愣一下,看着他慢慢长大,其间也有小心维护。 她也能感受到,铁心歌真心维护她,对她好。可那种好,绝不是她和刘静定之间的那种情愫。这一点,她能区别。 “不会,心歌不会做出那等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白玉葭并不是个傻大姐,她有自己的判断。 “一切等心歌回来,好问个明白。” “大学姐,在想什么呢?”刘静定见白玉葭发呆,以为是乡下大姑娘头一次进城,才会如此惊讶发懵。 思绪被打断,白玉葭只好敷衍地说道:“没想什么,就是看这山江郡,不知比枣子坡大了多少倍。” “那是当然,这是山江郡,帝国的重镇,可是枣子坡可以比的。” 刘静定微微自矜,仿佛他就是山江郡人,并且用山江郡人的眼光俯视着一群来自枣子坡的乡下人。 他又哪里知道,白玉葭见过比山江郡更大更繁华更了不起的大景城,因为那里曾是她的家。 “大学姐,不用担心,家父早已做好安排,等进了山江郡,自然有匡家的人殷勤招待,不必太过担忧。” 刘静定温言细语,白玉葭轻点臻首。 一行人赶紧赶慢要进城,待走近城门时,却被护城守卫挡住。 首领是个面向凶横的汉子,瘪嘴道:“什么人在此喧哗?可有进城通牒?” 进城还要通牒?知味学堂众学生面面相觑。 刘静定陪着笑脸道:“军爷,学生乃是从枣子坡过来,前往山江郡参加今科秋试,这是知味学堂的文书。” “是吗?”横脸军汉歪着眼看,“日头西沉,按山江郡府规,今日就此关门,要想进城,等明晨辰时进城。” “那个,军爷,您看看我们这远山涉水的过来,腹中饥饿,筋疲力尽,能否通融一二?” 刘静定悄悄塞给军汉一锭银子。 军汉掂量手中银子,忽地要将银子向刘静定砸去:“你敢贿赂本军……” “诶,张军尉且慢~” 便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城门洞中传出,众人惊愕,定睛去看,不是大幕山中恶汉匡片又是谁? 知味学堂众学生心中一沉,更有胆小的低下头,不敢正视。 白玉葭脸色突变,刘静定倒显得平静沉稳。 “大学姐,这里是山江郡,量他不敢乱来。” “原来是匡管家,莫非你认得他们?”张军尉放下手,手中的银子自然滑进腰带中。 “不瞒张军尉,知味学堂中刘公子乃我家少爷的朋友。前时刘老爷有书信,请我家老爷多加关照。少爷吩咐了,着我每日城门巡看,若是刘公子到了,要我好生接待进城。” 匡片今日改性了,说话虽力气不够,却也顺畅,想必伤势大为缓和。 “原来是匡少的朋友,就算是违了府规,也不能怠慢。哪位是刘公子,请过来。” 刘静定上前两步,抱拳道:“学生刘静定,多谢张军尉。”又冲匡片道:“有劳匡管家。” “刘公子请进城。”张军尉放开道路。 刘静定道:“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通融,让知味学堂我这些同窗一起进城。” “这……”张军尉迟疑。 “若是不方便,学生今日也不进城了,就和众位同学一起留宿城外,待明日一起进城。匡管家,还得烦请跟匡少陪个不是,就说……” “诶,说哪里话,这岂不是说我家匡少怠慢了客人?张军尉……”匡片冲张军尉挤眼。 张军尉咽下口水,大手一挥:“匡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请!” 白玉葭有些犹豫,刘静定低声道:“前时那匡片不知道我的身份,家父书信传送到,自然再也不敢欺负大学姐了。” 白玉葭这才点头。众人说声谢,就一起进了山江郡。 待众人走远,门楼下划过一只大呆鹅,那人头比一般人大了许多,就像顶着一个大秤砣,却不是砣伙计是谁。 “知味学堂的考生终于进城了,咦,怎么不见铁老大?” 砣伙计样子呆,路人一般只看他傻傻可爱的外表,谁也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大头,去,到那边玩去,别塞在这里添堵。”张军尉挥手赶砣伙计。 “张军尉,你还差一两三分银子,秤掌柜都记记着账啦。” 砣伙计眼光往张军尉腰带中瞟。 枣子坡那一战后,秤砣客栈就关门了,秤掌柜砣伙计连夜消失,原来是跑到山江郡重操旧业,难怪铁心歌后来寻他们不着。 “嘻嘻,先赊着、赊着…”张军尉陪着笑脸。山江郡中,他虽是军爷,可真不能乱来。 “可我明明看见你收了银子…” “吁,我的老祖宗,话可不能乱说。那一锭银子呀可不是我的,是刘公子托我去城南宝界寺敬香的香火钱,求菩萨保佑他今科高中。” “又是宝界寺…”砣伙计不快地嘀咕。 华灯初上,山江郡繁花似锦。 临江水榭花都,灯花灿烂。灯光照射江面,粼粼涟漪,泛起层层碎金。 红楼青亭,花径芬芳,弥漫其间;翠罗紫绫,殷胭粉脂,来往穿梭。 有五层高楼,层层垒起,金粉牌匾,上书三字:忘情楼。 万江南畔忘情楼,一步一楼莫忘情。 忘情楼头忘情郎,情郎忘情泛舟游。 这首诗说的就是山江郡大名鼎鼎的忘情楼。 据说此楼为大京帝国文宗最风流宗主文情所建,楼建好,文情在五层高楼上望万江三天三夜,遂泛舟而去,从此消失行踪。 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五层楼壁上题有诗句,却是一联:山晴江远流。 据说这句诗是宗主文情所题。 文宗主题诗一句,忽然意兴阑珊,提笔久久不语,之后轻叹一声,掷笔而去。 这所题诗句,并不见如何文采,也看不出有何深意,似乎就是见景而写。 但既然是文宗主所题,言为心声,那就一定有所指。 可那些个王公大人也好,文人墨客也罢,猜来品去,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却也从来无人敢续下联。 从此这一句诗成了忘情楼的招牌。一般人等,没有府主批准,断然不可登上五层楼。 匡家家大业大面子大,提前预定了二层楼包房。 匡片先将知味学堂安排到九衢客栈,待众学生换洗干净,才将众人带到忘情楼。 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忘情楼是山江郡最奢华之地,灯红酒绿,其乐无穷。 一楼为茶楼,灯火通明,茶客云集,笑语喧哗。 二楼为酒楼,分散座和雅座及包房。 三楼是艺楼,不同于一般青楼,三层艺楼可欣赏歌舞,但绝不留宿。 四楼是珍楼,凡奇珍异宝,名人字画,都可在四楼陈列交换。 更有一层好处,因忘情楼建筑高耸,除了一楼茶楼外,uu看书 ww.uukanshu.cm其它四楼皆可临栏观景,万江滔滔,青山如幕,皆可入眼。 是以迁客骚人,多会于此。品酒赏舞,把玩珍宝,望万里江山而喟叹,思命运多舛而湿衫。 但忘情楼有规定,一般闲杂人等,越往高层,越是不得进入。 至于五楼,那是绝对禁区。 能将茶楼、酒楼、艺楼、珍楼合并在一座大楼中,山江郡开了大京帝国之先河。 但又有一个规矩,忘情楼因人而异。 若是文人才子,有那真才实学,才高八斗者,任你喝茶吃饭看歌舞品珍宝,一律免单;但若是暴发户假道学富家翁纨绔子弟等,收费却是惊人。 此刻二楼一处包间,远离大堂,相对安静。 包间一排云窗,推窗而观,近处雕栏画栋,美轮美奂;远处一水连天,美不胜收。 有江风自窗习习吹进,蕴含醇美芬芳。 众学生久居学堂,每日读的都是圣贤之书,哪里见过这等繁华花都,一个个局促猥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脸的忐忑。 刘静定也是初到此地,也未见过此等阵仗,见一围精雕大桌,红绸铺盖,香花居中,咽动喉结,强装镇定,笑道: “大学姐,既来之,则安之。这里又不是猛虎怪兽,难道还能将我等吃了?” “哎呀,刘公子刘兄弟,想煞我也。今日香风临门,兄弟我就知道有贵客佳人到了。” 门外声音油腔滑调,一句“贵客佳人”并不觉有显突兀。 门帘一挑,一只瘦瘦而苍白的手轻佻地伸了进来。 第108章 忘情楼头忘情楼,纵身1跳把郎忘 进来的是一身的珠光宝气、绫罗绸缎,甚至有些脂粉气的青年。 二十出头,弱冠斜戴,耳鬓插一支芍药,艳艳的,十足的浪荡公子哥。 青年五官倒是不丑,某种程度上说还算俊。 只是脸色白里蜡黄,很是病态气色。身材瘦长,肩膀斜跨,好像风一吹,一副骨骼都要散架。 这来者当然是匡少了。山江郡匡府大少爷,端的是第一纨绔子弟匡少卿。 “啧啧,果然是个玉人儿,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却另有一种滋味。” 匡少进门,一对眼珠子就淫荡地盯上了白玉葭,眼光恨不得穿透白玉葭衣衫透视进去。 后面跟着恶奴匡片尽显谄奴才风范。 “匡公子,请自重。” 被匡少冷不丁的一番羞辱挑逗,白玉葭又羞又气。 “哦,哈哈,白姑娘生气的样子更有风情。” 匡少被白玉葭迷住一般,眼珠子放出光亮。 “来者可是匡少?学生刘静定这厢有礼了。”刘静定施了一礼。 “嗯嗯,哦,哈哈,原来你就是刘世兄,兄弟我这厢也有礼。” 匡少附庸风雅,在一群学生面前尽情做作。 寒暄几句,当下分宾主坐下。 匡少大喇喇地坐了首座,这不符合待客之道。 刘静定怔了怔,才讪讪陪了下座,其他学生面面相觑,白玉葭见刘静定眼神示意,就要挨着刘静定坐。 匡少突然说道:“白姑娘远来是客,该坐在本少身边。匡片,不可怠慢白姑娘,还不给白姑娘看座?” 白玉葭想拒绝,见匡片凶狠的样子,毕竟是枣子坡乡下人,哪里见过这等场景,气势已去。 看了刘静定一眼,见刘静定微微颔首,脸红了一圈,挨着匡少下首坐定。其他学生这才怯怯入席。 等人坐定,匡片一声“上席”,不多时,满满一桌酒席上来,当真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都是这般学生从未见过的大餐,比之枣子坡攀仙楼不知丰盛到几何。 若是孔聚财在此,定是乍舌感叹。 匡少端起酒杯,左手看似无意一搭,就此握住白玉葭的纤细白嫩手腕,入手之感,极为柔软舒服。 白玉葭想挣脱,不想一用力,匡少手掌的力量也随之加大。 白玉葭又羞又恼,却不敢发作,只拿妙目看刘静定。 刘静定假装没看见,正堆着谄媚笑脸等着匡少发话。 “各位同学,兄弟我对知味学堂那是景仰得很,可一直那个,嗯,悭缘一会。今日正逢其时,兄弟我好生高兴。来来来,都举杯,白姑娘也端杯,今日喝酒,不醉不归。干呐。” 众学生面面相觑,知味学堂,夫子早就教诲,莫饮酒! “匡世兄,学堂规定,我等不可饮酒…”刘静定举着酒杯,一脸踌躇。 “这说哪里话?这可是山江郡,哪有不喝酒的道理。你们这些人都是要参加秋闱的,到时去拜见宗师,怎能不喝宗师酒?” 匡少鄙夷地斜拉脸,一对眼珠子也走了一道斜线。 参加秋闱要拜见宗师,拜见宗师要喝宗师酒。 这规定知味学堂学生未所未闻,白老夫子从未提过,难道真有这规定? “刘世兄,兄弟我诚心诚意相待,你可不能不给面子,山江郡这城里还没人敢不给我面子的。” 匡少脸色不好看,那恶汉匡片浑身就散发出恶气。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喝了这一杯。” 刘静定环顾一桌,见众人都不吭声,就带头喝了下去。 “这样甚好甚好。来来来,再都满上,今夜不醉不归。” 见众人慢悠悠喝了第一杯,匡少心情大好。 “白姑娘也满上,兄弟我可要单独敬酒,你们也都陪一杯。” 匡少实在太强势,瞬间就压倒知味学堂这般学生。 这群乡下学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分抵触和抗议。 “匡世兄,大学姐她…不善饮酒,要不我替大学姐喝了…”刘静定勉强地笑。 “你替她喝酒?哈哈,你又不是白姑娘,本少要你陪酒,那多没趣。” 刘静定就讪讪地坐下。 “我…我不喝。”白玉葭咬着嘴唇轻声说道。 “白姑娘说什么?我没听到。”匡少手上用力,白玉葭的眼泪就出来了。 “疼…” “疼?哈哈,喝了这杯酒就不疼了。”匡少哈哈大笑。 白玉葭眼光看向众人,平时“大学姐”长“大学姐”短的这些人,这时一个个都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我…”白玉葭眼眶红润,胸脯一阵起伏。 “大…”东李子才抬头,匡片那凶狠的目光就像大刀砍下。 “要是铁老大在一定不会这样,就是孔聚财在也不同。”东李子愤愤地垂下头。 刘静定不敢看白玉葭,他的双手还是平静的样子,可双脚脚板狠狠地踩在地板上,脚趾头抵住鞋底。 “你们…好,我喝。” 白玉葭的眼中闪过一道失望,幽怨的眼神从一桌滑过,就像一丝凉风,众人感到脸颊生生的痛。 这一通酒,知味学堂无人敢拒绝,不敢不喝,不得不喝。 直喝得头重脚轻,头晕眼花,胡言乱语,酩酊大醉。 这些学生哪个会喝酒?几杯下去,早已翻江倒海,呕吐不绝。 好端端的二层楼雅座包间,被弄成污秽场地。 刘静定似乎人事不省,趴在酒桌上。众学生东倒西歪,或躺或卧,丑态百出。 “白姑娘,你这美人醉酒,好看,真香!” 白玉葭浑身无力,身子软绵绵,任由匡少搂抱,肆意菲薄而去。 不是酒有多烈,也不是知味学堂学生酒量有多差,乃是这酒中有药。药分两种,一种醉药,一种迷药。 刘静定从衣袖上偷窥过去,眼光充满着痛苦,手指指甲互相紧扣,几乎扣进肉中,一双鞋子还在使劲地踩着地板,好像要将那地板踩穿。 一辆马车载着匡少和白玉葭而去,一会就融入夜色里。 “刘公子,我家少爷吩咐了一定要好好招待你,我匡片也说过要请你逛春光楼。” 匡片一巴掌拍在刘静定肩膀上,刘静定打了个大大的颤抖。 “春光楼的桃红,那叫一个水蜜桃,水灵灵的,只要一捏呀就能捏出水来。还有樱桃那小妖精,保管你吃了一次就想吃下一次。” 匡片污言秽语,惊得刘静定心惊肉跳。 “刘公子,起来吧,春光楼喝花酒去。” 铁心歌初到山江郡,乡下人未见过世面,见什么都好奇,东瞧瞧西走走,一双猪肚眼拼着力气睁开,只为多看一眼这繁华都市。 不比枣子坡小地方,山江郡是大城,城郭高大,马路宽阔,坊市齐整,屋宇林立,更有无数商品琳琅满目,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擦背。 “大学姐他们去了哪儿?” 铁心歌望着纵横交错的街道,眼中一片茫然。 问问路人,山江郡人一个个骄傲不得了,根本不愿搭理乡下人,又或者是根本就没人见过他口中的大学姐,摇头者居多。 纵使有人愿意说个三两句闲话,但谁有真正去留意一群乡巴佬呐。 铁心歌漫无目的地行走,辰时的风自江上吹来,在这盛夏时节,分外的清爽。 又有一股风自大幕山中掠下,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清香。 使劲吸吸鼻子,又自肺腑中吐出浊气,铁心歌觉得这一刻很舒畅。 “大学姐!” 不经意抬头,却见前方百丈外,一座五层巍峨高楼直冲霄汉,最高层上一扇窗户,迎着江风,映着晨曦,白玉葭像一帧剪影。 忘情楼下,刘静定焦急地轻喊:“大学姐,大学姐,府主有规定不得上五层楼,大学姐还是赶紧下来吧。” 知味学堂十来个学生都从醉态中醒来,跟在刘静定身后,探头探脑地张望,却没有一个人敢上楼。 别说五层楼,就是看到那楼梯腿肚子都发软。 东李子脸色不好看,像得了一场大病,站在最后,沉默不语。 焦急的轻唤声传上白玉葭的耳朵,白玉葭无神而麻木地冷笑。 昨夜醉酒,少女清白之躯终被匡少玷污,uu看书.这时刻,白玉葭万念俱灰。痴痴迷迷,缓步走到窗前。 昔日枣子坡知味学堂的大学姐,此刻已然如行尸走肉一般。 洁白楼壁上有一行题字,龙飞凤舞,白玉葭看那行无名题诗,“山晴江远流”,眼泪簌簌地滴落。 “山晴江远流,山晴江远流……” 白玉葭醉熏一般喃喃自语。 她的眼神无光而无助,她的心智恍惚而无比羞愧,万念俱灰,心已死,她再也没有脸面苟活世上。 白玉葭走到窗前,窗外是一个朗朗的清明世界吧。 白玉葭轻轻地闭上双眼,纵身一跃。 耳畔呼呼的风中夹杂一句惊呼: “大学姐~” 听声音,好熟悉,那是~铁心歌焦急地呼喊。 但一切都晚了,都来不及了,风声之后,一片寂静。 铁心歌冲到楼下,双手伸直,呆呆僵立,脚尖下,一滩鲜血,一具熟悉而变形的身躯。 “是谁捅了马蜂窝?” “罚你面壁两个时辰,不得吃午饭,不得午休。” “二愣子,让你面壁思过,你竟敢擅自离去?”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你可不要说出去。” “饿了吧,这是两块煎饼,给你。” “哪天你真见着仙人,可一定帮我实现那个愿望。” 那个熟悉、严厉、高亢而温柔的女声犹自回荡在耳畔,那个朝见晚别的大学姐却躺在脚下冰冷的石板上。 铁心歌的脸现出无比的悲伤。 “大学姐…” 第108章 忘情楼头忘情郎,纵身1跳把郎忘 进来的是一身的珠光宝气、绫罗绸缎,甚至有些脂粉气的青年。 二十出头,弱冠斜戴,耳鬓插一支芍药,艳艳的,十足的浪荡公子哥。 青年五官倒是不丑,某种程度上说还算俊。 只是脸色白里蜡黄,很是病态气色。身材瘦长,肩膀斜跨,好像风一吹,一副骨骼都要散架。 这来者当然是匡少了。山江郡匡府大少爷,端的是第一纨绔子弟匡少卿。 “啧啧,果然是个玉人儿,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却另有一种滋味。” 匡少进门,一对眼珠子就淫荡地盯上了白玉葭,眼光恨不得穿透白玉葭衣衫透视进去。 后面跟着恶奴匡片尽显谄奴才风范。 “匡公子,请自重。” 被匡少冷不丁的一番羞辱挑逗,白玉葭又羞又气。 “哦,哈哈,白姑娘生气的样子更有风情。” 匡少被白玉葭迷住一般,眼珠子放出光亮。 “来者可是匡少?学生刘静定这厢有礼了。”刘静定施了一礼。 “嗯嗯,哦,哈哈,原来你就是刘世兄,兄弟我这厢也有礼。” 匡少附庸风雅,在一群学生面前尽情做作。 寒暄几句,当下分宾主坐下。 匡少大喇喇地坐了首座,这不符合待客之道。 刘静定怔了怔,才讪讪陪了下座,其他学生面面相觑,白玉葭见刘静定眼神示意,就要挨着刘静定坐。 匡少突然说道:“白姑娘远来是客,该坐在本少身边。匡片,不可怠慢白姑娘,还不给白姑娘看座?” 白玉葭想拒绝,见匡片凶狠的样子,毕竟是枣子坡乡下人,哪里见过这等场景,气势已去。 看了刘静定一眼,见刘静定微微颔首,脸红了一圈,挨着匡少下首坐定。其他学生这才怯怯入席。 等人坐定,匡片一声“上席”,不多时,满满一桌酒席上来,当真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都是这般学生从未见过的大餐,比之枣子坡攀仙楼不知丰盛到几何。 若是孔聚财在此,定是乍舌感叹。 匡少端起酒杯,左手看似无意一搭,就此握住白玉葭的纤细白嫩手腕,入手之感,极为柔软舒服。 白玉葭想挣脱,不想一用力,匡少手掌的力量也随之加大。 白玉葭又羞又恼,却不敢发作,只拿妙目看刘静定。 刘静定假装没看见,正堆着谄媚笑脸等着匡少发话。 “各位同学,兄弟我对知味学堂那是景仰得很,可一直那个,嗯,悭缘一会。今日正逢其时,兄弟我好生高兴。来来来,都举杯,白姑娘也端杯,今日喝酒,不醉不归。干呐。” 众学生面面相觑,知味学堂,夫子早就教诲,莫饮酒! “匡世兄,学堂规定,我等不可饮酒…”刘静定举着酒杯,一脸踌躇。 “这说哪里话?这可是山江郡,哪有不喝酒的道理。你们这些人都是要参加秋闱的,到时去拜见宗师,怎能不喝宗师酒?” 匡少鄙夷地斜拉脸,一对眼珠子也走了一道斜线。 参加秋闱要拜见宗师,拜见宗师要喝宗师酒。 这规定知味学堂学生未所未闻,白老夫子从未提过,难道真有这规定? “刘世兄,兄弟我诚心诚意相待,你可不能不给面子,山江郡这城里还没人敢不给我面子的。” 匡少脸色不好看,那恶汉匡片浑身就散发出恶气。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喝了这一杯。” 刘静定环顾一桌,见众人都不吭声,就带头喝了下去。 “这样甚好甚好。来来来,再都满上,今夜不醉不归。” 见众人慢悠悠喝了第一杯,匡少心情大好。 “白姑娘也满上,兄弟我可要单独敬酒,你们也都陪一杯。” 匡少实在太强势,瞬间就压倒知味学堂这般学生。 这群乡下学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分抵触和抗议。 “匡世兄,大学姐她…不善饮酒,要不我替大学姐喝了…”刘静定勉强地笑。 “你替她喝酒?哈哈,你又不是白姑娘,本少要你陪酒,那多没趣。” 刘静定就讪讪地坐下。 “我…我不喝。”白玉葭咬着嘴唇轻声说道。 “白姑娘说什么?我没听到。”匡少手上用力,白玉葭的眼泪就出来了。 “疼…” “疼?哈哈,喝了这杯酒就不疼了。”匡少哈哈大笑。 白玉葭眼光看向众人,平时“大学姐”长“大学姐”短的这些人,这时一个个都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我…”白玉葭眼眶红润,胸脯一阵起伏。 “大…”东李子才抬头,匡片那凶狠的目光就像大刀砍下。 “要是铁老大在一定不会这样,就是孔聚财在也不同。”东李子愤愤地垂下头。 刘静定不敢看白玉葭,他的双手还是平静的样子,可双脚脚板狠狠地踩在地板上,脚趾头抵住鞋底。 “你们…好,我喝。” 白玉葭的眼中闪过一道失望,幽怨的眼神从一桌滑过,就像一丝凉风,众人感到脸颊生生的痛。 这一通酒,知味学堂无人敢拒绝,不敢不喝,不得不喝。 直喝得头重脚轻,头晕眼花,胡言乱语,酩酊大醉。 这些学生哪个会喝酒?几杯下去,早已翻江倒海,呕吐不绝。 好端端的二层楼雅座包间,被弄成污秽场地。 刘静定似乎人事不省,趴在酒桌上。众学生东倒西歪,或躺或卧,丑态百出。 “白姑娘,你这美人醉酒,好看,真香!” 白玉葭浑身无力,身子软绵绵,任由匡少搂抱,肆意菲薄而去。 不是酒有多烈,也不是知味学堂学生酒量有多差,乃是这酒中有药。药分两种,一种醉药,一种迷药。 刘静定从衣袖上偷窥过去,眼光充满着痛苦,手指指甲互相紧扣,几乎扣进肉中,一双鞋子还在使劲地踩着地板,好像要将那地板踩穿。 一辆马车载着匡少和白玉葭而去,一会就融入夜色里。 “刘公子,我家少爷吩咐了一定要好好招待你,我匡片也说过要请你逛春光楼。” 匡片一巴掌拍在刘静定肩膀上,刘静定打了个大大的颤抖。 “春光楼的桃红,那叫一个水蜜桃,水灵灵的,只要一捏呀就能捏出水来。还有樱桃那小妖精,保管你吃了一次就想吃下一次。” 匡片污言秽语,惊得刘静定心惊肉跳。 “刘公子,起来吧,春光楼喝花酒去。” 铁心歌初到山江郡,乡下人未见过世面,见什么都好奇,东瞧瞧西走走,一双猪肚眼拼着力气睁开,只为多看一眼这繁华都市。 不比枣子坡小地方,山江郡是大城,城郭高大,马路宽阔,坊市齐整,屋宇林立,更有无数商品琳琅满目,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擦背。 “大学姐他们去了哪儿?” 铁心歌望着纵横交错的街道,眼中一片茫然。 问问路人,山江郡人一个个骄傲不得了,根本不愿搭理乡下人,又或者是根本就没人见过他口中的大学姐,摇头者居多。 纵使有人愿意说个三两句闲话,但谁有真正去留意一群乡巴佬呐。 铁心歌漫无目的地行走,辰时的风自江上吹来,在这盛夏时节,分外的清爽。 又有一股风自大幕山中掠下,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清香。 使劲吸吸鼻子,又自肺腑中吐出浊气,铁心歌觉得这一刻很舒畅。 “大学姐!” 不经意抬头,却见前方百丈外,一座五层巍峨高楼直冲霄汉,最高层上一扇窗户,迎着江风,映着晨曦,白玉葭像一帧剪影。 忘情楼下,刘静定焦急地轻喊:“大学姐,大学姐,府主有规定不得上五层楼,大学姐还是赶紧下来吧。” 知味学堂十来个学生都从醉态中醒来,跟在刘静定身后,探头探脑地张望,却没有一个人敢上楼。 别说五层楼,就是看到那楼梯腿肚子都发软。 东李子脸色不好看,像得了一场大病,站在最后,沉默不语。 焦急的轻唤声传上白玉葭的耳朵,白玉葭无神而麻木地冷笑。 昨夜醉酒,少女清白之躯终被匡少玷污,uu看书w.ukansuo这时刻,白玉葭万念俱灰。痴痴迷迷,缓步走到窗前。 昔日枣子坡知味学堂的大学姐,此刻已然如行尸走肉一般。 洁白楼壁上有一行题字,龙飞凤舞,白玉葭看那行无名题诗,“山晴江远流”,眼泪簌簌地滴落。 “山晴江远流,山晴江远流……” 白玉葭醉熏一般喃喃自语。 她的眼神无光而无助,她的心智恍惚而无比羞愧,万念俱灰,心已死,她再也没有脸面苟活世上。 白玉葭走到窗前,窗外是一个朗朗的清明世界吧。 白玉葭轻轻地闭上双眼,纵身一跃。 耳畔呼呼的风中夹杂一句惊呼: “大学姐~” 听声音,好熟悉,那是~铁心歌焦急地呼喊。 但一切都晚了,都来不及了,风声之后,一片寂静。 铁心歌冲到楼下,双手伸直,呆呆僵立,脚尖下,一滩鲜血,一具熟悉而变形的身躯。 “是谁捅了马蜂窝?” “罚你面壁两个时辰,不得吃午饭,不得午休。” “二愣子,让你面壁思过,你竟敢擅自离去?”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你可不要说出去。” “饿了吧,这是两块煎饼,给你。” “哪天你真见着仙人,可一定帮我实现那个愿望。” 那个熟悉、严厉、高亢而温柔的女声犹自回荡在耳畔,那个朝见晚别的大学姐却躺在脚下冰冷的石板上。 铁心歌的脸现出无比的悲伤。 “大学姐…” 第109章 恶人 呼啦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静定当先冲出忘情楼。 “铁老大,铁心歌,是你,始乱终弃,害死了大学姐!” 刘静定满眼通红,吃人一般,对着铁心歌狂吼。 铁心歌脑海中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白玉葭自五层楼坠下,自己却没有半点办法,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他的脑子混乱了,根本不想理会刘静定。 “那夜在五毒崖上,你就意图对大学姐图谋不轨,被孔聚财发现,你又杀人灭口,将孔聚财推下悬崖。昨夜有人看见你混进忘情楼,趁我等酒醉,你就就坏了大学姐的清白,你你……” 刘静定脸涨得通红,红中发紫发乌,到最后简直气急败坏。 他这一番话极具迷惑性,知味学堂众学生目光在刘静定和铁心歌身上移来移去。有人不信,有人怀疑。 “东李子,你说你看见了昨夜铁心歌偷进忘情楼,对不对?”刘静定猛兽一般盯着东李子。 东李子一脸的复杂情绪,嘴唇动了动,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是。” “你们听到了吗?就是他~”刘静定手指指向铁心歌。 铁心歌这才抬头,冷冷地看着刘静定,眼中满是悲伤,更透着一丝怜悯。 他的脸色苍白,就如一张刚开封的宣纸,他的嘴唇无法控制地颤抖,他就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要吃人的死鬼。 刘静定愕然一吓,不自禁地退后两步。 铁心歌并没有发出凄厉的怒吼,他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他的眼睛红透了,如同火炉中的炭火。 “你…你可不许胡来…”刘静定害怕了。 然而,铁心歌根本不再看他,他的双膝一软,就此跪在白玉葭的身前。 “你要好生护着她,不让她受…” 白老夫子临终前的那句嘱托一遍遍在脑海回荡,可是他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一滴泪也掉不出。 他记起那日云袖阁中大学姐求他带上刘静定一起秋闱,当时那个点头现在看起来是不是他这一生最草率最愚蠢的决定? 他不知道。 铁心歌傻了。 “何人在此喧哗吵闹?何人胆敢擅自闯进五层楼?奉府主钧令,将一干人等待回审问。” 平地里涌出一队公差,不由分说,将众人押解而去。自有公门仵作等人前来验尸收尸。 铁心歌的头一直执拗地凝望着地上的白玉葭,他被公差强拉硬拽地拖着走,谁也无法体会此刻他内心的悲哀和自责。 “夫子,心歌答应的事没有做到…” 他的头很沉很重也很乱,就像黑夜里的牧羊湖,没有一点星光,黑黢黢如混沌。 “兹有枣子坡知味学堂铁心歌,奸邪淫滑,无恶不作,奸污白玉葭,谋杀孔聚财,伤风败俗,罪大恶极,罪不可赦。即日起,剥夺学生之身份,永不准予考试录用。羁押牢狱,待秋后问斩。” 告示一出,山江郡满城风雨,议论纷纷,有人不齿,有人咒骂,有人耻笑,铁心歌俨然已成山江郡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贯满盈之徒。 “刘公子,春宵一夜值千金,那小樱桃可对你的胃口?”一家酒馆里,匡片嬉皮笑脸打趣刘静定。 刘静定眼喷怒火,但只一燃便熄灭,叹口气,默不作声。 “自昨日一会,我家匡少对刘公子大为欣赏,料今科秋试刘公子必定高中。不过……” 匡片话锋一转,玩弄着手中酒杯,将那酒杯反扣在桌上,故意拉长语调: “可惜呀,知味学堂出了这桩见不得人的丑事,所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若不将那人及早铲除,怕是会影响刘公子声誉。” 说话当儿,另一只手将一个乳白小瓷瓶推到刘静定身前,玩味地看着刘静定: “此物无色无味,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绝命散’,最是无影无踪。刘公子你好生思量,此事牵扯到你,可要顾着前途喔。” 匡片说完,起身,看都不看刘静定,走出雅阁。 刘静定呆呆地望着小瓷瓶出神。 阴暗潮湿幽深的牢房中,东李子跟在刘静定身后,手中提着一个竹篮,篮子中有一碗饭,一碗红烧肉和一壶酒。 两人的脚步都很沉重,相比之下,东李子更显笨重。 待走到一扇铁门前,隔着铁栅栏,东李子看见潮湿昏暗的牢房内,铁心歌半卧地上。 绑住左手臂的木条折断了,那本就折断的手臂弯曲的角度甚是吓人。身上更是血渍斑斑,没有一寸衣衫是干净的,似乎在血水中浸泡过,又吹得半湿半干一般。 “铁老大…铁心歌。”刘静定轻轻地叫唤。 铁心歌侧过身,浑浊的猪肚眼再没一丝光亮。 大京帝国律法,作奸犯科,严惩不贷。凡入监牢者,先打一百杀威棒。这一百棒子打下去,自然是皮开肉绽,生不如死。 “唉,你这又是何苦呢?”刘静定叹息,“总归是同窗一场,我和李子来看你,也尽一份同学情谊吧。” “大学姐是怎么死的?” 铁心歌眼中如火在喷。那眼神着实吓人,仿佛吃人的恶兽。 “你…你不是都看见了?”刘静定退步,离开铁栏一丈外。 “大学姐是怎么死的?” 铁心歌再问同样的话,他的五官开始变形,狰狞可怖。 “不…我不知道…”刘静定受了惊吓,眼光闪烁。 等了一会,见铁心歌仍旧卧倒不起,胆子便又大了起来,近了一步,冷气微怒: “都是你害死大学姐的。” 铁心歌不反驳,只是冷冰冰地盯着刘静定。 “枣子坡你要装什么英雄,东魆岛的和尚你打了,京兆衙门的捕快你也打了,就你是英雄好汉,我们这些人都是胆小鬼怕死鬼?要不是你,大学姐怎会要你同行?要不是你得罪了人家,大学姐又怎会遭受无妄之灾?铁心歌,罪魁祸首就是你~” 刘静定越说越激动,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义愤填膺。 铁心歌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像看一只可怜发躁的小春猫。 这神态让刘静定很是不爽,就像一根炭火插进了冰窟窿里。 他暗自吐了口气,强自忍住不快,换了一副轻松的神情,轻蔑地笑道: “你是枣子坡的大英雄,可惜呀,来到山江郡可就成了大恶棍,真是丢了枣子坡的脸。不过呢,我们终归是枣子坡人,最后来看看你,也好日后回到枣子坡,能将你的恶行说与父老乡亲们听,让大家都看清你这衣冠禽兽的真实面目。” 刘静定说完,向东李子使了个眼色。东李子很不情愿地挪到近前,蹲下身子,将竹篮打开,先端出那碗红烧肉,咕哝道: “熬了大半个时辰,还挺香的,吃吧。” 放下红烧肉,手指似乎在地上拖过。接着又端出那碗饭,白米饭,透着米香,继续道:“米饭也不错,吃饱啦。” 待拿出那瓶酒时,语气微微加重,沉闷道:“都没见过你喝过酒,别辣了喉咙。” 刘静定站在东李子后背,冷声道:“都来了,说那么多话作甚。” 东李子不再言语,起身时,眼角瞥过地上。裤脚轻轻一扫,将先前手指划过的痕迹拂去。 那手指划出的是一条潦草不得的线条,铁心歌倒着看过去,却是像一条脚儿朝上的虫子,虫子被东李子裤脚扫过,铁心歌猜出那是一个“勿”字。 勿者不也。 东李子那是暗示铁心歌不要吃不要喝。铁心歌心中冷笑,杀人灭口么?右手腕中砚台忽地轻轻一颤,似乎发出一丝欢愉。 毒宗那个怪物的骸骨都被砚池吸收消化,方才的一丝轻颤,分明是砚台的召唤。 铁心歌心下有了主意,挪到铁栏杆前,当先拿起那壶酒,就这嘴巴咕噜咕噜灌下去。 东李子张嘴,欲言又止,脚步似乎钉子钉住,移不动半分,只沉闷地暗自叹息。 “好酒,哈哈,哈哈……” 连着哈哈数声,铁心歌趴在地上,就此不动。 “死啦?”刘静定不确定,走上前,隔着铁栏杆轻轻喊,“铁老大,铁心歌……” 见铁心歌一脸的乌黑,刘静定才确定真的毒发身亡,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微些自责,刘静定长长叹气,神色黯淡,轻声说: “自作孽,不可活,走吧。” 东李子提起竹篮,满面愁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铁老大,u看书 .uuanshu.om 你死了可不要怨我,我…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大学姐死的真可怜…” 知味学堂最为不齿的恶人铁心歌在牢房中莫名其妙暴病而亡,消息一出,满城皆大欢喜。 但这种小事件根本提不起山江郡人的兴致,没谈论半晌,就兴致全无,换了话题。 狱卒将铁心歌用竹席包着,生怕沾染上一点毒物,还都戴着厚厚的手套。将铁心歌丢在城南山脚的荒郊野外,连踢一脚的兴致都没有,骂声“晦气”,就急匆匆地返回城中。 铁心歌躺在青草地上,闻着泥土和着青草的味道,仿佛回到枣子坡上。 那壶酒中掺杂的绝命散喝下去后,被手腕上砚池全部吸收,不多久,砚池中的米粒小黑珠似乎添了一分黑亮。 似乎没吃好也没吃饱,砚台很是有意见,一会儿跳到手掌,一会儿串在手腕,向铁心歌抗议。 “若你觉得没吃爽,我再去讨要几副便是。” 铁心歌安慰砚台,他此刻的心情也渐渐平复,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 绝命散根本算不了什么,哪怕是再毒的毒药,比如毒宗骸骨及五毒,也不是砚台的料。 可惜那一百杀威棒太过凶猛,此刻只能躺在地上,站不起身。 嗥~ 一声狼嚎,自山上窜出一匹狼,雪白的狼,碧绿的眼,血盆的大嘴,尖锐的狼牙。 白山西门家的雪狼。 铁心歌苦笑。 枣子坡上打死过一头雪狼,今日山江郡外又遇雪狼,咋就跟雪狼扛上呐。 第110章 你不配 雪狼凶猛凶残,见地上铁心歌还有一口气,虽浑身血污,但模样又有几分相似,再细看,面目虽有改变,但气息一般无二,正是数年前那日夜里杀死同伴的二愣子。 这一下,正是怒从狼心起,恶向狼胆生。 雪狼虽奸猾残忍,但一来对地上之人恨之入骨,二来观看此人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便更无畏惧,勇往直前,一口咬在铁心歌肩膀上,生生撕下一片大肉。 雪狼见血见肉,突生饥饿感和残暴嗜血感。满口的大肉塞进狼嘴,大口地吞咽。 铁心歌毫无还手之力,肩膀被撕,又一蓬鲜血喷洒而出,那种痛几乎要令他昏厥。 雪狼吃完肉,意犹未尽,作势再扑再撕咬,刚扑出,中途忽地跌落,在地上抽搐数下,雪白毛发瞬间染成乌黑,雪狼中毒,就此死去。 “咦,原来你中毒了。” 山林后转出一人,正是风度翩翩的白山西门公子。 “雪狼也中毒了。”铁心歌忍着痛。 “可雪狼死了,你却活着,这就奇怪了。”西门公子脸色沉吟,似在思忖什么。 “也许我中的那毒,你的雪狼不适应。” 铁心歌咧嘴笑了。都要死的人,还能发笑,连西门公子都觉得有趣。 “真是个有趣的二愣子。”西门公子哑然,也笑,“不如你还是做我的狼,就叫毒狼,可好?” “怕是不行。”铁心歌拒绝。 “哦,你是担心那老道?”西门公子道,“莫非你还想做他的道童?” “不是,他也好,你也好,都~不~配!”铁心歌语气坚决。 “不配?呵呵,你竟敢说我白山西门不配?那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配’!” 西门公子卷下衣袖,铁心歌看到他左手手腕有一道深深印迹,就好像被齐腕切过一般。 正思索哪里不对,西门公子双手结出一个奇怪手印,嘴中念念有词,一声“夺”,一点黑印烙在铁心歌后脑勺上,跟雪狼一般无二。 铁心歌顿觉后脑一阵剧痛,似乎有一把锥子使劲向内钻去。 他又哪里抵挡得了,任由那锥子锥进脑海。锥子入脑,无数的黑线头四散飞去,铁心歌神智一片混沌。 黑印点在铁心歌后脑上,西门公子手指一扯一勾,宛如提木偶一般,手指间已多了一根隐隐约约的黑线。 很满意地邪恶笑道:“现在可知道配不配啦,其实做我白山西门的毒狼也不错,以人为狼,有趣,有趣!” 提着黑线,铁心歌四肢爬行,真个就像一只俯在地上的人狼。 回到竹林中,天色见黑,西门公子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好像有病缠身。西门公子呻吟一声,放下铁心歌,出了竹林。 山里的夜风比城内不知冷了多少,被冰凉的寒风一吹,铁心歌的心智清晰了些。 脑海中那些黑线还在四处结网,几乎占领整个大脑。 箜、箜、箜。 有节奏的砍柴声在竹林响起,如箜篌回响,铁心歌俯在地上,几乎是无意识地挥动着普通不过的砍柴斧。 此次出门,除了癫学究送的砚台、张婶的枣核、胡老爹的腰带和刘大叔的玄铁片,那个玄铁片,当然铁心歌很大方的送给了偶然一遇的小姑娘,铁心歌另外随身携带三件宝:砍柴斧,大铁锤和杀猪刀。 随着砍柴斧一上一下地挥动,脑海中的黑线所结出的网似被砍柴斧砍断,正一段段一截截的断落。 但黑线实在太多,怎么砍也砍不完,刚砍断又再生。起初砍柴斧的声音响,到后来慢慢地弱下去,直到没有声音。 天明时西门公子回到竹林,气色好了不少,好像只要夜里出去一趟精神就抖擞一次。 白山西门公子,相当注重外形外貌。 西门公子生的高大,长的端正,再配上一袭如墨汁一般的黑衣,端的是庄严稳重,却又诡异阴冷。 整个白天西门公子再没迈出竹林一步,而是在林中忙碌。 前进四步,在地上画一个奇怪的符文;后退七步,又画上不同形状的符文。 左边横向移动六步,依然画个符文;右边斜走五步,再画一个符文。 有时停下,思忖在那里画符更好;有时跳跃飞纵,手中不停勾勒。 这样上下左右前后,如此这般忙碌不停,地上已经画出无数交叉错结的符文,初初一看,凌乱不堪,全无章法。 忙了整整大半天,总算画完了。 西门公子脸色苍白,伸手擦把脸上的汗水,唿哨一声,数十匹凶恶的雪狼从暗处涌现,狼眼喷射绿光,分别站在画出的符文上。 黑衣西门和白毛雪狼,构成奇异组合。 西门公子施个法术,雪狼就此隐没。如果细心看,那些符文之间一条条黑线若隐若现。黑线在白天尚可观察到,但到夜里,便和黑夜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西门公子将铁心歌提到阵法中央,满意地点头。 西门公子没留意,铁心歌的右手藏在肚子下,他神智昏迷,但手上砍柴的动作却依然有节奏的挥动。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自觉动作。 西门公子布下了一个阵法,杀人的阵。此阵的诱饵就是铁心歌。 等到天黑,西门公子出了竹林。 半夜里,有阴风吹起,竹林哗啦啦疯狂作响,像发怒发狂的野人。 西门公子跳进竹林,那些狂躁的竹林好像遇到极为可怕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而黑衣西门就此和竹林和黑夜完全相融。 竹林静谧,风再起,起的是凛然劲风。 风起兮,竹林舞。有夜行人至。 夜行人带起一道劲风,毫不迟疑,风入竹林,人亦入竹林。竹林微微一惊,似乎那夜行人有莫大的威慑力。 夜色昏暗,看不清夜行人面目,唯两点眼眸晶亮,更有一柄青锋,淬出精烈光芒。 夜行人只足尖点地,晶亮眼光扫遍四周,便向中央铁心歌掠去。 青锋点去,似要挑起地上之人。剑尖才触及铁心歌头顶处,一道黑线拉起,顿时竹林阵法启动,无数黑线一起晃动,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黑网,兜头向夜行人罩下。 夜行人以脚尖为轴,身子急速旋转,周身炫动一片剑影,仿佛织就一道旋风斩,剑芒到处,黑线纷纷断裂。 黑线断,化作浓浓墨汁,浸染竹林。墨汁无孔不入,钻进夜行人眼眸,蒙住那双晶亮眸子,夜行人如跌落漆黑深渊,睁眼处,一片黑色。 轻哼一声,夜行人将剑舞得密不透风,耳朵竖起,听风辨形,不求攻敌,先稳住身形。 暗处西门公子打了一个轻哨,地上先前画好的符文忽地生动起来,符文扭曲,浮动,竹林也跟着扭曲,浮动,好似包裹成一颗翻滚的密封的混沌。 符文中藏着雪狼,雪狼化形符文,符文散发诡异的死气,宛如从腐烂的坟墓中冒出,极具腐蚀力,连阵法中的竹子都难以抵挡,也就一瞬,所有的竹子全部枯死,再看夜行人的剑锋,已是锈迹斑斑。 混沌阵法,死气迷漫。 就算夜行人还能勉力支撑,但长此斗下去,夜行人总是有油干灯枯的一刻。到那时,夜行人怕是要被邪恶阵法完全腐蚀。 夜行人敢独闯竹林,自然不凡,自恃本领了得,却不料对方布下一个邪恶阵法,阵法先困住人,再蒙住眼,最后还要腐蚀。 这也算是阴沟里翻船,夜行人不由得暗暗心惊。 他先前捕捉到西门公子的行踪,循着气息而来,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点。 鬼不会摆下阵法,只有人才有那点智商。 “不是鬼,阁下是人。” 夜行人沉声道,中气端正,洪亮。 “你说呢?”西门公子藏在阵法中阴阳怪气地嘲笑。 “人不做,偏偏去做鬼,跟鬼也没什么两样。” 夜行人冷哼一声,剑芒再起,将腐蚀死气逼退一圈。 “做鬼没什么不好,还可以吃人心,那东西,啧啧,真好吃。” 西门公子鬼叫一般。uu看书.ukanshucm “你苦苦追了我数日,这可是你找死,怨不得别人。凡人人心吃多了,也吃腻了,道法修家的心,可是大补。” 符文交错,线条糟乱,但形成的压力却是越来越大,就像一个包子,紧紧地裹着内里的馅儿。 更主要的,是死气腐蚀力极强,若非夜行人修为深厚,怕是早就如那些竹林一般腐蚀一干二净。 夜行人叱咤一声,剑芒蓬勃发散,形成一艘小舟轮廓,小舟虚虚实实,踩着舟下一重浪,夜行人屹立舟中。 “法术不错,可惜支持不了多久。”西门公子哂笑,讥讽语气,几乎将夜行人看着死人,“你最好先别死,我还要品尝你的心。” 夜行人看不见,想破阵法却无从下手,想先护住自身,也非长久之策。 他此次出门历练,晓得山江郡方圆百里并无同门,亦无同道中人,就算是发出告急信号,也未必有人前来救援。 右手舞剑,左手暗自扣住三颗莲花子,非不得已,夜行人不会轻易打出。 如果能支撑到天亮,夜行人有把握脱困。 但等不到天亮了,那并未凝结成实的小舟破碎,夜行人受创,喷出一口鲜血。 小舟消失,化为三尺青锋剑,夜行人的剑圈已经缩到胸前半尺,且剑刃的腐蚀越来越大,居然有裂齿。 “想请教,阁下哪个门派?”西门公子胜券在握,趾高气昂,“或许我发发善心,报个丧,呵呵。” “你不配~”这句话说的居然和铁心歌之前的回答一模一样。 第111章 破阵 “你不配”三字方说完,地上的铁心歌竟然动了,贴着地面,受到重伤的狐貂一般。 砍柴斧换到断骨头的左手,依然有节奏地砍动。 右手却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杀猪刀刺出,一刺一旋一收一封,一头雪狼惨叫,符文破碎。 喘口气,铁心歌移动脚步,又是一刀刺出,一样的动作,一刺一旋一收一封,又一头雪狼腥血喷射,符文破碎。 “二愣子,你——”西门公子大惊,震怒,猛扯手中黑线。 “我说过,你不配。” 这句话铁心歌先前说过一次,夜行人方才也说过一次,这是第三次响起。 “你怎么不惧阵中尸气?” 西门公子恐慌,自从掌握此阵以来,从来就没有被困的对手能抵挡阵中尸气,夜行人道行深,但也只是暂时抵挡,眼看着就要被尸气腐蚀掉。然而,半死的人狼二愣子却全然无视尸气。 “很厉害么?”铁心歌嗤笑。 西门不知,他以砍柴斧砍断脑海黑线,终于从昏迷中清醒。 从六岁开始,至十五岁,每天一百刀,一共九年,铁心歌早就和自身的习惯规则相合。神智中只有砍柴刀声时,外界所有的入侵就无法生存,并被无情地排斥出去。 尸气不是毒物,充其量是不入流的恶心污秽,砚台不收,砚台要的是纯正的毒物,但砚台却不惧尸气,甚至厌恶尸气,抵御尸气,是以铁心歌并不受尸气腐蚀。 “不要杀了~” 西门公子气急败坏,语气中透着惊慌、无奈、焦躁,猛力拉扯,黑线断,铁心歌再杀一头雪狼,再破一道符文。 连杀三狼,连破三道符文,一刺一旋一收一封中竹林邪恶阵法开始有点松动。 为写阵法,西门公子损耗了大量精元,且自身和阵法捆绑一起,阵法符文每破一个,西门公子就喷出一口大血。 “二愣子,我杀了你!”西门公子大怒,黑影现身,黑手印打向铁心歌。 便在这时,一道青灵精芒打中西门公子凝结而成的黑手印, 砰!哧—— 黑手印被打穿,就像泄气的皮球。紧跟着西门公子大叫一声,显然是被那道青芒打中。 西门公子凄惨怪叫,落荒而逃,阵法却还在。 铁心歌不依不饶,一刀一刀地杀狼,一刀一刀地碎符文。 阵法一松,夜行人终于摆脱束缚,也不追赶西门公子,却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铁心歌破阵。 最后一刀下去,铁心歌终究体力不支,脚步蹒跚,一屁股跌坐地上。 “你破了阵法。那可真是个邪恶阵法。” 夜行人赞许地颔首称赞:“本来我要救人,却不想被你所救,多谢!” 夜行人收剑,诚挚抱拳。 “你受伤严重,我带有宗门疗伤药物。” “多谢!不过是皮肉伤,无妨。”铁心歌喘着粗气,说的却真诚。 夜行人些微一愣,须知他身上携带的药物,那可是这世上万金难求,对方却并不渴求。也许他并不知晓自家身份,又或者他本不是修行者,哪里知道宗门疗伤药的珍贵。 他也不点明,却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皮开肉绽的铁心歌。 铁心歌喘完了气,翻着猪肚眼道: “雪狼、白山西门,吃心鬼,我到现在才明白,是不是有点晚?” 雪狼和方才的自己都被西门公子的邪恶法术控制,而西门公子每到夜晚就化身吃心鬼,以吃人心补充精元,获得修炼进阶。 且那吃心鬼左腕曾被铁心歌齐整切断,而西门公子手腕上有一圈斩断痕迹。前后事件相互串联,铁心歌不笨,只是明白得有点晚。 “我更晚。”夜行人豪爽,不隐晦,前因一一道来。 “山江郡外发现吃心恶鬼,我以为是山中野魂成鬼,守了三夜,终于等到吃心鬼现形,这才追到此地。见你在地上,不知生死,本想先救人,却不料着了阴招。到最后才晓得是人非鬼,惭愧!” 眼前青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十八九岁模样,却有这等豪情,铁心歌心中好生敬佩,眼光变得炽热。 见铁心歌眼神,夜行人轻轻一笑,淡淡道:“除魔卫道,本是我辈职责。” “嗯,我也是!” 想到花马湖和符箓门王继之一起打水怪,铁心歌顿生豪气。 王继之、夜行人,都一般的了不得。哪一天,自己也能和他们站在一起,并肩作战。 “好!好男儿,大丈夫正该如此!” 夜行人大为肯定,对方虽不是修行者,但今夜这番拼命争斗,一点都不输给修行者。眼见铁心歌如此豪气,不觉大为好感。 “那颗莲子米好大的威力。” 铁心歌话题一转,由衷赞叹,方才那颗莲子米威力不比王继之送他的剑符差,如果真比较,似乎更胜一筹。 “青莲子,师门法宝,嗯,也算不得十分的珍贵。我打出一颗,还有两颗,你我各分一颗,可好!” 夜行人朗朗地笑,仿佛一支青莲,浑身上下透着清洁自傲。不说感谢的话,不说十分的珍贵,只谈萍水相逢,情投意合。 “多谢!” 铁心歌不拘泥,人家大大方方地送,自家大大方方收下。 “小兄弟真叫二愣子?”夜行人道。简单说明莲花子的使用方法,夜行人还有一句话要问。 “枣子坡大伙都这么叫。”铁心歌答。 “方太舟。”夜行人方太舟再抱拳。 “方,天圆地方的方;太,太上圣清的太;舟,一叶轻舟的舟。” “铁心歌,金戈铁马,碧血丹心,风流放歌。”铁心歌努力站起,郑重抱拳。 “铁心歌,好,我记住了。他日若有机会相逢,定当携手泛舟,登高放歌。” 方太舟道别,循着夜色,追赶西门公子而去。 携手泛舟,登高放歌。 铁心歌开心地咧嘴笑,嘴角牵扯痛处,却笑得十分爽快,舒畅。 方太舟将“舟”和“歌”两字镶进话语中,自是对铁心歌的认同。 江湖情义,四海兄弟。 彼时天明,晨曦照进竹林,好好的一片竹林生机不再。好在山风有力,将那些残留的尸气渐渐吹散,用不了多久,这片竹林依旧会发出新笋吧。 “白山西门怎会是吃心鬼呐?” 铁心歌仰头看天,天空仿佛被数支枯竹刺破,泻下一片蓝色。 今天是一个响晴的初秋。 三年前在枣子坡遇到的白山西门虽一样的阴毒凶残,可怎么看都还是一个人。这之中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他变成了一个鬼? 以铁心歌的见识和阅历,他无法理清其中的头绪。 “也许他被鬼上身了吧。”铁心歌快乐地笑。 虽是一句玩笑话,却也是少年心性。 竹林在山的高处,从这片竹林望过去,山江郡巍峨的城头像一位威武霸气的将军,屹立在大幕山北,与山对峙。 出了竹林,还是山林。从高处看山江郡犹如眼前,但真要跋涉下山,却又显得艰难。 尤其此刻,铁心歌全身无一处不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他虽有骨头自愈功能,但皮肉伤却无法治愈。如果此时有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定会疑心他是从哪个狼窝里爬出来的。 砍断一根树枝,削成拄杖,撑起身子,勉强可以行走。 这座山峰,看似离山江郡很近,但山势崎岖,荆棘丛生,并无道路可行。须要拨开丛草藤蔓树枝,于荒山野地中艰难行走。 兜兜转转,也不知在山里走了多久,只见眼前全是树木,哪里还辨得清方向。 “莫非我迷路了。” 铁心歌讶然一哂。就像一头迷路的棕熊,铁心歌在阴翳蔽日的山林里胡乱摸索。 “师兄,能伤得了壘头的必定修为不弱,我们这般深入丛林,怕是…不妥?”密林中突然传出对话。 “方丈只吩咐过来察看,又没让你打架,紧张什么。”师兄的口音粗,师弟的口音细。 “师兄,你猜对方是什么来头?”师弟细声细气地问。 “不知道,能重伤壘头的修为应该在破玄境吧。” “哦…”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还不现身?”师兄的听觉灵敏,发现了铁心歌。 师兄弟谨慎戒备,不敢轻易冒险。倒是铁心歌坦然,呻吟两声,痛苦道:“行路人,不想遇着野兽,哎哟…” “原来是个迷路人。”师兄不疑有他,拨开树丛就要进来。 “师兄且慢,当心有诈。”师弟心细如发,谨慎戒备。 “有理。”师兄驻足不前,只将树枝分开,眼光从缝隙中看进去。 “果然是被野兽抓的咬的。” 师兄的光脑门上反射光亮,原来是个和尚。 “和尚?” 铁心歌也没有料到在这深山老林中会遇到和尚。uu看书 .uukanshu看到和尚,不知怎的,就会联想到东魆岛,他对和尚可没有一点好感。 “遇到野兽竟然没被咬死?”师弟用警戒而怀疑的眼光瞅着铁心歌。 两和尚相互对视,又上上下下打量铁心歌,最后得出结论:不是修行者。 “晦气,遇到个快死的家伙。”粗嗓门和尚翻着嘴唇,吐出一口唾沫。 “师兄,要不将这家伙带回宝界寺?”细声和尚眼珠子闪烁狡猾,显然没安好心。 “带他回去?” “那壘头伤的不轻,须要疗伤…”细声和尚也不压低声音,仿佛铁心歌已经是个死人。 “也是。”粗嗓门和尚点头,冲铁心歌说道,“我佛自有好生之德,普度众生,看你受伤严重,带你回寺中疗伤。” “不用。”铁心歌不领情。 “这可由不得你。”粗嗓门和尚一抬手,宽大衣袖中窜出一条牛皮绳,用了一个手法,将铁心歌缚住。 和尚有修为,凝炁境中阶。 “师兄这一手龙筋缚果然精妙,深得方丈传功精髓,师弟我好生佩服。” 细声和尚拍马屁的功夫也是精妙高深。 “走。” 粗嗓门和尚吆喝一声,将铁心歌拉起,两个和尚并排在前,拉拽铁心歌往林中去。 铁心歌任由和尚拉拽,也不争辩,也不讨饶。 他年龄虽小,心性却比常人坚韧百倍,知道此刻以自身伤势强抗,怕是敌不过这两和尚,且尚不知和尚企图,不若暂且忍辱负重,要看个究竟。 第112章 傩儡头 两个和尚拽着浑身血肉模糊的铁心歌方从老林中钻出,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见眼前人影一晃,却又是一个光头和尚。 “你两个怎还在此?”那迎面过来的和尚满头大汗,想来是满山奔跑来着。 “怎么呢?”粗嗓门和尚不解。 “傩壘头逃了。”那和尚说着,抹了一把脸颊上的臭汗,“方丈下了法旨,寺里寺外弟子们都在找,咦,你拽着这个血人干什么?” “山上捡的,本来是想拿回去喂养傩壘头的。”细声和尚陪着谄媚笑脸。 那和尚蹙眉道:“傩壘头都逃了,要这养料也没用,处理了吧。我先去找,你们弄完后追上,傩壘头要是找不到,可够我们一帮人受的了。” 那和尚说完,也不看铁心歌,辨了个方向追了下去。 “师兄,你说傩壘头怎会逃了?这可是大白天的。”细声和尚不懂就问,谦虚的很。 “谁知道,也许…”粗嗓门和尚似乎想到什么,又摇摇头自我否定。 “想挣脱方丈的佛法禁锢,那断然是不可能的。” 粗嗓门和尚很虔诚很坚定地肯定,那神态充满着狂热的膜拜。 “我觉得也是,方丈佛法无边,傩壘头怎会逃走?想必还有其它原因。师兄,这要死不活的家伙怎么处理?” 细声和尚努努嘴,几滴唾沫喷到铁心歌身上,恶心。 “这家伙听到太多不该听的,既然是养料,就活埋了养这些树吧。”粗嗓门和尚残忍地说。 “万物循环,因果相报,万物皆有因果。我佛慈悲,一视同仁。师兄果然佛法精深,佩服佩服!” “师弟的掘地三尺功夫已见火候,就有劳师弟就地挖个坑,埋了养料,好追赶大伙儿。” “谨听师兄吩咐,正该如此。” 细声和尚手指捏出个奇怪手势,嘴巴念叨叨,说了一句口诀,手中竟然多了一柄木锨,双手擒住木锨再向下刨挖,一锨一锨下去,速度神快,蓬蓬的草叶泥土乱飞,不多时,竟然刨出一个差不多近半丈深的土坑。 “师弟这手掘地三尺功果然了得,方丈亲授,与众不同。”粗嗓门和尚话语里满是羡艳。 “火候不到,哪里比得上师兄的龙筋缚,与人对敌,手到擒来,最是有用处。”细声和尚谦逊地恭维。 “呵呵,也是。”粗嗓门和尚不愿自己的功法输给师弟,两个呵呵,是为自信。 “要说还是羡慕师兄,能每日聆听方丈教诲,诵读经文,不若我们,整日里埋在阴暗地里挖那土方,掘那虚空。要不是这次随师兄出门,还不知哪天才能出来透透气。” 细声和尚着实羡慕师兄,话里话外不免有些牢骚。 “你这话可不得当着外人说,传到方丈那里可不好。”粗嗓门和尚警告道。 “师兄提醒的是,看我这张嘴哟,就是欠打。”细声和尚陪着笑脸,作势打了自家两个耳光。 “那虚道也挖了差不多十年了,方丈既然放你出来,定是大功告成了。” “不止是我,我的那队也都放出来了,想来快了。”细声和尚收起木锨,压低了声音。 两个和尚说着闲言碎语,铁心歌听不明白。 “好啦好啦,早点办完事,去追那傩壘头,莫让其它人看到,遇到嘴巴贱的,又要说我们故意偷懒。” 粗嗓门和尚手指使个法诀,在铁心歌身上下了一道禁锢,而且并未解开牛筋绳。 他将铁心歌扔进土坑,土坑还是不够深,铁心歌站在里面,露出大半个头。 “这样倒也有趣。”细声和尚一边填土,一边冲着铁心歌发笑。 一会功夫,土坑填满了泥土,铁心歌嘴巴以下被埋在土里,仅露出鼻孔眼睛和头顶。 细声和尚还用双脚使劲地踩,将那泥土踩得结结实实。 能呼吸能张望,却不能开口呼叫,这等活埋人的方式的确新奇有趣而且残忍。 两个和尚拍手呼笑,又蹦又跳,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铁心歌的猪肚眼此刻却放出奇异的光芒。 “师兄,我怎么觉得心窝处好空,空荡荡的,心慌哦…”细声和尚嘴唇打着哆嗦。 “师弟,我也是,心慌得很,而且很凉,透凉…” 的确,大凡一个和尚,如果心被挖去了,会不会心慌?会不会透凉? 然后,两个和尚终于看清楚了,他们胸口存放心脏的地方破了一个拳头大的血洞,前后穿透,就像一面墙被洞穿。 他们的心脏正被一个黑色的人影捧着,塞进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 噗通,噗通。两个和尚一个字都没再发出。 黑影人正是白山西门,只是现在的白山西门不人不鬼,面相狰狞,眼光闪烁。 吃完了两颗心,舔舔嘴巴,意犹未尽,白山西门闪动的眼光开始四下里扫视。 当他的眼光落在泥土上的铁心歌的眼睛时,白山西门的眼神浮起一层迷茫。 他围着铁心歌的半个头走了一圈,伸手想抓,又缩手回去。折腾了几圈,又用鼻子使劲地嗅,忽然神态狂暴,想是嗅出了熟悉而充满敌意的气息,狂躁呼叫,黑爪猛然下抓。 铁心歌受了粗嗓门和尚龙筋缚禁锢,且口不能言,自然那枚衔在口中的枣核发不出去。 他此刻精疲力尽,精神涣散,便是方太舟赠送的青莲子也打不出,只能硬着头皮去挨白山西门的鬼爪。 这是不是太冤了? 跟白山西门斗了几次,有落下风的时候,也有痛打对方的畅快,却没有料到被两个臭和尚构陷了。 来吧。 铁心歌口中的枣核顶到舌尖上,那颗威力无穷的青莲子扣在手指尖,只要白山西门的鬼爪破开泥土,他自信枣核和青莲子定能再次重创白山西门。 便在这时,一声梵音如山风漫卷,似流云倾泻,洒洒而至。 那梵音,听起来厚重平和,似乎裹着无尽的忠厚仁善,更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慈悲,浸漫人的情绪,左右人的思想。 白山西门猛地一愣,就像触电了一般,怪叫声中,像野兽一样蹿进山林中。 “这梵音佛声,初听平和舒缓,心向静止,可我怎么听到里面含有一丝阴邪之气?” 铁心歌耳朵轻轻地弹动,似在认真聆听,又似在极力赶走那些音符。 随着白山西门离去,梵音也变换了方向。想来那发出梵音的大和尚,寻到了白山西门的踪迹,追了下去。 “之前两个和尚提及的傩壘头,莫非就是白山西门?若如此,他们抓我去做养料,就是喂养白山西门。而白山西门一定是被他们控制,才会变成吃心鬼。好邪恶的和尚。” 铁心歌埋在土里想着那些疑难,慢慢地理出一条线索。 “看来那个宝界寺里的和尚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思索着,山林上浇下一通大雨。夏末初秋原本是天高气爽,但山中不同,随时都会变天,这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一会儿,风住雨歇,空气转为闷热,林间湿气缭绕,感觉甚是不好。 经方才雨水浇灌,填埋铁心歌的泥土松塌,竟然露出脖子。 铁心歌提口气,感觉身上的禁锢消失了,这是粗嗓门和尚死了的缘故,和尚修行不够,法力不深,自然是人死道消。 他鼓足力气一挣,右手臂先行挣出。歇息一会,又将左手从土里挣出,双手慢慢用力,身子一点一点脱出土坑。 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全身骨架似乎都散了。 从忘情楼悲伤过度,心智混沌,到牢房中一百杀威棒,昨天又被白山西门施邪法困住开始,到夜里斗战吃心鬼,破开邪阵,到方才被宝界寺和尚活埋,再到现在,铁心歌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 气海穴中那尾小鱼儿固然还在沉睡不醒,便是青背鲫鱼化作的灵力也消耗殆尽,似乎那些青背鲫鱼也是疲惫不堪精疲力尽。uu看书 wwuukahu.om 此刻,铁心歌似乎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就这么躺着,他的身边还躺着两个被挖心的和尚。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泥泞不堪混着衰草败叶的山林里,正躺着三个死人。 一只螳螂蹲在铁心歌的鼻尖上,窥视前方。 一条小虫慢慢爬上铁心歌的额头,摇着脑袋张望着。 阳光从树叶间地漏下来,林间便显得更加斑驳阴沉。 就这样一直熬到天色转为铁色,夜幕又将降临时,铁心歌的力气才渐渐恢复。 “须得将这两和尚掩埋了。” 铁心歌皱眉,不是他心肠有多好,和尚的尸体暴露在外面,迟早会被宝界寺发现的。 “先前那个和尚见过我。” 铁心歌思忖着,宝界寺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邪恶,他可不愿过早暴露自己。枣子坡打东魆岛贼秃驴隐忍不发的手段再次被他复制。 “如果宝界寺的和尚和东魆岛有关系,我不介意再打一次。” 铁心歌咬着牙,他的眼光异常清澈明亮而坚毅。 将和尚埋了,又在上面摆放一些枯枝断干,散满落叶,遮盖新土。 突然咧嘴大笑,方才自己在土中,俩和尚又蹦又跳,嘻嘻呵呵。 转眼之间,移形换位,和尚到了地下,地下还有地狱。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可是和尚的本职工作。 将这些做完,铁心歌拾起树枝,撑住身子,透过夜色,他看到天空中星光次第点亮。 雨过天晴,夜空澄净。 第113章 宝界寺 大京帝国重视的是文治武功,至于佛家,香火并不十分鼎盛,朝廷对佛既不鼓励,亦不打压,随生随灭。 从山江郡南门行百三十多里山路,大幕山帽子峰北麓山腰处有座寺庙——宝界寺。 宝界寺于十年前建造,当年还是个人烟罕至的荒山乱岗。寺建成后香火也不旺,这很正常,大京帝国信奉的是武道文章,修行者修行的是最正宗的道门道法。 宝界寺的主持方丈画眉僧乐善好施,法度众生。 周边几个小村得了宝界寺的庇护,竟然慢慢地发迹起来。有人做生意赚了大钱,有人种地挖出一瓮金元宝,有个光棍烧了一炷香不久娶了个漂亮老婆。 这些风光事渐渐传开,四邻八乡的人们就半信半疑到寺里敬香。 一个破落户平白无故得了山江郡里一套房产,一个穷酸秀才秋闱登第从此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故事越来越精彩,传言也越来越神奇,仿佛这天底下没有宝界寺度不过的苦海,达不到的彼岸。 没有几年,寺里香火就越来越旺,画眉僧成了山江郡妇孺皆知的活菩萨活神仙。 快到晌午,一顶花轿自宝界寺偏门抬出,宝界寺方丈主持画眉僧亲自送到寺外,引得寺里寺外那些香客一阵惊呼。 “夫人切记,东山凤鸣,磁水龙吟。朝龙晚凤,龙凤呈祥。” 画眉僧双手合十,念了一句谶语。 轿中女眷声音道:“多谢师傅!” 那声音温婉雅静,如香如醪,甚是动听。 方丈主持好看的眉毛细不可查地轻轻一挑,面带微笑,便有佛意如春,暖暖似阳。 山路蜿蜒,花轿在弯弯的山路上走得还算稳。 护轿的是一队亲兵,约莫三十人,清一色山江郡官军服饰。 首领是个相貌秀气的青年军官,骑着马,腰间挂刀,后背背了一把玉弓,胯下拎一壶箭,箭是羽翎箭,有三支红羽,捎带响哨。 “什么人?”青年军官厉声喝道。别看他相貌清秀,威势倒不弱,“还不让开!” 山路边是一个垢头蓬面,衣衫褴褛,污秽不堪的小乞丐,小乞丐在蹒跚慢走,身上发出阵阵恶臭,带着一股子血腥味。 那股血臭味似乎从夜里带来的,又似乎无数年头了。青年军官很想捂住鼻子,到此刻他坐在马上,一手按在刀柄上。 “滕舞。”轿中人道,“路人吗?” 青年军官滕舞靠近轿子,低声道:“回夫人,一个小乞丐。” “怪可怜的,不要难为他。”夫人慈善,从窗口看下去,小乞丐甚是可怜,一双猪肚眼毫无神采。 “是!”滕舞回应。看轿夫和众亲兵道:“加紧赶路。” 秋日升到中天时,阳光就有些猛。抬轿子的轿夫开始发汗,后背被汗水浸湿。 倏~ 山路上一只野猫窜出,跳到对面草丛中。其中一个轿夫受了一吓,肩头横杆滑动,轿子有点倾斜。幸好他手疾眼快,赶紧调整好。 “夫人受惊了。”青年军官在马上稍稍欠身。又对那轿夫喝道:“一只野猫也能吓着你?” 花轿中夫人轻声道:“无妨。” 便在这时,又是一声闷闷的低吼,吼声虽低,但远远传出,从帽子峰折返回来,就变得洪亮而悠长。 就在这吼声中,山在动,地在摇,草木服帖,腥风大作。 一头硕壮的金钱花豹转起一股旋风,向花轿冲刺。 那先前就被野猫惊吓的轿夫脸色惨白,裤裆下湿漉漉一片。 众亲兵倒没乱,将花轿团团围住。滕舞取下后背玉弓,抽出三支羽翎箭。 嗖嗖嗖。 三箭齐发,箭簇直射花豹。 噗噗噗。 箭无虚发,全部射中花豹,箭簇入皮肉,箭杆插着,箭尾羽翎急剧颤动。众亲兵喝声彩,滕舞眉头不展,又是三箭射出。 连着六箭,箭箭射中。能射中狂奔中的花豹,滕舞的箭术的确可以说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然而花豹似乎被更加激怒,吼声震天动地,狂风一般冲过来。路上几个行人香客俱为大惊。 滕舞焦急,这次连发五箭,成了刺猬的花豹凶性爆发到极点。 “哎呀……” 那早被吓得尿裤子的轿夫丢掉轿杆,不管不顾地抱头鼠窜。 花轿一侧倾倒,另三个轿夫措手不及,花轿摔在地上。 这时花豹已经冲到近前,滕舞玉弓变作刀棒,横着扫出去。 花豹矫健敏捷,躲过玉弓,豹尾如鞭,当下有两名亲兵被扫中,血水飞溅。 “保护夫人!”滕舞急叫,他已落后花豹几个身位。 花豹横冲直撞,掀翻亲兵一片,眼见就到花轿前。 “夫人小心!”滕舞大急,冷汗出了一身。 霍地一道人影挡在花豹身前,小乞丐迎面扑向花豹,一人一豹四肢相拥,杂技般滚动。 这个变故委实出乎预料,众亲兵再次聚拢,牢牢围住花轿。滕舞挡在花轿前,双手持玉弓,心有余悸。 “夫人安好?”滕舞不忘夫人。 “无妨!”夫人始终平静淡泊,哪怕摔倒地上,也依旧冷静。 “那就好。”滕舞舒了一口气,额头冷汗化作水流淌下。 众亲兵刀枪紧握,将花轿护得严严实实。 小乞丐和金钱花豹一路翻滚,离花轿越滚越远,众人惊奇无比,愕然无比。 滚出十来丈,终于停下,滕舞心中一紧,玉弓上箭,箭是红色羽翎,瞄准花豹。 空气似乎静止。 良久,花豹动弹,滕舞正要射箭,但见花豹一翻,软软躺下,却是身下的小乞丐将花豹蹬开。 小乞丐浑身是血,也不知是花豹的还是他自己的。左手臂下垂,显然骨头断了;右手握着一把明晃晃杀猪刀,刀身满是血水。 “小、小兄弟,你没事?”滕舞眼睛干涩,脸色却显关心。 “死不了。”小乞丐冲滕舞笑,他觉得滕舞很漂亮。 又是一片死寂。众亲兵不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怎么哪?”夫人轻声问。 “那花豹被小乞丐杀了。”滕舞舌头僵硬,嘴巴发苦,喉咙发涩。 “哦。”夫人轻轻吟哦。 花轿内,夫人慈眉善目,面容姣美,怀中抱着一个墨玉枕头,枕头两边稍稍翘起,一边是游龙戏水,一边是紫凤来仪。 “智艰,那花豹可有伤着夫人?” 宝界寺方丈禅房内,画眉僧端坐床榻上,双手合十,眼皮微闭,正在打坐。 “请方丈放心,却没伤着夫人。花豹先是被藤舞射了十多箭,后被一个路过的小乞丐杀了。” 智艰和尚虔诚而恭敬地侧立回答。 “小乞丐?可有追查底细?” 画眉僧的面相慈善,宛然就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尤其两条眉毛,像画上一般,端的比一般女子的眉毛都要清秀。 “禀方丈,弟子已安排人去查,查不到底细,似乎只是一个过路的落难小乞丐,并无修为。” 智艰和尚思考着回答的句子,他须将每个措辞拿捏准确。 比如“查不到底细”是实际,但也是无能的体现。所以他要加上一句注解,且安上一个便是猜测的词语“似乎”。而最最重要的关键点,落在“并无修为”。这是重点,没有修为也就排除了修行者身份,只要不是修行者,小乞丐就不足为虑。 智艰和尚是画眉僧最宠信的弟子,也是最值得放心的弟子。所以画眉僧不再追问那个无聊的人。这世道,乞丐多了去,何况还是个小乞丐。 “花豹为何凭空发狂?”这才是须要搞明白的问题。 画眉僧在思考着,问题是智艰和尚提出来的。 画眉僧的秀美的眉毛又是轻轻一挑,想必是找到了答案。但他不说答案,智艰和尚也不敢再问。 “还是修为不够,漏了一丝气息,被那畜生嗅到。” 画眉僧心里明白得很。但他不说。 智艰和尚就杵在床榻前,也不再提及。方丈的秘密,谁敢好奇。 “傩壘头可抓了回来?”画眉僧问了另一个问题。 “已经抓回了,封在地牢里。”智艰和尚回答很快。 画眉僧摘下一颗念珠:“将法珠封进他额头,去吧。” “是。”智艰和尚小心地接过法珠。见方丈再没有问话,便小心翼翼地退出禅房。 初秋山江郡,应是菊花苞。可画眉僧不喜欢素雅淡泊的菊花,禅房外层层叠叠高高低低栽种各种花木,鲜妍明媚,一派春光夏花气息。u看书 .uuknshu.m 画眉僧喜欢鲜艳美丽的花草,他的眉毛就像画上去的秀气的花草。 “智仗,匆匆忙忙,心浮气躁,佛心不稳,成何体统?” 智艰和尚看到急匆匆喘着粗气的智仗和尚,出声呵斥。他是宝界寺的执事僧,地位高,一般情况下可代方丈处理寺中杂事。 “禀执事师兄,出了怪事…”智仗和尚深呼吸,尽量平定急躁气息。 “什么事?”智艰和尚皱眉。这个智仗,跟着方丈修行了五六年,怎还是这副德性。 “就是寺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两个师兄弟,被挖了心。”智仗和尚擦擦额头,总算定下心来。 “傩壘头?”智艰和尚握紧手中的佛珠。 “是。” 逃出去的傩壘头挖两个和尚的心吃也很正常,不必大惊小怪吧。所以智艰和尚的眼光不善良。 智仗和尚咽下口水,看到智艰和尚神态,他的喉咙开始发涩,只是硬着头皮说道:“他俩被傩壘头埋在土里。” “混账!”智艰和尚终于忍不住爆粗口。 傩壘头已经被方丈用神秘的佛法禁制,早已失去本心,挖心吃心没问题,怎么可能吃完人心还想着填埋尸体。 “啊,我想起来了…当时他们还抓了个养料,一个血人,对,就是那家伙。”智仗和尚很肯定地点头。 “血人?你确定不是一个小乞丐?”智艰和尚灵光一闪,联想到了什么。 “小乞丐?对对对,那血人养料就像个小乞丐。” “传令下去,全寺捉拿小乞丐。” 第114章 全寺捉拿小乞丐(一) 铁心歌在溪头洗净一身的血污,只是衣服破烂不堪。 对着溪水,从枣子坡的六月算起,到来到山江郡的九月,数月的变故,让少年的脸颊更瘦更黑了,颌下上唇竟有了一层浅浅的青黑胡渣。 溪水如镜,人面如兽。手指在清澈的溪水里点了一点,溪水潺潺,人影晃动。 溪下不远处有处小村,稀稀落落横着几间石墙茅顶屋。又近看时,柴门小院,堆着柴垛,挂着野兔,应该是山中猎户樵夫。 靠山吃山,大幕山里的山民,垦不了几亩地,多数是靠打猎砍柴为生。打了的猎物,砍的木柴大多拿到山江郡里去卖,换些生活物品,日子清淡平静。 院子里一个人披着兽皮,系着兽围,正晒着一张狐狸皮。从后背看,却是婀娜多姿,想来是个女猎户。 “小胜猎户,今日没去打猎?大胜猎户可是外出狩猎呢?你可看见一个小乞丐?” 打横里走来三个和尚,领头的正是智仗和尚。见着那女猎户,没话找话,不怀好意地阴笑。 这个智仗和尚铁心歌打过照面,正是昨天在老林中见过。 小胜猎户转身,果然是个年轻女子,却比寻常女子多了十分英气。 “没见到。”小胜猎户似乎不喜智仗和尚,沉脸若霜,挺身如冰,更显英姿飒爽。 “没见到?不会吧,我看见小乞丐打这边逃来,是不是被你藏在屋里呢?”智仗和尚作势要闯进院子搜查。 “你敢!” 小胜猎户手中突然多出一把小弩,简陋的小驽,弩上搭箭,三支箭。 “小胜猎户,小僧乃奉主持方丈法旨捉拿邪祟小乞丐,你敢违抗方丈法旨?” 智仗和尚狐假虎威,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我又不是你宝界寺的善男信女,凭什么要奉和尚的法旨?我说没有见到小乞丐就是没有。你敢进这院子半步,我送你去见阎王!” 小胜猎户可不比一般女子好欺负,弩弦作响,意欲射出。 “就你那把破弩?哈哈…我看还是算了。不如…” 智仗和尚露出阴狠的神态,一双眼睛却是上下浏览小胜猎户,眼神十分猥琐。 “她那把破弩射不死你,再加上我这把铁弓如何?” 一个粗犷洪亮而沉稳的声音从山后响起。 智仗和尚脸色大变,也就一个旋风瞬间,一个虎背熊腰敏捷如豹的汉子就到了近前,后背斜背着一把大铁弓,弓身铁黑,那铁弓如果直立起来,比大汉还要长出一尺。 “大胜猎户?你回来呢,呵呵,说个玩笑,玩笑…” 智仗和尚可不是真的智障,晓得大胜猎户的厉害。 “都说佛不玩笑,佛不诳语,什么时候宝界寺的和尚变成了市井泼皮?”大胜猎户厉声喝道。 “你…今日奉方丈法旨捉拿邪祟小乞丐,你这里既然没有看见,我自然不会为难于你。但若是…”智仗和尚编着句子,要组织个体面话。 “滚!” 大胜猎户不容他再说,周身劲爆之气涌起。 “好好好,我佛大量,不与你兄妹计较…”话没说完,智仗和尚就远远地逃离。 他是凝炁境中阶,可大胜猎户是凝炁境高阶呀,高阶碾压中阶,就像石碾子轧黄豆。 也许还不止,破玄境也说不定。 “别鬼鬼祟祟藏着了,还不出来。”大胜猎户冲铁心歌藏身处喝道。 现出身,铁心歌咧着嘴笑。他不笑还好,一笑就露出白牙,被那血痂的脸皮一衬,显得生机盎然。 “哥,他不像什么邪祟…” 小胜猎户还端着小弩,弩箭却对着铁心歌。 “那些和尚的话你也当真?”大胜猎户堂堂身躯当门而立。 “四处都传开了,你就是杀了花豹救了夫人的小乞丐?” “洗了把脸,也洗去了衣服上的血污。” 铁心歌摸着破烂衣服,有点感伤,这套校服可是大学姐送于他的,如今大学姐已去,校服也破了。 “果然是少年出英雄,来来,随我进屋。小弩,弄一锅大肉,我要和这小英雄畅饮一番。” 大胜猎户豪迈,拉着铁心歌走进屋里。小胜猎户胜小弩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去准备了。 手掌触碰处满是老茧,显然,大胜猎户那只手长年累月操持铁弓,才有这等厚皮。 像是有意无意,大胜猎户手掌用力一握,铁心歌自然而然生出抗衡之力。大胜猎户讶然一声,加大力度时,铁心歌抗衡之力亦同样增加。 “果然不虚,诚不我欺!”大胜猎户哈哈大笑,放手,摆手,示意铁心歌于炕上就坐。 方才一试,旁人不知,大胜猎户却是十分明了,那一握之力,不说猛虎猎豹,至少可以拧断一只豺狼。 可是小乞丐面不改色,竟然风轻云淡地化解。这样一个小乞丐杀死一头花豹,当然可信。 他却不知,铁心歌虽不是修行者,但体内储存的灵气却是丰厚,甚至到了某个惊人的程度,只是他无极不开,道炁不聚,不知怎么去使用罢了。 “小兄弟甚是奇怪,并非修行者,为何有这等力量?”大胜猎户一屁股坐在炕头上。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可能,天生如此。” 铁心歌不善说谎,但不等于什么都和盘托出。 比如告诉大胜猎户,说我是在牧羊湖吃了多少多少青背鲫鱼,那些鱼儿就化作奇怪的灵气跑到我家里再也不出去了云云,那些话谁信呀,反而弄的不够真诚,让人误解。 天生的实在是个很好的理由。大胜猎户也就不再追问,抱拳道: “我叫胜铁弓,妹妹胜小弩,山江郡本地人,向来打猎为生。敢问小兄弟姓名?” “我…铁心歌。”铁心歌犹豫了一下,对方如此真诚,不可相欺,于是坦诚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恰在这时,胜小弩正端着一罐热腾腾的肉进屋,闻听“铁心歌”三字,脸色突变,就要把连肉带铁锅一起摔出去。 “小弩。”胜铁弓及时阻止,“你就不想听听铁老弟解释解释?” “谋杀同窗,贱淫师姐,这样的人禽兽不如,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听!这锅麂子肉,就是倒掉喂狗也好过给这种人吃。” 胜小弩跺着脚,将铁罐重重顿在地上,一转身就跑出了屋子。 “铁老弟,我这小妹就是这性格,你莫往心里去。” 胜铁弓抱歉地说,忽然神色一敛,严肃的冷霜布满一张坚毅的脸庞。 “杀花豹救夫人,我该敬重你。但山江郡犯下的那桩见不得人的案子,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铁心歌不理会胜铁弓的咄咄追问,径直走到铁罐前,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捞起一大块肉,放进嘴巴,顿时两腮鼓胀起来。 太饿了。 胜铁弓也不阻拦,看着铁心歌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消片刻,竟然将那锅肉吃了个干干净净。 抹着油腻腻的嘴巴,明亮清澈的猪肚眼望着胜铁弓,只是说了两个字: “在查。” 在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回答,却又是包含丰富的内容。 “在查”表明那件事有疑点,他铁心歌是无辜的背锅侠,也可能是被人恶意陷害。 “在查”二字简洁明了,好像没有生气,然而仔细琢磨,这两个字里透露出一丝无奈,同时更多的是一种坚韧不拔百折不回的执着。 “我信你!”胜铁弓大掌一拍,“就冲着宝界寺那群蠢驴满山满寺找你,我就该敬你一坛子酒。” 胜铁弓抱出一坛酒,拍去封口,自己先仰头灌了一气,然后递给铁心歌。 铁心歌摇头。 “你不喝?还是不会喝?”胜铁弓奇怪地问。 “事情没有查清前,这酒喝的没意思。” 铁心歌一点没有要喝酒的情趣。眼前这个猎户胜铁弓,豪气爽快不输给王继之,嫉恶如仇不亚于方太舟,可似乎与王继之、方太舟二人又有些不同,微妙而不易察觉。 “也好。”胜铁弓放下酒坛,“那这坛酒就先存放着,总会有开怀痛饮的那天。另有一事不明,宝界寺的那般蠢驴为何要寻你?” 宝界寺为何要找自己麻烦,想必是粗嗓门和尚和细声和尚的尸体被发现了,昨日老林中遇着出来找傩壘头的智仗和尚见过自己,应该是宝界寺将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了。 “谁知道,也许那只花豹是他们养的。” 铁心歌随口说道。哪知这句话才说出,他和胜铁弓俱是一凛。 如果宝界寺真的豢养花豹,那么其目的又是什么呢?养花豹可不是为了伤人。 两人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只是胜铁弓想的更深一些:既然花豹是寺里养的,uu看书.ukansh.co 为何还要去追赶虔诚敬香的夫人?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思考中,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寂静下去。 “大胜猎户你出来,有人看见小乞丐进了你的屋子。”真是阴魂不散,智仗和尚去而复返。 铁心歌抬眼看向胜铁弓,恰好胜铁弓也正注视着自己。 “那群蠢驴又来了,我呢,要么干脆把他们全剁了,可我没有理由呀。我也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打残,但只要他们不死,终究还是要缠着你。你说,可有好的办法?” 胜铁弓怎么看都与猎户有些出入,此刻似笑非笑地看着铁心歌。 和尚也没干什么非法的勾当,也没杀人越货,也没逼良为娼,的确没有杀的理由。 至于傩壘头是不是就是白山西门,还没有确切证据。所以,胜铁弓说的不无道理。 “没有。”铁心歌回答也干脆。 “也是。但现在我不愿你落在宝界寺那群蠢驴手里,所以我要帮你逃走。我信你,你信我否?”胜铁弓的神色很是庄重。 “我信你。” 铁心歌没有把握杀掉那群和尚而逃之夭夭,他别无选择。 “还是不够干脆。”胜铁弓轻笑。 手掌用劲,土炕下居然现出一道暗门。 “从密道出去,可以通向后山。这密道门有禁制,蠢驴们发现不了。” 然后,他看着铁心歌钻进密道,这才背负双手跨出门。 “我大胜猎户能够杀得了虎豹豺狼,也同样可以杀得了宝界寺的和尚。” 第115章 全寺捉拿小乞丐(二) 铁心歌钻出密道,看到的的确是一片山林,胜铁弓没有骗他。 后山还是山,而且比前山更加荒野更加杂乱,看不到任何一条山路,只有依稀的野径,表明这里曾经有樵夫来砍柴过,猎户来狩猎过。 “智仗师兄又带人过去了,他呀,就是看中了那个小胜猎户,那个小胜猎户小蛮腰一扭一扭的,真他娘的带劲。” 不远处传出一阵猥琐的阴笑,似又不甘心。 不用看,又是宝界寺的和尚。突然想起枣子坡云袖寺那群贼秃驴,铁心歌把两拨和尚对比联系,居然出奇一致。 “难道云袖寺那群贼秃驴跟宝界寺是一伙的?若如此,宝界寺的和尚岂不也是东魆岛的恶人?” 不想不觉得什么,这么一细想,铁心歌后背就渗出了一层冷汗。 “若真是东魆岛的贼秃驴,他们隐瞒身份,蛰伏我大京,究竟有何企图?” “你又没摸过,你怎知那小蛮腰带劲?”和尚无聊,谈起女人却是眉飞色舞。 “是没摸过,若是让我摸一下,就算是被佛祖打入十八层地狱,那也是心甘情愿。” “你们可不知,那天我躲在后面偷偷看她打猎,那翘起的屁股,啧啧,美,真美。”这和尚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是淫荡。 “这次可便宜了智仗那小子,说不定这会那小妮子早落进了他的手里。” “那可未必,大胜猎户可不是那么好惹的,说不定没吃到肉还弄的一身骚。” “肉呀,那肉可真是香呀…” “可不是,想想都嘴馋。这都多少天呐,要不是那个天杀的小乞丐杀了花豹,我们也不会被放出来吐吐气。” 和尚们肆无忌惮地讨论小胜猎户,铁心歌贴在地上辨听口音,一共六个和尚。 这六个和尚原本是出寺寻找小乞丐的,没找到人,就凑在一块图个嘴巴快活。 “嘘,别出声,有人过来呢。” 和尚们的嘴巴顿时关闭,树林里一下子安静下去,只有山风轻轻地吹。 “小乞丐,铁心歌,山江郡的告示都张贴了,哥哥为什么还维护着他?” 胜小弩一边踢着草树,一边咕噜着。 “哟,原来是小胜猎户,你一个人跑到后山就不怕被猛兽吃了?不如让我…” 和尚们突然跳了出来,一个个欢喜欲狂,摆出一副有恃无恐胸有成竹吃定对方的样子。 “你们…恶心到了本姑娘,滚!” 胜小弩柳眉凝聚,一股杀气透了出来。 “滚?哈哈,小僧爷爷正想和你滚床单呢。” 话说着猥亵,和尚们个个喜形于色,像看瓮中的鱼儿一般。 “你们就不怕本姑娘的弩箭…”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一张绳网自地面拉起,将胜小弩高高吊起。 “本来是要抓那小乞丐的,没想先抓到一个大美人。哈哈…”和尚们肆无忌惮地大笑。 “臭和尚,你们想干什么?”胜小弩气急败坏,偏偏手脚被绳网缚住,动弹不得。 “想干什么?吃了你呀。啧啧,那小蛮腰,那小脚…”一个和尚动手动脚,伸出毛茸茸的手爪,就要去摸胜小弩的脚。 “放开我,滚,滚…” 胜小弩在网中挣扎,可越是挣扎,绳网就收的越紧。 “摸到了,摸到了…”那和尚甚是兴奋,一张脸胀得通红,像吹足气的猪头。 然后,那气突地一泄,和尚向前栽倒,头脸砸在泥土里。 和尚死了一个。 铁心歌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挡在胜小弩的网前,手中还提着一把大铁锤,沉重的大铁锤沾着红的血白的浆糊。再看地上的和尚,后脑勺被砸开一个大洞,红的白的紫的一起往外淌。 “小乞丐!”剩下五个和尚异口同声。 “铁心歌。”铁心歌纠正和尚们的称谓。 “不管你是小乞丐还是铁心歌,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和尚们露出狰狞面目,将铁心歌团团围住。 五个无极初开的修行者围攻一个普通人,若是让孔聚财再下一次注,一定还是会押铁老大。 铁心歌先动,他趁着和尚们还没有完全清醒,不三不四的脚法的确让和尚们吃惊,就在那诧异中,大铁锤砸中一个和尚的心口窝,那和尚受到强烈的震动,心脉都似乎碎了。 噗嗤~ 铁心歌喷出一口大血,他的后背也被和尚的大力所伤。伤他的兵刃是一把弯刀,和大京帝国所有的刀不同,和尚使用的是弯刀,比一般的刀要长、要窄、要薄。 弯刀在铁心歌后背拉出一道长条,皮肉都翻了出来,露出骨头。 昨夜跟白山西门一战,消耗实在太大,元气受损,灵力涣散。平日里屡试不爽的不三不四身法,居然还是没有避开对方那一刀。 一个和尚咧嘴大乐,小乞丐命不保矣。 正自发笑,忽觉哪里不对,却见一条手臂连着半个肩膀飞离而去,又见一条大腿从不可思议的角度踢出,心想这条手臂那条大腿似曾相识。 尚在思忖时,猛然钻心剧痛骤然而生,又是半截身子垮掉,只剩一颗头颅眨巴眼睛。 四分斧,活生生分裂了这个贼笑和尚。 “铁心歌,小心!”网中的胜小弩很是纠结,但还是不情愿地提醒。 先发制人,铁心歌突兀攻击,强杀两个和尚,自身伤上加伤,脚步歪斜,身子摇晃,似乎连站立都是问题。 三个和尚手握弯刀,阴冷的目光死死盯着铁心歌,就像三条凶狠的毒蛇。 连杀三人,不得不引起和尚们的高度重视。 其中一个和尚还发出了警报,一支响箭冲天而起,不用片刻,周边的和尚就会赶过来。 “打不动了,真的打不动了…” 铁心歌苦笑,他的一只手扯到网绳,好叫摇摇晃晃的身子别倒下。 “小乞丐不行了。”三个和尚相视对望,一和尚压住阵脚,两和尚包抄攻击。 咔嚓。 弯刀入肉砍骨头的声响,穿进胜小弩的耳朵里都是痛。 那和尚一击得手,正要拔出弯刀时,那弯刀仿佛被骨头夹住了,正像卡在石头缝里纹丝不动,再也抽不出半分。 距离太近,那和尚还在想是否放弃弯刀时,知觉心口窝一冷一热,低头去看,那地方插着一把杀猪刀。 “你去死吧。” 后一和尚弯刀已经落在铁心歌头顶,眼睛一晃,铁心歌从视线中消失,等他察觉不妙时,铁心歌已经到了他身侧,堪堪避过弯刀,一枚枣核正射在他眉心。 再杀两和尚,铁心歌半跪地上,方才他动用了不四不三身法,于不能躲避的角度轰出致命一击。现在全身脱力,再也没有攻击力量。 可他看见最后一个和尚冲过来时却在笑,得意的笑,讥讽的笑,轻蔑的笑。 噗噗噗~ 三支弩箭全部射进那和尚的身子,更有一箭射穿咽喉,自前而后插在脖子上。 和尚死了个透心凉。 “跑。” 铁心歌扯开网绳放出胜小弩,手里却一把拽住那绳网,使劲拉扯,缠在手臂上。 他刚才将手拽住网绳,故意装作摇摇欲坠不能支撑的样子,迷惑和尚们。暗中却用砍柴斧割断了几处网绳,为胜小弩的发弩创造条件。 一眨眼功夫就送六个和尚见佛祖,铁心歌也算是普度和尚了。 “跟紧我。” 胜小弩地形熟,像一只灵敏的貂在山林里穿插。 远处近处传开和尚们彼此的呼应叫喊,有好几次都差点和和尚撞上,可就在那当儿,胜小弩总有办法从另一个角度躲开去。 “应该是阵法…可又不像。” 铁心歌跟着胜小弩跑,他累得不行了,可某种信念支撑着他,绝不倒下。 两人跑到一处山崖下,从一个常人完全想不到的角度躲了进去。山崖上面时不时听到和尚们的叫嚣和脚步。 “你为什么救我?”胜小弩还是不能正常对待铁心歌。 “我吃了你做的肉,好吃,连肉汤都喝的一滴不剩。” 铁心歌诚恳地说。他不能笑,一笑就扯着伤口痛,况且手臂上还捆着偌大的绳网。 “你伤的太重了,我没带止血药。” 胜小弩有意拉开与铁心歌的距离,她可不愿跟这个淫威死囚靠得太近。 “死不了。” 铁心歌的脸颊在抖动。确实还不至于到死的地步,可是浑身精力涣散,凝聚不起力量。 毕竟对方是六个无极初开的修行者,虽还未达到凝炁境,但以普通人实力瞬间杀死五个修行者,uu看书 wwukahu 所受到的反噬可不会太轻。 铁心歌直觉是全身虚脱,只能半躺着,动弹不得。 胜小弩瞪着一双妙目,她很想看穿这个乞丐一样的坏人的心脏,可她失望了。 其貌不扬,五官平庸,尤其是一双猪肚眼,怎么看都拉低了原本就很糟糕的颜值。 “这么个丑陋的人怎么能勾引到他那大学姐?我该不该现在就射杀他?可他方才才救下自己,真的杀了他会不会太不够义气?” “看够了吗?”铁心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谁看你呢。”胜小弩没好气地怼回去。 “看够了就动手吧,你那些弩箭应该能射进我的骨头里。” 铁心歌想到了枣子坡斗战向买臣,那个破玄境高手的骨箭真叫厉害。 “你怕我不动手?”胜小弩很生气,冲铁心歌举起弩。 “我就想知道,你们怎么得知城里的消息?” 铁心歌神色转为严肃,他想弄明白一个真相:因为胜铁弓实在不像猎户,或者说和猎户的区别。 “我们自然有渠道获取消息。”胜小弩并没有留意到她的话中透露出的信息。“我们”当然包括胜铁弓和她胜小弩。 “你们不像猎户,尤其是你哥哥。” 铁心歌推出了第一个试探性的着力点。 “不像猎户?那像什么?” 单纯的胜小弩防线完全洞开,任由铁心歌横冲直撞。 “军人。” 铁心歌以极快的速度和极坚定的语气说出第二个猜测,也是他想获得真相的关键点。 第116章 全寺捉拿小乞丐(三) “军人?”胜小弩摇头,眼神里的迷惘绝对不是伪装的。 “哥哥怎么会是军人呢?我和哥哥打小是住在这大山里,一直以打猎为生。” “哦…”铁心歌脑子有些混乱。 和胜铁弓初次见面,也就见了一次,感觉和枣子坡的猎户并不相同,当然也不同于京兆衙门那些捕快,那些个捕快眼高手低,遇到有权有势的点头哈腰,见到平民百姓趾高气昂耀武扬威颐指气使。 所以铁心歌从胜铁弓那身气质那双老茧的手还有那把铁弓做出“军人”的推论。 但是,胜小弩无情地推倒了他的假设。 “你杀了和尚。” 胜小弩还是没有放弃警惕,说不清楚什么原因,她对眼前这个小乞丐并无好感。 但经过了方才那件事后,她的厌恶感也在消退,不是因为铁心歌救了他,而是小乞丐身上所散发出的那一股难以言明的气质。 “我和哥哥在山中打猎,哥哥对宝界寺的和尚没有好感,但一直以来,我们和宝界寺从无冲突,他们不惹哥哥麻烦,哥哥也不去理会他们。” “可是你还是杀了和尚。”铁心歌说道。 “和尚为什么就不能杀?只要是恶和尚贼和尚,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就一定要杀。” 是呀,和尚为什么就不能杀?如果和尚都欺负人欺到家了,比如刚才若不是铁心歌出手相救,自己的青白是不是就被那几个恶和尚玷污了? 胜小弩垂着头思考,她脑子实在简单,没往深处想,抬起头,望着铁心歌的眼睛,郑重说道:“你说的对,和尚要做坏事自然就该杀。” “我不喜欢和尚。” 铁心歌说道,眼神里有犀利的光芒射出。 “所以我要进宝界寺,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进入?” 胜小弩想了想说道:“这后山是打猎的地方,我和哥哥常来这里,倒是有一条野径通向宝界寺的后面。可是宝界寺的后壁连着山崖,你攀不上去。” “总要试一试。”铁心歌下了决心。 如果枣子坡云袖寺那些贼秃驴真是宝界寺派去的,没得说,他铁心歌不将宝界寺折腾得鸡飞狗跳和尚打滚,那不叫铁老大。 “我陪你去。你也不嫌那网兜费力?”胜小弩好像忘了铁心歌是那个谋害同门、奸污大学姐的坏蛋死囚。 “是挺费力的,或许有用得着的时候。”铁心歌露出一丝怪怪的笑。 两人听了一会声响,和尚们的闹腾渐渐离得远了,才从山崖下走出去。 胜小弩对后山地形地貌太熟悉了,专捡那些不易察觉而从未有人涉足的地方走。有时明明听到头顶上有和尚的谈话声,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弯弯曲曲,折折叠叠,花了差不多个把时辰,两人来到一处谷底。透过浓密的树枝,铁心歌的眼眸被一仞绝壁睹住。 绝壁高百丈,自下往上,云雾缭绕,隐隐现出一檐飞翅,正是宝界寺。 而绝谷之地,阴气缠生,湿气缭动,更有数具尸骨,腐烂不堪,从破烂的服饰辨认,依稀是些女子服装。 宝界寺一个偏僻的小禅院,地上并排放着六具尸体。 智仗等十来个和尚萎靡不振地缩在一旁,这些没死的和尚跟死还相隔很远,不过却比死更加痛苦难受,智仗和尚的一条腿被打折了,其它的和尚各有各的伤残。 “你们,十多个人,居然跑到大胜猎户那里闹事,还被人家打残了?”智艰和尚形容严峻,厉声呵斥。 别看智仗等和尚在外面趾高气昂,在执事僧智艰和尚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混账,方丈早有法旨,不许无端骚扰那猎户,尔等偏不听,咎由自取,辱没我佛,简直可气!” 智艰和尚在方丈画眉僧面前唯唯诺诺,在这般和尚面前尽展执事僧之威风。 “智艰师兄,我等接到报信,有人看见小乞丐进了猎户的屋子…” 智仗和尚领着头,所以当所有和尚的目光投向他时,他只能硬着头皮辩解。 “那你们抓住小乞丐呢?”智艰和尚冷笑。 “没有…”智仗和尚刚鼓起的气又泄了。 “小乞丐早到了后山,而你们还在与大胜猎户纠缠,真是一群笨蛋、废物。”智艰和尚气急败坏。 “后山?”智仗和尚不解地望着怒气冲天的智艰和尚。 “你们仔细看看。”智艰和尚指着地上的尸体,“后脑勺被敲开,用的是什么兵刃?” “狼牙棒、流星锤吧。”智仗和尚其实一点不蠢,只是更加疑惑,这和小乞丐又有什么关系? “再看这里,胸口处。” “一样的伤,重锤一击致命。”智仗和尚眼光倒是不弱,同时越发不解。 “那么,这处呢?”智艰和尚就像一支冰冷的木鱼,敲击出冰冻的声音。 “刀,又像锥,啊,和花豹的伤口一模一样,小乞丐…” 智仗和尚终于惊呼了声,其它和尚也拖着断腿断手围拢上前。 小乞丐果然不在大胜猎户那屋子里,智艰师兄骂自己这帮人是混账、笨蛋、废物一点都没错。 “可是,小乞丐明明是一个人,这些伤口却是多种兵刃所伤,这是金钱镖,这是大背刀,这是弩箭,啊,小胜猎户的弩箭。智艰师兄,小乞丐不是一个人…他至少有三四个帮手。” 智仗和尚非常肯定自己的判断,其它和尚也附和他的判断。 “都下去养伤吧。记住,不得出寺半步,否则寺规惩戒。”智艰和尚挥手,智仗等和尚合十而退。 智艰和尚看着六具尸体,他的头也开始变大,一下被杀六个,还都是无极初开,即将进入修行之列,虽还未修行到凝炁境,但也是修行者呀,那个小乞丐该是何等的可怕。 “三四个帮手,真是一群蠢货,无可救药,分明就是一个人所为。小乞丐就是枣子坡的铁老大!” 智艰和尚的鼻孔里喷出愤怒的气流,如果铁心歌站在他面前,一定会被他愤怒的气流淹没。 宝界寺派到枣子坡的十一个和尚,死的死,伤的伤,铁老大做的不够仔细,终究逃走了一个智孝和尚。 “智能呀智能,你究竟去了哪里?有议论你是叛逃者,我不信。如果你真的畏罪潜逃,莫说方丈不会慈悲你,便是我这亲兄弟也不会宽恕你。” “铁老大,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宝界寺的和尚今个日与往日不同。表面上看去,知客僧依旧是一团和气,笑容可掬,迎客来往,照例是按常规操作。可有那些个有心人,却发现寺里的动静渐渐有些骚动。 有那脑壳转的快的就联想到花豹袭击夫人轿子,“那畜生攻击夫人,违了寺里法规,方丈法旨严办”,这个传言渐渐成为主流观点。 山中经常会有猛兽咬人,但自宝界寺建寺以来,野兽伤人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今日那花豹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不顾一切发疯一般攻击夫人,这还了得。 宝界寺主持方丈画眉僧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怎能让恶兽攻击香客,何况是夫人。 和尚们大批出动,对外宣传也应了那些传闻,说是黄土犯忌,山中猛兽失性狂躁,须得佛法安抚,所以宝界寺的和尚们要进山渡厄。 智孝和尚也在派出追寻小乞丐之列。因为被一块砖头砸断了后脖子骨头,当日只能躺在云袖寺养伤。 直到后来泼皮们冲进云袖寺里,智孝和尚见势不妙,强忍痛苦,从茅坑里逃出,捡回一条小命。 一路艰难跋涉,智孝和尚终于回到宝界寺,可也落下一个毛病,那就是脖子歪了,怎么也回不正了。 智孝和尚很不情愿被派出,他只想着躺在禅房里后院中,哪里都不想去。 现在,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枣子坡,起起伏伏沉沉浮浮的幻影中,总有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向他走来,挂着一缕淡淡而真诚的笑,uu看书w.ukanhu是那么天真无邪,又是那么诡异狡黠。 铁老大。 如今这个少年成了他的梦靥,成了他挥之不去的痛。 所以他不想出寺,不管要追的是谁,是小乞丐还是别的什么人。但意识里,智孝和尚隐隐觉得那个小乞丐似乎就是枣子坡铁老大。 智孝和尚故意落在后面,等所有和尚都匆忙奔出寺外,他却反方向往后跑。 当他歪着脖子小碎步跑到后院时,靠着一块大岩石,他才放松地吐出口气。 这里是后院巉岩,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壑谷,据说除了方丈,没人下到谷底。 便是被人发现告到方丈那里,智孝和尚也为自己编好了一个理由:拉肚子。 “谁?” 智孝和尚的警惕性很高,他当然不想被那些同门和尚发现,即便是有拉肚子的好理由,方丈的责罚也一定不会轻。 “你说呢?” 陡峭的岩石后转出一个人,破破烂烂的衣服,灰头灰脑的一张脸,就算是那双猪肚眼用盐巴皂荚揉洗十遍,智孝和尚一眼也认得出那是他千躲万躲的铁老大。 “你…” 智孝和尚脑袋有些短路。他不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他睡梦中都会不期出现的少年真的就在面前。 “果然是蛇鼠一窝。” 不等智孝和尚恢复思绪,连喊叫的嘴巴都来不及张开,咔嚓一响,智孝和尚只觉后脖子一紧再一松,头颅似乎可以回到正位,整个人恰似都轻松了,然后就歪歪斜斜地倒下去。 “没事,接骨我最拿手了。” 第117章 业障堂里的猛兽 将智孝和尚的僧服剥下换上,又将自己那件千疮百孔的校服穿到智孝和尚身上,想了一想,铁心歌将砚台手镯的毒滴出一滴,智孝和尚整个头脸皆面目全非。 “谷底那些女子想必都是被你们这些贼秃驴害的,你去陪她们,就是到阎王爷那里,她们也有个控诉申冤的恶鬼。” 铁心歌将智孝和尚抛下悬崖,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孔聚财,灵机一动,猛然惊醒,莫非孔聚财也是被推下去的? 正自思索,却听一个严厉的声音斥道:“智孝师弟,你不去寺外找人,却留于此处?” 来的是智艰和尚,智艰和尚本来也是满腹的心事,不巧行到后崖,遇见智孝和尚。 智孝和尚本是随同智能和尚前往枣子坡布道行香开寺建庙的,不曾想,寺毁人亡,到现在还没找到智能和尚的踪影。这智孝和尚更是无能,东拼西凑也没说清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得了麻风病…” 铁心歌含含混混吐词不清。 “麻风病?” 智艰和尚本能地后撤,保持警惕距离。 铁心歌转过身,宽大的僧服连同头脸都蒙的严严实实,只留两个眼珠子。 “真的。” 铁心歌似乎急了,缓缓拉开僧服,露出半张脸。 “啊,不要过来。”智艰和尚大声命令。 他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恐惧,他看到了一张长满脓疮到处溃疡的脸,散发出阵阵恶臭。 “我不想死…”铁心歌发出嘶哑的哀求。 “你等着,不要动,我这就去禀告方丈…”智艰和尚不敢久留。 “原来装病也能吓死人。” 铁心歌心里发笑。在枣子坡,他没少跟解百病交谈一些疑难杂症,尤其是毒性严重的病理症状,知道麻风病是何等表象。 智艰和尚步履匆匆,他要将智孝和尚染上麻风病的情况报告给方丈,看看快要进入方丈的禅房小院,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是了,他是执事僧,有权处理紧急事务。 以智孝和尚的症状,如不及时采取措施,必将导致麻风在寺中蔓延,到那时方丈责罚起来,怕是担当不起。 “我好糊涂呀。” 智艰和尚当机立断,眼中闪出一道残忍凶厉之色。除了智孝和尚才是当下最恰当的办法,何必去麻烦方丈呢。 智艰和尚折而返去,当他再次迅速回到后崖时,智孝和尚已经不叫了踪影。 “智孝师弟…” 智艰和尚小心翼翼地向崖后探去,手掌聚集道炁,脚尖凝聚力量,一个不妙,就能掌劈对方,脚尖蹬地,倒飞而去。 扑。 一道黑影闪出,智艰和尚要紧出手,强劲掌风打出,那黑影一个折叠飞向天空,落下一支羽毛,原来是一只乌雀儿。 出手太急太重,乌雀儿机敏过人,智艰和尚那一掌落空,收势不及,一掌拍在岩石上。 触手之处本来生硬,反击之力震得手麻。凝炁境还没有达到那种开山劈石的地步,只打飞一屑碎石。 然入手滑溜溜黏糊糊,好似是抹上一层浆糊,感觉十分不好。 下一刻,手掌继击打岩石发麻后再增麻木之感,且伴随疼痛。 低头一看,智艰和尚全身都起了无数惊骇疙瘩,那只手掌发黑发乌,且伴有腥臭浓汁。 “智孝,我要杀了你!” 智艰和尚整个人都不好了,满手的腥臭脓疮黑汁,可不是智孝和尚留下的。 现在去杀智孝根本就不现实,智艰和尚混沌的大脑想到的就是立刻解毒,一刻也不能耽搁。 全身冒出七八层冷汗的智艰和尚掏出一把药丸全部塞进嘴巴里,然后在岩石后寻个干净地,盘膝坐下,催动道炁,要逼出智孝和尚的麻风毒。 铁心歌转出后院,居高望去,宝界寺着实不小,和尚们花了本钱,将那大殿建得气势恢宏。 业障堂是最后面的一处佛堂,相对位置也比较偏僻。 铁心歌走进业障堂,闻到一股不同的气息。那气息的味道让他浑身不舒服。 “你怎么才来?看好了,可别让那些畜生再跑了。咦,你为何蒙着头脸?” 业障堂内一个和尚见铁心歌进来,以为是换岗的。 “生病了,发寒。”铁心歌用很重的鼻音说。 那和尚并未生疑,又交代了几句,正要离开,却突然转身问道:“前殿里传来喧闹,说是在找一个小乞丐,可有找着?” “不知道。” “要是还没找到就好了,听说谁找到小乞丐,可是有奖赏的,希望我的运气不错。” 那和尚出了业障堂,高高兴兴去找小乞丐要奖赏了。 业障堂并不大,供奉着一尊相貌丑陋而凶狠的镀金泥胎,一手持着铁杵,一手按住胯下的一只大兽,作势要打。 那兽虎头豹尾龙爪蛇身,也是异常的凶猛丑陋,神情却是一副哀鸣状。 镀金泥胎面前摆着个香案,香案上一鼎香炉还燃着火星,袅袅香火正弥散在业障堂中。 没有什么特别,也似乎看不出什么秘密。但是铁心歌就是闻到一股焦躁残暴的味道。 “不好意思,来晚了点。咦,你怎么蒙着头脸?” 这来的和尚才是换岗的,把铁心歌误当成值班的和尚。 “生病了,发寒。”铁心歌还是这个简单的理由。 “发寒,那可不是好症状。”来的和尚神态淡漠,仿佛对对方漠不关心,“你怎么还不走?” “怕传染,呆在这里。”铁心歌说道。 “你倒是好心肠。要不你守着,我出去一会。”和尚往堂外张望。 宝界寺所有弟子都接到了执事僧指令,全寺捉拿小乞丐。但凡谁立功在先,必当奖赏。 这些和尚本性凉薄,师兄弟之间也就是个表面关系,利益在前,勇往直前。 铁心歌做了个手势,那和尚就用厌弃而轻蔑的眼神扫视铁心歌一眼,出了业障堂。 味道自镀金泥胎中泄出,就像从一个密封的箱子的缝隙挤出一丝一毫来,很凶暴猛烈狂躁的气息,仿佛被羁押的猛兽发出的强烈冲撞。 铁心歌抬眼看那镀金泥胎,镀金泥胎似乎也瞪大核桃般大的眼珠盯着自己。 “我生病了,你不怕被传染?” 铁心歌突然对那镀金泥胎坏笑,那笑藏在僧衣里,便显得更加诡异。 见对方无动于衷,铁心歌甚是无趣,自言自语道: “我知道,你身体里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让我看看,会是什么呢?” 他触手去摸镀金泥胎,不想才接触便如雷击一般。镀金泥胎不止镀了一层金,还镀了一道禁制。 “这道禁制至少是破玄境。” 铁心歌在和破玄境高阶向买臣交手中多少增加了一些感性认识。 “破不了吧。嗯,铁杵,是个好主意。”铁心歌的猪肚眼亮了。 铁杵镇压之下,那股凶暴狂躁而又委屈不甘的气息被强硬封存。 和花豹的气息有几分相同,铁心歌更无疑惑,业障堂内封印了山中猛兽。 “宝界寺为何要封印这些猛兽?” 铁心歌侧着脑袋,他想不明白原因。 “不管了,贼秃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封印猛兽,我偏不让你如意。” 凡是和尚赞成的,铁心歌必定是唱反调的。自打枣子坡云袖寺以来,铁心歌跟和尚就算是扛上了。 “你那铁杵还不够硬度,我来再打打。” 铁心歌跳到香案上,一脚踢飞香案上的香炉,香火炉灰四散时,呼呼大响,大铁锤抡圆了砸下。 铿锵锵金属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铁杵被大铁锤砸进了一寸,砸歪了一个角度。 “还不够,uu看书 .uuansu再来!” 小铁匠铁心歌使出枣子坡刘记铁匠铺的功夫,大铁锤高高举起,迅猛抡下。 铿锵锵。 火星飞溅,铁杵松动。 镀金泥胎身上下了禁制,铁杵却是最脆弱的一处。 铁心歌不是修行者,但他同样可以和破玄境高手向买臣周旋,他的轰天锤自有不可思议的妙处,竟然破了封印,散了禁制。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怒吼,震山动地,一股狂暴的气息自那泥塑的猛兽头部冲出,却是一只吊睛白额的大白虎。 所谓虎势虎威,不可一世。 那大白虎出了牢笼,仰天长怒吼,虎啸惊天地。撞倒了香案,撞翻了镀金泥胎,虎目扫了铁心歌一眼,便向业障堂外冲去。 虎去狐出,却是一只银狐,模样儿甚是漂亮,一双狡猾的狐眼先是偷窥探视,眼光和铁心歌的猪肚眼一对,流露出狐疑之色。 铁心歌提着大铁锤,指指那被撞翻的镀金泥胎,示意是自己所为。 银狐没有放松警惕,四下里逡巡,见堂内再无禁制,发出一声欢愉,一道闪电似的逃离。 银狐之后,却是一条巨蟒,蟒身起了一层鳞片,闪着幽暗的绿光,鳞片之下,竟然长出两只蟒爪。 巨蟒出来,一样的横冲直撞。幸亏铁心歌早有戒备,早早地闪过一旁,才没被那巨蟒扫到。 等了一下,却没见其它猛兽出现,想必是再没有关押的野兽了。 “没呢?”铁心歌探头看了一回,果然是什么也没看到。他挠挠头,蒙着僧衣大刺刺走了出去。 第118章 回城 方丈禅房中,画眉僧猛地睁开眼睛,暗道:“不好,有人毁了业障堂。”长身而起,若一只鹰隼飞出禅房。 只一眼,画眉僧就暗叫不妙。 满寺都是山中飞禽走兽,凶神恶煞,狼奔豕突,鹰击鹫抓,失心病狂一般,大肆破坏,无差别攻击和尚,驱散香客,原本就不算太多的香客更是吓得四处奔跑逃命。 更有一只吊睛白额的大白虎高踞讲经坛,虎威发散,指挥若定,睥睨混乱。 那讲经坛平日里只有画眉僧才有资格上座讲经布道,不想今日成了大白虎发号施令的总坛。 白虎之傍,银狐闪烁一双狡黠狐眼,似在低声向白虎述说什么。 而那条巨蟒更是飞行在宝界寺上空,两爪伸缩,若真龙出世。 见画眉僧,大白虎吼出巨响,声震百里,地动山摇。 所有飞来奔去的猛兽都停止了破坏攻击,仰头张望,静等白虎发号施令。 白虎散发出悲愤激荡的虎气,成千成百的野兽一起骚动,一起散发出暴怒狂躁的兽气禽息。 俄而白虎用一种挑衅戏谑的神情看着画眉僧,似乎在说:“贼和尚,你奈虎大爷何?” 画眉僧强按内心震怒,寺里只有不多的弟子,其它护寺弟子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他可不知,他在禅房打坐时,执事僧智艰下令全寺弟子出寺捉拿小乞丐。 “孽障,见到我佛,还不俯首听命!”画眉僧低声吼道。 白虎像没听见似的,作势要攻击画眉僧,不想却是开了个玩笑,虎吼一声,万兽皆动,竟是有条不紊撤离宝界寺。 画眉僧眼睁睁地看着野兽撤离,他没出手,他也无法出手。 因为他知道,一旦和白虎交上手,宝界寺估计要变成断壁残垣,他的心血也要毁于虎口。 那是一只通晓人性即将化形成妖的虎。 不止白虎,银狐和巨蟒都即将成妖。妖者,万物之逆生。 以一敌三,画眉僧还没托大到那种游刃有余手到擒来的程度。 即便可以击杀三只大兽,只怕也会导致宝刹毁灭,得不偿失啊。 大事当前,小不忍则乱大谋。画眉僧的佛心简直在滴血,他狂怒,他暴躁,他想不顾一切杀兽杀人。可是,他还是得忍。 所谓高僧,必定是修养极高;所谓修养极高,必定是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画眉僧就属于此列。他双手捏一个拈花指,面目慈善,微带笑意,仿佛在恭送这群山间禽兽从容撤退打道回府。 白虎殿后,银狐跳到白虎的脊背上,巨蟒从空中俯视。 白虎慢腾腾转身,似乎在有意等待画眉僧的攻击。 见画眉僧不动,白虎觉得特没意思,傲娇地扬起虎头,放了一通响亮的虎屁,扬长而去。 悬崖绝壁下,幽暗深谷中,胜小弩仰着头,手里拉着长绳的尾巴,那绳网被铁心歌解开,铁心歌就用那条长绳攀岩而上。 胜小弩的心情很复杂,原本简单的她自从铁心歌出现后,居然在简单的平面上勾起了几点起伏的山峦。 依着她的性子就该一箭杀了这个坏蛋,或者至少要叫他吃点苦头。 可是现在不行了,莫说哥哥不让她动手,她自己也下不了手。铁心歌那个坏蛋可是从贼和尚手中救下自己。 “也许他并不是真正的坏蛋。”胜小弩这么想着。 “他杀了花豹救了夫人,他还杀了那些贼和尚救了我,按道理他不像坏蛋呀?可是…可是他将同学推下悬崖,又、又玷污了那个大学姐…头都大了,不想了,不想了。” 嘭。 一团黑影自胜小弩身侧坠落,谷底松软的泥土野草被砸出一个小陷阱,一个人摔的骨头都碎了。 “啊,铁心歌…”胜小弩惊骇地睁大眼睛。 铁心歌攀岩前曾再三叮嘱胜小弩,让她回去找她哥哥。 铁心歌以为胜小弩很听话,所以才放心地将智孝和尚扔下悬崖。 他要知道胜小弩还在下面,肯定不会那么有恃无恐地扔和尚,高空抛物,砸到了胜小弩怎么办。 “怎么办?他死了…” 胜小弩不晓得怎么办,眼泪啪啪滴了一串。当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泪。 当胜小弩闷闷不乐地回到屋子,胜铁弓正在院子里磨他的铁箭,箭簇已被磨得锃亮,发出耀眼的黑光。 “他死了。”胜小弩哽咽道。 “谁死了?” 胜铁弓头也没抬,十分认真地磨着他的铁箭。 “那个坏蛋。”胜小弩说道。 “哪个坏蛋?” 胜铁弓磨好了一支铁箭,他将箭头放在眼前,仔细看有没有缺陷。 “就是…那个铁心歌。” 胜小弩咬着嘴皮子,她向来泼辣大方,今个不知怎么了,没由来地忸怩。 “他咋,死不了。” 胜铁弓发出一声笑,笑声从容淡定。 “可他就是死了,从悬崖上摔下的。”胜小弩终于恢复了常态。 “他去悬崖上干什么?” 胜铁弓抽出下一支铁箭,浇了一掌水,准备磨箭。 “他说要去宝界寺,我就带他去了,他从后山悬崖谷底爬上去,后来、后来就从上面摔下来。” 胜小弩心情放松后,说话开始流利了。 “哦。”胜铁弓应了声,却没有后话。 “哥哥…他真的死了。” “哦。” “他摔下谷底,骨头头碎了,头脸也碎了,好像还中了毒…”胜小弩觉得心情又不好了。 “可能不是他。”磨刀石发出磨箭的响声,胜铁弓很专注。 “是他,还穿着那破烂的校服。” “那也未必一定是他。好啦,你过来,听哥哥说,哥哥有事要办,明天就让人送你回城。” “哥哥不回城我也不回。”胜小弩望着胜铁弓,胜铁弓的眼神很柔和。 “听话,先回城,我过段时间也回城,院子里的秋菊也要开了。” 铁心歌在宝界寺没有找到那个神秘的傩壘头,当然也无法最终证实傩壘头就是白山西门,白山西门就是被宝界寺和尚控制的傩壘头。 趁着宝界寺一派混乱,铁心歌溜出寺外。 辨了方向,一路向山江郡行去。腰带里盘缠还有些,便在城外一个庄子换件农家衣服,又买了顶斗笠戴上,打远一看,可不是个地道的农家小子。 在山江郡他是犯人,也是死人。死人是不能抛头露面的。 山江郡没几个人认识他铁心歌,但为避免麻烦,铁心歌还是把自己藏在斗笠下。 进了山江郡,拐弯抹角打听,终于知道知味学堂众学生住在九衢客栈。 不好贸然进去,铁心歌在远处观察。 九衢客栈有人进进出出,却没看见知味学堂的人。还在奇怪,算算日子,马上想明白。今科秋试即将开考,众人可都忙着备考吧。 正想要不要进去,忽听一串张扬脚步声,三名大汉从街头走出,直奔九衢客栈。打头那恶汉正是匡片。 匡片进了客栈,余下两名恶奴守在门外。过了好一会,匡片和刘静定双双走出客栈。 没有跟踪匡片和刘静定,铁心歌从容走进客栈。临近秋试,客栈住满了赶考的各地学生。店家看铁心歌还以为是哪个学生的书童,也就没在意。 铁心歌瞟了一眼柜台后的房间牌,见二楼西边厢房标注知味学堂,当下心里有了数。 上了二楼,去西厢房,正巧一间房门半开,铁心歌压低嗓子道:“有人托封信转交东李子,请问在哪间?” 内里人回答:“西边靠最里那间。” 铁心歌敲开门,走进房间,关上门,摘下斗笠,东李子抢头一眼没认出,再仔细看,差点没吓死过去。 “铁老大,铁心歌,你是人是鬼?” 被恶鬼吓怕了,东李子有些发颤。 “还没死。”铁心歌干脆坐下。 “那毒药……”东李子赶紧捂住嘴,可惜话已说出口。 “你也想我死?” 铁心歌盯着东李子,猪肚眼中含着杀机。 “不不不,”东李子连连摆手,“我怕呀……” 刘静定家大业大,东李子还有求于他,更严重的是这里是山江郡,山江郡有个得罪不起的匡少。是以心中虽不平,但也只有受他刘静定随意摆布。 “我只想知道大学姐的死因。” 铁心歌严肃地看着东李子,眼光如杀人的利剑。那日送酒菜进牢房,东李子在地上慌乱地划了一个“勿”字,又悄悄擦去。铁心歌是看在眼里,这也是他来找东李子的原因。 “我…不知道呀…”东李子神态痛苦,双手抱头,半蹲着,“你别逼我,我真的不能……” 铁心歌起身,冷肃道:“如果你还是知味学堂的学生,你就不应该让大学姐九泉之下还要蒙受不白之冤而不能瞑目。” 东李子掩面低声痛哭。 铁心歌道:“你看着,我会让山江郡还大学姐一个清白,我要让大学姐沉冤昭雪,我会让所有的恶人罪有应得。” 东李子在铁心歌踏出门的一刻,终于再次开口:“匡少要刘静定考试时帮他作弊,刘静定让人将他抄好的夹带送给匡少。” 铁心歌在门口停留了片刻,沉默后说道: “很好。” 好什么,东李子不知道。铁心歌也不继续逼迫东李子,既然东李子有为难之处,逼他只会适得其反。uu看书 ww.uukans 但东李子的态度至少证实了一件事:大学姐是被匡少和刘静定逼死的。 血债血偿。 出了九衢客栈,转过两条街,站在街尾,看远处的忘情楼,似乎听到楼里匡少和刘静定淫风荡语,铁心歌猪肚眼皮微微颤抖。 打六岁进知味学堂,酸甜苦辣,冷暖自知。 可知味学堂是另一种形态的家,家长是个老胡子的夫子,不太管事,脾气大,心肠却好。 管事的是比他大两岁的大学姐,本该是待在闺房中的白玉葭,却要抛头露面,担负起学堂的诸多事务。可现在,这个大学姐没了。 再也没有人在学堂高亢呵斥了,再也没有人对他指手画脚重罚轻惩了,再也没有人和他温言细语问长问短了…… “大学姐,我铁心歌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 铁心歌发下誓言,右手拳头握得很紧,很紧。 “咦,这不是老姚家的小妹吗?姚小妹,来来来,陪你家匡大爷玩玩。” 街尾处摇摇晃晃跌跌撞撞闪出一个大汉,满口的污言秽语,正是匡片,轻薄挨着墙角根的一名少女。 少女的脸吓得失色。 “来呀,哟哟哟,都要出阁了,还这么害羞,好好好,匡大爷我就喜欢你这害羞的模样……” 匡片伸手去摸姚小妹的脸蛋,姚小妹脸蛋往后靠,靠在墙壁上就再也动不了。 “好看,真香……”匡片的鼻子凑过去。 砰—— 后脑勺挨了轰天锤一记闷响,匡片后脑凹进一个锤头,软绵绵地倒下去。 第119章 情报 山江郡府衙。 书房内,山江郡尹别天恩坐在书案后,一双精锐的眼睛注视着站立的滕舞,目光冷冽,语气寒烈。 “花豹袭击夫人,而且像发了癫疯?你射出十一箭,杀不了花豹,却让小乞丐杀了花豹?” “回府主,滕舞无能。” 滕舞秀美的脸腮粉红如桃,却是满脸惭愧,不敢抬眼看别天恩。 “这可真是蹊跷。” 别天恩手指指甲敲打着书案,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山江郡府尹别天恩,年四十,略有书卷气,但儒雅之中透着一股凌厉的霸气,无形中给人许多威压。若不是如此,大京帝国也断然不会派他坐镇山江郡。 别天恩在思索,滕舞屏气凝神。书房的气氛很是沉闷、压抑。 思索良久,别天恩舒缓了语气,神色也变得自然,说道:“夫人最近是不是去得勤了?” “还是初一十五,只是滞留的时间长了些。”藤舞如实禀告。 “宝界寺有无异象?”别天恩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 “没发现有何不同。就是…”藤舞回想着,咬着嘴唇轻声说道,“寺里的和尚好像增多了,方丈对夫人的态度也越发恭敬慈祥了。” 别天恩又陷入沉思。藤舞不敢打扰,静静地立在一旁。 “花豹的事你就不用打探了,另外夫人的安全交给你,你的箭法该好好练练呐。” 藤舞觉得后脊有些冷。 “出去吧。”别天恩挥手。 藤舞出了书房,才晓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宝界寺,花豹,画眉僧…” 别天恩右手五根手指在书案上有节奏有规律地敲动,将一道命令传了出去。 等做完这些,别天恩静坐在书房,又想了一会,这才起身,向后院走去。走进后厢房,隔着屏风,别天恩语气换成轻松:“夫人好些吗?” 花轿落地,花豹袭击,夫人受到惊吓。回到府中,静养多时,此时已经安然无恙。 “喝了一碗安心宁神羹,已经无碍。”夫人迎了别天恩进去。 等别天恩坐下,夫人道:“滕舞那孩子也尽了心,可别太多责备。” 别天恩拉过夫人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抚摸一回,轻叹道:“夫人你呀,就是心肠太好,万事都想着他人。” “夫君取笑了。那小乞丐没事吧?”夫人慈眉善目中流露出一丝担忧。 “滕舞说小乞丐左手骨折了,还拒绝了夫人的赏赐。不过应该没事。” 别天恩微笑,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样的乞丐可不多。” “是呀,他也算是救了我,我怎么感谢他都是应该的。些许点银两本不算什么,哪里晓得他连这个都拒绝。我跟夫君来山江郡算算也快十五六年了,还从未见过这等乞丐。”夫人感慨地笑了笑。 “夫人,你这次去宝界寺又求得些什么?”别天恩换个话题。 吴夫人起身,走到床边,自床头抱出个墨玉头枕,脸色微微泛红,轻声道: “画眉大师临走相赠,说是机缘到了,还说了句偈语:东山凤鸣,磁水龙吟。朝龙晚凤,龙凤呈祥。” 说到后面,语调渐弱,语气却充满着喜悦。 “东山凤鸣,磁水龙吟。朝龙晚凤,龙凤呈祥。”别天恩沉吟,俄而大笑,“夫人,你这是要给别家添一对龙凤儿女。” 原来夫人嫁给别天恩二十余年,一直不能生育。夫人每每以此为憾,觉得对不起夫君,这才每月初一十五前往宝界寺祈求。 以往多年,宝界寺主持方丈并无佛宝相送,这次却不同,画眉大师竟然送了一个墨玉头枕,头枕一端为龙,一端为凤,正是龙凤呈祥的吉兆。画眉和尚更说了机缘已到,想来这儿女之事有了着落。 别天恩心怀大好。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别家世代传承,可别到了别天恩这里绝祀。 只是他用夫人完全察觉不到的眼光审视那个墨玉枕头,他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但说不出来。 墨玉枕头抱在夫人怀里,就像是抱在夫人怀里的娃娃。 别天恩没有去接墨玉枕头,而是将手掌很自然地搭在墨玉枕头上,入手温润沁凉,滑软如丝。别天恩不动声色将一道道炁注入墨玉枕头中,便如雨线入水毫无反馈。 就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墨玉枕头,不过是造型好看,雕饰精美些罢了。 夫人的脸却有些微红,又有些期盼,能为夫君养育一儿半女,才是最大心愿。 秤掌柜还是秤掌柜,只是这次换了个行当,当了个卖酒的老板,伙计也只有一个,还是砣伙计。 酒铺门面不大,也不张扬,所以在闹市里也不显眼。 但卖的酒,品类繁多,酒品更是不错,有山江郡人最爱喝的草铺老酒,有大景城里那些个王公大臣喝的玉液琼浆,有北方的烧刀子,也有南方的米酿,甚至还可以找出枣子坡攀仙楼卖的泥封口的穿洞风。 草铺老酒。 招牌其实也不显眼,一般人不留意都会熟视无睹,但隔了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酒香,循着酒香便可走进铺子。整条小巷是山江大街的一条支路,酒铺早就有了,这条小巷便叫做草铺巷。 酒香不怕巷子深。所以即便草铺老酒埋在巷子深处,来来往往买酒的人却是络绎不绝。 秤掌柜做生意并不斤斤计较,有那些个一时忘了带钱,又或者银子不够的,秤掌柜也不为难,更不给颜色,久而久之,赊账欠账就多了起来。只是有一样,不许在铺子里喝酒。买了好酒,赶紧提回家或去酒楼喝。 “你再这样做下去,铺子要垮掉的。” 砣伙计呆鹅一般站在铺子当门处,眼神呆滞。没有人会留意,这么个神态呆萌,神情恍惚,神智混沌的伙计,却暗藏着一道犀利而警觉的眼神。 午后更是人困马乏中,酒足饭饱后,通常这个时候铺子是最清闲的。砣伙计确实很闲,所以他像只呆鹅一样一动不动,是不想动吧。 有午后的闲风悠闲地吹进铺子,就像一位常客飘着轻浮的脚步。 然后,砣伙计垂在大腿旁的手指随着那股风开始有节奏有规律地弹动,将大腿当作了琴弦,砣伙计的动作看起来很随意也很写意,一般人谁会注意这么个细节呢。 这时,打门外走进一个酒客,看样子是外地人,身材高大,长着一副马脸。 马脸酒客进来后随意打了个招呼,就去看架子上的酒坛。 秤掌柜欠了欠身,笑着招呼道:“欢迎贵客,本店有各种酒,最有名的还是本地的草铺老酒。” 马脸酒客侧着头说:“这店伙计不给客人介绍,却要掌柜的亲自来,也是稀奇。” 秤掌柜讪笑:“可不是,这么个呆鹅,还不去招呼客人。” 砣伙计一脸的不高兴,嘴巴咕叽咕噜地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莫名的话,反正掌柜和客人都听不懂。 “这只呆鹅啊,要不是看在你死的老表姐面子上,我还真不雇了。” 秤掌柜叹口气,又伏在柜台上,拨弄他那永远都算不完账的算盘子。 噼里啪啦的算盘珠毫无章法也毫无规律,但若是打小就训练过算盘的,听得出秤掌柜不是在胡乱打,他确实在算账。一连串的数字,有加有减,也就有收入有支出。 马脸酒客眼睛在浏览那些酒坛,耳朵细不可察地轻轻跳动。 “客官可是选好了酒?” 砣伙计站在马脸酒客的背后,像一只跟在人身后的呆鹅。 马脸酒客没理会砣伙计,门外巷子口那头传来木槌打姜糖声,一声一声,姜糖在木槌下粘稠韧劲。 “要说酒呀,来到山江郡就该喝山江郡的老酒,草铺老酒,来两坛。”马脸酒客这时就笑了。 送走马脸酒客,砣伙计也不呆了,虽然样子还是不变,说道:“外乡人,大景那边来的。” 秤掌柜沉思着,手指却没停,仿佛他的账一天也算不清,一辈子也算不完。 两个人一个站着发呆,一个坐着打算盘,各司其职,互不相干。天底下这一对掌柜伙计也算是奇葩了。 巷子里有风,风送各种声响,有木槌打姜糖声,有瞎子算命占卜声,有小贩沿街叫卖声。 “这个月的账目真是乱,头旬进了草铺老酒三大车,一车十八坛,一车二十坛,还有一车没到货,卖出去三十二坛,十八加二十减三十二,却多出四坛,这账算的…” 秤掌柜摇摇头,算错了,不满意,要从头来过。 砣伙计的毛病又犯了,手指在大腿侧轻轻地敲击,似乎根本就没听秤掌柜的唠叨,却是心绪飞扬,和风而奏。 别天恩从夫人香阁回到书房,书房内另有机关,机关开启后却是一间密室。密室顶部状若喇叭,又似穹庐;与之相对的是一个漏斗,漏斗之旁却是一张檀木书案。 别天恩坐下,密室静寂无声,看书 .uukahu 唯有他的手指敲击檀木书案的轻不可闻的声音。 他是山江郡府主,除了正常的渠道和明处的眼线,自然还有他独自掌控的秘密情报网。 当他发出指令后,这架秘密机器就高速运转起来,整个山江郡从城内到城外百十里,甚至更远一点,所有他想要的情报将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在他的书房中。 现在,所有有价值的情报一个接着一个呈现在他的面前。 有些是单纯的客观事实,如白虎即将成妖,百兽大闹宝界寺。有些在后面还加了一些分析和推论,如北边来了人,数目暂时不详,可能是有目的而来。 当然,所有的消息最终会演变成什么结果以及如何应对,则最终需要别天恩定夺。 “宝界寺豢养妖兽?那个大和尚想做什么?” 别天恩又想了一会便没再多作思考,他提笔在一张细绢纸上道:山奇军一级戒备,密切注视宝界寺。 细绢纸乃特殊工艺制作,为独供,旁人无从获取。 将细绢纸折叠放进一个小圆球中,手指发力,一道禁制封住圆球。这才扔进漏斗中,小圆球自漏斗而下,滚动滑行而去。 谁也看不到,小圆球入漏斗变作小小竹鼠,竹鼠分辨方向,向目的地飞速奔跑。 “宝界寺大肆捉拿小乞丐?这个小乞丐有点意思。” 这会他没有发出指令,他应该是想到了夫人遇险那一幕,他似乎在想象当时的情景。 手指轻敲了一回,意思是再去打探。显然,小乞丐的重要性比不上宝界寺有可能带来的危险。 第120章 秋闱 今科秋试开考。 别天恩起个大早,焚香沐浴,更换礼服,他是山江郡府尹,也是本科主考官。 当今太平盛世,宇内安宁。大京帝国正逢盛世,皇帝贤明圣达,励精图治,群臣尽心竭力,百姓安居乐业,正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秋试科举,是为国家选拔人才,他这主考官又岂能等闲视之。 山江郡贡院前一片静寂。无人敢高声喧哗,赶考学生神色严峻,态度庄严,排队检查入场。 别天恩甚是满意。 左右考官态度庄严,贡院诸官员悉心安排,今科秋试井井有条。更有喜鹊栖息枝头,一声报喜,确是好兆头。 “秋日韶光,好景常在;皇恩浩荡,泽被帝国。今科秋试,必将人才辈出,山江郡选拔一等一学子参加帝都秋试,定能为郡府乡土争光。” 这名考官年龄不小,六十多岁,拈着胡须,含笑点头。 “韩祭酒勤勉为国选拔人才,兢兢业业,劳心劳力,今科秋试有劳了。” 别天恩虽是地方主考官,但对韩祭酒十分的客气。韩祭酒本为帝国国子监祭酒,今科秋试担任山江郡主考官,也是帝国对地方上秋试的重视。 大京帝国律法,每逢秋试,一般由地方长官担任主考官,国子监各学司业、主簿、博士、学正等分派各郡县担任副考官。 地方长官担任主考官其实是个虚名,真正命题、阅卷、取名的还是副考官完成。 山江郡却是迎来韩祭酒,早已超过正常级别,足见山江郡在帝国的分量和地位。是以今科秋闱,山江郡有两个主考官,并不安排副考官。 “报~”检查小吏禀报。 “何事禀报?”别天恩道。 “今有枣子坡知味学堂学生黄敬一夜里偶感风寒,但此子不愿错过今科秋试,带病赴考。因害怕风寒传播,黄敬一头戴斗笠,以纱蒙面,隔离流毒。请示主考别大人、主考韩祭酒,可否让他进场考试?” 别天恩未言。韩祭酒拈须思量片刻,道:“黄敬一心怀帝国,带病考试,其情可嘉,当予鼓励,准!” 朝廷重视山江郡,皇上更是器重别天恩,否则怎会派他堂堂国子监祭酒来此担任主考官。 这已是破例,自帝国立国以来,一处地方秋闱出现两个主考官,实为唯一。 韩祭酒很是明白事理,见别天恩不语,但神色平静,微些赞许,当机立断,准许黄敬一参加考试。 这两人都是官场的老狐狸,一个眼神一个神态,自然是彼此心照不宣。 别天恩是地方长官,也是秋闱主考官,但说到底,考场的事交给国子监才是最好的方案。所以别天恩将这个面子给了韩祭酒。 除了面子,更有一层关系。 天下书塾,尽皆出自国子监门下。尤其这枣子坡知味学堂,夫子白清清本就出自国子监。 至于韩祭酒和白清清的关系,大京帝国官场上混的,谁不清楚。别天恩虽不言明,可态度表明了一切,面子之外再给一份人情。 “若是我帝国各郡县州府学生都如黄敬一一般,又何愁人才不足。别大人,山江郡当真是地灵人杰,英才辈出呀。” 韩祭酒一点都不迂腐,恰到好处地送上一句溢美之词。 能做到帝国国子监祭酒这等级别,哪有迂腐之人。要知道,某种程度上,祭酒给太子授课,当得上是皇帝的半个老师。 “韩祭酒亲力亲为,一心为国选拔人才,不论贫富,选贤举能,大公无私,那才是帝国的榜样。”别天恩轻轻一笑,抱拳道。 韩祭酒春风满面,拈须微笑:“别大人廖赞了,为皇上办事,岂敢居功。” 两名主考官谈笑风生,黄敬一慢腾腾走进号房。 山江郡贡院几排长房前后并列,每排长房隔成数十间耳房,上标序号,称为号房。 黄敬一在丙三号,隔壁是谁,不得而知。至于东李子、刘静定、匡少等,序号全部打乱,人影子更是看都看不到。 号房内一张桌案,一把椅子,那椅子也可以充当半张小床。从进去时起,两天一夜都不许离开号房,吃喝全在里面解决,另有出恭挂牌,可申请如厕。 辰时到,举行祭天仪式,别天恩和韩祭酒居前,一众官员紧随其后,仪式简单而庄严。 仪式后,三声洪亮钟声响起,秋试正式开始。 此刻,山江郡无数百姓翘首以盼,议论纷纷,讨论今科解元可能花落谁家。 也有暗庄开盘的,山江郡本府生员郑铮龙高居第一,枣子坡知味学堂的刘静定居然排进了前十。 可惜孔聚财跳崖了,否则小胖子一定全部身家押上铁老大。 监考官展示考题,今科秋试由韩祭酒命题,是一道策论:论太平策。 天下太平,当论太平。但如何太而长平?居安思危,常备忧患意识。韩祭酒这个命题没毛病。 轻轻取下斗笠,纱布内一双猪肚眼猛地睁开,黄敬一变成铁心歌。 昨夜秋风起,黄敬一受凉,确实感染风寒,到现在还躺在九衢客栈客房床上。东李子将这个消息暗中告诉了铁心歌。 严格说来,铁心歌在知味学堂真没读进多少书,每日里就做着黄粱美梦,白老夫子教授的《大论》大多一知半解,这时要他提笔作文,洋洋策论,真是难为他了。 可是有一样,铁心歌绝对算得上是那种具有奇思妙想标新立异天马行空的人,虽无法与天才等同而论,但真正要做起文章来,总有惊人之作。不然,也不会有“我有大气”那等奇文了,也不会有孔聚财那等私自刻印成书的铁粉了。 盯着稿纸,咬着笔杆,双眼喷火,“太平”二字就像针扎进脑海,枣子坡受贼秃驴侮辱受京兆衙门捕快欺压的一幕幕,闪电似的却又缓慢如时间停滞一般出现:成掌柜死去的老爹、沉湖的庄寡妇、掉进井里的刘府小丫鬟、三黑子、姚老头…还有悲壮的牛八和他未过门的媳妇椿香、苍龙岭的强盗,更有夫子自爆…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被欺凌而屈死的?哪个不是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要天下太平,就须要有太平之本。何为本?民强乃为本。 忽地,识海中的标记“文学”的文件夹开始晃动,先是轻轻地跳三下,接着是急骤地震动,仿佛有按奈不住的冲动。 铁心歌脸色古怪,这一刻,心意与那文件夹相通,仿佛进入一个无我无妄之境,提笔的手不由自主地蘸墨落笔: 夫天下太平,当论太平。然如何太而长平?在于知安更于知危,去奢而劳作,自律而静心,删淫而重兵。若安危不知,则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落笔若雷霆,惊风雨,泣鬼神。铁心歌完全不能自已,手随笔动,洋洋洒洒,一篇《论太平策》一挥而就。 昔者君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 …… 今天下内有权臣窃国,玩弄权术,欺上瞒下,视百姓如草芥,媚君上以蒙蔽,而民不敢愤怼,甘为鱼肉。外有异族强敌环视,虎狼野心,觊觎之心不死。东魆海岛矬子寇,屡犯边土;西疆流沙头陀兵,数次挑战。寇贼凶残而暴戾,犯疆土而杀百姓者,何故?此其心贪婪奸猾凶暴。惟抢劫财物,掠夺珍宝,奸污妻女,杀我子民得逞,乃民之怯懦所致。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故民强则国强,国强则雄霸天地,此之为太平之本。 太平策,强民则强国。无二策!(注:本文套用苏轼《教战守策》,) 笔住,气息,静默。大汗淋漓,却又不晓得多么的畅快惬意。前后不过一炷香功夫,铁心歌一气呵成,一篇《论太平策》,洋洋策论,浩浩大观。而笔意雄健,恣意汪洋,书法雄奇,力透纸背。 没有任何犹豫,落款封名处书写一行字:枣子坡知味学堂铁心歌。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说什么死囚,判什么秋后问斩,统统都抛开。帝国秋试,就该堂堂正正端端正正写上自己的名字。 文成,收卷。uu看书.uukanshu.c这也太神奇了吧。铁心歌神色莫名,不相信,却满心欢喜,识海中那神秘的科技之光文件包居然还有这等妙处,简直是身上带着一个翰林院大学士。 “张婶送我的这个科技之光到底是什么宝贝?”铁心歌那对猪肚眼简直是中了大奖似的放出无限光彩。 “其实我书法更了不得,没有那飘逸俊朗的书法,这篇策论也就等而下之了。” 铁心歌鼻孔朝天,喷出一丝轻蔑的鼻音。 日头才升到中天,午时尚未到,秋试才刚刚开始吧。也就短短的大半个时辰,铁心歌就做完了策论,这若是传了出去,不知山江郡那些暗庄会不会重新标注。 铁心歌抬眼看号外,正对着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小空地,空地的对面就是监考房。 眯缝着眼睛,铁心歌看到两位主考面挂笑容,谈笑风生。一个中年人,面相白净,五官清俊,但这平和的神态中却散发出一种威严,不怒自威。另一个小老头,胡子却是黑的,显得比白老夫子要年轻,可似乎却有相同的气质。 铁心歌没由来地冲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一笑,笑容真诚、纯净、热情。笑容之内却在思忖一个问题:刘静定和匡少如何作弊? “那考生甚有意思,不好好考试,却朝老夫微笑,何意?”韩祭酒老眼不昏花,看的仔细。 此刻铁心歌想是陷入深思,以手托腮,再也不看主考官。 “岂有此理!”韩祭酒突然发飚,就要腾身站起。 “祭酒易怒。此子从容淡定,冲虚平和,定是胸有成竹,下笔成章了。” 第121章 学生要实名举报有人舞弊 山江郡贡院布局,主殿巍峨雄伟壮观庄严,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威压,便是在山江郡中,也是一等一的标志性建筑。 主考官端坐大殿,面朝号房,和考生脸朝脸。也因为如此,铁心歌才会朝主考官发笑,韩祭酒才会勃然发怒。 山江郡是大京帝国大州,州府秋闱在此,省试春闱也在此。是为帝国两级贡院院,俗称考试院。另有至公堂、举贤堂两处,寓意考试公平,擢拔贤才。 “别大人,今科秋闱,三千考生,气象万千,蔚为壮观。就算是比起帝京的殿试,也不遑多让。”韩祭酒轻捋胡须,微微颔首。 “韩祭酒见多识广,倒是让韩祭酒取笑了。山江郡不过占据了地居帝国中腹的便宜,辖区大些罢了。但学堂不足,教化不振,考生虽多,出类拔萃的却少。我是怕难有几篇文章入得了祭酒的法眼。只是这些考生心怀报国之志,便算是读书不精,文章不湛,也是帝国臣民,山江郡的勤勉学子。” 别天恩话里几层意思表述的明明白白,既有对韩祭酒的推崇,又说到山江郡的不足,谦中有中肯,虚里含实际,平静下隐藏一丝忧虑,矜持内浅透一股骄傲。 “别大人过谦啦。说起山江郡,朝堂之上,又有哪位大人不竖起拇指,赞誉有加?” 韩祭酒脸色带笑,却让人捉摸不透那份笑意。 别天恩一惊,地方官员远离京都,最怕的是被朝堂上那些大人盯上,但凡有一点谗言讥讽,便是上十道奏折也说不清。 表面上却淡定从容,不接话,静静等着。 别天恩知道韩祭酒绝不止是来赞许自己的。 国子监堂堂祭酒,不远万里跑到山江郡担任地方上秋试主考官,莫说是本朝没有的事,便是这广广大陆,历朝历代,也绝无发生过。 果然,韩祭酒续道:“山江郡在别大人治下,十多年来,政通人和,百业俱兴。农耕商勤,欣欣向荣。春秋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当的起‘勤政为民’四个字。” “不敢!”别天恩稍稍欠身,抱拳朝北,“那都是圣上的贤明圣德,洪恩浩荡,才有山江郡百姓今日之福。” 别天恩为官多年,深谙这做官之道,任何功劳都是皇帝的,言语中绝不提及自己。 话锋一转,韩祭酒面色有些凝重:“闻听前些日子山江郡发生一起谋奸命案,作奸犯科的是知味学堂的童生铁心歌?” 别天恩再惊。 忘情楼上发生的这么个小小的跳楼案,居然传到了帝京,且传进了国子监。那么国子监韩祭酒此次出京,是受皇帝旨意,还是个人行为? 但有一定可以肯定,山江郡有帝京的暗探。 别天恩对这点一丝都不怀疑,只是疑惑那个不起眼的案子怎么惊动那些大人们。 那件案子,其实小得不能再小,甚至别天恩都没有亲自过问,自有有司去处理。现在韩祭酒突然提及这件事,莫非有别的意思。 见韩祭酒拈着胡须,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别天恩略加思索,心头豁然明悟: 不是案子有多大,不是死的白玉葭有多重要,而是白玉葭上了五层楼。 五层楼是禁区。 当年的太子,今日的皇帝题诗在上。原来是为这事。但也不至于吧。还有一层,知味学堂毕竟是韩祭酒师弟白清清的教授书塾,韩祭酒是在为了白清清讨要说法。 别天恩心里琢磨,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慌乱,沉声道: “山江郡发生这桩命案,确实伤风败俗,有损风化。案件死因于知味学堂童生铁心歌鬼迷心窍,奸污学姐白玉葭,至后者神智恍惚,错上五层楼坠楼而亡。只是那铁心歌虽是知味学堂学生,但案子本身却与知味学堂无关。本案已有判定,那铁心歌也羁押在死牢,只等秋后问斩。” 几句清晰的陈述,却又将案件本身轻描淡写化,又给了韩祭酒十足的情面。别天恩果然老谋深算,世故练达,说的是滴水不漏。 遇变不惊,沉着冷静,随机应变,果然是一方诸侯。 心中一叹,只可怜了白玉葭这黄花姑娘。韩祭酒放下拈着胡须的手,换上另一副温和笑容,身子向别天恩微侧,低声道:“此次出京,圣上让我问问驸马爷,懿容公主可有喜事?” 又笑道:“这本是皇家家事,你看呀,我这个人这张嘴是多讨人嫌。” 别天恩神色终于变化,有些尴尬,有些惭愧,还有些古怪。 韩祭酒摆手道:“算了,算了,有些话呀,你驸马爷亲自向皇上禀报好啦,省得不知情的人还说我无事生非,烂嚼舌头。” 铁心歌早早闭卷。在考号里呆坐,却不能提前交卷,更不能随便溜达。秋闱第一场,定于八月初九,须在号房里呆两天。 “舞弊……”铁心歌想着舞弊的种种情景。 夹带,换名,传递,冒名,翻号,能想到的都想到,想到时一阵古怪的讪笑。 自己冒名顶替黄敬一,那可是永不录用充军戍边的大罪。 大丈夫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铁心歌愣,心却宽,决定的事,做了就绝无反悔。 午时时分,考生们饥肠咕噜,便开始进食。包子馒头居多,都是自己带进去的。 有监考官来回巡视,眼光犀利,似乎要从那些包子馒头里搜出文字。 午后有考生半卧休息,也有考生冥思苦想,也有考生修改重写。山江郡秋闱这篇太平策不好写呀。 到黄昏时,夜幕将至。号房里开始点起蜡烛,烛光次第亮起,从大殿看去,就像一排排的灯笼。 别天恩和韩祭酒用过晚膳,依律法,主考官及副考官并随从小吏不得擅自离岗。 “丙三号房那考生神情游离,浑浑噩噩,无所事事,考生何人,查来禀报。”韩祭酒目光如炬,洞察秋毫。 不多时,巡考上报:“禀大人,丙三房是知味学堂童生黄敬一。” “黄敬一?就是那个先前冲老夫笑的黄敬一?就是那个感染风寒坚持参考的黄敬一?”韩祭酒脸色一怒一舒,明显好转。 “大人,可要小以惩戒?” “带病考试,精神可嘉。免了吧。”韩祭酒摆手。有意无意瞟眼别天恩,别天恩正闭目养神,好像根本就没留意这件事。 两只老狐狸。 韩祭酒主动挑起话题多,别天恩却一味装聋卖傻,只在关键处表明态度,绝不将麻烦扯到自家身上。 夜色中,刘静定捂着肚子往茅房跑,边跑边喊:“哎哟,肚子疼,会不会是包子馅儿不干净,哎哟……” 刘静定闹肚子生怕别人不知道。 “等等,检查。”巡考官可不管你闹不闹肚子,上下里外仔仔细细检查,连衣角内裤都没放过。 “实在忍不住了,哎呀……”刘静定打了个臭屁。巡考官捂住鼻子,挥挥手示意他快滚。 闹肚子,去茅房?铁心歌隔着两排号房,自言自语:“也不怕辛苦?也不怕臭?” 刘静定进了茅房,蹲下身,艰难费力地从下身抠出一卷牛皮纸,神色很是痛苦。牛皮纸沾满了污秽的黄屎,臭不可闻。 “哦嗯……” 刘静定痛苦地呻吟,然后是呼啦啦的腹泻,想必是在包子里掺合了泻药,这时开始发作。 为了舞弊,刘静定这罪可受大了。 “匡少旅,总有一天,我刘静定要让你十倍偿还。” 面色狰狞,刘静定闷闷地呻吟。待缓和后,才摸索地从墙壁上取出一块砖,小心翼翼将牛皮纸卷塞进去,再将转头放回原处。显然,没有内应,刘静定是无法做到。 脸色慢慢恢复平静,刘静定似乎从痛苦中活了过来,低低咒骂着。 考试作弊方式繁多,但能做到刘静定这等**花自虐式,称得上是前无古人,艺高胆大。 主殿内韩祭酒喝了一口浓茶,精神提高了不少。从辰时到现在亥时,确实有些疲惫。 看不出别天恩精神状态,整整一天,别天恩表现几乎没什么变化。 “到底年龄不饶人呀。”韩祭酒心中感慨。脑海里浮现青春的画卷,韩祭酒也曾年轻过。 没由来的暗自轻叹。 “禀报大人,有人举报。” “哦,何人举报?举报何人?”韩祭酒从沉思中惊醒。 别天恩原本闭目养神的眼皮也睁开一线。 从本朝开科以来,舞弊者层出不穷,手段花样百出,朝廷之监考官与考生的斗智斗勇就从未停止过。是以有考生舞弊并不惊奇,朝廷也不会因此降罪地方州府。 “禀大人,举报者是丙三房知味学堂黄敬一,那黄敬一说,学生要实名举报有人舞弊。他举报的乃是知味学堂刘静定和山江郡匡少旅同谋舞弊。” “可有证据?”韩祭酒正襟危坐。 “黄敬一实名举报,言辞灼灼,说刘静定挟带文稿私传匡少旅,地点在茅厕。” “如何证明?” “其一,文稿必有臭屎之味;其二,字迹必然潦草,且故意写有错别字。”小吏模仿黄敬一语气照实说。 “刘静定和匡少旅号房多少?” “刘静定是乙七十八房,匡少旅是甲五十九房。” “甲乙东西两端,丙又相距甚远,便是要作弊,如何联络?便是要知晓舞弊,又如何得知?” 韩祭酒文章独步天下,且久经考场,经验丰富,侦查手段高明,但这桩举报稍显离奇。 “黄敬一说本在休息,睡意朦胧中听到刘静定喊肚子痛,黄敬一还说,大人明察秋毫,定然早有了分寸,不动声色,待君入瓮。” 不着痕迹地将一顶高帽送给韩祭酒,着实大为受用。 若是这顶帽子送给别天恩,未必会起到效果。国子监祭酒文章虽好,却比不得地方那些个精通政务老奸巨猾的长官,黄敬一如此羚羊挂角的奉承,韩祭酒当然乐得享用。 韩祭酒霍然一顿,不觉忆起夜阑人寂时刘静定那一声声的“哎哟”,当时觉得别扭,现在仔细想想,确是再好不过的暗号。 不等韩祭酒发问,小吏偷偷看一眼别天恩,十分肯定道:“下官询问了,uu看书 ww.uukanhuom匡少旅确实在刘静定之后上了茅房。” “查!” 别天恩终于睁开眼,犀利的眼光剑一般锋利冰冷。 韩祭酒主管考试阅卷,别天恩主管考试纪律,由别天恩下令追查,没毛病。 监考官突击检查,直奔舞弊主角,正是手到擒来。 结果符合黄敬一说法:文稿臭气熏天,字迹潦草,有几个明显的错别字。 “大人,冤枉呀。”刘静定磕头如捣蒜,“大人可命人对笔迹,一看便知。” “不用看,本官怕臭着监考官。”韩祭酒冷哼道。 刘静定一怔,居然忘记磕头。 “是不是想先对对你的后庭臭……”一个“屎”字实在说不出口,韩祭酒毕竟是文章泰斗。 牛皮纸包裹的文稿还悠悠散发着臭气,刘静定自来到山江郡就和匡少鬼混,鱼肉吃多了,青楼混乱了,肠子里的浊物自然发酵的臭些。 “请大人明鉴,定是有人陷害学生,是东李子?对,一定是他,他一向对学生妒忌,害怕学生高中解元。” 刘静定脸色异常难看,充满着阴狠和狂躁。 “依我大京帝国律例,凡举罪者必有人证物证,请问大人,人证何在?” 刘静定平息心绪,他知道事关重大,紧急关头,一个不慎,必将万劫不复。 物证在大人手上,虽然自己故意写的笔迹潦草,还有几个错别字,但真要验字倒是可以巧言令色强词夺理。牛皮纸上的大便也好说,咬定是被人诬陷。 打定主意,那就是死活不能承认。 第122章 跪与不跪 “带匡少旅。”韩祭酒不会被一个小小的童生牵着鼻子走。 知味学堂怎会这样?先是铁心歌强暴白玉葭,再有刘静定考场舞弊,更有黄敬一主动揭发秋闱弊案。看来这里面的水很是浑浊。 哼哼,那就让我替你清理门户,还知味学堂一个清清白白。 “带证人黄敬一。” “举报人黄敬一拜见大人!”铁心歌先到,向高高在上的两位大人行学生礼。 “黄敬一,你好大胆子,竟敢无中生有,造谣诽谤。” 刘静定没想到举报的不是东李子,而是瘦小懦弱的黄敬一。 “大胆,公堂之上,岂由你喧哗?” 别天恩不怒自威,顿时大殿一片静默。 刘静定咬牙切齿,一双眼惊疑未定。见那黄敬一头顶斗笠,面戴纱布,站立殿堂,满腔恨意油然而生。 夜深人静,贡院大审。这在秋试中并非稀罕。 两天考试,考生固然殚精竭力,主考更是抖擞精神,全神贯注,盯着蚊子一样。 “大人,这是诬陷,是诬告!” 匡少旅押进大殿,声嘶力竭,青筋暴起,把自己当做了无辜的小绵羊。 “跪下!”差吏厉声呵斥。 “跪下?哈哈……”匡少旅一把撕开外衣,露出胸前挂着的一块金牌,得意洋洋,“这是先皇赏赐我匡家的免礼金牌,戴此牌着,跪天跪地跪皇帝。大人真的要我下跪?” “这……”韩祭酒确有为难。 免礼金牌乃是先皇所赐,棘手得很。 “当然要跪!” 铁心歌在匡少旅身后用力踢出一脚,匡少旅没留神,噗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地。 “谁踢老子?”匡少旅扭头,想站起来。 不想后背被铁心歌一脚踩个结结实实。匡少旅一下子没爬起来,铁心歌缩回脚。 “拜天拜地拜皇帝,免礼金牌,没错呀,朝廷科举,那是皇上开的,主考官代表的就是皇上,不拜主考官就是不拜皇上。你区区一个世袭的子弟,也敢罔顾国法,藐视皇上。罪大恶极,其心叵测,当诛!” 铁心歌大义凛然。 一通斥责,堂而皇之。韩祭酒拈须点头,对眼前这个黄敬一又多了一份好感。别天恩凝视的眸子多了一丝思考。 这罪名匡少旅可担当不起,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扭脖子道:“磕就磕。你又为何不磕?” 他和刘静定都跪着,偏偏这个家伙是站着,心里一万个想不通。 “天地君亲师,学生当然要拜老师。可不是现在。这是公堂,我是举报人,当然不跪。” 铁心歌理由充分。 学生拜老师,那是在秋闱中举之后的,登门认宗师的。现在嘛,我举证你,何须下跪? 匡少旅一时语塞,他本纨绔子弟,论起口舌之辩,除了强词夺理,刷刷少爷脾气,哪里还有应变之策。 “匡少旅,本官问你,考场之上,可有作弊?”韩祭酒眼神冒着冷气。 别看匡少旅在其他人面前威风凛凛,见着韩祭酒,早有点心虚;再偷看别天恩,心里愈发冰凉。刚进来时拿免礼金牌作挡箭牌,不过是狐假虎威色厉内荏装腔作势罢了。 和刘静定串通舞弊,简直是天衣无缝,照道理不会被发觉。这没道理呀。 难道是……匡少旅暗中瞟了一眼刘静定。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会有其他人知?莫非是你泄露出去的?想到这里,心里升起一股无名业火。 “回大人,我在考场专心作答,并无舞弊。”匡少旅打死也不敢承认。 “黄敬一,你是人证,可有证词?”韩祭酒转问铁心歌。 “禀报大人,学生向来和同学刘静定要好,昨日刘静定来找学生,问我那塞进方法。” 铁心歌指指牛皮纸,又指指刘静定的后腚。 “学生当时就问你要塞那个作甚。起初刘静定不肯说明,学生就说若是你不说明,那便当你没来过。刘静定见此就要学生发个毒誓不得说出当日秘密。见学生发了毒誓,刘静定才说出这个无耻计划。与这种无耻之徒相交,是我黄敬一的耻辱,是对秋闱的亵渎,也是对朝廷的不敬。是以学生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才要实名举报,以报陛下!” 铁心歌侃侃而谈,一身浩然正气,弥漫贡院。 “什么?你血口喷人,你才是无耻之徒。我几时找过你?我只找过东李子……” 刘静定气急败坏,话才说出口,猛觉不对,见大殿内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知道不好,浑身虚汗淋漓,咚咚咚连续磕头,声泪俱下。 “大人,不是…是…” “奸猾之徒,无耻之辈!”韩祭酒怒火中烧,戟指点到,“无德无品,枉读圣贤之书,绑了。” 刘静定面色惨白,全身发软,犹自哀求:“大人,我是冤枉的……证据……” “大人,这是刘静定找学生时带来之物。”铁心歌将一张便笺递上去。 便笺是匡少旅让匡片带给刘静定的,却是一张简易地图,最突出的是标明茅厕的位置,并在墙壁方位上用红色点了点。 “图,你怎会有同样的地图?”刘静定彻底懵了。 那日铁心歌打晕匡片,带去审问,挖出舞弊秘密。至于图纸,一图两张,明显来自于贡院内鬼。 “匡少旅,刘静定已招供,你可认罪?”韩祭酒快刀斩乱麻,以雷霆手段先收刘静定,再逼问匡少旅。 “我,我没有!”匡少旅态度强横。他知道今夜一旦认罪,那就万劫不复。 “那么,这文章是你写的?”韩祭酒将桌案上一卷文稿扔在地上。 “是、是我所写。” “奈何和牛皮纸中夹带一模一样?”韩祭酒可不是好糊弄的。 “那是我先前写的草稿,去茅厕时不小心掉进茅坑。”匡少旅苦苦支撑。 “也罢,算是你写的,这开头一句‘太平盛世,当思皇思浩荡。千秋功业,可比尧舜禹堂’却是何意思?” 韩祭酒拈须发问。好像那两句写的不错,当受奖励。 “‘太平盛世,当思皇思浩荡’,此句是说当今太平盛世,皇上的思念很很浩荡,所以做人臣的应当思念皇上的思念……嗯,我当时就这么想的。” 这匡少旅不学无术,却攀附风雅,好好的世袭爵位不要,非要自己去科举,也算是纨绔子弟玩出新花样。 刘静定故意写几个错别字,本意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哪里想到匡少旅居然浑到这等程度。 大殿中有人忍不住轻微发笑。匡少旅抬头见韩祭酒拈须不语,别天恩侧头静思,还以为这两句解说得极佳,心中惴惴不安稍稍缓和。 “这第二句嘛,尧舜禹我知道,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是说皇上的千秋功业,可以放在尧舜禹的大堂上……”匡少旅偷观韩祭酒微微颔首,更加坚信自己的解答,神色颇为倨傲。 “混账!气死我也……” 韩祭酒眼珠子瞪圆,胡子吹到鼻头上。 明明是“尧舜禹汤”,却被匡少旅这混账解成了“尧舜禹的大堂”,实在可恶。 不止匡少旅可恶,那个刘静定更加可恶。韩祭酒的鼻孔向绑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刘静定狠狠地喷气。 “绑了,都押下去吧,明日交给府衙再行定罪。”别天恩手背挥挥,这桩舞弊案再无什么审问之处。 “还有,本府想知道是谁作内应。”别天恩的脸色如铁,一众官吏战战兢兢。 他的治下出现秋闱弊案,虽说普通不过,只是当着国子监祭酒,这脸面实在挂不住。 “学生告退。”铁心歌拱手作揖,施礼后退。 “慢!”别天恩犀利的眼眸盯着铁心歌,“你就不能让本府见识一下真面目?” “学生夜里感染风寒,此时病情加重,学生本来打算举报后退出秋试,以免传播,产生疫情。” “小小风寒嘛,本府有的是良医,无妨。”别天恩执意不退。u看书.uukanshu 眼前弱弱学生,出手却极为凌厉,招招戳中对方要害,确实是个厉害人物。别天恩有诸多不解,疑惑越多,怀疑就越深。 “大人真不怕?” “呵呵,你这股子气老夫越看越喜欢,别大人不怕,老夫也不怕。”韩祭酒拈须大乐。他对这个黄敬一是越来越感兴趣。 “如此,恕学生惊吓大人之罪!” 铁心歌缓缓摘下斗笠,连同面纱慢慢移开,一张匪夷所思的脸就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看一眼一个月都不想吃饭的脸:满脸的水泡,水泡鼓胀,像一只只黑色的蚂蚁爬来爬去,那些水泡就轻轻地动荡,似乎随时都要迸裂。 韩祭酒扭头,实在看不下去了。 别天恩冷静许多,挥手道:“念你举报有功,惊吓之罪,免!着你先行回去,本府会派良医加紧医治,一切费用你无须担心,本府一力承担。” 别天恩见韩祭酒对黄敬一的态度,就顺水推舟做了份人情。 别天恩没看出名堂,韩祭酒不忍看更不敢直视。铁心歌重新戴上斗笠面纱,告声罪,退出大殿。 旁人哪里清楚,铁心歌心意与手腕手镯砚台勾连,将剧毒布满脸上,这才骗过别天恩和韩祭酒。 走出贡院,铁心歌的心情并没有多大欢喜,这才是第一步吧。 “除黄敬一举报有功,知味学堂所有人等,一律羁押,待真相大白后再行决议。” 韩祭酒补充道。看来这位帝国国子监祭酒是真动怒,大发神威,要替白老夫子整肃门墙,清理门户。 第123章 我叫你阿鬼吧 山湖郡大牢阴暗潮湿,幽深恐怖处传出低低的抽泣。 刘静定独自关押在一间牢房,享受当初铁心歌的待遇。 巧的很,是同一间牢房。当初刘静定假意探望铁心歌实则是要他的命时,是何等的奚落,像看一条死狗一样。 真是造化弄人,时过境迁。 刘静定阴沉沉地蜷缩在角落。他的情绪低沉到极点,整个心房全被阴郁的雾霾笼罩。 他是枣子坡御史台刘府的嫡长孙,是全家族的希望。刘家为他付出了无数的资源,甚至当初刘老太爷都暗中与山江郡匡家做了一些有损家族利益有害枣子坡宁静生活的交易。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刘静定? 如果不是为了白玉葭,他刘静定会将孔聚财推下悬崖?如果不是孔聚财,他刘静定会栽赃诬陷铁心歌?如果不是为了秋试,他刘静定会结交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匡少旅?如果不是为博取功名,他刘静定会落得如此下场? 一千个为什么,如同一千匹野马从心头掠过,马蹄声声,踏碎所有的希望与梦想。 与他隔着墙的是知味学堂众学生,东李子等学生比他好,至少是在一起。 “呜呜,我们是被冤枉的,我们又没参与舞弊,为什么被关押?”学生们委屈得不行。 “这不合理,也不合国法,没证据凭什么关押我们?我们还要参加秋试。” 东李子没有接话,而是孤独地坐在一边。 刘静定舞弊案或多或少跟他有瓜葛,若不是他告诉铁心歌刘静定与匡少旅的秘密,若不是他提供黄敬一生病的消息,他们这些人又怎会落到这等田地?此刻,他们应该是在贡院里考取功名的。 但另一面铁心歌又说的有道理,恶人逍遥法外,大学姐死不瞑目呀。 东李子双手抱头,痛苦地挣扎。 “你们,都是一帮废物。”斜对面阴暗中响起匡少旅的怒骂。 “想要老子死,哼哼,什么别天恩,什么韩祭酒,你们以为我匡家好欺负?哈哈,我要你们看着,怎样去死。” 匡少旅歇斯底里的怪叫怪笑,听得知味学堂那些个学生心中发怵。 “匡少旅你还不闭嘴!乱喊乱叫,当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狱卒被他吵醒,恶狠狠地警告。 “割舌头?呵呵,老子还要割你的肉,吸你的血,吃你的心。” 匡少旅失心发狂一般大声吼。打从娘胎出生,他匡少旅就是匡家的命根,哪里受过这等罪? “匡少旅……” 狱卒的声音戛然而止。 昏暗阴冷的牢房走廊里起了一股莫名的阴风,这股阴风凄神寒骨,瘆人心脾,让人牙齿打颤,浑身瑟瑟发抖。 然后所有人的眸子里映着狱卒缓缓倒下的影像,影像中狱卒的前胸空了一个洞,洞口汩汩流着血水。所有的颜色都是灰暗的,唯有胸口这个洞是红的。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都是死的。 当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影子霍然现身时,牢房中所有人都发疯似地狂叫发疯似地后退,恨不得后背的冰冷的墙壁开一扇大门。 但所有人都绝望了。生的大门没有打开,死的恶鬼却降临了。 砰~轰~ 恶鬼暴力,一爪拆散木栅栏,凶残的鬼眼四处扫荡,似乎要分辨哪一颗心更好吃更滋补。 刘静定从震惊中逃出牢房,但恶鬼挡住去路。刘静定一步步后退,退进知味学堂众学生那间牢房。 “哈哈,跟我作对,吃了你们的心!”匡少双眼通红,几乎癫狂。 吃心鬼好像听得懂匡少的话,鬼耳朵高高竖起。 “匡少,是我,刘静定呀,叫他不要吃我~”刘静定冲对面牢房中的匡少旅哀求。 “吃,全都吃了~” 匡少旅丧心病狂,挥舞拳头,张牙舞爪,疯狂大叫。 恶鬼猛然扑上,鬼爪子伸向刘静定。刘静定慌乱中双手乱抓,居然抓到一处衣角,也不管是谁,将那人猛地推到身前。 那被刘静定推到前面的是东李子,东李子眼见鬼爪触及胸口,惊慌失措中根本来不及躲避,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好像被人撞开,也就差那么一点点,鬼爪子自心房旁穿过,东李子一阵剧痛,几乎昏阙。 鬼爪没有抓到东李子人心,只抓碎了东李子一条胳膊。但鬼爪震伤了心脏,东李子跌落墙角,大口大口地吐血。 嗷~ 恶鬼一声沉闷低吼,退了数步,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一条小腿居然被斧头斫断,膝盖下,整整齐齐,像劈开的木柴。 这一下突然变故,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恶鬼都骇然镇住。无影无踪的一斧,悄无声息地砍断恶鬼一条小腿,居然连斧影都没看见,这不是活见鬼啦。 “刘静定,你~”东李子大口吐血,大口喘气。 “你,你不死就是我死……”刘静定惊魂未定,恶狠狠地说道。 “大学姐,对对不起……”东李子眼皮剧烈地抖动,“各位同学,我,我……都看见了,孔聚财是是刘静定推下断肠崖,大学姐也是他出卖给那匡匡少旅的……铁老大铁心歌说说的对,恶人不不死,大学姐姐死不瞑瞑目……我一开始就就错了……” 众学生大惊,真相竟然在这个生死关头猛然揭开。 众学生的目光看向刘静定,充满着震惊、愤怒、无奈和惊恐的复杂情绪。 “是我又怎样?你们,今天一个个都要死在这里,还谈什么清高、名誉、气节。” 刘静定也快发疯了。要知道,秘密一旦被无情地揭穿,就像最后一层裤子被人剥开,一定会恼羞成怒。 是的,今天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心要被恶鬼吃掉。但出乎刘静定意料,所有学生都保持沉默,似乎在他们眼中,刘静定比恶鬼还要令他们厌恶,是的,是厌恶,而不是恐惧。 他们不恐惧,甚至还发出了欢喜的惊呼。因为他们看到,白芒一闪,恶鬼的另一条小腿也断了。 咔嚓。 恶鬼两条断腿戳在地上,旋即膝盖承受不了重力,咔嚓咔嚓地崩碎。 “啊~”匡少旅没想到意外发生,张大不相信的嘴巴、鼻子和眼睛。 嗷~ 恶鬼仰面痛苦地嘶吼,猛地一窜,竟然穿过木栅栏,扑到匡少旅身前,锋利地鬼牙直接插进匡少旅的胸膛,后背一耸一耸,喉结咕噜咕噜,恶鬼吸血吃心,津津有味。 匡少旅爆突眼珠,到死也不相信恶鬼先吃的是他。 众人惊愕时,异象再现,那恶鬼竟一点一点融入匡少旅身体里。 也就一息功夫,恶鬼完全钻进匡少旅肉体中。匡少旅的眼眶中冒出丝丝的黑气,脸色白得瘆人,好像全身的血被恶鬼吸干,然后那双鬼眼再次看向众学生。 轰~ 匡少旅一拳打碎粗壮的木栅栏,跨出牢房。 “好吃!”舌头舔舔上下嘴唇,匡少旅扭着脖子,“没想到还能这样,是机缘巧合,大功告成了么?” 那声音三分是匡少旅的,七分却是陌生的。 “你不要躲躲藏藏了,出来吧,二愣子。” 鬼眼阴冷地四处搜寻,七分陌生的声音是西门公子的。 “一道剑符砍断了我的鬼身左腕,一道护身符被我鬼身打碎,现在你用的是隐身符,算算时辰,也差不多快耗尽了。” 沉默中有人影水印一般显现,铁心歌面色平静地现身。隐身符用不了多久,能砍断恶鬼两条小腿已是不小的功劳。 “铁老大……铁心歌,是你?你不是死了吗?你是人是鬼?” 众学生异口同声地欢呼,充满着激动和惶恐,还有无尽的迷惑和不解。众学生不辨铁心歌是人是鬼,叫声中惊喜里夹杂恐惧。 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铁心歌这是化作厉鬼前来报仇的呀! 一句话说不清,u看书 .uukanshu 十句话没时间说。 “你的鬼身有了灵智?” 铁心歌凝视着西门公子。这个时候,他不知道是称呼匡少旅呢还是西门公子。 “你说呐?”西门公子鬼上身匡少旅皮笑道。 “我看不出。”铁心歌很真诚也很楞的说,“我猜……你是鬼上身?算了,这说法你肯定不认同。好吧,我猜不出,你自己说吧。” “我也说不好,好像有那么回事,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西门公子鬼上身匡少旅茫然道。 西门公子鬼上身匡少旅,这名字是什么鬼。 “那你还吃不吃人心?”铁心歌道。 “吃,当然要吃,我会把你们一个个都吃掉,呵呵,你可知道,人心是世上最好的美味。” 西门公子鬼上身匡少旅又舔嘴唇,好像已经吃在嘴里。 众学生不由后退。 “我该叫你什么,西门公子还是匡少?”铁心歌一点不紧张。 “这个呀,还不好说,还是那句话,好像是那么回事,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其实说了你也不懂。不过在枣子坡时老道看你没错,比那些个都强。” “要不我叫你阿鬼吧,你觉得呢?” 铁心歌正视对方,他觉得这个称呼比较符合实际。 “阿鬼?俗了点,带些烟火气,随便啦。” 阿鬼鬼眼开始喷黑气,脸色皮肤也由白转黑,像能溢出黑油,鬼爪像磨得锋利的铁钩,阴惨惨地晃动。 “不知这次你还有什么手段来破我的鬼身。” 第124章 雄文巨章 剑符,护身符,隐身符都没了,连砚台也帮不上忙,铁心歌脸色难看。 阿鬼开始进攻,鬼爪如铁钩,带起破空的阴风,阴森寒冷,霎那间,牢房暗无天日。 巨大的压力制造出巨大的恐怖,知味学堂众学生挤到墙根,无不面如土灰。 若论真实实力,十个铁心歌也不是阿鬼的对手。避不开,躲不过,眼睁睁地看着恐怖的鬼爪在瞳孔中不断放大。 有学生已经不敢看了,有学生吓破胆尖叫。 鬼爪近身,尖如铁钩的长长指甲都划破了铁心歌胸膛的皮肤。 阿鬼桀桀怪笑,鬼眼中却有一丝迟疑,一种不好的预兆就此升起来。 铁心歌动了,“不三不四”,脚步向外漂了三四步,鬼爪落空,只在铁心歌胸前刮出五道血痕。 倏~砰~ 太快啦,连破空的音啸都那么急促。一颗莲花子近距离射出,射进阿鬼的脑袋,且不客气的在脑袋里开花。 然后阿鬼的半边脑袋没啦。 阿鬼惨痛的怪叫,抱着半边鬼头,跳出牢房。 铁心歌一屁股瘫倒,按方太舟的口诀打出莲花子,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兵行险招。 连铁心歌自己都不知道“不三不四”是否有效,如果行不通,那就抱着阿鬼一起爆炸。铁心歌简直是不计后果,不然,他怎会是二愣子! 可惜。要是方太舟打出这颗莲花子,阿鬼八成是被炸开的。 铁心歌瘫在地上傻笑。很满足了。 “铁心歌,我杀了你~” 还不等众学生从惊骇中回过神,刘静定冲到铁心歌身边,一把抱住铁心歌,狠狠一口咬在铁心歌的脖子上。 知味学堂一众人等这才真傻了。 反正左右是死,临死前也要找个垫背的,其他人都离自己远远的,只有铁心歌最近。铁心歌虽勇猛,且平日里内心那是十分的畏惧与极度忌恨,但此刻铁心歌战斗力几乎为零,正是一举歼灭仇敌的大好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刘静定不费吹灰之力,一口咬住铁心歌的脖子。 吸血鬼呀,想做阿鬼二? “大学姐,不不是我,我没坏你身子呀……” 刘静定忽然松开口,牙齿嘴唇上还蘸着铁心歌的血水,指着身前的空气说。 “孔聚财,你别别找我。若不是你看见我非礼大学姐,我又怎会将你推下断肠崖……” 刘静定眼珠子凸出,舌头伸出嘴巴老长,像个吊死鬼。双手使劲地抓头发,头发就一把把抓落,光光的头皮冒出血水。 “大学姐,不要打我呀……” 疯啦! 众人面面相觑。 谁也无法理解刘静定为何发疯,只有铁心歌心中冷笑:我的血很好喝么?心意到处,手腕上的砚台手镯傲娇地抖动。 “铁铁心歌…对不起…要不是为了我爹租用刘府的田地,我…我……” 东李子趴在冰冷的地上,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说出最后的道歉。 “对…不…起……” “东李子,我答应你,一定不会让你爹交不起田租。”铁心歌很肯定的许诺。 “谢谢……”东李子头一歪,脸上含着一丝笑意,是惭愧,是忏悔,是欣慰吧。 大牢中的恶斗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匡少旅是人是鬼还是人鬼合一,知味学堂众学生说了半天,别天恩才稍稍明白怎么回事。 “难道真是鬼上身?”别天恩脸色难看。 至于铁心歌,就算说一天,也没一个整明白的,韩祭酒固然是一头雾水,别天恩也百思不得其解,那铁心歌据报早已中毒暴毙,怎会死而复生? 总之,山江郡大牢里死了狱卒,死了东李子,一个舞弊考生发疯了,一个嫌疑犯越狱了,一个已死的囚犯化作厉鬼寻仇,这份报告该怎么写?所以别天恩的脸色变得铁青。 知味学堂众学生一口咬定是鬼与鬼的战斗,并一致严重同意那是一场冤死鬼对害人鬼的终极复仇。 气得韩祭酒当场发飙。 吹胡子瞪眼珠:“你们这般庸才,枉读圣贤书,这朗朗乾坤,哪里有鬼!” 众学生见韩祭酒发怒,哪里还敢争辩。只是眼睛所看到的断然是不会欺骗自己的,是以看韩祭酒发飙也像看可怜的怪物似的。 这眼神这神态十足的藐视,更增加了韩祭酒的怒意,赫然喝道: “枣子坡知味学堂风气不正,无视法纲,藐视尊长。更有奸猾之徒,考场舞弊;淫荡之辈,伤风坏纪。为整饬学风,端正态度,今取消知味学堂秋闱资格,所答文章,一律作废。现遣返诸学生,面壁思过,痛改前非,三年为禁,以儆效尤!” 韩祭酒有资格作出以上决定。别天恩收回思索,看着韩祭酒,似乎在提醒什么。 “何事?”韩祭酒眼光回问别天恩。 “黄敬一。”别天恩压低音量。 “一个不留,统统取消。”韩祭酒对知味学堂的怒火直接烧着,连他昨日还在欣赏的黄敬一也不例外。 “一个不留?”别天恩追问。 “君子一言,重如九鼎!”韩祭酒不拈胡须却开始喜欢吹胡子了。 “也是。”别天恩沉重点头。 这个判罚下去,枣子坡知味学堂算是翻不了身啦。只是这山江郡闹鬼的事,着实令他揪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牢闹鬼这事迟早要传遍山江郡,届时山江郡还不知道会弄得怎样的天翻地覆。 韩祭酒却在心头微叹,师弟呀,我再不出重手训诫,怕是知味学堂真就完了。 秋日风光,天高云淡,极目远眺,心旷神怡。本是赏秋听风的时节,韩祭酒的心情却极为糟糕。 三千答卷三千文章,看得他老眼昏花,金星闪耀,竟然没有一篇令他中意。 “或许老夫来山江郡就是一个错误。” 随手一摸,案台上空空如也。韩祭酒不禁大为惆怅。发了一下呆,就准备点出前二十卷,似乎心有不甘,起身走动。 脚底好像踩到什么,低头看,却是一张答卷,许是不小心抽掉的。也没留心,更不想判卷,任由那答卷在地上。 来回踱了两圈步,心里烦躁得很。这很不应该。他是什么人,堂堂国子监祭酒大人,大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今天这是怎么呐? 眼光还有有意无意地扫到地上,那份答卷写意地躺在地上,一副爱理不理清高自许的样子。 “你很骄傲呀。” 韩祭酒嘴角讥讽,打定主意,若还是一篇平庸俗文,一定要当场撕毁,并且要召见考生,当面臭骂一顿。 慢悠悠踱过去,像是对答卷示威,眉头一拧,俯身拾起那张答卷,随手丢在案桌上,斜着眼瞧过去。 夫天下太平,当论太平。然如何太而长平? 韩祭酒眼中闪动一丝光亮。 “起笔平庸,然接句平实而发省,看看后面如何作答?”反正无聊,闲着也是浪费光阴,不如将就看看,权当消遣吧。 然如何太而长平?在于知安更于知危,去奢而劳作,自律而静心,删淫而重兵。若安危不知,则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居安思危,比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慨更多一层现实意义。” 韩祭酒拈须的动作总算又回来了,猛然眼中光彩迸溅。 “哎呀,‘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何止感慨,简直振聋发聩,警世明言!” 韩祭酒感觉额头发出了一排细汗,用手袖轻轻拂去,再看时,已经是读出声来。 韩祭酒的朗读功底很深,主要是自小在私塾学堂中打下的底子,此刻朗读变朗诵,轻缓舒急,抑扬顿挫,语气轻重有度,语调转换富有节奏,感情色彩拿捏恰到好处,一把胡须飞飞扬扬,一身后背虚汗涔涔。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凌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啊呀,雄文巨章!雄文巨章!” 啪。 一声重响,韩祭酒一掌拍在案桌上。眼珠如水晶球一般通亮,无限光彩笼罩住一张老脸,似乎年轻了二十岁。 “如此文章,如此文章……” 抖抖索索,韩祭酒心潮澎湃,如沐春风,再从头到尾细细轻读一遍,双手捏住答卷两头,稍稍提起,闭目沉思。 “老夫平生之所见,以此文独占鳌头!” 双眼睁开,一道晶亮照亮满室晦暗。uu看书ww.ukansu.om “单论此篇,意境之深广,气韵之阔达,老夫望尘莫及,不及,不及也!” 又一声感叹,手拿答卷,爱不释手。良久,这才坐下,提高声音道:“来人,拆卷宗,去封名,报上考生名来。” 小吏见韩祭酒如此慎重神态,哪敢耽搁,拿着答卷出去。不一会儿,小吏回报:“禀大人,此卷乃丙三号,考生是知味学堂黄敬一,但……” 小吏欲言又止,脸色古怪。 “何事蹊跷?”韩祭酒看出端倪。 “大人,丙三号考生是黄敬一不假,可本卷落款却是……枣子坡知味学堂铁心歌。” “什么?拿来我看。” 韩祭酒接过小吏呈上的答卷,缓缓展开,但见卷面整洁,群蚁排衙,字迹圆润饱满,形体宏阔浑厚,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书法。 这第一印象太棒了。展卷而观,目光落在最下落款署名处,可不正是“枣子坡知味学堂铁心歌”? 似舍不得放下的珍宝,将答卷小心翼翼放在案桌上,摊平,手袖自左到右轻轻擦拭而过,生怕有一点尘埃沾染。 韩祭酒猛然醒悟,一口气将胡须吹得老高:“不管是黄敬一还是铁心歌,快,快去给老夫带回来。” 别天恩正一脚跨进贡院大殿,闻言道:“知味学堂学生被遣返,这山江郡哪里有祭酒要找的人。” 韩祭酒大急站起:“那就快马加鞭追赶知味学堂那帮学生,务必将黄敬一还是铁心歌给我追回来!” 别天恩闻言愕然:“那死囚铁心歌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125章 满城寻找解元公(上) “祭酒大人别忘了,那铁心歌可是犯下奸淫之罪而后毒发身亡。”别天恩善意地提醒。 “铁心歌犯下奸淫之罪……” 韩祭酒一屁股坐下,好似全身都浑然无力,嘴唇嚅嗫,又看一眼那案桌上文章,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 “不对,若是奸淫小人,又岂能写出此等宏文大篇?这其中定有隐情。老夫断定,那铁心歌定然未死,不行,老夫要将他找出来,哪怕掘地三尺。” “祭酒大人果真要如此?”别天恩上前一步。 “别大人,你且看此文~” 别天恩默看文章,读毕,暗自点头。 他文才虽不及韩祭酒十分之一,但到底是文韬武略不凡,算得上是大京帝国一等一的人才,否则皇帝也不会招他为驸马,将懿容公主下嫁于他。 “别大人觉得是否要找到这个铁心歌?” 韩祭酒眼巴巴地望着别天恩。这眼神,可是真爱呀! “可铁心歌乃是死囚,且已毒发而亡。若是依祭酒说法,铁心歌并未死,但冒名黄敬一考试,亦是触犯大京帝国律法……” “老夫不管,山江郡今科秋闱定取他解元!” 不等别天恩把话说完,韩祭酒的胡须又吹起来啦。 解元就是乡试第一名。韩祭酒此言一出,山江郡今科秋试第一名就是枣子坡知味学堂铁心歌。 “可铁心歌是知味学堂学生。”别天恩踌躇道。 “那又怎样?老夫举贤不避亲。别大人不必有所顾虑。老夫出京时,已将个中详情禀明圣上。此次来山江郡,本是想顺带查看知味学堂乱象,替我那糊涂的师弟整顿风气,不想却见到这等文章,你说老夫不取他第一,谁能第一?” “原来如此。”别天恩点头。 之前韩祭酒口风严实,别天恩猜出他与枣子坡知味学堂有关系,这不是别天恩担心的。别天恩往更深处想,朝廷怎会派国子监祭酒前来山江郡。做臣子的最怕皇上猜疑,是以一直惴惴不安。直到此刻,才晓得韩祭酒并非为自己而来,一颗悬着的心也放松了。 “祭酒要取他第一,他就第一。” 别天恩心里包袱一去,忡忡忧心也变得舒活畅快了。 “只是铁心歌考试时戴着斗笠,且脸上生长水泡,贡院中人没有认识他的,这要找他,从何找起?” “画像呀!” 韩祭酒瞥眼别天恩,心想你这会脑筋怎转不过弯呀。 “着呀。” 别天恩笑咪咪地望着韩祭酒,意思很明显:祭酒就是祭酒,这等应变能力非祭酒莫属。 铁心歌下过大牢,牢头依稀还有些记忆,只是印象模糊,唯一有点深刻的是铁心歌的猪肚眼。 于是,一双特征突出天生异象的猪肚眼夸张地占据整个上脸盘的画像诞生了。 “这么丑的家伙,犯什么事呢?”山江郡满城大街小巷都贴满了铁心歌的画像。 “谁知道,许是偷了老陈家的大黄牛。” “听说城东肖家的小姐看中这家伙了,吃了狗屎运,居然拐了肖大小姐私奔了。” “你个碎嘴巴子,从来吐不出象牙。就这等货色,还被肖大小姐看中,还私奔呐。” “诶诶,说了你也不相信,千真万确,我昨天里确实看到过肖大小姐,后面跟着个人,这仔细一看呀,还真像。啧啧,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一城的人都在指手画脚,唾沫横飞,议论纷纷。铁心歌没招谁惹谁,却招来骂声一片,这简直就是没天理呐。 “你们这些嚼舌根的,当心抓你们去蹲大狱。”这人有小道消息。 “知道铁心歌是谁?赏银一百两,会是你们这些个猪嘴里的丑家伙?” “嘿嘿,大头,别卖关子了,谁呀?” “想知道?都听仔细了,这铁心歌便是我山江郡今科秋闱第一名解元公。” 大头的头真大,一摇一晃,像大鼓,不动时更像一只呆鹅。 “啊~” 先前那几个乱嚼舌头的赶紧捂住嘴,还斜着眼偷看左右,似乎解元公正在后背盯着呐。 “肃静,避让!” 军爷严厉的喊声传遍街道,围观议论的人群忽地散开。 一顶花轿款款走来,两边军士列队护卫。郡府夫人乃当朝懿容公主,不同一般官员夫人对待。但郡府夫人出游,从不坐銮驾,只喜欢和寻常百姓一样,一顶花轿。 “那是郡府夫人的轿子。”人群里小声传话。 “郡府夫人向来慈善,我家还受过她的恩惠呢。” 夫人本来没注意,风吹动轿子窗帘,掀起一角。夫人眼神好,轿子高,见一群人围着墙壁上的画像。uu看书 ww.uukansh.om 夫人就亲民地看了一眼。 一双特别夸张的猪肚眼。 夫人微微沉吟,那双猪肚眼似乎在哪里见过。 花轿自街上慢慢走过,人群又围拢上来,这次不是看画像,而是对着花轿,好一番称赞懿容公主贤良懿德。 “大头,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兄弟在贡院当差役,消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会骗你?” 大头得意地晃脑袋,眼睛里透着狡黠。 呼啦~ 人群一下子全散了,水银泻地一般,分流到四街八巷。 “喂,干什么?”大头假装疑惑。 “你个傻大头,一百两呀,还不快去找解元公?”有人跑过大头身边,好意提醒。 大头彻底懵圈了。放眼看去,整个山江郡似乎沸腾了,所有的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奔跑。 有人冲进酒楼,也不管客人什么表情,但凡低头吃饭的,双手扳起脑袋,盯着人家的眼看。 有人冲进戏院,挨个瞅人,只扫眼睛,别的一概忽略。 有人冲进客栈,尤其是九衢客栈,趴在床底找。 还有人甚至冲进青楼,门都不敲,直接闯进,有几个都被嫖客追着打骂。 猪肚眼特征确实太鲜明了。敢情所有人都奔着主题去的。 “府主吩咐要尽快找到铁心歌,这法子不知可行否。铁心歌呀铁老大,枣子坡被你搅得风生水起,难不成山江郡会因你风起云涌?” 大头砣伙计望着满城满街混乱的人流,流露出一丝期待的眼光。 第126章 满城寻找解元公(下) 韩祭酒实在忍无可忍,案桌上的笔折了,砚碎了,地上飘飞着凌乱的白纸。 国子监祭酒发这么大脾气,山江郡的小吏谁个见过?这还是在贡院,若是到了衙门,还不将衙门翻转过个? 贡院里所有官吏屏气凝神,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任由祭酒大人吹胡子瞪眼,就是不吭一声。 “废物,全是废物!” 韩祭酒真气,就差没吐血了,大学师风范也不要了,就算在国子监给不上进的那些个小王爷官二代上课也没发这么大脾气。哦,毕竟面对的是太子爷小王爷一类高级人物,发不得真脾气。 “你们,你们这么多人,都三天了,就算把山江郡翻过遍,也该找到人了吧。可你们看看,人影子没见半个。” “加赏金,五百两!” 气了半天,无人应答。韩祭酒又呆呆地坐下,呆呆地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装裱好的字,正是铁心歌的《论太平策》。 恍惚中,那篇文章活了,一个个字跳跃浮动,宛如一个丰神俊朗风度翩翩的书生从墙壁挂轴中走出来。 字是拿到山江郡最好的装裱铺子里装裱的,韩祭酒生怕小伙计笨手笨脚,弄脏了字,亲自盯着要老掌柜装裱。 老掌柜已经好多年没亲自动手干活了。装裱铺是老掌柜自家开的,本身就是装裱的高手。老掌柜年轻时也见过不少字画,但还未装裱,盯着那幅字就开始发呆。 文章好不好,老掌柜说不上来。但字却是好书法,字润丰腴,笔画舒展,轻重错落,天真浑厚,宛如自然天成,大气淋漓。 见韩祭酒如此慎重,且装裱铺子被官兵守着,不许外人进出。老掌柜就多了个心眼,边装裱边暗自记忆。年轻时老掌柜也是博闻强记,也曾试图考取功名,可惜一次次名落孙山,一气之下就开了这装裱铺。 等装裱好,送出韩祭酒后,老掌柜就铺开纸墨笔砚,一点点回忆那篇文章。他想官老爷那么重视,定然是了不起的文章。 这个时候,小伙计打门外进来,咕哝道:“山江郡府出了告示,寻找今科考生铁心歌,还画了画像四处张贴,许以重酬。我是没见过那铁心歌,要是能找到他……” 老掌柜听到这“铁心歌”三字,心中一跳,赶紧问小伙计:“你是说‘铁心歌’?” “就是呀,官府的告示说得明明白白,凡找到铁心歌者,赏银百两。现在外面都乱了,山江郡每个人都发疯一样,山江郡都快被翻过遍。这铁心歌也不知是何许人,值得这么多银两?” 老掌柜一跤跌坐地上,吓得小伙计忙着去扶,老掌柜颤巍巍站起来,手指发抖,嘴唇发抖,一颗心砰砰发抖,眼睛目不转睛盯着那篇写好的油墨尚未干透的文章,喃喃道: “发了,这次真的发了。” 做了那么多年的老板,虽是小本经营,但老掌柜见多识广,知道洛阳纸贵的道理。 现在官府悬赏寻找铁心歌,刚才那个满身官气气度不凡拈须不放手的大老爷心急火燎地跑来装裱,而那篇文章就是铁心歌写的。可见这篇文章该值多少钱? “关门,通知所有伙计全部过来。”老掌柜无法平静躁动的心灵。 “掌柜的,今个不做生意了?”小伙计不解。 “做,今天呀,要做一桩大买卖!”老掌柜笑的合不拢嘴。 山江郡铁心歌的画像满大街满小巷都是的,山江郡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好奇的不得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慢慢的,消息就像一条小溪从缝隙里流淌出来。 原来是今科秋闱解元呀!那文章该有多了不起。 人们的心理就是这样,见不着人,能看一眼文章也是好的。这种愿望就像气球一样不断地膨胀,充满脑海,占据强烈的好奇心。 “安兄走这么快,可是嫂夫人在家召唤?”大街上,有人打趣。 “又瞎说。你就没听说?” “发生了什么好玩的大事?” “铁心歌,不是人找到了,是文章,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文章,文章,文章。” “文章怎么哪?” “解元的考场文章出来了,据说是锦绣文章,针砭时弊,鞭策入里,切中要害。这样的宏文百年难遇。我这是赶着去抢,据说还有真迹,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真的?” 不消半天功夫,山江郡就传的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装裱铺的老掌柜一张老脸早笑开花,嘴巴都合不上。 一屋的小伙计小学生罚抄一般抄写文章。老掌柜只写了三次,却对外宣传这三张乃是解元公的真迹。小伙计抄写的每篇一两银子,老掌柜抄写的卖到十两银子,而且不轻易买,待价而沽。 老掌柜是生意人,深谙做买卖的诀窍。这生意呀,你价格抬的越高,抢买的人就越多,还生怕抢不到;若是你将价格定的低低的,uu看书 wwukashu 反倒是无人问津。 一两纹银的手抄卷确实是抢手货,小伙计的手都抄麻了,门口的长龙只有加长不见减少,都排到巷尾对面街上去了。 “田大掌柜的,我出十五两纹银。”这人没傻,明显是个饱学诗书之人。 老掌柜脸上堆满了温暖的笑,却不接话。 “我出二十。田掌柜,你看………” “一卷五十两,三卷我都买下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声音压住了之前两个人,却是一名管家模样的人。 “嘿嘿,匡大管家也看好解元文稿的价值?不瞒您说,为了这三卷真迹,我老田可没少费功夫……”老掌柜哭丧着脸,好像自己损失巨大。 “六十两。”匡大管家脸色不耐看。 “我老田的腿都快跑断了……”老掌柜欲擒故纵。 “八十两。”匡大管家现出厌恶神色。 “城西的封老爷……”老掌柜好像很痛苦。 “一百两,三卷共三百两。你点好。另外,若是让我看到还有第四卷,哼!”匡大管家做了个很令老掌柜泄气的手势。 “我保证……”不等老掌柜保证,匡大管家已经带着跟班扬长而去。 “真迹没呢,你们加把劲,手抄卷还是可以大量供应。解元公呀,不是我说你,你可真会折磨人呀。” 老掌柜满面春风地摇头感慨。 先由山江郡府衙出告示,又是画像又是悬赏;再由装裱铺推波助澜,一时间,铁心歌一篇秋试文章如天外飞仙,惊动整个山江郡。 第127章 查案 匡府坐落在城西石矶巷,外表看起来并不巍峨。御史台的府邸一般都很低调,才显得清正廉洁,公正无私。 牢房里发生的那件惊心动魄的变故并未外传,府主别天恩下了封口令。 至于知味学堂那些学生早就吓破了胆,能返回枣子坡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变故,谁敢不要命了往外抖碎口闲话。这还是别天恩给了韩祭酒莫大的情面,否则知味学堂的学生该将牢底坐穿。 因此匡少匡少旅被白山西门鬼上身这等匪夷所思又惊骇无比的惊变并没有传到匡府。 但是秋闱弊案却以秋风扫落叶之势传遍了山江郡。一时之间,揭发者黄敬一成了山江郡的红人。 很不巧,匡家大少匡少旅乃是此次弊案的主犯之一。很不幸,匡少旅尚未完试就被中途关押进大牢,且不许探监。 只是消息一日三变,小道消息满天飞,不久新的消息传出,据说是千真万确的,传话者更是言之灼灼。 秋试尚未结束,答卷尚未解封,国子监韩祭酒就内定了今科解元,此人便是那个残害同窗、奸污学姐的死囚铁心歌。 又有极为隐密极为肯定的最新说辞是:黄敬一就是铁心歌,铁心歌就是黄敬一。 可见坊间传闻多有谬误,以讹传讹者不可胜数。若是要获得准确消息,还是眼见为实或实地考证,否则道听途说,谬之千里了。 深幽的内庭中,匡老太爷端坐太师椅等待最后的消息。 和刘老太爷长年卧床不起不同,匡老太爷红光满面,精神隽烁。刘老太爷是越活越没精神,匡老太爷是越活越有滋味。 但现在,匡老太爷脸色并不好看,而且鬓角有两根发丝散了。这在平日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本是个讲究的老人。 今日怎么啦,右眼眼皮老是跳动。左跳财,右跳灾,这不是个好现象。 “救出少旅那事也不知办的怎么样了,照理,这会应该回话了。”匡老太爷默默念着,“宝界寺办事没有这么拖拉的呀。” 想了一会,暗自又想:“画眉大师答应的事怎会办不成。是了,想必是少旅贪玩,又或者是害怕回府,这会不知躲到哪里了。” 匡老太爷浊浊叹口气,匡家儿子不少,便是匡少旅的五叔还在大景城里任职呐。 可惜到了这第三代,除了匡少旅,其它各房所生净是女儿。偌大匡府,真正是一脉单传。 所以,在匡家,包括匡老太爷在内,都把匡少旅捧成了个金元宝。 “旅儿贪玩,有些劣性终归会慢慢长大转变的,只是这秋闱舞弊实在是糊涂呀…” 秋闱舞弊,犯的可是大罪。便是御史台也保不住。 但匡老太爷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匡家的独苗就因此获罪?这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大景城里自然有他五叔周旋,至于山江郡,必须翻案。 如何翻案?匡老太爷正在等大管家匡福的消息。 “德公,拿回来了。”匡福满头大汗一路小跑地赶回来。 匡老太爷不喜下人喊他老爷或老太爷,匡府上下,一律敬称“德公”。贤德御史,直谏大夫。匡老太爷很享受曾经的荣光。 三张答卷,书写同中有异,但基本出自一人之手。所写文章,正是《论太平策》。 “德公,不过是田掌柜笔录而已,有何作用?”匡福不解,花了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啊,那可是可以买下一座宅院。 “谁说是田掌柜笔录的?或许真是秋试答卷。答卷外泄,便是国子监祭酒,当得了这个责么?” 匡老太爷整肃衣领,一股寒气自然而生。 御史凛然,大公无私。 “哦…匡福明白了。德公大智慧!” 匡福不拍马屁,他跟了匡老太爷一辈子,晓得如何伺候这位主子。 “德公,府衙那边开始查秋闱弊案,贡院那头也该有个决断了。” 和匡老太爷说话不可含糊,匡福深谙其道。 “嗯,府里不宜张扬,交给宝界寺吧。少旅可有消息?” 匡老太爷还是惦记着孙子。 “牢里封得紧,通信的道暂时通不了。宝界寺那边也没回话。” 匡福额头多了一滴水珠,粘着,有些痒,却不敢伸手抹掉。 “两件事一起联系宝界寺,务必要旅儿的安全。” 秋闱弊案惊动了山江郡。 山江郡是大郡,山江郡人平日里都很骄傲,什么事没见过。 至于贡院里发生的某些龌龊事,往届都是司空见惯的,哪门大户人家没个官场上的亲朋好友,考场舞弊那是时常发生,只要不是太离谱,贡院方面基本上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但今科不同,一是国子监祭酒亲任主考官,风传此人生性骄傲,冷热不吃,油盐不进,最是铁面无私。 二是往届最多是私底下发发牢骚,骂骂娘,但现在居然有人敢站出来,无惧权贵,不怕官僚,不管是黄敬一还是铁心歌,揭发弊案,自然在山江郡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当得起“了不得”三字; 又有传言那铁心歌被韩祭酒内定解元,一时间,铁心歌声名远扬,当然是恶名与美名齐飞,疑惑和好奇共生,风头之盛,彼时无双。 三是所被揭发者乃是匡府大少,匡府虽低调,但这小霸王实在高调的可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衙门也少有管制,皆因这纨绔子弟有个极强的靠山~御史台。 大京帝国自开国以来,皇帝贤明清正,立御史为忠谏明台。向来,御史台是铁板一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是一座大山,谁也不敢挖,谁也挖不动。山江郡人就等着看热闹。 案子查到贡院层面就查不下去了,一个很强烈的追踪信号直接连接到贡院巡考贺书记。 此人不过是贡院的一个书记官,也呆了有些年头,跟官场上市面上那些乡土豪绅熟稔,往届里也没少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今科秋闱舞弊此人是内线。 所以查不下去不是贺书记后台有多硬,也不是贺书记嘴巴有多硬,而是贺书记突然死了。 贺书记是死在自家屋子的床上,据说死于马上风。 这种死法有点羞于开口,一个男人在房事中死在女人的身上,多少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但这个死法比什么死都要令衙门办案那些官员棘手。 贺书记不是畏罪潜逃,不是自杀他杀,而且在很快乐很享受中自然死翘翘,身上没有留下一点伤痕,这就让案子没法再查下去了。 查不下去只能结案,总不能无凭无据栽赃陷害吧。何况知味学堂众学生被遣送回枣子坡,另有主犯和从犯发生巨大变故,一个鬼上身,一个发疯,也算是罪有应得。 秋闱弊案就这么不了了之,衙门出了告示,也不过是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倒是将铁心歌着实表彰,又将知味学堂谋害同窗、奸污学姐之事全都推给刘静定、匡少旅二人,总算是为铁心歌平冤昭雪,还了他清白。 山江郡人很是失望,大街小巷高声低声都骂了不知多少回,热闹是看不了,愤青也渐渐消散,幸好还有解元公的文章可读,于是街头巷尾谈资都转移到新晋解元公铁心歌身上。 “那个铁…解元,我可是亲眼见过,身材高大,形貌俊逸,好一个翩翩公子。” “你得了吧,还身材高大,形貌俊逸,讲真,算不得清朗丰俊。” “那日他大学姐,那个女学生从忘情楼五楼坠下时,我就在左近,看得清楚,身材也不高大,模样也算不得俊朗,就是那双猪肚眼特别醒目。” “你说猪肚眼,解元公那双猪肚眼可真迷人。” “要说最不是东西的还是知味学堂那个刘静定,谋害同窗,勾结匡少,奸污大学姐,我呸!” “我还有一事不明,五层楼设有禁制,普通人等谁也上不去,那女娃又怎生进得去?” 街坊邻居闲来无事的聊着,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巧说到这时,一个过路人插话问道:“敢问那刘静定犯了什么罪?” “外乡人,你可不知,我说于你听…” 这人很热情,口才也不错,就将这一件事一路说来,也有添油加醋的,也有夸大其词的,但总体还是明明白白。 “多谢!”路人行了一礼。 “三哥,我要找老师,我肚子饿了…”小四爷摇着刘三爷的手囔囔着。 “原来带着个傻子,快带他去买两个馒头,前头就有个馒头铺子。” 见刘三爷很耐心地听完评书,山江郡人也不那么冷漠外乡人了。 刘三爷领着小四爷往馒头铺子去,小四爷确实是饿了,抓起馒头就吃。 “洪教头?” 刘三爷从人群缝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三哥…” 刘三爷拉着小四爷往人群中去,洪教头顺着人流在大街小巷中行走,最后拐进一个偏僻的小巷。 刘三爷才进小巷就被一只手抓在喉咙上,那手指断了三根,仅有的两根手指也不是刘三爷能够抵挡的。uu看书 ww.uukanshu “是你,刘三爷。” 洪教头的瞎眼似乎又看了一眼小四爷,两根手指才慢慢松开,瞎眼睛却警惕地环顾四周。 “咳…”刘三爷咳了几声才顺过气来。 “你跟踪我?”洪教头都脸色很严肃。 “正好看到,有一事讨教。” 刘三爷客客气气地拱手。过去在刘府,刘三爷也从不把洪教头当下人。 “请讲。” 洪教头侧头看了一眼小四爷,小四爷还在嚼着馒头,腮帮子鼓起来。他虽是瞎眼,可似乎并不瞎。 “老太爷走的那天,有人看见洪教头从后花园经过。” 刘三爷的眼光变得很锐利,也含着一丝渴望。 洪教头将少了三根手指的手掌摊开面前,好像在欣赏一件工艺品。刘三爷也不急,耐心地等着洪教头。 “刘府有人不想老太爷活下去。” 洪教头终于开口了,这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小四爷他怎么可能杀得了老太爷?要说这么多年了,刘老太爷对朝廷并无一句怨言,不该就那样死了。” 洪教头后面两句话包含了很多信息,足够刘三爷慢慢咀嚼思考的。 刘三爷盯着洪教头:“多谢!那么,你现在是不是要动手了。” “杀你?还有小四爷?”洪教头突然笑了,“其实我很不喜欢刘府那个人,你比他好,我为什么要动手。” 洪教头说完就扬长而去。刘三爷的眸子开始放出复杂的光亮,小四爷却跑了出去,还一边喊着: “老师…” 第128章 老师 “老师?铁老大。”小四爷的叫喊像一把杀猪刀打中洪教头的后背,不自禁地痉挛数下。 如果不是铁老大收复苍龙岭的强盗,洪教头洪溪的断指断臂瞎眼之仇怎会到现在都报不了? 如果刘府那件了见不得光的谋杀大白于天下,铁老大会不会为了小四爷找他算账? 洪溪得不到准确的答案。 也正是因为这个铁老大的存在,洪溪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虽然他不喜欢刘府的刘大员外,但这不是放过刘三爷和小四爷的理由,即便这个理由冠冕堂皇。 臭要面子和小心眼有时是男人心中解不开的死结。 不巧的是,洪溪正是属于这种类型的男人,只不过他的嫉妒和仇恨通常被粗壮的外表所掩饰。 “铁老大,你居然还没死。说不定你今天出门就被马车撞死。”洪溪恶狠狠地诅咒。 还在骂骂咧咧时,肩膀被人不轻不重撞了一下,手掌中多了一枚铜钱。 铜钱有些老旧,有些年头,上面铸着四个字:大京运通。乃是大京帝国开国时发行的,现在早已不用了。 洪溪一惊,张着瞎眼望去,不远处的小酒楼二楼临窗处,一个马脸的酒客端着酒杯慢慢品酒。 “见过马队!”洪溪上了酒楼,恭敬地说,却并无施礼,而且很自然地坐在马脸的对面,仿佛是两个老熟人,约好了一起喝酒。 他的桌上确实有一个酒杯,一副碗筷,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洪溪就开始倒酒,一面听到马脸酒客说话。 “草铺老酒那一对掌柜伙计应该是山江郡的暗线,你在枣子坡的熟人。” “也不熟,京兆衙门向买臣追杀铁老大时,他们出手阻扰过,倒是没有别的动机,纯粹的想暂缓一下。” “我和他们朝过面,想必他们也猜出了几分。”马脸酒客叫马峰,一口的北边口音。 洪溪低头喝了那杯中的酒,品砸了两下舌头,说道:“果真是草铺老酒。” “草铺巷口有家打姜糖的,是他们的联络人。现在不清楚的是,他们是上线还是下线。” 马峰也喝掉杯子里的酒,草铺老酒确实口感好,醇厚绵长。 “我去见过他们。”洪溪起身早走时,似乎想起了什么,侧身说道,“枣子坡刘府刘三爷和小四爷也到了山江郡。” 马峰没有做声。洪溪不留痕迹的停顿中稍稍有些失望,走下了酒楼。 上面不想再留刘老太爷,这需要理由吗?洪溪苦笑,他不过是在执行命令,而且巧妙地借了提司大人向买臣的指令,日后就算要算账,也是算在京兆衙门头上。 但他内心真的就没有一丝涟漪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做暗探这一行,是绝对不能带有感情的。 但同时,他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点恐惧又激发那种莫名的烦躁。在恐惧和烦躁的交织下,他向马峰透露了刘三爷和小四爷的消息,似乎存在借刀杀人的意图,难道是潜意识里还在害怕那个铁老大吗? “他奶奶的铁老大,出门从楼上摔死。”这是他第二次诅咒铁老大了。 “好酒,巷子口就闻到酒香,不开客栈却开酒铺,有头脑。” 洪溪大声喊着,仿佛见到老熟人很惊喜。 “原来是洪教头,请进请进,伙计…嘿,呆鹅,还不给洪教头端茶。” 秤掌柜笑脸相迎,算盘却没停下。 “客栈都被拆了,不开了。”砣伙计不开心地说,到底是熟人,就端了一杯热茶。 “我离开的早,后来发生了什么?”洪溪喝着茶,一面抬头像是在看砣伙计。 砣伙计却不言语了,秤掌柜又低头打他的算盘,仿佛他的账目永远都算不清算不完。 “总之就是打打杀杀,你打过来我杀过去,最后都死光光了。” 秤掌柜终于停止了手指运动,但接着又开始他的指法练习。 “谁死了?”洪溪故作惊讶。 “你没听说?”秤掌柜翻着眼皮问。 洪溪摇摇头,放下茶杯,很认真地看着对方。 秤掌柜叹息地摇头,似乎不愿再说这个话题。 一旁呆立的砣伙计却开口说道:“向买臣杀了强盗,铁老大就去打向买臣,向买臣又追杀铁老大,追来追去追进牧羊湖,后面的就不知道了。到最后也只有铁老大和孔老财他们几个回来。” 这些都是洪溪知道的,但他故意夸大表情,装作第一次听闻。 “还有刘府也甚奇怪,据说是小四爷杀了刘老太爷…” “啊!”洪溪真的瞪大了眼眶,可惜里面没有眼珠,“这、这怎么可能?” “你不知道这事?”砣伙计的大头在洪溪面前摇晃,像摇晃的大秤砣。 “不…知道呀。”洪溪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算了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你来了,送你两壶酒,不收钱。”秤掌柜很大方。 “那可多谢了。”洪溪觉得没有呆下去的必要,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两个人似乎能看破他衣服后面的心脏。 这种感觉很不好,令他尴尬,让他难堪。 都是干密探这行的,当自己的身份被对方看破,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这家伙还装着有模有样。” 砣伙计空洞的眼睛望着铺子外,大下午的,巷子里人很少。 都是狐狸精,洪溪的表演确实有些过头。 “他到枣子坡也有几年了,他的任务应该跟我们不同。大景城那边,权相和御史台的关系总有一些隔阂。” 秤掌柜说这话时,拇指往上扣着一个算盘珠,久久不动。 “白清清这一消失,枣子坡那边总算有些消停了。”砣伙计一动不动凝望着门外。 “所以山江郡开始热闹起来了。” 秤掌柜意味深长地说着,拇指一挺,那颗算盘珠啪的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师…” 小四爷像着魔一样在街上乱窜,小四爷智障,可他不是侏儒,没有哪个傻子像他一般高大。 刘三爷看了又看,满大街根本就没有铁老大个影子。要是这时铁老大走在大街上,不被山江郡人瓜分了才怪。 奇怪。刘三爷诧异于小四爷的执着。 “老师…” 小四爷似乎嗅到了铁老大的气息,又宛如捕捉到了铁老大的影子。他在前面窜,刘三爷紧跟在后面,都有些撵不上。 “仁义居礼”四字石匾不张扬,却厚重。 和刘府门匾“德善直忠”字体一样,刘三爷霍然一惊,皇帝御赐。到了这里也终于明白,眼前这座不太巍峨但气度不凡的宅第便是同为御史台的匡府。 “小四…”刘三爷才疏忽了一下,小四爷早冲进了匡府。 “什么人,敢私闯匡府?”接着就是一顿棍棒声,小四爷“哇哇”大哭。 “手下留情!”刘三爷着急,也冲进大门。 匡家的恶奴实在霸道,小四爷被打在地上。 “在下枣子坡刘府刘本策,那是舍弟刘本初,前来拜会匡老太爷。”刘三爷亮出了身份。 天下御史台本是一家,同气连枝,互为照应,匡府总是要照顾刘府的颜面。 “不认识。”恶奴脾气却大。所谓有恶主便有恶奴,此话不虚。 刘三爷苦笑。 “不得无礼。”匡大管家来的巧,看看刘三爷,又瞧瞧小四爷,咧嘴一笑,“原来刘本初是个傻子。” 这话就说的有些无理,奴才无知也就罢了,管家也这般素质,可见匡府“仁义居礼”那四个字白挂了。 恶奴总算住手,刘三爷扶起小四爷,小四爷还在委屈地啼哭。 “老太爷休息了,今日不见客。”管家下了逐客令。 “这样么,多有叨扰。”刘三爷客客气气地作揖道别。 “老师…” 小四爷不知何故,不依不饶一路跑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跑进了堂屋。u看书 ww.uukanhu.co “这还了得,拿住了。”匡大管家怒吼。 众人一路撵着小四爷跑,刘三爷的额头全都是汗水。小四爷这次怕是要闯大祸了。 “该死的傻子,抓到你看不打断你的双腿。”匡大管家动了真怒。 小四爷不晓得自己在找死,一头扎进一扇门中,那是匡老太爷的书房。平日里没有匡老太爷吩咐,一般的奴才断然是不敢走进去的。 匡大管家有进入的权利,刘三爷护弟心切,当然也冲了进去,其余的恶奴只有都挤在门外。 “你搞什么?”匡大管家的额头也见汗了,突然看见那一幕,后背嗖的一下全湿透了。 小四爷喜滋滋地捧着三张卷纸,笑逐颜开,一张嘴,居然开始吃那卷纸。 “吃不得,那是解元公的真迹…”匡大管家抢上去要夺卷纸。 小四爷一跳,匡大管家落空,差点吃了一跤。 “我让你吃,我让你吃。”匡大管家凶神恶煞冲上去,一巴掌打了过去。 小四爷已经将最后一张卷纸塞进嘴中,没有避开匡大管家的巴掌,正好扇中腮帮子,咕噜一下,小四爷将那卷纸一口吞下。 刘三爷看的目瞪口呆,他从来就没见过小四爷这等疯狂,简直走火入魔。 “傻子,刘本初,这次你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来人呀…”匡大管家似乎泄尽了所有力气。 “把他俩关押起来,等候老太爷的发落。” “老师…好吃…”小四爷摇头晃脑,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刘三爷看着小四爷,完全无语。 第129章 银钩铁画 “阿嚏,阿嚏,阿嚏。谁在骂我?” 画像前行人品头论足,更有人指着画像的猪肚眼吐槽,加上洪溪两次咒骂,忘情楼五层楼里的铁心歌足足打了三个喷嚏,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难受,一个比一个畅快。 别人进不了的五层楼,铁心歌却轻而易举走进去,若是让山江郡人看到,简直以为是神仙下界。 五层楼的禁制对铁心歌来说,如同虚设。 深夜大牢与阿鬼一战,阿鬼最后落荒而逃。铁心歌却无力追赶。 到了刘静定发疯,铁心歌也不想解释,趁众学生茫然无措时,悄悄离去。所以直到现在,知味学堂没一个学生能说出个所以然。 阿鬼没被炸碎,西门公子也还在山江郡,以西门公子邪恶诡异的修炼手段,阿鬼还会进化。 阿鬼要进化就还会吃人心,山江郡的百姓便是阿鬼的美食。 铁心歌根本就没想着回枣子坡,既然阿鬼没碎,白山西门不死,他就有理由赖在山江郡不走。 不撞南山不回头,不,依照铁心歌的愣脾气,就是到了南山也会一头撞个大洞硬闯过去。 被阿鬼创伤的身子要修养。放眼整个山江郡,也只有一处地是安全的。谁会想到铁心歌会闯进五层楼禁区呐。 几天下来,饿了吃带着的干粮,伤势渐渐自愈复原,左手断骨也快愈合。 铁心歌从小腿看到左手臂,最后落在右手臂,打了个激灵:“不会吧。” 四肢断过三肢,唯有右手臂是幸存者。铁心歌苦笑。 这许多天来,根本不晓得山江郡为寻找自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喧闹,连窗户都没推开。 光线透过窗棂照射进来,铁心歌无聊地站起身,开始闲逛。 五层楼并无特别之处,空空荡荡,连一件物什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为何搞得神神秘秘?”铁心歌疑惑不解。 四壁也是空空荡荡,墙壁都有些发黄,似乎很多年没有清洁修缮了,有些角落都挂上了蜘蛛网。 镂空的门窗糊上一层透明的窗纸,窗棂雕刻得很精致,也很精巧。内里结构,红木印花,斗拱勾梁,能想象到当年的风采和豪华。只是现今真的很老旧,很荒凉。 大门被一道粗重的铁链锁住。之前的铁锁被白玉葭上来时弄坏了,现在换了一道铁链,铁链再被铁锁锁上。 铁心歌没有破坏大门,而是弄开了一扇窗户进去的。 之所以不愿走大门,是因为那扇木门残留着大学姐的手印和气息,他不愿大学姐离开这世界什么都没有留下,哪怕是几个根本分辨不出的手指印。 大学姐很是让他不太好受,说不上伤感,只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情绪。 枣子坡于他而言就是家,枣子坡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亲人,纵使坏如刘静定,铁心歌也没有下手毒死他,只是逼着他发疯。 他曾经想拉回悬崖边的孔聚财,可惜不成功;他曾经想接住坠楼的白玉葭,可惜不成功;他曾经想救治奄奄一息的东李子,可惜还是不成功。 他不苦恼,只是对自己那么弱表示蔑视。 世上没有如果,实力代表一切。所以他铁心歌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弃,不长吁短叹,不自怨自艾。随心而动,随境而发,率性而为,坚持做自己想做的,这才是他二愣子的精神。 临江一面墙,两扇窗户之间的墙壁上题了一行字。铁心歌走近,看字,却是一句即兴题诗:山晴江远流。底下没有落款署名日期。 “山晴江远流……” 铁心歌低声轻吟,他年龄小,并不太懂人情世故,直觉的诗句朴白如话,却有一股淡淡的惆怅和浅浅的写意,丝丝缕缕秋风一般相互缠绕。 山江守望,那山有情,水似无意,便如一对情浓意深的情侣再也不能偶偶私语,又如两个知心朋友不得不远别相送,那股子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极缠绵又悱恻,似欲语且还休。真个是萦绕心头,莫名惘然。 铁心歌一时发怔。他在知味学堂所学不过是《大论》,所对不过是白老夫子的俗对,哪里见过这等抒情咏意诗句。便是科技之光,也没有这副对子。 秋风轻觞,自窗棂缝隙穿过,五层楼就多了一丝清凉。彼时晨光刚起,光线折射,五层楼明暗交错,斑驳陆离。铁心歌站在晦明变化中,感觉整个身子都轻飘飘浮了起来。 右手砚台手镯轻微晃动,似乎凝成一只狼毫,蘸满了墨汁,要急切地落墨书写。 铁心歌情不自禁,往前跨出几步,手指点处,银钩铁画,一行诗句水银泻地一般流出: 风眠花静开。 笔落,墨痕,诗成。砚台不摇不晃,安分守己,显然甚是满意。铁心歌退后几步,再仔细端详,细细吟诵,不觉心旌摇曳,恍然如梦。那两联诗竟浑然一体,俨然天作之合,再分不清前诗后句。 “山晴江远流,风眠花静开。喂,不要那么显摆吧。低调一点不好吗?” 铁心歌凝视砚台手镯,有些无奈。这砚台好生奇妙,能吞剧毒,能写文章,还能杀毒物,到底是什么神奇宝物? 砚台不理睬,好像根本没听到铁心歌的抱怨和腹诽。 走到临江窗前,推开窗门,清晨的阳光和清澈的江风一起涌进。铁心歌沐浴在晨风和晨曦中,眼帘里映照着江心那座九层磁石塔。 他的感觉很怪,总觉得那座磁石塔中有一双眼睛,此刻正看向自己。 铁心歌有些恍惚,眨眨猪肚眼,再远眺过去,那双眼睛似乎又消失不见,磁石塔依旧沉默,伴着江流,静静地伫立风中。 “我的伤势大抵好的差不多了,阿鬼的半个脑袋不晓得会不会长出来。白山西门会躲在哪里?” 铁心歌收回目光,低头想了一回。好久,他似乎有了主意,戴上斗笠,飘然下了五层楼。 山江郡府,书房内,别天恩轻轻揉着太阳穴,夜里没睡好,老是做梦,一会儿是青龙飞腾,一会儿是紫凤翩跹,一龙一凤弄的他有些疲惫憔悴。 门外有人轻声禀报:“府主,滕舞求见!” “进!”滕舞进来时,别天恩还在揉着太阳穴。 “府主夜里受凉呢?”滕舞垂手,关心地问。 “嗯。何事?”别天恩放下手,憔悴的面色蒙上一层铁色。 “与城南宝界寺有关。”滕舞自责上次没有保护好夫人,她要查明原因。 袭击夫人的花豹原本是大幕山一方霸主,数月前路过宝界寺外,被宝界寺晨钟暮鼓、梵音诵经吸引,便驻扎不走。每日里蹲在寺外,聆听诵经,也不捕食,也不杀生,大有转世为佛之态。山中人好奇,起初不敢接近,又不敢赶它走。待时日久了,也慢慢地习以为常。 花豹通人性,听经皈依佛宗。山里人朴实,这观点一经产生,就根深蒂固。有那些善男信女,见到花豹,还跟它交流心得。花豹并无恶意,悉心听讲,虔诚非常。 至此,花豹心性大改,每日打坐听经不断。一日,宝界寺方丈画眉僧自寺中走出,到花豹前,盘膝,打坐,合十。 一僧一豹,相对而坐。画眉僧与花豹讲经论道,花豹恭首聆听,成为奇妙画景。 “花豹皈依佛宗,本来心性平和,因何突然对夫人进行攻击?”别天恩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滕舞肃立,闭嘴,沉默。 没能打探出的消息,就不能轻易开口,更不能胡乱臆测。花豹皈依佛宗不假,花豹改变习性也不假,但花豹攻击夫人却是真的。消息没有打探详细,滕舞有些愧疚。 “花豹受人指使?”别天恩似自语,又似问滕舞。 滕舞吓了一跳,这倒是没有想过,花豹会受谁指使?花豹又会听命于谁?谁又能指使花豹? 画眉僧! 滕舞又被自己惊吓到。画眉僧乃是宝界寺的大和尚,得道的高僧,这许多年来,只要山江郡有水患旱灾,画眉僧都苦修祷告,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样的画眉僧怎会指使花豹攻击夫人? 见别天恩盯着自己,滕舞有些凌乱,正想说点什么,却见别天恩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一爿天,uu看书 uukanhu.cm天是蓝的,湛蓝湛蓝。这才晓得别天恩并未询问自己,只是独自思索。 滕舞不敢打搅别天恩。 书房外日头渐渐升起,书房内别天恩的影子渐渐缩短。也不知他在思考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思考那么久,直到巳时已过,午时将至,门外有府中丫鬟轻声禀报:“老爷,夫人有请!” 别天恩这才悠悠回神,对滕舞道:“你去吧。”滕舞长吁一口气,躬身离去。 从书房出来,转过一道长廊,穿过一片花径,就是后厢房。 夫人静静地坐着,慈眉善目像一尊菩萨。 “夫君还记得上次说过的小乞丐?” “记得,那次是夫人从宝界寺返程,途中遇到花豹袭击,危急之中,是小乞丐误打误撞,杀了花豹。夫人因何问起?” 别天恩也坐下,丫鬟端上一杯清茗。别天恩抿了一口,入秋的绿茶味道浓了许多,也陈了许多,有点涩。 “我知道他是谁?”夫人语气平淡,但平淡中似乎起了点涟漪。 “哦。”别天恩抬头看夫人。 “那小乞丐就是今日官府公告要找的铁心歌。”夫人温和地笑,“那双眼睛太突出了。” 夫人没说“猪肚眼”,那是涵养;别天恩也没提“猪肚眼”,那是沉稳。 “小乞丐,铁心歌,黄敬一……”别天恩的眉宇间浮上一层淡淡的迷惑。 “佛有过去佛、现世佛、未来佛,三千世界本无穷,或许小乞丐、铁心歌、黄敬一本就是一个人呐。” 夫人像菩萨一样灵毓通透。 130章 画了眉毛的画眉僧 大幕山北麓,山江郡南郊,一条山道上走着一个大和尚。 大和尚眉宇如画,尤其两条眉毛,不浓不淡,就像画上去一般,比人家的大姑娘家还好看。 秋风习习,山峦似锦,大和尚面色和善,似在欣赏风光,于是那眉毛一跃一雀,活色生香,宛如活了一般。 大和尚就是宝界寺方丈主持画眉僧。 画眉僧穿着一件酱红袈裟,挂一串沉香佛珠,手持一杆月牙禅杖,远远一看,和普通的大和尚没两样。 山中的秋景美不胜收,从山尖往山脚,红叶黄叶绿叶层林尽染,交相辉映,就像有人用将颜料泼上一般,浓浓淡淡。 画眉僧的心情很好,沿路有过往的行人,以农家居多,或下地干活,或挑担进城,见了画眉僧就站立行礼打招呼,问声“师傅好”。 “天顺民祥,佛佑平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画眉僧和颜悦色合十还礼。 宝界寺和周边村落关系一向和谐,村民不论有事无事,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寺中烧香祈求,是以宝界寺的香火向来比较旺。 山民的年收成大部分都供奉了宝界寺,自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 山江郡不是没想过打压宝界寺,但架不住那些村民的阻扰,甚至有个别激进的村民,竟然相约到衙门口静坐。 只是说来也灵验,东山村的老林家一直没有生嗣,去寺里许愿后,一年就生了一对龙凤胎。 南山村的池塘老是闹淹死鬼的怪事,做了一场法事后,居然风平浪静了。 到了后来,连府主夫人都隔三差五往宝界寺去,别天恩就睁只眼闭只眼随它去了。 别天恩不信佛,但也不避佛。受天子重恩,既为驸马,又镇守帝国重镇,别天恩能感受到重任在肩。 从地理位置上看,山江郡居帝国中心,更扼守四方交通要道,无论万江水路,还是陆路官道,山江郡都当得起九州通衢之称。 十多年来,别天恩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公务上,对懿容公主稍有懈怠。 但山江郡在帝国举足轻重,宛如帝国的一颗关键棋子,牵一发而动全身。 大京帝国自开国以来,疆域数万里,号称中土大地。然四方群雄,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危害根基,则帝国这庞然大厦,将陷入岌岌可危之险境。 说不上夙夜忧叹,但说殚精竭虑,却是实情。 故而一直以来,夫人未有身孕,别家未有后嗣。夫人虽贵为公主,也颇觉有愧,总想着能为别天恩生个一儿半女,也曾暗示夫君娶个小妾,但每次话一出口就被拒绝。夫人听说宝界寺特别灵验,有求必应,这才进山烧香,求佛送子。 山江郡内也有一座城中寺庙,居于闹市,却远离喧闹。不起眼的无二寺藏在鳞次栉比的闾巷中,若无当地居民引路,还真难找到。 午时时分,画眉僧走进了山江郡;午时三刻,画眉僧走进了无二寺。 画眉僧此次进城,是要在无二寺开设弘法道场。 无二寺本无主持,要说起来只能算是宝界寺的别院。无二寺取名来源于佛语“不二法门”,是说可以直接入道、不可言传的门径。 山江郡城中人没有像大幕山北麓那些山民那么信奉画眉僧,城市里的人信仰不够,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物欲横流、升官发财才是他们的追求。 是以无二寺被埋在一大堆房舍中,显得寒碜而落魄。 铁心歌有点发懵。 开始不知道山江郡发生了什么,那么多人拼命地找什么,那么多人排队抢购手抄卷。不用多久,弄明白后,就只有古怪地笑。 一等一的文章,一等一的书法,今科秋闱解元,铁心歌被这些弄得有些炫乎,文章高低,书法好坏,他其实心里没谱。 只是写的时候那种驱使那种忘我那种畅快,铁心歌相信是了不起的文章书法。 韩祭酒是个有意思的人。 铁心歌对韩祭酒下评语。所谓“有意思”就是有眼力,有文才,有度量,有气魄。 但独自在街上行走实在不安全,斗笠经常被人掀开,斗笠摘掉时就有一双双眼睛在自己的眼皮上打转。幸亏铁心歌又用了砚台毒珠,谈不上易容,却能将一脸隆起骇人的水泡。 即使吓退了很多人,但斗笠被无端掀起的次数并没有减少。山江郡的人只怕真的疯狂了。 要知道都过了十来天,解元公的影子都没找到一根毛,贡院内,韩祭酒的脾气都要顶破屋顶的瓦片。 赏金已经加到一千两。赏金还在其次,山江郡毕竟是大城市,城市人见多识广,脑筋活络,明白个中厉害:赏金一加再加,根本在于那个人,只要找到解元公,那才是真的走狗屎运了。 时间越长,韩祭酒找到铁心歌的心愿就越急迫越浓厚。别天恩来了两次,安慰不起任何作用,也就不去贡院了。 找不到铁心歌,韩祭酒发起犟脾气,直接发话:见不到铁心歌,不走了。 “这可真麻烦。” 再次斗笠被揭开又戴上后,铁心歌离开大街,折进小巷。左拐右拐,避开人流,前面就出现一个不起眼的门,门口冷清。 走进去,却是一座不起眼的寺,规模实在太小,一个小小的院落,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寺庙,寺庙上题匾刻字: 无二寺。 另有一副对联:从来时来三界苍生,到去里去西天极乐。对联平实,佛理浅显,确不算大寺。 寺内有活动,声音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 “施主剃度,发落则皈依佛门,从此青灯相伴,佛祖驻心,你可曾想明白?” 声音平和舒缓,慈悲有怀。 “请师傅剃度!” 这声音很耳熟,铁心歌不觉走近寺门,透过门框,看到寺内供养一尊菩萨,菩萨慈眉善目,一手托净瓶,一手拈莲花,金身彩绘,色彩艳丽。 “哪里见过?” 天下寺庙,这菩萨供养的不在少数,便是有几分相似也是当然,铁心歌怀疑的念头像过往的风,一吹而散。 一个眉毛像画上去的好看而和正的和尚正给一个人剃度,那跪下的背影让铁心歌一眼认出:匡少旅。 寺中梵音缓缓唱响,画眉僧诵着经,剃刀滑过,匡少旅头发一片片掉落。 铁心歌有点发呆。 时光一点一点流逝,匡少旅红尘的欢恋也一点一点流走。 最后一刀落下,匡少旅的头发尽去。光头的匡少旅附身叩拜,画眉僧在他的光头上轻轻地摸了一圈。 “去吧。” 匡少旅站起身,施礼,缓缓后退三步,转身,朝门外走去。经过铁心歌身边,合十行礼,面色平静,俨然已是一个小沙弥。 “诶,这……”铁心歌很奇怪眼前发生的一切,画面有些不真实。 “小施主,请跟我来。”画眉僧忽然对铁心歌招手。 画眉僧转向好看的菩萨塑像后走去,铁心歌有点迟疑,还是跨进寺庙,向菩萨像后跟去。 后面也是一扇门,门外却是花园,有小径曲径通幽。小径的尽头是一间禅房,掩映在花木中。 秋菊簇簇,浮出一片清淡的黄,沉静的白。几株海棠,浅浅的红,孤独地站在风中。 “小施主,请进!”画眉僧在禅房内邀请。 铁心歌进房,禅房空无一物,墙上连佛画都无。一扇小小的窗高高悬挂,透出几丝微弱的光线,有些朦胧。 画眉僧坐在蒲团上,双膝合拢,前面也有一个蒲团,示意铁心歌也坐下。铁心歌走过去,不像和尚那样坐姿,却是一屁股坐下,两条腿弯曲伸展,鞋底相对。 “嗯,鞋底干净,不似从城外来。”画眉僧眼光清明。 “山江郡向来干净。uu看书 .uuknu ” 铁心歌不否认。大城市不比小地方乱扔乱放,城市布局合理,管理井井有条。 “别天恩是个不错的官。”画眉僧话语中多了一丝凡尘气息。 “或许吧。”铁心歌不置可否。他对别天恩没多少了解,至于知味学堂白玉葭一案,还对山江郡府主轻易判案多少有些意见。 “方才剃度,见你有些好奇,莫非施主也是前来剃度?” 画眉僧很喜欢收徒么? “不是。”铁心歌回答坚决。 “哦,那施主可是有疑?”画眉僧问。 “有一事疑。”铁心歌郑重。 “施主请讲。”画眉僧依然客气,面上永远浮着一丝笑容。 “剃度之人,大师相识否?” 铁心歌跟画眉僧交流很是别扭,说话语气语调语言完全不似自己的风格,好像被对方带偏了。 “城西匡家匡少旅,自小就是本寺的记名弟子,一向在寺中潜心苦修,从未出过寺门。今秋正好弱冠,正是剃度法龄。” 画眉僧眼光明澈,不似说谎。 铁心歌怔住,发懵。过了一会,铁心歌有点固执有点发狠,说道:“可他是无心之人。” “无心之人?施主可敢肯定?” 画眉僧的笑容不变,就像画上去一般。两条眉毛轻微地挑动。 “亲眼所见!” 不知为何,铁心歌发觉自己底气有些不足。 在这样一个大和尚面前,尤其那双清澈明亮的眼光注视下,铁心歌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大和尚看穿看透了。 第131章 孤独的破庙 “施主请跟我进去。” 画眉僧双手在胸前结了一朵花,不知名的花,似睡莲,又如芙蓉,粉红花瓣层层开放,露出一颗红润的磨盘,那磨盘玲珑剔透,迎着斜斜的光线,发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一颗磨盘,一个世界。画眉僧结出了一个小千世界。 画眉僧已经进入那磨盘世界中,站在玲珑隙口,向铁心歌招手。铁心歌迟疑了片刻,跟着进去。 磨盘中的小千世界是二十年前的山江郡。色彩还都是灰色的,像发黄的画像。万江之畔,忘情楼还没有建造,一带江水滔滔东流。街市楼坊也不太繁华,人烟也不似今日这般稠密。 城西一家大院,子夜,城中无光无色,夜色却晴朗,一道不明显的闪电划过,一声欢快笑声,笑如风铃,好听动听,一个婴儿降生。 旋即笑声打碎夜的宁静,笑声变味,若夜莺嬉笑,诡谲异常,听得人毛骨悚然,起鸡皮疙瘩。 匡家大少匡少旅的出生非但没给匡家带来欢喜,反倒让匡老太爷愁容满面。 大凡婴儿出生,乃伴随啼哭,哪有欢笑的?这婴儿匡少旅不知是福是祸,匡老太爷很是踌躇。 依着匡老太爷的狠劲,当时就要将婴儿溺死。 匡少旅的母亲不忍,瞒着匡老太爷托乳娘将婴儿抱了出去。那乳娘遵着少奶奶吩咐,又将婴儿抱到无二寺。 那时的无二寺更加寒碜,佛堂里连个像样的菩萨佛像都没有,只供奉了一尊泥胎。 “就放在寺里苦修吧。” 无二寺的主持年轻的画眉僧凝视了婴儿好久,最后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没有机锋,没有偈语,平白如话,都不用解释。 “孩子进寺修行,请大师赐名。”乳娘照着少奶奶嘱咐说,匡家想着以后还要相认,总得有个名字。 “婴儿即修行,取法号子尘,入你族谱,则取名少旅。”画眉僧没有酝酿,开口取名。 年轻的画眉僧还很清秀,若是还俗,定是个漂亮的俊伙子。 从此子尘入寺,三岁时经堂听诵,五岁时开始念经,七岁开始种菜,十岁开始抄写经文。 岁月如梭,一过就是二十年。二十年来,子尘真就从未踏出无二寺一步。 一个苦修二十年的年轻人,法号子尘,族名匡少旅,相貌身材和铁心歌在寺中见到的那个剃度的匡少旅别无二致。 铁心歌站在无二寺中,没有风,也没有声音,似乎一切都静止了。 如果子尘从未踏出无二寺一步,那么山江郡中的匡少旅又是谁? “修行本就是一场劫,你看清楚了?”耳畔是画眉僧和颜悦色的温和声音。 铁心歌嘴唇发涩,还是咬着牙道:“可他是无心之人。” “你真的看清呢?唉,有时世间万象,真亦是假,假亦是真,便如眼睛,若连眼睛都真假难辨,那你看到的又哪里知道真假哪?” 画面变幻,又回到剃度场面。画眉僧剃刀轻轻滑过,匡少旅的头发一片片剥落。最后一刀,匡少旅就变成光头。然后剃刀下滑,在铁心歌发胀发涩的眼光中,剃刀剜进了匡少旅的胸膛。 一颗跳动的鲜活的带着鲜血冒着腾腾热气的心弹了出来。 “你看,心还在,还能跳动,好好的。” 铁心歌不敢用手揉眼睛,事实上,就算揉了也没用。他甚至暗暗地掐了大腿肉,痛。他又狠狠地咬舌头,剧痛。 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是真的,否则大腿不会痛,舌尖不会剧痛,铁心歌确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大腿自己的舌尖不会欺骗自己。 “你还会坚持你最初的看法吗?”忽地画面一闪,铁心歌回到禅房中,对面画眉僧平静地笑容像一朵花,不知名的花。 铁心歌脑袋发胀,无法思考。 “小施主,你现在明白无二寺这‘无二’的含义了?”画眉僧问,旋即一句佛喧轻轻响起。 “修行是一场劫,别无他法,无二法门。” 铁心歌舌头都开始僵硬,整个人似乎都在石化,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已经坠落到一场劫中。 “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真实面目啦。”画眉僧的笑意忽然变化,从平和温厚中渗出一丝诡异的邪恶。 要不是忍住冲动,画眉僧真想亲手揭开那顶让他很想一窥真容的斗笠。 铁心歌缓缓摘下斗笠,先是露出下颌,接着是嘴巴鼻子,直到一张发肿发胀的布满水泡的脸,水泡中有黑头虫子蠢蠢蠕动,触目惊心。 “好恶心,滚!” 画眉僧终于忍无可忍,一脚将铁心歌踢出禅房。 铁心歌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禅房,缓缓摇头。不理解看起来慈眉善目仁厚如佛的画眉僧怎会爆粗口?和尚,不都是一副好脾气么? 他抬脚,穿过花径,走进寺庙,非常奇怪,原来寺庙里供奉的那尊好看的漂亮的菩萨金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最初那尊面色平庸的泥胎。 铁心歌整个人都不好了。 修行是一场劫。 他知道自己没有走出画眉僧那个磨盘世界。换句话说,画眉僧将自己困在了磨盘世界。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铁心歌看着那尊泥胎,泥胎平淡无奇,岁月的风霜在泥胎的身上划出了许多伤痕,有几处泥壳剥落,露出里面的黑洞,黑洞幽暗,一眼看不到尽头。甚至还有一只小蚂蚁从破洞探头探脑。 泥胎的后背蒙上许多尘土,一条划痕自上而下弯弯曲曲,像狰狞可怖的闪电,像张牙舞爪的青龙。铁心歌眨眼,闪电不见了,青龙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条普通不过的划痕。 试着向寺庙外走去,寺门敞开,寺门外却是茫茫一片,没有山江郡,没有大幕山,没有万江,没有一切没有,就是说寺外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这个世界,就是一座孤独的破庙。 无二寺禅房内,画眉僧笑容依旧,眼光却阴鸷。 “晦气,还以为来了个高人,钓到一条大鱼,却不知是哪里跑来的傻逼。”画眉僧原本好好的心情一下子糟糕透了。 “能看到无心也有点异常,还是瞎猜的?”铁心歌看出匡少旅是无心之人,倒是让画眉僧多少有点奇怪。 只是匡少旅在山江郡大牢中被吃心鬼吃了心,这事在山江郡暗地里还是传开了,一个小混蛋知道一二,也不足为奇。 寺外落轿声响,画眉僧莞尔一笑,长身而起,挥手一抹,禅房大变,一概是竹制家具,精致细润,广漆打磨,典雅质朴,古色古香。 寺庙中,夫人仪容端庄,凝视菩萨,神色虔诚。亲兵守在寺外,只有滕舞跟随,靠近寺门,神情严峻。另有丫鬟站立夫人身后。 “施主怎不去宝界寺?”画眉僧如春风拂面,笑语盈盈。 “听闻大师到了无二寺,是以前来许愿。”夫人微微欠身。 哪怕她贵为公主,对画眉僧也是礼节有加。这不奇怪,夫人要去宝界寺进香,是有人打前站,回报说画眉僧进城去了无二寺,夫人这才转到无二寺。 “阿弥陀佛,这就为施主请香。”画眉僧看夫人满眼都是笑意,请了三支香递给夫人。 夫人接香时,画眉僧有意无意小手指从夫人白皙手背上轻轻划过。 夫人面色平和,似乎并没感觉。将香火合在掌心,默默许愿。有香灰自香火头处断落,夫人全无察觉。 这个许愿的时间好长,夫人似乎有许不完的愿。画眉僧也不催促,和颜悦色站立菩萨旁边。 滕舞这个时候偷偷瞟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菩萨,眼睛有些发直,那菩萨和夫人实在有些像。 然后滕舞惊骇地看到菩萨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那眼珠死死地凝视着夫人,好似要将夫人摄进眼球一般,而那眼神分明和画眉僧一模一样。 这绝对是错觉,滕舞再抬眼去看,一切又都复原,漂亮菩萨的眼神平静中正祥和,不含一丝邪念。 夫人已经许愿结束,插好香,丫鬟上前扶着夫人款款下跪,磕头。 动了,这次滕舞没有放过菩萨的眼睛。菩萨的眼光里好像充满着一种邪恶和淫荡。滕舞的手已经抓到后背的铁弓。 忽地一声猫叫,uu看书 ww.ukanhu.cm一只黑色野猫从门外窜进,低低嘶吼,从滕舞身后掠过,滕舞的手背火辣辣的痛,抓着铁弓却没有放松。 滕舞顾不得野猫,目不斜视,取弓,扣箭,铁弓已经拉开,弓弦绷满,发出颤颤嘶鸣,弓弦扣箭,箭镞一点寒芒,箭杆稳定待发,羽翎箭,箭指菩萨。 “滕舞,不得无礼。”夫人的语气平和,一点都不像斥责。 “是!”滕舞听话地当下铁弓,垂手,手背上有猫爪痕迹,渗出一排细细的血珠。但警惕性没有放松,眼睛死死地盯着金身菩萨。 “对不起,滕舞不懂寺中礼节,还请大师见谅。”夫人脸有歉意。 “方才野猫惊吓了夫人,都是本寺失察,倒是该由贫僧请施主原谅。”画眉僧主动揽责。 “小寺备有清茶,请夫人后院禅房品茶,也好压惊。” “多谢大师,只是府中还有些事,先行告辞。”夫人告退,画眉僧送出寺外。 等夫人的轿子拐弯不见,画眉僧才怅然回寺。 走进禅房,猛地戾气大发,将茶几上精致竹茶具摔倒地上,那些瓷壶茶杯砰砰碎了一地。一身僧衣尽碎,露出结实紧绷的肌肉。 肌肤土黄色,浑身腱子肉,似乎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画眉僧的骨骼肌肉显示出雄性的张力,发出幽幽土黄的光彩。更为奇异的是,画眉僧的后背有一条青龙刺青。 画眉僧大口大口吸气呼气,好像燥热得不行,好像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要炸裂。 啊~ 画眉僧发出低低闷闷的嘶哑嘶吼。 第132章 致命错误(一) 轿子出了无二寺,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但已没了先前的疯狂,似乎在久寻不到人,且那篇惊世之作几乎背熟的情况下,人门的热情也像一天比一天凉似的秋风一样淡了下去。 当山江郡所有人的热度潮水般消退时,只有像只呆鹅的大头还在不懈的努力。 人来人往的人头中,砣伙计左顾右盼,耳朵像一片簧片轻轻颤动。 准确说,砣伙计的头确实有些大,但又不是大的离谱,或者只能说比一般的人要大个一圈。 之所以山江郡人戏谑地称呼一声大头,是因为有时候砣伙计的大头看起来不好使。 因此从草铺巷延伸开去,在左邻右舍的街坊看来,大头是一个贬义词,当然有时候还能给人们带来一些笑点。 砣伙计在街上呆头呆脑地张望时,就老远看到快走到郡府府邸大门的滕舞从马背上一头摔倒地上。 “不好啦,摔死人呐……” 砣伙计还没反应过来,大街上一个大嘴巴没带纽扣,一张嘴,呼呼的谣言就飞扬出去。 砣伙计的耳朵轻轻一立,眼光有一丝忧虑。 以讹传讹是最常态化的日常现象,那句话从大嘴的嘴巴中吐出,到了马脸的嘴里就变成了“郡府里摔死人呐……”然后到了驼背的嘴里又变成了“府主摔死了……” 一般情况下,被谣言困扰者,比如别天恩一定会大发雷霆。 可实际情况是,别天恩并没有生气。府邸只是派人出来澄清,只是一名亲兵不小心从马背上坠落。说来也奇,简单的澄清,市面上的议论就偃旗息鼓了。 山江郡是大城市,每天都有新鲜的事发生,山江郡的人很幸福,因为有说不完聊不透的八卦。一个新闻不到半个时辰就变成旧闻,是以谁也不在意谁摔死了,反正又没真的摔死人,反正府主大人还好端端的高高在上,反正山江郡安安逸逸,这就够了。 滕舞是因中毒从马背上坠落。郡府里的医师诊断结果出乎别天恩的意料:不知何毒。 别天恩细问夫人,夫人想了半天也说不清。直到别天恩提示藤舞手背的爪痕,夫人才想起在无二寺滕舞被一只野猫划破了手背。 “野猫吧,寺里怎会有野猫?”别天恩眼神迷惘。 “野猫在寺里也不奇怪,大师慈悲有怀,不忍撵走猫儿吧。” 大和尚连花豹都能感化,当然舍不得撵走野猫,然后夫人担忧道:“没有解药吗?” “既然知道是猫,想必府中的医师会配出解药,滕舞应该没事。”别天恩揉揉太阳穴。 事实上,滕舞还在极度的昏迷中,呼吸还在,心跳还在,就是双眼紧锁,牙齿紧咬。 “夫君看起来甚是疲劳,夜里没休息好么?” 说到这里,夫人的脸无端地红了一晕,脑海里居然多了一道旖旎的风光。 “嗯,夫人有没觉得那个玉枕不妥?” 别天恩揉完太阳穴,又开始掐鼻梁,上下掐。 “没有…画眉大师说的清楚,墨玉头枕,龙凤呈祥,必能…必能了我们心愿。只是有时会做点梦,很……” 夫人的脸忽地浮现红潮,有些害羞。 这些天来,只要枕上墨玉枕头,夫人就会做些很羞人的梦。有时那梦简直让她觉得无耻,觉得自己就是个淫荡的女人,觉得无地自容。她不想再用墨玉枕头了,可是心里隐隐有一种渴望,摆不脱,扔不下。 “或许是我太想要过孩子了。”夫人这样安慰自己。 想要孩子,非常漂亮而堂皇的理由,就算是梦里再淫荡一些又怎么啦。 只是有个别时候,做那些无耻的梦时,梦里的人并非都是夫君,有一两次,做那无耻勾当的人竟然是那个活色生香的画眉僧。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梦到他?这当然是可耻的。” 夫人的脸羞得通红,尤其当着夫君的面,她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夫人想说什么?”别天恩的语气永远是那么冷静。 “没…没什么。”夫人难受地垂下头,她为自己的梦而羞耻。 砣伙计的眼光中流露出沉重的担忧,藤舞被抬进郡府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虽然府中已经辟谣,藤舞并无大碍,但只要藤舞没有现身府外,那个从马背上摔下的阴影就始终笼罩在砣伙计的心中。 郡府守卫森严,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砣伙计的脸色很不好看,像突然生了病。他的手指搭在大腿一侧,和往日不同,并没有轻轻敲动。 这个时候,他的目光从大街上扫过,正好和另一个目光相碰。砣伙计沉重的心神就转移到那个人身上。 马脸酒客马峰冲砣伙计笑,笑的含糊,笑的诡秘,然后他从酒楼里跳了出去,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砣伙计像一只被惊扰的大呆鹅,摇摇摆摆地追赶。别看他形体像只呆鹅,可速度却不慢,甚至还很迅速。同时,他的手指开始了有节奏的律动。 大街上的人还是很多,在这么多人群中很容易跟丢追赶的对象。 仿佛在和砣伙计捉迷藏,又似乎故意捉弄对方,马峰并没有一下子钻进地缝中,常常在人多时现个身,又或者是在一个巷口有意耽搁一下。 两个人像是在追逐,又像是约好了一般,在大街小巷中穿梭。 从郡府到东城,也不知穿了多少街巷,也不知拐了多少巷口,差不多大半个时辰,距离东城门楼已经不远了。 横贯全城连接东西城楼的大街正是山江大街。 马峰已经走上山江大街,准备穿过东城门出城了。 出了城门,意味着离开山江郡的核心控制范围,即便砣伙计能够发出支援信号,增援的力量也不会立刻出现。 马峰开始流露出戏谑的浅笑,他用这种调侃的方式着实戏弄了山江郡的监探,这本是不该,哪怕马峰是来自另一个系统的密探,也不该同行相轻。 可他来自大景城,天生有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正因为是同行,他才表现出轻蔑。 草铺老酒不再是隐密的监视点,至少在马峰眼里,山江郡的监探太小儿科了。 但是,马峰似乎玩大了,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性的错误。 当他意识到危险降临时,他的腰间一麻,只一个呼吸,马峰就失去了知觉。 一个人,当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认为的对手时,殊不知还有黄雀在后。 砣伙计隔着无法追赶到的距离,看到一匹马从马峰身边掠过,马上人一伸手,马峰被那人一带,一跃上马。一马二人,无视守卫,穿过东城门,扬长而去。 没有看清马上人面目,事实上也没法看清,马上人穿着风衣,戴着风帽,把整个身子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直到这时,才有五六名神色严峻的人赶到,眼望着那骑绝尘而去。 山江郡的监探终究来晚了一步。 “奇怪,出手助他逃离,却又下手迷昏他,那匹马来自何处?” 砣伙计默默思索着,手指敲击,发出讯号。 那接到命令的便衣人有三人立刻向城外散去,另三人消失在街道中,和普通的行人并无二致。 东城门楼下,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马峰苏醒时头痛欲裂,就像有一个钢箍箍住他的脑壳,要将他的头颅切割开去,那种疼痛完全令他无法忍受,哪怕他经受过严酷的考验和训练。 他想挣扎,可是他的身体软软的就像一条毛毛虫,连蠕动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尽。 他只能勉强睁开一线眼皮,也仅仅是那么一条缝隙,还是他全部修为最后的体现。 他看不到全貌,从身体姿态的角度,眼皮间的缝隙只看到一片光皮,像和尚的头皮。 “…马峰,大景城地字门密探…”马峰像是被催眠了,其实他自己看不到,他的头顶有一丝黑线,黑线提在一只手上,黑线的另一头插进他的脑壳中。 “…奉令南下山江郡,uu看书 ww.ukasuco查明山江郡监探系统,目前已经查明有草铺巷草铺老酒、巷口姜糖铺子,广济街陈家祠堂,万江口凉皮店…” 黑线一提一拉,像操弄木偶一般,马峰只觉得只要他开口说话,脑袋的剧烈痛感就会消失一点,他不能让自己的嘴巴停下,他只能用说出心里的秘密才能换去脑袋的一丝轻松。 大景城地字门的密探着实有能力,竟然查出山江郡不少监探的据点和暗窝。 显然,这些还无法满足提线人的欲望,马峰只能继续吐露他的内心,虽然他极力地延迟,他还想守着最后的秘密。可他完全不能自已,他的心智正在一点一点被黑线剿灭。 “…我接到命令,出东门,十里铺子柳林…” 马峰想咬断舌头,可他的牙齿没有一点力气,黑线像一条条黑色的小蛇钻进他的脑袋,吞噬着他的识海。 “…东野大人…救我…”马峰说出最后几个字就真的成了白痴。 “没用了,挖了他的心,做一具傩壘头吧。” “赶到十里铺柳林,应该能查到踪迹。” 智艰和尚收了黑线,吐出一口血水,动用邪功秘法显然费了不少精力。 “智艰师兄,山江郡追出三个监探。” “让马峰这个傩壘头做了,清除痕迹,我们走。” 马蹄声中,宝界寺的和尚像一个个幽灵似的向东纵去。 马峰这时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眼神空洞而充满邪恶,他的胸口有一个大洞,洞中无心。 “我的心没有了,我要吃心…” 第133章 致命错误(三) 山江郡突然闹鬼了。 别天恩亲自赶到南城石玑巷。 石玑巷是个百来丈的狭长的小巷,埋在一堆大街里,也看不出繁华。 石玑巷住了几十户人家,都是干的走夫贩卒的营生,其中有大半为挑夫,经常出入南门,往返大幕山和山江郡之间,将山中出产的土特产等挑到城中,分散到各家商铺。 老林头就是其中一个挑夫。 今夜月黑风高,窗外的秋风紧一阵轻一阵的吹,像伤风感冒抽鼻涕的汉子,有一搭没一搭的。 许是老林头岁数大了,夜里尿急尿频,就扯着裤头开门拉尿,站在院子墙根下,老林头很淋漓畅快地拉尿,拉到最后几滴,居然打了个很快意又很想骂娘的尿痉。 正要提起裤子,老林头的手指就发抖,怎么也提不上去。 借着秋风里的一点光影,老林头看到一头拉长的鬼影子斜斜地映在墙壁上,双只鬼爪凌乱舞动,发出嘶嘶如毒蛇的鬼叫。 “妈呀~”老林头才喊出两个字就吓死过去。 等老林头悠悠转醒后,天开始蒙蒙地发亮。 老林头夜里睡在院落里,身上还有些初秋的落叶和露水,回想夜里发生的怪事,又自己惊吓了一回。咕哝两声,提好裤子,系上腰带,正好一阵风自隔壁吹来,老林头就闻到一股子发干的血腥味。 “府主,一共死了五人,另有十八人失踪,全是石玑巷的住户,没一个外来人。” 仵作还在验尸,等捕快报告完毕,才放下手中的活,直起身子道:“全都是被掏心而时,死前有过激烈的挣扎和搏斗。” “其余的人呢?”吴天恩皱眉问道。 “不知道,好像一夜之间从巷子里消失了。南门未有出城痕迹,附近也没有异常发现。” “派出人手,将南城地毯式搜索。另,派人去城中其他地方探查,南城外十里以内也不要放过。”吴天恩果断下令。 “府主,老林头带到。” 老林头最先发现邻居惨死,也最先发出警报。幸好在清晨,而石玑巷几乎一夜之间全被洗劫,被巡城的士兵发现,才没有让不幸的噩耗传的满城风雨。 “老林头,你看到了什么?”吴天恩盯着老林头。 老林头心头发怵,牙齿打颤:“死人,全都死了……” “山里野兽下来害人吧。”吴天恩慢慢说道。 “鬼……山里野兽……”老林头不解,但看到吴天恩尖锐的眼光,不由得低下头去。 “去吧。”吴天恩挥手。 “府主,这样恐怕……”小吏犹豫询问。 “你想让山江郡陷入一片混乱!”别天恩眼神冰冷得吓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难道山江郡有一场浩劫?别天恩沉默的思考。他身为郡守,所想所思必远在众人之先,所考所量也必比众人周全。 然后,他右手手指敲敲左手掌心,道: “消息封不住,先出官府告示,就说山里恶兽偷袭,咬死五人,官府已派官兵进山剿兽,让城中居民不要惊慌,切忌以讹传讹。凡有造谣者,定为重罚。” 纸包不住火,没出半日,山江郡南城闹鬼的事开始像毒瘤一样蔓延,官府虽有告示,但也阻止不了私底下的议论。 “听说了吗?南城闹鬼,老林头亲眼所见的,那恶鬼,高十丈,生的三头六臂,青面獠牙,铜腹赤身,刀枪不进,水火不侵,整整吃了石玑巷数十户上百人。” “郡府那告示据说是府主为隐瞒真相,特别交代的。府主也真是,出了这大的事还瞒着。” “嘿嘿,随家的,你大车装的满满的,去哪呀?” “走亲戚,他大伯早些日来来信,要我过去一趟,说有些生意要打理,这不,算算时间,差不多要出门了。” “你怕是被恶鬼吓掉魂了吧。” “无二寺传话了,恶鬼出没,山江郡出了孽障,须开道场做法事,请佛祖收了那恶鬼。” “这你也信?佛祖能来山江郡收恶鬼?你怎么不说佛祖点化你成佛?” “这谁说得清,或许佛祖能显灵也说不准。” “反正我是不信。大京帝国开国以来,就没见过什么佛祖显灵的。说句实在话,山江郡能有今天的太平,府主居功至伟。” “我也觉得府主这么做有道理,若是大肆宣传,这山江郡还不乱套?” 山江郡议论的那些话像风一样吹进别天恩的耳朵。郡府还好说,谁也不敢明里暗里议论。府邸有些微妙,丫鬟不敢说,夫人却有些迟疑。 “夫君,这国家大事,郡里郡外,我不懂,”夫人仁厚的脸上现出一丝忧虑,“城里闹鬼,可是真的?” “夫人无须紧张,无鬼。”别天恩温和的安慰。 “我在府中也有所耳闻,只是担心。其实有恶鬼也并不可怕,若是方法对路,收了恶鬼就是。”夫人面色平静,似乎胸有成竹。 “夫人有何高见?”别天恩问。 “无二寺主持画眉大师可开道场施法事……”夫人脸上浮出几缕期待。 “大京帝国自开国以来,供奉的是先师圣人,领悟的是贤说大论,斩妖除魔靠的是智勇忠义,何须假手佛门禅宗,夫人休得跟俗人一般见识。” 别天恩打断夫人的提议,眉头却不自觉蹙起。 为了传嗣,不知从何时起,夫人开始往那些寺庙去,接触多了,无形中便受了佛门的影响。本来夫人去也就去了,但别天恩发现最近夫人倍加的信奉寺庙了。最明显的变化,是夫人的容貌越来越显得和颜悦色,宽厚仁慈了。 画眉僧。 别天恩心里冷冷地浮出这个名字。滕舞谍报,花豹是鸿恩寺画眉僧豢养,为何还要追击夫人?滕舞陪夫人去无二寺,却被野猫所毒,画眉僧能养花豹,难道就不能养野猫? 这个念头像磁石一样留在心里,牢牢地吸附,挥之不去。因为比这个念头更可怕的,是另一种不详的预感。 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可怕呢? 别天恩的感觉就像睡梦中梦到的却始终无法抓住的那个缥缈的梦,给他是一种惊骇的震动和无法摆脱的屈辱。 山江郡正有一种莫名的危机在悄悄临近,别天恩似乎触摸到了那个阴谋的尾巴,他在努力地追赶,却始终无法捉住。 这些难缠的问题一时涌进脑海,别天恩又觉得太阳穴发胀发痛,这些日子以来,发作的更加频繁了,他觉得有些事要做了。 坏消息还不止这些,城外死了三人。 马峰被掳走,山江郡监探三人追出东门,等找到这三人时,却是三具尸体。 “据旁观者见证,确实是被马峰所杀。”秤砣的消息一向不会出错。 地字门马峰为何对山江郡监探下手?仅仅是因为身份败露?又或者监探发现了马峰更大的秘密?大景城究竟想干什么! 大京帝国谁都知道,当今皇上私自养了一支队伍,称不上是军队,但谈起来都要变色。 地字门专门刺探各地隐密,以做皇帝决策参考。 作为外官,最渴望的理想状态当然是天高皇帝远。可哪天突然发现,身边其实还隐藏着地字门的密探,那滋味怕是比被毒蛇咬上一口都要难受。 此刻,别天恩就是难受得要命。 他使劲地掐着太阳穴,以他的修为,居然还会有太阳穴发胀麻痛感觉,似乎很不正常。 他把自己关在密室中,他忍着头痛在不断思索。 这个初秋实在不平凡,先是国子监韩祭酒破天荒来到山江郡担任秋闱主考官,接着就是大景城地字门密探现身山江郡,大景城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究竟想做什么?难道对他这个驸马不满意?难道对山江郡另有所图? 别天恩一动不动,仿佛像一尊石像。 秤砣已在追踪马峰,网也已经撒出。但别天恩有一种极为不安的预感,一个马峰不足为奇,uu看书 .uuknsh如果是地字门倾巢而出,他这张小网能兜住那些凶狠的猛兽吗? “皇上呀,你到底还是不信任我。”别天恩在心里重重地叹息。 密室几乎不透风,却有风自头顶穹窿漏下。 别天恩的手指敲打书案,时而快时而慢,他的眉头又开始紧蹙起来。 “东门外十里铺柳林中伏,死伤不详…” 秤砣的消息从来都是详细的,像这种谍报真是少见,只能说明一点,事态危急。 “歇马亭出现地字门身影…” 歇马亭距东城门仅三里之地,过了歇马亭就能进城了。 截住还是放行。 别天恩还在犹豫,像今天这般踌躇是不多见的,别天恩向来深谋远虑,但行事果断,并不患得患失。 “放…” 别天恩在极度的思考后做出无奈的决定。他判断不出现在这个决定对于日后的山江郡,是对是错。但他别无选择。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到消息,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了。 可是别天恩没有丝毫的松懈,就像一场大风暴,在来临前往往表现出的平静一样,真正的浩劫已经在悄悄逼近。只是他有这个预感,却无法捕捉到准确的源头。 所以他很苦闷,他很难受。 静静等了一会,别天恩终于做出了反应,他一连下了三道命令,三颗小圆球自漏斗滑出,三只小竹鼠向东、西、北三个方向奔去。 头还是发胀隐痛,但他已经不再用手指去按去揉去捏了,他站起身整理衣衫,他知道,宝界寺也该处理了。 第134章 致命错误(三) 璞之轩是山江郡最有名的玉石铺,大京帝国除了京城的那些个有排场的玉石铺子,如和玉堂、妙石斋外,再也没有比璞之轩更多藏玉,更多宝玉的。 璞之轩的老板就叫璞之轩,这姓少见而稀奇,以自家姓名为店名,可见璞之轩有多骄傲。 比起宝玉,璞之轩比宝玉更值钱。 据说任何一块玉在他那儿过一遍,就能准确判定这玉的成色、贵贱。 今个璞之轩正在自家宽阔的后花园看一堆石头,石头不起眼,普通再普通不过,堆砌成没有太多形状的假山,可若是行家,只要瞟一眼,就会惊奇地喊声“石玉”。 所谓石玉,就是赌石,一块石头切开,可能价值连城,也可能不明分文。 若是将这座假山作价卖出,怕是可以买下一座小城。此刻,璞之轩盯着那些石头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胖嘟嘟的小囡也有模有样学着璞之轩看石头。 一老一小足足看了一个时辰,小囡到底顶不住了,手背揉着眼睛,小脚跺地:“时间到,停眼!” 璞之轩怜爱道:“累了吧,不急,先养养眼。” “爷爷,你数了多少只蚂蚁?”小囡很自豪很神秘的攥紧双拳,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光彩。 “一只都没数。”璞之轩直接认输。 “不对呀,我都数了三百六十五只,爷爷,是不是蚂蚁都被我数了,你就数不了,所以爷爷一只也没数到?”小囡天真的望着璞之轩。 “是啊,蚂蚁都跟你做朋友啦,爷爷老啰,连蚂蚁都嫌弃。” “爷爷不老,小囡永远都是爷爷的好朋友。好朋友拉勾。”小囡伸出小指,去勾璞之轩的大手指。 璞之轩乐呵呵的勾住小囡的小手指,祖孙俩开心的笑。 然后璞之轩的笑容停了,笑声却还在延续,这多少有些诡异,因为他看见了一只像人一样能笑的黑色野猫。 山江郡府,大堂偏厅。 “璞老板,请看这墨玉头枕。”别天恩指着桌面上的墨玉头枕。 璞之轩只看了一眼,就有了底数。 这墨玉头枕材质普通,只不过质地细腻,打磨又光滑,两边各有雕刻,一龙一凤比较扎眼。 但这是府主和夫人的枕下之物,能以此物见人,可见府主是如何的重视。当下也不怠慢,望着别天恩道:“府主,可否一摸?” 须知此乃床笫之物,非府邸中极为亲近之人不可摸。 别天恩轻微点头:“请你来,不必拘泥。” 璞之轩告声罪,伸手摸去,手触摸墨玉,有一丝温热。不像睡觉头枕的,而是自身所带,心中又多了一成把握。 “府主,此玉枕确实是璞之轩售出,”璞之轩心里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叹息。 “也就上月的事,买主是一个打东边来的丝绸商,说是睡眠不好,买回去温养。他还问我山江郡有哪座寺庙灵验,说要请寺里的大和尚开光。我告诉他山江郡就两座寺,城外的宝界寺,城内的无二寺,主持是一个人,画眉大和尚。” 别天恩不接话,一双明锐的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 “当时我还笑话他,说我们山江郡不信那个,什么佛的,什么和尚的…” 璞之轩感觉后背发出一层冷汗,他知道这墨玉头枕出自东海,为海底蛇纹温玉,具有调情功能,雕者有意雕刻龙凤呈祥图,也是为了掩饰蛇纹。这墨玉头枕,淫而荡,媚而邪,这等下作邪货,绝不是他璞之轩的藏玉。 “璞老板不要紧张,论玉石学问,璞老板可是我大京帝国了不起的人物,你说我听。” 别天恩手指在桌案上请敲两下,房外窗下,一人急匆匆离去。 “府主喜欢听,不怕耽搁时辰,那我就献拙了。” 璞之轩稍稍挺直身子,一瞬间仿佛注入了无限活力。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 璞之轩引经据典,咬文嚼字,说来头头是道,别天恩正襟危坐,眼光平静,看不出是津津有味还是勉强附和。从鉴玉、品玉、赏玉说到赌玉、买玉、卖玉,璞之轩都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见别天恩无甚表情,舔舔嘴唇,再找些奇闻趣事来讲。 门外发出特殊的响声,轻微而富有节奏,像某种乐律,璞之轩不谙音律,但明白应该是一种暗号,不由得浑身发冷,毛孔收缩。 别天恩收到的情报是:璞之轩的账目上有记载,上月的确卖出一个墨玉头枕。店里伙计回忆买家好像是个操江东口音的商人,说是做丝绸生意的。 “璞老板,请回吧。”别天恩对璞之轩的玉石话题没了兴趣。 璞之轩退出郡府时,浑身喷出三层冷汗,湿透了衣衫。 他打了个冷战,好似病了一场,脸上浮现一丝惭愧,唇语显然在说:“对不起,府主,我混蛋。” 抬头看看天色,又朝璞之轩方向看去,街道清冷,行人稀少,心里反复念叨:“小囡,爷爷回来啦。” 加快脚步,璞之轩赶回家中,朱红大门轻闭,看门的家仆应该躲在门后睡觉去了。 璞之轩紧张而焦急的推门,门原来是虚掩,待进去,转过影墙,穿过厅堂,来到后院,却里一片寂静。 隐隐听到前院大门无风自关,璞之轩惊慌回头,却看见那只黑猫对自己诡异的笑。 别天恩望着那个墨玉枕头,他也用道炁探视过,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机密,仿佛就是一块普通的头枕。 “不像有加持禁制…” 别天恩再次将手放在墨玉枕头上面,他是破玄境修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是个修行者,连夫人也不知。可是以他的修为,竟然察觉不到任何东西,那也许就是个普通的头枕吧。 别天恩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捕捉不到那个线索。他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挥挥手。 夫人的贴身丫鬟低着头将那墨玉枕头抱了出去,别天恩仍旧在思考,他没有留意,否则他一定可以看到,那丫鬟微微发抖,从脸到脖子都染上了酡红。 只是别天恩忘了一点,如果墨玉枕头真的被加持禁制,而施展手段的那个人修为在他之上,比如混元境,以他破玄境的修为又如何能察觉呢? 在别天恩看来,混元境修行者,那根本不可能。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说没有混元境,而且混元境需要时间去修行以期待冲击更高的境界,谁有闲心去管这世间的闲事。这就产生了一种盲区,没有人真正会往混元境那个角度想,别天恩也不例外。 由此,一个无法避免的致命错误就此诞生。 因为这世上确实有个别混元境吃饱了饭没事做,随便在一个墨玉枕头上加了一道禁制。 似乎身体都有些轻松,别天恩的头也没那么胀痛了。出了郡府,赶往贡院。 “你到底还是来啦。”韩祭酒状态不太好,这些天来,茶饭不香,一看见那幅装裱好的试卷,韩祭酒又是欣赏又是叹气,于是焦虑烦躁每日剧增。 “本府要是不来,祭酒是不是连酒都不喝了?”别天恩故作轻松,“我给祭酒备了上好的草铺老酒,要不要先喝两杯。” “找不到铁心歌,这酒,老夫也戒了。”韩祭酒吹着胡子,大义凛然。 “喝酒误事,戒了也好。”别天恩倒是从容,轻声一笑。 “别大人今日来难道有好消息?”韩祭酒似乎闻到了什么气息,老眼都要放出光亮。 “祭酒别这么看着本府,整个山江郡都找不到铁心歌。”别天恩摇头,示意。 韩祭酒很是失望,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像水泡破碎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难道这小子畏罪潜逃,逃之夭夭了?” “很有可能。uu看书 ww.uushu.om ”别天恩煞有介事地斟酌道,“若不如此,怎会平地消失?” “那他会去哪里?”韩祭酒被自己的想法左右了,同时加上别天恩的附和,开始慢慢被别天恩带偏了。 “只有一种可能~回枣子坡。” 别天恩异常肯定地点头,他的态度分明强调了推测的肯定程度。 “那还等什么,备轿,不,备马,老夫要亲自赶去枣子坡。” 韩祭酒脾气大,性子急,说走就走。 马早就备好了,就等在贡院外面。别天恩算定了韩祭酒要出城追赶铁心歌,只是没有想到韩祭酒雷厉风行,一刻也等不了。 “祭酒这一走,多好。” 别天恩突然有些失态,语气中多少渗透些羡慕,却有更多的无奈。 他可以巧妙地促成韩祭酒离开山江郡,因为他的意识中那种很不好的感觉越来越浓,仿佛危机像一头巨大的猛兽在一点一点逼近,又像一片大云郁郁沉沉地临近。他不愿韩祭酒陷在这个城中,让韩祭酒离开危险之地,至少能够保证他的安全。 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这么轻松,连别天恩自己都有些惊讶。 “祭酒一定是想那个铁心歌都快想疯了吧。”这是别天恩最基本的判断。 国子监祭酒是个不错的老头,天真烂漫,率真正直,别天恩实在不希望他被无辜地拖入危险之中。 别天恩的目的达到了,除了派出一队亲兵护送,他甚至暗中派出监探密切关注。 “皇上,你真的要动手了吗?”别天恩脸皮底下的肌肉一阵抽动。 第135章 捉猫 杨一摸被郡府的捕头请来捕猫,且对象明确,黑色野猫。 杨一摸原名叫杨义,是北城有名的破落户,平日里专干偷鸡摸狗的事,犯不了大法,就定不了罪,衙门捕快拿他没辙,街坊邻居见他就赶紧关门。有那娘亲的还一巴掌打在不听话的小子的后脑勺:“你不听话,叫你被人摸走。”还拿眼角偷瞟杨一摸。 摸走的意思是偷是拐,市井俚语,万江以南都这么用。 “嘿,王家大婶,你说谁呢?”杨一摸很憋屈地吊着小贼眼。 “说谁是谁。”王家大婶没好气地拉着小子一路小跑了。昨夜她家丢了一只鸡,那可是能生蛋的芦花老母鸡,找了北城两个遍也没找到,约莫着是被人摸走炖了一窝老鸡汤。想着就是心疼,能下蛋的老母鸡呀。 “嘿,啥事都能赖上老子。”杨义很是不忿,他已经有三天没去摸了,至于芦花老鸡汤,更是没影子的事。 但人的名声是很容易和过去联系在一起,只要做过某一件不光彩的事,就会被打上深刻的烙印。摸就是属于不光彩的范畴,大凡有一点家底的人家,必定是会教育孩子:敢去摸,打断你的手指。 杨义肯定不属于有家底的类别,从小就死了爹娘,又没个亲戚照顾,等他长到十岁,拉扯他的老外婆也死了,这种情况下不摸就只能等死。 所以杨义就有了个绰号,叫做杨一摸。起初杨义不高兴,还叉着腰发出豪言,谁敢这么叫他,当天叫他家少只鸡。 后来架不住人多,一来二去就叫开叫熟了,杨义也没觉得是特别的侮辱,况且那绰号还很有一点江湖的味道,杨义也就不情不愿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但杨一摸有一丁点的好,偷鸡摸狗是老本行,却绝不上升到坑蒙拐骗的境界,用他自己的话,那叫盗亦有道,怎么也不能亏欠爹娘取的名字。 另有一点自己定的行规,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杨一摸基本不摸北城。所以行径虽有不端,好歹给自己挣了点义名。 今天王家大婶这般指桑骂愧着实让杨一摸不快,不快归不快,规矩归规矩,杨一摸可没真想去摸王家的芦花老母鸡。 公差请杨一摸捕猫,开始杨一摸用眼角瞅,公差被他看毛了,假意抽锁链,还恐吓:“你上两天摸了西城胭脂斋的一盒上好胭脂,拿醉春楼换桃红姑娘一锭碎银,顺手牵走了老鸨的一件软丝披肩,卖给福来顺的老板娘……” “行,老子干不就得了?说那么多废话。”不等公差的顺口溜说完,杨一摸爽快点头。 公差郑重地点头,并没有因为恐吓威胁成功就沾沾自喜。 自府衙下令捉拿黑猫,山江郡这些捕快们就像发疯似的全城捉拿黑猫,可是到底是哪一只黑猫,捕快们全然懵逼,而且有几个还被黑猫挠破了手背。 差役们只会拿人,捉黑猫可不是他们的强项,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杨一摸。差役们知道,再抓不到那只黑猫,就别想舒舒服服地呆在衙门里。 从卯时到晌午,杨一摸的网兜里挤着十七只黑猫。 杨一摸不愧是偷鸡摸猫的高手,他已围着无二寺转了三圈,那些野猫见了他像见到猫王,远的赶紧藏起来,近的瑟瑟发抖。 “呜呜,小可怜,乖乖,去玩吧。”杨一摸无限柔情的摸着小花猫的头。 喵呜。 小花猫发一声亲昵的叫,好似大赦,一溜烟窜得无影无踪。 “所有黑猫听好了,有犯错的赶紧投案自首,若是隐藏给老子抓到,哼,开膛破肚,抽筋剥皮!” 杨一摸名头不是唬人的,何况是唬猫。但他发出狠话,等了半柱香功夫,见再也没有黑猫主动前来投案,就提着网兜往回走。 “你确定无二寺再无黑猫啦?”公差姓秦,叫秦勤。 “西城不敢确定,但无二寺周边三里地应该没啦。”要捕捉的是黑色野猫,家猫再多,不属于此次捕捉之列。 “跟我走。”秦勤打前走。 “去哪?”杨一摸很迟疑。 “剪指甲。”秦勤头也不回。 杨一摸没听明白,追问:“给谁剪指甲?” “黑猫。” 剪指甲的结果很不理想,秦勤上报后得到的指令:继续抓黑猫。 “抓不到那只黑猫你不要回北城了。”秦勤的态度异常坚定。不止是杨一摸,就是他秦勤,抓不到黑猫,这公差的活也别干了。 杨一摸有一项特别的本事,他对所有的动物有一种天生的感触,而且在某种特定场合,他能听得懂鸡鸭猫狗的话。这也是他能立足偷鸡摸狗行当的最重要倚靠,且稳坐第一把交椅。 正因为如此自负,当秦勤丢下那句话,杨一摸就很憋屈郁闷,竟然有一只黑野猫敢违抗他的命令。 秦勤要他抓黑野猫,十七只都不是正牌在逃犯,那么肯定有一只漏网的,而那只漏网的且敢不前来投案的就是上面要抓的罪猫。 “该死的,等老子抓到你,必定要炖一窝龙虎斗。” 龙虎斗就是将猫和蛇放在一起炖汤,万江以南地区的一道名菜,但很少有酒楼做这道菜。 不止残忍,还很说不清的诡异吧。 杨一摸已经在无二寺转了两天,甚至将范围扩大到五里地,可那黑野猫的一根毛也没摸到。 “这他娘的,老子还不信了。”杨一摸直接朝无二寺走去。 杨一摸拜的是盗宗,向来不搭理佛门。今天能破天荒地走进无二寺,全拜那只黑猫所赐。 砣伙计站在东城外十里铺,十里铺有一片柳林,放眼看过去也是成林的,柳林沿着一条小河伸延,弯弯曲曲甚是好看。 十里铺柳林通常是山江郡人春天里踏青的好去处,离城也不远,还有山林的况意。现在是初秋才过,清秋将将来到,正是红叶微红,柳叶泛黄之际。 十里铺看起来并没有打斗的痕迹,那死去的三个监探是在距离此地五六里处。 凭着敏锐的触角和与生俱来的灵敏度,砣伙计小心走进十里铺。脚步踩着地上的落叶,几片落叶被林间秋风吹动,翻着滚往树根处去。 似乎嗅到一股不妙的杀机,砣伙计双手像鹅翅大力摆动,一面脚步倒踩,要先出柳林。 嗖嗖。 是暗器打出时带动的风声,凌厉而迷人心智,仿佛裹着一股蛊惑的邪气,往砣伙计的心中钻去。 砣伙计打落了十来点寒光,那些暗器落下去,却是就地一滚,钻进土里消失不见。 没有看清是什么暗器,像一颗颗珠子,又像一朵朵黑梅。山江郡这一带很少见过这等暗器,发暗器者分明是外来户。 砣伙计手指连连敲击,发出求救的信号。他是监探不假,可他的长处不是打架,所以一旦遇到强敌,砣伙计最佳方案就是逃跑。 伏击者显然不想放弃砣伙计,一声诡谲的呼啸,有四条黑影向砣伙计扑来。 最先赶到的黑衣人离砣伙计也就一丈外,一把九环月牙刀拉风似的砍向砣伙计。 黑衣人蒙面杀来,显然是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底细,那九环月牙刀看似凶狠,实际上却留了三分力。黑衣人并不想一刀要了砣伙计的命,死的砣伙计没有半分价值。 电光火石中,平日里像呆鹅一般的砣伙计突然飞了起来,像一只笨拙的大雁,居然跳过了黑衣人的头顶。而且在黑衣人的头顶刺下一把匕首。 黑衣人九环月牙刀落空,暗叫不好,凭感觉抬头,黑布蒙着的脸露出两个阴鸷的眼睛,正看着时,瞳孔一紧一痛,砣伙计的匕首就插了进去。 砣伙计不能打架并不是说一点都不会打,否则在枣子坡秤砣客栈也不会帮铁老大阻止向买臣。只是说他不喜欢打架也不擅长打架,他最擅长的是逃跑,通常会逃跑的人,一般都会飞。 砣伙计一击而中,人也飞了起来,眼看着飞到一棵柳树上,被他刺瞎眼睛的黑衣人惨叫着滚落小河里,另三名黑衣人却已合围成功。 可是,砣伙计在黑衣人的上面,他占据了地利,只要不间断地在柳林上飞行,砣伙计有信心逃出黑衣人的包围。 当他迈开脚步伸开双手再次起飞时,后背一阵冰凉,就感觉是一柄长长的冰凌刺了进去。然后,砣伙计自树梢上坠落下去。 三个黑衣人正好将砣伙计围住,uu看书wwuukanshu 第四名黑衣人从柳树条里现出身影。 “带走!”最后出现的黑衣人显然是这伙人的头领。 三名黑衣人一语不发,抬起砣伙计拔腿就跑。 忽然,一道剑光霹雳炸开,化作数十道剑光分散刺出,就像十来名高明的剑客,猝不及防地展开攻击。 两名黑衣人被剑光击中,一名黑衣人被迫扔下砣伙计,就地打滚避开剑光。 那最后现身的黑衣人大惊,见有两道剑光杀来,转身往柳树上粘去,就像一片柳条,融进柳林中。 剑光落空,却也斩下黑衣人一片衣角。那些黑衣人很是默契,失手后也不恋战,发出诡谲怪异的尖叫,迅速地从不同角度撤了出去。 “多…谢!” 砣伙计伤得不轻,幸亏那个偷袭的黑衣人想要活口,才刺偏了些,离心脏也就半分距离。 柳林中闪出一道黄衣,却是个年轻人。砣伙计不认识,若是换作铁心歌,定会开心地喊一声:“好兄弟!” “不用谢,你受了很重的伤,幸好我这里有些治伤的药,不要动。” 王继之以极快的手法将药涂在砣伙计的后背上。 “你是本地人?传说山江郡今科解元是铁心歌。” 王继之一面包扎伤口,一面似问还说。 “确实如此。”砣伙计伤口好了很多,虽然还是很痛。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王继之爽朗大笑,笑声穿透柳林,破空而去。 砣伙计再去寻找他时,已是人去空留声,柳在风中舞。 第136章 因为为何 别天恩静坐密室,桌案上静静地躺着墨玉头枕,从表面看墨玉头枕毫不起眼,一龙一凤也无甚特别地方。 别天恩将手掌按在墨玉头枕上,暗催内劲,一道波元涌动,注入墨玉头枕中,宛如石沉水底泥牛入海。 这是他第三次试探墨玉枕头,他确实是个谨慎的人,不敢有丝毫大意。 就是普通的墨玉。 之前夫人刚带回时,别天恩也曾不着痕迹地试过,那时就没发觉有何异样。 只是入手处有些温润,通常这样的玉从材质上说要好于一般的玉。 墨玉头枕没问题,来自璞之轩也没问题,江东商人买了墨玉头枕送去宝界寺开光之后捐给寺里没问题,画眉僧转赠给夫人也没问题,那么问题在哪? 别天恩的脑海里在不断组合画面:城南郊外宝界寺花豹追猎夫人,城西无二寺黑猫毒昏滕舞。 两个画面不断交替重构和解构再重叠,似乎有两个影子在慢慢浮现并清晰。 “夫人,画眉僧,这之中存在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别天恩从不怀疑夫人的贞节,懿容公主自十六岁下嫁于他,两人情感甚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夫人随他离京到山江郡,并不以公主自居,处处唯夫君是从,且向以府主夫人示人,温和友善,体恤百姓,深得民心。这样的夫人是不能也绝不允许怀疑的。 但问题究竟在哪?滕舞被黑猫袭击,滕舞一定发现了无二寺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秽龌龊。 别天恩的手指轻轻地敲,无声地敲。之前的消息很快传到,杨一摸捉到的黑猫没有一只具有猫毒。 那只黑猫失踪了。 不止是黑猫的疑问,山江郡闹鬼的流言终于像瘟疫一样蔓延。 郡府已经派出几股力量,却始终无法找到恶鬼一丝线索,而恶鬼吃人,城中人一再失踪,若是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山江郡必定人心惶惶,人一乱,城就危。 人乱城危。 别天恩想到这里,猛然一惊,无由来的惊骇,额头还是干干净净,后背却生了一层细汗。 山江郡乃大京帝国中枢腹地,便是外族入侵,也无法飞越重重边关。 但已然生成的危机却是再难以消去。他这一生,青年时代读书科举,后镇守山江郡,其实是为天子守护国之重镇。 十多年来,说不上戎马倥偬,但也有过数次惊心动魄惊天动地的大战。为了大京帝国,他就算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别天恩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他的手指似乎僵硬固化,微微弯曲,指尖离开桌案有三分,悬着,一动不动。 山江郡是大郡,依山旁水呈长条形,城内布局为三街十二坊,三街为东西走向,靠近大幕山的是南大街,临万江的是北大街,中间的从西门一直连到东门,取名山江大街。另有南北方向共十二条小街,为小路,东西城各四条,南北城也是四条相连,小路坊市林立,商贾云集。小路中又有无数巷道,纵横交错,民宅阖闾,坐落其中,星罗棋布。 无二寺在西城南街惠济路慈航巷,夫人的轿子回郡府,须从慈航巷转惠济路上山江大街。 山江郡在闹鬼,传言沸沸扬扬。夫人不紧张,她性情恬静,平和,自信佛以来,更是慈悲从容。还有一点,大白天就算是鬼,也不敢招摇过市。 但惠济路有点拥挤,夫人的轿子不得不停下来。 “滕舞……”夫人发现叫错了,“何事喧闹?” 有护卫亲兵上前查看,贴身回报:“禀报夫人,芙蕖巷闹鬼,死了人,有寺里的师傅作法,郡府的人不让,是以有所争执。” “为何不许?”夫人问。夫人的语气清淡,听不出喜怒哀乐。 “郡府的人说是奉了府主的钧旨,不许寺里和尚蛊惑人心,兴风作浪。” “哦……”夫人向来不干涉郡府事务。只是“蛊惑人心,兴风作浪”这八字有些打人。 “百姓们的说法呢?” “回夫人,大京帝国供奉的先师圣贤,多不信奉佛门,是以百姓们看热闹的多,也有些个抱着试试的态度,说是这么多天了,郡府还没捉到鬼,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说到这里,那丫鬟赶紧闭嘴。 百姓们不信奉佛门,夫人信呀。 “绕条路吧。”夫人静静地想了会,吩咐道。 “有点邪祟之气。”轿子掉头离去,人群中一个黄衫青年凝望轿子,轻轻地说,眉头微微蹙起。 这黄衫青年便是符箓门王继之。自花马湖和铁心歌一别,王继之前去与同门师兄弟相会,之后独身一人来到山江郡,日前在东城外十里铺救下砣伙计。 刚进城就遇到山江郡闹鬼,芙蕖巷的死人死相很惨,心被掏走。种种迹象表明,非人为谋杀,山江郡确实有鬼。 既然遇上,王继之当然不会坐视不管,符箓门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他王继之就有责任斩妖除魔,捉鬼灭邪,为民除害。 轿子在前,王继之在后;轿子是四人帷轿,夫人不喜张扬,去銮用轿,很是亲民。王继之一身黄衣却是显眼,跟了两条小街,夫人的轿子就停下。 转了一圈,夫人又回到芙蕖巷。 “果然是妖邪作祟。”王继之冷笑。 不是夫人有意要走回,有妖邪动用邪法,让夫人一行兜了一圈。 “施主,冤枉呀!”夫人轿前有人喊冤。 “原来是夫人,这下好啦。”路人说话声音很大,似乎并不刻意避讳。 十多年来,府主和夫人早就是山江郡一员,自是和山江郡百姓打成一片。 “何人阻挡?”亲兵例行公事一般吆喝。 “小僧冤枉,请施主为小僧主持公道。”喊冤的是小和尚,夫人认识,正是宝界寺主持画眉大师的弟子。 “何事有冤?”夫人虽不插手郡府事务,但牵扯到宝界寺还是忍不住问道。 “城中闹鬼,主持让弟子前来作法,超度亡魂,祛除恶鬼,还山江郡安宁。不想郡府不许,还要拿小僧入牢。小僧冤枉,正遇施主,这才冒昧喊冤。”小和尚将来龙去脉仔细讲来。 画眉僧在外人面前一直称呼夫人为施主,小和尚跟着师傅称呼,不敢有所僭越。 “这……”夫人不语,隔了片刻,想是有了决断。 “城中闹鬼,人心不安,郡府自会捉鬼,不必惊慌。佛门慈悲为怀,作法除魔,也是为了众生。况且这位小师傅并无过失,几位大人可否让他回寺?” 夫人温言细语,好似在和郡府那些公门差役商量。 “夫人说的极是,小的们也并不想为难,若他回寺,再不出来作法,这就自便。”差役们倒是好说话。 山江郡中,无论是郡府中人,还是城中百姓,多以夫人相称,反而忘了懿容公主的身份。 “多谢施主,小僧这就回寺。”小和尚施礼。 “师傅请回!”夫人轻言道。 围观百姓纷纷点头,认同夫人的做法。夫人再说声“都散了吧”,大伙应一声,渐渐散去。 “你怎生不去?”亲兵呵斥。 “我不能走!”王继之神色严肃,语气坚决,不像开玩笑。 “为何?”这次是夫人发话。 “因为为何。”王继之道。 这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回答,因为王继之的眼光已经从轿子上转移到巷子里一间不起眼的宅屋。 然后王继之动了,连续打出两张符,一张剑符,打向那间宅子,剑符化剑,剑意凛冽;一张火符,火焰熊熊,打向夫人轿子。 事发突然,丫鬟瑟瑟,亲兵慌乱,七荤八素不知道是围住轿子还是远离轿子。 “刺客,保护夫人。”亲兵奋力向前,要扑火救人。 来不及解释,王继之灵动如风,冲向轿子。 呀吱呀吱…… 但听火焰中传出怪异哭叫,如鬼如魅,继而显出一个鬼影,uu看书 .ukansh一只恶鬼正趴在轿子顶上,鬼手正自要拆散轿子。此刻恶鬼被烈火焚烧,咿呀鬼叫。 真见鬼了,丫鬟哦哦两声昏厥过去。众亲兵不敢逃散,也不敢上前。此时,皆吓破了胆。 王继之奋勇前进,两指点去,又是一道符,却是一张护身符,人随符到,轿子破碎时,护身符护住夫人,王继之抢出夫人,飘然而退。 那恶鬼被烈火逼得现身,又是在白天,哪里还能遁形逃命,被那一道火符生生烧成灰烬。 “保护夫人。”王继之望向那个宅屋。 见夫人无恙,众亲兵一拥而上,里里外外护住夫人。 王继之已经冲进宅子里。 宅子很深,三进三重。大门后是个天井,天井后是大厅,一柄剑钉在大厅额匾上,剑下滴出一串黑血。一眼望去,怵目惊心。 符不长久,再过一会,剑意就慢慢褪去。王继之小心翼翼观察,宅子幽暗,充溢浓浓鬼气。 “开天眼!” 王继之右手食指中指并骈于额头,指间夹着一张天眼符,手指自上往下缓慢拉动,额头上再开一眼——天眼。 天眼开,宅子里鬼影幢幢,恶鬼凶残,呲牙咧嘴。王继之轻咤,数道火符打出。 “不好啦,着火啦,快救火呀…” 街坊邻居被一通大火惊乱,拿水桶的,端脸盆的,提水壶的,纷纷朝宅屋跑去。 但见芙蕖巷那座宅院火势汹涌,烈火冲天,根本无法靠近,隔着远几桶水几盆水泼去于事无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宅屋焚烧坍塌。 第137章 祭酒为师,烂货必打 韩祭酒是从南门出去的。出了南门,就是一睹大山,大山连绵不绝,仿佛没个尽头。山很高,可入云端;山很长,横亘东西。 枣子坡在大幕山脉的东边,据说新晋的解元正走在返回枣子坡的途中,据说从山江郡到枣子坡要走足足一个月。 好在韩祭酒有马,马是郡府的良马,骑上这样一匹好马定是可以很快追上那小子。 可是韩祭酒不能独自一人纵马飞奔,他还不至于混沌到丧失理智的程度,离开了下人,韩祭酒知道自己撑不过半天。 所以他虽然内心焦急,也催促着别天恩派比护送的一队亲兵加紧赶路,可是他不敢催马奔驰。 这队护送亲兵的队长叫敖挺,很普通的名字。 敖挺看起来很显老,所以也显得老成稳重。事实上,敖挺不过二十七八岁,实际年龄远远小于外貌年龄。 “祭酒大人,走了也有半天了,兄弟们也都有些累了,是不是歇息一刻?” 敖挺看着前方的山,山势一层一层往上抬,这一路定是要翻山越岭了。 回望山江郡,巍峨的南城门楼静静地伫立在清爽的秋风中,只是小了许多,矮了许多,也模糊了许多。 这段路程其实不短,韩祭酒骑马不觉得,护送小队全是步行,此刻已是汗水湿了衣衫。 “嗯,那就歇息片刻。” 韩祭酒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也不会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臭面孔。 众亲兵发生喊,欢欢喜喜席地而坐。喝口水,捶捶腿,倒是纪律严整,并不像常见的**作风。 到底是别天恩的亲兵。 韩祭酒微微颔首,别天恩坐镇山江郡十几年,可不是来享受的。 唉,要不是为了白师弟,老夫又何苦巴巴地主动申请来山江郡做那秋闱的主考官呐。 韩祭酒也下了马,下人送过一张竹凳,韩祭酒坐下,喝了口水。 朝廷自有朝廷的脸面,当年在朝堂上,若不是白清清口无遮拦,让皇帝颜面受损,又何至于此远赴枣子坡。 秋风也是山风,这个季节就显得凉爽了。可是韩祭酒浑然不觉,他静静地坐着,想着,沉静在发黄发霉的往事中。 远处有人踩着山草和土石奔跑,似乎是一个人在逃,几个人在追。 逃跑的人跑到韩祭酒面前就不跑了。敖挺一惊,亲兵们瞬间站起身,护住韩祭酒。 “什么人?”敖挺沉声呵斥。 逃跑的是个姑娘家,显然是想得到韩祭酒这队官兵的帮助。 “我是山中猎户的胜小弩,这群恶人…”胜小弩喘着粗气,发丝在风中乱舞。 她虽然整天在山中跑,体力自然是不成问题,但对方都是强壮的汉子,其中有两个还是修行者,隐隐是凝炁境的修为。 那群追赶胜小弩的人都穿着褐色布衣,戴着布帽,看不出是什么人。 “光天化日,尔等竟敢欺负良家妇女?”敖挺寒着脸,怒目而视。 那伙人并不开口说话,领头的那人眼神阴冷,凶狠,一看就不是善茬。 似乎是在评估对方,毕竟一队人马护着一个白胡子老头,看来那老头定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来头可不小。 “官爷,那女子偷了东西,我们是抓她回去。”领头那人不想节外生枝。 “你…血口喷人。”胜小弩涨着一张黑中透着红色的脸。 “官爷,这女子偷了东西不说,还用小弩伤人,请官爷莫要被她骗了。”领头那人振振有词,仿佛胜小弩真是个窃贼强盗。 “不对,明明是你们伤人在先。”胜小弩辩不过对方,气的要哭,手臂抬起,一把小弩对准领头那人。 “官爷你看,她又要行凶杀人。”领头那人指着胜小弩的小弩说道。 “我就是要杀了你这个贼…”胜小弩扣动扳机,一支小箭射了出去。 “看看,真是要杀人。” 领头那人冷哼一声,敢情他并不怕胜小弩杀人,他只是一伸手,就抓住了那支小箭,手指用力,小箭折为两段。怪不得胜小弩逃不了,这人修为至少是凝炁境中阶。 “她杀不了你,怕是你们要杀她。” 敖挺往前挺了一步,他是官兵,胜小弩是山民,他觉得他有责任保护这个小姑娘。至于那群人,他没见过,样貌凶狠,必定不是什么好人。 “你当真是不识时务。” 领头那人冷声如冰,作了一个砍刀的手势。明显的,那伙人是要杀人灭口。 十来个人对上十来个官兵,正是人数相当。 敖挺的修为也在凝炁境中阶,所以他并不畏惧对方那个领头者。唯一让他犹豫的是对方有两个修行者,一对二,肯定是要吃亏。 现在妥协估计也来不及了,因为那伙人开始冲锋。 “保护好祭酒大人。”敖挺分出两个亲兵,自己向领头那人迎去。 “都是些什么人?” 韩祭酒坐在竹凳上一直不语,似乎仍旧沉浸在往事追忆中而不能自已。当他翻来眼皮发出这句话时,全身都似乎被一股气包裹着,含而不发。 韩祭酒在问,眼睛看着那伙人,脸却是对着胜小弩。 这让那伙人中其中一个修行者很是生气,甚至愤怒,因为那个老头太不尊重人,那眼睛斜视着自己。所以他调整方向,努力地冲向韩祭酒。 “宝界寺的贼和尚。” 胜小弩到这个时候才说出那伙人的来路。显然,她是受了铁心歌的影响,口口声声必是贼和尚。 “和尚?” 韩祭酒身子一振,突然发飙,破口大骂。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装神弄鬼,蛊惑人心,该杀!” 也不见他移动,也不见他动手,但见一股大气冲出,首当其冲的那名修行者像撞上一面大墙上,鼻子嘴巴全被挤压破碎,这人破相了。 “啊…”那人五官模糊,惨叫声中往后翻滚。 正要动手的双方都吃了一个大惊,没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老头,竟然身怀奇功。 领头那人一看情形不对,哪里还敢恋战,扯起被韩祭酒打伤的同伴,呼叫一声,落荒而逃。 敖挺却是一脸苦笑,祭酒大人有如此神功,还需要亲兵护送,简直是笑话。莫说自己保护不了他,关键时刻还需要祭酒大人反过来保护大家。 “有爹生,没娘养的一群腌臜烂货。” 又是一句很肮脏的骂,敖挺觉得自己的三观都被颠覆了,堂堂国子监祭酒、大京帝国师坛第一人、太子傅,竟然出口成脏! 韩祭酒也不追赶,连手都不想伸出衣袖,似是那些人会弄脏了那双手,只拿眼睛余光看着胜小弩。 “你抢了那些烂人东西?”又是一句“烂人”,敖挺感觉呼吸都在加快,通常这样的话只有他们这些粗人才说的出口。 不过不知为什么,敖挺就是觉得痛快、舒畅,和这个高高在上的祭酒大人相处,居然一下子拉近距离,且毫无违和感。 和尚诬陷胜小弩“偷”东西,到了韩祭酒嘴里就成了“抢”,一字之别,意义全然不同。听韩祭酒口气,似乎并不介意胜小弩多抢一些。 “也没有抢什么。” 胜小弩认同韩祭酒的界定,只是有些忸怩,不过很快她就释然了,咬着牙,恨恨说道: “贼和尚害死了铁心歌,我就要抢他们的香客钱。” “啊…” 韩祭酒一阵昏眩,找来找去的铁心歌居然被宝界寺的烂人害死了。 这是巨大的打击,韩祭酒勉力支撑着,脸色大白,胡子乱飞,急促问道:“何时何地发生的?” “嗯,好像有一个多月了,对,刚入秋那会的事。” 胜小弩对时间概念不强,着实算了一会,就把当日情景都说了。 “哦…” 韩祭酒长长吁了口气,气色也由此转危为安。 许是爱屋及乌,胜小弩只提了一次铁心歌,韩祭酒对胜小弩的态度就大为亲近。 “老夫很想知道一个月前发生了什么。” 韩祭酒依然坐在竹凳上,温和地向胜小弩招手。 “大人…” 敖挺想阻止,眼睛却盯着胜小弩手臂上的弩弓。 韩祭酒轻轻挥手,示意无妨。胜小弩倒是大大方方地走到韩祭酒面前,大大方方地一拜:“谢谢老爷爷救我,你是第二个救我的人。” 不等韩祭酒发问,胜小弩好像知道眼前这个老爷爷对什么感兴趣,直接了当说道: “小乞丐是第一个救我的,小乞丐就是铁心歌,宝界寺漫山遍野地找他,uu看书 ww.uukash 他非要上宝界寺自投罗网,就被、被那些贼和尚烂人扔下后山悬崖…” 胜小弩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不哭了,不哭了,臭小子可没死。” 韩祭酒拉住胜小弩的手,像一个老爷爷拉着小孙女。 本来没什么,胜小弩听韩祭酒这么一说,哭的更凶了。敖挺很不解,不说铁心歌活着还好,这才一说,怎么就哭的那么凶呐。 胜小弩哭了一阵,连双肩都抖动着,像一只委屈的不得了的小兔子。等哭了差不多,小姑娘破涕为笑,睁大眼睛望着韩祭酒问:“真的?老爷爷可不许骗人。” “哈哈哈,老夫活了一辈子,几时骗过小姑娘?” 韩祭酒大慰,也不晓得为什么,看着胜小弩就顺眼。要说这人老了,还真是多了份慈爱。 “好好好,这句老爷爷称呼,老夫着实喜欢。丫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孙女,我就是你的爷爷。谁再敢欺负你,老夫跟他没完没了,哼!” 一个“哼”颇为气势,跟白清清一样,一对师兄弟,一样的傲娇。 “爷爷!”胜小弩乖巧又甜甜地喊。 “诶~”韩祭酒美美而享受地应答,“走,回城。” “嗯。”胜小弩牵着韩祭酒的手,快快乐乐地迈开步子。 “祭酒大人…”敖挺急了,他的任务是送韩祭酒离开,这怎么回去了? “哼,以臭小子的脾气,那些烂货都还在,他怎么舍得离开山江郡。” 韩祭酒胸有成竹,大踏步往回走。 第138章 天现异象,必有妖孽 返回山江郡,韩祭酒也不知会别天恩,别天恩也不来拜访他,两人很默契地保持沉默。 只是这几天,韩祭酒都快烦死了。 铁心歌石沉大海不说,山江郡却闹起鬼来,而且越演越烈。 秋闱后,他本来是可以直接回京的,可是他舍不得那个玩失踪的小家伙,他要等着铁心歌忽然的出现。 韩祭酒不相信真有恶鬼,但传说不会空穴来风。 山江郡的议论开始从恶鬼杀人转移到佛门收鬼,既然官府不能捉到恶鬼,还不如请无二寺的和尚开道场做法事,或许真就收了那恶鬼。 这种议论的发酵是在数日的平静后,东城的梨花巷又发生了恶鬼伤人杀人事件,这次又是数人被杀,十多人失踪。 “这个别天恩,到底有没有办法!”韩祭酒跺脚。 他可以责问别天恩,甚至当面提出异议,但他无法取代别天恩,莫说别天恩是当朝驸马,府邸中还有一个懿容公主,更重要的是他只是国子监祭酒,无权干涉地方政务。 贡院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谧,没有人敢在韩祭酒面前大声说话。 这一日,韩祭酒正喝着闷茶,怅然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应该是天空,那个不让他死心的铁心歌会不会正在天空得意地俯视自己。 派出打探的小吏传回一个不太确定的消息:有人看见一个模样很像铁心歌的人在西城无二寺附近出现过。 韩祭酒当场就被茶水泼了一身。 韩祭酒一口气跑到无二寺。一个老夫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若是让相识的同僚看到他这副不体面的样子,断然是会向皇上参他一本。 可倔强的韩祭酒已经顾不来那么多,参就参吧,反正老头子认定了,必须要将铁心歌带回国子监。 此时已是午后,巷头巷尾的行人稀少。 韩祭酒穿街过巷,满眼都是失望。一抬头,“无二寺”三字印入眼帘。 “哼,无二法门,好大的口气。”韩祭酒没由来地生了气,背着手踱进寺内。 小院收拾得很清洁,一个小沙弥伏在地上抄写经文。经文一页一页铺在地上,好像要将无二寺包围起来。 “《金刚经》《般若经》……是,是而非……” 韩祭酒一一辨别地上那些经文,脸上浮现一层迷惘。 光头小沙弥好像根本就没觉察到有人进寺,全神贯注,一笔一划,静心抄写。 “小和尚,这经文抄得不对。” 韩祭酒不喜佛门,却也有涉猎,看清楚小沙弥抄写的经文不符合原本。 小和尚不抬头,回语道:“真亦是真,假亦是假,经文是经文,佛念是佛念,施主何必拘泥于经文本身?” 一个小和尚居然有这等佛理,韩祭酒另眼相看,温言道:“你能悟到这一层,倒是老夫俗了。” “不是我能悟到,是师傅的教诲。”小沙弥一丝不苟抄写经文,字迹还算工整,算不上书法。 “哦,你师傅法号怎么称呼?小和尚又怎么称呼?” “师傅法号画眉,师傅为我取法号子尘。”子尘小和尚恭敬回答,声音很轻,语调平顺。 “宝界寺的画眉僧?”韩祭酒一怔,他不称呼“画眉大师”,却只说“画眉僧”,态度说明一切。 子尘小和尚也不见怒,也不生气,正是佛家所修行的不嗔不怒不喜不忧,只淡淡地答:“是。” “画眉僧让你抄写经文,可是你做错了事?”韩祭酒蹙眉。 “师傅说,错与对,不管你怎么看,都在那儿。”子尘小和尚忽然打起机锋来。 韩祭酒又是一怔,似乎呛了一口口水,勉强将那口气咽下去,道:“你抄经文意欲何为?” “请佛祖,收恶鬼!”小沙弥忽然语出惊人。 韩祭酒怔住。 韩祭酒踏进无二寺时,杨一摸也跨进了无二寺。韩祭酒看到是小沙弥在地上抄写经文,杨一摸看到的却是一只黑猫在地上抄写经文。 从前最特别的奇遇也不过是听懂猫狗的对话,且一大半是猜的。但今个不同,杨一摸看到的是令他浑然一惊的异象:猫在写字。 他觉得有一股惊悚在后脖子上冒出,像一条毒蛇吐着蛇信舔舐肌肤。但杨一摸旋即镇定,猫能写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他还见过狗蹲在茅坑拉屎啦。 然后他听到了韩祭酒和猫的对话。那些话一字一句地落在他的耳朵里,他起初还有点自负,双手交叉胸前,心里鄙夷道:“你先说个痛快,敢不听老子号令,却躲在这里写字,待会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只是有点奇怪,那白胡子老头也懂猫语?杨一摸没见过韩祭酒,当然不知道韩祭酒的身份。 这情景当真是诡异到了极点:韩祭酒和子尘小和尚对话,杨一摸看一人一猫在对话。韩祭酒看不到杨一摸看到黑猫,还以为是一个破落户没事跑进来看热闹。 但杨一摸听到韩祭酒和黑猫最后一句对话时,韩祭酒问:“你抄经文意欲何为?”黑猫诡谲地笑:“请佛祖,收恶鬼!”杨一摸便出手了。 “收你娘的恶鬼,老子先收了你!” 韩祭酒听小沙弥那句“请佛祖,受恶鬼”时,猛然眼前一晃一花一亮,一束金光自地上经文迸射,直射霄汉。地上那些抄写的经文活了,跃动着,闪耀着,接着是两束、三束,无数束金光一齐发射,接天连地,蔚为壮观,甚是奇幻。 金光化佛光。 无二寺佛光穿空而起,佛光中一尊巨大佛祖金像巍巍而坐,金像金身,金光大作,佛号喧语大起,梵音阵阵,梵香飘荡,山江郡一座大城笼罩在佛光中。 佛祖降临山江郡。 “恶鬼现世,作孽山江;我佛慈悲,普照众生;佛法无边,度厄除魔~” 一道浑厚的梵音一字一句响彻天地,震动山江,灌进每个人耳朵里,像灌进了一注强心剂。 “佛祖显灵了,佛祖显灵了……” “佛祖显灵,是来收恶鬼的。” “这下好了,恶鬼再也难以危害山江郡了。” 一时间,无数人仰头凝望,起初好奇,喧哗,紧接着一片肃静,神态凝重庄严,更有人缓缓俯身、下跪、磕头,于是更多的人俯身、下跪、磕头,山江郡陷入一片疯狂的顶礼膜拜之中。 大京帝国本不崇佛,当然信佛的也不普遍,像夫人那样的其实不多。只是这下突兀见到佛祖显灵,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见有人下跪磕头,更多的也是个从众心理。 “三千世界,六道轮回。收尔小鬼,慈悲众生。佛爱众生,众生皈依。” 佛祖再语,唇开一刻,天地气息为之一震。 但见山江郡城上空,黑烟袅袅,倏忽之间,全被佛祖手中的金钵收去。 须臾,佛祖金身消失于空中,金光收敛,宛如光波粼粼的湖面一下子失去任何光泽。秋水天长,一空明澈。 “日,太假了吧。”良久,才听人群中砣伙计唾了一口浓沫。 砣伙计后背的刀伤还没好,他赶回城中,恰好遇到这一幕。环顾四周,除了自己,似乎所有的人都还沉浸在跪拜中。 “不准亵渎佛祖!”一颗西红柿扔过来,正砸在大头的面门,鼻梁上一片红汁。 “是谁扔的?”砣伙计伸手抓下西红柿,满手都是。 “去你娘的佛祖,老子可不信!”杨一摸破口大骂。 佛祖金身消散一刻,杨一摸出手又快又狠又准,左手抓向黑猫的猫尾巴,右手去掐黑猫的后颈。黑猫似乎没有注意到杨一摸,竟让杨一摸抓了个准。 “看你往哪里逃?”杨一摸嘿嘿冷笑,“给老子在这里扮人装逼,就你会说话,就你会写字?你倒是给老子写呀~” 手中加劲,那黑猫呜咽地发不出长音。 “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休得杀生!”一道声音从寺内传出,杨一摸猛地一震,手中的黑猫刺溜逃走。 “天现异象,必有妖孽!” 无二寺中,韩祭酒仰头看天,胡须飞扬,脸色铁青。 佛祖散,金光消。 韩祭酒一脚踏进寺庙,韩祭酒就看到那尊菩萨,菩萨和善,菩萨仁慈,菩萨笑语晏晏,菩萨满面春风,却是个笑弥勒。 然后画眉僧就从菩萨身后转出来,一样的笑,笑弥勒。 “你都看到了。”画眉僧笑语,“佛祖降世,于世间,遍栽人间花,种前世今缘,笑语长存。” “一切皆虚幻,佛祖也是虚幻。人间花自有人间种,与佛无关。u看书.uukans”韩祭酒反驳。 “有无关,不由你说,世人信,才是道理。”画眉僧开怀盈笑,“不如你我开堂辩会?” “九月十八。”稍作沉思,韩祭酒应允。 今日九月初十,忌出行、破土、丧嫁、从商。 韩祭酒拂袖而去,画眉僧盯着韩祭酒的背影,恶毒地吐出两个字:“韩稷~” “天现异象,必有妖孽!”同个时候,山江郡衙门,别天恩端坐公案,举头望门外。金光很是逼眼,他的太阳穴又开始疼痛。 金光散去,佛祖消弭。 别天恩一动不动,仿佛也化作了一尊不动大佛。就这样维持了近一个时辰,无人敢上前询问。 “击鼓!传符!”别天恩似乎想周全了,开始下令。 三通重鼓声传遍山江郡,全城俱震。 击鼓乃是召集文臣官员前来议事,传符乃是召集武将前来听令。 别天恩的命令简单、直接、了当: “着山江郡督门司即日起禁宵;着山江郡公门司加派巡查;着山江郡四门提督提高一级战备警情;着城外东大营扩大防线十里;另着城外西大营一半人马回城,驻扎西城区。” 西城区正是无二寺所在区域。别天恩如此安排,颇有深意。待各司各营领命而去,别天恩单独将西大营参将滕冲留下。 “滕舞至今昏迷不醒。你知晓,但不可探视。另你亲自驻扎城中。” 三句话,三重含义。滕冲甲胄整齐,比滕舞多了半渣胡子,看起来威武凶猛。 “府主放心,滕冲领命。” 第139章 阿鬼进化 山江郡西门。 一个年轻人衣着整洁,面容清癯,神色冷峻,步履从容走进西门。守城兵士仔细盘问,道士一一回答,更有通关文牒。守城兵士未作为难,放他进城。 这青年正是方太舟。方太舟微微沉吟:“山江郡严苛盘查,难道也是为了那人?” 他一路追查白山西门,其间断了线索,又捡起线索,弯弯曲曲,逶逶迤迤,终于将线头牵到城西匡家。 路上打探,匡家在城西也是大户人家,有路人指明方向,循着指点,很容易找到匡家。靠近匡家,红漆大门紧闭,门上蒙有薄薄一层灰尘,似乎很多天都无人进出。 白天进出不方便,方太舟就寻了间客栈。过了黄昏,夜色渐起,走到匡家附近,寻了个没人处,翻墙进去。 落脚点是侧院,几处杂草丛生,很久没人打理了。侧耳倾听,阒无一人。草丛中有秋虫的低语,间或是蟋蟀的呢喃。 借着月光,方太舟越过走廊走向大厅,推开大门,方太舟的眼瞳开始收缩。匡家厅堂还算较大,堆积了二几十副棺材,每个棺木的棺头上点着一盏油灯,油将尽灯将枯。 方太舟镇定心绪,推开一扇棺材,棺材里果然躺着死人,面色痛苦,心口剜出一个血洞,血水已经凝结,想来死前经过痛苦的挣扎。死人浑身被一层黑气缠绕,不见腐烂,不闻恶臭,是以匡家大院外无人知晓一家惨死。从油灯燃烧程度看,起码死了七八天。 匡家自匡老太爷算起,上下老小共二十七口,全被剜心而亡。 “以黑气缠绕,不让尸体腐臭,是为避人耳目。那么以棺木装殓,辅以油灯为引,又是为何?” 方太舟思忖西门杀人吃心,可没那么好心要引渡亡灵去那阴间道。 “也许是一次机会。”方太舟拿定主意,右手握剑,左手暗扣莲花子,悄悄地隐身暗处。 呼—— 有风自门外吹进,大门虽掩上,但风吹动大门,从缝隙中来,几乎要吹熄那些油灯。 和风一起飘进的是一个黑影人,黑影人鬼魅一般,将油灯灯芯捏成一点蓝火,按入尸体眉心,蓝火入眉心化作各种符文,那尸体就自棺材里坐起,爬出。 如法炮制,不是诈尸,而是黑影人用诡异的法术操纵尸体傀儡。黑影人手指间有数十根黑线,黑线连着尸体傀儡,像提着木偶。 黑影人留在大厅,双手不停提线放线,二十多个尸体傀儡忽地灵活异常,黑鼠一般消失在夜色里。 黑影人要操纵尸体傀儡干害人的勾当。方太舟没有迟疑,青锋剑刃从黑暗里迸射而出。 噗—— 剑太快,又是暗中偷袭,黑影人猝不及防,肋下中剑,方太舟暗喜,剑刃上挑,要碎断黑影人肋骨。 啪—— 黑影人不惧剑刃,拍出一掌,掌心吐出黑气,方太舟被掌风击中,抽剑后退,拉开距离。 方才一剑一掌,双方都被对方所伤。但剑上无血,仿佛刺进一根败絮枯木,黑影人本是死人,死人无血。而掌风带有黑气,黑气剧毒,饶是方太舟闪得快,手臂衣袖已被扫破,划出三道指甲痕,渗出黑珠子血水。方太舟拿剑的手臂开始不停的颤抖。相比之下,方太舟吃亏了。 用的是吃心鬼的手法,却换了一张陌生的面孔。方太舟的眼瞳不断收缩,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吃心鬼借尸还魂。 进化后的吃心鬼已经不仅是鬼了,而是比鬼还有凶险万分的人鬼。 “你还是找来了。”声音是西门的声音,身体是匡少旅的身体。 听到的看到的,都显得不太真实,给方太舟一种诡异的感觉。 “你本有身子,为何还要借尸?”方太舟感觉手臂开始发麻,发麻后的手臂反而不再颤抖。 “你看我是人是鬼?”西门公子幽幽道,好像有无限怨气怒气和无奈气。 “是人也是鬼。”方太舟眼睛还是雪亮。 “那就对了,我是人,可也是鬼,人鬼分离,是很痛苦的。总得有个法子将我人鬼合一,你看现在我是不是完整了?” 西门公子话中似乎有一种落魄一种怨恨一种狂暴一种堕落。 方太舟点头,示意明白。西门公子应该是习了某种邪恶的法术,白天是人,夜里要分出一份做鬼,这鬼还要吃心以维持苟活。人有神智,鬼无灵魂,这才是最痛苦的。但西门公子忽然找到了一具特殊的尸灵体,这尸灵体能够完美地将人和鬼糅合一处。 所以现在看到的黑影人,可以说是西门公子和吃心鬼共存的一个载体,也可以说是一具躯壳。 “那日竹林被你破阵,嗯,也不全是你破的阵,要不是那个二愣子,也许现在叫做铁心歌,你怕是早就死了。只可惜那时我人鬼分离,无法困住你,反被你伤。大牢中又被铁心歌炸了阿鬼半个脑袋,哦,还须向你说明,阿鬼就是我,我就是阿鬼,这名字是铁心歌起的,不过我不喜欢,我还想做回西门公子。” 西门公子唠唠叨叨,用看死人一样的语气跟方太舟聊天。 方太子留意去看,确实,黑影人阿鬼半天脑袋不见了,那脑袋就很畸形的形状,非常恐怖。 很明显,半边脑袋是被莲花子炸去的,铁心歌和这半人半鬼不人不鬼的家伙交过手,而且还用了莲花子。依阿鬼的说法,铁心歌应当全身而退,至少目前是安全的。 想到这里,方太舟轻轻吐出一口气。 “跟你说了这么多呀,就是觉得有点无聊,有点寂寞。我这个样子,好像再没人愿意跟我聊天了,我数数,十来天了吧,这里没人愿意和我聊天,也不敢和我聊天。唉,那日能跟我聊天的都死了。好吧,聊也聊完了,你也该死了。其实,你死了,我吃你的心,你做我的尸傀,也挺不错的。” 叽里呱啦,阿鬼自顾自说,好像在追忆,而追忆的那日想象中又是何等的残忍。 等觉得说完了,再找不出要说的话题,阿鬼手中的黑线就不断地抖动,那些本来溜出的尸体傀儡,不管远近,又都悄无声息地回来,空洞无神的眼眶中,射出死亡的黑芒,齐齐地盯着方太舟。 倏而阿鬼身影如魅,跳跃起伏间,似乎已经布好阵形。每个尸傀额头一点蓝色烛火,冥冥如鬼火,浮动似符文。 和上次山林争斗不同,那时得铁心歌相助,斩断黑线,破了西门和傀儡之间的联系。这次可没有铁心歌,又如何破阵? 右臂麻木更甚,头脑开始发昏,再这样僵持下去,整个人都会因中毒而麻木僵硬。方太舟左手扣住莲花子,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非不得已不发。 “你真不该追到这里,秘密既然被你知晓,那只有杀了你。”阿鬼怪笑如兽,在夜里更加恐怖。 占据匡少旅尸身,再以匡少旅和匡家一脉相承的关联,进而控制匡家尸体,炼化成傀儡。这就是西门公子的秘密,已然得逞的秘密当然不希望被人发现。 “杀~” 阿鬼冷漠下令。尸傀交替进击,层次分明,异常凶猛,毫不畏惧死亡。不畏惧是因为根本就不知畏惧,所以尸傀的攻击更加疯狂更加无解。 方太舟剑交左手,剑锋斩,右臂落,血如注。 剧痛攻心,差点昏厥,却让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紧咬牙关,青锋切出一片冷光,当先一头尸傀人头落地,却是匡老太爷的人头。 尸傀头没呢,去势未尽,一拳打出,拳风凌厉,逼得方太舟退后三步。后背阴风凛冽,爪风凄厉。方太舟无法回头,青锋顺势向后,带出一道光影。 噗~ 方太舟喷血,踉踉跄跄,左支右绌,狼狈至极。 尸傀头颅落地,脖子口不见一滴血。头和尸身在攻击之后,阿鬼黑线提起,头颅符文闪烁,蓝光明灭。那头颅飞到尸身脖子上,头颅转动几转,重新安装成功。 尸傀鬼影绰绰,层层叠叠,如黑潮涌动,加上阵法勾连,方太舟受困阵中,束手束脚,能施展腾挪的空间越挤越小。 “莲舟一重浪!”生死关头,方太舟动用本命道法,虚影幻境,一层清波,波上一叶小舟,如艨艟战舰,勇往直前。迎面之尸傀,被撞飞数个。 然阵法太强,尸傀太多,方太舟断去右臂失血过多,道法无法维持太久。 阿鬼阴险狡诈,u看书.uansh.m 只是操纵尸傀,并不近身肉搏。既已占据先机,阿鬼并不着急。竹林之中已经吃过一次亏,这次更是提点精神,百倍小心,不让方太舟有机可乘。 须臾清波涣散,小舟解构,方太舟面色苍白,几无血色,青锋出手缓慢,毫无章法。 四道尸傀黑影扑去,方太舟被数套组合拳轰击飞起,身如败絮,吐血如泉,眼见受到重创。 阿鬼大喜,跨步向前,距离方太舟一个上一个下,鬼眼向上盯着方太舟,手指连连弹动,黑线去势如雨,要将飞起的方太舟缚住。 就在这时,一道青芒自上而下射向阿鬼。方太舟打出了最后一颗莲花子。 嘭~ 距离太近,阿鬼又以为稳操胜券,才有丝毫的掉以轻心,等看到青芒,想起本应时刻提防的莲花子,早已来不及。还没来得及后悔,阿鬼的眼瞳就被青芒覆盖。 剩下的半边脑袋又炸没啦。 阿鬼凄声惨叫,响动山江郡西城夜空。有那夜里吵闹的孩童,闻听此声,立刻噤若寒蝉。 方太舟强振精神,剑尖点处,不偏不倚,穿碎近身尸傀额头符文,刺灭蓝火。那尸傀猛地扑倒,旋即尸体迅速腐烂,发出刺鼻的恶臭。 足尖一点,方太舟飞出了厅堂。 无头阿鬼在原地打转,阵法气息混乱,黑线纠缠混杂,尸傀互撞斗殴,这道阵法就此破了。 有冬虫破土响声,不好听,很难听,夹杂着阵痛的呻吟和低吼,然后阿鬼的脖子上重新长出一个头来。 匡少旅的尸身,西门的头。阿鬼再次进化。 第140章 传符 别天恩走进书房,桌案上铺开宣纸,洁白的宣纸一尘不染。 秋风徐徐,窗明几净。没有别天恩的允许,没人敢走进书房。 站在桌案前,别天恩从袖口内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滴水珠,水珠在宣纸上洇开,像涟漪向外漫去。 水珠润过整张宣纸,宣纸上显出三个脚印,梅花形状,猫爪脚印。 别天恩盯着脚印,脚印随宣纸风干而浅浅淡淡消退,直至不留一点痕迹。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大京帝国人才济济,但真正达到像别天恩这等思维缜密思考周详的高度,怕也是不多。皇帝器重,朝廷倚重,是为国之栋梁。 然后就开始揉太阳穴。十多天来,他不能思考,只要一思考太阳穴就发胀发痛,宛如一条毒虫在脑海里爬行。 他也曾怀疑过墨玉头枕,但夫人和他同床共枕,夫人一点纰漏都没出过,难道玉枕害人还要看对象?之前也反复验证墨玉头枕,的确是普普通通,况且他和夫人情投意合,感情笃厚,夫人又怎会害她的夫君呢? 揉了揉太阳穴,别天恩提笔,开始作画,画一支老树虬枝,再点上数朵花瓣,就是一幅梅花图了。不知有意无意,那数朵梅花正好遮盖住先前显现出的猫脚印。 画成,别天恩双手结出一个结界,罩住书房,书房内外完全隔离。原来别天恩不止是山江郡郡守,还是一个道法高手。 凝视案上的画,别天恩又是好一阵沉默。之后,他走到书柜前,从第三排抽出一本书,书柜后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按钮。手指在小按钮上有节律地上下摩挲,一个暗屉消无声息地打开。 抽屉里平躺着一枚令符,形似虎,虎符。此符只有一半,另一半应在某位将军手中。 沉思片刻,毫不犹疑,别天恩发出了那枚虎符。暗屉缩回,倏忽一声,虎符已传。 是为传符。 和密室传讯不同,虎符无法装进小球,也无法借助竹鼠送达。竹鼠是他师门互通消息的秘法,虎符自有传递系统。 以虎符调兵谴将,别天恩开始行动。 长吁口气,别天恩慢慢回神,解去结界,走出书房。 房门掩映,书房寂静无声,俄而一烟黑影缓缓凝成一只猫,猫眼深褐,凶光毕露。野猫望着传符位置,又回转眼光,凝重地看着桌案上那幅梅花图。 别天恩用画图的方式告诉野猫,我知道你来了;但别天恩绝没猜到,野猫并没有离开书房,就算他以结界隔离内外,他的一切行动都尽在野猫掌控之中。 这是一个疏忽,这个疏忽犯在别天恩的身上实在是不应该。 从书房出来,别天恩去了耳房,滕舞还在昏迷之中,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 别天恩像看女儿一样看着滕舞,眼里流露出一丝慈爱。 “滕舞,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很心疼。” 别天恩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滕舞的额头。 “我和你父,本为同僚,亦是生死兄弟,肝胆相照。元启初年平叛战场上,是你父替我挡住一箭;元启三年万江之上,是你父破流寇而保我旗舰;元启五年大幕山中,你父为我殿后而不再回来……” 别天恩有些动容,眼光微微潮湿。以他这等人物,已然沉稳到山崩而不眨眼的地步,而此时,大丈夫也有动情处。 “唉,每思滕兄,总感悲怆。你父临去时将你托付给我,你如今这样,叫我怎向滕兄交代?” “滕舞呀滕舞,你不可如此……” 别天恩说不下去了,晃晃地自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轻轻地放在滕舞的掌心,又将滕舞的手掌合拢。 “这块玉佩呀,是当年夫人送我的平安符,我佩戴此符,多少次都逢凶化吉。我将这平安符暂时寄在你这儿,希望籍此符,你也能化险为夷。”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临走时,别天恩将被子往滕舞身上拉了拉,又掖了掖,真个就像一位慈祥的老父亲。 之后整整一天,别天恩再也没有出门。 山江郡传符自有其秘密通道,也是一个秘密组织。 一般而言,接符之人,视符的轻重危机程度作出相应的送达级别。此次别天恩发出的是一级战备虎符,接符的传信使是一位重甲骑兵。 虎符,一级,传东大营左将军唐大钺。 表面上看,山江郡风平浪静,但别天恩似乎有某种不详的预感,山江郡有大事发生。 从铁心歌平白无故失踪,到画眉僧无故进城,继而是满城闹鬼,再到佛祖显灵,这数件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事却让别天恩难以厘清头绪。 之前他下令东大营往东扩展十里,以拉开与山江郡的距离。无非是一旦发生变故,山江郡也有较大的缓冲余地。 这次传符,却是要调大军。 按道理说,山江郡雄踞帝国中部,就算有外族侵扰,也到不了山江郡。但如果是祸起萧墙呢?但如果是意料之外呢?别天恩不敢松懈,也不敢豪赌。 他的使命就是确保山江郡平安,像定海神针一般屹立帝国的中部。 收符,送符,重甲骑兵一刻都不怠慢,自小巷穿出,出东城门,踏马飞驰。 官道上扬起一道黄尘,行人纷纷让道。东大营距东门三十来里,一马平川,并无山峦障碍,站在东门城楼,都可以隐约看到东大营连绵数里的营帐。 狼烟可报警,但狼烟也可能是误燃,甚至可能被敌利用。故而东大营与山江郡郡府联系完全依靠兵符。 符在,则可调动大军;无符,任何人休想动用一兵一卒。 重甲骑兵奔驰二十来里,眼看着前方旌旗猎猎,营帐连绵,东大营已遥遥在望。 官道穿过一片树林,树林阴翳,几可遮蔽日月。 重甲骑兵扣住马缰,林外驻足,侧耳倾听。传符紧急,待判定林中无人,这才缓缓带缰走进树林。 林中确实无人,有树枝上乌鸦稀疏聒噪,越发增加静寂。 重甲骑兵缓慢推进,马蹄声脆,踏破落叶,而林风轻拂,树叶低语,眼看要走出树林。 突变在此刻发生。 不是绊马索让马失前蹄,不是兜网自天而降,不是万箭齐发乱箭穿心,杀机来自于地下,四根铁钉从地下上穿,同一时刻钉透马蹄,穿进马腿。 那马一声悲怆嘶鸣,四蹄却牢牢地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重甲骑兵反应够快,自马背上一跃而起,几个兔起兔落,就要窜出树林。 以重量而论,重甲骑兵那一身头盔铠甲加在一起,绝对超过人本身的重量。但穿戴这身重甲,那传信使还能动如脱兔,当真是了不得的身手。 刺溜~歘~ 重甲骑兵猛地冲刺,一声清响,就像一张纸被撕开,重甲骑兵上半身还在飞奔,腰部以下紧跑两步,忽地摔倒。 两棵树之间,隐隐有一根黑线,线上还挂着一串血珠。 知道重甲骑兵入林不会快马加鞭,先钉死快马,逼迫重甲骑兵逃窜,再以黑线切断腰肢,这布局算计周密,步骤细致。重甲不惧刀枪,却挡不住黑线。伏击人早就算好了一切。 林中转出一道人影,黑布蒙面,黑布缠身,似乎就像被层层黑布裹住一般。招手收回黑线,似乎那根黑线跟他系在一起。 黑布人缓步走到重甲骑兵上半身处,俯身自重甲骑兵后背取下信筒,揭开筒盖,倒出内里的虎符。这才放心,将虎符收好,身子一旋,忽地平地消失。 重甲骑兵被伏击的一刻,山江郡忘情楼外,砣伙计一屁股坐在凉茶铺子的板凳上。 入秋以来,凉茶的买卖就不好做了,喝茶的人少,卖凉茶的老吴茶头也闲下来。 见有人进茶铺,再见是砣伙计,老吴茶头没好气地嘟哝:“大头呀,你还差三个茶钱呐。” “不差你的,算上今个这碗,一共四个茶钱,是吧,老吴茶头。嘿,来一碗花红凉茶。”大头晃着脑袋。 老吴茶头很稀奇地望着大头,自语笑道:“今个这呆鹅脑袋咋灵光了呐。” 老吴茶头的凉茶铺子卖的都是普通的凉茶,uu看书 ukash花红凉茶和茉莉花凉茶算是比较有特色的。 慢慢啜着凉茶,砣伙计开始侃大山:“我说老吴茶头,这满城的找人,你也不去找找?真要找到那人,不比你这凉茶铺划算?” 老吴茶头正用抹布洗茶碗,听完淡淡道:“你呀,真有那份闲心还不如静下来做点事,干点活。” “你是说我不干正经事啰?”大头很有意见。 “是不是你自己不知道?整天个在街头闲逛。”老吴茶头洗好了茶碗,就用抹布抹桌子。 桌子已经很干净了,又没有其他人,老吴茶头这是做习惯了,那干活的手就是不能停下去。 砣伙计不说话,埋头喝茶。 忘情楼临江而立,五层高楼威风得很。宽阔的万江静静地流淌,像一位古老的路人,见证着这座高楼的历史。 凉茶铺子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街上的行人也稀稀落落,忘情楼还不到开业的时候,门口罗雀。 “好了,喝完了,花红凉茶,真不错。”砣伙计将手中的几个茶钱丢给老吴茶头,老吴茶头看着那几个钱,眼光就变得冷峻。 “天地玄黄,金木水火。要找的人,你在哪里?” 砣伙计起身,还伸了个懒腰,抹着嘴唇,仰望忘情楼,骂道: “日的,哪天我小伙计有钱了,也去四楼逛逛。” 四层楼可以逛,五层楼是禁区。这点砣伙计倒是很清楚。 “天地玄黄,金木水火……”老吴茶头的眼睛眯缝起来。天地玄黄,金木水火,听起来像一句暗号。 第141章 剥皮,刺凤 “大师,府主近日总是头疼头晕,请算一卦。” 夫人担心别天恩,神色却是自若,看不出情绪。 画眉僧看着跪在菩萨前的夫人,一手数着佛珠,一手掐算,嘴中念念有词。 他的眼光不看菩萨,不看佛珠,不看木鱼,只盯着夫人。夫人跪下去后背曲线毕露,弯曲的弧度延伸至臀部,勾画出一个完美的画面。 画眉僧的喉结像癞蛤蟆一样吞吐。 夫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上坎下震,五十二卦,雷惊百里,重山关锁,夫人,此乃大凶卦!”画眉僧面色凝重,笑意全无。 “啊…” 夫人一声轻愕,饶是她身份尊崇,养性极高,还是难以控制内心的惊恐。 “无妨,虽有凶险,并非不可化解。”画眉僧手诀再算,面色一松,似乎找到化解之法。 “有劳大师!”夫人诚心道谢,“如何化解,但凭大师吩咐。” “须开道场做法,只是……”画眉僧有些迟疑。 “只是…”夫人抬头,一张依然明丽照人的脸颇为动人。 “做法须在郡府开设道场,且在府主熟睡之际。”画眉僧神态凝重。 “引惊雷去百里,化重山解关锁,如此,方可消灾去凶。今夜子时,天圆地方,正是做法之时。” 夫人不懂,但知道画眉僧能解凶险,轻轻点头:“全仗大师渡劫。” 画眉僧自袖口内掏出一张符,符上画有红色的符文,交于夫人,嘱咐道:“待府主熟睡时以此符贴于额头,可助府主引惊雷化重山。” 夫人接住符纸,面色宁静。 出门时,子尘小沙弥前头引路,到了寺外,子尘合十送行。等夫人离去,子尘才返身回寺。 “这小和尚跟阿鬼…面相一样,气质完全不同……”隔街斜对面一户普通的人家,方太舟透过窗户看到子尘那张脸。 “这世上竟有完全一模一样的脸……” 方太舟右臂断落,此刻包裹厚厚得纱布。他的脸色苍白,那是因为失血过多,修为受损。 在匡家和阿鬼一战,方太舟杀鬼不成,反受重创。但他性格坚韧,百折不回,宁可死守山江郡,也不愿落荒而逃。 “我已发出同门信号,师兄不日即将赶到,阿鬼,你休想将山江郡变为人间地狱,你~逃不掉。” 方太舟眉宇间充满一股刚毅之气。 夫人回府,静坐黄昏。 懿容公主性行淑匀,贤良懿德,当初皇帝赐别天恩一等进士出身,且招为驸马,懿容公主并无反对。皇兄要做的,定是于朝廷有利的,她只是服从。从二八芳华到现在三十出头,十多年来和别天恩齐眉举案,相情相悦,也算是皇家一段佳话。 如今夫君有凶险,做妻子的哪有不着急的。和一般人不同,懿容公主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内心担忧,脸上却显平静。 既有凶险,就当化解;既开道场,就按画眉僧说的做。夫人外柔内刚,有了主意就有了决断。 别天恩回府已是亥时,他太累了,连和夫人说些话的精神都没有,简单洗簌后就上床休息。 这个男人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有着无比的坚韧和胆略。夫人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别天恩,静静地想。 多少次的平定叛乱,多少次的守护家园,在疆场上浴血奋战,在生死线上铸起无限希望。这个人,就是她的夫君。 亥时去,子时到。夫人很自然的将符纸贴在别天恩的额头,然后深情的凝视,良久,才轻声慢步走出房间。 她相信,画眉僧一定能够化险为夷。 一声细不可闻的猫咪,一只黑猫悄无声息跳进房间,猫眼淫邪,猫脸在诡异的笑。 画眉僧也走进了房内,他将佛珠挂在门上,佛珠闪烁微弱的光芒,隔绝了内外联系。 见画眉僧进来,黑猫嘿嘿的媚笑。 别天恩头枕在墨玉头枕上,眼皮在或急或缓的抖动,想必又在做梦,而梦应该很是恐惧,但他却没法惊醒,他的额头有一张符。 “进去吧。” 画眉僧躺在别天恩身上,就像两个身子叠加,然后两个身子渐渐的重叠,变为一个。 别天恩不见了,只有画眉僧睡在床上。 别天恩醒了,是痛醒的。 可是他不能动弹,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他的眼睛可以看,看到的却是惊骇无比的一幕。 一个黑衣人正在剥皮,剥他别天恩的皮。 别天恩的头皮要炸了,可是他最先被剥下的就是他的头皮。接着是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胸膛,他的后背…… 黑衣人剥的很慢,生怕毁坏了一点皮肤。这愈发增加他的痛。那种痛直达心底,痛彻骨髓。几次昏迷几次苏醒,别天恩几乎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混合体。 可是他还是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叫,这几乎让他发狂让他胆裂。 他的心在一遍遍呐喊吼叫:“住手!住手!” 他想象着撕裂对方毁灭对方,但和他的梦境一样,他根本动不了,他所有的反抗都是无力的徒劳的。 这次不是梦。别天恩明白他坠落到一个无底的恐怖的深渊。 “忍一忍,马上就好了,你看,都剥到你膝盖了。”黑衣人细细的坏叫,声音比叫春的野猫还刺耳。 许是痛到不能再痛,又或者是痛到麻木,别天恩冷冷的看着黑衣人,看着一个刽子手在剥自己的人皮。 “嘶~你这种眼光,真希望能抠出来,不过大人吩咐了,要留着你的眼睛。但你的舌头却要借用,嘻嘻。”黑衣人残忍的盯了别天恩一眼,又专心剥起皮来。 “看看,多精美的一张皮,简直就是一幅杰作。” 黑衣人已经剥好皮,双手上举,一张完整的带着血水的人皮。 除了后背一条笔直的裂纹,这张人皮简直完好无损。 别天恩痛彻心扉,可是他不再昏厥,他要看清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于是他首先认出,黑衣人是匡少旅。 黑衣人匡少旅拿着他的人皮消失了,无边的黑暗的深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皮没啦,舌头也没啦。 然后他看到一扇门打开,门的那头就是他的家,可是他回不去他的家。 他的床上躺着一个和尚,画眉僧。黑衣人匡少旅正在给画眉僧换上他的人皮。 别天恩的心就沉到深渊的最底层。 从子时到卯时,就像在制作一件极复杂的工艺品。终于完成了,黑衣人匡少旅用手在脸上一抹,居然变成画眉僧的模样,向床上的画眉僧躬身行礼,然后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夫人进房。夫人的脸色微微红润,应该是听了什么害臊的话,高耸的胸脯一起一伏。 “来!”床上的画眉僧向夫人招手,声音和别天恩一模一样。 别天恩耳朵一震,那声音就在耳畔。旋即醒悟,自己被困在墨玉头枕中。 从一开始,这就是画眉僧的阴谋。 忽然别天恩一下子全都明白过来,他试过无数次的墨玉头枕,原来真是个无底的陷阱。宝界寺、璞之轩合谋上演了一出卑劣的阴谋。而宝界寺外的花豹隐隐窥探出墨玉头枕的邪恶,那日疯狂追击,追的不是夫人,应该是墨玉头枕。滕舞陪夫人去无二寺,也应该发现了画眉僧的一丝破绽,由此遭到黑猫毒杀。 想明白也好,后悔也罢,此刻,他别天恩无能为力。 夫人有些害羞,但还是上了床。墨玉头枕的门开着,他看到了他这一辈子都不想看的一幕,他也听到了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听的声音。而且夫人这次比任何一次都似乎更满足更快乐甚至更疯狂。 他想死。于是那扇门彻底关上了。 再看到光明时,画眉僧穿着他别天恩平日里的睡衣,睡衣洁白,画眉僧却露出胸口。 夫人趴在柔软的床上,脖子、后背到翘起的臀部修长的双腿,构成玲珑完美的曲线。清晨的阳光从窗纸上洒进来,更加迷人而美丽。 画眉僧在给夫人的后背刺青,刺青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支高傲美丽的紫凤。 夫人还在熟睡,或者被画眉僧施了邪法。画眉僧一针刺下,夫人滑嫩白皙的皮肤就细细的颤动。 “多美的酮体,完全就是一幅画。可惜呀,这十几年来,居然让一个完全不懂欣赏美的人糟蹋,简直是暴殄天物。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六年。” 画眉僧这话有一半是说给别天恩听,而且语气显得很生气。 “自从我第一次遇见她,就被那种独特的气质深深吸引住了。那时的她,十六岁吧,正是豆蔻年华,风华正茂,像花香一样迷人。” 画眉僧悠悠神往,追忆中,紫凤的雏形已成。u看书 . 别天恩只能静静地听,连耳朵都无法堵住。当然他可以闭上眼睛,但他没法闭上,他没有眼皮。 “算了,跟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好呢,说点别的,你还有哪些计划?” “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你已经完了,如果你还想报仇,不妨跟我合作。” 画眉僧的手就在夫人的肌肤上,一直摸到夫人翘起的臀部。 “其实你的计划么?”画眉僧手中展示着一枚虎符,“东大营三万铁骑已尽为我所用,其他计划有没有都无关紧要,是吧。” 画眉僧在攻心,别天恩在泣血。 “我本以为请你入瓮要费不少周折,没想到却是轻而易举,是我高看你了,还是你退化了?” 最后一针,紫凤刺成。一支紫凤,飞舞九天,骄傲张扬,似要从后背飞起。 “夫人醒啦。”画眉僧温和的笑。 夫人有些害羞,想扯动锦衾盖上,一动就感觉后背有些疼痛,秀眉微蹙。 “夫人勿要紧张,你看~”画眉僧脱去衣服露出后背,后背刺着一条青龙,龙腾云霄,气势磅礴。 “画眉大师道法高深,赐我青龙夫人紫凤,从今往后,青龙紫凤,龙腾凤舞,天地同寿。” “青龙紫凤,龙腾凤舞,天地同寿……”夫人轻轻吟哦。 “龙腾凤舞,哈哈,夫人来,我们这就龙腾凤舞,龙凤呈祥。” 夫人媚眼如丝,娇嗔一句,滚进画眉僧怀中。 别天恩不想看,可不能不看,他闭不上眼睛,他没有了眼皮。 第142章 师弟有难 大幕山之东,是一望空阔的平原,平原是水乡,河汊纵横,田畴平整。 大幕山就像是山江郡天然的屏障,万江在大幕山的尽头拐了个大弯才进去那片大平原。 正是入秋的时节,田间稻谷飘香,青黄交错,甚是斑斓。蛙声还有余力歌唱,怎么看今年都是一个好收成。 广阔的平原村落点点,星罗棋布,撒在那些河畔田头。 快到黄昏时,家家户户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像一天天白色的绸带,在秋风中舞蹈。 劳累一天的农人开始扛着锄头回家,石桥上,小路边,人们相互攀谈,边走边聊,有说不完的农家话。 蓝月山庄是平原上微不足道的一个庄园,却也是远近闻名的山庄。 之所以闻名,是因为蓝月山庄很神秘,平时大门紧闭,庄子里的人深居简出,几乎不会打扰周边的农人。 但没有一个农家不知道蓝月山庄,因为他们都是蓝月山庄的佃户。 蓝月山庄是以庄主蓝月的名字命名的。 蓝月有两个儿子,老大蓝行,好为读书,那书自然是读的一等一的好。老二蓝知,专习功法,每学一门功法必须钻研透彻。 蓝家二少,一文一武,倒是一对天衣无缝的组合。 这一天,蓝月正在庄内与蓝行讲论文义,突然一道流光闪进,流光一灭,竹鼠化作小球,还在滴溜溜地转。 蓝月神态一变,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取过小球,手掌抹去小球禁制,打开小球,却是一张绢纸,展开,抚平,只一眼,蓝月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别师弟有难。”蓝月暗道。 竹鼠小球轻易不动用,一旦竹鼠小球出动,意味着山江郡那边将要发生大事故。 “蓝行、蓝知。”蓝月脸色郑重,“为父要外出,你们在庄中谨言慎行,切记修行不到,少出山庄。” 沉思一会,又道:“如果秋收我还未归,就将今年的租金减去三成。” 蓝行、蓝知兄弟俩都是弱冠年龄,沉稳却超同辈,一起点头道:“谨听父亲教诲。” 蓝行不解,复问:“父亲,往年是大灾之年减免租金,今年眼看丰收在望,为何还要减免三成?” “正是丰收,必将谷贱,谷贱伤农,这个道理你们可明白?” 蓝行聪慧,一个点拨立即醒悟。蓝知反应有点慢,神态严肃,犹自思索。 “蓝知,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问兄长。” 蓝月看着蓝知,两个儿子他太了解了,蓝行骄傲,蓝知执着,不是不好,修行者一旦一条胡同走到底,容易走岔,容易走火入魔。 “不用,我会想明白的,父亲。”蓝知神态不变,专注于某一个问题中,不想明白决不罢休。 蓝月出庄,彼时已是黄昏近晚,晚霞暗淡,蓝月迈开脚步,一般农人看不出名堂,若是在有一定修为的修行者眼里,定为惊奇:仿佛不是蓝月在跨步,而是大地在缩短。 一步一丈。这是蓝月的修为。蓝月要赶去山江郡。 山江郡之西有小城,江口,顾名思义,乃是万江进入中下游之口。 江口不算大,可繁华,繁华就会热闹。盖因此处乃是万江上游和中下游之咽喉,南来北往的货物须得在江口重新装卸,然后向东顺江而下,或是向西溯流而上。 热闹的地方人就很多,船家渔夫、贩夫走卒来往于城内城外,吆喝声、叫喊声不绝于耳。 正是上午临近午时,也是一天中最为繁忙的时候,干活的、闲散的都在这一刻一起出动,整个江口就像煮开的一锅水,沸腾热闹,还冒着蒸腾的白气。 干着装货卸货搬运挑担这些重活的人很多,闲着蛋疼倒杯茶有滋有味摆着龙门阵的人也不少。 山丘叟就是其中一个,只不过平日里山丘叟一般来到茶楼,点一壶绿茶,慢慢地品,面带微笑,静静地听那些个东扯西拉南拼北凑的滥闻乱事。 偶尔他也会插上一两句话,这个时候,扯那些闲话闲事的无聊的人们起先会是一愣,继而大为惊叹佩服,喝声彩,竖个大拇指:“高,真是高见!” 山丘叟很享受这种生活,生活嘛,就要如意,就要惬意。 每每这个时候,山丘叟就会不动声色地微眯着眼,也不推辞,也不谦虚几句,倒是默默地接纳人们的敬仰。 “听说了吗?码头倌的两个儿子同时看中了老崔家的女儿,俩兄弟互不相让,约定去江上比赛船。” “啊,老崔家的闺女那可是水灵得很。可是码头倌的两个儿子也生的俊,这可不好办。” “要是老大赢了老二不高兴,要是老二胜了老大也不高兴,这可愁死了码头倌。” “就是,这可咋办好?” 一茶楼的人都在为这事捉急,甚至有人唉声叹气,似乎要娶老崔家的闺女是自己。 “这有何难,两个娶一个,一个嫁两个。”山丘叟慢悠悠地品着热茶慢悠悠地说。 “两个娶一个,一个嫁两个?这怎么行?” “怎么就不行呐,我看行。我看中了街口裁缝铺子的老板娘,要是能两个娶一个,我干嘛不娶她。” 大家都呆了呆,看向山丘叟的目光就又多了一层敬意,似乎还有些崇拜和狂热。 山丘叟的这个办法引起了共鸣,要是真能那样,那该多好啊。有人想到了隔壁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有人想到了街东头那个风情万种的娘们,总之,两个娶一个,一个嫁两个,对于茶楼里这些无聊的人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谁也不知道,山丘叟还是一名破玄境修行者,外表看起来稀松平常,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立刻就被同化。所谓大隐隐于市,笑看风尘,游戏人间,说的就是山丘叟这种人吧。 才要提壶倒茶,脚底处滚动一个小球,顺脚背而上,竹鼠穿进山丘叟宽大的衣袖。 山丘叟放下茶壶,手在袖口内轻轻一捏,小球开,绢纸现。 “别师弟有难!”山丘叟一惊,哪里还有心思听人瞎扯,犹如白马过隙,茶楼里早就不见了身影。 “咦,老头呢?去哪呐?”终于有人发现了山丘叟的位置空了,桌上的热茶还袅袅着热气。 “许是茶喝多了去茅厕了吧。这男人要是老了,那玩意儿总会是没有多少用了,当然要三番五次跑茅厕啦。” 于是,茶楼在一片哄堂大笑中愈发热闹了。 万江北面有座山,山虽不大,却高。仿佛一柱擎天,拔地而起。是为天平山,意思是山与天平。 天平山高高在上,不通人烟。山下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些村落,可不管是猎户、樵夫还是药农,没有一个上得了山去。据说那山上住着神仙,神仙有仙法,禁止凡人上山。 麻子是山阴的一个砍柴的,最高也不过去过山腰,风大高冷,还有莫名的恐惧,所以麻子决定不再去那么高的地方。 那天麻子正砍着树枝,惊动了草丛间的一只兔子。兔子睁大红红的眼睛,好像也惊呆了。 “好兔子,不要怕,来来来,我带你回家…” 平时砍柴时顺便打只兔子也是会有的事,今个也不例外,麻子就向红眼兔子扑去。 红眼兔子等到麻子的手快捉到自己了,才似乎醒悟过来,转身往山上逃跑。 “野兔子竟敢戏弄我。”麻子很生气,撵着兔子追了上去,裤腿被荆棘划破了几条血痕。 兔子确实是在戏弄麻子,好像有着深仇大恨,但又打不过麻子,报不了仇的那副幽怨忿恨嘲弄的表情。 这红眼兔子怕是要快成精了。 麻子可不管兔子是不是要成精,敢戏弄老子,老子弄死你。所以当他大腿也被树条划破时,并不觉得如何疼痛。 麻子带着这种极不健康的想法一路追赶,u看书ww.uukanu 红眼兔子跑跑停停,不时做出各种怪相,比如掏掏长长的耳朵,挠挠胸口的毛发,还向麻子表露出极为不屑的蔑笑,好笑再讥讽:“来呀,有本事来砍我呀。” 红眼兔子是来搞笑的吧。 “你个死兔子,你等着,老子抓到你非得剥了你的皮。”麻子怪叫着。 这是一句废话,谁个抓到兔子不剥皮,不剥皮怎么吃兔肉。 红眼兔子的不屑与轻蔑神情就又多了一层,意思是你这个人真没趣,净说大话。 也难怪,麻子砍柴就砍柴,结果连兔子兔孙一起砍了,红眼兔子不找他找谁。 一兔一人就在山上跑,不知不觉,早就跑过了平时的高度,跑到山腰之上。 山上有云雾,云雾缥缈,云雾中含着水汽,透过云雾看去,天平山果然是神山仙境。然后,兔子和麻子都怔住了。 一袭白衣自山巅云雾中飞出,宛如一条白练,又似一淙细流,向山下落去。 其身姿优美如仙,其去势似流星一瞬,其相貌整个就是天外飞仙,而且还是一位漂亮的仙女。 “仙人…”麻子张大了嘴巴。 “……”红眼兔子同样张大了嘴巴。 自这时起,一人一兔相视一笑泯恩仇,他们的心中有了新的信念:上山,寻找仙人,拜仙师,求仙术。 麻子和红眼兔子结伴而行,不管山有多高,也要努力攀登。 麻子和红眼兔子都不知道,白衣女子此刻嘴里喃喃念道:“别师弟有难,我得快点,再快点。” 第143章 唯1的监探 从老吴的凉茶铺子走出来,日头已经升到中天,街道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像被秋风吹落的几片树叶。砣伙计抬眼看了一眼忘情楼。 五层楼确实很高,甚至都高过了山江郡的城门门楼。五层楼也确实雄伟气派,像一位伟岸的巨人。 “这么大的一座楼,怎么就起了个忘情楼的名字?” 砣伙计非常不理解,过去可没认真去想这个问题,今天也不知触发了那根神经,他居然端着大头想。 “我真笨,谁知道这答案呢,只有取那楼名的人才知道。” 砣伙计不再去想,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到草铺老酒了,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到府主的指令了。 “也许府主太忙了。”砣伙计这样想着,他从来不会怀疑府主会出现不测,在他看来,这世上比府主还精明还厉害的人物还没出生呐。 砣伙计的目光从忘情楼移到天空,秋天的天空明澈而高远,蓝的空阔,白云一丝丝像流水,又像浅浅淡淡的绸缎。 是一个好天气,通常清秋如此。砣伙计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那湛蓝高洁的天空融化时,他的手指猛地颤动了两下,两个字:遇袭。 消息是秤掌柜发出的,应该是猝然遇袭,秤掌柜只来得及发出两个字。 砣伙计像疯了一般向草铺巷子冲去,就像一只发狂的大鹅。没人知道他和秤掌柜的友谊,那是同生共死的契约。 “撑住啊。” 砣伙计的手指不停敲击,发出了数条讯息,最后一条是发给府主别天恩的。 在一个监探系统中,秤掌柜负责收集各路情报,汇总分析,砣伙计则将最重要的情报发送给别天恩,以手指敲击传递情报,只有在别天恩和砣伙计之间,这是一种天赋,旁人做不来。 之所以把府主别天恩放在最后汇报,是因为砣伙计首先要救秤掌柜,他相信只要秤掌柜撑住一刻,散布在山江郡大街小巷的暗探杀手就会赶到草铺老酒。 可惜,砣伙计算错了,他还没到草铺老酒,只看到巷口时,他的瞳孔就放大了: 巷口姜糖铺子被砸开了花,打姜糖的伙计被人像打姜糖一般砸扁了,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沿着巷口往里延伸,隔三差五横着一具尸体,全都是接到他的信号前来救援的山江郡监探。 这个时候,一道火焰升起,火焰来自草铺老酒,雄丽且凄美。 砣伙计停住了脚步,他后背的刀口迸裂,血水如喷泉,浸湿了衣衫。 他冷静了下来,他的眼睛也升腾着一道火焰,引而不发。 “杀人了,杀人了…”巷子里的人往外跑。 “救火啦,救火啦…”外面的人提着水龙开始往里面冲。 不得不说,山江郡的体系很健全,别天恩的治理卓有成效,哪怕是发生了杀人事件,权衡利弊,该救火的还是先救火。 草铺巷子陷入一片嘈杂和忙乱中,各种声音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 这是一场蓄意谋杀,杀人者早就算好了一切,以火焚烧草铺老酒,又借助救火破坏甚至毁灭现场。最后只等砣伙计自投罗网。 只是,对方还是漏算了秤掌柜的顽强,砣伙计所以停住脚步,是因为他收到秤掌柜最后一条信息: 逃。 这应该是秤掌柜临死前打的最后一颗算盘珠,砣伙计甚至能看到刀入秤掌柜胸膛的一瞬,秤掌柜的手指拨响了算盘珠,然后他倒下,算盘被击碎,空中飞窜着算盘珠。 几个人不怀好意地向砣伙计悄悄围拢,都穿着黑衣戴着帽子,帽沿下射出凶狠残忍的毒光,如蛇,这些人和东城外十里铺伏击的人装扮如出一辙,只是这次没有蒙面。 砣伙计开始了逃跑,在黑衣人合围前,他像一只笨重的大鹅飞了起来。 几乎在同个时间,广济街陈家祠堂、万江口凉皮店、陀螺街扎纸店、仁和堂药铺等等山江郡的暗堂全被黑衣人捣毁,那些暗中的监探无一生还,山江郡的监探系统就此分崩离析。 一个秘密系统就此毁灭,按理说,郡府怎么也要作出反应。 但一日一夜过去了,郡府平静的像口古井。没有任何指示,没有任何表态,砣伙计收不到任何消息。 这意味着什么?府主出事了。 砣伙计不再怀疑府主别天恩出事的准确度,因为他们之间的联系断了,而以手指敲击传递信息这种方式不是任何人都具备的,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恰恰有两个人同时具备且能匹配。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做到。 砣伙计就藏身在郡府左近,但是他不敢现身。 山江郡城内属于府主和他的监探全军覆没,他的身份再也无人可知,他也再也调不动任何一个人,因为活着的监探除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了,他是唯一的活着的监探。 同时,他的身份无疑是暴露了,从十里铺开始到草铺巷子,随时随地他都会被黑衣人围攻。 黑衣人,到底是谁?难道府主也遭了他们的毒手? 砣伙计突然出了一层惊悚的冷汗,从来在他心目中的府主,神一样的存在,怎么可能遭受毒手?如果连府主也遭到不幸,那么山江郡该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如果府主真的遭遇毒手,为何郡府没有一点动静?可是,现在和府主的联系完全中断,府主到底在哪里? 砣伙计全身发抖,他躲在一处极为隐密的地方,那是监探的一处暗点,外人基本上发现不了,也找不到。 暂时,砣伙计是安全的。但他的心却是急躁的。 冷静,我需要冷静。砣伙计强制自己不要颤抖,他将所有的注意力和意志力全部集中起来,凝聚成一点,放在脑海里,等平静了好半天,才将那一点缓缓放开。 蒙着头脸的黑衣人,戴着帽子的黑衣人,目的只有一个,怕人认出来。暗器、长刀,黑衣人所使用的武器又不是公差们用的那种,即便是山江郡的军队,也没有。 结论慢慢展现:黑衣人不是本地人,却怕被认出,那一定有极为特殊的特征或标志。 焦点就在于黑衣人的头,而不是脸。 砣伙计脑海中灵光一闪,只有一种人需要蒙头盖脸,那就是光头和尚。 枣子坡的和尚,宝界寺的和尚,砣伙计最先确定了这个结论,只是来的太晚了。 问题不在于是否是和尚,关键是哪里的和尚。 东魆岛的和尚出现在山江郡,意欲何为?单单是东魆岛的和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假如东魆岛和某个方面联手,比如地字门。 砣伙计的脑海中浮现出马峰戏弄自己的那一幕,马峰。 无疑,砣伙计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准确无误的,他一遍又一遍地敲打手指,不管府主现在身在何处,他都要永不间断地发出消息。 砣伙计的衣衫几乎全湿了,在清凉的秋风中更加冰冷。 可是,他已经来不及感到周身寒冷,因为他有一种预感,山江郡正在向冰冷的地窖下沉。 砣伙计藏身处是一处墙角,墙角处长了几丛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晃。 对面飞檐斗翅,被秋阳映照,落下一道阴影。 砣伙计将身子尽量贴住墙壁,并且随着那道阴影移动。从外部角度看,这面墙壁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一处普通的墙。 “不要过来…”砣伙计无声地诉求。对面是胜小弩,小姑娘显得很好奇,明亮的眼睛发出惊奇的神情。 没有人能发现砣伙计的藏身之处,胜小弩却轻而易举地看见了。 “那个像呆鹅一般的人真是好奇怪,随影移动,那面墙很好玩么?”胜小弩充满了好奇心。 “快离开,这里一点都不好玩…”砣伙计几乎是在哀求,可是他不能开口说话。 然后,他发觉一点都不妙~很不妙。 墙角处转出三名黑衣人,一样的帽子,一样的凶神恶煞。 “快走啊~”砣伙计都要喊出声去,胜小弩的神态也跟着变化,她模仿着砣伙计的口型,似乎想要猜出砣伙计的口语。 “不要玩?不对…上墙呀…也不对。是小心呀~”胜小弩突然转身,一支小弩射出。 噗。 距离太近,那支小弩直接射进一名黑衣人的心窝。那名黑衣人露出痛苦的表情,缓缓倒地。 这时,拐弯抹角的口子又跑出几个黑衣人,成合围之势。 胜小弩面对七八个面露凶光的黑衣人,她认出了其中一个,智仗和尚。 “是你,贼和尚。” 贼和尚通常是铁心歌的骂法,胜小弩明显是接受了铁心歌的启蒙,骂起来比原创还顺口。 那日在胜家院子里,胜铁弓大打出手,uu看书 uuknsuo 智仗这家伙是挑头的,所以被打的最惨,折了一条大腿,现在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胜小弩举起了小弩,智仗和尚狡猾地躲在后面,距离那柄小弩有效射程之外。反正他是残疾和尚,行动迟缓一点任谁也没有什么指责的。智仗和尚确实是被猎户打怕了。 几个黑衣和尚冲了上去,胜小弩一个小姑娘,一把小弩如何应对得了。她咬着牙,一连发出三支小箭,连环弩。 一个黑衣和尚腿上中了一箭,一个黑衣和尚小腹中了一箭,还有一箭落空。猎户打猎,不可能让猎物逃走,胜小弩的小箭上抹了麻药,中箭的黑衣和尚顿时失去了战斗力。 毕竟胜小弩一个人打不过那些如狼似虎的贼和尚,几次险象环生,黑衣和尚根本就是不想留下活口。 智仗和尚站在最后,眼见胜小弩不支,这才摇摇晃晃地上前摘取胜利果实。 突然,智仗和尚察觉后背一阵沁凉,比秋风还要冰冷,就像一缕秋风刺破了衣衫插进了后背。 智仗和尚本来后背靠着墙壁,那是他选择的最为安全的角度,也是最放心的方位。不曾想,墙壁上藏着一把匕首。 智仗和尚倒下了,砣伙计从墙壁上现身,一口气杀了三个黑衣和尚,拉着胜小弩就跑。 缺口打开了,黑衣和尚死伤五个,余下的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砣伙计就带着胜小弩跑得无影无踪。 “你…咳血啦…”胜小弩惊慌地说,她想帮助砣伙计却不知道怎么帮。 “还死不了。”砣伙计斜斜靠着一堆柴火,咧着嘴巴说。 第144章 时间磨盘,惊悚之秘 磨盘小世界,无二寺。 铁心歌站在泥胎前,沉默地看着寺外。 寺外是无声无色的渺茫,走不出去就是根本没有外面。寺内破败不堪,泥胎肩膀上还结个蛛网。 孤独的破寺,无风无雨,也无食无水,只有那一尊残败的泥胎。落在这里,等待的只有死亡。时间在这里定格,就仿佛停在了历史的某一个节点。 回到过去,就是绝望。 如果是迈向未来,铁心歌会因时间的流逝而迅速衰老直至死去;而回到过去,铁心歌会因时间的倒溯而沉沦。无论是走到未来还是回到过去,注定是一个生命的结束。 现在,铁心歌回到了过去。 铁心歌不知道,画眉僧的果子是一件佛宝,这佛宝就是一个时间漏斗。 “或许我可以像在枣子坡时一样。”铁心歌忽然咧嘴笑了,猪肚眼闪出淡泊的眼光。 不急不躁,随遇而安。遇到问题就得解决问题,暂时解决不了,那就慢慢想法子慢慢解决。 都想好想通透了,铁心歌就拔出砍柴斧,模拟砍柴动作,虚空砍出一刀。 箜,箜,箜。 一百斧下去,好像什么都没改变。没关系,就当活动筋骨,锻炼身体。 轰,轰,轰。 一百锤下去,轰天锤砸在地上,软绵绵毫不着力,像砸在云团上。 刺,刺,刺。 铁心歌开始在小小的寺中奔跑,或急或徐,或冲或顿,仿佛在追杀着什么。 然后,一百杀下去,寺中发生了一丝变化:晦暗的光明亮了一点,泥胎身上的灰尘竟有一处缓慢的飘落,虽然是慢到极点,慢到能用手指去触摸,即便手指触及处依然是虚无的。 但这是一个巨大的发现,居然可以推动时间行走! 无二寺就是个庞大的时间磨盘,铁心歌的一刀一锤正好砸在时间磨盘的齿轮上。也只有铁心歌那种刀法锤法才能做到。 是不是说,只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总有一天可以用时间换空间,等过去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相吻合,空间之门就开启了。 这个发现给予铁心歌极大的信心。 铁心歌开始重复第一个动作,从砍柴斧到大铁锤到杀猪刀,铁心歌像一头蠢笨的驴推动着时间的磨盘。虽然缓慢,但,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走。 然后,某个时间节点,寺里忽地热闹起来,也不是十分的热闹,只是多了一些不同的变化,比如一只蜘蛛爬上泥胎的肩膀开始辛勤的结网,有风将刚刚结好的网吹破吹散,蜘蛛没有气馁,重新埋头苦干。又有一只蚂蚁从泥胎的破洞钻进钻出,似乎要建设蚂蚁的王国。 为什么会这样?铁心歌不清楚砍柴斧、大铁锤和杀猪刀为什么有这种神奇的力量,就如那方砚台的莫名的神奇一样,他只有一个固执而坚定的想法:我要出去。 铁心歌很累,也很快乐。 他不能停止他的斧他的锤他的刀,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情景,而这不一样的就是催化他不断推动下去的力量,或者是希望。 又一日,一个丑陋的和尚走进无二寺。 和尚身材矮小,脸盘大,脖子短,手脚也短,上唇人中出点了一坨黑胡子,抢眼一看,还以为是一只黑头苍蝇。 无二寺香火不旺,偶尔进来一个两个,也只是东瞧瞧西看看,不准备烧香的样子。 丑陋和尚很生气。 和尚生气的原因不是寺中无香火,也不是进来的人对泥胎菩萨不敬,而是和尚比别人丑比别人矮,因为和尚看见那两个人对他指指点点,满脸的嘲笑。 和尚就施展邪恶的手段将来人肢解,换上了别人的四肢,换上了别人的脸。 这样和尚看起来高大魁梧了许多,相貌也显得方正堂堂,说不上多英俊,还行,看得过眼。 但这些还不满意。 某天,寺里进来一位涂抹胭脂,香风四溢,妖里妖气的女人,女人长相一般,如果不是浓妆艳抹,绝对是个没品相的下等货。 不过有一处好看,那就是两条眉毛,像画眉鸟一样。 女人朝和尚挤眉弄眼,和尚对这女人没兴趣。女人勾引和尚不成功就肆无忌惮地笑,笑的时候两条画眉鸟一样的眉毛更好看了。 和尚笑了。 从此和尚的眼皮上多了两条好看的眉毛,画上去的一般,画眉鸟似的。 和尚给自己取了一个有趣的法号:画眉僧。 丑陋和尚变成画眉僧,画眉僧开始建设无二寺。其他的工程都完工了,就是一样不满意,画眉僧看着已是金身的菩萨不满意。 时间缓慢向前,无二寺的香火也渐渐旺起来。 这一日,匡家一个乳娘抱着怪笑的襁褓婴儿躲进了无二寺,画眉僧用一支含苞荷花蘸了一滴水点在婴儿的额头上,那婴儿哇的一声放出哭声,一切恢复正常。乳娘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欢欢喜喜地将婴儿抱了回去。 隔日,匡家一家子抱着刚出生的孙子喜洋洋地来还愿。 “请大师赐名。”匡老爷很恭敬。 “子时出生,凡尘未尽,就叫子尘,字少旅。”画眉僧掐指计算,算出了名字。 “多谢大师!” “此子出生时,是否有惊雷闪过,去啼为笑?” 画眉僧一语出,匡家大惊。 “此为青龙惊蛰之相。”画眉僧神态庄严。 “啊,是吉是凶?可有化解。”匡家焦急。 “天机不可泄露!”画眉僧讳莫如深,“就在本寺做个挂名弟子吧,待我与他渡厄,三日后来寺领回。去吧。” 匡家虽有诸多不情愿,但听画眉僧一一说到实处,又不得不信。匡家又多劝慰女眷,不过是三日,过了三日来领回婴儿便好。女眷抹着眼泪离寺。 “子尘呀,你看我把你放在哪里好呐。”婴儿已死,一颗心却在画眉僧手中,心是活的。 “来,做我的影子吧。”画眉僧一招手,寺顶瓦檐上一只黑色野猫惊慌失措,想逃,却失足掉在画眉僧脚下。 “逃不了的。”画眉僧满脸笑容,笑意邪恶,将婴儿的心送进野猫腹中。黑猫挣扎着,猫脸在猫脸和人脸之间不断变幻。 “看,多完美!” 黑野猫婴宁一声,叫声甜腻,谄媚,若叫春一般,往画眉僧僧鞋边蹭。 画眉僧一脚踢飞野猫:“从今往后,你只能是影子。” 伸手取一把香灰,捏成一颗心,放进婴儿胸膛里,婴儿又活了。 “惊雷破地穴,你这身子也算是半阴之体,扔了实在可惜,留给有缘人吧。” 婴儿一分为二,心是子尘,也是野猫;身体是匡少旅,无心之半阴体。 三日后,匡家来领人,婴儿匡少旅唇红齿白,笑颜如花。匡家人大喜,千恩万谢,才高高兴兴领人回去。 “原来匡少旅是无心之人,那日大牢中吃心鬼吃匡少旅,其实并没有吃到他的心。匡少旅本是半阴之躯,正符合吃心鬼体质,所以西门才说机缘巧合,原来如此。” 铁心歌豁然开朗。 忽一日,是个明澈的春天,打寺外飘进一缕恬淡的清香。画眉僧闭上眼睛轻轻呼吸轻轻感受那缕甜美。 “寻常巷陌,百姓人家;乳燕裁柳,春风剪桃。相公,这山江郡真美!” 清润平和的少女声,像风中的暖风轻轻地吹拂。 “你喜欢就好。”相公显得平和冲淡。 “咦,相公,这里有个无二寺,要不要进去看看?” “寺庙?不去了吧。”那相公听闻寺庙语气有些不快,但少女要去,说不上阻拦,却态度坚定。 “嗯,你说不去就不去。那边,我们去那边看看……” 阳光从寺外投射进来,将一个俏丽的倩影也投射进来,那丽人影子正好映上金身菩萨。 “一影渡厄,佛缘今是。”画眉僧睁眼,呆呆看寺外,丽人已去。 影子被画眉僧留下,画眉僧手掌摊开,仿佛一面铜镜,镜中人竟是懿容公主。 那时懿容公主还是少女,uu看书 ww.uukanshu天真烂漫而又端庄贤淑,跟随别天恩来到山江郡,少女特有的气息彻底征服了画眉僧。 “美,真是美,世上无可比拟的美。”画眉僧如痴如醉,如疯如癫,望向懿容公主行去的方向。 也不知过了多久,画眉僧才清醒过来,忽地放声大笑,笑声中将掌中的影子按在金身菩萨上,只一瞬,金身菩萨隐隐显出几分懿容公主的面相。 惊鸿一瞥,却是一世孽缘。 “是她?” 铁心歌一怔,那日城南山道上铁心歌杀花豹,曾看到倒地的花轿中的夫人一眼,虽隔了十多年,但容貌大抵没多大变化。 铁心歌猛地心跳,似乎有一条线索抓在手中,真相几乎要呼之欲出,浮出水面。 处心积虑,难道是为了她? 如果画眉僧是为了懿容公主,那么画眉僧从城外宝界寺进到城内无二寺,目的显而易见,他开始实施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这阴谋是针对别天恩的。 只是针对别天恩,是为得到夫人么?铁心歌很肯定自己的猜测,却不能阻止向更坏的方向设想。 但更糟糕的会是什么呢?铁心歌实在想不清猜不透。 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甚至都无法确定画眉僧是不是真的变态地爱上了懿容公主。他只想早点出去,那样他才能解开谜底。 时间在这里有些凝滞,好像笨重的时间磨盘再也推不动。 越是这样,铁心歌内心越是不安,恐惧,他被一股莫名的惊悚的力量牵引,手中的动作并没因疲惫而缓慢,反而出手越来越快。 第145章 辩会,我答:不知道 初八到初十八,相隔不长,日子一晃就到。 九月十八,辩会日。 大京帝国自立国以来,并不禁止各门学说,更别说打压各门各派。佛门也好,道门也好,只要不是挑事的,不危害帝国利益的,都可以在帝国有滋有味地生存发展,帝国就像一个巨大的熔缸,对任何门派来者不拒。 门派多了,流派杂了,各说各的好,各说各的不是,于是辩会应运而生。 所谓辩会,就是双方约定,选一个日子,定一个公众集合的地点,地点可大可小,就各自的观点进行辩论。没有主持人,也不请裁判,至于辩论结果,由观众定输赢。 观众的水平有高有低,观众的认知有深有浅。辩会的目的不是某种意识形态是否对错的灌输,而是你能获得观众的认同,你就赢,否则是输。 韩祭酒和画眉僧的辩会,时间是韩祭酒选的,地点就该由画眉僧定。 出乎韩祭酒的意料,画眉僧没有将辩会放在无二寺,而是定在了忘情楼楼前广场。 忘情楼楼前广场很大,足足可以容得下上万人。 画眉僧的用意很明白也很张扬,当着上万山江郡人的面,要将韩祭酒辩得体无完肤。 “狂妄!”韩祭酒有些微怒。 这很不好,未辩之前动怒,已然输了一局。 九月初十八,重阳后秋光。 山江郡这一场大辩会早就传开了,一大早,有好事的主就相约去忘情楼一睹两位辩者的风采。 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国子监祭酒,一位是宝界寺无二寺两寺住持画眉僧;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满腹经纶,一个知晓佛理禅宗道深佛度金身。这两人开辩会,当得上是风云际会高端论坛。 不到辰时,忘情楼下早就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忘情楼除了五层楼,其余四层楼都被人包了,此刻所有的窗户都推开,窗户里的人头微微探出。 别天恩先去了贡院,见韩祭酒还在生气,就宽慰道:“祭酒大人无须自动肝火,想那画眉大师也并无过人之处,祭酒大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应该无虞。” “区区僧侣,何来肝火?老夫只是觉得他太过狂妄。” 韩祭酒哼了一声,鼻孔里喷出的气把三根胡须吹起老高。 “狂妄!哈哈,狂妄之人必有狂妄之处,祭酒大人,可要小心应对。”别天恩阴阳怪笑。 “别大人,你怎能长他人之势?”韩祭酒疑惑地望着别天恩。 别天恩轻轻冷笑:“这是辩会,一般话题,便是朝廷,也不会表态。” 韩祭酒听懂别天恩话中含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背后别天恩哈哈大笑:“本府祝祭酒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韩祭酒很生气,生气的原因很多,其中一项是贡院的小吏不给力。忘情楼广场最好的位置已经被画眉僧抢占了。 所谓最好的位置,就是临江的一端,地势稍高,视野也开阔。画眉僧盘膝于地,地上放了个蒲团,画眉僧就在蒲团上入定。他的人沐浴在秋日阳光中,暖暖的,加之江风徐徐,俨然是得道的高僧。 这一副派头先就加分。广场上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哄哄闹闹,多一半的谀词倒是送给画眉僧的。 韩祭酒要站在画眉僧的对面,就只能委屈站在下首。 这样一来,画眉僧的背景是浩荡的万江,而韩祭酒的背景却是俗不可耐的山江郡看热闹的人群。 未辩之前,情绪已输,气势又输。韩祭酒的心情非常糟糕。但他还有信心击败画眉僧,因为他是堂堂国子监祭酒。 “请!”画眉僧合十。 “请!”韩祭酒语气生硬。 辩会开始,全场寂静。这次辩会,乃是山江郡有史以来级别最好的一次,多少年来山江郡人没有见过如此高级别的辩会,怎能错过?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万江的潮头扑上了堤岸。 “何为佛?”韩祭酒眼光直视。 何为佛?不好答。画眉僧若是正面回答,就会被韩祭酒带人预先设计好的逼仄胡同。不回答,就是逃辩。逃辩意味着认输。 直截了当的一问,却是直捣要害。 人群微微躁动,旋即屏气凝神,等着画眉僧的回答。 画眉僧轻轻一笑,似秋风清爽,手指抬起,向上一指,云淡天空,忽地现出一朵云,云的轮廓形似一尊弥勒佛。人群随他手指看去,不禁一阵躁动,继而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施主请看,”画眉僧合十先拜弥勒佛,满脸笑容,简直是又一个弥勒佛。 “佛祖于世间,遍栽人间自由花,劝人乐善好施,行善积德,种下前世今缘,才能笑语长存。” 不回答韩祭酒的诘问,转换一个说法,不回答佛是什么,只说佛与人间关系,话题在转换,却将韩祭酒简单而锋利的进攻消化于无痕。 画眉僧对佛义的解释很有煽动性,他先化云为像,让所有的观众先入为主,再辅以禅宗明义,自然就获得人群的一阵喝彩。 “佛祖不耕不耘,不稼不穑,拿什么乐善好施?佛祖衣食无忧,香火无断,却要人行善积德,佛祖何曾在行善积德?” 韩祭酒言辞咄咄,就差没说出“骗吃骗喝”几个字了。 “韩施主错了,佛祖修的是心,凡尘世间看中的是体,心主内,体显外,心与体,两不同。” 画眉僧眉毛鼻子全是笑,尤其是清秀漂亮的两条眉毛,笑起来宛如纤秀温婉的女子。 “北山有花,花语开心。一日,花问佛祖:‘我开心,花匠赞我美;我不开心,花匠还赞我美。若如此,开心不开心,又有何关系?请问佛祖,我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请问韩施主,若你答,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画眉僧这个辩寓很机巧,花开心说的是“体”,佛祖的开心说的是“心”,他请韩祭酒选择,若是选择“开心”,那就同意了佛宣扬的劝人乐善好施;若选择“不开心”,那就是行善积德不够。 两面不讨好的回答,显然画眉僧做好了功课。他连续偷换概念,不给韩祭酒思考的时间和空间,一步步将韩祭酒带进自己的陷阱中。 辩会不在于真理真伪,只看双方的心智、技巧、机变能力。到目前为止,画眉僧大占上风,几乎将韩祭酒推向绝境。 人群有向画眉僧喝彩的,也有对韩祭酒同情的。至少目前表现看,画眉僧大胜韩祭酒。 “佛祖怎答?”韩祭酒不正面马上回答,以退为进,反问画眉僧。 “佛祖答:‘请开心!’” 这又是一个难解的死局。“开心”可指体表,也指内心,一语双关,包含佛理,“开心”者,开你心,则开心。简单一句,正是无懈可击的回答。现在佛祖已答,轮到你了,该做何答。 韩祭酒沉默。 画眉僧笑如弥勒佛:“佛祖已答,你该做何答?” 佛祖已答,你该做何答?这一问问到所有人心坎上。所有的人都在思考:我该做何答。 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回答,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回答,但哪个才是正确的答案?也许只有佛祖才能回答。 也有人开始为韩祭酒担心,毕竟山江郡是大京帝国的山江郡,韩祭酒也是大京帝国的韩祭酒,爱屋及乌,关心者自然关心,担忧者自然流露出一丝难受。 韩祭酒若是答错了,那是帝国的没面子,帝国没面子就是山江郡没面子,就是自己没面子。 韩祭酒保持着矜持,矜持意味着骄傲,同时也意味着掩饰。有人对韩祭酒抱着希望,但更多的人不认为韩祭酒能给出一个正确的回答。uu看书 .ukash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韩祭酒在沉默好久后,很平静很耍赖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作答,不作答就是不知道。韩祭酒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颠覆了辩会本质上的流程。 全场哗然,猛地爆出各种声音,叹息声、惊叫声、怒骂声、哂笑声、讥讽声,交织一片,哪里还管你是不是祭酒大人。 辩会最重要的最精彩的是发难,也就是诘问,双方在一问一答中运用智慧,施展计谋,针锋相对,回刀交锋,那才显得有趣有味。 现在你韩祭酒居然回答“不知道”,你这是在玩人家是吗? 这可有点冤枉韩祭酒,从他争强好胜的性格上讲,就是歪辩狡辩诈辩,他也要说出一番别具心裁的道理。 可今日画眉僧打的这个机锋实在难以回答,弄不好落去对方的陷阱则更被动,是以干脆给你一个闭门羹:不知道。 “祭酒大人葫芦里卖的是哪门子药?”有人算是理性,提出疑问,也是对自己树立信心。 “哪里有什么药,我看苦水倒是有一大堆。” “那也未必,你看祭酒大人多沉着冷静,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派。” “你们说,‘不知道’算不算认输?” “输你个头呀,还没开始就结束?乌鸦嘴。” “我就是说说,你也不用打我的头…你再打,再打试试…不跟你玩了。” “都别闹,我看,多半要输了。” “言之过早吧,且听下回。” 第146章 骂也是辩 画眉僧笑泠泠看韩祭酒,嘴角迁出一丝讥讽,眼皮上两条画眉轻轻上翘,像两条飞扬跋扈的蜈蚣。 “佛曰:无知者无畏,不知者无罪。佛祖向有好生之德,慈悲为怀,譬如放生鱼龟,让道蝼蚁。昔者佛祖尚未成佛,修行过天山遇秃鹫,秃鹫饿了九天九夜,抓云雀而要食之。佛祖不忍云雀被吃,云雀不被吃则秃鹫要活活饿死。佛祖曰:以我股肉而食之,乃救云雀,饱秃鹫。然能救一天,不能喂九天,佛祖又该何为?” 画眉僧再打机锋,一脸的慈悲。连着两个佛法义理,都在宣扬佛门宗旨,他不只在和韩祭酒辩会,而且要将辩会开出佛门道场。 救不救又是一个老生常谈问题,但不好答。 首先是救谁?救云雀则秃鹫死,救秃鹫则云雀亡;其次是怎么救?故事的发展是佛祖割肉以救,肉尽而成佛。 成佛之禅理在于佛爱众生,众生爱佛,佛与众生平等,于是佛成大爱,成仁慈,成大德。 如果韩祭酒回答救,那自是承认了佛宗大义,也就认同画眉僧的弘扬佛法。如果回答不救,那就是说你韩祭酒视众生如草芥,不仁不慈。 你弃众生,众生弃你。救与不救,实在两难。 韩祭酒抬眼望天,似乎要将天望破,但这次没有第一次等的时间长,只轻轻淡淡回答了两个字:“不救!” 虽然这个答案不讨好,甚至有人低低的咒骂,但有回答总比没有好,至少辩会可以继续。 “这韩祭酒太无情无义了,若是我等遇到贼子侵犯,又或者天灾荒年,难道祭酒大人忍心不救?难道朝廷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等灭亡?” 说话这人很有点书生意气,一言不合,就上纲上线。 “韩祭酒又没说不救人,他只是说不救秃鹫、云雀。” “人同万物,视同一体。他今日不救秃鹫、云雀,明日必不救我等。所以这一票,我投画眉僧。” “这就结束了吗?”人群中有小声的嘀咕,嘀咕蔓延为不安的躁动。国子监祭酒,不至于这么快缴械投降了吧。 四层楼里,一间华丽的包间,一个中年人衣着华贵,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气度不凡。此刻轻摇纸扇,微微摇头:“这么快就败啦?那可不是韩祭酒。” 包间了除了中年人,另有一男一女,男的背上背剑,剑匣宽大,足有八寸宽,剑柄如虬,古朴苍劲。女的怀中抱琴,琴为七弦琴,古色古香。 广场议论反响,自是多半对韩祭酒不利。画眉僧步步为营,积小胜为大胜,要将优势进一步扩大。 “你不救,佛祖救。” 画眉僧扫去脸上笑容,换上一副悲天悯人模样,放缓语速,降低语调。 “世人有多少苦,佛祖就承受多少苦。从前有比丘摩罗失心杀人,追赶佛祖,无论如何追赶,佛祖不疾不徐总在前头。比丘摩罗不解,问佛,佛祖曰:‘你杀心不去,便永远追不上;我很久以来,早就停步了呀。’” 他讲述这个禅宗佛理故事时,极力将语气放缓,等着听众的思索跟上他预设的思路。这其实很阴险,也很卑鄙。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普通了,只要是对佛门有所接触的人都知道,而且也都知道故事的结局。 “比丘摩罗高举屠刀,愤怒说道:‘我要杀了你,你便永远不会走在我前头。’佛曰:‘你该醒醒了。’比丘摩罗道:‘怎么醒?’韩祭酒,你说佛祖说出哪句偈语?” 第三问,三问连发,画眉僧似乎看到了胜利的经幡在向他招手,得胜的皮鼓在敲响。 “杀!” 不等围观的人群从画眉僧的窠臼中挣脱出来,韩祭酒已经答了,而且这次回答很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简洁极致。 画眉僧稍稍怔住,佛门的禅理是回头是岸,因此他的答案便是人人都会想到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且好像还是最正确的回答。只要韩祭酒答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画眉僧就会立马恭喜韩祭酒:“何不成佛!” 这算是完美的圈套,缜密细致的设计,天衣无缝的陷阱,足以让韩祭酒颜面扫地,尊严荡然无存。 但现在韩祭酒偏偏不按常规套路出牌,一个“杀”字含义深远,意味深长,可做多重理解: 佛祖杀生则违背佛义,佛祖被杀则贬损佛法。 于是产生一个新的辩题:谁杀谁?谁杀谁都无法回答,韩祭酒不愧是国子监第一人物,四两拨千斤,轻轻化解画眉僧的诘难。 众人开始并不明白,多数人按着画眉僧的思路在走,等回过味来,才晓得这个“杀”字实在精妙。 画眉僧眉头微皱,两条好看的画眉一点都不妩媚。 三问连发后,韩祭酒开始反击。无数人这样想,广场在暂短的惊呼后开始陷入巨大的沉寂。所有人屏气凝神,所有人心潮涌动,充满着无限期待。 山江郡人,的确不是光看热闹的。 韩祭酒踏前一步,好像要将一把胡子顶住画眉僧的眉毛: “我与你辩,你偏要扯上佛。佛说‘请开心’,开什么心?花开花落,自有其节气变换;草木枯荣,自有其变化之道。你要花开心,你如何改变节气更迭四季?你佛有偌大本事,改改让我看!鹫与雀,佛说要救。大千世界,万物竞择,自然之本。万物皆有生命,你佛仁慈,你等这般和尚,干脆辟谷,便是一粒米一口水也不要喝。什么狗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佛断人情欲,灭人五念,比之杀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说你,放下佛经,立地杀人才是真!” 这一番话自是对画眉僧三问的反击。画眉僧以佛入题,韩祭酒却将佛推到对立面一一反驳,把画眉僧嘴里的佛贬损得一文不名。 然后韩祭酒就凛然正气,浩然发飙: “你要修心,无人阻挡。但你要逼着别人供奉你,就是你的不对。你不劳作,为何要享用食物?你不创造,为何要占用土地?你依附虚伪虚幻虚无佛祖,却蛊惑人跟你一起信奉,你倒是请佛祖出个面呀。你故弄玄虚打着机锋,忽悠糊弄无知山民,无非是抬高身价。我看那寺庙里这尊那尊泥胎,不过是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欺世盗名罢了。老夫看你,也和那些个泥胎木偶,没什么区别!” 先损佛,再骂和尚。一套组合拳下来,画眉僧脸上的笑一下子全没了。这不是辩会,这是骂街。国子监祭酒不辩论,只骂街,这还要不要脸? 一场辩会演变成骂街,这也特稀奇。人群一片骚动。 四层楼上,中年人愕然,收扇,击掌,笑骂道:“这才像祭酒嘛。” 画眉僧含笑不语,他以机辩让韩祭酒无法应对,只好变成骂街,从技巧上说,他已让韩祭酒完败;所以从理论角度论,这场辩会,韩祭酒其实已经输了。 好暇以整,画眉僧自信地抬头,用一种俯视的姿态鄙夷地看向韩祭酒。甚至目光中还流露出一股子同情和怜悯。大京帝国国子监祭酒,不过尔尔。 “这算是辩会吗?”人群中有质疑声。 “辩会没规定不准骂吧。”显然,这人的口气弱了许多。 “如果都骂,那和女人吵架有什么区别?” “女人怎么哪?你这是歧视,严重的性别歧视。” “反正我就是觉得骂街不好,这场辩会应该是韩祭酒输了。” “可是韩祭酒说的很有道理呀。” “可是无二寺佛祖显灵,收了恶鬼。” “画眉和尚又不是佛祖,况且这是辩会,跟佛祖没甚关系吧。” 山江郡百姓可不都是看热闹的浑球,uu看书 ww.ukanhu 评论起来摇头晃脑,颇有见地。 人群的议论传进画眉僧的耳朵,可没达到他预期的期望,画眉僧笑容还挂在脸上,只清淡道:“骂街不是辩会。” 了无新意。 韩祭酒像喝醉酒一般,满脸通红,连脖子也染上红色,看起来有些恐怖。 “骂也是辩!” 韩祭酒踏前一步,霸气的不行。 “我问你:‘何为佛?’你不答,尽扯着没用的东西,你说是不是找骂?你说佛要在人间遍种自由花。我再问你:何为自由?你这和尚,以一己之私,贪图一时一欢,你自由了,你可曾考虑过你的家人?你的家族?你的双亲谁去赡养?你无子无妻谁去传宗接代?你这是不孝。你要自由,谁守疆土?谁抵御外患?谁去保家卫国?你逃避责任,这是不忠。你要自由,谁去稼穑?谁去桑麻?谁去春播秋收?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逸恶劳,游手好闲,你不知一粥一饭之艰辛,你不知一丝一绸之苦难,你这是不义。你要自由,就蛊惑人心,骗取财物,拿个泥胎让人拜,拿些吓人话唬人,弄得人心惶惶,惴惴不安,无非是骗吃骗喝,你这是不仁。你个丑和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还敢说要行善积德。你行的是什么善,积的又是什么德?我说你,两个字:伪善、假德!” 这一通宏篇大论,胡须飞扬,一气呵成,当得起惊世骇俗,石破天惊。骂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骂得怒发冲冠,气冲斗牛;骂得纵横捭阖,气壮山河。 好一篇宏文大章! 第147章 字写得不错 四层楼包间内,中年人纸扇轻打,伴随韩祭酒的辩论,越打越急,越打越快,好像是和着韩祭酒的节奏。 “妙哉!这番通论,乃是本朝自开国以来最畅快淋漓的大论!” 中年人听罢,意犹未尽,更不起身,仿佛还沉浸在畅快享受之中,右手的折扇轻微抬起,离左手掌心尚有半寸距离,不打不击,不上不下,定住一般。 偌大的广场,不知几千上万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呆若木鸡,脑袋发胀。 画眉僧的笑意凝固了,堆在脸颊上,像两坨僵硬的疙瘩。 这场辩会,从开始到结束,没有华丽的序曲,没有精彩的机辩,没有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只有谁也想不到的戛然而止。 骂你个好吃懒做,骂你个寄生豢养,骂你个虚假伪善,骂你个骗吃骗喝。骂你个~丑和尚。 画眉僧最忌讳的是被人骂丑,不然他也不会花了那么多心思,又是接手续腿的,又是画眉的。 “你~”画眉僧笑容尽去,怒容浮现,一副尊容看起来却是狰狞可怖。 中年人似乎意兴阑珊,起身道:“结束了,去五层楼看看。” 却听隔壁有人疑惑:“伪善,假德,说的好呀。那个,不是四个字吗?” 另一人接口道:“祭酒大人的学识可是你这半吊子能领悟的?韩祭酒是怎么说的?我说你,两个字:伪善、假德。伪善假德,两个字……” 楼下忽地爆出无数嘈杂声,像忘情楼里最有名的招牌菜:飘香一锅沸腾鱼,还冒着各种气泡。 “韩祭酒好像说的在理,我老娘自己舍不吃舍不得喝,省下几个钱全捐给寺庙了,也没求菩萨保佑她多活两年,临走时还念念不忘少捐了一壶油。” “也不能全怪菩萨,要钱要吃的可都是那些和尚。和尚有罪,菩萨无辜。” “不管怎么说,和尚确实很懒,不会下地,不去干活,就拿着经文念念叨叨,也不晓得念的啥,还养得白白胖胖,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凭什么要给他白吃白喝?” “但菩萨终归是保你平安呀?” “保个屁,那次我从无二寺出来,一脚踩在一堆狗屎上,摔裂了骨头,躺床上三月没下地,可苦了我老娘。嘿,我还听说呀,风里巷彭家嫂子那孩子是寺里的……” “梁大家的,你这话可不能瞎说……”接话人抬头看天,低声劝告,“你在说,天在看。” “什么瞎说,是真的……” 观看辩会的人一通乱侃,越说越离谱,一个比一个声音大,成千上万的观众已经取代主辩,面红耳赤,争论不休。有人脖子上青筋暴露,有人唾沫飞溅到对方脸上,有人开始挽袖子,有人开始抽腰带。整个辩会变色了,失真了,无序了,乱套了。 韩祭酒脸上脖子上的红色减退,却不理会背后的人山人海,依然吹着胡须,虎视眈眈等着画眉僧反辩。 只要不认输,辩会就不能结束。 画眉僧脸色难看至极,嘴巴张张,他也想骂街,可是骂不出韩祭酒那么高的水平;他又想保持高僧的淡定,但他内心实在憋屈的不得了,心都快碎了。就这样,画眉僧保持着极其难堪的姿态。 “日,都这熊样了,还辩个球呀。”人群中砣伙计用一顶大斗笠盖住大头,“该干嘛去干嘛,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买米下锅呐。” 啪~ 砣伙计的鼻梁上粘着鸡蛋的粘稠的蛋黄,黏黏的蛋清还混着破碎的鸡蛋壳。 砣伙计破口大骂:“日,谁打我!” 所谓大隐隐于市,贼和尚四处追杀砣伙计,砣伙计反其道而行之,干脆不躲了,就隐身于闹市人群中。 “爷爷好棒!”胜小弩也戴着斗笠,就差没跳起来。 “谁是你爷爷?”砣伙计疑问。 忽地一股秋风凌厉卷来,仿佛平地起的一般,有雨自天空落,噼里啪啦打下来,打在人群的头顶上、肩膀上、衣衫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催发了混乱不堪的广场,人们咒骂着,奔跑着,抢路的、推搡的、踩掉鞋跟的、撞痛膀子的,千姿百态,气象万千。 俄而风止雨住,只有淅淅沥沥的雨丝,只剩下空荡荡的冷落的广场,和一地的鞋子袜子。 韩祭酒依然保持着挺立的身姿,尽管他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浸透了。他的胡子微微翘起,像高傲的风帆,在雨中前进。他的气势并没有因雨而退缩,反而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动力。 “你不服,再辩,我再骂!” 辩会尚未结束,精彩是否还会继续,谁也不知道,但谁又都想知道。 不多时,那些跑散躲雨的人头又缓缓从不同的巷口、楼道、屋檐下钻出,汇聚到广场上。 忘情楼里,中年人走到了五层楼门前,门上一把铁链锁,铁链上积了些灰尘。灰尘之下的铁链暗纹浮现,人靠近时,那暗纹发出一阵波动。 别天恩在白玉葭闯进五层楼后重新加铁链封锁,且在铁链上加持符文,若有平常人或一般修行者,再也无法打开五层楼。而且那道符文杀机隐动,但有企图闯门者,必将面临凌空一击。 背剑男子跨前一步,伸手一拧,像扯稻草似的,锁开链松,铁链上符文似乎呜咽一丝,旋即消失。 背剑男子将门轻轻推开,躬身行礼:“主上请进!” 中年人迈着方步大喇喇走进五层楼。 空荡荡的五层楼视野很宽,视线并没有因暴雨而昏暗,反倒窗外的雨线反射出的亮光,将五层楼映照得明亮。 好似旧地重游,又宛如睹物思人,中年人的步履开始变得缓慢、轻微,似乎很怕吵醒了谁,惊扰了谁。 他的步子很沉稳,很厚实,他的方向正是壁上题诗处,然后他怔住了,立住了,明亮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恍惚或者是惊喜以及惊喜后的失落。 “山晴江远流,风眠花静开……” 中年人的眼神有些迷离,神情有些微怒。 “山晴江远流,风眠花静开…山晴江远流,风眠花静开……” 怒意渐渐淡去,憧憬似在慢慢燃起。 他在读诗,也在品情,更在品况味,诗在他口中,如香稻膏粱,如肴馔山珍,如醯醢腴肉;又似一卷西风,风映新月,月下有人行。 “‘山晴’,山有情呀,可惜山江犹在,却是相忘于江湖。唉,若能相逢,也只能静等花开。” 中年人轻轻叹息。 “知我者,必知我心也。好诗句!好境遇!” 头也不回,语气回复平静,淡淡问道:“知道谁写的?” 背后背剑男子和抱琴女子都默不作答。别天恩封了五层楼,无人能上楼,背剑男子和抱琴女子一直相随主上左右,并不察五层楼情况。 “嗯。” 见身后无人回答,中年人一声轻哼。声音不大,却挟着一股威严,犹如山一般压下。 “回主上,入秋以后,再无人上的五层楼。”背剑男子勉强回答。 “那是说入秋之前有人上过五层楼?”中年人的无可比拟的威压再次放出。 “是,今夏有山江郡枣子坡知味学堂女学生白玉葭误闯五层楼,据说白玉葭被山江郡匡家大少匡少旅玷污,白玉葭不堪忍受名节被毁,愤而坠楼。此事山江郡早已传开,别府主也作了弥补,之后便再无人上五层楼。” 抱琴女子声音真好听,徐而不急,舒缓有度,好像七弦琴弦上发出一般,柔和、温婉而清澈。 中年人背负双手,沉默不语。后背的手上还拿着那把纸扇,纸扇收拢,又缓缓展开两折。 “当真还是个烈女,可惜!本朝律法,凡有作奸犯科者,一律不得纵容。” 前一句有一丝叹息,u看书ww.ukanshu.o后一句却严肃凛冽。 “回主上,前时山江郡大牢闹鬼,匡少旅活活被恶鬼吃噬,此事有多名人证,想来不会有差。”背剑男子呼出一口气,接着抱琴女子的话说下去。 背剑男子和抱琴女子是中年人的跟随,一路行来,凡事都提前做出打探和安排。 此次前来山江郡,几乎所有的事宜都做了相应的对策和周全的安排,唯独一事不察~五层楼居然另有题诗,且写在原诗之下。 又是一片沉默。 中年人后背的手轻轻地拍打着纸扇,良久,才道:“字写得不错。” 不管是欣赏还是反语,背剑男子和抱琴女子都暗自呼出一口浊气,方才被中年人的威严压得实在太狠,饶是他二人修为精深,也难免有心房被压,呼吸不畅之感。 中年人缓步走到临江窗边,推开窗门,凭栏远眺,一襟万江,浩浩汤汤,脉脉东流。远山隐隐,轻烟迢迢,江入万山,山峦成烟,确是一幅如画山江。 “江山万里,万年山江。”中年人慨而以慷。 目光从远眺收回,缓慢地浅淡地移动江心石塔上,刚刚下过雨,现在雨丝淅沥,便是远远看去,石塔也分外清明,塔壁被雨水冲刷,更加发白。 “万江南畔忘情楼,一步一楼莫忘情。忘情楼头忘情郎,情郎忘情泛舟游。诗是好诗,情何以堪!你呀你,为何要如此绝情。” 中年人低声沉吟,语气虽低沉,但中气十足,底子稳重,丝毫不被诗句情绪影响,他所说的“你”也不知指何人。 第148章 我佛舍身,郡府造反 “我死的好冤呀……” 广场上忽然传出阴测测冷凄凄的孤魂野鬼声,好不凄凉,好不悲哀。 一声出,百声继,千声续,山江郡突然万鬼齐哭。 “啊,那是匡老太爷的游魂…”有人惊呼。 “那是我亲家母呀…” “三叔,那是我三叔…” “亮子,是你吗?” 广场开始慌乱,有人呆立,有人后撤,有人惊呼,有人下跪。 突兀出现飘荡在半空中的游魂,皆是近期山江郡失踪的百姓。这些失踪的人原来已死。 画眉僧看着人群,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慈悲,仿佛看着一群怜悯的众生。 眼光移动,转到韩祭酒脸上,画眉僧悲苦道:“你骂佛祖,佛祖不会骂人,佛祖只是护佑众生。佛救众生,胜造七级浮屠,我以我身,焚烈火,度亡魂,你可能?” 声音不大,却似雷霆击中所有人的耳膜,广场上众人宛如被鼓震动,无数目光一起投向画眉僧,露出不可思议的惊疑。 “焚火!” 画眉僧合十于胸,双目微闭,嘴唇轻启,一卷往生经就此念出。 小和尚满脸悲苦,点燃画眉僧坐下柴火,顿时火焰冲起,烟火滚滚。 “啊,那大和尚真的自焚……” “那是大和尚在超度亡灵!” “我们是不是错怪了大和尚……” “我先前还在嘲笑他……” 人群开始由喧嚣转为平静,熊熊燃烧的火光中,画眉僧面色平静,看不出痛苦,只有无尽的慈悲。 诵经声慢慢由小转强,不管愿不愿意,就像鼓点一样灌进耳朵。 “多谢大和尚……” 有人开始下跪,合十,祈祷。更多的人跪下,合十,祈祷。不信佛的山江郡人开始被画眉僧的自焚感动。 韩祭酒脸色难看,他没想到事态的发现超出意料。 他没有办法超度那些突然出现的亡灵,就算有,也不可能是焚身之术。画眉僧这是要用一种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方式绝杀了他韩祭酒。 我佛舍身,你可能? 韩祭酒确实没有可能,即便他邯郸学步把自己烧成粉末,也无法超度亡灵。 “嗯,置之死地而后生,韩祭酒这下有些麻烦。”五层楼上中年人居高临下,面色严肃。 “大师…阿弥陀佛……”不知何时,夫人的轿子到了,夫人下轿,仰望画眉僧,双手合十,满脸的悲苦。 “懿容……”中年人微声道。 火势越来越大,画眉僧几乎被烈火吞没,连两条好看的画眉都烧了,诵经声越拉越长,仿佛念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尊者阿难诸大声闻及诸比丘菩萨摩诃萨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多谢大师!多谢佛祖!”天空中,成百上千的魂灵一起跪拜,然后身影渐渐淡化,化作轻云,化作流烟,往阴曹地府去了。 “佛爱众生,佛与众生同在…”画眉僧念完最后一个字,烈火猛地一跳,画眉僧就此烟消云散。 以我牺牲,超度亡灵,这就是佛门要旨。 整个广场一片肃静,只有悲哀的呼吸声。 “你,是凶手!” 夫人突然指着韩祭酒,慈善的面容霎时变得愤怒。 从来没有人见过夫人的愤怒,夫人从来都是亲和友善,夫人的愤怒就像一个火折子,一下子点爆了所有人的怒火。 “胡闹!” 中年人轻轻训斥,可惜懿容公主听不到。此刻他眉头皱起,似乎有难解之题。 “北刈、南流,怎么看?” 画眉僧自焚坐化,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被烈火烧死,这确实扰脑袋。 背剑男子北刈,抱琴女子南流默默摇头,他们看到的和中年男子看到的并无异样,画眉僧确实是自焚而亡,并不是用到障眼法。 似乎早料到没有答案,中年男子沉默地看着窗外。 “夫人说祭酒大人是凶手?” “事实明摆的,前时佛祖仙灵收服恶鬼,今日画眉大师焚身超度亡灵,他韩祭酒又在做什么?” “有传言说那些害人恶鬼与韩祭酒有关系……” “传言不可信吧。” “什么不信?你用脑子想想,自那韩祭酒进我山江郡,就开始闹鬼,我宁可相信这是真的。” 人群议论如洪水泛滥,愤怒如火焰,要将韩祭酒烧毁。 韩祭酒无法封住每个人的嘴,也无法熄灭每个人眼中的怒火。他心里苦涩,明明觉得哪里不对,但就是找不出一丝头绪。 现在连懿容公主都跳出来指责他是凶手,山江郡简直要癫狂了。 “快看,那是什么?”有人发现忘情楼的异象。 “什么?” “好像是一股黑烟,喏,五层楼中飘出的,呀,恶鬼…恶鬼来啦……” “恶鬼?哪里有恶鬼?恶鬼不是被佛祖收了吗?” “画眉大师死了,恶鬼当然逃出来啦……” 五层楼上,黑雾浓郁翻滚,幻化出一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恶鬼,狰狞可怖,望着广场人群,鬼嚎鬼笑。 人群开始大乱,奔跑的,推搡的,踩踏的,哭叫的,一时齐发。整个山江郡像被勾走了魂,全乱了。 咚,咚,咚。 三声重鼓,自郡府传出,传遍山江郡。 骚乱的人群忽地静默下来,连夺路抢道的都驻足而立。 山江郡府向来规矩,若郡府三声重鼓,则府主必然以雷霆手段,力挽狂澜,保卫府城。以前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 有这三声重鼓,慌乱的人群安定了。韩祭酒心神也稍稍一宁。 回头再思,对那日城中人非议别天恩才恍然大悟:别天恩和山江郡百姓早就融为一体,百姓议论府主,其实是对府主的亲近。 ~别天恩才是山江郡的魂。 哒哒哒。 马蹄声自街口清晰地传过来,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别天恩金盔甲胄,提枪跨马,缓步而行。 身后是郡府重甲亲兵,头盔掩面,刀枪在手。 细雨如丝,如帘,别天恩就像一把刀,将那雨帘劈开。 站立,屏息,静穆。 韩祭酒望向别天恩,好似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人群望向别天恩,却充满着无限的希望。 所有的人都不出声,都在等着别天恩说第一句话。这句话非常重要,对韩祭酒如此,对夫人如此,对所有的山江郡百姓如此。 然后,别天恩说出了第一句话:“皇上驾崩~” 他的神态黯然,他的语气无限悲伤,他在马上的身体都似乎轻轻颤抖,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去。 所有的人似乎都震惊了,都还未从震惊中转过气来。 “大胆!” 五层楼上背剑男子低声怒吼。 中年人同样一震,旋即明白了别天恩的目的:造成既定事实,皇上已然驾崩,那么今日在五层楼上谁自称是皇上,那人必定是妖孽恶鬼,任你有千张嘴也说不清辩不明。 好阴险的计谋啊,这是要造反! “别天恩,你、你胡说…咳咳……”韩祭酒怒极攻心,一口气没接上,不停地咳嗽。 “祭酒大人,本府刚刚收到的京城讣告,难道有假?皇上驾崩这等大事,谁敢胡说八道?” 别天恩冷冷道,一双毒眼盯着韩祭酒。 “皇上因何……”韩祭酒还在挣扎。 “那要问你呢?” “问我?” 大智如韩祭酒,闻听皇上驾崩,心神大乱,自是乱了分寸。 “你勾结邪祟,营私结党,乱我纲纪,坏我典法,扰乱朝廷,谋害圣上。你你你这乱臣贼子,人人得尔诛之!”别天恩将一卷奏章扔在地上。 “这是满朝文武联名讨伐你的檄文,一共列举十大罪状,你自己看吧。” “你造谣污蔑,血口喷人。”韩祭酒抖抖嗦嗦拾起地上的卷轴,才展开,只看一眼,一口大血就此喷出。 蝇头小楷,群蚁排衙,密密麻麻全是他韩祭酒的罪状,诽谤、造谣、中伤、无中生有,乱加罪名,甚至连韩祭酒在山江郡秋闱中亲点铁心歌为解元都成了营私结党拉帮结派的罪状。 “拿下!” 别天恩果断挥手,uu看书 .ukansu 早有重甲亲兵一哄而上,要将韩祭酒绑了。 “别天恩,你敢!” 堂堂国子监祭酒不怒自威,白胡子吹得老高。毕竟他是国子监祭酒呀,此时明知别天恩定有所图,已从慌乱中冷静下来。 “就凭你一页荒唐纸,就能妄自诽谤大臣?” “无须诽谤,事实依据俱在!” 别天恩冰冷的眼光渗着一股残忍冷酷和邪恶。 “朝廷定罪,你要翻案,大可去向朝廷申诉。可圣上已殁,你却在此惺惺作态,掩饰罪行,纵使本府不杀你,这山江郡千万百姓蒙受皇恩,也不会轻易饶了你这奸人罪臣!” “杀了他这奸人罪臣,为皇上报仇!” 此时山江百姓才如梦初醒,群情激昂,奋勇争先,拳头,巴掌,脚尖,口水轮番攻击韩祭酒,可怜堂堂国子监祭酒,竟成众人出气泄愤的靶子。 韩祭酒空有一身修为,却无法对山江郡那些个百姓施展。只一个瞬间,骂画眉僧的豪情已自化为奄奄一息。 一场辩会,两个主角,一个自焚,一个被口水淹死。 夫人呆呆站立,兀自喃喃:“皇兄,皇兄怎会……” 别天恩提高声音道:“主谋已捕,但恶鬼未除,今日不除邪祟,难报皇恩。山江郡父老乡亲,邪祟就在忘情楼五层楼,报皇恩,除邪魔,正在此时!” “杀了恶鬼,为皇上报仇!” “杀了邪祟,为皇上报仇!” 群情就像点燃的爆竹,瞬间炸响。更有人全不顾恶鬼吃人的危险,冲向忘情楼。 第149章 乱码 五层楼中年人冷冷道:“果然怀有异心,拿山江郡百姓送死么?” 眼里闪过一道冷酷寒芒,手中折扇居中折断。 背剑男子会意,转身向楼底走去。谁敢冲进忘情楼,杀无赦! 中年人心中却轻轻一叹,他知道今日已入险境,即便此刻表明身份也是全无作用,因为京城讣告,皇帝已崩。 一个名义上驾崩的皇帝,是无法证明自己真实的身份。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不错,中年人就是大京帝国当朝皇帝陛下元丰皇帝。 此次元丰皇帝微服私访山江郡,朝中并无人知,因为大景城中还有一个皇帝,只不过那皇帝是个太监假扮的皇帝。 别天恩处心积虑,密谋害了假扮皇帝的太监,传告天下,皇上驾崩。这招太狠,已然封了元丰皇帝的退路。若是公开身份,人们也只会当做是邪祟假扮的皇帝。 事态的发展只能说明一点,大景城中有别天恩的同伙及密探。 就算元丰皇帝再冷静,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次出京,被贼子打了个有去无回,自是凶险到了极点。 从窗口看下去,别天恩指挥有度,懿容公主满脸悲切。 没由来的,元丰皇帝对懿容公主生出几丝厌恶之情。 冲动万分的百姓刚刚冲到忘情楼一楼大门,就被一个背剑男子逼出门外。 “再走一步,死!”背剑男子声音冰冷,却很有磁性。 “你这汉子好没道理,我等要去斩杀恶鬼,你挡住道却是为何?难道你就是邪祟?”这么一说,倒是吓唬一跳,退后数步,仔细打量对方。 背剑男子堵住大门,一言不发,唯有一双眼睛射出冰刀一般的寒芒。 “不好,恶鬼要逃…”众人惊呼,一起抬头,却见五层楼窗口上黑烟飘散,似在逃逸。 “射箭!”别天恩再下令。 顿时亲兵张弓射箭,但见万箭齐发,箭矢如雨,射向五层楼。 铮—— 琴弦如铁,琴音如铮,只一响,犹如雷霆万钧,音波可见,宛如湖水涟漪一圈圈荡开,那些箭簇纷纷坠落。 箭飞时,万众激昂,冲进忘情楼。琴音破掉飞箭时,一股巨大的气流冲出忘情楼,如飓风一般,众人东倒西歪,跌散一地。 背剑男子北刈守住一层楼,抱琴女子南流守住五层楼。无论是人还是箭,都难以逾越一步。 五层楼黑烟的确要散,忽听东边一声大喝:“邪祟休逃!现形!” 人眼一花,黄衫青年自东边拔起,直冲五层楼,打出一道符纸,却是显形符。 同个时候,西边也是一声大吼:“恶鬼休逃!灭!” 又是一个青年冲起,左臂已断,右臂持剑,剑意澎湃。 黑烟到底没有逃脱,被王继之一道显形符打出原形,方太舟冷笑:“阿鬼西门,果然是你。” 匡少旅的头被铁心歌和方太舟先后打爆,脖子上生出的新头却是西门公子的,所以阿鬼再一次进化~阿鬼西门。而且,西门公子鬼身融入尸身,竟然无视白昼存在。 “坏我好事,你们必须死!”阿鬼西门凶相毕露,全身黑雾散发,阵阵尸气弥漫。 “尸气,屏息!”王继之打出护身符,却是先护住方太舟。 “多谢,琥门天师道方太舟。” “祈年峰谷符箓门王继之。” 联手攻敌,除魔卫道,同为道门弟子,坦诚相待。 两人相视一笑,一个挥剑,一个用符,互为犄角,攻守同盟,一时占据上风。 阿鬼西门手忙脚乱,自五层楼窗口跃到五层楼顶,影如鬼魅。方太舟和王继之对视一眼,一前一后也冲上五层楼顶。 此时百姓稍稍恢复理智,知道一时半会难以攻进忘情楼。但心中悲切,脸上悲苦,说什么也不愿退去,只将忘情楼死死围住。 元丰皇帝自然也下不了楼,突不了围,双方就这么僵持不下。 山江郡东三十里,东大营中军营帐。征东左将军唐大钺正襟危坐,两边一众先锋、偏将、参将、游击等列队而立。 大帐内一重甲骑兵垂手而立,后背斜背信筒。 “接符。”重甲骑兵铁盔蒙面,声音从里面发出,像走调的风箱。 信筒取下,半边虎符棒在掌中。 唐大钺面色凝重,如山如岳,两块虎符对接,浑圆一体,天衣无缝。 “请传符!”唐大钺沉声道。 “传府主令,奸人当道,皇上驾崩,着东大营北伐大景城,铲除奸佞,清正朝纲。” 唐大钺沉默。 整个中军大帐窒息一般,只闻那些个将军粗重鼻息,似乎在刻意压抑悲痛之感。 “府主安好?”唐大钺抬眼逼视重甲骑兵。 “尚好,只是悲痛难忍,似乎大病一场。” “嗯!”唐大钺又是沉默。 这气氛实在压抑,大帐遮住了天,也遮住了军营外的纷争。 “将军…”重甲骑兵欲言又止。 “哦,你有话说?”唐大钺复望向重甲骑兵。 “府主说兵贵神速,将军多耽搁一天,朝廷就多受一层难,天下百姓就多受一天苦。” “奸佞为谁?”唐大钺再问,眼光如刃。 “国子监祭酒韩檄。” “好,众将听令,即刻发兵大景城,北征伐,除奸佞,清朝纲!” 唐大钺宽大手掌重重拍击桌案,木质桌案应声而响,一块巴掌形的木块飞落。 待重甲骑兵离开营帐,唐大钺望着那轻巧背影,心情沉重如山。 “唐瞭。” “父亲。” “可看出什么?” “很深很暗。”唐瞭轻轻摇头,意思是没看出什么。 “你暗中遣回山江郡,仔细观察,密切关注,盯紧郡府,万不可打草惊蛇,轻举妄动。” “是!” 东大营拔营起寨,三万大军整装待发。所有旌旗全换了白色,北伐大军缟素黑带,气氛沉闷,悲伤。 唐大钺一声令下,大军开拔,前锋所指,正是大京帝国帝都大景城。三万铁军浩浩荡荡逶迤十多里,蔚为壮观。 远处一座山峰上,重甲骑兵望着北上大军,直到最后一面旗帜消失在眼帘,这才转身,消失在暮色里。 人群如火喷发,砣伙计却保持着冷静;人流如潮水冲向忘情楼,砣伙计却在暗中观察别天恩。 “好像不对劲……”砣伙计自语。 胜小弩却是花容失色,要不是砣伙计死命按住,胜小弩早就冲到韩祭酒身边。 别天恩就是别天恩,五官、神态、语气和平日一般无二,找不出任何破绽。山江府兵和百姓与忘情楼邪祟对峙时,别天恩不忘对夫人体贴入微。 “送夫人回府。” 护卫夫人的亲兵紧张地护送夫人后撤,夫人一扫往日慈眉善目平静从容,满脸都是悲伤,这悲伤不知是为了皇兄,还是为了画眉僧。 这悲伤落在山江百姓眼中,就是一股股仇恨,仇恨不断膨胀,发酵,演变成汹涌的浪潮。 “因何全是乱码?” 砣伙计的眉毛很浓,眼睫毛很长,眼睛好像被遮蔽在一片草丛中,他就用草丛中的眼睛观察,他观察的不是几乎癫狂的百姓,而是别天恩。 马背上的别天恩习惯性地敲打着右手手指,食指和中指交替敲打着马鞍,盔甲在蒙蒙的绒雨中熠熠闪光。 伴随着别天恩的手指敲击,砣伙计默默地译着信息,只是,很可惜,砣伙计接收的全是乱七八糟的符号:早上吃了个红薯……树上有一只小雀儿……隔壁王老汉去了小寡妇院落……老黄牛上了猪圈…… 这都什么玩意。 砣伙计的大头这会真的头大了。 他的眼睛眯缝着,眼珠深藏在眉毛和睫毛中,深褐色的眼底微微泛动着一丝惊慌和焦虑。 马上的别天恩不是府主。砣伙计看出了端倪。 看出端倪的砣伙计开始偷偷窥视四周,他要找出解决的办法。uu看书 .uunshcm 他的眼睛猛地一亮,他看见了一个和他一样从头伪装到脚的人~唐瞭。 砣伙计笑了。 唐瞭才进城就遇到几乎不敢相信的一幕,山江郡百姓似乎疯了。东大营三万铁军开拔不久,唐瞭就装扮成一个小厮,溜进了山江郡。 唐瞭挤在人群中,距离别天恩不远但也不近。 他看到的别天恩和砣伙计看到的别天恩不一样,砣伙计的着力点在敲手指,唐瞭的目光却渗进了别天恩的眼瞳里。然后仿佛被炭火灼烧一般,唐瞭眼眸一疼,赶紧收回目光。 邪恶之目。唐瞭的结论很明确。 唐瞭是唐大钺的幺儿,自小就天生一种异能~能看穿对方的眼睛。人家心里有什么想法,只一眼就可以看到七八分。 但他已经两次失眼了,第一次是在东大营大帐中他没看出重甲骑兵传信使,这才不得不乔装潜进山江郡;这一次非但没看出什么秘密,反而被对方灼伤。 但有一点很肯定:马上的别天恩不是真正的府主别天恩。 唐瞭也看到了夹在汹涌人流中的砣伙计,隔着很远,几乎无法传递有效信息。 但两人似乎心照不宣,彼此一个眼神,两人就同时明白了对方想要告诉自己的话:那人不是别天恩。 唐瞭的嘴唇微微启动,砣伙计看过去,心中一暖,唐瞭的唇语分明是:“三哥!” “幺弟!” 砣伙计的头很沉很重,也很有力。唐家多弟子,潜伏在江湖。 砣伙计乃唐大钺三子唐缇,唐家最能隐忍最能伪装的儿子。 第150章 变态货色 岁月流淌,十五岁的少年仿佛长大了许多年。 无二寺里,铁心歌不知砍了多少刀,不知轰了多少锤,他瞪着猪肚眼,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犟驴,硬生生地推动时间磨盘一点一点转动。 画眉僧将他收进磨盘小千世界里,预料只有一个结果:铁心歌被时间磨盘碾压成粉。 若是那大和尚此刻再进磨盘小千世界,怕是一万个后悔都不足以平息心中的愤怒。 因为铁心歌看到太了多原本看不到的画面。 春才来,那年春光正浓。画眉僧自城南来,追随夫人轿子而来。夫人入郡府,画眉僧入无二寺。 盘膝于金身菩萨前,画眉僧手掌摊开,娴淑贤德的懿容公主半睡半醒于掌中。 “我,我在哪里…”懿容公主慵蜷无力。 “施主,你在佛中!”画眉僧的画外音响成和声。 “我在佛中,佛又在哪?” “心中有佛,你便是佛。” “我是佛…不不要,我不要成佛。”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爱我的夫君,我的夫君是这天地间最了不起的英雄!”懿容公主脸上洋溢着自豪骄傲的神采。 “真的吗?”画眉僧现出厌弃而憎恶的恶毒表情,缓缓收掌,合拢。 “别天恩,你等着,那一天,抽你筋剥你皮,我让你万劫不复。” 画眉僧一声仿佛压抑许多年的嘶吼,衣衫尽碎,浑身紧绷的肌肉渗出一层细小汗珠。 好变态。 这是铁心歌第一反应。一个和尚,显然动了凡心,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之后就是漫长的无聊时间缓缓地流淌,画眉僧好像遗忘了无二寺。孤独而冷清的无二寺只有一个孤独而清冷的小沙弥子尘在抄经文。 子尘小沙弥在慢慢长大,秋去冬来,飞了一夜的雪,小沙弥病倒了,或者说子尘死啦。 病倒的子尘不能动弹,第二天铁心歌惊奇地看到,一只黑猫蹲在雪地上,一如子尘的姿态,专心地认真地抄写经文。 雪霁日出,有冬天的鹅黄艰难的从雪地里钻出头,又倏忽缩回土里。 黑猫摇身一变,小沙弥子尘又回来啦。传说,猫有九条命。 再一年,画眉僧进了寺庙,满面红光满面笑容。 …… 铁锤轰出九十九下,铁心歌手臂有一阵僵硬。 铁锤越来越重,似乎提起来都费劲,可越重的铁锤那一锤下去,力道也极其可观。 难处显而易见,好处也摆在那里。取舍根本不用考虑,铁心歌不是怕苦怕累之人,羁押在磨盘小千世界,是困境,也是机遇。 轰。 第一百下挥出,寺中景象再变:画眉僧在写符。 通常都是小沙弥子尘趴在地上写字,这次是画眉僧亲自写。 符纸是黄纸,毛笔蘸着朱红,一笔一划写得很仔细很认真。 小沙弥子尘在画眉僧身后,画眉僧的宽大肩膀挡住他的视线,只能踮起脚尖看。幸亏画眉僧不高,小沙弥子尘看得很快乐很邪恶。 “这是镇尸符,任谁贴到额头,可再也取不下啦。”画眉僧写好符,光光的额头渗出几排汗珠。 “就没有解符之法?”小沙弥子尘问。 “符之妙,连那些佛门大尊都未必通晓,又哪里去找解符之法。这道镇尸符,还是田母佛传授的,或许田母佛有解符之法。”画眉僧今天心情好,详细解答小沙弥子尘的疑惑。 “大师今日写符为着何人?”小沙弥今天话有些多。 画眉僧不嫌麻烦,手指掐出兰花指,打个机锋,笑眯眯说了一句偈语:“度该度之人。” “大师佛道精深,定能超度那人。”小沙弥子尘的脸变幻黑猫的脸,声音甜腻而谄媚。 “滚!”画眉僧厌弃的踹出一脚。 喵呜~ 小沙弥子尘变成黑猫,从画眉僧脚底下窜到金身菩萨的背后。 夫人走进无二寺时,画眉僧满眼都是笑。 夫人的身材实在曼妙无比,玲珑曲折。夫人才过三十多一点,浑身充满着少妇成熟的味道。 画眉僧不由得猛吸一口气,深深咽下去,露出满意而淫邪的神色。 夫人跪在金身菩萨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细声祷告。 画眉僧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听到夫人的祈祷。所有的祈祷都是关乎别天恩的,画眉僧的脸色就开始难看起来。 滕舞站在夫人身后,滕舞背上背着铁弓,一双眼睛警惕的四处观察,最后怔怔落在金身菩萨上。 一尊普普通通的金身菩萨,滕舞看时却起了变化,一会儿是夫人的相貌,一会儿又是画眉僧的眼珠,滕舞吃惊,手不由自主的抓到铁弓,弯弓搭箭,箭指金身菩萨。 喵呜~ 忽然黑猫窜出,从滕舞后背跳去,滕舞下意识的避让,黑猫的猫爪还在在滕舞的手背上抓出两道血痕。 滕舞吃痛,铁弓在手,弦上扣箭,依然对准金身菩萨。 “滕舞,不得无礼!”夫人轻声斥道。 “是,夫人。”滕舞收弓。再抬头看金身菩萨,却又没有任何变化。 又一日。 “大师,府主近日总是头疼头晕,请算一卦。”夫人跪在金身菩萨像前。 画眉僧看着夫人,一手数着佛珠,一手掐算,嘴中念念有词。 “上坎下震,五十二卦,雷惊百里,重山关锁,夫人,此乃大凶卦!”画眉僧面色凝重。 “啊…”夫人一声轻愕,脸现惊恐。 “无妨,虽有凶险,并非不可化解。” “有劳大师!如何化解,但凭大师吩咐。” “须开道场做法,只是……”画眉僧有些迟疑。 “只是……”夫人抬头。 “做法须在郡府开设道场,且在府主熟睡之际。引惊雷去百里,化重山解关锁,如此,方可消灾去凶。今夜子时,天圆地方,正是做法之时。” 夫人点头:“全仗大师渡劫。” 画眉僧自袖口内掏出一张符,符上画有红色的符文,交于夫人,嘱咐道:“施主,城中闹鬼,府中难免不安。这一道镇邪符你拿去,待府主熟睡时以此符贴于额头,可助府主引惊雷化重山。” 画眉僧递过镇尸符,夫人接过。 将夫人送出无二寺,画眉僧阴阴淫笑,笑声有说不出的邪恶,向黑猫招手:“来,过来,你有活儿干了。” 画面就此浅浅淡淡消失了。 “镇尸符?” 铁心歌喃喃道,他和符箓门王继之有一面之缘,却未曾听王继之提起,或许祈年峰谷的符师根本就瞧不上这种下三滥的玩意。 “如果没猜错,这道符纸是用来对付府主别天恩的。好邪恶!”铁心歌有些愤怒,也有些怅然。 这种情绪很微妙,说不上是好是坏。于是挥手处,铿的一响,却是杀猪刀打在泥胎菩萨上。 画面晃动,如水中涟漪,碎碎地散去。 铁心歌肃然一惊,画眉僧开始下手,借夫人之手对付别天恩。 似乎我阻止不了这个阴谋。铁心歌并不懊恼,以目前而论,他的确无能为力,但他的猪肚眼却异常地明亮。 处心积虑等待十六年,为的就是这点屁事?铁心歌年龄不大,少年的心性甚至还有点顽皮,对男女之间的情事懵懵懂懂,是以才会觉得是一点屁事。 好像没这么简单。如果只是暗算别天恩,霸占夫人,何必等候十六年?别天恩只是其中的一个添头,真正的阴谋是什么? 铁心歌缓缓摇头,磨盘小千世界的十六年光阴让他看到了许多不曾经历过的人事,也增长了许多在枣子坡从未见识过的阅历。 他手中刀没停,一颗心思却陷入了沉思。他知道他已经快接近现在的时间了,且马上要追上并重合,但他还没有找到破解磨盘小千世界的办法,会不会有可能他超过现在,先行去了未来?这真是个奇怪的思考。 欻~ 当他从沉思中清醒时,耳畔传来一声微弱的声响,像撕纸的脆响,那声音从金身菩萨上传出。 杨一摸被画眉僧震破心神,心神受损,元气大泄,杨一摸变成了傻子。 准确说来,杨一摸只是心神被蒙上厚厚的黏膜,暂时忘记了自己是谁。 但有一点没忘,他接收公差秦勤的命令,uu看书.uukanh.om 前来无二寺捉拿黑猫。 当所有的记忆全都忘掉后,唯独这号事就像烙印一般鲜明地挂在胸前。 他还记得他原本已经抓住了那只黑猫,一只会写字的黑猫,一只自以为是的黑猫,一只给他脸色看的黑猫,应该就是郡府里要抓的那只猫啦。 他的左手已经牢牢地拽住黑猫的尾巴,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狠狠扣住黑猫的细长的脖子,那只犯罪的黑猫再也难以逃脱了。 忽地一声大吼,如佛喧净化,杨一摸心神一个恍惚,婴宁一声,黑猫趁势逃脱,一跃而上金身菩萨的肩膀上,怨恨恶毒地盯着杨一摸,还发出凶残的嘶叫。 只看了一眼,杨一摸就被画眉僧震飞寺外,变成傻子。 九月十八,画眉僧前往忘情楼参加辩会,傻子杨一摸在西城游荡了好多天,又念念不忘地跨进无二寺。 “畜生,你还逃得掉?” 杨一摸似乎看见黑猫在金身菩萨上蹦来跳去,兴奋而愤怒的冲上去,左手拿尾巴,右手扣脖子,动作迅猛,出手凌厉,只听欻的一声,杨一摸刮跑了金身菩萨一层薄薄的金粉。 “你还想逃?看招!” 欻欻欻。 杨一摸的愤怒被彻底点爆了,毫不犹豫绝不退缩地开始他捉猫的使命。 欻欻欻。 金身菩萨上的金粉开始一点一抓痕的刮落。 杨一摸的兴奋与愤怒交织着,最后愤怒慢慢褪去,兴奋充溢着他的脸颊、脖子、胸膛,他仿佛看见一只巨大的黑猫在他的手爪下毛飞皮开。 真的好兴奋。 第151章 希望 和铁心歌一样,别天恩困在墨玉头枕中,墨玉头枕同样是个小千世界,只是这片小世界更像一个囚笼。 血肉开始结痂,薄薄的血痂下血肉轻轻地蠕动。 但他不能动弹,连眼珠子都不能转动。 额头上那一道用朱红笔写的符文,死死地震住他。 他还有思想,还有谋略,可又有什么用呢?当一个人明明能思考能谋划却无法变为行动有所作为,这思想就成了巨大的痛苦。 这是个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一扇门通向他的卧室。这个时候,那扇门是封闭的。 忽然有一丝细风从后背吹来,像薄薄而锋利的刀片,自别天恩的后背划过,没有刀割肉的响声,只有一丝轻微的瘙痒,和继之而来的撕裂疼痛,于是本已结痂的血肉重新迸裂,血水咕咕地冒。 剧痛再次袭击,别天恩无法发声,舌头早已割去,即便舌头还在也发不出声响。 但别天恩没有任何痛的感觉,因为他对痛已经完全麻木了。 他的第一感是墨玉头枕里还有恶魔。这让他有一丝的羞愧,甚至是懊恼,如果真藏着人,那人是可以和他一样看见卧室里发生的一切。 “嘻,这没用的东西居然还没死,要是我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上床,我会被活活气炸的。” 这声音阴阳怪气,连嘲讽都带着一股子邪气。 “宝月,我让你不要看不要看,你偏要看偏要看,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生气的样子好贱哟好贱哟。” 两个奇怪的声音,像地沟的老鼠叽叽切切。 “香象,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可没生气,嘻,我就是看了怎么着,不像你,一肚子火没地泄,拿刀割这个废人有什么意思。”宝月每说一句话,讥讽的意味就越浓一分。 果然,别天恩的后背又被割了一刀,但他根本看不到割他的是谁,什么相貌。 “宝月,你又来了又来了,你还说你没生气你没生气谁信谁信?你摸摸你摸摸你裤裆都湿啦。”香象就是啰嗦,叠词用法不断。 “香象,我记得你还是个老处男吧,怎么能体会女人带来的美妙滋味呢,你没看到画眉那副欲仙欲死的样子,嘻,那才是真贱!” “宝月,你一定是一定是妒忌了,你一定在想上床的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不是我。” “香象,嫉妒的人一定是你,看,你又拿刀割那家伙呢。” 两个极度变态的货色。 然后那扇门忽地打开,光明一下子涌了进来,别天恩的眼珠被光亮照射,炫起一片光彩,模糊中两团黑影窜出墨玉头枕。 他的后背一松,连带那把割他后背的刀也消失了。 门是开的,别天恩看到他曾经的卧室,一扇山水屏风,一张精美的梳妆台,一面擦拭得纤尘不染的铜镜,还有一张宽大柔软的帷床。 痛苦漫上心房,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痛到骨髓里的心痛。 墨玉枕头的那扇门开着,黑暗的世界涌进一缕光明。 光明,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可是,别天恩没有了光明,即便眼睛里射进一道光线。 那两个变态货色发生了一次失误,留下了一个纰漏,对于别天恩来说,悲愤甚于希望,然而他还在期待,因为他的皮肤不在,他还有血肉;他的舌头不在,他还有牙齿。 一道寒气刺进房间,就像一柄薄刀,透明的裁纸刀,锋利而冷冽。 “蓝师兄…”别天恩心中的那个希望像春草一般从死寂的厚土里窜了出去。 别天恩派出的三只竹鼠终于将消息送到了三位师兄的手里,这让别天恩重新看到了光明。 蓝月日月兼程,虽然还是来晚了,可却是第一个到达郡府。 整个郡府都被他暗中查视了一遍,甚至是那个书房里面的暗室,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蓝月就将目光锁定在最后一处~~卧室。 不管怎么说,卧室里可不只是师弟别天恩,还有一个弟妹懿容公主,想要进入怕是为难。今日时机正好,卧室无人。 蓝月脚步似乎未动,卧室主动迎接他进入一般,这是蓝月的道法。 一个呼吸,蓝月已经站在卧室里,目光如炬,卧室之内,各种器物尽收眼底。 所有家私器物并无蹊跷,蓝月的目光最后就落到床上墨玉枕头上。 毕竟是师弟和弟妹的床,蓝月多少有些别扭。床很大,内外三重,帷幔门帘层层叠叠,幽深而富丽。 “蓝师兄,我在这里,就在这里…” 别天恩的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去,于是他胸口处的肌肉更加红艳,急骤蠕动,触目惊心。 蓝月沉思半响,缓缓走近那床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墨玉枕头,他的手慢慢伸出,向那墨玉枕头触摸去。 忽然,蓝月停止了动作,他的耳朵细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他的身子开始后退,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卧室将他推了出去。 蓝月在离开卧室的一刻,目光又落在床底下,床底下摆放着一双鞋子,布鞋也是僧鞋。 蓝月的心一沉,整个脸都蓝了,真像一面蓝色的月盘。 别天恩的心也一沉,他知道这次的希望破灭了。但他不灰心,既然蓝师兄发现了端倪,就一定会再次探究那个墨玉枕头。 “大师…他焚身渡厄…” 门口一晃,夫人失魂落魄般进了卧室,似有些魂不守舍,她的目光也落在那个墨玉枕头上。 夫人将墨玉枕头抱在胸口,似乎那不是一个枕头,而是一个人,一个心爱的人,一个让她无法摆脱的恶魔。 然后,她做出了让别天恩无比震惊的举动。 别天恩瞪大了眼珠,他根本不相信他的夫人、懿容公主竟然将上衣脱去,露出光洁的后背,那后背上一条紫凤栩栩如生,竟是要飞出。 夫人的慈祥眉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狰狞面目,她的眼眶凹进去了,她的鼻子嘴巴往前突出,形成一个尖喙,夫人要化为一只紫凤。 “哕~” 夫人尖叫一声,气息急促而高亢,她的面目不停地变换,在人面和鸟嘴之间变来换去,然后又是一声低低的哀鸣,夫人换回了人脸,无力地躺在床上。 “那个人不是别师弟。”山丘叟夹在人群中,伪装成普通百姓。他本来就是藏身市井之中,几乎和平头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别天恩骑在高头大马上,全身甲胄将他包裹着严严实实,即便有一点点纰漏,也不至于引起人们的怀疑。 但不论他怎么伪装,山丘叟还是一眼看出,那个人不是别师弟。 “那家伙究竟是谁?还是别师弟的替身?”山丘叟也有点糊涂。 别师弟向来有大志,几个师兄弟中,只有别师弟留恋红尘,贪图富贵,踏进人间,做官做驸马。 从马上那个假别天恩假传皇上驾崩消息开始,一场造反实质上发生了。 以别师弟的性格和志向,山丘叟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别师弟的谋略策划,所以他既不上前追问别师弟的下落,也不揭穿那个假别天恩的阴谋。 他在等,等一个相对明白的时机。 事实上,山丘叟比蓝月更早进入山江郡,不是他的脚程更快,而是他距离山江郡最近。 进了城,他没有像蓝月那样直接进入郡府寻找线索,而是混在人群中静静地观察局势。 “别师弟暂时无虞。”山丘叟卦了一卦,几个师兄弟中,山丘叟的计算最准。 算出别师弟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山丘叟反而不急不躁。 五层楼内应该藏有一个重要人物,山丘叟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确定,准确说,他不敢确定别师弟是否真要造反。uu看书 w.uukanshu.co 当年师兄弟几个一起学艺修炼,其它几位师兄弟俱是苦心修炼,提升修为,唯有别师弟喜欢安邦治国权谋之术,平日里摆来摆去也是那些行军布阵的战法,这对于修行者来说,简直是浪费时间。 当然人各有志,别师弟向往人间,立志要做那呼风唤雨的权臣未必就是坏事。师兄弟几人从小到大,情深义重,接到别师弟火急信号,这才急匆匆赶来。 “蓝师弟尚在郡府中,也不知有无重要线索,领杉师妹也快到了吧。”山丘叟思忖着。 非常奇怪的是,从接到竹鼠传信后,他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到了山江郡,却突然发现别师弟失踪了。 “弄个假的,别师弟到底想要做什么?”山丘叟根本看不懂别师弟的意图。 如果他知道别天恩被禁锢在墨玉枕头的小千世界里,他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般气定神闲冷静旁观。 五层楼里有高人,一层楼那把剑气颇有纵横捭阖的气势,五层楼内那那道古琴之声也是颇具实力,山丘叟自忖他绝无把握能胜过这两个人。 此刻一层楼被北刈守得死死的,就像一堵墙堵住大门洞,没有人能够冲进去。 忘情楼楼顶也是打杀一片,两个年轻人,一个黄衫,一个水清色,正在和一具尸傀大战。 如果别师弟真的要造反,师兄我究竟该怎么做?山丘叟有些苦恼,一时之间,倒是不想有所作为。 或许蓝月师弟有所发现吧。山丘叟这么想着,就看见从远处射过来两道身影,方向就是郡府那边。 第152章 山江乱(一) 忘情楼五层楼上,元丰皇帝的眼光越过窗台落到万江江心的磁塔上。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嘴角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然后他将目光收回,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俯视别天恩。 别天恩好像感应到五层楼上的目光,居然抬头凝视,眼光中尽是戏谑和嘲讽。 “尸傀怎么越来越多……”有人牙齿打颤,浑身开始哆嗦。 的确,天空中更多的鬼魂自四面大方向忘情楼漂来,像一团团黑云。 “啊,那是我兄弟!四弟,你怎么死啦……” “娘亲,娘亲……”噗通,有人双膝跪地,继而哀嚎大恸。 “娘没啦,家没啦……”这人期期艾艾,神魂颠倒。 惊慌导致恐惧,恐惧是会感染的。蒙蒙雨丝,如怨如诉,忘情楼的黑气越聚越多,楼下广场的人越来越胆寒。 五层楼顶,犹如悬崖之巅,阿鬼西门浑身黑线散发,黑线连着楼外的尸傀,尸傀的魂魄不断注入阿鬼西门,阿鬼西门的力量就不断壮大。得尸傀相助,原本被方太舟砍伤的大腿重新愈合。 “方道友,这样打太被动,须砍断那些黑线。”王继之蹙眉道,手指间夹着两道符箓。 “我砍不断。”方太舟摇头,眼眸中有一股清亮,“除非铁兄弟,或许他能砍断黑线。” 大幕山竹林,西门布阵伏击方太舟,正是铁心歌误打误撞砍断黑线。 “但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况且我带的符箓所剩无几。”王继之甚是担忧。 “师兄应该快到了,王道友,现在你我只能缠斗,不让阿鬼西门腾出身去,否则山江郡将沦为鬼城。” “好,尽力而为。方道友,我留有一道生门符,是师尊赠与我的,若是力不能及,我发出生门符时,你尽量靠近我。” 王继之交代完毕,当先以符攻击阿鬼西门。水符如箭,火符似刀,水火齐攻,阿鬼西门不敢硬接,连连倒退。 噗~ 方太舟的剑上青芒刺进阿鬼西门的腹部,带出一根七八寸长的肠子,肠子居然漆黑,连血水都是漆黑的。 阿鬼西门踢出一脚,方太舟肋下受创,翻滚几个圈,跌到檐角,撞飞一片瓦片,嘴角溢出血水。 按道理说阿鬼西门受伤更为严重,可也就两三息,阿鬼西门的腹部剑伤渐渐愈合,腹部愈合时方太舟的剑还插在上面,剑刃剑柄微微抖动,看起来实在触目惊心。 王继之正要打出生门符,方太舟摇头示意,现在还不是逃的时候。王继之一咬牙,挺了上去。 五层楼顶打得热闹,瓦屑飞落,五层楼内,元丰皇帝脸色依然平静。 形式已经明显,别天恩已然造反,目标是他这个当今皇帝。元丰皇帝内心震动,愤怒不已,表面上却若无其事。为君者,大山崩于前而不乱,是为明君。 元丰皇帝不急不躁,将目光投向外面。已经慌乱的人流像无序的乱流四处奔涌,这些山江郡百姓被别天恩的郡府亲兵包围着,就像一口热锅里翻滚的粥米。 此刻没有人顾及韩祭酒,早已被无数拳头捶无数唾沫吐无数脚踢得面目全非的韩祭酒像一只脱水的大虾,弓着背伏在地上。 没有人去注视,也没有人去留意,更没有人关心一个奸佞邪臣的死活。 只有胜小弩挣脱了砣伙计,不,现在应该是唐湜的大手,跑到了韩祭酒的身旁。 “爷爷…”胜小弩低声哭泣。 韩祭酒抬头,脸上有一丝迷茫,又有一丝欣慰。他轻轻地点头,然后重新俯下身躯,胜小弩还在哭泣,手臂上的小弩已然举起,对向任何一个企图图谋不轨的人。 元丰皇帝看到韩祭酒正用手指在地上写字。 “论太平策…听闻韩祭酒到这山江郡,秋闱中出的命题就是这个,且力排众议,取了铁心歌为解元…”元丰皇帝若有所思。 再也没人殴打没人看守,反倒给了韩祭酒自由。人们来来往往,四下里奔跑,谁也不关心他。 韩祭酒勉强挺起被打骨折的脊梁,他很痛,几次都要跌倒,而且他暗暗决定,如果再跌倒就不再挺起。但不行,韩祭酒知道不行。 所以他再次挺起后背,虽然很痛,真的很痛,像被石头压垮的车架。他只好咬牙,同时脑海里只浮现那篇文章~论太平策。当他完全沉浸在文章中,咀嚼那一字一句时,脊椎骨粉碎的剧痛居然慢慢地消去了。 于是韩祭酒伏在地上,努力的将后背稍稍拱起,开始在地上书写那篇文章。 他的指甲嵌进地板中,他的手指破了个大洞,殷红的血水就填进指甲刮出的沟痕里。他写的很慢,但笔画方正,力道迥劲,字体丰润,大气淋漓。 “夫天下太平,当论太平。然如何太而长平?在于知安更于知危,去奢而劳作,删淫而重兵。若安危不知,则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开篇不凡,以疑而问,正反递进,蕴含深意,能入韩祭酒法眼的果然不错。只是那字形似乎哪里见过,韩祭酒不仅默写那篇文章,还在模仿那人笔迹…” 元丰皇帝竟然还有闲情悠悠思索,目光缓缓移动,最后停在墙壁上那句诗上,“风眠花静开”。 “确有几分相似,难道是同一个人?” 宝月、香象那对货色走得匆忙,墨玉头枕的门还敞开着。别天恩望着空空荡荡的梳妆台,无限的悔意像蚂蝗一样爬上来,却怎么也摔不掉。 如果不是没有限度的宠溺,或许夫人不会沉迷佛门而无力自拔;如果早点提防寺庙又或者坚决打压乃至取缔,也不会导致夫人被画眉僧利用…… 可惜,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别天恩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只是这一刻,他产生了无比的懊恼和灰心丧气。 画眉僧只是要他的懿容公主,只是要他的山江郡吗?别天恩不敢继续想,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开始敲击,哪怕根本就动弹不了。 浑浑噩噩中,梳妆台前夫人的背景对着他,铜镜里的夫人容貌未变,只是多了一分妩媚。 夫人从床上坐到了镜子前。 夫人很专心地化妆,一点一点地描眉,眉毛就描的和画眉僧有几分相似。然后是睫毛,睫毛上了夹,松开后,睫毛夸张地上翘。然后是扑粉,厚厚的胭脂扑在脸颊上,左右对称的粉红,像两朵云霞。最后是蘸着朱红点在唇上,居中,上下唇对齐。 对着铜镜,夫人很是满意,脸上居然浮起红潮。又静坐了一会,夫人开始脱衣服,再次露出后背的紫凤,那紫凤静静地伏在夫人的后背上。 紫凤活了。 夫人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别天恩痛苦地盯着夫人的婀娜后背,结的血痂寸寸迸裂。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走进卧室,不是蓝师兄。 滕冲没有接到别天恩的兵符,只能驻守西城。远处忘情楼五层楼遥遥在望,人声鼎沸,他却不能提兵前往。 别天恩有军令:无兵符,不听命。 城里的尸傀越来越多,滕冲放眼看去,某间屋子里突然钻出一头两头尸傀,某条巷道忽地冲出十来头尸傀,直至西城各处都出现了尸傀。 尸傀叫嚣张狂,见人就吃,且专吃人心,传染鬼气。凡被吃了心的尸体被鬼气感染,就变成新的尸傀,新的尸傀又去发展新的尸傀,如此循环,似乎这种循环发展势头没有止境。 山江郡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尸傀。一念及此,滕冲全身都竖起寒毛。 “传令,以狗血拌生石灰,绞杀尸傀,守护西城!” 这可苦了西城的狗狗,彼时西城好多狗都没了主人,u看书 ww.uuknsu在街上四处流浪。西大营捕狗取血反而比较容易。只是西大营铁军只取狗血不杀狗,即便如此,西城那些家狗野狗也够遭殃的。 泼~ 铁军士兵几个人一组,每组都是配备一个脸盆,脸盆中盛着狗血。另有木桶,装着生石灰粉。 遇着或找到尸傀,先以狗血泼之,再扑以生石灰粉,继而浇上水,狗血、生石灰粉和水一起混合,产生明显的效果:尸傀被狗血一浇,呜咽嘶吼中现出原形;生石灰粉扑上,浇以水,水煮生石灰,尸傀被灼烧,战力大减。 只是尸傀越来越多,狗血越来越少,此消彼长,西大营铁军处境尴尬。 尸傀原本往忘情楼去,中途被西大营铁军截杀,返身和西大营铁军厮杀。 整个西城大街小巷杀声一片,西大营固然截杀了不少尸傀,但一样伤亡惨重,甚至前一刻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下一刻就是生死对立的人鬼。 纵然是铁甲军,遇到这等惨烈局面,多少有些心寒,道理简单,尸傀越杀越多,西大营越打越少。 滕冲杀急了眼,虎目暴突,厉声吼道:“兄弟们,今日战是死,不战亦死,与城同亡,死国可乎!” “回将军,战!” “回将军,战!” 西城,人鬼厮杀,血肉横飞,凄风苦雨,满城如地狱。 “勇字营弟兄跟我走!”滕冲挥手,两百多铁甲军士边杀边朝滕冲靠近。 滕冲重槊如风,横里打断一个尸傀的腰肢,大踏步向巷口迈进,巷口那端,正是无二寺。 第152章 山江乱(一) 忘情楼五层楼上,元丰皇帝的眼光越过窗台落到万江江心的磁塔上。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嘴角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然后他将目光收回,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俯视别天恩。 别天恩好像感应到五层楼上的目光,居然抬头凝视,眼光中尽是戏谑和嘲讽。 “尸傀怎么越来越多……”有人牙齿打颤,浑身开始哆嗦。 的确,天空中更多的鬼魂自四面大方向忘情楼漂来,像一团团黑云。 “啊,那是我兄弟!四弟,你怎么死啦……” “娘亲,娘亲……”噗通,有人双膝跪地,继而哀嚎大恸。 “娘没啦,家没啦……”这人期期艾艾,神魂颠倒。 惊慌导致恐惧,恐惧是会感染的。蒙蒙雨丝,如怨如诉,忘情楼的黑气越聚越多,楼下广场的人越来越胆寒。 五层楼顶,犹如悬崖之巅,阿鬼西门浑身黑线散发,黑线连着楼外的尸傀,尸傀的魂魄不断注入阿鬼西门,阿鬼西门的力量就不断壮大。得尸傀相助,原本被方太舟砍伤的大腿重新愈合。 “方道友,这样打太被动,须砍断那些黑线。”王继之蹙眉道,手指间夹着两道符箓。 “我砍不断。”方太舟摇头,眼眸中有一股清亮,“除非铁兄弟,或许他能砍断黑线。” 大幕山竹林,西门布阵伏击方太舟,正是铁心歌误打误撞砍断黑线。 “但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况且我带的符箓所剩无几。”王继之甚是担忧。 “师兄应该快到了,王道友,现在你我只能缠斗,不让阿鬼西门腾出身去,否则山江郡将沦为鬼城。” “好,尽力而为。方道友,我留有一道生门符,是师尊赠与我的,若是力不能及,我发出生门符时,你尽量靠近我。” 王继之交代完毕,当先以符攻击阿鬼西门。水符如箭,火符似刀,水火齐攻,阿鬼西门不敢硬接,连连倒退。 噗~ 方太舟的剑上青芒刺进阿鬼西门的腹部,带出一根七八寸长的肠子,肠子居然漆黑,连血水都是漆黑的。 阿鬼西门踢出一脚,方太舟肋下受创,翻滚几个圈,跌到檐角,撞飞一片瓦片,嘴角溢出血水。 按道理说阿鬼西门受伤更为严重,可也就两三息,阿鬼西门的腹部剑伤渐渐愈合,腹部愈合时方太舟的剑还插在上面,剑刃剑柄微微抖动,看起来实在触目惊心。 王继之正要打出生门符,方太舟摇头示意,现在还不是逃的时候。王继之一咬牙,挺了上去。 五层楼顶打得热闹,瓦屑飞落,五层楼内,元丰皇帝脸色依然平静。 形式已经明显,别天恩已然造反,目标是他这个当今皇帝。元丰皇帝内心震动,愤怒不已,表面上却若无其事。为君者,大山崩于前而不乱,是为明君。 元丰皇帝不急不躁,将目光投向外面。已经慌乱的人流像无序的乱流四处奔涌,这些山江郡百姓被别天恩的郡府亲兵包围着,就像一口热锅里翻滚的粥米。 此刻没有人顾及韩祭酒,早已被无数拳头捶无数唾沫吐无数脚踢得面目全非的韩祭酒像一只脱水的大虾,弓着背伏在地上。 没有人去注视,也没有人去留意,更没有人关心一个奸佞邪臣的死活。 只有胜小弩挣脱了砣伙计,不,现在应该是唐湜的大手,跑到了韩祭酒的身旁。 “爷爷…”胜小弩低声哭泣。 韩祭酒抬头,脸上有一丝迷茫,又有一丝欣慰。他轻轻地点头,然后重新俯下身躯,胜小弩还在哭泣,手臂上的小弩已然举起,对向任何一个企图图谋不轨的人。 元丰皇帝看到韩祭酒正用手指在地上写字。 “论太平策…听闻韩祭酒到这山江郡,秋闱中出的命题就是这个,且力排众议,取了铁心歌为解元…”元丰皇帝若有所思。 再也没人殴打没人看守,反倒给了韩祭酒自由。人们来来往往,四下里奔跑,谁也不关心他。 韩祭酒勉强挺起被打骨折的脊梁,他很痛,几次都要跌倒,而且他暗暗决定,如果再跌倒就不再挺起。但不行,韩祭酒知道不行。 所以他再次挺起后背,虽然很痛,真的很痛,像被石头压垮的车架。他只好咬牙,同时脑海里只浮现那篇文章~论太平策。当他完全沉浸在文章中,咀嚼那一字一句时,脊椎骨粉碎的剧痛居然慢慢地消去了。 于是韩祭酒伏在地上,努力的将后背稍稍拱起,开始在地上书写那篇文章。 他的指甲嵌进地板中,他的手指破了个大洞,殷红的血水就填进指甲刮出的沟痕里。他写的很慢,但笔画方正,力道迥劲,字体丰润,大气淋漓。 “夫天下太平,当论太平。然如何太而长平?在于知安更于知危,去奢而劳作,删淫而重兵。若安危不知,则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开篇不凡,以疑而问,正反递进,蕴含深意,能入韩祭酒法眼的果然不错。只是那字形似乎哪里见过,韩祭酒不仅默写那篇文章,还在模仿那人笔迹…” 元丰皇帝竟然还有闲情悠悠思索,目光缓缓移动,最后停在墙壁上那句诗上,“风眠花静开”。 “确有几分相似,难道是同一个人?” 宝月、香象那对货色走得匆忙,墨玉头枕的门还敞开着。别天恩望着空空荡荡的梳妆台,无限的悔意像蚂蝗一样爬上来,却怎么也摔不掉。 如果不是没有限度的宠溺,或许夫人不会沉迷佛门而无力自拔;如果早点提防寺庙又或者坚决打压乃至取缔,也不会导致夫人被画眉僧利用…… 可惜,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别天恩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只是这一刻,他产生了无比的懊恼和灰心丧气。 画眉僧只是要他的懿容公主,只是要他的山江郡吗?别天恩不敢继续想,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开始敲击,哪怕根本就动弹不了。 浑浑噩噩中,梳妆台前夫人的背景对着他,铜镜里的夫人容貌未变,只是多了一分妩媚。 夫人从床上坐到了镜子前。 夫人很专心地化妆,一点一点地描眉,眉毛就描的和画眉僧有几分相似。然后是睫毛,睫毛上了夹,松开后,睫毛夸张地上翘。然后是扑粉,厚厚的胭脂扑在脸颊上,左右对称的粉红,像两朵云霞。最后是蘸着朱红点在唇上,居中,上下唇对齐。 对着铜镜,夫人很是满意。又静坐了一会,夫人开始脱衣服,再次露出后背的紫凤,那紫凤静静地伏在夫人的后背上。 紫凤活了。 夫人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别天恩痛苦地盯着夫人的婀娜后背,结的血痂寸寸迸裂。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走进卧室,不是蓝师兄。 滕冲没有接到别天恩的兵符,只能驻守西城。远处忘情楼五层楼遥遥在望,人声鼎沸,他却不能提兵前往。 别天恩有军令:无兵符,不听命。 城里的尸傀越来越多,滕冲放眼看去,某间屋子里突然钻出一头两头尸傀,某条巷道忽地冲出十来头尸傀,直至西城各处都出现了尸傀。 尸傀叫嚣张狂,见人就吃,且专吃人心,传染鬼气。凡被吃了心的尸体被鬼气感染,就变成新的尸傀,新的尸傀又去发展新的尸傀,如此循环,似乎这种循环发展势头没有止境。 山江郡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尸傀。一念及此,滕冲全身都竖起寒毛。 “传令,以狗血拌生石灰,绞杀尸傀,守护西城!” 这可苦了西城的狗狗,彼时西城好多狗都没了主人,uu看书 .uuknsu 在街上四处流浪。西大营捕狗取血反而比较容易。只是西大营铁军只取狗血不杀狗,即便如此,西城那些家狗野狗也够遭殃的。 泼~ 铁军士兵几个人一组,每组都是配备一个脸盆,脸盆中盛着狗血。另有木桶,装着生石灰粉。 遇着或找到尸傀,先以狗血泼之,再扑以生石灰粉,继而浇上水,狗血、生石灰粉和水一起混合,产生明显的效果:尸傀被狗血一浇,呜咽嘶吼中现出原形;生石灰粉扑上,浇以水,水煮生石灰,尸傀被灼烧,战力大减。 只是尸傀越来越多,狗血越来越少,此消彼长,西大营铁军处境尴尬。 尸傀原本往忘情楼去,中途被西大营铁军截杀,返身和西大营铁军厮杀。 整个西城大街小巷杀声一片,西大营固然截杀了不少尸傀,但一样伤亡惨重,甚至前一刻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下一刻就是生死对立的人鬼。 纵然是铁甲军,遇到这等惨烈局面,多少有些心寒,道理简单,尸傀越杀越多,西大营越打越少。 滕冲杀急了眼,虎目暴突,厉声吼道:“兄弟们,今日战是死,不战亦死,与城同亡,死国可乎!” “回将军,战!” “回将军,战!” 西城,人鬼厮杀,血肉横飞,凄风苦雨,满城如地狱。 “勇字营弟兄跟我走!”滕冲挥手,两百多铁甲军士边杀边朝滕冲靠近。 滕冲重槊如风,横里打断一个尸傀的腰肢,大踏步向巷口迈进,巷口那端,正是无二寺。 第153章 山江乱(二) 整个山江郡全乱了。 除了西城滕冲的铁军在和尸傀恶斗,南城和东城几乎都要被尸傀沦陷。 分不清谁是亲人,谁是父母,谁是兄弟,大街小巷全是混乱的缠斗。 山江百姓不甘被变成尸傀,能拿的棍子、竹竿、铁铲、锅铲、扁担、锄头等都当作了武器,和尸傀殊死搏杀。 巷战就此发生。 到处是嘶吼,到处是哭泣,到处是狂躁,到处是愤怒,诅咒和血肉飞溅,山江郡俨然人间地狱。 北城已是战斗的核心。 数百只黑影尸傀从四方飞向忘情楼,丝丝黑线注入忘情楼五层楼顶阿鬼西门鬼体内。 郡府亲兵也发觉了不对劲,惊慌和恐惧布满了脸颊。 他们的头颅被铁盔罩住,外人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不表示他们有足够的淡定。没有府主的命令,没有一个兵丁敢擅自逃离。 “山崩地裂而不动军心,果然是郡府铁军!”连假扮别天恩的画眉僧都感叹。 郡府亲兵就像一道铁箍将广场死死围住,原本看热闹的百姓像漂浮的浮萍,无法挣脱离去。 别天恩的眼光阴鸷冷酷,抿嘴不语。一丝残忍落进雨丝中,山江郡似乎淡化成一帧灰色的图画。 忽有一声凤鸣自远方来,清越而长啼,落到每个人的耳畔,激灵灵打个冰冷的颤抖。 慌乱哭喊的百姓没由来的一顿哆嗦,神色大变,全都噤若寒蝉。 北街一片寂静,只有雨绒轻轻漂浮的细微雨声。 然后大街的一头浮现一个婀娜的身姿,浓妆艳抹的夫人款款而行。 只是这走来的夫人并不是从前人们熟悉的那个贤淑端庄淡淡浅妆的夫人了,尤其唇中那一点艳红,触目惊心。 没人敢上前,也没人敢喧哗,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住。 人群自动地分开一条通道,夫人自通道中笔直走过,似乎连眼角都未看众人一眼。 “邪祟!”人群中山丘叟目光似电,射向夫人。 夫人不疾不徐向忘情楼走去。忘情楼一层楼,北刈横剑而立。 “宝月,你太快太快了,你这样很不好很不好,都说了要淡定要淡定,你这匆匆忙忙怎能成大事成大事。”一个词必须重复两次的香象追赶着宝月。 两个大和尚突兀地现身,人们自然又都一惊。 说话的香象和尚落后宝月和尚半个身位,满脸的严肃,好像死了亲爹一样;被香象追赶的宝月和尚眼角挂着淫邪的光芒,专门找女人的胸脯刺过去。好些个女人被他看一眼,顿时觉得脸颊发烫,赶紧下意识地捂紧衣襟。 “香象,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烦,你这个样子,连佛祖都不喜欢。嘻~”宝月的眼光还在寻找猎物,大剌剌好不隐蔽,眼光直往女人衣领里钻。 “啊呀,谁绊脚~”宝月一个趔趄,低头去看,地上趴着一个骨头都快散架的老夫子,白胡子都脏成了黑扫帚。 “宝月,我都说了说了,你看看你看看你都差点摔倒。”香象踢出一脚,韩祭酒被踢翻,连着翻动两圈,一动不动。 胜小弩的悲愤小箭这时也射出了。 “不准踢爷爷…”胜小弩哭叫着,奋不顾身扑到韩祭酒身上。 “小姑娘呀,倒是挺丰满,就是太黑了,不过我喜欢,唉,可惜没空隙。”宝月一指弹飞小箭,淫邪地看着胜小弩。 “宝月,你太淫荡太淫荡了,连小姑娘都不放过不放过。”香象又是一脚,胜小弩也被踢昏过去。 “你打女人可不好。写血字呀,搞什么?咦,香象,我去上面,你去下面。”宝月脸上现出无限的邪恶,向五层楼射去。 “宝月,你这样很不好很不好,佛祖一定一定不喜欢的。”香象表情严肃,但语调却轻松,没有丝毫责备的态度。 来了两个看起来不太正经的和尚,一个射向五层楼,一个冲向一层楼。人们不敢议论,但惊讶的表情表达了各种猜疑。 画眉僧自焚,恶鬼逃出,这是佛祖派来收拾恶鬼的大和尚? 一个苦和尚,一个邪和尚,一唱一和,真看不出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滚!” 一个字,一声雷,北刈剑未出匣,但逼人的威压已自扩散,一道光圈向香象逼去。 “妖孽,你太不礼貌太不礼貌,我佛收了你收了你。”香象双手一扯,一串念珠缠住手腕,向外翻动,一股凶猛的气流反冲北刈。 轰~ 只一个交手,震动天地。北刈退后一步,香象前进一步。这一次,香象占了上风。 “妖孽,还不放下放下屠刀,立地立地成佛!”香象怒目嗔视,念珠打出。不断扩大,再不断缩小,要将北刈困住。 北刈再退一步,已让开一层楼大门一条间隙。这个时候,夫人才堪堪走到,跨步,就此进了一层楼。 北刈抽剑,自八寸宽的剑匣抽出两把剑,一剑古朴,一刃厚重,两剑使了个指天点地招式,两道剑刃形成的剑芒轰然发出。 香象不敢托大,双手变化,一串念珠,三十六颗,化作三十六点激光,射向北刈。 “朝纲混乱,恶鬼出没,邪祟害人。今有佛祖派遣高僧前来收服恶鬼,山江百姓休安勿躁!” 别天恩提高声音,全场无敢哗者,全都战战兢兢,神色惶恐。 大幕山山道弯弯,弯弯的山道一个微胖的行者快步行走。 山中秋意已开,山峰高崖的树叶红红黄黄,像染上了各色颜料,斑驳陆离,甚是好看。 胖子二十出头,虽胖,但身材高大,至少有八尺,比普通人高了一个头。 最特别是胖子似乎天生的好笑容,就是赶路也满脸的笑意,像绽放的花朵。 还有一点,胖子发髻系着方巾,和普通的不同,那是一条碎花巾。 胖子叫传无花,笑如其名,琥门天师道弟子,方太舟的大师兄。 接方太舟传讯,传无花自千里外匆忙赶来。 一般而言,同门师兄弟外出历练,若非生死相关,是不会发出同门求助信号。方太舟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发出同门呼唤信号,只能说明方太舟真正遇到了大麻烦。 从高处眺望,山江郡巍峨连绵的城郭遥遥在望。传无花的眼光从远处收过来,层林尽染处,一座飞檐斗翅的寺庙落入眼帘。 忽地,寺庙上空旋起一股杀气,杀气邪恶,凶残,像极速旋转的龙卷风。 “这是…传送阵。”传无花一怔,脸上的笑容犹在,仿佛天生一般。 杀气凝聚,悬挂而升,黑雾之中,隐约可见人头攒动,刀光闪亮。所去方向,直指山江郡。 外邪入侵。 传无花一点一纵,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树木丛林中。也就一瞬,已到寺庙外墙。此寺名为宝界寺。 方丈主持画眉僧进城去了无二寺,本就较为清冷的寺庙早晚山门紧闭。传无花翻过院墙,落在寺中,抬头去看,黑雾自大殿中升起。 两名和尚,长相凶狠,身高足足矮了传无花两个头,也就头顶才到传无花肩膀。身材却壮实,矮矮墩墩,各自抽出腰间长刀,双手握刀柄,嗷嗷怪叫扑向传无花。 刀长四尺,刀柄一尺,刀身两指宽,呈弯月状,刀刃如白纸,薄而锋利。 “矬子寇!” 传无花震惊,笑意冷冽,笑容凛寒。 提到矬子寇,大京帝国从朝廷到百姓再到三教九流,无人不知,无人不恨。 大京帝国东海之外有异邦东魆岛,岛分上下,下岛漂浮于海面,其民身材矮短,生性凶残。上岛悬浮下岛之上,岛上皆寺庙,供奉田母佛。下岛之民信奉田母佛,愚昧无知,残忍好斗,自大京帝国开国以来,多有侵犯。因其身材矮矬,帝国军民称之矬子寇。 矬子寇借传送阵侵犯山江郡,凡大京帝国子民,皆有护土抗击之责。 传无花出手,这么魁梧奇伟的男子,手指居然捏出一朵花,无花的传无花偏偏喜欢花。 五指如五朵花瓣,花自飘零水自流,如水浮花,花伴水,水泻花绽。 两名恶僧拿刀的手臂高高举起,双腿呈奔跑姿势,就此定格。 自恶僧间穿过,两恶僧才摔倒地上,七窍流血而死。矬子寇犯境相侵,人人得而诛之。 推门入殿,正殿之上,供奉一尊大佛,看此佛,身形庞大,五官不开,如一面面具套在脸上,正是无相佛。 那佛头顶洞开,一股黑雾正自从洞口往外冲,隐约可见,黑雾中一张张矬子寇狰狞咆哮嘴脸。 画眉僧耗尽十六年,终于于宝界寺建成传送阵,此阵连接东魆岛,以此运兵,图谋山江郡。若占据山江郡,以山江郡为据点,则四面出击,一举而得大陆天下。 传无花踏出一步,第二步却跨不出,脚底仿佛被黏住。 “无知贱民,还不束手就擒,皈依我佛!”殿中震吼,如雷霆中击。无相佛目不开而能看,口不张而能言。 “东魆妖人,敢犯我大京帝国,必诛尔!”传无花凛然断喝,uu看书 .uuknshu.co 脸上冷花如挂冰凌。 “哈哈,真正无知,就凭你?”无相佛狂妄大笑。 “无知才能无畏,无畏便是无惧,无惧才能诛尔!”传无花浑身道炁涌动,一脚踏出,逼出一步。 嘭。 传无花胸膛迸裂,喷出血花。但终究踏出一步。 “狂妄!不知死活,我佛送你极乐世界。”无相佛抬起一只脚,向着大殿门口处的传无花踩去。这一脚若踩实,当把传无花踩出门框外。 “你不过是一具泥胎,又何必自大!若是你真身,我不敌。”传无花是老实人,老实人尽说老实话。 画眉僧建造传送阵,却无法请无相佛真身坐镇,只能铸一具金身,借无相佛一道佛念。以无相佛之神通,保证传送阵的正常运转没有一点问题。但问题是,今日传送大军关键时刻,传无花闯入大殿。 此刻传送阵已开启,东魆岛十万大军正源源不断通过虚空暗道进去大陆腹地大幕山。 无相佛这一缕佛念要维持阵法不乱,当然无法施展更严厉的手段对付传无花。 偏偏无相佛的弱点被传无花看破。 琥门天师道大弟子可不是用来显摆的,传无花人高马大,心思却细致缜密。 无相佛越是想快刀斩乱麻,越是给传无花机会。那庞大的一脚才下去,传无花全身骨头都似乎要被踩碎。 然而传无花还在笑,舒心的笑,快意的笑。他抬起右手,右手捏出一朵好看的花,花结子,子成果,一颗小小菩提子。 然后,传无花打出这颗菩提子。 第154章 山江乱(三) 大幕山通向山江郡南城外三十里,有一道天然屏障,八方山峰,山不高,形如八卦,中豁嘴,故名八卦嘴。 翻山越过八卦嘴,离南门二十里地,也就一个俯冲的距离。可见八卦嘴地势险要,为南城最后一道屏障。 从宝界寺出发的矬子寇前锋已抵达八卦嘴下。 要想偷袭山江郡,八卦嘴是必经之道。 矬子寇矮壮敦实,刀长腿短,那弯月扁刀尖几乎拖地。额头上都绑着一条白带,不是哭丧那种,但无限接近。白带正中点了一个红心,下面唇上点着一撮黑胡渣,所以是红黑对称;也有去掉黑胡渣的,那就红黑不对了。 这一队前锋约莫三千人,黑色铠甲,算是矬子寇中的精锐,急匆匆的从传送阵冲出,是去抢头功的。 先锋官冲在最前,身材也最矮,体格也最粗壮。这么看来,矬子寇是以谁最矬谁当先锋官吗? 八卦嘴地形虽险要,但画眉僧的消息一向准确,此处无大京帝国铁军驻守,一来八卦嘴除了八座山峰,中间只有一条蛇形官道,根本就无法驻军;其二大幕山本就是天险,山中各镇皆有防卫,故而南门无需太多防守。山江郡重兵防守主要集中在东西两门。 兵贵神速。矬子寇先锋只看一眼那八座并不高的山峰,准确的说是八座比山丘高不了多少的八卦嘴,手掌作出一个很有气势的砍切式,三千矬子寇精锐前锋就此冲进八卦嘴。 山中静悄悄,有风自山隙中来,风是秋风,秋风霜重,山崖上草茎皆黄。 三千矬子寇没有心情看秋景,衔枚疾进,只要穿过八卦嘴,就能兵临南门,届时一鼓作气,攻占南门,拿下山江郡唾手可得。 立下不世奇功,名垂东魆岛千秋,这可是矬子寇最大的荣耀。 忽然,峰动了,起初缓缓,继而加速,八座山峰犬牙交错,移形换位,这片小天地活了。 然后,不知从哪里来的白雾迷蒙弥散缭绕,八卦嘴全被白雾笼罩。 白雾中人影闪动,长钩镰刀,如割秋稻。 矬子寇猝不及防,全没料到此处藏有伏兵,只一瞬间,血肉横飞,嚎叫连连。更有外面看不见的断腿断胳膊,如败絮蓬草。 八卦嘴官道中央,一人青衫长袖,席地而坐。 此人面貌清癯,双目炯炯,三绺细须,风中轻扬。 面前摆放一卷山川图,图中山形耸立,峰谷相连,却是一盘沙图。 但见此人双手弹指,沙盘图中八座山峰按八卦之势,勾连变换,其间道法相连,白雾中的八卦嘴也随之变幻。 此处伏兵乃是山江郡南大营,青衫长袖中年人是南大营指挥使麦子秋,也是府主别天恩的修行挚友。 别天恩第一只竹鼠就是传他信息,务必密切注视宝界寺,全军处于一级战斗状态。 和东大营、西大营不同,南大营是伏兵,人数更是其他两营一成。因其地势原因,且南大营以伏兵为主,并不见于世人,故而人数不多。也唯有如此,才瞒的过画眉僧。 南大营藏兵于八卦嘴,非非常时期不出。矬子寇偷袭进犯山江郡,这才触动八卦嘴阵法。 因其是伏兵,只听命于别天恩,之前别天恩发出各种指令,传送兵符,其中一道暗符竹鼠就是给麦子秋。 谁也不知这里藏有一支伏兵,即便是郡府高层,也不得而知。 南大营三千铁军藏于暗处,又得阵法白雾相助,熟悉地形,操练有素,对比仓皇惊恐之敌,自然大占上风。再加上特别兵器长钩镰刀,远钩近割,攻杀矬子寇,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矬子寇被无情屠杀,却无还手之力,因为根本就不知道敌人从何而来。 那个最矮最凶残的先锋抱着必死之心,咆哮前冲。 “留你是祸害,死!” 麦子秋冰冷的清癯的脸颊没有一丝暖意,无名指弹出,一束杀意从沙盘涌起,空中变幻一把巨刀刃,砍向最矮最凶残冲在最前面那个先锋。 八卦嘴外,矬子寇大军集结,足有三万之众,另有大军通过宝界寺无相佛传送阵源源不断进去大京帝国腹地。 “前方八卦嘴,难道遇到伏击?”矬子寇中军大将凝目蹙眉,“哎呀不好,四公子有麻烦!” 中军大将明白,他虽是大将,但此次十万大军真正的统帅是宫肆公子。 宫肆就是矬子寇先锋,那个最矮最凶残的矬子寇。 宫肆是该路军的统帅,但宫肆天性残忍,杀人如麻,并以此为乐。 此次进犯山江郡,宫肆决定要抢头功,自然不肯有片刻的松懈与迟缓。宫肆身先士卒,亲率先锋,陷身八卦嘴。 “取弓,放箭。”中军大将不迟疑,果断下令。 万箭齐发,箭射被白雾缭绕的八卦嘴。中军大将亲自弯弓,噌噌噌射出三箭。 八卦嘴中矬子寇中伏伤亡惨重,对方已有准备,再想奇袭也只是痴人说梦。 宫肆又气又恼,眼看着无数的矬子寇四肢分解,再也难以抑制内心的狂怒,嘶吼中,舞着弯月长刀,叫嚣上冲。 麦子秋决意要杀此人,八卦阵法驱动,借阵法发出一刀,刀长三丈六尺,任是宫肆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 就在此时,破空凛冽之声响起,矬子寇中军大将第一箭已至。 麦子秋再弹中指,得阵法相助,一面土黄盾牌虚幻而出,挡住第一箭。 呼~ 第二箭又至,麦子秋沉着应对,食指弹出,一柄大戟出,半空中一刺一搅,就此化解了那只箭。 同个时候,巨刃斫下,自宫肆的左肩开始,顺着骨骸而下,如庖丁解牛,硬生生将宫肆分解成两半。 噗~ 骄横狂妄残忍的宫肆分离两部分,带头的一部摔倒,连着腰腿的一部向前冲刺十来步,扑倒地上。 第三支箭已到,麦子秋方才杀宫肆花了太多精力,已经来不及阻挡避让这一箭。 于是麦子秋伸出一只手,向飞来的利箭抓去。 麦子秋要以南大营精锐藏兵抵挡矬子寇进犯。 矬子寇此次传送十万大军到宝界寺,不是不想多派,实在是传送阵阵力有限,十万大军已是极限,以东魆岛高层人物测算,十万远不能满足山江郡战场,因此除宝界寺外,另有传送阵。 山江郡之东有一小镇,镇名浮屠,镇上建有浮屠寺,寺庙供奉十方佛。十方佛和无相佛一样,都是传送阵。 十万矬子寇自浮屠镇发兵,前锋直指山江郡东门。 以画眉僧传出的消息,拱卫山江郡的东大营三万铁军已经北征。 东大营撤去,山江郡以东简直是一马平川。十万矬子寇荡平城东,轻而易举。 三千轻骑快马加鞭,扬起尘土可以遮天蔽地。三千轻骑之后是三万矬子寇,另有数万大军为后援,浩浩荡荡尘土飞扬侵犯山江郡。 沿路并无阻挡,连矬子寇都心生怀疑,要不是画眉僧消息,宫贰说什么都不会贸然进军。 和攻击南门统帅宫肆不同,宫贰更加阴骘而稳重。 宫贰向来城府极深,此次率东路军进犯,自然明白东魆岛意图:率先进城者,首功。 宫贰也想立首功,可他担任的东门攻坚战可不比其他门。 宫贰此刻开始妒忌宫肆,凭什么你宫肆就能去攻打南门?要知道南门并无外营守军,拿下南门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如果此时宫贰知道宫肆已死,不知又作何感慨。 “前锋进展如何?” 和宫肆的猛攻猛打不同,宫贰的东路军推进有序,前锋、中军、后军互相牵连,互为犄角。一军受阻,其余将军可择机驰援。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宫贰为人处事的原则。非不得已,宫贰绝不草率从事。 “距东门已五十里,侦骑送来的消息,前方并无敌军,我军前锋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即将抵达东门之下。” 宫贰沉吟不语。手下矬子寇头领不再发声,面目凶残,静等宫贰发号施令。 “南边进展如何?”宫贰的提问让那些个头领很是郁闷失望。 此次东魆岛蓄谋已久,蓄意进犯山江郡,本岛精锐已是全部出动。东魆岛那座阴森宫殿已经流出小道消息:先入山江郡者,为大陆之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不想建立功业,成就大陆王?所以宫肆才会贸然进军。 “前锋已到八卦嘴,再有二十里路就到南门。” “嗯,命令前锋,提高警惕,加速前进!”直到此时,宫贰才下定决心。 就算是画眉僧明确传递了消息,东大营已经开拔北上,山江郡东边无军防守,宫贰还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直到前锋回报,已过东辕门,宫贰才稍稍舒口气。 东辕门距东门五十里,本是东大营驻军之地,因辕门向东而得名。 东辕门地势平旷本无险可守,uu看书.uukanhu.o 但有河横行南北而流,划分东西,此河乃万江支流,当地人称之幕水。 前锋平安渡过幕水,宫贰一颗悬挂的心才稍稍放松。看来画眉僧的消息无误,山江郡东大营铁军已经北上。 建功立业就在此际,宫贰终于放心下来,同时野心又不断膨胀,下令:“大军极速抢渡幕水!” 快近午时,中军已渡一半,宫贰现在在幕水东岸,提鞭遥指山江郡,意气风发:“待本太子取你……” 忽然,宫贰的眼眸开始放大,幕水之西北,莽莽平川滚起一道黄色高墙,那黄墙不断前翻,仿佛黄沙推进,速度极快,气势又极其磅礴,一股洪荒之力遮天蔽地,席卷而来。黄尘厚土中分明传出有节奏的马蹄声,一声声踏破这天地。 帝国铁骑,自北而来。 宫贰的眼瞳开始收缩,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欺骗被戏弄了。 就在他还沉浸在惊惧迟疑委屈中时,黄尘已经扑向矬子寇前军,无数的吼声猛然爆响,无数的厮杀骤然降临。金属铿锵,皮肉戳穿,痛苦嘶喊,咆哮如雷,黄尘之中,修罗沙场。 矬子寇前锋三千人马本是赶路,未及列队,被帝国铁骑冲击,顿时被割裂开来,七零八落的小股小块根本形成不了战斗力,也就一转眼间,三千兵马全成了铁骑马蹄下的肉泥。 “列阵,接战…”直到此时,宫贰才醒悟过来。 前军两万在前,中军六万,才刚刚渡河,两万矬子寇列队整装,望向越来越近的黄尘,发一通乱七八糟的怪叫,潮水般迎向黄尘。 第155章 山江乱(四) “你看看你看看你,没事拿两把破剑破剑,又伤不了我伤不了我,放下吧放下吧。” 香象的嘴巴真是贱,念珠化作三十六道佛光,和北刈的剑交缠不休,而手中的薄刀却是阴损,只往北刈的暗处戳。 正如在墨玉头枕中割别天恩的后背,香象出口永远在明处,而出刀永远往暗处。 这是个极度变态的货色。 忘情楼一层楼是茶楼,此刻茶客都逃上二层楼。只有茶楼掌柜还坚守着他的柜台,小心保护他的那些好茶好茶壶好茶杯。 真的都是好茶,有刚刚采摘的毛尖新茶,有才炒的上好龙井,有从南边运回的陈年普洱,有老茶农从岩崖上採下的岩茶,有东城刘员外定的滇红,有杜三爷存在茶馆的单枞……所以茶掌柜就站在柜台后看着打架的两人。 桌子掀翻了没关系,椅子散架了没关系,只要茶在就好。 至于一地的狼藉,根本就不去考虑,因为总会有人来清场,谁打坏的照价赔偿就是。 茶掌柜想法忒简单也忒单纯,这么多年来,山江郡的规矩,可没人敢破坏,谁都不行,和尚更不行。 一层楼香象缠斗北刈,北刈无法脱身阻止夫人。 夫人的眼中却没有北刈,轻移莲步,就此上了二层楼。 茶掌柜没有阻挡,也不想阻挡,只翻起眼皮,轻轻地朝二层楼看了两眼。 二层楼是酒楼,忘情楼的二层楼向来是对外经营,各种菜系应有尽有,只要你想吃的,北边的熊掌,南边的鲍鱼,西边的灵芝,东边的鱼翅,说的上的,二层楼一定能满足。 忘情楼的老板原本是那个文宗才子文晴,自文晴泛舟万江后,多年以来,再也没有伙计见过老板。 没有老板的忘情楼照常经营,茶楼酒楼生意照做,艺楼珍楼生意也没漏下,每层楼的掌柜将生意搭理得井井有条,将伙计照顾得仔仔细细,将客人服侍得妥妥贴贴。 说不准大老板文晴公子哪天回来,要是忘情楼败落了,那可真是无颜以对,该跳万江了。 二层楼掌柜是个大厨,这很奇怪也很蹊跷,哪有大厨当掌柜的。偏偏掌柜就是大厨,大厨就是掌柜。 大厨本姓游,游大厨认为无论何种山珍海味,都离不开油盐酱醋。 油是烹饪最最重要的,无油什么菜都做不好,有油也未必能炒出嘉肴,要看油品,还要看厨子的手艺。于是改游为油,久而久之,油大厨这名儿就在山江郡传开啦。 油大厨很和气,如果有客人非要吃油大厨亲手炒的菜,无论贵贱,不管贫富,一个小菜还是一盘大菜,油大厨都乐呵呵地在厨房忙碌。 等盘子端出来放在客人面前,等客人用筷子夹着送进嘴巴,等嘴巴品尝咀嚼后客人的眼光变得神采奕奕,等客人的数双筷子开始争抢瓷盘然后意犹未尽然后怅然若失时,油大厨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但有一样,油大厨对每桌客人,每个人,无论你点多少菜,油大厨只做一道菜,当然这道菜客人可以选择。 今天忘情楼外辩会时,二层楼里的客人挨着窗户边喝酒边拈菜边品头论足。 之后画眉僧被韩祭酒骂得去自焚,府主别天恩宣布皇帝驾崩,群情激昂痛打韩祭酒,恶鬼出现忘情楼,然后就是各种奇人出场大打出手…… 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人喝酒吃饭聊天,三楼上不去,一楼的人因为战斗也都挤上二楼,所以二层楼人满为患。 所有的人都挤到后面,二层楼开厅处留下一片空地,油大厨在正厅摆下红案火炉。 油大厨准备烹饪秀手艺。 夫人走上二楼,油大厨正巧挡住去路,夫人站立,平静的看着油大厨。 油大厨是大厨,身上却没有一丁点油污,洁白的衣服不粘一星油腻,清瘦的脸哪里有大厨的肥腻,若不是那一身大厨行头,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是大厨。 “公主,想吃点什么?千娇百媚还是踏雪寻梅?那可都是您爱吃的。”油大厨堆起满脸的笑。 连称谓都变了,既不是夫人,也不是懿容公主,直接喊公主,显得很亲切很熟识。 夫人冰冷的眼眸轻轻跳动了一下,似乎有一丝惘然,又有一点挣扎。 二层楼满楼的人却着实吃惊,不是客人点了那两道菜油大厨不做,而是非要点非要吃,那就自己备齐食材。 据说千娇百媚和踏雪寻梅,任何一道菜,所需食材一百零八种,制作工序也达到惊人的一百零八道。 没人见过这两道菜,更没人品尝过。 传说千娇百媚只做给未出阁的公主,而踏雪寻梅是公主出嫁那天的送行膳。 除了公主,天下无人见识过千娇百媚和踏雪寻梅。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油大厨曾经为懿容公主做过这两道菜,出嫁前和出嫁时。 这也太稀奇了,油大厨能为公主做菜,油大厨莫非是御厨出身? “要不,还是秋风秋雨离人归吧。嗯,就这道了。” 油大厨不管夫人同意不同意,准备切菜。 这道菜没人听说过,名字听起来很有萧索的况味。 夫人的眉头微微蹙动,但不答,只冷冷地看。 “这只熊木耳,是太白长山三年老菌,肉质韧劲但不粗糙,入口细腻却又绵长。但须将那些杂点剔除。” 油大厨开始雕镂熊木耳。一把切菜刀去挑剔熊木耳的斑点,看起来都嫌眼慌,但无人敢发声,眼珠子却都瞪圆了。 熊木耳,传说中只长在山熊的耳朵上,三年老菌而不枯,全赖山熊耳朵养育,故而此物极其珍贵。 据说食之能排毒养颜,青春常驻。还有一层含义,山熊与木耳,唇齿相依,最为情深。 油大厨眼明手快,小半会功夫,熊木耳上的斑点被剔除,犹如一件漂亮的工艺品,玲珑剔透。 众人算是增长见识了,就是这等紧张气氛,也有人不自禁地发出轻微的赞叹。 “那时候呀,你最喜欢吃这熊木耳呐,宫里的那些个熊木耳他都舍不得吃,全留给你了。” 油大厨说这句话时,很明显带着回味的神情和语气。而他说的那个“他”究竟指谁呐? “这是南郡的冬笋,才出土,算不得什么贵重食材。只是这冬笋在土里埋了三年,地火温烤,地热温养,最是去毒养心,延年益寿。” 油大厨说的简单,众人不由得又是一阵轻微的惊叹。 热冬笋可不简单,一般的竹笋树根被地热一泡,地火一烤,早就死了。而热冬笋却能吸收热能,化为温养能量。据说食一根热冬笋可延长寿命十年,比那些个千年人参,不遑多让。 “热冬笋珍贵,可在他眼里,公主却是比什么都珍贵。”油大厨边叹息边运刀。 油大厨的刀功很好,一条热冬笋切后不见一丝刀痕,看起来完整如初。众人不明就里,不明白油大厨为什么要给夫人做菜,就是请客吃饭,也不在这时节吧。 夫人像看白痴一样看油大厨,夫人有足够的耐心,但耐心不是无限的。不再看油大厨,夫人抬脚要上三层楼。 “公主真的不想看我做完这道菜?这可是您最喜欢的一道菜。” 油大厨莫名的伤感,轻叹了一口气,切菜的手取过一把勺子,作势要将勺子伸出楼外去接秋风秋雨。 “秋风秋雨离人归!”油大厨勺子回送,众人几乎不敢相信,楼外的风雨真就被油大厨接进来。 萧索的秋风秋雨并不疾,似乎有无尽的落魄和感伤,众人只觉心口一酸,泪水都要溢出眼眶。uu看书ww.uukashu.co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夫人轻启朱唇,唇中红点一启一合,忽地后背两扇凤翅一闪而没。 众人眼睛一花,凤翅就那么一扇,秋风秋雨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油大厨动了,一手握着勺子,一手握着锅铲,整个人飞了起来,整个气势节节拔高。 油大厨的勺子和铲子不是要攻击夫人,而是想飞到夫人的前面去。 众人这才晓得,油大厨真不是一般的厨子,就凭这种手法这手功夫,至少算得上是道法高手。 想必油大厨和夫人过去相识,特地摆下桌案火炉,目的是阻止夫人上楼。 他先前说出千娇百媚也好,踏雪寻梅也好,还是秋风秋雨离人归,都是夫人曾经最爱吃的菜,油大厨这么做,无非是动之以情,想劝回夫人。 油大厨为什么要劝阻夫人呢?夫人又为何非要上楼呢?夫人又怎么就变成凤凰呢?还有恶鬼怎么回事?和尚又是怎么回事?众人觉得脑子不够用。 “滚回去!” 夫人非常厌弃地看着油大厨,爆出一个与她身份性情完全不同的粗口。 凤翅再现,油大厨闷哼一声,如受重锤,一路倒奔,后背撞飞了七八张大桌,然后重重地撞在粗大的柱子上。 油大厨喷出一口大血,染红了洁白的衣衫,不可置信地望着夫人。 夫人不在乎油大厨是死是活,抬脚,终于踏上楼梯,走向三层楼。 油大厨轻微的苦笑,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话:“公丑大家,拜托了。” 第156章 山江乱(五) 唐瞭走进卧房。 唐家子弟似乎都有某种奇异功能,这也是唐家骄傲的地方。 唐瞭从走进房间开始,眼睛就迅速地扫描,从屏风到梳妆台再到床榻,和蓝月一样,唐瞭的眼睛就盯在墨玉头枕上。 墨玉头枕中的别天恩同样的盯着唐瞭。他的内心又有一阵狂喜,可是一瞬间又冰冷到湖底。他知道自己和唐瞭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连蓝师兄都无法发现一个秘密,唐家老幺又怎会发现呐。 但突然,别天恩想笑,特别想笑,因为他忽然发觉,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的信任和信赖唐家。唐大钺、唐缇、唐瞭,这些人就是他的希望。 唐瞭盯着墨玉头枕很长时间,他甚至走近床头,伸手探视墨玉头枕,但显然,唐瞭并没有发现什么,他的脸上的表情有点失望。 “总感觉哪里不对……”唐瞭轻声说道。别天恩是能听到这句话的,可他无法帮助唐瞭解惑。 “夫人不像夫人了……”唐瞭的眼光从墨玉头枕上移开,似乎不甘心,又看了一眼。 “唐缇的意思是府主手指打出的是乱码,府主也不像府主了……” 唐瞭的每句话落在别天恩的耳朵里,别天恩的信心又增加了一分。 唐瞭发现夫人的异样,唐缇发现画眉僧的异样,唐大钺一定能明白那道虎符的含义。 别天恩这样想,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这些天,他已被绝望麻木了灵魂,哪怕他有着无比的仇恨,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重新燃起希望。 现在,唐瞭给他带来了希望,这希望能够让他重新走出墨玉头枕,走在世人的面前吗?他的心忽地又暗淡下去。 唐瞭应该没有获得他想获得的东西,带着失望和疑惑离开。唐瞭出了卧房,绕了几个廊道,轻车熟路,最终出现在滕舞的房间。 滕舞依然昏迷,都过了这么多天,该用的药也都用了,如果还不能苏醒,那就真的再也无法醒过来。 滕舞真的要变成活死人吗? 唐瞭痛楚的想,怜悯的盯着滕舞的脸。滕舞的脸真的好看,秀气的瓜子脸完全就是女孩的脸颊。 “你说等你青丝齐腰了就嫁给我,你说你的世界在马上在铁弓里,可今天你却躺在床上,你又食言了。”唐瞭眼里算是泪水。 别人看不出滕舞的身份,唐瞭的心中却永远储存着滕舞长发飘飘的倩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唐瞭和滕舞本是亲密的恋人。 滕舞自小就不爱红装爱武装,也正因如此,别天恩才让滕舞作了夫人的亲兵首领。 唐瞭眼里充满苦涩的泪水时,滕舞的眼皮细不可察的颤动了一下。唐瞭沉浸在悲伤之中,以他敏感的眼睛,居然没有发觉。 “滕舞,如果你永远不醒来,等山江郡大事一了,我陪你一起沉睡,你听着,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的。” 泪水开始往下滴落,滴到被子上。唐瞭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没用的,不该弄湿你的被子。” 他伸手去掸被子上的泪水,被子一角滑开,滕舞的手露出来。唐瞭朦胧的眼光由发散重新聚焦。 滕舞的手紧握着,一条精美的丝绦缠绕着手指,掌心收紧,似乎握着一个极其珍贵的宝物。 唐瞭的眼光开始明亮。 滕冲提着铁槊冲进无二寺。身后跟着两百铁军,铁军重铠重甲,在和尸傀厮杀中多少能护住心脉。 然后滕冲看到不可思议的滑稽的一幕:杨一摸上蹿下跳,作出各种捕捉的动作,嘴里不停呵斥:“你这个畜生,看你往哪里逃。” 歘歘歘。 他身手矫健,十指如爪,金身菩萨上的金粉在他利爪之下,纷纷簌簌。 但滕冲不觉得滑稽,山江郡非常时期,什么怪事都可以发生,一个破落户跟一尊泥胎撒野,也没什么奇怪。 只是奇怪的是,金身菩萨身上每掉下一沟一壑的金粉,菩萨的面色就增加一份难看,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滕冲横槊身前,静默如山。府主交代滕冲驻守西城,尤其严防无二寺,看来这无二寺果然有问题。 将军如山,铁军如石。山韧石坚,是为铁军。山江郡东大营以重甲军著称、西大营以铁军著称,乃帝国之精锐。 喵~ 一声惊怒的猫叫,一道黑影似乎要从金身菩萨上飞离,快如闪电。 “畜生,还能逃?” 杨一摸横向移动,死死堵住黑猫逃离的线路,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正是标准的拿猫姿势。 没人捉猫能捉到杨一摸的高度,这是天生的本能。没有猫能逃过杨一摸的手,这也是一种遇到天敌的必然结果。 黑猫被杨一摸拿定的时候,黑猫奋起反击,任由杨一摸扣紧脖子,拽住尾巴,猫爪挠中杨一摸的手背。 “畜生,你敢!” 杨一摸在猫毒发作前,终于掐断了黑猫脖子,手指还抓下一撮黑毛。一人一猫就此摔倒地上。 然后死去的黑猫蹿了起来,猫有九条命,那年冬雪中黑猫冻死,去了一条命。这次被杨一摸掐死,又去一条命。 蹿起的黑猫变成了一个小沙弥,手中有笔有纸,小沙弥子尘要提笔写字。 才刚刚写了一撇,一道凌厉的罡风劈头盖脸俯冲过来,俯冲下来的还有一把明晃晃铁沉沉的大槊。 果然是妖孽。滕冲出手就是重招,铁槊力劈,带动一股子罡风,将小沙弥子尘的退路全部封死。 罡风中小沙弥子尘五官移位,面目狰狞,提起手中笔向铁槊点去,只写了一笔的纸闪烁一点光芒顶到头顶。 嘭~ 纸碎笔断,毫毛纷飞,滕冲力大无穷,铁槊劈下,小沙弥子尘头顶被砸出一个破洞。小沙弥子尘发出一声凄厉猫叫,影子一晃,钻进金身菩萨中。 滕冲虎口震烈,有一缕血水自握着铁槊的掌心渗出。 “将此人扶到院子里,好生照顾。”敢跟妖孽相斗,滕冲觉得杨一摸是条汉子。他心中虽震惊无比,但越发觉得诡异时就越发坚定了决心。 蹙眉一展,滕冲再提槊,铁槊扫出,却是劈打金身菩萨。 滕冲在外重槊击打,一声声邦邦嘭嘭的声响冲进铁心歌的耳朵。 被杨一摸的前抓后挠,金粉飞落,磨盘小千世界已渐渐稀薄,似乎能看得见外面的一点影像,但还不够。然而滕冲的铁槊一点不比杨一摸的抓子差,一次次重击,那层壳似乎要炸裂开来。 铁心歌一如既往地挥刀,堪堪砍下九十九斧砍柴斧,最后一斧顺势落下,噗的一声,结结实实砍在小沙弥子尘身上。 这本是无心之作,原来小沙弥子尘被滕冲打进金身菩萨,还来不及喘口气,肩膀上就挨了一斧。 斧口很深,小沙弥子尘身上却没有流血。黑猫早就死了,现在不过是剩下一具猫的躯体,哪里还有猫血。 “你本就死了,不过是一颗心。” 铁心歌冷冷地看着小沙弥子尘,猪肚眼里翻出一丝怜悯。 “你是匡家少爷匡少旅的一颗心,被画眉僧掏心放进黑猫里,你现在明白啦?” 小沙弥子尘嘿嘿地怪笑,肩膀皮肉翻开,果然是坚硬的尸肉,阴森森的可怖。 笔断了,纸碎了,小沙弥子尘写不了字,那一道佛法就发不出来。 “我早知道。”小沙弥子尘很享受现在这副样子,“我一点都不恨,真的,我还心甘情愿去为他做事,他就是我的佛。” 铁心歌摇头,沉溺迷信如斯,已经不是用言语可以劝阻的。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但你知道画眉僧的阴谋,至少图谋不仅仅是山江郡和别天恩。”铁心歌盯着小沙弥子尘。 这个可怜的不人不猫,已经被画眉僧彻底地佛化。 “跟你有关系吗?反正你也出不去。”小沙弥子尘怪异地奸笑,“你看你的胡子长长了,你的身高增加了,你的喉结凸出了,你不觉得时光对你很残酷吗?” 磨盘小千世界在这一刻忽然变了,uu看书 .kansh.cm 时间似乎在飞速的流逝,铁心歌能够明显感觉自己在变化,这种变化不是循序渐进式,而是有人在推动时间之磨,让时间飞快流淌。 嘭嘭轰轰。 外面滕冲还在重槊轰击,但铁心歌已经等不及了,他的砍柴斧攻出。 小沙弥子尘身法太快了,就在铁心歌四分斧一横一纵劈下时,小沙弥子尘不见了,因为小沙弥子尘化成一只黑猫,往上一蹿,要跳到泥胎菩萨的头顶去。 就在不见一瞬,铁心歌眼芒乍迸,舌尖轻叱,一道黑光泛着白光砸中小沙弥子尘。 黑光是砍柴斧身,白刃是砍柴斧刃,砍了无数次,砍柴斧比先前更加黝黑,斧刃也比先前更加明锐。 砍柴斧很沉很重,光芒乍现,如空中写了一字:乂。 一撇一捺,正写在黑猫的屁股上,黑猫的整个屁股就如一朵花开,四瓣绽放,连带着猫腰、猫身,一直扯到猫头,在凄厉的惨叫声中,这只黑猫成了四条挂肉。 铁心歌却弓腰喘息,不得不歇口气,方才这一通操作,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因为此刻,铁心歌俨然是一个古稀老者。 不等磨盘小千世界破裂,铁心歌就要被时间耗死。 可那只黑猫,准确说是那四条挂肉,居然开始蠕动,然后四条靠拢,慢慢地黏合,最后一跳,纵到泥胎肩膀上,残酷的猫眼邪恶而冷漠地看着苍老的铁心歌。 铁心歌勉强挺直腰杆,他要做得像标枪一样挺直,可惜力不从心,一只小腿不停地抖动。 真的老了。 第157章 山江乱(六) 假别天恩的嘴角由冷笑转为抽搐,一种要撕裂佛胎的隐痛越来越强烈。这种感觉很不爽。 “是那个人吗?” 装扮成别天恩的画眉僧强力控制内心的不安与愤怒。 那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本事的家伙被他打进磨盘小千世界,原本以为当做肥料,岂知却是一个祸害。 磨盘小千世界是画眉僧苦修多年的佛宝,以一缕佛念相连。 可以说,磨盘小千世界就是画眉僧的记忆之心生命之心。 佛有过去佛、现在佛和未来佛,画眉僧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他是用一生的时光去修炼佛念。因此,磨盘小千世界也可以说是他的时间隧道。 铁心歌在磨盘小千世界里推动时间磨盘,画眉僧早就知晓,只是他不以为意。以他的修行,不认为铁心歌能成功。 直到画眉僧假冒别天恩在忘情楼前假传皇帝驾崩消息,而山江郡以忘情楼为核心爆发无数的斗战,山江郡大势已动,画眉僧便分身无术。 他明明看见铁心歌一刀刀推动时间之磨,却无法返回阻止。 之后就是杨一摸、滕冲先后出现,彻底打乱了画眉僧的布置,才逼不得已以消耗生命本源推动时间流逝。 “真是个可恶的家伙!” 画眉僧的一缕佛念投进磨盘小千世界,隐匿在泥胎暗处。 他每燃烧一次生命本源,铁心歌就苍老十年,而他这缕佛念连带本体,也会耗去一分佛力。 画眉僧绝没想到,当初被自己随便一扔的小人物,今天却要让他大感头痛,骑虎难下。 “快点吧,只要早点结束,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抬头,目光似乎要穿透忘情楼。 似乎感应到了画眉僧的目光,夫人更加笃定更加沉稳的上楼。 三层楼不若二层楼那么杂乱,看过去收拾得干干净净,舞台雅座窗明几净,帷幕屏风浓淡相宜,有七分胭脂色,也有三分雅趣情。 三层楼是艺楼,所有歌者舞女只卖艺不卖身。此刻三楼空荡寂静,仿佛人去楼空。 这倒是出乎夫人意料,夫人的眉眼却并不惊讶,因为她的目标是五层楼。 正要抬腿再上,忽听一个清淡的老声道:“人都来啦,也不坐坐?” 夫人抬起的脚重新落下,站直了身子,向三层楼深处看去。 “我是真老呐……” 说话时,一个老妪自内里缓缓走出,这老妪太老了,头发一大半白了,挽个大髻盘在脑后。背也驼了,靠一根龙头拐杖扶着。 只是老妪五官颇为端正,若是去掉那些皱纹,可以想象,年轻时定是一个美人。 “丫头,你怕是不认识我了,你小的时候可没少缠着我学这学那。” 老妪说这话时,老眼里满是慈爱,就像老奶奶看自家疼爱的闺女。 夫人不接话,冷冷的看着老妪。 “他们都喊我公丑大娘,只有你喊我大娘,少了俩字,亲切!”公丑大家乐呵呵望着夫人。 夫人沉默了一会,轻轻吐出两个字:“无聊!” 大京帝国这片天,可没人敢在公丑大娘面前说“无聊”两字,不止是三层楼有帝国最好的歌姬舞者,更重要的是,大京帝国的太后都要喊公丑大娘一声“师姐”。 帝国包容,太后出身艺楼并不是一件难堪的事,相反,皇帝因太后而对艺楼多有宽容。 夫人是懿容公主,所以懿容公主只喊“大娘”。 但夫人说出“无聊”时,冰冷的脸颊不似作伪,并且不再搭理公丑大娘,抬起脚就要上四层楼。 “丫头,这楼你可不能上,依我说,你先回,等事了啦,我请你看最好的歌舞。”公丑大娘的龙头拐杖伸出,阻止夫人上楼。 “滚!”夫人怒斥,凤翅出,三楼劲风起,杀气弥漫。 公丑大娘突然不见了,再现时,老态龙钟的驼背已去,这是一个中年美妇,神色冷峻,面如寒霜,一条水粉色绫绸带漂浮若水中荇草,宛如凌波仙子。 夫人双手探出,中途变幻,一双凤爪如钩,爪钩带起音啸,迅猛无比冲向公丑大娘。 哧溜溜。 公丑大娘的绫绸缠绕过去,像纷飞的藤蔓,藤上点点粉红,如朵朵桃花,似瓣瓣海棠,疾风骤雨一般涌向夫人。 凤爪已入万花丛,绫绸也已绕上夫人的手臂。 忘情楼外细雨开始淅淅沥沥,这场秋雨呀,愁煞了多少人。 楼外的人群不知楼内发生了什么,一种巨大的恐惧莫名地涌上心头。 簌簌簌,如碎雨撕开狂风,夫人的凤爪肆意践踏,绫绸被凤爪无情搅碎,真就像片片落红,凄惨飞舞。 公丑大娘飘然后撤,直撤到三楼深处,有帷帘挡住,遮住窘态。这一战,公丑大娘败了。 夫人有轻许的喘气,公丑大娘并非闲常人,能在帝国有那么高的辈分,不仅仅是靠舞艺,更还有强大的实力。 “过了三层楼,四层楼会有什么?”画眉僧沉静而凶狠的眼睛盯着忘情楼,直到夫人开始上四层楼,他才将目光移开。 他的目光恶毒而憎厌地扫了西城一眼,自无二寺越过,眺向遥远的南城,又自南城转向东城。 “快成功了吧。”画眉僧轻轻吐出一口气,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山江郡上空还有尸傀在断断续续飞向忘情楼,五层楼顶有阿鬼西门。 阿鬼西门的牵动力和破坏力都是一流,几乎将山江郡变成人间地狱。这很好。画眉僧很满意,不动声色地颔首。 “乱起来吧,都乱起来,山江郡越乱越好!” 忽然,画眉僧的眼光落在地上,空旷的北街上,韩祭酒像失去水分的老虾米,还在地上写字,笔是指甲,指甲已经折了,断了,他就用手指写,手指的皮肉已经磨完了,他就用骨头写。 北街地上,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堂堂大章,字体丰腴,字意流畅,韩祭酒将那篇《论太平策》写到了收尾: 今天下外族强敌,凶残而暴戾,犯疆土而杀百姓者,何故?此其心贪婪奸猾凶暴,惟抢劫财物,掠夺珍宝,奸污妻女,杀我子民得逞,乃民之怯懦所致。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 韩祭酒太累了,他的头昏昏沉沉,他的血管里的血几乎要流尽,但他的心还在跳动,手指还在刻画,就剩最后一句: 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终究是留不得你的。”画眉僧冷笑,手指暗中点去,一道暗芒刺向韩祭酒。 夫人的脚尖已经踏上四层楼,脚后跟随后落下,踩到实处。 四楼是珍楼,顾名思义,四楼聚集了天下无数的珍宝。山江郡是大郡,帝国之中枢,南来北往,东商西客,莫不聚会于此。故而珍宝也多。 夫人目视四楼,和其他三层楼不同,四楼一排排的木架上陈列着一件件稀世珍宝,如果不着急,漫步欣赏,绝对会心旷神怡,叹为观止。 珍楼掌柜是个精明的中年人,穿一身金色长衫,满身的珠光宝气,看起来就是土豪模样。 “鄙人姓金,金银珠宝的金,大伙儿都叫我金掌柜。要说,这珍楼也不是我开的,我可没那份福气,不过是替主人守着一份产业。您要打要杀,不论是谁,我可管不了,这地儿呀,不经打哦。您爱去哪请自便,请!” 金掌柜见人都是一脸的谄媚,俗气得很,话也多,噼里啪啦一通说,也不管夫人爱听不爱听。 夫人冷眼看着金掌柜,眼里有些疑惑。u看书w.uuknshu.o说不打就不打呢?夫人要上五层楼,可没闲工夫跟这么个油皮子闲扯。 “可是呀,我守着这层楼,说什么也要试试,看看能不能将你拦下。”说不打架的金掌柜出手了。 金掌柜不想在四层楼打架,连打架都要挑地方。 无数的珍宝像雨一样飞向已经走上五层楼楼梯的夫人,那些珍宝都似不要钱一般,摔了碎了破了都不可惜。 珍宝都已被炼化过,并不是一般易碎易破的古董之类。金掌柜出手阔气,谁叫他是珍楼掌柜呢。 可阔气的金掌柜并没有讨到便宜,已经炼化成法宝的珍宝打在半途时,夫人一声清啸,凤鸣佼佼,星落月隐,那些珍宝或坠落或倒飞,零零碎碎,散漫一楼。 “我的启光宝塔呀,我的琉璃宝灯呀,我的青玉翡翠呀,我的鸡红珊瑚呀……这,这,这怎生是好……” 金掌柜满眼都是苦水,哪一件珍宝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更何况这些珍宝都是经过炼化的法宝呢。 “我,我……再打!”又是一通法宝打出,一只鹿角觱篥,一面犀牛皮鼓,一个水晶酒杯,一颗长寿仙桃。 金掌柜的法宝多,琳琅满目,打出去就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要是让那些收藏古董爱好珍宝的行家看到,还不跺一脚碎一口,指着金掌柜的额头破口大骂:“你、你个败家子!” “真是无聊!”夫人厌弃地斜视,凤翅旋起一股飓风,所有的珍宝就被搅进飓风中,飓风中一只凤爪击中猱身前攻的金掌柜。 金掌柜倒飞了回去。 第158章 3杀 夫人击退金掌柜,一只脚终于踏上五层楼,连画眉僧都长长吐出一口气,只是无二寺那边可能不大为妙。 “希望能快点解决,那么,一切都该结束了。” 夫人站在五层楼的入口处,五层楼很空阔,夫人也是第一次进入五层楼。 五层楼里南流和宝月你来我往打的不亦乐乎,看起来势均力敌,谁也不能打掉谁。 元丰皇帝很是淡定,连正眼都不看南流和宝月的斗战,似乎并不关心两人的胜败。 其实南流的身姿相当曼妙,伴随琴弦发出的音符,于翻飞穿插中,犹如飞花,人与琴就此合一。尤其一张冷艳的脸,看上去如一支冰海棠,几分冷艳,几分孤傲。 宝月却是十分的享受,能跟这么个美人过招,正合他的心意。 两人来来往往,宝月无数次试图去触摸南流,可南流偏偏不给他如愿,每每在触碰的一刹,南流像流动的音律避开去。 越是这样,宝月就越是心痒难受,就越是想一亲芳泽。 “美人,你说你这样飞来飞去可不累啊,要不我们坐下谈谈?”宝月征求南流的意见,这和尚怕不是脑子有问题? 一层楼在打,五层楼顶在打,整个山江郡都在斗。宝月都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没办法,谁叫宝月贪色呐。 元丰皇帝冰冷的眼光再无一丝曾经的柔和与慈爱,也许经过了许多年,离开皇宫的懿容公主再也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了。 “你不是从前的你。”元丰皇帝好像不认识懿容公主。一个公主,连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居然从一层楼杀进五层楼,这怎么可能? 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谁会相信皇帝亲身陷入层楼?谁又会相信这个掉进陷阱中的人就是当朝皇帝呢? 懿容公主不回答,都到这份田地上,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你一定要这么做?”元丰皇帝盯着懿容公主,“为什么?” “因为……”懿容公主往前走上两步,拉进与元丰皇帝的距离,“你非要知道原因?也许你知道真相后会后悔的。” “他怎么做是他的事,可你,不应该!”元丰皇帝的威严在语气上充分体现,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弥漫开来。 “他”当然是指别天恩,在元丰皇帝看来,别天恩要谋反要割据一方,是可以说得过的,毕竟人人都有野心。但懿容公主是皇帝的妹妹,大京帝国的公主,竟然也要谋反,这就是不应该。 可元丰皇帝似乎忘记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女子三从四德是他这个做皇帝定下的,规矩不能破,规矩也不能改。懿容公主嫁给别天恩就是别天恩的老婆,跟皇帝没有半毛关系。 “没有应该不应该,事实是你来了。”懿容公主面色异常平静,像看一个无可逃脱的可怜的猎物。 她耳朵稍稍竖起,因为她在接听画眉僧的指令:“杀了他!” 于是,懿容公主出动了。 “你说你还剩几条命?”铁心歌瞅着黑猫,满脸都是真诚的询问,连猪肚眼都充满着无邪。 “你快要死的人,还不甘心?”黑猫戏谑的望着铁心歌。 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弯曲的驼背,颤巍巍的大腿,这么个老态龙钟的家伙,还有什么资格装嫩? 黑猫影像变幻,就变成了小沙弥子尘。轻轻掸去衣袖上的灰尘,好像还吹了个口哨,听起来却是猫咪叫。 “快死么,看看谁先死吧。” 铁心歌忽然前冲,似乎早就料到对方还要垂死挣扎,小沙弥子尘快速的后撤。 单论地形,必然是小沙弥子尘熟悉,他的后背就是寺门,他退的方位也是寺门,一切都是正确的路线,他不认为铁心歌能得逞。 但他忽然看见铁心歌狰狞的面容挂着一丝奸猾,他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他还在后退,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退不出去。 这是磨盘小千世界,进得来出不去。寺门就是寺门,门外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寺门其实是一堵墙,小沙弥子尘将后背贴上了墙。 噗嗤~ 杀猪刀刺进小沙弥子尘的咽喉,没有血喷出,这是意料之中,却有泄气的呲呲声,喉咙往外冒气。 小沙弥子尘又死了一次。 “我等着你,你说你还有几条命?” 铁心歌喘气,腰更加挺不直,双腿前后左右的晃动,快站不稳了。 时间比任何杀手都残酷,生命在时间磨盘中,比一颗黄豆好不了多少。 但铁心歌还在坚挺着,等待着黑猫下一条命。 这个法子很笨,只要杀死黑猫,等于杀死了小沙弥子尘。不管黑猫有多少条命,九条也好,九十条也好,总有杀光杀尽的时候。 问题是,铁心歌能不能坚持到生命时间走完前干掉黑猫。 “吓,真不错,你都快死了还要我陪一条命,等你临死前,我会慢慢折磨你,你说是享受抽筋好啦,还是比较容易接受剥皮?那个人很享受剥皮。” 黑猫果然又活了,弓着腰身,闪着邪恶的眼光,恶毒的诅咒,远远的跳到泥胎菩萨肩膀上。 “你还是害怕了。” 铁心歌开始抚着胸口咳嗽,他太老了,有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很难受的干咳。 “吓,我会害怕,你若是再能杀我一次,或许我会害怕,但现在不是,因为你真的太老了。” 黑猫色厉内荏,要说放胆一博,至少目前还不是时候。估计那家伙还有一战之力,所以黑猫只做口头上的进攻。所以黑猫也不变成小沙弥子尘了,至少这样可以将自身受攻击的目标放小。 “那我就再杀你一次!” 铁心歌开始冲刺,可是他真的太老,腿已经抬不起来,步子也迈不动了,握刀的手腕不停的发抖。 “看,你确实杀不了我。”黑猫很谨慎,不敢贸然对冲;黑猫更自得,尽情的奚落嘲笑。 “杀~” 铁心歌前冲,可惜站不稳,身子向前倾斜,堪堪要跌倒,手中的杀猪刀顺势甩了出去。 “你看,连武器都没啦,怎么杀我……” 黑猫显得很得意,一猫身,避过抛过来的杀猪刀,正想放声大笑,才一张嘴,忽然噎住了。 黑猫的嘴巴到喉结被一颗枣核塞住了,枣核是从嘴巴打进去的,一路向前,攻破了黑猫的喉咙,腹部,然后从屁股打出。 枣核是从铁心歌嘴巴射出的,再射进黑猫的嘴巴里,再从黑猫的屁眼射出,想想是不是有点恶心。 枣子坡出枣子,张婶其实一点都不吝啬,离开枣子坡前一晚,张婶偷偷在铁心歌腰带里塞满了枣子。 喉咙里的浓痰是假,不过是迷惑黑猫,吃完枣子将枣核留作暗器是真。 “画眉僧,我知道你来了,而且你就藏在黑猫里面。现在你也出不去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也出不去,这时间磨盘确实有些诡异。当然我还有些问题没弄明白,你不是你,你又是谁?” 最后这一句是说给画眉僧的,很玄,一般人定然是听不懂的。 虚空处黑雾凝聚,缓缓凝出黑猫,黑猫再变,小沙弥子尘再现。 但开口口音却不是子尘的,的确是画眉僧的。 “你都说对了,我的确小看了你。我是我,我当然又不是我。我是谁?你不妨猜猜。” “不想猜呀,累。” 真是累,如果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又是打架又是杀猫,谁都会累。 “累了就不打了吧。”小沙弥子尘张口说道,声音自然是画眉僧的,“你看看时间谁也拉不回去,你会死的。” “我会死,那你呢?”铁心歌叉着腰。 “我是佛呀,我不会死。”画眉僧夸张的笑。 “是吗?那我就杀佛!” 铁心歌忽然暴起,左手砍柴斧,右手杀猪刀,双刀并砍。 “狂徒,还不受法!”画眉僧手掌平推,打出一掌佛印。 佛印很是凶猛,就像一座小山碾压而下。小沙弥子尘的嘴角已经露出无耻的讥讽,那张狰狞的脸在子尘和黑猫之间不断变换。 “不三不四。”铁心歌默念,“不四不三。” 这个邋遢老道人在枣子坡无意传授的身法,又加上铁心歌自创,虽然时灵时不灵,但他还是要赌一回。 这次又成功了,铁心歌的身子忽然滑开,险之又险避过佛印,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小沙弥子尘的身后。 轰~湃~ 轰天锤长驱直入,带起音啸,击碎小沙弥子尘天灵盖,一路顺下,直至下颌。 小沙弥子尘的头颅碎了一地。 喵呜……黑猫惨叫,又死了一次。瞬息之间,一共三杀。 铁心歌挺胸屹立,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箜箜箜。 铁心歌听到磨盘小千世界外传来的响声,虽然他还不清楚那是什么在响,但他已经发觉有一丝晦明的光霞在朦胧中闪烁,而这光霞在将时间倒流。 时间倒流,uu看书ww.uukansh意味着从未来回到现在。那么很多疑难也就迎刃而解。 为什么画眉僧能进入磨盘小千世界而出不去? 因为画眉僧和他铁心歌一样,都处在未来,而未来是无法回到现实,所以画眉僧也同样出不了这个封闭的时间磨盘,即使他是这时间磨盘的主人。 还有些疑问必须要问画眉僧,铁心歌虽然心里急迫,但他还是表现出不同于常人的少年老成。 他在等。 滕冲等不及,西城的尸傀越来越多,意味着死的人也越来越多,这可都是山江郡的父老乡亲呀。 虽然不明白尸傀从哪里来,但滕冲现在只信奉一点,府主让他死守西城,他就不会擅离西城;府主让他盯死无二寺,他就一定不会放过无二寺。 因为他是军人,铁血军人,西大营铁军。 那只可恶而诡异的黑猫钻进了金身菩萨像中,他就要砸开金身菩萨,找到那只黑猫,况且滕舞就是被那只黑猫施的毒。 沉重而冰冷的铁槊一次次砸在金身菩萨身上,迸射出飞溅的火花,发出箜箜箜的震响。 金身菩萨先被杨一摸一通乱抓,累累伤痕,被一道道爪印切割得惨不忍睹。 更为主要的是,杨一摸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本能,能够摧毁金身菩萨。 虽然杨一摸昏迷,但滕冲接力。现在金身菩萨又被滕冲一次次挥槊,纵然金身菩萨有加持佛法,也无力承受这般的攻击。 喵呜…… 滕冲隐约听到一声凄惨的猫叫,这愈发增加了他的信心,铁槊再一次砸下。 第159章 帝国铁军,悍不畏死 山江郡东城外,杀声振天。百三十里外的漫天嘶吼像滚滚雷霆声振山川,惊天动地。 这注定是一场死亡的比赛。 东大营重甲军和矬子寇就在幕水之畔两箭里的平滩展开厮杀,双方共投入了十几万大军,没有谋略,不要战术,就是一次次像绞肉机一般的战场投放兵力。 以三万对十万,这注定是一场不公平不对等的悲壮战斗。 “大将军,这是第七批了,也快打没了。”副将麦子雄的马头差了唐大钺半个身位。 战场狭窄,容不了更多人,每次投放三千铁军,七批就是两万一千。 幕水不宽,水流不湍,又值秋季,水位下降,便于渡过。 幕水对岸,矬子寇黑压压如黑云压城,骤雨急来。 山江郡以东,沿万江东去,再无险关,幕水只能算是不算险关的东大门要塞。 守不住幕水,东大门就会暴露在矬子寇的攻击之下。因此东大营于此,没办法退,也不能退。 “擂鼓,再战!”唐大钺沉声下令。他是军人,他的职责就是战斗。 麦子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又有一种刚毅和勇决,第八批重甲军冲进河滩。 与其说那是战场,不如说那是地狱。从高地俯瞰,威武凶悍的帝国重甲军和凶残矮壮的矬子寇混乱绞杀,不要阵列,不要接应,完全就是肉搏:刀剑入肉,血水飞洒。 到处都是断肢残臂,到处都是滚动的头颅,到处都是砍出裂口翻卷刀刃的兵器。数万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偏偏这战场还不能清理,还不能撤销,矬子寇玩命似的要冲过幕水,东大营重甲军悍不畏死守卫幕水,幕水就成了血河,血水里漂浮着无数尸体,尸体几乎要塞满幕水河道。 除了最初的猝然冲击占了便宜,击毁矬子寇前锋营外,东大营就再没有占据上风,当然双方势不均力不敌,兵力悬殊,但东大营没有后退半步,胜负的关键就似乎只剩下最后一点:谁不怕死。 谁不怕死,谁就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取得战斗的最终胜利。 唐大钺知道,这已不是一场简单的战斗,这是一场战争,波及到整个帝国安危的战争。 他不知道此刻山江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种种迹象表明,山江郡一定有大事发生,而他,决不能放过矬子寇一兵一卒过去。因为他明白,矬子寇进城,将加速帝国的危机。 别天恩和他唐大钺是生死的弟兄,那道虎符是他们之间约定好的,见符如危。 自古以来兵不厌诈,虎符是真,但用虎符调兵是假。虎符一出,必有危难。 真的重甲铁骑已死,替代者传的也是假令。唐大钺假戏真做,假装北征,待斥候回报,这才杀过回马枪,痛斩矬子寇前锋营。 “将军,我去!” 战斗已持续了一整天,黄昏时,细雨在秋风中愈发的冰冷,斜斜的织着,像在画一幅抽象的朦胧的立体画。 就在这个画面里,麦子雄提着枪冲了下去。 枪是点钢枪,锃亮的枪头,黝黑的枪杆,配上麦子雄的重甲铁衣,在秋风秋雨中,说不出的雄壮和悲怆。 马似风,人如箭,枪挑一条龙,介天怒吼中,麦子雄一路纵横,枪头戳点砍劈,数十名矬子寇横飞斜倒,惨嚎不绝。 沿着幕水来回杀一趟,麦子雄已是全身血水淋漓。 嗷嗷嗷。 一名矬子寇头领暴跳如雷,摇动长刀,嚎叫冲向麦子雄。 “犯我帝国者,死!” 麦子雄仰天怒吼,那矬子寇头领微微发怔,冰冷如寒冰的铁枪已到,噗~枪尖入胸膛,麦子雄奋起一挑,矬子寇头领飞向空中,胸口一注血箭喷洒而下,再摔下,撞翻了五六个矬子寇。 麦子雄的肩胛镶嵌着长刀,刀入肉一寸,肉没刀身。麦子雄左手拔出长刀,刀刃上附带诸多碎骨,碎骨混着血肉,狰狞可怖。 “哈哈,东魆贼寇,谁敢前来受死!”麦子雄长啸破天,矬子寇无不肝胆俱裂,面如死灰。 “杀!”麦子雄再吼,然后再次驱马冲杀。 “帝国铁军,悍不畏死,好男儿!”唐大钺面如重枣,气似沉山。 无论麦子雄多么勇敢,多么强悍,这一次冲杀,注定回不来了。 南城外,八卦嘴,近黄昏,麦子秋忽然心口一痛,眉毛轻挑,眺望东方。 “好男儿!好兄弟!” 说完这句话,他才放下手中的利箭,箭簇已经划破他的手掌,有汩汩的黑血冒出。 箭簇上涂了毒。 麦子秋眉头又是一皱,自腰带里取出一颗化毒丹塞进嘴里,毒非剧毒,丹也非灵丹,勉强可以压制。 面前摆着一副沙盘,沙盘上八峰峥嵘,峰谷之间,各有小旗,旗帜红色。 “乾南坤北,天地定位。”麦子秋沉静如山。 他是南大营主将,即便心有所感,也要心静如水。 沙盘忽而变化,八峰齐动,似乎天地都在迁移。 峰动旗亦动,八卦嘴地动山摇,八峰之间,深涧无底,无数的矬子寇坠落深渊。 “西艮东兑,山泽通气。”麦子秋手掌于胸前东西交错,吐气如风。 沙盘之上居然起风雨,俄而八卦嘴风雨大作,泽气于山,为山为雨;山气通于泽,降雨为水为泉。 当此时,山洪汹涌,雨水成河,进去八卦嘴的矬子寇挣扎呼叫,全然无济于事。但见洪水之上,漂蜉死蝣,无计其数。 前方山势变幻莫测,气韵奇崛,峰峦叠嶂,皆若隐若现,宛如云中仙境。 宫柒却不敢再进,足足有一万兵马,如泥牛入江,有去无回。 身后宝界寺传递速度有所减缓,宫柒疑惑,不解为何,疑问的眼光投向矬子寇中军大将。 此次东魆岛暗袭山江郡,那是下了血本,不仅是画眉僧准备了十六年,这次虚空运送传递过来的人马就以数十万计。如若失败,东魆岛这买卖可就折本大了。 此次自宝界寺传送过来的南路军,统帅是宫肆,宫柒是副手。现在宫肆生死不知,当然多半是死了,所以统帅自然换作宫柒。 宫肆和宫柒是亲兄弟,所谓的亲兄弟是指一个娘胎出生的。 此次入侵大京帝国,图谋已久。岛主暗中当出话:谁先入城,谁为大陆王。大陆王虽好,可要有命去享受。命如果没了,拿什么去做大陆王。 宫柒不似宫肆那般莽撞粗鲁,东魆岛太子九人,谁都有可能做大陆王,但只有那个命最硬活得最长的,才有资格做中土王。 宫肆若未死,大可冲锋陷阵;宫肆若死,便少了个竞争对手,哪怕宫肆是宫柒的亲哥。 宫柒的脸上现出一丝残忍。 “七公子,大军不进,又无他道,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二公子进城?”矬子寇副头领急着跺脚。 宫柒不语,他在思考。 麦子秋的脸色开始发黄发暗,本来清癯的脸颊显得浑浊。他展开手掌,被矬子寇中军大将箭矢射破的手掌已经脓肿溃疡。 毒不是剧毒,但慢性毒的后遗症更严重。毒线沿着掌心向手臂延伸,已经越过手肘,向肩膀漫去。 “压不住么?”麦子秋的眉毛拧出一滴水,那是一滴秋雨。 以他的功力,压制住毒线不是难事,甚至多些时间都可以逼出箭毒,可他没有时间。 时间于他,每分每秒都是奢侈品。他坐镇八卦嘴,就必须守住八卦嘴。 他不知道东边怎么哪,他只是心痛,仿佛被剜去一瓣心房,空荡而失落。 他的悲哀并不显露在外表上,但心的痛感却莫名而真实。 他应该能猜到麦子雄~他的亲弟弟,可能已经战死。如果东边守不住,他更不能放开南边。 “唐大将军,希望你能守住。” “七公子,探子传来消息,八公子入城了。”中军大将接收一名矬子寇传来讯息,靠近宫柒低声说。 “老八?”七公子脸色阴沉,非常难看,“怎么可能?” “消息说是从西城无二寺进去的。”中军大将一副义愤填膺痛心疾首的样子,“岛主就是偏心。” “偏心?呵,真就是偏心。”宫柒也很愤怒,愤怒往往会让人冲动并失去理智。 东魆岛高层早就部署了计划,其中一个关键就是在山江郡西城布点无二寺。uu看书 wwuukanshu.om 无二寺主持是宫捌的师傅,哪有师傅不把好处留给弟子的。 “作弊,这是作弊!严重的作弊!老天爷,你就是不公!” 气急败坏的宫柒的脸已经发黑,没有一丝血色。 他是宫氏家族的七太子,这不错,可他也明白,和宫贰、宫捌等相比,他和宫肆是庶出,庶出的地位就要低人一等吗? 宫柒几乎要发躁发狂,他再也难以按捺心中的愤怒,他要证明给东魆岛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家族看看:谁才是宫氏家族最有本事的太子。 “传令,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冲过八卦嘴,夺取山江郡!” 麦子秋的毒线已经上升到肩膀,毒线一旦越过肩膀就会急转向下,攻入心脏。 缓缓吸口气,麦子秋将毒线暂时压住。可仅仅是暂时,因为他不可能也没功夫去压制,他要发动阵法。 “上震下巽,雷风相薄。” 沙盘猛然风起云涌,小旗化作风雷,雷风相薄,其势相迫,雷迅风益烈,风激而雷益迅。 霎那间,八卦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死战就此展开。 宫柒的眼睛都发红了,像凶猛的野兽一头扎进丛林。 漫山遍野的矬子寇叫嚣着怪叫着,像泥石流滚进八卦嘴。 “阳离阴坎,水火相射!” 沙盘如混沌,红旗招展,离火熊熊,坎水漶漶,水得火以济其寒,火得水以增其热,水火不相,生生不息。 阵法已然发动,麦子秋端坐沙盘前,如一尊雕塑,静默在秋雨中。 第160章 小人物 敖挺其实一直没有离开韩祭酒,他奉命护送韩祭酒出城,结果在南城外走了一圈又回城了。 再也没有接到府主的新命令,那么,敖挺的任务仍然是护送。 可以说,韩祭酒一日不离开山江郡,敖挺的任务就始终还在。 当韩祭酒舌战画眉僧时,敖挺就在他身后不远;当府主别天恩剑指韩祭酒时,敖挺的额头开始冒汗;当山江郡的老百姓肆意攻击韩祭酒时,敖挺彻底懵了。 护还是不护,敖挺不知何去何从。 他有命令在身,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他很奇怪,既然府主要韩祭酒死,为何还不撤销挂在他脖子上的那个命令?难道府主忘记了?那可不会,因为府主的记忆力很好,行事风格严谨周密,这种忘记的事是从来就未发生过。 今天的府主好生奇怪。 韩祭酒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有一身修为,为何任由那些平民百姓殴打辱骂?但凡他动动手脚,那些人就会头破血流甚至小命不保。 或许他觉得内心有愧,或许他不想伤害那些百姓吧,总之,这是个奇怪的人。 当人们攻击韩祭酒时,敖挺并没有伸手阻拦。 他的任务是护送,护送当然包括保卫韩祭酒的生命安全。 但府主明显是想韩祭酒死,这又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也是一道考验他敖挺智慧的难题。 “倒是有些骨气。”敖挺心里却对韩祭酒生出了一丝佩服。 本来僵局就这么持续维持下去,敖挺也不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毕竟韩祭酒不出城,他的护送任务名义上也就没有实施的可能。 转折是发生在香象和宝月两个和尚出现时,香象不止一脚踢倒了韩祭酒,还一脚踢晕了胜小弩。 “敢打小姑娘。”敖挺非常不忿。 他没有所谓英雄救美的想法,他就是觉得打女人不对,尤其是和尚打女人。 但他的功夫在强大的修行者面前实在显得稀松平常,他没敢跳出去直怼两个和尚,而是悄悄地挪动脚步,将身子靠近一点点。 “谁再敢打韩祭酒,老子可看不下去了。” 敖挺给自己打气,并且在内心充分表达自己的正义感。 然后,他看见夫人像一只凤凰走进了忘情楼。 他的眼睛迷惑了,和所有的山江郡百姓一样,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如此的荒诞,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尸傀、和尚、夫人、修行者…敖挺的大脑似乎缺氧,这些场面是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他疑心眼前的大变故是否是真实的。 他使劲咬着嘴唇,痛感一点不缺。 这是真实的。 敖挺突然想吐,但他忍住了。他没有那么雄伟的理想,也没有宏大的志向,他就是一个军人,极为朴素的军人。 也许韩祭酒是无罪的。 他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住了,后背起了一层细汗。 如果韩祭酒真的是罪大恶极的奸人,他怎么会在地上写出这么一篇血文? 文人气节,至死不渝。敖挺读过两年书,他懂得这个道理。 既然我有令在身,那就坚决执行命令。敖挺将胸脯挺起来,他努力地说服自己。 “府主看起来气色不大好,难道是因为听到皇上驾崩的消息而过度悲伤?好像也不是呀…” 敖挺虽是粗人,到底读过书,有些见识。 “府主和平常很不相同。” 敖挺弄不明白,弄不明白就越想弄明白,这可能就是他的性格。 “怎么看都不像是府主。” 敖挺再次被自己的大胆想法吓住了。 “嘤~” 胜小弩这个时候悠悠转醒,她的腰还很紧很痛,香象可不是宝月,对小姑娘出脚太狠了。 幸好骨头没断,胜小弩还能艰难地爬起来。她看了一眼敖挺,敖挺也看着她,只不过面无表情。胜小弩也没表示,眼光投向韩祭酒。 “爷爷…”胜小弩又要哭。 韩祭酒的手指磨没了,血肉也磨没了,正在用手指骨写字,骨屑洒在街面上,触目惊心。 “不要动他。”敖挺及时阻止了胜小弩的行为。 “爷爷…” 胜小弩虽然不知道韩祭酒在写什么,但她还是听从了敖挺的劝阻。 韩祭酒已经快要写完最后一行字了,敖挺也没读懂那篇血文,但他猜到了大概意思。 “好像说的是有些道理…” 敖挺思考着,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电光火石中他没有多想,本能地架起了腰刀。 刀尚未出鞘,就已经被击穿一个洞口,就仿佛一道邪恶的闪电破刀而过,然后,敖挺直挺挺地挡在韩祭酒的身前。 他的胸口破了一个洞,有血水自洞口中喷出。 胜小弩惊呆了。 敖挺痛苦地看着远处高头大马上的别天恩,终于迸出一句话: “你不是府主…” 匡府地牢中,刘三爷终于搬开了最后一块砖头,这还多亏了小四爷。 自进入匡府被关进幽暗潮湿的地牢中,小四爷也不哭也不闹,像换了个人似的。 当然小四爷本质上还是个傻子,在这种处境中不可能为刘三爷提出更好的建议。 开始还有匡府下人送些食物和水,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地窖的铁门很厚很坚固,从外面锁住,所以刘三爷根本就没有撬门逃跑的可能。 刘三爷没有坐以待毙,这种情景下终于焕发出御史台的执拗,他开始剥墙挖砖。 一开始是他一个人挖,手指都挖破了也没撼动那口砖。 “难道要困死此处?”刘三爷重重叹息,他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小四爷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冲了上去,五指伸开,就像搬积木一样,轻而易举地掏出一块砖头。 “小四…”刘三爷惊讶地张嘴结舌。 可惜,小四爷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后又恢复了常态,蜷缩在一角,傻呆呆的,好像在思索什么。 “老师…” “什么?小四,要不你再来一下?”刘三爷燃起了无限希望,希望就是小四爷。 “老师…”小四爷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 刘三爷摇摇头,继续他的挖墙工程。墙很厚,他的力气却有限,所以工程进展并不如意。 就在刘三爷束手无策时,小四爷又冷不丁地冲上去掏出一块砖,接着又恢复原样,弄得刘三爷瞠目结舌,无所适从,只能苦笑。 小四爷如此反常,刘三爷根本就弄不明白,但只要小四爷能够持续地间隔爆发,刘三爷相信一定会挖开这面墙。 地牢无日月,刘三爷根本就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少天,他的胡子长了,小四爷的胡子也长了,两个人就像两个老头。 虽然没有食物,幸好地牢潮湿,从上面滴下水滴,有水还能熬几天。 之后小四爷爆发的频率明显加快,次数也多了起来,再厚的墙也架不住小四爷的狂暴,当小四爷再一次爆发后,刘三爷终于看到了光亮,来自地牢外面的光亮。 刘三爷已经很虚弱了,当他伸手去拉小四爷时,他的手就像被烙铁烙了一下。小四爷的手掌很热,但绝不是那种生病时的发热。 “小四…”刘三爷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师…”小四爷好像只会这一句,他从地牢里钻出,却又迷茫了。 刘三爷饿坏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吃的。当他转出去时,走进堂屋,他惊呆了。 屋里全是棺材,足足有二十多副,不过那些棺材都被打碎打烂了,甚至地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似乎还没风干,发出恶心至极的臭味。 刘三爷的食欲完全被扼杀了,他想吐,可是干呕了几下实在吐不出来。他一抬头,看见小四爷痴痴呆呆地往外走。 匡府的人全死了吧。刘三爷这么想着,他不敢多停留一刻,uu看书 ww.uasu 追着小四爷出了匡府。 走出门才知道山江郡全变了,要多乱就有多乱,更有散发着尸气的尸傀到处抓人吃人,四周街道简直就是一个地狱。 “小四,快回来。”刘三爷着急,他想追上小四爷,不想关了太久,体力跟不上,一个绊脚,摔倒地上。 呼~ 一道黑影闪出,却是一头尸傀,狰狞咆哮地冲向刘三爷。 “完了…”刘三爷悲哀地想哭。 尸傀却是越过刘三爷,继续向前冲,刘三爷一扭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洪教头。 洪溪的头发散了,衣服破了,皮开肉绽,狼狈不堪,他被两头尸傀围住,即便他是修行者,也根本架不住那些尸傀的轮番进攻。况且尸傀本就是死人,死人是不怕再多死几次的。 洪溪看起来油灯将枯,他被两头尸傀逼到了墙角,他的仅剩的一条手臂也打折了,一条大腿也被打断了,他负着墙壁,还在顽抗。 两头尸傀已经让洪溪架不住,第三头尸傀再冲过去,洪溪必死无疑。 “奶奶的,老子看起来也要做头尸傀了。” 洪溪也悲哀地想哭,他似乎看到了刘三爷,他在被尸傀同化的最后一刻,空洞的眼眶里流露出一丝愧疚。 但是,奇迹发生了,小四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他掏出了那把弹弓,一连三发,三颗石子打中三头尸傀的脑门。 那向前冲的尸傀奔跑着前仆,另两头尸傀挥舞着僵硬的手臂应声倒地。 洪溪死里逃生,一双瞎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小四爷。 第161章 小人物(续) 茶老头的凉茶铺离忘情楼有点距离,但还在郡府亲兵的包围圈中。 茶老头的生意停了,可老习惯还保留着,茶壶茶杯不知被他手里的抹布擦拭了多少遍。 “来碗热茶。”许是秋风凉秋雨冷的缘故,唐湜想喝碗热茶。 不是唐湜不愿看到忘情楼的最后结果,而是他觉得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茶老头温和的看着,冲好一碗热茶递过去。 “喝完好赶路。”唐湜低头喝茶,头也不抬。 “四门都关啦,走那边?”茶老头又开始周而复始的擦茶杯,好像什么话都没说过。 “金木火土。”唐湜喝完了热茶,脸色红润了一些。 金木水火土,五行才不缺。唐湜说出金木火土,既是监探的切口,又是暗示一条出路~水路。 水路在北,唐湜是要出北门,走万江水路。万江上有北大营水师,距离山江郡应该是最近。 “北筒子街,烟花铺子。”茶老头收拾茶碗。 唐湜的地位高于茶老头,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当山江郡明梢暗桩几乎被一锅端时,唐湜还是找到了一处暗线。 唐湜抬头看四周,眼光转到北筒子街方向。茶老头举起茶碗,眯起眼,似乎在检查茶碗有无破损。 然后,唐湜就看见三个年轻人有些紧张更布满坚毅地朝亲兵列队走去。 “可都是好后生,莫辜负了。”茶老头老眼中闪着水花。 唐湜点头,点头有点重,于是那颗大头就垂下很难抬起。 三个年轻人快接近亲兵时,忽地一声不发开始冲刺,就像三头发狂的牛犊。 郡府亲兵早做了迎接冲击的准备,分出七八个去阻截。 唐湜低着头快步向缺口走去。三个年轻人已经冲过去,撞到了几个亲兵,又有几个亲兵提着刀横过去,三个年轻人一言不发,和亲兵纠缠在一起。 那缺口一阵忙乱,众亲兵忙着围堵三个年轻人,唐湜拔腿冲出缺口。回头看时,三个年轻人已经倒在血泊中。 府主下令,有擅自逃离者,杀! 唐湜不知道,那三个年轻人是茶老头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老三。 三个年轻人实在普通的不得了,他们甚至不会什么武功,平日里他们辛勤劳作,根本就不清楚茶老头除了父亲这个身份外,竟然还有别的身份。当父亲要求他们那么做时,没有一个儿子提出异议,虽然他们知道结局可能就是死。 北筒子街烟花铺子,铺子门紧闭。唐湜走过去时,门开了一条缝,唐湜的大头就从门缝里挤进去。 “我不管你是谁,为什么要出城,我只要你记得,查家三个儿子没啦。”烟花铺子老板岁数和茶老头差不多。 原来茶老头姓查。查家死了三儿子,可见事情紧急程度。烟花铺子老板不是真的要让唐湜记住,而是告诉唐湜一定要活着把消息传到北大营。 “唐缇。”唐湜只报了名字。 唐家在山江郡是除了府主外最响亮的姓,唐湜以真名相告,自是犯了忌讳。 烟花铺子老板似乎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像呆鹅一般的大头是唐家的人,稍稍一愣。 谍报最重要的一点,无论在什么境况,都不可以真名相告。 然而,唐湜似乎忘了这个规定,他居然告诉一个陌生人:大头是唐缇,唐缇就是大头。 然后,唐缇动了,唐缇的手指不仅会接发信息,还会杀人。 一柄小刀刺在烟花铺子老板的胸口上,血水喷泉一般,烟花铺子老板软软的倒地,帽子脱落,露出光头,原来是个和尚。 “你,你怎么看出的……”和尚只有吐的气。 “因为你太蠢,而我杀人前喜欢告诉对方,我是唐缇。”唐缇非常自信。 从走进烟花铺子开始就发觉不对,满城都在闹鬼,北筒子街却异常平静,仿佛尸傀根本不知道这里。 更重要的是,烟花铺子老板居然那么动感情的让他记住查家三个儿子因他而死。 谍报不是不讲感情,而是根本不能讲感情。唐缇唐瞭兄弟相会时,也仅能目光交流。 所以和尚该死。 唐缇走进后房,果然,烟花铺子老板一家五口并两个伙计全部惨死。 和尚潜伏在暗处,山江郡到底埋伏了多少和尚?唐缇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 唐缇离开烟花铺子,现在他只能靠自己出城了。 北门临水,出北门就是万江,所以北门也是水门。幕水自大幕山发源,形成暗河,自城中穿过,出北门,入万江。 山江郡百姓都知道有幕水这条暗河,但没人真正进入过暗河。暗河长的什么样,在城中怎么走都无从知晓。只有一点,暗河的出口就在北门的下方。 唐缇走进了鱼肆,鱼肆弥漫着江风鱼腥气息。 这条街靠近城墙,城墙外就是万江。 万江上营生的渔夫,打来的鱼就贩到鱼肆上卖。鱼肆上空无一人,喜欢凑热闹的去了忘情楼前广场,去了就回不来。没去的见闹鬼,也都躲进家里,打死不出头来。 渔老大姓刁,绰号刁子鱼。唐缇是在鱼肆的伙房里找到他。 “我要出城。”唐瞭看着渔老大。 “我姓刁,外界都称呼一声刁子鱼,既然是刁子鱼,当然是会刁难。”渔老大大马金刀的坐着高凳子上,面前低矮的桌子被一个大盆占据着,盆里养着一头锦鲤。 “我要出城!”唐缇的大头很庄严,也很神圣。 “妈的,”渔老大狠狠的甩手,“遇到个吃朱砂的。” “我要出城!”这次唐缇手中多了块牌子,一个令牌,郡府的令牌。 宁跟阎王斗,莫触衙门头。古话充满着处世哲学,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渔老大也微微蹙眉。 “关门了,出不去。” “水路,暗河。”连说三句同样的话,唐缇终于说了句新鲜话。 “那也出不去。”渔老大放松了心情,也放缓了语气。 唐缇的眼睛就盯着盆里的锦鲤,一言不发。 气氛顿时显得沉闷,尴尬。许久,渔老大终于沉不住气,有些温怒,有些气恼:“进去可能就出不来。” “与你无关。”唐缇也放松了。 “你这个人,我再不想见到第二次。下次我看见这么个大头,我不转身跑我是你儿子。” 渔老大双手扶在大盆边沿,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那条锦鲤不见了。 大盆镂空,下面是黑暗的深洞,隐约听得到水流的声响。 “或许还会见面的。”唐缇心里充满着一股暖流,跳进黑洞里。 “或许吧。”渔老大说这句话时唐缇已经听不见了,伙房又恢复了原样,盆里的锦鲤欢快的游泳。 门是被一脚踹开,郡府亲兵冷眼看着渔老大:“细作呢?” “什么?”渔老大不懂,惘然看着亲兵。 亲兵不理会渔老大,开始翻箱倒柜,但伙房本就小得不能再小,连灶台加橱柜在一起,也就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住人。 “你在看什么?” “看鱼。” “看鱼?鱼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有人来过吗?”一个矮个子亲兵摇着长刀恶狠狠地问。 “有。” “人呢?” “又走了。”渔老大又开始看锦鲤,手漫不经心向外挥动,示意那些亲兵离开,“往西边去了。” “西边很好,是极乐世界。”矮个子亲兵将长刀刺进渔老大的腹部,血水流进盆里,锦鲤染成了红鲤。 暗河真是暗,幸好是秋季,水位下降得厉害,唐缇甚至都可以在河中蹚水行走。水齐腰深,可异常冰冷,像冰水。河道里空气也很冰冷,像凝结了一根根的冰棱。 顺着水流没走多久,唐缇就开始哆嗦。一阵阵刺骨的冰寒不比刀子扎进好受多少。但唐缇不能停,一旦停下,他怕自己就冷成冷水鱼了。 难怪渔老大不放自己进来,可不全是刁难,一般人真没法呆。 “刁子鱼嘛,也不算难听的绰号。”唐缇尽量去找些闲话,这样可以减轻冰冷的痛苦。 山江郡的谍报系统自成体系,所有影谍又称暗子都是单线联系。 唐缇是上线,茶老头是他的下线,渔老大是他的另一条下线。 现在山江郡的谍报系统几乎全被破坏,茶老头那条线已经彻底断了。这条谍报系统只由府主别天恩亲自掌控,难道……唐缇不敢往下细想,但他又不得不深思。 和别人的想法不同,包括元丰皇帝及韩祭酒,都以为别天恩是要谋反,只有唐缇的猜想更接近真相,当然还有他的幺弟唐瞭。 和尚。 唐缇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画眉僧自焚,烟花铺子老板是和尚假冒的,府主曾经要查的墨玉头枕是夫人在宝界寺拿回的,uu看书 ww.uukanshu.co 滕舞也是在无二寺被黑猫抓伤的……这几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放在一起,就有了一个纽带~和尚。 如果府主也是……唐缇不敢想,可那念头像泥鳅一般死劲往里钻。 这次出北门,是府主很早之前留下的一道密令:非常时期,北大营水师可便宜行事。 至于什么时候是非常时期,别天恩没有交代。既然可以便宜行事,唐缇认为现在就是非常时期。 这是一种灵敏的嗅觉,直觉告诉他,山江郡有危机,东有东大营唐大钺,西有西大营滕冲,南边有南大营麦子秋,北门万江是唯一的可能被突破的弱点,他要去通知北大营水师。 也不知在水里蹚了多久,河水开始变深,唐缇不得不准备游泳,也许是水太冰冷了,左腿剧烈的抽筋,疼痛让唐缇差点栽进水里。 等抽筋稍稍好些,唐缇开始游泳。前方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凭着对流水的感觉向前划去。 再游一阵,忽地水流向下奔涌,唐缇甚至可以看见隐约的浑浊的亮点,唐缇知道,那亮点就是万江,他快要出北门呢。 河道再没有空间了,他只能憋口气,暗中祈祷,希望这最后一段水路不至于太长。 但想法并不如他所愿,这最后一段真的很漫长,他已经不知喝了多少口冰水,他的大脑壳昏昏沉沉,他觉得自己快完了。只有最后一个信念支撑着他,就在这时,他像被渔网打捞起的死鱼,一股水力将他冲起,浮在奔涌的江面。 他昏死过去。 第162章 屠杀与可怕的安静 忘情楼就像一座难以攻破的堡垒。画眉僧已经遣派了宝月和香象,可这两和尚分别被北刈和南流阻挡。 唯一的希望是夫人,虽然稳操胜券,但画眉僧还是有点不放心,甚至没由来的心悸。 这种感觉很不好,这种感觉来自无二寺。 他的一缕佛念去了无二寺,但佛念似乎一时半会收拾不了那个叫铁心歌的混账。 “这样不行,城外大军迟迟未到,似乎遇到了不可知的困难,那么,山江郡中这场战事就应该速战速决。” 画眉僧不能现出本色,他还披着别天恩的人皮。 他的思考很缜密,也很残酷,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的脸上就浮出残酷的冷笑。 “山江百姓,你们怎能容忍邪魔奸人为非作歹,逍遥法外?你们怎能不为皇上报仇雪耻妖邪鬼祟?” 画眉僧义愤填膺,高声叫喊,连声音都有些哽咽悲愤。 “为皇上报仇!为山江除魔!”人们虽惊慌恐惧,但还是有一些勇气。 “那就推到忘情楼。”画眉僧恶狠狠叫嚣。 “推、推倒忘情楼……” “对,推倒忘情楼!” 单纯的山江百姓简单地认为推倒忘情楼,就铲除了妖魔邪祟。一人发声喊,众人潮水般涌向忘情楼,“一二三,使劲推!” “不退者,斩!” 一道剑芒自一层楼射出,不下杀手,只将最近的百姓逼退。 北刈出一剑阻止百姓,差点着了香象和尚的狠手,险象刀生中堪堪避过。 众人先退一步,回头看马上的府主,府主一脸怒容,而且府主后面的铁甲亲兵执戈列队,森森杀气逼人。众人无奈,只能小声鼓噪翼翼向前。 “山江郡的父老乡亲,且听我说~” 忽一人屹立一层楼门前,银盔银甲,持一柄方天画戟,英姿勃发,豪气冲天。 众人愕然,惘然相望。 “我,唐瞭,山江郡东大营游击将军是也!” 唐瞭换上甲胄,端的威风凛凛。无马,小将军横戟而立,以手指马上画眉僧:“此人,非府主,乃东魆岛矬子寇!”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有人将信将疑,有人惊慌失措,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惘然迷离,有人不动声色,有人痛心疾首。 “你敢诬蔑本府?”画眉僧沉声呵斥。 “我不知你是谁,但你绝不是府主。众位乡亲,且听我说,城东百三十里有矬子寇大军进犯,而他,就是矬子寇内应。” “胡言乱语,拿下!”画眉僧挥手,数名亲兵纵马上前,百姓分出一条通道。 “我乃帝国将军,谁敢动我?”唐瞭提戟怒视。 马上亲兵视若罔闻,马蹄翻飞,数把长刀砍向唐瞭。 唐瞭冷笑,肃然沉默,方天画戟画出一道流光,刀戟相交,三名铁甲亲兵被唐瞭挑飞,另三人踏马错过。唐瞭手臂上被划出一道血痕,血水浸染战袍。 不待三人回转马头,唐瞭纵身跃起,方天画戟横扫千军,打中三人胸膛,三人自马背上飞落,如败絮蓬草。 戟尖挑处,挑飞铁盔,哪里是郡府亲兵,却是一个横脸的和尚。再挑,又是和尚,一连六个,全是和尚。和尚是宝界寺的僧兵。 “果然是和尚!”人群开始震惊。 “府主的亲兵怎么变成了和尚?” “他说他是唐家的唐瞭,我们为什么不相信唐家?” “可那是府主,我们是该信唐家还是信府主?” “唐瞭不是说了吗,那人不是府主,而是东魆岛矬子寇。” “可是他就是府主呀。” 人群阵阵骚动,山江百姓全懵了,他们无法辨清真假,孰是孰非。 但郡府亲兵居然混进宝界寺的僧兵,那么唐瞭所言并非没有一点根据。 画眉僧身后亲兵队伍一阵骚动暴乱,有一多半人猝不及防被砍于马下,还坐在马上的自然是宝界寺僧兵。 画眉僧下手不留情,凡是郡府亲兵一律格杀,以免留下祸根。 真正的郡府亲兵横尸街头,无主的战马悲怆嘶鸣。 这下变故突如其来,不止山江郡百姓讶然震惊,就是唐瞭也怒发冲冠。那些郡府亲兵可都是山江郡的精兵呀。 “你到底是何人?”唐瞭方天画戟怒指画眉僧。 “本府就是本府,本府何许人,可是你有资格问的?”画眉僧气恼,更是恼羞成怒。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退后,有人怒目,有人缩脖子,有人握紧双拳。当此时,真假莫辨,虚实难测,山江百姓莫衷一是,不知所为。 “本府别天恩,奉佛祖旨意,斩妖除魔,尔等还不齐心协力,共戮邪祟?” 画眉僧怒声如雷,震动城郭。数名冲他怒视的百姓耳膜破裂,流出血水。 “我大京帝国只奉皇帝,哪里有什么佛祖?你不是别天恩,你就是东魆岛邪祟!”唐瞭针锋相对。 “哼,杀!” 画眉僧下达绝杀令,穿着铁甲的僧兵开始向唐瞭发起进攻,另有僧兵开始屠杀企图逃跑的百姓,一时之间,忘情楼前,惨烈屠杀,灭绝人寰。 山江百姓手无寸铁,平时安居乐业,因为辩会,好奇前来观看,却不料这里是杀人修罗场。 起初还有百姓反抗,还有逃跑,但眼见着那些僧兵杀人不眨眼,人头飞起,落下,似比赛看谁杀的人多,早就心惊胆战,噤若寒蝉。 尸体如山,头颅似堆。 山江郡,惨不可言。百姓被僧兵围拢、收缩成一堆,再无人敢鼓噪敢拼死一搏。 “不许杀!”唐瞭目呲尽裂,可他无法分身,一队僧兵凶狠地围着他。 地上的韩祭酒微微一动,似乎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他的身边躺着一具尸体,敖挺的尸体,那个为他挡住致命一击的普通护卫,那个临死前说了一句“你不是府主…”的敖挺。 “爷爷…”胜小弩还在他的身边,小姑娘一直都没离开他身边。 胜铁弓送胜小弩回城以为是安全的,哪里料到山江郡发生了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乱。 人群在屠杀中突然安静了,异常可怕的安静,没有骚动,没有哭泣,没有叫喊,仿佛掉进冰湖里,人人都冻成了冰鱼,只有恐惧,只有惊慌,只有祈求中的害怕与畏惧以及妥协投降。 这才是最可怕的。 “唐瞭,你看,可有人敢违背本府?可有人敢反抗本府?可有人敢?本府所言,就是佛祖旨意,佛祖要灭你杀你,你可逃得过?” 画眉僧冷笑不止,笑声如寒鸦,在这秋风秋雨中甚是阴森。 唐瞭被僧兵包围,浑身都是血,可他的眼睛还是明亮,他看得清楚,铁盔之内,虽是府主的脸,却不是府主的神。 “府主……”唐瞭打翻一名僧兵,眼光瞥向郡府方向。 人群中藏着一个风尘老头,一点不懂规矩一点都无惧色地张望,几名僧兵骑着马向老头冲刺。 山丘叟冷哼一声,不见他用多大动作,那几名狂躁的僧兵就摔下马,死了。 山丘叟甚至连看都不看那几个死人,眼光却死死地盯着别天恩。 面皮确实是师弟别天恩,但那眼神又不像别天恩。 山丘叟不太确定那马上人的真实身份,毕竟自宗门一别,已近二十年。二十年不太长,二十年也不短,况且人总是会变的。 忘情楼前突然出现的那个银盔银甲的小将言之灼灼指明那人不是别天恩,而是东魆岛矬子寇,似乎更加接近事实。 可是,山丘叟依然不敢作出决断,即便那人不是别天恩,那么师弟又去哪里了?要找到别天恩,似乎就要从那人身上着手。 山丘叟犹豫时,画眉僧也感觉到他的存在,那是一个极为强劲的修行者,修为似乎深不可测。 画眉僧一凛,也将目光看向山丘叟。 “大京帝国,真是藏龙卧虎呀。”画眉僧不由感叹。 随便一个路人,看起来丝毫不起眼,可却是实实在在的高阶修行者。这种现象在东魆岛可不常见,uu看书 .ukanhu 画眉僧突然有些烦躁,那是羡慕和妒忌交织后的正常反应。 “希望快点结束吧。”画眉僧冷静下来,暗中吩咐僧兵,暂时不要冒犯那个不起眼的老头。 山丘叟开始向画眉僧移动,是不是师弟别天恩,山丘叟一定要解开谜底。 他的大修为,那些个僧兵根本挡不住他,当他快要走到画眉僧近前时,画眉僧突然朝他一笑。 “师兄,你好!” 山丘叟一怔。 画眉僧在赌,他知道,这一次他又赌对了。那老头的眼神很奇怪,绝不是一般人的冷眼旁观。别天恩是修行者,修行者就一定有师门,所以画眉僧撞大运地赌上一句问候。 电光火石中,一座金钟罩下,金钟金光闪闪,如佛光四射,耀人眼目。山江百姓只觉眼光花花,那口金钟却并未落地,而是悬浮半空。 金光灿灿,梵音缓缓而起,无数人只感觉心头震动,就要俯首跪拜。 金钟之内,山丘叟被无数邪恶的金光缠绕,金光如冰刀如冰刺。 “很强的修行者,入了金钟,只怕也逃不出我佛的手掌。”画眉僧冷笑的面皮惊悚般轻轻跳着。 “入我地狱,凝你脓血。”金钟内不像外表金光灿灿,而是寒气森森,凝血固液。 金钟奇寒无比,犹如冰川雪窖,更有无数冤魂野鬼嘶吼咆哮。 “很强很邪恶的法器。” 金钟内山丘叟的眉头蹙起,一个疏忽竟然着了道,很明显,那人确实不是别师弟。 “别师弟怕是着了他的毒手…” 第163章 戏弄 黑猫被轰天锤砸碎了脑袋时,铁心歌笑语晏晏。 磨盘小千世界是危机也是机遇,铁心歌于此将四分斧、轰天锤、封魔斩练了七八十年,任何一个人,如果几十年反复操练一个动作,那动作就深入到骨髓里。 这是一种肌肉记忆和自然形成。 现在,铁心歌有足够的耐心等着黑猫再次活转。 这其实也是个悖论:黑猫已死,活的只是匡少旅的心。黑猫不管有多少条命,和匡少旅心是没关系的。然而黑猫却能够一次次活转过来,的确很邪门。 黑猫在铁心歌的思考和等待中重新凝出一颗猫头,只是这次影子淡了许多。 黑猫显得很生气,生气的黑猫变换着面孔,面孔在黑猫和匡少旅之间来回转换。 想想都憋屈,黑猫可以伏击重甲骑兵,黑猫可以让滕舞中毒,黑猫可以杀死璞之轩,黑猫可以剥掉别天恩的皮。 但是,黑猫却对一个少年产生天然的畏惧,仿佛那是它的天敌,比杨一摸还令它恐惧,是的,现在黑猫真的产生出一种来自深处的惊悚。这又使它气恼有震惊而无可奈何。 此刻,黑猫看铁心歌的眼神都变的复杂。 “你又活了一次,我猜这是你最后一条命。”铁心歌快意的笑。 “你没有再老下去,反而变年轻了……”黑猫的外形匡少卿的脸画眉僧的声音有些惊讶。 “我也觉得奇怪,时间磨盘没有停,你一直在老,我却往回去。” 铁心歌的猪肚眼流露出迷惘的可恶神色。 “这怎么可能?”重新变成黑猫的那张暴戾的脸露出疑惑和恐惧。 “有个古老的传说……不知你听过没有……” 铁心歌顿了一下,他又想起知味学堂的往日,那个时候众学生背着白老夫子天南海北的神侃,直到大学姐白玉葭一声高亢的叫声,学堂顿时鸦雀无声。 斯人已去,往事随风,铁心歌有些感伤。 “某天山下有个樵夫上山砍柴,看见一棵松树下有两位老者下棋,棋下到精妙处,樵夫就放下斧头聚精会神观看,这一观就是从上午到黄昏。棋未下完,两位老者相视一笑,飞升而去,只留下一盘未了的棋局。樵夫这才恍然大悟,方才却是两位神仙下棋。正自遗憾,随手一摸,砍柴的斧头早已锈迹斑斑。霍然一惊,始知天上一天,人间千年。” 铁心歌边说故事边思考,一副认真的模样。 “斧头生锈,樵夫却没老,你知道原因吗?” 这句话是向黑猫也是画眉僧问去。 黑猫无法回答。 事实上,时间磨盘一旦启动,画眉僧这一缕佛念也是阻挡不了的。 “我开始也不理解,到后来,也就是黑猫进来的一霎,忽然就明白了。” 铁心歌好像思索了很久终于明白一个困扰他的难题,眉宇间都是笑意。 “明白什么?”画眉僧的佛念仍旧稀里糊涂。 黑猫能进去磨盘小千世界,黑猫又是从时间磨盘之外进来的,说明黑猫并不受时间磨盘困扰,又因为黑猫本已死,黑猫其实是匡少旅的心,因此结论只有一个: 时间磨盘困人肉体却困不住人心。 这个道理也可以推论到樵夫身上,樵夫的心思在棋局上,故而时间只是腐蚀斧头却无法催老樵夫。 先前铁心歌之所以变老,是因为他的心跟着时间磨盘走。一旦他的心跳出时间磨盘,他就再也不受时间磨盘摧残了。 “你不能明白呀!”铁心歌嘻嘻的笑,笑很邪恶。 “你修行一辈子,浪费了无数光阴,到头来却连这点机关都领悟不了,修佛何用?” “可恶!”画眉僧的佛念被铁心歌戏弄,恼羞成怒。 “你来山江郡所图甚远,目的绝不仅是别天恩,答案似乎即将揭晓。另有一层,你并不是我大京帝国子民,我猜,你是来自东魆岛。” “不错,你都猜对了,那又如何?你能出去?你出去又能怎样?”画眉僧佛念冷酷而尖酸刻薄。 “应该快了吧。” 铁心歌戏弄地看向泥胎菩萨,原本一直响的箜箜声,忽地静下去。 “你救了我,你居然救了我。”洪溪瞎着眼望着小四爷苦笑。 小四爷还是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傻子居然从尸傀中救下修行者洪溪,如果这不是发生在洪溪身上,打死洪溪他也不会相信。 小四爷的嘴巴抿了抿,似乎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出。他的手中还有弹弓,就像一个孩子做错事一般,生怕大人抢走他的那个闯祸的弹弓,赶紧将弹弓藏到身后。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离家出走。”洪溪这句话却是向着刘三爷说的。 刘三爷也没有说什么,他同样震惊,能从匡家的地牢里掏出来,小四爷居功至伟。但他没想到小四爷还能杀死尸傀,所以他无比的震惊。 洪溪却误会了,以为刘三爷查出了那个秘密,有些恼怒地说道:“你们救了老子一次,老子也没什么好瞒的,要不是刘大员外,嘿嘿,谁能请动老子?” 他突然自称“老子”,显然不是为了在刘三爷面前装横,而是为了发泄某种情绪。 “呃…”刘三爷喉咙发出一丝气流,他是真的震惊了。 “不过先申明,老子可没动刘老太爷,毕竟在刘府这么多年,刘老太爷可没当我是下人,礼数都还是有的。”洪溪恶狠狠地说着,似乎要将憋在心里的那口恶气浊气吐出去。 “那么是谁杀了老太爷?”刘三爷终于从震惊中清醒,他沉着地问。 “谁知道呢,或许是刘大员外,或许是刘静定那小子,又或许是小四爷。反正刘府已经够乱的,以下犯上,弑杀老太爷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不光是刘府名誉扫地,就是御史台,嘿嘿,也不够光彩。” 洪溪说完了该说的话,像吐出了一只死老鼠般舒畅。 “果然如此。”刘三爷点头,“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只是,洪教头怕不仅是肯替人守家护院那么简单。” “着,刘三爷就是高人一等,见识不凡。”洪溪竖起大拇指。 他虽然被尸傀打的狼狈,可在刘三爷面前又恢复了骄傲:“刘三爷猜猜。” “京兆衙门…不太可能。”刘三爷摇头,洪溪似笑非笑也摇头。 “外面传言御史台和权相府不合,洪教头可是权相府的人?”刘三爷没出过什么远门,竟然知道这件事。 洪溪侧着头想了会,说道:“算是吧,御史台那些人自命清高,总是跟权相作对,权相起杀心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并不是权相府的人,你是…”刘三爷欲言又止,想是心里波澜翻滚,“你没有上面的命令就敢杀御史台的人,你就不怕问责?” 最后一句刘三爷咬牙切齿,他似乎发现了洪溪真实的身份。 洪溪也是一惊,他的身份本身就是极大的秘密,表面上看他是一个护院的把头,但实际上他是权相府里的人。可权相府的人又不全是权相府的人,这话说起来拗口,因为洪溪真实的身份是地字门的密探。 地字门乃是当今皇上元丰皇帝亲自掌控的秘密组织,专门刺探监控大京帝国各路大臣门派。 这个组织本身就是秘密,而地字门又在有意无意之间泄露一点秘密出去,好让这天底下的人都充满着好奇充满着恐惧,皇宫内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似乎很享受这种欲擒故纵猫捉老鼠的游戏。 不过没有上面的圣旨,地字门再横,也不敢随便动手杀死一名大臣,哪怕是退休在家的老大臣。 “刘三爷真是好眼力,都说了,权相要杀的人,谁也逃不掉。” 洪溪的态度很傲慢,也很鄙视,瞎眼里全是戏弄,是嘲笑。 往往外表傲慢的人内心其实是空虚的、怯弱的。 洪溪可以将一切推给京兆衙门,推给权相府,可他究竟为什么要联手刘大员外对付刘老太爷,似乎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让他很是色厉内荏。 “我不知道你受了谁的指使,也不清楚你为何要参与到刘府谋逆这件事中,uu看书w 但我很明白,小四不是凶手。” 刘三爷笃定的语气让洪溪很是生气。他撇着嘴道:“刘三爷,即便你知道了真相那又如何?死人是不会再有什么念想的。” “怎么,你现在还想杀人灭口?”刘三爷警惕地看着洪溪,身子向前跨出,挡在了小四爷身前。 “其实老子不想杀你们,不是因为你知道太多。你看,老子是不是太狼狈?” 洪溪苦恼地看着自己,他的确很狼狈,头发散了,衣服破了,皮肉开了,很没有形象,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像个破碎的瓷片。 这是一个太顾及面子的人。当初在枣子坡被入云龙断了三根手指,事后他向苍龙岭强盗出手报复,就是为了找回面子。 那么,刘老太爷阻止他进一步的行动,洪溪当然也会怀恨在心。这个人不仅爱面子,而且特小气。 洪溪向前跨出一步,他很自信能够轻而易举杀死刘三爷,同时他却更加的恼怒,这么个手无寸铁的刘三爷也敢横在他面前。 他是修行者,他却恬不知耻地向一个普通人下手,洪溪的人品真是脏。 也好理解,地字门的密探本来就是一群见不得阳光的老鼠,他们何曾有过高尚的品格。 刘三爷昂首挺胸,岿然不动。这个人继承了刘老太爷的风骨,也传承了御史台的傲骨。 啪,啪,啪。嗖,嗖,嗖。 三声弹弓响,三道流星射出,从刘三爷的后背。 刘三爷就看到那三颗小石子分别打进了洪溪的前额、咽喉和心口,洪溪应声而倒。 第164章 杀佛念,破金钟 滕冲的铁槊越打越急,金身菩萨开始出现裂痕,裂痕是在杨一摸的裂纹基础上破裂的,估计再砸上几下,金身菩萨就会破开。到那时,黑猫还往哪里逃? 忽地一件袈裟凭空出现,袈裟是土黄色,面料绣了数条暗纹,暗纹波动,袈裟就罩住铁槊。 铁槊是精铁所铸,刚硬无比。袈裟乃上好蚕丝织成,柔软蓬松。铁槊击打在袈裟上,就像打在棉花糖上。 滕冲抬眼,眼前一人,身材矮小,比自己短了一个头。长相不敢恭维,肉墩墩的脸,横看竖看都是凶残。偏偏脸颊描了两朵胭脂花帖,唇上还有一点口红。 一个凶巴巴怪兮兮的和尚。 “你亵渎神灵,佛祖会怪罪的。” 凶恶的和尚说话却细声细气,像个女人,没有一点残暴的口气。 “你又是什么货色?” 滕冲感觉不好,眼前的和尚不男不女,还带着一股子骚味。 “哟,你说话不好听,什么叫货色,奴家宫捌。”宫捌没有隐晦,直接报了大名。 “宫捌?东边来的?”滕冲皱眉,挑眼,撅鼻。 “还不错,有眼光。”宫捌笑嘻嘻,媚眼如丝。 “身材魁梧,气宇轩昂,我看你与我佛有缘,不如就皈依我佛,做我袈裟下的风流鬼,就不知那活儿如何……” 呕~ 滕冲差点呕吐,强制压下胃酸,双臂振奋,怒吼一声:“东魆矬子受死!” 铁槊搅动袈裟,没头没脸砸向宫捌。 “你这人真没趣,说动手就动手。”宫捌跳开一步,让过铁槊,抽出长刀,刀长四尺,弯曲如弓。 袈裟缠住铁槊,一时半会抽不出。滕冲横槊于胸前,挡住宫捌长刀。 铿铿锵锵。 刀槊撞出无数火花,宫捌刀法精湛,顺铁槊去削滕冲手指。 滕冲忽地将铁槊插进地板,然后打出一拳。 拳头如雷,拳风似电,电闪雷鸣,天地失色,这才是滕冲的杀人绝招。 宫捌没料到滕冲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长刀来不及收回,如破风长剑刺进滕冲腹部。 滕冲挨了那一刀,刀很锋利,连铠甲都砍破,直入骨肉。 宫捌正自窃喜,不想滕冲拳头后至,真的就是一声响雷一道闪电,轰进宫捌的面门。 滕冲高,拳头正打宫捌的头;宫捌矮,长刀恰好刺进滕冲的腹部。 宫捌的脸顿时稀碎。 “我的脸……” 宫捌十指去脸上找脸,脸已碎,只有无数的碎骨血肉。 滕冲止不住后退,长刀还插在腹部,他的手却抓紧了铁槊。 血水自腹部流出,剧烈的痛感几乎让滕冲昏厥。 可是他抓紧了铁槊,他的勇气和坚韧一下子暴涨。 “给我开~” 铁槊抖碎袈裟,千钧之力,悍然砸向金身菩萨。 箜~ 没有预期的巨响,没有想象的坍塌,就是箜的一丝闷声,金身菩萨裂开了无数道口子。 然后,滕冲看见一盘日晷开裂,无数的时辰分崩离析。 这是滕冲从未见过的奇异画面,他所砍的金身菩萨居然是一盘日晷。 接着他还看到一个人,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少年,手提一把砍柴斧,斧刃上粘着一撮黑色的猫毛。 另一手抓着一颗心,心还在跳。只是一双猪肚眼大煞风景,玷污了那份英姿。 “你~” 滕冲流着血喘着气提着铁槊警惕的盯着铁心歌,尤其是那颗似乎温热而跳动的心。 “多谢!” 铁心歌先道谢,眼光梭巡,数百铁军包围无二寺,寺门口外躺着一人,手中还抓着一撮黑毛,正是和自己所杀黑猫一样的毛发。 待看清四周一切,轻轻点头。无二寺还是无二寺,只是金身菩萨已然倒塌,碎成粉末。 滕冲面色凝重,不语。 “铁心歌,枣子坡知味学堂学生。”再报名,不引起对方误会。 “你就是铁心歌?《论太平策》是你写的?今科秋闱解元?”滕冲脑壳有些发胀。 “解元?” 这次轮到铁心歌发懵,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气有多大,不等滕冲解释,手指宫捌: “又是矬子寇?” “被我一拳打碎了脸,不过我也中了他一刀。”滕冲咧嘴乐,宫捌还在找脸。 “我只会接骨,不会疗伤。”铁心歌摇头。 “不妨。”滕冲这会才招手,亲兵过来,解开他的铁甲,缓缓抽出长刀,血水喷涌如柱。 那亲兵赶紧倒下止血散,滕冲呲牙咧嘴,却呵呵的笑。 “你杀了那只黑猫?” 铁心歌点头:“是猫心更是人心,说来话长。” 铁心歌将心放进腰袋中。 滕冲砸开金身菩萨,也就砸碎了时间磨盘。时间磨盘和画眉僧佛念勾连,磨盘碎,则佛念消。画眉僧那道佛念发出最后的凄惨的哀嚎,随着磨盘小千世界一起消亡。 “西大营滕冲将军?将军在,就好。” 普通的一句话,包含诸多内容。这也是铁心歌的一份敬佩。 “本职所在,将军之责。” “现在情况怎样?”铁心歌放眼寺外。 “到处都乱成一团。”滕冲回答,此刻腹部血已经止住。 “哪里最乱?” “忘情楼。” “好!” 一个字才落,铁心歌已是旋风般跑出无二寺。 “将军,那骚货怎么办?”亲兵指着宫捌问。 “杀了!”滕冲语气很重,眼光却是投向铁心歌背影方向。 杀黑猫铁心歌说的轻松,好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少年的脸上还浮着一抹自得的笑意。 其实这一战凶险到了极点。 铁心歌没有解释杀黑猫真正的目标是杀画眉僧那一缕佛念,之所以没说,是因为滕冲根本无法理解。 箜箜声静止刹那,黑猫动了,速度之快,超出了以前所有次,这才是画眉僧的真实实力。 在实力面前,一切弱小者将无可匹敌。这是画眉僧的理念。 黑猫前冲,猫爪前伸,化作一道佛光,佛光乍亮,凝成一口佛钟。 千钧金钟,势如大山。 金钟有五官,五官皆变化:先是懿容公主,继而是匡少旅,接着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再接着是一个魁梧的男子……犹如变脸,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每一次变化,金钟就厚实一分,也沉重一分。 原来是金钟罩着泥胎菩萨,画眉僧杀人是为了让金钟吸收人的精气。 铁心歌提斧,斧是砍柴斧,磨盘小千世界里几十年,斧没有变锋利,反而越来越钝。 斧没有进化,因为没有变锋利;斧也可能在进化,毕竟变得更加的钝,估计一般人手指放在上面使劲划都没问题。 好在这么多年的历练,铁心歌的力气暴增,现在出斧的感觉和过去不一样,至少他能将无刃的砍柴斧使出像有刃一样锋利无比。 在这里,无刃的砍柴斧不比开锋的刀弱,而且没有人嘲笑他的二愣子行为。 斧劈处,铿锵作响,响声刺耳。 黑猫冷漠的笑,下一刻,金钟似乎被砍柴斧砍翻,顺势一翻一扣,就此将铁心歌罩了进去。 金钟内奇寒无比,犹如冰川雪窖,更有无数冤魂野鬼嘶吼咆哮。 “入我地狱,凝你脓血。”画眉僧的恶毒话语自金钟外穿来,又仿佛就在金钟里。 铁心歌感觉心脏骤然一冷,血管里的血流动放慢,脉搏跳了几下就拉长了间隔。 这个时候,头发、眉毛开始聚气成冰,而且身体有变成冰棍的趋势。 铁心歌挥斧,砍柴斧对眼前的困境毫无作用,最多起到延缓身体变成冰雕的速度。 不等铁心歌冻成冰块,画眉僧的佛念已经等不及了。忽地冰寒凝聚出无数冰箭,箭簇闪烁幽暗光芒,对准铁心歌。 “又是一个小千世界吗?还是本就是一个小千世界?”铁心歌神色古怪。 磨盘小千世界确定是时间磨盘,那么金钟又是什么? 不等他多想,uu看书.uuanshu.co 冰箭已然发射,箭雨如蝗,距离又近,铁心歌躲不可躲。 “金钟就是佛念,佛念就是金钟,封魔斩~”电光火石中,铁心歌想明白了,杀猪刀打了出去。 同个时候,铁心歌纵步向前,身上凝聚的冰层破裂,发出卡卡声响。 封魔斩打出时,轰天锤也出手了。这是一套组合拳,四分斧虚张声势,诱发画眉僧的佛念迫不及待使出最后的杀招。 而使出最后的杀招时也是画眉僧佛念最脆弱时,封魔斩就最大程度体现出应有的价值。 枣子坡胡屠户的猪圈里,成千成万的猪代表着数不清的魔念,本质上而言,画眉僧的佛念也是一道魔念。 铁心歌的功夫没有白花,封魔斩于千钧一发之际,圈住了画眉僧的佛念。 这种打法无异于赌博,生死豪巅,一丝微差,都将使铁心歌万劫不复。 但是铁心歌成功了,封魔斩圈住佛念一瞬,轰天锤瞬息已至,结结实实锤了上去。 和砍柴斧一样,铁锤在磨盘小千世界里越练越重,一般人哪里提得动。所以铁锤砸过去,画眉僧的佛念被砸成一摊柿饼。 这还不够,虚张声势的砍柴斧化虚为实接踵而至,四分斧如庖丁解牛一通,又似剪刀乱裁一气,就听一声撕心裂肺般的猫叫,金钟无声无息的碎裂开来。 然后一颗人心滚了出来,铁心歌伸手捏住那颗心。 铁心歌看到了一抹光明,光明中滕冲的铁槊砸开金身菩萨。 “多谢!”这次是滕冲道谢,“西大营滕冲。” 第165章 杀僧(上) 画眉僧猛然一阵心惊胆战,他虽披着别天恩的人皮,但心是他的。就像被一把铁铲拍中,他分出的那缕佛念碎了。 “不好…”画眉僧微微眯眼,佛念断虽不至于损失他太多佛力,但磨盘小千世界却是他用本命佛元所练,磨盘小千世界的毁灭对画眉僧是极大的打击,可以说,画眉僧的实力几乎对折。 马背上的画眉僧突然一震,就像心口被一根钢钎插进一般,脸上现出痛苦神态。 “混账~”画眉僧怒不可遏。 诱骗铁心歌进入磨盘世界,现在看来完全失策,痛苦、失望、沮丧、后悔、愤怒,种种情绪合在一起,极大丰富了画眉僧的表情。 “可恶!” 画眉僧想怒吼,他这样想,佛力传导,顿时一股飓风般的震怒波及广场,那些本就战战兢兢的山江百姓如稻麦迎风,纷纷倾倒。 无二寺藤冲砸开金粉泥胎,铁心歌破了画眉僧的时间磨盘,同时也毁了那口金钟。 金钟乃画眉僧佛宝,本为子母钟,大钟被破,小钟亦不稳。 这个时候困在金钟内的山丘叟突然觉得压力一轻,冰冷在逐渐回暖。 佛心受损,画眉僧清楚地看到佛心上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就像一条刀痕砍在树墩上,砍出一道深印。 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那个小人物。画眉僧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觉得处心积虑苦心经营十多年的完美计划要毁在那个铁心歌的手里。 “真是个可恶的东西,我佛要你灰飞烟灭。” 画眉僧咬牙切齿地诅咒,然后他看到一道白色的匹练射向金钟。 轰。 巨大的气流冲撞金钟,金钟的金光就暗淡了一分。那白色的人影如瀑布一般,连绵不断地攻击金钟,以如此速度,只要内外夹攻,用不了多久,金钟必破。 “破玄境…” 画眉僧的好看的眉毛抖索着,像两条充血的蜈蚣。但他不能轻举妄动,他明显感觉,广场的某一处暗藏着一道杀机。 当真是局面诡谲多变,好在大局依然掌控在自己手里。那个韩祭酒像死人一样趴在地上,已经不足为虑。金钟还能支撑一会,至少还能拖住那两个修行者。至于楼上那人,今日一定要他命归黄泉。 做完形式分析和判断,画眉僧却勃然大怒,因为从无二寺破壳而出的那个小子,似乎确凿正在破坏他的这盘大棋。 “灭了他~” 画眉僧几乎是歇斯底里的狂躁。宝界寺的僧兵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看着画眉僧猛地像狂犬病发作似的,虽铁盔蒙面,但神色有些微变。 僧兵眼里,画眉僧从来都是从容镇定,即便是遇到大幕山泥石流、山林莽兽,也不会如此失态。 僧兵虽列队而立,但彼此之间的疑惑却在潜滋暗长。 画眉僧的说的“灭”有两层意思,一是命令懿容公主,务必斩杀元丰皇帝。 五层楼里,懿容公主神色一凛,眼中射出冷酷残忍的凶光,有凤鸣再起,呦呦长啼,凤羽如剑,凤翅如刀,一只凤凰冲向元丰皇帝。 “大胆!”元丰皇帝震喝。 他是皇帝,自有一股不容冒犯的尊严。懿容公主是他亲妹子,敢公然开战,那就是犯上作乱,罪不可赦。 然后一拳头打出,虎虎生风。 元丰皇帝打的是看起来最简单最有型的长拳,拳头如石,长臂如枪,风轮盘旋,纵横捭阖,有进无退,一往无前,是为太祖长拳。 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是昏昏昧昧终日沉湎肉池酒林的混账,至少元丰皇帝的拳脚功夫不弱。 一套太祖长拳被他施展得稔熟,拳风威严,出拳力道十足。懿容公主一时间竟然攻不进半分。 “灭”的另一个意思是狙击铁心歌。 铁心歌从无二寺出来,刚踏进广济街,街心一人持棍而立,一身僧服,光头上点了三个香疤,是个和尚。 和尚矮壮敦实,腮帮子上的横肉一左一右像两坨被啃了几口的玉米棒,坑坑洼洼。 玉米棒子和尚不说话,上来就不客气的舞动棍子,所谓枪挑一线,棍打一片,那根棍子抡起来势大力沉,虎虎生风。 四周的气息全被卷进棍风中,这一刻,棍影闪烁,无数棍子叠加,最后化作一根棍子,棍子粗大如柱,轰然砸下。 广济街上阒无一人,除了风,就是死一般的沉寂。街道上空不时有尸傀飞过,眼神空洞。不是没有人,更多的山江百姓把自己关在门板后,将眼珠贴在门缝上战战兢兢地偷窥外面。 棍子力量大,和尚很粗暴。铁心歌迎着棍风而上,一把无刃无锋的砍柴斧就此劈出。 年龄上论,十五岁少年无论哪个方面都没有达到与成年人抗衡的层面,但在磨盘小千世界里,铁心歌那是锤炼了几十年,时间磨盘是在推动时间向前,也是在浓缩生命周期。 从这个角度看,铁心歌的砍柴斧法早就炼得炉火纯青,功力厚实。 刺啦啦。 无刃无锋的砍柴斧正砍在棍头横截面,然后一撇一划如大椽写字,粗大的棍子虚影重重,纷纷溃散。 四分斧。 刀落,棍分四条,和尚的头颅像西瓜一般切开四瓣。 “好凶猛!这人是谁?” 门板后是无数诧异的眼睛,无数好奇的疑问。 “这人把和尚劈成四瓣,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犀利的刀法。” “可那明明是一把没有开锋的砍柴斧哟。” “砍柴斧也能杀人……” 从无二寺到忘情楼,须自广济街转到山江大街,一路由西向东,至郡府折而沿万幕街向北。 对于矬子寇,铁心歌下手毫不留情。将棍子和尚劈分四根棍子后,铁心歌没有来的心情大好。 杀黑猫,斩佛念,劈棍子,好不惬意。 轻轻松松,铁心歌走到山江大街上,一眼望去,山江大街笔直宽阔,每隔一里,就树立一道汉白玉牌坊,十几个牌坊远近叠加,山江大街就充满了一种厚重的气韵。 铁心歌驻足,沉默。 猪肚眼里蕴含一股雾气,这股雾气慢慢凝结,澄清,明澈,变得锐利,最后形成一股强烈的杀气。 对面第一处牌坊下站着十个短发僧兵,第二处牌坊下站着二十个短发僧兵,第三处牌坊下站着三十个短发僧兵…… 铁心歌开始抬腿,迈步向前,脚步越走越快,步伐越迈越大,十多步后,整个人都似乎要离地腾飞。 “啊,好强的杀气!”隐匿在墙壁后的眼睛放大了恐惧。 噗~ 铁心歌的眼中,僧兵不再是僧兵,僧兵不过是猪圈中的猪。杀猪刀自带杀气,那是所有猪都闻风丧胆的绝命杀封魔斩。 第一座牌坊下,那短发僧兵的头目使出狂暴的戾气,也就一合之敌,便被杀猪刀刺进喉咙。 “那少年杀了宝界寺的和尚!” “宝界寺的和尚是佛祖派来收服妖魔的。” “哪有什么佛祖,我先前听辩会,韩祭酒骂得痛快!而且说实话,我们山江郡从来就不信什么佛祖。” “可是画眉僧自焚……” “那又怎样?现在山江郡全乱了,你说是谁造成的?你说画眉僧为什么进城?你说为什么那么巧就闹鬼?我可不信韩祭酒是奸人。” “府主大人宣布了…” “府主大人与往日不同,口音没错,口气却不对劲;面相没错,神态却不相符。连夫人都……” “忘情楼那边似乎发生了大事,有传言,府主不是府主,是东魆岛矬子寇的内应。” “那可是唐家小将军唐瞭亲口说的,别人可以不信,唐家怎会不信?” “啊,真的吗?如果真是矬子寇打过来,那该怎么办好……” “怎么办?拼了。” “拼?你手无寸铁,又不懂格斗之术,拿什么跟矬子寇拼?就拿你一张嘴巴?” “真是那样,要是早先郡府开兵就好啦,至少我们现在还有一点保命的手段。” “你没读今科解元公的文章?人家那《论太平策》讲得多好,全是正理。” “唉……” 城中议论如秋雨淅沥,声音不激烈,却充满着复杂怪异的情绪。 淅沥秋雨中,铁心歌带起的雨水飞扬如柳絮,就在秋风秋雨中,铁心歌已经杀到第六座牌坊。他的衣服全是血,血水混合秋雨不断往下滴落。 秋风更深了,秋雨也渐大。铁心歌的视线开始模糊,一条两条黑线却夸张的晃动。 “阿鬼?” 大幕山竹林中和西门打的那一架,铁心歌斩黑线破鬼阵,对黑线再熟悉不过。 “断!” 手腕砚台手镯微动,一道灵力自砍柴斧出,黑线断,尸傀从空中坠落。 断了黑线的尸傀迅速腐烂,发出恶臭。 忽地数把戒刀杀到。刀法攻击有序,刀势凶猛凌厉,铁心歌上中下三路全在攻击范围内。 刀光迸溅雨光,雨水在秋风中飘舞,铁心歌的发丝粘贴在额头上脸颊上,他的铁锤开始挥舞,无数的水滴像风轮般扩散,锤影随之发散。 轰轰轰。 如受闷击,或胸口塌陷,或胳膊折断,或脑壳崩裂,或面目全非。凡之种种,不一而足。 深吸一口气,隔着越来越大的雨线,铁心歌的眼神冷酷而锐利。 事实很明白,画眉僧不惜重兵阻挡,定然是忘情楼有重大变故。迟一步,则危机越不可想象。而这个危机一定关系着帝国的存亡。 皇帝。 铁心歌猛然一震。他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震得一怔,如果这个想法成立,那么城内的画眉僧一定会有城外更强大的外援。 必须要快! 铁心歌不知忘情楼事态已经发展到什么何等地步,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到哪一步,他只是一个少年。 但他同时也是一个老成的少年。经历了磨盘小千世界七八十年的岁月历练,他的心态早就不是十五岁的少年。 帝国的强大与灭亡并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谁做皇帝也跟他没太大关系。但他还有枣子坡,枣子坡有他亲近的人,吴癫究、张婶、刘铁匠、胡屠户、孔老财,u看书 ww.uuansh 解百病以及许多邻里街坊。那些都是他不允许伤害的人。 所以他不关心皇帝是谁,但他不能不管皇帝的死活。因为他更痛恨矬子寇,那是一群灭宗灭族惨绝人寰的刽子手。 于是他的脚步像秋风急雨一般斜飞而去。不是真的飞,那是在飞速的奔跑。 一路杀过去,不知杀了多少宝界寺僧兵,不知断了多少尸傀黑线,放眼望去,整条山江大街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雨水溅到街面上,砸起血水,然后和血水混合,一起流淌,流淌成一条血河。 这应该算是山江大街最凄惨的景象。 因为自大京帝国开国以来,山江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如此激烈的搏杀,山江百姓的日子太安逸了。 这个画面将会很长时间定格在山江百姓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铁心歌清除掉山江大街和万幕街交叉路口牌坊下的上百僧兵,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他开始喘气。 衣服早已是血衣,多数是僧兵的,也有他自己的血,他的左肩被戒刀削去一片肉,后背挨了一棍,右大腿被戳了一个大洞。起先还是火辣辣的痛,现在全无知觉,算是麻木了吧。 歇了片刻,深呼吸,空气里全是尸体的血腥和尸傀的腐烂的味道,被他吸进去就一阵反胃作呕。 铁心歌的面皮轻轻颤动,肥厚的眼睑努力的向外扩张,好让眼神变得犀利,因为有一股困乏漫袭而来。 但他的握刀的手异常坚定,脚步还是那么沉稳,他踏出一步,走上万幕街,向北。 第166章 文宗传人,浩然正气 向北,那是满条街密密麻麻的百姓,像黑头蚂蚁一般,塞住了街道。 百姓后面是僧兵,画眉僧要以山江百姓阻挡铁心歌。 这些百姓或是从忘情楼广场赶过来的,或是从屋子里被撵出来的,僧兵被铁心歌杀怕了,百姓被铁心歌吓呆了,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能以一己之力杀了那么多人。 已经有上千僧兵死在铁心歌刀下。 铁心歌可以杀死挡在身前的僧兵,也同样可以杀死山江百姓吗?那么他去忘情楼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任何时候百姓都是弱小的无辜的。 铁心歌的眼神出现一丝迷惘。他又艰难的踏出一步,这一步就像铁锤轰在心坎上,闷闷的痛。 “让开!” 铁心歌挺着刀低声吼,像一头受伤而委屈到极点的野兽。 面前的是一个老者,老者胡子拉碴,在秋风中瑟瑟。老者的身边是发抖恐惧的妇女,是面如土灰的壮汉,是嘴角歪曲的青年,是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们,都是山江的百姓;他们,曾经是这座大都的主人。而此刻,他们竟然被一群外来的僧兵押解着充当战斗的炮灰,他们无奈,他们可怜,他们失去了曾经趾高气扬仰首挺胸的尊严。 “让开!” 铁心歌走进了人群中,没有一个人让路,老者被铁心歌挤动,似乎被铁心歌这个举动惊呆了,像一棵即将枯死的树。 无数棵即将枯死的树层层叠叠,像密不透风的死了的树林。 刀几乎要扎进老者的干瘦的胸脯,刀忽然一转,刀背磕在老者的胸脯上,老者吃痛,呻吟一声,歪倒下去。 没有人想着反抗,手无寸铁的百姓连那点心思都没起,似乎他们的心房也是心无寸铁。 这比什么都可怕。 铁心歌都希望他们动动手踢踢脚,哪怕唾一口唾沫也好。 可是,没有,他们的神情除了急剧的恐惧就是极度的麻木。 他们在死亡面前真的已死。 “我是铁心歌,我是今科秋闱解元!” 铁心歌提高嗓门,他要所有人都能听见都能知道他是解元公,他要带着他们走出死亡。 人们的神色稍稍有些变化,但只是一个瞬间,冷漠和木然又回到他们的脸上。 他们是真的吓破了胆,空中有尸傀在飞,他们无法抵挡,而且随时都可能变成下一个尸傀。 背后有宝界寺的僧兵举着锋利的戒刀,没有退路,退一步就可能被砍死。 往日的高谈阔论消失了,意气风发也消失了。 望着那一双双无神而呆滞的目光,铁心歌沉默不语。 唤不醒么? 忽然人群开始向前冲,就像浪潮被后浪推动,前面的人潮已经将铁心歌淹没。 惊慌的哭喊此起彼伏,恐惧的哀叫传递着更多的恐惧。 铁心歌手中有斧有刀,但他砍不下去。他被人流挤压着,推搡着,他在缝隙中看见一个小女孩被挤倒,有一只大脚就要踏下。 铁心歌抢在那只大脚前抱住了小女孩,小女孩一脸的惊慌,铁心歌轻笑,小女孩似乎受到感染,大大的眼睛泛出天真烂漫的笑意。 然后那只脚结结实实踩在铁心歌后背的伤口上。 “夫天下太平,当论太平……” 铁心歌抱着小女孩,轻声背诵自己写的那篇《论太平策》,小女孩在他怀里很安静,起初的节奏很慢,声音很小,接着一股悲愤激越的情绪开始升腾,他越背越快,越背越急,就像有一股气流在胸中憋着慌,要使劲往外喷涌。 “今天下外族强敌,凶残而暴戾,犯疆土而杀百姓者,何故?此其心贪婪奸猾凶暴,惟抢劫财物,掠夺珍宝,奸污妻女,杀我子民得逞,乃民之怯懦所致。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铁心歌背到最后一断,如激流的人群包裹着他,要将他埋进漩涡里。 最后一字落音,忘情楼前伏在地上的韩祭酒的手指也在动,指甲已经没了,韩祭酒是用手指骨写下最后一个字。 从铁心歌开始背诵时,昏昏迷迷的韩祭酒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召唤,他的灵台渐渐清醒,他的嘴巴配合着铁心歌的节奏,他的手指又开始在地上写字。 他忘掉了疼痛,忘掉了冤屈,忘掉了耻辱,他的意识里清楚的烙印出一张脸,平平淡淡的一张脸,还配上一双猪肚眼。 于是韩祭酒笑了。 “文宗传人,浩然正气!” 韩祭酒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似乎是从胸臆中发出,堂堂正正,节节升高,直冲霄汉。 然后,地上的血字动了,一个个字融进韩祭酒那股节气中,蔓延、奔突、汹涌、磅礴,天地猛然一震,秋风秋雨忽而收敛,一去无迹,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所有的人都莫名的生出一种惊奇,连画眉僧都微微眯眼。 除了五层楼顶还有厮杀声,一层楼北刈和香象停了打斗,五层楼南流和宝月停了打斗,元丰皇帝和懿容公主也停了打斗,还有驱赶百姓冲向铁心歌的僧兵停下了戒刀。 然后所有人看见那股节气向万幕街奔去,越过人流头顶,在某一处倾注而下。 无法理解,无法阻止,节气去势如电。 下一刻,铁心歌吐气如潮,那股节气更加庞大更加精纯更加豪迈,像无数条精灵钻进山江百姓的脑海。 “文宗传人,浩然正气!为我家国,宁死不屈!” 那是浩然正气,振聋发聩;那是燃烧热血,激扬斗志;那是生命尊严,为死而战! 铁心歌怒吼,如晴空霹雳,炸响山江。 人们开始震惊,脸色大变,胸膛中似乎有一股子气流在冲荡,僧兵也开始不自觉地后撤。 铁心歌走到了忘情楼前,眼角看向地上血迹斑斑不成人形的韩祭酒,韩祭酒已死,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因为他为文宗找到了最理想的传人。 铁心歌脸上闪过一丝悲哀,这个喜欢吹胡子发臭脾气的祭酒,这个寻找自己几乎发狂的夫子,临死前却能爆发那么磅礴伟岸的浩然正气,并将那节气传给自己,这是文宗的骄傲,也是文宗传人的楷模。 “铁心歌…”满脸都是泪水的胜小弩抬眼望着铁心歌,眼光里闪着激动和信赖。 铁心歌抬头望向五层楼,他知道五层楼上也有一双眼睛看向他。他只是轻轻颔首,传递着一个无声的讯号,他知道那个人一定能看懂。 然后,他正面刚上画眉僧。 “你不是别天恩,你是画眉僧。” 铁心歌记起黑猫说过的一句话“你说是享受抽筋好啦,还是比较容易接受剥皮?那个人很享受剥皮”,真相已经很清楚,画眉僧剥了别天恩的皮。 “我没想到,你确实可恶!不过就算这样,你也无法改变什么。杀!” 画眉僧满眼都是恶毒的狂暴的愤怒,他恨不得一口生吃了铁心歌。 一群僧兵狂嚣的扑向铁心歌,戒刀戒棍像极度狰狞的野兽。 铁心歌深吸口气,他的身体还被浩然正气蕴养着,他的力量和勇气在体内奔腾,犹如一座堰塞湖,磅礴的湖水急躁着蹦跳着要冲出去。 抬头看天,晴空万里,有一只云雀在排云而上,湛蓝的秋天,风轻云淡,那只云雀飞得很好。 铁心歌忽然大笑,少年的笑很单纯也很复杂,很快乐也很悲愤,充满着一股悲壮而决绝的气势,充满着一种你要作死我就要杀你的快意。 于是,他出手了。 人们似乎能感应到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将要发生,方才还在生死搏斗的厮杀忽地静止下去,就像一阵风吹散了与树枝缠斗的落叶,忘情楼前静得出奇。 轰。 轰天锤还是那么重,出手的一瞬间陡然变大,磅礴的气流像不可抑制的湖水自高原上奔泻而下。这股沉重的力量勇往直前势如破竹,迎上僧兵,轰然炸开。 僧兵飞舞起来,于半空中姿态各异,手舞足蹈。 然后,僧兵就开始分解,先是胳膊、腿脚,接着是腹部、胸脯,这个时候僧兵还活着,所以剧烈的痛苦逼迫他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闻者无不心胆俱裂。 最后才是头颅,头颅自脖子上分离,很自然,也很血腥。 当身体的所有组成部件全都四分五裂时,空中才蓬出一团血气。 没有这么杀人的,可浩然正气叠加轰天锤就是这么霸道。 轰天锤去势未尽,铁心歌脚步不停,就在那血雨之中穿行,锤锋已自扫到马上的画眉僧。uu看书 uuanshu 画眉僧脸色酱紫,眼中杀气尽漏。长刀出,带起凌厉刀风,同时从马背上飞出,如一只大鹰啄向铁心歌。 两股气流在半空中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离得近的僧兵早被搅成了肉沫。狂妄骄横无比的僧兵心生恐惧,撒腿逃窜,队列已然散乱。 每撞击一次,轰天锤就壮大一圈,十几次后,轰天锤大如石碾。大如石碾的轰天锤在铁心歌手中宛如风轮,肆意撒欢。 画眉僧的脸色愈发难看,以他的修为,如何看不出铁心歌的铁锤在斗战中进化。这着实恼人,若要阻止铁锤进化,他就收手;但那绝无可能,因为对方不依不饶。只要打下去,铁锤还会执拗进化。 “该死,到底要进化到何等程度?” 画眉僧开始由烦恼递进到担忧,当担忧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演变为害怕,甚至恐惧。 铁锤每进化一次,就增加一分重量,以目前铁锤的重量,估计已有千钧。 可铁心歌舞动起来,得心应手,一点不沉。铁心歌不明所以,弄不懂的就放弃探究,他可不会动那个脑筋。 “好爽,再打!” 铁心歌跳着脚,高高跃起,轰天锤配合着浩然正气,如一座豪气氤氲的小山轰然砸下。 轰轰轰。 仿佛连串的山炮,没有硝烟也没有灰尘,清清楚楚中,无数双眼睛真实的看到,别天恩的头盔破碎,皮肤开裂,像一件撕开破碎的衣服,粉碎,化作齑粉。 皮去,另一个面孔出现。 “啊,那是画眉僧!” 第167章 杀僧(下) “现在,轮到你了。” 铁心歌严肃地看着那条由画眉僧后背刺青化出的大蟒。 说大蟒,却又有一颗不伦不类的龙头;说是龙,有鳞片却无坚硬如铁的龙爪,所以说是妖蟒。 妖蟒仰天嘶吼,五层楼隐约有凤鸣回应。 懿容公主面色憔悴,花容失色,她的后背衣衫撕裂,一只紫凤飞出。可惜那紫凤没了凤羽,没了凤翅,就是个残疾凤,正无比的挣扎。 紫凤出,懿容公主顿时昏厥过去。但这是凤?也就是个鸡头,头顶上顶着三根鸟毛,跟传说中的凤凰比起来,不知寒碜了几条街。 “这,真的是凤凰吗?” 元丰皇帝神色古怪,想骂,硬是忍住,才没笑骂出更加难听的话。 斜眼,看南流和宝月又打得不可开交,隐隐感觉南流开始占据上风。 “和尚,这脏东西可是你东魆岛之物?” 宝月横目怒对元丰皇帝,大为不满。 “主上问你话,还不回答?”南流柳眉一凛。 宝月没由来的一惊一颤,浑身的毛孔似乎都舒展开来,竟然有说不出的舒坦。 “美人,是跟我说话吗?好好,别生气,可你生气更是妙不可言,我见犹怜……别别,我说就是,那不是凤凰,那是我东魆岛的奇葩神鸟,叫做寿带。啊……” 宝月说出最后一个语气词就再也发不出声响,因为他的喉咙被一波浮动的水纹割破了。 和尚不好好修行,却动了贪色之念,毕竟是要付出代价的。 “原来这脏物叫寿带。”元丰皇帝一下子没了兴趣,打了个意兴阑珊的手势。 西纹退去,南流微微蹙眉,手指拨弄琴弦,数道凌厉的音爆刺正寿带,寿带就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寿带的惨叫落在妖蟒耳中,便是说不出的凄厉哀婉,妖蟒疯狂上窜,整个身子都绷直了,众人眼睛发直,却原来那妖蟒的尾巴被铁心歌拽住。 呼。 铁心歌抡臂,妖蟒便像风车转动,带响呼呼风声。那妖蟒狰狞狂躁,掉头张大血嘴,咬向铁心歌。 “四分斧!” 一抹白光闪过,妖蟒的尾巴断了四块。妖蟒吃痛,怒吼中喷出一团血雾。 “轰天锤!” 铁心歌不惧血雾,大铁锤迎着血盆大嘴砸去。 砰。 有牙齿折断、磕飞,妖蟒被大铁锤砸得七荤八素。 “封魔斩!” 乌精杀猪刀正刺在妖蟒七寸上,一出一进就将妖蟒脖子打出一个大洞。 无论是蛇是蟒,七寸乃最脆弱之处。杀猪刀针芒迸发,于七寸处斩断妖蟒。 身首异处,妖蟒断为两截,自空中摔落。妖蟒死时,南流琴弦之力也已斩杀寿带。 “你们看到了吗?他真的斩杀了那条龙!” “都说了那不是什么龙,那是妖蟒,画眉僧就是东魆岛派来的奸细。” “解元公说得对,我们不应该害怕恐惧,我们要齐心合力,共度艰难。” “可我还是缺少勇气。” 巨人铁心歌振臂高呼:“文宗传人,浩然正气!” 强大气流像流云飞纵,巨人铁心歌恢复原状,浩然正气渗进每一个山江百姓的心里,无数人开始怒吼开始咆哮,无数人开始空手搏斗。他们用手臂挡住僧兵戒刀,将指甲扣进僧兵肌肤里,用牙齿去啃咬去战斗。有人倒下了,更多的人冲上前。万幕街在战斗,西城滕冲的西大营铁军也在战斗。 以浩然正气传给每一个人,人人都具有了勇气,充满着斗志。 “老师!” 小四爷抬头,眼眸中有精芒闪动。他方才用弹弓击杀洪溪,此刻更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小四…”刘三爷惊奇且惊喜地瞪大眼睛。 “三哥,老师传我浩然正气,你我该杀灭邪祟,还我乾坤。” 小四爷不傻了,小四爷一下子变成了正常人。 这浩然正气来的奇怪,去的离奇。 恢复原状的铁心歌感觉很有点虚脱,杀画眉僧,斩妖蟒,耗费了大量气力。 他的脸色变得涨红,又夹着些苍白。他感觉到方才那股巨大节气的消失,而节气的来源,正是匍匐地上的韩祭酒。 韩祭酒已经死去,脸上还保持着满意和遗憾交织的微笑,这个喜欢惬意时拈胡子、生气时吹胡子的祭酒就这么死了,临死前在地上写下《论太平策》,并将每一个字都变成节气,是为浩然正气。 铁心歌不知道韩祭酒生前满世界寻找自己,但他能感觉韩祭酒骨子里那种书生意气,那种家国情怀。 这点深深的感染着铁心歌。 他就用一种十分悲悯十分敬重的眼光凝望着他。 山江郡的战斗已经快接近尾声了,画眉僧一死,僧兵大乱,被激情燃起的山江百姓生吞活啖。 多处战斗已渐渐平息,更多的山江百姓走出家门走上街头,一根木棍,一把锅铲,两块砖头,拿在手中,就是武器。他们追打着僧兵,叫喊嘶吼,全无畏惧之色。 全民皆兵,悍不畏死,才是《论太平策》之要旨。 铁心歌的目光转向五层楼,唐瞭和他目光相对,彼此间感受到一种信任。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卫城战斗中,许多曾经毫不相识的人,在并肩作战中建立起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品质,那就是信任。 “我要上去,斩尸傀!” 铁心歌长吸口气,眼光缓缓看向五层楼顶,那里的黑气还在,尸傀也还在疯狂。 “你上,我收住大门!” 唐瞭侧身,让过铁心歌,他身上的血很粘稠,推挤在伤口上,血味很重。 “我只会接骨,不会止血。”铁心歌说出对滕冲说的同样的话。 “我死不了。”唐瞭的眼睛发出晶亮的光。 宝界寺,传无花咬牙坚持,他的攻击看上去还是很猛烈,可是力道在一点点变弱。 传送阵虽在传无花攻击下受到一些影响,但不会阻止传送矬子寇,矬子寇大军还在源源不断的运送,大批矬子寇赶往八卦嘴。 “你这样攻击毫无意义。”无相佛讥讽道,“再有两柱香功夫,大军传送就完成,哼,到那是就是你的死期。” 传无花抿嘴不答。 无相佛连扰乱心情拖延时间都算不上,纯粹就是嘲讽,因为在无相佛看来,他已稳操胜券。 传无花要做的就是尽力去攻打去破坏传送阵,虽然他一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杯水车薪,看起来是那么的渺小微弱。 “这是最后一颗了。” 传无花指尖扣着一颗菩提子,菩提子是出琥门前师尊赠送,用以关键时刻防身。 菩提子威力巨大,但要看是谁使用,若是师尊出手,威力怕是要大十倍。 传无花心性淡泊,明知菩提子在自己手中威力大打折扣,却也并不气恼。 些微焦虑,传无花打出最后一颗菩提子。 “尽力而为,不负我心吧。” 琥门天师道,乃大京帝国四大门宗之一,门宗弟子行走世间,以匡扶正道,斩妖除魔为己任,矬子寇进犯山江郡,传无花既然碰到,便断然没有明哲保身,私自逃离的道理。 咳出一口血,传无花用最大的道炁将菩提子打出。 哧~ 菩提子打在金身泥胎上,如钻木取火,迸射出一溜灿灿的火花。 “米粒之珠吧,也能放出光华?”无相佛讥笑,笑声轻佻。 忽然,轻佻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颗菩提子若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直没泥胎胎心,伴随着四溅火花,金身泥胎开始晃动,幅度越来越大,就像遭受地震一般。 然后,轰的一声巨响,泥胎炸裂了,庞大的爆炸气流冲天而起,琉璃瓦的殿顶掀开了,金碧辉煌的大殿炸飞了,整个宝界寺炸成了一片废墟。 传无花被强大的爆炸力震飞,砸倒了数棵碗口粗的松柏,耳畔却是无相佛撕心裂肺痛苦的嘶嚎。无数的矬子寇在空中被炸得粉碎,掉下来的都是骨头渣子。 传送阵炸没了。 传无花躺在泥土上,他全身骨头都似乎散了,半截树枝插进他的大腿,他觉得很痛,又不觉得痛,这感觉很奇妙。 他就那么躺着,看着眼前废墟上慢慢滚动熄灭的尘烟,细小的眼睛轻轻眨眨,接着就笑了。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可是真的有那么大的威力吗?” 弄清真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是闻着浓浓的泥土的味道,那才是最香的感受。 遥远而幽深的虚空传送道上,数万矬子寇正急急行军,他们要借虚空通道赶赴山江郡南城外,大军一多半已经成功到达,余下的全力以赴。 忽然,前方传来刺耳的轰鸣爆炸声,走在前面的矬子寇已经看见火光,火光照耀中,但见虚空通道寸寸断裂、炸开,然后粉碎。 传送阵被炸毁,虚空通道也已被毁。熊熊燃烧的烈火顺着虚空通道漫卷狂奔,数万矬子寇就葬身虚空通道中。 遥远的东边,虚空通道的尽头,一座海岛悬浮在海面上,海岛上一尊大佛,无面无相,正是无相佛。 此刻无相佛看起来精神不大好,他的用以维系传送阵的那道佛身跟着传送阵一起毁灭,这严重伤害了本尊。 “可恶!”无相佛怒气熏天,悬浮的海岛被怒气冲荡,无法控制,坠落海面,顿时,海水掀起巨浪,浪水飞溅。 “这么说,欢喜佛身死道消了。”无相佛的平板一般的脸上显出一丝悲哀。 无相佛所说的欢喜佛就是乔装打扮滚进山江郡的画眉僧。 忘情楼前,铁心歌以浩然正气斩杀画眉僧,那么,画眉僧留在大京帝国所有的佛念都一并灭亡。uu看书 ww.ukansh 不是传无花打出的菩提子厉害到那种程度,而是菩提子打出时,也是铁心歌手起刀落之际,斩杀画眉僧本尊,画眉僧留在传送阵的佛念一样被绞杀,菩提子才能成功摧毁传送阵。 与此同时,八卦嘴阵图中,麦子秋眉头一挑,明显感觉到大阵压力骤然一轻。 “矬子寇援军没啦,还是另有诡计?还有,那声剧烈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麦子秋城府本就很深,在没弄明白发生的事情前,疑虑总是他谋划的铺垫,而冲动总被他的理智控制。 “传令,斥候前往宝界寺探明情况,速速回报。” 另一边,宫柒的脸色幽暗阴冷,他听到那声巨大的爆炸声时,扭头正好看见无数的东魆岛战士被狂暴的火龙吞没。 他立刻就明白了一个事实:传送阵被炸毁,余下的大军全军阵亡,他也无法通过传送阵回去。 再谨慎的人遇到这等变故也是乱了方寸,宫柒不明白好端端的传送阵怎么就会爆炸,传送阵是欢喜佛搭建的,且有无相佛的一道佛身守护,怎么就炸了?要知道,在东魆岛,欢喜佛和无相佛那是无所不能的佛呀。 宫柒觉得有些天昏地暗,也有些头晕目眩,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甚至有点后悔,早知如此,为什么要跟宫玖抢这趟浑水。 现在他开始羡慕起宫玖,心里却是愤愤:“宫玖,你真是好命!为什么此刻来到此地的是我不是你?” 前方战斗正激烈,死亡像大幕山幽深的阴影,正缓缓地笼罩每个人的心房。 第168章 军令如山,白虎发威 胜铁弓守在一道山梁上,这道山梁叫做虎背梁,虎背梁在宝界寺和鹰嘴崖之间,翻过虎背梁,过了鹰嘴崖,就是山南,山南之南,却是丘陵和平原交错,实在是逃生的好去处。 矬子寇大军进攻八卦嘴时,胜铁弓并没有行动。铁心歌猜的不错,胜铁弓就是军人,南大营山奇军麦子秋麾下游击将军。 胜铁弓接到的任务是扼守虎背梁,任何人不得进出虎背梁,也就是说,北边的不能到山南去,山南的不能进入山江郡南城外。 军令如山。从高处俯瞰,八卦嘴中将军麦子秋重伤不退,山奇军借着阵势浴血奋战。胜铁弓胸膛里升腾着无尽的怒火,可是没有麦子秋的命令,他不得参战。 “他娘的~”胜铁弓一弓打在岩石上,石头破了一个大角,碎石飞落梁下。 他已经守在虎背梁几天了,这些天来,他就像一头被囚的猛虎,有些无法释放的怒火。 远眺山江郡,朦朦胧胧漂浮一丝丝黑气,不知山江郡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一场危机。 “也不知小妹如何。”胜铁弓有些懊恼,早知道山江郡危机四伏,就不该让胜小弩返回城里。 至于宝界寺,矬子寇正源源不断跳出来,蜂拥而聚,却是庞大的大军。 “麦将军能守住八卦嘴吗?”胜铁弓很是焦躁着急,但是他还能控制住情绪。 “将军让我守住此地,必有深意。”正想着,猛听一声巨响,宝界寺就像一包炸药,把自个儿炸到天上。 胜铁弓还能看到一副诡谲的画面:大批矬子寇就像一颗颗滚动的珠子,后面的珠子推着前面的珠子,而前面的珠子没有了脚底的桥面,像沙漏一样纷纷泄落,然后灰飞烟灭… 桥断了,炸断的。 “这…”胜铁弓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手中的铁弓紧了紧,一支小臂儿粗的铁箭扣在了弓弦上,如满月,对准宝界寺方向。 宝界寺留守和尚是执事僧智艰,方丈出寺下山去山江郡,智艰和尚心里腹诽,红尘大城,花花世界,可见而不可及,太可惜。 直到宝界寺被炸飞到天上,一直呆在后山的智艰和尚一阵心惊肉跳,他与方丈画眉僧的联系断了,彻底地断了。 “方丈他…成佛…”智艰和尚这才庆幸自己是留在宝界寺而不是在山江郡。 成千上万的矬子寇大军被炸成齑粉时,智艰和尚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站在灰尘乱飞的废墟上,眺望八卦嘴,山峰挺立,风云诡谲,大军入此险境,怕是有去无回吧。 智艰和尚没有了信心,所谓万念俱灰,只剩下逃跑一条路了。向北,往山江郡去只能送死,幸好宝界寺后面还有一条生路~虎背梁。 和智艰和尚一起逃命的还有十多个和尚,和尚们真要逃起命来,当真是争先恐后,人人奋勇争先。如果智艰和尚冷静一些,一定会发现前殿废墟上还躺着一个传无花。 当和尚们如惊弓之鸟逃到虎背梁半腰时,就像鸟入牢笼,突然感到心惊胆战,虎背梁上一支铁箭正对着这些丧家之鸟。 才逃出险境,又入伏击圈,智艰和尚的信心再次崩溃。 “冲~”智艰和尚有气没力地叫嚣,十多个和尚鼓噪向前。 胜铁弓冷笑,啪~弓弦响,铁箭自高处射出,顺风顺势,一箭射爆十多名和尚。 智艰和尚命大,当然修为也不是那些小和尚可比的,铁箭射垮了他半边身子,尚有一半还是新鲜的。 说新鲜,是因为小半边身子被切除后,就像刚刚屠宰的肥猪,还可以挣扎蹦跳几下。 “杀了我吧…”智艰和尚都不知道痛了,他还能看见半边身子全是红色的,黏糊糊的。 “还是差了点火候。”胜铁弓有点懊恼,他苦修铁弓铁箭,这一箭射出,居然还留有活口。 山风突然从南来,带着肃杀之气。 胜铁弓心中一凛,扭头望向鹰嘴崖,鹰嘴崖上密密麻麻现出一队人马,就像一个头盔,笼罩住鹰嘴崖。 那队人马一律铠甲,人人一杆长枪,枪头锃亮,正是标准的军队标配。 鹰嘴崖和虎背梁相距三箭地,中间却是一道缓平的山谷,像一道反向的长弓。 鹰嘴崖上有将军,将军威严,双目如炬,直盯胜铁弓。 帝国军人。胜铁弓立马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且不是隶属山江郡军队。 “胜铁弓在此,奉南大营山奇军麦将军令,非山江郡属军不得过境!” 胜铁弓中气传过去,鹰嘴崖上一阵回声。铁箭所指,正是对方将军。 对方那将军沉默了一会,似在考量利弊轻重,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胜铁弓,他要掂量出胜铁弓的份量。 没有回话,也没有解释,那将军挥手,大队人马不顾胜铁弓警告,开始向山谷进发。 三箭之地,那将军不信胜铁弓能够射出那射程,至于警告,就当放了个响屁吧,一个人能挡住数千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人? “奉将军令,越境者,格杀勿论!” 胜铁弓再次发出警告,铁弓上扣住两支铁箭,一箭指向鹰嘴崖上那将军,一箭瞄向蜂拥而下的士兵。 “不知所谓。”那将军淡淡地说道,眼神多少有些不屑。 “我不管你是何人,也不管是哪路人马,胜铁弓奉命扼守虎背梁,飞鸟休过。看箭~” 胜铁弓第三次发出警告,铁弓震响,两支铁箭就此射出,一箭射向崖头,一箭射向山谷。 对方不听劝告,已然越界过境,胜铁弓不得已出箭逼退对方。 箭如惊电,长虹贯日,去势极为劲爆。一个眨眼,铁箭已近那将军面前。那将军愕然一惊,才发觉还是小看了那人。 那将军修为也不弱,金光闪耀,却是手中多了一把金鞭~九节金刚鞭。 铁箭冲击金刚鞭,擦出惊人碎火星,金刚鞭打折铁箭时,铁箭挑飞头盔,露出一张阴沉却年轻的脸。 射向山谷那一箭,如惊雷炸裂,铁箭道炁散开,巨大的气流冲出,当面之士兵被击飞撞翻一大排。 胜铁弓闷哼一声,后退半步,方才那一箭,含着他本命道法,被那年轻将军打折,道心受创,一口热血几乎要冲出喉咙。 那年轻将军却也没有讨到多少便宜,头盔被挑飞,头皮流出的血水浸湿了头发。 “原来是尉迟将军,但不知是哪位将军?”胜铁弓铁弓未收,但语气中多了一份敬重。 帝国尉迟家,金鞭将军扬。 大京帝国,若论军功,尉迟家无疑排名第一,独占半壁。 尉迟家自大京帝国尚未立国时就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建立无数功勋。尉迟家自太祖皇帝到当今元丰皇帝,不知出了多少铁血将军。而尉迟家的标志便是那把九节金刚鞭,御赐金鞭,代代相传。 御赐金鞭一共有三,除了尉迟老祖,另有长房和三房各一。能得御赐金鞭是莫大荣誉,尉迟家以此为序,长房为尊,三房为次。 “三房尉迟阳。” 年轻将军觉得单凭那一箭,胜铁弓有资格获得他的回答。况且尉迟家从来敬重铁血男儿。 “山江郡南大营山奇军游击胜铁弓拜见尉迟将军!” 胜铁弓铁弓不离手,却很恭敬地行了一礼。 “征西大将军麾下破虏将军尉迟阳。”尉迟阳还了一个军礼。 破虏将军不知高了游击多少级,但尉迟阳还是以军人之礼相对,很简单,胜铁弓值得尊重。 “奉南大营山奇军将军令,任何人不得过境。”胜铁弓再次重申军令。 “奉征西大将军令,本部赶赴山江郡,任何人不得阻挡,否则一律就地正法。”尉迟阳泰然回应。 军衔相比,征西大将军乃帝国一品武将,山江郡南大营山奇军不过是地方军,级别相差十万八千里。 “军令如山!请尉迟将军明鉴。” “军令如山!请胜游击知难而退。” 双方寸步不让,都以军令为籍口。但凡军令,无论高低,以军人之天职,惟有服从。 “如此,本军进军。”尉迟阳军礼已尽,大军进发。 “如此,唯死而已。”胜铁弓豪气大发,冲天狂笑。 以一人之力,绝无可能阻止尉迟阳的精锐之师。胜铁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乃军人之精神。 没有叹息,没有自怨自艾,军人,自古就是战死沙场,何来苟且偷安。uu看书 ww.uukanshu 只是,山江郡被东魆岛矬子寇进犯,而帝国铁军却因为两道军令而要自相残杀,怎么说都好像要令人苦笑。 军令已下,破虏将军的儿郎开始进发。没有鼓噪,没有呐喊,没有振奋人心的鼙鼓,没有激荡热血的觱篥,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这又是一次倪墙之争,胜败都是惨烈悲壮。 胜铁弓挽起了弓弦,手指间扣着三支铁箭,铁箭指向山谷,这次他没打算射杀尉迟阳。不是他自知射不了尉迟阳,而是对将军的一次敬重。他知道,此箭一过,他将与尉迟阳不死不休。 “真男儿!” 尉迟阳不知为何,年轻的心居然产生一叹。 突然,兽声四起,禽鸣震天,胜铁弓和尉迟阳俱都心魂一凛,虎背梁上,一只白虎仰天虎啸,声震四方,百兽俯首,万禽静默。 一只银狐跳到白虎背上,一条鳞蟒在山脊游动,无数的飞禽走兽严阵以待。 大幕山的妖兽组成了一道防线,守住虎背梁。 这绝对是可以写进帝国野史轶事的传奇话本中,从来就没有这种场面发生,即将成妖颇通人性的白虎、银狐、鳞蟒要阻止破虏将军。 尉迟阳固然惊讶,胜铁弓也同样吃惊茫然。没有人知道野兽们为何有这种举动。 其实很简单,白虎曾受宝界寺和尚欺凌,小乞丐铁心歌破牢笼解救之,白虎视贼和尚为不同戴天之仇敌。 胜铁弓箭杀逃跑和尚,那自然是同仇敌忾的战友。故而,同气连枝,尉迟将军进军山江郡,白虎当然要帮胜铁弓守住虎背梁。 第169章 上楼 城南剧烈的爆炸声隐隐传进山江郡,铁心歌在那爆炸声中一脚踏进忘情楼一层楼。 “宝月宝月,我都说了红颜祸水红颜祸水你就是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好了,你都死了死了……” 香象和尚后背全被汗水浸湿,脸上也是汗水,正被北刈步步紧逼。 香象和尚和宝月和尚心意相通,宝月和尚在五层楼被斩杀他已然感应到。 北刈的剑很明亮很锋利,对上香象和尚的窄刀薄刀,大占优势。现在局势越来越明朗,妖僧死亡无数,这愈发增加了北刈的信心,出剑更重更凌厉也更顺心顺意。 铁心歌看一眼,觉得北刈已经是七八成攻势,而香象和尚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看来这场战斗也无悬念。 “我上楼顶,斩尸傀。” 已知当今圣上在忘情楼内,为避免引起误会,铁心歌还是有必要解释一句。 外面的情景早就看清,北刈一剑刺出,沉声道:“请上!” 这依然是信任。 大敌当前,同仇敌忾,大京帝国在这一刻,充分体现了“信任”这个优秀品质。 某种程度上,信任是信仰的一部分,唯有坚定的信仰,才会滋生出无间的信任。 铁心歌抱拳,踏上二层楼楼梯,等他上了二层楼,一层楼便传出香象和尚的惨叫,他知道,北刈胜利了。 却听楼下北刈肃声道:“查博士,你到底还是出手了。” 一层楼茶楼掌柜笑道:“这和尚差点毁了雀舌兰,逼不得已,北刈兄见谅。” 雀舌兰是上品好茶,毁了确实可惜,茶楼掌柜查博士出手没得说。 二层楼的掌柜油大厨没有为难铁心歌,但也没心情烹饪一道好菜,况且二层楼一片狼藉,连油锅都反扣地板上。失守二层楼,怎么说都是过错,心情不好也是自然。 “我上楼顶,斩尸傀!”还是同样的话。 油厨子不耐烦的挥手,示意铁心歌快上。 等铁心歌踏上三层楼楼梯,油大厨在楼下喊道:“我知道你现在是解元公,还是文宗传人,等此间事了,你若没事,定然为你做一道压轴的大菜,但和什么解元公、文宗传人无关。” 铁心歌粲然一笑:“一定!” 三层楼的凌乱被收拾得整齐整洁,公丑大家不是个邋遢的女人,艺楼都是美丽的女子,哪能七零八落。 “游厨子虽然答应为你做压轴大菜,可你若想在艺楼听一回曲子,那可是要付银子的,除非哪位姑娘好心不收你的银子。” 没想到公丑大家还挺风趣的。 铁心歌忽然有些腼腆,脸颊红了红。 不想被公丑大家身旁的一个姑娘看到,那姑娘生的好看,尤其一双凤眼最是风情万种。 姑娘就抿口碎笑,连凤眼中都是花朵开放一般的笑。 这姑娘一笑,铁心歌的脸倏忽一下全红了。 就听公丑大家斥道:“锦云儿,休得无理!” 锦云儿强憋住笑,好看的脸颊都变了色彩。 铁心歌不敢停留,抱抱拳,也不多说,走上四层楼。 珍楼金掌柜一脸的笑呵呵,生意人嘛,和气生财。见着铁心歌,先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解元公好本事!” 机缘凑巧,若不是韩祭酒以浩然正气相传,莫说斩杀画眉僧,只怕到现在鹿死谁手也未为可知。 铁心歌不贪功,直言不讳:“全仗韩祭酒韩老先生。” 韩祭酒已将文宗传人身份传给铁心歌,虽然到现在铁心歌也没真正明悟文宗传人是怎么回事,但内心对韩祭酒却是油然而生一种敬重之情,称一声“韩先生”实在是由心而发。 金掌柜点头:“韩祭酒在九泉之下,也定为欣慰。” 忽然一展笑容,说道:“游厨子和公丑大家都下了大本钱,若是我一点都不表态,也显得太过小气。这样吧,你哪天有空过来,这四层楼的笔呀随便你挑选一支。” 一支毛笔,在世面上并不值钱,可要是搁在四层珍楼里,那可不是一般的笔。 铁心歌知道金掌柜不是敷衍,郑重道:“多谢!” 二层楼的大菜、三层楼的歌舞,铁心歌只点头,并未道声“多谢”,唯有在四层楼金掌柜要送笔,铁心歌才郑重其事,可见金掌柜送笔之及时,铁心歌得笔之迫切。 一般人又哪里理解,铁心歌虽得文宗传承,但对浩然正气一无所知。韩祭酒虽定他为文宗传人,但文宗是何门派、有何门法,他皆不知,而韩祭酒也没来得及解说。可以说他是糊里糊涂就做了个不知渊源的文宗传人。 但有一点,浩然正气之磅礴伟岸,确是无比强大的力量,若能练成浩然正气,那才是真正的文宗传人,也不负韩祭酒临死之器重。 他先前只看到韩祭酒在地上写字,而那些字正是他的秋闱文章,韩祭酒模仿他的笔迹,到最后化字为气,那么,浩然正气必定从字而来。 这就坚定了铁心歌练字写字的想法,金掌柜以他是文宗传人的身份送笔,也不算是误打误撞。 道完一声谢,铁心歌抱拳作别,再上五层楼。 “你终于上来了。” 元丰皇帝站在五层楼中间,仿佛他所站位置也是整个山江郡中心,更是大京帝国的中心。 这是一种气派,也是一种气度,更是一种威严。 五层楼没有家私,连一把椅子都没有,所以元丰皇帝只能站着。南流抱琴站在他身侧,向后隔了两个身位。 “没事就好。” 铁心歌斜眼看了一眼楼板上宝月和尚的尸体,又看看昏迷不醒的懿容公主,才转正目光,面对元丰皇帝,微微躬身道。 “本就没事。” 元丰皇帝很是傲娇,从进入山江郡上了五层楼,他确实没有太多担心的时候,当然也有忧虑也有恐惧,但这些只能埋在心里,决不能透露一丝一毫,因为他是皇帝,是大京帝国最高处的那个人,这个人,只有威严,没有怯懦。 铁心歌不语,他不知道说什么,没想到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个人竟然是在这种境况中。 “你传承了文宗,那可是个很了不得的宗门。”元丰皇帝倒是先打破沉默。 “无心之得,亦不得法。” 铁心歌实在,他将浩然正气传遍山江郡,此刻就是一个平常人,再无半点大气。 只有一点,丹田之中似乎多了个陀螺状的小漩涡,铁心歌看不到,只是隐隐感觉那小漩涡像一只小蜗牛,在极其缓慢的转动。 元丰皇帝沉默片刻,又说道:“那是你的造化。这句是你写的?” 他说的正是铁心歌提在墙壁上的诗句,“风眠花静开”,铁心歌点头道:“随性而为,污人法眼。” 元丰皇帝笑道:“你也太谦虚了,前后两句,相互契合,天衣无缝。只这后一句,便是大景城那些自诩的大家,又有谁能咬文嚼出半个字?” “半字那是秀才念的,怎么也会写出一个字。”铁心歌很认真回答。 民间开玩笑,“秀才念字念半边”,原来这俚语元丰皇帝也听闻过。 元丰皇帝先是愕然,继而哑然失笑,眼前少年委实太过单纯而不失风趣,比那些个老夫子可爱得多。 他越想越好笑,越想越开心,不由得哈哈大笑。 那笑声爽朗、畅快、惬意,传递下去,四层楼金掌柜莞尔,三层楼公丑大家若有所思,二层楼油大厨脸色一喜,一层楼查博士手指蘸一滴茶水送进嘴巴里。 待笑声过,uu看书.uukanhu 铁心歌指着楼顶,猪肚眼透出一股寒意:“我要上楼顶,斩尸傀。” 元丰皇帝收住笑,手中纸扇正要敲击掌心,才明白那纸扇早就折断,那纸扇拍打掌心的潇洒就没有演绎出来。 “朕在郡府等你凯旋!”直到此刻,元丰皇帝才挑明身份。 铁心歌躬身道:“保家卫国,人人有责。” 五层楼顶,王继之、方太舟已是强弩之末,两人都伤得及其严重。 说实话,单独以斗力而论,王、方二人都不弱于西门。 但现在西门妖法人鬼合体,力量骤增;另有一点,阿鬼西门得尸傀相助,尸傀之气源源不断,即便腹部被王继之的符又或者被方太舟的剑打个窟窿,也会慢慢恢复合拢。 山江郡形式大变,王继之和方太舟也看的清楚,尤其是见铁心歌以浩然正气斩杀画眉僧,那可真是痛快淋漓,荡气回肠。 可他二人恶斗阿鬼西门,却是一再落了下风,越打到后来,越是被动,几乎连像样的反击都没了。 “生门符!” 无奈,王继之在弹尽粮绝之际,终于打出最后一道保命符。 符影一闪,王继之和方太舟凭空消失。王继之躲进生门符一瞬,眼角瞥见铁心歌正一只脚踏上五层楼顶。 然后,王继之和方太舟被生门符传送了出去。王继之有点后悔,要是再坚持一息,就可以和铁心歌并肩作战了。 “好兄弟,看你的啦。”王继之爽朗的笑。 “我是不是眼花了,好像看见铁心歌。”方太舟还不太确定,冲口而出。 第170章 寂寂山江 “阿鬼,你好!” 铁心歌猪肚眼满是欢笑。 “你还没死?” 阿鬼西门有点诧异,也很生气,眼看已经打败那俩家伙,可以美美吃上一顿,岂料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正好,你来了,我吃你。” 阿鬼西门长长的龅牙伸到嘴唇外,嘴巴像夸张的兔唇。 “恐怕你要失望。”铁心歌已经开始握刀。 “为什么?” 阿鬼西门现在脑袋有点木,是不是人变成鬼,智商降低好几层。 “你知道的,以前就知道。” 铁心歌突然动了,砍柴斧不是砍向阿鬼西门,而是自空中飞过来的黑线。 两个尸傀一前一后结伴而行,两条黑线像两缕黑烟连缀着阿鬼西门。砍柴斧一点都不锋利,居然没有砍断黑线,阿鬼西门由怒转喜,咧着嘴讥讽:“你砍不断的。” 铁心歌根本就不会砍断黑线,只见砍柴斧一搅一拌,黑线就缠在刀身上,然后砍柴斧开始转动,宛如纺线一般,黑线越缠越多,瞬间砍柴斧就成了个纺锤。 “二愣子,你究竟要干什么?”阿鬼西门的认知还停留在枣子坡阶段,所以说做人就好好做人,切莫去做鬼。 “你还没明白?”铁心歌眼中放出精芒。 黑线被砍柴斧缠绕,越转越多,越转越大,阿鬼西门非但无法从尸傀处获得更多尸气,反而自身的尸气也被拉出,显而易见,这样下去,尸气被抽空时,就是自己的死期。 “你住手,我要吃了你!”阿鬼西门厉声怒吼,鬼爪疯狂乱抓。 铁心歌向后跳步,堪堪避开阿鬼西门的鬼爪。一人半鬼就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在五层楼捉迷藏一般。 空中尸傀的黑线已经被抽空了,尸体掉了下去。现在砍柴斧还在旋转,只不过抽出的是阿鬼西门的黑线。 从一层楼上五层楼顶,铁心歌就想好了对策。 大幕山竹林阵中那一战,铁心歌误打误撞,以砍柴斧砍断黑线,事后慢慢明白,砍柴斧竟然是鬼气的天敌利刃。 只是砍柴斧虽能砍断黑线,却不能给阿鬼西门致命一击,若是能将阿鬼西门的鬼气抽干净,人鬼分离时,就是阿鬼西门分崩离析之刻。 这主意不错。现在看来,岂止不错,简直大妙。 “二愣子,你停下,停手呀……” 阿鬼西门的声调都沙哑了,近乎哀求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点恶鬼的凶狠。 “停不下了。” 铁心歌也有点无奈,还有些无辜。 真是停不下,砚台手镯好像无底洞中的巨兽,张大嘴巴美滋滋的吸着黑线鬼气。原来砚台不止吃毒,还吃鬼气。 “不是吧,这你也吃,很恶心吧。” 铁心歌神色古怪,对砚台手镯的好感度再降低。 砚台手镯却不管铁心歌的体会是否难受,巨鲸吞水一般。 这时,阿鬼西门的一只脚没了,接着是一条腿没啦,再接着是另一只脚另一条腿…… “不要呀…二愣子,算我求你了……”阿鬼西门苦苦哀求。 “画眉僧,丑和尚,都怪你,白山西门是不会放过你的。” 阿鬼的身躯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西门的头还在狂叫。 “想想你也真是可怜,若不是画眉僧在你身上施了妖法,你也不会变成不人不鬼。你之所以要吃人心,是因为你的心被妖僧吃了。” 铁心歌看着西门的头叹息一声,枣子坡时,西门还要将铁心歌变成人狼,现在时过境迁,西门却成了鬼人。 “但你伤天害理,丧尽天良,这个世界,容不得你!” 铁心歌大铁锤轰出,西门人头碎成齑粉。 砍柴斧一抖,黑线脱落,融成一团黑气,黑气散发出一股腐朽的尸味。黑气中慢慢凝成一个鬼影,模样有几分和匡少旅相似。那鬼样东西翻着懵懂的鬼眼,正四处打量。 “你本是城西匡家的少爷,自小被无二寺的画眉僧所害,摘了你的心,从此你成了一具傀儡。现在我将你的心还给你,就是去了阎王那里,也不算是孤魂野鬼。” 铁心歌将子尘的心放进匡少旅的胸膛里,匡少旅忽地一怔,鬼影明亮了一些。 “去吧。”铁心歌手指向远方指点。 匡少旅的鬼影好像听明白了几分,向铁心歌拜了三拜,然后向渺茫的远方淡淡的消失。 匡家少爷自小被画眉僧施了毒手,导致人心分离,身是无心之身,心是借猫而栖,凄凉而悲到极点。到最后,其心已死,其身也毁。铁心歌还其心,总算让这缕孤魂完整了。 寂寂山江,寞寞郡府。 有夕阳斜照,树叶摇落,若风中失群飞蝶,郁郁寡欢,默默无语。 山江郡暂时安宁,但别天恩下落不明,山江百姓死伤惨重,郡府中人人心惶惶,一城无主,所以现在山江郡依然很乱,人心乱。 元丰皇帝坐在郡府中堂沉默不语。就算他明白山江郡目前的形势,尤其是危机并未解除,他也无法表明身份。 京都消息,皇帝驾崩。 能证明皇帝身份的只有三个人:韩祭酒已死,别天恩失踪,还有一个懿容公主半疯不疯状态。 他无法自己证明自己就是当今皇帝,但山江郡要有一个主持的人。他很急,却又不能急,所以他在等,等一个人,一个有约的人。 铁心歌,文宗传人,秋闱解元,这身份不知够不够份量。元丰皇帝还在思忖。 山江大街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被风一吹,仿佛整个大城都浸泡在血水中。秋风缀着斜阳一点一点沉沦,山江郡的夜色就显得萧瑟而凄凉。 大街小巷还有百姓在收拾残局,也有郡府还活着的亲兵,每个人脸上既显出悲痛的神色,又有无法诠释的迷惘。 他们默默的清理废墟,搬运尸体。山江郡突遭巨变,府主大人竟然是画眉僧,画眉僧杀了韩祭酒,而那个从未谋面的解元公又杀了画眉僧,而且解元还是个少年。 一般的百姓哪里能弄明白其中错综复杂的关联,只觉得山江郡乱了。 乱! 但有一点确定无疑,画眉僧是东魆岛的奸细,宝界寺是东魆岛的矬子寇据点。有了这一点就足够了。 山江百姓是有着同仇敌忾的意识,尤其被浩然正气激发出巨大的勇气和斗志,他们在一片混乱中,心中隐隐有一种期盼,就等着某一个契机将那希望再次点爆。 沉默是爆发的前兆。 铁心歌去了西城。 黄昏下的西城显得无尽的苍凉,街道上到处是尸体,西大营铁军正在往城外搬运尸体。这些尸体如果不尽快运到城外掩埋,指不定会爆发瘟疫。 “有件紧要事和你聊聊。” 铁心歌找到滕冲,滕冲的伤口已经包扎,血也止住了。 把“紧要事”说成聊聊,全山江郡估计也只有铁心歌了。 “我得到消息,你杀了画眉僧,除了妖鬼,就是说,你救了山江郡,理应受我一拜。” 滕冲是军人,铁军气质,豪爽直率。 “我现在还是文宗传人。”铁心歌严肃的脸就像黄昏中的西城旗斗。 “是的,那是个了不起的宗门。”滕冲咧嘴,意味深长,“如果就凭这些,还不够。” 两人像打哑谜,前面作了一大堆的铺垫,就是为了最后的摊牌。 铁心歌开始沉默,不好看的猪肚眼似乎在眺望遥远的夜空。 此时夕阳落去,大幕山雾霭沉沉,像沉睡的巨兽,将黑影投射到山江郡上,于是,山江郡正式进入黑夜。 滕冲也不逼迫,很有耐心的等待。 夜风轻轻地拂过,吹散了一些血腥气味。今夜山江郡很沉痛,入宿的百姓连灯火都不愿点亮,整个山江郡沉浸在无尽的黑暗中。 但铁心歌看得见滕冲的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睛也同样明亮。 “如果府主别天恩就是画眉僧呢?”他盯着滕冲说道。 “有人也这么说。”滕冲缓缓摇头,吸口长气,又长长吐出,似乎要将胸中的郁结虽那股气解散。 接着滕冲口气异常坚定:“但我不信!” “众目睽睽之下,没人会为他辩解。”铁心歌仍然盯着滕冲,“所以,他之前的命令已经作废。” “他”当然是指别天恩,铁心歌的话滕冲能听懂。 果然,滕冲保持着倔强的执拗,但眼神有些许的迷惘。 “狡兔三窟,画眉僧在西城有无二寺,在南城外有宝界寺。若是南城有失,只守着西城也于事无补。” 这才是铁心歌要说的紧要事。他要调动滕冲的西大营铁军,他要西大营驰援南城外的南大营。 “可是,如果西城失守?”滕冲犹豫。 “西大营铁军还有一半在城外,西城当无妨。你亲率铁军暗出南门,可打矬子寇一个措手不及。”铁心歌托出自己算盘计划。uu看书 ww.ukansh.cm “我去。”滕冲略做思忖,点头,起身,既知计划,就当兵贵神速,一刻也不再停留。 走出数步,滕冲后背对着铁心歌,有些伤感道:“你知道府主还活着,想必你也知道府主在哪里。若此战后我不能回来,请代我向府主请罪。还有,舍妹滕舞请多关照。” 铁心歌点头道:“差不多可以猜到,祝将军凯旋!” “大丈夫既为军人,就该马革裹尸,浴血沙场,何患生死!” 滕冲哈哈大笑,神态严峻,大踏步走进夜色里。 之后铁心歌去了贡院。贡院里停放着韩祭酒的遗体,那还是铁心歌特地让人送过来的。 没有设灵堂,韩祭酒很自然很满意地躺在床上,但铁心歌看得出他的神情里含着一丝落魄和遗憾。 铁心歌向韩祭酒的遗体拜了三拜,算是学生拜宗师吧,这是秋闱提名解元的谢师礼。接着又拜三拜,这次是文宗传人拜见宗主的礼。 做完这一切,他就站在屋子里,眼光扫过书案,书案上平躺着一卷答卷,正是那日他所写的《论太平策》,心中不由的有些发酸。 从贡院出来,再次走在山江大街上,铁心歌的疑问始终盘旋在脑海: 文宗究竟是个怎样的宗门?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文宗,枣子坡白老夫子从来就没提过。要说以文宗如此之大的名头,白老夫子早该提及,难道是白老夫子根本不知道,还是白老夫子压根就不愿提及? 这应该没理由。好吧,就让自己当这个糊里糊涂的文宗传人吧。 第171章 山江印 山江郡的秋夜很凉,上半夜还起了一阵大风,风把城中的凄惨和死人的味道吹散了许多,却也增加了许多肃杀之气。 铁心歌大概是子时走进郡府。现在是无主之城,人人自危,报时的老军头不知是死在混乱中还是藏匿起来,铁心歌是看着夜空判断时辰。 今夜很凉,但很晴朗。 “你终于来了。”元丰皇帝似乎从心底舒了口气。 他很想彰显皇帝的威严,可他心里却是不排斥少年的到来,甚至当铁心歌跨进郡府的大门时,他还有点隐隐欢喜。 这种情绪很不好,元丰皇帝告诫自己,于是他的语气显得平淡而且有些冷漠,他要保持皇帝的架子。 这很有点好笑,不过,铁心歌没笑。 “拜见圣上!” 铁心歌只说“拜见”而不是“叩拜”,他是承认眼前的人是当今皇帝,但不是任何人都必须要叩拜皇帝,尤其是眼前这个身份还不明的皇帝。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元丰皇帝眉头微挑,他不是一个看中繁文缛节的皇帝。 郡府中堂只有两个人,连北刈和南流都不在身边,元丰皇帝对铁心歌表示最大的信任。 “东魆岛确实大举进犯,矬子寇胆敢犯境,帝国定要他有来无回!”元丰皇帝有些恼怒。 “东城外和南城外都在激烈战斗,北城万江下游也发现敌讯。” 铁心歌静静地听着元丰皇帝说,他不急,要等着皇帝把脾气发完。 “山江危机重重,山江郡不可一日无主。”元丰皇帝说出他的担忧,也说出他的期待。 凝视着元丰皇帝盯着自己的眼睛,铁心歌还是沉默不语。 “你是帝国文宗传人,你有责任担当卫国之责!” 元丰皇帝不跟铁心歌墨迹,该说的全说了,剩下的是少年的态度、少年的表态。 “我现在需要见一个人。”铁心歌道。 铁心歌要见的人是滕舞。 即便没有滕冲临走前的那句话,铁心歌也要去解滕舞身上所中的猫毒。他有一种预感,滕舞有他需要的东西。 元丰皇帝没有阻止,事实上,就算是皇帝,在此时此刻也拿不出让铁心歌担当府主的凭据。 山江郡自大京帝国开国以来就带有附属国的性质,这很奇特。 朝廷将山江郡封赐他人,比如别天恩,某种程度上,别天恩具有诸侯的属性。因为别天恩是帝国的驸马,故而这么多年来,山江郡一直是帝国忠实的臣民。 府主别天恩是朝廷任命的,是皇帝圣旨亲封的,没有大景城朝廷的圣旨,谁也无法取代。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你来啦。”唐瞭的脸上现出欢喜的神色。 唐瞭一直守着滕舞,他顾不得身上严重的刀伤,刀口处已经结痂,血水也早已凝结。 “我来看看。”铁心歌说得轻描淡写,事实上,猫毒在铁心歌这里已经不是问题。 唐瞭轻轻掀开锦被一角,滕舞的手就露出来。滕舞的手很好看,女儿家的纤纤小手,若不是去舞枪弄棒,一定是女工的好手。 滕舞的手背有三道爪痕,爪痕不浅,发黑的地方开始腐烂,发出恶臭。唐瞭看着那手,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无妨。” 铁心歌说道,他也不避唐瞭,手指轻轻触碰滕舞手背,唐瞭就看到奇异的一幕:一条细细的黑线像游动的蚯蚓一般自滕舞的手背爪痕爬上铁心歌的手指,顺着手指而上,钻进衣袖。 “当心!”唐瞭吃惊,忍不住喊道。 “无妨。”仍是淡淡的回答。 猫毒进入砚台中,化作一点乌黑泥浆,怎么看都很恶心,铁心歌眉头稍稍皱起。 “怎么啦?”唐瞭还是担心。 “那脏物,很恶心。”铁心歌忽地展颜一笑,少年心性,没有那么多城府,想说就说,率性而为。 也就片刻,猫毒尽去,滕舞微微呻吟一声,好看的眼睛豁然睁开。 “滕舞,你终于醒啦。”唐瞭欢喜地喊。 “你,你是小乞丐……”滕舞没有回答唐瞭,眼睛却盯着铁心歌,她认出了眼前这双猪肚眼正是当日南城外宝界寺官道上杀豹的少年。 铁心歌微微点头。 滕舞从床上跳下来,手拽着玉佩,声音有些发抖:“府主真的出事了?” 唐瞭满脸的怜惜,将这两天山江郡发生的变故择紧要处说了个大概。 滕舞听得明白,眼眶中模糊一片,喃喃道:“府主果然遭了不测。” “请受滕舞一拜!”滕舞忽然单膝下跪,铁心歌慌忙去扶,手伸出时猛然想到白老夫子教导的“男女授受不亲”,那手就僵硬着,有些尴尬。 “滕舞,你这是……”唐瞭莫名其妙。 滕舞抱拳一拜,这才站起身,先看唐瞭一眼,再将目光停留在铁心歌脸上。 铁心歌被一个大女儿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杀黑猫杀画眉僧杀阿鬼西门,从来都是出手无情,但他一个少年,被一位女子盯着,着实有些慌乱。 “那日府主前来探望,我其实中毒虽深,人不能动,眼不能开,可能听……” 滕舞说道说道,她的唇轻轻发颤,想是当时情景令她不安。 “府主说若是他…他有何不测,那必是山江郡最大的危机。府主又说谁能杀死害他的人,那人也一定能挽救山江郡。” 滕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铁心歌:“是你杀了画眉僧,遵照府主指令,这个玉佩交给你。” 滕舞将手中一直攥着的玉佩递给铁心歌。 铁心歌接过玉佩,不过是一刀普通的玉佩,不由得疑惑不解。 滕舞苦笑,摇头,示意她并不知晓玉佩的功用。 铁心歌始终认为也许可以从滕舞这里寻到一丝线索,这个看起来无比普通的玉佩难道就是那个关键的东西?如果不是,别天恩那么慎重的交代又是为了什么? 玉佩就在掌中,平淡无奇。铁心歌甚至讨好的动用砚台手镯,可砚台手镯根本不予理会。 “好,我先拿着,等找到府主还给他。” “府主还活着……”滕舞小声说,那声音连她自己都没有自信。 “我猜,还行吧。”铁心歌收好玉佩,再面对滕舞时,就显得从容自若。 “如果可以,能否带我去府主的寝房看看?” “府主、夫人…”滕舞犹豫了一下,最后点点头。 寝房昏暗,一盏长明灯有气无力的散发微弱的光芒。房门半掩,滕舞轻轻唤声:“夫人!” 房内没人回答,无声的风将房门挪开一些,滕舞看进去,惊呼了声:“夫人,不要!” 梳妆台前,夫人正怔怔对着铜镜,面无表情,气色如灰。 她的手拿着一把剪刀,剪刀很锃亮,就在她脸上像裁剪布料一样移动。 她的脸早已纵横不堪,血水到处涂抹。可她一声不吭,剪刀一下一下的划动,仿佛那张脸不是她的。 “夫人,不要……”滕舞冲进去,夺下剪刀,一把抱住夫人。夫人被滕舞抱着,木然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夫人的心死了。 铁心歌四处打量,唐瞭却在门外不敢进去。寝房摆设并无特别之处,比起富贵人家,也不显更加奢华。 隔着屏风,铁心歌的眼光似乎停留在某一处,那是大床上的墨玉头枕。 墨玉头枕中的别天恩此刻将痛苦的目光自夫人脸上转到屏风后面的人影,他很痛苦,可是他无法阻止夫人毁容。现在有人进来了,他看出那道人影,有几分熟悉。 是那个少年吗?别天恩有些惊喜,u看书 .uukansu.om也有些自嘲,当初是他将少年打进死牢,现在却要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少年身上。 铁心歌的眼光死死盯着墨玉头枕,他能明显感觉到墨玉头枕上弥留着的画眉僧的气息。 别天恩也死死盯着铁心歌,他这么沉稳的人竟然有些心悸。 然而,铁心歌没有动手,也没有抽刀。很明显,和磨盘小千世界一样,墨玉头枕也是一个小千世界,他开不了。 有一点更加可以肯定:别天恩还活着,就在这墨玉头枕中。 无二寺中,铁心歌是和滕冲内外配合,才一举摧毁时间磨盘。 现在情况不同,如果别天恩羁押在墨玉头枕中,那么很显然,别天恩已经失去战斗力。单靠在外面攻击,几乎很肯定,无能为力。除非有大能出手,又或者寻到破解之法。 这很难。 但是铁心歌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他拿出那块玉佩,送近墨玉头枕。别天恩既然能送出玉佩,就一定和玉佩之间有着属于他自己的联系方式。否则,只是一个普通的玉佩,又有什么价值? 别天恩的眼神放出光彩,滕舞能将玉佩给这个人,那这个人就一定杀了画眉僧。 这一刻,别天恩想笑又想哭,但他无法哭也无法笑,有泪水自眼眶中淌出。 他不能动不能哭不能笑,可是他还能吐气,他在丹田积攒的几乎忽略不计的道炁就从口中轻飘飘吐出。 那丝若有若无的道炁轻轻笼上玉佩,玉佩开了一条缝隙。 玉佩在铁心歌掌心,玉佩在内储藏着一方印~山江印。 第172章 我的意思是 铁心歌的眼睛突然亮了,玉佩不会无缘无故开启,山江印更不会自己长条腿跑出来,能开玉佩的只有别天恩自己。 不用说,别天恩就在墨玉枕头里,并且墨玉枕头有通道和外面相连。 这个巨大的发现让铁心歌又笃定了一分。 “山江郡危机未除,矬子寇大军猖獗犯境,铁心歌定不负府主所托。”铁心歌抱拳郑重道。 别天恩能将山江印给他,自然是除了信任,还有托付。 “我要带走墨玉枕头。”铁心歌看似征求意见,但没人反对,夫人神情恍惚,藤舞照顾夫人,唐瞭更是不会阻拦。 铁心歌心下十分明了,当初花豹为何追赶夫人,并不是要伤害夫人,而是敏锐地察觉到墨玉枕头的邪恶。 “我杀了花豹,救了夫人,到头来却是害了府主。” 这个逻辑一旦成立,铁心歌觉得内心有了一丝荒唐感觉。 将山江印和墨玉枕头都收尽腰带,铁心歌再次去见元丰皇帝,显然,这个时候,元丰皇帝完全平静了。 “你解了那丫头的毒。”元丰皇帝重新换了一把折扇,又恢复了往日的潇洒。 “很简单的猫毒,枣子坡解神医有专门的解毒丸,我来山江郡赴考时带了几颗。” 铁心歌从衣袋里掏出两颗药丸,药丸不起眼,散发淡淡的药香。 的确是很普通的药丸,但那缕药香很特别。 “我不懂炼药,枣子坡田间地头也常有毒物出现害人,秦药老头常年在山中采药,有一种药材专治毒性。” 铁心歌不隐瞒,越是说的详细,越是能够打消元丰皇帝的猜忌。 非常时期,元丰皇帝为何孤身入险,是偶然巧合,还是怀有目的,铁心歌不得而知。画眉僧围攻忘情楼时,元丰皇帝自保可以理解。 但是,画眉僧以阴险手段谋杀韩祭酒时,元丰皇帝却无动于衷,这才是铁心歌想不通之处。 国子监祭酒被活活打死,皇帝居然像看笑话一样。这是真想韩祭酒死呀。 虽然老头子和他铁心歌没啥关系,甚至只看过一面,还是那张伪装的布满脓疮的恶心的脸,可是韩祭酒为他发狂,人都出城了又返回山江郡,不说情深,也够义重。 “嗯。”元丰皇帝挥挥折扇,示意铁心歌收起那药丸。 地字门眼线遍布天下,帝国凡是有那么一点身份地位的家族,都掌控在皇帝的手中。枣子坡那点屁大的事,元丰皇帝的确很了解。 “你是枣子坡知味学堂的学生,听说在枣子坡你很风光。” 元丰皇帝逼视着铁心歌,眼光就像铁铲,要挖出铁心歌的秘密。 “打了几个东魆岛的贼和尚,又打了京兆衙门几个为非作歹的捕快,皇上,小民要告御状,告那京兆衙门…”铁心歌顺着杆子爬。 元丰皇帝没让他继续爬,折扇一张一拢:“那点事,朕自然会给你做主。” 眉头一皱,又道:“别天恩可有着落?” “没有。”铁心歌摇头,态度却并不坚决,“也许府主藏起来故意不见人。” “哦…”元丰皇帝沉吟,折扇轻轻拍在掌心。 想了一会,元丰皇帝展颜一笑,说道:“你救驾有功,朕要赐你。非常时期,朕所带不多…” “多谢。”铁心歌不等元丰皇帝把话说完,赶紧接口,“不如将那兽核给我。” 杀妖蟒时,铁心歌取了妖蟒的兽核。他猜紫凤的兽核一定在元丰皇帝手里。 “那等恶心东西,赐你。”元丰皇帝实在不想再看到那只寿带,只要一提起,就会倒胃口。 “这个不算,容朕再想想。”元丰皇帝真是大方。 铁心歌这次不接话了,等着元丰皇帝想好。 “当今这山江郡该如何处置?”不问臣子,元丰皇帝是在考核铁心歌。少年太小,他有顾虑,不放心。 “先稳定城内,再募兵反攻。”了无新意,铁心歌的回答让元丰皇帝略略有些失望。 然后,他听到铁心歌说了一句:“我有山江印。” 元丰皇帝有些愕然,他不动声色地掩饰表情,折扇轻轻晃动。 紧接着元丰皇帝听到铁心歌又补充了一句:“犯我疆土,有来无回!” 这是一种自信,自信来自实力和谋略。元丰皇帝似乎有些震惊,像看怪物一样盯着眼前少年,那是一张纯净的脸干净的眼。 少许沉吟,元丰皇帝大气道:“朕封你为山江郡新府主。” 山江郡府衙。 铁心歌面对蓝月:“当时为何阻止我杀画眉僧?” 蓝月的蓝脸透着一股瘆人的蓝光,如果是一般人,但凡只看一眼,早吓得心里哆嗦。 “因为我们要留活口。”说这话的是山丘叟,三个人中,蓝月稳重,白衣姑急躁,山丘叟随意。 “你杀了画眉僧,别师弟的线索就断了,又须得重新找出线索。”白衣姑其实蛮漂亮的,只是她一着急,就显得不那么漂亮了。 所以嘛,女人最不能心急,容易老。 “威胁我!” 铁心歌拍案而起,气焰嚣张。 “我们三个,你打不过的。”山丘叟微笑,用眼角看铁心歌,也就是新府主。 “要不试试?” 铁心歌翻着猪肚眼,一副说翻脸就翻脸的神气。 白衣姑却蹙眉,她再心急也不能跟这么个混小子打架,辱没了身份。 别看铁心歌杀画眉僧杀妖蟒杀尸傀威风凛凛,可他不是修行者呀。 以破玄境修为去跟一个普通人打架,说不过去。 “蓝月拜托!”三人中,蓝月的话最少,但只有他说到点子上。 如果只是打架,于事无补,看铁心歌那副神态,蓝月心知肚明,寻找别师弟还得从铁心歌处寻得帮助。 “这还差不多。”铁心歌满意地点头,新府主当有新府主的派头。 “来看~” 铁心歌拿出那个墨玉枕头,一股邪气弥散开来。 “枕头?邪祟。”山丘叟不解,白衣姑又要生气。 “这个墨玉枕头来自宝界寺。”铁心歌只丢出一句话,三个人三只手就一起伸向墨玉枕头。 良久,白衣姑轻轻摇头,她没有探出什么。接着是山丘叟,苦笑摇头。最后是蓝月,低着头,好像思索一个极难的问题。 三个师兄弟中,蓝月修为最高。所以他有资格说话:“小千世界?” 小千世界可不是破玄境能够破的,才升起的希望似乎又要破灭。 “破不了。”山丘叟说,眼睛里有一层悲哀。 “不能破。”白衣姑虽然性子急,可也只能一筹莫展。 “怎么破?”蓝月却看着铁心歌。 三个人,三种说法,含义却大为不同。 白衣姑听出了蓝月的意思,颇为激动道:“蓝师兄相信他能破?” “小友有办法?”山丘叟看明白了,以蓝月的骄傲能低声下气跟一个少年恳求,这少年定有办法。 “没有。”铁心歌回答的干脆。 “没有?没有办法你还故作高深?”白衣姑又开始生气。 “其实你很漂亮,如果你能安静些,真如仙子下凡。”铁心歌还有心情赞美白衣姑,白衣姑一怔,突然觉得这少年的话不无道理。 “我是没有办法,可你们有呀。我被困在时间磨盘里,一个人,捉猫的杨一摸,把那泥胎上的金粉一指甲一指甲地抓落;还有一个藤冲将军,拿着铁槊不停地击打,终于砸开了那泥胎。” 铁心歌觉得那方法可以直接移植,况且三个人都是修为高深的修行者,只要方法对头,是可以破掉墨玉枕头的。 这方法简单粗暴,要是有用,还能算是小千世界吗?不止山丘叟疑虑,连蓝月也有所怀疑。 白衣姑正想出口呵斥,铁心歌伸出食指竖在唇中,示意不要说话。手指指向墨玉枕头上一龙一凤,说道:“机关在那里。” 龙凤栩栩如生,而妖蟒和寿带已被斩杀,三人不明铁心歌意思。 铁心歌手掌摊开,掌心有两颗兽核,一青一紫。妖兽修行到一定程度,都会凝结出兽核,就好比修行者修行到混元境会结出丹元一样。 三人都是破玄境的高阶,u看书 .uukansu.co距离混元境也不过一步之遥,哪里还不能明白兽核的作用,以兽核为引,牵出墨玉枕头上的雕龙画凤,小千世界自然可破。 铁心歌先前说的抓打挠等粗暴方法,就是告诉三人,对那邪恶的龙凤就是要以暴制暴,打的越凶越好,最好打残打爆。 “多谢!”蓝月话不多,但一声道谢先说了。 “小友着实不凡,小老头我看你是越来越喜欢。”山丘叟微微一笑。他游历风尘,喜怒笑骂,最是性情放荡不羁。铁心歌的所举所动,很对他的胃口。 “如果果真救出别师弟,我从此以后绝不对你发任何脾气。”白衣姑性子急,所以也直爽。 三个人取了墨玉枕头并两颗兽核,道声别,悄然离开府衙。 铁心歌拍拍手,说道:“他们都走了,你还要躲着吗?” 胜小弩从侧门走出来,嘟着嘴道:“我又不怕他们,为什么要躲着。” 铁心歌道:“我又没说你躲着他们。我的意思是,你准备一直呆在府衙?” 胜小弩眼眶一红,哽咽道:“爷爷死了,哥哥还在大山里,我…” 铁心歌笑道:“你又没听懂我的话,我的意思是,你想呆在府衙就呆在府衙,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胜小弩一愕,旋即破涕为笑,仰着脸道:“小乞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铁心歌有点发懵,吃吃道:“那…那可不成,我的意思是…” “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做饭,我做的烤肉可香呐。”胜小弩开心的不得了,一蹦一跳地去了后面。 第173章 新府主的命令 天明的时候,郡府传出第一次公告:文宗传人、秋闱解元铁心歌继任府主。 公文盖着鲜红的官印,凡山江百姓无不认识,那方印就是山江印。 无数年头过去了,山江郡府主变来换去,都不影响山江百姓的认同感,因为山江百姓只认山江印,山江印在谁手中,谁就是山江郡府主。 据说山江印是混合大幕山的天奇石和万江江心石锤炼而成,是山江郡的镇郡之宝。山江印在,山江城就不倒。 “是那个斩妖僧、灭邪祟的少年铁心歌吗?” “若真是他,我服,我跟他干,干死那帮矬子寇杂碎!” “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和他同科考试,那日在贡院只看一眼,就觉其不凡。” “《论太平策》我可是能倒背如流,不信?我这就背给你们听。” 百姓们议论纷纷时,郡府下了第一道命令:从军戍城。 山江郡中,凡年满十六的男子,上不封顶,皆可从军。同时列出几条限令:凡家中只有一丁者,可免;凡为家中兄长者,可免;凡身体有残疾者,可免。 “这下好了,终于可以跟矬子寇干一场。” “为什么一丁者不能从军?我爹没啦,我娘没啦,去它的限军令,老子非要报名不可。” “就是,老二老三都去守城了,我这做老大的能安心在家吗?” “老爹,你都七十好几了,就别去凑热闹啦。” “胡说,老子我才刚过六十。况且老子本来就是当兵的,操起家伙来,比你们这些个兔崽子都利索。” “你就吹吧。” “等等我,一起去报名。” 告示一出,沉闷死寂的山江郡忽然鲜活了起来,而且可以听到笑声了。 郡府下的第二道命令是除留一部兵马,将西大营剩余兵马全部调进城中。 西大营主帅滕冲已秘出至南城外,副将是越尺孤,此人看上去冷漠孤傲,不假言辞。 “敢问府主,调动铁军入城,意欲何为?”将军以服从军令为天职,但将军也会有疑而问。 越尺孤站立如松,腰杆笔直。 “主力守卫西门,另挑选马步兵精干者三千人,操练民兵。” 铁心歌坐在郡府中堂之上,案台上一方大印异常显眼,正是山江印。 越尺孤稍稍皱眉。 新任府首要任务是在城中大肆招募民兵,民兵有了当然要由正规军操练,不然,一群乌合之众对上矬子寇那就是不堪一击。 可是训练民兵不是容易的事,没有一年半载,怕是连个像样的阵仗都摆不好,更别说行军打战,冲锋陷阵了。 这个时候越尺孤流露出为难情绪实在正常,况且越尺孤看新府主眼神,那双猪肚眼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的狡诈。 “都说滕冲在前,尺孤筑基,一军当关,西敌莫欺。这话可有不实?” 铁心歌微笑,少年老成,都是磨盘小千世界中修炼出来的。 这句话流传甚广,山江百姓几乎人人皆知。 西大营铁军,平日都由越尺孤训练,打仗时,士兵嗷嗷叫着跟着嗷嗷叫的滕冲去冲锋。 是以山江百姓编了四句顺口溜,赞美西大营主将副将分工合作,相得益彰。 越尺孤不语。这话不好答,若说不实,那有欺上之罪;若说属实,那自己立马掉进大坑。 可眼下这少年新府主,看似温和话语,却藏着咄咄逼人之势,答或不答都难办,所以越尺孤干脆就闭口不言。 “我闻将军素来只做不说,做了也不说,确为三军楷模!” 一顶高帽子送上去,铁心歌颔首微笑:“当下形势危急,东魆岛虎视眈眈,矬子寇大举进犯,我大军前线浴血奋战,此战胜负关键,将军怎么看?” “凡大战,兵家计谋固不可少,但若以绝对实力碾压对方,则要比拼后备力量之厚薄,譬如兵员补充,兵备储量,粮草充足等,是为胜负手。” 谈到打仗,越尺孤和所有的军人一样,兴致一下就膨胀起来。 “将军高见,着实令人佩服!正所谓英雄相见略同,本府现已招募到十万民兵,欲在三日之内由精干铁军训练成军,前方形势危急,若以十万生力军投入战场,则必胜无疑。本府认为,以将军之能,必定能训练出一支能战敢战善战的铁军,众志成城,驱除矬寇,保我山江。将军意下如何?” 新府主满脸的真诚满眼的期待。 坏了。越尺孤感觉自己正掉进一个大坑里,关键是他还不能挣扎。 “三天?”越尺孤不淡定了,标直的后脊梁都开始弯曲。 “将军豪迈,一诺千钧。我闻昔者猛将慨而以慷,说的原来就是将军。三日后,山江催鼓,兵发前线。本府在此,静候佳音。” 论掉书包,十个越尺孤也不是铁心歌对手。但形势就摆在那里,越尺孤居然没有推辞。 滕冲暗中出城前有信传给越尺孤,若铁心歌有求,就是滕冲之令,违者斩! 那个时候,铁心歌还不是新府主,滕冲也并不认为铁心歌会成为新府主。 唐缇吐出一肚子江水,整个人完全清醒了。 “我是暗子,要见水军提督光弼将军。” 唐缇手掌摊开,掌心是一颗棋子,棋子是土黄色,除了颜色,和普通的围棋子没啥区别,但细心去看,棋子正面有山江纹路,棋子背面刻了一字:土。 别天恩的谍报系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系,唐缇属于土系。目前为止,山江城内金木水火土五系尽被画眉僧所破,唐缇还活着,简直就是个奇迹。 暗子身份特殊,唐缇的地位又是暗子中最高层的那一波人,金木水火土五系暗子都有首领,首领身份的验证就是那颗棋子,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系列。 暗子这种身份在山江郡不是什么秘密,但一般人很难真正见到暗子,更别说暗子首领了,像金木水火土五系首领,那都是传说般的存在。而眼前这不起眼的大头,还差点被水淹死的竟然是暗子,还是土系首领。水军士兵不敢怠慢,赶紧上报。 “你说,府主不是真府主?”水军提督光弼将军脸色如水,就像被水养着一样。单从相貌上看,看不出真实的年龄。 “张冠李戴。”唐缇已经缓过气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此刻水军密室内只有光弼将军和唐缇。山江郡所有的高层人物,唐缇都了然于胸,但光弼将军从未见过唐缇。 “也就是山江城已落矬子寇手中?” 光弼将军腾地起身,水色脸颊隐隐泛出绿色波纹。 “那还未必。西城那边还有滕冲将军驻守,西大营一半已驻进西城。”一万西大营铁军驻守西城,山江城没那么容易失手。 “只是,忘情楼前以假乱真,蛊惑人心,更有邪祟推波助澜,只怕城中大乱,危机一触即发。” 唐缇没起身,看似安心坐着,实则一只右手几根手指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 如果是一个细心的人,其实是可以听到唐缇手指敲击中的忧虑、焦灼感。 光弼将军就是一个细心的人,他能听出唐缇的焦急,但他不能去说什么。 于是,光弼将军在密室中来回踱步,像一股缓流,也陷入沉思。 一时间,密室寂静无声。两人各想各的心事,只有光弼将军靴子的脚步声和唐缇手指的敲击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缇的手指敲击声速度加快,脸色也开始变化,竟有喜色。 光弼将军也停止了踱步,不解地望着唐缇。 凡做暗子的,必有其秘技。何况是土系首领唐缇呐。 光弼将军忍着性子,静静地等。他不是一个急性子,以水养身养性,人如水,平静。 当唐缇的手指敲击完最后一下,唐缇站起身,望着光弼将军:“山江城已安!” 他方才敲击手指,实则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传递信息,至于这种方式到底是什么渠道,光弼将军不得而知。 光弼将军不接话,uu看书 ww.kanshu.om 继续等着唐缇说。 唐缇道:“韩祭酒找到了文宗传人,便是今科秋闱解元铁心歌,铁心歌斩杀假府主画眉僧,灭邪祟尸傀,目前山江城内已然安定。” “哦。”光弼将军轻轻吟哦。 他不认识铁心歌,但韩祭酒的大名却是知道的。韩祭酒的传人,斩杀矬子寇,定当英雄。 两人似乎都暗暗地舒了口气。光弼将军重新落座,唐缇也坐下。两人看出彼此的放松,不觉相视一笑。 “消息是千真万确,”唐缇的大头此刻显得很巍峨很精神。 “此次矬子寇从东、南两路发起陆地进攻,另有水路冒充商贾之船,算算时间,也该进入山江郡了,将军可有万全之策?” “万江江中,鱼儿的肚子都饿了。” 光弼将军忽然说了句很风趣的话,但他的水色脸颊布满了荇草一般的诡异纹路。 唐缇可没有那种风趣,他的心情虽轻松了不少,可他的谍报土系基本完了。到现在还能收到山江城的信息,那也是硕果仅存的最后一点势力了。 重建会很难,但唐缇已经有了决心,再难也要去做,就像他这次以死相拼,才能到达水军大营。 “现在,我们可以看看万江的鱼。” 光弼将军作了个手势,唐缇就看见密室的窗户打开了,一波光亮透进来,不,应该说是水光透进来,原来密室是一艘潜在水中的大舟,正顺流而下。大舟的前后左右,数十条艨艟斗舰,俱都潜在水中,真像一条条巨大的江鱼。 唐缇开心地笑了。 第174章 万里万江万江水 万里万江万江水,万江东流到东海。万江横贯大京帝国,自西向东,犹如一把阔天大斧,将帝国分为南北。万江有万条支流,万条支流从南北汇入万江,浩浩荡荡,东流入海。 万江就像是帝国的动脉,只要万江江水滔滔不绝,帝国就充满了无限生机。 “好大江!果然是山川形胜,地灵人杰。他日我若为这山江之主,定要花开万里,妩媚江山。” 秋日万江,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一碧空阔,伴江并立的大幕山,娟然如洗。一江一峦,相随而行,江水在流,山峦在动。 此刻万江平静如镜,江面上有百舟逆流而上,当先艨艟大舰,为三楼巨船,船前高台上,一人意气风发,目睹山江,不由大为感慨,意气风发。 此人相貌倒是端正,颇有几分大京帝国书生的儒雅,轻摇折扇,气度不凡。 他身旁站立两人,藤甲弯刀,杀气腾腾,身材矮壮,均不到他肩膀,活脱脱一副矬子寇行貌。 “江山多娇,怎不让人想入非非,想入非非呀。”那人收拢折扇,在掌心轻轻拍打,居然有几分元丰皇帝的模样。 “六公子,前面就是山江郡地界,我军前锋是否放慢进军速度,等后军赶上?”身旁的前锋将领请示道。 “若是能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看尽这如画江山,莫说放慢速度,就是停下也不枉此生。但尔等可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六公子神色一凛,浑身荡起一股杀气。 “传令,加快速度,赶在天黑之前赶到山江郡北门,我宫陆要第一个进城。”宫陆折扇向前一指,做出一个非常帅气的造型。 此去北城尚有五十余里水路,紧赶慢赶,天黑前能赶到,几乎一刻都不能耽搁。 命令传下去,旗舰当先,百舰紧随,整个万江江面,黑压压一片。其间遇着打渔跑商的小舟,被战舰直接碾压过去,船碎桨断,落水的渔夫商贩拍打江水怒骂。 战舰上矬子寇指指点点,咯咯大笑。不等落水的人反应,便有数十支箭射下。 可怜这些渔夫舟子商贩,被箭射穿,血水染红江水,又被江水冲刷,尸体浮在水面,深深浅浅流向下游。 过了晌午,舰队行至一处,只见江心突兀一片小洲,方圆百丈,形似牯牛,当地取名牯牛洲。 洲上遍生芦苇,正值晚秋,芦苇花黄灿灿一片,随风浮动。 “江上一片花,花开在秋日。”宫陆好兴致,见景生情,诗兴大发。 “六公子作的一手好诗,佩服佩服。”左右前锋将领赶忙拍马屁。 “哎,尔等俗人,哪里晓得这景致的妙处?”宫陆叹气两声,似乎身边伴着两俗人,连自家都变俗了。 “六公子,下官听闻三年前六公子游学大景城,结交了好些达官贵人,出入红墙绿瓦之间,也是夜夜笙歌,吟诗醉酒,好不快乐!” 左边前锋将领满脸的羡慕,横脸上堆砌一堆油腻。 “那年大景城呀,风光无限,美不胜收。你们可知,谁最风流?” 宫陆轻摇折扇,确有些风流不羁,卓尔不群。 “这么说吧,整一个大景城,没有一个比他更潇洒。” 两个前锋将领有点呆,脑筋不够用,眼巴巴瞅着宫陆:“莫非六公子说的就是六公子?” 宫陆鄙夷地看着左右二人,摇摇头,轻叹一声,道:“你们,俗呀。我说的那个人,他呀,就是大京帝国当今圣上元丰皇帝!” 难怪宫陆手中把玩折扇,敢情是在学元丰皇帝。若是这话被元丰皇帝听到,是要奖呢,还是该罚。 宫陆无限惆怅之时,战舰舰队已经过了牯牛洲。 “原来六公子和大京的皇帝一起喝酒吟诗,以六公子的才华,一定压倒那皇帝老儿。”右边将领没什么学问,想当然的将宫陆捧上天。 宫陆一怔。 元丰皇帝确切是见过的,不过不是把酒言欢,吟诗作赋,级别远远不够,也就隔着三箭地,踮起脚尖,在人群后偷偷看了那么几眼。 只因人群中那一眼,从此他对元丰皇帝简直入迷,处处模仿,走路、抬头,把玩折扇,俨然把自个当成了元丰皇帝。 正自得意,忽然脚底一滑,几乎跌倒,左右将领赶紧搀扶,不想那两人先自滑倒,拽着宫陆一并摔在甲板上。 轰。 声音来自江底,战舰似乎不小心撞上暗礁。 “触礁,换舵,向左。”前锋将领大声喊叫。 可哪里来得及,只听轰轰轰震响不绝,仿佛有无数暗礁包围着战舰,冲撞击打;又似无数把铁钎钻着厚厚的底舱,没有多久,三楼高巨大战舰竟然开始倾斜。 “不好啦,底舱漏水了……”战舰下面的信息传上甲板,宫陆的脸都绿了,哪里还有半点潇洒风度。 忘情楼上,元丰皇帝临危不惧,泰然自若;此刻万江之上,宫陆惊慌失措,心惊胆战。其风采与元丰皇帝相比,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可见模仿一个人并非容易,表面功夫可以做足,内在气度又岂可模仿? “速速查明原因!”宫陆随着甲板的倾斜滑行,后背被撞击无数次,他脑袋有些晕眩,只好使劲抱着粗壮的桅杆。 “不会是水妖作怪吧。”宫陆脚下的那前锋将领畏畏缩缩道。 宫陆听音辨形,这才发觉自己的一只腿被那前锋将领抱住。 “胡说,哪里有什么水妖。”宫陆一生气,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胸脯上,那将领猝不及防,双手脱了宫陆的腿,一直滑倒船舷方才停住。 宫陆霍然觉得一松,那被抱紧的有些麻木的大腿总算是重获自由,不由得上下伸缩几回,好不畅意。 轰~ 最后这声属于巨响,宫陆觉得一切都不好了。 矬子寇这艘旗舰,为三楼高巨大战舰,吃水很深,一旦受到攻击,损失也最为严重。 巨舰擅长正面交锋,可眼下连敌人长的什么模样都没弄明白,巨舰船底就破碎了,巨大的阴影向一侧倾斜,眼看着要沉入江中。 宫陆被侧倾的巨大惯力抛出时,还来得及看一眼旗舰的侧后方,和旗舰的命运很是雷同,数十艘战舰像下饺子似的,呼啦啦往江水下钻去。 “完了……”宫陆悲哀的想。 不该贪功,不该冒进,不该出风头。宫陆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一遍又一遍的自责后悔,吃了十几口冰凉的江水,脑袋都有些迷糊起来。 “六公子,快上来。”一根绳索连着钩圈套住宫陆肩膀,像拽着一头被水浸泡鼓胀的江猪,宫陆被赶来营救的将领拖上一艘小艇,宫陆看时,却是被他在旗舰甲板上用脚蹬开的那个前锋将领。 小艇载着宫陆急匆匆的窜逃,宫陆浑身湿漉漉,精心梳理的发型乱了,刻意打扮的脸也气歪了,江面上,原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不可一世的水军百艘战舰,就像被戳翻的铁棺材,纷纷倾斜、翻倒、沉没。 到处都是跳水逃命的矬子寇,矬子寇水军水性好,划起水来速度飞快。生死关头,矬子寇显示出惊人的爆发力,数万矬子寇在水中,就像下饺子似的,争先恐后逃命,也有手臂打在对方腰肢上的,也有腿脚蹬中对方脑袋的,划水声、吵闹声、喊叫声、呼吸声、呛水声、咒骂声不绝于耳,乱做一团。 万江俨然就是矬子寇水军的水葬之墓。 “水怪,真是水怪!”前锋将领神经紧张到极点。 水面下确实有庞大的黑影在游动,u看书 .uukashu 黑影所到之处,矬子寇战舰就被猛烈碰撞,摇晃中破碎,破碎中倾斜。 更严重更恐怖的是水怪还吃人,只见水下黑影游动之间,水面上四肢拼命划水的矬子寇水军忽然就没了,不过眨眼间,消失的水面处就泛起一串水泡,水泡腥红,接着又陆陆续续漂浮残缺的胳膊断腿胸大肌…… 画面实在太血腥,整个万江江面都染成了一片红色,就像一幅浓艳水彩画,底色是藏青蓝,主色是一片片的紫红酱红猩红血红,各种颜色上又点缀无数的杂色,裸露的,套着藤甲的,连着布条的,都是矬子寇被肢解的尸体。 数万矬子寇水军前锋尽葬万江,尸体几乎阻塞江流,宫陆的嘴角痉挛抽搐,语无伦次:“完了、完了…快,向上,不,向下划…往那里去…” 宫陆逃窜的方向是牯牛洲,牯牛洲芦花荡漾,如水随风。 万江江水下,唐缇看得眼花缭乱,目炫神驰,心旌摇曳,像只发情的呆鹅。 他一会激动的大叫,一会惊叹的鼓掌。山江水师竟然有这种了不起的潜水战舰,潜水战舰在水下就像一条怪兽,来往自如,凶猛异常。这种潜水战舰,连父亲大人也没提起过。 “那家伙是矬子寇头领吗?看起来很猥琐,可惜逃了。” 唐缇跺脚握拳,恨不得赶上去打一拳踢一脚。 “逃?哼,逃不了!” 光弼将军冷笑,笑声像流水,是明亦暗。 这笑声连唐缇都有点发寒,唐缇不喜欢光弼将军那种像万江暗流一样的笑声。 第175章 练字 山江郡府,后堂一处偏僻厢房。 厢房外与后花园隔着一道花墙,墙头有青黄的爬山虎,叶儿稀疏,藤茎繁杂。 厢房中檀香袅袅,幽幽静静。元丰皇帝摆弄着桌上的几张字帖,一言不发。 “主上,铁心歌一大早就去了忘情楼四楼镇楼,选了一支老毫笔,那支老毫价值不菲,据说是前朝状元公的用笔。” 北刈双手垂立,恭敬禀报。 “真敢送呀,不是他家的宝贝。”元丰皇帝不平不淡答了一句。 “老金一向不做亏本的买卖,应该是有所图。” 这次元丰皇帝没有答话,只看那些字帖。 北刈见元丰皇帝不声不响,继续说道:“那是之前老金的承诺,不止老金,老查,老油,包括公丑大家都有承诺,老查是一壶好茶,老油是一道拿手菜,公丑大家是一场歌舞。” 元丰皇帝这才放下手中的字帖,却问了另一个问题:“十幅字,十种字体,这世上有谁能做到?” “回主上,这十幅字确实是他所写。”北刈很肯定。 “这一幅,字形圆润,字体丰腴,浑圆淳和,气度豪爽。这一幅,藏头护尾,不露圭角,温而不柔,力含其中。这一幅,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浓墨正中,折无偏侧。 “这一幅,整齐平正,长短合度,疏密均衡,排布有度。这一幅,正欹朽生,错综变化,形象自然,险绝求趣。 “这一幅,静如秋水,动似晨曦,强轻弱重,长快短慢。这一幅,上下承接,呼应连贯,笔断意连,游丝牵引。 “还有这一幅,欹正呼应、虚实对比,自然连贯,血脉畅通。再看这一幅,疏密得宜,计白当黑,参差错落,跌宕起伏。 “最后这一幅,恬淡自如,却摇曳多姿;神采飞扬,而又物我两忘。心气和平处,客夷婉畅,无复奇崛之气。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情事不同,书法亦随而不同。” 这一大通点评书法字体,只把北刈和南流二人听得目瞪口呆。 北刈和南流二人在元丰皇帝身边不止一日,知道皇帝也是一位书法大家,写得一手好字,吟得一手好诗,平日里耳濡目染,多少沾上写文墨之气。 不想那新府主少年铁心歌,居然能写出十种不用书法,也许还能写出更多的书法,以数量而论,绝对碾压当今皇上。且从皇帝的表情看,铁心歌的书法定是十分的了不得。 果然,元丰皇帝又叹道:“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本皇不及他。” 所谓以形写神,形神兼备。达到此境界,堪比古人。 “主上过谦,主上的书法,亦是当世一流。”南流微微躬身。 “书法之道,全在心境性灵,只有妙不可言,不在笔墨深浅。这十幅字帖,十种字体,却又字文不一,你们可知为何?” 元丰皇帝轻轻收拢字帖,将十幅字帖归拢堆齐。 北刈摇头,南流若有所思。 元丰皇帝凛然道:“他在练字,更在炼浩然正气。” 忽而肃冷尽去,轻笑一声:“浩然正气,有那么好炼吗?不说这些呢,城外如何?” 北刈道:“东边幕水大战依然焦灼,东大营唐大钺估计在拼老命;南边麦子秋借八卦嘴阵法还在苦苦支撑,以兵力而言,远不及矬子寇人多势众;北边水军略占上风,光弼在牯牛洲一带抵抗。西边目前倒没有战事,西大营铁军秣兵厉马,枕戈待旦。只是军中有所怨言,前方危急,堂堂铁军,不决战疆场,却浪费时间,训练民兵,贻误战机。更有一种说法,说新府主贪生怕死,不敢打硬仗,龟缩城中,训练民兵也是为了自保,哪里将前线将士放在心上。” 元丰皇帝横了他一眼,漠然道:“你也是这般认为?” 北刈微微躬身:“臣愚钝,不思其解。” 元丰皇帝轻敲纸扇,面露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有意思,本皇很想看看你如何收拾局面。只是呀,有点可惜,可惜呀!” 铁心歌把自己关在郡府书房里,他不知道写了多少字帖,换了多少种书法,反正满书房都是飞扬的稿纸,连砚台手镯都开始嗤之以鼻。 可是,丹田没有产生一丝浩然正气,那个小蜗牛还在不紧不慢的打转,像慢动作的陀螺,模糊,看不清。 看来浩然正气靠练字是练不出的。 铁心歌叹口气,将那支老毫笔洗干净,放好。这老毫笔估计挺值钱,自己选好时,分明看到金掌柜眼皮在轻轻抖动,以自己的经验,那是比杀一刀都心痛的感觉。 金掌柜还试探的问一句:“选好啦?要不再挑挑,好笔多的是。” “不了,就这支笔,看得有眼缘。” 现在看来,是不是挑错了?都让砚台手镯不高兴了,浩然正气连个毛影子都没一丝。 练不出就别白费力气,这向来是铁心歌的作风。伸个懒腰,打开房门,伴随秋日阳光映照过来的还有唐瞭。 “嘿嘿,府主大人你终于写完了。”唐瞭干笑。 “你又看中了什么?”铁心歌也笑。 “府主大人可冤枉了我,你写字我可没敢打搅。”唐瞭无辜的叫冤。 “确实没打搅,直接拿走了十张字。” “那个不是北刈要吗?大人你知道,我是胳膊扭不过大腿。” “哦。”铁心歌稍有所思。 “大人你看,这满屋的字稿……” “你想要?” 唐瞭的眼睛开始放出明亮的光芒,好似看到了无数财宝,满怀期望,用力点头。 “很值钱么?”铁心歌斜眼看唐瞭。 “连大景城的北刈都私下里讨要,我想大人这些字要是拿到京城里去卖,不知会不会赚它一把。嘿嘿,谁会嫌钱多呢?” 唐瞭搓手,随时准备大干一场的模样。 “唐家就这点出息?”铁心歌盯着唐瞭的眼睛,“你这双眼,眼力真的不凡,就是有点俗。” “那才能衬出大人的不凡。”唐瞭肉麻的恭维。 唐瞭心情很好,他没有理由不好,他最爱的滕舞醒了,他现在对新府主充满了感激,就算是要他此刻去死,他唐瞭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三天了吧,也不知越尺孤的训练如何。走,去瞧瞧。” 铁心歌跨出一步,见唐瞭还在犹豫,鄙夷道:“看你,真像个没出息的土老财。回头收拾收拾,这些废字都是你的。” “多谢大人!”唐瞭的眼眶装满了快乐,那些快乐似乎一下子都变成了雪花花的白银。 西大营铁军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情绪,就好像一座充满着狂野暴力的山林,有着犀牛的狂躁,猛虎的压抑,金刚的怒目,恶狼的残暴。 只是这座山林是被围墙围着,无论有多么暴烈的情绪,也无法尽情发泄。 越尺孤的训练的确有独特的手段,十万民兵不是全拉到校军场训练,而是分儿化之,将民兵分为三大块: 三万游击兵,在街头巷尾灵活训练,以做巷战之备; 三万轻步军,在各广场空地训练,以做冲击之需; 余下四万铁军,在校军场严格操练队形、队仗、队阵,此军为民兵主力。 越尺孤是真练。 铁心歌走在山江大街上,所遇民兵无论是游击军还是轻步军,虽神色严峻,但见到新府主,俱都微微动容,以示问候。 这样很好,短短三天,一群乌合之众竟然被西大营铁军训练有素,隐然有了一些军人气质。 “大家加紧训练,来日作战,才能杀敌,uu看书 ww.ukashu.om才能自保。” 铁心歌向众人挥手。 唐瞭跟在身后,双手捧着楠木托盘,盘中赫然立着一方大印,印如沉山,青中泛蓝,正是山江印。 民兵看新府主满眼的亲切,眼眶中都要流出冲动的呐喊,而西大营负责训练的铁军似有不爽之意。 这也难怪,主帅奔赴前线去了,留守的大军居然像无聊的人玩过家家游戏。说实在的,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月,这些民兵也成不了气候,这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 但铁军将士敢怒不敢言,没看见新府主身后的那方大印?山江郡自古郡规,掌山江印者,是为府主。 不是任何人都能掌控大印,譬如某个人无意得到山江印,以为自己就是府主了,可没有传承,大印不认府主,可能还会反噬,丢掉性命。 所谓传承,是由前任府主于大印中留下符文,继任者能够承受符文并滴血入印。大印化血融意,人印相合,才有资格继任新府主。 铁心歌资历浅,缺少军功,山江百姓认同,未必军队就认同。让唐瞭手捧大印招摇过市,是显摆,还是树威,似乎怎么理解都说得通。 因此就算那些西大营铁军腹诽生怨,也不敢正目山江印。 据说此印有通天之能,可杀人于无形。而说到底,铁军对新府主没有不服之意,西大营上万将士只是憋屈,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跟着滕冲去冲锋陷阵浴血沙场。 沿路而行,铁心歌毫不理会那些西大营铁军对自己的态度,全当是热烈欢迎自己,不停挥手示意,很有府主做派。 第176章 惊变 “老师。”人群中小四爷踮着脚尖。他隔着铁心歌很远,那声“老师”根本传不过去。 从和尚乱城开始,小四爷护着刘三爷一路打下去,一把弹弓不知打灭了多少尸傀,只是可惜没有亲眼目睹铁心歌杀僧的风采。 事后山江郡到处传颂那场战斗,说起来都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小四爷就站在人群后面,很享受地分享那份荣耀与快乐。 说起来就是神奇,自从小四爷在匡府吞吃了那三张手抄卷,神奇就慢慢显现。 在匡家地牢,小四爷表现出惊人的力量;当洪溪想要杀人灭口时,小四爷一弹弓为洪溪送行;当忘情楼铁心歌将浩然正气传遍山江郡时,小四爷彻底恢复了神智。 小四爷的傻并非天生,而是被某种物质蒙蔽,仿佛被油毡盖住,一旦掀开那层油毡,神智自然就回来了。 “你这汉子也真是,五大三粗的,大伙儿都去从军,你好意思当个闲客?” 许是小四爷脚后跟磕碰了那人,那人脸上冒出无数讥讽。 “三哥,我有点事,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 小四爷觉得哪里有问题,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隐隐感觉老师有危险。 “小四…”刘三爷被人群割开,只能看到小四爷化进了人流中。 然后,刘三爷突然觉得后脑一阵昏眩,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刘三爷是被一碗冷水浇醒的,秋天的水真的很凉,刘三爷打了个冷战。 “静定。” 刘三爷瞪大眼睛,看到刘静定后背顶着小巷子的高墙。墙老旧,刘静定的后背就粘上许多尘土砖灰。 “三叔,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那个铁心歌…”刘静定的眼神在刘三爷看来很可怕,像地沟里的老鼠。 刘三爷挣扎了一下,可是他无法动弹,这才知道他被绳子绑得紧紧的。 “你想干什么?” 刘三爷严厉地质问。在刘府中,刘大员外是严而阴险,刘三爷则是严而宽容。但说来奇怪,刘静定最畏惧的是刘大员外,最敬畏的则是刘三爷。 “都要死,哈哈,都要死…”刘静定像个疯子一般。他的手里有一个瓷瓶,瓷瓶在他的狞笑中伸向刘三爷的嘴巴。 那还是匡府恶奴匡片给他的毒药,当时是要毒死铁心歌的,刘静定后来又要了一瓶。 “你敢!” 刘三爷不怒自威,刘静定吓了一跳,猥琐地双手环抱,四处张望一回,小巷子里却是阒无一人。 “呵呵,没有人会来救你。你要死,你必须死…”刘静定的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疯癫。 “我是解元公,我命令你死。”刘静定哆哆嗦嗦移动脚步,瓷瓶口对着刘三爷的嘴巴,只是老是对不齐。 “静定,你疯了,醒醒,快醒回来。” “反正都死了,老太爷死了…爹,不要,我不要杀死老太爷…”刘静定的眼珠子往外突,像站在荷叶上的青蛙,一抖一晃的。 “老太爷是你害的?”刘三爷压抑着震惊。 “老太爷…谁是老太爷?不不,不是我杀的,是爹逼我的…” “可是你说是你四叔杀的老太爷。”刘三爷的眼中冒出愤怒的火光。 “小四叔…小四叔在外面玩,爹叫我骗小四叔进屋…不是,嗯,我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刘静定抱着脑袋痛苦地流涕。 刘三爷全明白了。 “孔聚财,不要,不要过来…是我将你推下悬崖的,谁叫你看到我非礼大学姐…大学姐不是我害死的,都是匡少…不,不要找我…好吧,都死了吧…” 刘静定的手臂突然平稳了,瓷瓶正对着刘三爷的嘴巴。 刘三爷靠着墙角落不能动,他的嘴巴就要跟瓷瓶对接了,他看到了刘静定残酷的狞笑。 噗。 一支小箭插进刘静定的手腕,刘静定再也拿不动瓷瓶,瓷瓶摔在地上,碎成一朵瓷花。 刘静定吃痛,身子猛地倒下去,嘴巴贴到地上,正好吃进散在地上的药粉。 “呃呃…” 刘静定双手手指去抓自己的咽喉,好像要从喉咙里掏出什么来。 但很快,他的脸蒙上一层灰黑色,那是毒药起了效果。 刘静定把自己毒死了,临死前居然说了好多疯话,也是秘密。 胜小弩饶过刘静定走到刘三爷身边,割断绳子,说道:“你这人也太不小心,怎么就被一个疯子打晕了?幸亏碰到我,不然就跟他一样。” 小四爷忧心忡忡,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而且从清醒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有了某种感知,这种感知很奇特,发自于心,触之以肤。 他甚至能想象一幅画面,那是一幅泼墨画,无数的墨汁宛如一朵巨大的黑花,又像一个庞大的陀螺,飞速地旋转,又飞溅出无数的黑点。 那是什么?小四爷看不清,画面太朦胧,又太杂乱,他的脑袋发胀,皮肤干裂,似乎要炸开去。 小四爷不敢再看,冷不丁打了个机灵,出了一身冷气。 “老师有危险…” 小四爷的感觉很不好,他要赶上去把这个不好的感觉告诉铁心歌。 这个时候,他眺望过去,铁心歌已经一脚踏进了校军场辕门。 山江郡的校军场场面宏大,数万民兵在数千西大营正规军带领下,正在操练。 军门前的旗斗高高竖起,仿佛是挑着一轮秋日,显出威严而肃杀之气。 小四爷被守卫挡住,那守卫看着小四爷,遗憾道:“你来晚了,报名结束。” 小四爷踮起脚尖往校军场中望,他根本就没有听到守卫在说什么。 “我是说现在不招募民兵了,你回去吧。”守卫以为小四爷没有听明白,拔高了声音。 然后,小四爷突然拉开了弹弓。 校军场在山江大街西南,距郡府并不太远,转过两条小街就远远看见辕门。 辕门左右各立一杆旗斗,正是午后,阳光充足,将高壮旗斗映照于地。 唐瞭只远远看一眼,眼中漫过一道寒意,轻声道:“府主,旗斗藏人。” 铁心歌在前,唐瞭在后托着山江印。铁心歌面露微笑,好像很好奇打量四周,是不是还向路人点头示意。 唐瞭的目力具有极强的穿透力,是他独特的本领,即便隔着障碍物,也能透视进去。旗斗中藏人并不少见,可能是哨兵,也可能是旗兵。 “气息沉绵,静卧如钟,非一般小兵。”唐瞭提醒。 铁心歌根本不抬头去瞧旗斗,唐瞭就是他的眼,目光越过辕门,但见宽广壮阔的校军场尘土飞扬,一行行一列列整齐的队列正在紧张的操练。 沉重的脚步每落一步,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更有铁甲铿锵,金戈相撞之声,喧出一片肃杀之气。 越尺孤站在高台上沉稳指挥,他的前后左右另有四人,皆手拿小旗,小旗颜色不一,分红黄青蓝四色,以旗语指挥阵型。 “出震门,入兑门。” 越尺孤轻启嘴唇,左边小兵左手打出蓝旗,旗向上举,右手打出黄旗,旗向右指。 旗语出,教军场脚步咚咚,数列队伍穿插运动,扬起黄土,整个教军场宛如一个混沌。 铁心歌很满意,三天训练就有这般效果,越尺孤果然是军中奇才。边欣赏,铁心歌就走进了校军场辕门。 越尺孤似乎也看见了铁心歌,不知是对新府主的陈见,还是欺负新府主是个小屁孩,他忽然下了一道命令。 “生门入死门,坎门变巽门。” 旗语指挥处,吼声震天动地,尘土遮天蔽地,两队队列左右包抄,两队队列前后夹击,竟将铁心歌和唐瞭包围入阵。 唐瞭脸色微变,更有怒意。他本为东大营重甲军大将,又岂受西大营铁军之辱。 山江郡四营大军:东大营重甲军,西大营铁军,南大营山奇军,北大营万江水师。 四营虽四方拱卫山江城,但四营同时又是分而治之,互相之间,难免有争强斗胜之处。这很正常。 但现在这举动就显得不正常,西大营没必要冲一个东大营大将来这一手,唯一解释的是,越尺孤针对的是新府主。 庞大的阵势早已淹没了铁心歌,uu看书 .ukansh.om数万民兵并不是谁都可以看见新府主,军中操练,以旗语为号,加上民兵全都铁甲在身,阵势一旦发动,根本就无法止步。 也就一瞬间,校军场俨然成为生死相杀的战场,大军阵型发动,就像一架巨大的机器,无数齿轮一起运转。 这是要谋杀新府主。唐瞭第一个念头很不祥,他拼命向前挤,想要去保护新府主。 “某乃东大营大将唐瞭……” 可是他的声音像一颗在地震中滚动的石子,被宏大的激流淹没。下一刻猛然一惊,山江印不见了。 唐瞭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阵如潮水般涌过来时,铁心歌来不及招呼唐瞭,他觉得这次的危机来得异常的诡谲,就一把抓过山江印,嘴中轻念“不三不四”“不四不三”,这次又成功了,身子虚飘起来。 每到关键时刻,“不三不四、不四不三”身法居然都起了作用,当队列的队头冲过来时,铁心歌身形晃动,如影附骨,居然当上了队头。同时向唐瞭推出一掌,唐瞭在两队冲击过来一瞬,间不容发飞离出去。 身不由己,他被后面的队伍推动,就像庞大机器中的一个小部件,在大阵中沉浮转动。 高台上越尺孤轻出了一口气,眼见整个校军场像山崩地裂一般,浓浓的尘土,轰轰的铁甲,任何肉体都会被绞杀成粉。 这只是一次意外吧。 铁军正在操练,新府主冒然走进大阵,大阵一旦发动就不可能马上停下,所以,新府主……就这样吧。越尺孤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第177章 那是刀法 太容易了。 就这点能耐吗?越尺孤觉得有点无趣,也是,纵然是破玄境高手,一旦被数以万计的铁军包围,也只能成为肉饼。 等了好久,估摸着大阵中的那个新府主怕是已经踩成一滩肉泥,这才下令示意演练结束。 旗兵打出旗语,越尺孤有意无意的眼光向辕门旗斗上瞟了瞟。 尘土渐渐散去,校军场也缓缓安静下去。 越尺孤惊奇的发现唐瞭居然没死,唐瞭正爬在旗斗杆子上,四肢如八爪鱼一般缠绕着粗壮的旗杆。 唐瞭看他,眼中充满着愤怒和不解。 越尺孤就朝唐瞭挑挑眉毛,意思是说:很不巧,你们正好过来,只是个意外。 只是个意外。多么冠冕堂皇而又轻描淡写的借口。 唐瞭的肺都要炸了,这是一个阴谋,绝不是意外。 然而意外真就发生了,电光火石中,一道白芒匹练一般,犹如秋日阳光,一横一竖,仿佛就写了两笔,越尺孤连躲避的动作都没有做出,就像一根木头等着斧头去劈,一个身子居然分成了四块。 四块越尺孤很诧异地盯着台上少年,他有很多想不清楚弄不明白的蹊跷,铁心歌怎么就没被大阵碾死? 然而他不能再想了,他的头盖裂开,上身分为两块,下身也分为两块,围着腰部及腹部横着切开,上下身就此分离。 连坚硬的铁甲都没有挡住。 四分斧。 刀光一闪而没。而且越尺孤还没有感觉到痛苦。就是快意的一麻。 旋即一个人影落下,铁心歌手捧山江印,面色凝重,气如山岳。 偌大的校军场数万民兵并数千铁军鸦雀无声。 唐瞭更是震惊到骨髓里了,数万铁军中消弭无痕,俄而又快如闪电,于数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新府主,真乃神人也! 不是铁心歌有多强,论单打独斗,没有浩然正气的铁心歌未必就是越尺孤的对手。 但他实在太快了,邋遢老道无意中传授的“不三不四”虚虚实实,他创新的“不四不三”飘飘忽忽,加上他在磨盘小千世界中苦练几十年的刀法,砍杀一个正自得意猝不及防的人自然显得很容易。 “越尺孤将军早被本府派往前线,今有矬子寇妄想伪装越尺孤将军,意图不轨。本府明察秋毫,祭以山江印斩之。今奸细已除,大军无虞,全军将士无需紧张慌乱。” 铁心歌高举山江印,山江印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方才斩杀过程实在太快,没有人的眼睛看得过来。铁心歌只说斩杀用的是山江印,而山江印在山江人眼中,那是绝对的神器。 山江印斩杀之徒,必为妖孽。 “斩杀奸细,府主威武!”一人带头,数万人齐声欢呼。 唐瞭忽然往上一窜,伸手拍向旗斗。 一声轻叱,旗斗中猛然飞出一人,那人蒙面,和唐瞭对了一掌,借掌力远远飘落,半空中一声冷哼,却是小腿上中了一颗石子,石子入肉,蹦出一箭血水。 那蒙面人也是顽强,落地一瞬,虽一瘸一拐,但一猫腰钻进小巷,就此失去踪迹。 唐瞭也不追,眼睛微扫,见辕门外一人手持弹弓,心道:能用弹弓打中那埋伏旗斗中人,却是不凡。不由得点头示意。见惊变平息,便跳下旗斗,纵上高台,站在铁心歌身旁。 原来大阵运转时,借两队交错之际,铁心歌将唐瞭推出队列,送上旗斗杆子上,这才逃过一劫。 “矬子寇亡我之心不死,山江城中还藏有奸细,本府命令:全城戒严!命唐瞭为民兵统领,统帅三军。” 数万民兵齐声应答:“谨受命!” 铁心歌面向民兵,气运于胸,声若响雷:“山江军民听令,三日后兵发幕水,本府誓与诸君同生死,诛杀矬子寇!” 话毕,铁心歌突向辕门外招手,小四爷心中一暖,也不顾守卫惊讶,径直朝铁心歌走去。 “老师!”小四爷恭敬行礼。 原来是新府主的学生,难怪出手不凡。唐瞭很是意外,再看府主大人,又多了一份惊奇和敬重。小小少年,怎么做到的。 “本初,你…”铁心歌似乎更加惊奇,哪里还有一点枣子坡那个智障傻子的影子。 “多谢老师!”小四爷刘本初又是一礼,这次是拜谢老师的奇文宏章、浩然正气。 简单地将往事种种讲述一遍,铁心歌若有所思,唐瞭却是大为震惊。 如果这也算是奇遇机缘,那么,府主大人那些个练字稿纸说什么也不会再送出一片卖出一张。 唐瞭心中正美滋滋地想着,铁心歌哪里知道他心里想的那些好事,说道:“唐瞭,本初就跟着你,做你的民兵副将。” “啊,唐瞭接令。” “越尺孤死了?”消息第一时间传进郡府后院侧厢房,元丰皇帝纸扇轻拍掌心,眼缝微眯。 越尺孤修为不弱,否则也不能担当西大营铁军副将。更为重要的是,越尺孤是大景城放在山江郡最大的一颗棋子。 就这么被杀了?元丰皇帝还能保持震惊,他极力控制恼怒的情绪,他要体现皇帝的沉稳。 南流抱琴不语,北刈背剑弯身。两人不答不表示没话答,有时候,元丰皇帝的答案甚至比他们的情报更符合实际。 “谁会想杀新府主呢?杀了新府主谁最得利呢?”元丰皇帝忽然抬眼问二人。 南流依然抱琴不语。北刈看了南流一眼,想了一会道:“矬子寇嫌疑最大,消息如果传出去,山江郡百姓一定对矬子寇恨之入骨。” 元丰皇帝又开始轻拍纸扇,不点头不摇头,似乎在揣摩厉害关系。 北刈又道:“其次是军方,西大营嫌疑是脱不了的,军方企图谋杀府主,意在哗变夺权。如此一来,山江郡四大营必将各起猜疑,山江郡必将大乱,不攻自破。” 元丰皇帝停止了拍打纸扇,左手掌心却拿捏着纸扇扇头。 北刈不再说话,元丰皇帝等了一会,忽然笑道:“这少年呀,确实有临场机变之能,把一干干系全推给矬子寇。” 元丰皇帝却岔开话题,北刈把握不住元丰皇帝是赞还是讽,此刻更不敢接话。 “你们是不是很奇怪朕的想法?”元丰皇帝收敛轻笑,神色一下子变得肃穆。 “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皇上的道理必定是千真万确。为臣者,只奉旨而为。”北刈躬身弯腰,语气诚恳。 “西边怎么样啦?”元丰皇帝对北刈的马屁充耳不闻。 与其说北刈在拍马屁,不如理解为忠诚。因为北刈历来如此,不问道理,只尊皇帝,奉旨受命,全力以赴。 “尉迟大将军的二十万铁骑距西城不过两天行程,若是加快行军速度,明天夜里就可抵达西城郊外。只是尉迟阳暗度关山,奇袭南城的计划遇到了麻烦。” “哦。” “南大营山奇军胜铁弓扼守虎背梁,更有妖兽白虎、银狐、大蟒相助,是以双方相持不下,奇袭计划怕是要落空了。”北刈的后背开始流汗。 “有这等事?”元丰皇帝似乎有些吃惊,妖兽相助,听起来是那么荒诞那么不可思议。 “也不知为何,大幕山脉的妖兽似乎都发疯发狂了,尉迟阳心怀圣上仁德,不敢大开杀戒。”又一句好话奉上。 元丰皇帝笑骂道:“怕是你为小尉迟找个好借口吧。” “臣不敢!” “越尺孤其实太急了,他不知道山江印的威力?”元丰皇帝突然有些恼怒。 “可能他觉得那是一个机会。” “你们都认为是山江印杀了越尺孤保护了新府主?”元丰皇帝的眼缝忽地睁开一线,射出一道精芒,“不会是山江印,那是刀法,uu看书 ukan能将人劈成四块的刀。” “刀法?” 这次连南流都有点吃惊。外面所有传言只有一种说法:生死关头,山江印保护新府主,白光一闪,一纵一横,杀了假扮越尺孤的矬子寇奸细。除了山江印,谁的刀法练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境界? “北刈,如果是你,可否?”元丰皇帝用一种玩味的眼光看着北刈。 “臣一剑不能,需左右手各持一剑。”北刈诚实回答。 “所以越尺孤太性急了。”元丰皇帝似乎很生气,脸色不好看。 南流、北刈谁也不敢接话。南流斜眼偷看,元丰皇帝左手五指松开,掌心处洒下纸扇碎屑。 “东野呢?” “东野和唐瞭对了一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北刈道。 “你们呀,就是太自信,太自信发展下去是什么?盲目膨胀。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找到这里,你们,又该怎么应对?再动一次手?” 元丰皇帝没扇头的扇骨轻轻摆过南流和北刈的胸前。 “这……” “朕要你们记住,一次失手可能导致翻盘。朕不愿看到那种情景发生。”元丰皇帝冰冷的脸像打霜的紫茄子。 “是!”南流和北刈一起应答。 “算了,”元丰皇帝微闭双眼,沉默了良久,才吩咐道,“暂时不要出动了,朕想看看,他这新府主如何保住山江郡。” “他已下令,三日后兵发幕水。”北刈的消息分毫不差。 “他已出兵了。”元丰皇帝似乎很累,眼皮里面的眼珠轻轻蠕动,想要撑开眼皮。 第178章 8卦嘴决战 大幕山溪花谷在山江城南城外三十里处,以地势险要,谷深溪幽而为城中人不喜,据说溪花谷终年云雾笼罩,常有毒虫出没,是以溪花谷名字取得好听,却没几个人真正进去过。 “这鬼地方,难怪没人来过。”滕冲直起后背,抬头上望,雾蒙蒙一片,看不到山峰,也看不见天色。 他刚从山沟里爬出,那山沟简直就是地沟,长久弯曲,腰杆子发酸。 真难走。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挖掘出的这条地沟,弯弯曲曲,逶逶迤迤,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简直就像在地狱爬行。 呼啦啦,山沟里陆陆续续钻出身着铁甲的士兵,西大营铁军。 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想笑却不敢发笑,浑身泥土,像从地底钻出的蚯蚓。 山江城中有暗道通达大幕山溪花谷,这条暗道只有别天恩及四大营主将知道,乃是重大军事机密。除非主将发生意外,不得泄密。 现在对西大营铁军而言,已经不是秘密了。生死攸关之际,暗道的秘密揭开时,就是决战生死之刻。 没有人说话,整个行军过程都是静悄悄的,西大营铁军用树枝老藤有意捆绑身上,不让铁甲发出撞击声响。 溪花谷到八卦嘴三十里路,脚健的山夫赶过去也就一个时辰。 在地沟中一点点穿行,甚为艰难,甚至还要爬行,那暗道年久失修,其间许多地段坍塌堵塞,需重新挖掘开凿。 这一路过来,暗无天日,根本就计算不了时间。滕冲只记住肚子饿了几回,粗略算算,地面上只需数个时辰的路程,暗道中差不多花了三天功夫。 黄昏的时候,可以看见前方山谷的轮廓了,而且还有斜阳照射到山谷两边高耸的绝壁上,绝壁生长一簇簇的野草,野草都发黄了,在风中荡漾。 滕冲举手示意停止前进,侧耳静听,隐约可以听到谷外激烈的厮杀声。他又做了个手势,士兵们开始解除身上的树枝藤蔓。 滕冲掏出一个煎饼,煎饼都快发黑了,不过这是最后一块了。他咬下一大口,牙齿咀嚼一圈,咧嘴无声的乐。 这是西大营历来的规矩,也是一种信号。 所有的士兵都开始吃煎饼,每次发动进攻前,将所带的干粮全部吃完。 如果战死,至少不做饿死鬼;如果胜利,自然会有犒劳。所以没必要在冲锋时还背上一块煎饼一个馒头做累赘。 当吃完最后一口,滕冲抹一把嘴巴,神色骤然变得峥嵘严峻,他的身上升起一股强烈的杀气,这杀气掩盖了他原先的伤痕,演化成一种滔天的战意。 没有战前动员,没有豪言壮语,滕冲铁槊在手,不声不响当先冲出谷口。 溪花谷谷口相当隐蔽,从外面看去,就是几面褶皱般的绝壁,壁立千仞,直插霄汉。一般来说,就是当地人也不知此处就是谷口。 谷口在高处,自谷口而下,是一段陡坡,坡上杂草丛生。坡下却是一岙平缓山地,再前面就是八卦嘴。 此时那山岙挤满了黑压压的藤甲军,矮壮敦实,长刀窄而弯,正是矬子寇,目测有数万之众,密密麻麻,山蚂蚁一般向八卦嘴涌进。 山岙居中处,宫柒像烘焙的蚂蚱,在原地打转。他还没有从沮丧懊恼中冷静下来,越是无法冷静,就越是怨天尤人;越是自怨自艾,就越发恼羞成怒。 “再派人马,必须攻下八卦嘴。” “七公子,都进攻了三天,进去的几乎全死了,这样打法不行。”领军头领忧心忡忡。 “我不管,反正没有退路了,打不破八卦嘴,进不了山江城,你我都会死!”宫柒面色狰狞。 “城中碟子报信,山江郡西大营铁军三日后发兵增援幕水,南城这边似乎并不急,或许,我军可以等到夜间偷袭?”领军头领建议道。 “偷袭偷袭,就知道偷袭,昨夜你不是偷袭过吗?结果呢?你简直是头猪!”宫柒有些失态,指着领军头领的鼻子破口大骂。 “七公子……”领军头领显然不接受宫柒的责骂。忽然他停止了质问,耳朵竖了起来。 不是风,也不是从八卦嘴传出的厮杀声,而是一股强烈的杀气,来自大山绝壁上的新生的杀意,那股杀意破空而来,死意决绝。 咻咻咻。 万箭齐发,遮天蔽日。天空上,如蝗的铁箭似雨铺天盖地而来,绷直了领军头领的瞳孔。 “不好,敌袭!列盾牌阵~”领军头领拉长了喉咙大叫,似乎要努力把肺叶中最后一口气呼出。 但飞箭太快,盾牌都还没举起,盾牌阵便无从说起。这通箭雨下过,无数的矬子寇中箭倒地。 箭是铁箭,带着铁磁,射中之后,还要连箭簇带箭杆钻入三分,是为钻心箭,正是西大营铁军最要命利器之一。 山江城中尸傀猖獗时,滕冲率铁军剿杀尸傀,城中街头巷战,铁箭难以发挥。现在山高地远,铁箭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箭雨后是山洪暴发般的震天吼,上万西大营铁军像滚木雷石一般自坡上顺草滑下,借着惯性,越滑越快,看着快到坡底,滕冲用力一瞪,若砉起的飞鸟,铁槊猛烈劈下,势大力沉,如天将下凡。 更多的铁军飞起,落下时,身上铁甲就像一面转动的铁扇,铁扇护住自身,同时扇骨尖锐如刺,凡被刺中者,皮开肉绽。 铁骨扇,西大营铁军又一件利器。 长枪远攻,铁扇近刺。这一通攻击,西大营铁军居高临下而至,打了矬子寇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山岙狭小,矬子寇突遇奇袭,自家挤压踩踏而死的不在少数。 西大营铁军就像砍西瓜一般,风卷残云,眼看着数万矬子寇尸体如山,血水浸泡山岙,连山岙都变了颜色。 攻打八卦嘴的矬子寇人数本占绝对优势,南大营山奇军也只能凭借有利地形加上麦子秋的阵法苦苦支撑。 这个时候,麦子秋听到八卦嘴外漫山遍野的吼叫声、厮杀声、惨叫声,他的眼睛亮了,清癯的脸颊泛出一丝红光。 坚持了三天三夜,麦子秋的南大营山奇军伤亡惨重,而矬子寇似乎不要命地往里冲,战斗太激烈,连阵法都开始出现紊乱兆头,照这样下去,也许再过一两天,八卦嘴必被攻破。 麦子秋很累,他很想阖上眼皮,但他还在坚持。坚持总会迎来曙光,现在,麦子秋终于可以笑了。 “是西大营的铁军,那风声,那豪气,是滕冲的铁槊,好兄弟,你怎么来了?” 麦子秋心头一热,再也按不住,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传令,山奇军全军出击!” 南城外的决战就这么突如其来,除了滕冲的西大营铁军有备而来,麦子秋的山奇军和宫柒的矬子寇全都被滕冲搅进战斗。 滕冲铁槊横扫,四五名矬子寇飞了起来。 滕冲放眼战场,山岙各处都是绞杀黏连在一起的双方,铁军固然凶猛顽强,矬子寇也异常凶残顽固,更多的时候是十来人混战一处,但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凄厉声不绝于耳。 战争永远是残酷的,战斗永远就是你死我活的搏杀,两军相遇勇者胜,这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道理。 战斗从午后一直打到黄昏,双方近五六万人马在小小的山岙展开殊死搏杀,战斗之惨烈,人马之密度,厮杀之激烈,几乎是多年战争史上的罕见级别。uu看书 w.uuanshu 到了近黄昏,天平开始向西大营铁军倾斜。有些局部战斗,原来还是一对一的战斗,现在开始变成二对一、三对一、四对一,倒在地上的矬子寇尸体更多。 “七公子,逃吧。”领军头领见败局已无可挽回,哀求道。 凄凉的山风凄惨的吹,吹醒了领军头领的头脑。再不逃,就真的要死在这山岙上。 “逃…往哪里逃?”宫柒几乎绝望。他被矬子寇重兵保护着,他看不到出口在哪里。 “先回宝界寺固守,再收拾残兵,或待援,或向东路靠拢。”领军头领果断。 “那就逃吧。”宫柒率先逃跑。 战场之上最是忌讳主将逃跑,太损军心,太伤士气,此为行军打战之大忌。 此刻宫柒逃跑,军心涣散,山岙战场已经不是战场了,而是杀人的修罗场。 铁军追杀散落的矬子寇,矬子寇四处张皇逃窜,只恨两条腿不够。这一通杀戮,直杀的天昏地暗,连铁骨扇都变形了。 天色渐渐昏黄,战斗也进去尾声。这一战,西大营铁军奇袭矬子寇,几乎全歼南路矬子寇。 大获全胜。 滕冲横槊胸前,放声大笑,笑声震动山谷,连山风都是他的笑。 这一战,太痛快了,太惬意了,太他奶奶的爽! “好兄弟,我来了,你可千万别死!” 滕冲朝八卦嘴方向咧嘴,夕阳下,八卦嘴山峰豁口,一道人影被斜阳拉得老长,麦子秋单薄瘦长的身躯就像一棵挺拔的秋杉,清癯的脸颊少见的展开一朵笑意。 第179章 艺楼之等我长大些 “会是谁呐?”铁心歌手肘支着桌面手掌托着脸颊静静的思考。 越尺孤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花,水底下那个大怪才是背后的黑手。 如果是军方,越尺孤会有什么好处?除了四大营动乱,于他没有一丝利益,即便他阴谋得逞,他的头顶还有滕冲,西大营他说了不算。 至于矬子寇,越尺孤绝不是矬子寇,矬子寇只是他杀越尺孤的最好的借口。 越尺孤确实有才干,只用三天就将一群乌合之众训练成有素的士兵,这绝不是矬子寇能做到的。 而且没有矬子寇训练民兵打矬子寇的。这次,矬子寇做了一回冤大头。 不是军方,不是矬子寇,他铁心歌又和山江郡无冤无仇,那会是谁?换一个方向思考,越尺孤一旦得手,谁是利益的收割者? 当然首先还是矬子寇。 整个山江郡东边幕水、南边八卦嘴、北边万江牯牛洲都打成一团粥,除了八卦嘴滕冲突然加入打破平衡打败矬子寇,其他两处都呈现焦灼状态。 双方如漆如胶,纠缠不清。三军不可无帅,新府主坐镇山江城,才有中枢大脑。 其次还会有谁?现在山江城早已是一个烫手的铁锅,铁锅上的所有人都是利害相关生死攸关。所以山江城中的每一个人,本不希望新府主出现任何差池。 会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想不通的事铁心歌绝不去再想。 他去了忘情楼。 一层楼的查老板欠他一壶茶,二层楼的油大厨欠他一盘菜,三层楼的公丑大家欠他一场歌舞。 铁心歌拒绝了一层楼的茶二层楼的菜,直接上了三层楼。 “我还以为你做了新府主,就不会来我们艺楼了。” 锦云儿见到铁心歌,笑成了一朵花。 铁心歌过去也没去过艺楼,只不过上五层楼时路过艺楼。锦云儿人来熟,一见新府主,妩媚的眼波像春酒一样浓酽。 “公丑大家说好的,送我一场免费的歌舞,我正在想,要不要看锦云姑娘的表演。”铁心歌满面春风。 “那你要不要?” 锦云儿将身子凑近,她比铁心歌大许多,身材发育很好,却是和铁心歌低了小半个头,紧绷而高耸的胸脯几乎要贴到铁心歌的手臂上。 有一股浓烈的秋海棠的香,像无数花瓣包裹着花蕊,要将新府主吞没。 铁心歌不太喜欢太浓的香,枣子坡的枣花也有香味,可那是一浅淡到极致的若有若无的花香。 “你若是洗去一身铅华,素人素面,锦云姑娘那才真是清水出芙蓉。” 铁心歌的鼻子耸动,好像在嗅,更好像是在憋气。 “新府主可真会逗人开心,洗去胭脂,那不成了乡下姑娘。府主小大人,您说我是喊您一声大人呐,还是叫一句亲弟弟?” 锦云儿越说越是口无遮拦,一通称呼乱七八糟。 艺楼卖艺不卖身,并不是说姑娘们都是德艺双馨的艺术大家,就不会打情骂俏。 比如这锦云儿,全身都是戏,说起话来,捎带着胭脂水粉气,不比青楼女子差。 “锦云儿,你又让府主大人笑话了。” 公丑大家不知何时出现,只一句话,锦云儿就闭上小嘴巴,咕哝道:“我又没说什么…” 铁心歌扬脸却笑:“公丑大家说过有送一场免费的歌舞,可还算数?” “说好的话岂能反悔?就算你不是新府主,艺楼还是艺楼。”这话说的有水平,也有品位。 “那我先谢了。”铁心歌道,“我现在就想听,可行?” 公丑大家道:“艺楼开门营业,不分现在将来。你可随便挑选。” 公丑大家的话才落,便有数十名环肥燕瘦香风荡漾,盈盈款款秋波传送。 铁心歌环顾四周,最后眼光落在锦云儿脸上,手指一点,道:“就锦云姑娘吧。” 公丑大家愕然,点头道:“行!” 厢房内,檀香轻袅,锦云儿弹了一曲《晴雪落》,铁心歌听得有滋有味。 锦云儿嗔怪道:“小歌儿,你这人也真奇怪,明明是可以看歌舞,却偏偏只听小曲。唉,说你冤家还真有冤家。” 说这话时,锦云儿的称呼又变了,这次不知是“小歌儿”,还是“小哥儿”,反正很亲昵,拿铁心歌当自己亲弟弟了。铁心歌也不纠正,也不生气。 “我还小,看不懂那些歌舞。”铁心歌道。 “你还小?哈哈哈…”锦云儿笑得花枝乱颤,一口气没接上,就岔了气。 铁心歌没动屁股。锦云儿就自己揉着肚子,眼里装满了幽怨。 “人家肚子都笑岔气了,你也不帮人家揉揉,真是个铁石心肠。” “好啦,小曲也听了,我要走啦。”铁心歌冷眼看着锦云儿,站起身。 “要不我再唱一个小曲,《梅花弄》,免费?”锦云儿可怜兮兮道。 “下次,等我长大些。” 铁心歌一脚跨出房门,背后传来锦云儿咬牙切齿的抖音:“下次你就是摆个金山银山,抬个八抬大轿,姑奶奶我也不会伺候你,不会唱一个小曲给你听!” 公丑大家拍手道:“能让小妮子狗急跳墙,你该说了多狠的话。” 铁心歌走过去,一点都不觉得欺负了人:“没说什么呀,公丑大家不是都听到了吗。” 公丑大家神色一凛,淡然道:“我老了,耳朵也不灵光啦。拿锦云儿做铺垫,也就你能想到。府主刚刚在校军场杀了人,却到艺楼来消遣,你觉得合适?” “矬子寇呗,换做公丑大家又该如何?” “既然是矬子寇,杀也就杀了。只是你又把艺楼的姑娘得罪了,下次你再来,哪个姑娘愿意为你唱个小曲什么的。”公丑大家道。 “锦云姑娘吧。”铁心歌道。 “你休想!”厢房内传出锦云儿强而不硬的抵抗。 艺楼里一些姑娘面面相觑,莞尔一笑,都拿美目去瞧新府主。 新府主正襟危坐,不为所动,单从面色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那些姑娘就有些失望。 “你们都散了吧,我有几句话和府主说说。”公丑大家再吩咐,瞬间就清静下去,连一丝风都绕着走。 “你不会无缘无故想来艺楼听曲。”公丑大家看着铁心歌,眼光有一种奇异的光彩。 “有些事没想明白。”铁心歌眨猪肚眼,觉得打搅公丑大家,很不好意思。 公丑大家不语。 “先前夫人上楼,忘情楼的人似乎并没出全力阻挡。” 这是事实,夫人化凤,要上五层楼,上五层楼的目的谁都清楚,换了谁都应该拼命,没有竭力阻挡,解释不通。 公丑大家依然沉默。沉默有时就是无声的回答。 “是你们觉得五层楼上的人自有本事退敌,还是你们压根就不去关心五层楼?”铁心歌诱导性发问。 这话问的很险恶,怎么回答都会入瓮。公丑大家坚持不语,脸色也没有任何写明的答案,看不出一丝情绪,仿佛一面镜子。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新府主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不会将话说死。塞进死胡同的追问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因为公丑大家可以采取不理会甚至驱赶方式。 “我查了韩祭酒身子,致命伤两处,其他伤三百七十八处,还有一处本应是杀手,可差了分毫,我来得晚,没看到,应该有人暗中替他挡了这下子。” “郡府里有个护卫,好像叫作敖挺的,替他挡了画眉僧一指。” 公丑大家微微动容,眼光似乎看透窗帘,看到窗外那日情景,又叹声道:“他不该就这么死了。uu看书 ww.ukansu.om” 画眉僧最后一指点出,正是韩祭酒的要命处,恰恰那时敖挺迎了上去。韩祭酒翻动了身子,堪堪避过那致命一击。 铁心歌没有亲眼所见,事后能凭着验伤,猜出个大概,公丑大家不由得暗暗称奇。 这回轮到铁心歌不语。沉默有时是激发对方说下去的最好鼓励。 “文宗传人,实在不该上艺楼。”公丑大家忽然跑题,“脂粉气太重,会消磨你的浩然正气。” 公丑大家忽然眼神迷惘起来,就像在回忆遥远的过去,而过去是令她惘然的叹息。 铁心歌一愕,他没料到公丑大家忽然斜刺里窜出马去。他又不能拉回公丑大家的马头,就跟着公丑大家一起静默。 过了好久,公丑大家从沉思中苏醒,结束了今天的对话: “有些事呢,弄得太清楚反而不好。不弄明白你又会觉得难受。你会有自己的选择。来我这艺楼的,多的是达官贵人,三教九流,军中也有将领常来常往,现在我回答你,越尺孤那人向来严于律己,奉公守法,从不违背军规,还真没来过。” 公丑大家不和铁心歌兜圈子,直奔正题。意思也很明确,第一,多少了解越尺孤此人,是个好将领;第二,山江郡的山很高,水很深。你要选择逃或蹚,想好了再决定。 “多谢!” 话说到这份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没法子进一步去说。 从三层楼下来,关于越尺孤,铁心歌什么线索都没有抓到,但越尺孤之外,似乎有一扇神秘的门正隐隐的要打开。 第180章 龙形虎意 铁心歌现在拥有两件宝贝,一是浩然正气,一是山江印。可惜,他都没能窥探其中奥秘,也就空有宝贝而不知其用。 从忘情楼出来,走在山江大街上,他走得很慢很慢。 山江大街的南北两侧,北边是浩荡万里的万江,南边是绵延三千里的大幕山,一江一山,就像两条巨兽奔腾跳跃而去。 他的眼睛眺望着远山,耳朵聆听着万江。似乎有一种神秘而神奇的东西在眼中闪动,他的意识在这一刻也似乎灵动起来,飞跃起来。 龙虎! 铁心歌心中忽然莫名生出这个念想,他的眼神更加迷惘,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龙虎,山似虎,江如龙,又或者直接是山是虎,江是龙。 他就那么呆呆的伫立街头。 此刻,他并不完全是混沌的,至少在眼眸中,真的就跃出两个神奇的而不可思议的神兽,一青龙,一白虎,龙虎或并肩骈行,或上下腾跃,或耳鬓厮磨,或冷眼相待。 他看到了龙虎,他居然真的看到了两只神兽。 这是怎样的龙虎?是幻觉吗?是幻觉又不是幻觉,青龙的龙冠上镶嵌着一颗玲珑翡翠,白虎胸前挂着一块雪色宝石,雪色宝石和玲珑翡翠熠熠生辉,似有细密的青白光芒一闪一闪。 当日在大幕山杀虎口时,铁心歌就曾见过一只傲娇的白虎,屹立杀虎亭,睥睨众生。那只白虎和现在看到的白虎有几分相似,又全然不同。 铁心歌惊讶的注视着这一龙一虎,内心是如此的震惊,他就像入定一样。 这情景实在危险,假如此刻有人潜伏到他的身边进行行刺,毫无防备的洞开门户似乎轻而易举的就可引狼入室。 这个时候的山江大街很静,基本没有行走的路人,大部分的游击军也在休息。所以铁心歌站在街头显得有点孤独。 有风从西边沿着山江大街吹来,风是秋风,风中带着秋冬的寒意。 伴随这寒意的是冷漠残忍的杀气,杀气掺杂在冷风中,风就多了一种冷酷和绝情。 最先发现不妙的是一队准备训练巷战的游击小队,规模不大,约莫三十来人。当他们发现有人行刺新府主时,从距离来说是无法作出阻挡的动作,于是惊呼就成了此刻最佳的防守。 “有刺客,小府主大人小心~” 当然游击小队是不知道新府主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孤独的站在街头站在风中,从当时情景看,就好像新府主有意站在那里等着刺客的出现。 这个细节后来演化为一个神吹活吹的桥段,一直在山江人的口传口授中流传了下去。 “刺客借风御剑,人刀合一,刀光剑影,寒芒直刺小府主心窝…” 说书的吊起所有人的胃口,故意停顿,神色紧张。 “千钧一发之际,霍然,小府主神目一开,两道精光迸射而出,一青光一白光,似神龙降世,若白虎出林,虎啸龙吟,青白炸裂,天地色变,风云变幻,但见青龙飞舞,白虎腾跃,地动山摇,满城震惊…俄而天清云淡,一切乌有,风静止,人寂寞。而后小府主一声长啸,气冲云霄,山江摇动,更有那万江江水滔天,大幕山地震坍塌……” 说书人的评书不可信,为吸引眼球难免有捏造夸大之词。 青龙白虎突现时,铁心歌感觉腰间玉佩轻轻晃动,随着龙形飞舞,虎势腾跃,龙吟浅唱,虎啸震谷,玉佩晃动更甚,似有一个饥渴之声在低吼应和。 玉佩正是藤舞转赠之物,也是别天恩交给藤舞之物,山江印就在玉佩之中。 然后就是风起,风中刺客猝然出手。 铁心歌兀自沉浸在奇妙的感受中,根本无法做出提防和抵挡,游击小队眼睁睁看着寒风中的刀刃斫进新府主的胸膛。 也就在这时,数点青光白光射进佩玉之中,下一刻,山江印动了,欲要破玉而出。 铁心歌下意识抓住山江印,山江印嘶吼如龙吟狂躁似虎啸,却又挣脱不出玉佩,显得非常愤怒,一青一白两缕光芒穿进铁心歌手掌,沿手臂而上,自眼眸迸射。 仿佛平地突兀爆射两道闪电,青白交织,雷霆般震鸣,以铁心歌为中心,荡出十丈光波,离得近的屋舍剧烈晃动,更有屋檐瑟瑟,青瓦碎裂。 也就一瞬,风突然静了,刺客随着刀剑全部化为齑粉,街道空空落落,再无一人一影,山江大街上,铁心歌挺拔如松,双眼如炬,猛地喷出一口热血。 游击小队恍然隔世,呆立静默。 这是一趟奇妙的旅行,虽尚未深入其里,但确有亲临其境之感,青光白光穿入手臂时,铁心歌如受雷击,两股浑厚的力量借道而过,虽只是一瞬间,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感受是真切的。 单薄的身板无法承受青龙白虎之力,喷出一口大血,霎那间就好多了。 原来龙虎是真的,龙虎无形,无迹,一闪而逝,此刻玉佩之中山江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安安静静的躺着,要知道,刚才的躁动差点要了铁心歌的小命。 万江藏龙,幕山卧虎,龙镶玲珑翡翠,虎挂雪色宝石,两道光芒一青一白,蕴含惊人的巨力,应该是那翡翠和宝石发出。 传言也是真的。山江印是由大幕山的天奇石和万江的江心石合炼而成,如果猜测不错,玲珑翡翠就是江心石,雪色宝石就是天奇石。 逻辑没有问题,但是,问题还是来了:如何触发山江印? 铁心歌算是见识了山江印的威力,至少他觉得刚才的一击不过是山江印的冰山一角吧。 如果一旦掌控山江印并随心所欲,那画面…实在不敢想。 只是方才山江印的威力是突如其来的发动,又莫名其妙的消失,根本捕捉不到一点痕迹。 铁心歌浅浅一笑。 不错,他确实不能随意指挥青龙白虎,也无法掌控山江印,但一丝光亮正在打开那扇大门,只是他需要一个契机。 意念。 意念是个神秘的抽象的概念,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意念是什么。但铁心歌从方才天外飞剑一般的惊鸿一瞥中似乎明悟了一些东西,虽然这些东西现在还不构成他完整的理解思路。 “拜见小、小府主!” 游击小队这时终于从发呆中清醒过来,这支小队伍三十来人,是第一时间最近距离目睹新府主的神奇,一股难以言明的狂热和膜顶崇拜油然而生。 单膝跪地,满脸肃穆,庄严中又抑制不住的燥热和崇敬,就是这些民兵的真实心理。 “无需大礼,男儿跪天跪地跪爹娘,大战在即,须得勤加训练。山江城之安危,拜托诸位!”铁心歌抱拳一揖。 众人目送新府主远去背影,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 而忘情楼里,一层楼查老板面露惊疑之色,二层楼油大厨手中的菜刀停留在一根胡萝卜上,三层楼公丑大家若有所思,四层楼金掌柜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山江大街恢复平静,新府主已经去得无影子。于是一个新的疑问又产生了:杀手是谁?何人差遣? 矬子寇细作是最明显的选项,因为太容易联想到。画眉僧虽死,僧兵也被剿灭,但潜伏的杀手一定还有许多。 除了矬子寇,还会有谁对新府主怀有如此仇恨,欲置之死地。 有人推理猜疑,有人忧心忡忡,铁心歌路过郡府,猪肚眼看了看那高高的大宅。 这确实有些别扭,甚至不伦不类,当今圣上不去行宫,偏偏和失去丈夫的府主夫人同处一室,而皇帝的身份暂时还无法言明,所以新府主不必拜见皇帝,皇帝也不召见新府主。 山江城传言越传越神,越传越玄乎时,铁心歌回到衙门,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他凝神静气,u看书 .uknu左手拿山江印压住宣纸,右手握笔,手臂微曲,那支老毫笔停在半空,迟迟不落。 这个动作就一直保持着,僵硬,艰涩,怎么看都是难受至极。 铁心歌满脑子都是龙虎,仿佛无数龙无数虎,千姿百态,相互重叠,虚虚实实,影影幢幢,他的意念根本就无法凝聚成龙形虎意。 仿佛他又站在山江大街上,又见绵延巍峨的大幕山,奔腾不息的万江水,可既无龙也无虎,无龙无虎,他就画不出一个形,写不出一个字。 好久好久,铁心歌无力的垂下手臂,老毫笔轻飘而沉重的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浓浓的墨汁点出一团黑,像一朵半开半合的黑花。 他的后背居然全湿了,衣衫也被浸透。他似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他的神色却是惊喜而惊奇的,因为他明显能感觉到丹田中那只小蜗牛异常的变化,像陀螺一般飞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又恢复原样,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地爬行。 可惜他再也写不出一道笔画。 这是一个漫长的修行过程,顿悟或许只在一个瞬间,铁心歌试图将龙虎形意融入书法,以山江印炼造浩然正气,以浩然正气唤醒山江印。 这同样是个异想天开的大胆想法,他并不了解浩然正气和山江印之间有何必然的联系,也许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可他就是这么天马行空的尝试,虽然并没有成功,但至少他撬动了大山的一颗石子。 “真想看看会写出什么字,龙还是虎。” 铁心歌放下老毫笔,看着那朵黑花认真的笑。 第181章 玉枕湿,黄纸符 铁心歌站在夫人的寝房外,轻轻喊道:“夫人。” 雕漆房门虚掩,透过门缝,一缕光亮中,夫人坐在梳妆台前,滕舞正在为她梳头,夫人的头发很黑,像乌金一般光亮。 夫人在低声哼唱,调子是《钗头凤》:“莺儿啼,燕儿舞,满陂芳菲蝶儿忙。东风过,秋意溺。一帘黄昏,半山烟池。痴痴痴……” 这几句词儿说的是春光不在,韶华错事,几多后悔,无尽愧怍,被夫人轻轻的哼唱,有几处转折走调,却丝毫不影响滕舞低低的哽咽。 听门外新府主的喊声,滕舞转头,果然是粉面有泪,梨花带雨。 “滕舞拜见新…府主大人。”滕舞梳子还在夫人发丝上,夫人的长发很长,及腰,如瀑布一般,遮住了后背。 “夫人还好?”铁心歌站在门外,夫人在内室,他不方便进去。 “还…好。”滕舞说好神色却很勉强,夫人神智浑浊,一点都不好。 “我正好路过,说道看看。后院秋海棠正开,可带夫人去走走。” “嗯。”滕舞明白新府主是要进屋,便扶着夫人缓缓走出房门。 “…玉枕湿,黄符纸,昨宵荒唐今生耻。恨别离,负身此。春花桃李,夜酒江湖,噫噫噫……”夫人的背影消失在廊道里,哼唱的词儿落在铁心歌的耳朵里。 “夫人应该是心智未泯,有感而发。玉枕湿,黄纸符……”铁心歌若有所思,他驻足站立了一会,最终放弃了进屋。 本来是来看看夫人是否有好转,至少能从夫人这里获得某些启示。事实上,夫人完全沉浸在迷惘之中,铁心歌知道这次来郡府有些仓促。 圣上应该还在郡府里,或许正在看着自己。铁心歌没用“监视”这个词,因为以目前形势而言,他实在不愿祸起萧墙。 没有去拜见皇帝,元丰皇帝也没有主动召见他,就好像相互有了默契一般,用沉默保持相对的距离,用距离隔开彼此的心思。 铁心歌走在山江郡的大街小巷中,就像一只勤劳的蚂蚁四处寻觅,他似乎在了解这座老城,像一个外地游客随意行走。 此刻,山江郡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就好比上次山江大街上的刺杀。但正是因为有了那次刺杀,现在铁心歌走在大街上,百丈之内,并无杀气。 一白一青两道杀气让多少刺客胆战心惊,又逼走了多少胆怯刺客。 他和蔼地和擦肩而过的百姓打招呼,亲切地向游击小分队摇手问候,百姓也跟他打招呼,游击小分队神色严峻地回应他。 马上就要出兵前线了,游击小分队训练开始有了成效。就在这种平淡亲和的随意中,他从大街上人群中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回到贡院。 秋闱之后,韩祭酒被画眉僧害死,贡院就关上了大门,像是被遗忘的废墟,再没有人去关注。只有留守的小吏,照常无精打采地偶尔进出。 贡院一个不起眼的偏房,三个破玄境修行者正在合力攻击墨玉枕头,为了不波及外面,又为了不让外面知道,这个偏房被罩上了一层结界。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山丘叟显然有些脱力,能让破玄境高手脱力,可见他为了击破墨玉枕头毫无保留。 “那小子要是敢戏弄我们,我要他…”白衣姑也似乎没了力气,连狠话都不想再多说一句。 只有蓝月还在攻击,他的脸越发蓝了,像深湖的蓝。 铁心歌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你…不受结界限制…”山丘叟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铁心歌,他的喉咙有些干涩。 任何人,包括破玄境高阶以下者,并无可能自行走进结界。由三大破玄境高手布置的结界,居然被铁心歌一穿而入。 “不清楚。”这是回答对方的疑问。 “玉佩有府主的气息,能自行寻到府主。”下一句让三位师兄都惊呆了。 玉佩能引导铁心歌至此,也就是说别师弟还活着,就在墨玉枕头中。同时也就理解了铁心歌为何能畅通无阻,因为他们师兄弟修行的是同一种功法,玉佩中含有别天恩的道法,自然就不受结界禁止。 山丘叟暗中呼出一口气,心道:好家伙,差点被这小子吓死。白衣姑却翻着白眼,像个欠她无数银子一般怅怅盯着铁心歌。 铁心歌没有再去理会三个吃惊的人,只一眼,就看见桌上那个墨玉头枕。 铁心歌凝视墨玉头枕时,墨玉头枕中的别天恩同样在盯着铁心歌。 “我知道你在里面,可是我还没有找到开启的方法。”铁心歌开诚布公说道,并不顾及三个修行者在场。 “我来,是要告诉你几件事。”铁心歌很认真很严肃的说,“滕冲大破南城外之敌。” 铁心歌说的轻描淡写,别天恩却大为吃惊。之前他对滕冲下达军令:西大营铁军固守西城。现在滕冲出兵南城外,可见眼前少年手段惊人。 痛快! 别天恩还是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只要能杀矬子寇,滕冲违抗自己的军令又如何?何况这少年还是新府主。 “麦子秋,果然不负所托。”别天恩有一丝欣慰。 那日竹鼠传信,第一个就是麦子秋,他相信以麦子秋的精明,一定会密切掌控宝界寺。虽然后来还是漏算了宝界寺的实力。 过程铁心歌不再赘述,即便说的再详细结果还是一样,所以新府主捡最重要的最简洁地说给老府主听。 “东边唐大钺死战幕水,万江水师光弼封锁牯牛洲一线。我有九成胜算。” 铁心歌沉吟道,他的作战方案在脑海中构想已久,而且正在付之于行动。 别天恩非常赞同新府主的说法,虽然他不清楚新府主的计划。 “但是,”铁心歌话锋一转,“韩祭酒死了,皇上来到山江郡。我现在有理由相信,画眉僧筹谋已久,引矬子寇来攻,其意在于皇上,府主只是他的一颗棋子。” 铁心歌并未拐弯抹角,别天恩一阵苦笑。 他何尝不明白个中原委,他就是一颗被画眉僧玩弄掌间的棋子。只是画眉僧未必就是真的为了皇帝,因为卧室那一幕只有他亲眼目睹。 皇上也来到山江郡了。这是别天恩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略微一怔,旋即想到了其它一些方面。 应该说,画眉僧处心积虑十几年是有预谋的,而皇帝此次暗中来到山江郡也是有预谋的,只不过碰巧了吧。 不得不说,画眉僧很聪明,很善于利用一切时机,把可能的不可能的因素都卷入到一个庞大的计划中。 确实是自己失算了。 “我很奇怪,画眉僧在宝界寺经营了十多年,府主就没有一点察觉不妥?”话锋一转,这话问的尖锐。 是呀,我为什么就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呢?明察暗访无数次,最后还是栽在画眉僧的手下。 别天恩不由喟然长叹。他坐镇山江郡十多年,居然不如一个枣子坡乡下学生的先知先觉。 因为夫人笃信佛祖吧,他由此而放松了对画眉僧的戒心。他不想承认这个,因为这会带给他莫大的痛苦。 “夫人哼唱的那几句词我听到了,玉枕湿,黄纸符,若是我没猜错,府主是被画眉僧的符纸压制住,我解不开。若是王继之大哥在就好了,或许他能解。” 磨盘小千世界中,铁心歌亲眼所见,符纸是画眉僧交给夫人的。所以他的说法没错。这个夫人,简直就是个白痴……他不想骂人,所以他咽下一口口水。 “要不,我试试…”铁心歌不懂符箓门手法,王继之也只是教他打几张符的口诀。他就一通念语,有没有用,全当一试。uu看书 .ukansh.co 墨玉头枕纹丝不动,符咒无用。 铁心歌却不灰心,说道:“我今天开不了,不等于我永远开不了。你放心,终有一天,你会重见天日,这山江郡还是你的,到时山江印双手奉还。我呐,呵呵,还是回我的枣子坡。” 铁心歌说这番话时,心情是放松的,也是开心的,这种情绪和神态落在三个修行者眼里,俱都一怔。 视权利富贵如粪土,此子不是傻子就是狂人。 “老夫很是喜欢。”山丘叟暗中赞道。 “嗯,还有一点不明,除了矬子寇,这山江郡中,谁会想杀我?” 别天恩大惊,谁会想杀铁心歌?难道是当今圣上?山江郡是大京帝国的山江郡,可大景城从来都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控制山江郡。 山江郡拥有独立的郡制,拥有可匹敌天下王师的精锐军队。 这对大景城而言,是个巨大的威胁。 皇上想要收服山江郡之心已非一天,只是没有明着来。此次皇上为何要来山江郡,不就是醉翁之意吗?他不容许一个新府主的诞生,自然要对铁心歌暗下杀手。 “不过你不用担心,在你未出来之前,谁也杀不了我。”铁心歌孩子气的发笑,他可真是个孩子。 别天恩也在笑,只是在心里笑。他没皮,笑不了。 可他心里想法很真实,那就是他很幸运没将山江印交错人。韩祭酒也没看错人,可惜韩祭酒死了,看不到他亲手点的解元公,力挽狂澜于即倾。 他有信心,铁心歌一定会解开这道邪恶之符。 第182章 你就是朕的府主 从贡院出来,铁心歌像一条泥鳅钻进了四通八达的街巷中,就像打了个盹,那些监视的目光重新又聚焦在他身上。 “我刚才是不是晃了眼?”几乎所有的暗中监视者都有这种感觉,“他好像一直就在街巷里走,并没有离开视线吧。” 疑杜和肯定交织在这些暗子的眼中和心里,他们不认为他们的眼睛欺骗自己自己,的确,他们是没有跟丢目标。 新府主又恢复了府主的气派,沿街不停地打招呼,不停地招手,不停地点头,有几次还停下来与路人拉几句家常,一副熟稔的样子。 只是这次他的后面没有跟着唐瞭捧着山江印,也没有任何一个暗探暗中保护他。 这么一个连画眉僧都斩杀,连无形刺客都毁灭的狠角色,还需要保护吗?他不杀人就好,人们确实有这种想法。 除非有哪里不长眼的东西。所以,山江郡的百姓不认为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来冒犯小府主。比起老府主来,百姓们似乎觉得小府主更加亲近。 “你把三个儿子都送去当民兵了,这可不太好,总得有个儿子在家端茶送水的,老大应该回家。” 小府主关切地说,脸上还表现出极为难受的表情和坚决的态度。 “小…府主大人,您这话说的,老汉我还没老,要不是要看着那个破家,我都要提刀上前线去。” “爹,您还在这儿闲扯,可别耽搁了小府主办事。”游击小分队中一个高声喊叫。 现在山江郡的百姓习惯叫铁心歌“小府主”,一来为了区别,二来符合实际,更重要的是,“小府主”叫来亲切。 小府主就在人们的依依不舍中无奈地挥手告别,再次走进郡府。 进了大门,铁心歌往后花园走。秋日风光,一派清朗。高树叶红,低丛翠绿,海棠娇丽,秋菊多姿,像各种颜料泼洒一般,端的是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花草树木中,滕舞扶着夫人款款而行。夫人的脸色好看多了,焕发出少女般的光彩。 “夫君,你看这满地的海棠花开的多艳,你说海棠花也比不上我,你真的这么说的…”夫人喃喃,好似羞赧,又有点娇嗔,宛如当年少女。 夫人在强烈的刺激后渐渐混沌,无尽的自责让她在略微清醒中承受巨大的压力,活着,也只在回忆里是轻松的。 铁心歌驻足,一直等藤舞扶着夫人走过花廊。转过花廊,铁心歌来到侧厢房外。他不说话,就停在门口外三丈外。三丈以内,杀气正浓。 门外人沉默,屋子里静寂。 只有秋风伴着秋阳一点一点移动,这是个清朗的天气。远处夫人的影子渐渐沉默,滕舞扶着夫人回房间。花树摇动,海棠的气息还有点酽,菊花的淡雅却早已飘过墙头,去了另一个天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丰皇帝威严而平和的声音传出:“你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帝王的尊严摆放在哪里都还是高不可攀的威严,方才窒息般的沉默,是元丰皇帝释放出的皇帝威压。 门无声开启,杀气倏忽而去。 元丰皇帝身边三人,北刈、南流、西纹都是帝国一等一的高手,甚至还是高阶修行者,方才的杀气应该是北刈的。 “西大营滕冲联合麦子秋的山奇军大破南犯矬子寇,朕当记你的头功。” 元丰皇帝坐着,铁心歌站着,虽不在龙庭之上,但这很符合礼。礼就是规矩。 “那都是托皇上的洪福,是天子之威,心歌不敢居功。”铁心歌恭恭敬敬回答。 元丰皇帝眉头微皱,不甚满意,又说道:“听闻校军场上越尺孤意图谋杀,忘情楼下又有刺客企图暗杀,新府主仇敌不少,可得处处小心。你是朕的肱股大臣,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朝廷的损失。” “谢皇上,我还好。”铁心歌表情愈加恭敬。 “你可想到杀手是谁?”元丰皇帝讳莫如深盯着铁心歌。 “矬子寇呗。”一副天真烂漫模样,就连元丰皇帝也不由为之一哂。 “皇上,懿容郡主看起来…”铁心歌伸出一根手指,小心指向门外。 “朕也心痛,真的心痛啊。”元丰皇帝痛心摇头。 “我在想,那可能是府主大人失踪,懿容郡主心中想念所致。若是府主大人回来,想必那病就好了。皇上可有府主大人的消息?” 他一脸真诚,又像思考了很久,才说出这般想法。 “府主?”元丰皇帝细细看着铁心歌,忽而展颜一笑,“你才是这山江郡的新府主。” 铁心歌连连摆手:“暂时的,不作数的,不作数的。” “君无戏言!你是山江郡新府主,你就是朕的山江府主;你是今科秋闱解元,你就是朕的解元。”元丰皇帝凛然斥道。 “哦。”铁心歌用语气词作答,换作一般人,元丰皇帝怕是要龙威大振,可面对铁心歌,竟然没了发脾气的兴致。 “听说你三日后发兵幕水?”元丰皇帝终于展开手中折扇,折扇上居然有一幅地图,山江郡图。他的手指指点处,正是一条自南向北的河流~幕水。 “是。我已任命唐瞭为民兵大都督,三日后兵发幕水,会同滕冲的西大营铁军和麦子秋的南大营山奇军,于幕水与矬子寇决战。” 铁心歌和盘托出计划。这次会战如果胜利,则山江郡可保太平。 “哦,你这新府主果真少年有为,腹中可藏百万大军,哈哈…”元丰皇帝凝视铁心歌良久,忽地放声大笑,笑的好真诚,笑的很爽快。 “怕是没有皇上说的那么好,我这肚子里藏着几个小兵,都端不上桌面;皇上那腹中,不用藏兵,只须将将。” 枣子坡是乡下,铁心歌也是乡下人,虽读了几年知味学堂,说起话还是乡俚俗语。 倒是这话中听,元丰皇帝先是小小一愣,继而收住畅意,忍不住又发出一声轻笑。 “不用藏兵,只须将将。有趣,有趣!” 铁心歌就陪着一起嘿嘿的笑。两人相视,又发出一阵欢笑,连带着漏进窗里的碎花秋阳也欢快地笑。 和元丰皇帝坦诚相见,铁心歌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理方式。他不清楚皇帝这次微服私访的目的,就像他跟别天恩说的那样,他认为矬子寇志在皇帝。 但从郡府出来,他又觉得哪里不对。什么不对,他说不出来,纯粹就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真是是那样吗?画眉僧算准了一切,甚至连皇帝出京都算准了?即便东魆岛在大景城埋有暗桩,即便朝廷里有内应,也不会算到十几年后。 难道画眉僧单纯就是为了懿容公主?磨盘小千世界里,铁心歌虽然看到了一切,可他毕竟只是个少年,哪里懂得那些男女之事,所以面对这个疑问时,他又迷惘了。 也许就是个巧合吧。巧合?真的有那么巧?铁心歌看不到那么远,他只是个少年。 “不用藏兵,只须将将。朕突然发现,越来越喜欢你了。” 元丰皇帝玩味地拍打折扇,轻轻地笑。 “你们说,朕的解元公,会为朕分忧解难吗?” 元丰皇帝喜欢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方式提问。 照例,南流抱琴不答,北刈只能接话:“陛下的臣子,自然是要替陛下分忧解难。” “可是他还是瞒了朕。”元丰皇帝说的是西大营一半铁军出暗道,进发溪花谷,夹攻南路矬子寇。 “或者是怕走漏风声…”北刈才说出口就发觉不对,想收回去已经不可能了。 “怕朕走漏风声?”元丰皇帝果然震怒,一张潇洒的脸却浮出鄙夷和嘲弄的神色。 “陛下当然…当然是…”北刈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uu看书 .ukanshu.cm 鼻尖上咝出一珠冷汗。 “算了,朕也是问问而已。”元丰皇帝微微皱眉,挥手。 方才这一问一答实在无趣,元丰皇帝兴致一下子没了。他又开始把玩折扇,因为他要想很多东西,包括新府主。 所有的情报早就呈现在元丰皇帝面前,地字门精锐全部出动,山江郡几乎无死角全方位都在元丰皇帝的监控之下。可是,铁心歌还是劝动了西大营铁军暗度密道。 他是如何劝动藤冲的?山江郡既然有一条密道,难免会有第二条。这些都不在呈报的情报之中。地字门,办事不力。 元丰皇帝暗暗生气。不知为何,自进入山江郡遇到东魆岛那些个和尚后,他的脾气就不太好了,容易发怒。 发怒是帝王之威的体现,可只会发怒而不能自我控制自我调节的帝王绝对是不合格的。所以现在,元丰皇帝即便很生气,表面上也极力控制着情绪。 这个少年现在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驾驭,校军场越尺孤擅自做主,死有应得。 忘情楼前刺杀则是另一次试探,并非真要取他小命。留着他,也不是担心矬子寇,毕竟元丰皇帝不是孤军深入冒险,他的背后可是帝国最最精锐的王师~二十万尉迟大军整装待发,随时都可以一举荡平矬子寇。 若能为朝廷效力,倒也可以博得一个礼贤下士的美名。若怀有异心,随时可杀之。 至于山江印认主这种事,元丰皇帝并不担心,以他帝王之威,他不相信区区一块石头,能够不自量力。 “朕的江山,谁也偷不走。” 第183章 肉虫 183、肉虫 杨一摸幽幽醒来,他随手一摸,手指手掌黏糊糊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却是一手的污血。再四周瞧瞧,整个山江郡刚刚从一场剧烈的乱斗中安定下来。 血色和残败是这座大都市的现状,悲哀和愤怒是山江百姓的情绪。 这些对杨一摸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感到震惊,也感到兔死狐悲的忧伤。 不该是这样的,山江郡应是秋风送爽,海棠花开,层林尽染,累累丰收的景象呀。 他虽是北城的一个破落户,可在他的心里,山江郡才是他的家,生他养他的那个家。 但是家被邪恶破坏了,亲人被邪祟杀死了。所以杨一摸有一股子莫名的愤怒,这种愤怒影响着他,逼他发泄。 脚尖触及到地上的瓦块,那是从人家屋檐上掉下来摔碎的。 杨一摸抬脚要狠狠地踢,才踢出一半,收脚,缓缓蹲下,将那碎块抓在手上,碎块的边缘很锋利,割破了他的手指,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痛。 比手指痛的是心痛。 杨一摸记得自己是来抓黑猫的,他抓到了那只邪恶的黑猫,并且杀死了黑猫。可他也因此中毒,现在猫毒还在蔓延,要流进心脏去。 他无法解毒,可他也还没被毒死。 他就这样像幽灵一样在山江郡大小街道中游荡,他在找猫,他要杀死那只邪恶的黑猫。 他已在街上晃荡了三天,他看到了一些可喜的变化,城中百姓的出出进进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人们的脸上交织着悲伤和平静的神态,街上有游击军在训练,甚至有游击军询问他是否要加入他们的队列。 杨一摸只是呆呆地摇头,他现在还不能参加游击军,他有更重要的任务,他一门心思所想的全是那只黑猫。 他其实不知道黑猫已死,如果他知道黑猫的邪恶故事,他还会继续抓黑猫吗?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他的鼻息由轻到重,最后狠狠地吸进一缕长长如丝线一般的气息~黑猫的气息。 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没人能理解杨一摸为什么会有这种天赋。杨一摸自己也无从知晓,他的眼开始发光,脸色因愤怒与惊喜而发出兴奋的光彩。 “该死的黑猫,这次老子看你往哪里逃!”他恨恨地咒骂,加快了脚步。 他低着头,像鬣狗一样捕捉着那一缕黑猫气息,那气息断断续续,若有若有。 杨一摸一会儿紧走几步,一会儿停步观察,一会儿小跑,一会儿缓步,他不知走了几条街,也绕了许多回头路。 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使劲擤鼻子,就在他猛一抬头时,他看见了一座高大府邸。 阳光下,他的眼有点晕眩,头脑也有点晕眩,他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正从府邸大门中走出来,然后他身子一歪,重重地跌倒地上。 “是他?” 铁心歌自郡府大门走出,正看见杨一摸摔倒地上。 他在磨盘小千世界中被困,滕冲最后一槊砸碎金身菩萨时,铁心歌脱困后无意瞟了杨一摸一眼,当时杨一摸躺在无二寺门口外地上,手中死死地抓着一撮黑猫猫毛。 伸手一探杨一摸手腕,沉吟道:“和滕舞一样,都是中的猫毒。” 手腕砚台手镯轻轻一动,一点黑线从杨一摸手背猫痕处流进砚台中。 猫毒一解,杨一摸跳了起来,连道谢的话都不说,只拿鼻子往郡府**。铁心歌也不打搅,看他奇怪的表情,略微思索。 “在那~狗日的,老子终于找到你了。”杨一摸恼羞成怒,跳起脚,拔腿就向郡府中冲去。 有郡府亲兵呵斥,伸出长矛正要阻挡,铁心歌挥手,亲兵退去。 杨一摸跳进大门,直往后院奔去,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抓住那只该死的黑猫,并宣判黑猫的死刑。 铁心歌才从后院出来,愣了一下,紧跟着杨一摸再次进入后院。 后院紧邻前堂,布局为正厢房、后花园、侧厢房。正厢房是老府主别天恩的寝房、书房等,经过后花园就是侧厢房,也是元丰皇帝现在暂时借住之地。 杨一摸没有向后花园去,铁心歌就不会出手制止。 杨一摸去的方向是别天恩的寝房,夫人已经回去了,滕舞陪着她在花园没走多久。杨一摸又一跳,跳进了房间。 杨一摸发疯发狂似的冲进夫人房间,夫人又在梳妆,哼的还是《钗头凤》,对着铜镜,根本不理会杨一摸。 滕舞停下梳子,先是愕然,继而愤怒,从没有人敢这么无礼闯进夫人房间,而且还是个浑身血污的臭男人。 正要发怒,却见新府主大人面色阴沉站在屏风处,刚抬起来的手不由得放下。 滕舞感激新府主大人,但滕舞对眼前这个长相一般,甚至很平庸的少年有一种没由来的敬畏。 她一共才见过新府主四次,第一次是南城外离开宝界寺不远的官道上,花豹突袭夫人轿子,小乞丐化解风险,那时小乞丐还不是新府主,小乞丐救了夫人也救了她; 第二次是中猫毒昏迷不醒,经解毒后睁开眼睛的一瞬,看见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府主所托之人,也就是这个少年,斩杀画眉僧,挽救山江郡; 第三次是大半个时辰前,新府主将夫人支出,独自留在房间,想做什么、做了什么滕舞一无所知,滕舞不敢问,她确实有些畏惧这个少年府主; 第四次就是现在,新府主去而复回,还带着一个陌生的肮脏男人,还放手让这肮脏泼皮胡作非为。 杨一摸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人,他径直扑向床帷,老府主和夫人的床笫是三重床,皆用帷幔遮住,挂起帷幔才能看见大致。床上的锦衾叠的整整齐齐,枕头也换成新的。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但是,杨一摸独特的敏锐在他扑向床第时改变了方向,他像一只凶猛的鬣狗扑入床榻下,下一刻,他的手中抓着一双僧鞋,灰黑色布制僧鞋。 藤舞的神态变了,夫人的神态也变了,变的如死灰一般。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她的身子急骤晃动,她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羞愧和迷惘的绝望。 杨一摸瞪大眼睛,怒吼道:“畜生,看你往哪里逃?” 他很生气,又很愤怒,双手探出,左手拽住鞋头,右手死掐鞋跟,就似抓住一只黑猫。 滕舞看呆了。她忘记去搀扶夫人。 杨一摸一动不动,脸色还保持着那份愤怒,他气坏了,简直气坏了,因为那只残留着黑猫的气息,并不是黑猫。 “我带你去抓黑猫。”黑猫已死,但铁心歌见过杨一摸抓黑猫时的疯狂。他拉着杨一摸,杨一摸茫然地跟着他。 不过是一个疯子,到处去抓黑猫,结果在夫人的寝室里找到一双僧鞋。郡府不能让这个淫荡邪恶的消息外泄,这不仅涉及老府主的名誉,也关乎大景城皇家的尊严。 元丰皇帝只是冷哼一声。 出了郡府,铁心歌和杨一摸就分开了,就像是小府主将那疯子赶出了郡府。 杀手其实是跟着杨一摸的,杨一摸手里还死死抓着那双万恶的僧鞋。就在杀手即将动手之际,一支游击小分队突然出现,他们的人流淹没了杨一摸。 杨一摸再现身时,已经站在贡院的偏僻小厢房里。他的脸上还是充满着愤怒,愤怒中突然涌进一种震惊。 铁心歌就站在杨一摸的侧面,将杨一摸的表情尽收眼底,若有所思。 无疑,杨一摸看见了别天恩,只不过他看到的是一个睁着眼睛没有皮的人,额头上还张扬的贴着一张充满邪恶气息的黄纸。 那人的血肉已经结痂,血管脉络清晰可见,心脏一起一伏,肺叶一合一收,那些模糊的血肉就微微隆起陷下,像蠕动的肉虫。 杨一摸感到无比的恶心,他很反胃,很想吐,于是震惊之后是更加的愤怒,这种愤怒因羞辱而来,于是怒火不可抑制的爆发。 他的手指探进墨玉头枕中,就像指甲掐进黑猫的皮肉里,他要掐死里面那个带给他愤怒的肉虫。 然后杨一摸大叫一声,像被烙铁烫伤,他猛然缩回手,脸上现出惊骇无比而又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极速倒退,后脚跟碰到门槛,身子一个趔趄,摔出门外。 铁心歌没有阻挡杨一摸,他只是死死盯着墨玉头枕,他似乎看见墨玉头枕中也有一双眼睛在死死盯着自己,一双没有眼皮的眼睛。 铁心歌没有说什么,他还不能确定,这需要那墨玉头枕里面双眼睛去亲自证明。他很有耐心,等待了很久。可是他没有等到他想获得的证明。 山丘叟,白衣姑和蓝月也都怅然若失。僧鞋掉在地上,蓝月的脸越发蓝了。 同个时候,郡府寝室里,夫人忽然推开呆立的滕舞,哼着走调的《钗头凤》,一把抓起尖锐的银簪,将银簪刺进心房,泪水簌簌地淌。 “莺儿、啼,燕儿舞…满陂芳菲蝶儿忙、忙…东风过,秋、秋意溺…一帘…黄昏,半、山烟池。痴痴痴……” 藤舞从明净的镜子中看到骇人的画面,她一时惊呆,不知所措。 铁心歌悄悄退出厢房,见杨一摸痴痴呆呆,uu看书 .uukanshu 仿佛魂魄被吃了一般,浑浑噩噩。 “我知道,你是来抓猫的,一只黑猫。” 联想到无二寺中杨一摸手中拽的那一撮黑猫黑毛,铁心歌的猜测完全正确。 “你知道我在抓一只黑猫?”杨一摸眼光散乱,“黑猫,黑猫……” “那只黑猫已经死了。”铁心歌郑重道,口气很坚定。 “死了?不是被我杀死的,那是谁杀了黑猫?”杨一摸的眼开始有了反应,能对视铁心歌,还散发出凶恶的光芒。 “是我!”铁心歌不容置辩地回答。 “我好像也杀过一次,猫有九条命,你杀了几条?” 杨一摸忽然从发昏中镇定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铁心歌,好像把铁心歌当成了那只万恶不赦的黑猫。 “四次?五次?六七次吧。”铁心歌懒得去数,反正黑猫已经死翘翘。 杨一摸忽然抱拳作揖:“多谢!”看起来杨一摸挺正常。 “黑猫进过墨玉头枕,你方才也进去过。”铁心歌问道,眼光逼视杨一摸吗,“我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里面有……肉虫……”杨一摸忽然双手乱摆,神智一下子又混乱不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哼,那只邪恶的黑猫,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猛然一跳,像一只捕捉野猫的鬣狗,灵敏地从后院穿进后面的侧门,跑出贡院。 “肉虫……” 铁心歌默默思索,他觉得自己的判断越来越接近真相了,但他还是想亲手破开墨玉头枕,面对面看看那个人,那个可怜的人。 第184章 1点半横1竖 铁心歌一大早去了南城。 登上南城城楼,城楼高三层,高大巍峨的南城楼,就像一座骄傲的山峰,和远处的大幕山遥相对峙。 那是怎样的大山,山连着山,峦勾着峦,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如墨如赭,接天跨域,连绵不绝。正是清秋,层林尽染,万类霜天,似一幅好画。 铁心歌端坐南城楼最高层,身前横放一台案几,上面平放雪白宣纸。 铁心歌凝望对面大山,从辰时到现在,足足有两个时辰,一动不动,静如大山。 大幕山山势峥嵘,山形如虎,虎头向天长吼,虎鞭甩向远方。天地似笼,山虎似要破天而跃。 能看到虎形,却怎么也无法凝聚成虎意。山和人之间,隔着一道鸿沟。 他的眼睛发胀,好像有一堵高不可攀的墙壁死死的抵住眼眸,只要睁开眼,就被沉重宽厚的障壁挤压。 眼瞳中的血管完全充血,红肿如兔眼,而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山是静态的,厚重的,如此沉重的大山又怎会飞动起来?无法生动的大山便无法灵动出虎意。 “我是不是太拘泥于山?” 铁心歌自问,他本性执着,却又洒脱,甚至散漫,一旦跳出之前的思维窠臼,就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山是一幅画,秋天的大幕山色彩斑斓,缤纷多彩,有层层红叶点缀其间,风吹动,红叶摇曳,整座山也似乎一起在动。 是山在动,也是一只斑斓猛虎在动,动在静外,象从心生,意由神凝,虎意! 豁然一悟,抬肘,翻腕,老毫笔在手,笔头饱蘸浓墨,心由意动,意连山虎,猛然落笔。 老毫笔若千钧落下,力透纸背,笔头下坠,似要拉出笔画。 噗~ 铁心歌喷出一口血,血若红梅,点缀雪白宣纸。 宣纸上,老毫笔只写出一点,那一点如墨梅断枝,数点红梅洒落枯枝旁边。 虎意就此消散,铁心歌面色苍白,方才那一点耗去了他无数的心神。没有人知道,他的识海里碎了一颗棋子,黑棋。消散。 摇摇头,缓慢起身,再也不看大幕山一眼,铁心歌去了北城楼。 北城楼头,面临万江,万江横练,锁住北门。虎意于静山动处来,龙灵于动江静处生。铁心歌又进入漫长的冥思。 万江日夜不息,滚滚东流,或惊涛骇浪,或清流从容,或排山倒海,或暗流涌动。不同时节不同天气,江涛不同江流也不同。 铁心歌微闭双目,凝神聆听,各种江涛江浪江流之声,像混合的各种乐器,震动他的耳膜。 那些声音混杂着,又混响着,像无数利箭刺痛他的神智。 他想捂住耳朵,但没有伸出手掌;他想吐出鲜血,但他的牙关紧咬。他在与万江抗衡。 渐渐的,他能听辨出哪是激流,哪是浊浪;哪是洪峰,哪是回旋。他就那么细致的听着,耳朵里滴出两道血水,识海里又碎一颗棋子,白棋。 “他于南城楼写了一个点,拼着吐血也没写成一个笔画……”元丰皇帝轻敲折扇,喃喃自语。 铁心歌的一举一动都在元丰皇帝的掌控之中,自铁心歌一大早去了南城楼,消息就源源不断发过来。 “在北城楼冥思苦想两个时辰,也只写了一个半横,一点一横,他想写什么字?” 元丰皇帝的折扇在空中虚点,折扇轨迹,分明就是一点一横。一点一横起笔的字太多,元丰皇帝表情冷淡,也很玩味。 “他想借山江之气炼浩然正气,文宗秘法,朕也很好奇。” 北刈立在门外,南流抱琴房内,两大护卫至始至终都保持沉默。 消息是由西纹传递,西纹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同为护卫的北刈和南流,也无法一窥其真容。 “他又去了西城楼,有趣,不知这回会写出一道什么笔画。”元丰皇帝甚至都替铁心歌设想了几个字。 西城楼外,苍苍莽莽,沉沉茫茫,下午的秋阳开始散乱,毫无精神的将一座楼头打扮的孤独苍凉。 铁心歌依然静坐楼头最高处,两个时辰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秋日,眼光随秋日一点一点西沉。 他很疲惫,也很累,可他还在坚持。 用这种方式去明悟某种神秘的功法,在修炼者看来不是不可以,只是无迹可寻的感悟实在太笨。就算是格物致知,也不能用这种蛮法子。 朝阳东升,夕阳西沉,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丹田之中,小小蜗牛,形如陀螺,旋转不休。那么,浩然正气,由天地而生,也必与天地同俦。天地之气,就是浩然正气。 山河是浩然正气,日月是浩然正气,天地是浩然正气,则立于天地之间的人,本身就是浩然正气。 提笔,落墨,一笔粗而弯曲的大竖逶迤而下,行至下方,笔力不逮,又是一口鲜血,笔画就此而断。 “还是无法完成么?” 铁心歌用手背擦拭嘴唇的血水,眼睛凝望着白纸上那一竖,毫无章法,嶙峋屈曲,却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气海穴中小鱼儿在蹦哒一下后似乎无比疲惫,回到气海穴中又开始了漫长的睡眠。 铁心歌苦笑,这三次他分别耗尽了识海里两颗棋子和消耗了小鱼儿的大半,也不过才写了三笔,还是残缺不全。 当然,都不是他主动邀请的,比如在他提笔落下一霎,就是小鱼儿主动跳了出来助拳。 他不是修行者,自然没有修行者那般元力。通常修行者修炼出道炁,以道炁提炼精元,培养元气,而后筑基成大修行者。修行的等级森严,但一旦冲上高一级境界,力量将成几何倍成长。 可惜他并不是修行者。 他已经写出了一点、半横和一歪歪斜斜的竖,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努力。 抬头眺望西天,一轮沉甸甸的红日正悬在地平线上,一边是接到天际的青黄万江,一边是苍莽绵延的墨黛大幕山,他的心绪渐渐平静,他甚至还从容的长吐一口气,就在这时,红色渐淡,变为耀眼的金黄,发出白炽的光热,须臾,那点红光一跳,就此落下去,而天幕陡然一暗,夜终于来临。 侧厢房内一盏豆灯并不明亮,元丰皇帝的脸一边泛着光彩,一边暗淡黢黑。 “最后去了东城楼,却没有写出任何笔画,甚至连笔都没动,整个人都站立不稳,这能说明什么?”元丰皇帝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南流。 见南流没吱声,元丰皇帝又追问了一句:“你说这能说明什么?” 这次是明确要求南流作答,南流抱琴,思忖片刻道:“臣以为,他实在精疲力尽,写不出了。” 忘情楼那一战,铁心歌若非没有韩祭酒的浩然正气加持,又哪里是画眉僧的对手? 从修行者角度来说,铁心歌胜的实在侥幸。真要论硬实力,南流笃信不出三招,必斩铁心歌。 三招,怕是太保守了吧。 元丰皇帝不语,似在考量铁心歌的状况是不是如南流的判断。 想了一会,元丰皇帝道:“一点半横一竖,若是由你续写,你会写出哪个字?” “音。”这次南流回答倒是干脆。 “音?这倒符合你清微宫的修行。”元丰皇帝不再问,每个人站的角度不同,答案也自然不同。 “一点半横一竖,字面可以是个“下”字,可“下”有何含义?”元丰皇帝思维的确很开阔,能将笔画打乱再重新组合已经是了不起的想法了。 “如果是北刈你来写,定然会写一个‘刃’,刃乃刀上一点,正是气势如虹,虽千万人亦往矣。” 门外寒风中站立着的北刈猛然打个寒战,一个修行者中的高手竟然被晚风打了个颤抖,说出去谁会信呢。 “一点半横一竖,是个未写完的“永”字,他想写出永字八法,以永字八法炼成浩然正气,未免太过俗套。就这点而言,铁心歌呀,你倒是让朕有些失望。” 元丰皇帝轻拍折扇,心情忽地变得轻松起来。u看书 .uukanh 五层楼续写诗句,秋闱所作《论太平策》,都可谓是绝世文才,少年奇俊,偏偏想从“永”字八法中修炼浩然正气,则又恢复俗气,归于平庸。 铁心歌真的很累,累的眼皮都不想睁开。他回到郡府,一头栽进棉被中,居然响起有节奏的微微鼾声。 窗棂上似乎有风影闪过,月光洒落,秋桂的香气清清淡淡,在水一般的斑驳的月影中沉浮。 一声鸡鸣,晨曦渐渐东出,山江郡沉浸在激越慷慨的肃穆中,所有的山江百姓都出来,有人站在家门口,有人靠近路边,更多的人涌到街头上。 他们的表情既严肃又自信,既悲怆又镇定,却没有胆怯,没有懦弱,有的是鼓励,是肯定,是对保家卫城的羡慕与期盼,是赴汤蹈火的勇敢与坚毅,是视死如归的决绝与豪迈。 十万民兵静静的走在大街上,铁心歌骑着一匹铁甲战马迎着晨光走在最前头,唐瞭跟在他的马后。 兵发幕水,小府主亲自出征,这更加增添了山江郡军民的士气、勇气和决心。 从北边江上吹来的寒冷江风,和从南边大山上掠下的冰凉山风,在山江大街上汇合,击打在十万民兵的铁甲上,发出凛凛冽洌的响声。 车粼粼,马萧萧,行人刀剑各在腰。大军出征,风像一首歌,慷慨悲歌。 铁心歌决定要毕其功于一役,与矬子寇决战幕水,胜败在此一举。 这多少有些冒险。 铁心歌率大军出东门一刻,侧厢房的元丰皇帝忽然抚掌大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呀。 第185章 大丈夫纵情而为 宫柒像一头被烧掉尾巴的野猪逃进宝界寺,跟在他身后的尚有千余矬子寇,一个个丢盔卸甲,犹如一群被赶上岸的泥鳅,溃不成军,残延苟喘。 这群散兵游勇进了宝界寺立马关门布哨,构筑防御工事,准备负隅反抗。 从寺院往上望去,宫柒的心一片冰凉。 整个大雄宝殿几乎被炸成废墟,殿顶完全被掀开,巨大的爆炸产生的气流,将四壁冲毁,断壁残垣,怵目惊心。 这一次强力爆炸,不止炸毁了传送阵,炸毁了数万正在虚空传送的矬子寇,还炸毁了宫柒返程的路。没有回家的路,也就没有了信心。 宫柒在灰心丧气中又滋生出无尽的怨恨。 他和宫肆是庶出,在东魆岛王室中本就低人一等,此次能够领兵出征,本是极好的翻身时机,哪曾想出师不利,连遭厄运,到最后损兵折将,全军覆没。 “老天爷,你对我不公,我诅咒你。”宫柒翻着白眼看向破殿上的蓝天,天真的很蓝,蓝天下是雄壮的连绵山峦。 “七公子,我们虽败,但还没到绝境。”领军头领安慰道。 “绝境?”宫柒苦笑,指点四下残破不堪的废墟,“这还不是绝境……” 他又指着寺门,颤巍巍道:“一旦大京帝国的军队攻进来,你拿什么抵挡?” “七公子,好像没有追兵追击过来?”领军头领疑惑不解。 “没有追来?哈,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对我还算不薄。”宫柒面有喜色。 “什么人?”领军头领警惕喊叫。 大殿断墙处,一人蓬头垢面,脸上的血污混合着灰土,宛如从地底下爬出的恶煞。 “护卫护卫…”宫柒急忙大叫。 十来名凶狠的矬子寇跳到宫柒身边,挥舞长刀,将宫柒挡在身后。 “啊~嚏~”那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弹出几块灰土。 “我知道你们,还没死的矬子寇。”那人一开口,布满灰土的脸竟然裂开几块笑容,像皲裂的松树皮。 “你究竟是什么人?”领军头领拔出长长弯刀,刀刃闪动着凶残的刀光。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你们是矬子寇就好,因为我要杀了你们。” 那人一纵,想要从里面蹦出来,可惜动作不够潇洒,前腿过了,另一只脚拖了后腿,动作变形,却完成了赖驴打滚的招式。 不是动作不标准,是因为一条腿断了。那人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气。 “该死的家伙。”领军头领挥手,两名矬子寇提刀嗷嗷叫喊着冲上前去。 嘭嘭。 那人从地上抓起两块砖头扔过去,也就随手一扔,方才还是生龙活虎的冲喊的矬子寇一前一后扑倒地上,弯刀脱手,离那人不远。 扔完砖头,那人又大口喘气,好像两块砖头要去他大半的力气。 “修行者!”宫柒惊吓的尖叫。 修行者和一般人有着本质的区别,通常而言,修行者要杀普通人,就像邋遢老道折磨二愣子那般轻而易举。 不过也要看情景,比如修行者身负重伤,失去了打架的能力,山野村夫也可以要了修行者的命。 “七公子不要担心,那家伙重伤,好像没有什么反抗能力。”领军首领做出比较正确的判断,因为他本身也是一名修行者。 “哦…好像真是的。” 宫柒仔细观察,确定领军首领说的没错,就很勇敢的身先士卒,当然,他的前面还有一排矬子寇,他不过是从第三排到了第二排。 “你都快死了,杀你前,再问你一句,是谁炸了大雄宝殿?” “我呀!”那人笑嘻嘻,扶着断壁勉强站起身。没错,这人正是琥门天师道大弟子传无花。 “你,你…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不是有无相佛护阵吗?” 宫柒气急败坏,又心惊胆战,他不确定对方那句话的真伪,如果判断是真的,那么能够在有无相佛的护航下还能炸掉大殿摧毁传送阵,那该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这是一个怪物。宫柒这样想,恐惧感重新回到心中的阴影里。很自觉的退后数丈,站到领军头领的背后。 “凭什么?”宫柒觉得牙齿有些打颤,他努力的让自己能够镇定一些,可牙齿和嘴唇一起不争气的颤动。 “凭我是琥门传无花!”传无花骄傲的说。 “琥门…天师道?”宫柒惊呼,下巴都要掉了。 东魆岛王室这些贵胄公子也有入学受教,学习必备的知识,其中就有大京帝国的历史和状貌。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京帝国修行界门派林立,多如牛毛,汗牛充栋,数不胜数。众多门派中又以四大派引领风骚,此四大派为小雷山正一宗、琥门天师道、祈年丰谷符箓门和云水台清微宫。 现在站在破败断壁前的灰土青年人竟然是琥门天师道弟子,宫柒的内心有一万匹马在奔腾。 “老天爷,你对我实在不公…”宫柒像个怨妇,表情又委屈又沮丧又愤恨。 “七公子,那家伙好像…好像并不厉害,他快站不稳了。”领军头领毕竟身经百战,眼光比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强多了。 “什么…”宫柒一惊一乍。 “是的,很明显,那家伙在爆炸中受到重创,他剩下的力气似乎不多了。”领军头领的脸上浮现出凶残的杀气。 “哈,琥门,今天就是个笑话。”宫柒终于镇静下来,看传无花的眼神都变成了嘲讽。 的确,传无花是真的站不稳,他的一条腿断了,拖着断腿,他只能用一条腿支撑着,屁股和后背不得不借助那面断壁靠着。 他浑身都是灰土,脸上、手臂、胸腹都有创伤,大殿爆炸后,巨大的冲击力震破了他的识海,这对修行者而言是莫大的伤害。 接着猛烈的坍塌又再次摧打他的身体,肉体的痛感虽不及识海被破更严重,但毕竟影响到他的行动。 可这些都无法抹掉琥门的骄傲。 “琥门是个笑话?你真能确定你的无知带给你的不是灭亡?” 传无花还在微笑,事实上,微笑一直就是他的标志。 宫柒陡然一惊,全身发凉,他感觉非常不好,非常不妙。他下意识的往领军头领身后躲。 “杀了他!”领军头领挥刀下令,数十名矬子寇向断壁下的传无花冲去,更多的矬子寇蜂拥过来,像一盆泼洒的脏水。 传无花平静而从容,脸上依然挂着那朵温暖的微笑。这微笑落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满满的暖意,唯有宫柒的眼里充满着惊恐和死亡。 一颗菩提子像流星射向宫柒的脸。 最后一颗菩提子打出,传无花再没力气阻挡矬子寇那些残忍且破损卷起的刀刃。 他放弃了对刀锋的躲避,带着笑,看着宫柒最后一张骇然变形的丑陋的脸。 宫柒移动不了半分,不是他不想动,是那点光芒太快,他才移动脚尖,那点精芒就射进了他的脸。 领军首领也只是象征性地提刀去挡,可手中的刀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精芒最先接触的是宫柒的鼻头,宫柒就觉得鼻头像被一根针扎进,一点都不痛,可这是他最后的感觉,接着他的脸没了,头也没了。 宫柒的头被炸开的一瞬,他还看见至少有三把刀砍在传无花的身上。 然后,他死了。 领军头领大惊,宫肆死在八卦嘴,他没保护住;现在宫柒又死在宝界寺,他还是失职。两位公子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没了,他就算逃回东魆岛,也是死路一条。 “杀死他!”领军头领彻底发狂了,挥舞着长刀,数十数百的矬子寇向这边冲来。他已经不管不顾了,哪怕山江郡的铁军追杀过来,他也要先杀了这个天杀的传无花。 很奇怪,他和他的矬子寇屁滚尿流的逃进宝界寺,居然没有追兵。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至于山江郡铁军有何阴谋,也要等杀死传无花再说。 传无花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又中了几刀,虽不致命,可还是痛,鲜血不可能无休止的流,总会有流尽的时候。 可他还在微笑,看书 .uuanshu 因为他看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他特别熟悉特别亲近的人~师弟方太舟。 他看到方太舟时,方太舟也看到他。他笑,方太舟也笑。但他旋即有些悲伤,因为他看见方太舟的右臂没了。 “大师兄!”方太舟本是一个严肃的人,看见传无花悲伤的眼神,居然像传无花一样展现出一个笑容,虽然看起来并不生动。 “我就知道大师兄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大丈夫纵情而为,岂不快哉!” “说得好!”传无花收拾掉那些不需要的悲伤,精神抖擞,还能生出一份力气,一掌将一名矬子寇拍翻。 “祈年丰谷王继之见过琥门传师兄。”王继之和方太舟并肩杀到,两个生力军加入战团,就像两把犀牛角顶开刀山,冲到传无花身边。 “原来是祈年丰谷王师兄,幸会!”传无花笑声清朗。 琥门天师道,祈年丰谷符箓门再次并肩作战,若是传告天下修行界,不知会不会引起轰然大震。 “今日王继之有幸与琥门师兄同仇敌忾,共杀矬子寇,真乃快意恩仇!”王继之打飞一名矬子寇,脸上洋溢着豪迈光彩。 传无花和方太舟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说道:“好个快意恩仇!琥门就和祈年丰谷同仇敌忾,斩杀矬子寇!” 其实不止在今日,山江郡忘情楼上,琥门和祈年丰谷就已经联手对抗阿鬼西门。 放眼整个山江战场,甚至和八卦嘴战役相比,宝界寺之战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战斗,但这场战斗同样激烈同样残酷同样气壮山河。 第186章 幕水之战(一) 双方投入的兵力已经远远超出正常的承受范围。 东大营三万重甲军所剩不到三成,矬子寇同样伤亡惨重。随着死亡人数不断增加,幕水几乎被尸体堵塞。 这是秋季,河水已经很少,河床堆满的尸体无法被水流带走,看起来触目惊心。 晨曦在东山缺口上照射下来,凄凉而残酷的幕水泛出凛凛的冷光。有洁白的秋霜远远铺开,像给山水抹上一层浅浅薄薄的白粉。 “父亲。”唐棠双手各持一柄混元金瓜锤请缨求战。 唐大钺已经等了六天,这六天没有一名援军,东大营重甲军得不到有效的补充,只能死守幕水。 他不断的投入兵力,投出的重甲军完全发挥不出任何优势,甚至那一身重甲在双方肉搏战中反而成为累赘。 而来自山江郡的消息并不乐观。 据说新府主是个少年,少年乃是今科秋闱解元,只会舞文弄墨,哪里懂得兵法作战。 现在山江郡三面受敌,除了西大营铁军,南大营山奇军和北边万江水军同样受到矬子寇攻击。新府主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变不出更多的战士。 作为老将军,唐大钺能理解山江郡的难题,他更加不会职责新府主,所以他所做的就是全力以赴阻止矬子寇,哪怕打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幕水战斗打到第七天,双方都疲惫到了极点,甚至有些士兵稍有一点空隙,站着都发出鼾声。 没有退路,唐大钺也从来不会给自己留条退路,因为东大营的存在,就是阻止任何一个企图侵犯山江郡的敌人。 敌人不灭,唐大钺不退。 这是一个军令,更是一种信念。 但是疲惫像奄奄一息的倦兽死死的纠缠着他,他的眼中充满了血块,他的太阳穴像被毒蜂扎刺一般,如果能倒下,不管是一张床还是一片瓦砾,他都会毫不犹豫倒下。 但现在不行,他是军人,铁血军人。 幕水已经不再流淌冰冷的河水,幕水已经完全是一条血河。堆积的尸体和散乱的兵器,犹如乱石穿空,狠狠的刺痛眼眸后的神经。 还剩下最后不到一万重甲军,一千为一次冲锋,一千人马一个将军,将军是唐棠。 “去吧。”唐大钺终于下令。 这意味着唐棠将会死去,是的,他的长子,未来东大营重甲军的统领,将会死去。 唐棠提着双锤,催马向前。 他走的很慢,似乎要自己和父亲的距离不至于一下子瞬间拉开,扯断。 一千重甲军跟在他身后,整齐的阵容发出无声的嘶吼。 忽然,唐棠右臂高举大锤,混元金瓜锤在初生的秋阳下显得格外耀眼。 “杀!”唐棠一声怒吼,当先冲锋。 一千重甲军发出震天吼叫,像汹涌的泥石流冲向战场。 两柄混元金瓜锤在曦光下熠熠生辉,如两道淬火的惊雷,搅动幕水之畔。 唐大钺看着那团金光,面沉如霜。 他没有回头,背后就是他要努力去保护的山江郡,那里有他的老家,有他的老娘,有他的老妻……他退无可退,他不能退。 他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一旦战场上那团金光消失,就是他唐大钺冲锋的时刻。 山江郡东一百八十里,有地名老官垴,老官垴是个小镇,小镇坐落在大幕山老狼岭中,与外界有山路相通。 此地民风淳朴,村民世代以耕田种地为生。多年前有和尚路过此地,见老狼岭山势峥嵘,山谷幽深,是一方好山好水,故于岭上修建寺庙。 寺庙初建,规模有限。更主要是老官垴居民并非佛家信徒,所以寺庙香火冷清。 又过了十多年,寺庙一直没有兴盛起来,最后连守寺的和尚也不见了,这寺庙就废弃了。 秋后的一天,凉风吹进寺里,蒙上厚厚一层尘土的泥胎菩萨忽然动了,先是一颗眼珠子转动,接着是两颗眼珠子转动,到后面,泥胎菩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只手还伸到后背挠痒痒。于是菩萨醒了。 当先跳出一个大和尚,没脸没眼,除了一个油亮的光头外,大和尚的五官都蒙在一张头皮里。 来的是无相佛。 “旧是旧了点,还好,没断。”无相佛拍拍衣襟上的一粒尘土。 此处寺庙乃是画眉僧当年所建,后虽废弃,但传送阵法尚在,东魆岛无相佛又耗费无数佛力,总算将阵法打通。 无相佛走出破旧的寺庙,面皮后似乎有一双眼睛投向幕水之畔。 俄而,他的身后密密麻麻涌出乌鸦般的矬子寇。 “一切都要结束了。”无相佛踏出一步,山道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山坡下就是老官垴,老官垴住着几十户种田人。 老细爹正挽着裤脚在田头捡拾麦穗,这年头可不许浪费,洒在田地里那些麦穗还可以打出麦子。 小囡囡跟屁虫一样,一脚深一脚浅的歪歪斜斜跑着。有时跌倒了老细爹也懒得理会,小囡囡干哭了几声觉得没趣就自己爬起来,委屈的撇着嘴巴。 附身寻找麦穗的老细爹没有发现异样,小囡囡却站着不动,小手指向前方。 前方似乎有一大片黑乌鸦飞过来,密密麻麻,遮山盖地,偏偏黑乌鸦不像往日没完没了的聒噪,嘴里都含着一根树枝似的,一声不响。 咻。噗。 小囡囡吃痛,低头看时,一支黑色的利箭自小囡囡的手掌射过,扎进小囡囡的小小而单薄的胸脯。 一串血水滴下来,滴在老细爹的手背上,老细爹一惊,抬头看小囡囡,小囡囡痛苦而无声的摔倒。 这次就算老细爹去扶,小囡囡也站不起来了。 接着老细爹发现自己也成了个刺猬,数十支利箭将他彻底刺穿。 天空陡然一暗,似有黑云突然袭来,满天的箭矢在凄厉的呼啸中点燃了天空,那是满天的火箭。 老官垴就此变成一片火海。 唐棠身先士卒,双锤抡起,风车一般。所遇之敌,或粉身碎骨,或血肉横飞。 和唐缇的眼力、唐缭的听力不同,唐棠力大无穷,双锤如石碾,重愈百斤,一般人根本提不起,更别说舞动起来。 而且,唐棠本身还在修行,以道炁驾驭混元金瓜锤,更是威力无比。 唐家四兄弟,他是老大,也是唐大钺最为倚重的儿子。 唐大钺有时想,人老了总是要退休的,东大营重甲军是山江郡的屏障,也是他唐大钺的心血,唐棠一定是个很好的将军。 现在,东大营重甲军十去六七,连唐棠都在战场厮杀,看来,援军真的没有希望了。 没有援军还可以和矬子寇死拼,毕竟侵犯山江郡的东路矬子寇一样死亡惨重,就数量而言,只多不少。咬咬牙,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事实上,唐棠做的不错,在千军万马纵横冲撞中,混元金瓜锤将矬子寇锤成一堆堆肉饼。 虽然双方还在叫喊死磕的人在不断减少,唐大钺的耳朵都有些发嗡,他已听不到更响亮的嘶喊。 这场战斗,应该可以取胜。唐大钺心中暗想。 就在这时,唐大钺的眼瞳中出现了一抹艳红,像一片火烧云,自东边天空漫卷而来。 他因为耳朵听力的缘故,稍稍导致了判断的延迟,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无数的火箭带着破空的呼啸射进双方浑搅一起的战团,不管是重甲军还是矬子寇,都是灭杀的对象。 这是突如其来的一股新势力,彻底打破了战场双方的平衡。 幕水对岸,宫贰也是大为震惊,火箭突袭,他的矬子寇也无处可藏,纷纷中箭。 矬子寇皆穿藤甲,火箭射中藤甲,腾的一串火起,矬子寇抱头鼠窜,或就地打滚,或冲进幕水。 “这是…老大的火箭军!”宫贰一惊,继而愤怒。 宫大也来了。宫大可不管战场上还有宫贰的部队,火箭之下,绝无幸免。 “老大,你真狠!”宫贰咬牙切齿,可他除了愤怒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所率领的东路十万大军基本上处于混战状态,没有军队指挥的宫贰是无法去撼动宫大的太子地位。 东魆岛九大公子争夺王位是明面上的争权夺利,而且东魆岛认同这种尔虞我诈明争暗斗。 宫大虽是太子,听起来比其他公子要尊贵,可不到登上王位那一刻,谁说宫大一定是东魆岛的王呢? 但是这个时候宫大来了,而且不分青红皂白,连宫贰的人也杀,这是明摆着欺负宫贰。 欺负归欺负,宫贰就是暴跳如雷也是干瞪眼。 火箭飞射过来,唐棠舞动双锤,要将火箭打落。 腾~ 火箭撞击混元金瓜锤,迸射出一蓬火焰,并且散发一股刺鼻的焦油气味,闻者无不连呛带咳,甚是难受。 火箭箭矢内空,里面装满焦油,火箭射中混元金瓜锤,箭矢破碎,焦油迸溅流出,火焰就愈发浓烈。 唐棠的双锤着火,uu看书 uuansh 重甲军的甲胄着火,战场上到处都是油火,到处都是着火奔跑嚎叫的士兵,包括重甲军,包括矬子寇。 唐棠将双锤舞动如风车,旋起巨大的风流扇面,还未落地的火箭就被风流挟带,旋转,像一个燃烧的漩涡,不断旋转,扩大,膨胀。 修行者并非刀枪不入,五毒不侵,水火不惧,只是唐棠的道炁精纯浑厚,且力大无穷,才能以这种方式巧妙化解如潮火箭。 “去!”唐棠大吼,如风雷霹雳。 被他带动旋转的火箭猛地射出,像一道火龙,呼啸扑向东边。 那个方向正是宫大来的方向。 宫贰看着头顶呼啸而过的火龙,莫名的产生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 火龙射过,一蓬大火着地,接着惊叫连连,继而一阵静寂。 然后幕水两岸还活着的人,视野中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影,像无边无际遮天蔽地的黑色苍蝇,渐渐放大时,黑色苍蝇就变成黑色乌鸦,黑色乌鸦最后变成黑色矬子寇。 虽然唐大钺要有心理准备,但他的内心还是震撼到了,目测矬子寇,足足有二万之众。 如果东大营重甲军没跟宫贰死磕,唐大钺何惧之有?到现在情形不同,东大营名存实亡,根本就没有一战之力。 唐大钺再看战场上的唐棠,唐棠正冲他的父亲坦诚的笑,这种笑分明不是胆怯的哀求,而是临别的豪迈。 男儿顶天立地,会当决死沙场! 唐大钺读懂了唐棠的笑的含义,他也回对一个浅淡的笑意,那是父亲对儿子的赞许和肯定。 第187章 幕水之战(二) “还是,寸步,不前吗?”宫大的嘴巴很大,超出常人一倍。上下嘴唇厚实如蚌,两只厚厚的蚌叠加一起,说起话来一字一顿,不大连贯。 宫大的语气很冷,神态很轻蔑,语气很傲慢,嘴巴很厚实。 宫贰想辩解,脸涨的通红,东路军几乎拼光了,当然也拼掉了东大营七八成兵力,你宫大现在来算什么?捡现成的便宜吗? 但是,宫贰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却堆砌一脸的苦笑:“唐家果然名不虚传……” “唐家?”宫大鄙夷的看着宫贰,似乎在看一只可怜的小甲虫,下了最后的决断,“他们撑不过今天。” “呵呵,大哥神武,二弟佩服之至。战场舞锤那人,便是唐棠。”宫贰笑意更浓,殷切指点。 “唐棠?小角色吧。”宫大不屑一顾。他的确可以目中无人,眼见对方死伤惨重,所剩无几,而己方算是生力军,宫大有理由自信,他的火箭军绝对有着碾压之势。 东魆岛九大公子,以宫大实力最强,所以即便宫贰内心不满,情绪上却不漏出分毫。 不管谁的势力大,先入山江郡者为王。宫贰没必要很宫大争一时之长短,他要的是保留实力,抢先进入山江郡。 “杀了吧。”宫大大嘴巴上下巴砸,矬子寇弯弓搭箭,火箭去势如蝗,直奔唐棠。 宫大不像他那些兄弟玩命死拼,火箭军以远攻为主,并不正面与敌交战,这也是火箭军的可怕之处。 唐棠故伎重演,双锤抡圆,形成风龙,就像磁石一般将无数火箭吸附于风龙之中。 “不会再给你机会了。”宫大大嘴巴嘴型古怪,“爆!” 和燃烧火箭不同,这次射向唐棠的火箭具有爆炸力。 轰轰,一支火箭引爆,引动无数火箭爆炸,以唐棠为中心,巨大的爆炸腾起一朵庞大的燃烧的蘑菇云,火光冲天。 “该炸成齑粉了吧。”宫贰心惊胆战,看着都牙疼。偷偷看一眼宫大,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从小到大,无论他宫贰如何折腾,始终不如宫大,这难道是宿命? 哼,东魆岛的火箭军凭什么由宫大掌握,难道就凭他是那老巫婆生的?宫贰是多么的愤愤不平。 东魆岛火箭军乃是王牌军队,数量极少,总共不到两万人,此次全部跟随宫大进入大京帝国山江郡。正因如此,宫贰才会内心大动肝火。 腾起的蘑菇云像被风吹歪了,好好的上升趋势变斜了,宛如一座燃烧的大厦倾斜,压向矬子寇。 轰轰。 火焰坠落,首当其冲的是前排的矬子寇,被这流星般的火焰击中,顿时演变成一片火海。用火箭射人的矬子寇反被火箭的毒火所伤,这才叫轮回报应。 唐棠做完这一切,胯下的战马早就死去,他独自屹立不倒,全身血水横流,双锤于胸,双目尽赤。跟随他进入战场的一千重甲军,此刻尽殁。 矬子寇军中忽地伸出一只手,手很大,衣袖很宽,像一张巨大的毡布,苫蔽火焰。几缕浓烟滚滚,火焰居然被灭掉。 唐大钺的眼睛就缩小到极点,又猛地一睁,眼眶尽裂。唐大钺知道,对面有大修行者。 无相佛出手化解火焰,矬子寇虽有死伤,损失并不大。宫贰没由来心底一声惋惜,不知是叹息唐棠还是对那火焰的失望。 “唐棠…”唐大钺眼光紧缩,父子连心,他自是更加担心。 敌众我寡,唐大钺面色更加凝重。自马鞍上握住一柄开山大斧,举过胸前。 之前战斗,主要以普通的兵士厮杀为主,双方也有修行者参与战斗,但绝没有像无相佛这般的大修行者,因此双方势均力敌。 但现在不同了,无相佛的加入,必将重新评估战斗天秤的平衡。 唐大钺也是大修行家,他自忖与无相佛相比,实力略微不足。现在,无论是兵力还是修行,己方实力都不如对方。但他不能退,他别无选择。 大修行者出手,犹如飓风。无相佛僧服一甩,一股庞大的肉眼可见的气流冲进幕水对岸,锋芒所指,正是唐棠。 “开!” 唐大钺此刻大斧出手,他距离幕水之畔尚有数里地,他也只是在马背上劈出那一斧,然后那斧影层层重重,像波浪推拥,从空中划过去,就像无数大斧砍去一般。 无相佛的僧服掼出的气流和唐大钺劈出的大斧相对而行,目标都指向唐棠。一个要杀,一个要救,就看谁的速度更快。 不同于一般的搏斗,大修行者出手,天地风云都几乎随之变化。幕水两岸,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目睹这场大战。 哗。 大斧斧芒像砍进流水中,发出哗哗哗的流水响,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唐大钺的大斧终究没有挡住无相佛的气流,唐棠再出双锤,目呲尽裂,拼命砸下。 气流飞泻,若白雾流散,化出无数细流,唐棠双锤用老,回收偏偏迟疑一息,便被数道细流击中。 细流击中唐棠一刻,猛然凝实成箭,箭簇扎进唐棠重甲中,直没入肉,又从后背穿出,箭头在后背,箭尾在前胸,箭杆带着箭尾急剧抖动。 “棠儿…”唐大钺痛苦地暴突眼珠,大斧第二次劈出。 可惜来不及,大斧斧影还在半途,就听一声响~ 崩。 一声脆响,唐棠像一包炸药包爆炸,重甲血肉像一朵蒲公英猛烈绽放,然后飘散。 唐大钺马上坐不稳,左右晃动,几欲坠落马背。他奋起双臂,第三斧砍向幕水对岸。 这一斧凝聚了唐大钺所有的道炁,也充满着唐大钺巨大的悲恸和狂怒。 斧影更加凝实,也更加庞大,狂暴的气势蕴含着无比的仇恨,这是血债血还的一斧。 无相佛藏在矬子寇军中,僧袖一卷一拉,气流凝成一根僧棍,迎向大斧。 大斧砍正僧棍,霍然,漫天都是斧影,漫天都是僧棍,斧和棍交织,就像在幕水之上编织一片奇异而残酷的天空。 幕水东岸黑压压的矬子寇齐声呐喊鼓噪欢呼,幕水西岸的东大营重甲军,虽只剩最后不到一万人,可阵容整饬,士气沉雄,气氛冷肃,气势暗涌,却无一人惊恐喧哗。 所有目光皆关注半空中斧棍死磕,所有的心都提在嗓子眼。盖这一战关乎双方胜败,关乎大军存亡。 斧影与僧棍于半空中连续相击,发出沉闷的轰鸣,音爆自幕水之上半空中扩散,离得近的矬子寇受到冲击,七窍流血,扑倒而亡。 宫大不得不退,大修行者的战斗非平常人可承受。矬子寇进如蝗退如潮,呼啦啦倒退三箭之地。 整个战场成了两大修行者之争,矬子寇固然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甚至达到十比一的碾压之势,但在大修行者的战斗中,根本没有出手的可能。 这不是说唐大钺一个人就可灭掉十万矬子寇,否则还需要东大营重甲军干什么。大修行者是厉害,但只要是修行者,油干灯枯之时也一样被普通人杀死。 但现在幕水战场已经是两个大修行者的战场,战场之上,道炁纵横,犹如一个绞肉机,任何人一旦进入,必被摧毁。 “这,好强的威力,难道这就是混元境的可怕威力?” 宫贰脸皮抽搐,他本身也是修行者,但放在无相佛和唐大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在这个世界里,凡人和修行者并不是天堑之别,修行者来自凡人,凡人吸取天地之元气,引入丹田,激发本身力量,形成修行基础元气,是为道炁。一旦凝成道炁,开无极之域,就此踏进修行者行列。 修行不修行,关键在于元气。这是修行者的行话,意思很通俗很明了,修行的高低在于一身元力的精纯与否。 但凡是人,必有元力。然而元力有纯与浊之分,而世间芸芸众生,真正具有先天元力者却少之又少,这就是凡人多而修行者寡的原因。 宫贰属于凝气境,看混元境高手相斗自是生出一股巨大的后怕感。他的东路军中也不乏修行者,但没有一个达到混元境。如果不是无相佛及时赶到,他宫贰盲目进攻,怕是早做了唐大钺的斧下之鬼。 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宫大,当真是五味杂陈。谁能料到,唐大钺竟然是混元境高人。东魆岛之前获得的情报太不严谨了太不真实了,太水了。 “等占据山江郡,uu看书.uukansh.cm一定将那个误传谍报的家伙扫地出门。”宫贰牙根都是痛。 东大营唐大钺居然是混元境高人,出乎所有矬子寇的意料,宫大砸吧着巨大肥厚的嘴唇,眼睛阴骘地盯着战场,一言不发。 天空是斧影僧棍,地面上却是一道道暗流激荡,飞沙走石,幕水飞溅,无数血肉模糊的尸体搅作一团,哪里分辨得出哪是帝国军人,哪是矬子寇。 混元境两大高手各施手段,猛招迭出,一时间,风起云涌,天地失色。 战斗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就像擂台上两个拳手几乎是精疲力尽,空中斧影渐渐消散,僧棍也缓缓淡化,俄而回光返照,斧影僧棍再现强劲姿态,半空中相互打击甚是激烈,正在漫天飞舞时,斧影和僧棍忽然就凭空消失,天地陡然一亮,恢复正常。 唐大钺在马背上急剧摇晃,亲兵叫声惊呼,唐大钺老脸发黄,嘴角溢出鲜血,人好像苍老了十岁,轻轻摇头。 他一双老眼看向幕水对岸,神情很是落寞。旁人不知,这一战他动用了所有手段,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境界一样,但修行的实力不一样,就稍稍差了那么一点。 他还在努力保持着他的坐姿,握着大斧,他不能让身后的一万重甲军产生惊恐而导致混乱。 他看到了幕水对岸矬子寇开始冲刺,明亮而锋利的弯刀映照着阳光,像一面巨大的无规则镜面。 生死一战,将军道别。气壮山河,与尔共仇。唐大钺举起左手,准备下出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道军令。 铿锵。 第188章 幕水之(三) 唐大钺脸色阴沉,左手举起的手掌正要挥落,猛听侧后方沉闷的响声由低到高由远及近,大地都仿佛在震动,那是马蹄声,是千军万马的奔驰。 当了一辈子军人,唐大钺知道那是近十万大军的声响,也只有十万训练有素的大军,才能掀起如此的气势。 黄土飞扬,急冲甚箭。当先一人一马,匹练似芒。马上将军,重甲铁枪,正是唐瞭。 唐大钺忽然放声大笑,右手紧握的开山大斧到此时才寸寸断裂。 方才那惊天一战,毕竟是不敌无相佛,他几乎用尽道炁,此刻精元受损,连本命兵器开山大斧也被毁,可见伤势严重。 唐大钺觉得眼前一黑,终于一头栽下马。 唐瞭远远看父亲坠马,根本就无暇顾及父亲安危,此刻如在弦之箭,压住心中悲恸,纵马前冲。 几里距离一个冲刺,唐瞭当先冲进矬子寇的刀光中。铁枪一路纵挑,像一把铁犁犁进矬子寇阵仗。 山江郡十万民兵像打出的榴弹,潮水般掩杀过去。也就一个转眼,两军就在幕水之畔绞杀在一起。 和东大营重甲军一拨一拨投入战场不同,这时是双方近二十万人马搅和厮杀,没有空地,那就直接滚抱在一起;刀枪施展不开,那就干脆用手抠用脚蹬用牙咬。 山江郡民兵虽由越尺孤训练了三天,但三天训练哪里能适应战场。不过没关系,二十多万人马拥挤在连转身都难的幕水,近身肉搏反而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民兵不是正规军,打架没有那么多束缚和讲究,何况是生死关头,凡是能打死对手的手段,无论是否卑鄙恶劣,全都用了上去。 若是两军拉开架势打,山江郡民兵根本没有优势,但若是演变成街头市井的泼皮无赖打架,山江郡民兵却是大占便宜。 矬子寇有被咬掉耳朵鼻子的,有被踢裆爆蛋的,有被肘子打断肋骨的,有被太阳穴挨上一记闷拳的…… 打仗是需要战术的,打架是越混乱越好,山江郡民兵的战术就是不要战术,因为这支临时凑起的民兵根本没有所谓的战术素养。 战斗从一开始就是无所保留的庞大的正面攻击,用民间打群架来形容最为贴切,只是比打群架更残暴更磅礴更壮观。 无数的人马挤在狭小的地带,互相殴打互相踩踏,各种声音混合杂乱,各种叫喊根本听不清,只有血肉飞溅的血腥画面,只有骨头开裂的撕心裂肺。 铁心歌没有冲进去,即使冲进去也没有多大的作为,打群架可不是他的长处。 还在很远很远处,他就已经看到了幕水上空那场奇异而壮观的战斗,而那种战斗不是他一个普通人能参与的,除非他重新获得浩然正气。 “那就是大修行者的战斗吗?”铁心歌眯着猪肚眼,眼神迷惘,眼光却发出奕奕神采。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他是见过的,比如在枣子坡枣树林里,邋遢老道和西门公子的战斗,但和漫天的斧影僧棍相比,老道和西门的游斗简直是小儿科,不值一提。 然后他的心情又变得无比沉重,矬子寇中有大修行者。 铁心歌没有动,东大营一万重甲军也没动,这种场面架势,重甲军没有一点优势。 战斗持续了很长时间,其惨烈程度应该是山江郡近百年来最壮烈最残酷的一场战斗,无数的人倒下,又被踩成肉泥。 幕水河床已被尸体堆满,形成堰塞湖,虽是深秋,大幕山流下来的水很少,但一点点的河水积蓄起来,最后漫出河道,四下里淌开,于是就有无数的尸体重新漂浮不定。 战争早就开始,幕水战斗一旦开打,除非一方溃败,否则就是不死不休之势。 铁心歌纵马向唐大钺的东大营重甲军飞奔,重甲军另有压住阵脚的铁弓兵弯弓搭箭,对准飞奔而来的一人一马。 “我乃山江郡新府主铁心歌,要见唐大将军!”铁心歌提气高喊。 唐大钺虽伤势严重,人却是清晰,半躺地上,沉吟片刻,做出一个手势。 山江郡所发生的变故唐大钺知道一些,但不全。 大战一起,双方的谍报互相攻击,山江郡谍报系统几乎沦陷,准确而完整的信息很难传递。 但府主别天恩莫名其妙失踪,新任府主是个少年解元的消息,唐大钺还是收到过。 那时没来得及细想,他让亲兵重新抚上马背,他要看看这个连唐瞭都甘愿充当马前卒的少年新府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还真是个孩子。 唐大钺稍稍有点失望,可眸子里那点忧虑的光也只是一闪即逝。 铁心歌飞马到前,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指向战场,目光却是看向幕水对岸:“以重甲军速度,从幕水上游抢过对岸,包抄矬子寇后路,要多久?” 唐大钺眼睛一亮,这个念头他也曾闪过,不过他觉得不可行,矬子寇有火箭军,万道火箭齐发,东大营重甲军是抵挡不住。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半个时辰。只是有河水挡道。” “很好!” 铁心歌放眼眺望幕水对岸,对岸似乎有几双邪恶的眼睛对视过来,铁心歌淡淡一笑,旋即满脸都是杀气。 “会很不好。”唐大钺脸色发乌,与无相佛一战,受伤严重。 “是很不好。”铁心歌眼中闪过一丝悲哀。 从“很好”开始,两人对话简洁明了,绝不拖泥带水,却又只有他二人明白。 铁心歌说“很好”,指重甲军可以强渡幕水;唐大钺说“会很不好”,指重甲军在遭受矬子寇火箭军攻击时后果很严重,甚至全军覆没;铁心歌认同唐大钺的判断,所以才会说“是很不好”。 两人心照不宣,重甲军此刻出击强渡幕水就是去送死。 如果山江郡的援军早一天到来,又或者矬子寇增兵晚一天抵达,情景将会完全不同,可能战局向另一个有利的方向发展。可惜没有如果。 唐大钺沉默不语,他的开山大斧已断,右手握拳处是空心的,这让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许是信心,也许是某一种依靠。 “为什么?”唐大钺声音低沉,受伤后精神很是萎靡不振。 “他们是军人,军人的身后是老百姓是山江郡。唐将军可看清那些战斗中的人是谁?” 军人的身后是百姓。如今连百姓都上了战场,军人还能站在百姓的身后? 唐大钺无言以对。 他和他的东大营一万重甲军原本就抱着必死之心,现在去送死不过是履行军人的责任。 可是当援军来时,他的想法稍稍有些变化,他不是怕死,而是觉得这样去死很不值。 “老将想知道府主大人可有退敌之策?”唐大钺苦涩地问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茫然的问题。 但他不能不问,就算让一万重甲军去送死,也要死的明明白白。 “麦子秋。”铁心歌眼光有些任性,有些执拗。 唐大钺的眼睛霍然一亮,他突然明白了,送死并非没有任何价值,新府主要用一万重甲军做诱饵,毕其功于一役。 “如果,…” 铁心歌沉默片刻,看向混战的战场,仰头道。 “那些勇敢的战士,他们将是未来的东大营重甲军。请将军下令!” 说完这一句,铁心歌忽然跳下马,手腕翻动,掌中多了一支笔。 老毫笔。 他要写字。 唐大钺迟疑了一下,老眼瞳孔无限放大战场,幕水上,唐瞭徒步提枪,以枪当棒,横扫千军。 唐大钺终于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一万重甲军开始从幕水上游迂回冲锋,三四里距离几个冲刺就能抵达,关键是幕水上游的河水因河道堰塞而上涨,这增加了过河的难度。 幕水对岸,宫大肥硕的大嘴巴很不流利说道:“这是,来,送死!” “河水上涨,强渡幕水时,以火箭焚烧水面,重甲军必败无疑。”宫贰也看清楚了。 “火箭,准备!”宫大的大嘴巴露出残忍冷酷的恶笑。 幕水战斗打响,两万火箭军始终跟在宫大身边,u看书wkanhu并不参与。 重甲军正在涉水渡河,幕水并不深,冲在最前面的是士兵快蹚到河道中央,河水也就刚刚漫过胸膛。只是水很冷,铁甲很重,浮力和重力不能完全抵消。 呼呼呼。 天空响起刮风的刺耳声,蹚水的重甲军抬头看天空,东边的天射出麻麻的箭雨,箭在飞射,一点点火光被擦亮,点点火光燃烧成一片火云。 观战的唐大钺痛苦地闭上眼睛。新府主就在他的前面,握笔的手在一点一顿移动,好像空气中有巨大的阻力。 信任来自麦子秋,如果铁心歌不提麦子秋,唐大钺可能还在犹豫,他怎忍心让他的重甲军去送死? 信任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的存在。 唐大钺对新府主未必就是心甘情愿的信任,但此刻他只能采取信任。 山有形,形胜在峰。铁心歌观山蕴虎意,老毫笔滞重如山,一点一顿,仿佛要将那山峰凝聚在笔尖。 火箭呼啸掠过天空射进幕水时,铁心歌手腕一抖,老毫笔于虚空中点出一点,点是笔画,点又是山峰之形。 火箭射进幕水,箭中油脂泄露,浮在水面上,幕水就燃烧成一片火海。重甲军被油火点燃,却无一人慌乱,明知要死,何必惊恐! 重甲军抱着必死之心,则无惧无恐,死都不怕,何况是火。唐大钺老脸上挂着两滴老泪。 这时铁心歌那一点写成,点升起空中,实质可见,倏忽一闪,砉向东边。 霍地,一座山峰落进宫大阵地。麦子秋借那点山形发动阵法。 第189章 幕水之战(四) 山有势,势在连绵。 铁心歌紧握老毫笔开始写第二笔,在山江郡只写了半横,现在他想把那一横写全。 可笔在空中,手臂却有千钧,不是他不写,就在落笔一瞬,铁心歌的眼眸中却是点点青峰。 点点青峰。 铁心歌的手臂僵硬了,他忽然陷入沉思。 这实在太危险,也太不是时候。 战场厮杀还在继续,还有人不断倒在血泊中。幕水完全就是火海,重甲军伤亡惨重。如果麦子秋阵法困不住宫大和他的火箭军,损失不可估算。 麦子秋在布阵,南城外大败宫柒,麦子秋就暗中来到幕水。 幕水不是八卦嘴,麦子秋要布阵就要借山形山势,麦子秋虽是修行者,且是阵法大行家,但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布下大阵。所以麦子秋布阵需要铁心歌借山形山势。 机会稍瞬即逝,阵法启动需要契机。 当火箭军射出第一波火箭时,第二波还在准备之际,铁心歌正好写出那一点,麦子秋抓住这点空隙,在火箭军无法进行有效攻击时,以阵法困住火箭军,隔离火箭军与主战场矬子寇的联络,分而攻之。 这就是为什么以东大营重甲军为诱饵的原因。 现在阵势已然发动,但仅仅靠一座山是无法构成整个大阵,麦子秋需要借铁心歌的山形山势布阵,可铁心歌迟迟未能下笔。 阵法五行,勾连八卦,借山形山势,化五行八卦,则大阵可成。这本是仓促之间,兵行险招,关键时刻,铁心歌只写出一点,居然陷入沉思,引而不发。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铁心歌的手还是那么僵硬。唐大钺的双拳握紧,他的眼尽赤,眼眸中映照着熊熊烈火。 这一战真的要败吗? 唐大钺急,麦子秋急,唯有铁心歌不急。不是不急,是已入定,若是强行唤醒,则会走火入魔。 一座山峰一座阵,阵残不全。麦子秋以残阵困住火箭军,阵中山奇军起初袭击斩获甚丰,但火箭军毕竟是东魆岛最强劲王牌,乱了一阵就渐渐稳住阵脚。 更主要的是麦子秋布下的是残阵,变化极少,山奇军的优势反而变成劣势。 “无相佛,还,不出手吗?看来,消耗不,小。”宫大嘴巴大,舌头也大,“就凭这,点法术,也想困,住我?哈,哈,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山奇军擅长阵中作战,一旦失去大阵掩护,弱点暴露无遗。火箭军保持阵型,前排后排交替射箭装箭,一通发射,山奇军损失惨重。 山峰影像渐渐稀薄,山形摇摇欲坠。山崩之时,就是大阵被破之际。大阵破,麦子秋必将反噬。 形势无比危急,麦子秋强行维持阵法,得不到铁心歌的相助,麦子秋的道炁流逝如瀑。 此刻苦苦支撑,神态凝重,自语道:“你若还不出手,此阵危矣。” “那个家伙,是不是个雕塑?”山形已稀,宫贰看得见阵外情景,指着对岸的铁心歌开怀大笑。 幕水火势凶猛,火焰像火蛇缠绕重甲军,眼见着无数重甲军被烈火吞没,唐大钺的脸像泥石一般,悲壮而坚硬。 宫大暗通无相佛,无相佛静坐休养,暂时无法出手,与唐大钺的战斗,无相佛只是险胜,消耗不比唐大钺少,此刻正在修复之中。 “等无、相佛再、次出手,就是、你们的、死期。”宫大露出狰狞的诡笑。 铁心歌进入一个奇妙的境界,这个世界里全都是点,峰是由无数点构建,无数的山峰又勾连绵绵的大山,铁心歌正行走在山脊上,放眼望去,点点青峰,连缀成山;青峰点点,勾画一横。 原来横是可以这样写。 静如山岳,动似猛虎,气若长风,铁心歌老毫笔在空中写出一横。 若是放慢书写手势,分明是点了八点,八点连缀成线,便是一横。 这一横比山江郡中写的半横要长,比完整的一横稍短。铁心歌只能写出八个点,到第九个再也难以为继,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但这足够了。 那一横于空中矫若蛟龙,幕水之上掀起巨大水浪,水浪扑火,火势渐渐熄灭。横出大幕山,化出八座青峰,在先前山峰淡化一瞬,飞进麦子秋的阵法中。 “很好!”铁心歌淡然一笑,“还算及时。” “很好!”唐大钺似看清又懵懂,但他信任眼前少年,爽朗大笑,引发剧烈咳嗽,“老天有眼,总算给老将留下一点种子。” 此时火箭之火已经熄灭,只有星星点点的残火。强渡幕水的重甲军怒火却燃烧到了极点,纷纷抢上对岸。 唐大钺止住咳嗽,令旗挥动,怒火烧到极点的重甲军像疯狂的猛虎扑向战场。 麦子秋的大阵暂时困住火箭军,主战场的力量发生巨大的变化,东大营重甲军从后面包抄,这股生力军像不要命的恶狼,恨不得将矬子寇的骨头都啃光。 矬子寇阵势终于松动了,重甲军像一把大斧乱砍乱伐,硬生生地撕碎了矬子寇的信心,矬子寇开始溃退。 大阵中,山奇军如鱼得水,不跟火箭军明着打,以偷袭和暗算方式保存实力,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收益。 形势突变,胜败逆转,火箭军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弯弓火箭散落四处。 “这,这,我们怎么办?”宫贰的脸吓得苍白。 “慌,什么,无,相佛会,出手破,阵。”宫大的嘴巴显然更加不利索了。 宝界寺被一把大火焚烧成灰烬,从此大幕山北麓,山江郡南城外再无蛊惑人心害人不浅的邪恶寺庙。 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传无花、方太舟、王继之终于消灭了逃到宝界寺的矬子寇。 三人相视大笑,经此一战,三人同生共死,心意相通,视为知己。 “南边战斗结束,东边硝烟弥漫。”传无花看两人,他说的严肃,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那就再走一遭。”王继之道,“我师兄韩晷之、师弟水穷之应该离山江郡不远,我联系他们。” “好!大丈夫正该如此。”方太舟永远是一副严肃的面孔,不熟悉的人看见他那冷若冰霜的脸,很难跟他融洽。 三人商定好,确定路线,向东行去。走不多久,幕水的战斗就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厮杀声响彻云霄。 三人加快速度,行在中途,就看见东边天空被火焰烧红,接着一个点的笔画出现。 “这是以书写借山形,何人有此大手笔?”传无花见识不凡,瘸着断腿似在问方太舟和王继之二人。 方太舟摇头。王继之道:“我在山江郡城中并未听说有这等人物。” “那日我和王师兄在忘情楼上恶斗阿鬼西门,韩祭酒倒是写的一手好书法,后来将文宗浩然正气传给铁心歌兄弟。”方太舟记起了当日情景。 那日传无花不在山江郡,自然没有见过当时情景,只是静静听二人描述。 “方师兄也认识铁兄弟?”王继之却是一脸兴奋。 “哪里来的铁兄弟?”传无花疑惑问道。 当下王继之和方太舟分别将与铁心歌交往之事简单的说了一遍,传无花笑道:“果然是个性情中人,这个铁兄弟我认。” 三人边说边走,没过多久,远远就看见幕水战场。 战斗异常惨烈,幕水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三人便是道宗修家,也不忍直视。 “看,那就是铁兄弟。”王继之眼尖,“咦,他要去哪?” “那是一座阵法。”传无花的笑终于从脸上挪开。 “铁兄弟要入阵。”方太舟从传无花和王继之眼神中读到一样的答案。 “此阵阵法博大诡谲,非一般人能够驾驭,当有混元境高人坐镇。”传无花道。 “混元境?”王继之神态凝重。 修行从开无极,凝道炁开始,层层递进,共有五境十二阶,分别是凝炁境、破玄境、混元境、化臻境和无极境。至于无极境之上,就是飞仙了,属于什么境,只有神仙才知道。 一个道炁不聚、无极不开的普通人,就敢往大阵中冲,除非是二愣子,因为就连傻子都不会去送死。可铁心歌真的就入阵了。 “铁兄弟难道不知道阵法厉害?”王继之担忧说道,满脸都是紧张。uu看书 ww. 他是祈年丰谷符箓门的弟子,修行早入了凝炁境高阶,离破玄境也就一步之遥,尚且不敢冒然入阵,何况是凡人铁心歌。 “我看不清楚。”传无花摇头,以他凝炁境的眼光,又如何能看穿混元境阵法的奥妙。 “师兄,我想入阵。”方太舟却表现出一往无前的气势,他的上身微微前倾,似乎是随时冲刺的姿势。 “方师兄,我陪你去。”王继之跨前一步,与方太舟并肩而立。 “好,今日我们三人就一起入阵。”传无花豪迈大笑。 三人站成一排,下一刻,忽然启动,三道人影像三道光芒,射进大阵。 “怎么,又有人入阵?那三人,年纪轻轻,应该是哪个门宗的弟子。”唐大钺看得仔细。 此时幕水战斗渐渐要接近尾声,矬子寇大败,蚂蚁一般四处逃散,十万大军,折损六七万。 唐瞭浑身是血,脸上却是勇毅和刚强,他眺望过来,正好唐大钺的目光也找到唐瞭,父子隔空相笑,唐瞭的笑灿烂,唐大钺的笑欣慰中夹着一缕悲哀。 唐瞭就明白了。 大哥唐棠不在父亲身边,不在战场杀敌,那就意味着只有一个结果。 唐瞭突然发狂一般冲向一群逃窜的矬子寇,长枪掼出,空中破音,追上一名逃跑矬子寇的后背,破胸而出,去势如电,连穿五名矬子寇,更是将第六名矬子寇牢牢钉在地上,长枪枪尾,犹自微微颤动。 唐瞭拨枪,再追击杀戮,犹如恶魔出世。矬子寇被唐瞭吓坏了,一时之间,被斩杀数十人。 第190章 点点青峰 无相佛从双方交战一开始就没有再出手,不是仁慈或不屑,和唐大钺一样,杀敌一千,自损严重,但比唐大钺失去战斗力要好,他只跌落一个境界,这需要时间修复。 宝界寺的那缕神念分身被传无花毁灭,已经让无相佛的境界受损,重新修复差不多废弃的传送道又耗去他许多佛力,护送矬子寇过境后无相佛佛法顶多就算是与道宗混元境中期相当,再和唐大钺死磕,现在连混元境级别都不是。 大京帝国地大物博,山江郡人杰地灵,谁知道哪里又会蹦出个混元境高人,所以无相佛虽然残暴,却也显得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修为。 画眉僧也就是欢喜佛的死讯早就传到了东魆岛,据说是被一个貌不惊人默默无闻的混小子所灭。 东魆岛举岛震惊,秋闱解元、文宗传人枣子坡知味学堂学生铁心歌俨然就是一个混世魔王。 可无相佛有自己的认知和理解。都是修行了无数年头的佛,谁心中那点龌龊不清楚?欢喜佛不是死在什么文宗传人的手中,他就是死在女人的裙下。 所以说,最了解欢喜佛的还是无相佛。 无相佛猜对了一半,的确,这么多年以来,欢喜佛的心思都在懿容公主身上,再加上更重要的是要修筑虚空通道,荒废了一些修行也是正常。 可真正的死因,是他的本命佛宝磨盘小千世界被铁心歌碎灭,直接导致他的修为从混元境高阶跌落到破玄境。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无相佛绝不会重蹈覆辙,所以他谨慎又谨慎。 一个唐大钺就让他的修为跌落,如果大京帝国再出来个混元境高阶怎么办?活了无数年头的无相佛对活着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程度。 此次矬子寇兵发山江郡战略上定位奇袭,从目前情况分析,偷袭已经变成明犯,山江郡只要还没被占领,大京帝国的援军将会源源不断,到那时,地广人多的大京帝国就算每人吹口气也能将矬子寇吹回东魆岛。 这道理无相佛懂,他要速战速决,可前提是他的修为要恢复到巅峰程度。 大阵的出现让他很生气,原本的修复节奏被彻底打乱,在这个阵法中,看似天地元气磅礴充沛,可就像水岸观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无法获得更多元气,他的修为就停滞不前。 “可恶!这到底是个什么阵法?”无相佛有些抓狂。 阵法运转,山峰勾连,八卦变幻,神鬼莫测。麦子秋的阵是真的大阵,但铁心歌借的那些山形山势却似真似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道理很简单,铁心歌借的是山形虎意,山有形,而意无痕。 “必须找到操动阵法之人,并且杀死他,大阵就可顺势而破。”无相佛调集五官感受,令他再次暴跳如雷的,是他的五官感觉在这阵势中竟然退化如普通人。 “该死的,我佛要杀了你!让你下地狱,永不翻身。” 无相佛毕竟是无相佛,蒙在皮下的五官早已气得变形,但一张面皮却波澜不惊。 大阵太过诡谲多变,明明眼前是一座峰,可等到走近,峰峦叠嶂,山转峰移,似又进入另一个界面。 到处都是火箭军的尸体,到处都是遗弃的弯弓火箭,这让无相佛生出更大的戾气。 “东魆岛的火箭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真丢我佛的脸。”无相佛愤愤,很有一种亲手杀掉几个火箭军的冲动。 从大阵发动开始,无相佛就和宫大等人隔离,这种隔离是自然的,方式是切割的。 麦子秋的八卦阵就像间隔出无数的小格子,阵中被困的矬子寇就如同关在格子中的野兽,互不通联。 除非有能力打破格子界限,从一个格子进入另一个格子。 山奇军则不同,得阵法贯通,可在大阵中自由穿梭。 比如在一个格子中如遇强敌,则先行退去,再集合更多力量,重新清扫敌人。 可以说只要大阵不破,山奇军可立于不败之地。当然前提是双方力量不能太过悬殊。 其实在南城外八卦嘴激战中,山奇军以少战多,消耗很大,那还是得西大营铁军相助,内外夹击,才一举获胜。 打完南路矬子寇,又马不停蹄暗中抵达幕水,原本以为可以轻松布阵,一举剿灭东路矬子寇。岂料矬子寇增兵到达,不得已投入战场,对山奇军而言也是巨大的危险。 麦子秋盘膝而坐,人在大阵中枢,意在大阵之中。 他是大修行者,虽未达混元境,却是修行者中的神念师,同级对战,因其可化念布阵,故而神念师有碾压之势。 可他伤势严重,现在还能勉强维持大阵,本身的消耗极大,若不是铁心歌化重山为虎意助他阵成,以他目前之力,怕是一刻也坚持不住。 “他恢复到几成?”麦子秋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他”当然指无相佛,无相佛和唐大钺的道佛之战,他在静处看得很清楚,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参与其中。 斗战结果,唐大钺退出战场,而无相佛也有受损,至于损到各种地步,麦子秋无从得知。 但麦子秋能感觉到一股危险气息在阵中游动,很明显,无相佛企图找他。 铁心歌是从两峰之间进入大阵,走的是一沟山谷。此谷沟深林茂,阴翳遮天。深沟处隐隐传出激烈的打斗声。 “杀,全杀了。”宫大气急败坏,矬子寇人多势众,团团围住一小队山奇军。 这一队山奇军虽有阵法相护,可矬子寇断了山奇军归路,山奇军只能死拼。 矬子寇中有高手,起跳腾跃,连破数名山奇军防御,将弯刀刺进山奇军的胸脯。 矬子寇也有修行者,但修行的法门不同。大京帝国的修行者以道宗道法修行为主,东魆岛则以佛门为主,兼有其他邪术妖法。 “什么,人?”宫大恶狠狠地盯着铁心歌,大嘴巴漏出一泼泼的邪气。 铁心歌看着一个个山奇军倒下,胸脯上刀刺的窟窿不停往外冒着血,他的神情很悲哀,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杀你的人!” “笑话,真是个,不知趣,的人。”宫大做了个切割的手势,那个矬子寇高手瞥了一眼,嘴角露出残忍和不屑的诡笑。 修行者眼里,单打独斗,普通人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山奇军已经有着阵法的庇护,然而遇到境界高一级的修行者,也是勉力抗衡,结果多是不敌。这就是实力的绝对差距。 “小兄弟,你赶快逃。”山奇军小队长是个中年人,满脸沧桑,像一面沟壑纵横的山岩。 他眉头紧皱,以为铁心歌是被大阵无意圈进的无辜百姓。这还是个孩子,而山奇军小队自身难保,这可真是犯难。 “石坷,保护这位小兄弟。”中年山奇军小对长要做的也只能这样了。 “谢了!”铁心歌说完,人影一闪,在矬子寇高手扑到时,忽然向外飘飞,就像秋风中一片落叶,轻盈无迹。 现在,铁心歌已经能够熟练掌握邋遢老道的“不三不四”身法,并且还自悟出“不四不三”,若是邋遢老道再见,不知作何感想。 呼。 矬子寇高手一扑落空,满以为锋利无比的弯刀一下子可以刺进对方的胸膛,正自狰狞得意,不想对手突然不见,而且后腰吃痛,弯刀向后挥戮,刀锋平削,却又再次落空,接着左膝一软,半边身子支撑不住,作势要倒。 这矬子寇高手的确不凡,倒下瞬间,弯刀下插,替代了那条软软的左腿。 这个过程极为迅速,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观战双方连眼皮都来不及眨,战斗就结束了。 矬子寇高手这才感觉酥麻之后是巨大的痛感袭来,后腰被戳穿个大洞,血水噗噗地冒。左腿膝盖一下没啦,碎裂的腿骨红白相间,张扬刺出。 这怎么可能?宫大大嘴巴微微抖动,山奇军中年小队长的眼皮在打架。 但是意外就这么发生了,而且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山奇军中年小队长先是苦笑,继而开怀大笑。 “很痛是吗?我可以帮你接骨。”铁心歌真是个欠揍的二愣子,念念不忘他接骨的一技之长。 “我要杀了你…”矬子寇高手痛得发抖,可也真凶残,就这样还拔出一把短刀,以气御刀,作死一搏。 矬子寇高手顶多就是等同于凝炁境,对上无极不开道炁不聚的铁心歌,满以为轻而易举要了对方小命。不曾想,竟然不是对手一合之敌,那么,这少年又是何等境界? 铁心歌的想法却很单纯,打不打得过再说,但打架是必须的,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山奇军被矬子寇屠杀。执拗,才是他的本色。 他本以为对上矬子寇高手要花点功夫,不曾想却是那么容易。 “老道的不三不四身法确实不错,但在这阵法中,我似乎更像…像什么呢?像一个点…” 铁心歌根本不去看矬子寇高手发出的那把刀,他还在思考,他的眼眸中确实是点点青峰,就是点点青峰,点点青峰…… 刀距离铁心歌已经很近很近,连山奇军众人都要发出惊呼,宫大更是面露残忍的狞笑。 “点点青峰,青峰点点…点成峰,峰化点,原来是这样啊!” 铁心歌似乎恍然大悟,uu看书ww.uuanhu 那个“点”像一个要命的精灵在心头钻来钻去,像一根羽毛拂过脚板心,痒痒的。 “这阵是借山形而成,那么,我能写出点,我也能以点助阵,化阵为点。”想到此处,铁心歌杀猪刀随手刺出,好像在虚空中点了一个点。 以铁心歌为中心,三寸之内虚空微波震动,这种变化只有他能感受到,旁人并无觉察。 但铁心歌仿佛看到周身三寸内,无数的“点”像蜂巢一般结构空间。 矬子寇高手的短刀再难前进半分,这情景倒像是铁心歌以杀猪刀抵住了短刀。谁也看不见铁心歌周身虚空的变化。 “只有三寸么?”铁心歌苦苦思索,缓缓摇头,以他目前的能力,确实无法再推进一步。 但在宫大看来却是铁心歌愁眉苦脸,那分明是不敌短刀的威压。 “终于,要杀了,吗?”宫大的大嘴巴拧成一个树疙瘩。 咻。 短刀倒飞,如箭,刺进矬子寇高手的胸脯,入肉八寸,直没刀柄,刀尖从后背穿出,带出一溜血水。 矬子寇高手在一种异常惊骇的目光中倒下。众人眼光一黯,仿佛那柄短刀刺进自己的胸口。 气势忽地一消,铁心歌方才动用阵法,耗费巨大,杀了矬子寇高手后,整个人都有点虚脱。 “修行,行者?”宫大原本就说话不流畅,此刻更是结巴。可怎么看,对方一个少年,都不像是修行者。 “他不是修行者。”宫大身边一个阴骘的矬子寇说道,然后缓缓走出来。 第191章 现在轮到你了 和大多数矮小敦实的矬子寇不同,此人虽也矮小,却很瘦,好像一片纸,被秋风一吹,明显的晃动摇摆不定。若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点,怕是可以直接戳破。 然而铁心歌心神一凛,有一种超出生死的危机预感,仿佛一只无力掌握命运的蝼蚁,任其宰割。 这是实力上巨大的差异造成的感觉,实力往往让人产生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 凝炁之上是破玄,一个境界一个世界,基本上是不可逾越的存在。比如唐大钺和无相佛的混元境,在他们面前,所有人真就是任其宰割的蝼蚁。 “破玄境么?”铁心歌轻声道。 他不是修行者,道炁不聚,无极不开,可刚才硬生生杀死了凝炁境的矬子寇,不是他有多强,更不是说普通人可以战胜修行者,而是借助阵法,以书法化山形山势而悟山意,本质上是借力杀人。 可惜方才那一杀用尽了全力,此刻还没有恢复过来。若是再来一次,不知这种手段能否与破玄境抗衡。 铁心歌没考虑生死,却想是否在这里可以与破玄境高手打一架。 他不是没杀过破玄境,比如在坎儿岛。但说到底,不是他主动杀死向买臣,而是那尾小鱼儿。 一个普通人居然杀死凝炁境修行者,破玄境矬子寇没弄明白个中缘由,但他很自信,认为能轻易杀死对方。 “富山大人要出手了吗?”矬子寇中喧起轻微的嚣,眼光中是狂热的崇拜和冰冷的嘲讽,泾渭分明。 像一片落叶卷进秋风中,富山随之而动,看似单薄的身影,却充满庞大的杀机,山沟里狂风骤起,山奇军犹如败草,被迫退步。 “尚队,我们……”那个叫石坷的焦急万分。 在大阵中,山奇军自有优势,可借助阵法隐逸。之前被那个矬子寇高手缠斗,山奇军不愿各自撤离,现在面临破玄境的富山,山奇军几乎没有一点战胜的可能。 “不行!”山奇军中年人尚队摇摇头,态度很坚定。 “诺。”石坷脸色严峻,握紧长枪。 富山只跨出一步,破玄境巨大的威压像一座大山碾压过来,现在最前的铁心歌来不及退,或者他根本没想过退,咯吱咯吱一通乱响,再扛下去,也不知要断几根骨头。 但是铁心歌不能退,身后是山奇军,他的脸因承受巨大压力而变形,像被门板挤压后的形状。 富山跨出第二步,又是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铁心歌的右大腿腿骨折断。 富山现出残忍的蔑视和嘲讽,仿佛看一只受伤而无力反抗的小羔羊。 这才是第二步,只要第三步跨出,对面那小子一定全身被踩踏成肉泥。 境界。这真是境界的不可弥补的鸿沟。 “真是个自寻死路的家伙。”宫大的大嘴巴要翻到耳根。 “石坷,准备…”尚队提枪向前,无论如何,山奇军都要冲杀一次,山奇军可不是怕死的孬种。 可是~ 铁心歌以极快的速度用两条树枝绑定断腿,手法极其娴熟,引得众人稍稍好奇。然后站直身,深吸口气,提起一股残力开始助跑,就像逆风而行的一头受伤的野獾,一头扎进旋风中。 “刀阵!”富山轻吐口水,狂风中突兀现出上百把弯刀,刀光冷冽,对齐对面的铁心歌,爆射出发。 噗噗噗。 数把先行飞到的弯刀刺破铁心歌的肉体,血水哗哗地喷溅,更有骨头咯吱断裂声,铁心歌的脸因痛苦而变形,血水混合着,像个血人。 尚队、石坷等人脸色大变。可铁心歌还在跑,根本没有收脚的意思,就像那头野獾任性而倔犟地冲向满手都是刀剑的猎手。 “轰天锤!” 铁心歌挨上十来刀后,奋起挥锤,锤影如流星,仿佛铁匠铺打铁,把那上百把弯刀当作了废铜烂铁。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无论是山奇军还是宫大等一并矬子寇,无不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以为为观看一场杂技。 狂风中弯刀冲锋杀戮时,却被一圈铁锤挡住,那铁锤似乎特别兴奋,也不管铁心歌是否被刀所伤,逮着弯刀就是一阵爆锤。 就算是刀砍刀刺肉翻骨断又如何,每一锤下去,铁锤与弯刀敲打之力顺势导入体内,折断的骨头似乎得到某种元力滋养,非但不会加深痛苦,而且还挺享受。 “该死…”富山感觉很不好,他以法力驾驭弯刀,弯刀被铁锤捶打,自身的念力正莫名其妙地流失。 “杀了你,鬼头刀!” 富山念出一句法咒,空中被铁锤砸的乱飞的弯刀忽地聚拢,变成一把鬼头刀,刀尖一个鬼头,鬼头阴森可怖。 一股庞大的鬼气在山沟里陡然弥漫,整条山沟阴风恻恻,鬼气缭绕。比之阿鬼西门,不知强了几倍。 “又是鬼头呀。”铁心歌忽然咧嘴笑,猪肚眼里放出光彩。凡人见鬼,心惊胆战,铁心歌打鬼都打出心得。 鬼头刀呼啸而来,刀芒上那一颗鬼头呲牙咧嘴面目可憎,两根獠牙如刀如剑。 宫大撇大嘴巴,矬子寇叫嚣鼓噪,尚队、石坷等惊惧不已。 忽地山倒了,谷翻了,山奇军一下子失去身影,铁心歌好像漂浮在混沌中,原来是麦子秋的八卦阵在变幻。 借山形山势而变阵,这就是八卦阵的神奇。麦子秋修行的是念师之道,比起法师、斗师,所需的念力要更大。 在修行界,念师可以越级杀人,正是源于念师强大的念力。 在翻江倒海一般的变幻中,铁心歌再次看到无数的点,无数的点化作山峰,峰如猛虎,虎踏莽山,然后凝聚山意,贯彻心念。 “以书法勾连山形山势,我所看到的是猛虎,虎意是我所悟,这是我对山江印的理解。虽然还不能聚起浩然正气,但以此路而行,一定能升腾属于我的浩然正气!” 铁心歌有所感,有所悟,而且还真悟出山形虎意,不觉增加了许多信心。 八卦阵变幻莫测,不过也就几个呼吸间,阵势果然不同,方才还是山谷山沟里,此刻已经是在山坡上。 铁心歌在坡上,富山在坡下,宫大在坡下的坡下。 除了山形山势变化,其他一切照旧,富山变化的鬼头刀依然冲向铁心歌,只是由下而上,速度不觉慢了许多。 “四分斧!” 铁心歌突然暴起,断腿丝毫不影响他腾跃的高度和速度,他就像从天而来,居高临下,黑黢黢无刃无锋的砍柴斧临空斫出。 伴随一声苍莽虎啸,仿佛自遥远而来,跨越时空,头顶的山峰猛然倒塌,山峰如虎,猛虎吞食,鬼头刀碎成齑粉,富山被碾压成肉泥。 俄而虎啸远去,山峰回位,一切正常。 铁心歌大口大口喘气,他浑身都是血,脸色苍白,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这可不是越级杀人那么简单,一个普通人,居然杀了破玄境高手,这要是传出去,不知该引起何等轰动。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从来就没有普通人杀死修行者的先例,除非那修行者饿得只剩最好一口气,铁心歌是第一个。 宫大目瞪口呆,大嘴巴只有呼呼的出气。 “现在轮到你了。” 铁心歌的呼吸几乎接不上,杀富山真的太辛苦。可是只要一看到宫大的大嘴巴,他就忍不住笑,会心的笑。 这笑很邪恶很猥琐,宫大觉得自己被伤害了,无论如何,东魆岛的大太子绝不能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挫败了自尊。 因为自尊,所以任性。在这个时刻,宫大做出了一个令他完全后悔不迭的决定~他决定逃跑。 斗战中逃跑是最没出息的,可宫大完全被骇破了心胆,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家伙,竟然接连杀了凝炁境和破玄境两大高手,想想都怕的要死。 如果宫大知道此刻铁心歌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u看书ww.uuansu.co 一只蚂蚁都可以将他推倒,不知会不会用头去撞山壁。 还有一点,这鬼地方居然可以莫名其妙的变化,山沟变山坡,山谷变山峰,宫大的心全是阴影了吧。 宫大逃跑,上千矬子寇跟着一起跑。逃跑是最没艺术的行为,即便是杂乱的艺术也是遵循某种规律,而现在恰恰是没有规律。 “跑了?可惜。”铁心歌一脸的不解。大凡宫大有点志气,只要果敢地冲杀过来,或许就会成为东魆岛的英雄,矬子寇顶礼膜拜的对象。 可惜。宫大选择了逃跑。 “可惜”有两种含义,一是矬子寇逃走不能全被歼灭,二是没有力气追杀让矬子寇逃跑了。两种结果都是铁心歌不能接受的,所以才说“可惜”。 但马上铁心歌就笑了,猪肚眼放出无限的光彩。 宫大选择逃跑的路线不是冲上山峰,而是往山坡下滚去,而那个地方恰好出现一泼人马,山奇军尚队去而复来,这次尚队的队伍壮大了几倍。 此处有大鱼,尚队传递出消息,附近的山奇军汇聚而来,正好撞见宫大在逃跑,也不问青红皂白,一通大杀,矬子寇哭爹喊娘,尸横遍野。 宫大身边两大修行者全被铁心歌杀死,矬子寇中再无高手,虽然还是凶残暴戾,但宫大选择的逃跑主义彻底摧毁了斗战的勇气,遇到气势汹汹的山奇军,俨然是一群山羊投进凶恶的狼群。 宫大本身实力应该达到凝炁境,尚队领的这队山奇军中恰恰也有凝炁境修行者,所以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大嘴巴宫大死了。 第192章 铁锁焰火,紫色芦花 万江牯牛洲,秋风荡漾芦苇,像一片紫色的霞光。 “真美!”唐湜暗自赞叹。 若不是突如其来的战争,或许这个季节是泛舟万江,欣赏芦苇花的最好时期。 唐湜这样想,就把大头映入芦花中,像只陶醉的呆鹅。 光弼将军在耐心等待,宫陆被困牯牛洲,矬子寇水军必然要救,光弼将军想的可不是围点打援,他就像万江中最凶猛的水怪,要一口吞吃所有的矬子寇。 万江水师,算不上山江郡最凶猛的一部,却是最阴狠的。 东大营的重,西大营的铁,南大营的奇,北水师的狠,山江四军,各擅专长。 “出明船,列阵势。” 光弼将军下令,江面上此刻升起北水师战舰,战舰以中小型为主,皆为艨艟斗舰,舰身包裹铁皮,首尾各有铁犄角,粗壮如干,尖锐如钎。 百条战舰快艇列队万江,就像百条凶狠的大鱼出水,静静地屹立万江之上。 江风漫过,更显肃穆。 唐湜站在光弼将军身后,光弼将军宛如一杆标枪笔直树立,秋日的阳光照射下来,他的身子就像沐浴在阳光中。 唐湜不习惯光弼将军冰冷阴鸷的眼光,所以他觉得站在光弼将军身后感觉好些。 更远处,万江江水忽地涌出一排黑点,就像江浪推出的黑乎乎的垃圾,遮天蔽日,占据江面,矬子寇水军大军到了。 “这应该是怎样一场战斗。”唐湜静静地思想,他不是水师,他不懂光弼将军的战斗。 矬子寇水军头领接到宫陆的险讯,倾巢而出,上千艘战舰浩浩荡荡赶赴牯牛洲解围。 矬子寇水军自恃强大,全没把对方看在眼里,又见对方不过区区百舰,且舰艇短小,轻蔑狂傲中不免生出疑惑:“六公子怎会惨败?” 这的确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前方牯牛洲遥遥在望,秋天的牯牛洲确实美丽,风吹芦苇,哗哗作响,像轻盈的乐曲。 “传令,全速前进,准备攻击。”矬子寇水军头领盯着前方的战舰,眼中流出挑衅的战意。 光弼,嘉鼎元年生人,山江郡人氏,少孤,家贫,其母以沙铺地,以芦苇杆为笔,教学写字。 元丰二年,万江水妖作害,商船不敢行,入万江三天三夜斩妖而出。 元丰三年从军北水师,至今十六年,升任北水师提督。 资料不详细,但矬子寇水军头领可没大兴趣,也就是斩个水妖,算不得有惊人之举。 矬子寇水军先攻北水师,只要攻破北水师,宫陆之围自然解除。 当矬子寇水军千帆竞发,直逼北水师时,牯牛洲芦苇荡中的宫陆又喜又忧。 “希望能一举歼灭敌人。”宫陆的眼睛射出残忍的血光。 矬子寇战舰逆流而上,加上西北风,速度并不快,摇桨的齐声用力,眼看着战舰接近北水师,忽然,宽阔的江面似乎塌陷,北水师百艘战舰沉没入江。 北水师故伎重演,战舰潜水,在水下攻击矬子寇战舰,撞击中有矬子寇战舰开始摇晃漏水倾斜。 “放滚石,扔水雷。”矬子寇水军头领显然是有备而来,战舰上矬子寇砍断船舷系住滚石的绳索,滚石砸进江中,溅起巨大的浪花。 滚石先砸,水雷跟进,北水师战舰一旦被砸中,船身受损,操纵不便,再被水雷击中,基本上就在水中炸开。 宫陆的消息送的及时,矬子寇水军已然做好准备。 一颗颗水雷在江下炸开,撞起数丈高的水柱,并伴有残破铁皮木板。北水师战舰即便以铁皮包裹,也没挡住矬子寇滚石水雷攻击。 “将军…”唐湜欲言又止。 光弼将军无动于衷,北水师战舰至少损失了十五六艘,对比矬子寇战舰,显然损失要严重的多。 从水中看上去,江面上漂浮着北水师残破的木板,还有北水师战死的将士。 北水师不能退,一定要守住万江。 唐湜知道其中厉害,所以他双眼盈难泪水,却又不能说什么。 双方在江上江下各显神通,斗得你死我活。 从目前战局看,北水师略显不利,但如果将战线拉长,将时间一样拉长,矬子寇战舰上携带的滚石水雷总有消耗殆尽的一刻。 所以当北水师在坚持缠斗的时候,矬子寇水军头领也看出问题的关键。 “全力进击,摧毁敌人。”矬子寇战舰多过北水师数倍,在江上密度也大。这时军令下达,全力冲击,北水师战舰挡不住,已有上百艘战舰冲过战场。 “起铁链,锁大江!” 光弼将军阴鸷的眼神很冷,连身后的唐湜都感觉一股冷意。 万江上游哗啦哗啦作响,是转盘轱辘铰动铁链,十多条手腕粗细的铁链从江底拉起,绷住,就像一面铁网锁住万江。 同个时候,万江下游,距离牯牛洲不远,也有十多条铁链拉出江面,锁住万江。 光弼将军以铁链困住矬子寇水军战舰,这是决战的架势。 铁链铸造铁刺铁钩,专门克制战舰。铁链每间隔三尺安装一个小铁罐,铁罐浮在水面上,像渔网浮漂。 滚石水雷对铁链无用,战舰根本就冲不过去,当先七八艘战舰撞上铁链,被铁链铁钩锁住,当即动弹不得。 更多的矬子寇战舰要强行撞过铁链,就听滋滋引线燃烧声响,铁链上的小铁罐猛然爆炸,威力不比水雷小。 但见十多条铁链先后爆炸,燃烧,万江水面仿佛是一盆燃烧的油锅,掉进油锅中的矬子寇战舰当即着火,火势蔓延,被西北风一刮,从一艘战舰吹到另一艘战舰,当下有十多艘战舰起火。 “速退!”矬子寇水军头领惊惧却不恐慌。 水军战舰前进容易掉头难,前方是一锅沸腾焚烧的油,水下是游斗撞击的潜艇,仓皇失措中,上百艘战舰被火燃烧,上百艘战舰被北水师战舰撞破撞沉。 一时间,矬子寇水军大乱,惊叫声、恐慌声此起彼伏,无数被火点燃的矬子寇跳船跳江,想以江水浇灭身上的火苗。 但是,江水根本无法浇灭油火,矬子寇在江上蹦跳,就像江上点起一团团水火,情景异常怪异。 原来铁链上的小铁罐里装满了一种特别的油,这种油防水防潮,一旦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若是企图用水去浇灭,只会越发增加火势,除非以沙土填埋。 万江之上,火花盛开。 唐湜的眼中充满崇敬而热烈的光芒,眼瞳被火光照亮,他整个人都开始发亮。 这个时候,他不再感觉到光弼将军的冷,他忽然打了个冷战,因为那确实不是冷,而是肃杀之冰。 “啊,这怎么可能……”牯牛洲上宫陆踩断一片芦苇,美丽的芦花狼藉满地。 “报!万江上下都被铁链横锁……” 前不可进,后不可退,矬子寇水军头领紧皱眉头,他还是小看了对手,光弼能入江斩妖,又岂是无能之辈? 矬子寇水军头领眼光一扫,就看见一片紫霞的牯牛洲。 “全军暂退牯牛洲,待火势消除,再行攻击。” 数百艘战舰急匆匆撤出战场,向牯牛洲退去。 这场水军大战,北水师以其艰苦卓绝奋不顾身前赴后继同归于尽的战斗,暂时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唐湜仍然不明了光弼将军的计划,事实上光弼将军没有向他解释的义务。 当矬子寇水军战舰退守牯牛洲时,光弼将军极度肃杀的阴骘无比的眼神终于爆发出最后吃人的凶狠。 “炸!” “炸?将军……”唐湜有点无措,又有点期待。 就在军令下达后,猛听巨大的爆炸响彻云霄,整条万江都仿佛沸腾炸开了锅。u看书 wwuukanshuco 万江震动,江流惊乱,万江就像一头被刺激的巨兽,发出恐怖至极的怒吼。 战舰被江流冲撞,唐湜身不由己,翻了两个跟头。一切都是混乱,一切都在冲荡。唐湜几乎要被巨响和江流撞击震昏。 巨大的爆炸后是巨大的蘑菇云,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整个牯牛洲变成了一片火海,美丽的紫色的芦花焚烧一空。 唐湜强忍着五脏六腑的移位,他不得不佩服光弼将军,光弼将军好像钉住一般,一动不动。 江流渐渐恢复平静,潜艇缓缓上升,唐湜看到水面上火光冲天,无数的矬子寇战舰被炸成焚烧,无数的矬子寇葬身火海。 这就是光弼将军的谋略吗?北水师以极小的代价取得最大化的胜利,这又是多大的手笔。 唐湜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传说,孤身入江,斩杀水妖。他突然从心里升出一股热流,流遍周身,化作自豪,燃成崇拜。 “可惜了一片芦花。”唐湜的眼中映着艳艳红光。 此时北水师战舰已经升出江面,光弼将军仍然屹立船头,挺直的身躯如一杆标枪。 “明年的秋天,牯牛洲仍然会开出美丽的芦花。” 光弼将军的话很温暖,眼光也不再阴冷,唐湜再也不会感觉冷肃的气息,他知道,现在光弼将军的心一定是热的。 江风从西北吹来,要入深秋了吧,毕竟江风是冷的。唐湜的手指轻轻敲打船舷,他的脸神态自若,但心一阵狂跳。 “光弼将军,府主有令,命北水师返城守护山江郡北门。” 第193章 奇袭西门,楼头将军 山江郡西城百里外,中军大帐,尉迟大将军神色庄重肃穆。 元丰皇帝的旨意简洁明了:大军进发,接防山江郡。 理由很充分,山江郡各营正在前线鏖战,为防止矬子寇偷袭山江郡,帝国王师接替山江郡本郡军马防守城池。 大京帝国开国以来,山江郡就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名义上山江郡隶属帝国版图,可在行政上又是相对独立。 山江郡有独立的军队,有独立的税收机制。无论府主是谁,哪怕是帝国派来的,比如别天恩,有无法更改这一点。 山江郡的权力中心归于拥有山江印者,得山江印者,就是获取山江郡最高权力。 帝国之内,绝不容许有一个独立的王国存在,何况山江郡还是在帝国的腹地。 元丰皇帝要从本质上彻底收回山江郡,这一点尉迟大将军是明白的。 其实别天恩也知道,可就算他拥有山江印,也无法将山江郡彻底地融入帝国中,究其原因,在于山江郡延续千年的传承属性,代代相传,民心根深蒂固。总不能将山江郡人全都杀了吧,况且能做到吗? 从某种程度上看,东魆岛觊觎山江郡,大京帝国又何尝不是如此。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东魆岛大举进犯山江郡,山江郡四大营疲于应对矬子寇,前线战火连天,此时山江郡守备空虚,正可趁虚而入,抢占山江郡。 “前锋营轻装速进,抢夺西城门,大军随后进发。”尉迟大将军下达命令。 军令如山,前锋营一万轻骑策马扬鞭,直奔西城门。 山江郡以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平原在大幕山和万江之间,应是万江冲刷而出。 平原土地肥沃,广泛种植水稻粟黍,确实是鱼米之乡。深秋时节,秋收已过,田地进入冬歇期,还没翻耕,遍地都是些稻根秸秆,挂着还没化去的白霜。 前锋营正印前锋魏索人高马大,孔武剽悍,满脸红毛,遮住额头脸颊下巴,人送绰号“赛雷公”。 轻骑驰骋,中间也没歇息,一想到马上就可抢到大功,魏索就莫名产生兴奋感。一个多时辰的奔袭,魏索已经能够远远地望见巍峨高大的西城楼了。 魏索咽下一口口水,大刀兴奋地向前一挥:“飞羽营听令,抢夺西城楼,先登楼者,赏百夫长。”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前锋鼓噪,人马兴奋,奋力前冲。 二十里的距离一冲即至,飞羽营轻骑如飞,三千骑兵席卷而来,甚为壮观。 魏刿冲在最前,他是飞羽营先锋官,也是魏索的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打架亲兄弟,没得说,他理应身先士卒,冲锋在前。 西城楼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魏刿也越来越兴奋,他的双眼充满着一种久旱遇甘霖般的饥饿感和占有欲。 忽然,魏刿视线的画面凌乱了,西城楼仿佛一下子飞到脑门顶上,那地方他看不到。看不到风景的魏刿一个前栽,自马背上甩出,连狼牙棒都脱手飞出。 魏刿飞摔的瞬间还有时间瞟见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飞羽营轻骑重复着他的动作和姿态。 “绊马索。”魏刿脑海中最先想到这种可能。 不愧是飞羽营先锋,魏刿的判断完全正确。的确,兴奋而激情的飞羽营遭遇绊马索的拦截,绊马索突兀从泥土中绷直,这之前谁又预判到了? 好在绊马索是独立的,若是配上钩镰枪,估计飞羽营三千轻骑就此没落。绊马索下,战马或伤残,或惊吓,只一个意外,飞羽营已经失去战斗力。 魏刿灰头灰脸从地上爬起来,幸好没摔断骨头,可他一眼看过去,遍地都是侧翻的战马,前蹄骨折的战马,悲鸣嘶叫的战马,魏刿的心就和那些战马一样,充满着悲凉。 失去战马的轻骑兵再也不是具有冲刺威胁的轻骑了。 魏刿又是恼怒又是愤懑,却终究无可奈何,他知道以下的战斗和功劳将彻底与他无缘。 “完了,怎就遇到了绊马索?这他娘的真够倒霉。” 魏刿眼巴巴地眺望高峻的西城楼,发出一声极不甘心的怒吼。 “绊马索?难道是山江郡西大营预先设下的埋伏?”赛雷公魏索怒眼圆睁,他人虽糙可心思不糙,否则也做不到前锋将军。 魏索看了好久,也思索了好久。西城外平原,此刻除了有点萧瑟的秋风,就是一地的飞羽营残兵败马,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更别说山江郡的军马了。 照情景看,应该不是有意所为,西大营原本驻守西城,于平原上暗设绊马索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消息明确说明山江郡就是一座空城。此时不取,更待何时。魏索下定了决心。 “赛雷公”这个绰号并不是形容魏索性格暴躁,脾气粗鲁,而是修饰他的冷静和果断,一旦想好了想清楚了,接下来就是雷公一击。 魏索有这个自信,他认为以他前锋营的实力,绝对能够一举拿下西城楼。 不世奇功,就在此刻。魏索头脑并没发热,但他的心中已经升起一团熊熊烈火。 “全军冲击,务必一举拿下西城楼!”魏索双腿一夹战马,胯下战马梗着马脖一声长鸣,就此冲出。 马蹄声碎,尘土飞扬。主将在前,前锋营七千轻骑一起冲锋。 魏索并没有冲在最前,有亲兄弟魏刿的前车之鉴,魏索增加了一份小心。 经过飞羽营全军覆没的地段时,魏索还狠狠地瞪了魏刿一眼,魏刿就很惭愧地低下头去。 好像再也没有绊马索,即使有魏索也不会惧怕,他自有破绊马索的前队,手持长钩,当先开道。一路顺风,看来魏刿真是个倒霉蛋,不过也好,飞羽营充当了排雷兵,为后队冲击扫清了道路。 “回头也给魏刿记一次功劳吧,毕竟他排除了绊马索。”魏索念着兄弟情,边冲锋边琢磨,不知不觉中,魏索就冲在最前面。 这也很正常。一来部下见主将冲刺,没必要抢了老大的风头吧,所以都有了承让之意。二来魏索的战马是万里挑一的良驹,岂是那些平庸战马可比。就这样,魏索傲立众轻骑,一马当先,奋勇向前。 “既然没有埋伏,本将乃前锋营轻骑大先锋官,这倒也符合我的身份。”魏索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双腿再用力,战马跑得更欢了。 忽然,魏索眼眸中的西城楼倾斜了,倒塌了,和亲兄弟魏刿一样,魏索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胯下战马一声嘶鸣,魏索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陷马坑。 好大的陷马坑,深六丈,宽五十丈,开挖出如此大的陷马坑,该是何等的大手笔。 紧急关头,魏索双脚自脚踏中脱出,左手一拍马背,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蓬。 像爆竹爆炸,一团团白灰如雾凇沆砀,弥散坑道中,魏索双眼一眩,头脑一麻,知道白灰进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好在白灰不是石灰粉,下套之人总算手下留情。 “有毒,迷魂散…”魏索起初热烈的心开始发冷。 魏索半空中向后翻去,因为看不到,他使出了十成的气力,根据之前掉进陷马坑的距离,魏索判断自己可以安稳地落在陷马坑之外。 但他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他领头冲锋在前,身后是前锋营七千轻骑,当他坠落时,后面冲过来的轻骑根本停不下,砰砰砰,魏索被轻骑冲撞,顿时七荤八素,好像在云里雾里翻飞,然后直线下坠,还未着地,脖子被一条失控的马腿踩蹬,顿时昏死过去。 魏索是被他的部下轻骑再次撞进陷马坑。不止魏索,连主将在内,七千轻骑尽皆坠落陷马坑中。陷马坑真的很深很宽很大,足以装得下七千轻骑。 陷马坑上弥漫着白雾,白雾是迷魂散,凡中迷魂散者,心智蒙蔽,迷糊大睡,非七天七夜不醒。看书 .uukasu.om 好像从断崖上跌落而去的泉水,魏刿亲眼目睹七千轻骑从平地消失。 “这…”魏刿觉得有一只虫子在啃噬自己的灵魂。他站着,无能为力。 “什么,前锋营先遇绊马索,再落陷马坑,一万轻骑全军覆没?”尉迟大将军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当然不敢怀疑圣上,他也绝对相信消息来源的真实性,所以他和魏索的想法有些一致。 “西大营果然有些手段,留下绊马索和陷马坑,山江郡,待某入城,定要看看是谁布下的如此手段。”尉迟大将军沉沉自语。 “传令大军,全速前进,务必一举占据西城楼。”尉迟大将军军令如山,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西城楼进军。 大军推进,旌旗蔽日,尉迟大将军不再隐瞒真正实力,他自信以他的大军,攻陷西城楼,占据山江郡,绝对是唾手可得。 大军列阵前进,整齐划一的步伐像鼓槌一次次击打大地这面鼓,整个大地都在颤动,整个山江郡都在战栗。但奇怪的是,山江郡依然无动于衷,仿佛没有一个人。 尉迟大将军忽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有些莫名的恼怒,他的眼中有凝重,又有些不屑,他不认为他会徒劳无功。 前锋队伍已经无限接近西城楼,甚至离护城河上的吊桥不足百步。 猛然一声炮响,西城楼上红旗招展,刀剑森森,当中一人,振臂一呼:“尉迟大将军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尉迟大将军展眼去看,城楼那人威风凛凛,笑语晏晏,正是山江郡西大营铁军滕冲。 第194章 山凝虎意,江激龙吟 滕冲西大营在南城外八卦嘴联手麦子秋的山奇军大败矬子寇后,并没有和麦子秋一同奔赴东城外幕水战场。 莫说铁心歌是所谓的新府主,别天恩的府主令依然在生效中,滕冲要返回山江郡,他的职责是固守西城。 密道难行,从城内到南城外连滚带爬走了三天,回去的路一样艰难。滕冲又不能明目张胆回城,一万西大营铁军在暗道中爬行,可想有多艰难。 返回城内需要三天,所以铁心歌要等他三天。这一切都是之前约定好的。滕冲回归之时,正是铁心歌出兵之际。 瞒天过海,竟然连元丰皇帝的暗探地字门首领东野都骗过了。 “滕冲?”尉迟大将军霍然一惊。消息清清楚楚,西大营去了东边战场,什么时候回到了山江郡?而且静悄悄地没透露一丝风声。 尉迟大将军脸色不好看,有些凝重,有些疑惑,还有些尴尬。 “当年莽山一别,多有教诲。此去数年,大将军风采依旧,着实令滕冲羡艳。不知将军不在莽山却来我山江郡演练,这又是为何?” 滕冲脸上还挂着笑,但语气很冷,就像冰冷肃杀的秋风一般。 “圣上有旨,命某接防山江郡。”尉迟大将军沉默了好久,远远地眺望西城楼头的滕冲,便决定不再隐瞒。 “山江郡固若金汤,小将接到府主命令,坚守城防,不劳大将军辛苦,请回!”藤冲抱拳,气韵沉雄。 “今有矬子寇来犯,圣上念及山江郡安危,某身负圣恩,当为圣上分忧。” “圣上远在大景城,还在挂念山江郡,藤冲代表这满城军民感谢圣恩。若是圣上想来山江郡游山玩水,要来便是,做臣子的必定好生伺候,今大将军兴师动众,岂不惊城扰民?这不合古礼!”滕冲气定神凝,脸色如霜。 所谓古礼,便是大京帝国立国数百年以来默契相守的约定,山江郡隶属大京帝国,却又有相对独立性。滕冲的回答正是打在尉迟大将军的七寸上。 尉迟大将军无语。事实上,对滕冲的话他无法反驳。 有西风遒劲吹过,从尉迟大军上空吹到西城楼,风中夹着低沉的呼啸,像猛虎发怒前的低吼。 “古礼有礼,但古礼未必循法。帝国之内,莫非王土;山江违科,不是今礼。”尉迟大将军在沉默好久之后,眼光终于再次点亮。 这次轮到滕冲沉默。二人俱是修行者,他二人之间对话通过道炁对答,并不为双方将士所闻,所以双方将士只看见两位主将对视沉默。 “古礼之通便,非我所能行。将军但听命令,驰骋疆场,马革裹尸。只是东魆岛进犯,你我本该同仇敌忾,共御外患。尉迟大将军此时要进城,是为不仁不智不义不理!” 滕冲侃侃而谈,庄严肃穆,每句话都有礼有节有根有据。尉迟大将军奇怪地望着滕冲,几年不见,长口才了。 滕冲确实说话在理,况且滕冲布局,对于前锋营轻骑只伤马不杀人,算是表示最大的诚意。 尉迟大将军想了很长时间,到最后,他沉郁肯定道:“大军至此,无法回头。” 滕冲道:“本是同根,相煎何急。” 尉迟大将军道:“本职所在,不敢抗旨。” 滕冲郑重道:“大将军以十敌一,看似占据优势,可我山江郡城墙坚固,更有天时地利人和,大将军不妨一试。” “正该如此。”尉迟大将军面如重霜,“请百姓后退。三军听令,火石营攻击,工兵营推进,骁骑营准备冲锋。” 军令下达,莽山大军推动火石高架车,数百高架车一齐发射,火石滚雷划破长空,如百条火龙,将天空燃烧如火海。 霍地,西城楼隐隐显出一方巨大官印,如山,从水雾中影出一般,大印有重山之轮廓,是山化虎,虎啸甚雷,震破愁云;有江水之脉络,是水若龙,龙吟似浪,激荡沃日。更有点如峰,半横如江,竖如广原,泾渭分明却又交错纵横,隐约是某个字的笔画,不全。 “山江印!” 尉迟大将军凛然震惊,大印一出,已成排山倒海碾压之势,自高楼上砸下,火石滚雷尽皆粉碎,余烬反射,如盛放烟火,急坠流星,霎时激射火石高架车,火石高架车或被击倒,或被烧毁,火石营一阵大乱。 “山江印!” 滕冲眼光惊喜,即便是西大营将军,他也是第一次亲见山江印大放光彩,千年山江郡,或许中间山江印有过多次逞威,但多年和平安定,并无兵临城下非要启动山江印之时。 山江印一出就显出如此大的威力,不止尉迟大将军震惊,就是山江郡百姓,亲眼目睹时,也无不心神震动,目瞪口呆,直到山江印渐渐隐去,才爆发出如潮的惊喜欢呼。 “山凝虎意,江激龙吟,居然能够以书法灌入山江印,勾连山江,威力骤增。他是如何做到的?” 西城一处偏僻幽暗的小巷子里,一户人家小院,院墙上生出长长短短的野草,院子里摆放着几盆秋菊,菊花凌霜,却也更为鲜妍。 院子柴门紧闭,菊花旁有一人仰头凝望西空,那人黑斗笠黑面罩黑衣服,几乎从头到尾都是黑黢黢的,除了两点眼眸,再无一处不黑。 无法看出黑衣人表情,但轻轻自语中显出疑惑和戒备的复杂情愫。小巷中传来脚步声,黑衣人转了个身,消失在院子里。 尉迟莽山大军退兵三十里。西城暂时安定。可警报并未消除,两军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郡府中堂,元丰皇帝一脸的愤怒。自铁心歌出东城赴幕水战场,元丰皇帝就从后院偏厢房搬到中堂。 他已稳操胜券,何必躲躲藏藏。只要尉迟大军进城,山江郡从此以后就真正是大京帝国的山江郡了。 可是,铁心歌离城而去,山江印却留在城中。元丰皇帝这才醒悟,那日铁心歌于四方城楼写字,并不完全是炼出浩然正气,而是以书法勾连山江,在必要时催发山江印。 完美无缺的计划就这样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混小子撕开一道裂缝。 元丰皇帝更为生气的是情报居然不实,西大营铁军瞒过了所有人,居然人不知鬼不觉地重返山江郡,数万铁军固守山江郡,再想奇袭夺城,难比登天。 啪。元丰皇帝愤怒地摔破了茶杯,茶杯碎了一地。 南流抱琴不语,北刈站立门外,西纹隐匿在侧,东野的密报被无情地揉成一团。 元丰皇帝在生气,只有等他气生完了,冷静下来,才能做一道决策。 毕竟生气徒劳无益,元丰皇帝很快平静下来,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难看得像个死人。 “命尉迟再行试探性攻击,看看山江印究竟威力如何,还能施展几次。” 莽山大军重新逼近西城楼,火石滚雷失效,关键是火石高架车尽皆被毁,第二次攻击采取箭攻。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漫天箭雨,直射西城。 俄而山江印再出,虎啸龙吟,和前次相比,并无走弱之势。箭雨一滞,或折或断,箭簇忽地倒射,咻咻咻不绝于耳,莽山大军又是一阵惊叫骚乱。 尉迟不得已,再退三十里。和上次只是焚烧摧毁火石高架车不同,这次山江印显然下手重了许多,以伤人示惩戒。 莽山大军三次无功而返。前锋营战马尽折,另有七千轻骑兵中毒昏迷不醒;火石营高架战车尽毁,重型攻击荡然无存;弓箭营更是遭受重创,失去战斗力。虽尚未伤筋动骨,但受此打击,莽山军已生挫败感。 尉迟知道,若是任其发展,必将使士气低沉不振,莽山军急需一场胜利提振士气。 只是山江印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甚至比一般的护城大阵都要可怕。 尉迟在苦思破城之计,山江城中正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城中爆发可怕的流感。u看书 .uunshuom 据说起因来自南城的醉香楼。 醉香楼只是一家普通的酒楼,这一日有猎户送来一只大雁。入秋以来,大雁南飞,有掉队的大雁被猎户捕杀送到酒楼,在往岁很是正常。但今年不同,食客吃了大雁,先是上吐下泻,后是高烧不退,继而昏迷不醒。可怕的是一种病毒还能传染,且传播速度极快,于是流感就此爆发。 山江郡早就全城戒严,城内城外互不相通。流感爆发后,全城所有的药店药材都被抢购一空,新药材进不了城,城中人出不了城,这情景很坐以待毙没甚两样。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可怕的瘟疫,且每天都有人被传染,每天都有人死去,换做别的城镇怕是早就骚乱了,可山江郡竟然平静得出奇,整座城安安静静静默在秋风中,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究竟是怎样一座城?”元丰皇帝轻轻推开折扇,又缓缓收拢折扇,他确实看不懂山江郡了,一座连死神都不惧的城,还会害怕什么! 滕冲站立城楼,远望西征军,二十万大军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宛如蠕动的巨兽。这只巨兽一旦发怒,可能就是两败俱伤。 流感传播速度实在太快,不止老百姓感染,铁军将士也深受其害。当非战斗性减员达到一定程度,山江郡将不攻自破。 消息很快传给尉迟,尉迟沉吟不语,机会总是莫名其妙来到,可现在不是最佳攻城时机,现在,流感比任何一个敌人都要可怕都要强劲。 尉迟在等待,滕冲也在等待。 第195章 军人的悲哀与荣耀 胜铁弓没有接到任何指示,所以他只能死守虎背梁。 尉迟阳接到了新的命令:全速推进,务必抢占南城门。 鹰嘴岩和虎背梁两峰对峙,如两只铁兽。恰好,虎背梁上密密麻麻也布满了山兽,确实应景。 “某有军令,不可违!”尉迟阳沉声道,不知为何,他的心中莫名起了一层惆怅。 八卦嘴的激烈战斗他没有看到,没有看到不等于就能罔视。事实上,山奇军以寡敌众,与来犯的矬子寇保家卫国,浴血奋战,而他接到的命令却是偷袭山江郡。 他不解。 帝国军人不去驱除敌寇,马革裹尸,却要手足相斗,兄弟相残,无论如何,尉迟阳都觉得心里难受。或许,这就是军人的悲哀吧。 “军令死守,不可违!不可退!”胜铁弓挽弓如月,这个姿态他一直保持了三天三夜,一动不动。 他的嘴唇因干燥而略微开裂,虎背梁处在山顶,秋风是干燥的,没有水滋养的嘴唇干如晒土。 八卦嘴的杀声在三天前就已经远去了,麦子秋似乎忘记了他,把他孤零零地扔在荒山之上。麦子秋和他的山奇军或许已经全部殉国了,那么,麦子秋不是忘了他,而是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他。 他,胜铁弓,如果真是那样,就是山奇军最后一名战士,战士的荣耀就是战斗到底! 此刻,山奇军三千双眼睛正在那个黑暗的世界看着自己,那就用这个世界的鲜血和豪迈点亮那个世界都的黑暗。 “来吧!”胜铁弓低声怒吼,他的铁弓稍稍上移,这是三天来他第一次移动,只是一个轻微的移动,表明的是一种必死的决心~铁箭对准鹰嘴岩上的尉迟阳。 随着他那个不着痕迹的动作,虎背梁上傲然屹立的白虎仰首大吼,一声虎啸传遍连绵的群山。顿时,无数山岗一起回应,无数野兽一起怒吼。 双方就此开始冲刺、接触、撕咬、扑杀。 这场战斗绝对是帝国战争史上最为罕见的一次战斗,帝国最精锐的王师和大幕山一群妖兽在逼狭的山谷进行着一次荒唐无稽的战斗。 没有苦笑,将所有的情绪都掩埋在面无表情之下,尉迟阳和胜铁弓充分演绎了什么才叫军人的惨烈剧情。 胜铁弓的铁弓稳重而坚毅,他的铁箭就像凝固似的,只等山巅的秋风来将他唤醒。 尉迟阳的金鞭在秋阳下熠熠生辉,骄傲地述说辉煌灿烂的历史功绩,无疑,从心理层面,尉迟阳占据着极大的优势,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和西城外的战斗不同,山谷中的厮杀没有忍让,没有宽容,没有和和气气,军人和野兽再也分不清谁更像军人,谁更像野兽。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白虎并没有加入战斗,银狐仍然在白虎背脊上,两只快要成妖的妖兽狠狠地凝视着对面鹰嘴岩上的尉迟阳。 大蟒应该是受到白虎的指令,从一开始就冲进了山谷,所到之处,横冲直撞,势不可挡。 尉迟军中自有修行者对付大蟒,双方展开较量,势均力敌。方圆十丈内,土石飞扬,草木遭殃。 这场战斗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尉迟阳开始一步一步从鹰嘴岩上迈下去。 胜铁弓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有尉迟阳接到命令,命令的背后是征西大军受辱西城外。 战无不胜的征西大将军竟然被山江郡羞辱,那也是整个尉迟家族受到了羞辱。 尉迟阳收起了心中方才萌发的那点悲哀,他举起了金鞭。 金鞭映着秋阳,折射出灿烂而奇异的光亮,所有的士兵都被那纵光亮照射,激发出磅礴的气势和斗志。 嗖。 就在这时,胜铁弓的铁箭射了出去。一支铁箭,毕其功于一役的铁箭。 三天三夜,胜铁弓将所有的道炁都灌注于这支铁箭中,铁箭就是他胜铁弓的全部。 铁箭在空中直线冲刺,没有弧度,不需要弧度,胜铁弓的箭是铁,他的人也是铁。 尉迟阳举着他的金鞭,映着秋阳,向着那支铁箭劈下。 当。 就是打铁的响声,听闻在耳膜,说不出的刺耳,又说不出的沉闷。铁箭停滞在空中,金鞭也一动不动,连秋风秋日都凝固了。 胜铁弓依然保持着他弯弓射箭的姿态,只是他的脸色铁一样沉重。 三息之后,尉迟阳竟然朝胜铁弓流露出一丝同情,是的,是同情而不是戏弄。 然后,他的金鞭劈下。铁箭竟然中断,断成两截,坠落山谷。山谷中爆发出尉迟军激动的吼叫。 胜铁弓败了,毫无保留地败了,也毫无意料的败了。和尉迟阳这样的高手相比,修为毕竟差了一些。 所以胜铁弓和他的铁弓一起,像一支折断的铁箭,轰然倒下。 白虎也是在这个时候冲了出去,一个腾跃,已经到了山谷,再一个纵跃,距离尉迟阳仅仅十来丈。 “本将不杀你。”尉迟阳的金鞭还举着,他的眼里还残留着一丝可惜。他是破虏将军,但并不嗜杀。 白虎低吼,周边的风云似乎都在变化。银狐瞪着大眼,眼光里映着金鞭的光波。 白虎为何不退?事后这个问题一直缠绕并折磨着无数的历史学家和军事专家,到最后只有臆测和争论,却没有一个统一的结论。 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大幕山脉的妖兽受惠于山江郡,故而通了人性,誓死也要保卫山江郡。 这个猜想并不荒谬,至少说对了一点。没有人了解个中情由,即便是造成这次奇异现象的铁心歌。 山凝虎意,江激龙吟。这才是根本。 铁心歌于四门城楼融山江之形悟龙虎之意,写出一点半横一竖,激发山江印之天奇石和江心石的强大力量。天奇石释放的气息传导山中妖兽,这才有了百兽御敌之怪诞行动。 至于胜铁弓箭杀宝界寺和尚不过是个巧合,白虎只是认同他。而山江郡西城楼两次祭起的山江印,更是让白虎虎血沸腾。 这场恶战从上午打到下午,尉迟军硬是没有将阵地推进到虎背梁,虎背梁似乎是这支号称天下无敌的王师不可逾越的屏障。 人兽大战,尉迟军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即便是在狭窄的山谷肉搏,进退亦皆有章法。 山中猛兽则仗着兽多势众,往往是三四只围攻一人,甚至更多。如此优势相互抵消,劣势相互抹平,竟然打了个平手。 但说来奇怪,双方大战如此惨烈,竟然只有伤残却无死亡。 通常是尉迟军的刀枪绝不向山兽的要害砍出刺去,而猛兽们也放弃对脖子以上的攻击,双方更像是一场操练。一旦负伤,旋即退出战场,俨然约定俗成一般。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也是一次友好的演练。犹如某个大宗门的比武证道,出手狠毒,却是点到即止,绝不伤了对方性命。 这实在是一次奇怪的遭遇战,从三天前开始,双方一直以极好的耐心和韧性传递着某种可能,并且最终将这种可能实施在战场上。 尉迟阳还在和白虎对峙。“本将不杀你!”这是他第二次说同样的话。 白虎能听懂尉迟阳的话,因为他虽然散发出恐怖的虎威,但同样保持着极度的克制。它能感应到山下几十里外山江印传递的信号:只伤人,不杀人。 所以白虎也没动,只是又一次发出响彻云霄的虎啸,那意思分明在告诉对方:“本大王也不杀你!” 双方就这么友好的打下去,直到某一方彻底被打残,再也没有新的战斗力为之。 以目前情形看,不用等到黄昏来临,尉迟军必将退出战场,uu看书uanhu 因为尉迟军三千精锐是固定的人数,而山兽却源源不断加入战场。 如果不是这种打法,如果一开始就不要怜惜胜铁弓而兵发南城门,以山江郡城防之空虚,尉迟阳必建不世之奇功。 可惜没有如果。更何况当尉迟军第一次进攻时,白虎就出现在虎背梁上。 不是不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白虎比之胜铁弓如何?尉迟阳根本不敢小觑。和人类修行相似,妖兽一旦修出兽核,便意味着踏进破玄境。而如果妖兽炼出兽元,那么妖兽就可化形为人,是为妖,也就达到混元境境界。 三只妖兽,显然,白虎的修行最深,怕是一只虎爪已经进入混元境。混元境,那是一个多么高深的境界,尉迟阳被卡在破玄境巅峰,就是无法突破那层厚厚障碍。 这场战斗开始酝酿充分,过程惨烈而不悲壮,结局却是意外且具有喜感。 尉迟阳突然放下了金鞭,注目,默然,然后一声不响地退回鹰嘴岩。 三千尉迟军精锐居然成功地在山兽的注目礼中相互搀扶,全身而退,白虎甚至还送上礼炮般的三声虎吼。 就在这虎吼中胜铁弓苏醒过来,他勉强站起身,嘴角还有血渍,尉迟阳那一金鞭破了他的道炁。这个时候,他看到尉迟阳退上了鹰嘴岩,百兽们欢呼相送三千尉迟军。 白虎缓缓地往回走,接受百兽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银狐站在虎背上,神态安详,仿似面带微笑,似乎比白虎更有资格享受百兽们的顶礼膜拜。 胜铁弓的眼睛里突然就蹦出一个成语:狐假虎威。 第196章 流感与流言 “阿嚏~”胜小弩一大早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觉得鼻子像被两个棉花球塞住一般,那个喷嚏根本没有疏通鼻孔。 头就开始有些胀痛,幸亏还没有流鼻涕,不然一个大姑娘家甩着两行鼻涕,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天气突然变得阴冷,这秋天说冷就冷,树枝上发黄的叶子像年老女人的掉发,一阵风过,哗啦哗啦地往下落。 城里正在闹流感,据说是跟厉害的流感,已经死了一些人。胜小弩的身体一向结实,她在大山里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从来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所以她不认为自己会传染上流感。 西城外的战斗已经停止了,因为流感,征西大将军的军队已经停止了进攻;因为流感,西大营铁军减员非常厉害,用不了几天,西城门就会不攻自破。 但没有一个山江郡百姓想着逃出城去,能逃到哪个去呢?况且父兄小弟都还在东边幕水打仗呐。等仗打完了,回家一看,人都走光了,那还是个家吗? 所以,这几天,整个山江郡除了此起彼伏的打喷嚏声,全城都陷入一种极度沉默之中。 胜小弩走在寂静的巷子里,她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还有间或的喷嚏,她不再怀疑,自己确定是得了流感。 往日在大山里,她跟着胜铁弓打猎,胜铁弓教她认识了一些草药,有些草药是可以治风寒流感的,她记不得药方,也根本就没有药方的概念。在她想来,就是扯几根草药煮成水便行了。她不认为流感会伤害自己,可是她的头实在胀痛的难受。她要去药铺。 她去的有些早,药铺还没有开门。她在门外等着,一面看灰暗的天空,天空的那边应该就是大山了,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样。 想到胜铁弓,胜小弩觉得委屈,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她很想哭。 “如果你真想哭你就哭吧。”一颗大头,一只呆鹅微笑而平静地看着她。 “我不哭。”胜小弩倔犟地抬起眼,她的鼻音很重,眼眶却红了。 唐湜算不上是她的亲人,这世上她有两个亲人,哥哥胜铁弓狠心地将她丢回城中,爷爷韩祭酒又被狠心的贼和尚害死。当然还有半个亲人,应该也不算亲人,小乞丐铁心歌救过她一回,又不声不响地偷偷跑回山江郡当了新府主,现在又跑到东边打仗去了。 “如果你不哭,那就笑一笑。”唐湜才说完,胜小弩当真就笑了,少女的气息很单纯,单纯的笑像纯洁干净的秋风。 “你看,你一笑多开心。”唐湜也笑,像只咧开大嘴的大鹅。 “我又看不到。”胜小弩觉得鼻涕要出来了,可是就是没有流出来。 “一大清早你来药铺,我猜你是来抓药的。”唐湜很自信地肯定自己的猜测。 这次胜小弩没有反驳,事实摆在那儿,还用猜吗? “其实你现在就可以进入抓药。”唐湜看出了胜小弩的困境。 “药铺还没开门。”胜小弩只好又反驳了一句。 “我呀,我有钥匙。”唐湜果真拿出一把钥匙,铜钥匙就扣在他指尖。 “你…为什么有药铺钥匙?”胜小弩惊奇地看着唐湜。 “因为我就是这药铺的伙计呀。” 怀安堂是山江郡的一个不起眼的药铺,事实上跟任何势力都没有瓜葛。药铺老板在宝界寺贼和尚乱山江郡时就死了,所以这间药铺现在是没有主人的。药铺老板有个远房亲戚叫素承,原本住在城外,这次是来接收药铺生意的。 唐湜就是素承。 胜小弩走进药铺就用鼻子去嗅,其实这个时候她的鼻子不大好使,所以她有些失望。 唐湜一旁看着她,也不出声,又恢复到呆鹅的样貌。 “鼻子塞住了。”胜小弩委屈又愤愤不平。若是在平日,凭着她的灵敏的嗅觉,哪能闻不到药香呢。 “其实你不用闻的,这样就好。”唐湜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走到药柜前,将一个个抽屉拉开,顿时各种药味一并涌了出来。 “阿嚏~”胜小弩又打了个喷嚏,她没有按照唐湜的方法,还是固执地用鼻子一个个闻过抽屉。 等她的鼻子从所有的抽屉巡游一遍后,很是失望地说道:“怎么就没有呐…” “需要什么?” “不知道。”一句话没把唐湜顶到墙角。唐湜摸摸大头,无奈地笑。 “不准笑!”胜小弩生气了,突然,她的鼻子使劲地嗅,仿佛要将一屋子的气息都吸进堵塞的鼻孔中。 胜小弩开始向铺子后面跑去,唐湜莫名其妙,也跟着去向后面。铺子后面是个小院,院子晒了几簸箕的草药,因为无人打理,又加上下了雨,那些草药已经有些发霉了。 “就是它!”胜小弩像发现了灵芝仙草,一声欢呼从堵塞的鼻孔中窜出。 唐湜望着那堆发霉的草药若有所思。 山江郡的流感让西城外的战火暂时熄灭。 山江郡百姓对于帝国的举动感到无比的震惊,他们不敢公然咒骂大景城那个高高在上权熏天下的皇帝,但大骂征西大将军却是必不可少的。 有人还联想到画眉僧惑乱山江郡时散布的谣言~皇帝驾崩。 于是一切逻辑就都顺理成章了,征西大将军借皇帝驾崩发兵山江郡,意图明显,那是要谋逆篡位呀。同时东边的战斗还没有结束,东魆岛矬子寇主力大军依然黑云压城,莫非尉迟家跟矬子寇内外勾结? 两样罪名随便哪一个都可颠覆尉迟家族,即便从帝国立国以来尉迟家建功无数。 当今圣上,贤德仁智,洞若明火,可也有一样,那就是多疑。流言虽然终究是流言,但流言堆积到一定高度,流言就变成主观事实。 尉迟大将军端坐中军帐,他坦荡如砥,问心无愧,可这些都要城内那个主子说了算。 前后两次攻击西城门皆被山江印击退,可以尉迟大将军的修为,已然看出山江印气势在减弱,或许再来一次全力进攻,西城门便可揽于囊中。可偏偏这个时候,圣命下来了,停止攻城。 流感只是一个借口吧。当然,圣上的理由很简单,也是体恤将士的表现,合情合理。 尉迟大将军却暗暗思忖,那些流言也一字不漏地流进他的耳朵。 圣上在担忧什么?流言很清楚,大景城里的那个皇帝已殁,只要大军进城,便可成这山江郡之王。难道圣上是在担心自己? 尉迟大将军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流言太锋利,可比杀人的刀。 现在根本不是攻城的问题,反倒是不能攻城,若是坚持己见,那篡君的罪名怕是要坐实了。 “全军停止进攻,着尉迟阳收兵回营。”尉迟大将军没有思考太长时间就下了军令。 “也许,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尉迟大将军心中喟叹。 作为帝国最了不得的军人,尉迟大将军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杀敌无数,确保了帝国的安全。麾下二十万大军也是帝国最为精锐的王师,正可谓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二十万大军呀,那足以横扫天下。尉迟大将军没由来打了个冷战,他尖锐的目光盯着大帐中那枚将军令,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思考。 尉迟阳返回大营时,尉迟大将军还在沉思。 尉迟阳没敢打搅,静静地站立帐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尉迟大将军才说道:“伤亡如何?” 麾下儿郎皆是子弟兵,尉迟大将军所问正是核心。所谓爱兵如子,尉迟军是有着优良的传统。 “回大将军,伤二千九,无一人阵亡。”尉迟阳神态肃然。 “哦?”尉迟大将军只说出了一个语气词,内中的含义却是充满了疑问。 尉迟阳表情严肃,将虎背梁上发生的战事一一述说,并无添油加醋之渲染,亦无避重就轻之推卸,如实汇报,尉迟家之传统。 “白虎、银狐、大蟒…百兽狙击?”尉迟大将军这才抬起头,眼光中有不可思议的光波。 “大将军为何撤兵?”尉迟阳心中有疑。uu看书ww.uukanh 尉迟大将军没有回答,军中事务,皆以军中之礼问答。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尉迟大将军又将目光转到那枚将军令,尉迟阳也看到了。 “叔父为何闷闷不乐?”公事谈完,尉迟阳换了称谓。 “阳儿,你自幼读书,可曾听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典故?”尉迟大将军突然示意尉迟阳不要回答。 他仰起头望向帐顶,似乎要将目光穿破那顶大帐。 又过了一会,才自言自语道:“城内爆发流感,或许都是叔父的一厢胡乱猜测,圣上并无此多虑,只是体恤将士吧。” 谈话涉及到圣人,尉迟阳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不敢接嘴。 “阳儿,你认为如果圣上此刻就在山江郡中,圣上最担心的是什么?最介意的又是什么?” 圣上在山江郡城中?尉迟阳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叔父既然这么问,答案几乎就是确定的。他突然明白了叔父的担心是什么,也突然明白了之前他心中的疑问的答案。 大将军为何撤兵?非大将军所为,乃是圣上旨意。 圣上在山江郡城中,圣上不希望尉迟大军进入山江郡,这是圣上对尉迟大将军的不信任,或者是对尉迟家的某种警告。 尉迟阳觉得有一种侮辱感和屈辱感,他的手有不易察觉的颤动,那只举着金鞭的手从未有过的颤动。 然后,尉迟阳听到尉迟大将军的自问自答:“流言。” 圣上最担心的是流感,最介意的怕是那些个以假乱真的流言。 第197章 他是大修行者 东魆岛几大公子各有特色。 宫大骄横,宫肆鲁莽,宫陆冒进,宫柒怯弱,宫捌变态,所以这几位早早就死翘翘。惟有宫贰,圆滑世故,胆小谨慎,这可不是缺点,至少他比其他几位活的更久一点。 八卦阵初起,宫贰的谨慎就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似乎有所预感,宫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死亡气息笼罩头顶。 于是宫贰当机立断,脱掉华丽外衣,换上普通的矬子寇藤甲,然而将自己滚进一群嗷嗷叫喊的矬子寇中。 “都这时节,还要张扬嘛?”宫贰对这群矬子寇很不满。这要是搁在八卦阵之前,没准宫贰就一刀劈死仨。 但现在宫贰不过是个小兵,哪里还能装腔作势指手画脚。宫贰咽下一口气,也把那个“忍”字吞了进入。 这队矬子寇相当凶悍,居然打败了一队山奇军。所以矬子寇越发狂妄,挥舞着弯刀,叫嚣着四处奔突。 “那里有三个,杀了他们!”矬子寇叫喊着,仗着人多冲向三名山奇军。 这三名山奇军显然是掉队的,其中一人年岁稍长,其余两人约莫二十一二。 年长的沉声道:“阿奇、柳江退后,若是形势不利,借阵遁逃。” 年轻人阿奇和柳江点头应承。阿奇道:“刘叔小心!” 中年人刘叔也不搭话,跳起身,一言不发向一块凸起的大石掠去,阿奇和柳江紧握长枪,成犄角站立。 刘叔跳上大石,居高临下,这时早有两个矬子寇叫得最凶冲得最前,刘叔拉开弹弓,啪啪两声脆响,打出两颗弹珠。 那弹珠太快,两名矬子寇弯刀想去挡,结果刀还没举过下巴,弹珠已经稳稳地射进两人额头。 刘叔不看扑倒的矬子寇,弹弓连发,弦响不绝,矬子寇当即倒下一排。以自身道炁加持弹珠,中珠者无不命丧黄泉。刘叔是修行者,至少已是凝炁境。 宫贰躲在后面,一面随声附和鼓噪两声,一面寻思评估刘叔的实力。在没有确定自己是否安全之前,宫贰宁可屈尊为奴,也不愿飞扬跋扈。 矬子寇中不乏凝炁境修行者,有两名矬子寇跳出,刘叔的眉头就皱紧起来。两名矬子寇修行者围攻刘叔,刘叔显然不敌,渐渐落在下风。 好在他用的是弹弓,可远攻近防,还能支撑。但更多的矬子寇涌向阿奇和柳江,两人力气是有,却不是修行者,不过片刻,已是伤痕累累,血流如注。 “阿奇、柳江,快撤!”刘叔斗战中还要担心两人,肩头就被矬子寇修行者的飞刀射中。 “不,刘叔,我们说好的同生死共进退…”阿奇的肚皮被弯刀拉开一条半寸深的口子,血水呼啦就喷涌而出。 “阿奇…”刘叔想跳过去解围,不料被飞刀砍中右脚后脚跟,脚筋挑断,刘叔闷哼一声,从大石上摔落。 刘叔一脸惨笑,却并不悲伤,反倒是充满了剽悍之气,奋起一弓,直打在矬子寇修行者后脖子上,同是修行者,相互搏杀,杀人和被杀的几率和普通士兵没有两样,除非是修行者对上非修行者才有绝对的优势。 只听骨头断裂爆碎之声,那名矬子寇修行者的脖子断了,只剩一层皮连着。 同个时候,另一名矬子寇修行者的飞刀再次插上刘叔的后背,刘叔一个趔趄,一头栽倒。 “杀了他!”宫贰露出残酷的冷笑。 三名山奇军眼看就要被砍成肉泥,忽地一股劲风吹到,山形似乎都在晃动,犹如起了一道光幕,将他们与矬子寇隔离开来。 化青峰为点点,此刻的铁心歌于这阵法越来越熟稔,简直是如鱼得水。 老毫笔早收起来了,铁心歌就用杀猪刀当老毫笔用,每一刀出,就像老毫笔点出一个点画,点与阵相融,阵由点结构,点阵合为一体。 铁心歌就像一只凶猛而敏捷机智的猛虎,在矬子寇中如飞针穿插,杀猪刀真是派上用场,就宛如回到了枣子坡胡老爹的猪山,铁心歌持刀杀人,如杀猪。 “该死,这凶神究竟是谁?”宫贰的心室满是阴影,再也提不起半点嗜血的乐趣。 一圈下来,矬子寇再无站立之人,现在只有铁心歌和宫贰两两对立。 铁心歌朝宫贰憨厚地笑,像遇见了久违的老友。 这种笑很伤人,宫贰觉得受到无尽的嘲讽和侮辱,他很生气,他很想反抗,但当他看着对方手中提着的圆锥体的尖刀刀尖还在一滴滴地往下坠落血水,刚刚涌起的勇气一下就泄的精光。 扑通。宫贰跪倒,开始磕头:“求你饶了小的性命,我家中还有八十老母…” 俗套的段子,铁心歌不为所动,一刀逼近宫贰的心房。 八卦阵中无论是山奇军还是矬子寇,都开始流传一个少年的事迹。 少年手刃矬子寇毫不留情,有人说少年是武者高手,只是外表驻颜有方罢了;有人说少年其实是修行者,能轻易杀死凝炁境和破玄境,至少已是混元境了吧。流言有时比杀人的兵器更凶狠,因为它可以杀心。 没有矬子寇愿意碰到那个少年杀手,但几乎所有的山奇军都盼望少年突然降临,既为了战斗,更想亲眼看一看这少年的神采。 铁心歌盘膝而坐,先前杀宫贰的战斗看似游刃有余,可消耗巨大。 他不是修行者,无法吸取天地元气化作自身道炁,他只能以山形山势凝成山意,而后借山意入肉体,化磅礴一击。 这本身需要他有强大的肉体,一般的肉体无法承担如此强大的力量,好在铁心歌在枣子坡的感悟能够一遍又一遍将被山意撕裂撕碎的肉体骨头不断修复。即便这样,铁心歌的肉体也被摧残不成样了。 八卦阵中的战斗还在继续,山奇军以弱抗强,与矬子寇殊死搏斗。 如果放眼整个山江郡,除了幕水之东,其他的硝烟基本湮灭,而发动战争的东魆岛也将不得不接受失败的事实。 幕水的战斗已经结束,唐大钺看着幕水上的唐瞭,老眼发出欣慰的光芒。 唐瞭,终于长大了。 唐大钺将目光从唐瞭脸上移开,唐瞭的眼神似乎闪过一丝担忧。唐大钺甚至再也不看唐瞭一眼,他的眼光投向幕水之东,那个地方云雾缭绕,山峰影绰。 老将军忽然抬脚,在唐瞭的凝望中,在东大营重甲军的仰视中,在山江郡民兵的注视中,缓缓而坚定地走向那片缥缈的雾霭中。 铁心歌就像八卦阵的精灵,游动于阵中,不时给矬子寇以致命一击。 这场战斗使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书法与阵法的联系,虽然还有许多弄不懂的玄机,但他很明显感觉到丹田中那个小蜗牛的旋转速度在一点一点加快,即便还是那么缓慢。 “真期待那个小家伙是什么样子的。”铁心歌好奇地睁大猪肚眼,脸上洋溢着古怪的笑。 窸窸窣窣,像野兽从乱石中窜出,却不敢轻易发起吼叫。 铁心歌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对面山湾里现出一队矬子寇,七八十人,手持弓箭,面色惊恐,正是矬子寇火箭军。所有的弓箭对准了铁心歌,却迟迟疑疑,不敢射出。 铁心歌并不知道八卦阵中的流言,他看着矬子寇,他其实还有点担心,如果七八十支火箭一齐发射,不知自己能不能避开。 当他的脸上现出奇怪的神情时,不知是哪个胆怯的矬子寇,手忙脚乱射出一箭。其他矬子寇正在发愣,猛然醒悟,七八十支火箭就此射出。 火箭带着火苗,在空中划出很好看的线条,就像朱红大笔勾画一般。铁心歌有点发呆,他似乎看到无数的点分割出无数的小格子,箭矢飞行在那些小格子里,清晰而缓慢。 “所有字都由点组成,借助阵法,是不是可以断线为点,u看书 .uukanshu那么在八卦阵中,火箭似乎也可以暂时阻隔于小格子中。” 这个想法实在太奇异,铁心歌少年好奇,老毫笔于空中点动,就像在空中写字,只是所有的笔画都是一个~点。 青峰点点,点点青峰。这是他之前悟出的书法和阵法的关联点。 于是,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所有飞行在空中的火箭忽地减速,然后缓慢,最后停滞。如果天空是一张纸,那些火箭就是在纸上划过的笔画,像一张古怪诡谲的画。 铁心歌老毫笔一点一顿一收,满空的火箭就此失去了踪迹,好像被空中吞没去了,只留下矬子寇的呆若木鸡。 “还真可以。”铁心歌展颜欢笑,猪肚眼像蜜糖一样粘稠。 “大修行者?他是大修行者!”矬子寇等了好久才发出惊骇的尖叫,哪怕是他们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的无相佛,似乎也难以做到。 一个大修行者却装扮成少年,跟普通的士兵斗战,这不是老虎扮猪戏弄人吗? 这一刻,矬子寇的信心全然崩塌,也不知是哪个先发出一声凄惨的呼哨,七八十名矬子寇就此像散沙一般分崩离析。 这情景正好被一队刚巧走过来的山奇军看见,和矬子寇一样,山奇军也是莫名其妙,只是多了高涨的兴奋。 一个人,一支老毫笔,打散一队矬子寇。流言越发在八卦阵中越传越神奇,越传越邪乎。 当矬子寇逃窜时,山奇军开始追逐,于是,猎物在逃,猎手在追,山奇军像围猎一般,绞杀四散奔逃的矬子寇,眼看着七八十名矬子寇就此没命。 第198章 麦子秋的选择 小四爷,也就是刘本初刘叔被空间隔离的一霎脱口而出:“老师!”可惜铁心歌没有听到。 小四爷原本在唐瞭的民兵中,经过幕水混战后,和很多人看到的一样,小四爷也看到了老师铁心歌走进了八卦阵。 “老师…”小四爷就这么在所有人都忽视的情况下进入阵法中。 八卦阵太玄妙,小四爷根本就找不到老师的踪迹,他就和山奇军一起打矬子寇火箭军。 “刘叔,你的伤…”阿奇摸去脸上的血水,看着小四爷的伤口,满脸都是悲伤。 小四爷的左脚脚后跟脚筋连同跟腱一起被斫断,这个位置的伤得不到及时接上,必将残疾。 “打架嘛,总是难免,没死挺好。”小四爷居然还能笑。 从小到大,傻子这个特征就一直伴随着他,这样也好,至少省去了很多烦恼。所以小四爷快乐的时候多。 自从有了老师,小四爷觉得一切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心智竟然在一点一点清醒。 而当他吃下老师那三张秋闱卷子后,他的识海就多出了许许多多活跃的字,精灵一般,一次次冲击着他的灵台。 直到那天,一股浩然正气漫身袭来,他的灵台就此被冲开。这一次无极初开,道炁凝聚,就此步入凝炁境。 是奇遇也是偶遇吧,没有老师,他就是个傻子;是老师唤醒了他的灵智,是老师赋予他活着的尊严和意义,所以他很满足,这个时刻,小四爷比任何时候都要乐观。 “刘叔,你刚才喊那个少年‘老师’?”柳江不解。 铁心歌大杀四方时,他们虽在另一个空间,也能感受到那少年散发出的惊人杀气。 “他就是我的老师…”小四爷快乐地笑,并且发出爽朗的笑声,笑声牵动他的伤口,剧烈的痛感也没阻止他继续的笑。 麦子秋越来越感觉那股危险的临近。 那危险每每逼近一点,麦子秋对八卦阵的操控就减弱一分,他只能不断地变幻阵法,隔离空间,将靠近的危险引导远去。 现在,麦子秋的道炁流失太多,道炁越是不足,流失的速度就越快。没有足够的道炁,麦子秋变幻阵法的频率就开始缓慢。 他是大念师,念师以念为本,但道炁是基础。不是说他必须修行到多么深厚强劲的道炁,而是一旦道炁流失干净,念力就失去了可以依托的基本。 正因为如此,念师才更难修行。 道炁而言,麦子秋已经突破了破玄境中阶,他的念力也随之增长,因此在这八卦阵中,混元境以下基本没有对手,即便是混元境,也足以借阵法周旋抗衡。 但现在是,经过南城外八卦嘴的血拼,再到东城外幕水狙击,麦子秋太累了,便是一个铁人,也会有力衰气落的时候。 要来的终究要来到。麦子秋的眼眸缓缓地显印出一个影子,像从云雾中钻出来,还没有完全凝实;又如宣纸上滴落的一点墨汁,正慢慢地洇开。 “可惜了,终究是差了一点。”麦子秋轻叹。 八卦阵中大部分矬子寇火箭军被歼,如果再多延长点时间,矬子寇就会被全部剿灭。 无相佛终于走到麦子秋的身前,因为对抗阵法,无相佛消耗也不少,影子轮廓在,身子正在凝实。所以他不急着动手。 这的确是个可怕的敌人,甚至是麦子秋平生所遇到的最危险的敌人。 麦子秋有种感觉,如果这人没有受伤,如果这人还在巅峰状态,可轻易破掉八卦阵,毕竟修为不同,混元境高人,隔了一个境界。 “我以为至少还能困你半个时辰。”麦子秋清癯的脸颊泛着清冷的秋光。 “阵法确实精妙,只是你实力不够。”无相佛语气很轻蔑,态度却很严肃。 他被阵法困住,能找到阵源中枢处耗费了他太多的佛力,只是和麦子秋不同,无相佛只需要时间来恢复,而对手却还在不停地消耗道炁和念力。 “我会杀死你的。”无相佛恶毒地撂下狠话。 “你还需要多久?”麦子秋凝视着无相佛缓缓凝结的影像。 “一炷香吧。” “短了些,不过也差不多了。”麦子秋轻轻点头,双手变换指诀,口中轻念法咒,八卦阵再次变幻。 “哼,即便都死了,那只会增加我对你的憎恶!”无相佛居然狞笑,扯着一张面皮都在抖动。 佛无怒才是慈善面孔,佛动怒甚于恶鬼。所以所谓世间佛,不过是装神弄鬼欺骗愚民罢了。 麦子秋有两种选择:一是趁着无相佛还没恢复立足未稳,以八卦阵阵力凝成阵刀,做雷霆一击,成败虽未可知,但殊死搏斗总比坐以待毙好。二是弃阵而走,反正无相佛还没恢复过来,根本追不上。 但这两个方案都是以放弃八卦阵为前提,那么残留的矬子寇火箭军就会死里逃生,更严重的是山奇军就会全部暴露在无相佛眼皮子底下。 “不行!”麦子秋坚定的摇头。 “你好像一点不挣扎?”无相佛有些诧异,通常这种情况下,对手基本上选择逃跑,麦子秋的态度是他见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一个。 “已成定局,何必自扰。”麦子秋淡淡的说道,他的选择简单而肯定。 “那么,你就死吧。”无相佛忽然动手,出手的一瞬间,他的身影骤然一合,就此凝实。 一根手指,佛光缠绕,金刚指力,瞬间膨大,向着麦子秋狠狠一戳。 一股庞大的压力骤然而至,麦子秋一边维护大阵,只伸出左手,手指紧握成拳,拳头化掌,推送出去。 佛指如柱,掌形化盾。麦子秋选择防守,而不是出阵刀。 轰。 盾皲裂破碎,麦子秋胸口着实被佛指戳中,闷哼一声,倒飞数丈,身姿却依然保持不变,手指捏诀,八卦阵最后一次变化。 “你至少还有一击之力,为什么?”无相佛不解。 他刚才施展金刚指,若是麦子秋全力以赴,当不至于受此重伤。但麦子秋要抵抗,就必须将全部力量从大阵中抽出,那么,八卦阵也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麦子秋并未如此,宁可受伤也要维持阵法,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难道大京帝国的人都是如此吗?真是个愚蠢的人。 不惧死,不畏死,生死置之度外,此为大丈夫。大丈夫又岂是东魆岛矬子寇可以理解的。 麦子秋胸口多了个洞,洞口咕咕往外喷血。麦子秋吞进一颗丹药,强忍疼痛,呼吸两下,翻腾的气海血脉悄悄平静。 “都快死了,又何必?你知道,我并不关注他们的生死。”无相佛无面无相,看不出表情,但语气冰冷到极点,语气有时就是表情,甚至胜过表情。 “我和你正相反,”麦子秋缓了一口气,“他们不能死!” 他们不能死。“他们”指的是他的士兵他的朋友,这就是麦子秋的选择。 “那这样,你会死得很惨。”无相佛很是气恼,开始有些咆哮。 “你的废话真多,你要是能马上杀死我,也不用在这唧唧歪歪。我说你的伤势还没恢复吗?”麦子秋平静地笑,那是一种嘲笑。 被麦子秋说中,无相佛保持沉默,只是用一张面皮对视麦子秋。麦子秋伤势却是更加严重,胸口的血不停地流淌。 “你不停流血,血会流干,你也会死的。”无相佛忽然说道。 “也许吧,无所谓,至少我在血流干之前可以铲除所有的矬子寇,这就够了。” 麦子秋对胸口血洞根本不理会,他虽然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可大阵在他维持下,阵法依然保持相当的攻击力,以便于山奇军攻杀矬子寇。 两人都有说不出的苦衷,话锋对战,更多的是打心理战。无相佛说只要一炷香功夫恢复,但刚才强行发动金刚指,原本聚集的佛力又涣散了一些,他需要重新凝结。 八卦阵中的战斗已然白热化,只要大阵不破,山奇军就占有优势,得不到矬子寇支援,无相佛恢复不到原本的佛力。现在双方骑虎难下,就看谁更快恢复攻击力量。 一个修为境界更高,一个借助大阵抗衡,目前来看,无相佛虽有优势,也只是势均力敌。 关键点在于时间。时间足够,待彻底歼灭矬子寇,麦子秋就可化阵为刀,给予最大一击。但如果无相佛缩短时间提前恢复,这场战斗的胜负也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uu看书ww.uukanshu.co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麦子秋此刻心力憔悴,他清癯的脸颊浮出一层苦涩。毕竟这是山江郡新晋的小府主借来的山形山势,若是在八卦嘴,尚可一战。 小府主长相如何,麦子秋根本不知道,之所以信任,确实有信任的理由。 当西大营滕冲率领铁军暗渡八卦嘴,合击剿灭矬子寇南路侵犯之敌,麦子秋就对小府主产生好感。 滕冲临走前和盘托出计谋,麦子秋率南大营山奇军增援幕水战场,小府主为麦子秋借山形山势,麦子秋居然没有任何怀疑就依计而行。这就是信任。当然,信任决定了麦子秋的选择。 小府主之小,确实是年龄的称呼。麦子秋不认为这是对新府主的不敬,反倒觉得挺自然。 “死有何惧!”麦子秋冷冷地看着无相佛,眼神冷峻而淡漠,仿佛是在看一个小丑。 无相佛的金刚指重新戳出,这次比上次更为凌厉,巨大的威压自指尖发散,周围三丈,飞沙走石,阴风怒号。 “去死吧。”无相佛无尽的嫌弃憎恶都包含在三字中。 确实挡不了,麦子秋的左手手掌被金刚指戳穿,然后戳破,最后戳碎,金刚指力势如破竹,直奔麦子秋额头。 麦子秋眼珠子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一点一点逼近的指尖,他的眼珠感受到强烈的威压,那压力简直要将他的眼珠戳破,波,他的右眼珠破裂了,血水如血箭射出,但他的右手捏着阵诀不动,他像个雕塑! 选择无对错,沙场男儿,就当笑对生死。 第199章 山江大街的闲话 无相佛的面皮已经现出诡异的残忍,忽然,无相佛怒斥一声,面皮像褶皱的树皮,狰狞愤怒。 一柄剑,剑锋直刺金刚指尖,剑芒虽在无相佛看来很弱,但剑意决绝,勇往直前。方太舟的速度最快,出剑也最猛。 一颗菩提子,朴实无华却力道强劲,绵柔中蕴含刚烈,似无波的古井沸腾的热浪。传无花后发先至,要救人就先攻敌。 一张符,风符,一股劲风侧向吹到,来不及阻挡金刚指,就用风将指力带偏。王继之灵机一动,采取此刻最合适的救人方法。 道宗宗门三大弟子恰好赶到,攻敌救人一气呵成。 八卦阵中,传无花、方太舟、王继之三人杀敌无数,他们也听到许多关于少年人的传言,毫无疑问,那越传越神的少年应该就是小兄弟铁心歌。一路杀来,却始终没有遇到铁心歌,直到他们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危险波动,以为是铁心歌遇到威胁,这才适时赶到。 也就碰撞一霎,菩提子被无相佛伸手捏住,一声脆响,菩提子被捏爆,传无花闷哼一声,胸口如受重击,喷出一口鲜血。菩提子是他本命法宝,法宝破碎,牵连本体。 方太舟的剑刺上金刚指尖,也是爆响不绝,剑锋断了三寸。方太舟强硬不退,断剑再向前冲,竟然刺进金刚指尖。 凌风扫去,一股劲爆风力推动,金刚指尖就那么偏离了几分。方太舟的剑寸寸断裂,他被指力所伤,撞出十丈外。 也多亏风符,金刚指尖从麦子秋腋下穿过,那一道虚影指力过去,合三人之力,总算化解了无相佛必杀一指。只是三人尚未到破玄境,与无相佛差距太大,拼着重伤也只能化解这一指。 “又是你,三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简直是螳臂当车,本佛面前,还不够资格。”无相佛震怒,面皮喷张,五官几欲要破皮而出。 他的手指尖被方太舟的剑扎破一个血洞,他的左手手指被传无花的菩提子炸成了灰色,他的手指被风符吹出一道裂痕,他确实很生气,他看传无花目光更凶残。 “他们不够资格,如果再加上老将呢?”一个沉郁顿挫的声音突然传出。 山江郡郡府中,元丰皇帝的脸色依旧平静,旁人看不出喜怒哀乐,但喜怒哀乐皇帝自知。 原本唾手可得的山江郡突然因祭起的山江印而稳如磐石,至少功败垂成不宜再强行进攻。而山江郡中那些流言甚嚣尘上,着实有些离谱。 “那些流言,怎么看?”照例是不咸不淡地发问。 皇上提问,不得不答。南流抱琴,抿口不语,仿佛她就是那台古琴,所以最后还是北刈来答。这样的场景乃是定式。 “流言不可信,但是,并非都是扑风捉影空穴来风。”北刈担负护卫之责,什么问题都先从安全角度考虑。 “流言就是流言。”元丰皇帝其实早就有了答案,他只不过习惯性地习惯提问,习惯看南流的沉默,习惯看北刈的态度,他认为,这也是一种享受。 “尉迟家守卫帝国百年,从未出岔,从未身怀二心,区区流言,就想动摇朕对尉迟大将军的信任?”元丰皇帝轻松地笑,他的笑足以灭杀那些无稽之谈。 “陛下宠信尉迟大将军,实是对尉迟家恩宠有加。”北刈跟着元丰皇帝转了风向。 北刈并非优伶宠臣,北刈是铁血护卫。但跟随元丰皇帝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这位皇帝的喜好方式。 “朕要去西城楼走走。”元丰皇帝轻点折扇,似是想好了轻重。 “不可!”北刈吃惊,他没想到元丰皇帝会产生这个念头。城外战事未休,城内流言四起,民心不稳,此时去西城楼,危机四伏,断然不可。 “有何不可?”元丰皇帝眼光从北刈脸上看到南流脸上,忽然大笑,“朕的江山,居然不能出去走走?” “陛下,流感…”北刈还想劝说,元丰皇帝已经步出大门,南流抱着琴从他身旁飘过,像一曲清平调。 西门外有战事,西门楼严禁百姓登楼。元丰皇帝不是真的想登上西城楼,他只是要在这座城市随便走走,因为这是他的江山。 山江大街横亘东西,将山江郡分为南北两面。郡府出来,经过十字路口处的忘情楼,元丰皇帝稍稍驻足。那一战还仿佛在昨日,空气中还残留着残暴的血腥味。 忘情楼从一层到四层,生意依旧,只是明显平淡了许多,即便是一层楼的茶楼,茶客也是寥寥无几。 深秋的天空颜色并不好看,愁云像混杂的黑色灰色青色颜料,呈现出一种沉闷的压抑。不过元丰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他没有过多停留,径直朝西走去。 此时,忘情楼内至少有四双眼睛在无声地猜测。 “让他们去猜吧。”元丰皇帝想笑,他就真的在心里笑了。茶博士、油大厨、公楚大家、金掌柜,守着那座楼守了十几年,也该到头了。 大街上行人稀少,青壮年都去东城外打仗了,剩下的不过是老弱妇孺,但看上去他们的气色和精神都很不错,显然现在还能在街上走的人并没有传染到流感。流感已经让整个城市陷入沉寂之中。 沿着山江大街,一路都很畅通,接近西城门时,大街上设置路障,有西大营铁军正在盘查过往行人。只有一样,城门紧闭,进出不得。 元丰皇帝的身份并没有公布,谣言中的皇帝驾崩在山江郡百姓看来多半不实,所以也没几个人当真。如果元丰皇帝就此公开身份也不是不可,但有一样,尉迟大军不去扫荡矬子寇,却一心想着霸占山江郡,皇帝怕是不好再找说辞了。 装糊涂应该是元丰皇帝最拿手的戏码,所以他轻摇折扇,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又超然脱俗的神情。 帝王当有大风度。不就是二十万王师被一方山江印挡住了吗?倒是要看看那方大印如何神奇。 “什么人?接将军令,所有人等一概不许出城,请退回。”路卡上检查的铁军士兵倒是很有礼貌。 “那人不是画眉僧乱我山江郡时守在忘情楼的那名剑客吗?”有行人认出了北刈。 “是他,一直有个疑问,他当时在守护谁?是那个人吗?看起来丰神俊朗,风度翩翩哟。” “确实很帅,要我说,真比我们那小府主帅,养眼。要是小府主也那么帅,我要是有个闺女,一定就嫁给他。” “你个罗锅,也不照个镜子看看,你要是生个闺女罗锅,就是白送,小府主也不会要。哈哈。”几个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慢慢聚集的人就多了些。 山江郡百姓别的爱好没有,管闲事,看热闹的性子一点都没改。和乡下农民比起来,城里人呀,就是闲得慌。 这些话落在元丰皇帝耳里,不知是受用还是满意,总之,元丰皇帝的心情很好。 前面的路过不去,元丰皇帝本也没有想继续前进。但接着那些闲言碎语就不大好听了。 “光帅有什么用?你们也不想想,是谁揭发了画眉僧的真面目,是谁灭了那条恶心的大蟒,是谁杀了那头吃人心的猛鬼。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说的就是你。” “我也这么想,当时那么危急,那个人却光知道躲为忘情楼里。要说谁是山江郡的救星,那还得是小府主。” “小府主并不像你们说的那么丑吧,猪肚眼?吓,那叫性感,我都恨不得换成一双猪肚眼。” “听说艺楼的锦云儿单独为小府主唱了一首曲子,单独哟,会不会…”这话就有些猥琐了。 “小府主可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怎会迷恋艺楼女子?你可不能瞎猜。” 山江郡百姓一旦摆起龙门阵,uu看书 knshu 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就是十天十夜也聊不完。 元丰皇帝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偏偏那份生气又无法发作。他只是冷冷地咳了一声。 他不退,那就只能进。北刈踏出一步,沉声道:“放肆。” 只两个字,破玄境的气势散发出去,一股威压逼出,铁军士兵无法承受,但将军令在,无人后退半步,一时之间,脸色大变,铁甲作响。 “传藤冲将军令,放!”城楼上传出传令兵的军令。 铁军士兵如释重负,放出路去。元丰皇帝目不斜视,傲然向前。 “好恐怖的气势,快点回家吧,别又触了霉头。” “妈的,在这里刷威风算什么,有本事去东城外和矬子寇真刀真枪干一场。” “也不知道那仗打成什么样了,都多少天过去了,也没有个消息传来。我这右眼皮子呀,老是跳,跳得心慌。” “该死的矬子寇,不得好死。” 百姓们在骂骂咧咧中散去,像被秋风吹翻的落叶,落魄而萧索。 元丰皇帝昂头前进,一路过去,铁军纷纷避让,却无一人跪拜行礼。铁军自然没拿他当皇帝,元丰皇帝就偏偏不说出皇帝身份,皇帝要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向山江郡宣布他的威严。这情景的确诡异。 从山江大街一直上了西城楼,再也无一人阻拦,西大营铁军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就当元丰皇帝那三人不存在。 藤冲却始终不现身。 站在西城楼上,元丰皇帝举目西望,二十万征西大军连绵无尽,像一脉连绵的群峰。 第200章 老将军魂,长拳军威 “你还能打?” 无相佛冷冷地蔑视唐大钺,但身子一凛,整个人保持高度的警惕。 他可以无视麦子秋,可以无视传无花、方太舟、王继之,却不能不重视唐大钺。同为混元境,唐大钺给他的压力要比其他人加起来还多。 “你能,我为什么不能?”唐大钺脸色铁青,如沉山厚嶂。他向麦子秋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他又向传无花三人看过去,沉重的额头微微颔首。 “我想知道你恢复了几成?”无相佛问道。 “差不多三成。你呢?”唐大钺道。 “那你还不够,哦,不是不够,是差太多。我至少恢复了八成。”无相佛的面皮表现出很轻松的样子。这个级别境界,没必要说假话。 “确实不够,那又如何?”唐大钺的气场很大,一个人往那一立,四周气息都为之一窒。 “那就成全你。”无相佛不想再废话,这场战斗拖得太久,需要尽快结束。 幕水战场他和唐大钺斗战一场,他胜唐大钺败,胜是险胜,败是惜败,两人差距没那么大。现在唐大钺恢复了三成,他恢复了八成,看起来应该是巨大的差距,他可以直接碾压,但事实并非如此。 唐大钺的恢复走的是正途,也就是大陆传承无数年的道法修行,强调的是根基,是循序渐进;无相佛修炼的是东魆岛的法术,虽与大陆道法修行同根同源,但掺杂太多邪门歪道,追求的是速成。因此,唐大钺的恢复是实打实的三成,无相佛的八成却是要打折扣的。 两大修行者高手再次斗战,比第一次弱了许多,但在麦子秋等人眼中,威力也是大的惊人。 无相佛这次打出的金刚指是左右两指,两道指力混合着无相佛的佛力,感觉就是在移山倒海。八卦阵中天地气息忽然混乱,点点青峰,摇曳晃动。 “不好,大阵不稳。”麦子秋喷出一口鲜血,咬破舌尖,强硬稳定大阵。 确实强。无传花脸色沉静,常挂的微笑不见了;方太舟神色严肃,却依然昂立骄傲的头;王继之表情紧张,全神贯注盯着指尖。三人俱想:若是我来接这两指,不啻于是以卵击石。 金刚指乃佛门绝技,传入东魆岛加持邪法修炼,比之以前,威力更甚。 唐大钺脸色如铁,直勾勾地凝视那两道金刚指,仿佛黏住一般。 然后,唐大钺打出一拳,平常不过的一拳,军中长拳。 这种长拳,一般是军中士兵操练的最常见拳脚,平常到了极点。此刻唐大钺打出来,就像普通士兵日常操练一样。 “这……”就连淡定的传无花都流露出迷惑的眼神。 “果然没有恢复,只是三成吗?那你就去死吧。”无相佛洞察秋毫,看出唐大钺已时强弩之末,他不再保留,将剩余的佛力全部打了出去。 仿佛一股毁天灭地的庞大邪恶力量要将此地此中人全部毁灭,无相佛的面皮露出得意的神情。 之前一战,他的僧棍破了唐大钺的战斧,现在他的金刚指也必定要送唐大钺去见佛祖,不,还有那个可恶的传无花小东西,若不是他毁了宝界寺传送阵,无相佛也不会亲自跑到山江郡。 他恨死了传无花。 偏偏传无花脸容一展,居然冲他淡淡一笑。大京帝国的人,怎么都这样? 长拳还是长拳,但拳打出时,开始平淡无奇,好像拳头已经打老再无余力时,霍地气息一绽,就好像豆荚炸裂,拳头之上再凝拳头,勇往直前,砸在无相佛的金刚指上。 轰隆隆。震响不绝于耳,唐大钺的长拳就像凝聚了千军万马的力量,又如三万重甲军威,磅礴浩大,俨然一座大山,长驱直入,只一瞬,轰碎了无相佛左金刚指。 “这是唐老将军的军魂!老将军……”麦子秋瞪大了眼睛,眼珠都几乎要破眶而出。 唐大钺无疑是混元境高手,进入混元境便能修炼出本命法宝。 唐大钺的本命法宝正是东大营重甲军的军威,三万大军,日夜操练,无数的力量汇聚于长拳,唐大钺竟然藏奇崛于平常,将长拳炼成自己的本命法宝。 唐大钺开始打出长拳时,麦子秋就有些迷惘,以唐大钺混元境境界而言,断不会无缘无故施展最普通的长拳,直到此刻,麦子秋才终于明白过来。 “老将军…”麦子秋满嘴都是血,一说话鲜血更是止不住往外喷。 大凡修行者,非不得已不会使出本命法宝,除非到了山穷水尽,再无挽回的绝境,因为若是本命法宝受损,本人将招致同样的反噬。 唐大钺这是在拼命呀。三万重甲,地动山摇,基本上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真的再无挽回的可能吗?”麦子秋清癯的脸颊因痛苦而扭曲。 轰隆隆。 山崩地裂,天地失色,宛如天公发怒,雷霆万钧,一股破碎的毁灭力以长拳撞击金刚指为中心,呈圆弧形一波一波向外迸散。 麦子秋再也撑不住,胸膛遭受重击,如败絮飞蓬,八卦阵就此破碎。 王继之被冲击一霎,打出一道逃生符,将自己和传无花、方太舟二人一同覆盖符中,只是力量太大,逃生符只维持不到十丈就被摧毁,三人从半空中跌落,传无花的后脑摔个破洞,屁股也被摔开花,他的身上叠加着方太舟和王继之。当逃生符被炸毁坠地时,传无花做了大师兄应该做的事。 余响不绝,硝烟弥漫。幕水之畔,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情愫复杂。 唐大钺站立如山,如山的唐大钺在秋风中苍凉而旷远。唐瞭远远地凝望父亲,泪水无声地流淌。 无数目光注视着,无数的心悬挂,就在无数人面前,唐大钺的头盔破裂,铠甲爆开,然后,他像山一般,轰然倒下。 “父亲……” 没有撕心裂肺的嘶叫,没有痛不欲生的悲哭,唐瞭双膝跪地,满脸被泪水覆盖。他的身后,东大营剩下七八千重甲军单膝跪拜,压抑怒火的胸膛大幅度地一起一伏。 “大将军……” 唐大钺倒下去。但他似乎还在站立着,如山岳,如孤峰。 秋风如水,可幕水之上早不是水,而是血,血水。天空阴沉,这时忽然飘下绒花一般的雪花,漫天飞舞,晶莹飘渺。 幕水之战,注定要成为一段无法忘却的历史。老天都似乎不忍,也参与这场祭奠。幕水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 “咳咳…死了…呵呵……我佛慈悲……”怪异的咕噜从乱石堆里发出,像窸窣的老鼠在阴暗的地沟里翻动。 乱石一块一块翻开,最先钻出来的是两个断腕,断腕像是被石碾轧过,又像被火药炸过,黑乎乎的丑陋不堪。然后是一个头颅,头颅破了许多洞,一二三四五六七,无规则排列,黑血浸泡了头颅。从头顶往下,面皮已经破损,裂痕狰狞可怖,勉强包裹住脸。 无相佛还没死。没死的无相佛虽然很惨,但当他从乱石堆中爬出来,所有人还是能够感觉一股残暴的杀气。 “你们…都得死…死,是最好的归宿……”无相佛冷漠的面皮从地上的麦子秋看向气息奄奄的传无花、方太舟、王继之,再看向远处的幕水。 麦子秋一言不发,他知道败了,失败者是没有骄傲的资本。可传无花却还有骄傲的笑,一抹淡淡的笑挂在脸上,uu看书 .uuknshu.cm真像一朵菩提花。 “他们不会死。”静寂中,铁心歌一步一步走过来,迎着雪花,像雪中的白虎。 “哦,有趣,为什么?”无相佛似乎很生气,偏偏要装出轻蔑的样子。 “因为,”铁心歌脸色有些悲伤,有些慷慨,“死的人太多了,我不允许他们死!” “你,就凭你?”无相佛上下左右打量铁心歌,忽然哈哈狂笑,“你有那个资格吗…资格吗…资格吗……” 他的狂笑似乎收不住,似乎像从天空漏下的邪恶的光芒,那狂笑声越笑越大,越笑越响,但后来,笑声演变为响雷,震天彻地,翻江倒海,连漫天飞舞的雪花都被震飞震碎。 那狂笑躁动而叫嚣,犹如电闪雷鸣,狂躁发癫。麦子秋的双耳震破,流出血水;传无花双目紧闭,眼缝中滴出血水;方太舟逆风而行,但半步都跨不出;王继之才打出一道符,符未展开已自销毁。 那狂笑有一种诡异的诱惑,使人心神分散,产生无形的顶礼膜拜。唐瞭跪下的双膝怎么也无法站立,他身后的重甲军好像被一把无情的大手按压,要跪下俯首磕头。 铁心歌很想用手捂住耳朵,可他没那样做,他的手腾不开,左手握着砍柴斧、大铁锤和杀猪刀,右手抓住老毫笔,老毫笔在手中,可就是出不了笔画。 他被无相佛的雷霆般的吼声克制,每前进一步,就要喷出一口鲜血,他喷了百多口鲜血,几乎要将全身的血液喷完。 没有人能阻止无相佛的吼声,因为那是东魆岛最为隐秘的邪功之一~跪佛吼。 第201章 骂佛 所谓跪佛吼,切莫望文生义,非得想象成跪着吼。 “一吼跪佛,二吼拜佛,三吼成佛”,听起来虔诚,但三吼之后,被吼之人,七魂六魄,皆皈依于佛,佛之仁慈下,尽显佛之残暴。 修炼跪佛吼不易,一旦修成,杀伤力惊人。此功可大面积屠杀,三吼之后,荼毒生灵,哀鸿遍野。 无相佛吼出第一吼,风云翻卷,气流乱窜,幕水断流。 东大营重甲军本来单膝跪地祭奠老将军,一吼之后再也站不起来,另一条膝盖多数跪下,少数还在死扛。刚刚浴血奋战的山江民兵,更是不可抵挡,噗通噗通跪倒一片。 铁心歌走了一百多步,跪了一百多次,但每次要下跪,他就倔犟地拒绝,而每次强硬的回击,就是一次骨折膝断。 关于接骨,铁心歌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所谓百病成良医,实践是最好的老师。 现在他很熟练地为自己接骨,不仅能接骨,还能修复,每断一次,他左手的砍柴斧就砍出一次,大铁锤就捶出一下,杀猪刀就捅出一刀。 这绝对是一次奇妙的修行,与道法修行完全不同,并不靠天地元气修出所谓的道炁,而是观察遵循自然规则,并将自身融入自然规则中。 四分斧也好,轰天锤也好,封魔斩也好,皆是顺应自然之道,暗合天地法则,只是铁心歌并不知晓罢了。 这些都是都是在张婶一句不经意的话引发的感悟,铁心歌无极不开,道炁不聚,似乎无法进行道法修行,但无意中却打开了另一扇大门,虽然他只是懵懵懂懂地闯进去,且还只是站在大门口。 现在他已经站在距离无相佛十步处,十步距离足够他跃起挥刀杀人,可是最后的十步对于他来说,就像面对高不可攀的山峰。 “呃呃、呃呃呃…” 无相佛已经吼完了第一吼,令他诧异不已的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家伙竟然快走到自己身前了。 “呃呃呃…” 无相佛面皮下五官扭曲狰狞,他不容许有人这么狂妄自大地出现在他面前,按照正常情景,当他施展跪佛吼时,应该是所有人都开始下跪,所以他很生气很愤怒,因为铁心歌这是对佛的公然藐视。 “真是个没有佛的信仰的帝国,山江郡的人都是无知无妄的愚民,确实是要我佛渡劫。”无相佛忽然生出怜悯之心,并且掺杂着嘲讽的讥笑。 于是他发出了第二吼,第二吼是拜佛吼,理论上,拜佛吼叫,众生叩拜。 冥冥苍天,莽莽大地,就此弥漫起一天地的靡靡梵音,烘托出无相佛巨大的佛像,仿佛密不透风的小竹签刺进心海,每个人不觉心头一阵,继而一片茫然。 有人开始磕头,有人开始祈祷,有人开始喃喃自语,有人开始虔心诵经,甚至连唐瞭身后的重甲军也开始行为散乱。 唐瞭双膝落地,他站不起身,他的头脑渐渐混乱,好像有一道佛光要强硬地霸占他的识海。 “滚~出去!”唐瞭发狠地怒吼,力透双臂,手中长枪脱手,呼啸投向无相佛。 长枪飞到半途,力不能逮,就此坠落。 可惜!唐瞭叹息,头脑昏迷时,猛咬舌头,一股疼痛感让他暂时摆脱迷惑,清醒许多。 他不能迷失自己,就算死,他也要看着自己是怎样死去。一个人,能看到自己的死,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弱者看生,强者视死。 十步,铁心歌再也跨不出半步,前面是一道厚厚障碍,铜墙铁壁。巨大的压力已经让他五脏六腑都要位移,只要他敢再向前半步,他的胸脯就会塌陷。 他的砍柴斧再也砍不下,大铁锤再也挥不出,杀猪刀再也刺不了。右手捏的老毫笔无法移动,也就无法写出一个笔画。 “这就到极点了吗?”铁心歌的耳朵里往外喷血,他几乎听不到那令人作呕的梵音,却又不得不被动接受佛音的灌入。 “什么狗屁佛经,翻来覆去乱七八糟,全都是狗屁不通。” 铁心歌破口大骂,但他说不出话,那骂人的话就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可是,他心里在骂,感觉却好受了一些,无相佛的拜佛吼对他的束缚就减轻了一些。 铁心歌一怔,他不能确定,就试着再骂:“老和尚老秃驴,残害百姓,荼毒生灵,必遭天谴!” 噗。铁心歌喷出血水。这句诅咒不管用。 心中一动,再骂:“佛门经文,欺世盗名;男盗女娼,最为阴险。装神弄鬼,蛊惑苍生;不稼不樯,是为废人!” 他骂两句,压力就陡然减轻一分;再骂两句,不止是口型,竟然可以发出口音,虽含糊却有声。 离他最近的王继之有些发呆发愣,方太舟却在暗暗鼓励:“铁兄弟,骂得真痛快。” 铁心歌骂第三句时,说话完全自如,身心也大为舒畅,拜佛吼施加他身上的压力去了五六成。 当第四句骂出时,丹田中的小蜗牛转动身子,就像平地打了个旋转,而且像陀螺被鞭子抽动,越发地开心旋转。 “这…”铁心歌神色古怪,小蜗牛喜欢骂和尚? “骂得好!”方太舟一开口把自己吓得一跳,他和王继之离铁心歌最近,躺在地上虽不能动,此刻竟然和铁心歌一样,可以摆脱拜佛吼束缚,开口说话。 “骂得好!”见方太舟疑惑看向自己,王继之跟着说一句,居然也能说出声。 他二人离铁心歌最近,现在能够开口说话,说明铁心歌骂无相佛真起作用。 无相佛神色大变,自来只有敬佛拜佛的,何曾有过骂佛?对佛大不敬者,必入地狱! 无相佛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铁心歌一口吞噬,他哪里知道,铁心歌并不是第一个骂佛之人,早前山江郡忘情楼广场上就发生过一次骂佛,那个人叫韩祭酒。 “原来要骂呀…韩祭酒,喜欢骂佛?”铁心歌不笨,这点小事一经实践立刻就猜到。 韩祭酒与画眉僧论辩时,铁心歌还在无二寺磨盘小千世界中,他并不清楚那场论辩的辩才内容。 韩祭酒将浩然正气传给他这个文宗传人时,也来不及详细说明,又或者浩然正气本无法门,需要传承者自行领悟。 但问题在于如何激发浩然正气的关键点,也就是上一代文宗宗主赋予浩然正气的启动点。 现在这个启动点找到了吗?铁心歌还是不能确定,所以他还要加大骂佛的力度。 “何为佛?佛字为不人。你说你不做人偏做佛,你就是不人。你不是人,还能是什么?说畜生都高抬了你。” 铁心歌骂人如顺口溜,没有人注意,甚至他自己都没有留意,他竟然跨出了半步。 “呃呃呃,呃呃呃…” 无相佛还在吼,拜佛吼还没有吼完,他想反击铁心歌,可他反驳不了,这情景让他很痛苦,他的鼻头几乎要从面皮里冲出。 “骂得好!”这次是传无花在说,他的双眼还是痛,可他的听觉恢复了。 “你个淫僧,满肚子都是男盗女娼,你说修行不近女色,你心里却想着偷看女人,你还偷看女人洗澡。你个妖僧,满肚子都是妖魔诡计,你修行的不是慈悲为怀,而且祸害苍生…” 铁心歌嘴皮发抖,他觉得骂得太离谱,有些夸大其词,可是他越骂,小蜗牛就转动得越快,他好像不能停下去。 传无花沉静,方太舟沉思,王继之愕然,但躺在地上的三个人都是面带戏谑之色。 这个时候,铁心歌已经跨出完整的一步,距离无相佛更近了一步。十步杀一人,现在是九步,距离足够。 “呃呃呃…”无相佛估计肺都气炸了,鼻头将面皮顶得老高。可是现在他骑虎难下,除非能一吼震死铁心歌。 “呃…”无相佛加大了吼叫的力度,他的脸向上扬起,鼻头朝上,脖子僵硬,像一头发狂暴怒的怪兽。 “你刚出身满月抓周抓到木鱼,把你姥爷活活气死。你一岁就偷偷去寺里偷吃香油,uu看书 .uukansh 你说你是老鼠吗?你两岁在往生经上撒尿,将寺庙弄得乌烟瘴气。三岁出家当和尚,你爹被你气得卧床不起,你四岁跑到红袖楼偷看女人洗澡,还偷了一条香巾。你五岁……” 铁心歌骂累了,喘口气,右手老毫笔好像力贯千钧。 这都骂的出?王继之真想问个清楚,方太舟恨不得也亲口骂几句,传无花微笑摇头。 “骂得好!痛快!”麦子秋终于开口了,清癯冷峻的脸居然展开灿灿笑容。 “你五岁寺里老和尚死了,你却跑到醉香楼喝花酒。你六岁在红袖楼鬼混被抓,你让寺里主持顶包。你七岁……” “呃…不要说了,我要你死!”无相佛终于忍无可忍,鼻头破面皮而出,接着是嘴巴、眉头、耳朵,最后是眼睛。 一股疯狂无比似乎要毁灭世界的邪恶暴力汹涌喷射,这只有混元境修行者解境时才有的磅礴力量,足以毁灭幕水方圆二十里。 能将混元境的无相佛逼到解境绝境,也只有铁心歌能做到,难道骂人真可以骂死人? 距离足够,铁心歌忽然神色凛然,右手老毫笔重重点在虚空,空中霍然映出一点,老毫笔顺势收笔,千钧之力沉沉一顿一回钩,正是一个“点”笔画。 点成,一股浩然正气从铁心歌丹田中喷涌而出,直上云霄,于空中写出一个大字~斗。 文宗传人,原来要写的那个字是“斗”。斗天斗地,斗佛斗鬼,这才是铁心歌的本命字。 “灭!” 铁心歌暴起,三道光芒射向无相佛。 第202章 斗字浩然正气 第一道光芒是砍柴斧,一斧之下,木头分裂四分,此为四分斧。 第二道光芒是大铁锤,一锤之攻,便是刀枪剑戟,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 第三道光芒是杀猪刀,一刀之刺,必中要害,没有猪能逃避,像猪一样的人同样无法躲避。 三件兵器加持浩然正气,其力汹涌,其势磅礴,八步距离已经不是距离,铁心歌高高跃起,万人瞩目中,三道光芒射向无相佛。 更重要的是天空那一个“斗”字,字正体方,端端大字,浩浩正气,将天地扶正,将邪恶碾碎,那股大气,氤氲山川,沉雄大地,犹如一道规则。天地本有规,自然亦有道,循其规,遵其道,于规于道中,以正我之气,肃清邪物,匡正乾坤,此为浩然正气。 无相佛的面皮已经破碎,恢复五官的无相佛事实上已经降低境界,从混元境跌落至破玄境,无相佛再也不是所谓的佛。 佛修无相,无相破,佛胎亦破。此生此世,无相佛再难重新修回混元境。 “我居然降境……”无相佛佛心大震。面皮破碎时,就是无相佛跌境时刻。 第三吼成佛吼再也吼不出,已经清醒的麦子秋等四人自不必说,幕水战场上唐瞭站立,双拳紧握,眼眸中绽放熊熊烈焰:“小府主,铁心歌!” 重甲军清醒了,山江郡民兵清醒了,数万人站起来,眼中喷射怒火。 人们的眼眸中映着磅礴巨大的“斗”字,那“斗”字盈满浩然正气,扫清阴云,让秋天清亮;铲除梵音,使天地宁静。 就在人们充满惊喜和震惊的一霎,“斗”字灵动如流云,倏忽化重山化万江,隐隐中传出虎啸龙吟,三道精芒射向无相佛。 以书法写山江,融山意江韵入浩然正气,成本命字“斗”,气冲斗牛,斗战山河。 杀猪刀最先抵达,噗嗤一点,刺进无相佛的胸脯。 大铁锤继而捶到,轰轰再点,无相佛的脸被捶成扁平,五官皆平,霍然再成无相,这名字倒是很应景。 砍柴斧最后砍到,似乎有风掠过竹林,无刃无锋的砍柴斧一横一竖,“斗”字写成,无相佛一分为四,继而化作碎末。 “你敢杀佛…你居然能杀佛…”无相佛惊骇无比地说时,整个人就彻底肢解了。 “没有什么邪物不能杀的,我今天,就要杀佛!” 幕水之上,一片寂静。此刻夕阳西下,秋月初升,山江相映,日月同辉。 “小府主,铁心歌!” 不知是谁先嘶吼呐喊,数万人齐声大喊,吼声震天动地,摇动山江。 多少年后大京帝国也许记不得这场幕水之战,但山江郡的百姓却将它刻在骨髓里。 没有人会忘却唐大钺父子浴血沙场,以性命相搏;没有人会忘却麦子秋兄弟先后决战疆场,舍生取义;没有人会忘却三万重甲军几乎用鲜血筑起幕水这道防线;没有人会忘却十万山江郡民兵抛家舍子,与矬子寇决一死战。 更没有人会忘却那个神奇的少年,新府主也是小府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一举扭转乾坤。 幕水之战,小府主以一己之力,以近乎不可实现的可能,大败矬子寇。 其功可彪炳千秋! “报~幕水大捷…唐瞭率山江郡民兵大破矬子寇于幕水,麦子秋布大阵困死火箭军…大将军唐大钺以身殉国…小府主铁心歌炼化出浩然正气,那是一个斗字,斩灭邪佛…” 元丰皇帝所要的情报第一时间传到郡府,幕水战场仿佛在一幕幕播放。 “‘斗’,呵呵,是朕的大意,朕本以为他会写‘永’字,还有点小瞧他,一点半横一竖,却原来是要写‘斗’字。斗字,很好!” 也不知是赞还是怒,从西城楼回府的元丰皇帝的脸色阴沉,像从冰窖里出来的铁板,透着冰冷的寒气。 小小少年,之前在山江郡的布局就已经显示出缜密的心思和细致的考量,现在又在战场上悟出“斗”字浩然正气,他总在创造着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直至让人瞠目结舌。 “朕的决定是不是有些草率…”元丰皇帝轻轻拍打纸扇,陷入长久的沉思。 应该说东野的消息传递的速度很快,可信度也高,这些都是元丰皇帝将要作出准确判断的必要条件。 南城外八卦嘴大捷,北城万江上牯牛洲大捷,东城外幕水大捷,此三战役,矬子寇全军尽墨,元气大伤,怕在短时期内再难组织有效的进犯。 此战之胜,无论对山江郡的安危,还是基于大京帝国的威严,都是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元丰皇帝当然满意,而且十分满意。 “东魆岛么,哼!”好长思考后,他的鼻孔中喷出两道怒意,“总有一天,朕要你永远沉没在茫茫大海之中。” 但尉迟的西征军也因此失去进城的最好时机,当然不能再行强攻,如果那样,和矬子寇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点元丰皇帝分得很清楚,帝国和山江郡的关系就像父亲和儿子,现在儿子要分家,想自立门户,做父亲的不允许,父亲要保持家的完整,就这么简单。 “为何世人总是不能理解朕的苦心!”元丰皇帝纸扇轻摇,带动一道风影,“朕令尉迟接防山江郡城,无非是想试探山江印的威力,又不是真要荼毒生灵,哼,大景城里居然就有风言风语,无端诽谤,那些个人,迂腐不堪,不,是居心叵测,别有用心。” 他一个人发脾气,没有他的允许,南流抱琴,北刈背剑,两人都不插话。 现在,还有更棘手的事,山江郡爆发了极其危险的流感,城中人固然人人自危,若是尉迟的西征军冒然进城,也被流感传染,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南流也曾暗示过是否先退出城外,以避流感,毕竟皇上是九五之尊,万一…做臣子的哪里敢让皇上涉险。 但元丰皇帝根本不理睬,他是大京帝国的皇帝,更是这山江郡的皇帝,皇帝怎能弃城而逃?危险再大,他也不能独自逃避。 “命令尉迟,后撤三十里,暂且按兵不动。”元丰皇帝显得很是疲惫,脸上固有的沉静和稳重也露出一丝疲态。 元丰皇帝似乎在用这种方式传递出某种微妙的态度~妥协。 东野站在鼓楼上。鼓楼是山江郡除了忘情楼外第二高的建筑,位于山江大街南侧,登鼓楼放眼望去,整个山江郡可尽收眼底。 “传令,尉迟大军,后撤三十里,暂且按兵不动。”东野的眼睛眺望郡府,他自有办法接收元丰皇帝的指令。 身后的暗探一刻不缓,在一块令牌上记上圣谕,用道炁封下禁制,而后推动一道格子,令牌从书案上坠落下去。 鼓楼下一人接牌,看都不看,放进腰带,拔腿向西城走去。他看似在走,实则像跑。旁人看上去,此人和普通人一般无二,但落在行家眼里,必定可以看出,这个人是修行者。 那修行者走了一阵,拐过几条街,来到西城城根下,此处距离西城门尚有两里路,只见他左右四顾,确定无人,才纵身一跃,跳上城碟,避开巡逻的西大营铁军,离城而去。 城外是大片田地,秋收已过,秋霜渐浓,田地里甚是荒凉。 这人脚踩在田埂上,健步如飞。此去莽山军大营,不过三十里路,按照他的速度,不用半个时辰就可抵达。 秋冬的原野一片萧瑟,枯黄的草茎,挂着半绿半黄半红叶儿的树枝,还有远远横着的几间白墙青瓦的老屋,都在寒风中微微荡漾着各色肌肤。应该说,这个时节的大地是色彩斑斓的。 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张厚棉絮要盖住大地。野风从西北卷过来,这会也许跑累了,就踱着步子,有时停留在田埂上残忍地翻动泥土,有时站在树梢上冷漠地涂抹大地的瑟瑟色调。 一边是高大绵延的大幕山,一边是昼夜不息的万江,夹在中间的这片原野像一张色彩斑斓的毛毯,平坦而一览无余。地面上有不太整齐的车轮印,那是西征大军留下的痕迹。 这人走在空地上,哪怕他有敏感的知觉,这片原野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可他总有一种后背被盯梢的感觉。 “谁?”他霍然转身,修行者的道炁放出,轻许而冰冷的风从眼际拂过,他的眼皮轻微地眨动了一下。 “真见了个鬼。”他诅咒着,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令牌。令牌是从他腰间滑落的,这在以前是绝无可能的。令牌中藏着圣谕,哪怕他是修行者,以他的修为也无法打开令牌的封制。u看书 .uuknshu 他又四周看了看,非常警惕,最后十分谨慎地将令牌牢牢攥在手掌中,他认为这样更加牢靠。 东野的谍报系统有独立的运营机制,当山江郡的谍报系统全部被摧毁后,东野的消息传递速度就是最快最可靠的。 “后撤三十里…”尉迟大将军沉吟。“暂且按兵不动”至少有两层意思,第一,暂且不进攻;第二,等待进城时机。还会不会有第三层意思呢?尉迟大将军开始陷入长考。 西征大军放在城外,本身就是对山江郡的一种威慑,不管山江郡是否大败东魆岛矬子寇,山江郡四大营也一定元气大伤。而现在,山江郡四大营大败矬子寇,元气也的确大伤。圣上却要退兵三十里。 尉迟大将军想不出第三层意思,就又端详令牌,令牌看似普通,上面的禁制已被他打开,圣谕读完,字迹已经消失。他又翻倒令牌的背面,两面一样,光洁无字。 “就这些?”尉迟大将军盯着送信人,眼光很锋利。 “回大将军,别无他牌。”送信人低首抱拳,恭恭敬敬。 尉迟大将军挥手,示意送信人可以离去。 “叔父……”尉迟阳看着尉迟大将军。 “圣意不要妄猜。”尉迟大将军打断了尉迟阳的话,他的眼光又一次抬起,看向大帐的顶棚。尉迟大将军已经收到幕水大捷的消息,他也已经知道再要强行进攻山江郡,不管用什么借口,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幕水之战,竟然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尉迟大将军陷入深深的长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