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墙的安妮》 译者序 “安妮系列小说”出自加拿大籍女作家露西.莫德.蒙哥马利笔下,《绿山墙的安妮》是“安妮系列”的第一部作品。该小说在全球发行了几十种语言的版本,销量高达八百多万册。以此小说为剧本的电视剧曾霸占了西方各国荧屏,“红头发安妮”这个少女形象俘获了全球青少年读者的心。 安妮自小父母双亡,有着红色的头发,满是雀斑的小脸。一切故事的源头,来自绿山墙农舍的马修和玛瑞拉兄妹,他们本打算收养一个男孩,为在逐渐老去时,可以成为生活上的帮手。不料等来的却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孩,还险些将她送走。开篇之时,安妮的境遇就跌至谷底,不过,她可是个无论经历怎样的凄惨,都对生活充满了期许,并坚持筑梦的女孩子。自尊自强的安妮,在不懈的努力下,不仅令马修和玛瑞拉深深地爱上了她,也得到了师长们的赞赏,还收获了友情的美好。小说中,对安妮这个人物形象刻画得呼之欲出、非常生动。她善良、单纯、坦诚、倔强,总是在说个不停,对悲喜和美景的感知力超乎常人。最擅长幻想,天马行空的思维能随意编织出浪漫的世外桃源。也因此惹出了不少祸端,这使绿山墙的一切都变得丰富多彩、充满趣味。 作者笔下的自然美景也尤为动人,爱德华王子岛的壮美,绿山墙及其周边景致的秀丽,广阔到海天光景,小至一花一草,都描绘得十分引人入胜。四季更替的不同画面,流光溢彩的日月轮转,读来让人心驰荡漾。直至今天,小主人公生活过的绿山墙俨然一处经久不衰的旅游景区。 小说中最深入人心的是人物纯净的灵魂。再平凡不过的兄妹二人,马修.卡斯伯特、玛瑞拉.卡斯伯特,内心都非常善良,从心底默默地深爱着安妮,并竭尽全力让她接受好的教育。安妮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学院,赢得了奖学金。不幸的是,马修此时离世,玛瑞拉双目近乎失明,安妮果断放弃了深造的机会,留下来任教以照顾玛瑞拉。同学吉尔伯特.布莱恩曾调侃安妮的头发像“红萝卜”,被安妮怨恨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毕业后,原本已商洽好在当地学校任教的吉尔伯特,为了让安妮方便照顾玛瑞拉,将机会让给了安妮,自己去了很远的学校工作。人物们的美丽心灵感人至深,经由作者极富感染力的文笔,更加吸引人。 作者斐然成章、十分诙谐,令读者仿佛置身于安妮的世界,与之同欢笑、共悲伤,陪她一起成长,看着她在当下努力拼搏,在幻想中编织着未来的精彩。 第一章 林德夫人的困惑 沿着艾凡里镇的主街一路向下至一小块洼地,被茂密的赤杨环绕其中的便是瑞秋.林德的家。继续走就是卡斯伯特家古朴的农舍,源自树林深处的小溪流淌回来,像女士们的耳坠一样横穿这片洼地。 溪水的源头迅猛湍急,弯弯曲曲又错综复杂地汇流而下,造就了诸多人迹罕至的暗池和小瀑布。然而,当小溪极尽蜿蜒之势,竟已变得十分从容,温顺静默地从林德家房前流过。 不知是不是因为流淌而过的是瑞秋.林德家的门前,以至于生来活跃的小溪竟也变得乖巧而不敢喧闹。瑞秋.林德经常在窗前正襟危坐,实时监控着外界的风吹草动。无论是小溪还是孩童,她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从她眼前经过的事物。 假如见到什么蹊跷的事情,她定会在那里严防死守,直至弄清事情原委才肯善罢甘休。如此的脾气和秉性,想必小溪也了解得十分透彻吧。 绝大多数艾凡里人都十分热忱于帮助他人,林德夫人当然也是如此。而且除了具备助人为乐的美德,她将自己分内的事完成得也很优秀。比如家务活对她来说就是信手拈来、小菜一碟,简直无可挑剔。不仅如此,她还管理着一个为慈善事业无偿奉献的缝纫妇女会,帮忙主持着主日学校的工作。此外,她还是教会援助协会和外国传教辅助机构中的一位核心人物。 有一件事不能不提,那就是林德夫人竟可以持续几个钟头在厨房的窗子前坐着,注视着对面一直延伸到险峻的暗红山丘上的一条马路,还不忘眼角余光掠过洼地。着重强调的是这期间她正在敏捷地缝制棉被,曾经有一次竟然连续不断地缝制了16床之多。不难看出,声名在外的林德夫人在艾凡里镇的主妇中有着相当高的威望。 艾凡里镇的居民出入都要从山丘上的那条小路穿过,因为小镇坐落于圣.劳伦斯湾内的一个三角形半岛上,三面靠海。这样一来,更没有人能躲过林德夫人那洞察秋毫的双眼。 6月初的某个午后,林德夫人照旧端坐在窗前。温暖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洒满整间屋子,尤为耀眼。林德家再往下的斜坡上有一个果园,里面绽放着淡粉色的花。小蜜蜂们“嗡、嗡”地挥舞着翅膀,勤劳地忙碌于百花丛中。托马斯.林德,一位身形矮小、忠厚朴实的男人(艾凡里居民们尊称他为“瑞秋.林德的丈夫”),正把晚播的萝卜籽种在仓库对面那个小山丘上的田地里。 瑞秋.林德料定与此同时马修.卡斯伯特应该也在靠近绿山墙那一碧万顷的溪边红土地里,做着相同的事情。前一天夜里,她在卡莫迪的威廉.布莱尔的店内,无意间听到了马修告诉彼得.莫里森他第二天下午要去种萝卜。这必定是马修.卡斯伯特回复彼得的提问,因为马修万万不会与强过自己的人主动搭讪。 究竟是因为什么呢?要知道下午三点半前后可正是人们一天中行色最匆忙的当口。但马修.卡斯伯特为何却从容淡定地走下洼地,而没有翻越山丘呢?从他的衣着打扮上判断,扎有白色领结的礼服说明他一定是将要离开艾凡里镇;再看他的交通工具是马车,预示着他的目的地必然十分遥远。马修.卡斯伯特到底要去哪里呢?又是去做什么呢? 若是换成旁人,瑞秋只需略加思考就能轻易得到正解。不过马修出门办事,准不会是什么简单的小事。马修并不是外向的人,相反非常害羞,尤其不喜欢同不熟悉的人会面,也不喜欢去哪个必须开口的场合。因此,在林德夫人的眼中,他今天穿着正式地驱车远行,绝不是什么正常现象。 瑞秋.林德百思不得其解,下午难得的好心情全被打乱了。真是再没有比这更让她费脑筋的事了! “依这种情况,若非我亲自出马向玛瑞拉打听,此事是弄不清楚了!喝完下午茶我就到绿山墙去走一遭。”这个要强的女人笃定地点点头,心中已做好了打算。 “每年的这个时候,马修通常不会进城,他更是从不去拜访他人。假设他是去再买些萝卜种子呢?可是也没必要穿着那么正式,又赶着马车前往啊!如果是去请大夫,那为什么又那么淡定从容,神色悠闲呢?准是从昨天夜里到现在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的心真是一刻也消停不了!” 喝过下午茶,瑞秋.林德便专门为此事出门了。林德夫人的家距离卡斯伯特兄妹居住的绿山墙不算远,从林德家这片洼地出发到那栋藏在果园深处的大房子不过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由于房屋与街道实在是有段距离,只得特意铺设了一条通幽曲径直抵房门。 要说比马修.卡斯伯特还要害羞和低调的人便是他的父亲了。早年间,这个农场刚刚开始垦荒的时候,即使未能归隐山林,也是极尽所能地把家安在了这个偏远幽静之地,也就是位于农场最僻静处的绿山墙。透过艾凡里那些星罗棋布的街区根本寻不到它的影子,借用瑞秋.林德的话来阐述,便是人居于此地,还谈何真正的生活啊! 林德夫人顺着两旁野蔷薇盛开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嘴里忍不住碎碎念,“唉,在这里过日子最多只能叫活着吧,可真够受的!要是一直隐居在这种地方,马修和玛瑞拉早晚会患上怪病。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再多的树也不能替人解闷啊!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树木的确繁茂,可在我看来人总是比树可靠多了!我想这二人必然是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所以才会看起来很知足的模样。就如爱尔兰人所说,人,真是无所不能,即便是在垂死之前!” 不经意间,林德夫人已经踏入了绿山墙的后院。随即一片郁郁葱葱、整齐划一的布局映入眼帘。左手边柳树成行,右手边白杨齐刷刷地笔直成排。地面上找不到任何杂物,休想让石子和树枝破坏洁净的环境。当然了,哪怕有一点儿脏东西也逃脱不了她的法眼。她坚信就是在这地上摆满饭菜来吃,也不用担心会吃一粒砂子!由此推断,玛瑞拉.卡斯伯特一定十分勤快地打扫这处后院。 瑞秋.林德“笃笃笃”叩响了厨房的门,听到有人回应“请进”她便推门进到屋内。绿山墙的厨房整洁如新,不染纤尘,仿佛有种远离俗世喧嚣的清冷之感。如若不是洁净至此,说不定可以是个多有情调的房间呢! 此房间东西两侧都有明亮的窗子,6月里明媚的日光穿过西窗从后院洒进屋里,温暖和煦。另一边,常春藤放肆地在东窗上伸展。左手边的果园里,洁白的樱花如繁星点缀着春色,溪边洼地上的桦树叶亦在微风中轻舞飞扬。 天性勤劳的玛瑞拉时常靠着常春藤密布的东窗边坐下,享受着日光浴。不出所料,玛瑞拉此刻手里照常织着针线,端坐在那边晒太阳。微红的夕阳打在屋里的桌子上,上面放好了不知什么时候预备下的甜点。 准备关门时,林德夫人用余光瞟了一下桌面,三个碟子整齐放置。很明显,说明马修将带客人回来。只是碟子里摆放的都是最寻常的小点心、果脯和一些野果子,这说明来者并不是很重要的贵客。既然这样,马修的正装以及驱赶的马车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向来平静无波的绿山墙,今天竟挂上了神秘的色彩!一肚子疑惑的瑞秋.林德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仍旧没个答案。 “晚上好,瑞秋。”玛瑞拉轻快地问候她,“今天这样快活,都是托您的福吧?家里人都安好吧?” 风格迥异的玛瑞拉和瑞秋的个性完全相悖,却十分处得来,两人早前就是类似朋友的关系,一直持续至今。 纤瘦的玛瑞拉身材高挑,脑后的两只发卡将她所有的头发绾在一起,盘成一个发髻。看她的模样就给人一种不经世事、脑筋死板的感觉。现实中她也的确是这样,好在脸上时不时露出的几丝幽默让她不至于难堪。 “一切安好,感谢您。”林德夫人继续说道,“不过我很担心您家里的境况啊。我猜您可能生病了,马修刚出去请大夫了是吗?” 听到这些话,玛瑞拉的嘴角下意识地突然抽动了一下,果不其然,瑞秋到底还是来了。 “没有啊,我身体非常健康,不过昨天头有一点儿痛而已。”玛瑞拉说道,“他是去布赖特.里弗了。我们要从新斯科舍岛的孤儿院中领养一个小男孩儿,他即将坐今晚的火车来。” 即使玛瑞拉刚才说马修去布赖特.里弗接来自澳大利亚的袋鼠,林德夫人也不会比此刻更加惊讶了。一时间,她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竟然都没发觉玛瑞拉一直在盯着她看。她几乎认为,这只是玛瑞拉跟她开的一个玩笑! “你是当真的吗,玛瑞拉?”等瑞秋.林德恢复了神情立马问道。 “那当然了。”玛瑞拉平静地回答,仿佛从新斯科舍岛的孤儿院领养一个男孩儿就如同在艾凡里农场春耕一样寻常,没什么好奇怪的。 林德夫人满脑子都是翻滚的叹号,小男孩儿!是玛瑞拉和马修兄妹共同领养的!而且从孤儿院里领养!她不禁暗自揣度:“这个疯狂的世界真够混乱的,以后再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以让我感到惊讶了,任何事都不会!” “你们究竟怎么想出这么荒唐的主意的呢?”林德夫人十分不赞同地问道。她认为玛瑞拉他们事先也不问问别人的建议,擅自做主领养孤儿,就算对他们问责也是在所难免的。 “为什么说荒唐呢?确切地说,这件事我们已经认真考虑了整个冬天。就在圣诞节前夕,亚历山大.斯潘塞夫人来我们家做客,当时她谈起打算在开春时节从霍普顿的孤儿院里领养一个小女孩儿。她对那所孤儿院非常熟悉,因为她的堂兄生活在那里,她曾去过很多次。 “打那时起,马修和我经过多次商议,希望领养一个小男孩儿。哥哥已至花甲之年,心脏大不如前,精力也不像以前那般充沛。况且现在这世道,想雇到一个满意的人多不容易啊,大多都是些笨头笨脑的家伙。这之前费了好大力气雇来几个半斤八两的法国毛小子,谁料等他们工作终于熟练后,反倒不做了,跑去罐头厂打工,甚至还有的去了美国。 “最初,马修建议领养一个英国男孩儿,但我是绝不会同意的。我的意思并不是他们都不好,他们中或许有很多好孩子,只是对我来说,除非是伦敦街头的流浪儿童,否则我才不接受。只是既然要领养,无论是哪个孩子,都存在一定的风险。至少应该是本土出生的,这样才能让人觉得安心一些。如果我们领养加拿大出生的孤儿,一来比较容易交心,二来也能安然熟睡。 “所以我们最后决定,请斯潘塞夫人在领养女孩时,也帮我们物色一个聪明、活泼的男孩儿,于是让理查德.斯潘塞在卡莫迪的亲属帮忙捎话给她。我们听说她上周已经去了。我们希望孩子最好在十岁或者十一岁左右,因为觉得这个年龄是最适合的,既可以做些简单的劳作,又可以学习很多技能。我们的意思是想给他好的生活环境和正规的学校教育。 “今天我们收到了斯潘塞夫人的电报,邮递员一早送来的,上面写着他们将一起乘坐下午五点半的火车来这里。因此,马修便去布赖特.里弗接他了,斯潘塞夫人在那里把他送下车,然后独自回怀特.桑兹站。” 瑞秋.林德向来心直口快,在终于弄清事情的本末后,立马开始对这个惊人的消息阐述自己的观点:“玛瑞拉,实话实说,这样做当真太冒险了,其中潜藏的危险难以预料。你对斯潘塞夫人即将送来的孩子一无所知,他是什么脾气秉性,父母是怎样的人,如何成长到今天等,你压根毫不知情啊! “上周,报纸上就刊载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大致内容是住在岛西面的一对夫妻半夜家里失火,几乎丢了性命,而纵火人正是他们在孤儿院收养的男孩儿,更可怕的是那孩子完全是故意的。天哪,是存心加害啊!还有你不知道的,听说领养来的孩子都有一个无论如何也戒不掉的恶习,就是喝生鸡蛋水。你们为什么没有事先征求我的意见呢?唉,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一定要阻止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听到这里,玛瑞拉原本的一点儿担心迅速膨胀,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有点儿手足无措。 “瑞秋,你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我也不是一点儿都不担心,只是马修坚持要领养,还为此每天魂不守舍。我真是见不得他痛苦的模样,所以想帮他达成心愿。 “况且,即便要面临危险,但是任何事情都会暗藏风险啊!这样看来,就算自己的亲骨肉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因为不是所有孩子都经过了正统教育并且都十分受教的。” “既然如此,就祝福你们一切顺利吧。”林德夫人的口气里充满了不信任,“祈祷他不会一把火把绿山墙化为灰烬吧,天晓得他会不会还有其他手段呢!向井水里投毒或者其他什么呢?据说在新不伦瑞克就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孤儿院里收养来的孩子向井水里投毒,导致全家都不幸身亡,好像还是个小女孩做出来的。” “好在我家并不想领养小女孩。” 玛瑞拉认为,投毒谋害这种事情只有女性才做得出来,而无须担心男孩子会有此类心思和行为。 “我们没法理解亚历山大.斯潘塞在想些什么,反正我们是从未打算领养女孩子。不过依斯潘塞夫人的行事作风,一时热血,说不定会冲动地收养下孤儿院里的所有孩子。” 如果按照原计划,林德夫人还要再等上两个时辰,马修才能带着收养的孤儿回来。耐不住性子的她不禁改了主意,与这样干坐着苦等相比,当然更有兴致去罗伯特.贝尔家聊聊此事。素日里瑞秋就愿意鼓捣出一些大动静来娱乐,她认定这则新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于是,瑞秋.林德与女主人道别。玛瑞拉终于稍稍地缓和了一下一直绷紧的神经。只是仔细琢磨林德夫人刚刚留下的一番话,让她多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这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啊!”刚出门的林德夫人脚刚迈上那条小路就情不自禁地感慨,“莫非马修和玛瑞拉是在做梦吗?或者是出于对那个孤儿的怜悯?唉,他们对如何养活和教育孩子完全没有经验,都不知那个孤儿是否真需要他们的养育。单靠这两人的力量,无法确信孩子一定前途光明。对,绝对看不到什么未来!想来今后这绿山墙里多了一个小孩子,真够不幸的!这幢房子盖起来时,马修和玛瑞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于他们有过怎样的童年生活我们一无所知。总之,就是没办法相信他们可以养育出优秀的小孩子,打赌我都不怕。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啊!” 路两旁的野蔷薇安静地听着林德夫人的念叨。 第二章 马修的惊愕 马修.卡斯伯特十分自如地指挥着栗色马匹,从容地走在大概八英里长的通向布赖特.里弗的路上。沿途景色宜人,些许农庄夹道零星地排布着,中间穿插着几片漂亮的冷杉森林和杏花盛放的洼地。缕缕醉人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是从旁边的苹果园里飘散出来的。树上的鸟儿变得静悄悄,瑰丽的深红色的夜幕降临在绵延起伏的田野上,辨不清何处是天际。 马修快活地赶着马车前行,唯一令他烦心的就是如何开口问候那位尊贵的夫人。生活在爱德华王子岛的人们,习惯了问候途中碰见的相识的人。只是对于马修来说,玛瑞拉和林德夫人以外的女人都令他感到惧怕。他总觉得其他的女人在嘲笑他,所以极其抗拒接触她们。当然,这也并非他凭空想象出来的。马修相貌逊色,还总是奇装异服的装扮。当年20岁出头的马修披散着灰蒙蒙的一头长发,削肩膀,腰细得似蛇一般,茶色蓬松的络腮胡子稀稀拉拉。即使到了40岁,他依旧这副模样,除了头上冒出了参差的银发。 进入布赖特.里弗,因为旅馆前没办法拴马,他不得不径直来到了火车站。进站后四下都没寻到火车的踪迹,马修料定是他到得早了。 那么长的站台上竟看不到一个人,除了对面有一个小孩子独自一人孤单地坐在尽头的石堆上。马修远远地看清了那并不是男孩儿,于是不顾小女孩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就这样潇洒地挥舞着手臂赶起马车扬长而去。小女孩仿佛在全身心地等待着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然而那满脸期盼的神色完全没有入马修的眼。 站长锁好售票室的门,打算回去吃晚饭了。马修见状,连忙上前询问五点半的火车什么时候到。 “那趟车早在半小时前就到了,现在已经开走一阵子了。”站长清晰干练地答复他。 “对了,貌似有位客人是您家里的,就是坐在对面石堆上的那位,还是个蛮有个性的小女孩。我本想带她去母婴候车室里,不过她说还是外面好,说外面可以给她无限遐想的空间。她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只是好像满腹心事的感觉。” “女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马修愣住了,“我要接的明明是个男孩子,对,就是男孩儿!斯潘塞夫人应该送来一个可以帮忙做活计的男孩儿!只是眼前……” “嘟、嘟”响起了站长的哨声:“中间有什么误会吧,斯潘塞夫人把那个小女孩暂放在这里,并告知是您家里拜托她在孤儿院里领养的,等一下就会接她走,我只知道这么多。”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呢?”马修一下子弄得手足无措,他嘴里还自顾自地念叨,“倘若此时玛瑞拉在身边该多好!” “要不然去问问那个小女孩。”站长提议道,“她好像很懂得讲话,我觉得她或许可以告诉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定是孤儿院里现在没有符合您心意的男孩子呢!” 话音刚落,饥肠辘辘的站长快步走掉了,留下满脸无奈的马修。这可怜人强迫自己朝那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子走过去,每一步好像都迈得无比艰难,简直要他去拔狮子的胡须。其实他只是去问问她怎么不是个男孩子而已。 马修的双腿显得十分沉重,慌张地在站台上往回走,内心不禁偷偷地充满了哀怨。 从刚才马修从她旁边走过,那小女孩儿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马修,始终紧盯着他不放,把他的每个举动都尽收眼底。只不过马修除了瞟过一眼之后,就一直忽略了她。现在以寻常人的角度仔细端详一下,大概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孩子。一身不惹眼的普通打扮,身着一件棉毛混纺的淡黄色罩衫,由于太过短小而显得十分局促;头顶的茶色水兵帽褪色严重,帽子半遮着的头发是红色的,梳成两根辫子垂在脑后;清瘦的小脸略显青白,使得一脸的小雀斑更加清晰;嘴大,眼睛也大大的,而且由于看她的角度不同,或者她自己的心绪变化,眼珠也会随之变成绿色或灰色。 当然了,这是寻常人的看法,若是眼光犀利的人来细细端详,很容易察觉女孩儿的亮点。她那小尖下巴特别突出,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十分明亮,宽阔的前额,还有一副惹人喜爱的嘴唇。看得出是个有着丰富感情的孩子,而且整体散发出一股朝气蓬勃的活力和独特的气质。 最终马修还是开不了口,只是傻呆呆地走到跟前。小女孩一见马修走向自己,立马伸出黑瘦的小手提起老旧的布包站起身来,空着的那只小手朝马修伸了过去。 “您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斯伯特吧?” 小女孩清脆悦耳的嗓音在马修耳边响起。 “见到您真的非常开心,我还怕您会不来了呢!我脑袋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的状况和对策。就在刚才我还在思考,假如您今晚没来接我,那我便跑去对面的铁路拐弯处,那里有棵大樱花树,我可以爬到树上过夜,完全没什么好怕的。皎洁的月光洒满樱花树上,我就躲藏在繁花中等待明天太阳升起来,那美好的感觉与睡在大理石客厅没什么分别,想想都很浪漫对吧?倘若您今晚没来的话,我相信您明天一早也会出现的!” 马修木讷地握握女孩子瘦弱的小黑手,接下来的事他心里现已盘算好了。他决定先带这个大眼睛的女孩子回去,因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所有的疑惑就等回到绿山墙再找答案吧。 “我应该是迟到了。”马修有点抱歉地说,“快来,我来帮你提着包,马车我留在广场上了,我们这就过去。” “噢,不要紧的。”那女孩儿十分爽朗地回答,“我的包很轻的,即使里面装了我个人的所有财产,可的确很轻。万一提手断掉了会很麻烦的,所以要倍加注意呢。我自己来就好了。 “虽说睡在樱花丛中会很浪漫,不过您能来,实在是太棒了!斯潘塞阿姨说有八英里远,是不是要坐很久的马车啊?太棒了,坐马车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能和先生一起生活可真好啊!我至今都没有尝过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是什么滋味呢!孤儿院实在很可憎,哪怕只有四个月的经历,我也受够了。不过像您这样没去过孤儿院的人是不会懂的,也无法理解那里到底有多讨厌。 “斯潘塞夫人曾告诫我,只有坏孩子才会这样说胡话。不过我才不在乎呢!孤儿院里的人们其实都很善良,偶尔不小心犯错,也不是故意的。只可惜孤儿院本身无法给予我们美好的憧憬。我那时总忍不住想象,把其他孤儿的身世想得天马行空。 “您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我把我的同桌幻想成为千金,出生在贵族伯爵家庭。在襁褓中时,被大反派奶妈日夜照料,至死也没将其真实身份告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浮想联翩。只是,白日里我可就要忙碌了。这或许正是我瘦骨嶙峋的缘由吧!您瞧我,瘦得净是骨头了。可我总喜欢把自己想成胖胖的模样,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 话音至此,他们已经置身马车旁,马修的小同伴突然凝神静气,闭起了小嘴巴。 赶车出发后,在行驶到一段急速向下的陡坡路之前,小女孩儿一直没再开口。山丘中的夹道,是将松软的泥土挖到两旁从而开辟出来的。两侧泥土堆积成的堤坝足足高出成人几英尺,肥沃的土壤孕育着繁花盛开的樱花树以及玉树林立的白桦。 这时,马车蹭到野杏树的枝丫,小女孩儿兴奋地出手去折,只听“啪”的一声,她已笑靥如花地将一根小树枝握在手中。 “难道您不认为这里的风景很漂亮吗?您瞧,从堤坝上高高垂下的一片繁茂盛景,将这条路打造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这会让您想到什么呢?” “噢,是吗?可这,想不出什么啊。”马修答道。 “这都联想不到吗?哎呀,就是美丽的新娘啊!一身洁白的婚纱,云霞似的头纱遮住羞涩面庞的新娘子。当然这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因为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新娘是怎样的模样。只是,我总觉得我今生是没有机会做新娘了。您看我长得是不是特别不好看?哪里有人肯娶我呢!就因为这样,说不定我会去国外做传教士。不过我依然怀揣着美好的心愿期待,希望我也有成为新娘的那一天。穿着雪白婚纱的我那时该有多么幸福啊!女孩子都喜欢好看的衣服,我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即使只是试穿一次美丽的婚纱,我也会十分满足的。可惜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罢了。 “您不知道,我今天早晨穿着一身破旧衣服从孤儿院里出来的,那会儿身上连这件都没有,我的样子特别窘迫,真够丑的!这件混纺的衣服还是用霍普顿商店捐赠的三百码布裁成的,都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别人都猜测是店里卖剩下没人要的料子,所以孤儿院里的孩子们都不穿。我并不这么认为,不管怎样他们都是非常好心的,您说是不是? “一起乘火车的人都特别同情我,不过我并不在意,情不自禁地又陷入了自己想象的情景。我把自己想象成穿一袭浅蓝的绸缎长裙,无比美丽动人的模样。只是,既然总是止不住幻想,干脆就集中精力打造一个终极版本。五彩的鲜花和羽毛修饰的高贵帽子戴在我的头顶,金光闪闪的手表装着我的手腕,山羊羔皮制成的精致手套保护着我的双手。沉浸在我的奇思妙想中,心情真是好得不得了。在到达岛上之前,我的精神一直都很亢奋。 “后来上了船,我也没有一丁点儿的不舒服,倒是斯潘塞夫人晕船晕得很难受。我不得不告诉她,我可是完全没空去晕船,而且也会一改常态的消停。只是,假如她没有晕船,我能够到处转转看看就太好了。尤其是那艘船的样子,我要是能角角落落都瞧上一眼实在是很幸运呢!可惜了,下次可以坐船会是多久以后的事呢? “哇!快看啊,怎么那么多绽放的樱花,简直就是花的海洋啊,整个岛都被花给淹没了!我真是发自内心地爱上这个地方了,可以在这里生活真的很美好!其实我早有耳闻,说爱德华王子岛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岛屿。我那时还想象着自己住在这里,今天这一切竟然成真的了!我可真是幸运啊! “不过有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清楚,就是这红色的道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火车途经夏洛特敦,我向窗外看时就发现了红色的道路。当时我请教斯潘塞夫人这是为什么,她也搞不明白。然后她还希望我不再问她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因为我都向她提了上千个问题了。事实确实如此,可我若不问该怎么了解呢,对不对?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这路是红色的吗?” “这,这我也不清楚啊。”马修回答道。 “啊,那就去问问其他人呗。这世界上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物等着我们去发现呢,您不觉得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儿吗?这世界有那么多未知的精彩,我们的生活真是够幸福的呀!否则哪儿会有可以憧憬美好的空间呢。 “我,我的话会不会太多了呀?我常常由于太唠叨被大家批评,可是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如果您也觉得说得多很讨厌,那我就闭上嘴巴,虽然这样并不好受。不过我可以不再啰唆,要是之前让您不愉快的话。” 没想到马修的反应令人十分惊讶,他感觉这小女孩儿一路上不停地念叨很是有趣。或许平时安静内敛的人多半是这种感受吧。对于小同伴这样自说自话,他没理由不欣然接受。 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孩儿说话十分逗趣,马修自己也是惊讶。他之前接触过的那些女人,个个都不简单,甚至还有对马修斜眼相待的坏女人,马修只好低着头怯懦地从她们身旁走过,让马修深恶痛绝!不过,此刻旁边的小姑娘却是性格迥异,她的唠叨带给马修无法言说的快乐之感。于是他一如既往羞涩地说道: “不,不,怎么会呢!你高兴说就尽情地说吧,我真的丝毫都不介意。” “噢,真的吗?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这可真是棒极了!我认为咱俩可以相处得十分融洽呢。我都习惯因为话太多被骂了,虽然早就对此没了耐性。更可恶的是,只要我开口讲长句子,其他人就会笑我。可是您来说,只有用长句子才能把特别重要的事情表述清楚,对吧?” “对,对,对。”马修立即应和着点头回答。 “斯潘塞夫人常说我的舌头好像总悬在嘴里的半空中,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事情呢。不信您看,它不是乖乖地躺在这儿吗? “先生,您家是叫绿山墙,对吧?斯潘塞夫人都仔细地讲给我听了。有很多很多的绿树环绕着房屋,可真是棒呢,我很喜欢树的。只不过,很遗憾孤儿院里没有。除了正门前,有三两棵瘦弱的小树,孤零零地立在粉刷过的白墙下面。让人不免有种凄惨冷清之感,唉!每每见到那光景,我的鼻子都酸酸的,眼泪不听话地往外冒,就是觉得特别难过。因此,我更是对您家里那样景致的生活充满了无限期待。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里,满眼都是绿树,还能看到树根上长满了蘑菇和苔藓,还有很多小植物。不远处就流淌着潺潺的小溪,鸟儿们在树梢快活地欢唱。不过现实并非是想象出来的模样,所以你能猜到我会有多苦闷了。我总忍不住对大家说,可怜哪! “虽说如此,但当我今早离开孤儿院的瞬间,还是特别伤心。应该是有几分难舍吧,毕竟是生活过的地方。对了,我忘记跟斯潘塞夫人打听一件事,绿山墙附近有没有小溪啊?” “有啊,而且很近,顺着房子向下走一段就是。” “太好了!我竟然美梦成真了,很罕见对吧?此时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所有都接近完美了!是不是特别幸福!只是,我真是毫无心情感受这份美好。唉,您瞧瞧,这是哪种颜色?” 小女孩一把抓过原本垂在肩后有点儿油亮的辫子,举到马修面前给他看。可马修从来辨不清女人头发的颜色,在任何情况下。 “红色的对吗?”马修猜道。 听到回答,女孩子随之一声哀叹,气息里仿佛充满了悲伤,在手里拨弄着散发。 “真是红色的,对吧?” 小女孩儿颓然地长叹道:“正是因为它,我就不可能完美了,心情自然就会被影响。现在你能懂我了吧,不只是我,所有长红头发的人都会这样。其实雀斑和绿色眼睛,或者骨瘦如柴,我都不在乎,因为在我的想象中,这些通通都会被忽略。我可以把我的皮肤想象得如蔷薇花一般娇嫩,而我的双眸就像夜空中的星光一样璀璨地闪着湛蓝的色泽。我也会不停地麻醉自己说,‘我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恰似乌鸦润湿的羽毛一样光泽迷人。’当然,这都是绝望的自欺欺人,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自己内心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我以前从某本小说中读过一个女人的故事,讲的是她怎样深埋她的伤痛于内心深处……不过她长着一头金发,而不是红色的头发。如同波浪的金发,从那石膏似的前额上垂下来。可什么叫石膏似的前额呢?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前额,您明白吗?” “哎呀,我也不清楚呢!” “不管怎样,我都坚持认为肯定非常漂亮、高贵而优雅。只是不知道您有没有思考过,应该如何去欣赏那样的美呢?” “没、没思考过。”马修低声回答道。 “我倒是常常会去想,那尊贵高雅的美丽以及让人叹服的聪慧,与天使似的美好孩童,究竟哪一个更令人喜爱呢?” “这,这我也不太知道。” “是吧,的确不容易下定论。总而言之,不管是什么模样都无所谓了。其实这世界上哪里有那么美丽的女人啊,也找不到天使似的好孩子。根本不会有完美的人,是人就总会犯错误的,这是斯潘塞夫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哇!卡斯伯特先生,您快看!快看!快看哪!”小女孩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手舞足蹈的样子,似乎要从马车上滚下来,但是马修十分淡然,没有丝毫兴奋的样子。原来刚才行驶的马车转了一个弯,驶进了一条“林荫路”罢了。 这是一条总长不足四五百码的街道,新布里奇的居民们之所以称其为“林荫路”,是因为路两旁长满了苹果树。早些年前,一个怪诞的老头在此栽下的,如今已是一片繁茂。两侧浓密的枝叶在中间交汇,错综却有序地成为半月形,成了这长街的拱门,抬头便是缀满洁白花瓣的帐篷顶一般,芳香四溢、沁人心脾。花的穹顶下,瑰丽的深红色黄昏已经渐渐逼近。放眼远眺,诗情画意何止教堂的蔷薇窗户,更有天边那火红的夕阳和醉人的晚霞,如同少女绯红的脸颊一样迷人。 小女孩儿似乎沉浸在此番盛景中无法自拔,好像怕一出声就破坏了这番美景,一动也不动。她虔诚地将干瘦的小手合十置于胸前,静静地坐在马车的后面,仰着小脑袋,醉心地观望着头顶那纯洁如雪的美景。 马车穿过了林荫路,走上了直通新布里奇的一条下坡路段。那孩子依旧如同静止的雕像一般,眼波投射在西边天空上如薄纱的彩霞。她一定是将这让人心旷神怡的挂满晚霞的天空当她的画布,然后用幻想在上面涂鸦出更多绚丽多彩的美景。 新布里奇是个活力四射的村庄,时而听见犬吠的声音,随处可见人们愉快的交谈和阵阵笑声。小女孩儿满脸新奇地悄悄打量着窗外的世界,嘴巴仍然紧闭。马车上这沉寂的氛围,一直持续了大概三英里的路程。 “有点儿累了吧?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 还是马修开口消除了之前的静默。 “再走一英里,很快就到了。” 小女孩儿又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仿佛是马修的话将她拉回了现实。她突然眼神奇怪地紧盯着马修,神经兮兮地问道: “噢,卡斯伯特先生,我们刚刚经过的那片雪白的花海,那地方有名字吗?叫什么呀?” “那地方叫‘林荫路’。”马修思索了片刻后反问道,“那里是不是非常漂亮啊?” “漂亮?只说漂亮,这根本不足以体现它有多美,完全没办法准确地表明那究竟是怎样的地方。总而言之呢,就是太漂亮了,超级美丽!不管你用多么夸张的溢美之词都不过分,甚至还有所不及。我还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置身于那样美的仙境里,而且享受了再怎么努力也幻想不出来的心灵慰藉。”小女孩用手捂住心口说,“此时我这里真的感到一种愉悦的苦痛,幸福的苦痛,您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没有,记忆中从未有过。” “我有很多次这样的感受,看到很美好的事物就会这样。只是那么美的景致怎么会叫‘林荫路’呢?这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这样可真是糟糕。啊!有啦!就叫它‘快活的白街’吧,这名字可以激发人们的无限遐想。 “我呢,如果对哪个人名或者地名感觉不妥,就一定会重新给他们命名的,再用我取的新名字换掉之前不满意的那个。比如,孤儿院里的一直被我称呼为‘萝莎莉亚.迪.维尔’的女孩子,其实她原本的名字是叫‘赫普泽伯.詹金斯’。就像被你们叫‘林荫路’的地方,我却非要称呼它为‘快活的白街’。 “真的就差一英里路就到家了,对吧?我是既开心又难过,每每经历欣喜的事情,感伤总会随之而来。就像现在坐马车特别高兴,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只是总体而言,快乐的时间总是比较短暂,当然这都是我的经验之谈。不过,只要一想到就快到家了,我心里还真是特别开心呢!过去的日子,我从未拥有过一个真正完整的家。马上就要美梦成真了,竟然下意识地心跳加速,实在有点儿不知所措呢。” 跃过山丘,马车继续行驶,下方有座拱桥,桥下穿过一道狭长曲折的水流,貌似是条小溪。水流与湛蓝的海湾在一座琥珀色沙丘的间隔下,相对而望。 自桥下延伸至沙丘那里的一段水面,五光十色,仿佛是从彩虹上采摘的各种颜色杂糅在一起。薄荷色、玫红色、金黄色、冰蓝色等,你能想到的以及根本无法准确形容出来的色彩,以最复杂的方式浸入水面,如同色彩的世界一般,展示着难以言喻的绚丽夺目。 冷杉、枫树以及李子树并排长满水流岸边,映入水中的暗黑树影,好似一个个飘忽的幽灵。水流的上方是一片湿润的沼泽,小青蛙们奇妙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朵。对面的缓坡上有个苹果园,四周绿树环抱着一栋灰色的房屋,此时屋内已经亮起了灯光,虽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 “那里是‘巴里的池塘’。”马修指着说道。 “噢,这样啊,我还是不喜欢这个名字。让我想想,叫‘碧波湖’怎么样?嗯,这个真的很适合它啊!您能理解吗?每当我取好特别恰当的名字,就会有种幸福荡漾的感觉,真是太兴奋了,您有过这种感受吗?” 马修思索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回答:“嗯,每次从黄瓜地里看着那让人作呕的白色幼虫被不停地挖出来,那种情景就会让我很兴奋,甚至会不停地颤抖。” “噢,话虽如此,可是这两个兴奋明显含义不同,您难道不觉得吗?您是怎样从‘碧波湖’联想到白色幼虫?可是,取名为‘巴里的池塘’究竟有什么理由呢?” “就是因为巴里家住在那里啊!咱们脚下这块地名为‘苹果园山丘’,后面的植被长势太好了,否则我们在这儿就能瞧见绿山墙了。再路过那座桥,然后从街道转弯,接下来就只需要走最后半英里的路了。” “那个巴里家有女孩子吗?不是特别年幼,岁数和我相仿的?” “有个差不多11岁的,名叫黛安娜。” “真的啊,名字取得很棒呢!” “该怎么形容呢,似乎一听名字就觉得是个特别出色的人。我倒是认为平凡些的名字更可取,比如说简、玛丽这类的多好啊。据传黛安娜出生那天,恰逢学校的一名教师留宿在她家,所以家里人就请老师帮忙取的,黛安娜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假如我出世那会儿也有那个老师在场,我该多么幸运啊!呀,马上过桥啦,那我可要把眼睛闭紧了。我最怕过桥了,因为总会想象出可怕的画面。例如走到桥中间时,桥就突然像一把迷你小刀似的,咔嚓一声断了,我被两节断桥给死死地砸扁。还是抓紧把眼睛闭好才行。只不过,一走到桥中间,我还是会下意识地睁眼。因为倘若桥果真断成两截,我还想瞧瞧那突发的场面是有多恐怖呢! “噢,多么欢快的隆隆声啊!我真高兴听到桥发出这种声响,这世上有着数不完的美好事物,您说是不是? “咦,对了!差点儿忘了再看一下来时路过的风景。晚安,亲爱的碧波湖!如果我们可以像对待人那样,向你热爱的东西也道一声晚安,它们就好像也能很开怀。譬如此刻,池塘一定很开心,用它的笑容回应我呢。” 越过山丘,转了一个方向,马修指着前面的某个方向说道:“马上到家了,那就是绿山墙了……” “哎,求您千万别告诉我!”小女孩儿瞬间兴奋地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还伸出双手用力抓着马修的胳膊,激动地紧紧闭着眼,坚决不看马修的手指向哪里。 “让我自己猜,一准儿能说对。”于是这个孩子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认真地扫视周围。马车此刻正行驶在山丘的脊背处,夕阳西下,仅剩下最后一抹余晖,借助这微弱的柔光,小女孩儿隐约可以分辨出眼前的景致。西方天际如同开满金盏花的幕布,前面大教堂的塔尖高耸入云。再向下是一片小低洼带。正前方是广袤平坦的缓坡,上面安置着洁净规整的某农场。 等这些景致被小女孩一一辨析之后,她的眼神落在了最靠左边的方向,那个远离尘嚣的一幢建筑。房屋被浓密的树木包裹在中间,此刻黑压压的葱郁林中,略显苍白的房屋尤为显眼,让人无法忽视。屋顶上西南方湛蓝的苍穹上,一颗璀璨的白星也在眨着光芒,如同预示希冀和指引方向的明灯一样光芒万丈。 “一定是那里,对吧?”那女孩指着问道。 马修骄傲地挥舞了一下马鞭说:“嗨,猜对了!我觉得准是斯潘塞夫人早就和你讲过了对吧?否则你才不可能一下子就说中呢。” “怎么会呢,才没有告诉过我呢,要说也只是只言片语,这可是凭我的直觉来的,说不清什么原因,总之,瞧见那房子的第一眼就觉得很亲切,像是我自己的家。我都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梦游呢。您看看,我已经掐了好几回胳膊了,这里都有瘀血了呢。因为总是心神不宁的,怕自己是置身梦里。每次有这种疑惑,我就掐自己的胳膊,可是很快又会悔恨,万一真是美梦,不就被自己给惊醒了嘛!现在我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我就快到自己的家了。”话到这里,小女孩儿又开启静默状态了。 这下子马修反倒开始心慌意乱了。他暗自揣度,是不是由玛瑞拉来告知这孩子真相会比较好呢,肯定要好些吧。毕竟她是如此热切地盼望着可以有个真正的家,结果却这么残忍。他真是不忍心告诉她她的愿望破灭了,这对她来说该是多么大的伤害啊。 赶车途经林德家门前的洼地时,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地。不过他们的身影还是没逃过林德夫人那敏锐的眼神,此刻她依旧坐在窗前观望。马车继续驶向上坡路,随即就转弯踏上通往绿山墙的小径。 马上就要进家门了,可马修的心就揪了起来,甚至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因为不得不尽快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马修这样倒也不是为了自己和玛丽着想,也不是为着这莫名的错误带给自己的问题,就只是实在心疼这个可怜的孩子。当她知道事实后,原本眼神中迸发出那些对幸福的神往和彩色的光亮,都会随着现实变得暗淡和萎靡。是不是正因为如此,马修觉得自己仿佛是那荼毒生命的残忍帮凶,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内心岂止是充满了负罪感。 马车驶入了庭院,这时微风送来了白杨树叶发出的一阵细碎声响,像是衣物间相互摩挲的沙沙声。 “哇!您听啊,大树在那里说梦话呢。”马修刚把小女孩儿抱下车,她便又兴奋地开口叨叨起来,“我猜肯定是个特别美妙的梦呢。”她边说边拎起那个包,带着她的“全部家当”随马修踏进了家门。 第三章 玛瑞拉的诧异 马修刚推门进屋,就见玛瑞拉一脸期待地冲到了面前。不过,她一下子就傻了眼,因为眼前站着一个衣衫破旧还不合身、绑成辫子的一头红发、整体形象怪异、瞳孔里却亮晶晶、有着愉快的神色的小女孩。玛瑞拉猛地站住脚,愣在那里。 “马修,她是谁?男孩子在哪里呢?” “只有她,没有男孩子。”马修答话的时候,向那小女孩儿点点头,终于记起他直到现在都还没问起过她的名字。 “没有男孩儿?一定有个男孩儿在那里的!”玛瑞拉坚持说道,“我们明明捎话给斯潘塞夫人,确定说要领个男孩子来啊!” “不管怎样就是没有男孩子,夫人送来的就只有她,我当时还跟站长核实了呢,最后,只得把她带回来了。即使想确定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也没办法在火车站立刻查明真相啊。” “这真是太可恶了!” 小女孩儿将两个人的情绪和争辩尽收眼底,她左看看右看看,安静地听着争吵的内容。至此,她似乎已经完全洞悉了是何缘故,之前的兴奋和憧憬此刻已经消失殆尽。她索性将手里的包摔在地上。干瘦的小手攥紧了拳头,狠狠地向前踏出一大步,开始对着两人哭闹。 “你们不要我!你们不要我对吧?就因为我不是一个男孩子!其实我早就有这种感觉了。至今也没出现过一个真正愿意收养我的人!都怪我把所有事情都幻想得太幸福了,快乐总是短暂的。既然这样,我明白你们也没有人真心想要我,那要我如何是好?我该怎样做呀?我,我好想哭啊!”小女孩颓然地把身子塞进了旁边的椅子里,趴在桌上开哭,越哭越凶。马修和玛瑞拉见状,面面相觑,有点儿手足无措。无奈,最终只好由玛瑞拉出面说好话。 “好啦,好啦,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不,我非哭不可!” 小女孩抬起头,露出挂满眼泪的小脸,嘴唇也不停地哆嗦着。 “斯潘塞夫人希望给我找个家,好让我以后不再是孤儿了,我能来到这儿已经很艰难了。假如孤儿院里的人都知道由于我不是男孩子你们就不要我,大家会怎么看我啊,而且真那样的话斯潘塞夫人也不会好受的。这真是我这辈子所遇到的最难堪的惨剧了!” 玛瑞拉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丝弧度,笑容十分别扭,像是太久没做过这样的表情,已经生疏了似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不再是最初那严肃僵硬的面色就是好的开始啦。 “好了,不要再哭了,你今晚就先住在这里吧,不会这样把你赶出门的,不管怎样都要把真相搞明白。你叫什么?” 小女孩顿时迟疑了一下,然后扬起头说道:“可不可以称呼我科迪莉亚?” “科迪莉亚?你就叫这个名字吗?” “啊,不,这不是我的本名,只是您如果这么叫我的话,我会特别开心。这名字多好听啊,您难道不觉得吗?” “这是什么意思?倘若科迪莉亚不是你的真名,那你的本名到底叫什么?” “安妮.雪莉。” 那孩子头压得低低的,好像很懊恼的样子,恳请道:“你就当帮帮我吧,叫我科迪莉亚好不好?又不是叫很久,所以也没什么大碍的,对吧?安妮这名字就显得毫无浪漫气息了。” “带有浪漫色彩的名字会让人听了吓一大跳的!”玛瑞拉义正词严地反驳她说,“你看安妮这个名字听起来多本分,而且也朴实,是个规规矩矩的名字,对吧?有什么好丢脸的呢?” “哎呀,我倒不是觉得丢脸,就是更愿意科迪莉亚这个名字。”安妮认真地继续深入阐述着她的理由,“我常常把自己的名字想象成科迪莉亚,近来一直都觉得自己就叫这个名字,再小一点那几年,我把自己的名字幻想成了杰拉尔丁。如果您要坚持叫我安妮,那请您一定要用有‘e’的那个安妮。” “只是个字母的不同拼法而已,怎样都没关系吧?不是吗?我说错了吗?”手上正端着茶壶的玛瑞拉又一次展示了她那别扭的笑脸。 “肯定说错了啊……”安妮还打算补充下去。 “好吧,明白了,安妮,你现在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件事到底是哪里不对,我们分明告诉斯潘塞夫人希望领养个男孩子,难道孤儿院里全是女孩子吗?” “有男孩子啊,还不少呢!可斯潘塞夫人很清楚地说要一个11岁上下的女孩子,所以宿舍女管家就去问我的意见啦,我必然是很高兴来,兴奋得我昨晚整夜都无心安睡呢。”话音至此,安妮突然转头责怪马修道:“你们既然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要女孩儿,在车站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呢?要是那会儿我就知道了,就不会跟您来到这里了,这样就不会途经‘快活的白街’和‘碧波湖’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了。”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啊?”玛瑞拉一脸疑惑地盯着马修问道。 “那,那都是她来的路上说过的话。”马修不敢直视玛瑞拉,小声嘟囔着,“我去牵马进来,然后就开晚饭。” “只有你自己吗?斯潘塞夫人是不是还从孤儿院带了其他人出来呢?”马修刚出去,玛瑞拉又追问那孩子。 “斯潘塞夫人自己领养回来一个名叫莉莉.琼斯的孩子。莉莉今年只有五岁,长得很好看,还有着褐色的头发。如果我也有着褐色头发,五官再美一点,您会不会想要留下我呢?” “不,我们想领养的是能帮马修做农活的男孩子,女孩子可不行。拿好你的帽子和行李过来吧,把它们放到正门厅那个桌子上。” 安妮好像死了心一般,垂头丧气地拎起她所有的“财产”,按玛瑞拉的吩咐去做。片刻工夫,马修也回到房里,三个人一起围坐在饭桌前开始吃晚餐。安妮根本没心思吃饭,就只是拨弄了两下奶油面包。两眼无神地凝视着摆放在碟子一旁的那碗果脯,整个人纹丝不动。 “你为什么都不吃呢?”玛瑞拉狐疑地问道,不免露出了严肃的神色看了一眼安妮。 安妮发出一声哀叹:“这下糟了!我现在已经坠入沮丧的深渊。要是您正处于失望的极点,您还吃得进去吗?” “你怎么就坠入沮丧的深渊了?我又没有说什么。”玛瑞拉回答道。 “这样啊,没有吗?只是我幻想出来的,那总可以了吧?” “不要再想了。” “不管我如何说,您都不会懂的。真是太讨厌了!我一打算往嘴里送东西吃,喉咙就堵得死死的,肚子也像个充满气的大皮球,根本就没法下咽啊。看着美味的巧克力奶糖,我只有眼馋的命了。 “就在两年之前,我尝过一块巧克力奶糖的味道,那感觉真是太棒了。后来,我无数次梦见自己拥有特别多的巧克力奶糖,只不过每次都没等吃到嘴里呢,就突然从美梦中醒过来了。晚餐真的很美味,只是我真的没胃口,您就别在意我了。” “唉,可真累。”把马送进仓房回屋后,马修始终沉默不语,这会儿突然打断她们,“我还是先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玛瑞拉正想着该怎样安排安妮的住宿,对马修完全没有回应。原本认定领回来的是男孩子,就方便简单地放好了躺椅,房间也打扫得十分整洁。可现在出乎意料地来个女孩子,总不能就让小姑娘睡在那儿。可客厅以外,也只有顶楼东厢房可以睡了。 玛瑞拉举起一根刚燃着的蜡烛,好照亮去看房间的路。回头冲沉浸在沮丧中的安妮说了句“跟我来吧”。安妮还不忘将之前放在门厅桌上的帽子和包也一起带上。 穿过干净整齐的大厅,两人来到了楼上,走进东厢房。略显局促的东厢房倒是更为整洁,只是少不了给人一种冷清之感。屋内有张三角形桌子,玛瑞拉把蜡烛放在上面,着手给安妮铺好被褥。 “带睡衣了吧?” 安妮边点头边回答道:“孤儿院的宿舍女管家为我缝制了两件,我都带着,大小正合适。孤儿院里的东西都是不够用的,任何物品的量都十分紧张。我在的那家当然也不例外。我特别不喜欢短小紧绷的睡衣,可是能怎么办呢,有的穿已经不错了。至于我所希望的,拥有一件边缘波浪形的大长下摆睡衣,那也只不过是个美梦罢了。” “那你快把睡衣换好吧。为了避免失火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我可不敢让你来熄灭蜡烛。所以等一下,我会再过来拿走蜡烛的。” 玛瑞拉刚走出房门,安妮就开始观察起周围的一切。四面洁白如新的墙壁,没有任何修饰,这般空荡荡令安妮的凄凉之感更是油然而生。极其常见的材料铺设成的地板,但中心处那块编织地毯,安妮还是第一次见。一张很长的旧款木床安静地躺在屋内一角,圆木墩似的四条床腿刷成了黑色。另一角便是放蜡烛的三角桌,上面还摆着一个天鹅绒的针线包。目光向上走,便是一块小方镜悬在墙壁上。有一扇窗开在桌子与床之间,银白色的窗帘是用一种细腻且柔软的毛料制成的,再往前便是一个简单的洗脸池。 整间屋子里都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之感,甚至有点阴森森的,吓得安妮毛骨悚然地开始小声哭了起来。她慌忙地换上一套瘦小的睡衣,嗖地一下蹦到床上。继而动作迅速地将整个人用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再拿枕头捂住自己的小脸,使劲地往里藏。 玛瑞拉再次回到屋里拿蜡烛的时候,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地上胡乱散落的安妮的衣服。但可以判断安妮没有离开这里,因为床上的被子已经被抓得没了刚才的平整。玛瑞拉耐心地捡起被扔在地上的衣服,叠好放在椅子上,最后她举起蜡烛来到床沿。 “晚安。”玛瑞拉说这话的语气很不自然,倒也并不冷漠。 这时,安妮却立马从被子里探出个小脑袋,诉苦道:“哪里有什么晚安啊,今晚简直就是我这辈子最心烦意乱的一晚了,您明白吗?”抱怨完后,又自顾自地蒙上了被子。 因为无法忍受厨房有一丁点儿的脏乱,玛瑞拉缓缓地走至厨房间,着手清理碗碟。此刻吸着烟的马修却是满腹忧思,平时很少见他抽起烟斗,除非像现在这种情况,他只有这么一个途经来缓解烦乱的心绪。试想人若什么事都只能憋在心底而无从排解,那该有多难以承受啊。虽然马修的这些举动,玛瑞拉都尽收眼底,但她全当成不知道。 “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玛瑞拉十分恼怒地说道,“都怪我们没有亲自去,托别人办事,才会造成这样阴差阳错的局面。我想斯潘塞夫人肯定是会错意了。反正要么你,要么我,明天一定要去找斯潘塞夫人讲明白,那小女孩儿也只能退回孤儿院了。” “嗯,就那样吧。”马修不情愿地应和她,“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是虽说如此,可玛瑞拉,那孩子也的的确确很讨人喜欢啊。她是那么渴望可以留在这个家,我们却硬要狠心送走她,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对她很残忍吗?” 玛瑞拉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还不如听到马修说他此刻要倒立,反而来得更淡定些。 “哥,你肯定是不会把她留下来的,对吧?” “不会,当然不会,你的话一点儿都没错。”马修态度急转,最害怕被玛瑞拉追着问了,“不会,我压根就没有丝毫想留她在咱家的打算,这是必然的啊,她怎么能给我们带来任何帮助呢?倒是我们对她,说不定能帮上什么。”马修竟莫名其妙地丢出此番话来。 “哥哥你是不是着了那孩子什么魔了?我算是明白了,你是想要留住那女孩儿,没错吧?” “哎,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感觉那女孩儿特别有意思。”马修也开始坚持己见,“从火车站到家里这途中,她始终都在同我无休止地聊着天……” “对呀,很容易就能发现,她嘴皮子肯定很厉害。但这又不能成为她的什么长处啊,我最讨厌唠叨的孩子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收养她,就算勉强留下,也绝对不是能讨我欢喜的那种孩子。那孩子有着阴晴不定的个性因素在里面,实在可恶。怎样都是行不通的,把她好好地送回去!决不允许留下她!至于农活儿,暂时还是雇一个法国的男孩子来给你打下手吧。收养这女孩儿,又不是为了让她陪我们聊天解闷的!” “行,行,玛瑞拉,你已经自己拿定主意了,随你便吧!我去睡觉了。”马修说着愤愤地起身,收好烟斗,走进了他的房里。 玛瑞拉洗好碗碟,也憋着怒火进了自己的屋里。 楼上的东厢房里,安妮既无法放弃对新生活的向往,又对现实满腹心伤地啜泣着,不知不觉,竟也悄然地睡着了。 第四章 绿山墙的清晨 清晨的大太阳已经爬得高高的,这会儿安妮才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她一骨碌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向窗外看了看。清澈明朗的天空就像一块蓝宝石,下面飘舞着白色飞絮。明媚的阳光倾泻到房间里,温暖宜人。 有那么一瞬间,安妮甚至想不起自己正置身何处了,似乎刚做了一场美梦,幸福感呼之欲出。继而,糟糕的记忆又涌了出来。这里就是绿山墙,由于她不是男孩子,他们都不想领养她。可无论发生过什么,崭新的太阳依旧照常升起。安妮试图推开窗子,窗子却似锈住一般发出吱嘎的声响,应该是太久没人打开过了吧。 双膝跪着的安妮,伏在窗前,眼睛睁得大大的,欣赏着外面的风光:“多么迷人的景色啊!可真是太美啦!若真能留下来……是啊,为什么不在此无拘无束地憧憬一番呢?” 窗外笔挺高耸地立着一棵樱花树,恰逢好时节,繁花盛放,枝头争艳,满眼的洁白似雪。一些枝杈都伸展到与房子相连了,真是美不胜收。房屋两边各有个果园,各自是苹果树和樱桃树。两个果园里的景色也丝毫不逊于庭院,一树一树的花朵,馥郁芬芳。再加之树下零星散落着蒲公英的杂草丛,伴有独特的修饰之美,竟也是生机盎然。 窗下的丁香树被花坛中的紫色花簇众星捧月般装点,不遗余力地向空气中输送清甜的花草香,丝丝缕缕闯进屋里。花坛对着的是一直伸展到洼地的大片缓坡,坡上已被郁郁葱葱的紫苜蓿给霸占了。一股溪水似一道银河般穿过洼地,白桦树分布在溪流两岸。众多羊齿、苔藓类植被遍布在白桦林间,别有一番趣味。小溪的另一面伫立着一座小山丘,被天然的云杉和冷杉积聚,从而划分出很多区域。安妮从林间缝隙中远眺,背向“碧波湖”那侧的灰色墙壁映入眼帘,是那座曾打过照面的小屋,一排大仓库整齐地列在左手边。目光转向平缓的草原地带,便能将碧蓝的海面收入眼底。安妮沉浸在这诗情画意的美景中,如梦如幻。倒也不难理解,安妮为何把这美景当成梦境,她之前可是都始终生活在空洞乏味的地方。 安妮陷入了痴醉的状态。还在畅游仙境的她,怎么会意识到,此刻玛瑞拉已走到她的身后呢! “该整理房间啦。”玛瑞拉用毫无温度的声音说道,必须承认,玛瑞拉着实不知道要怎样同孩子对话,紧张起来,冷冰冰的口气更是在所难免。 安妮起身,做了个深呼吸,眼神却仍望向窗外说道:“您看外面的景色真漂亮啊!”边说还边舞动手臂,仿佛用各个器官在赞叹着窗外的美景。 “大树非常高对吧?”玛瑞拉说道,“上面还开满了花,可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在我眼里,这些树木很矮,还有很多被虫啃噬了的坏洞。” “哎呀,又不单单有树哇。虽然树的确很漂亮,可花也非常美,不是吗?只不过,我的意思是果树、小溪和草地等,我们能看到的窗外这一整个世界。总而言之,这是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我真是爱上这个清晨里的如画仙境啦!您难道就不心动吗?更奇妙的是,这儿还可以听见溪水的歌唱。您感受到了小溪的激动和喜悦吗?那欢快的流水声就是它悦耳的嬉笑,即便躲藏在冬日的冰层里也是如此。绿山墙被这条小溪点缀,真是有着难以言喻的美妙呢!或许你觉得我终究是要离开的,景致美与不美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其实不然,就算我没留下,将来的日子我也会常常忆起绿山墙旁边的小溪。若到了没有溪流的某个地方,我也觉得假如有条小溪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要不然还真是懊恼呢。真是感激今天清晨的多姿风景,让我不至于陷入无限的沮丧之中,消减了我昨夜里的苦楚。只是我现在仍旧难过,假如你们肯留下我,我就可以永远在这里生活了,那样就太美妙了!我刚才在憧憬中,令人无奈的就是,再美的想象都会被惊醒,每次被拉回现实的时候我都十分痛苦。” “你愿意憧憬还是不愿意憧憬,怎样都行。但还是先把衣服换好吧。”玛瑞拉好不容易在安妮喘气的当口打断她说,“早餐已经做好了,快去洗脸梳头,窗子不用关了,抓紧把被褥整理好放到床头。” 安妮干活倒是十分麻利,穿戴整齐,扎好辫子,洗完脸,这些不过十分钟的工夫。得意地跑下楼,心想玛瑞拉交代的事情都做好了。可事实上,被子还在床上乱糟糟地躺着呢。 “啊,肚子此刻可算是咕噜咕噜喊饿了呢。”安妮这样说着,坐在玛瑞拉为她准备的椅子上,“真是出人意料,那么糟糕的夜晚之后竟然迎来了风景秀丽、童话一样美好的清晨,即使小雨淅沥沥地下着的清晨也是非常迷人吧?这世上有着各种不同的清晨,真让人心情舒畅。它会成为什么样的一天呢?这真令人无法预料,有太多可以想象的空间啦! “好在今天的清晨如此晴朗,阳光明媚可以帮助我赶走阴霾,不失望、鼓足勇气迎接未来。不过说到底,我的经历还是挺悲惨的,对吧?我曾边读悲惨的故事边下狠心,以后绝不会被痛苦所打败,要坚强地好好生活。只是想象一下还没什么,当真遭遇了这样的事,我就手足无措了。” “帮帮忙,你别再说了可以吗?即便你只是个小孩子,但话这样多也太夸张了吧?” 玛瑞拉的话就像当头棒一样,安妮瞬间就消停了。可这样静默的气氛反而怪怪的,玛瑞拉仿佛没了着落,马修也不开口说上一句。早饭时间,一切都像在冰冻的氛围内完成的。马修早就对默默不语视为家常便饭的,只是安妮吃得有些恍惚。她的视线总是飘向窗外的蓝天,嘴不停歇、麻木地咀嚼着。 玛瑞拉见状,内心对安妮有点儿说不清的感觉。好像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孩儿,只是个躯壳,魂魄早已被梦想的羽翼带到了世外桃源。她的心也被这孩子搅得有些慌乱,着实不知道还可以坚持多久。即便如此,马修仍固执地要收养这孩子,简直不能忍受。马修此刻一定还没死心,她很清楚马修的个性,若不揪出个所以然来,他绝不会放弃的。 早餐结束后,安妮终于从幻境中回到现实中来,积极地去洗碗。 “你可以洗干净吗?”玛瑞拉有点儿不相信地问道。 “马马虎虎吧,要常常洗就会做好的。其实,我更擅长照顾小孩子,可惜这里没有。” “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我都已经无所适从了,再多一个的话就更乱了。如何是好啊?够难办的,马修始终都是这样,做事爱犯迷糊!” “不,您说错了,他才不是您说的那样呢!”安妮好似怪罪玛瑞拉一样地叫道,“他非常善良,我话很多他也不会不开心,还似乎很喜爱我这样的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感觉我和马修拥有‘同样的灵魂’,倘若您觉得‘同样的灵魂’这种话只能出自一些奇怪的人,那我和马修便都是那奇怪的人。” 玛瑞拉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够了,够了,请你快点儿洗碗吧,先用温水洗干净,然后把水渍擦干。下午必须去怀特.桑兹那里见斯潘塞夫人,你也要同去,我已决定接下来要怎样做了。碗洗好后,再去楼上把被子叠整齐!” 玛瑞拉始终在安妮身后,全程监视她劳动。她认为安妮碗洗得勉强合格,不过整理床铺的功夫真不怎么样。虽然能看出来安妮拼尽全力在叠羽绒被了,努力地消灭褶皱,最后的效果却不佳。说不清楚,玛瑞拉总感觉安妮的身影让她烦躁,为了不让她阻挡自己的视线,她告诉安妮,中午前就到外面去玩吧。 这话激起了安妮的兴奋劲儿,大眼睛都快眨出光芒了,直冲到门口,却在临迈出门那一脚猛地停下了,转身又重新坐回到桌子前,之前的兴高采烈如昙花一现消失殆尽。 “怎么了?”玛瑞拉问道。 “我不敢出去。”安妮的口吻简直就是一个放弃了这世上所有幸福的殉道者,“虽然我无法留下来,可是我早已打心底喜欢上了绿山墙。虽然这很无奈,可我若真去了外面玩耍,同花草树木、果园甚至小溪都成为玩伴的话,那我就真的舍不得离开了。我原本所承受的悲伤,让我很难再将其加重了。我当然希望去外面玩,外面的一切也仿佛在向我招手。不过我只能克制自己,既然改变不了现实中的分别,那只好保持距离了,您说是不是? “最开始我以为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时候,真是无比激动呢,我放任自己敞开心扉,去拥抱这里的一切。谁会料到竟只是个转瞬即逝的美梦,还奈何不了它。我若跑去外面,心就会摇摆不定,之前所下的狠心不就白费了吗?跟您请教一下,那个长在窗口的植物叫什么名字?” “天竺葵。” “不,不是问植物的品种,我的意思是您怎么称呼它。噢,难道您没单独取名字给它吗?那么,我给它起个名字好吗?嗯,对了,就叫它邦妮吧。我离开前就叫它邦妮好吗?求您了,您回答我呀。” “你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只不过给天竺葵取名字,这能代表什么呢?” “我希望植物和人一样成为朋友,所以要和人同等对待,所以才为它们取好听的名字。一直天竺葵这样不停地叫它,它或许会很难过。假如别人总‘女人、女人’地叫您,我想您肯定也会恼怒的。 “其实今天早晨我还为楼上房间外的那棵大樱花树取好了名字呢,叫‘雪之女王’,您觉得恰当吗?因为它满树盛放的都是洁白如雪的花朵,即便总有凋零的一天,可无论何时何地,您一听它这名字,眼前都会呈现出樱花竞相绽放的盛景。” “真是搞不懂你这种性格的孩子,以前也从未有所耳闻,更没见过。”玛瑞拉摇头感叹,同时不忘快速撤离她身边,跑进地窖里拿土豆。 “确实如马修形容的那般,这小女孩儿还真是挺有趣。我好像也被她讲的所吸引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如此要不了多久,估计我也会中了她的迷魂术,更甭提马修了。回想起马修刚出门时的神态,没准儿他会将昨晚讨论的旧事重提。和平常人说事,争辩、驳斥怎样都行,可马修就不是能张嘴的平常人。对于只擅于递眼色的马修,我究竟能怎么说服他呢?” 从地窖中走出的玛瑞拉,看到双手托着脸望天空的安妮,不想也知道肯定又陷入了什么幻想。玛瑞拉打算提前做中饭,也就没心思关注安妮在做什么了。 “午后借马和马车用一下。”玛瑞拉说道,马修闷闷地点下头,担心地看了看安妮。玛瑞拉立马阻挡住马修的目光,疾言厉色地说:“我要带安妮去怀特.桑兹一趟,把事情明明白白地告诉斯潘塞夫人,让她务必尽快把安妮送回新斯科舍岛。你自己备好茶点,我大约在挤牛奶之前赶回来。” 马修还是一声不吭,这让自说自话的玛瑞拉反而觉得处于劣势了。马修从来不可能惹怒别人,因为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反驳你的话。 虽说如此,马修仍旧依玛瑞拉的意思,备好马车。马修推开院门,送玛瑞拉和安妮出去,当马车缓慢经过他跟前时,他仿佛对着空气念叨:“今早,那个希腊的孩子,杰里.布恩来过,我说需要他来做一个夏天的雇工。” 玛瑞拉没有应声,高高地举起马鞭,伴着一声“驾”就用力甩了下去。往常习惯了被温和对待的胖马,这下子怒了,在路上开始了狂奔。赶马车驰骋的玛瑞拉回望了一眼,结果瞧见那个令人恼怒的马修正倚在门口,沮丧地看着她们离开呢! 第五章 安妮的身世 路途中,安妮又开始了她的喋喋不休:“啊,我其实特别喜欢旅行,以我的判断,一旦对一件事情死心了,情绪就不会受影响太严重了。只是死心还不够,还要做到抛开即将回到孤儿院那些心思,专注于现在的旅行。 “哇!您看啊,是一朵提前绽放的野蔷薇,可真美呀!真希望自己就是那朵蔷薇花,摇曳生姿。照常理来讲,这世上最绚丽的色彩莫过于蔷薇的红了,只可惜我偏偏钟爱粉色。不过碍于这头红发,穿粉色的衣服会非常奇怪,没办法,只能在心里想一下了。 “或许您曾经听过,有谁在儿时长得是红头发,可是成年后就变成其他的颜色呢?” “没有。从你的头发目前的样子来判断,以后也没什么希望会改变了。”玛瑞拉淡漠地回答说。 听罢,安妮垂头丧气地说:“唉,果真如此,心又死了一回。我这辈子简直可以说是‘葬送希望的坟墓’,是我从前在书里读到过的话。我每次遇到特别难过的事,就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我都把自己想象成书里的人物了,是不是很浪漫啊?我们一会儿会经过‘碧波湖’吗?” “你口口声声叫的‘碧波湖’,假如说的是巴里家的池塘,我们一会儿要走海滨大道,不走那里。” “真的吗?走海滨大道?好棒啊!”安妮抑制不住兴奋地说道,“听名字就感觉那里集齐了这世间一切美好的景致,真的像‘海滨大道’这名字一样美吗?怀特.桑兹也是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呢,只是我更偏爱艾凡里这个名字。艾凡里,叫起来悦耳动听,简直就像跳动的音符。怀特.桑兹略逊于艾凡里,不过也还不错,您说是吧?” “五英里的路程,你要是一直这样东拉西扯的,还不如给我讲讲你自己的事情呢。” “噢?我吗?可据我所知,我的事情就不值一提了,倒不如我给您讲我想象的内容更精彩。”安妮很急切地说。 “不,我对你想象出来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就实实在在地从最初说起吧,出生在哪里?今年几岁?” 安妮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开始乖乖地讲述自己的身世。 “3月份时我就11岁了。我的出生地是博林布鲁克,新斯科舍。父亲叫沃尔特.雪莉,在那里的高级中学当教师。我母亲的名字叫巴莎.雪莉。沃尔特和巴莎这两个名字多棒啊,我为此特别骄傲呢。假如我父亲名叫杰迪戴亚,那可真够丢人的,不是吗?” “继续讲下去吧,我觉得名字和一个人的品行没有关系。”玛瑞拉着急地打断她。 “我母亲原本也是那所学校里的教师,只是嫁给我父亲之后就被辞退了。平日里就依赖父亲自己赚钱养家。托马斯夫人告诉我,他们两个人都很不成熟,生活艰苦得如同教堂里的老鼠。我的家是一栋很局促的小房子,可我对此没有记忆。不过我常常想象着它的模样,客厅里应该会有金银花摆放在窗前,门前有紫色的丁香花飘香,木围栏里有一片报春的君影草。对了,窗帘材料一定是麦斯林纱,这样更梦幻…… “我便是出生在那间房里。托马斯夫人说我是她当时见过的最难看的新生儿,既干瘪又瘦小,唯一好看的地方就只有亮晶晶的大眼睛了。可在我母亲的心里,我却是这世上第一漂亮的孩子。可是上天并不眷顾我的母亲,我刚满三个月的时候,她就生病离世了。您说她若能亲耳听见我开口喊‘妈妈’,她会有多感动、多幸福啊!母亲走后刚过去三天,父亲也患上了和母亲一样的病,也丢下了我。 “我就这样变成了孤儿,该拿我如何是好呢?邻居们都想不出办法,没人想要收留我。托马斯夫人说,我失去双亲,也没有任何亲属,好像这是上天注定的。最终只有穷困潦倒的托马斯夫人把我留下,她还有个嗜酒如命的丈夫。善良的夫人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她也会在我犯错的时候,严肃认真地批评我,因为她一心想把我教育成好孩子。 “几年后,托马斯夫人和她的家人们从博林布鲁克搬到了马里斯维尔。我在她家里生活到八岁,其间帮忙看护过夫人家的四个小孩儿,都很小,特别不容易照顾。 “不久后,托马斯夫人的丈夫意外被火车撞死了。她丈夫的母亲不得已收容了她和孩子们,但不包括我。我要何去何从呢?托马斯夫人也无能为力了。 “在那之后,家住河岸上游的哈蒙德夫人很满意我会帮忙照料孩子,就把我收养了。于是,我便一路向上,来到十分冷清的哈蒙德夫人家,周围光秃秃几个树桩,更增添了我的孤独。好在我喜欢经常幻想,否则我的生活就会陷入无边的黑暗。 “哈蒙德先生是家很小的木材加工厂老板,夫人的八个孩子中有三对双胞胎,即使我非常喜欢小宝宝,可这样也太夸张了吧。第三对出生的时候,我十分郑重地告诫夫人,如果还要这样生下去,我迟早会被累趴的。 “就这样住在哈蒙德夫人家,直到两年后先生去世了,夫人的家也就垮了。亲戚们各自收养了那些孩子,夫人独自踏上了去美国的行程。剩下我仍无人问津,无奈只好住进孤儿院。 “孤儿院也不情愿收下我,人原本已经饱和了,再多个我就更以维持日常开销了。可我有什么办法,不得不厚着脸皮赖在那里。斯潘塞夫人去接我的时候,我在孤儿院里已经住了四个月了。”一下子讲了这么多,安妮可算缓解了之前的紧绷情绪。 “你去过学校读书吗?”玛瑞拉边赶车边问道。而此时,马车正径直驶向海滨大道。 “也不能算好好上过学,因为只有在托马斯夫人家的最后一年去了学校几天。后来到哈蒙德家后,由于住处距离学校很远,就只在春天和秋天才可以去学校。再后来,到了孤儿院,读书就变成了很自然的事情。我读了很多书,甚至可以背出很多首诗呢。比方《霍恩林登之战》《弗洛登战役之后的爱丁堡》和《莱茵河的宾根》,大部分的《湖上的美人》和詹姆斯.汤姆的《四季》等,这些我几乎都耳熟能详。虽然我是只上了四年级,但是姐姐们经常会把书借给我读。五年级有本书是《波兰的沦陷》,每每读起来都特别震撼心灵。” “托马斯太太和哈蒙德太太她们平日里对你怎么样?”玛瑞拉用余光看着安妮问道。 “呃,这要如何形容呢……”安妮显得十分窘迫,涨得满脸通红,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唉,该怎么说呢。她们都是善良的人,至少心是好的,也竭尽所能地对我更温和点。您能理解那样的感受吗?虽然这并不是生活的常态,但我也从不计较。她们也都不容易,托马斯夫人因为她那嗜酒如命的丈夫,每天过得都很辛苦。而哈蒙德夫人呢,一连生了三对孪生子,日子更是举步维艰。我始终都能了解她们的感受,相信她们都是好人。” 听到这里,玛瑞拉也就停止了追问。眼前安妮正忘情地陶醉在海滨大道的风景中,玛瑞拉眼神涣散地驾车继续赶路,内心不禁起了波澜,开始同情这孩子的遭遇。 安妮出生后就没了父母,对家庭和亲人无比的渴望,对亲情和关怀的满心期待,始终都伴随着她,然而却没人愿意好好把她养大。每个人都为了生计而疲于奔波,有心无力。 玛瑞拉从安妮的话中感受到了深深的隐忍和无奈,以及那强烈的期盼。若她如愿以偿,有了家的生活会让她感觉到无比的幸福。而这时让她重新回到孤儿院,会不会太残忍了。这件事又会对马修造成多大的打击呢?毕竟马修是真切地希望留下这孩子。其实,安妮真的是个招人喜欢的好孩子。 虽然这孩子确实很唠叨,不过倒也不难把她这毛病调教好。话多又不能表明她的人品好与坏,她也一直都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况且安妮的父母都是有礼貌的人,所以经过教导,安妮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守规矩而且品格高尚的人。 海风透过右面冷杉的缝隙和上空吹了过来,海滨大道左面紧挨着断崖,甚至有突出的红砂岩都伸进了路面。坐在车上看到这情景未免心惊胆战,除非拉车的马身经百战。 悬崖下的鹅卵石岩滩是在无数次的海浪冲击下成型的。向内深入一点,便是赤色的海滩了,细沙在阳光下如宝石般闪亮。更远的地方呢,就是一望无垠、碧波荡漾的大海了。海天之间,海鸥纵情翱翔,翅膀映着日头的光辉闪耀着银光。 好一阵子没出声音的安妮,突然眨着大眼睛打破了这宁静:“好漂亮的大海啊!我生活在马里斯维尔时,曾坐着托马斯先生雇的超快马车,和他们一家人去十英里之外的海边游玩了一整天呢。即使我只能看护那几个孩子,可依然过得非常愉快。后来,我又梦见过当时的开心情景,而且不止一次梦见呢。 “当然啦,比起马里斯维尔,这里更漂亮呢!您快看,海鸥飞得多高啊。您难道没想过希望自己变成海鸥,自在地翱翔在天地之间吗?我可是真的希望呢!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海鸥就开始纵横驰骋在海天之间,时而撩拨海面,时而冲上云霄,太阳下山后才回窝休息,真是壮观! “呀,前面的那幢大房子是哪里啊?” “噢,是柯克先生经营的怀特.桑兹大酒店。夏天的时候,那里就会挤满了慕名而来的美国游客,都是来欣赏这世界顶级的海滨美景,不过现在可以说是淡季,没什么人。” “我在想一会儿就到了斯潘塞夫人家了。”安妮十分难过地说道,“到了那里,一切就都要结束了。” 第六章 玛瑞拉心意已决 安妮的话音刚落,她们的马车就停在了斯潘塞家门前,是一栋伫立在怀特.桑兹海岸边的黄房子。斯潘塞夫人瞧见有马车停在门口,就立马赶出来迎接客人了。 斯潘塞夫人有些吃惊,嘴里不停地叫道:“哎呀!哎呀!原来是有尊贵的客人上门啊,非常欢迎!快请下车进屋,来,快来把马拴好吧。安妮啊,你一切都还好吗?” “就那样吧。”安妮回答时一脸僵硬的表情,像是被乌云笼罩了一般。 “实在很抱歉,到贵府来打扰您。”玛瑞拉说道,“来之前,我告诉马修会尽快回去。呃,夫人,我来是想跟您核实一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我和马修托您弟弟罗伯特送口信过来,说要从孤儿院里收养个男孩子,而且年龄是10岁或11岁。我们很明确地向他表示我们的请求。” “什么?玛瑞拉,你确定吗?”斯潘塞夫人听她说完,才知道事情出了差错。 “罗伯特让他的女儿南希过来传话,说你们希望领个女孩子。没错,南希就是这样转达的。”斯潘塞夫人忽然问正在门口的女儿:“弗洛拉.简,她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对吧?” “这的确是南希的原话。”简也严肃地加以肯定。 “真是抱歉。”斯潘塞夫人连忙解释道,“事情确实搞错了,虽然并不是我的问题,我可是严格遵照您家里送来的消息竭尽所能地去做了。南希这个迷迷糊糊的孩子,之前我就已经提醒过她许多次了,不过她好像还没能改好啊。” “既然如此,也有我们的错。”玛瑞拉很无奈地说,“当初真应该来亲口告诉夫人我们的要求,怎么能草率地托人捎口信呢。可事已至此,也改变不了什么了,唯一担心的是安妮,是该把她送回孤儿院,或者送去别人家里收养呢?” “这个很好解决。”斯潘塞夫人思索了片刻后说,“应该不需要再送她回孤儿院了。因为彼得.布鲁维特夫人昨天来过,拜托我帮她寻个可以做家务活的小女孩儿。她家里人口多,需要有人分担。现在,安妮正符合她的要求,还挺有缘分的。” 安妮的事情如此顺利,这让玛瑞拉很意外。可她竟然没有一点开心轻松的感觉,反而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玛瑞拉虽然并不了解彼得.布鲁维特夫人,但有过几面之缘。那女人给她的第一印象就不好,身形低矮消瘦,据说她举止粗鲁,脾气火爆,她家解雇的那些女孩子也都说她斤斤计较还爱骂人。而且她的孩子们也都十分无礼,寻衅滋事且猖狂打斗。 只要想到安妮以后要和这种家人生活,玛瑞拉就好像做了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一样。 “我们可以进屋里坐一会儿,再一起研究下这件事,好不好?”玛瑞拉说。 真不凑巧,这时斯潘塞夫人开口叫道,“瞧!彼得夫人来了呀!正是时候呢。” 然后,斯潘塞夫人把玛瑞拉等三人都请进了客厅。随手放下了墨绿色的百叶窗,厅内瞬间失去了热闹的阳光,光线暗下来不说,还给空气增添了丝丝凉意。 “安妮真的很幸运呢,我们很快就能将事情解决了。快来,来这里,玛瑞拉您请坐在这把带扶手的交椅上;安妮呢,就坐到那边的长椅上吧,我帮你把帽子放好,记得不要把椅子弄出嘎吱的响动。简,你去烧壶热水。 “布鲁维特夫人,您好!刚巧有事情与您商量。先为您介绍我的客人,卡斯伯特女士。 “呀,太抱歉了,我再去找一下简,烤炉里的面包还没取出来呢,请等我一下。”说着,斯潘塞夫人又拉起了百叶窗,匆匆地出了客厅。 安妮松开刚刚握拳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膝盖,坐在长椅上沉默不语,大眼睛狠狠地盯着布鲁维特夫人。她暗自揣度,“莫非我以后就要跟眼前这位长相贼眉鼠眼的人一起生活吗?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她这么想就更难过了,眼睛也开始抽动着生疼,快忍不住哭出来了。 恰好此刻,斯潘塞夫人回到客厅。她笑容可掬的脸上微微泛红,好像是在告诉大家,不管是多难的问题,肉体上的也好,精神上的也罢,都会得到妥善的解决。 “布鲁维特夫人,领养这孩子的事如今有点问题。卡斯伯特女士捎话来说要个女孩子,传话的人的确是这样告诉我的。不过事实却是,她本打算要个男孩子。夫人,如果您没有改变昨天说的那个想法,我觉得这个女孩儿正适合您,不是吗?” 布鲁维特夫人盯着安妮上下左右地一通观察,接着询问道:“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安妮.雪莉,11岁。”安妮怯生生地回答,同时十分害怕地向后躲。 “哼,看着有点弱,很瘦小,好在精神头不错。如果你去我家,不要求你当个多优秀的孩子,你就乖乖地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干活麻利就行。 “领养这孩子的事闹出了误会,对吧?那我就带这女孩儿去我家里。卡斯伯特女士,我被家里的孩子们折磨得太辛苦了,您没意见的话,我现在就把她带回去,帮我照看孩子了。” 玛瑞拉看了看安妮,她的神色完全是陷入了绝望,用力地咬着嘴唇沉默不语,脸色越发惨白,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动物,因无力抵抗而满心悲痛。 玛瑞拉不由地心生感慨,“若这时无视安妮的苦楚,就这样把她交给那个人,我这辈子都会不安的吧。更何况根本没法信任布鲁维特夫人。把这个内心敏感丰富又直性子的孩子放在她身边,怎么想都不可以!我绝对不能这么做,这太愚蠢了。” “噢,这个事啊……”玛瑞拉不紧不慢地说道,“马修和我也不是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说实话,哥哥非常希望收养她,我来这里也只是打算先搞清楚事情的原委,然后再做打算。还是等我带这孩子回去,跟马修一起拿定主意吧。总不能我一个人私下把孩子给您,这样马修会觉得很受伤。 “我们商议后,若决定不收养,那么明晚我会亲自把孩子送到您家里。但假如我们没有去您那里,就说明我们已经留下她了。您觉得这么做可以吗?” “可不可以的,也只好按你说的来了。”布鲁维特夫人一脸不悦地说。 刚才玛瑞拉说那番话时,安妮之前的悲伤烟消云散了,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替代了愁云密布,瞳孔迸发出璀璨的光芒,像换了个人一样神采奕奕。 布鲁维特夫人转身向斯潘塞夫人道出来这里的最初目的,是打算借用一下烹调卡片。说罢,两人便去到其他房间去拿了。她前脚刚走,安妮便兴奋地扎进玛瑞拉的怀里。 “卡斯伯特女士,我是不是还有机会留在绿山墙,您刚刚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对吧?”安妮心急如焚地跟她小声确认,似乎担心声音大了就会震碎希望一般,“是您真的说过,还是我又在想象了啊?” “安妮呀,你这样辨不出幻想还是现实,问题是不是太严重了。”玛瑞拉好像有点儿恼怒的语气,“是啊,我的确是那么说的,可是并不代表什么,因为最后的决定还没有出来。或许到最后,你还是要去布鲁维特夫人家,貌似她家真的更希望你去。” “比起去那人家里,我干脆还是回孤儿院吧!”安妮气呼呼地说道,“那人简直就像个锥子。” 听她这样说,玛瑞拉差点儿笑出声来,心想,“这孩子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责怪我啊?”但她憋住笑,很严肃地斥责安妮说,“你是个小孩子,怎么可以对首次见面的夫人这么无礼,对人指手画脚地,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吗?去那边消停地坐好,别太放肆!” “如果您许诺收养我,那我什么都听您的。”安妮央求道,乖巧地坐回了长椅上。 傍晚时分,玛瑞拉带着安妮又回到了绿山墙,马修早早地就来到了小路上等待。玛瑞拉也及早地瞧见了来回踱步的马修,好像在担心着什么。直到他看见了一同回来的安妮,可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见到马修,玛瑞拉只字未提关于安妮的事。下车后,她立即和马修赶到了仓房后院。一起挤牛奶的时候,玛瑞拉开始告诉马修关于安妮的身世和此去核实的事情原委。 “布鲁维特那家伙,连猪狗都不如!当然不能把孩子交给她!”马修听后,以罕见的果断语气说道。 “我也有些讨厌那个人。”玛瑞拉点头说道,“只是到底是把孩子送人,还是自己收养,这才是一直让我犹豫不决的。哥哥好像很希望留下她,我现在也觉得最好留下来。这实在是无奈之举,不然的话,我这么纠结到最后,非得把自己弄出毛病不可。我认为我们有责任留下她。我们虽然都没有生养孩子的经验,也知道养育女孩子更要费心力,不管怎样,我都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好。因此,我决心留下安妮。” 听到玛瑞拉这样说,内向的马修也藏不住喜悦的神色:“啊,你可算想明白了!那孩子真的很可爱、很有意思吧?” “应该形容她很可爱、很优秀才行。”玛瑞拉纠正道,“我要把她培养成出色的人才。还请哥哥别掺和我对她的教育,即使我这样的老女人不知道什么教育方法管用,总归好过你这单身汉。因此,你不要扰乱我教育那孩子的任何事,除非我的方法没成功,那时你再着手教育也来得及。” “好的,没问题,你想怎样都行,玛瑞拉。”马修很是顺从地说,“只要不放任她、不宠溺她的同时,多些温暖和慈爱,耐心教导她,收服孩子的心就好了,她可是很有潜质的呢。” 马修紧接着阐述了一通完全不信任女人的观点,惹得玛瑞拉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提起牛奶桶,向加工牛奶的小屋走去。 “事情都有定论了,今晚就告诉安妮吧。”玛瑞拉正在向奶油分离器里倒牛奶,心里不停地做着打算,“那孩子知道了一定会激动得无法入睡。我们实在是迫于无奈,才做此决定的。世事难料啊,我们竟然会收养一名孤儿,单说这件事就足以令人吓一大跳了,倒是马修促成了这一切。最让人无法理解的就是,从来都对女孩子避之唯恐不及的马修,竟然张嘴要她留下。不管怎么说,已经决定的事,就努力尝试一番吧。要说今后究竟会如何,就听天由命吧。” 第七章 安妮的祷告 这天夜里,玛瑞拉走进安妮的房间。她用温和中透着严肃的口吻告诉安妮:“安妮,你昨晚把换下来的衣服随手乱扔,这样脏乱可不行。你要知道,换下来的衣服,必须立即叠整齐,拿到椅子上摆好。留在我家的孩子一定要干净、勤快才可以啊。” “真的很抱歉,我昨晚太难过了,实在无心做事。”安妮解释说,“我会从现在开始努力做好一切。在孤儿院时,我的被子一直都叠得很好。昨晚,我只想尽快爬上床,好让自己沉浸到美妙的幻想中,哪里还顾得上整理的事情呢。” “若要留下来生活,你就不要总想很多不着边际的事!”玛瑞拉警告安妮说,“就这样吧,祈祷之后,就可以上床睡觉了。” “我从来都不祈祷的。”安妮言之凿凿地说。 玛瑞拉忽然有些慌张地看向安妮:“什么?你说真的吗?难道没人告诉过你要祈祷的吗?上帝尤其喜爱做祷告的孩子!安妮,你莫非丝毫都不知晓上帝的存在吗?” “当然知道了,每个人都知晓上帝的,基于善良、公平和真理之上的智慧、力量以及神圣的所在,是永恒不变、无限的灵魂之根本。” 安妮连珠炮一样的背诵之后,玛瑞拉终于松了一口气:“噢,还好,你并不是一点也不了解,这就好办多了。看你也有些信仰上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这些嘛,是孤儿院的主日学校教我的。我对那本教义挺感兴趣的,就将里面的问答都背了下来。里面诸如‘无限、永恒、不变’这类的词语,给人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豪情,仿佛是风琴中飘出来的乐音。那声调就好似诗歌,虽说两者并不相同。” “安妮,我并不想和你讨论诗歌,我想强调做祷告的必要性。你难道不明白,每晚都不祈祷的孩子,是不被人们认可的?你不想做个好孩子吗?” “要不是我长着红头发,怎么会总是轻易地就被当成坏孩子呢!”安妮暴跳如雷地吼道,“没有一头红发的人,是不会理解长红头发的感受。托马斯夫人说,是上帝故意给了我这样的红发。那你们让我祈祷什么,祈祷有什么用呢?况且,每到夜晚,我都已经累得浑身无力了,还怎么祷告?非要让我这个为了照看很多孩子而疲于奔波的人去祈祷,会不会太残忍了啊?” 玛瑞拉见此状况,咬定牙关,坚决要马上展开对安妮的宗教教育。事不宜迟,必须这样做了。 “安妮,你想留在这个家里,每天就一定要祈祷,否则决不允许你留下来!” “我肯定会照您的意思去做。”安妮乖巧地答应了,“无论卡斯伯特女士要求什么,我都会照做的。只是麻烦您先给我讲一讲祷告的内容好吗?还是容我先爬进床上,裹在被子底下思考一番,想好了说什么再来祈祷。这样想来,还真是有意思呢!” “你得先跪下。”玛瑞拉有点脸红地说。 安妮听话地跪在玛瑞拉脚下,扬起脸看着玛瑞拉,神情严肃地疑惑道:“祈祷为什么要跪着做呢?我想象的场景是: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只身一人踏进幽谧的林间。抬头望向蓝天,宝石一样的明媚天空。只是仰望蓝天,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您是不是认为这不叫祈祷?好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请告诉我该怎么说呢?” 玛瑞拉显得更加羞涩了,她本意就只是教安妮祷告些“上帝,请您保佑我安睡吧!”这种适合小孩子的。只是如此简单的祷告应该只适用于身裹白色罩衫,还被母亲抱着的,言语含混不清的婴儿吧。面前这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孩子不算小了,应该用自己的话表达心境,向上帝祈祷。“就朴实地感恩于上帝的恩赐,再诚心地讲出自己的希望,这样行吗?”玛瑞拉说道,“好吧,你先随意说着试试。” 说罢,安妮将小脸伏在玛瑞拉的双膝上。“大慈大悲的圣父,这是从教会里的牧师那儿听到的,我自己也这样祷告可以吧?”安妮又仰头问道。 “大慈大悲的圣父,感激您赐予了我‘快活的白街’‘碧波湖’‘邦妮’和‘雪之女王’。我现在只想到这些,感谢您的恩典。 “然后我要说需要您帮忙的事,实在有很多,一一说明的话,需要特别长的时间才行,只好挑两个重点的说。一个是请主保佑我一辈子在绿山墙生活;还有一个是请主在我成年之后,帮我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向您致敬,您最忠心的奴仆,安妮.雪莉。 “嗯,祈祷完了,您觉得可以吗?” 安妮站起身,自豪地说道:“如果多给我点时间思索祷告内容,我肯定做得比刚才还好。” 只可惜事与愿违,玛瑞拉的反应与安妮的期待大相径庭。玛瑞拉被这莫名其妙的祈祷语给气坏了,简直就是藐视上帝!她不得不接受安妮不懂宗教的事实,吃力地稳住阵脚。 玛瑞拉动手帮安妮铺好被褥,暗自下狠心,从明天开始,务必对她如何祷告进行正式的教育。她拿起蜡烛往外走,却及时地被安妮叫住。 “呀,我知道了,刚才不可以说‘您的奴仆’,而是‘阿门’才对,听牧师说过的,不过刚刚没想起来。我本以为祈祷也要有个结束语比较好,没想到起了反作用,我有点画蛇添足了对吧?” “没,没有。我觉得无所谓。”玛瑞拉说,“就努力成为好孩子吧,快去睡,晚安,安妮。” “现在我真的是由衷地跟您说晚安。”于是,安妮倍感幸福地爬上床,安心地睡了。 玛瑞拉一迈进厨房,就把手里蜡烛嗖地摔在了桌上,气鼓鼓地盯着马修。 “哥,实在糟透了!早该有人家收养这孩子,对她进行严格的教育了。她竟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孩子,今晚可是她初次对上帝祈祷!你不觉得难以置信吗? “我明天到牧师家里,去借《一天的窥视》丛书。再给她做套合适的衣服,尽快送她去主日学校学习。我想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好吧,好吧,能怎么办呢,我们不能怕麻烦,虽然我一直都希望生活得简单些。我会尽我所能把事情都安排好的,让她先开心会儿吧。” 第八章 安妮的宗教启蒙 玛瑞拉心里早有了自己的计划。在第二天中午以前,对于已经决定留下安妮这件事,安妮始终被蒙在鼓里。整个上午,玛瑞拉交给安妮花样繁多的许多工作,她就在旁边留心查看。她得出的结论是安妮听话、聪明、反应敏捷且干活麻利,但是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干活时不专心,时不时地就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中,过很久才清醒过来,这是很容易出纰漏的。对于此事,玛瑞拉毫不留情地斥责了安妮。 中午的时候,家务活都做好后,安妮便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去找到玛瑞拉。干瘦的小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脸憋得通红,瞪圆了双眼,紧握着双手哀求道: “卡斯伯特女士,求您快告诉我吧,我究竟可不可以留下来?我从一大早憋到现在都没开口问您,我都快急疯啦。求您快点跟我说说吧。” “我告诉过你用开水给抹布杀菌,对吧?”玛瑞拉毫不理会地说,“你做好这件事之后我再回答吧。” 安妮无奈只能乖巧地去洗抹布,做好后立马围着玛瑞拉追问,玛瑞拉也无法回避了。 “好吧,我明确地跟你说,马修和我一致决定收养你了。我们希望你努力成为一个乖巧的好孩子。咦,发生什么事了?安妮?” “我……怎么在哭……”安妮也很疑惑地说道,“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怎么了?是太开心了吧!嗯,说开心不够准确,最开始看到‘快活的白街’和‘雪之女王’时,那时我是开心的。如今可以留下来生活,真是比开心更开心呢。我真幸运,也好幸福啊! “我一定努力成为好孩子。虽然可能没那么容易,托马斯夫人常说我很坏,可我一定要把坏毛病都改掉。只是我为什么哭呢?” “是激动的吧?你真是过于兴奋了。”玛瑞拉批评道,“去坐到椅子上,好好平复一下心情。你这样一惊一乍的,情绪波动这么大,也太不稳定了。归结下来,我们既然决心收养你,那么为了让你成为有用的人才,我们就一定会竭尽全力。至于上学的事,学校还有不到两周就放暑假了,所以等下学期开学,我们再做打算。” “那我今后该如何称呼您呢?还是卡斯伯特女士吗?或者改称卡斯伯特大妈?” “哪个都不好,你直接叫我玛瑞拉吧,否则我觉得不自在。” “叫您玛瑞拉?这样会不会很没规矩啊?”安妮有些排斥地问道。 “只要你以诚恳、尊重、谦虚的口吻来称呼我,我很乐意接受。在艾凡里镇,无论男女老少,都叫我玛瑞拉,除了牧师称呼我卡斯伯特女士。” “我特别希望称呼您为玛瑞拉大妈。”安妮诚恳地请求说,“我知道您只有马修一个亲人,您若同意我叫您大妈的话,您就又有一个亲人了,您不觉得这样很好吗?可以叫您玛瑞拉大妈吗?” “不可以,我并非你的妈妈,最不喜欢莫名其妙的称呼了。” “我自己把您幻想成我的妈妈,这样总行了吧?” “还是不行。”玛瑞拉十分顽固地坚持着。 “您从来都不会幻想现实或虚构的事情吗?”安妮睁大了双眼问道。 “从不。” “真是这样吗?”安妮愣了一下,“哎呀,玛瑞拉女士,幻想可有趣呢!” “我非常不喜欢那些虚假的幻想!”玛瑞拉打断她说,“上帝创造了人类,并不是要他们整日沉浸在幻想中。呀,差点儿忘了,到起居室一趟,检查一下你的脚脏不脏,不要把苍蝇放进去,再把壁炉上的卡片拿出来,将上面的《主的祈祷》背下来。昨晚的那种祷告再不能出现了,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背诵。” “对哦,我也对我昨晚的祷告不太满意,不够顺畅流利。”安妮充满歉意地说,“初次做的缘故吧,不可能完美的,毕竟没有一丁点儿经验啊。 “昨晚钻进被窝之后,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连串特别棒的祷告语,好似出自牧师口中一般,很精彩,简直像一首长诗。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今早起床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使我用尽浑身力气,依旧丝毫都想不起来。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总之,那些记忆无缘无故地就烟消云散了,一点儿都没剩下。” “安妮,提起记忆,我真是要请求你回想一下,我刚刚对你说什么了,你可不可以让你的嘴巴休息一会儿,马上去做我要求你的事情。行了,快去吧,依照我之前嘱咐你的。” 安妮终于走向起居室,却好久没有再出来。玛瑞拉等得失去了耐性,扔下手中的编织品,压着怒气去唤安妮了。 她见安妮将两只小手藏在身后,似乎又沉浸在幻想里了。忽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挂在两窗之间的那幅画,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日光穿透窗外的苹果树和常青藤,泛着特殊的光晕充斥着整间屋子,在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里,安妮已经无法自拔了。 “安妮,你又在想什么呢?”玛瑞拉怪声怪气地问道。 安妮立刻从外星球被叫回了地球上。“是那个……”安妮的小手指向那幅画说道。玛瑞拉转头一看,安妮指的是一幅名叫“赐福于孩子们的基督”的石版画。 “我正把自己想象成为那画里的一个孩子,就是穿着蓝色衣服,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的小女孩儿。您看她是不是和我很相像,孤苦无依,特别忧伤,是吧?可那孩子也收获了主赐予的祝祷。她胆怯地躲在人群后面,默默无语地往前挪动,只求耶稣发现她。” “这孩子的心境我再了解不过了,就如同我恳求您告诉我能否留下来时一样。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手心冒汗,生怕耶稣没看到她,她慌张的神色,我都犹如亲眼所见。她慢慢地向前,渐渐地接近,最后到了耶稣面前。耶稣终于注意到了她,把手放在她头顶为她祝福。而此时,有种神奇的力量注入她体内,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欣喜! “有点儿遗憾,这画的创作者将耶稣的形象描绘得过于伤感了。您注意到了吗?所有画对耶稣的诠释都是如此。难道耶稣确实一直都这么悲伤吗?让人难以信服。若真是这样,想必孩子们也吓得远离他了才对吧?” “安妮!”玛瑞拉厉声喝止道。玛瑞拉很懊恼,怎么刚才没有阻止她胡言乱语呢?这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可以那么说呀,这是极其不尊敬的表现,是亵渎!” 安妮不解地为自己辩白:“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十分敬仰耶稣,而且是很真诚的。不尊敬?我压根就没动过那样的念头……” “我也这么认为,你不会以这样诚恳的口吻说那种事。不过,安妮,我再强调一遍,我让你去做什么事,你就要马上去做,不可以中途溜号,对什么着了迷,别总陷入自己的幻想中无法自拔。千万不要忘记!拿好那张卡片去厨房,坐到那角落里去背诵祷告语。” 安妮按玛瑞拉的吩咐,握着那卡片径直来到厨房的餐桌前,第一件事是采了一束苹果花插进花瓶里,用来装扮餐桌,然后才开始背诵。看见安妮的举动,玛瑞拉只是用余光瞪了一眼安妮,倒也没开口说什么。 继而,安妮把卡片靠在花瓶上立好,小手托着脸,认认真真地背了起来。 “哇,真棒啊!这番祷告语写得真好呢!”安妮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喊了出来,“我记得之前听到的所有祷告中,只有孤儿院里主日学校的校长先生做的那次祷告能与之相媲美。只是由于校长先生祷告时嗓音哑哑的,很悲凉,甚至让人觉得祷告很可恶,所以我那会儿并没有意识到祷告语有多好。 “尽管它本身不是诗,却有着诗歌一样美妙的韵律。例如‘在天国的我们……’,好比一小节乐章,特别好记。您说是不是,玛瑞拉女士?” “既然这样,你就继续背吧。”玛瑞拉漠然地回答道。 安妮把花瓶向自己倾斜过来,小心翼翼地亲了亲那淡粉色的苹果花花蕾,接着继续她的背诵。 “玛瑞拉,”没过多久,安妮又喊道,“在艾凡里,我能交到知己吗?” “什么?你说哪种朋友?” “知心好友,也就是彼此掏心掏肺,可以为对方两肋插刀的朋友。我可是盼了很久呢,希望早日达成心愿,遇到一个这样的好朋友。” “确实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孩子,名叫黛安娜.巴里,家住在果园坡,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以后她来家里玩的话,或许能和你成为朋友。她现在到卡莫迪的亲戚家里去了,只是,那位巴里太太十分严厉,她不允许黛安娜同行为粗鲁又不懂礼貌的孩子一起玩耍。” 安妮忽闪着大眼睛,透过苹果花的缝隙望着玛瑞拉。 “黛安娜长什么样子呢?应该没有红头发吧?嗯,希望她没有红头发,我的一头红发已经很讨厌了,我可不想让我的知己也遭受同样的不幸。” “黛安娜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儿,粉嘟嘟的脸蛋,一头乌黑的秀发,还非常聪慧、有爱心,这可是比长得好看更珍贵的东西。” 玛瑞拉很认同《爱丽丝奇境记》中公爵夫人的教育理论,即面对需要管束的孩子,时刻谨记说话便是教导。 不过,安妮根本不关心教导与否。 “真的吗?模样那么好看啊,这真是让人无比开心,长相方面,我实在是远不如她啊!呀,我很快就会有个很美丽的知己了呢。 “还在托马斯夫人家生活那会儿,起居室里有一个装有玻璃门的书柜,书柜没有摆放任何书籍,是托马斯夫人用来安放她最喜欢的茶碗和果脯的。某天夜里,托马斯夫人酒醉之后,打破了其中一扇玻璃门,剩下一扇却是毫发未伤。我常常对着玻璃看自己的影子,还把她幻想成生活在书柜里的另一个女孩子,名叫凯蒂.莫瑞斯,我把她当成我特别好的朋友。 “我和凯蒂总是能聊上几个钟头,尤其是礼拜天的时候,我们无话不谈,凯蒂是我心灵的慰藉,也是我动力的来源。 “在我的幻想里,书柜似乎有了魔力,我若是讲出了它的通关密语,那么门就会自动打开,让我进去。书柜里面并非仅仅放托马斯夫人的茶碗和果脯,那里是凯蒂的家,我还参观了她的房间。凯蒂拉着我,带我进入了一个奇幻的世界,那里鲜花遍野,许多精灵在金色的阳光中舞蹈,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快乐的梦幻之旅。 “我即将离开去哈蒙德夫人那里之前,只能同凯蒂说再见了,我十分难过,她也很悲伤,我们流着泪,隔着书柜的玻璃门吻别对方。 “哈蒙德夫人家里没有那种书柜,但是有一个绿色的小山谷,坐落在河岸上游。山谷回荡着特别悦耳的回响,再轻的声音都能听到它的回应。这样我便取了个女孩儿的名字给它,叫维奥莱塔。我们后来也产生了浓厚的情感,虽不及我和凯蒂之间那般深厚。 “搬去孤儿院的前一晚,我专门跑出去和维奥莱塔做告别,她以同样不舍的回音说道‘再见’,我会永远记住维奥莱塔。孤儿院里生活,让我无心寻觅并结交知己,即便我去尝试,估计最后也是一场空。” “无心去幻想不是好事情吗?”玛瑞拉冷漠地说,“整天沉溺于无意义的幻想,那样太糟糕了,人活着不能脱离现实。等你某天在生活中交到了真的朋友,那些所谓的悲伤就会抛之脑后。不要对巴里太太讲有关于凯蒂和维奥莱塔的任何事,她只会觉得你在说谎,不会相信你的。” “放心吧,我坚决不说。与她们相关的事,都是我最宝贝的独家记忆,任凭是谁,我都不会告诉的,除非是玛瑞拉您想知道。 “呀,快看!有只蜜蜂从苹果花丛里飞了出来。这花丛里会是个怎样可爱的地方!啊,只要一想到置身于花海,清风送来花香,我闭起双眼,躺在苹果花丛里入眠,真是太美好了!假如我不是个小女孩儿,而是一只小蜜蜂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每天穿梭于花朵间,翩翩起舞。” 玛瑞拉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下说道:“昨天你还在说希望成为一只海鸥,今天就变卦了?我刚告诉过你,把祷告语背诵下来,你可不可以让你的嘴巴休息一会儿,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快回自己屋里,认真地默背。” “基本上都记住了,除了最后一行。” “行了,行了,按我的吩咐来,回屋里继续记,喝下午茶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在屋里背吧,等我叫你再出来。” “我把苹果花也拿进房间可以吗?”安妮请示道。 “不可以,房间会被搞脏的,况且,随意摘花本来就是不文明的。” “是呢,我也这么觉得,花朵终于挨到盛放的时刻,却因为被摘下来而命不久矣。唉,我是苹果花的话,也不会喜欢被摘下来啊。嘻嘻,只是这么漂亮的花摆在眼前,我实在忍不住想把它捧在手心里,要不您说,我该怎样抉择呢?” “安妮,我不想再重复了,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让你回房间?” 终于安妮长舒了一口气,跑去楼上的东厢房里,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哇,好棒啊!这篇祷告语,我现在都记住了。就在爬楼梯那会儿,最后一行解决了。那么,此刻就要开始启动我无边的想象力,来装扮这个房间了。 “俏皮的玫瑰粉地板,纯白的天鹅绒地毯铺在上面,粉嫩的丝绸窗帘有着很好的垂感,金丝银线织成的锦缎挂满一面墙壁,桃花心木精雕细琢而成的家具,我虽不知道桃花心木长什么样子,但据说是很名贵的。 “房间内放置着一把躺椅,摆满了有粉、蓝、深红和金色的丝绸椅垫,我以高贵的优美身姿卧在上面,墙上是一面精致的镜子,正照着自己迷人的风采。 “我身材高挑,气场似女王,一身洁白蕾丝边的拖尾长裙,珍珠镶成的十字架别在胸前,发夹也是璀璨的宝石制成,一头似深夜颜色的乌黑浓密的秀发,象牙色的肌肤。我转瞬间换了一个人,变作科迪莉亚.菲茨杰拉德侯爵夫人。呃,不好,因为没人会相信这个。” 安妮交叉着双脚,踩着小碎步挪到镜子前,瞟了一眼,里面是张满脸小雀斑、忽闪着灰色眼睛的面庞,而且是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情。 “你就是绿山墙的安妮吗?”安妮自顾自地问道,“无论我怎么憧憬,甚至想象成为科迪莉亚夫人,终究是逃不掉这副模样啊。可是,比起四处流浪的安妮,绿山墙的安妮真是不知要好上多少了呢。” 安妮亲昵地吻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转身回到开着的窗边。 “尊贵的‘雪之女王’,下午好!洼地里庄严的白桦树们,下午好!还有坐落在山丘上的小灰屋,下午好!我十分渴望和那个叫黛安娜的女孩子成为知己,希望她也如此,我会非常爱她的。只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凯蒂和维奥莱塔,否则她们会很难过,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人的心,住在书柜里的女孩儿也好,回音女孩儿也罢,我都会铭记在心。所以,我今后要每天亲吻她们一下,来表达我对她们的爱不减。” 安妮把手指贴在唇边,一对飞吻就这样从指间飞了出去,飞向了烂漫的樱花。安妮转而继续做沉思状,天马行空的思绪把她带到了梦幻的海洋,快乐随波涛流淌。 第九章 暴怒的安妮 两周后,林德夫人前来探望安妮。时隔这么久才来,并非她本意。实际上是因为上次的绿山墙之行以后,她便感染了流行性重感冒,始终在家养病。 向来身强体健的林德夫人,还总是不屑于生病这件事。只不过区别于这地球上的很多病种,摊上流感被林德夫人解释为这不过是上帝的一次特殊旨意罢了。 医生刚发话说允许她简单地到室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林德夫人就迫不及待地径直赶赴绿山墙。她养病期间,关于马修和玛瑞拉领养孤儿的事,各种版本在艾凡里镇上传得沸沸扬扬,这更激起了林德夫人的好奇。 过去的两周,安妮过得相当充实,农场里每个角落、再弱小的生命,她都已经了如指掌了。此外,还有个意外收获,就是直达山丘上那道狭长林带中心的一条小径,就藏在苹果园的下方。 这条九曲回肠的小径,着实令安妮兴奋了一阵子。安妮的探险之旅,踏上了架在小溪上方的桥,钻进了冷杉林,观赏了野生樱花树形成的月亮拱门,也在那个长满羊齿草的角落里玩耍了一通,还有枫树和欧亚花你争我抢般茁壮生长的岔路,到处都有安妮的身影经过。 安妮还结交了洼地里的那一眼清泉。这个特殊的玩伴内心澄明、笑声爽朗,流水下面是一层光洁如水晶的红色砂岩,四周的水羊齿草被泉水滋润得异常丰满,长得像椰树叶一样肥厚,对面有一座独木桥横跨在小溪之上。 过了独木桥,山丘上的树林就一览无余了。粗壮的冷杉和虾夷松密密麻麻地排布着。林间草地只有缝隙间透射进来的一点儿微光,像黄昏时分一般,却仍清晰可见众多充满梦幻色彩又温婉可人的吊钟水仙,夹杂着几个些许年前盛放之后败落的贝茨海姆星,散发着幽灵般的清辉和薄凉美意。迷雾般的蛛网缠绵于树干与枝杈之间,仿佛它们千丝万缕的网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神秘故事。 安妮每天都有属于自己的半小时游戏时间,于是全花在了探险行程中。每每回到家,安妮都会把她的最新见闻以独有的奇幻色彩说给玛瑞拉和马修听,这让他俩总是误以为自己的耳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马修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只是静静聆听,倏尔一笑。虽说玛瑞拉也由着安妮不着边际地胡言乱语,不过只要发现自己莫名地投入到安妮描绘的场景中时,她就会厉声喝止,斥责安妮一通,安妮也就会乖乖地有所收敛。 安妮在果树园里独自玩耍,林德夫人来。她急不可耐地拉住玛瑞拉,从头到尾讲起了自己生病的全过程,周身的关节痛、脉搏及症状等,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心情,只管不放过任何细节地讲述,等到玛瑞拉承认这流感有多可怕之后,她才表明来意。 “我听闻您家里发生了很奇怪的事?” “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一点儿误会罢了。”玛瑞拉连忙说。 “您家里发生了这种差池,可不是小事情,简直就是祸患!”林德夫人万分怜悯地说,“把她送回去不行吗?” “最初的确这么打算的,只是最后坚决放弃了。实际上,马修非常喜爱这孩子,我也并不排斥她。虽然有些小缺点,不过不影响本质,她自己觉得我家不同于她之前生活过的那两家。这孩子本身性格特别外向,也很可爱。” 为了避开林德夫人那一脸不悦的神色,玛瑞拉无意识地讲了上面这一番话。 “那么说,您必须扛起一项重任喽!”林德夫人脸上爬满了黑线,“且不说您没有生养过孩子,更严重的是您完全不了解孩子,不清楚她本质怎样,也无法预料她的未来,当然了,也没有人知道。我没有打消您积极性的意思,就是提醒一下您啊。” “我也不觉得您是在打消我积极性。”玛瑞拉根本就不介意,“我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您是想看看安妮那孩子吧,我去叫她过来。” 片刻之后,刚才还在果园里玩耍的安妮,小脸红扑扑地跑了回来。她事先不知道家里来了客人,这下可把她紧张坏了,她茫然地停在窗口,小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安妮的身上还是那件从孤儿院里带出来的混纺布衣,因为过于短小而显得很困窘,两根细木棒似的双腿扎眼地露在外面,整体要多不协调就多不协调,两眼周围的雀斑似乎新生出不少,帽子没在头上,鲜红的头发在风中乱舞,像蹿起来的火苗,绝对稀有。 “您怎么还不看相貌呀?”林德夫人没好气地训道,反正她不怕得罪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敢做敢当,丝毫也不掩饰。没办法,她的本性就是如此。 “玛瑞拉,她竟然长得这么难看哪,还瘦骨嶙峋。快来,孩子,过来我这儿,我再仔细地看看。天呀,瞧啊,满脸可恶的雀斑,还有这听都没听过的头发颜色,简直就是红萝卜的红色!你来,过来这里。” 安妮不是没听见林德夫人在叫她过去,不过她最开始一动不动,就像不知道瑞秋.林德说了什么一样。后来,她终于抑制不住怒火,几个箭步就穿过厨房,冲到林德夫人眼前,颤抖着双唇,小脸也因恼怒而憋得通红,干瘦的小身板也气得站不稳了。 “我讨厌你!”安妮怒气冲天地哭喊道,小脚也用力跺着,“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非常讨厌你!”安妮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你讽刺我瘦骨嶙峋,还笑话我的雀斑和红头发,你就是个粗鲁、无礼、冷血的女人!” “安妮!”玛瑞拉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打断她。 安妮仍是不肯屈服地仰着小脑袋,大眼睛里好像能喷出火似的,攥紧拳头,面无惧色地望着林德夫人。怒火中烧的安妮,觉得自己全身的血管都要炸开了一样。 “你怎么能那样讽刺我?我把同样的话用在你身上,你会怎么样?如果我笑你‘蠢猪、没脑子’你是什么感受?我不在乎我的话是不是伤到你了,最好是的!因为你的话严重伤害了我,超过了托马斯先生酗酒后讽刺我的那些话带给我的伤害!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不!” “咚!咚!”发疯似的安妮用力地跺着脚。 “有谁见过这种脾气吗?”林德夫人慌张地抱怨道。 “安妮,快回自己房间,直到我上去!”玛瑞拉大声斥责道。 安妮“哇”地一下子开始号啕大哭,转身迅速跑进正门,甩手拼命地把门关得震天响,弄得外面阳台里那些瓶瓶罐罐“噼里啪啦”响声不断,貌似在表达它们的怜悯一般。继而,穿过正厅的安妮,火速奔上二楼,接下来那狠狠地“嘭”的一声,便是东厢房的关门声了。 “留下那种孩子,我真不敢说羡慕您呢!玛瑞拉。” 林德夫人露出面部极其扭曲的阴暗神情。 玛瑞拉欲言又止,犹豫着是赔礼道歉呢,还是表示不满啊。没想到她脱口而出以下这番话,后来再回想的时候,甚至自己都吓了一跳。 “瑞秋,随意嘲讽一个孩子长得难看,这实在不应该吧。” “玛瑞拉,您的意思是她刚才如此张狂地大吵大闹、乱发脾气的行为是对的?您还维护她,是吗?”林德夫人很是愤慨地问道。 “不,我没有维护谁。”玛瑞拉从容地说,“发生刚才的状况,我之后一定会批评她,请您不要介意,原谅她吧。只是,我不需要您来指手画脚,我知道怎么教育她。况且,瑞秋,您刚刚的行为也的确很糟糕。” 林德夫人貌似很受伤,猛地起身。 “哼,这么说,我今后还要谨言慎行了。不过,玛瑞拉,这孤儿身份不清不楚,又极其敏感,我觉得您还是不要在她身上花费太多心思了。我没有不高兴,您别误会,也别觉得不安。 “那孩子绝不会让你省心的!唉,我这辈子生过10个孩子,除了两个没活下来的,假如有谁忤逆我,我从不会费口舌,直接拿桦树枝就足以应付了。她的个性就跟头发的颜色没两样,您只能拿武力应对。 “唉,您总是这么平静,一脸泰然自若的神情,我却得小心翼翼。今天真是这辈子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竟然让一个小毛孩子教训、辱没了一番。” 林德夫人想说的都说尽了,这才甩手走人,玛瑞拉怀揣着复杂的情绪向东厢房走去。 爬楼梯的时候,玛瑞拉还在反复思索要如何处理。让玛瑞拉感到吃惊的是,安妮竟然敢在林德夫人面前大发雷霆,也算她倒霉。玛瑞拉不禁发觉,如果说自己因安妮的鲁莽而觉得难过,反倒说是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倍感不齿更为准确。 对了,如何处罚安妮才合适呢?体罚或许对林德夫人的孩子们管用,只是林德夫人提出用桦树枝这真让玛瑞拉没法认同,她的教育观点中没有这种手段。对!必须想出一个既管用又不寻常的方式,好让安妮自己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玛瑞拉走进房间,发现安妮还趴在床上哭泣不止。沾满污泥的鞋被丢到了原本干净的被子上,不过她也没心思管那么多了。 “安妮。”玛瑞拉用史无前例的柔和声线,亲昵地唤道。 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安妮!”玛瑞拉的口气明显动气了,“立刻从床上起来,马上!下床来听我说。” 安妮很不情愿地爬下床,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僵硬着身体,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睛肿得像金鱼一样,还不依不饶地把目光射向地面。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都不觉得害臊吗?安妮!” “她凭什么那样嘲笑我,笑我的红头发,笑我长得丑……”安妮坚持抗议道。 “你瞧,你的急脾气又上来了,还好意思说人家凭什么,你怎么不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呢。安妮,我可是觉得万分惭愧,真是丢脸哪!我原本想可以展示给林德夫人一个有规矩、懂礼貌的好孩子,谁知你的表现却糟糕透顶,她不过是随口说句你不好看,还一头红发而已,你至于暴跳如雷吗?你本人平时不也是经常把你的红头发挂在嘴边吗?” “我自己说和被人嘲笑怎么能一样呢?”安妮的哭声越来越凶,“至于我发那么大的火,也是被逼无奈的啊,让人讽刺成那样,我再怎么克制,还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简直要窒息了,只能大喊大叫来释放呀。” “不管怎么说,都是很羞耻的。林德夫人必然会背后对旁人说三道四,那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安妮,得罪她可是会很惨的呀。” “如果换作您,被她这样嘲讽相貌难看,您有何感想?”安妮哭泣地问道。 这个问题倒是勾起了玛瑞拉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时她还很小,被两位邻居讽刺“太悲哀了,长得黑不说,还很难看”,这一幕都时隔50年了,却还时常令玛瑞拉觉得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似的。 “林德夫人的话的确说得有些重了。”玛瑞拉的情绪平复许多,“林德夫人个性本就非常直率,虽然她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安妮,你不可以因为这些就对人发火!你和她可是初次见面,她是你的长辈,又是家里的客人,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你都应该注意你的态度。你的表现实在无礼,有些过分了。”这时,一个很合适安妮的处罚方式出现在了玛瑞拉的脑海里。 “等一下,你去林德夫人家里向她致歉,并且当面认错,承认你刚才那样冲她发火是你做错了,希望她不要放在心上。” “我坚决不会向她赔罪!”安妮依然很坚持,怒气未消的模样。 “玛瑞拉,随便您怎么惩罚我,我通通都接受,哪怕您把我关进到处是蛇和蟾蜍的地牢里,让我在阴森发霉的环境中,只吃一点面包和水为生,我都不会屈服,绝不去向她认错!” “不好意思,我无心把你关进所谓的地牢。”玛瑞拉的话里没有丝毫温度,“再说了,艾凡里镇上都不存在你说的什么地牢。就算你很占理,向林德夫人赔罪都是在所难免的。在你明白其中的道理之前,你就老实地待在这个房间里反省吧!” “您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安妮难过地说,“我真不认为自己有不对的地方,所以绝不会去道歉,即使这么做会让您觉得没面子。不过我要是真去了,她必然会觉得十分解气,那样的话,我怎么可能说出道歉的话呢?” “或许你明早就能想通了,用你那惊人的幻想癖。”玛瑞拉起身说道,“仔细回味一下你的举止,反思一下,你若希望在绿山墙生活下去,就应该努力成为一个好孩子。看你刚才的样子,你并不是很渴望留下来吧。” 玛瑞拉甩给安妮这番话后,就转身离开了。她心里一直乱糟糟的,始终无法平复,不过只要想起林德夫人被惊呆的、讶然的神情,就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第十章 登门致歉 当晚,玛瑞拉没有将事情告诉马修。可第二天清晨,安妮仍固执己见,不肯承认错误,玛瑞拉只好对马修全盘托出,道出事情的本末,当然其间少不了夸大其词。总之,要强调安妮冲林德夫人乱发脾气是个很严重的错误,不让她出来吃早餐是应该的。 “换成我,那种情况我也会发火的。是林德夫人口无遮拦,先出口伤人,怪不得别人!”马修愤愤地说道。 “马修,你实在很讨厌,你心里清楚安妮做错了事,为什么还这么袒护她,你是在抗议我不该惩罚她,是吗?” “啊,我倒没有那个意思……”马修不知所措地说,“我的意思是惩罚她还是应该的,只是不需要如此严惩吧。对了,玛瑞拉,你到现在一直都没说,我究竟可不可以让她吃饭啊?” “我又没说不允许她吃饭,也没勉强她饿着肚子反思啊!”玛瑞拉恼怒地说,“我会按时把烧好的饭菜端上去的,只是,她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答应我去林德夫人家赔罪,就必须待在房间里不能出来,这一点还请哥哥配合我。” 于是,这天的一日三餐都吃得冷冷清清,安妮也坚守着她自己的想法。 玛瑞拉每次都是用碗碟装满热乎的饭菜,亲自送进安妮的房里,只是过一会儿取出时,仍是送进去的样子,安妮丝毫未动。马修每次都很担心地检查拿回来的饭菜,想知道安妮有没有吃。 已是傍晚,玛瑞拉一个人去了后面的牧场。原本在仓房附近来回踱步的马修见状,立刻偷偷摸摸地跑回家里,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 往常的马修,其活动范围只有厨房和处在正门最里面那间局促的小卧室,除非是牧师来家里,他才会为了陪客人喝茶,不得不进到客厅或起居室。二楼就更不用提了,马修最近一次上来就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是春天的时候,为了帮玛瑞拉更换壁纸,不得已而为之。 马修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厢房的门口,在原地驻足了好几分钟,才攒够了敲响房门的魄力,继而把门打开一个缝隙,向屋里偷瞄了几眼。 安妮瘦小的身体,在窗边的黄椅子上缩成一团,难过地望向窗外。看到安妮这副忧愁的模样,马修真是特别痛心。他把门虚掩着,悄悄地走到安妮身旁。 马修既怜悯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安妮,你还好吗?” 安妮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回答道:“唉,瞎想事情打发时间呗,挺无聊的,也很孤单,不过我早就习以为常了。”安妮为这看不到希望的惩罚,满腹的牢骚无处宣泄,却又强迫自己不在马修面前表现出来。 马修因为害怕玛瑞拉提早回家,于是想尽快结束和安妮的对话。 “安妮,你看这事,你就干脆利落地解决吧,好吗?”马修轻声细语地问道,“迟早都是要做的,玛瑞拉是个很固执的人,她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你还是趁早妥协吧。” “您是说去给林德夫人认错?” “是啊,就是这个。”马修不停地劝解安妮说,“你就过去随便说些话,就当,就当给对方一个台阶,你觉得如何?” “要是为马修好,那我就努力试一试。”安妮沉思了片刻又说道,“关于这件事,我确实做错了,是我不好,我都知道了。 “昨天夜里,就因为这件事,我都没睡上一会儿安稳觉,又是气,又是惊吓,翻来覆去睡不好。不过早晨起来,我明显平静了很多,没那么大火气了,并且也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为我的冲动感到万分羞愧。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去跟林德夫人道歉。我到底还是遭到了她的嘲讽和伤害,对吧?与其去道歉,干脆永远罚我在这里禁闭好了!不过如果这是马修希望的,那我会为您去的……” “没错,这是我想让你去的。因为没有安妮的楼下,真的特别没意思,安妮可以活跃家里的气氛呢!好孩子,乖乖地,就走那么一趟。” “这样的话,那我就去!”安妮下了狠心似的,“等玛瑞拉一回来,我就去跟她承认错误。” “好,你这么做真是很对呢!安妮,你记住不要告诉玛瑞拉,我来这里跟你谈话的事情。我不想她误会我,妨碍她管教你,你能做到吗?” “我发誓一定会保密的。”安妮握着拳头严肃地说道。 说完,安妮再转头看的时候,胆怯的马修早就溜了。其实马修刚才觉得事情不妙,玛瑞拉好像快回来了,于是就匆匆下来赶往牧场那边了。 玛瑞拉一进家门,便有很轻的呼唤声飘进她的耳朵,她向二楼栏杆处看去,正是安妮在叫她。 “找我有什么事吗?”玛瑞拉站在正门厅里问道。 “玛瑞拉,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对林德夫人大吼大叫,是我态度不好,我希望去林德夫人家里赔罪。” “好啊。”玛瑞拉开心地回答道。进门前,她的心绪还很烦乱,真怕安妮一直固执己见,到时候就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场闹剧了,她对安妮说:“我挤完牛奶,就领你过去。” 没过多久,牛奶挤完了,玛瑞拉立刻带着安妮出发了。玛瑞拉的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顿时容光焕发。相反,安妮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过出发没多久,安妮先前的愁云就消散了。她抬起头,迎着落日的余晖,刚刚还紧绷的小脸被晚霞映成了天空的颜色,一片绯红,此时美丽的心情全写在脸上,步伐也越来越快活。 玛瑞拉及时发现了安妮的异常,瞬间脑子里面蹦出了一大堆问句。 “你在思考些什么呢,安妮?” “我在思考怎么向林德夫人道歉。”安妮神游一般地回答道。 安妮如玛瑞拉所愿前去认错赔罪,可玛瑞拉的心里却是隐隐不安,好像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果安妮是现在这种游离又开心的状态去林德夫人家,可怎么办哪? 林德夫人正如往日一样,在厨房窗口织毛衣。玛瑞拉带着安妮走了进去,安妮见到林德夫人就立马换回愧疚的神色,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并恳切地将手伸向面前已经目瞪口呆的夫人。 “噢,尊敬的林德夫人,真是非常抱歉。”安妮颤颤巍巍地说,“此刻,即便我将词典里所有表示忏悔的词语都说出来,也无法表达出我的痛心和懊恼,我真是错得太离谱了。我并非男孩子,却能有幸在绿山墙生活下去,真是感激不尽。而我还不知羞耻地闯祸,让好心的玛瑞拉和马修因为我的过错而丢脸。 “我的确太糟糕了,以怨报德就该接受更严厉的惩罚,令好心的人们鄙视我都是情理之中的。因为夫人实话实说,我却大动肝火,真是大错特错。你的话本身没有丝毫不对,我的确是瘦骨嶙峋,长了很多雀斑,头发也是红色的,极其难看。我回击您的话虽说也没什么不对的,可我理应保持缄默。 “噢,求您一定要原谅我,否则,我会抱憾终身的。就算是再容易暴怒的人,也请原谅我这个生来坎坷、境遇悲苦的孤儿吧,不要让我一辈子活在悔恨之中啊。” 安妮小手抱紧,头压得低低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仿佛是带着审判来临前的沉重心情。 从安妮的话中不难看出,她真的是诚心忏悔,玛瑞拉和林德夫人都因她这番肺腑之言而备受感动。 玛瑞拉隐约感到眼前的安妮好像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既然无法逃离受辱,那就干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想到安妮视死如归的神情,玛瑞拉不禁有些慌张。她觉得若是对她进行很平常的责罚,那么她就更无所顾忌,然后后果呢?倒是促使安妮将责罚变作自己的游戏了吗? 另一边,对此有些迟钝的林德夫人并没有发觉出任何异样,她只是觉得安妮已经深刻地反省了她的过错,平时喜欢操心却也善良的热心肠夫人,其之前所有的脾气都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 “行了,行了,快起来吧,孩子。”林德夫人有些内疚地说道,“我当然会原谅你啊,其实我真的有点儿难为你了,没办法,我过分坦率的性子,你千万别太在意我的话,忘掉吧。 “你那一头红发的确很惹眼,不过我曾经有个同学,她儿时也是红得似火的头发,却随着年龄的增长,原本火红的颜色不断地加深,婚后竟还生下了有着美丽的茶褐色秀发的婴儿。你或许也会和她有同样的变化,这不是无稽的空想,相信我,这件事还是有希望的。” “噢,林德夫人!”安妮站了起来,做了个深呼吸,“你赐予了我一个新的希冀,我从此会把您当恩人一样对待。倘若我长大后,头发果真成了美丽的茶褐色,那我就无比满足了。而且,真有了茶褐色秀发的我,不就是一位漂亮的女人了吗? “那么,请夫人同玛瑞拉聊天吧,我想一个人到院子里的苹果树下玩耍,我想坐在那个长凳上,毫无顾忌地进入我的幻想世界,您会允许吗?” “好啊,孩子,当然允许了。想去就去玩吧,墙角里那些盛开的六月百合,你如果喜欢,也可以摘一些带回去。” 安妮前脚刚出门,林德夫人立马就起身去点燃了夜灯。 “这孩子还真讨人喜欢呢,玛瑞拉,快过来坐这把椅子,那个是替帮工的男孩子准备的,不是很舒适。 “嗯,这孩子有些古灵精怪,却还是挺可爱的。最开始,闻听你和马修留下了她,我还着实地吃了一惊。不过这会儿明白了,她的到来没有伴随着灾祸,而你们也阴差阳错地收获了幸福,留下了这个机灵又懂事的好孩子。虽说她言语表达上有些怪异,实在让人捉摸不透,还有那么点儿小固执,但也没关系,因为在你们这种善良、明事理的人的熏陶下,她必然会成长得很优秀的。 “她的个性是有点儿急躁,不过一般脾气大的孩子来得快去得也快,意识到错误后也一定能很快悔过并改正。这种孩子最大的好处就是诚实,没有心机。有心机的孩子才会在犯错后立马认错,求得谅解。总而言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下意识地爱上那孩子了呢!” 安妮一直玩耍到玛瑞拉与林德夫人辞别的时候,只见她从馨香扑鼻、光线微弱的果园中走了过来,小手里捧着一束冰清玉洁的百合。 “我那番道歉做得很棒吧,不是吗?”安妮在小路上迈着轻快的步伐,悠悠地问道,“我认为既然要道歉,就要够缜密、周全。” “你做得很对,够周全。”玛瑞拉不得不感叹而又肯定地说道。 回忆刚才的场景,玛瑞拉实在忍俊不禁。而对于如何回应安妮的那番道歉词,玛瑞拉实在是很矛盾。若是斥责她,那可真是太笨了,不过要抚慰一下自己的良知,玛瑞拉只得对她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我希望你今后不再需要做刚才那般道歉的事儿了,安妮,我希望你能从现在开始,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再冲动、乱发脾气。” “假如她单单地说了我的脸如何难看,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安妮百感交集地说,“其他的我都无所谓,就是不能说头发,听到我就会控制不住怒气。您告诉我,我的头发颜色将来真的会变漂亮吗?” “我认为你不应该太在乎你的外表,安妮,恐怕你就是个虚荣的小女孩儿。” “我很清楚自己的相貌丑陋,这样还怎么可能虚荣呢?可这并不妨碍我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啊。每次面对镜子里难看的样子,我都会替自己难过,实在喜欢不起来。我这悲惨的命运,应该都是源自我难看的相貌吧。” “真正的美丽不是姣好的外貌,而是内心的善良和美好的行为。”玛瑞拉用俗语强调道。 “您早就告诉过我这样的话了,只是我还是很怀疑。”安妮将信将疑地说着,低头闻了闻六月百合。 “真香呢!林德夫人这么善良,送给我花,我都把之前对她的气愤忘得一干二净啦。刚才被原谅了,真是开心呀!夜空中的星星真漂亮呢,如果可以生活在某个外星球上,您比较喜欢哪一个呢?我希望住在山顶上空的那个,散发着璀璨光芒的最亮星球。” “安妮,请你把嘴闭上好吗?”玛瑞拉认为自己被折磨得头都大了,路上与一个总是碎碎念、思绪天马行空的孩子一同回家。 安妮的念叨一直持续到踏上绿山墙门前的小径上。凝聚的露珠压在羊齿草嫩叶显得沉甸甸的,晚风轻拂面颊,捎来一抹恬淡的清香,仿佛是送给这对老少的欢迎礼。透过林间的缝隙,隐约可见绿山墙厨房里的灯光,那一簇闪亮,在漆黑的四周中显得尤为灵动。 这时,安妮忽然靠近玛瑞拉,亲昵地偎依着她,还把她的小手塞进了玛瑞拉的手心里。 “就这样向前走着,心里想着就快回到自己的家了,真是很激动呢!我对绿山墙的喜爱已经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在这之前,我不曾爱上哪里,也不曾把什么地方当成自己的家。可是现在,啊,我真的是满满的幸福感呢!玛瑞拉。” 牵住安妮干瘦的小手那一刻,玛瑞拉感觉全身倏地一下涌过一阵暖流,心情特别舒畅。这是她不曾有过的情感体验,或许出于天生的母性光环,在太长时间的空缺之后,突然填补了飘飘然的幸福感。但是遭到了自身的排斥,玛瑞拉有些手足无措。于是,她又开口责备安妮,用来掩饰她的慌张。 “好孩子都是会收获幸福的,安妮,你不可以在祷告的时候再口无遮拦了。” “明白了。”安妮回答道,“我把自己想象成了晚风啦,从树木枝头慢慢拂过,觉得无趣的话,就再轻吻树下面的青草,之后再去林德夫人家的庭院,小心翼翼地拥抱一下那美丽的花朵,接着便开始纵横驰骋于广袤的原野,问候满地的三叶草,继而再吹向‘碧波湖’,调皮地泛起波光粼粼。风真的能带给我们无穷的想象呢!玛瑞拉,我打算安静下来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感谢上帝!”玛瑞拉发自内心地长舒了一口气。 第十一章 主日学校印象 “好了,你觉得怎么样?”玛瑞拉问道。 安妮此刻正站在厢房里,认真地打量着摆在床上的三条新裙子。 一条用的是茶色的条纹棉布,上个夏天玛瑞拉在一个游走于街道间的小商贩那里买来的,看起来很实用;还有一条用的是黑白色格子缎面,是冬季清仓时买来的;第三条是玛瑞拉不久前从卡莫迪的店里选的料子,手感比较粗糙僵硬,最普通的那种蓝色染料。三条裙子都是玛瑞拉亲手做的,完全统一的版式,没有压褶花边,再简单不过的一个收腰,直直的水桶袖。整体应该很吻合安妮的身材,只是版式过于普通。 “这哪里是什么新裙子啊。”安妮抱怨地嘟囔道。 “我也没期望你会喜欢啊。”玛瑞拉有点儿不高兴了,“为什么不喜欢?告诉我,你觉得哪里不好,你看这些裙子大方简洁,你难道觉得是旧的不成?” “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是因为什么?” “就是,就是有一点点不好看。”安妮很恭敬地转移重点。 “你的意思是不好看哪。”玛瑞拉冷冷地说,“我根本就没打算做什么好看的衣服,我可不想因此让你的虚荣心膨胀。安妮,总之呢,你今年夏天的新衣服都在眼前了,就是这几条没有所谓花边和无用修饰的连衣裙。” “茶色条纹棉布和蓝色染布的都是为你上学而准备的,至于缎子那条,是为你去教会或者主日学校的时候准备的,要仔细点儿穿,小心地保持整洁。你到这里之后,始终都只有身上这皱皱巴巴又不合身的混纺衣服。那现在,你都不打算感谢我一下吗?” “怎么会呢,我当然要谢啦,只是,您哪怕给我缝制一条灯笼袖呢,就一条,我对您的感激会增加好多倍呢。跟您说啊,灯笼袖可是当下最流行的,如果您可以让我穿上那样漂亮的裙子,我定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你能不能凑合一下嘛,因为布料不充足,所以才没做成灯笼袖,也不是故意的。依我看,你说的灯笼袖衣服古里古怪的,还是这些简单的版式好看多了。” “比起一身特别土的着装,还不如穿得怪异点儿好呢。”安妮满脸无奈地说。 “你的话是没错,不过你最好先把这几条裙子挂好,再坐下来,准备一下主日学校的课程,你明天就要去主日学校学习了,我提前在贝尔老师那里拿回了你的教材。”玛瑞拉说完,便一脸愠色地走出了房间。 安妮攥紧了拳头,哀怨地看着新裙子:“唉,如果能拥有一条灯笼袖的纯白连衣裙,会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只是自己想一下罢了,没什么好生气的!”安妮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着:“我向上帝祷告了啊,可根本不能抱有希望,估计上帝很忙的,哪里还有空管孤儿的一件衣服呢,我只有寄希望于玛瑞拉了。” 第二天一早,玛瑞拉感到非常头疼,没办法带安妮去主日学校了。于是,叮嘱她说:“安妮,你去找林德夫人吧,请她帮忙带你一起去学校,问她你所在的班级。记住,一定要以礼待人,行为要文明。放学之后要去教会,还是请林德夫人将咱家的座位指给你。拿好这10分钱,这是咱家捐献的。不可以因为好奇而总看着其他人,别做奇怪的事。仔细听传教的讲座,等你回家好讲给我听。” 安妮换上那条黑白格子的缎面连衣裙,在镜子前审视了一下自己,沉默着离开了。与安妮的身材相较之,无论是裙子的长短还是肥瘦都有些过分富余了,穿上后把安妮衬得更加瘦小了。安妮对于头顶上平平的小水兵帽也觉得失落不已,虽说是新的,也挺有光泽,可是朴素的老旧款式哪里比得上自己一直梦想得到的那种飘带和鲜花做装饰的帽子呢。 门前的小径走至一半,安妮的目光就落在了两边盛开的金凤花和野蔷上了,禁不住诱惑的她开始采起花来,最后编成了花环,顶在了帽子外面。无所谓别人的眼色,对此十分满意的安妮觉得自己开心最重要。她的一头红发被粉色和黄色的花朵点缀着,一路欢欣雀跃,摇头晃脑地前进着。 等安妮走到林德夫人家时,早已经人去屋空了,安妮只好只身前往教会。 安妮出现在教会时,首先就接受了阳台上那群争奇斗艳的女孩子们目光的洗礼,她头上的怪异饰品更是赚足了眼球。虽是第一次见安妮,但是对于她的各种消息,艾凡里镇的女孩子们并不陌生。林德夫人曾形容她性格奇怪,而杰里.布特,那个马修家的雇工认为安妮精神不太好,常常自己跟自己说话,或者是和各种植物聊天。 女孩子们都拿书半遮着脸,对安妮进行窥视,还伴随着窃窃私语。直到礼拜后,罗杰森女士带安妮到自己的班级,这期间的安妮始终是无人问津,没有收获丝毫的欢迎。 罗杰森女士已至中年,在主日学校执教长达20年之久,习惯了古板教条的提问题,而且她若想好了要谁来回答提问,就一定会先躲在那个孩子的身后,双眼死死地盯着人家,那感觉任谁都会不寒而栗。 面部紧绷的罗杰森女士将安妮仔仔细细瞧了个遍,然后便是一番提问与对答。虽然安妮对答内容还有待研究,但却很流利,这都得益于玛瑞拉先前带她做的认真预习。 初次接触,安妮对罗杰森女士的印象实在是不怎么样,再加上只有她自己没穿灯笼袖的衣服,这更让她感到悲凉。那种难以忍受的滋味,仿佛她要是再穿不成灯笼袖的裙子,似乎就失去了活着的美好和乐趣。 “第一次去主日学校的感觉如何?”安妮一进家门,玛瑞拉便上前问道。安妮头上一切如常,之前的花环晒蔫后就被她丢在了路上,因此玛瑞拉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全都很讨厌,实在很不好。” “安妮!”玛瑞拉严厉地怒斥道。 安妮无精打采地蜷在摇椅上,小手不停地玩弄着花草:“我出去了这么久,您自己在家肯定非常无聊吧?至于主日学校,我听您的话,言谈举止都很规矩。林德夫人在我到她家里之前就已经走了,因此是我自己找过去的,与那些女孩子们一同进到教堂里。我就坐在窗口一角的座位上做礼拜。 “幸好坐在了窗口的位置,否则,贝尔先生那么长的祈祷,我估计我会忍不住逃跑的。我就那样望着窗外的‘碧波湖’,欣赏着微波荡漾的水面景色,思绪飘散出奇妙的幻想。” “那怎么可以呢,你怎么能不悉心听贝尔先生的祈祷呢!” “他那些话也不是对我说的。”安妮抗议道,“贝尔先生是在与上帝对话,语气慢吞吞的,很能勾出人懒散的样子,就觉得上帝遥不可及,再怎么用心,也是做无用功而已。 “还好,我可以私下独自在心底祈祷,摇曳的白桦树枝丫,丝毫阻挡不了阳光直射湖底,明晃晃的清澈湖水折射出数不尽的色彩。为这眼前如幻境一般的美景,我万分动容不断地自语:‘主啊,感谢您,感谢您。’” “你的声音是不是打扰到别人了?”玛瑞拉赶紧问道。 “不会的,我的声音特别特别轻。终于等到贝尔先生的祈祷完成,然后,我被带到了罗杰森女士的班上。算上我,班里一共十个女孩子,那九个都穿着灯笼袖的连衣裙。我努力地把自己想象成和她们一样,都穿着灯笼袖的衣服,不过失败了,您说是怎么回事呢?我自己在东厢房里时,就这点幻想是轻而易举的事啊,您肯定没法理解我在众女孩儿里的那种显眼,是多么不是滋味。” “你在学校一门心思地光顾着袖子,没有认真听讲可不行,所学的课文都听明白了吗?” “噢,放心吧,罗杰森女士提问我的那些问题,我都很流利地回答出来了。不过,为什么我不可以对她提问,而单单她可以问我那么多。或许我和她从根本上说各自拥有不同的灵魂,所以我就放弃了对她提问的想法。 “另外,其他的孩子都能背出圣经赞歌,罗杰森女士问我的时候,我回答什么都不会。不过,我倒是可以背诵《看守主人坟墓的狗》,我是从三年级的国语课本中学到的,我认为这首诗写得很悲戚,即便它算不上纯粹的宗教诗篇,却与《圣经》里的十分相近。可惜罗杰森女士不喜欢,还要我在下个礼拜日到来前,背会第十九首赞美诗,并且要在教会里背诵。我读了这首诗,真的很棒,尤其是开头就令我非常震撼。 在米甸的不幸日子里。 杀戮来得如同骑兵中队溃败一样迅急。 “虽然诗里的某些词汇我还不是很明白,可这并不影响这首诗带给我的心潮澎湃,我真的是迫不及待了,决定从现在起就开始诵读。 “主日学校里的课程结束后,罗杰森女士带我去了咱家的座位,我看到了对面的林德夫人,不过,我没有贸然地去和她打招呼,而是始终规规矩矩地坐着。牧师今天选择的是《启示录》中第三章的第二、三节,可真是够长的,如果我是牧师的话,绝不会选这么长的。 “甚至题目都十分冗长,看来传教当真要耗费大把大把的时间啊。牧师的讲解实在无聊透顶,没有丝毫幻想能力的人,长篇大论的话也真是让人厌烦。我听不进去,就沉浸在自己不受拘束的奇妙想象中去了。” 玛瑞拉特别想严厉地斥责安妮一通,但安妮的这些话,尤其是针对牧师的传教以及贝尔校长的祈祷,那些感受偏偏正是憋在玛瑞拉心里很久、最真实而又不曾说出口的抱怨。玛瑞拉没办法违心地去批评安妮,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过去的很长时间里,玛瑞拉一直压抑着心中对牧师和贝尔校长的意见,而今却从安妮口中听到这些牢骚,玛瑞拉觉得对待安妮还真不能小觑。安妮的那番言论,就好像是一支鞭子,在无情地抽打着自己,玛瑞拉禁不住如此感慨。 第十二章 结交新朋友 礼拜五之后,玛瑞拉去了趟林德夫人家,于是,安妮头顶花环去教堂那点事儿,全都暴露了。玛瑞拉刚回到家,就立即把安妮叫到身边。 “安妮,我刚从林德夫人那里听说你之前的礼拜日,是戴着花环装饰的帽子去的教会,很奇怪,是吗?为什么要闹那种笑话呢,为了吸引旁人的目光吗?” “我清楚粉色和黄色非常不搭。”安妮说道。 “这不是颜色搭不搭的问题,重点是帽子上套着糟糕的花冠,别人看起来会觉得古怪,你绝对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我们拿花来装点衣服就很寻常,放到帽子上怎么就变成古怪了呢?”安妮不服气地问道,“很多孩子胸前都戴着花,究竟哪里不一样?” “安妮,你不可以顶撞我!那样愚蠢的行为本来就是你做错了,假如下次再犯,我绝不会轻易饶恕你。林德夫人当时见你那副奇怪的模样,恨不得把脸藏进地洞里,她很想上前帮你,但隔得太远了,就算近又能怎样呢,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和我讲的全都是关于此事的话题,我猜她是认定是我把你装扮成那个样子的。” “真的很抱歉,我没觉得那样做是错的,就觉得挺好看,其他人不是也常别一朵假花在帽子上嘛。”安妮委屈地流下了泪水,解释说,“您留下我之后,我总是给您闯祸,还不如把我送回孤儿院,这样好让玛瑞拉省心。虽然回到那里我会很悲惨,接下来也会因为担心而变得更加瘦削,可是不管怎样,也总比这样一直给玛瑞拉惹是生非、添烦恼要好啊。” “你瞎说什么呢!”看着抽泣的安妮,玛瑞拉有点恼火,不过是怪自己,惹安妮难过地流眼泪,“我从没想过要把你送回孤儿院,从来没有,不骗你。其实我只是希望你别再做奇怪的事情,像其他孩子一样,本本分分就好。不哭了好吗?我有个你听了一定会开心的消息,黛安娜.巴里已经从外地回来了。我正要去巴里太太那里借裙子剪裁的纸样,你不是想见黛安娜吗,想的话就快跟我走,好吗?” 安妮猛地站起身来,脸上还挂着泪水,手里的针线也掉了出来,两只小手攥得很用力。“玛瑞拉,我紧张,我特别期待又特别害怕见黛安娜。万一她讨厌我呢?我要怎么做?她要是真讨厌我的话,就成了我这辈子最惨的一幕了!怎么办呢?” “你稳定一下情绪,这么慌乱不好。而且,不要多说话,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张嘴就停不下来,是极易惹人烦的。不用担心,戴安娜绝对不会讨厌你,关键是她妈妈。如果她妈妈不喜欢你,戴安娜怎么样都没意义了。她要是听说你对林德夫人大动肝火以及头顶花环去教会,你觉得她会是什么反应?因此你必须言谈举止都要有礼貌,尽量表现得很优雅,拼命地根治你的毛病,别总畅述你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安妮,你怎么还发抖呢?孩子!” 安妮浑身都颤抖得停不下来,脸色也很惨白,时而又铁青。 “噢,玛瑞拉,如果她妈妈真的不喜欢我呢?我该如何是好呢?您要是我,也一定会这么害怕的。”丢下这句,安妮就急匆匆地去拿帽子了。 玛瑞拉带着安妮一起跨过小溪,穿过冷杉森林,翻越山丘,抄近路很快就到了巴里家门前,玛瑞拉“笃笃笃”敲门,开门的正是巴里太太。这位太太高挑的身段,乌黑的秀发,还有双黑亮的眼睛,第一眼看上去就是很果敢的人。闻言她对于孩子的教导,可是众所周知的严格。 “最近过得好吗,玛瑞拉?”巴里太太很热情地招呼道,“快请进,您之前收养的孩子就是这个小女孩儿吧?” “嗯,没错,名叫安妮.雪莉。”玛瑞拉介绍说。 “字母拼写中有‘e’。”安妮慌忙补了这么一句,除了异常的激动,她还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气来,为了避免这个重要的拼写问题被误会,她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 巴里太太并没有回应,不清楚是没明白或是没听清,她只是亲切地握了一下安妮的手,说道:“你好吗?” “感谢您的关心,我身体很好,除了精神上十分紧张。”安妮风趣地回答道。接着,她压低嗓音,向玛瑞拉问道:“我看起来应该不奇怪吧?”结果,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此时黛安娜正窝在沙发上读书,见玛瑞拉她们来了,她便立即合上书本。她的头发和眼睛也都是随母亲的黑色,蔷薇色粉嘟嘟的小脸,长得很好看,还继承了她父亲的爽朗神态。 “这位是我女儿,黛安娜。”巴里太太向安妮介绍道。 “黛安娜,带安妮去外面庭院里玩耍吧,欣赏一下花,总这样闷在屋里看书容易伤眼睛。” 女孩子们刚出门,巴里太太拉着玛瑞拉闲聊了起来。 “黛安娜总这样不管不顾地闷头读书,我说她也不听,都怪我丈夫太宠爱她了,她看起书就停不下来。不过终于有救了,结识了新朋友,或者会令她喜欢上户外活动呢。” 庭院中,第一次相见的两个孩子都有点儿害羞,就那样在花丛两侧对望着。若不是面临着至关重要的抉择,想必安妮早就沉浸在这院子里的美景中无法自拔了。 周围被高耸而古老的柳树和冷杉环抱的巴里家,当真是景色宜人。荫蔽而清凉的院庭,延伸着精致的小贝壳镶嵌两边的幽幽小径,似一条光洁的绸带风姿绰约地穿过怒放的百花丛中。巴里家的花园一派热闹的景象,荷兰牡丹绽放成一颗颗红心,芍药豪气地举着硕大红艳的花朵傲视群芳,洁白似雪的水仙清新婉约,浑身长刺的苏格兰蔷薇努力地向空气中传播甜意,另外还有粉、蓝和白三色相间的耧斗菜和浅紫的朱鸾草,以及苦艾蒿、带状草和薄荷等,留心继续探寻,还会发现美洲兰、喇叭水仙及白麝香花的风采……夕阳拉扯着最后一抹余晖不肯放手,晚霞也不愿拂袖而去,它们竟都如此眷恋着大地。勤劳的小蜜蜂依然穿梭在花朵中间。清风袭来,摇晃着枝叶发出摩挲的响声。 “呃,黛安娜。”安妮率先打破了这沉寂的局面,嗓音却小得像只蚊子发出的嗡嗡声,“你,你对我的印象好不好?我们能玩在一起吗?我可以做你的知己吗?” 黛安娜笑了,这是她开口前习惯性的笑容。 “当然可以啊,我觉得我们会很谈得来,这毫无疑问。”黛安娜很爽朗地回答,“我真的非常开心,你会从绿山墙来我家做客,结识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新朋友会很有意思的,不是吗?我的妹妹比我小太多,周围也没有能玩到一块儿的孩子。” “那你可以发誓一辈子都和我做朋友吗?”安妮紧接着追问道。 这话好像触碰了黛安娜的哪根神经一般,她一下子就被恼怒了:“过分!你怎么能骂人呢,真讨厌!”黛安娜愤愤地嚷道(英语中swear常见含义为发誓,也有咒骂之意)。 “才不是呢,不是,我才没有骂人呢,swear有两种不同的意思。” “真的吗?我怎么只听过一种意思呢?”黛安娜半信半疑地说。 “真的还有一个含义,我绝对是清白的,我所说的是‘发誓、约定’之意。” “这么说还差不多。”黛安娜可算点头了,“那要如何发誓呢?” “来,先把手牵好。”安妮郑重诚恳地说道,“按理说,我们最好在水流上方发誓,不过这里的情况,我们只好假装这条小路是一道水流了,我先来宣读誓言。” “我郑重宣誓,我的心与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同在,永远尽我所能,忠于我的知己——黛安娜.巴里。现在该你宣誓了,最后换成我的名字就好了。” “誓言”宣读完毕,可爱的黛安娜笑着对安妮说:“传言你和别人不太一样,今天一见果真不同,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喜欢。” 玛瑞拉和安妮要打道回府时,黛安娜恋恋不舍地跟到了独木桥边,两个女孩子肩并肩地向前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强调着第二天下午的约定,直到走到小溪边,两个人才依依惜别。 “感觉如何啊,黛安娜和你有一样的灵魂吗?”刚踏进绿山墙的院子,玛瑞拉便问道。 “没错。”说完,安妮满心欢喜地发出一声叹息,她听得出玛瑞拉语气中夹杂的嘲笑意味,不过此刻的安妮对此一点儿也不在乎。 “啊,玛瑞拉,此时的我真的是爱德华王子岛上最开心、最快乐的人了。我决定一定要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地进行我的睡前祷告。我和黛安娜相约要在威廉.贝尔山地的那片桦树林里搭建一个小屋,用来玩过家家,您能给我一些咱家小木屋里的陶瓷碎片吗? “黛安娜是二月出生的,而我是三月,您是不是也觉得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呢?黛安娜还许诺要把她的书借给我读,这实在让我很激动。而且,她很乐意地跟我分享百合花都长在森林的哪些隐秘地点。 “黛安娜的一双大眼睛目光如炬,不是吗?真希望我也拥有那样的双眼,很可惜我没有。黛安娜还打算教我唱歌呢,也预备把她很喜欢的一幅装饰画送给我。那幅画是一个推销缝纫机的人赠给她的,据她形容非常漂亮,画中是穿着丝绸的漂亮女人。如果可以,我真的好希望回赠黛安娜一点儿小礼物呢。 “我比黛安娜高出了一英尺,可她的体重却超出我不少。她觉得瘦点儿很不错,看起来有气质,她也希望减肥呢,不过我感觉,她只是不想我太难堪罢了。有机会一定要和黛安娜一同去海边走走,拾回来一些漂亮的贝壳之类的。 “我为独木桥旁的那眼泉水取名叫‘森林女神的泡沫’,是不是很有格调啊?我曾在一本小说中读到过,那里面有一股清泉就叫‘森林女神’,它应该就是特别庞大的精灵,我猜得对吧?” “你这样口若悬河,黛安娜没被你弄得喘不过气来吧?”玛瑞拉说道,“再者,不管怎样你要先清楚,不可以总想着怎么玩,相比于用来玩耍的那点时间,更多的时候我们要先完成我们的工作才行。” 马修正好刚从卡莫迪的店里回来,看到他,让醉心于幸福里的安妮更是兴奋感剧增了。马修发怵地看了看忙于纠正安妮的玛瑞拉,然后从衣兜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小包裹塞进安妮的手里,说:“这个,给你买的,你不是说你爱吃巧克力嘛。” 玛瑞拉冷哼了一下,说道:“巧克力这东西对肠胃和牙齿都是有害处啊。好了,好了,安妮,你不要不开心了。买都买了,你好好吃吧,但是最好再吃点儿薄荷,有益于身体,而且还能醒脑。” “我不会吃光它们的。”安妮直了直腰板说,“我今天就尝一小口。玛瑞拉,我可不可以把一半巧克力当礼物送黛安娜呀?如果可以,巧克力的甜蜜就加倍了呢。而且我终于也能回赠黛安娜什么了,真的好激动啊。”说完,安妮欢蹦乱跳地跑向自己的屋里。 玛瑞拉看着小安妮的背影,由衷地赞叹道:“瞧啊,这是个懂得分享的大方孩子呢。单凭这个品质我都特别欣慰呢。我可真不喜欢抠门的孩子,安妮真是很不错。 “安妮好像在我们家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总有错觉仿佛她生来就属于绿山墙,而实际上她才来了不到三周。我现在都不敢去想,没有安妮的绿山墙会怎样。” “马修,我告诉过你别摆出这种模样,放在一个女人身上都够烦人的,更何况是个男人呢。我完全认同你最初是对的,我最后决定收养这孩子,并且也慢慢地喜欢上了她。不过,你不要总拿这件事来惹我。” 第十三章 源于期待的快乐 “安妮,快来做针线活儿。”玛瑞拉看看时间,再望一眼窗外,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她自顾自地说道,“超出我制定的玩耍时间有半个小时了,还不是和黛安娜一起游戏,反倒跟马修坐在柴堆上谈天说地。这个安妮,又不是不知道在等她做针线活儿呢。马修也实在让人无语,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就像个笨蛋一样呆呆地听得起劲儿。让安妮更是胡言乱语,根本停不下来,都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喂,安妮.雪莉,快点儿进来!马上!听见没?” 玛瑞拉拿指头叩响了西面的玻璃窗。安妮这才听到呼唤声,散着一头红发,脸上泛着红晕地跑进屋里。 “噢,玛瑞拉。”安妮边大喘气,边对玛瑞拉说道,“下个礼拜,主日学校组织郊游,就定在哈蒙.安德鲁先生的那片田野上,靠近‘碧波湖’那里。贝尔校长夫人和林德夫人打算制作冰激凌给我们吃。玛瑞拉,我能一起去吗?” “好了,好了,你先看一眼时间,我规定你玩到什么时候,安妮?” “两点,不过玛瑞拉,您不太在乎郊游这件事,对吗?我究竟能不能参加?我以前倒是在梦里去过郊游,不过一次都没有真的体验过……” “对啊,我告诉你两点回来,这会儿差十五分钟就三点了。安妮,你怎么能这么不守规矩?” “我没有故意不守规矩的,我很想按时回来,不过郊游这件事实在是太令我激动了,我就情不自禁地跟马修多讲了一些关于郊游的魅力,毕竟马修他最懂我了。您帮帮忙,快点告诉我,我究竟可以不可以参加?” “我规定玩到几点就是几点,不允许迟到,更不允许甚至过了半个小时再回来,也不可以拿什么懂你的人那些话来搪塞我。然后再说一下关于这次郊游,当然可以参加,你现在也是主日学校的学生了,其他孩子既然都参加,我不会反对你参加的。” “但,但是……”安妮突然吭吭哧哧地说,“黛安娜说大家都会带上一篮子食物和其他人分享。可我又不会做吃的,玛瑞拉,那么,那么,没有灯笼袖的裙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如果因为不能带食物去分享就只好缺席了,那我就实在是太丢脸了。黛安娜告诉我后,我就开始发愁了。” “好啦,这没什么可愁的,我去给你做食物吧。” “这是真的吗?玛瑞拉!您对我可真好,真感激您啊!” 安妮话音一落,就兴奋地扑进玛瑞拉的怀里,在玛瑞拉那略显苍白的脸上印了一个吻。玛瑞拉还从未让一个孩子这么亲过,那甜蜜蜜的幸福感真是难以言喻呢,像电流一样一下子涌遍全身。安妮的勇敢示好,明明令玛瑞拉满心欢喜,可她偏偏就是口不对心,反而高傲得很有距离感地说: “好了,好了,亲一下倒是挺好的,可关键是你必须听我的话。我计划着哪天开始教你烧菜做饭呢,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还是先稳定一下心性再说吧。毕竟烹饪这事儿,是要你非常用心、非常专注才行,你一旦溜号或者粗心大意可就糟了。” “好了,抓紧去拿些碎花布过来吧,赶在喝茶前拿针线把它们缝制成四方形。” “我讨厌这些碎花布。”安妮噘着嘴嘟囔着,手里不忘拿出针线包,坐在一堆红白相间的碎布片面前。 “还想着会是什么让人开心的针线活儿呢,结果竟是这一堆破烂的碎布,完全不给人遐想的空间啊。一个接着一个地缝了出来,眼前的这一堆却看不出有丝毫的削减。不过,相较于爱玩却到处流浪的安妮,这个正在做针线活儿的绿山墙的安妮,真是好了不知多少倍呢。只可惜,缝东西的这时间不能像与黛安娜一起玩耍的时间过得那般飞快。 “哎,玛瑞拉,有件事真的特别神奇,平日里,幻想的感觉来了,我拦都拦不住。这的确是我最擅长的,不过,就这点来说,黛安娜比我弱一些,仍需努力才行。您看啊,我们的农舍和巴里山地间流淌着一条小溪,小溪对面有一片威廉.贝尔先生家的寻常空地。空地的右边角落是个白桦树围成的圆圈,一个特别有气氛的地方。 “那就是我和黛安娜玩耍的地方,我取了个‘悠闲原野’这名字给它,这名字听起来很诗情画意,对吧?这可是我费尽心思,冥思苦想了一整夜的成果呢。就快进入梦乡的时候,就好像接收到了上天的启迪,顿时文思泉涌。我后来告诉黛安娜时,她都听入迷了,反正这名字真是来之不易啊。 “我们的小屋搭建得很漂亮,玛瑞拉一定要去看看,您会去吗?有很多布满青苔的大石头,我们就把它们当成座椅,架子就是用木板搭在树枝上,摆放了碟子等容器,其实就是一些破碟子,不过我们可是当它们都是崭新的,这没什么难的。其中有几片非常好看的碟子残片,上面描绘有红黄相间的常春藤图案,把它们摆设在客厅当装饰品;此外还有一面黛安娜在鸡舍后边的林间找到的精灵小镜,精灵小镜十分漂亮,涂满了绚丽的彩虹,只是彩虹们尚未成年,都还是彩虹宝宝呢,它源自黛安娜的妈妈曾经用过的一盏吊灯上的残片,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精灵们都失踪后的舞会,因此就叫精灵小镜。好心的马修特意为我们做了一张小桌子。嗯,对了,巴里家的田地中有一洞小巧的水池,我们称呼它为‘柳池’,这是我借鉴了黛安娜借我的一本书中的内容,是本让人读起来心潮澎湃的书,里面的女主人公不可思议地拥有五个恋人!换成我,只一个就十分知足了。您也这么认为吧?有着倾世美貌的女主人公,却经历了数不尽的悲惨遭遇,读过后很是让人心生无限慨叹啊! “我呢,虽然骨瘦如柴,不过却挺健壮的,话说回来,我近来似乎长胖了一些。您看呢?每日清晨起床,我就会猜测有没有酒窝,再急切地观察一下胳膊肘,看看胖到了什么程度。 “如果下周三郊游的那天很晴朗,我打算穿上黛安娜送我的那件崭新绣花短袖。假如这场郊游因为什么意外状况而被取消的话,我想我一定无法接受,虽说如此但还是不得不继续生活,真可谓生命中的一大悲剧。就算后来再来成百上千次郊游,也没法弥补错过这次带来的伤害。他们计划去‘碧波湖’中划船,还有我刚告诉过你的,还会吃冰激凌。我以前没吃过那东西,黛安娜试图描述出冰激凌的模样,不过我还是对此毫无概念。” “安妮,时间记录了你已经絮絮叨叨地讲了足足10分钟,你可不可以试试10分钟之内不开口,能忍住吗?”玛瑞拉实在受不了打断了她。 安妮听从玛瑞拉的吩咐暂且安静下来,可接下来的所有时间,她心心念念的都只有郊游这件事,甚至连做梦都不例外。 “周六下雨了呢,万一下周三还在下雨怎么办?”安妮满脑子里都只想着郊游,简直要走火入魔。玛瑞拉只好把碎布头给安妮再做些针线活儿,希望能安抚她的情绪。 礼拜天从教会返回家里的途中,安妮跟玛瑞拉吐露了心声。听完牧师站在讲台上正式宣布郊游事项的时候,她激动得难以自已,甚至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玛瑞拉,我曾经一度觉得郊游这事是不存在的,因为幻想都毫无意义,直到刚才牧师宣布完那一瞬间,我才终于不再怀疑了。” “你往自己的心里塞了太多的事,安妮。”玛瑞拉慨叹道,“要我说啊,你未来的成长中,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挫折和沮丧呢。” “噢,玛瑞拉,那一半的快乐是源于期待对吧?”安妮解释道,“林德夫人曾说渴望越是强烈,失落感也就会越强。但是我坚信即使是失落,也好过活得没有任何渴望。” 玛瑞拉今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去教会的时候依旧习惯性地佩戴了紫水晶的胸针,这枚胸针对于她,就像是《圣经》和捐款的10分钱,是去教会的必备条件,缺一不可。 这紫水晶的胸针可以说是玛瑞拉最珍视、最宝贵的纪念品,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也是当年做海员的伯父赠予母亲的。这枚椭圆形的胸针外形简单陈旧,内部珍藏了玛瑞拉母亲的几根头发,边缘嵌满最好的紫水晶。玛瑞拉对宝石一窍不通,更无从知晓这些紫水晶的等级划分。但玛瑞拉似乎觉得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在她眼里这枚胸针就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物件。虽然佩戴在胸前,自己无法观赏,但她仍能感受到茶色缎面衣领处因为它而散发出的美妙光彩,心情也是十分舒畅。 安妮第一次看到这枚胸针的时候,双眼冒光地忍不住连连称赞:“哇,这胸针实在太美了啊!只有去礼拜的时候才戴着是不是太可惜了呀?换作我的话,我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戴着。多么漂亮的紫水晶啊,简直可以和钻石媲美了。在我还没见过真的钻石什么样那会儿,我就在书中领略过,也曾努力地想象出它的样子。这紫水晶闪烁着光彩,肯定也是一种宝石吧。后来,当我恰好从一女人手上见到名副其实的钻石戒指时,结果让我失望极了。也不是说钻石不美,就是与我的幻想有很大出入。玛瑞拉,我可以拿一下它吗?一个好孩子的灵魂或许就是这紫水晶所散发出的光芒呢!” 第十四章 胸针事件 周一晚间,就在还有两天去郊游的时候,从自己卧房里走出来的玛瑞拉一脸的紧张。而这时的安妮,正规规矩矩地坐在整洁的桌子旁,手里给青豌豆剥皮,嘴里哼着音乐。曲调里满是喜悦,多变的面部表情也配合着歌声,不得不说,黛安娜教导的成果显著。 “安妮,你见到我的紫水晶胸针了吗?我明明记得昨天我一打教会回到家,就马上把它插进针包了,这会儿却莫名其妙不见了。” “不会吧?下午玛瑞拉去妇女协会时,我还瞧见过呢。”安妮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刚巧经过玛瑞拉门口那会儿,瞧见针包上别着胸针呢,就忍不住靠近它观赏了一番。” “你动了?”玛瑞拉追问道。 “对啊。”安妮很坦白地回答道,“就是放手里比画比画,很好奇放在胸前的样子。” “你这不是胡闹嘛,还不大的孩子竟然随意动别人的东西,真是很讨厌。更何况,怎么能不经允许就进了我的卧房,还敢随便摆弄我的东西,你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呢?快说,东西在哪里呢?” “好好地放回衣柜上了啊,我怎么可能拿出来呢,而且我也没有胡乱摆弄你的东西啊,我没说谎,玛瑞拉。我不知道进你的房间动胸针是错误的,否则我肯定不会那样的。” “怎么可能哪,我把衣柜都翻了个底朝天了,就是没找到胸针。你真没带出去吗?” “我保证,真的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了。”安妮显然没耐性了,口吻也没之前那么和气了,“但究竟是插进针包还是放到了盘里,这个我不确定,只知道确实放回原处了。” “你仔细想想,这胸针不可能是自己长腿跑了吧?你若真放回去了,它肯定就在原处,找不到就说明你根本没放回去,对吧?” 玛瑞拉丢下这句就折回房里继续找了起来,这次她不仅在衣柜里找,而是把整个房间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最终还是毫无收获,没办法,玛瑞拉又走进厨房。 “安妮,连胸针的影子我都没看到。你坦白了你是最后见到它的人,而且还摆弄了,对吧?那你就坦白地说,你把胸针放什么地方了,还是拿出去玩搞丢了?” “绝对没有。”安妮瞪大了双眼直视玛瑞拉的眼睛,很严肃地申明,“我从没把它拿出去,你就是以死相逼,我的话也不会变。”安妮试图为自己彻底开解,却也不小心吐出了此刻对玛瑞拉的不满和排斥。 “我预感你没有说真话。”玛瑞拉一副僵硬的神情说道,“好吧,你如果打定主意不说实话,那我也没办法,你就回到你自己屋里,待到说实话为止。” “我可以带青豌豆进去吗?”安妮垂头丧气地问道。 “不需要,我可以自己剥,快按我的话做!” 安妮回房间了。玛瑞拉仍旧很焦虑地这儿一下,那儿一下,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最珍视的那个胸针。 “万一胸针确实被安妮拿出去丢掉了呢?反正谁也没亲眼看见,自己就是不说出来,我也不能拿她怎样,她会是这种孩子吗?她要是真这样的话,平日里还拿着童真烂漫的姿态示人,实在太可恶了。”玛瑞拉思绪混乱地剥着青豌豆,心里很是不安。 “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情呢,当然,安妮绝对不会有偷的想法,她肯定就是一心想带出去玩而已,说不定把它当成了幻想的源头了,可说到底除了那孩子会拿,就没别人了。下午我离开之前,只有她进了我的卧房,安妮自己也这样说的。可以肯定的是,胸针已经丢了,安妮是害怕被责骂,所以嘴硬不肯说实话。安妮竟然学会说谎了,真是比她容易发火的急性子还让人担心,留一个不可信赖的孩子养在家中,我的责任可就更重了。那孩子太能装模作样了,竟然不动声色地说了谎。现在,她必然还为此难过呢,可她若对我没有隐瞒,我可能也没有那么恼火。” 这天夜里,玛瑞拉又多次尝试沟通却都失败了,临睡前她最后去了次东厢房,想从安妮的话中套点什么有用的信息,得到的却依旧是安妮最初那句——不知道。这让玛瑞拉对安妮与这事一定有关的想法再次得到了印证。 第二天清晨,玛瑞拉把这件事的始末都讲给了马修听,马修也很无奈,虽然他一直信任安妮,不过对待这事,安妮的举动确实有些奇怪。 “会不会掉在衣柜后头了?”马修站起来打算去看看。 “我都将衣柜挪开了一块儿,每个抽屉都翻了个遍,角角落落的也没放过,就是没有,明摆着的,那孩子没说实话,我们不得不心痛地面对现实,马修。” “那你想如何处理这件事?”马修唉声叹气地问道。 “关她禁闭,直到她说实话为止。”玛瑞拉一脸愠色地答道,因为此前,她这惩罚奏效过,“至于之后的事,就等她坦白了再议,她要是能说出胸针在哪里,或者还有希望找回来,也会对她从轻处罚。” “随便你吧。”马修整理了一下帽子说,“既然你早就告诉我,不让我插手你的教育方式,那我就遵守好了。” 听到这话的玛瑞拉顿时感到孤立无援,没有人帮她,也没法去讨教林德夫人,无奈再次怀揣着复杂难解的心绪只身前往东厢房。等她返回来时,脸色更差了,毫无疑问安妮还在坚持呢,这次还大哭不止,这一哭,玛瑞拉难免有点心疼,不过她很快就恢复过来,警告自己必须铁了心严厉对待。 一天又要过去了,玛瑞拉累得疲惫不堪,却仍咬紧牙关告诉安妮:“不说实话就在里面待着吧!” “玛瑞拉,明天可是郊游的日子啊。”安妮喊道,“您可不可以先让我去郊游啊?就下午没多长时间。只要您答应我,之后您关我多久都行,我一定很乐意被你关在房间,好吗?不管怎样,我都不想错过郊游。” “你一天不说实话,那么就别想参加任何活动,包括郊游!” “就这样不通情理吗,玛瑞拉?”安妮颓然地说道。可玛瑞拉根本不愿意再跟她废话,早就离开房间了。 郊游这天的清晨十分晴朗,就仿佛知道这天的重要性。一群欢快的小鸟唱着歌,盘旋在绿山墙的上空,清风是庭院中百合花的信使,将芬芳透过门窗送至房内,满载着美好的祝愿弥漫在所有角落。洼地里的桦树们也快活地左右摆动,好像在等着回敬安妮平素里热情的问好。 不过,这天的东厢房窗口却少了安妮的身影。玛瑞拉将早餐端进去给安妮时,见她正坐在床头,咬着嘴唇,眨着大眼睛,一副破釜沉舟的僵硬面孔。 “玛瑞拉,我说实话。” “好呀。”玛瑞拉放好早餐,心想又见效了呢,可这成功却并没有那般享受。 “就从头到尾告诉我实情吧,安妮。” “我把胸针带出去玩了。”安妮胆怯地说道,可语气却好像在背课文,“学着玛瑞拉出门的样子,我也佩戴在胸前离开的。最初看见它,我只是单纯地想观赏,不过戴上后,真的是太美了,实在舍不得放下,就带出去玩了。我感觉戴上紫水晶胸针的自己,简直就真的变身成为科迪莉亚.菲茨杰拉德侯爵夫人了。我和黛安娜玩耍时倒是一起制作过蔷薇果项链,可远不及紫水晶胸针的美丽! “因此,我就戴着胸针出去了,并打算借着它随心所欲地幻想,本想赶在玛瑞拉回家前,把它放回原处的。或许过了很久吧,可我却感觉很短暂。戴着胸针的我走街串巷,绕了一圈后立马折了回来。途经‘碧波湖’上的小桥时,我寻思着最后近距离地观赏一番,就小心地拿下来放在手里,胸针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美妙的光彩,我实在是被它吸引住了,谁料到只是晃神的工夫,胸针就意外掉进水里了,紫色的光芒慢慢从水面消失了,应该是坠入‘碧波湖’最底下了。玛瑞拉,这件事的始末我都讲给你了。” 玛瑞拉听完之后简直气疯了。安妮弄丢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丝毫不觉得愧疚不说,竟然还能如此生动形象地描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安妮,犯了如此严重的错,你还没有一点悔改之意,太可恨了!” “我清楚逃不开惩罚,那就干脆点,尽快惩罚我,这样我还能赶上郊游。”安妮慢条斯理地说道。 “竟然还敢说郊游!作为我给你的惩治,不准去参加!即便如此,我都没办法消气!” “什么?不许去?”安妮顿时一跃站起身来,上前紧紧拽住玛瑞拉的手,“是您之前说的啊,只要我说了,您就放我出去。噢,求您帮帮忙吧。我真的不能错过郊游啊,因此才都说了的。之后我任您随意惩罚,只有这件事求您成全我吧。您行行好,让我参加吧,说不定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品尝冰激凌的机会啊。” 玛瑞拉决绝地用力抽走被安妮拽住的手。“别再做无用功了,安妮,就是不准去!听懂了吗?你的话,什么都不要再钻进我耳朵里了!” 玛瑞拉一言九鼎的固执性格,安妮非常了解,她知道无可挽回了。只剩下沮丧,乃至绝望!她攥紧拳头,大吼一嗓子,颓废地倒在床上,疯狂地扭曲着四肢,一通哭叫。 玛瑞拉当然招架不住,便匆匆地跑出房间。 “寻常孩子怎么可能随便做出这样的事来,安妮绝对是疯了,否则,就当真是坏透了。唉,怎么办呢?现如今我已经是无路可退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生活,瑞秋的话真是没错啊,到了今天这地步,懊悔也没用了。” 玛瑞拉开始玩命干活,希望这样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最后都没有活儿可以做了,她就跑去冲洗阳台和加工牛奶的架子。玛瑞拉这都是为了排忧,其实那些东西根本不需要清理。 做好午饭餐后,玛瑞拉站在楼梯口喊安妮下来吃午饭。片刻后,安妮满脸泪痕地走至楼梯扶手那里,向玛瑞拉投向难过的眼神。 “安妮,下楼吃饭吧。” “我吃不下,玛瑞拉。”安妮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回答道,“我真的没有胃口,我胸闷得特别不舒服,你见过悲伤的人还可以好好吃饭的吗?当然了,您若是觉得没必要对我进行这样的处罚了,我也是不会计较的。对着肉啊、菜啊什么的,我现在确实无法下咽。” 再次被激怒的玛瑞拉,折回厨房,对马修发泄了一通怒火。马修被数落得很惨,可这仍不能阻止他心疼安妮,可他也不可以弃玛瑞拉于不顾。十分为难的马修夹在玛瑞拉和安妮之间受气,真的很难权衡。 “安妮确实做错了,这得承认。她怎么可以把胸针带出去玩呢,竟然在这儿胡编乱造地瞎说。”马修说道。可一见碟子里的炖肉和青菜动都没动过,他还是禁不止同情安妮。 “玛瑞拉,她还太年幼了,那样单纯快活的,热切地期待着郊游,可你现在硬是不让她参加,会不会惩处得过了头了。” “别再说了,马修。就算我不许她去,我还觉得惩罚得太轻了呢,况且,她好像根本不明白,也不在意她到底犯了多严重的错误,这实在没办法让人安心。安妮如果乖乖地知错道歉,还不至于无药可救。这点马修你该清楚吧,你也不是能隐藏想法的人。” “不是这样的,安妮还太小了。”马修心虚地重复申辩着,“这也怪你之前对她不够严厉,总是轻易原谅,也不严加管束。” “那这不是让你亲自来教导了吗?”玛瑞拉驳斥道。 如果放在以往,马修不可能容忍玛瑞拉如此训斥的,可眼下他倒是默认了。午餐时间气氛异常沉寂,唯有雇工杰里.布特吃得很香,这让玛瑞拉更是怒火中烧。 午餐结束后,玛瑞拉清理好厨房,再把面粉发酵上,给小鸡喂食,然后又猛然记起礼拜一去妇女协会时围的黑边披肩有处开线的地方。“对,要把它缝好才行。”玛瑞拉喃喃自语道。 玛瑞拉从皮箱中的盒子里取出披肩,阳光穿过常春藤的缝隙照在披肩上,这时她好像看到披肩里有什么东西发出紫色的光。啊!紫水晶胸针!胸针的金属夹被披肩上的线缠住了。 “咦,什么情况啊这是?”玛瑞拉有点蒙地说道,“不是说掉进巴里家的池塘了吗?怎么会在这儿呢?安妮没把胸针带出去弄丢啊,那她为什么说那番话呢?莫非绿山墙里闹鬼了?估计是我礼拜一拿披肩时,随手搁在衣柜上后刮到了胸针,嗯,一定是这样。” 玛瑞拉拿起胸针,走进东厢房,安妮哭不动了,正没精打采地呆坐在窗前,眼神飘向窗外。 “安妮.雪莉,胸针找到了,是无意间被黑边披肩里的线缠住裹在里面了,我也是刚刚看见的。”玛瑞拉从容地说道,“那你今早上为什么胡诌了那么一番话啊?” “是您说的,只有说出来才能出去。”安妮好像筋疲力尽了,沮丧地回答道,“那么我就想为了可以去郊游,我就胡乱说个故事吧。昨天夜里,我在床上反复斟酌该怎么说才可信,还不至于无聊。我一遍遍地演练,就怕自己记不住。可我再怎么拼命想办法,最后还是错过了郊游。” 玛瑞拉忍不住笑了出来,可心底对安妮也愧疚不已。 “安妮,我实在不得不佩服你啊。现在我知道了,我应该相信安妮,你没有说谎,都怪我,特别是非让你说出来的事情。那现在,安妮可以不跟我计较了吧,我也不怪你了,以后,我一定加倍对你好的。过来吧,收拾一下去参加郊游了。” 安妮一跃而起:“玛瑞拉,还能赶上吗?” “当然,现在只有两点,其他人差不多刚集合在一起,况且还剩一个钟头才到喝下午茶的时间哪。快去梳洗打扮一下,穿那条茶色条纹裙子,我做了好多点心,已经帮你装进篮子里了,另外,我告诉了杰里,让他一会儿赶马车送你过去。” “好棒啊!玛瑞拉。”安妮激动得欢呼着,转身迅速地去洗漱了。对于几分钟之前,还被悲伤折磨得难以自拔的安妮,这会儿却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包围了,兴奋之情无法言喻啊。 这天夜里,筋疲力尽的安妮似乎还没尽兴似的,返回绿山墙家里。 “噢,玛瑞拉,我度过了一段完美的美妙时光。这是我刚从玛丽.爱丽丝.贝尔那里学来的一句话。对于我现在的心情,这样表述是不是非常精准呢? “全部的事情都棒极了。下午茶清冽得沁人心脾,品过之后,哈蒙.安德鲁斯先生在‘碧波湖’中为我们备好了一只小船,每组六个人依次乘船环绕游览。安妮.安德鲁斯差点溺水,好在先生及时地拽住衣角把她救了上来,否则,这样莽撞粗心,很容易被淹死的。当时要是我差点淹到就好了,多浪漫的事啊,平时还可以跟其他人炫耀一下这种经历。 “对了,我终于尝到了冰激凌。哈哈!绝对是难以言喻的美味啊,感觉特别奇妙。” 这天晚上,玛瑞拉手里做着针线活儿,嘴里念叨着胸针事件的始末,向马修还原了整件事。 “我误会她了,可以说是个不错的教训。”玛瑞拉诚恳地归纳道,“可每次想起安妮坦白那段,我都憋不住笑。这孩子是有些特别,不是我们都能轻易弄明白的,可我坚信她会有一个好的未来,你相信吗?她一定会成才的。有了安妮的家,咱俩真是不会再感到孤单无趣了。” 第十五章 小题大做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安妮感叹地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以生活在当下这么美妙的时光里,我们真是幸福呢,没等到今天和此刻尚未出世的那些人真的很遗憾。或许未来仍有这么好的时光,可当下的感受是独一无二的,我很幸运,可以走在这么漂亮的路上去学校。” “街道上都是尘埃,而且太阳很强烈,这里的确是好很多。”黛安娜也肯定她说,还不忘看一眼提篮里的饭盒,暗自思量,将这三张美味的草莓奶油馅饼平均分成10份之后,每人可以吃到多少。 艾凡里学校的女孩子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要将自己带来的午餐与大家分享,假如自己独食或只与知己分吃,那从此就会被永远认定成“小气鬼”。不过10人分吃三张饼,一个人也就只是吃到很少的了。 安妮和黛安娜每天去学校的那条路,沿途真的是风景宜人,尤其是带有浪漫的色彩,即使安妮有无限幻想也勾画不出来呢。 从绿山墙的果园出发向下走,直至卡斯伯特家农场末端的树林,这是去后面的牧场放牛的唯一途径,也是冬天输送柴草的要道。安妮在绿山墙生活不满一个月的时候,便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给它——“情人的小路”。至于这名字的含义,安妮曾说给玛瑞拉听:“倒不是真的指情侣在路上徘徊,其实是源于我和黛安娜正在读的一本非常棒的小说,为了回味其中的种种精彩,便有了这个可爱又动听的名字。恋人徜徉于此,相互耳语,是不是带给您无限的遐想呢?我发自肺腑地爱上了那条小路,在那里可以拥抱自由的灵魂,无论是大吼大叫还是沉默不语,没有人会怀疑你是否癫狂。” 每日清晨,安妮走出家门,就来到了“情人的小路”,在小溪附近与黛安娜会合,再与其肩并肩去学校。向前走一小段,便是几棵生长旺盛的枫树枝参差不齐地搭成的拱门,二人每每穿过此处,安妮都掩饰不了激动地说道:“枫树很热爱沟通和交流呢!‘沙沙’声总是不绝于耳。” 走至独木桥边,踏出小路,然后途经巴里家屋后的旱田和“柳池”,“紫罗兰溪谷”就展现在眼前了。这个“紫罗兰溪谷”就在安德鲁斯.贝尔家的树林深处,被唤作“绿色的小酒窝”那里。 “黛安娜告诉我很可惜,现在没有到紫罗兰盛开的时节。”安妮对玛瑞拉说,“当春风吹遍大地,漫山遍野的紫罗兰毫不吝惜地绽放,满目繁华盛景,特别美艳。玛瑞拉,您能在脑海里描绘出那画面吗?我啊,只要闭上眼幻想一下,就觉得美得令人窒息,所以取了‘紫罗兰溪谷’这名字。黛安娜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善于取名字的小孩儿,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一项特长。 “但是‘白桦小径’是出自黛安娜之口,黛安娜说她也思考出一个好名字,我便把那个取名的资格给了她,不过如果还是我来取,我肯定不会叫它为‘白桦小径’,必须是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才与之相称啊。‘白桦小径’这种名字随便谁都轻易说得出口,但这不妨碍我认定‘白桦小径’是地球上最漂亮的景致。” 事实上,安妮的描述并不夸张,但凡目睹过那片风景的人无一不赞同她。纤细的小径如同一条长长的银丝玉带,自缓坡顶端温柔地垂下,弯弯的姿态穿过贝尔家的树林。日光被枝繁叶茂的树冠层层筛选后倾泻而下,依然纯净宛如钻石光泽。幽径两旁,白桦树整齐划一地列着队,树下生长着羊齿草、琉璃苣、野生君影草以及大簇深红色的金露花,花草醉人的芬芳飘荡在空中。鸟儿高歌,上百种曲调和乐音和鸣,这首奇妙的乐曲如此生动像是音符在耳边欢快地跳动,清风传递着香气和旋律从树梢掠过。若是留心观察,还会发现兔子从眼前闪过的身影,这可是少之又少的可以让人屏气凝神的地方。 沿着小径下至谷地,横穿街道,再越过冷杉森林的山丘,就到学校了。 眼前白色的一栋建筑就是艾凡里学校,低矮的房檐,明亮宽敞的大窗户,看起来十分牢靠。老款的书桌整齐地摆在教室内,桌面是活动的盖子,无一例外地写着每届学生的姓名首字母还有他们调皮逗趣的文字。 学校位置偏远,避开街市的喧嚣,身后是很不起眼的冷杉森林和一条小溪。每日清晨,学生们纷纷跑来将牛奶放进溪水里浸泡,中午拿出来喝的时候,口感清凉爽口。 九月一日如约而至,玛瑞拉把安妮送进学校离开后,隐约有些不安。“安妮有点儿奇怪的个性,不知道会不会和同学闹矛盾呢?这孩子总是精力旺盛,会安安分分地遵守课堂纪律吗?” 或许玛瑞拉的担心是多余的,放学回家后的安妮,全然一副骄傲的神情。 “我觉得我爱上了这里的学校。”安妮卸下书包就急切地说,“我唯独不是很喜欢菲利普斯老师,他的手指不断地梳理着胡须,还常常对着名叫碧茜.安德鲁斯的女生挤眉弄眼,碧茜现在16岁,比我们成熟多了,听说她为了明年可以考上夏洛特敦的奎因学院,每天拼命地学习,蒂莉.博尔特说老师被碧茜给迷住了。 “碧茜呢,瓷娃娃一样白嫩的肌肤,褐色的卷发盘得很高。教室最后面的长椅是她的位置,老师也常去后面坐着,他自己说那样可以方便帮助碧茜学习。不过这话不能让鲁比.吉利斯信服,她说有一次看到老师在碧茜的石板上写了一些东西,碧茜看过之后,一下子脸就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没完没了地傻笑起来。因此鲁比.吉利斯肯定老师写了一些特别的东西,绝不是学习方面的。” “安妮.雪莉,别让我再听见你这样污蔑你的老师。”玛瑞拉斥责她说,“要你好好上学读书,怎么可以这样肆意点评你的老师,老师勤勤恳恳地教你们知识,你们就要更加认真学习才对,怎么能放学回家后第一时间就诋毁老师呢?这样做是不对的,知道吗?我不允许你学会这种不好的习气,去上学就要努力做个德才兼备的好学生。你说呢?” “我真的是一个很听话的好学生呢。”安妮骄傲地说,“我并没有您以为的那么坏。在班里,我的座位靠近窗户,而且和黛安娜一前一后,我们可以透过窗口鸟瞰风景如画的‘碧波湖’。我们有很多玩得来的女同学,午休时间,大家就聚在一起玩闹,气氛特别热闹快活。我十分开心可以同这么多朋友一同玩耍,当然,我还是很崇拜黛安娜,我和她依旧是最亲密的知己,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课业方面我就远不如其他人了,大家都已经进行五年级的学习了,只有我还在恶补四年级的书本,挺丢脸。不过,有一点值得骄傲的,就是对于我超强的幻想能力,班上明显无人能及。 “我们今天的课程有文学、地理和加拿大历史。老师说我的拼写一塌糊涂,竟然还高举着我那块满是叉叉的石板,好让大家都看清楚,我实在觉得特别不好意思。玛瑞拉,对于我这种刚投入新环境的学生,您难道不认为他应该更用心一点儿吗? “另外,今天鲁比.吉利斯送了我一个苹果,索菲亚.斯洛娜借了一张很可爱的粉色卡片给我,上面写着‘可以送你回家吗?’,说好了我明天就归还她的。还有,我一个下午都戴着蒂莉.博尔特借给我的玻璃珠戒指。玛瑞拉,我也希望制作好玩的戒指,你可以给我几颗珍珠吗?咱家阁楼里旧针包上不是有一串嘛。 “噢,对了,玛瑞拉,明妮.麦克弗森听见碧茜向其他人夸了我的鼻子,说非常漂亮,简.安德鲁斯就说给我听了。玛瑞拉,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回被别人夸赞长得漂亮,我听到都觉得无所适从了呢。玛瑞拉,我的鼻子长得确实非常好看吗?我清楚,只有玛瑞拉才不会骗我。” “你的鼻子很好看。”玛瑞拉简短地回答道。玛瑞拉真觉得安妮的鼻子非常挺拔、美观,不过她总是默默欣赏,不习惯讲出来。 这些都是发生在三周前的场景了,自那时起,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步入了正轨。 9月又一个美妙的早晨,安妮和黛安娜一如既往地带着欢快的心情奔向“白桦小径”。 “我猜想今天吉尔伯特.布莱斯或许会来学校上课。”黛安娜说,“他在新不伦瑞克的堂兄家里生活了一整个夏天,唯有礼拜六晚上回来一趟。他绝对算是帅气的花美男子,但是他总欺负、调侃女孩子,我们无一幸免。”黛安娜的口气明显是很享受被他欺负。 “吉尔伯特.布莱斯?就是名字和朱丽叶.贝尔一起被写在走廊墙上的,上面还有个大大的‘注意’二字罩着,是他吗?” “嗯,是的。但我确定他不是很喜欢朱丽叶。”即使面对安妮,黛安娜努努下巴继续说道,“据说吉尔伯特拿朱丽叶的雀斑来背乘法口诀,以此戏弄她。” “哎呀,不要讲雀斑了好不好?”安妮面露难色地恳求道,“我的脸上就有很多雀斑,很丑吧?我曾经认为吉尔伯特把他和女生的名字写在墙上,还标记注意俩字,这种行为最愚蠢了,但是现在想来,我应该只是想看看有谁敢把我的名字和一个男孩子的名字写在一起,当然了,没谁会这样,谁会这么做呢?” 安妮哀叹了一声。她不喜欢有人写自己的名字,可是纠结的是,假如不会有任何人做这件事,她又觉得很悲哀。 “怎么会呢?”黛安娜不赞同安妮的看法。凭借漂亮的黑眼睛和乌黑的秀发,黛安娜一直是艾凡里镇上的少年们所倾慕的对象。像并排写名字的事情,黛安娜的名字已经不知道被写了多少个了。 “安妮你应该自信一些,其实那些名字多半都是玩闹的把戏,要知道,查理.斯洛娜正仰慕着安妮呢。查理告诉他母亲,女孩子有智慧远胜于有美貌,在学校里就数安妮的头脑最灵活。” “才不是呢,完全不对。”安妮一副小女孩儿的心思,“当然是拥有美貌最好了。还有,我特别不喜欢查理,真受不了他那总是不停转动的眼睛。我可不要和他的名字并排出现啊,想想就讨厌。不过,我的成绩可以领先全班同学,我还是非常开心的。” “你将马上和吉尔伯特成为同班同学了。我告诉你啊,吉尔伯特在班级里的成绩通常都很靠前,我想以后,他也会为了考第一而继续努力。吉尔伯特要满14岁了,不过他还在读四年级的课本,因为四年前,他陪同父亲去了阿尔伯特州,他父亲因病去那里疗养,三年后,吉尔伯特才回到艾凡里,那期间他一天也没能好好学习。所以,你的第一宝座危险了,安妮。” “很不错嘛。”安妮赶紧接话道,“他一个快满14岁的学生,成绩领先只有九岁、十岁的小孩子,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对吧?昨天,对于‘喷出’这个词的拼读,我和乔茜.派伊并列第一,不过她明明偷瞄了一眼课本。可菲利普斯老师对此实在不够敏锐,那会儿他的眼神正看向碧茜呢,这些我都尽收眼底了。如果当时他撞上我投向他的藐视目光,他的脸绝对会羞得通红。” “派伊姐妹俩都挺狡猾的。”黛安娜翻围栏过街时,还不忘气恼地说一句,“昨天,就是格蒂.派伊把自己的奶瓶放在了我平日里放置奶瓶的地方了,小溪那么大,她实在有点过分。” 菲利普斯老师在教室后排给碧茜讲解拉丁语的当口,黛安娜跟安妮讲起了悄悄话:“安妮,那人便是吉尔伯特,坐在过道对面同一行的帅哥,你仔细看一下,好看吧?” 安妮顺着黛安娜手指的方向瞄了一下,他们讨论的焦点吉尔伯特.布莱斯,此时正偷偷摸摸地对他前桌的鲁比.吉利斯使坏呢,他正试图用椅子靠背夹住人家的金发梳成的长辫子。 高个子的吉尔伯特,满头的茶色卷发,有着一对鬼机灵似的茶色双眼,还经常露出一副不怀好意的坏笑表情。 没过多久,老师让鲁比.吉利斯到讲台前演算习题,鲁比起身的瞬间就伴随着一声惨叫,椅子应声倒地,头发被拔掉了好几根。其他同学都看起了热闹,菲利普斯老师顿时火冒三丈,阴着脸瞪大了眼睛,那恐怖的神色把鲁比吓得开始放声大哭。 吉尔伯特迅速收起了夹子,淡定自若地装作正在读历史书的模样。事态刚有所缓和,吉尔伯特又转而挑衅安妮,他持续弄出搞怪的样子,不停地传递给安妮各种神情。 “吉尔伯特长得很好看。”安妮在黛安娜耳边小声说道,“但是他的脸皮似乎很厚,怎么可以对第一次见面的女生做那些滑稽的表情呢,真没礼貌。” 安妮怎么会料到,这只是个开头,大戏还没开演呢。 那个下午,菲利普斯老师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督促碧茜.安德鲁斯的代数学习,其他孩子任意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正在吃苹果的、互相耳语的、在石板上涂涂画画的,甚至还有人用线拴住蟋蟀在过道里蹦跶,吉尔伯特.布莱斯一直没放弃得到安妮的关注,不过至此还未成功过。 此刻的安妮根本无心注意周遭的任何事物,小手托着下巴,陶醉地凝视着远处的“碧波湖”,微微泛着蓝光的优雅水面,任美好憧憬肆意徜徉的幻境,安妮已经痴醉在其中无法自拔。 在吉尔伯特吸引女生注意的历史上还没有过败笔,因此他现在十分恼火,不管怎样都要让眼前这个尖下巴、大眼睛、红头发、个性有别于其他女生的安妮注意到他!一边想着,他一边将手伸过通道直接将安妮的长辫末梢儿紧紧地攥在手里,一阵低沉尖锐的嗓音也传入安妮耳朵,他正叫着:“红萝卜!红萝卜!” 如此,吉尔伯特在安妮眼前展现出了让人憎恶的举止,还打碎了她正沉醉在里面的所有梦幻。安妮顿时气得直跳脚,怒视着吉尔伯特,恨不得用眼神灭了他,可是她很快不甘心地哭了起来,流着泪水冲他喊道:“你,你怎么可以欺辱我?竟然还用这样残忍的伎俩羞辱我!” 然后,安妮举起石板用力砸向吉尔伯特的脑袋,只听“啪”的一声,石板应声碎成两半。 其他孩子们这下可有戏看了,而且眼前这场闹剧又很搞笑,不过安妮的这一举动着实地令他们惊叫了一声,当然了,后来发现事实没那么严重。 黛安娜在那一刻似乎已经僵住了,总是很夸张的鲁比.吉利斯特意哭得很大声,托米.斯洛娜嘴巴张得大大的,费力拴住的蟋蟀也趁机溜走了。 菲利普斯老师从过道另一侧很快赶来,将大手掌盖在安妮的肩膀上,手指都要陷进安妮的肉里。 “安妮.雪莉!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师暴怒地叫道。 安妮咬着嘴唇,没有回应,要让她告诉所有人她的头发被羞辱成“红萝卜”,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吉尔伯特却毫不在意地坦白道:“老师,是我的错,我刚刚捉弄了安妮。” 然而菲利普斯老师才不管吉尔伯特说什么呢。 “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学生,我对你的坏脾气和暴力回击感到很羞耻!”老师继而对安妮怒吼道,“安妮,站在讲台上,不到放学的时候不准动!” 其实这个惩罚措施怎么也好过鞭打,可当老师说出罚站之后,对于安妮敏感的内心和自尊来说,这方式绝对更难消化。可她终究抵抗不了,带着一脸紧绷的惨白神色走上讲台。 菲利普斯老师拿起粉笔,转身写了一行字在安妮头上方的黑板上:“安妮.雪莉是个极易暴怒的人!安妮.雪莉必须把自己的脾气改好!”不仅如此,他还给没学到笔记体的一年级孩子读了一遍。 安妮的惩罚到下午放学才结束,她始终笔直地站在那行字下面。她挺胸抬头,没掉一滴泪,压制着血液里流淌着的滚滚怒火。当然,能承受住这番羞辱,也全是这火气的功劳。面对黛安娜怜悯的神情,查理.斯洛娜无奈地抱怨不公,甚至乔茜.派伊不怀好意的冷笑,安妮都无一例外地用她那通红的脸庞回以愤然的目光。至于吉尔伯特.布莱斯,安妮已经在心底暗暗起誓,坚决不再看他,更不会同他讲一个字,所以安妮已经无视他的存在了。 放学时间刚到,安妮就迫不及待地向外跑去。吉尔伯特站在走廊的出入口试图要她做短暂的停留。 “喂,安妮,我不该拿你的头发闹着玩,让你难过了对吗?真的很抱歉。”吉尔伯特轻声地表达歉意,很内疚的口吻似乎说明他当真意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真的很抱歉,你宽恕我好吗?” 安妮冷冷地从吉尔伯特身边走过,对他完全视若无睹,对他的话也充耳不闻。 走在回家的路上,黛安娜气喘吁吁地用既有批评又含敬意的口吻说:“安妮,你为什么那么做呢?”黛安娜心里琢磨着,如果她是安妮,一定会对吉尔伯特的恳求有所回应。 “我永远不会饶恕吉尔伯特.布莱斯。”安妮果断且很坚决地说,“另外,老师在拼写我的名字时,竟然漏掉了‘e’!这是更让我恼怒!黛安娜,就好像有圈魔咒禁锢在我的脖子上。”(没有e的anne即ann,ann普遍存在于英文当中,安妮对此十分讨厌。) 黛安娜完全不明白安妮想表达什么,只在字里行间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吉尔伯特仅仅是和你闹着玩罢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黛安娜劝和道,“吉尔伯特对其他女生都这样,他还笑话过我的黑头发很傻,像只乌鸦呢。再说,据我所知,吉尔伯特向人赔罪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呢。” “笑话你像乌鸦跟讽刺我的头发像红萝卜,这根本没有可比性啊。”看来对此安妮非常在乎,“吉尔伯特把我伤得太重了。黛安娜!我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的日子,假如十分平静,那么这种让人“喘不过来气”的事情或许就没有了。然而一旦有了开始,后续风波也就接踵而至了。 艾凡里的学生们中午休息时,总是跑到山丘上的针冷杉森林和宽敞的原野上玩耍,即使这些都是贝尔家名下的。在那里能清晰地望见老师借住的埃本.赖特家,望见老师出门的一瞬间,孩子们一溜烟似的冲回学校。但是无论他们跑得多快、多努力,最后还是会落后于老师大概三分钟,因为他们所经过的距离相当于赖特家到学校的三倍还要多。 “红萝卜”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菲利普斯老师像往常一样,打算严整一次班级的纪律。中午休息前,他告诉学生们,你们必须在我之前回到教室坐好,任何人迟到都要接受惩罚。 这天的午休,为了玩松油,所有男孩子和几个女孩子一如既往地跑去了贝尔家的云杉。凝结成固体的松油特别有趣,那些学生就在林间草丛里地毯式搜寻开来,竟没有感觉到时间的飞逝。还是靠习惯性爬上树尖的吉米.格洛弗警觉,他突然慌张地大叫一声:“老师来了!” 爬树的男生们急匆匆地回归地面,而地面的女生们已先一步开始朝学校狂奔了。安妮对松油没兴趣,她自己一边唱着歌,一边在树枝上将蕨菜放在手里把玩着,头顶着一个花环,好像仙境里的精灵。正因为如此,她反应慢了一步,被其他人甩在身后。 不过,安妮可是有着羚羊似的矫健身手,飞快地跑到校门口时已经赶上了前面的那群男生。老师在教室里挂帽子的当口,安妮被人群推搡着挤了进去。 看到这么多迟到的学生,午休前信誓旦旦地说要惩治的菲利普斯老师一下子就泄了气。毕竟一起惩治这么多人也不是很轻松的事情,但是说出去的话也不能无故收回。因此,他暗自决定找一个倒霉蛋树立典型,好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他居心不良地看了看那群学生,最后盯住了安妮。安妮这会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还没坐稳,头顶的花环斜扣在一边耳朵上,歪歪扭扭的,头发也凌乱不堪。 “安妮.雪莉,你似乎很乐意假装成男孩子,那好吧,现在我就成全你。”老师讥笑道,“拿下花环,坐到吉尔伯特身边去。”其他男同学都忍不住坏笑,安妮的脸色已经非常可怕了。她小手使劲攥着拳头,一动不动地望着老师。 “没听到我说什么吗?安妮!”老师提高了声调,那嗓音十分吓人。 “我不去,老师。”安妮嘟囔道,“我认为您的本意绝非如此。” “这就是我的本意。”老师还是一副嘲弄的意味。大家都很讨厌他这副作态,安妮就更不用说了,每次听见都本能地全身排斥。 “立即按我的话做!” 那一刻,安妮强压住和他对战的怒火,因为她很快清醒,都只是做无用功罢了。于是她带着百般不乐意,慢慢地经过过道,在吉尔伯特旁边的座位坐下了,随即把胳膊搭在桌子上,脸突然埋进胳膊里。视线不曾离开安妮的鲁比.吉利斯见状立马转身小声地告诉其他人:“真是第一次见到她满脸红斑、惨白的模样。” 安妮满腹屈辱,迟到的并非她一个,那么多的同学都不用受罚,偏偏揪住她不放,更过分的是强迫她坐在男同学旁边,况且还是她最憎恶的吉尔伯特,这叫她怎么忍受得了。就算这些暂且不论,老师那一通讽刺嘲弄,早就不是她的承受范围了,此刻受辱、怒火和丢脸的复杂情绪搅在一块儿,安妮真是快要疯掉了。 最初,学生们还在那里看热闹,冲着安妮小声地你一句我一句、又笑又闹地讨论。但是安妮趴着的姿势一直保持着,吉尔伯特也专注地读书好把成绩提上去。这样没过多久,大家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各忙各的事情,慢慢地就没人记得安妮受罚这事了。 菲利普斯老师集合学生上历史课时,安妮原本也要听的,可她依旧保持那个姿势没反应。不过老师也没有发现少了安妮,他的心思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吉尔伯特中间偷偷摸摸地写了金色的“你很美”,并折成了粉色桃心,放进从桌肚里拿出的酒瓶里,小心地放进安妮的肘缝那里好顺下去。安妮埋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将酒瓶一把摔在地上,还用脚跟跺了个细碎,根本没理会吉尔伯特,然后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放学了,安妮赶紧大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幅度特别大地将书桌里的东西掏了个空,课本、笔、作业本、墨水和《圣经》等,一股脑地把这些全都放在了折成两节的石板上。 “安妮,你这是做什么啊,全带回家里吗?”刚出发,黛安娜就心急火燎地追问,此前,她哪里有胆问啊。 “从明天起,我绝不来学校了。”安妮愤慨地答道。 黛安娜眼神死死地望着安妮,希望解读一下她这话的真实性。“玛瑞拉会允许吗?” “我没办法,绝对不想在这个男生有特权的学校待下去了。” “安妮,你这是什么话啊!”黛安娜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至于吗?你要我做什么呢?求你了,安妮,继续上学吧,我该怎么做?” “如果为你,我可以两肋插刀毫无怨言。但是,关于此事,你就什么也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你就不要让我难过了。”安妮伤心地说。 “我们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没做呢。”黛安娜哀叹道,“我们约好了一起在小溪边搭一幢可爱的小屋,还约好下个礼拜一起上棒球课。安妮,你不是说从来没打过棒球吗?打棒球特别好玩,真的!还要一起唱新歌呢,简.安德鲁斯都使尽浑身解数地学着呢。对了,下礼拜大家说定了在小溪边朗读爱丽丝.安德鲁斯将会带来的、最新版本三色紫罗兰丛书,我们依次单独朗读一段,你很爱高声朗读,不是吗?” 黛安娜动情的一番话,丝毫没有打动安妮。她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去菲利普斯老师班上学习了。回家后,她会第一时间把所有的事情说给玛瑞拉听。 “胡说!”玛瑞拉严厉地教训了安妮一顿。 “我根本没胡说,您没听清楚吗?玛瑞拉,他把我讽刺得体无完肤啊!” “什么都别说了,你明天必须照旧去学校!” “我不去!”安妮拼命地摇头,“我绝不会去的!玛瑞拉,我可以在家里自己读书,我会非常努力听话,只要您同意,我甚至可以一整天不开口,反正我都不要去学校了!” 眼下玛瑞拉真是不知所措了,最后不得不将问题暂且搁置,暗自揣度:“还是等我今晚去林德夫人家里请教请教吧,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来硬的怕会反其道而行,更激怒了她。从安妮说的判断,菲利普斯老师的行为也真是过分,竟然那样侮辱安妮。不管怎么说,先去向林德夫人讨教一下再说吧,她的10个孩子都去过学校,经验肯定不少,或许都对这类事习以为常呢。” 玛瑞拉到林德夫人家时,见她正一如既往地专心做被子呢。 “想必您早就猜到我来这里的原因了吧?”玛瑞拉微微羞涩地问道。 林德夫人轻轻点了一下头:“是为了今天学校里的那场闹剧吧,蒂莉.博尔特放学回家的路上已经告诉我了。” “我该如何去做呢?真是毫无头绪。安妮铁了心不再去学校,我觉得安妮今天在学校里肯定遇到事情了,之前一直都还好好的,这孩子的脾气确实暴躁了点。瑞秋,你说我要怎么做呢?” “这样啊,你若是希望我给你出主意……”但凡别人向林德夫人征询建议时,她的内心都是特别开心和骄傲,“换成我,我会先遵从她的意愿,我也时而感到菲利普斯老师不太正常,怎么能那样讥讽自己的学生呢?” “虽说,昨天老师责备她不该无视纪律而随便发火,这无可厚非。但是今天的事完全不一样,那么多迟到的孩子他不惩处,单单针对安妮一个人,还让她坐到男孩子身边,这实在不妥,怎么说也不应该这样惩罚。蒂莉.博尔特对此也很愤慨。蒂莉始终是支持安妮的,其他同学也是如此。安妮得到大部分人的怜悯,我觉得原因就在于老师在此事上的惩治不够慎重。” “您是说就同意她不再去上学了?”玛瑞拉疑惑地问道。 “是的,而且,只要安妮不提,你就别主动说起这事。放心吧,差不多一个礼拜足够消化这件事情,安妮也肯定能想通。但是你如果强迫她,可能还会引发别的冲突,那就更没办法挽回了。 “这是我认为恰当的方式,就是顺着她的心意,安妮不想去学校是因为菲利普斯身为教师却不称职,而非担心学习落后。现在班里纪律不好,他还视若无睹,唯独花心思在将要考奎恩学院的高年级学生身上。如果他的叔叔不是理事,看他有什么本事做班主任?镇上的教育事业真是看不到希望了。”林德夫人晃着脑袋说了这些。 玛瑞拉汲取了林德夫人的建议,回家后就随了安妮的愿,而且对上学的事只字不提。自此,安妮便开始在家里自学了,也不忘帮助玛瑞拉做力所能及的事,或者在萧索的秋风里与黛安娜做游戏。 有时途中偶遇吉尔伯特.布莱斯,或是很不巧在主日学校碰见,安妮始终冷眼相待,十分藐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安妮始终无视吉尔伯特讨好她的各种举动,黛安娜的劝和工作也是毫无起色。看来,安妮真是打定主意永远都不理会吉尔伯特了。 安妮讨厌吉尔伯特,但非常舍不得黛安娜,她将满腔的情感和热爱都给了黛安娜。 这天傍晚,玛瑞拉从苹果园摘回了一筐苹果,回到家就看见安妮一个人蹲在东面窗口暗自垂泪呢,看起来很伤心。 “安妮啊,又发生什么事了?”玛瑞拉慌忙问道。 “为了黛安娜呗。”安妮哭着回答道,“玛瑞拉,我是真心喜爱黛安娜,若黛安娜离开我,我觉得生命都没有意义了。但是总有那么一天,她要长大嫁人的,留下我一个人,我要怎么生活下去呢?” “我现在就十分憎恨黛安娜以后的丈夫,可恶!太可恶了!我已经想象过她的婚礼仪式。黛安娜一身洁白的婚纱,头纱遮面。我也穿得如同一位优雅的女王,做她美丽的伴娘陪在身边,而且我的长裙是灯笼袖的。虽然我满脸笑意,但内心全都是苦楚,难过地在心底与黛安娜告别,别了,别了,永远的,再——见了。”话音至此,安妮的悲伤来得更凶猛了,难以抑制地开始号啕大哭。 强忍着笑意的玛瑞拉迅速扭转头,可终究控制不住,一下子栽倒在椅子上狂笑不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笑声太过响亮,正好经过院子的马修都被惊住了,他哪里听过玛瑞拉如此豪爽的笑声啊。 “太逗了,你还这么小呢……”玛瑞拉艰难地收起笑声,“你这是庸人自扰,开始把怜悯担忧的对象放到亲近的人身上了,我不得不承认你有着非凡的想象力啊。” 第十六章 醉酒风波 10月可以说是绿山墙在一年里最精彩的时节了。秋天的阳光先将洼地里桦树的树叶晒成了金黄,然后又把果园后的枫树叶染成了酒红色,这似火的骄阳自然也不会放过路两边的樱花树,陆续把它们变成了深红和铜绿。秋日的光芒更是对已经收获了两次的田地十分厚爱,毫不保留地拥抱和亲吻。 安妮痴痴地欣赏着眼前的绚丽多彩。 礼拜六的清晨,安妮提着一段枫树枝狂奔回家,呼吸还没有均匀就兴高采烈地叫道:“哎,玛瑞拉,10月简直风景如画啊!您瞧这树枝都是这么美,看着它,您不会丝毫也不心动吧?我想用它来打扮家里。” “你在说些什么呀。”玛瑞拉满脸无所谓又有点鄙夷的神情,不得不承认玛瑞拉没有发现美的眼睛,“安妮,你的屋里到处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想不想好好睡觉了?” “噢,那些是我幻想用的道具啊。玛瑞拉,身在美好的氛围里,是不是就可以做美梦呢?我打算把旧的蓝花瓶摆在桌子上,然后将这个插在里面。” “小心点,别把叶子掉在楼梯上。我下午会去卡莫迪和妇女协会的人聚一下,回来时天色肯定晚了,所以你为马修和杰里准备晚餐吧。安妮,前几日的教训别忘了,一定要先泡好茶再将桌子摆好。” “没有先泡茶确实是我的问题。但当时我正为‘紫罗兰溪谷’这个名字纠结,其他的就都抛到九霄云外了。马修并不介意啊,他说可以多等一等,而且泡茶的时间里,我还将一个传奇的故事讲给他听,他觉得很有趣。故事很动听,可惜我忘了最后的内容,就自己胡乱编了一个结局。” “好了,请你今天务必认真做事好吗?不要惹出什么乱子。对了,你要是高兴,就邀请黛安娜一起来家里喝喝茶吧。” “您说真的啊,玛瑞拉!”安妮顿时激动了起来,握着拳头,“太棒了!玛瑞拉真懂我啊,我想请她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快要忍不住了,若不懂我,玛瑞拉怎么会理解呢。请自己的朋友来家里做客,像成年人那样聊天喝茶,想想就觉得很棒,对吧?您不用担心,既然邀请朋友来,我怎么会不记得泡茶呢。噢,对了,我希望拿出描绘蔷薇花图案的茶具来为客人泡茶,玛瑞拉,您会同意吗?” “当然不可以!那是专门招待牧师和妇女协会的人用的,你清楚了吧?你用平日的茶色茶具就可以。家里的樱桃果脯、点心和甜饼那些小零食可以一起用来招待你的朋友。” “我为客人泡茶的景象仿佛现在就在我的眼前啦。”安妮闭起眼睛说道,“虽然我了解黛安娜,但是还明知故问地问她是否需要砂糖,她回答说不要加。接着我再询问她要不要尝一块点心,请她随意,尽量多吃点樱桃果脯。哇,玛瑞拉,想想都觉得不错。黛安娜来之后,我让她在客厅把帽子放好,然后我们就去会客室好吗?” “没那必要,你们直接去起居室吧。对了,还有在起居室柜橱的第二层,有半瓶多教会分发的覆盆子甘露,你们要是喜欢的话,就吃着甜饼喝一点。马修正在把土豆装上船,不会太早回来的。” 玛瑞拉原本打算再叮嘱她一些别的事情,安妮却早就抑制不住兴奋地冲了出去,为邀请黛安娜一路狂奔至果园坡。 玛瑞拉刚出家门,黛安娜就前来做客了。一身美丽打扮的黛安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特别郑重的模样。往日里,她来玩的时候都不敲门,甚至直接跳上台阶。今天不同,特别谨慎地敲门,然后衣着干净利落的安妮为她开门,她们彼此还很礼节性地握握手,仿佛是第一回见面的场景。 安妮带领黛安娜进了东厢房,把帽子放好后,两人便去了起居室。足足有10分钟,她们还是非常拘谨地寒暄,黛安娜的坐姿是那种并拢脚尖的淑女标准动作。 安妮非常客套地询问道:“您母亲近来还好吗?”要知道,她早上刚看到巴里太太充满干劲儿地摘苹果。 黛安娜早上正好乘坐马修的载货车去哈蒙.安德鲁斯家里,而这时她也很配合地说:“感谢您的问候,她很好。卡斯伯特先生今天运送土豆到莉莉.桑兹号了吧?” “对啊,今年土豆的收成非常好,您父亲种的土豆想必也是如此吧?” “感谢您的关心,的确有很好的收成,您家里已经着手摘苹果了吧?” “对呢,也是大丰收。”正聊着,安妮突然兴奋地一跃而起,“黛安娜,我们去果园摘苹果怎么样?玛瑞拉说树上最后那些可以随便摘,玛瑞拉特别慷慨,她说不仅可以喝茶,那些点心和果脯什么的都可以品尝。你爱喝什么果汁呢?我非常爱红颜色的,因为比其他颜色更让人觉得香甜可口。” 果园里,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一派丰收盛景。两个人满心的喜悦。她们坐在还没被秋霜打蔫的浓绿草地上,嚼着甜脆的苹果,沐浴在高照的艳阳中,相谈甚欢。就这样她们愉快地度过了午后的大半光景。 黛安娜向安妮讲述了学校近期发生的新鲜事。她不得不和她讨厌的格蒂.派伊同坐,格蒂用铅笔写字时总会发出细碎的声响,黛安娜每次听到后都厌恶得头顶冒烟,气得打战。希腊人玛丽.乔夫人给鲁比.吉利斯一块魔石,听闻可以磨去瘊子。查理.斯洛娜和艾玛.怀特的名字并列出现在了那面墙上,艾玛.怀特恼怒不止。山姆.勃尔特因为顶嘴,被菲利普斯老师的皮鞭打了一通。山姆的父亲气急败坏地跑到学校,警告老师绝不可以再打他的儿子,否则他就不客气了。 还有,玛蒂.安德鲁斯戴着装饰着花穗的披肩去了学校,非常爱显摆,自以为多美,其实特别让人倒胃口。利基.赖特和玛米.威尔逊不理睬对方了,据说是因为玛米.威尔逊的姐姐夺走了利基.赖特姐姐的男友。 而且,安妮不再去学校之后,同学们都觉得很无趣,都希望安妮快点儿回去上学,况且吉尔伯特.布莱斯…… 刚提到吉尔伯特.布莱斯,安妮就迅速起身,阻止黛安娜继续说下去,请她回屋品尝覆盆子甘露。 安妮在起居室柜橱的第二层里并没找到覆盆子甘露,到处翻看,最后终于在最顶层的架子上发现了,安妮把瓶子和杯子一起放上托盘,再把托盘端到桌上。 “快过来,黛安娜,喜欢喝就多喝些,不用拘束。”安妮热情又很在意礼节地说,“我好像没办法喝了,估计吃了太多苹果。” 黛安娜斟了一大杯,红色的液体看起来就很开胃,她观赏了一会儿,便姿势优美而又慢慢地喝光了一整杯。 “呀,这覆盆子甘露真是太好喝了,安妮。” “我很开心你能喜欢,既然这样,就再喝几杯吧。家中的事都交给我自己负责还真是不容易呢,我得去加些柴火。” 安妮再次回到起居室时,黛安娜已经是第二杯下肚了。安妮再三邀请,她便爽快地解决了第三杯,接下来第四杯也斟满了,没办法,覆盆子甘露实在太美味了。 “这是我初次喝到这么棒的果汁呢,不知道好过林德夫人家的多少倍呢,林德夫人一直骄傲于她亲自酿的果汁,可是,你家里的这个滋味从根本上就区别于她家的。” “是呢,我也认为玛瑞拉做的覆盆子甘露很明显强过林德夫人做的。”安妮向来都是支持玛瑞拉的,“玛瑞拉的厨艺更是一绝,她还指导过我,可惜太不好学了,我无法在烹饪中找到遐想的空间,一切都要遵循条理,否则就全完了。 “就在前几天,我烘焙糕点的时候忘了添加小麦粉,当时光顾着想象一个关于你和我的凄惨故事。某天,可怜的你感染了瘟疫,情况十分危险,没有人肯靠近你,唯独我拼了命地照顾你,直到你最终痊愈。不幸的是,我因此被传染了,最后无药可治丧失了生命。墓地里的那棵白杨树下就是我的坟墓,黛安娜在周围种了很多漂亮的蔷薇花,泪水滋润着花朵盛放,你发誓对因为救你而默默离世的好友,将永生不忘。 “我在搅动手里做糕点用的东西,泪水流个不停,哪里还记得加小麦粉的事啊,可是做糕点怎么能少了小麦粉,于是我的首秀就完败了。好在玛瑞拉后来宽恕了我,当然,她发火也是没有用的。 “我常常给玛瑞拉惹祸,上周我还为布丁沙司出尽了洋相。我们在上周二的午餐中吃了葡萄干布丁,后来剩下一半的布丁和一整壶的沙司,玛瑞拉说放好下次午餐再吃,所以我听她的话打算将东西放进储藏室,并盖紧盖子。 “我明明听明白了,并点头去做,谁知路上我幻想自己变成了修女,当然,我是个天主教的新教徒,可偏偏行旧教之事,做修女完全是想借机走出失恋的阴霾,于是把自己关在了修道院里。就这样,盖紧盖子的事就抛到了脑后。 “第二大清晨,我终于记起了这事,于是跑进储藏室,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你肯定猜不到,竟然有只老鼠溺死在布丁沙司里面。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恐惧的样子,我哆嗦着用勺子捞出老鼠并丢弃到后院。洗了三次勺子才安心。那时玛瑞拉在外面挤牛奶,我本想等她回来后,询问她是扔掉沙司还是喂猪算了。结果,玛瑞拉回来的时候,我又不知在瞎想些什么,根本就不记得还有那档子事儿。然后,我就听从玛瑞拉的吩咐去摘苹果了。 “在那之后的一个清晨,斯潘塞韦尔的切斯特.罗丝夫妇到我家来做客,这是一对非常注重流行的夫妇,你或许也听到过一些,尤其是夫人。玛瑞拉备好午餐后叫我进去,当时所有人都在桌子周围坐好了。为了让那位夫人觉得我虽然是一个外表不好看,但是却十分礼貌有涵养的孩子,于是,我非常努力地让自己的举止看起来成熟稳重。 “最初没有任何异常,不过,片刻后,我猛然看见玛瑞拉手里端着加热好的布丁沙司进来了!黛安娜,你能想到吗?那一刻我都快吓傻了,全部都记起来了,心急如焚地叫喊着,猛地站起身。 ‘玛瑞拉,那个布丁沙司不能吃了!我忘记告诉您,那里溺死了一只老鼠。’ “唉,黛安娜,到死我也无法忘掉那恐怖的一幕。切斯特.罗丝夫人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一句话也没说,就已经让我羞得没了脸,当时真想马上从地球上消失。那么有气质又高贵优雅的切斯特.罗丝夫人,她心里会对我家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呢…… “玛瑞拉瞬间就涨红了脸,只是她那会儿也并未开口说话,默默地转身换回了一盘草莓果脯。玛瑞拉让我吃的时候,我真的是毫无胃口,刚又丢了玛瑞拉的脸,我真是惭愧极了。切斯特.罗丝夫妇离开后,玛瑞拉非常严厉地斥责了我。咦,黛安娜,你这是怎么了呀?” 黛安娜跌跌撞撞地想起身,可是好像身体不听她使唤,双手抱头又很无奈地坐在椅子上。 “我、我很不舒服。”黛安娜貌似醉酒了,话都说不清楚,“我、我可不可以,现在就回去呢?” “可是,我们还没有品茶呢,怎么能回去呢?”安妮急切地说,“我这就去准备泡茶,很快的。” “我要马上回家,回家。”黛安娜反复强调着说道。口气十分坚决,虽说迷迷糊糊地,声音都不利索。 “那就再吃些点儿心好不好啊?”安妮几近央求的口吻说道,“吃点儿点心和樱桃果脯好吧?你哪里难受啊?躺在沙发上吧,休息一下就好过了。” “我要回家。”不管安妮再怎么挽留,黛安娜都只有这一句。 “哪有客人连茶都不喝就回家的道理呢?”安妮难过地说,“哎,黛安娜,你或许真染上了什么瘟疫,若确实如此,你必须尽快去看医生,不要害怕,我肯定不会不管你的。可我觉得你喝过茶可能就会舒服一点儿,你哪里难受?” “脑袋很晕。” 黛安娜的神情真的很不舒服,坐都坐不稳了。安妮失落地开始了哭泣,极不情愿地帮黛安娜拿来帽子,并将她送至巴里家的栅栏门处。转身继续哭着返回绿山墙,颓废地把覆盆子甘露放回柜橱,然后就着手准备马修和杰里的茶,像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木头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做着事。 第二天的一整天都下着倾盆大雨,因此,这个礼拜天,安妮都窝在家里没出门。 礼拜一的午后,玛瑞拉让安妮去林德夫人家办点事。结果没过多久,安妮就哭着从门前的小路跑回家,冲进厨房间,一股脑儿扑倒在沙发上,头也不抬。 “安妮,发生了什么?”玛瑞拉见状,有些措手不及,“难道你今天又冒犯林德夫人啦?” 对于玛瑞拉的问题,安妮置之不理,只管哭得更凶了。 “安妮.雪莉,我问你话呢,马上起来回答,告诉我你这样哭,到底因为什么?” 安妮抽抽搭搭地起来说:“林德夫人今天去过巴里太太的家,当时巴里太太一肚子怒火,说是因为礼拜六的时候,黛安娜被我弄醉了,黛安娜那天晕晕乎乎、一直难受到很晚,她说我是非常坏的孩子,坚决不再让黛安娜跟我这种坏蛋来往。噢,玛瑞拉,我实在太难过了。” “说黛安娜被你灌醉了?”玛瑞拉愣了好久之后才开口,“说不定真是因为你呢,当然也可能因为巴里太太,你先告诉我,你都请黛安娜喝什么了啊?” “覆盆子甘露呀。”安妮流着泪回答道,“黛安娜喝了整整有三大杯呢,可我不知道覆盆子甘露也会让人喝醉啊,玛瑞拉,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啊。” “关键怎么就醉了?你不要逗我了!”玛瑞拉边说边大步跑进起居室,站在柜橱前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结果她立马就反应过来,柜橱里那瓶被当成覆盆子甘露的,分明就是她亲制的、三年陈酿的黑加仑酒。 玛瑞拉酿的黑加仑酒可是备受整个艾凡里镇的居民所认可。但是就算巴里太太那种吹毛求疵的人,也得到很高的评价。玛瑞拉这下想起来,自己把覆盆子甘露的瓶子放到地下室了,而不是自己当时说的放在柜橱上。 玛瑞拉返回厨房时,手里拿着黑加仑酒,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安妮,你的确在闯祸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啊,你哪里是给黛安娜喝了覆盆子甘露呀,那可是黑加仑酒啊。你自己都不清楚吧?” “我一滴都没有尝过,直接就以为是覆盆子甘露了。我就是想尽办法希望招待好黛安娜而已。黛安娜后来说她很难受,我就很无奈地把她送回去了。 “巴里太太告诉林德夫人,黛安娜回到家里,醉得都不省人事了,巴里太太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在那里蠢笑个没完,再后来就迷糊地睡着了,整整几个钟头一直沉睡着,呼出来的都是酒气,才明白她喝醉了。昨天,黛安娜的头从早疼到晚,巴里太太怒火不止,并认定是我故意灌醉黛安娜的。” “也怪黛安娜这孩子太贪心了,怎么能喝三杯呢,应该教训教训她。”玛瑞拉非常直爽地说,“那么满满的三大杯,即便是覆盆子甘露也不会好受啊。如果被污蔑咱家自酿的黑加仑酒的人听说了,他可有借题发挥的把柄了。三年前,得知牧师并没有夸赞咱家自酿的酒之后,我就不再酿了,这一瓶还是留下来当药用的。 “没关系,好了,安妮,快不要再哭了。这事儿真不怪你。” “停不下来,我实在是太悲伤了,不哭出来会更难受。我真是生来命苦,玛瑞拉,我和黛安娜竟然就这么分开了,之前种种亲如姐妹的过往,谁料到今天就要分道扬镳了啊。” “不要再说傻话了,安妮。你今晚上可以去将事情的原委解释给巴里太太听,她清楚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之后,她的想法就会有所不同的,最多就认为这是场无心的闹剧。” “这件事毕竟伤了黛安娜母亲的心,我要去见她,光想想都害怕得浑身发软。”安妮十分泄气地说,“如果玛瑞拉肯为我亲自去一趟的话,肯定效果更好,您是多么值得信赖的人,比我强太多了。” “这样啊,那就这么定了。”玛瑞拉也认为她去要比安妮更恰当些,“不要哭了,放心吧。” 玛瑞拉从果园坡回来时,那神情与刚离开时完全两个样子。一直站在阳台上热切地等着她的安妮,此时紧紧盯着她。 “玛瑞拉,看您的表情就明白了,基本是没希望了。巴里太太还是在怨我,对吧?” “别跟我讲她了。”玛瑞拉吼道,“我第一次见她那样无理取闹的人。我已经说明怪我混淆了,不是安妮的错,可她根本就听不进去。更可气的是,她竟然还诋毁我自酿的黑加仑酒,还狂妄地说,好酒是不会醉人的,明明就是安妮故意使坏。她还说什么黛安娜绝不会连喝三大杯,否则她会受惩罚的。” 玛瑞拉一口气发泄完就转身进了厨房,留下安妮独自心慌意乱、傻傻发呆。 不一会儿,安妮突然冲出了房间,都没有戴上帽子,飞一般跑进了傍晚浓重的雾霭中。安妮步履果决,横踏过遍布枯黄三叶草的原野,走过独木桥,穿过冷杉森林。寒光清冷的月亮,刚刚爬上西面树梢,夜色迷蒙。 安妮稳了稳自己的心绪,提心吊胆地叩响了房门。巴里太太开门便见到眼前这个脸色苍白、泪眼婆娑前来求得原谅的孩子。 巴里太太看见安妮,怒气就直冲头顶,阴沉下脸色。她是个非常偏执又很较真的人,怒气上来也是极难平复。 其实从根本上讲,巴里太太当真是认定了安妮没安好心地故意捉弄黛安娜,为了保护自己女儿不被安妮带坏,她当然会坚决地杜绝两个人的交往,对此,她实在是非常担心。 “你有事吗?”巴里太太冷冷地问道。 安妮攥着拳头说:“噢,夫人,求您原谅我吧。我真的根本无意要灌醉黛安娜,这真是个误会。求您仔细思考一番,我这个悲惨的孤儿,好不容易被善良的人家收养,又极其幸运地结交了这世上唯一的知己,我怎么可能对她使坏呢?我确实把那当成覆盆子甘露了。求您允许我和黛安娜继续一同玩耍好吗?您要还是坚持的话,我可真是太可怜了。” 换成善良的林德夫人,这番话定能马上打动她,可惜这位是完全不同的巴里太太。安妮的请求让巴里太太的愤怒反倒升了一级。巴里太太反感她过分的修辞以及夸张的举动,这让她更加深信,这件事她是有意而为之。她才不会笨到被安妮哄骗,于是巴里太太恶狠狠地说:“绝对不允许你这样的孩子靠近黛安娜,快走吧,以后变乖些!” 安妮的嘴都开始打战了:“求您让我见一下黛安娜,和她告别。”安妮乞求道。 “黛安娜父亲带她去了卡莫迪。”说完,巴里太太便“砰”地关上了门,留安妮在门外。 安妮深陷绝望,内心却释然了。于是,她毫无成效地回了绿山墙。 “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安妮告诉玛瑞拉说,“就在刚刚,我去求了巴里太太,她根本不管我说什么,始终是一副决绝的样子。弄得我很恼火,这位巴里太太是不是太没素质了,那么凶悍干什么,我看她都没必要做祷告了,就算上帝也救赎不了她那种偏激的人哪。” “安妮,怎么能胡言乱语呢。”玛瑞拉强憋住没笑出来,厉声教训道。 这天晚上,玛瑞拉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转述给了马修。在上床睡觉之前,玛瑞拉不放心地去了东厢房,看着眼睛红肿、刚刚入睡的安妮,她真是心疼极了。“可怜的孩子啊。”玛瑞拉小声嘀咕着,小心地拂去安妮面颊上的卷发,俯身吻了一下睡梦中的安妮。 第十七章 新生活伊始 第二天午后,正坐在厨房窗口赶制针线活儿的安妮,一个网眼刚完成,间歇抬眼的瞬间,正好瞧见在“森林女神的泡沫”那里向自己摆手的黛安娜。她马上扔掉手里的东西,匆匆地赶赴小洼地那里。极重感情的安妮眼里满是热切的期盼,但在见到黛安娜的瞬间,原本喜出望外之感荡然无存,因为黛安娜的脸上写满了忧伤。 “你母亲还在怪我,是吗?”安妮气喘吁吁地问道。 黛安娜难过地承认了:“没错,安妮,她坚决阻止我们继续来往。我又哭又发脾气不停地跟她解释,希望她明白这不是安妮的错,结果毫无收获。我这还是使出浑身解数,才争取来跟你告别的机会。而且,我妈妈还规定了时间限制,她严格地细数着,就10分钟。” “才10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啊。”安妮的泪水狂奔而出,“噢,黛安娜,你可不可以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我?以后的日子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得我这个儿时的伙伴。” “一定会的。”黛安娜也开始流泪,“我从今以后都不会再遇到知己,也不想遇到,因为除了安妮,我从没如此爱过谁。” “黛安娜!”安妮握着小拳头喊道,“你说你爱我,对吗?” “哎呀,这是当然啦!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吗?你才知道呀?” “我才知道呢!”安妮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我之前只知道你喜欢我,根本不以为你对我是爱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受。噢,黛安娜,就如同一场甘露滋润着快要干涸的人生啊!哎,你多说一次好不好?” “我发自内心地爱着安妮。”黛安娜郑重地说道,“而且我会一直爱你,永远。” “我也始终爱着你,黛安娜。”安妮十分凝重地说,“在未来的生命中,与你一起的记忆就像璀璨的星河,永远照耀着我形单影只的日子。这话出自我们一起读的最后一段故事的结尾,黛安娜,赠给我你的一缕黑发好吗?我将把它当成永久的纪念,一直放在身边。” “那有什么可以用来剪发的吗?”黛安娜伤感地问道,泪水又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刚才做针线活儿的剪刀刚巧在围裙兜里呢。”安妮说完,十分郑重地剪下来几丝黛安娜的黑色卷发。 “最爱的好友,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分别就在眼前,但我的心只为你而活。” 黛安娜回去了。安妮纹丝不动地愣在那里,看着黛安娜走到家门口还不舍得收回目光。黛安娜进门前站住了脚,转过头来,望见安妮悲伤地冲她挥挥手,接着转身往绿山墙走去。此刻,这场浪漫的离别给了安妮些许欣慰。 “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安妮告诉玛瑞拉,“我以后不会去结识新朋友,自从我失去了凯蒂.莫里斯和维奥莱塔,生活就太悲哀了。当然,现在就算她们还在也无济于事,我真实的朋友都没了,排解孤单的情绪不是能依靠幻想出来的朋友解决的。 “刚刚泉水边和黛安娜那场伤感的告别,我会铭记一生的。 “黛安娜送了一缕她的黑发给我,我打算缝制一个用来装头发的小包,然后戴在脖子上,等我死后陪葬。我好像很快就要死了,巴里太太若是见到我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她可能会为了赎罪而准许黛安娜去我的葬礼上送别。” “你没完没了地嘟囔着,我看不用害怕你会难过到想不开了。”玛瑞拉对安妮真是毫无怜悯之心呢。 礼拜一早晨,安妮单手提着满是课本的篮子下楼,走到玛瑞拉身前,玛瑞拉着实一惊。而安妮好像在下什么狠心,用力地咬住嘴唇。“我决心回学校上课了。”安妮非常严肃地宣告,“以前的好友就那样被硬生生地分开了,留下寂寞可怜的我,百般无奈,最终决定重回学校上课,这样就可以天天看见黛安娜了,以前的美好回忆也会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我建议你好好看看算数方面的知识吧。”玛瑞拉虽说嘴上还责备安妮,可内心却为眼前这预料之外的一幕倍感欣喜,“重回学校后,绝对不可以再拿石板打别人,言谈举止要规矩、有素质,不要顶撞老师。” “我尽量去当三好学生。”安妮没有耐心地打断她,“我能想象会有多好玩儿,菲利普斯老师说明妮.安德鲁斯可以称为三好学生了,但明妮根本就毫无幻想的能力,在他身上也看不出能力和聪慧,是个非常无趣的人,也没什么才华可言。只是,我的成绩大不如前了,想当上三好学生必须加倍努力才行。为了避免悲伤从中而来,上学也不能走从前的‘白桦小径’了,就穿街道去吧。” 重新回归校园的安妮,大家都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热情。这都是由于安妮那惊人的幻想能力,在平常出去玩耍的孩子们中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安妮晴朗的歌声会使合唱变得更加动听,自带表演天赋的安妮也会给午休时的朗读增添不少色彩。 在《圣经》解读的时候,鲁比.吉利斯悄无声息地塞到安妮手心里三个李子,埃拉.梅.麦克弗森将亮黄的三色堇菜赠予了安妮,那是从《花卉》一书的封皮上裁下来的。当下的时日,艾凡里学校的孩子们正热衷于拿这些花卉图案装点桌面。索菲亚.斯洛娜很主动地想要指导安妮编织围裙上精致的小花边。凯蒂.博尔特送了安妮一个空香水瓶子,让她用来装擦石板的水。朱丽叶.贝尔的礼物是张扇形边缘的浅粉色卡片,上面非常庄重地临摹了如下诗句: 致安妮: 夜幕徐徐降落, 当苍穹亮起了璀璨的星, 心中忆起挚爱的知己, 即使她正浪迹天涯。 “得到大家如此热烈的欢迎,我真是很开心啊!”当天夜里,安妮冲着玛瑞拉感慨道。 事实上,不仅是女同学这么重视安妮回归。午休之后,回到自己位置(安妮被老师分配和模范生明妮.安德鲁斯同桌)的安妮,一坐下就看见桌上放着个很大、模样很可口的“草莓苹果”。安妮开心地捧在手里,却突然想到这样的苹果在艾凡里只在“碧波湖”背面那个叫布莱斯的果园能产,于是手上的苹果好像瞬间变成炭火,她快速地放回原处,竟然还拿手帕擦拭了缩回去的手。因此,这个苹果被无视到第二天清晨。最后被校园里的劳工提摩西.安德鲁斯在打扫暖炉时,偷摸收入囊中了。 查理.斯洛娜为表达安妮复学带给他的愉快心情,送了支石板专用铅笔给安妮。平常的铅笔一分钱就够了,但这支红黄相间条纹的值两分钱。安妮欣然地收下了,还回赠查理.斯洛娜一抹甜笑。沉醉在安妮冲自己微笑的查理貌似高兴过了头,课堂上的听写失误连连。放学后,还被老师留下罚写。 可是,偏偏与格蒂.派伊同桌的黛安娜让人意外的没有丝毫表示,既没送什么,也没投来一个欢迎的眼神。这对原本兴高采烈的安妮可是个不小的打击,阴霾掩盖了欣喜。 “她就算是给我一个笑脸也好啊。”这天夜里,满心埋怨的安妮冲着玛瑞拉没完没了地倒苦水。 然而第二天一早,安妮一到学校就看到眼前的折了好几折的小字条和小包。字条的内容是: 我最爱的安妮: 我妈妈要求我不允许和安妮有任何的来往,即便在学校里也不能说话。不能和你一起并不是我本意,你别生我的气,我依旧爱着你。我真的觉得很孤单,因为没有你可以互相倾诉吐露心声。我实在讨厌格蒂.派伊。 我为你做了一个当下很流行的新款书签,材料是红色的薄纸。整个学校就三个人知道怎么做,见签如见人。 你的知心好友 黛安娜.巴里 读完字条的安妮,低头亲了亲书签,提笔回了一张字条传给教室那头的黛安娜。 我最爱的黛安娜: 我当然不会怪你了,毕竟你是被你母亲强制的。我们有灵魂上的交流就够了。你送我的这个精美书签,我一定会好好保管一辈子的。明妮.安德鲁斯人挺好的,就是毫无想象力,也没办法做黛安娜那种推心置腹的知己。请不要介意我书写上的纰漏,即使已经有些进步了,不过还是差一些。 至死不渝的忠贞朋友。 你的安妮或科迪莉亚.雪莉。 还有,我今天晚上会枕着你的信入眠的。 从安妮重回学校的第一天起,玛瑞拉都没踏实过,她害怕再次发生类似之前的闹剧,不过她就是杞人忧天罢了。不知道安妮从明妮.安德鲁斯身上得到了什么启示,以至于她后来和菲利普斯老师关系还挺融洽,再加上,每个学科,她都争取在吉尔伯特.布莱斯之上,所以成绩也是稳步提升。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很明确。对于吉尔伯特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敌意,可惜安妮却还不能完全释怀。安妮是爱憎分明的人,而且表达很极致,她始终铭记着当时所受到的侮辱。安妮一直否认和吉尔伯特在成绩方面暗暗较劲,因为她曾发誓永远不再理会吉尔伯特,要是承认了与他竞争,不就是默认她还在意他嘛。 不过两个人的暗战是事实。第一名的头衔不停地轮转在他们之间,若是吉尔伯特刚刚在听写上摘夺桂冠,那么随后一次安妮必会努力夺回第一。某个上午,吉尔伯特在算术课上取得了大满贯的答题表现,名字上了黑板上的优等生之列。第二天的上午,熬夜奋起直追的安妮便将名字换成了自己的。 有一天,两个人取得了相同的成绩,名字并列出现在了优等生栏,就像是被写在走廊上的含义。对此,大家都清楚地看见了安妮的懊恼,以及吉尔伯特的欣喜。 每个月底的答卷考试向来竞争激烈,两个人简直是拼死厮杀。第一月的时候,吉尔伯特三分优势险胜,而紧接着第二个月,安妮就用五分领先于他。但当时,吉尔伯特当众诚心地表达祝贺,让安妮徒增不悦。因为安妮的喜悦来自击败吉尔伯特,看到他痛苦的挫败。 或许菲利普斯算不上合格的老师,但不管是哪种水平的老师,安妮这种积极进取的学生都会一样的优秀。接下来的学期,安妮和吉尔伯特都自然而然地升入了五年级,着手于《学科基础》的学习。《学科基础》包括有拉丁语、法语、几何和代数。几何可是难倒了安妮,让她的学习遭遇了重创。 “玛瑞拉,几何怎么那么难呀?”安妮一肚子的牢骚丢给玛瑞拉,“不管我多努力,就是不得其解,弄得我头都大了,完全没有遐想的空间。菲利普斯老师说他是第一次见到我这种对几何丝毫都不敏感的人。相反,吉尔伯特那种轻而易举地搞定几何的学生却不在少数,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羞辱。 “黛安娜也比我擅长几何。但是落在黛安娜后面,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我和她虽说断绝了接触,可并没有阻断我对她的爱。不过提起黛安娜,我还是会很难过,不过,这世上总是充满了希望和未知的精彩,我们不能一直沉浸在伤感中无法自拔,应该勇敢地向前看,努力生活。” 第十八章 安妮的及时救助 一切重大的事情都是紧紧地围绕着细微琐事展开的。加拿大的某位总理选定了爱德华王子岛作为他参加竞选的游说地之一,这件事情表面看似与绿山墙的安妮.雪莉的命运毫不相干,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是一月份的时候,总理前往爱德华王子岛。他计划在夏洛特敦召开集会,面对自己的拥护者和反对人士开展游说。 艾凡里的大部分居民属于热心的支持者,因此集会的当天晚上,差不多全部的男人和大部分女人都赶赴30英里以外的小镇。瑞秋.林德也非常关注政治,但她是反对派的拥护者,她深信自己对于夏洛特敦的政治集会能顺利进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于是携丈夫一同来到镇上,当然了,她丈夫的责任只是看好马匹,而非参加集会。 林德夫人也请了玛瑞拉共同前往。玛瑞拉个人对政治没有任何想法,不过为了亲眼看一下总理,她不能放弃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适才跟随前往。直至第二天回家前,安妮和马修负责家里的一切。 那天夜里,林德夫人接走玛瑞拉后,马修和安妮就非常默契地一起出现在温暖的厨房里。老旧的火炉里面燃得红彤彤的,窗玻璃上结满了凝重的白霜,在炉火的映照下发出光亮。马修窝在沙发里摇来摇去,手里拿着《农业月报》在读。安妮正趴在桌子上努力学习,不时地抬头瞟一眼放有钟表的柜子。 原来简.安德鲁斯借给安妮的书正放在柜子里。简告诉安妮,这书绝对适合安妮的口味,读过之后一定会竖起拇指称赞的。安妮一直想读这本书读到过瘾,可又害怕明天的第一被吉尔伯特.布莱斯夺得。最后,安妮假装柜里没书,约束自己转过了身去学习。 “马修,您上学的时候有几何吗?” “啊,没,没有。”马修从沙发上起身回答道。 “唉,您如果学过几何该多好啊。”安妮垂头丧气地说,“如果学过,您就会明白我的痛苦了,现在这样,您是无法理解的。几何简直就是我生活里的沉重阴霾啊。马修,我单单在几何成绩上就被认为是差生啊。” “怎么会呢,不可能的。”马修鼓励道,“安妮每样事情都能完成得很好。上礼拜我在卡莫迪的布莱尔店碰到了你们菲利普斯老师,他告诉了我安妮在班上的近况,并称赞安妮是班里最积极进取的学生,学习成绩也是飞速提升,听起来你已经非常好了。嗯,老师真的这样告诉我的。有传言菲利普斯老师人品差、不正经,不是个好老师,我倒是认为他是个挺好的人。”对于马修来说,说挺好的人,那便都是不错的人了。 “老师如果不换符号,兴许我还稍微好一些。”安妮一肚子的牢骚,“好不容易记住定理,又遇上老师在黑板上使用不同于课本的符号,结果就更糊涂了,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您难道不认为老师的做法非常糟糕吗? “最近,老师都在教我们农业知识,坚持学下来,可算是能理解了红色道路的原因,之前悬着的心也可以放松一下了。 “玛瑞拉和林德夫人似乎很开心。林德夫人认为假如了解渥太华一方的全部举措,就能预判出加拿大将来必然颓废。她觉得必须经常警醒掌权者,如果能将参政的权利分给妇女们,状况必然会好转。马修是哪一方的拥护者呢?” “保守党。”马修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我就和马修一样。”安妮说,“不过吉尔伯特等大多数男同学拥护自由党。据我所知,菲利普斯老师和碧茜.安德鲁斯的父亲也都是自由党的支持者。鲁比.吉利斯说恋爱中的男人,宗教信仰必须与恋人的母亲保持一致,政治立场却必须同恋人的父亲保持一致,否则就惨了。马修,他说的对吗?” “这个啊,我不知道。”马修回答道。 “马修您跟谁求过爱吗?” “这个,我从没有。”马修此前可完全没考虑过那样的事。 安妮手拄着下巴开始了自己的思索,“这太意外了,你一定很孤单吧。鲁比.吉利斯说等她成年后,最少也要谈两打恋人,大家听得瞠目结舌。太夸张了吧。我始终认为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就很满足了。鲁比.吉利斯有很多姐姐,林德夫人说吉利斯姐妹每个非常快地就找能到婆家。 “菲利普斯老师依旧每晚都去辅导碧茜.安德鲁斯学习,但是,米兰达.斯洛娜和她一样打算考奎因学院,而且还远不如碧茜聪明。可老师偏偏就不去她家里,我觉得老师真的应该去辅导才对。马修,这世上真是有不少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呢。” “噢,这个啊,我都不能理解呢。” “哇——可算要结束啦。只有搞定学习,才能安心地去读简借给我的书。马修,要知道,这书实在是写得太引人入胜了,好到即使背对着它都仿佛就在眼前。简告诉我,读过这书的人无一例外地伤心流泪,我最爱能让我为之动容的故事了。 “这书总是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就直接把它放进起居室,装进放果酱的柜橱里锁好,马修先来保管钥匙。马修,您一定不要心软啊,即便我跪地请求,只要我没完成学习,绝对不能给我钥匙。光是说说就想抵抗住吸引力似乎不太给力,不过清楚了钥匙不在自己这里之后胜算就大了。噢,还有,我可以去地下室里拿点储备过冬的苹果吗?您是不是也想尝一些呢?” “嗯,行啊,就尝尝吧。”马修并不喜欢吃那些苹果,就因为安妮很爱吃,他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安妮盛了一整盘的苹果从地下室往外走,突然听见有急促的跑步声越来越近,貌似有人来家里了。随即黛安娜.巴里破门而入,凌乱的头发,胡乱披着个围巾,上气不接下气,还带着惊恐万分的神色。 安妮惊得手上的端着的盘子和蜡烛掉了一地,随着梯子一直滚到了地下室下边。以至于玛瑞拉第二天回来后,看着满地的苹果和蜡烛,嘴里嘟囔着感谢上帝保佑没有失火,仍旧不停地弯腰一个个拾起。 “发生了什么事,黛安娜?”安妮惊叫道,“难道你母亲肯宽恕我了吗?” “安妮,帮帮我,快和我去看看!”黛安娜张嘴就说道,“玛丽.乔跟我说,明妮.梅患上了假膜性喉炎,现在情况危急。可我父母现在都不在家,没人可以去请医生来。明妮.梅病得很严重,玛丽.乔却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安妮,吓坏我了!” 马修什么都没说,拿起帽子和外套就匆匆地从黛安娜旁边挤了出去,没一会儿他的身影就被夜色吞没了。 “他一定是去套马车,然后去卡莫迪请大夫。”安妮迅速套上了连帽的夹克衫,嘴里不忘解释道,“马修和我一直都如此默契,无须言语,就能懂得彼此的心思。” “卡莫迪的大夫也进城了。”黛安娜哭着说道,“布莱尔先生都去了,估计斯潘塞先生肯定也不在家。玛丽.乔说她第一次遇见得了假膜性喉炎的人,林德夫人也出去了,唉!” “不要哭了,黛安娜。”安妮安抚她说,“如果确实得的是假膜性喉炎,那交给我就行了。你要记得我可是看护过很多孩子,光哈蒙德夫人就接连生下三对双胞胎,我的经验可是很丰富呢。听说今年患上假膜性喉炎的孩子尤其多。噢,对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带上一瓶‘吐根制剂’(吐根是南美热带的一种植物,干燥处理过后用作催吐剂)。你那边不一定有。好了,快走吧。” 两个人紧紧地牵着小手,急匆匆地走过“情人的小路”,接着穿过表层已经霜冻的田地。没办法抄林间的近路,因为厚厚的积雪不能前行。 安妮发自内心地同情明妮.梅,所以一开始十万火急的架势,真想一下子就出现在明妮身边。不过半路上,她又沉浸在美丽的夜色中,开始了罗曼蒂克的幻想。由于这件意外的状况,她和黛安娜又并肩走在了一起,兴奋之情真是溢于言表啊。 仿佛时间静止在了这个奇妙的夜晚。明亮清冷的月光,投射出的影子好似黑檀木,积雪的表面像钻石一样闪亮,群星璀璨地望着宁静的田地,随处可见的冷杉被洁白的雪装饰得散发出银光。寒风呼呼作响地掠过树梢。 安妮认为相隔很久之后再同知己如此亲密,并肩狂奔在景色醉人的夜晚,真是件特别美好的事。 三岁的明妮.梅此刻脸色极差,正横躺在厨房的沙发上,貌似全身发热极其严重,嗓子还连续地叫出“吱——吱——”声,如同拉风匣似的,看上去非常不好受。玛丽.乔是巴里太太请来帮忙照看家里的法国克里克的女孩子,有着圆圆的长满肉的大脸盘。眼看病情危急的明妮,她害怕得手足无措,哭个不停,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估计就算知道要做些什么,也很难做好吧。 安妮一踏进屋内,就干净利落地做起事来。 “看来,明妮.梅确实是患上了假膜性喉炎,而且情况很严重。不过我遇到过病得比这还厉害的,所以放心吧。哎,黛安娜,水壶里就仅有大约一杯水啊?我们必须用很多的热水才行,你快点加水!玛丽.乔,请快点加些柴进火炉里。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可是你但凡有些想法,就该知道把这些琐事做好啊。 “快,快来,快帮明妮.梅脱掉衣服,把她抱上床!黛安娜,去尽量找块软软的法兰绒布来,我得先让她喝下去一点‘吐根制剂’。” 明妮.梅很抗拒药水,说什么都不往肚子里吞,不过安妮坚持细致地喂“吐根制剂”给她服,不断地重复着好让她咽下。安妮和黛安娜拼尽全力地护理着病痛中的明妮.梅,就这样熬过了焦躁忧虑的大半个夜晚。玛丽.乔也竭尽所能地帮着忙,她烧旺了炉火,热水源源不断地供应着,都超出一整个儿科诊室的用量了。 马修使出浑身解数最后终于在斯潘塞.贝尔找来了一位大夫。当马修带医生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此时的明妮.梅睡得正酣,已经安然地度过了危险期。 “我那会儿都快心如死灰了,差点儿就绝望了。”安妮开始跟医生讲明情况,“明妮.梅的病情持续加重,比哈蒙德夫人的双胞胎当时还要危急,我都开始担心她会窒息而死,‘吐根制剂’一丁点儿都没有剩,全都给她服了。 “给她喂最后一口药水的时候,我暗暗想‘这是最后一线希望了,否则就真的没救了’。可我不敢说出来,不想黛安娜和玛丽.乔跟着恐慌。 “还好,三分钟之后,明妮.梅就不停地咳嗽起来,犯呕,然后终于吐了出来,这样开始有了起色,我提着的心也暂时安放在肚子里,真是没法说清楚当时我内心的激动啊,你是不是有过类似的经历呢?” “当然了。”医生不住地点头,眼睛紧盯着安妮,好像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表达,最后选择了不开口。 这件事平息后,医生对巴里夫妇吐露了心声:“卡斯伯特家的那个红头发女孩儿真心不错,要不是她及时救治,明妮.梅十有八九活不过来了,如果等我到后再想办法,一切都来不及了。她那么小的孩子所作所为,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哪。更难得的是,她非常有胆识,遭遇突发状况沉着应对,果敢行事,这孩子真是前途无量啊。” 一大早安妮才离开,冰清玉洁的霜花将整个大自然都打扮得格外美丽。安妮累坏了,眼皮不停地打架,可还是激动地和马修聊天。一老一小穿越过无垠的纯白色原野,踏上了“情人的小路”。在初升日光的映射下,小路两旁光彩熠熠的枫树林像极了梦幻的仙境。 “噢,马修,好漂亮的晨景啊。周围迷人的世界似乎是上帝想要取悦自己而打造出来的国度。仿佛我对着那棵树呼一口气,它就能升上天空。您难道不为自己置身于这样纯净的奇妙景致中而感到激动吗?现在突然很感激哈蒙德夫人连生了三对双胞胎,如果不是那样,我怎么会清楚地知晓怎样帮助明妮.梅呢。那时的我还憎恨过哈蒙德夫人生双胞胎的事情,但是今天开始,我对她变成感恩了。 “啊,马修,我实在是很缺觉,看来今天没办法去学校了。眼皮似乎快粘到一起了,上学的话肯定也昏昏沉沉。但我不去的话,吉尔伯特或者其他人就抢了第一名的宝座,我不喜欢这样,被人赶超后要再追上并不容易。但是,逆境中取得胜利,更值得骄傲,对吧?” “对啊,只要是安妮,什么都能做好。”马修说完,认真瞧了一番安妮惨白的脸色和浓重的黑眼圈,“你需要马上上床美美地补一觉,我来代替安妮做工作吧。” 安妮听话地爬上床,开始呼呼大睡,真是舒服呢。 直到午后,安妮才从睡梦中醒来。安妮来到楼下的厨房,见玛瑞拉正在织着什么。 “看见了吗?总理长相如何?”安妮的口气明显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该如何形容呢,反正不是凭借脸蛋当上的总理,这是无可厚非的,他的鼻子有点儿奇怪。无论如何,他的演说真够棒的,听得出来,他为自己身为保守党人士而倍感自豪。全程瑞秋都没吭一声,因为她是对立的自由党支持者。 “安妮,先吃午餐吧。我猜你肯定饿坏了,我从储藏室里拿了些李子果脯给你吃。马修转述了昨晚事情的经过,幸好你在,否则就完了。我都没见过那种病患呢,要是我的话肯定也乱了阵脚。行了,行了,还是等你吃饱后再聊吧,你肯定有好多话想说,对吧?那也要先吃饭。” 玛瑞拉也想把憋了一肚子的话告诉安妮,不过她这会儿都克制住了,她很清楚安妮的性子,一开口那话就会像洪水一样倾泻下来,就完全没胃口吃午饭了。 安妮好好地吃过了午餐,玛瑞拉终于缓缓地开启了如下话题。 “安妮,巴里太太午后过来了一趟,她希望当面感谢你,不过当时你在睡觉,我就和她说了一下,没去叫你。她非常感激你救活了明妮.梅,也承认之前是她冤枉你了,明知你并非存心捉弄,还硬是要怪罪你。她想恳请你的谅解,并重新和黛安娜做好朋友。黛安娜昨晚得了重感冒,出不了门,如果可以的话,邀请你晚上去她家里。喂,安妮,你能不能听完这些后控制一下你的情绪,别过度兴奋行吗?” 玛瑞拉早该意料到的,安妮必然是掩饰不了激动的心情,连蹦带跳,满脸都写着我真是太开心了。 “玛瑞拉,我能马上去她家吗?碟子就等我回来洗吧,我实在无心洗啊,毕竟这一刻实在太让人心潮澎湃了。” “好,你去吧。”玛瑞拉点头说道,“喂,安妮!你是不是疯了?还没戴帽子呢!等一下,外套都没加,不怕冻坏了吗?” 安妮两只耳朵像是堵住了,她一头乱糟糟的散发,一溜烟似的飞奔出门,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果园,冲向黛安娜家里。 夕阳西下,晚霞把原本雪白的地面映成了琥珀色,安妮快活地一路蹦跶着回家了。银装素裹的原野以及漆黑的冷杉森林耸立的峡谷上方是浅金色的苍穹,远眺西南方的那片星河,时而迸发出如同珍珠似的华彩。空气仿佛被冻得凝固了一般,而雪橇的铃铛声却好似精灵齐奏的乐曲,在层峦叠嶂的雪丘周围回响萦绕。 可这都比不过安妮从内心流淌到口中的音符来得动听,听起来让人心神荡漾。 “玛瑞拉,此刻在您眼前的,正是这世上生活得最幸福美满的安妮。”安妮郑重介绍道,“我的精神境界完胜了依然长在头上的红发,所以我现在真的是最幸福快乐的。巴里太太满含热泪地亲了亲我,并真诚地向我道歉,说她一辈子也弥补不了我救明妮的恩情。我一时有点儿招架不住眼前的状况,所以就尽可能谦逊、坦诚地回答:‘关于之前的事我并不怪您,毕竟是我粗心致使安妮醉酒,我也很抱歉,再次请您原谅,我们以后就忘了此事吧。’ “我这样回答是不是很有胸襟啊?我这就是以德报怨吧。 “然后,我和黛安娜开心地共同玩耍了整个下午。黛安娜传授给我从卡莫迪伯母那儿刚学会的最新绣花法。艾凡里也只有我俩会这种绣法,我们还立誓绝不外传。另外,黛安娜赠了我张绘有蔷薇花环的可爱卡片,上面有首诗,内容就是: 若你对我的爱 如同我对你的爱一般 那么 没有任何人能将我们分开 “诗里所写说出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想法。我决定请求菲利普斯老师允许我俩成为同桌,这样格蒂.派伊和明妮.安德鲁斯同桌就可以了。 “巴里太太招待我的礼节就如同对尊贵的客人一样,她用最高级的茶具沏了壶最名贵的茶叶,看得出来,她对我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啊。这是我第一次受到这种级别的待遇呀。另外,巴里太太亲手做了些点心、糕点和炸面圈,还拿出两种果脯,供我享用。巴里太太不断地询问我茶水是否合我的口味、怎么样之类的,转身还让她的丈夫为我端来一些饼干,我当时真觉得自己是个备受尊重的成年人了呢。哈哈,长大成人的感觉真棒啊,我好希望自己早点儿成熟起来。” “长大了能怎样呢?”玛瑞拉发出一声叹息。 “等我成年后,我会平等地对待女孩子,她可以像我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安妮的口吻似乎长大就已经是事实了,“另外,不管人家的语句有多长,我肯定都不会取笑的,因为我知道,那样人家会很受伤,这种事在我身上发生过那么多次就够了,不要让别人再难过了。 “品完茶,我和黛安娜联手制作了一点儿奶糖,不过很难吃,毕竟是初次做嘛。黛安娜向碟子里抹黄油的时候,由于我的溜号,没及时搅拌好,就煳掉了。后来把两个都拿出来放台子上冷却,无奈只能狠心丢了一个。虽然有点儿遗憾,但是制作的过程特别有意思,我们很开心。 “我要离开之前,巴里太太邀请我随时去她家做客。黛安娜久久站在窗前用眼神送我离开,还用她的无数个飞吻把我送至‘情人的小路’。玛瑞拉,我今晚必须认真做祷告,还要别出心裁地用些特别的词语,用来感谢今天的一切。” 第十九章 音乐会后的乐极生悲 “玛瑞拉,我能现在出去见一下黛安娜吗?”二月里的某个傍晚,安妮突然冲出自己的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天已经完全黑了,多大的事情,一定要现在就去?”玛瑞拉不屑地问道,“你们两个放学路上一起走,而且还冒着雪站在中途谈天说地足足有半个小时,我觉得没什么非见不可的。” “可是,黛安娜有事要见我呀。”安妮央求道,“她真的有很急的事情要跟我说。” “她什么时候从哪里告诉你她有急事要见你啊?” “是在窗口发出的暗号。还是我想出来的主意呢,玛瑞拉。她就用蜡烛和厚纸板作为发暗号的工具,把蜡烛摆放在窗口,拿厚纸板反复遮挡烛火再挪开,造成烛光因此闪烁着的样子,闪烁的次数代表不同的含义。” “玩烛火发暗号?”玛瑞拉吼道,“你如果将来哪天把窗帘烧着了,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弄的。” “不会的,我会非常小心。这个传递暗号的方法很有意思,玛瑞拉,烛光闪烁两次的意思是说‘在吗’,三次是说‘是’,四次就是‘不’,五次代表‘快来,有重要的事情相告’。黛安娜刚刚正好是闪了五次。我现在真是太好奇了,就想马上听到她那件重要的事。” “那好,你不必好奇了。”玛瑞拉冷言冷语地说道,“你去的话没问题,但我只给你十分钟,怎么样?” 十分钟后,安妮及时地回到家。可是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哪里够呢,不过安妮还是充分地利用了那十分钟,然后跑了回来,虽说心里的滋味并不痛快。 “玛瑞拉,你知道黛安娜叫我到底什么事吗?原来明天就是她的生日,巴里太太告诉我,我要是高兴,明天从学校回来可以直接去她家里住一晚。明晚在公民会堂有一场辩论俱乐部主办的音乐会,因此黛安娜的堂兄妹们会乘坐大的厢型雪橇从新博瑞奇赶来,就专门为听这场音乐会。我能和黛安娜一起去吗?玛瑞拉,我真的是太激动了。” “你现在能平静下来了吗?因为我不会让你去的,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上床睡觉。更何况俱乐部办的音乐会向来没有什么好的内容,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你一个小孩子去参加那个做什么呢?” “我认为俱乐部主办的都是些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啊,哪里没有好的内容了。”安妮小声辩解着。 “我没有否定它,只是小孩子怎么能为了参加所谓的音乐会在晚上到处乱逛呢?我肯定会担心啊。你说你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奇怪的想法啊!巴里太太怎么会同意黛安娜去呢,真不知道她在干吗?” “不管怎么样,明天都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啊。”安妮这下眼泪都快涌出来了,“黛安娜每年就只过一次生日啊,这可是很重要的事呀!碧茜.安德鲁斯将会朗诵《今夜请勿叩响晚钟》,这是首多么有教育意义的诗篇啊!玛瑞拉,合唱团还会接连演唱四支赞歌,而且据说牧师也会去呢,我说真的,牧师还有场演说呢,大抵就是讲教义吧。我请求您,同意我参加吧,玛瑞拉。” “我不会让你参加的,就别再想了。都八点多了,赶紧把长靴擦干净,然后去睡觉。” “另外,玛瑞拉,还有呢。”安妮还没有放弃,做最后的争取,“我跟巴里太太说希望睡在客厅,她同意了,我可以睡在客厅的床上,这很棒吧?” “她只是不想驳你的面子而已。安妮,你现在能安静下来了吧,快去睡觉吧。” 安妮步伐沉重地爬上二楼。始终卧在长椅上打盹的马修这时清醒过来,对玛瑞拉说:“玛瑞拉,我觉得你还是同意安妮参加吧。” “我说不可以。”玛瑞拉辩驳道,“现在是你,还是我,在教育孩子呢?” “肯定,肯定是你啊,怎么会是我?”马修无奈地回答道。 “这样说来,你是不是不该乱插手呀。” “不是这样的,我没乱插手,甚至对你的观点没有评论,我就是声明我自己的想法是让安妮去参加,应该会不错的。” “马修,我怎么觉得你的想法就是即使安妮想去月亮上看看,你也觉得可以去。”玛瑞拉讥讽道,“若是她单单在黛安娜家住一晚,我或许没什么不同意的,不过去听音乐会的事,绝对不行。她感冒了怎么办?万一过分激动,还可能持续兴奋整个星期。我太了解她的个性了,她的优点和缺点,我都比马修清楚得多。” “我依旧认为安妮参加更好些。”马修固执己见地强调。他确实在论辩上不占任何优势,但好在他认定了自己的意见,就能坚持到底。玛瑞拉长叹一声,开始暗自揣度。 第二天清晨,早饭结束后,安妮在厨房开始打扫卫生,马修打算去仓房干活儿,走前转身再次跟玛瑞拉重复说:“玛瑞拉,我觉得你最好同意安妮参加吧。” 那一刻,玛瑞拉满脑子蹦出了一堆理由,可还是憋住了,终于泄了气似的,冲着马修呛道:“好啊,你既然这么支持她参加,只能这么办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听到对话的安妮,兴冲冲地奔出厨房,手上的抹布还不住地向地上滴水,她也全然顾不上。 “玛瑞拉,玛瑞拉,您重复一下刚才说得特别好听的话,好吗?” “已经说过就行了!反正是马修的想法,大不了我以后什么都放手。你睡在旁人家的床上,你还打算大晚上走出暖烘烘的公民会堂,走在天寒地冻的街上,到了外面你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顾着疯了,毕竟是个小孩子,万一你患上了肺炎也都是马修的事,怪不得我啊。” “噢,玛瑞拉,我真是总给您惹事。”安妮似乎很内疚地说道,“上学前,我一定会用去污粉搞定这些污渍的。噢,玛瑞拉,我实在希望能体验一下音乐会,越是不能去就越是好奇,真是很烦恼呢。我从来没去过什么音乐会,每次同学们聊起关于音乐会的话题,我就产生了远远地被孤立之感。玛瑞拉,您肯定不明白我那种时候的心情,不过马修懂我,我的这些烦恼都会跟他倾诉,您也觉得这样很不错吧,玛瑞拉。” 开心过了头的安妮,这天的学习也就分了心,吉尔伯特的抄写超过了她,心算更是远远比过她。不过音乐会和客厅的床让她对这些耻辱也分了心,落后的感觉并没有平日里那么强烈。安妮和黛安娜关于这件事的话题从早持续到晚,好在没有被老师看到她们耳语,否则受一顿罚是在所难免的。 在冬天,艾凡里的辩论俱乐部每两周就会有一次活动,此前还组织过多次免费的演出。这场大规模音乐会举办的目的是赞助图书馆,因此要10分钱一张入场券。艾凡里的青年男女为此都排练了很长一段时间。为着目睹自己的兄长或者姐姐表演,学生们都比其他人要更在意这次音乐会,尤其九岁以上的差不多全员出动。唯独查理.斯隆的父亲和玛瑞拉持同样观点,觉得小孩子不该晚上参加什么音乐会,坚决不许去。下午上课时,查理.斯隆用语法书挡在前面狂哭不止,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放学后,安妮的情绪持续高涨,激动的心情都快冲破脑门直上云霄了。安妮和黛安娜品尝了最高级的好茶,接着便满心欢喜地共同走进楼上黛安娜的卧房,开始为晚上的音乐会盛装打扮。黛安娜为安妮弄了一个最新流行的卷刘海儿,高高的蓬蓬的那种。安妮拿丝带帮黛安娜系了一个她独家的结,十分美丽。然后,两个女孩子又努力地折腾着脑后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可算是满意了当晚的装扮。两个人的眼神都散发着光彩,小脸红扑扑的。 安妮顶着一个简单朴素的小黑帽,身着衣袖过于紧绷的手工灰色大衣。相比于黛安娜新潮的毛皮帽和美丽外套,安妮不禁有些黯然神伤,不过幸好她还有着过人的想象力可以弥补这方面弱势。 安妮还在进行她的幻想,黛安娜的堂兄妹已经到了,来自新博瑞奇的米勒兄妹二人。就这样,大家共同乘坐着铺满麦秸和毛毯的厢型雪橇,向音乐会进发了。 行驶在通向公民会堂路上的雪橇,碾轧过积雪发出“吱嘎”的声响。这天的晚霞似乎也与大家的心情呼应,美好而又绚烂夺目。丘陵被积雪包得严严实实,圣.劳伦斯湾湛蓝的海面让晚霞勾勒出了金灿灿的花边,就像一个巨大的珍珠和蓝宝石打造出来的酒杯,盛满了美酒和焰火。雪橇的铃铛声和大家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沿途的每一处风景,仿佛是童话森林里的小矮人们传出来的欢笑一样。 安妮被途中让人心旷神怡的美景给折服了,忍不住跟黛安娜慨叹地说:“黛安娜,我常常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也找不出原因。你觉得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吗?从脸上看得出来,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呢?” “确实,今天的你特别美,皮肤都变得很有光泽。”刚刚被堂兄妹夸赞过的黛安娜,情不自禁地赞美起安妮。 当晚的音乐会赢得了所有现场观众的心,安妮和黛安娜越发兴奋的情绪更加难以抑制。 碧茜.安德鲁斯一身崭新的粉色丝绸连衣裙,珍珠项链更衬托出她瓷娃娃般的肌肤,头戴的发饰是朵真的康乃馨,传言是菲利普斯老师为了送给她而特意去了趟城里买的。 第一个上场表演的碧茜朗诵的《在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中,踏上泥泞的征途》。声情并茂的朗诵令安妮的心绪久久激荡,震撼得浑身颤抖。然后,合唱团演唱起了《远高于温柔的雏菊》。安妮抬头望向会堂的天花板,好像看到了描绘着天使的壁画一般。然后山姆.斯洛娜解说了《苏加利是如何让母鸡抱窝的》里面的角色,这个老旧的作品在艾凡里这样闭塞的村落,都已经是早就被淘汰了。不过笑点过低的安妮,倒是带动了身边一大批观众,搞得气氛很热烈。轮到菲利普斯老师登台了,感情充沛地临摹了马克.安东尼在恺撒遗体前的讲演。段落连接处的间隙,他必定会瞄几眼碧茜.安德鲁斯,给了安妮想要发动一起叛乱的冲动,似乎只是缺少了指引道路的人。 吉尔伯特的朗诵是现场唯一一个勾不起安妮兴致的节目。当吉尔伯特.布莱斯投入地进行《莱茵河的宾根》的表演之时,安妮则捧起罗达.默里借来的图书馆藏书自顾自地读着,直至吉尔伯特的表演结束。身旁黛安娜的手都因鼓掌太用力而疼了,安妮反倒如同木头人一样丝毫不为之所动。 音乐会结束后赶回家里都是半夜11点了。虽然很累,但激动劲儿丝毫不减,尽是无以言表的幸福感,过多的兴奋就留到日后回味起时再去体味了。屋里安静得像是凝固了一般,光线极弱,安妮和黛安娜缩手缩脚地进入了狭长的客厅,这里直通会客室。温暖的客厅让人倍感舒适,暖炉里还依稀能看到尚未燃尽的余火。 “这里真暖和,我们就把衣服脱在这里吧。”黛安娜说道。 “哎,必须得承认,今晚的音乐会棒极了,自己登台演出的体验肯定更过瘾,黛安娜,以后有机会我们也参加怎么样?” “太好了,只是,总能参加表演的吉尔伯特.布莱斯,绝不仅是仗着比我们年长两岁呀,我们也需要有高年级的学生认可并且推举。安妮怎么始终无视吉尔伯特呢?今天,当他朗诵到‘还渴望有一个并非妹妹的人’时,吉尔伯特紧紧地盯住安妮,用几秒的停顿时间就只为了看你呢。” “黛安娜,我们既然是知己,那我请求你在我面前别提起那个人好吗?”安妮摆出很严肃的架势,“预备好睡觉了没有,我们比比谁先蹦到床上怎么样?” 黛安娜欣然同意,就这样,两个身穿白色睡袍的女孩子,横穿狭长的客厅,径直走进会客室,一齐蹦到了床上。可是好像有东西在床上,貌似艰难地蠕动着发出一声惨叫,继而,又突然传出一句:“哎哟,上帝呀!” 安妮和黛安娜两个人吓得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刚缓过点儿神来,两人就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楼。 “噢,那是谁呀,发生了什么事?”安妮捏着嗓子小声问道,她的牙齿不断地碰撞在一块儿,实在是又冷又怕。 “应该是约瑟芬祖母。”黛安娜突然狂笑不止,“安妮,一定是约瑟芬祖母,她怎么会在那里呢?要死了!要死了!她必定会大发雷霆的。不过,安妮,你以前听过这么搞笑的事情吗?” “这位约瑟芬祖母到底是谁啊?” “她是我父亲的伯母,居住在夏洛特丹,是个很老但是很厉害的老奶奶,都已经70多岁了,之前邀请过祖母到我家待上一段日子,不过没料到来得挺快的。祖母是个非常讲究的人,常常鸡蛋里挑骨头,刚才的事情绝对令她满腔怒火。啊——没办法,必须和明妮.梅一起睡了,明妮.梅的睡姿可是一直很随意啊。” 第二天的早饭时间,并没见到那位约瑟芬.巴里女士。巴里太太笑着热情地问候道:“昨天晚上过得开心吗?我本来是想你们回家后再去睡的,但是因为约瑟芬祖母的造访,我将她请上了二楼。没过多久,我就困得忍不住睡下了。黛安娜,你们应该没打扰到祖母吧?” 黛安娜在桌面下边和安妮默契地打了个招呼,一句话也没说。早饭后,安妮就道别离开了,所以她对这之后巴里家的风波完全不知情。 安妮得知自己又惹祸时已经是当天的傍晚了,玛瑞拉让她去林德家办点事,然后就有了以下这番对话。 “据说昨晚上巴里的伯母被你和黛安娜给吓坏了,这是真的吗?”林德夫人一本正经地问道,那神色像是有备而来,“刚刚巴里太太去卡莫迪的路上顺道来我家里坐了一会儿,她觉得很是无奈。今天早上起床后,巴里的伯母就大发雷霆,而且后来就再也没理会黛安娜了。约瑟芬.巴里的脾气,惹怒她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这件事都是我的错,不怪黛安娜。”安妮很惭愧地说道,“是我提议要看谁先蹦到床上的。” “我就知道是这样。”林德夫人好不得意,这可是同她猜想得没有两样。 “我一猜就知道一定是你带的头,要不然,怎么会闯下这么严重的祸。唉,原本巴里的伯母是打算在这边生活一个月呢,现在出了这件事,最多明天也就离开了,其实差点儿气到马上就动身回去呢,之前承诺的她会支付黛安娜一个学期音乐课的学费,但她现在认为不会给这种鲁莽的女孩子任何赞助了,这可着实给了巴里当头一棒啊。巴里的伯母相当富有,因此巴里竭尽所能地不去惹她。不过,人都是会察言观色的嘛,所以这是我自己发觉的,并不是巴里太太告诉我的。” “我可真够倒霉的。”安妮叹了口气,说道,“我经常闯下祸患,还连累朋友和我一起受罪,我可是情愿为朋友奉献一切的,真不知道,到头来怎么总是乱七八糟的?” “安妮,你呀,总是做事很鲁莽,不经过大脑思考,想一出是一出,太过冲动。凡事都要谨慎一点才对啊,毫无考虑地就投入实践中去,风风火火必然要遭殃啊。老话说‘鸟起飞前要看清周围,人先备好拐杖才能防止摔倒’,你说你还是跳上会客厅的床,那之前不应该特意留心看一看吗?” 林德夫人说着,一抹微笑不经意间出现在嘴角,看来是十分满意自己幽默的谈吐。对面的安妮脸可是紧绷着,非常严肃的神情。事情都已经这么糟糕了,她怎么可能还有心情笑呢? 前脚刚迈出林德夫人家门,安妮便径直奔向果园坡了,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铺满白霜的田野,正赶上黛安娜从她家的后门走出来。 “约瑟芬祖母发火了吧?”安妮小声问道。 安妮拼命克制住自己想笑的冲动,动动肩膀,还向着起居室紧闭的大门那里有些担心地瞟了几眼。 “对啊,祖母气得眼睛都冒火了,把我骂得体无完肤。她说她第一次碰上我这种野蛮的姑娘,还说我父母应该为教出我这种孩子而倍感丢脸才对,还气冲冲地非要马上离开我家。怎么可以连我父母都批评呢,随便怎么教训我就好了啊。” “明明都是我的错,你怎么不告诉她实情呢?”安妮急切地问道。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黛安娜面露不悦,“安妮,我当然都一个人独自承担下来了,我可是从来不会为了自己摆脱罪责,就在背后揭发别人的呀。” “我现在过来就是为了澄清此事的。”安妮非常坚定地说道。 黛安娜大惊失色地紧盯着安妮:“安妮,你疯了吗?她现在的样子,像是要把人生吞了似的。” “你要再吓我了,我原本就已经很怕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帮我担罪责啊,既然是我惹的祸,那我就认错请求宽恕呗,好在这种事情我很拿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反正我若是你,就绝对不会自投罗网,还未必会有什么用处。你要是执意要去的话,祖母还在房间里,你试试吧。” 虽说黛安娜诚恳地劝阻,安妮却仍然坚毅地朝起居室走去,胆怯地叩响了门。 “进来!”声音听起来就很恐怖。 约瑟芬.巴里女士身形瘦削,容貌看起来就十分严厉的样子。这位老婆婆明显怒气丝毫未减,此刻正坐在炉火旁,动作幅度很大像是在发泄似的织着什么,见有人来,便透过金丝边眼镜精明地盯着看。 巴里女士本以为是黛安娜来了,一脸的不悦,可抬头却瞧见个眼睛大大的、面色铁青的女孩子。女孩儿毅然决然的眼神中又夹杂着些许惊慌失措的复杂感。 “你是谁?”约瑟芬.巴里女士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是绿山墙的安妮。”安妮搓着小手,微微颤抖着答道,“我是请罪的。” “请罪?” “是的,请罪。昨晚发生的事情错误在我,黛安娜怎么能想出那种荒谬的做法呢,是我提议的,不怪她,您不应该批评她。所以您现在懂了吧?” “我当然懂!我更清楚你先蹦到床上,然后黛安娜不假思索地就跟着蹦了上来,一个注重行为举止端正的家庭里怎么可能有这种状况!” “我们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安妮也奋力为二人解释道,“我已经很诚恳地跟您承认错误了,您就宽恕我们吧。尤其是黛安娜,黛安娜那么热爱音乐,您一定要继续支持她学习音乐啊,否则她会特别难过的,我太明白那种日夜渴望而不得的苦楚了。如果您想要发泄一下怒火的话,我一个人承受就行了,黛安娜相较于我,就太没经验了。” 巴里女士的神色明显是平和多了,看来火气不剩下什么了,双眼特别有意思地眨啊眨,不过声音还是挺恐怖的。 “开玩笑这借口似乎行不通吧,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没出过这种恶作剧。我旅途奔波劳累的,可算是能上床歇息了,却在熟睡的时候,被你们那样突然袭击,你能想到我当时的感受吗?” “我能想象出来您肯定是被惊到了,想必很是恼火。不过,也求您听一下我们的想法,老奶奶您也可以试图想象一下,您要是我们的话,在那时,我们对床上躺着您这事一无所知,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我们也着实吓了一大跳,感觉心脏都害怕得静止了,心情糟糕得不得了。虽然之前已经被同意睡在会客室的我们,尤其我这个孤儿原本特别期待体验一下睡在那儿的尊贵感觉,结果却都落空了,毕竟老奶奶您才是会客室的常客。您也尽力地想象一下我当时的情绪吧。” 安妮讲到这儿的时候,巴里女士的火气已经烟消云散了,还忍不住笑了出来。始终很不安而在阳台上来回踱步的黛安娜,听到祖母的笑声,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感到了些许欣慰。 “太久没发动我的想象力了,似乎都不是很听使唤了呢,你们是不是都替我感到悲哀了呀,理论上说这是观念不同。坐过来吧,讲讲你的事情给我听。” “很抱歉,老奶奶,您看起来好像非常幽默。我必须马上回家了,即使我现在真的很想留下来讲给您听,我们一定会很合拍的。 “玛瑞拉.卡斯伯特女士收养了我,还对我悉心教导。她心肠特别好,是个十足的好人。她已经倾尽所能地管教我了,请您千万不要将这件事迁怒于卡斯伯特女士。最后,在我离开之前,请您回答我,是不是已经宽恕黛安娜了?并且回归原来的意愿留下来呢?” “你要是答应经常过来陪我聊天,那我就都听你的。”巴里女士很爽快地承诺道。 这天傍晚,巴里女士还赠给了黛安娜一个银手镯,并且让黛安娜父母重新打开行李箱,把已经收好的行装再次取了出来。 “真希望与那个叫安妮的女孩子成为朋友,很遗憾她今天来的时间太短了。”巴里女士率真地说道,“那孩子非常有意思,人一旦老了,就几乎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人来陪我聊天了。” 后来当安妮把这些事说给玛瑞拉和马修听的时候,马修自信地说:“我说的没错吧。” 巴里女士留在艾凡里超出了原定一个月的时间。因为有安妮的时常陪伴,她的心情非常好,和以前相比,还没了很多挑剔和偏见,安妮和巴里女士就这样十分投缘地做了一对忘年交。 离开之前,巴里女士对安妮说:“安妮,你今后到城里来的时候,记得到我家做客,我一定要请你留宿我家,并且让你睡在会客室的床上。” “其实巴里女士与我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安妮事后对玛瑞拉说,“我曾经认为,世间的人们,没多少是可以心意相通的,但事实胜于雄辩,现在可以与我真诚沟通的人已经非常多了,一切都是那么奇妙!” 第二十章 幻想的捉弄 绿山墙又迎来了春姑娘,在加拿大,春姑娘是位别具一格、变幻莫测的美人。四五月之间,泥土的芬芳丝丝缕缕地飘荡在大地之上,清爽的空气中夹杂着些许凉意,晚霞总是难舍最后一抹余晖而映得天际一片绯红。 春姑娘自然也送来了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情人的小路”里,枫树奋力抽出嫩芽来装点。“森林女神的泡沫”周边,羊齿草也破土而出,冒出了毛茸茸、极其可爱的浅绿头顶。塞拉斯.斯洛娜先生家农场后面的那片原野上,山楂花偷偷地从褐色叶片下伸出甜美的笑脸,或洁白似雪,或粉嫩如霞。 在一个金色的午后,学校里的孩子们都跑去采摘山楂花了,玩耍到太阳西斜,一个个手里捧着一大束的,或是胳膊弯里挎着满载而归的花篮,笑闹着回来了。 “生活在不长山楂花区域里的人们,可真是有点儿凄惨啊。”安妮说道,“黛安娜说若不是亲眼所见,山楂花的美让人怎么也无法想象,即便可能存在比它还要漂亮的事物。玛瑞拉,黛安娜还说要是从没见过山楂花的话,便也没有可遗憾的了。但我觉得,这反而是最大的遗憾。都不知道山楂花是什么,长什么样子,这还不够凄惨吗?玛瑞拉,您说是不是遗憾之至啊? “玛瑞拉,您一定想不到我觉得山楂花是什么?我感觉它就是天堂里上个夏季凋零的花朵的灵魂。 “我今天玩得特别开心。在一口古老的井旁边,有一块遍布苔藓的洼地,感觉特别罗曼蒂克,我们就选在那里吃了午餐。查理.斯隆向亚蒂.吉利斯下达挑战宣言,内容是跨越老井,战果是亚蒂.吉利斯赢了这场比试。时下大家都特别热衷于进行‘勇敢游戏’,而且一旦应战就必须照做。 “菲利普斯老师把采摘回来的山楂花尽数赠给了碧茜.安德鲁斯。我还听见他拿书里的句子对碧茜说,‘美好的东西要献给美好的人’,老师这样也算很有想象力。某个人也要送我一束,不过我冷冷地坚决不收,至于是谁就不告诉您了,因为我曾经发誓绝不提他的名字。 “我们拿山楂花编织成的花环来点缀帽子,回来的路上,大家捧着花束、戴着花环,每两人并排着走向街道,并高歌一首《我的家在山冈上》,想起那画面都觉得兴奋。塞拉斯.斯洛娜地界上的人们都好奇地来看我们,旁边的路人也忍不住驻足。哈哈!我们都很引人注目吧!” “不能比这更吸引人了,你们这么愚蠢的行为!”玛瑞拉说。 跟随山楂花的脚步随即而来的便是紫罗兰了。“紫罗兰溪谷”变成了一片紫色的海洋。安妮每天上学的路上经过的时候,总是抱以最仰慕的神情,连走路都瞬间换作昂首挺胸的诚挚姿势。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每每走过这里,我就会觉得即使第一名给吉尔伯特或其他人都已经无所谓了。”安妮对黛安娜说,“不过踏进学校之后,我又立马转为战斗模式,貌似我身体里住着多个不同个性的自己。因此我就怀疑,或许我总闯祸的理由就是这个,若安妮拥有唯一一个个性就不会有麻烦了,可果真如此的话会很无聊吧。” 六月间的某个傍晚,安妮一直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口。粉红花海中隐约能看到果树园的身影。“碧波湖”上游的那片沼泽里,萦绕耳边的不间断的蛙鸣声,似一首小夜曲。馥郁芬芳的紫苜和冷杉充斥在空气中,无处不在。安妮学习至天色沉下来后,就开始魂不守舍地发呆,落在“雪之女王”那黑乎乎树梢的眼神渐渐恍惚,好像“雪之女王”又举起了美丽傲人的花朵,显然她又走入自己的幻想世界了。 东厢房基本上还是之前的陈设,洁白如新的墙面,坚挺如昨的针包,照旧笔直站立的黄椅子。不过,房间内的精神面貌却是焕然一新,从前的冷清和死寂被充满朝气的氛围所替代,有种旺盛的生命力在这个房间根植。且并非来自女生的书本和裙带,也不是源于桌上那个插满苹果花的缺角青花瓷瓶。这里无形地充斥着小主人的无限遐思,以如水的月色和彩虹织锦装扮了起初毫无生气的房间,双手触摸不到,但是却转化成了视线可及的美好存在。 没过多久,玛瑞拉手里拿着熨烫整齐的安妮上学穿的围裙,脚步匆忙地来到安妮的房间,她将围裙挂在椅背上,叹着气瘫坐在椅子上。午后,玛瑞拉又开始头痛了,虽然已经止疼,不过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已经垮掉了,被折磨得耗尽了精力。 安妮满眼怜惜地看着玛瑞拉说: “我真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可以代替你头疼,为你受苦是我心甘情愿的。” “如果我不需要帮你做家务活,我会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吗?你往常干活都挺好的,今天是怎么了?马修的毛巾还没洗,吃烤焦了的晚餐,馅饼往常都是在烤炉里热一下就端出来放餐桌上的,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儿奇怪呢。” 头不疼了的玛瑞拉,把安妮讽刺一通。 “噢,很抱歉。”安妮好像很自责,“馅饼一搁进烤炉里,我就完全不记得有那回事儿了,您这么一说我才发觉,晚餐那会儿我总感觉似乎还应该有些什么才对。 “您一早吩咐我做家务时,我当时还想着一定要完成,不能总出神,本来都还挺顺利的,直到把馅饼搁进烤炉之后,我忍不住又开始幻想,我是被关押在塔里的落难公主,最终被一位潇洒帅气的黑马骑士营救出来,这样想着,哪里还记得馅饼的事情。 “也没想起来帮马修洗毛巾。熨烫那会儿,满脑子都是为新岛取名字的事儿,是我和黛安娜在小溪的上游发现的新岛。有两棵枫树伫立在岛上,溪水分成两股,从岛的两旁潺潺而下。我经过一番思索才最终定下来‘维多利亚岛’这个名字,非常不错,对吧?这个岛是在女王陛下诞辰之日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我和黛安娜一起发誓会永远忠于女王陛下。 “关于馅饼和毛巾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不过今天是个非常有意义的日子,我希望在很值得纪念的今天做一个真正的好孩子。玛瑞拉,去年的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你没忘记吧?” “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特殊事情。” “去年的今天是我来到绿山墙的日子啊!我永远都会记得!这是我人生进入一个新篇章的伟大转折,对我至关重要,对您来说肯定没什么特别的了。我来到这个家满一周年了,我觉得很幸福,嗯,即使也挨了些苦头,但这些很快就抛到脑后了。玛瑞拉,您后悔当初把我留下吗?” “当然不后悔。”玛瑞拉不假思索地答道。说实话,玛瑞拉自己都想不通,在安妮来家里之前,每天的日子都是如何熬过来的呀。 “没错,我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安妮,你的作业完成了的话,就去趟巴里太太家,借一下黛安娜围裙的纸样,好吗?” “但……但是……天太黑了啊!”安妮很不情愿地说。 “天太黑了?明明刚进黄昏而已呀!再说,之前就算天黑了,你也常会出去,不是吗?” “玛瑞拉,我还是明天一大早再去吧。”安妮身体前倾着说道,“明早太阳出来我就马上起床过去,玛瑞拉。” “安妮,你脑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啊?我一会儿就要用来给你裁制新围裙,你必须立刻去借!” “那我只能穿街道走远路了。”安妮边说边慢吞吞地拾起帽子。 “穿街道绕远?你是要无缘无故浪费半小时的时间?你今天究竟想什么呢?” “反正我绝不走‘幽灵森林’那里!”安妮暴躁地嚷道。 玛瑞拉看着很是莫名其妙的安妮。 “‘幽灵森林’?你疯了吗?哪里有什么‘幽灵森林’?” “小溪附近的云杉森林就是‘幽灵森林’。”安妮轻声说道。 “胡言乱语!那怎么会是‘幽灵森林’啊,你听谁瞎说的呀?” “没听谁说。”安妮诚实地说,“是我和黛安娜幻想出来的。从四月开始,为了好玩,在我们的不断想象中,树林里有了很多鬼魂。 “‘幽灵森林’是一个很浪漫的名字吧?云杉森林里太过阴暗了,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很容易引发人们想起阴森恐怖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场景,小溪边走着一位白衣女子,嘴里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只要一有人去世,她就会出现。后来,又有遇害小孩子的幽灵出现在‘悠闲原野’周围,还将冰凉的指尖从背后抓住路人的手。还有一具无头男尸在小径上来回游荡,老树间吊挂的骸骨双眼冒着绿光。天哪!玛瑞拉,光是用想的我就已经害怕得浑身哆嗦了。 “啊!玛瑞拉,天黑了之后,‘幽灵森林’里说不定会有很多可怕的事发生,白衣女子从背后抓住我怎么办啊?我真的很害怕呀!” 安妮讲过之后,玛瑞拉也惊出一身冷汗,整个人目瞪口呆了。 “你绝对是这世上稀有的小孩子!安妮,你曾说过你是不会将你的那些胡思乱想信以为真的,不是吗?” “我没当真。”安妮吭吭唧唧地说,“天亮的时候我当然不会信以为真,可是太阳落山后,幽灵就会出来活动了,我没办法不害怕啊。” “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幽灵,安妮。” “不是啊,是真的存在,玛瑞拉。”安妮一本正经地说,“而且都是一些本分的人见过幽灵。比如查理.斯隆告诉我,他的奶奶说她见到了查理爷爷放牛,其实爷爷当时已经去世一年了,查理奶奶是个忠诚的信徒,她不可能胡说吧? “另外,也是在晚上,托马斯夫人的父亲被一只满身火焰的羊追赶到家,那只羊耷拉下来的羊头与羊皮相连,据说是他哥哥的魂魄,来告知他仅剩九天的寿命,即使后来活过了九天,但两年之后还是去世了。因此这类事件确实发生,对了,鲁比.吉利斯也……” “安妮,我警告你不要再胡说了。”玛瑞拉非常严肃地打断她,“我一直都对你那乱七八糟的想象力很无语,这回还开始想鬼神之说了,我就必须治治你了,你立刻去巴里太太家,而且只能穿过云杉森林,我觉得这么做的话会对你今后非常有好处的。另外,我再强调一遍,别让我再听见你说与‘幽灵森林’相关的任何东西。” 玛瑞拉下定决心的事,安妮就算再怎么害怕和哭着求饶也没用了。坦白地讲,安妮被她厉害的想象力折磨着,是真的很怕云杉森林。对安妮来说,天黑后的云杉森林,堪比于恐怖的人间炼狱。不过玛瑞拉好像铁了心,把安妮拽到泉边,对着已经陷入“幽灵”恐慌的安妮吩咐道: “马上过桥,去有女鬼哀号和无头尸的森林里吧。” “噢,不!玛瑞拉,怎么……怎么能这样呢。”安妮抹着眼泪说道,“万一白衣女子真把我抓去了呢?” “那我只能祝你好运了。”玛瑞拉冷漠地回答,“我说话向来算话,从不开玩笑,你明白吗?所谓的幽灵,根本就是你自己臆想的产物,今天必须让你自食苦果,快点儿往前走!” 安妮不得不咬牙前行,跌跌撞撞地穿过小桥,浑身打战地奔向阴森森的小径。 安妮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悔恨自己惊人的想象力,她感觉汗毛都竖了起来,漆黑的夜色里仿佛潜藏着无数个妖魔鬼怪,周围似乎有很多双冰冷的手骨伸向正在哆嗦的自己。心里明明知道什么鬼怪的都是自己想象出来,但每每看见晚风从洼地上卷起白桦树皮“嘶——嘶——”作响,安妮的心脏就像漏跳了好几拍。靠近的老树间枝叶摩挲着,听起来像是哀号一般,惊得安妮一头冷汗。蝙蝠在头顶的黑暗中盘旋,振翅的声响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停地打着冷战。 安妮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威廉.贝尔家的田地周边,却觉得身后似乎突然来了一群白衣女鬼追着自己,她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终于赶到巴里家门外,她早已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地解释说是来借围裙纸样的。 而此时,黛安娜恰好出门了,因此安妮没理由做丝毫停留,只能硬着头皮原路折返。安妮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不管不顾地向回跑,暗自盘算着万一真撞到白衣鬼怪,那就撞向老树干,自我了结。她这样踉踉跄跄一路狂奔地过了桥,可算是深呼吸来放松一下,否则紧绷的神经都要断了。 “那些鬼怪貌似没抓走你啊!”玛瑞拉特意调侃她一句。 “啊!玛瑞拉。”安妮还没从恐惧中抽离出来,牙齿碰撞出嘎嘣响,怯怯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幻想了,我很庆幸也很知足,我可以生活在这个平凡的世界上。” 第二十一章 新型调味剂 “林德夫人的话一点也没错,生活在这世上总要经历很多的分分合合。”安妮从学校回到家里,就将石板和课本丢在厨房的桌子上,然后满脸忧愁地说道。接着安妮拿起早已被眼泪浸透的手帕抹了一把红肿的双眼。这场景发生在六月的最后一天。 “我今早去学校时特意带了两块手帕,做得很对吧?我早就有感觉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我简直不敢相信,菲利普斯老师的辞职让你伤心得都哭湿了两块手帕吗?你是太喜欢他了吗?那么舍不得他走。”玛瑞拉问道。 “我流泪似乎不是出自对他的喜欢,”安妮思考了一下说道,“而是因为别人都在哭,我的眼泪就随着来了。鲁比.吉利斯一直都说自己最最憎恶菲利普斯老师了,不过当菲利普斯老师走上讲台开口要道别的时候,她就跟哪根筋错了似的,最先放声大哭,弄得其他女生也就都跟着哭了起来。 “我起初拼命地控制着自己不哭,回想着菲利普斯老师强迫我坐在吉尔伯特这个男生旁边;他把我的名字在黑板上拼写时没有加字母‘e’;他还讽刺说从没遇见过我这种对几何不感冒的学生。反正我非常不喜欢他,但却并没有控制好眼泪,跟着别人一起哭个不停。 “而且在一个多月以前,叫嚣着希望菲利普斯老师辞职的简.安德鲁斯,她那会儿还发誓他走时绝不哭之类的话。结果呢?最后就她眼泪最多,哭得最凶,甚至还向弟弟借手帕——毕竟男生不会轻易掉眼泪,她弟弟认为不需要手帕,因此既没哭,也真的没带手帕。 “噢,玛瑞拉,我简直要难过死了。 “菲利普斯老师在讲台上用很美好而温暖的句子道别,‘到了我们该说再见的时刻’,太让人动容了,老师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玛瑞拉,我们平常在课堂上耳语,把老师的脸画在石板上,还将老师和碧茜放在一起胡乱说笑,我们怎么能那样呢?这下真是悔悟了,十分自责且备受煎熬。明妮.安德鲁斯就不会有这种难堪的感受,因为明妮是真正的模范生,如果我早点向她学习就好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女同学们依然是流着泪走的,好不容易稍稍平复了心情,没等两三分钟,查理.斯隆的一句‘到了我们该说再见的时刻’,又把所有人的眼泪勾了出来。 “我真是悲痛极了,玛瑞拉。好在接下来等着我的是长达两个多月的暑假,我很快就可以摆脱绝望的情绪,您说是吧?还有,我今天碰到了刚刚坐火车过来的牧师夫妇。因为菲利普斯老师的离开而低落的心情,倒是被这对新来的牧师夫妇分散了很多注意力。牧师太太相貌不错,可也不能算是漂亮得跟仙女一样。据林德夫人说,新博瑞奇过来的牧师们都衣着时髦,带来了不好的影响。所以尽管她脸蛋很美,不过因为她是个坏的示范,我就觉得她非常难看。 “牧师夫人一身灯笼袖的宝蓝绒布裙子很是好看,头顶的帽子上别着一朵蔷薇花。简.安德鲁斯认为她的身份不该穿俗气的灯笼袖裙子,很不适合。我觉得这样的评价很伤人,我从不会那么做。玛瑞拉,我能体会她为什么特别想穿灯笼袖衣服,您看啊,她嫁给牧师没多久,还是很年轻的夫人,大家应该多体谅她不是吗?据说他们夫妇会临时住到林德夫人家里,直到牧师馆完善好。” 当天夜里,玛瑞拉借口要还冬季里借来的缝棉被用的框,去了一趟林德夫人家。玛瑞拉与艾凡里其他居民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找了个这种好笑的借口去的,其实就算没理由也不会怎么样啊。 这真是个忙碌的晚上,不少人都跑去林德夫人家归还物品,包括那些原本无法归还的东西。在这个往日里风平浪静的小镇,新一任牧师的到来必然是备受瞩目的,况且,同时来的还有刚刚新婚的夫人,这令艾凡里居民们的好奇心更是膨胀了。 安妮口中那位无趣又没有想象力的本特利牧师,已经在任18年之久,当年以单身汉的身份来到艾凡里。后来总有热心人帮他介绍,不过他直到二月份离世的时候都仍旧是孤身一人。或许他并不精于传教工作,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早已习惯他的人们,的确是很难忘和不舍的。 从那时起,候补者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在每个礼拜日宣讲传教。他们被艾凡里教会的信徒们要求展示不同种类的宗教性质表演,以及充分发挥各自的特长,然后由众信徒对他们进行点评。 当然,不单单只有那些资深信徒有权点评牧师,在卡斯伯特家里那位一头红发的小女孩安妮,正襟危坐在固定的一角席位上,发表着她的观点,与马修认真地交换着意见。玛瑞拉并没有加入,因为她觉得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批评牧师。 “我觉得史密斯这人不可取,马修。”安妮一本正经地得出定论,“林德夫人也认为,他说话的方式非常糟糕。我觉得他的弱势与本特利牧师一样,太没有想象力了。另一个极端例子,那就是想象力过头了的托里,就像是我关于‘幽灵森林’的幻想,脱离现实很严重。林德夫人对托里的评价是神学修为太浅。格雷沙姆人很不错,也非常忠于信仰,只是少了点威严,毕竟常在教会中说笑对于牧师来说不太合适。马修,您说对吧? “我觉得气质优雅的马沙尔整体感觉非常好,可林德夫人却认为他的个人问题没有解决。她真是做足了充分了解的工作,并判定没订婚、太过年轻的牧师无法胜任,万一他今后迎娶了教区的谁,麻烦可就大了。林德夫人就这样依次排除了之前提到的所有人选。 “我很开心他们最后定下的人选是艾伦先生,他的语言风格诙谐幽默,做祷告又非常认真,是个十分合格的牧师。林德夫人认为,艾伦先生虽说算不上完美,不过请来这样一位优秀的牧师,还只花了年薪750元,已经是超值了。况且他神学造诣颇深,对一切关于教理的问答都了如指掌。林德夫人甚至还了解过牧师夫人的亲属,说他们都是很本分的人,而且家中女人都勤于家务。就林德夫人的观点来说,丈夫擅长教理,妻子家务活儿妥当,那么这样的家庭便是非常和谐的。” 这对年轻的牧师夫妇人很好,一来到艾凡里就受到了大家的热情相迎。他们将牧师职业作为自己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怀着这样至高无上的抱负,再加上牧师坦诚开朗的个性以及其夫人的直爽和热情,两人在艾凡里无论老少的居民中都十分受欢迎。 虽说仅仅与艾伦夫人打过一次照面,但是安妮就感慨自己遇见一个知己,已经喜欢她到无法自拔了。 “艾伦夫人真的特别讨人喜爱,”安妮在某个礼拜日的午后对玛瑞拉说道,“她是我遇到的所有老师中最好的。我曾经提过,上课时只有老师可以提问题,这样很不平等对吧?艾伦夫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告诉我们可以随意发问,这可是我的特长啊,于是我就将我的好多疑问都提了出来。” “你的确擅长。”玛瑞拉非常认同地点了下头。 “除我之外,只有鲁比.吉利斯一人提了个问题,关于今年夏季主日学校还会组织去郊游吗,我并不觉得这问题提得恰当,它没与课堂上的互动交流联系上。但是艾伦夫人听后一直面带笑容。她笑的时候脸上有一对小酒窝,真是既漂亮又很可爱。我现在虽然比刚到这里时胖了一些,可还没到露酒窝的程度,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酒窝,这样别人就会觉得我很容易亲近。 “艾伦夫人告诉我们任何时间,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尽自己的能力对别人产生积极的作用。她很乐意与我们分享很多奇妙的事情,让人觉得原来宗教也可以趣味横生。我原本认为宗教真的是刻板乏味,常常让人听得昏昏欲睡,可是经由艾伦夫人的阐述,竟然丝毫不觉得烦闷,反而是十分引人入胜。我不愿意成为贝尔校长那种令人反感的信徒,不过,我相信在艾伦夫人的积极影响下,我也由衷地渴望做虔诚的信徒。” “不可以在背后对贝尔老师指指点点!”玛瑞拉非常凶狠且严厉地说,“他是位很不错的人。” “噢,那倒是的。可他貌似活得很不开心。假如我能成为那种很不错的人,我就会开心得整天唱歌跳舞。不过,这么做对牧师夫人当然是不恰当的,而且艾伦夫人的年龄已经没法欢蹦乱跳了。 “即使这样,我也能感受到艾伦夫人作为一名基督教信徒是非常快活的,就算她不是信徒也能够进天国。” “我最近打算邀请新牧师夫妇来家里做客。”玛瑞拉略作思考后说道,“没错,下个礼拜三左右非常合适,但是这件事情必须对马修保密,如果他知道了,必然会借机溜出去的。虽说她和本特利牧师非常熟识,总是相谈甚欢,但艾伦夫妇刚来这里的时候,他都害怕得要命,更何况要他陪同一起品茶了,他不可能会同意的。” “放心吧,我肯定保密。”安妮信誓旦旦地说,“可是,玛瑞拉,到时候我也希望亲手为艾伦夫人做些什么以表心意。不过,我只熟悉点心的做法,所以就让我烘焙一些糕点,让大家在品茶的时候吃,行吗?” “那你就烤些夹心蛋糕吧。”玛瑞拉应允道。 距离礼拜三还有两天的时候,绿山墙里满是紧张忙碌的身影,安妮也激动得欢呼雀跃。郑重地邀请牧师夫妇前来做客,此等要事,绝不可以被艾凡里的那些主妇们抢了风头。 礼拜三的前一晚,安妮与黛安娜相约在“森林女神”泉边的红石头上坐了下来,沐浴着柔和的晚霞相互倾诉心声,手里还将黏黏的带有冷杉树脂的树枝泡在水中把玩着。 “黛安娜,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现在只差我明早着手烤糕点,以及品茶前玛瑞拉需要做的泡打饼干了。这两天我和玛瑞拉都忙疯了,邀请牧师夫妇不能有任何差池,我可是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感觉很有压力啊。 “噢,黛安娜,你真应该去我家的储藏室里瞧一眼,呵!那简直是琳琅满目啊,红色、黄色的肉冻拼盘,有鸡肉冻和牛舌冻,光是小甜饼就有三种,馅饼有柠檬和樱桃的两种,还有奶油冰激凌呢,不仅如此,玛瑞拉还专门采来了黄杏子,做了她擅长的果脯,还有水果点心。所以就只剩下我刚说的夹心蛋糕和泡打饼干了。 “据林德夫人讲,做牧师的大多数人胃都不好,消化功能比较弱,可能没办法品尝新出炉的面包,所以我们做了两手准备,既有新的也有陈的面包。但是艾伦先生刚刚当牧师不久,他的胃应该还好吧。 “我真的太紧张了,只要想到我要亲手烤夹心蛋糕,我的手心都直冒冷汗,万一失败了就糟糕了啊!我昨晚都做噩梦了,梦里有个夹心蛋糕变成的妖怪一直追着我。” “别担心,你一定能做好的。”黛安娜为她加油说道。每次安妮退缩的时候都是由她来给予鼓励,“两个礼拜之前,我们在悠闲原野上吃过的那块夹心蛋糕,真的非常美味,不是吗?” “话说烘焙蛋糕这件事啊,真的是你越用心,越容易搞砸。”安妮耷拉着小脑袋,把那根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的小树枝丢进了水里,“唉,顺其自然吧!千万要记得加小麦粉就好了。哇,黛安娜,你快看啊,好漂亮的一道彩虹!如果我们离开这里,森林女神一定会出来把彩虹拽下来做自己的围脖。” “哪里有森林女神呀,明明只是幻想出来的。”黛安娜说。 黛安娜现在努力地克制自己想象力的拓展,还让自己坚定地不去想森林女神这种虚幻的东西。因为她的母亲在听到关于“幽灵森林”那些说法后,很是恼火,所以黛安娜就学乖了。 “不过,你难道没有一下子在脑海里就浮现出它的样子吗?我每晚临睡前都看向窗外,精灵森林女神就坐在这里,貌似是把水面当成镜子,给自己梳妆呢!第二天清晨我总要留心观察一番泉边是否有精灵来过的痕迹。啊,黛安娜,你现在还怀疑森林女神的存在吗?不要抛开幻想啊。” 难掩激动心情的安妮一晚都没睡安稳,终于迎来了礼拜三的清晨。天色初晓,她便一骨碌爬起身,顾不上由于昨晚被泉水打湿而导致自己得了伤风感冒,安妮一定要跑去厨房,反正没有病重至肺炎或更糟糕的状况。 早餐结束后,安妮就着手制作糕点了,紧绷着神经完成了所有步骤,最后把蛋糕送进烤炉,关好炉门,这才放松下来。 “玛瑞拉,现在是时候仔细回想有没有什么漏掉了。可是,蛋糕应该会膨胀吧,您说是吗?万一发酵粉没起作用呢?要不我们再拿一罐新的来用怎么样?听林德夫人讲,近来有很多鱼龙混杂的劣质品出现,很难买到好的发酵粉。她认为这需要政府介入管理规范行业,但是对于现在掌权的托利党,根本无法给予厚望。玛瑞拉,蛋糕真的没膨胀的话,可如何是好啊?” “我们还有很多其他食物呢。”玛瑞拉很从容地回答。 事实上,蛋糕出来的效果超出安妮所期待的,烤炉里端出来的蛋糕膨胀成很有食欲的金黄色,松软的质感看上去也很诱人,一切都没那么难嘛。安妮兴奋地将鲜艳欲滴的红色果冻制成夹心层,恍惚中仿佛看到了艾伦夫人很喜爱蛋糕味道的表情,一块好像都不够呢! “今天肯定拿出最好的茶具来招待吧,玛瑞拉?我们再采些蔷薇和羊齿草来修饰一下餐桌怎么样?” “吃的食物好就行了,”玛瑞拉不屑地说,“那些没用的花草修饰反而碍眼。” “可是据说巴里太太用花草点缀了桌子之后效果非常好。”安妮诱导地说道,颇有几分类似诱惑夏娃之蛇的机智,“牧师对此大加赞赏,称美食之外的景致也很舒心。” “那行吧,随便你怎么弄好了。”玛瑞拉嘴上随口答应下来,心里却暗自揣度绝不可以让巴里太太或者别人胜过自己,“但要注意别摆太多,弄得盘子和食物没有足够的地方了。” 安妮下定决心要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让所有人看了都崇拜她,包括巴里太太。道具有野蔷薇和羊齿草,再加上安妮的奇思妙想和心灵手巧,整个桌面变了一番景象,独具艺术感。 没过多久,牧师夫妇就到了。他们刚一坐好,就情不自禁地连声赞美桌上清新雅致的装点。 “这都是出自安妮之手。”玛瑞拉从来都是很讲公道的,艾伦夫人向安妮投向称赞的微笑,这让安妮美得都感觉飘飘然了。 马修也出乎意料地落座席间,至于他为何改变心意,也只有他自己和安妮才了解。马修最初当然是害怕得躲到了楼上,玛瑞拉见状就知道,不能对马修寄予任何希望了。最后,安妮一番巧言相劝,马修竟然肯换上最高档的着装,落座后还与牧师开始了交谈,马修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远远超出大家的想象了,所以即使他没有和艾伦夫人打招呼,也完全可以忽略的。 原本所有的事都非常完美,宾客对美食也很满意,直到安妮做的夹心蛋糕被端上了桌,一直都接受主人的热情建议品尝了各类小食之后的艾伦夫人,不知为何谢绝了蛋糕。安妮见状神情变得十分低落,玛瑞拉看她失望的样子,便笑着开口推荐道: “这些是安妮为了欢迎艾伦夫人而自己亲手做的,还请您一定要尝一尝呢。” “噢,果真如此,那我必须尝一块才行啊。”艾伦夫人微笑着给自己弄了好大一块,牧师和玛瑞拉当然也很捧场地夹起蛋糕。 艾伦夫人一口刚咬下去,面色就变得很扭曲,不过却没有出声地默默吃掉了,紧盯着艾伦夫人表情变化的玛瑞拉立马吃了口蛋糕一探究竟。 “安妮.雪莉!”玛瑞拉突然吼了一声,“天哪!你究竟在蛋糕里加了什么东西啊?” “都是按照烹饪卡上的内容放的啊,玛瑞拉。”安妮面部都开始抽筋了一般,她紧张地解释道。 “很难吃吗?” “简直无法下咽,真不知艾伦夫人是怎么忍着吃下的,安妮,你到底加了什么东西啊?你自己先吃一口试试。” “香草香精。”安妮说完咬了一下蛋糕,嚼着嚼着脸就红得像苹果一样了。 “就添加了香草香精呀,噢,玛瑞拉,肯定是发酵粉的问题,估计那发酵粉是坏的……” “先不要多说了!快点去拿那个装香草香精的瓶子让我瞧一眼。” 安妮转身以最快的速度从储藏室拿来了一个小瓶子,还剩下点茶色的液体在里面,瓶身上有“高级香草香精”的泛黄字样。 玛瑞拉拿过瓶子打开,鼻子凑近瓶口嗅了嗅味道。 “天哪,你竟然将止疼药误当成香草香精放进去了。不过这也怪我,我在上个礼拜没注意打破了止疼药的瓶子,就拿了这个香草香精的空瓶来装剩下的药水。我应该跟你交代清楚的,不过你用之前也应该自己闻一闻味道啊,不是吗?” 安妮听后既羞愧又委屈,扑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怎么闻啊?闻什么闻呀?我患了重感冒,鼻子根本不管用啊。” 话音一落,安妮就飞快地冲向自己的房里,整个人趴在床上,开始号啕大哭,任谁说什么也都无法安抚她此刻的心情。 片刻后,有脚步声逐渐靠近安妮的房间,肯定是玛瑞拉。 “唉,玛瑞拉,我的名声都毁了,”安妮还在闷头哭个没完,“按照以往艾凡里的传播速度,这件事没多久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了。黛安娜问起我蛋糕制作得如何,我也得坦白相告。别人都会在我身后指指点点地议论,也会一直被像吉尔伯特那样的男同学们笑话,因为我就是往蛋糕里加止疼药水还以为是香精的姑娘。 “噢,玛瑞拉,您若有那么一丝丝地同情我,那就请您等到客人们离开后再让我去打扫清洗好不好?我实在不好意思面对艾伦夫人了,说不定她觉得我是故意害她的呢。林德夫人曾经讲过一名女孤儿投毒害了收养她的家人之事,对吧?不过话说回来,止疼药水并不是毒药啊,只是,只是到底也没有谁会将这东西放进蛋糕里呀。玛瑞拉,求求您帮我跟艾伦夫人说一下好吗?说我不是有意的。” “那就别哭了,起来自己解释吧!”这嗓音听起来很亲切、很温暖。 安妮听到后立即跳了起来,揉揉眼睛,才发现眼前的人并非玛瑞拉,正是面带微笑而安妮却羞以相见的艾伦夫人。 “好了,安妮,不要再哭了。”艾伦夫人劝道,她没想到安妮竟然哭得如此伤心欲绝,不由得有些不安,“每个人都会不小心犯错的,这也不能说是多么严重的失误,没有人会嘲笑你的。” “不要安慰我了,这种难堪的境遇只有我才制造出来。”安妮垂头丧气地说道,“本想尽全力亲手制作出美味的蛋糕,来表达我对艾伦夫人的心意,结果却……” “噢,是这样啊,虽然蛋糕没有做得很好,不过我感受到了安妮对我的心意,我已经很开心了,所以你就不要难过了,和我下楼吧。卡斯伯特女士告诉我,貌似安妮拥有一个专属花坛呢,不带我去参观一下吗?我可是非常期待呢。” 经由艾伦夫人的一番悉心劝导,安妮真的停止了哭泣,跟着夫人一起来到楼下。安妮暗自庆幸,今后不会有人再说这件事情了,艾伦夫人也是和她有着相同灵魂的人。 牧师夫妇离开后,安妮终于放松下来了,虽然遇到了一点小风波,但好在最后的傍晚时光还是非常快活的。 “玛瑞拉,我真是害怕自己明天一觉醒来,又莫名其妙出了什么差错。” “放宽心,我第一次遇见你这种常闹出麻烦的孩子,不过反正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没错。”安妮万般无奈地认可了这种说法,“但是,玛瑞拉,你发现了吗?至少有一点我很自信,那就是同一个错误我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但你总能接二连三地变着花样地惹出新事端,就说那蛋糕吧,猪都不乐意下咽,人就更不用说了啊。” 第二十二章 安妮获邀品茶 安妮去了趟邮局,一回到家就兴冲冲地跑到玛瑞拉面前。 “你那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又发生什么事了?”玛瑞拉见她激动的模样,忍不住调侃她,“莫非又遇到了某个灵魂相同的人吗?” 安妮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红扑扑的小脸乐开了花。刚一路披着八月的暮光云霞,在广阔的树影里欢快地狂奔而归,似风中的精灵一样洋溢着喜悦之情。 “没,没有碰上灵魂相同的人。玛瑞拉,您肯定意想不到,我竟然收到了牧师馆品茶的邀请函!艾伦夫人通过邮局寄来的,玛瑞拉,您快来看哪。‘安妮.雪莉女士——绿山墙’。您看到没,这上面称呼我女士呢,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啊,我刚刚看到的时候,真是太兴奋了!我一定会无比珍视这张请柬,一直保存好。” “艾伦夫人计划将主日学校里的学生们都依次请回家品茶,我已经听说了。” 玛瑞拉听后反应非常平淡,本身也算不上多惊人的消息,而且为防安妮兴奋过度惹出乱子,玛瑞拉也要尽量克制情绪。 安妮感情丰富,对生活中苦与甜的敏锐度超出常人几倍,可以说是“活力、火焰和露水”凝结而成的最佳代言。所以说要想让安妮学会理智冷静地对待事物,就跟移其秉性一样艰难。 深谙其道的玛瑞拉,内心不禁隐隐担忧。性情急躁的安妮,她究竟要怎样应对未来世事难料的人生百态呢?玛瑞拉对此总觉得心有不安,所以她致力于培养安妮泰然处事的能力,并认定这是自己教育她应尽的责任。 不过玛瑞拉也明白,这种教导未必起作用。依照安妮的性格,所有规划和心愿像她期待那样完成,她就会狂喜不已,激动得过了头;然而假如过程中受挫或者没能顺利实现愿望,那她的情绪就会直接跌入谷底,痛苦不堪。所以说,要想将这个孩子教育成为一个遇事沉着冷静的状态,简直就是没有可能完成的任务,说到底玛瑞拉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她真心喜欢的就是眼前这个真性情的安妮。 这天夜里,听马修说外面的风向变为东北风,预示着可能会降雨之后的安妮,心情也是晴转阴,一声不吭地爬上了床。窗外风吹动白杨树叶发出的声响,传入安妮的耳朵里仿佛就成了哗啦啦的雨声,这令她的烦躁心绪更加难缠。在往日里让安妮觉得无比动听的波涛声,此时也成了拨乱她心弦的罪魁祸首之一。她心中一刻也不停歇地祷告着明天一定要天气晴朗,可外面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却也无法忽视,真害怕这愈演愈烈的状况持续发展,好像怎么也等不到清晨的到来。 然而,破晓如期而至,而且送给安妮一个大大的惊喜,就是并非马修推断的那般,她等来的是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噢,玛瑞拉,我今天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安妮手里忙着清理刚用过早餐的餐桌,嘴里忍不住高声感叹道,“我真是太开心了,如果可以始终保持着这种快乐的感觉,那我肯定幸福极了,如果可以每天都收到做客品茶的邀请,我是不是可以被称呼为模范女生了呢? “玛瑞拉,一想到这回受邀我就很不安,我这可是人生第一次去牧师家里做客啊,我也不知道该注意什么规矩,要是惹出什么笑话或者犯了什么错误可怎么办呀?虽说从开始在这里生活,我就坚持从报纸文章中学习礼数,可是还是害怕我会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事儿来。您说如果我非常渴望一件事,就像加些食物之类的,这样的要求是不是无礼呢?” “安妮,你错就错在不懂得换位思考,你都是在为自己着想,你试着站在艾伦夫人的角度多考虑考虑,想想她希望你都做些什么,怎么做,这样才会赢得她的赞赏啊。”玛瑞拉说道。 玛瑞拉这番话着实教导得很到位,也非常恰当,安妮对此也十分地赞同。 “我听您的话,学习换位思考,多替对方着想。” 安妮最终不失礼数地结束了牧师馆的行程。原本湛蓝的天空中悠闲的白云,被黄昏的霞光万丈映成了深红和蔷薇色。满面红光的安妮蹦跳着回到绿山墙,直接瘫坐在屋后的红砂岩上,靠着一身平纹方格子裙的玛瑞拉,将长满卷发的小脑袋垂在玛瑞拉膝盖上,尽显疲态,但嘴里仍是饶有兴致地讲起这一天的经历。 西面山丘顶端的冷杉森林里袭来阵阵凉风,一波波金黄的麦浪翻涌,白杨树也随风摇晃作响。稀疏散落的几颗星星出现在果园上方的苍穹。“情人的小路”上,林间草丛里闪烁着荧光点点。虫儿飞飞,清风微醉,星星眨眼,眼前的景象竟是无法言说的浪漫,安妮讲述她这一天的同时,眼神还不忘陶醉在这美妙的暮色里。 “噢,玛瑞拉,这将是我一辈子都记得的一天,真是太美好了。艾伦夫人见到我的身影,就热情地出门相迎,一身淡粉薄丝的短袖裙子,再加上大波浪的裙摆,简直就是天使,别提有多美了。 “我发自肺腑地希望,等我将来嫁人了,也能嫁给一位牧师。牧师肯定是很有品位,也很公正,不会觉得我这一头红发怎样怎样,您说是吧?可是,前提应该是他本性善良,否则我再如何期待也没用,但我倒是很愿意花精力来期待一番。大都说人之初性本善,而我貌似生来就是戴罪之身。 “林德夫人形容我永远无法像正常的无罪之身降生的人一样,无论我多希望做一个好人,都非常不容易得到认可,这或许就跟我学习几何的境遇很像吧。可是,那样竭尽全力地奋斗,怎么可能不想要得到认可呢? “我真的非常喜爱艾伦夫人,她就是那种天性善良的好人。有些人给人感觉很亲切,很有魅力,马修和艾伦夫人就是如此;也有些人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赢得别人的喜爱,就好比林德夫人,什么都知晓,又钟情于教会工作,想必她一定是时常提醒自己一番,因为她清楚她需要别人的拥护和爱戴。 “一同受邀的还有个叫劳蕾特.布兰得利的女孩子,来自怀特.桑兹主日学校,虽说没法成为我的知己,不过我对她的印象非常好,她的沏茶本领很高,当然我现在都跟她学会了。 “品过茶后,艾伦夫人演奏钢琴,我们一起随着音乐唱歌。艾伦夫人还夸了我的声线呢,她邀请我加入主日学校的合唱队,这么美的事情,我当然倍感荣幸啦,更要谢谢她,因为我终于可以和黛安娜一起并肩在合唱团唱歌了呢! “今天晚上有场大型音乐会在怀特.桑兹酒店举办,劳蕾特的姐姐将表演诗歌朗诵,所以她必须及时回去参加。劳蕾特介绍说酒店的美国人每隔两个礼拜就会举行一场音乐会,为了帮夏洛特敦医院的建成筹集钱款。怀特.桑兹的人们非常喜欢看朗诵表演,她自己也曾登台朗诵,我情不自禁地向她投去仰慕的眼神。 “我与艾伦夫人在劳蕾特离开后,单独聊了很多内心的想法,涉及的内容相当广泛——比如说托马斯夫人,双胞胎,凯蒂.莫瑞斯以及维奥莱塔,以及我是如何来到绿山墙,甚至包括几何让我头疼都聊到了。噢,对了,玛瑞拉,你肯定想不到,艾伦夫人告诉我她以前也不擅长几何,也为此发过愁呢,原来连她都有这样的经历,我便开始鼓励自己一定不要放弃努力。 “临走前,林德夫人竟然也去了牧师馆,玛瑞拉,您能想到发生什么了吗?原来理事会请来了一位名叫莫里埃尔.史黛西的女老师,多浪漫的名字啊。林德夫人认为艾凡里雇用女性教师这件破天荒的事件存在风险,可我觉得这样明明很不错啊。 “我现在就开始期待见到这位女老师了呢,可惜还有两周才开学,时间太漫长了啊!” 第二十三章 勇敢者的游戏 安妮在倍感时间无比漫长难熬的两个礼拜里一边挣扎,一边渴望见到新来的女老师。她还是常常因为只顾着幻想而把一些事弄得乱糟糟的,比如不小心误将脱脂牛奶倒进了储藏室里的毛线球槽,而其实那应该是倒入猪饲料槽里面的;或者失神从独木桥上落入溪水里等。不过,这些跟一个月前的“蛋糕事件”相比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所以安妮慢慢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黛安娜.巴里在安妮去牧师馆品茶过去了一个礼拜后,举办了一场小型聚会。安妮兴致勃勃地告诉玛瑞拉:“这个聚会只限班内的女生参加哦。” 在结束品茶之前,这场聚会一切都很顺利,大家玩得也很开心。品茶过后,大家纷纷跑到庭院里,打算做些小游戏,可是碍于早已经厌倦了常玩的那些,总希望玩点特别的,于是,“勇敢游戏”便获得了一致的认可。 “勇敢游戏”最初只是在男同学间盛行,逐渐蔓延到了女同学这里,现在俨然已经成了当下最受欢迎的游戏。若把艾凡里的这个夏天所有关于“勇敢游戏”的蠢笨行径记录在案,素材简直都可以出本笑话大全了。 “你敢去爬正门口那棵巨大的古树吗?”这是查理.斯隆第一个给鲁比.吉利斯下的战书。鲁比害怕得要命,因为满树都到处攀着肥大的绿毛毛虫,还刮花了身上全新的麦斯林纱裙。不过,鲁比心想左右都是被母亲责骂,一狠心便以最快的速度爬了上去,战胜了查理.斯隆。 继而是乔茜.派伊对简.安德鲁斯下战书,“你必须单靠左脚跳着在院子里蹦一圈,而且身体必须保持平衡,不准来回晃,你行吗?”简应战,但却因只蹦到第三个墙角时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安妮见乔茜得意的那副样子,便愤愤地说道:“你敢在院子的东墙上行走吗?”不是身在游戏里人也许不了解,东面的板墙很窄,要想在那上面行走,头和脚跟都必须有超强的定力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乔茜.派伊虽说有点儿招人烦,可她的平衡感似乎是天生的,加之后天的努力,所以十分潇洒自如地走过了巴里家的板墙。 对此番挑战亲眼所见的女孩子们,不得不肯定乔茜的厉害,虽说都很不情愿。接着便是大家轮番尝试走板墙,却都一一以挫败告终。这样一来,乔茜更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了,高傲得昂首挺胸,撇着嘴瞪着安妮,结果安妮突然用力地甩了一下红辫子,放狠话说: “有什么好炫耀的,不过就是走过了低矮的墙面而已,在马里斯维尔还有人走过房梁呢。” “是吗?那还真不知道该不该信呢,”乔茜以嘲讽的口气回击道,“就算是有,也绝不会是你。” “那要是我能呢?”安妮嘴硬地叫道。 “那你倒是走一个看看啊,”乔茜更是不停地刺激安妮,还下了战书,“你敢在巴里家厨房的梁上走吗?” 话音一落,安妮的脸惨白无色,可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已经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了,于是安妮走向立在厨房房顶的梯子那里。其他的女孩子有激动万分的,也有无比期待的,瞬间都屏气凝神。 “安妮,你不要上去啊!”黛安娜使劲地朝安妮喊,“万一你摔下来会没命的,你不要理会乔茜啊,她明明是使坏,故意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呀。” “我不能让我的名声因此被破坏,”安妮非常认真地说道,“我别无选择,必须应战,爬上房梁走一遭。黛安娜,万一我摔下来丢了性命,我那个珍珠戒指就送你当个念想吧。” 安妮在女孩子们紧紧盯着的目光里,顺着梯子爬到了梁上,起身后就开始了令人胆战心惊地行走。安妮向下望见远离的地面,不禁觉得一阵眩晕,她的想象力再怎么强这会儿也丝毫帮不上什么忙,安妮只能咬着牙坚持。 即便如此,安妮仍然逞强前进了几步,直到危险降临。当她正在思考身体的晃动幅度会不会失控的时候,忽然感到脚下一滑,瞬间离开了快被烈日烤焦的屋顶,扑通一声坠到了繁密的美洲常春藤丛中。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女孩子们,都吓傻了眼,慌张中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出口,祸患已经降临。 好在安妮没有从放梯子的这一面屋顶直接摔下来,否则黛安娜当即便能收到安妮的遗物——那个珍珠戒指了。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安妮摔下来的那一侧屋顶连接着阳台顶端,所以屋檐并没有高出地面很多,所以这一下子倒也不会多严重。 即便是这样,黛安娜和一群女孩子仍旧发狂似的奔向安妮身边,唯独留下吓到完全挪不动步的鲁比.吉利斯,站在原地疯狂地大喊大叫。这时的安妮,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好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一般,倒在被砸得一塌糊涂的常春藤里。 “安妮,你还活着吗?”黛安娜大声叫着安妮,惊慌失措地俯下身,“噢,安妮,我最爱的安妮,我求你了,快点说话啊,告诉我你还活着,安妮!” 话音刚落,安妮就颤抖着微微起身,并低声呻吟了一下,女孩子们可算稍微放心了一点,当然,之前最受惊吓的要数乔茜.派伊了,即便没有什么想象力,作为导致安妮丢掉性命的始作俑者,对于将会有什么样的严重祸患随即降临到她头上,她再清楚不过了,一系列惨状浮想联翩之后,这时的她也终于松了口气。 “放心吧,黛安娜,她还活着,脑袋可能有点摔迷糊了吧。” “安妮,快看一下,这是哪里啊?你看看自己在哪里呢?”查理.斯隆哭哭啼啼地问道。 这边安妮还没开口,那边巴里太太已经过来了,安妮见状着急想站起身,结果疼痛难忍,惨叫一声便又倒了下去。 “发生什么事了?伤到哪里了?”巴里太太赶紧问道。 “崴到脚了。”安妮喘着粗气说道,“噢,黛安娜,请你父亲来一下吧,求他帮忙送我回去,我走不了路了,单脚跳的话估计都没跳出院子就不行了。” 此刻的玛瑞拉在果园里忙着摘夏季苹果呢,眼见巴里先生抱着一个孩子,和巴里太太一起走过独木桥,越过斜坡向绿山墙走来,还有不少小女孩跟在二人身后。而躺在巴里先生怀里的孩子软塌塌地靠着他的肩膀,那孩子正是安妮呀。 看清安妮的那一刻,玛瑞拉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一直深埋心底从不触碰的某些地方,好像瞬间被上帝点醒了,隐隐的担忧刺痛了她,玛瑞拉终于领悟到安妮对于自己的非凡意义。此前,玛瑞拉始终认为安妮不过就是讨人喜爱罢了,或者应该说是个性很喜人而已。无法预料此刻的她,因为突然醒悟到安妮是自己生命里唯一最重要的存在,害怕有任何闪失的她疯了一般拼命地跑了过去。 “安妮出什么事了,巴里先生?”玛瑞拉神色慌张、气喘吁吁地问道,素日里的沉稳淡定不知所踪,玛瑞拉的脸上只有太久没有出现过的恐慌。 “放心吧,玛瑞拉,我只是从房梁上摔了下来,脚踝崴了,但也有可能骨折了,或许挺严重的,玛瑞拉。”安妮看着玛瑞拉解释道。 “只要是参加什么活动或聚会之类的,你就必定会闯祸。”玛瑞拉悬着的心终于有了些着落,所以难免又恢复了平日里略带刻薄的口吻。 玛瑞拉的话一点儿也没错,安妮想晕过去的心愿终因疼痛难忍而达成了,一下子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慌张中叫回了正在忙着秋收劳作的马修。 马修以最快的速度请回了医生,检查一番之后才发现,安妮的状况比表面看起来糟糕许多,被确诊为踝骨骨折。 这天夜里,玛瑞拉来到安妮的房间,毫无血色的安妮愁容满面地问道:“玛瑞拉,您难道都不同情我吗?” “你这根本就是自找的!”玛瑞拉边说边将百叶窗关好,随手又点亮了灯。 “因为我是自找的,就得不到同情对吗?真伤心啊。但是玛瑞拉,换作您被挑战这个的话,您打算怎么办呢?” “任他们说什么都不理会,我一定会坚定立场!” 听到玛瑞拉这么说,安妮发出一声叹息。 “我不像您,可以立场坚定。我轻易就被乔茜.派伊耍得团团转,这真是奇耻大辱啊。我从未见过乔茜这样坏透了的人,既然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心情也平和了很多。 “昏死过去可真不是什么享受的事情啊,医生帮我接骨头那会儿,疼得我都快窒息了。这回惨了,至少有六周甚至七周都下不了地,更没法去见新老师了。等她已经过了新老师的阶段,我才能回学校上课。而且,到时候我的成绩也会被吉尔伯特和其他人给落下了。天呀!我怎么这么悲惨啊,但是如果玛瑞拉不生我的气,那我一定会多难熬都坚持住的。” “行,行,我不生你的气了。”玛瑞拉说道,“你这孩子也是够倒霉的,但是你的话也没错,到头来还不是你自己受苦,快来吃饭吧。” “这时候我的强大幻想能力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吧?如果没有它,那我骨折养伤的日子里该有多难熬啊,玛瑞拉,您说是吧?” 正如安妮所说,这之后的她无比感念自己非凡的想象力,全靠它让自己挨过那孤单寂寥的七周休养,但它也绝非治病疗伤的唯一良药。这期间有不少人来看安妮,每天都能见到不同的班里同学,他们不仅给安妮送来花和书,更有最新的艾凡里学校中的各种见闻。 “玛瑞拉,同学们对我都很好,让我觉得好温暖啊。”安妮开心地说道,躺在床上那么长时间了,这天的安妮可算是能拖着脚迈出屋门了。 “虽说每天都只能瘫在床上特别心烦,不过也不都是坏事,玛瑞拉,这次受伤,让我意识到我真的拥有非常多的朋友,来探病的人里面甚至包括贝尔校长,他真是很善良呢,即便我和他还算不上知己……不过这不妨碍我开始对他有好感了,我真是后悔之前还批判他的祷告,我不应该那么做的。 “贝尔校长给我讲了他儿时的好多趣事,还有他也曾因调皮骨折等。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儿时的模样,总觉得很神奇,他竟然也有小孩子的时候。我的想象力简直不够用了啊。我努力把贝尔校长幻想成他小时候的样子,身子小小的,可是面孔却还是平日里在主日学校看见的模样,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一把白胡须。说来也怪,艾伦夫人童年时的脸蛋轻易就可以显现在我的脑海里。 “算起来,艾伦夫人来探我的次数多达14次呢,我真的很荣幸对吧?玛瑞拉,您想啊,身为牧师的妻子,她肯定没什么闲暇时间的啊!可她仍多次来看我,简直就是我的精神食粮呀。 “乔茜.派伊也来了,我当时尽可能对她表现得很友善。貌似她已经很懊悔曾对我下战书的事情了,万一我因此丢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黛安娜果真可以称得上最棒的好朋友,她从未间断地来给我讲奇闻趣事。噢,对了,林德夫人还来慰问我了呢。 “啊!真希望快点回到学校上课啊!每次听到新老师的任何消息,我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新老师已经深深地吸引了所有的女同学。据戴安娜形容,她的眼睛明亮动人,金色头发卷卷的,总是身着一套漂亮的红色灯笼袖裙子,在艾凡里还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衣服呢。眼下学校里每两周就会在周五的下午安排背诵课程,不仅背诵诗歌,还会表演短剧和小品,单单这样听说就感到无比的精彩。乔茜.派伊对此很不喜欢,谁让她没什么想象力呢。现在黛安娜、鲁比.吉利斯和简.安德鲁斯,她们正在努力排演短剧《早晨的拜访》,下周就要正式表演了。另外,野外课被安排在没有背诵课程的那个礼拜五,同学们跟着老师去森林里,和大自然的花鸟草虫进行亲密接触。对了,现在每天的清晨和晚上还会各安排一场体操锻炼。 “新来的老师就因为是位女性,被林德夫人说成了奇异事件。我可是真心觉得这样特别好,而且我相信史黛西老师与我有着相通的灵魂。” “唯有一点倒是丝毫未变,”玛瑞拉说道,“那就是你的舌头在巴里家受伤后,仍然完好无缺啊。” 第二十四章 属于孩子们的音乐会 直至入秋的十月份,安妮才完全康复,重回校园。 一轮耀眼的红日从天地交界处跃起,清晨的雾气氤氲着整个山谷,藕荷色、珍珠百合色银光以及朦胧的水雾刹那间渲染开来。原野上仿佛有一层泛着银光的珠帘,在太阳的照射下光彩熠熠,细看竟是水汽凝结的露珠。树木林立的洼地中,现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还伴随着“咔嚓、咔嚓”打节拍似的乐音。一排排黄色帐篷的“白桦小径”一眼望去暖暖的,曾几何时地表嫩绿的羊齿草也枯萎变作茶色。安妮陶醉在大自然这久违的新鲜气息,别提有多快活了,满心激动地向学校走去。 安妮重返校园,回到了从前上学的日子,依旧和黛安娜同桌,这令她非常开心。隔着一条过道的鲁比.吉利斯冲着安妮点头示意,查理.斯隆传给她一张字条,一只松香悄无声息地从后座的朱丽叶.贝尔手中送到了安妮手里。 安妮把铅笔削好后,摆放好卡片书本,情不自禁地暗自感叹:“噢!人生在世,真的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啊!” 安妮先前预想的果真没错,新来的史黛西老师是个很靠得住的朋友。这位女老师非常善解人意,又很外向明快。不仅仅在学习方面,甚至在生活中,史黛西老师都对儿童心理的充分了解,给予孩子们最恰当的激励,最大限度地发掘他们的特长和聪慧。安妮就这样,在新老师的鼓舞和积极带动下,不断地进步,也快乐地逐渐迈向新篇章。 放学回去后,安妮就眨巴着动人的明眸,滔滔不绝地把学习成绩和既定目标讲给玛瑞拉听,玛瑞拉仍是一如既往地严苛,而旁边的马修却一直满眼笑意,把所有话听到了心里。 “玛瑞拉,史黛西老师气质优雅又很温和,就连说话的嗓音都很悦耳,更重要的是她待人的态度,称呼我时非常认真地加上了字母‘e’,这当然源于她懂得尊重别人的心。今天的背诵课上,面对老师和所有同学,我灌注了全部感情将《苏格兰女王——玛丽》背诵一遍。放学时,鲁比.吉利斯对我说,我背到这首诗的最高潮时,她简直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这么厉害,那你一定要找机会在仓库里背诵给我听一下啊。”马修说道。 “那是肯定的,只是,没办法像在课堂上那般全身投入了。”安妮思索着说道,“在学校的课堂上,老师和同学们都期待地注视着我,凝神屏息地听我背诵,越是气氛紧张我就越慷慨激昂,不知道我会不会带给马修血液冻住的那种体验呢?” “林德夫人讲她上周五瞧见几个男孩子爬到贝尔先生家的古树上掏乌鸦窝,当时就惊得血都冻住了。”玛瑞拉说道,“她说史黛西老师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能让孩子们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呢!” “这叫与自然亲密接触,要近距离观察才能了解乌鸦如何搭窝。”安妮解释老师的用心,“野外课特别精彩,玛瑞拉。史黛西老师很细致,也很有耐心,每次都讲得很深入,我们就很容易理解。那天野外课结束后,我们对此写了一篇作文,其中我的作文被评为所有人当中最出色的。 “玛瑞拉,老师确实评价我的作文是最优秀的,但是我并没有很得意自满,毕竟我的几何还很糟糕,幸好在最后的学习阶段,我终于在几何方面渐入佳境了。史黛西老师的讲解方式浅显易懂,当然,我也没机会做到精通了,对此,我真是感到十分羞愧。 “说起来,我真的很爱写作文呢,基本上都是凭借喜好自己选题,下周的选题是写一位名人,这名人可是不少啊,我选择写谁好呢?我还真是有些犹豫呢。原本可以当上著名人物就已经够出色了,再加上日后又被写入作文里传颂,多厉害啊! “我的愿望是将来能成为一名护士,与佩有红十字标志的那些人一起并肩奋斗,救人于战火之中,作为白衣天使为他们治病疗伤。不过我的首选还是当那种去外国传教的传教士,不单单是因为去外国传教很浪漫,不过当传教士的先决条件就是做一个方方面面都很优秀的好人,这才是我真正的梦想啊。另外,老师说为了锻炼我们的身体,促进消化,学校就每天都安排了体操课。” “最不愿意听人说促进之类的话。”玛瑞拉说道,玛瑞拉始终觉得所谓的体操锻炼都是毫无意义的。 转眼进入11月了,野外课、背诵课和体操等,这些已经为孩子们所熟知,多少都觉得索然无味了。因此,史黛西老师准备了一份提议呈交给了公民会堂,提议圣诞节晚上举办一场孩子们自己组织的音乐会,将赚来的钱用在购买校旗上。 所有的学生们都跃跃欲试,马上投入到音乐会的筹划当中,最后当选表演节目的同学更是激动无比,这里面最全情投入的莫过于安妮了。即使玛瑞拉不断地给她泼冷水,不赞同她登台表演,可这也丝毫不妨碍安妮热衷于演出的各项准备内容。玛瑞拉态度强硬地训斥安妮: “不抓紧好好学习,反倒丢了魂一样沉迷于什么表演,这不是得不偿失吗?怎么能让一群小孩子来筹办音乐会呢,都还是孩子呢,到处乱转、瞎忙活。你说你们不就是为了那点儿虚荣心吗,就兴风作浪,折腾到最后,迟早变成只顾享乐的孩子。” “但我们目标很清晰啊。”安妮努力地说服玛瑞拉可以理解自己,“玛瑞拉,热爱祖国的心不值得赞扬吗?所以我们更需要校旗啊。” “这真是胡扯,你们都还是小孩子,怎么知道什么是爱国呀?就是为了自己找乐子疯玩罢了。” “那就是包含了爱国情意的节目表演,这样说没问题了吧?筹办音乐会真的特别有意思,节目定了六个合唱,领唱是黛安娜,她还有独唱表演。至于我呢,参演《精灵女王》等两个小短剧,参演的还有很多男孩子。另外,我还有两个诗歌朗诵表演,这是最令我兴奋的,真是无法形容我有多开心啊。落幕时我们所有人要用形体展现出名为‘信仰、希望、博爱’主题的图案,其中负责人物姿势的是我、黛安娜和鲁比,必须身穿白衣,披散着长发,保持静止。我双手在胸前交叉,抬头仰视,代表‘希望’。 “玛瑞拉,我需要在楼上排练朗诵,所以你提前要有点儿心理准备,别被我的吟诵声给吓着,有的内容要配一声悲恸的长吟,艺术形式的一种表现手法,要做到很不容易的。 “乔茜.派伊本来希望自己饰演精灵女王,结果短剧里连一个适合她的角色都没有,她特别气愤。但她也确实够笨的,谁会愿意看她那么胖的女王啊,再说,精灵女王都应该是杨柳细腰,胖女王根本不可能存在,您说对吗? “女王的饰演者是简.安德鲁斯,而我演女仆。乔茜竟然说人们不承认胖精灵,也同样不会承认有一头红发的精灵,不过我根本不在乎她说什么。雪白蔷薇花编织成的花环装饰着我的头顶,由于我没有合适的鞋子,鲁比.吉利斯就将她的皮带鞋暂时借我了。这一点我倒怎么也没想到,精灵要穿鞋,而且完全无法接受金属铆钉修饰鞋尖的那种。 “为了将公民会堂好好装饰一番,我们还搬来了挂满粉红色手工蔷薇花的矮小云杉。等观众都入席后,艾玛.怀特弹奏的进行曲响起,我们就排成两纵队,踏着艾玛的风琴伴奏步入会场。唉,玛瑞拉,虽然我很清楚您对我们的音乐会毫无兴趣,不过如果我表演得很棒的话,您难道不替我感到开心吗?” “你若行事沉稳一些,倒是值得我开心一下。希望你们折腾完这次,你就可以定心了,我就能开心。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尤其是你的舌头,都让我觉得哪里不对似的,讲这么多,舌头都没什么别的反应吗?” 安妮垂下了脑袋,转身去了后庭院,一轮新月缓缓爬上了泛青色的西方苍穹,清冷的月光映照出斑驳的树影。 安妮坐到圆木墩上,开始向正在后院里劈柴的马修讲起了音乐会的相关事宜。无论安妮说什么,马修都会认真耐心地听,还不忘热情地点头回应,幸好有马修这个粉丝,才使安妮不会落寞。 “真棒,听起来这音乐会将会非常精彩啊,安妮的表演肯定会大受欢迎。”马修眼含笑意地看着充满活力又自信的安妮说道,安妮笑着回应了马修,这一老一小看起来还真像一对知心的忘年交。 对于无须他插手教育安妮的事,马修一直倍感欣慰。教育是玛瑞拉分管的事,而马修常被管教和感情的矛盾弄得陷入两难境地。不过此刻这样的情景,马修是无所顾忌地“娇惯安妮”(出自玛瑞拉之口),就实际效果而言,赞扬比教育有着更积极的影响,所以也不失为上策。 第二十五章 圣诞礼物 12月里某个阴冷、沉闷的夜里,马修魂不守舍、眉头紧锁又手足无措,这状态还持续了10分钟之久。 傍晚的时候,进到厨房的马修,一屁股坐在劈柴箱上,伸手去脱脚上的大靴子。而此刻安妮正在起居室里和班里的女同学们排练《精灵女王》,预先对此并不知情的马修愣住了。片刻后,这群女孩子相互推搡、玩闹着穿过正门厅,径直走进厨房。从来都是最怕碰到女孩子的马修,见状立即藏在了劈柴箱子的后面,没有被发现。马修左手提着脱下来的靴子,右手握着工具,就这样尴尬地、非常不好意思地、偷看似的看了女孩子们长达10分钟。 女孩子们忙着将外套和帽子穿戴整齐,嘴上也都不闲着,聊的话题无非都是音乐会和短剧的事情。其中安妮也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一脸痴迷。暗中窥视的马修陡然意识到安妮好像哪里显得与众不同。不是她格外开朗的神情,也不是大过其他女孩子的双眼,更不是精致的小脸,这些显而易见,就算是马修这样内敛、几乎从不直视别人相貌的人,也一目了然。 所以说,马修突然发现的区别并不是上面的任何一点,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没多久,女孩子们就牵着手,顺着冰冷的小径各回各家了,安妮也去楼上的东厢房学习。留下马修对自己的新发现理不出头绪。而且还无法求助玛瑞拉,即便问她,她最多就是冷冷地一哼,带有讽刺口吻回答“安妮唯一区别于其他孩子的就是她的舌头永远在精力充沛地絮叨,而其他孩子举止端庄,总能适当地保持安静”。马修觉得这样就根本没必要询问玛瑞拉,因为她很固执己见,肯定只有此般回复。 当天夜里,马修的烟斗又被他握在了手上,不发一语地埋头思考。玛瑞拉最不喜欢他这种状态。历经整整两个小时的吸烟和拼命思索,可算是得到正解,那就是着装! 马修的思路越理越清晰,他记起安妮从没穿过像其他孩子那种衣服,从她到绿山墙生活,至今都未变过,始终都是一身简单、老旧的土衣服。关于这事,玛瑞拉也实在不像话。 马修压根儿不懂什么着装,更不了解眼下流行哪些款式。所以,马修能发现安妮的衣袖和其他孩子不同已经算不错了。那会儿女孩子们衣着艳丽的身影始终在马修眼前挥之不去,唯有安妮一身呆板、难看的装扮,他真是搞不懂玛瑞拉是怎么想的。 不过,也没什么,玛瑞拉向来都是行事比较严谨。玛瑞拉担着教育安妮的职责,可自己也希望能在旁边为安妮尽一份心力。现在有件事很明确,就是怎么也要为安妮准备两件好看的衣服,黛安娜.巴里经常穿的那款裙子就挺漂亮的,给安妮买一身穿上应该非常美吧? 就这样,马修私下准备买一套裙子给安妮,这与插手管教安妮的事情毫无关联吧,再说,这就当成他送安妮的圣诞礼物,反正离圣诞节就剩下三个礼拜了。 马修下定决心后,神经松弛下来,便把烟斗收好回卧房了。之后赶来的玛瑞拉不得不开了所有门窗透气。 第二天夜里,马修就怀揣着畅快的心情,迫不及待地赶去卡莫迪买裙子。马修也清楚买裙子这事对他来说有多难,即便马修眼清目明、会讲价,可是要买的是连衣裙啊,估计只能店员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经过一番慎重的抉择,马修打算去沙米尔.罗逊的店里买,而不是卡斯伯特家一直光顾的威廉.布莱尔的店,去威廉店里买东西早已成了他家里不成文的规定,就如同去长老教会站在保守党一边那样忠诚。 在威廉.布莱尔的店,每次都有两个很热情的女孩接待顾客。马修最怕见到她们了,甚至紧张到买什么都说不利索。而要买裙子就一定要跟售货员沟通得非常清楚,而离了男售货员的马修要如何成事?所以,为了顺利买裙子,他最后走进了向来由沙米尔或其儿子接待顾客的店。 结果马修无论如何也没预料到,为了拓展生意,沙米尔也请了女售货员,这个漂亮的女孩正是沙米尔夫人的侄女。长着大大的茶色眼睛,总是左顾右盼,很浮夸的笑容,头上顶了一个高高的松垮发髻,身着店服,手腕上叮叮当当,一串手镯晃起来都令人觉得刺眼。 马修一见接待是个女的就已经手足无措了,手镯的声响更是让他害怕得够呛。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卡斯伯特先生。”鲁西拉.哈里斯女士既豪放热情又不失亲切地问候,同时双手还拍打了下柜台。 “你这里……有那个……那个,有整理花园用的耙子吗?”马修磕磕巴巴地问道。 哈里斯女士一听就愣了一下神,心想这人怎么回事,哪有人会在这个时节买耙子啊。 “我去找找吧,仓库里可能还有一两个。” 哈里斯女士去仓库的短暂时间里,马修的脑袋清醒了片刻,于是他打算做进一步的努力。 哈里斯女士手里握着一把耙子回来了,笑着继续问马修: “您还需要其他东西吗?” “没,有没有……就是……就是那种……我想看看……您不介意我……我,我需要一些干草种子。” 马修这一通半吞半咽、莫名其妙的话,着实把哈里斯女士弄蒙了,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干草种子只在春天卖,我们店里没有存货。”哈里斯女士貌似在给疯子耐心地回答。 “噢,没错,没错,您说得没错。”马修惨兮兮地应和着,拿起耙子就往门外走,结果还没迈出去就又耷拉个脑袋回到了柜台,原来是忘记给钱了。 哈里斯女士掏零钱的当口,马修拿出拼死一搏的架势又说道: “您看……那个……麻烦您……那个……请您给我,给我看看那砂糖……” “白砂糖还是红砂糖?”哈里斯女士强忍着不发作,继续问道。 “噢,噢,那个,就那个红的。”马修小声回答道。 “那个桶里就是。”哈里斯女士手腕上响声不断地指向一边说道,“就剩下那桶了。” “啊,这,这样啊,那就称20磅给我吧。”马修冷汗涔涔地说道。 马修返回绿山墙的一路上都是茫茫然的恍惚状态,快到家的最后半分钟才缓过神来。马修觉得自己就像刚从噩梦中醒过来一般,都怪自己选错了商店。回到家的马修迅速跑进仓库藏匿好耙子,可砂糖就不得不放进厨房里了。 “怎么买了红砂糖呢?”玛瑞拉吼叫着质问道,“你买这么多的砂糖究竟要做什么啊?原来给雇工做燕麦粥或者烤水果蛋糕才用得上,这一点你很清楚啊,蛋糕先前就烤完了,而杰里也早就不过来了。再说,你买这是什么破糖呀,粗制滥造还黑乎乎的,根本不像是威廉.布莱尔店里出售的。” “什么啊,我就是觉得近来可能用得上。”马修敷衍道。 此后,马修又认真琢磨了一番。倘若把这事告诉玛瑞拉,她必然会对我竭尽全力所要做的事进行冷嘲热讽,依此看来,我唯一能求助的人就是林德夫人了。因为现在除了林德夫人,马修是绝对不可能和任何别的女人开口的。 到林德夫人那里说明来意,林德夫人毫不犹豫就承诺帮忙了。 “你是打算给安妮买一套裙子啊,我很赞同你的做法。而且我恰好要去卡莫迪,我就直接帮你挑一套合适的吧。不过你先仔细描述一下想买什么款式的,要是没什么具体要求,那我到时候就帮你拿主意了。 “我个人认为清新典雅的深茶色裙子非常衬安妮的样貌。威廉.布莱尔店里刚来了一批很美的缎面,我就买块布料回来给她做一套吧。你如果是想给安妮一个惊喜,那为了保密,就不能让玛瑞拉动手缝制……你就放心地交给我吧,反正我也喜欢做针线活。我的侄女简.吉利斯和安妮几乎没差,我就按她的标准来做吧。” “那么……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过现在女孩子们的衣袖是不是跟从前比有什么变化,我也不是很懂。那么……您看把袖子做成眼下女孩子中最流行的款式好不好……” “这个没问题,那就做成灯笼袖的,马修,放心吧,我肯定缝制出一件时下最新款式的裙子给安妮。” 马修离开后,林德夫人对此独自细想了一番。 “安妮这孩子终于能有一套让人满意的衣服了,玛瑞拉也真是的,一直给孩子穿的都是什么啊。我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开口劝劝她,可玛瑞拉这个老姑娘却显出在教育孩子上比我还专业的架势,根本就是油盐不进、固执己见。 “玛瑞拉估计是希望安妮能低调朴实一些,所以才故意给她穿成那样的。可是我倒觉得是她妒忌心作祟。毕竟作为安妮本人来说,着装上的差异难免不会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值得一提的是,马修这个过去多少年不曾苏醒的家伙,像是被安妮的到来唤醒了一般,竟然能意识到这件事,真是不错。” 临近圣诞节的最后两个礼拜,玛瑞拉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至少很清楚马修私下在进行着某件事。 林德夫人在圣诞节前最后一晚来到了绿山墙,她拿出新裙子的时候,玛瑞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一直称赞说非常好看。即使理由难以令人信服,林德夫人也试图解释是马修想给安妮惊喜,为了保密没有让玛瑞拉来缝制。 “难怪呀,马修这段时间常常独自发呆痴笑,做起事来还总藏着掖着,就为了这件事啊。”玛瑞拉貌似很开明地说道。 “看着他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具体要干吗。我在今秋的时候,已经做了三套平时足够安妮穿的寻常衣服了,这么漂亮的裙子,她确实早该拥有一套了。”玛瑞拉仍装作大度的姿态,一直到林德夫人告辞离开。 “唉,别的不说,单单这袖子就浪费很多,有些过分了吧,马修,你这不是故意让安妮的虚荣心膨胀吗?安妮本身就已经骄傲得像只昂首挺胸的孔雀了,你又圆了她长久以来的心愿。安妮大爱这种样式的裙子,她以前就提过这时髦的灯笼袖裙子。” 圣诞节的清晨,外面白茫茫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银装素裹的童话王国。仅仅一夜的工夫,老天竟然悄无声息地将艾凡里装扮得如此雪白美丽。原本进入12月后天气转暖,人们还希望迎来绿色圣诞节呢。 安妮的视线穿过满是霜花的窗户,望向举着沉甸甸积雪的“幽灵森林”里的棵棵冷杉,白得耀眼。还有那被嵌上珍珠边的桦树,以及皑皑白雪中不能幸免的野生樱花树。浅笑的梨涡也被染成了纯白,用来形容田野里的垄沟再适合不过了。美则美矣,再加上纯净清新的空气,整个人都觉得畅快无比。 往楼下走来的安妮,嘴里忍不住放声歌唱。 “玛瑞拉,圣诞快乐!马修,圣诞快乐!银光闪闪的圣诞节真是太漂亮了,整个世界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成洁白的颜色,这才能让人真切感受到置身于美妙的圣诞节啊,我可不喜欢所谓的绿色圣诞节。哇!马修,那纸包是要送我的吗?是吗?马修?” 马修余光扫了一下玛瑞拉,便小心翼翼打开纸包,将新裙子取出来。正在灌开水进茶壶里的玛瑞拉,眼神却不断地瞟向这边。 安妮举着双手非常郑重又礼貌地捧过裙子,满眼又惊又喜,没有言语地仔细打量着,好美的裙子啊,雅致的茶色缎面,手感软软的,光泽都可以媲美丝绸了。时下流行的元素一一呈现,波形褶边以及抽褶,双螺纹的收腰,轻薄打褶修饰的领口等。当然,最惊艳的非袖子莫属了。袖口长及臂肘处,上面的灯笼袖被缝制成葫芦形的两段,中间部分的收拢是利用抽褶的形式,还有茶色的绸带做修饰。 “这,这是送给安妮的圣诞礼物。”马修害羞地说道,“喜欢吗?安妮?满……满意不?” 安妮的泪腺瞬间崩塌,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怎么会不满意呢!啊,马修!”安妮小心地将裙子挂在椅背上,双手抱在一起,“马修,真心感激马修呀,这不是我的幻想或是做梦吧?尤其那个袖子!我要怎么报答您呢?” “行了,行了,来吃饭了。”玛瑞拉打断她说道,“尽管我觉得有没有这身裙子都无所谓,不过既然马修给你买来了,你就细心爱惜吧,安妮。对了,这有两条和新裙子料子一样的茶色发带,是林德夫人留给你的,赶紧拿去收好吧。” “我怎么觉得自己已经饱了呢,吃不下饭了。”安妮有些恍惚地说道,“这么兴奋的时刻,哪里还有心思吃早点呢,干脆就细细品味新裙子的美吧。 “感激老天,灯笼袖裙子还没有过时!幸好赶在它还流行的时候穿上了,否则我肯定会疯掉的,哪里还开心得起来呢。林德夫人真是个好人,还送我发带,我绝不会让她失望的,日后必定更加拼命,为做一个优秀的女孩子而奋斗,绝不枉费她对我的用心。” 安妮如同嚼蜡一般结束了早餐,黛安娜过来了。安妮望见黛安娜红色的身影出现在雪白的独木桥上,便立马冲了出去,奔向洼地那里。 “黛安娜,圣诞快乐!这个圣诞节实在是太开心了。我要给你看一件很赞的东西,是马修送我的新裙子,美极了,重点是有很时髦的袖子,我都想象不出更美的裙子是什么样子了。” “礼物的话,这个也是送给你的。”黛安娜说道,“你看,这盒子里就是。我们家昨晚收到了约瑟芬祖母寄来的超大邮包,一大堆东西中有送安妮的礼物。不过是夜里途经‘幽灵森林’送达的,有点儿让人难以接受啊……” 安妮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最上面放置的是一张卡片,内容是“圣诞快乐!致亲爱的安妮”,真正的礼物是一双由串珠和绸带结装饰鞋面的山羊皮质鞋子,十分精巧。 “哇,真可爱呀!黛安娜,美得好不真实,堪称世间尤物呀!” “我真是太幸运了,可以穿自己的鞋子参加表演了,原本穿鲁比借给我的鞋子就不合脚,如果精灵拖着一双大鞋走路,姿势会很奇怪吧?乔茜.派伊看了肯定又会嘲笑我。啊,对了,前天夜里排练过后,罗伯.赖特和格蒂.派伊一起回家的,你听过类似的事情吗?” 艾凡里的孩子们在圣诞节这天,从早到晚都怀揣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度过的,布置好了公民会堂,正式演出前的最后排演也顺利完成。 到了晚上,音乐会如期拉开帷幕,演出完美落幕。原本就不算大的公民会堂里挤满了观众,学生们表演的节目都获得了人们的热烈欢迎和赞赏,乔茜.派伊射向安妮的嫉恨的眼神足以说明,小演员中最出彩的就数安妮了。 音乐会散场后,安妮和黛安娜并肩踏着夜色走向家中。 “我们的音乐会真是太棒了,观众的反响也很好!”安妮仍然非常兴奋地说道。 “确实挺成功的,估计筹到十元是没问题的吧。”黛安娜想得实在一点,“牧师说,他将把这场成功的演出撰写成文,向夏洛特敦的报社投稿呢。” “啊,那就能从报纸上读到我们的名字,这真的是太振奋人心了。黛安娜的独唱真是太精彩了,当观众热烈地邀你返台再唱一遍的时候,作为你的知己,我简直比你还要骄傲。” “什么啊,安妮的朗诵才是取得最大的成功,你把那个悲哀的角色都演到极致了呢。” “我都紧张坏了,牧师喊到我的名字时,我都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到舞台上的,就好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我害怕得差点儿都发不出声音。” “不过因为拥有了那么美的灯笼袖裙子,我必须配得上穿它才行啊,于是便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虽然开头几句有点飘忽,但是得益于我之前在阁楼上反复练习过了,所以还好顺利完成,包括那个呻吟声。” “没错,你那声痛苦的呻吟真的太棒了,我在观众席中坐着,发现斯隆夫人都在下面抹泪水呢。吉尔伯特.布莱斯的表演也非常出色,安妮,你难道还不肯释怀吗?你已经坚持太久了呀,听我的劝,不要再固执下去好不好?短剧《精灵女王》表演过后,你下台时头上有朵蔷薇花掉在地上,吉尔伯特连忙拾起来,宝贝似的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安妮,你这样的幻想家,应该很开心才对吧?” “我才不在乎他都做些什么呢,简直都懒得想起他这个人,黛安娜。”安妮倔强地说。 这天晚上,超过二十年都没看过所谓音乐会的玛瑞拉和马修意犹未尽,在安妮入睡后,不约而同地围坐在厨房的火炉前聊了起来。 “咱们家安妮真是比预想的还要出色,表演得真棒啊。”马修一脸自豪地说。 “确实!”对此,玛瑞拉也表示十分赞同,“马修,安妮这孩子不仅长得好看,脑袋还很灵,我也没料到她在音乐会有如此优秀的表现。虽然绝不会亲口对她说,但是我今晚也的确很为她骄傲。” “没错,安妮睡前我就告诉她了,我为她感到自豪。玛瑞拉,我们以后务必送她去合适的学府进一步学习。估计要不了多久,艾凡里学校就无法满足安妮对知识的渴望了。” “这个不着急吧,等三月的时候她刚满13啊。但是不得不承认,今晚的音乐会上看她确实成长了不少呢。连瑞秋都注意到安妮的个头长高了许多,所以才故意把裙子缝制得偏大了一点儿。安妮的悟性高,学习能力强,以后把她送到奎因学院,想必她也会有出色的成绩。只是先别跟她说这些,毕竟这还是一两年之后的事呢。” “你说得对,只是提前去考虑这些事也挺好的,总能让我心情舒畅。”马修说道。 第二十六章 故事社的成立 历经各种新奇事物的洗礼,这让艾凡里的孩子们早已不甘于碌碌无为了。尤其是连续几周都抱以激动情绪的安妮,怎么可能愿意接受这平淡守旧的老套生活呢。 安妮已经放弃了回归到音乐会前那段快乐祥和的时光了。 “黛安娜,我总感到无法找回之前宁静愉悦的日子了。”安妮仿佛在追忆遥远的五十年前似的,“可能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了。只是音乐会的盛况过后,自己总觉得有点儿空虚。昨晚我就失眠了,音乐会的一幕幕总是反复出现在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时间真的是最好的良药,淡忘了所有的忧心,艾凡里的孩子们又回归了从前的生活轨道。 只是,这种平静里往往蕴藏着躁动的成分。例如,鲁比.吉利斯和艾玛.怀特分桌的同时长达三年的友情瓦解,起因就是彼此在舞台上抢位置。由于乔茜.派伊对贝茜.赖特形容朱丽叶.贝尔表演完朗诵后的那个敬礼,就像是一只大公鸡来回摆着脑袋,然后贝茜又私下讲给了朱丽叶,于是乔茜和朱丽叶足有三个月没有理会对方。 此外,贝尔兄弟不满斯隆兄弟在表演中太多露脸的机会,而斯隆兄弟则气焰更盛地讽刺贝尔兄弟惨不忍睹的出场机会难能可贵。就这样双方也都不欢而散。 至于,穆迪.斯珀吉翁.麦克弗森的妹妹一个冬季都没和安妮言语一声,原因则是穆迪.斯珀吉翁.麦克弗森在背后抨击安妮的朗诵表演,查理.斯隆打抱不平,斥责了穆迪.斯珀吉翁一通。 不过史黛西老师运筹帷幄,即便有这些小风波,一切仍旧是井井有条。 这个冬季雪很罕至,称上不常有的暖冬了。安妮和黛安娜可以走“白桦小径”去学校,像别的季节一样毫无阻碍。 安妮生日当天,她和黛安娜又很快活地踏上了“白桦小径”,嘴上说着话,眼睛不忘忙着欣赏周围的美景,之所以特别着意观看,是为了完成史黛西老师最近的一篇作文要求,题目正是《冬季里的一次林间穿行》。 “黛安娜,你知道吗?我今天终于满13岁了。”安妮说道,“虽然我并不懂得成为一名少女有什么不同,可是不管怎样,我现在可以被称作少女了。今天清晨睁开眼,我就在期待着发生什么特殊的变化。黛安娜满13岁已有一个多月了,你感受到与之前有何不同了吗?我发现人活着真的很有趣呢,两年后,我就成年了,我很期待长大后的我,因为就算说长句子也能被人们很自然地接受。” “鲁比.吉利斯说她满15岁之后,立即就去交男朋友。” “鲁比.吉利斯一心只想着交男朋友这种事。”安妮很鄙夷地说道,“当初她的名字和别人并肩出现在那堵墙上时,她还故意表现得很恼火,实际上肯定是暗自开心吧。啊,我怎么又在说其他人的不是呢,艾伦夫人从不会这么做,我必须向艾伦夫人学习,她的为人处事简直就是范本啊。牧师和我都觉得,艾伦夫人简直太完美了。林德夫人更夸张,牧师经过的道路她都会膜拜,牧师对她表现出的那种狂热都无法招架了。其实牧师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啊,也会不小心犯错或者惹麻烦什么的。 “上个礼拜日的下午,关于人常犯的错误话题,我和艾伦夫人讨论了很久,聊得很有意思。对于我来说,最常见的莫过于因为过分幻想,而疏忽了手上的活儿。我现在13岁了,越来越成熟,所以必须更加拼命地改掉这个坏习惯。” “四年之后,我便可以把后面的头发盘成发髻了。16岁的爱丽丝.贝尔,过早地盘起了头发,总觉得有点儿呆呆的。盘发的事我会坚持到17岁再做,不过到时候我若是和爱丽丝.贝尔一样鼻子弯弯的,我就不盘了。”安妮毅然决然地说道,“啊,糟了,我怎么又这样说别人的短处了,必须学会克制自己。就因为以前有人说过我的鼻子好看,我就总认为其他人的鼻子都没我的好看,这也太虚荣了吧。可是说实话,被别人夸赞过鼻子的事,想来总是很开心的。 “呀,黛安娜,你看啊,有只小兔子!这可是作文素材,相比于夏天的树林,此时的树林洁白静谧,像是睡梦中的天使,一样美得快让人窒息了。” “唉,怎么办呢?老师说礼拜一作文就要了,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写出老师要求的加入故事什么的?”黛安娜垂头丧气地说道。 “很难吗?” “肯定不容易啊,你的想象力是不用愁了,可我这种极度缺乏想象力的人就没办法了。你已经都完成吧?” 安妮本想装作很谦逊的模样,结果还是骄傲地点点头。 “我写的叫‘情敌’,上礼拜一完成的。之后给玛瑞拉读了一遍,被她责备说写得毫无意义。然后我又读给马修听,获得了他的大肆赞赏,马修这样的听众总是深入人心。我写的时候,泪水都停不下来,因为我写的是个非常凄凉的爱情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科迪莉亚.蒙特莫伦西和杰拉尔丁.西摩,她们是非常美丽的少女。二人是同村的好友。黑色秀发的科迪莉亚有着一对忽闪忽闪的黑色眼睛,而金色秀发的杰拉尔丁却有着一双水汪汪的紫色眼睛。” “我都没听说过有谁的眼睛是紫色的。”黛安娜很是怀疑地说。 “我都没见过呢,就是为了与众不同,所以凭借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杰拉尔丁的额头像雪花石膏一般美丽,这个所谓的雪花石膏,我也是刚搞清楚,意思是像雪一样洁白又很光滑。12岁的我还不懂这些呢,还是13岁的我厉害啊。” “然后呢,她们两个发生什么事了?”黛安娜饶有兴致地问道。 “后来她们年满16岁了,仍然是很好的朋友,也依旧面容姣好。一个名叫伯特伦.德韦尔的青年此时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还爱上了杰拉尔丁。某天,杰拉尔丁乘坐的马车,马受惊发了狂,情况十分危险,伯特伦碰巧在边上,便毫不犹豫地拼命阻止住发狂的马,搭救了已经昏迷的杰拉尔丁,伯特伦就这样抱着自己心仪已久的美人足足走了三英里的路,到家后,见那马车都已经快散架了。 “最不好写的要数求爱那一段了,我又没有经历过,不过好在鲁比.吉利斯家嫁出去了几个姐姐,想到她一定十分了解,所以我便向讨教一番。 “鲁比告诉我,她以前偷听了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向她的苏珊姐姐那段求爱过程,马尔科姆对她姐姐说:‘你的父亲用马尔科姆家族的名义将农场托付于我,那么我们今秋就举办婚礼吧。你看行吗?’苏珊回答说:‘好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主意。’然后没过多久,两人就订婚了。 “不过这种求爱实在太没意思了,不是吗?没办法,最终还是依靠自己的幻想。故事中的求爱情节被我描述得十分浪漫唯美。虽然鲁比.吉利斯告诉我,现在不流行跪着求婚了,可我还是坚持让伯特伦单膝跪地。 “直到杰拉尔丁点头应允,我写了足有一页纸的内容。杰拉尔丁的内心独白都不知消耗了我多少心血啊,反复改了五次才完成。我认为这篇作文足以代表我的顶尖水平了。富有的伯特伦送给杰拉尔丁的定情信物是钻戒和项链,他们还计划着去欧洲新婚旅行。 “不过,哪有爱情路上没有坎坷的呢,科迪莉亚便是二人幸福生活的一重障碍。科迪莉亚暗恋着伯特伦,当听到杰拉尔丁告诉她订婚的消息,脸色突然很难看,尤其是看到钻戒和项链之后。她心中暗暗升起的对杰拉尔丁的无限恨意代替了从前的友情,并发誓一定要阻止他们的婚礼。当然,为了掩饰仇恨,仍旧装作一副杰拉尔丁好友的模样。 “某天夜里,科迪莉亚和杰拉尔丁正在一座桥上谈心,科迪莉亚以为没有旁人在侧,就将杰拉尔丁猛地推进了下面水流湍急的河流,然后面目狰狞地狂笑不止,眼见着自己的朋友被汹涌的水流冲走。无巧不成书,这一切都被伯特伦尽收眼底,他哀号着‘亲爱的杰拉尔丁,我这就来救你!’猛地扎入水中,可他根本就不识水性,这对爱人抱在了一起,直至被水流淹没。很快在岸边发现了他们的遗体,最后被葬到一起。 “葬礼悲痛而哀伤。黛安娜,我总觉得凄然落泪的结局胜过温馨的婚礼。科迪莉亚也为自己的丧心病狂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懊悔中发了疯,进了疯人院。” “写得真棒啊!”黛安娜听后不断地感慨。她与马修同为安妮忠实的听众。“换作我,永远也不可能写出这么精彩的故事,真希望有你那般想象力啊。” “你若是愿意,想象力是可以培养出来的。”安妮愉悦地说,“黛安娜,我忽然有个想法,我们一起办个故事社吧,这样就可以多多地找机会编故事,练得多了,你自然就可以提升想象力,你觉得好不好?” 于是,便有了故事社的存在。最初创立时,成员仅是安妮和黛安娜。没多久,简.安德鲁斯和鲁比.吉利斯也随之入社,还有两位想增强想象力的女孩子也进了故事社。故事社要求每个成员务必保证一个礼拜上交一篇作文。故事社不向男孩子开放,所以根本不顾吉尔伯特关于允许男孩子加入可以壮大故事社的倡议。 “故事社非常有意思。”安妮同玛瑞拉讲解道,“成员先当着大家面朗读自己的作文,再由大家来点评。每个成员都决定将自己的作品保存好,以后读给自己的后代们听。对了,我的笔名是罗莎蒙德.蒙特莫伦西,我们在每个作品中都用自己的笔名落款。 “每个人都非常勤奋,除了鲁比总是过分感伤,她喜欢大肆地编写爱情故事,情节过于俗套,真让人受不了。至于简呢,与她恰好背道而驰,作品里完全没有爱情的痕迹,读给大家听时,又总是扭扭捏捏地放不开,总之是很中规中矩的写作。黛安娜的文章通常都是些关于杀人的,她不会描述人物的出场,所以为了省事,就通通将他们杀了。整个思路是我帮她架构的,反正我从来不缺灵感,但是若不教她,她就不知道如何下笔。” “我看你写的东西也都不怎么样。”玛瑞拉鄙夷地说,“你不努力学习,从早到晚就知道做些毫无意义的事。光是看小说还不够,现在还自己写上了,怎么想都不靠谱。” “玛瑞拉,我写作是希望不断地汲取教训。也就是说要着重强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牧师说过,养成完善的人格主要就在于吸取教训。” “我将自己的作品朗读给牧师和艾伦夫人听了,虽说他们听到糟糕之处都没忍住笑,不过最后各自都有好的建议给我。最让我自豪的要数我描写得很凄惨的内容,因为每到此处,简和鲁比几乎都会以泪洗面。 “黛安娜将成立了故事社的事情写信告诉了约瑟芬祖母。后来,约瑟芬祖母便在回信中提到想读一读我们写的故事,于是,我们评出了四篇最佳故事,还特意重新整理得很工整再寄出去。约瑟芬祖母读过后,来信大赞我们写得非常棒。这让我们多少都有点儿受宠若惊,毕竟我们写得都很悲壮,结果基本都是死光了。 “可是博得巴里女士的青睐已经相当不错了,这也算是为社会贡献了一点儿积极的力量,艾伦夫人教导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树立这样的目标来完成任何事情。我心里也很希望自己能如此,只是总是玩着玩着就想不起来了。我的愿望是将来像艾伦夫人一样,有机会实现吧?” “貌似没戏。”玛瑞拉答道,她的观点始终都是如此刺激安妮,她才会更加努力,“艾伦夫人会常常因为贪玩忽略正事吗?她也不可能总是做毫无意义的举动。” “艾伦夫人小时候也没有现在这般完美啊。”安妮一本正经地说道,“她自己讲的,儿时的她也很调皮捣蛋,也常会闯祸,我听过之后,也觉得可以理解自己现在的模样了。 “玛瑞拉,林德夫人说她要是听人说儿时很坏,就会非常受打击。她还说我这样听后还会觉得宽心,纵容自己,是很不好的,是这样吗?” “曾经某位牧师讲过自己儿时偷过伯母家的草莓馅饼,结果林德夫人对那位牧师的敬意全无。” “我的观点正好相反,那人将自己做的错事都能坦诚相告,多么让人敬佩啊。假如这件事被一些因犯了错而倍感懊悔的男生们知道了,肯定会希望将来也做一名牧师。如此看来,这对他们是变相的激励啊,不是吗?玛瑞拉,我的观点正是如此。” 第二十七章 虚荣心的惩罚 四月份后,白昼的时间逐渐变长。春姑娘的来临给所有人都送来了美好的感受。参加完妇女协会的聚会后,在返回绿山墙的路上,玛瑞拉就被这初春的改变感染得心驰荡漾。 玛瑞拉称得上是常常忽略自己,但对社会和旁人都很上心的那种人。她总是在操心妇女协会的大事小情,什么传教募捐啊,什么礼拜堂要铺设新地毯啦,等等等等。此刻沉醉在春景中心情舒畅的她,脑海里还是在不停地思考着这些事情。 夕阳西下,田野在晚霞的映照下越发温馨,逐渐加深的暮霭也越发迷蒙。冷杉树梢的斜影延伸到了对岸的原野。枫树的暗红苞蕾也傲然伫立在水晶般的清泉四周。这周围的幽径两旁,一片生机勃勃的新绿冒出,大地深处蕴藏的强大生命力似乎随时都要迸发……在春意盎然的氛围里,这个忠厚耿直的中年女人也情不自禁地随着一种油然而生的愉悦,迈起了更加轻快的步伐。 远远地透过林荫,玛瑞拉便已经望见绿山墙了。最美不过夕阳红,玻璃窗上发射出来的光芒,更加的如火焰般惹眼。安妮还没到这个家里来的时候,每每聚会回来的玛瑞拉,只能对着凄冷的厨房,不过眼下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因为可爱的安妮会在厨房里等她回家,炉火一定燃得正旺。玛瑞拉想到这里,内心的知足和幸福感难以言说。 遗憾的是,情况并非如她所愿。玛瑞拉回到厨房,映入眼帘的是熄火了的暖炉,也没有安妮的身影。玛瑞拉顿时火气上来了,伴随着隐约的忧心。安妮明明承诺自己会在五点之前沏好茶。眼下不得不先换下外衣,自己来泡茶,还要赶在马修从田里回家之前。 “安妮回来后,必须对其严厉地管教一番了。”玛瑞拉铁青个脸,铆劲儿拿刀削着木屑,看起来十分可怕,刚进家门的马修,一如既往地坐在老位子上,正经儿候着热茶。 “安妮一天天只顾着和黛安娜弄什么故事,排什么短剧,晃荡晃荡,净是毫无意义的举动,我要求她做的事情全都抛到脑后。必须好好教训教训她了。艾伦夫人赞赏地说,安妮是她见过的最聪慧、性格可爱的好孩子,那又怎么样呢?虽然她整体看起来都很好,可是像这样不做正事,早晚要闯祸的。 “噢,还有,刚参加的妇女协会聚会上,瑞秋依旧是老掉牙的论调,听得我很恼火。还是艾伦夫人最心疼、爱惜安妮,总是说安妮的好话,要不然瑞秋肯定要当着大家的面,讲安妮的不是了。我承认安妮自身有不少毛病,但是管教安妮是我分内的事情,不关瑞秋的事啊。 “今天安妮原本答应我留在家里,竟然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总是有让人为她担忧的本事,那些缺点暂且不提,怎么还学会不听我的吩咐了。真令人伤心啊,这样的孩子,我以后怎么可能依靠她什么呢。” “没错,没错,你的话都没错。”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马修,依旧不厌其烦地应和着玛瑞拉。因为这种时候让玛瑞拉痛快地发泄完才是上策,绝对的经验之谈啊。 天色已晚,晚饭也都做好了,但还是不见安妮的身影。 玛瑞拉脸色越发难看了,整理好厨房后,打算去地下室拿东西时,忽然记起蜡烛在安妮的房间里,于是转身进了安妮的东厢房。她摸索着燃起了蜡烛,回身时却吓了一跳。只见安妮正埋头趴在床上,根本就一直待在家里。 “发生了什么事?”玛瑞拉吃惊地问道,“安妮,醒着吗?” “嗯。”安妮的声音里满是忧虑。 “生病了吗?怎么回事?”玛瑞拉担心地靠近床头继续问道。 安妮却将头更深地藏进枕头下面,好像生怕被人看到似的。 “我没生病,但是请您不要靠近我,求您了,也别看我,我的一切都毁掉了。从今以后,谁考试第一名,谁的作文最优秀,或者谁进了主日学校的合唱团等,这一切我都不再关心了。总之,我以后就躲在房里,绝望地度过余生。求您,玛瑞拉,和我保持距离,也不要看我。” “你到底怎么回事?”玛瑞拉感到很疑惑,“安妮,你在说些什么呢?快点从床上起来,快,给我从头到尾解释一下!” 安妮死灰一样的脸色,乖乖地起身下地。 “玛瑞拉,请您看一下我的头发吧。”安妮声音十分微弱地说道。 玛瑞拉把蜡烛拿得高了一些,凑近了观察安妮那满头瀑布一般的头发。 “安妮,发生了什么事?头发,头发为什么成了绿色的?” 没错,安妮那一头红发竟然成了绿色,还能看见一些红色的发根,整个脑袋看起来很不像话,玛瑞拉觉得又好气,可又有些可笑。 “没错,一头绿色的长发。”安妮的声调如低声哀号一般,“我本来觉得这世上,长着一头红发是最悲惨的事情,结果现在终于见到更糟糕的绿头发了。啊,玛瑞拉,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呀?” “你现在务必说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这屋里不暖和,赶紧到厨房里去,我等你的解释。我本以为三个月都安然无事的你,不会再闯出什么祸端来,没想到你根本没有改掉这坏毛病,乖乖地讲清楚,你对你的头发都做了什么?” “染色。” “染色?你自己给头发染色?安妮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非还不会辨别吗?” “我明白。但是我想若是可以从红头发中解脱,即便遭点罪、犯点错,我也认了,我也事先考虑过这么做会带来什么严重的结果。玛瑞拉,从现在开始,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我会听您的话,会拼命努力做个好孩子。” “既然要狠下心来染色,那也挑个像样的颜色啊,如果是我的话,怎么也不会选绿色。”玛瑞拉讥笑道。 “我怎么会选绿色呢。”安妮绝望地回答,“我可是一心希望把头发染成黑色的。可是他竟然撒谎,说话不算话。艾伦夫人曾告诉我,如果没有确凿的根据证明别人撒谎,那就不能随便指责别人。我这回是有了证据了,这绿色的头发便是。可是,那会儿没办法证明什么啊,只能对他的承诺听之任之了。” “他的承诺?你说的是哪个他?” “一个小商贩,我下午的时候在他那里买的染料。” “我说安妮,我讲过多少回了,不能让那些意大利人进到家里呀,怎么能让不认识的人随便进出我们家呢,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呢!” “没有,我没忘记玛瑞拉的叮嘱。我将门关好后,在门外的台阶上和他交易的,他是个德国人,犹太国籍。他的货箱很大,里面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他说这么努力赚钱是为了接德国的妻儿。看着他耐心地介绍自己的东西,我有些同情他,就想着买点儿什么吧,然后正好就看见了一瓶染料。 “他还跟我承诺,原本什么颜色的头发,都可以染成乌黑亮泽的模样,也不会因为水洗而有丝毫的掉色,他讲解得很吸引人。不过这一瓶染料卖75分,但是我身上一共就50分钱。善良的小贩说这是仅剩的一瓶染料,就50分给我吧。 “他走后,我迅速跑回房间,严格依照说明书上的内容,把染料涂在头发上,一瓶都用光了。噢,玛瑞拉,我照镜子的那一刹那,差点晕了过去,我竟然把自己变成了绿毛怪,真是太懊悔了。” “你已经意识到错误是对的,可是必须进行更深一步的反思,安妮,睁大双眼好好看看,你的虚荣把你害成什么样子了,这回永远也不会忘了这羞耻了吧?”玛瑞拉厉声训斥道,“你要清楚地知道,如何做正确的事情。我看你先用水好好洗下头发吧,看看能否把颜色洗下去。” 玛瑞拉的话很对,安妮立即跑去洗了起来。还打了很多肥皂,折腾很久都没有丝毫褪色。这倒证明小贩承诺的不掉色并没有说谎。 “玛瑞拉,这下我该如何是好啊?”安妮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之前闹的笑话,要不了多久就会平息,可这回不管我如何说明,大家的记忆都不会淡去。要是乔茜.派伊看到我现在的怪样,估计会乐疯的。玛瑞拉,绝对不可以让乔茜看见我这副样子,我一定是爱德华王子岛上最倒霉的人了。” 安妮为此长达一个礼拜闷在家里,反复地用洗发剂和肥皂搓洗头发。除了家人之外,就只有黛安娜知道这件事,她的保密功夫做得很好,足以见得黛安娜是多么守信且可靠的朋友。 等到安妮已经有两个礼拜没出门的时候,玛瑞拉想出了一个非常狠心的办法。 “安妮,既然怎么洗都无济于事,我也是从没见过如此强效的染料啊。你这副模样也出不去,那到目前为止,我看只能把头发都剪掉了。” 安妮痛心疾首地哀叹着,嘴唇都开始哆嗦了,可也只能耷拉着脑袋拿来剪刀,她也清楚别无他法了。 “玛瑞拉,与其留着这丑陋的模样没法见人,你就痛快地一剪子到底吧。小说里的人物都是因为想卖掉长发而剪掉的,或者是得了什么重病自然脱落的。我要是那样还可以接受,事实上却是由于染坏了的原因。倘若我跟大家解释说头发太长不方便,所以就剪了,您说大家会信吗?玛瑞拉,您剪头发时,不要介意我掉眼泪,这绝对是我人生一大悲惨的经历啊。” 整个剪头发的过程,安妮的眼泪就没停过。结束后,安妮立马跑去照镜子,结果又是一副心如死灰的神情。倒也没过多久,竟然就平复了心绪。玛瑞拉的确是将安妮的头发基本都剪了,头上只剩下很短的发茬儿。安妮恼火地扣倒了镜子。 “我再也不照镜子了,直到头发再长长为止!”安妮没好气地叫道。 可没过多久,她又扶起了镜子。 “不能不照!犯了错不能逃避,必须承担后果。以后每天都到这里照一下自己。虽然很丑,还是得必须照,否则连想象力都没了。我其实一直为我浓厚的卷发而倍感骄傲,即使它们是红色的。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可自豪的了。” 礼拜一,安妮的新形象刚出现在同学们的视线中,就激起了强烈反响。没人明白安妮剪光长发的缘由。乔茜.派伊嘲笑安妮就像个傻瓜稻草人。 “我今天很理智地保持沉默,尽管乔茜对我为什么会剃头的事一通瞎说。”这天夜里,安妮发自内心地和玛瑞拉聊天,而玛瑞拉被头疼纠缠的劲儿刚过,正倒在沙发中缓和疲惫的身体呢。 “我一定得直面并接受这些后果。我原谅乔茜的挖苦了,因为谅解他人,自己也能获得轻松和愉悦。 “今后,我必定拼尽全力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再也不想无聊的事了。等我将来长大成人,也要做个好人,就像玛瑞拉、史黛西老师和艾伦夫人这样的。 “黛安娜说得没错,我的头发再长长一点,便可以拿黑色的天鹅绒发带绕在头上。玛瑞拉,我又没管住自己的舌头,惹您心烦了吗?您的头疼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但是今天好像又比以前疼得厉害了,应该去看一看医生了才行啊。至于你的话多,我,我没觉得什么,早就适应了。”玛瑞拉已经慢慢地爱上了安妮的唠叨,这或许是现在明确好转的一个情况。 第二十八章 百合姑娘遇险记 “伊莱恩的角色肯定由安妮你来担任啊,我胆子小,不敢坐船去那里。”黛安娜说道。 “我也没勇气。”鲁比.吉利斯颤抖着说道,“要是多几个人同时在船上,而且小船能正常行驶,应该还挺有趣的。但是万一船翻了,大家岂不是都没命了?我可不敢去,我怕丢了小命。” “可是,听起来很浪漫啊。”简.安德鲁斯说,“我无法保证会一直安静地坐着,我肯定每两分钟都起身望望周围,看一下行驶到哪里了,可不能过了目的地。可是要是这样,原本想营造的浪漫氛围也不复存在了,对吗?安妮?” “虽说如此,怎么会有一头红发的伊莱恩呀。”安妮难过地说道,“我倒是不担心坐小船,也很渴望饰演伊莱恩,可是实在不敢想象我演这个角色会很适合。鲁比白嫩的肤色,外加金色的长发,伊莱恩恰好也是‘光泽的秀发十分飘逸’吗?就鲁比来演吧。再说了,伊莱恩被称作白百合少女呀,红头发的白百合少女可行不通啊。” “安妮的白净皮肤和鲁比的没有什么差别啊,不是吗?”黛安娜积极地劝说道,“而且,安妮新长出来的头发比之前的色泽加深了呢。”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安妮高声脱口而出,兴奋得小脸顿时红扑扑的,“我倒是也一直这么认为,就怕实际上并非如此就太糟糕了,黛安娜,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这头发可以变成茶褐色的呀。” “没准呢,如果变成茶褐色得多美啊。”黛安娜说,十分期待地紧盯着安妮那有着丝绸质感和光泽的短发。安妮像刺猬一样的脑袋周围,绕着一圈美丽的纯黑天鹅绒发带。 果园坡下,由白桦树环绕着的池水旁,四个女孩站在那里说着话。有一个可以给垂钓者坐的或是赶鸭子人用的木台就在池水的正前面延展开来。夏天的午后,鲁比和简常来此处玩耍,安妮后来也加入其中。 这个盛夏超过一半的时间,安妮和黛安娜都交给了池水边的这片地方。悠闲原野已经成为了过去。春季那会儿,贝尔家将自家原野上的树木都砍了,安妮当时坐在仅剩下的树墩上一顿难过地哭泣。安妮曾一度那么沉浸于那里的静谧美好啊,好在有黛安娜的安慰,安妮后来才走出阴霾。 池水边的嬉戏也非常有趣。最好玩的要数站在桥上垂钓了。有一回,两个人为了烤大马哈鱼几乎毁了巴里家平时用来抓鸭子的小船。 一起排演伊莱恩是安妮的提议。为响应教育部长的倡议,爱德华岛上的全部学校,在英语课上要讲授诗人旦尼生。所以冬季的时候,艾凡里学校里提及了旦尼生的诗。而且还进一步对其语法深入讲解,不过却没有在意学生们是否懂得从什么方面入手去了解诗文的内涵。好在学生们至少对白百合少女、勇士兰斯洛特、格温娜维尔、亚瑟王等诗中的人物印象深刻,那些生动的画面好像时时展现在眼前。安妮断定那个时代肯定比现在要浪漫得多,还为自己没有出生在卡米洛特而扼腕叹息。 安妮的这个排演计划受到大家热烈的响应。至于线路的合理规划,就是从泊船场地将小船推入池水,然后划船从桥下穿过,再经由池水的拐弯处,最后抵达下游目的地。 “好吧,伊莱恩就由我来饰演吧。”安妮有些不情愿地担了下来。虽说主角的诱惑力还是很大的,但是她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并不是最佳人选。 “亚瑟王由鲁比来演,简来扮演王妃格温娜维尔,演兰斯洛特就是黛安娜了,老仆人就省去了,但是伊莱恩的兄弟和父亲必须找人来扮演。小船最多也就能容纳下一个平躺的人,两个人肯定空间不够啊。小篷船的上方都没地方可以盖上黑色丝绸棺衣。对了,黛安娜,你母亲的那条陈旧的黑披肩,非常符合。” 黛安娜回家取来了披肩,安妮将披肩铺在小船上,自己又躺了上去,紧闭双眼,手交叉着放在胸前。 “呀,怎么看上去跟死人一样啊。”鲁比担忧地轻声说道。白桦树的斑驳树影映在纹丝不动的安妮面颊上。 “我总觉得有点害怕呢,咱们的演法也不知道是否可取,林德夫人见了又会批评我们践踏了戏剧吧。” “鲁比,你不该提及林德夫人,难道她否定过我们的做法吗?”安妮突然严肃地说,“林德夫人可是出生在戏剧发生的几百年后呢,要是不制造氛围能演得像吗?好了,现在轮到简展示表演天赋了,想出合适的肢体语言吧,伊莱恩都死掉了,总不能让死人流眼泪吧,那才够让人无语的。” 简的装扮很普通,缺少了美丽的银丝外罩,取而代之的是暗黄陈旧的日本丝质钢琴罩。一束略显高大的蓝色鸢尾花代替了这个时节没有的白百合,不仔细看倒还挺恰当的。 “现在开始!”简宣布道,“众人向后退,是时候吻别永远沉睡的伊莱恩了。这时黛安娜要开口说‘妹妹,永别了’;而鲁比的台词是,‘我可怜的妹妹’,你俩要演得非常悲伤、痛苦才行。安妮,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死后的伊莱恩要面带微笑,整个人横卧着,就这么定了,快上船吧。” 于是安妮踏上了小船,此时的船底部突然触到泥土里的老木桩,嗖地一下滑了出去。而黛安娜、鲁比和简见小船慢慢漂远,马上也动身走向树林那边。按戏剧中的情节,三人饰演的角色一行人应该到下游的三角地带,在那里等待百合少女。小船左摇右晃地缓缓随着水流漂荡着,安妮一时间又陷入了罗曼蒂克的幻想中去了。可一场祸事突然袭来,这下什么浪漫的都无影踪了,水渐渐渗入船里面,安妮也慌了神。“伊莱恩”手握着“银丝外罩”和黑色的“棺衣”站起身来,在小船上完全不知所措,就愣愣着眼见船底的裂缝处不断涌进来一股股的水,漂至泊船场地木桩尖端地带时,船又被卡住了,船底彻底破碎了,船板的断裂处脱离了。 起初安妮并没有醒悟接下来要面对多么危急的险境,但很快就意识到了。小船勉强地抵达了下游的三角区域,此时小船里已经全是水了,马上就要沉下去了。可是船桨呢?在泊船场出发时竟然根本没有带上船桨。 这回安妮彻底吓傻了,开始轻声抽泣着,但是哭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四周根本没有其他人。安妮越来越害怕,嘴唇都开始颤抖了,不过她仍坚强地保持着清醒。因为唯有一个办法可以得救。 “我当时真的被吓傻了!”事发第二天安妮对艾伦夫人描述自己遇险的情形时说道,“像是经过了很多年一般,小船才到了桥的附近。船里的水位渐渐升高……我真的无能为力,除了虔诚地向上帝祷告,但是都是睁着眼睛祈祷的,上帝也只有一个方式能帮到我呀。那就是让小船漂到桥附近的桩子那里,然后我好顺着桩子爬上去,这种时候,除了祈祷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环顾周围,就知道势在必行啊,于是我不停地祷告: “‘上帝啊,求您让船漂到靠近桩子吧,这样一来我就能获救了。’当时我简直是极尽溢美之词,好在没过多久,小船就哐当一下撞到了木桩,停了下来。 “我披上披肩和钢琴罩,感谢上帝,前面正好有个树墩,我便爬到了上面,丝毫不敢乱动。坚持了一会儿,我就从上面滑下来,改成死死地抱住木桩,简直就是与浪漫背道而驰的境遇啊,不过只要不掉水里淹死,其他的什么我都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我不得不继续祷告,拼命地抱紧木桩,但是如果没人来救我,我还是回不到陆地上啊。” 丢下了安妮的小船,晃晃荡荡地随水流而去,最终沉入了水底。此时在下游三角地带迎接安妮的黛安娜等人,眼见着漂来的小船沉没到水下,“啊”的惊叫一声,都以为安妮也被水淹没了,三人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全身僵直得完全动弹不了。好不容易三个人才回过神,一边大叫一边拼命向树林里跑去,可是桥的附近到处都没有安妮的踪影。 另一边的安妮,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地抱住木桩,而随着体力的下降,险境愈发危急了。安妮听见了三位伙伴的哭喊,心想很快自己就会被她们救起来的,在此之前,绝不能松手。 就这样,不幸的百合姑娘默数着不断流逝的时间。“她们怎么还没来呢?为什么还没找到我?莫非都吓得神志不清了吗?要是真的没人来救我……”安妮麻木的四肢几乎都没了知觉,就要没有一点力气了……要掉下去了啊。 安妮总感觉有湿滑的东西粘在脚下爬来爬去,自己还被绿莹莹的水包围着。她蜷缩的身子止不住地哆嗦,她本想尽量保持沉静,默默地以丰富的想象来告别这个世界。 在安妮因为疼痛而即将松手的前一刻,划着安德鲁斯家小船的吉尔伯特.布莱斯正从桥下向此处划来。 因困于水中而面容惨白的安妮忽然就闯进了吉尔伯特的视线,见安妮正拼命地瞪着灰色的大眼睛,还不忘夹带着蔑视他的神情,吉尔伯特整个人都傻了眼。 “安妮!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困在那里?”他使劲呼喊着。 根本不等安妮的回应,他便迅速把船划至桩子旁,把手伸向安妮。别无选择的安妮不甘愿地借助他的手顺势爬上了小船,双手抱着满是泥水的披肩和钢琴罩,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船上。以当时的窘境,安妮已经没法再像平日里那样无视吉尔伯特的存在了。 “发生了什么事?安妮!”吉尔伯特握住船桨后关心地问道。 “我在饰演伊莱恩。”安妮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也没抬眼看向吉尔伯特,“我躺在一个小篷船里,本想去卡米洛特,结果船里进水了,我后来就抓着桩子,等她们来救我。你把我送到泊船场好吧?” 吉尔伯特很乐意地将船划到了安妮指定地点,安妮便灵活地独自跳上了岸,因为她可不想再拽一次吉尔伯特的手了。 “感谢你刚才救我。”安妮草草道谢后转身就要离开。 吉尔伯特急忙也跟着上了岸,喊了句“等一下”,就赶紧拽住安妮的手。 “喂,安妮!”吉尔伯特紧张地说道,“咱们做朋友好吗?当初我拿你的头发开玩笑是我不对,我不该惹你不高兴,但是我不是存心的,而且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跟那时候相比,你现在的头发已经变得很美了,我没骗你,你原谅我吧,好吗?” 那一刻,安妮有些动摇了,但表现出来的仍是很漠视的感觉。其实安妮内心很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碰触了一下,心脏扑通扑通的,周身涌过一股暖流,不过这美好的情愫在下一刻又消失得无影踪了。两年前的场景依然清晰可见,或许在很多比自己大的人们眼里,他当众对自己的侮辱成了一个笑谈。而安妮自己对那件事始终记忆犹新,憎恨和仇怨也没有被时间带走分毫,她曾誓言永远不会原谅吉尔伯特。 “不!”安妮声音里仍是没有任何温度,“我和你永远不会做朋友,更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了!”吉尔伯特气愤地回到了船上,“如今我都求你原谅我两次了,既然如此,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他狂躁地随手抓起船桨,疯了一般使劲把船划走了。 枫树脚下的斜坡上满是郁郁葱葱的羊齿草,安妮倔强地站在那里,紧绷着脸转过头去,其实她懊悔了,但心底的情绪又难以名状。安妮确实因为吉尔伯特当初的侮辱无比怨恨过,但是…… 留下安妮独自待着的一瞬间,她差点儿掉下眼泪。突然放松下来的神经,致使有种吉尔伯特愤怒的眼神正在她背后的错觉。 在斜坡上走了一半的安妮,与黛安娜和简相遇了。两人那会儿惊叫着奔跑,竟然是回池水那头找帮手去了,但是巴里家没人。至于鲁比又犯了因恐惧而原地发狂的毛病,她俩只好丢下她,然后拼命地从“幽灵森林”穿过,再越过小溪,径直来到安妮家,但当时马修在田里晒干草,玛瑞拉去了卡莫迪,谁也没在家。 “啊!安妮!”黛安娜猛地抱住安妮脖子不愿意松开,看到安妮没事,她气喘吁吁地开心地流出了眼泪,“安妮……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我们害死了……要不是我们……非要让你演……伊莱恩……鲁比吓得又发疯了……安妮,你是怎么获救的呀?” “我抓住了一根桩子。”安妮筋疲力尽地说,“后来,正好吉尔伯特划船途经那里,我上了他的船,他把我送到了岸边。” “噢!安妮,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好浪漫啊!”简可算恢复了语言能力,“今后你不能再不理会吉尔伯特了吧?” “不!绝不!” 安妮简直脱口而出,立马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简,从此我的字典里再也不会有什么浪漫的字眼了,真够恐怖的,我们不应该这么做的,怪我还害你们跟着担惊受怕。” “我呀,我的生辰所属星座绝对是很不幸的,不管我如何做或是不做,都常常将我的知己带入困境里去。黛安娜,我有不祥的预感,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被允许去池水附近玩耍了,因为这回你父亲的船都被沉到水下了。” 关于好事的预感未必准确,但是安妮这次对坏事的预料并无偏差。巴里和卡斯伯特家里要是听说了此事,定会大惊失色,一场轩然大波在所难免。 “安妮呀,我应该说你什么好呢?你到底要这样闯祸到什么时候啊?”知晓此事后玛瑞拉不出意料地训斥安妮。 “没关系的,玛瑞拉。”安妮很明快地说,险境刚化解那会儿,回到家的安妮自己躲在房间里大哭过一通,然后便是这样一副开朗模样了,“我感觉我越来越有希望成为那种明事理、意志坚强的人了。” “怎么说?” “您看啊,”安妮有条不紊地说道,“这次的事情,又给我上了非常有意义的一课。我来到绿山墙生活后,总是花样百出地闯祸,但也正因为这些教训才将我的缺点一个个都克服了。‘胸针事件’教会我不可以随便碰不是自己的东西;‘幽灵森林’的捉弄又让我懂得了幻想也不能是任意妄为;糕点里误加了药水这事告诉我必须用心烹饪,而且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专心致志才能成功;染发的愚蠢行为警告我绝不可以虚荣。眼下我就根本不在意头发啊、鼻子啊,等等。虽说有时也稍微掠过那么一丝想法吧。 “至于今天的遇险,是因为我总在奢求所谓的浪漫,可事后我懂了,毕竟不是在几百年前的卡米洛特,在现代的艾凡里找什么浪漫都是无济于事啊。所以我再也不追求所谓的罗曼蒂克了,玛瑞拉,请相信我,近来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希望如此。”玛瑞拉很难对安妮完全放心。 玛瑞拉离开了座位,始终在老位置上没出声的马修,这时用手拍了拍安妮的肩膀。 “完全放弃了有关浪漫的一切也不好啊,安妮。”马修腼腆地轻声说道,“只要懂得把握分寸,别太过追求,在心底保留一丝浪漫还是很美好的……” 第二十九章 安妮的新纪元 九月的一个黄昏,从牧场往回走的安妮在“情人的小路”上赶着牛。 万丈的霞光笼罩着所有它可以触及的地表和空隙,小径也被掩映得“红光满面”。随着夕阳西沉,斑驳的树影代替了原本光亮的红霞。夜幕逐渐降临,残留的余晖在冷杉的枝头底下凝聚成一层薄薄的淡紫色水汽,葡萄酒似的清明澄澈。晚风轻摇枝丫,演奏出这黄昏中醉人的天籁之音。 小径上,牛儿们不慌不忙地散着步,安妮一时兴起背诵了一段出自《玛米恩》的诗文。史黛西老师在去年冬天的英文课上教的,并且让所有学生都要背诵下来。安妮被诗篇的气势和韵律所深深折服。在她的幻想里,甚至能听到战场上兵戎相接的激烈声响。“威武的勇士们,面对着阴森可怕的森林阻碍,竟也胆怯全无”,背诵至此,安妮痴痴地站在原地,紧闭双眼,想象自己置身于那些不屈的士兵中间。等她再度睁开双眼时,黛安娜闯入了她的视线。安妮从她那一本正经的神情中断定,她一定带来了什么新闻,不过安妮想尽量先保持着淡然的姿态。 “哎,黛安娜,你不觉得这紫色的黄昏美得简直如梦如幻吗?生活在这个世界是我们的幸运啊。清晨的时候,眼中的朝阳魅力十足,到了黄昏,又移情别恋,感觉夕阳无限好了。” “没错,暮色很美。但是,安妮,给你三次机会,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嗯,准是夏洛特.吉利斯将在教堂中办婚礼了,要么就是艾伦夫人想请我们一起着手装扮教堂?”安妮高声脱口而出。 “不是,都不是,最后猜一次了,你再好好想想。” “那就是简的母亲打算帮她办情圣宴会?” 黛安娜忽闪着漂亮的黑眼睛,还是摇了下头。 “我只能想到这些了。”安妮无奈地说,“难不成是昨夜祷告过后,穆迪.斯帕约翰.麦克弗森送黛安娜回去了吗?” “当然不是!”黛安娜急得提高了音调,“笨蛋,估计你今天猜不到了,还是告诉你吧,我母亲今天收到约瑟芬祖母的来信,她在信中写道,她想带咱俩去参加一个商品评比博览会,所以希望咱俩可以去城里的她家住几天。” “太棒了,黛安娜!”安妮大声喊得都破了音,因激动过度而倒地,于是立马将身体靠在枫树干上,“我没听错吧?可是,玛瑞拉一定会阻止我的,她向来不允许我到远处乱逛,简上礼拜约我同去怀特.桑兹酒店观看美国人筹办的音乐会,简原本说带我一起乘两轮马车去那里呢。我当然非常渴望能去了,但是玛瑞拉告诉简说,我要留在家中学习。就这样,事情化为泡影了。我特别沮丧,甚至睡前都没做祈祷。可之后又觉得这样做不对,于是又爬起来祈祷之后才睡下。” “我有个主意,请我母亲去说服玛瑞拉,为了不驳我母亲的颜面,玛瑞拉不会拒绝的,只要玛瑞拉允许,那就万事大吉了。安妮,我从没见过什么商品评比博览会,每个人都在聊这个话题,我也非常期待见识一下。简和鲁比今年也会去,而且她们以前就参加过两次了。” “等有了确切的消息,我再对此有所想法吧。”安妮很决绝地说道,“我真是没办法在百般期待之后愿望落空。不过,假设最后可以参加,还能恰好在缝制出新衣服之后,那就太完美了。虽然玛瑞拉嘴上说我的旧衣服完全满足我这个冬天的需求,但实际上仍然为我缝制了一条橘红色的新裙子,是很时髦的款式,很好看。玛瑞拉近来为我缝制的衣服都是很流行的款式,她还告诉马修,如果再有一次林德夫人帮我做衣服这样的事情,她绝对无法接受。马修也打算再给我添件新衣服。玛瑞拉早就买好了美丽的蓝色毛织布料,裁制的工序还特意交给了卡莫迪的专业店铺。要到礼拜六的晚上才能取回来。我高兴得都不知道如何想象才好,可是又忍不住去想,脑海里就显现出我一身新衣迈向教堂的身影。 “头顶戴的帽子依然是马修在卡莫迪为我选的蓝色天鹅绒的,金色的飘带修饰得非常精致。对了,你的那顶帽子也与你的气质很匹配,上个礼拜天,戴着那顶漂亮帽子的你款款迈入教堂,我看着都发自内心地为你骄傲。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对吧?玛瑞拉说每天满脑子都是穿戴的事情是种罪过,可我就是按捺不住地总去想。” 玛瑞拉可算是点头同意了安妮的此番行程,礼拜二的时候由巴里先生送她们过去。 夏洛特敦距离艾凡里有30英里远,巴里先生又必须当天返回,于是出发的时间必须是一大早才行。安妮心心念念于此,所以当天赶在太阳前面就起床了。她透过窗户远眺,“幽灵森林”正对着的东方苍穹,银光万丈,一片晴朗,天气会非常不错的样子。果树园的西屋灯火通明,看来黛安娜也起来了。 马修还在点燃炉火,安妮已经洗漱好了。她赶在玛瑞拉下楼前,早饭都妥当地备好了。但是她自己似乎是被激动的情绪填饱了肚子。 结束了早餐,安妮迫不及待地将全新的衣帽穿在身上就离开了。过了小溪,穿过冷杉森林,安妮步履匆匆地奔向果园坡。巴里先生和黛安娜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安妮来后,便一同出发直奔夏洛特敦。 虽然长途跋涉,可是激动的情绪将安妮和黛安娜的心都装满了,根本容纳不下一点儿倦怠。眼里是身披朝霞的秋收田野,耳畔回荡着马车碾轧湿漉漉的街道弄出的动听声响。清新的空气,丝丝缕缕如飘带般缠绕在山丘、浮动在峡谷。 途经了微红的枫树林,马车上了一座桥,下桥继续前行在九曲回肠的一段滨海路上。零星地坐落着几幢灰色的渔民居所,任凭海风叫嚣着吹打。驱车直至峰顶,就可以鸟瞰连绵不绝的丘陵和雾气萦绕的碧云天。每到一处,总有美妙的景致映入眼帘。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进到城里。马车最后停在了碧奇乌大街前面。与大街有一段距离的幽静处坐落着一栋古老壮观的宅邸,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果树和繁茂的榆树。巴里女士已经在正门口热情地等待客人们了,依旧锐利的黑色瞳孔中迸发出亲和、友善的神色。 “你可算来看望我了,小安妮?哟,高了许多呢,快过来,比一下是不是超过我了啊?嗯,安妮似乎变好看了不少呀。没错,这一点显而易见啊。” “没有,没有,谢谢您的美言。”安妮开心但谦和地说,“和之前比起来,只是没那么多雀斑了,我因此也只觉得幸运罢了。至于别的哪里可以长好看,我可不敢奢望呀。奶奶能如此夸赞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安妮之后回到家跟玛瑞拉回忆说,巴里女士家里的装饰和陈设都十分奢侈,事实确实如此。巴里女士为他们预备午餐的当口,安妮和黛安娜在会客室里目不暇接地观赏着四周,华丽的程度足以让乡村生活的俩孩子目瞪口呆。 “简直就是宫殿嘛。”黛安娜小声感叹道,“我这也是第一次来约瑟芬祖母家中,真是大开眼界啊。如果朱丽叶.贝尔也能来参观一下就好了,我真为自己的祖母能有如此豪华的会客室而倍感骄傲啊。” “窗帘是光泽的丝绸,地毯是柔软的天鹅绒。”安妮忘我地赞叹,“我只在梦里见过这么好的一切,竟没预料到眼前的场景令我的心久久不能平息,简直快要晕过去了,都没给我留一点遐想的空间。” 城里生活的短暂时光,一切都是那么光鲜,安妮和黛安娜始终过得非常快活,成了一段会铭记一生的记忆。 礼拜三,两人在巴里女士的带领下参加了商品评比博览会,三人共同在会场中心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真精彩啊。”安妮回家后描述给玛瑞拉听,“最开始哪里了解哪个博览会非常有意思啊,都没办法抉择说哪个门类是最有趣的。依我看呢,要数骏马、鲜花和手工艺品最出色了。乔茜.派伊的编织刺绣夺得了桂冠,多么振奋人心啊。既然乔茜可以,那不就意味着我也能成功对吗?您说呢? “哈蒙.安德鲁斯先生的格拉文施泰因苹果荣获二等奖,另外,贝尔校长家凭借一头猪取得了第一名。黛安娜说,主日学校的校长靠猪获奖真是太荒谬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说,玛瑞拉您知道吗?克拉拉.露易兹.麦克弗森的画作也入选了。对了,取得一等奖的还有林德夫人自制的黄油以及干酪,艾凡里优秀的人很多呀。会场里人山人海,玛瑞拉,我当时都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尘埃。 “巴里女士将我们带到特别座席上看了一场赛马。赛马这东西非常不高雅对吧?教会的成员应该以身作则,远离才对呀,但依旧有不少人前去观看。林德夫人就没去,当然,大家也并没有发现此事。 “赛马实在是难得一见,所以真心感觉不错。黛安娜激动不已,甚至要和我下赌注,她出10分钱赌红鬃马获胜,不过我没答应,我一直都谨记艾伦夫人反对任何形式的赌博。 “我每件事情都会如实告诉牧师夫人的,所以不能违背她的原则。最后取胜的确实是红鬃马。 “我第一次看到很多男人坐着大气球飞上了天空,我也好希望乘坐一次啊,准会非常过瘾,玛瑞拉。还遇到了会占卜的老头,巴里女士就给了我和黛安娜足够的钱,我们各自付给他10分钱,他手里的小鸟便用尖嘴叼出一个卦签。给我算出来的是,长大后会跨越大洋,嫁给一个黑皮肤的富人。这之后,我便留心肤色略黑的人,可是都看不上,我的白马王子在哪里啊,难道时机未到啊。 “噢,玛瑞拉,多么充实的一天啊,夜里我疲惫得都难以入眠了。 “巴里女士信守承诺,让我们睡在了会客厅,还不是简单的会客厅。不过玛瑞拉,也不明白是怎么了,终于可以睡在金碧辉煌的会客厅时,却不像预想的那样兴奋,小时候极度渴望而不得,现在得到了却没了当时的心情。” 礼拜四,女孩们乘车去逛公园了。晚上,巴里女士又带她们参加了音乐学院承办的一场盛大音乐会。著名的首席女歌手倾情演唱,带给安妮一场听觉盛宴。 “噢,玛瑞拉,已经不是语言能描述出来的。我都兴奋得发不出声音了,所以您可以想象一下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我就那样陶醉地坐在席位上。马达马.谢利茨基容貌非常完美,一身嵌有宝石的白缎长裙,那空灵的歌声仿佛使人看到布满繁星的苍穹,幸福的泪水都溢了出来。 “音乐会散场后,我的情绪从高处跌到了谷底,我告诉巴里女士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归到往日的平静日子了。然后,她就带我进了街对面的餐厅,说冰激凌可以让心情愉快起来。最初我只是觉得她哄我玩的,没想到美味的冰激凌还有这么神奇的功效呢。 “玛瑞拉,当时已经半夜11点了,我们却坐在餐厅里吃着冰激凌,不可思议吧。黛安娜表达了她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巴里女士问我的想法,我就说不知道,因为还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躺到床上后的我便对这个问题展开了一番思索,我觉得这种时间最适合思考什么了。然后,我最后的答案是:我并不向往一直生活在城市,我很满意现在的状态。诸如半夜在餐厅里吃冰激凌这种,有过两次经历就够了,往日里睡在我自己的东厢房才是最踏实的。 “第二天的早餐时间,我把自己的答案告诉了巴里女士。她听过后仍然以笑容回应我,哪怕我有时候很郑重地说一些事,她永远都是付之一笑。” 礼拜五到了,巴里先生驾车来接这两个女孩子回家。 “这几天生活得开心吗?”辞行前,巴里女士亲切地问道。 “嗯!太开心了。”黛安娜答道。 “安妮你呢?” “从头到尾都很快活。” 回答完还不算,安妮扑向巴里女士的怀里,抱着她的脖子,在那已经布满皱纹的脸上亲了一口。这种事在黛安娜身上绝对不会发生的,安妮的肢体表达简直惊呆了她。不过巴里女士非常享受这种方式,独自在阳台上望着三人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才返回屋内。刚送走两个女孩子,家里突然异常冷清,巴里女士轻声叹息着。 巴里女士实际上很自我,不会在意自己之外的人和事。如果说有什么人对她意义非凡,无非就是带给她好处或者快乐的人。而安妮让她重拾了生命的活力,因此她对安妮尤为不同。这之后,她更是越来越记挂安妮了,安妮的一颦一笑,巴里女士都觉得十分讨人喜欢。 “原本以为玛瑞拉收养孤女是件非常糟糕的举动,怎会料到竟收获了一个这般美好的孩子。安妮要是能与我一起生活,想必我会每天都开心地笑吧,估计幸福得不像自己了。”巴里女士一个人暗暗感慨着。 两个孩子回去的路上和当初去的时候没有两样,兴奋地热切期盼着快点儿到家。 夜幕笼罩大地,这时三人刚穿过怀特.桑兹,行驶到了海滨大道上。天空的颜色像极了一大片藏红花,已经可以望见艾凡里那高低起伏的山丘了,虽然模糊成了漆黑一片。 他们将冉冉升起的新月甩在身后,海面在月光的映照下美不胜收。波光粼粼的海湾不知弯了多少道曲线,阵阵波涛拍击着脚下的岩石,送来激荡的声响和咸咸的海风。 回来了。安妮穿过小溪上的独木桥时,望到绿山墙厨房明亮的灯光,像是对刚结束旅行的安妮亲切地呼唤着欢迎回家。门没关,连里面正旺的炉火都清晰可见,红红的火光抵御着门外袭来的秋凉。安妮激动地爬上山丘,径直跑进厨房,热气腾腾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安妮回来了?”玛瑞拉听见声音,就立即把手里的针线活扔到了一边。 “是的!噢,回来真是太好了。”安妮开心地说道,“一切都让人感觉那么舒服啊,我简直都想亲一口挂钟了。玛瑞拉,做烤鸡了吗?是因为我回来才做的吗?” “是啊!你赶了那么远的路,一定非常想吃东西了吧。赶快,快去脱掉外套,等马修回来就开饭了。你终于回家来了,看到你我真开心啊。没有你在家的日子,总觉得非常孤单,四天简直像四年一样难熬啊。” 晚餐结束后,马修和玛瑞拉一左一右地挨着安妮坐下,三人一起对着炉火,安妮开始详细讲述这四天的难忘经历。 “所有的事情都太精彩了。”安妮兴奋地说道,“这会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新纪元。但是最好的事情是我现在回家来了。” 第三十章 奎因补习班的成立 “唉,眼睛又酸了。”玛瑞拉将手里正编织的东西扔在膝盖旁边,身体缓缓地靠在椅背上。玛瑞拉出神地想着什么,“等我再去城里,必须换一副镜片,近来眼睛常会灼热得疼。” 已经进入11月了,黄昏时分,绿山墙的厨房里,炉火妖娆地扭动着通红的焰身。 蜷缩在暖炉前的坐垫上的安妮,整体看起来好似土耳其的时尚达人,呆呆地盯着炉膛内正旺的炉火。枫树枝晒干后劈成的柴火剧烈燃烧,那火光仿佛是出自几百个夏季艳阳。 这之前,安妮正在读书,恍惚中书已经离开了双手,掉在地上。嘴角上扬的弧度,暴露出安妮又沉浸到奇妙的遐想中。好像有座彩虹桥架在了自己面前,一幢幢空中楼阁也巍然耸立在其间。安妮忘情地沉醉在自己搭建的美轮美奂而又惊心动魄的世界。安妮虽说总在实际生活中受挫,不过在她幻想的天地间驰骋,她可是从未输过,更是精彩纷呈。 玛瑞拉正悄悄地凝望着安妮的脸。厨房里灯光稍弱,但是加之通明的火光,玛瑞拉看着安妮那无法言说、烂漫纯真的表情,心想那后面可是自己触及不到的美好世界。 看着安妮灰色的大眼睛,高挑的身形,虽然玛瑞拉始终采取淡然的态度对待这个少女,但是在心底,她爱她并不吝啬,她只是不希望忘了收养安妮的初心,担心自己过度的爱会宠坏她。 所以,玛瑞拉整日里总是一副斥责、严厉的面孔对待安妮。安妮就算是并非故意犯下的错也必须道歉。实际上,玛瑞拉之所以如此,是由于安妮的样子很招人喜欢。 但玛瑞拉再怎么爱着安妮,觉得她可爱等其他,但这一切安妮都浑然不知啊。因为玛瑞拉平时表现出来的感觉,完全找不到什么能证明她是喜欢安妮的。对于玛瑞拉的不怜悯自己,安妮甚至会觉得委屈。但是,她总会用玛瑞拉收养自己等善举,迅速地击溃烦恼。她是多么感激玛瑞拉啊,怎么可以有丝毫的抱怨,否则就好像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安妮!”玛瑞拉忽然开口说道,“我今天碰见史黛西老师了,就在你和黛安娜一起在外面的玩的时候。” 安妮猛地从幻境中抽离出来,做了个深呼吸。 “是吗,那您为什么不叫我们回来呢?我俩当时在‘幽灵森林’玩。我们正在欣赏唯美的林中秋景。枝头常会砸下来熟透了的果实,躺在厚实、柔软的草丛中,就像睡在织锦上一般。羊齿草和落叶铺成了森林里的地毯。每当月亮高高挂起,星星点起了明灯,把彩虹当作围巾的精灵们就会跑出来,把地毯当披风一样罩在身上。 “黛安娜一直很沉寂,因为她之前对‘幽灵森林’过分想象而被母亲训斥的场景,至今难以释怀。也正是如此,她本就不强的想象力又遭遇了重创。 “林德夫人说她对默特尔.贝尔彻底失望了。我问鲁比这是怎么回事,鲁比回答说可能是由于背叛了恋人。鲁比每天心心念念的不是恋爱就是男朋友,越长大就越夸张吧。虽说有恋人没什么不好的,可是不总想着此事也不觉得有缺憾啊。 “我和黛安娜已经说过了,要单身一生,绝不嫁人,然后一起变成美丽的老姑娘,也要为两人共同生活仔细规划一番。但是,黛安娜还在犹豫,她说也许她会嫁给相貌讨人喜欢、性格冲动的坏小伙,再用爱去感化他,让他改邪归正、脱胎换骨。 “前阵子,黛安娜很严肃地跟我讨论了一下。我们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也成熟了很多。我认为童言无忌不再适合我们了,而且就快满14岁了,必须更稳重些,您说是吧?玛瑞拉。 “史黛西老师在这个礼拜三带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女生去了溪水边,教了许多这个年纪的问题。例如,现在要培养怎样的好习惯,立下自己的志向等。她很关心我们的成长,并告诉我们,等20岁左右的时候,很多东西已经成型了,比如个性和态度。如果没有打下好的人生基础,那么志向什么的也就无从说起了。 “那天我和黛安娜在放学的路上,一通感慨。而且我很郑重地决定,必须非常谨慎地培养出很棒的习惯,还有广泛地汲取不同的知识,锻炼思维模式,争取在20岁之前打下良好的基础。时间过得很快的,玛瑞拉,等到那时,我肯定已经很乖巧了吧。对了,您今天遇见史黛西老师,她对您说什么了吗?” “我本来刚刚要告诉你的,结果你没给机会啊,老师跟我说了安妮的事情。” “关于我吗?” 安妮突然羞愧地红了脸,立即赶在玛瑞拉开口前说道: “老师说的事情,其实我早就打算跟您坦白的,玛瑞拉,请相信我,只是我到家后没想起来。昨天下午在加拿大历史课上,我偷看从简那里借来的《宾虚》,让老师给没收了。 “我原本是在午休的时候看的,午休结束时刚好看到战车竞赛,看不到后面的情节我实在是心里痒痒,既然善有善报,我多想看到宾虚获胜呀。我把历史书摆在了书桌上,而将《宾虚》放到桌子下面的膝盖上,别人看起来我在学习历史,实际上我正痴迷于《宾虚》。 “我可能太过于专注了,根本没发觉老师向我这边走来。当我突然抬起头,恰好看到老师那一脸的严厉,不过她的眼神并没有看向我,我不好意思极了,乔茜.派伊的嘲笑更让我觉得惭愧不已。 “老师一语不发地将《宾虚》没收了。课间的时候,老师叫住我训斥了一通。老师说我错在两点:一是虚度了本该用来学习的时间;二是明明在看小说,还假装学习来骗老师。 “听了老师的教训后,我才发觉我的做法是欺瞒。明白之后的我,羞愧难当,一边哭一边求得老师的原谅,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一个礼拜内都不会再看《宾虚》,也不急着知道战车赛况了,以此来表示悔改的决心。好在老师已经原谅我了。噢,老师今天到底说什么啊?很要紧吗?” “史黛西老师,根本没说关于书的事情,安妮。你自己心虚,不打自招了吧。我看你太痴迷于小说,怎么能带到学校里呢。我小时候啊,从来都是远离小说那一类的。” “但是《宾虚》是遵从教义的书啊,不能随便归类于小说的。”安妮辩解道,“不过礼拜日看的话确实会难以自制,所以我都是平时才看的。老师和艾伦夫人也劝诫过我,像我这个13岁零9个月了的女生,应该阅读适合自己年龄段的书,不能什么书都读。 “我之前读了一本叫《闹鬼公馆中耸人听闻的秘密》的书,鲁比.吉利斯借给我的。玛瑞拉,书的内容太惊悚了,不过还挺有意思的,读的时候有那种血液都冻住了的感觉。不过老师评价那书是毫无意义的,不适合学生读。我今后就不读那类书了,不过我都下了两次决心了,很难放弃想看的念头啊。 “再怎么下决心不再碰那类书,也没法抵挡住后续情节的诱惑啊,真的很想读,这种感觉可真糟糕。但是我始终谨记史黛西老师的话,所以也就放弃了。玛瑞拉,我愿意为了让别人开心而非常努力,这样是不是很厉害啊。” “我猜我要举着煤油灯去工作了。你似乎根本不想听你们老师说了什么。安妮啊,想告诉你点事情怎么就那么难呢,你只在乎自己可以不停地自说自话。” “不是的,玛瑞拉,我想听您说,我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我的确讲太多了,但是我真的在努力克服这毛病,我心里实际想说的话比这还要多呢,请您相信我,玛瑞拉。那么,现在就请您说吧。” “史黛西老师告诉我,她计划开设一个特殊的班级,专为方便将报考奎因学院的一些高年级学生学习的,这样可以每天放学后,额外再补习一个小时。我和马修想征询你的意见,你希望参加这个班级的学习吗?你愿不愿意报考奎因学校,将来做老师呢?” “啊,玛瑞拉,”安妮双膝跪地,合起手掌,“我一生的志愿就是这个啊。我第一次萌生这个念头,还是半年前听到鲁比.吉利斯和简谈论参加考试的话题。但是,我从没敢提过,因为觉得是自己的奢望而已。如果此生可以当一位教师,那真是太美了。可是应该要花很多钱吧?听说比我优秀得多的碧茜,还让安德鲁斯先生用了150元钱呢。” “钱的事你放心,决定收养你的时候,马修和我就已做好打算,在你的教育方面,一定要竭尽我们所能。我个人的想法,安妮,我相信一个女孩子长大后能养活自己就行。我和马修在一天,绿山墙就永远都是你的家。但是毕竟世事难料,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多学些本事总是好的。安妮,你愿意的话就去报考奎因学校吧。” “啊,玛瑞拉,太感谢您了。” 安妮激动地环抱住玛瑞拉的腰,抬头认真地注视着玛瑞拉说道: “为了报答玛瑞拉和马修的恩情,我会奋发图强的,让玛瑞拉和马修以我为荣。虽然几何还是个问题,但是别担心,我以后会拼命学,我有信心。” “考试应该难不住你的。史黛西老师夸赞安妮既聪慧又勤奋。” 玛瑞拉对老师说过的话有所保留,都告诉安妮的话,她骄傲的小尾巴翘起来怎么办。 “老师的意思是提前夯实基础。还有一年半才考试呢,你不需要立即开始拼命学,正常心态就行。” “从今以后我会加倍专注于学习的。”安妮很虔诚地说道,“我可以完成我的志向了吧。牧师说过,每个人都应该立下自己的志向,并要为其实现而努力。远大的抱负意义非凡,我的目标就是成为史黛西老师那么出色的人。玛瑞拉您也觉得教师这个职业非常值得尊敬吧。” 几天后,报考奎因学院的补习班成立了,班级内一共七个学生,分别是吉尔伯特.布莱斯、安妮.雪莉、简.安德鲁斯、鲁比.吉利斯、查理.斯隆、乔茜.派伊和穆迪.斯帕约翰.麦克弗森。 黛安娜.巴里的父母不想让她上奎因学院,所以也就没加入这个补习班。从明妮.梅患喉病那晚至今,两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在一起的,这次的分开行动给安妮很大的打击。 留在补习班学习的第一天,安妮眼睁睁地看着黛安娜和别的同学磨磨蹭蹭离开学校,心里非常难受。想到黛安娜以后要独自回家,一个人穿过“白桦小径”和“紫罗兰溪谷”,恨不得什么也不顾地赶去知己身边。她胡乱竖起一本拉丁文课本,挡住开始哭泣的脸。不过这一切还是被吉尔伯特.布莱斯和乔茜.派伊发现了。 “玛瑞拉,您要是见到黛安娜放学时独自回家的落寞身影,如同是错过了牧师在礼拜日的传教一般,您也会感到无比心痛的。”那晚,回到家的安妮一脸哀愁地说道,“真希望黛安娜也加入这个补习班,但是我知道林德夫人说得没错,这世界本身就并不完美,任何事情当然也不会是没有缺憾的。她还说,同亲密的朋友分离,必然会感到空虚,这很常见。 “这个补习班还有点儿意思。简和鲁比的志愿是当老师。鲁比计划大学毕业后当两年的老师,之后就立马嫁人。简说希望自己永远单身,好为教育事业奋斗终生。她担心嫁的男人不交出收入,甚至不会分担买鸡蛋和黄油的钱,她就只能依靠自己当老师赚钱了。我觉得她的话只是在变相发泄着一些不满。因为听林德夫人说,简的父亲就是非常吝啬的人,还很爱挑毛病。所以可以理解简那番话,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感悟啊。 “乔茜.派伊说她无须为钱担忧,所以上大学只为了提升自身修养。她还断定我这种靠别人施舍存活的孤儿,再怎么勤奋,也没资格上大学。她凭什么那样说啊? “穆迪.斯帕约翰的志愿是当牧师,林德夫人说从他的名字来判断,除了牧师也做不了别的职业,谁让他的名字完全源于传教士的名字呢。但是,玛瑞拉,或许我不该妄下评论,穆迪真成了牧师的话,总觉得有点儿滑稽,他的脸胖得圆圆的,蓝色的眼睛又很小,支着一对耳朵,让人看着就想笑。当然了,成熟后的他或许会长得稳重些。 “查理.斯隆的目标是当国会议员,一生执政。不过林德夫人料定他会失败,因为斯隆家的人都很诚实,没法在当下那么混乱的政局中有所作为。” 看到安妮闭了嘴,看起了《恺撒》,玛瑞拉便追问道: “吉尔伯特.布莱斯的理想呢?” “我没兴趣了解吉尔伯特.布莱斯的人生目标——即便关于理想和抱负,他也阐述过。”安妮仍旧一副高傲的姿态。 吉尔伯特和安妮至今仍是大家都知道的一对敌手。即便竞争总是单方面的想法,但是现在不用再怀疑,吉尔伯特终于和安妮一样,也抱着想成为第一的决心了。吉尔伯特是安妮很有价值的敌人。别的同学成绩根本无法与他俩相较,所以只能望尘莫及了。 吉尔伯特那天在池水边请求和解,被安妮再次拒绝之后,便开始对安妮视若无睹,剩下的只有更咄咄逼人的竞争架势。吉尔伯特无视安妮的同时,常和别的女生聊天、玩闹、互相借阅书籍,甚至玩猜谜游戏。也会谈及学习规划。祷告会和辩论俱乐部活动结束后,他有时还会护送某个女生回家。 这回安妮深切体会到了那种被当成空气的滋味,时间一久,对于这个有点儿固执的姑娘就更难以忍受了。上天若是将“碧波湖”那次的情景重来,她一定会好好把握的。 目前的状况来讲,安妮更要对吉尔伯特的恨意进行到底了,可谁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那种憎恶已然消失不见了。安妮甚至为此惴惴不安。安妮至今再回忆被吉尔伯特羞辱成“红萝卜”的事,还会怒不可遏。但当她被吉尔伯特救上岸后,有那么一刻安妮有了原谅吉尔伯特的心思。转念想起别的什么,她又犹豫了,最终没抓住和好的最佳时机,只剩下没意义的悔恨了。 吉尔伯特一干人等,都对安妮的后悔没展现出一丝一毫的热情,就连最好的朋友黛安娜都是如此。安妮认为搞砸的这一切,都怪自己当初太固执。 但是,事实上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般艰难。吉尔伯特这家伙,明明还是很在意安妮的,只是假装无视她罢了,他也没想过安妮会因此难过,因为看起来她始终那么高傲。不过,当看见查理.斯隆的各种示好在安妮那里遭受冷遇时,吉尔伯特竟然有点儿暗自开心。 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琐事,但整个冬季,安妮要么学习,要么做事,生活依旧非常快乐。安妮经常做手工项链,各种金银珠宝的风格,一整年都在这里了。安妮的日子过得丰富多彩,乐观向上。为了提高成绩,需要学习的地方很多;有很多吸引人的书籍可以读;主日学校合唱队有新歌要排练;去牧师馆与艾伦夫人共度美妙的礼拜六下午…… 日月更替,绿山墙的又一个春季悄然来临。安妮似乎还没察觉,就已置身于盛放的花海之中。 每到这时节,除了必须要学习的人之外,另外一些人都会离开教室走进大自然,绿意盎然的小路,重披绿装的森林,还有一片春色的原野,都是很好的去处。继续在班级里学习的补习班的学生们,无奈只好靠开窗的时候目睹一眼春景了。一整个寒冬都在刻苦钻研拉丁语和法语的学生们,此刻却失了斗志,平时最勤奋的安妮和吉尔伯特似乎也有些恍惚,而且缘由未可知呀。对于即将到来的瑰丽暑假,师生们只好一起翘首以盼。 “还不是松懈的时候啊。”史黛西老师在临近暑期的那几天叮嘱学生们,“明年就要参加考试了,也会是最辛苦拼搏的一年,所以你们就尽情地享受这个暑假吧,常常到自然中呼吸下新鲜空气,为明年的奋战养精蓄锐。” “老师,明年您还担任我们的老师吧?”乔茜.派伊忽然问道。 不管时间、地点还是氛围,乔茜总能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不过这次倒是问到大家心坎里了。那些无法开口问及此事的人,其实更着急听到老师的答案。近来学校里到处在传,新学期老师会转回自己老家的学校,校方已来人洽谈,而老师也有此意。所以补习班的同学此刻都凝神屏息,等着老师的答案。 “我确实有过转走的想法,但我还是很担心你们,没办法就这样丢下你们不管。所以我还是打算暂时在艾凡里学校任教。下学期的时候,我还是会继续教你们,直至考试结束。” “万——岁!” 突然紧接着就是穆迪.斯帕约翰的一声欢呼。向来内向的穆迪这一冲动,让他在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摆脱害羞的情绪。 “啊!真开心呀!” 安妮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感叹道:“幸好史黛西老师不会转走,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啊。换其他老师来的话,我学习的动力都找不到了。” 放学回家后,安妮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课本都锁在了一个旧皮箱中,然后把箱子放到隐蔽的角落里,而把钥匙丢进了放置毛毡的箱内。 “我这个暑假暂时告别教科书了。”安妮对玛瑞拉说,“我都奋斗一个学期了,以牢记书中的全部定理,几何符号也都通通掌握了,所以请放心吧。我这时候非常厌恶学习什么的。我要好好享受这个暑假,开启我的想象力,陶醉在幻想的美妙世界里。不过,请玛瑞拉放心,我一定会把握好尺度,不会过分胡思乱想的。 “我真的无比渴望有一个快活的暑假啊,这可是我孩童时期最后的暑假了呢。林德夫人说明年的我或许还保持着今年长高的势头,那样就需要更大尺码的裙子了。她还说我的腿越来越长,要大长裙子才能相衬呢。我倒是认为那样的话,行为举止就要学习成年人了,也就不可以再像小孩子一样幻想精灵的存在。因此我要充分地幻想一整个夏天。 “这个暑假必然会很愉快的。鲁比的生日宴会马上就到了。学校组织的郊游以及传教音乐会将在下月举行。黛安娜的父亲还承诺带我们去怀特.桑兹酒店吃大餐,简说她上个夏天去过,那里正餐都在晚上,而且到处都是彩灯、鲜花和衣着光鲜的女人,很刺眼呢。她说那是她刻骨铭心的画面,毕竟是首次接触上流社会。” 玛瑞拉为什么会缺席妇女会呢?林德夫人在第二天到绿山墙了解情况,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礼拜四的时候,马修的心脏突然不太好。”玛瑞拉连忙说明情况,“感谢上帝,可是虽然这回是平安无事了,不过犯病的频率明显增加,真是让人不安啊。唉,医生叮嘱,他千万不可以再激动了。 “唉!没必要担心马修这人会激动什么,但医生嘱咐不能再干重活了,否则会呼吸困难。瑞秋,摘下帽子,来喝些茶水吧。”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留一会儿吧。”瑞秋夫人嘴上虽说盛情难却,其实她自己根本早就如此决定的。 玛瑞拉和瑞秋夫人在客厅唠家常的时候,安妮泡好了茶,并端来了刚出炉的精致面包。面包松软细白,瑞秋这样挑剔的人也不得不认可。 傍晚,玛瑞拉将瑞秋夫人送至小路上。告别前瑞秋夫人说道: “现在的安妮成熟了不少哇,也能助你一臂之力了。” “确实啊,安妮已经很稳重了,事情也都做得很妥帖。我之前还担心,她那毛躁的缺点会不会一直伴随她,眼下我是安心了,可以信任地把事情交给她。” “三年前,见到安妮的第一眼,也担心过她能否长成个好孩子,要知道,当初她那直性子和火爆脾气可不是那么容易改的。当时,我一回家就断然地告诉托马斯‘收养了这样的孩子绝对是他们的大苦头,一定有玛瑞拉懊悔那天的。’” “唉,我甚至还说过这孩子得不到幸福。事实上证明,我当初那些判断是不对的。安妮没有长成我当初误解的那类人真是很庆幸啊,而且现在各方面还都非常不错。” “还真是世事难料呢,之前那个奇奇怪怪、颠三倒四的孩子就这样消失了,我都常常怀疑自己,不应该把安妮归类到一般的孩子中去。过去的三年,岂止是性格方面的惊人变化,连她的小脸都长得好看了。即使相比于安妮这面色略显苍白、眼睛很大的孩子,我更喜爱黛安娜和鲁比那些脸蛋红扑扑的孩子,鲁比就很优秀啊。” “可是要把她们都放在一起比较,安妮的漂亮就很突出了。在众普通女孩儿当中,安妮绝对是个美女啊。就好比被喻为水仙的白百合,和大红芍药争妍斗艳,结果很分明吧。” 第三十一章 河流和小溪的交汇处 安妮心心念念尽快与黛安娜在外面从早玩到晚,所以日夜祈盼着暑假来临。那些带给她们很多快乐的“情人的小路”“森林女神的泡沫”“碧波湖”以及“维多利亚岛”。 而且,现在不必再担心玛瑞拉会因为她在外面玩过了头而责备她。暑期的第一天,安妮恰好在一个病患家里见到了医生,就是当初给明妮.梅医治的斯潘塞.贝尔先生。医生凭借他的职业素养,严肃地对安妮观察了好一会儿,然后眉头紧锁,摇头叹息,给玛瑞拉捎去这样的消息:“请让那一头红发的女孩子在大自然中玩一夏天,其间最好不去读书学习,一直到她的脚步更有活力。” 玛瑞拉对此十分重视,她担心安妮会生病甚至有丧命的可能,所以严格遵照医嘱。也正是因为如此,安妮拥有一段最享受、最放松的快乐之夏。时而散步、时而划船或者是摘野果,还不忘加入天马行空的想象。9月的时候,安妮的眼神明亮,步伐中也充满了力量,对这个活力四射的女孩子,医生也认可了其身体状况。干劲儿十足的安妮似乎有着满腔的热血。 “我觉得我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我现在要开始在学习上奋力一搏了。”拿出箱子里的课本,安妮兴奋地说道,“啊,好久不见,我的老朋友们。多亲切的面孔啊,真开心。啊,几何书也是呢,非常想念。玛瑞拉,我度过了一个特别愉快的暑假。现在的我,精力充沛,干劲儿十足,牧师上个礼拜就是这么形容我的。 “如果我是男人的话也要当牧师,然后精通神学,一定会对别人产生积极的作用。 “您想啊,因为传教非常出色,听的人们都备受鼓舞,简直太棒了,不是吗?女人怎么就不能当牧师呢?这要是被林德夫人听到了,情绪准会很激动,斥责我怎么能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林德夫人说,‘美国似乎是有了女牧师,不过真谢谢上帝,没让这种事蔓延到加拿大来’。她还希望永远都不会,我在想就算我们这里也有了女牧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女人又不比男人差,只要努力,牧师的工作也可以做得很好啊。比如亲睦会和教会的茶友会什么的,都是女人们去筹集募捐款的啊。林德夫人的祷告也做得和贝尔校长不相上下。所以说,女人传教并不是不可能的啊。” “果真能如此吗?”玛瑞拉讥笑一般地说道,“现在啊,在瑞秋的眼底下,艾凡里没人敢胡闹,更别说那些不正规的传教了。” “噢,玛瑞拉,我想跟您说句心里话,要不然都快憋出问题了,想听听您的看法。礼拜天的午后,我就开始一遍遍地思考着。 “我想努力做一个好人,而且是非常认真的。更何况玛瑞拉、艾伦夫人和史黛西老师在场,我就更加坚定了。我真心希望得到你们的认可,能让你们开心。但是林德夫人总是对我有点儿鄙视,让我很不安,甚至都快相信自己是个戴罪之身,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好人了。” 听到这些,玛瑞拉一时愣了神,不过很快就笑开了。 “你这么说的话,那我和你有同样的感受呢,有瑞秋的场合我也如此。她年复一年地都在反复重申要诚实地工作,其实并不能都得到积极的效果,若是能用戒律对此有所控制就好了。 “但是,也要承认瑞秋是非常出色的基督教徒,人很善良。艾凡里只有她,永远很热心,事事都赶在别人前面。” “玛瑞拉的话,让我踏实多了。”安妮很坦诚地说道,“面临着即将成年的特殊时期,问题也源源不断地找来,各种选择都需要加以慎重思索,久久不能定夺。 “成年人难道都要这么多烦恼、这么费脑筋啊。好在我有善良的玛瑞拉、马修、史黛西老师以及艾伦夫人,所以我必定会努力做一个坦坦荡荡的好人,要不然就是我自己有问题了。我必须把握好这唯一的机会,事关重责,万一没有成为好人,那就一切都毁掉了。 “在鲁比的生日宴会上,她父亲帮我测量了身高,我又长了两英寸呢。新裙子版式长了不少,很合适,深绿色那条尤其好看。虽说加不加花边也无关紧要,但是非常感谢您为我的新裙子加上了花边,而且正是今秋最时髦的那种。乔茜.派伊的裙子都是这样的流行款,为了这个,我简直打心底里涌起了一股激情和力量,恨不得都用在努力学上。” “看来我做得很对啊。”玛瑞拉说道。 史黛西老师返回校园后,学生们也像打了鸡血一样,尤其是即将报考奎因学校的那几个学生,这学年结束后,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了,只是要想打开这扇门需要通过一场非常残酷的考试,想到这里既期待又紧张,仿佛那未知的精彩正在不远处向他们招手呢。 提起升学考试,大家简直都在谈虎色变。唯恐考试失利,若是真没考上怎么办呢?关于这个,安妮思考了一整个冬季,连礼拜天的午后都不放过,至于道德和神学的学习都被疏忽了。所有噩梦的构成,几乎都成了考试成绩公布的画面。金榜题名的吉尔伯特.布莱斯很刺眼,却怎么也不见安妮的姓名,唯有悲哀地注视着录取名单。 带着这样的隐忧,安妮在这个异常繁忙的冬季仍过得非常快活。不变的是,校园生活依然丰富多彩,学习上的竞争也很过瘾,而且每个人都取得了质的飞跃。当然,所有好的变化都离不开史黛西老师的悉心指导,以及她自身深厚的知识底蕴。史黛西老师非常重视开拓学生的思路,循循善诱,让大家独立思索,发现并解决问题。对于向来不支持颠覆传统教育模式的林德夫人和理事会成员们,这种做法无疑又是一个冲击。 除了学习方面,安妮的交际圈也开阔了许多。可能斯潘塞.贝尔医生从中起到了某种作用,玛瑞拉没有再限制安妮的外出。这段时间,辩论俱乐部的活动很频繁,音乐会办了许多场。还组织过两次很像成人聚会的那种宴会。还有,乘雪橇、滑冰这类运动每隔几天就会有一次。 这期间,安妮的成长高速度也很惊人。一天,玛瑞拉猛然发现和她并肩站着的安妮竟然高过自己了,玛瑞拉惊讶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啊,安妮,你怎么都比我高了呢?”玛瑞拉似乎不想承认,悠悠地吐了这么一句。 对于安妮已经出落得十分高挑这件事,玛瑞拉好像感到了没来由的不畅快。曾经那个讨她喜爱的小孩子怎么就不见了呢?变成眼前这个一脸认真,额头间透露聪慧的、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呢?玛瑞拉并非不爱这个15岁的少女,就像她对小安妮的爱那样,丝毫没有减少,只是不知为何多了莫名的悲伤。 这天晚上,安妮和黛安娜结伴去祈祷会了,留下玛瑞拉自己在家。她躲进昏暗的一角,眼泪不住地涌出眼眶。所以,当马修手拿煤油灯进屋的时候,被眼前的场景着实吓坏了,慌乱的马修反倒让玛瑞拉突然觉得好笑,就这样流着眼泪笑了。 “我是想到安妮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明年冬天就会离开我们,一想到这,我就舍不得让安妮走。” “她一定会常常回来看我们的。”马修笃定地说。在马修心里,安妮一直都还是纯真、开朗的小女孩儿,还是四年前的6月从布赖特.巴里车站接回来的那个可爱孩子。 “而且,去往卡莫迪的铁路分支也就要开通了。” “那也有区别啊,我们现在可是每天都生活在一起的。”玛瑞拉仍旧很不开心地吐着哀愁,“真是的,你们这些大男人怎么会懂呢?” 安妮的成长不仅是外在方面,内在的性格也更加沉稳持重了,思考的事情也多了,虽说时常还会想象一番,却安静了不少。 这个不小的改变,玛瑞拉轻易就意识到了,于是问道:“安妮,你现在的话没有以前那么多了,而且听不到长句子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原本正在读书的安妮,听到后脸色微红地笑了。窗外绿意来袭,常春藤的嫩芽也开始吐红了,她抬头欣赏起窗外的春色。 “为什么呢?我也解释不清楚,就是不怎么愿意开口了。”安妮说着,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蹭蹭下巴,“我愿意思考很多奇妙的事,再把它们视为珍宝一般埋在心底,我不喜欢唠唠叨叨地说起没完,那样很可笑,也很奇怪。至于长句子,曾经一直期待成人后随意讲长句子,可是真的长大了,又不想再讲了。 “长大后的确有些开心的地方,不过与我曾经设想的有所差别。需要学习的、思考的和做的事情远超出从前,也就没有闲暇的时间讲长句子了。史黛西老师也始终教育我们,短小精悍的句子更加有说服力,写作文的原则也是如此,简洁明了。 “一开始并不容易。我原来习惯用很长的、浮夸的语句罗列成文,而且信手拈来。但是我后来就领悟了老师的意思,也觉得简短的效果更佳。” “那你们的故事社呢?好久没听到关于它的消息了。”玛瑞拉追问。 “解散很久了。哪还有时间做无聊的事,也早就厌恶了,那些恋爱、私奔和杀人案之类的,很幼稚。 “为了提高我们的写作能力,史黛西老师也经常要求我们编故事,不过在艾凡里,似乎真的没有故事可讲,除了关于自己身世的。我们因此被老师狠狠地责备,我也认真地自我反省了。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什么,也就不知道作文的问题出自哪里,虽然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请教了老师。老师告诉我,在写作文方面,也要做到严于律己,而且是超乎任何人对自己的严格,那么自然会写得一手好文章。因此,我会按照老师的指导严格要求自己。” “还有最后两个月就要参加考试了,你有信心吗?”玛瑞拉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令安妮全身都开始颤抖。 “我也不知道,时而自信,时而担心。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在学习了,老师也尽力地指导我们。虽说如此,但万一还是失败了呢。 “谁都有弱项,我的必然是几何。简是拉丁语,鲁比和查理担心的是代数,穆迪怕自己会败在英国历史上。 “6月份,老师会组织模拟测试,难易程度与升学考试不相上下,阅卷也同等严格。我觉得这样很容易就见分晓了。现在似乎有些疲惫,所以很想时间过得快一点。有时半夜突然惊醒,万一没考上,我该如何是好呢?” “回校复习再考呗。”玛瑞拉很无所谓地说道。 “但是那样很丢脸啊,简直就是耻辱。尤其是如果吉尔伯特那些人都成功了,我也就更无地自容了。我考试的时候会非常紧张,真怕弄得一团糟啊。不像简.安德鲁斯那般勇敢,对一切都很从容。” 安妮说完长舒了一口气,果断地告别了窗外春光明媚的景色。丝毫也不留恋碧云天、片片新绿和微风的呼唤,又钻回教科书里了。 第三十二章 金榜题名 六月结束了,学年末不期而至。史黛西老师在艾凡里的任期也即将满了。放学后,安妮和黛安娜都很不开心地走在路上,红肿的双眼和湿漉漉的手帕足以证明,菲利普斯老师离开时的情境再次重演,史黛西老师的告别致辞同样地用情至深。 黛安娜在云杉遍布的山下,恋恋地回望学校,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现在看来好像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黛安娜悲伤地说。 “和我比起来,黛安娜好很多,你9月份还能回校。”安妮边说边将手帕换到另一面,可是早已经湿透了,“我若是够幸运,或许就再也不必回到艾凡里学校了。” “即便回了校园,也不再是以前的校园了,没有了史黛西老师,也没有了安妮、简和鲁比的身影。从前与安妮并肩紧靠的座位,也只剩下我形单影只了,我再也不会和任何其他人是同桌了。想起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么多快乐的日子,而现在就要各散天涯了,我真的特别不舍。”黛安娜的眼泪也开始不听话地肆意流淌。 “不要哭了,你再哭,我也伤心得受不了。林德夫人总是说,你有多悲伤,就要多坚强。我很担心自己下学期还会回到艾凡里学校,总觉得可能会落榜,越是接近考试,就越不安。” “为什么?你在史黛西老师组织的模拟考中考砸了吗?” “那倒没有,可是自己老师出题我不会紧张啊,但等到真正的升学考试,我肯定会怯场的,真是愁人啊。我的考号还是倒霉的13号,是乔茜.派伊说的。我虽然并不信这些说法,也清楚并无影响,可我也不愿意就真是13号啊。” “如果我也能和你去城里的话,那感觉肯定非常骄傲吧。晚上的时候,你又要发奋读书了是吗?” “我们答应了史黛西老师,这期间绝不碰课本。老师说,这时候再学习也是反作用,只会更累。应该适当地去外面放松心情,走一走,然后早些休息。建议是不错,可当真要那么做就不容易了,所以才叫建议啊。 “碧茜.安德鲁斯之前在考试期的一周之内,天天都学到很晚才休息,加紧临阵磨枪。现在的我很像碧茜,总是拼命努力到半夜。我非常感谢约瑟芬祖母,因为她说,在城里那段时间,想让我去她碧奇乌大街的宅邸去住。” “你在城里考试期间可以写信吗?” “当然,我第二天晚上就将前一天考试的状况写给你。”安妮承诺道。 “那我礼拜三的时候一定会守在邮局门口的。”黛安娜也同样郑重地说道。 安妮礼拜一去了城里,礼拜三的时候,黛安娜也如期守在邮局,直至收到安妮的信。信中内容如下: 我最爱的黛安娜: 此刻已是礼拜二的夜里。我正在碧奇乌大街住处的书房里写这封信。昨晚,我独自在会客厅中睡觉,多希望你在我身边啊,这样就不必承受可怕的孤单。因为向老师承诺了不再碰课本,可是要克制想看历史书的冲动也不容易,还要艰难地抵制小说的诱惑。史黛西老师一早带我去学院,顺路接了简和鲁比。牵鲁比的手时,感觉她血液都是冷的。乔茜冲我抱怨晚上休息得很糟糕,就算考上了,身体恐怕也经不起奎因学院的繁忙课业。我已经用了很多办法不去讨厌乔茜,貌似都没用。 刚踏入学院大门,满眼都是拥挤的人群。岛上四面八方涌来的考生们,将学院所有的道路都阻塞了。我一眼就看到了石阶上坐着的穆迪.斯帕约翰,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上前问他,他说在背乘法口诀,这样可以让精神放松,还希望我不要打断他,否则短暂的停顿都紧张到不行,大脑一片空白。但是提到乘法口诀,我可是完全不怕。 考场事先都已确定,老师无法陪同。我与简相邻,看着她从容不迫的神情,我真是很敬佩。我的任何心思都显露在脸上,心脏似乎都要跳到外面来了。 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男人,随即发放英语考卷。拿到卷子那一刻,我的手像是冻僵了,脑袋也嗡嗡作响。 当时我的感觉,仿佛是回到了四年前,我小心翼翼地问玛瑞拉,以后可不可以留在绿山墙,同等的紧张和恐惧。我也没料到,竟然又非常迅速地回到正轨,大脑一片澄明,心跳也一切正常,最开始还以为都僵住了呢。 午休时我回来吃了午饭,然后便回到学院,准备迎战下午的历史考试。历史试题非常难,模糊了年号。但是,总的来说,这一天的战绩还可以吧。 不过,黛安娜,明天就要考几何了。我不得不打开课本死记硬背。只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力才能扛得住,要是乘法口诀有用,我能背诵一整晚。 黄昏的时候,我去看其他的女孩子们。路上碰到穆迪.斯帕约翰,他正心烦意乱地游荡着。穆迪说他的历史考砸了,不能完成父母的心愿了,打算一早就坐车回去。他还说当牧师不如当木匠来得自在。我尽量说服他考完试再回,哪怕是为了辛苦付出的史黛西老师,也应该坚持到底。我偶尔会希望自己是个男生,不过穆迪的存在,又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女生是件好事,且不是穆迪的妹妹尤其幸运。 进入女孩子们的宿舍后,首先看到的就是鲁比的发狂。她在考英语的时候,犯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好容易消停下来,接着就到外边吃冰激凌去了。我们都很想念黛安娜。 噢,黛安娜,万一我的几何考砸了怎么办啊?真发生了的话,林德夫人就会觉得,安妮是败在了几何的手里,可是太阳照常东升西落。话虽如此,但是若是考砸了,我宁愿太阳再也不出现了。 你最忠诚的知己 安妮 待全部的考试都完成之后,安妮在礼拜五傍晚赶回家里。她有点累了,可心里有预感自己成功了。黛安娜正守候在绿山墙等她,两人久别重逢一般,庆祝着重新见面。 “欢迎归来,安妮。我非常开心,因为你可算回家了。我总觉得你离开了许多年之久,考得如何?” “我觉得考得都挺好,几何除外,这个无法预判。真不喜欢几何,不管怎么努力都心里没底。啊!回家的感觉太棒了,这世上最漂亮的地方就是绿山墙了。” “那其他人呢?” “虽然女生们都说不怎么样,不过其实考得都不错。乔茜说几何题很容易做,连10岁的小孩子也难不倒。穆迪的历史不理想,查理的代数考得有点儿糟糕。 “但是两个礼拜后才出成绩呢,一切都还不确定。还要过两个礼拜不安的日子呢,我都希望自己一觉睡到公布分数的时候。” 黛安娜知道,就算她问起吉尔伯特.布莱斯考得如何,也毫无意义。于是她宽慰安妮说了些“放心吧,肯定能考上的”等。但安妮马上强调说:“要是不能名列前茅,还不如没考上呢。”黛安娜了解安妮的性子,就算压线录取了,她也会对自己感到失望,这次考试也会成为她的一个心结。 安妮将吉尔伯特视为最强对手,考场如战场,她万分专注地奋力迎战。 吉尔伯特和安妮碰见过不少回,可谁也没理会对方。每次与吉尔伯特擦肩而过时,安妮都比以往还要高傲的模样。要是有人又来劝和,安妮内心便备受煎熬。不过每次偶遇吉尔伯特之后,务必在考试中战胜他的欲望就被激发。 安妮也清楚谁会是榜首这件事,艾凡里的孩子们都在翘首以待呢。吉米.格洛弗和尼德.赖特甚至下了赌注。而且乔茜.派伊宣扬吉尔伯特考取第一是铁定的,因此安妮更深感自己必须顺利考上,否则耻辱感可想而知啊。 当然,安妮那么希望考得出色,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马修和玛瑞拉,尤其是马修。马修一直那么相信安妮,还说她“将战胜岛上的其他所有考生”。虽说安妮觉得寄希望于近乎疯狂的梦想是愚蠢的,但她决心至少要取得前十名。就为了看到马修那茶色的眼眸迸发出的光亮,对安妮来说,马修那为她自豪的神情,将是个很美妙的回报。为此她万般努力地学习,耐住性子去背诵繁杂的公式定理等。 一转眼就到了两个礼拜之后,安妮早早地与焦虑的简、鲁比以及乔茜会和,同去了邮局。她们用哆嗦着的手翻开《夏洛特敦日报》,非常紧张地搜视。查理和吉尔伯特不一会儿也出现在了邮局,唯有穆迪非常镇静地在家等。 “我懒得自己去邮局查看,最好是哪天有人忽然来告知我考上了。”穆迪这样告诉安妮。 又一个礼拜都过去了,但是成绩始终都没公布。安妮焦急的情绪暴涨,连饭菜都觉得难以下咽,艾凡里有什么新闻也都激发不了她丝毫的好奇。林德夫人大动肝火地咆哮说,邮局政党都是保守派的人,因此现在的状况也就是必然的。每次安妮步履艰难、垂头丧气地从邮局回到家,那死灰般的失落神情让马修看在眼里,他慎重思索下回选举的时候,莫非要转向支持自由党才行。 接下来,成绩单可算是在一天傍晚来到了艾凡里。最初,安妮的房间开着窗,她就那样坐着凝望窗外。每天也只有这一刻,她才会摆脱成绩和其他忧愁的打扰。盛夏的黄昏静谧而美丽。花坛里的鲜花托微风送来淡淡的清香,白杨树被微风拉着轻轻摆动枝叶,发出动人的声响。冷杉森林上的东方天空也被西方的晚霞辉映成了淡粉色。 安妮正陶醉在自然的田园美景之中,忽然间,黛安娜高举报纸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身影闪过冷杉森林,跑过独木桥,然后加紧向山丘上爬。 安妮很快就意识到是出成绩了,一定就在那份报纸里!她突然觉得一阵恍惚,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身子僵硬得迈不开脚步。 黛安娜就那样径直跑进了房间,竟然激动得没顾上敲门,即使如此,她的心里仍感觉漫长得像熬过了一个小时。 “安妮,你通过了,还是榜首哪!”黛安娜大声叫道,“吉尔伯特和你一样,你们都取得了第一的成绩,但是安妮的名字被写在第一个,我实在为你自豪!” 黛安娜气喘吁吁地,费力地说出上面这番话,然后把报纸丢在桌上,就无力地把自己整个身体砸向了安妮的小床。 安妮打算点灯,但是慌乱中拿反了火柴盒。那哆里哆嗦的双手,总共用去了六根火柴,才勉强点亮了灯。接着,她嗖地一下抓起报纸。考上了!而且名字排在200多名录取者的首位! “安妮真的太棒了。”可算能正常喘息的黛安娜,接着说道,但是安妮还是没有开口,唯有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呀眨。 “刚才10分钟以前,我父亲从布赖特.里弗回来,他手里握着报纸,是今天午后的火车捎带来的,如果还等着邮局的消息,就算明天还是没戏。我看到公布的成绩单,心脏都差点儿跳出来。 “你们七人竟然全都通过了,穆迪都不例外,简和鲁比也考得不错,名次都在中间位置,查理也是的,乔茜仅以三分优势处于录取线之上,不过以她的性子,一定会像是夺魁一般大肆炫耀。你们全部合格,史黛西老师也准会倍感欣慰的。 “安妮,你可是第一名啊,名字也列于所有录取者的最前面,有何感想啊?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开心得疯掉了,我从看到成绩到现在,内心就没有平静过。你怎么不激动呢?” “我也非常兴奋啊,太多要表达的,理不出头绪了。我真的不敢想象,我竟然考了第一。噢,对了,就想过那唯一的一回,觉得自己说不定能拿个榜首。但是毕竟我不能自我感觉过分良好呀。 “抱歉,黛安娜,我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告知正在田里忙着的马修,再挨个通知其他人。” 于是,她们一路狂奔至仓库左面的干草地,在捆着干草的马修旁边,还站着与玛瑞拉聊天的林德夫人。 “马修,我通过了!我考了第一名,总共有两个第一!我真的好开心啊!” 马修笑眯眯地拿过报纸,对着那份名单说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个考试根本就难不倒你。” “安妮,考得真不错!”玛瑞拉虽然也非常激动,不过有向来严厉的林德夫人在场,她不得不注意言辞。 而嘴硬心软的林德夫人也非常诚挚地赞扬道:“安妮的成绩真心非常出色,任何事情都完成得干脆利落,我很欣赏。我想不仅是我,每个人都由衷地为安妮感到骄傲。” 这天夜里,安妮在牧师馆里与艾伦夫人聊了一会儿。回到家后,安妮就安静地双膝跪地。温柔的月光如水,安妮开始默默祷告,感恩上帝,感恩这一切真实的际遇,同时祈祷自己将来可以圆每一个梦想。然后就枕着白色的枕头入眠了,想必梦里也沉浸在少女的喜悦中,感受着希望的光芒,探索着另一个奇妙的世界。 第三十三章 酒店音乐会 “穿上你白色的蝉翼纱裙,安妮,相信我。”黛安娜强烈地建议道。 绿山墙楼上的东厢房里,安妮和好友黛安娜此刻正在聊天。外面碧空如洗,夕阳渲染着原本纯净的蓝。“幽灵森林”上方出现了硕大的银盘,皎洁的光辉与灿烂的星辰相呼应,逐渐变暗的大地被涂上了一层暖色。鸟儿穿梭在林间鸣叫着,风儿喘息着匆忙地赶路,回荡着人们的欢声笑语,这空气中充满了夏日最美的和声。 安妮屋内的百叶窗紧闭,煤油灯也早已点亮。安妮和黛安娜开始努力地装扮着自己和对方。 四年前,安妮第一次住进绿山墙的夜里,东厢房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修饰,毫无生气,冷清得令安妮禁不住哆嗦。再看看眼下的这番景象,这个房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着小女孩的俏皮感觉,也充满了生命力,说到这,对此一定要感激玛瑞拉多年的付出。 即便和安妮的完美设想有所出入,没有粉玫瑰花样的天鹅绒地毯,也没有粉色的绸缎窗帘。如今已然长成少女的安妮,对当初的那些向往早就风轻云淡了。 安妮房间的窗帘是淡绿色的工艺棉布,长长的拖尾触及地面,一阵风袭来,随之轻舞。地上铺着漂亮的席子,墙上挂着并不是金银织锦的挂毯,而是简单的苹果花图案的墙纸,不过被安妮巧妙的装饰过后,竟给人一种清新雅致的感觉。 安妮将艾伦夫人送的几幅漂亮的画裱起来,修饰了墙壁。史黛西老师的照片占据了最荣耀的地方。下面的书架上,是安妮摆放插花的位置。今夜的鲜花是白百合,其芬芳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虽说屋内没有所谓的“桃心木家具”,不过有一个摆满各类书籍的白色书柜。柳条编织的摇椅,穿上了打褶的棉布花边,还放有一个配套的柔软靠垫。从前搁置在客厅的那面古朴典雅的镀金边框梳妆镜,现被安置在低矮的白色小床上方,其拱形顶部描绘有粉红色爱神和紫色水晶葡萄的图案。 此刻,安妮和黛安娜正在为参加怀特.桑兹酒店的音乐会而梳妆打扮。 酒店内的顾客们为夏洛特敦医院的建设,专门举办此音乐会来筹集善款。周遭文艺界名流善士都会前来参加此次演出。 提前公布的节目单令人期待。比方说来自怀特.桑兹的浸信会合唱团的贝莎.桑普森和珀尔.克莱即将表演二重唱;新博瑞奇的米尔顿.克拉克献艺小提琴独奏;卡莫迪的温妮.阿代拉.布莱尔将吟唱苏格兰民谣;另外,斯潘塞的罗拉.斯潘塞和艾凡里的安妮.雪莉将送上朗诵节目。 安妮对此满怀热情,激动不已,如果发生在还是小孩子的安妮身上,必然会感慨此事为“终生难忘的新纪元事件”。 至于马修嘛,他最爱的安妮凭借她自身的奋斗赢得了荣耀,让他十分骄傲,都快要得意忘形了。其实玛瑞拉和马修有着同样的感受,不过她绝不会外露,也不开口承认。只是说孩子们的服饰务必由她亲手搞定,绝不能交予他人。不过要安妮身处青年人的圈子,喧闹的交际之中,很难不有所担心。这是玛瑞拉冲马修念叨了不安的想法,当时安妮和黛安娜两人正在东厢房装扮。 所有事情准备就绪,与简.安德鲁斯及她的兄长比利.安德鲁斯约好,安妮、黛安娜和他们共同乘坐马车去了怀特.桑兹酒店。另外,此次艾凡里居民前去参加的人很多,城里也去了不少人。音乐会散场后,一顿丰盛的晚宴也将邀请所有演出人员。 “哎,黛安娜,你确定应该选这件白色蝉翼纱?”安妮迟疑地问道,“我想选蓝色印花的棉布裙,款式也不过时,对吧?” “但是,我坚持认为我选的更能衬托你的气质。薄薄的贴在皮肤上,又很飘逸,多棒啊!棉布的厚重又太有型,总觉得是突出刻意装扮的。” 安妮长舒了一口气,终究是妥协了,穿上了黛安娜选择的那件,毕竟黛安娜在这方面很有品位。近来,很多人的着装都要询问黛安娜的见解,可见大家都很认可她的品位。 今天的黛安娜没法与红发安妮有相同的装束,她只是去做观众而已,就随性一身野玫瑰似的粉色礼服,但仍然很美。黛安娜认为这场音乐会中,相比于安妮的服饰和发型来说,她的着装就并不那么重要了,于是对安妮的每一个细节都很用心,一定要设计到就算女王都要开口称赞的程度,不能有损艾凡里的颜面。 “咦?这个褶边怎么有些——唉,就这样吧,把腰带系上,穿好鞋子。把你的头发分成两股,我把它编成两个粗辫子,然后把白色的发带绑在中间——嗯,额前的卷发不动,自然飘逸。你梳这个发型真是太好看了,就像圣母一样,艾伦夫人也评价过你像圣母玛利亚吧。再把这朵白玫瑰别在耳后做饰品,我的花丛中就只开了这一小朵,我把它摘了下来送给安妮。” “马修在上礼拜给我买了一条珍珠项链,今晚佩戴上它合适吗?我觉得马修看见一定会很开心。” 黛安娜嘟着嘴,歪着头做出思考状,凝视着安妮,最后决定戴上,于是安妮白皙的颈间便多了一串珍珠项链。 “嗯,这样就衬出你的时尚感了。”黛安娜真心地赞叹道,“你昂首的姿态非常有气质,可能是因为你的好身材。不像我,越来越胖了,就算现在还没成为胖子,我看也要不了多久了吧。啊,我没希望了。” “胖一点就会露出小巧的酒窝了,不是吗?”安妮笑盈盈地说道,盯着眼前充满活力、漂亮的黛安娜,“听说吃些生的奶油,有助于长酒窝,我多希望自己也能有酒窝啊。但是我早就对此死心了,我是不可能胖出可爱的酒窝了,况且我的很多心愿都达成了,不可以太贪心。都好了吗?” “全弄好了。”黛安娜话音刚落,玛瑞拉就已站在了门外。仍旧瘦削的面孔,但是不见了之前的疾言厉色,头上也添了不少银丝。 “玛瑞拉,快请进,欣赏一下我们美丽的朗诵家,很可爱吧?” 玛瑞拉发出了介于鼻音和呼噜声中间的嗓音说道: “我非常喜欢你头发的样式。但是衣着是不是最好换一件。夜路尘土飞扬,又有很深的露水,这么轻薄的料子,肯定不行吧! “马修当初买回来就承认,什么蝉翼纱真没有遮风挡雨的用处。只是对于当下的马修,说了也是白说,只要是给安妮买什么,他已经不再管我的想法了。甚至卡莫迪里的售货员都觉得马修这人好糊弄,因为一介绍什么现在很时髦、很美等,他便立即买走。 “安妮,注意一点,别把裙摆蹭到车轮上,记得再拿一件厚些的外衣。” 刚说完,玛瑞拉就赶紧下楼去了,她觉得安妮的发型,看起来更招人喜爱了,实在让她心里很得意啊,她真想去现场看安妮的朗诵表演,可惜了! “夜晚有露水,这件衣服的料子没问题吗?”安妮貌似不放心地问道。 “当然了。”黛安娜说着,拉起了百叶窗,“是个美好的明月夜,怎么会很潮湿呢?” 安妮也来到了黛安娜身边望向窗外。 “东向的窗口,正好可以欣赏清晨的那轮红日冉冉升起,突破地平线慢慢升向高空,那感觉很奇妙。透过枫树间的缝隙,阳光散射到大地和房间,而且光线变幻多端,从没重复过。沉醉在初升的第一缕日光下,心底哪怕有一丝的阴霾都无处藏身,黛安娜,我太爱我的房间了。下个月,我就要离开家去城里了,那么就不得不告别我的房间了,对吗?到那时我会怎么样呢?” “安妮,今天可不要再提去城里之类的话了,帮帮忙,否则我会特别难过,暂时先忘了吧,好好享受一下今晚的音乐会,安妮还要上台表演哪,难道你都不紧张吗?” “这个我倒是很无所谓啊,都不知道当着众人的面朗诵过多少回了,所以就觉得很平常了。今晚这首很感伤的《少女的誓言》,我也不是第一次朗诵了。我更愿意做这种能让人落泪的表演,而非逗人欢笑。听罗拉.斯潘塞说她的节目是个喜剧。” “如果观众叫好要求再表演一个,你准备了吗?” “哪里啊,怎么会呢?”安妮摇摇头笑了。她不是没想过,如果获得一片叫好声,明早的早餐时间,将被要求再次表演的场景讲给马修,安妮禁不住开始想象起来。 “呀,是马车声——比利和简来了,好了,我们出发吧。” 比利.安德鲁斯坚持认为安妮应该和他一起坐在前座上,安妮只好不情愿地爬了上去。安妮当然是希望和黛安娜、简她们坐在一起,路上便可以谈天说地,可是眼下的情形,估计必定要无聊至极了。 20岁的比利,脸型圆圆的,个头高大,行动迟缓,且少言寡语。比利向来仰慕安妮,此刻与身量纤纤、高贵优雅的安妮并肩乘车前去怀特.桑兹,令他十分骄傲,欢欣雀跃。 安妮微微转身欲与黛安娜和简聊天,偶尔也想起和比利搭上两句,乘车前往真的是件很愉快的事呢。比利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笑着当个听众,因为当他反应过来想要一起聊的时候,往往聊的内容早就变了。 前去参加这场音乐会的人们眼神都非常热切。去往酒店的一路上人头攒动,车辆川流不息,欢声笑语不断。 到达酒店门口后,安妮一行人下了车,一座恢宏的建筑展现在他们眼前,正是气势磅礴、灯火辉煌的酒店。音乐筹办委员会的一位女工作人员接待了他们,并带安妮进入了演员休息室。夏洛特敦交响乐团俱乐部的成员已经占据了整个休息室。安妮看着这情景,突然有些紧张。因为自己是乡下姑娘的身份,她竟然胆怯了。出发前还担心着装太过显眼,可进入这里的一瞬间就成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礼服。安妮认为自己身处在那些贵妇之中,被她们光鲜艳丽的绫罗绸缎衬托得太平凡了。颈上的珍珠项链,在身旁高挑优雅的女士那枚钻石面前,顿时变得黯淡无光。更不要说耳后的那朵玫瑰了,简直根本无法与那些温室中精心培育出的鲜艳花朵相媲美。 摘下帽子、脱去外衣的安妮,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恨不能立马回自己的家里——那可爱的绿山墙。 此刻,酒店的音乐会场已点亮舞台灯光,安妮深刻地意识到必须离开此处。夺目的灯光让人睁不开眼,刺鼻的香水味道和嘈杂的议论声,这一切都让安妮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透过幕布的缝隙处可以看到观众席,坐在后排的黛安娜和简满脸的兴奋。 一位体态臃肿、身穿粉色丝绸礼服的女士在安妮的一侧,另一侧则是身形高挑、昂首挺胸、身着白色褶边礼服的女孩子。那位体态臃肿的经常突然横过她身边的庞大身躯,然后就那样在眼镜后仔细打量着安妮。安妮十分讨厌这种近距离、毫无防备地窥视,强忍着没有怒斥她一通。另外一个有些傲慢的女孩子,正以很不屑的语气与其相邻的人聊天,满嘴的乡下人啊、乡下人的孩子、农民艺人之类的。一旁的安妮,气得在心底发誓,这一辈子也绝不会宽恕她。 当天夜里,更倒霉的是,酒店顾客中有一位朗诵界的专业人士,并且也会在当晚的演出中登台。她长着一双黑亮的眸子,端庄高贵、体态优美。一身银灰色的、精美绝伦的长款礼服,仿佛是月光编织而成。她的声音、脖子上佩戴的宝石以及乌黑的秀发,一切都那么完美。在台上朗诵时,她不同情绪的嗓音转换自然,将观众带入了情境一般,令全体观众为她着迷。 安妮也被她的表演深深吸引了,忽闪着亮晶晶的双眸,如痴如醉。甚至在结尾处,按捺不住地将双手蒙在了脸上。此刻的安妮根本没想起要为自己的表演捏一把汗了。 安妮本是对自己的朗诵信心满满,听过专业朗诵家的表演之后,她知道接下来的任何朗诵都没戏了。那要如何是好呢?唉,真希望背上长出一对翅膀,带她逃离这里,回到绿山墙! 此刻的安妮大脑一片空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不知去往哪里。台上有人突然叫了一声安妮,于是她吃力地起身,踉跄地走上舞台。当时旁边那个傲慢的女孩子说了什么,就好像一下子弱了气势,但这一切根本就没收入安妮的眼睛和耳朵。 登上台的安妮面无血色,这让下面的黛安娜和简都为她很是焦急,两个人不由得互相用力攥着对方的手。 在此之前,安妮无数次地当着很多人的面表演朗诵,但是今天,她真的害怕了。安妮第一次站在如此辉煌的舞台上,台下是数不清的观众,一起演出的都是著名演艺人士等。 安妮的整个身体像冻住了似的,觉得自己被包裹在刺眼的白光之中,一切都令她充满不安。安妮认为做自己已经完全败下阵来。身着精致礼服的贵妇们,凭着金钱和文化水平对她品头论足,安妮心乱如麻。台下的观众们,根本不是辩论俱乐部长椅上的朋友、乡民邻里,也绝非自己最常见的那些善良神情。 观众席里的人们,会在安妮朗诵之后,尖酸刻薄地进行点评,甚至充满了斥责。就好像那个傲慢的女孩子一样,可能批评安妮的朗诵一无是处,乡下的姑娘根本不懂朗诵等,安妮陷入了苦痛的深渊。 安妮的双腿不停地颤抖,万般凝重,胸口也骤然剧烈起伏,根本无法开口。这时若逃离舞台,必将是一辈子的耻辱。虽说如此,安妮仍在下一秒想到了逃离。 安妮慢慢睁眼望向观众席,猛地将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正是坐在后排的吉尔伯特,他满脸笑意,这让安妮觉得他是在讥笑自己,好像自己就要败在吉尔伯特的手下。 事实则不然,吉尔伯特就是因音乐会的精彩等因素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意,安妮却再一次把他当作假想敌。而吉尔伯特的笑,完全出自美好的情感,尤其是看到亭亭玉立、一身白色礼服的安妮,脸上一如既往的高傲,身后棕榈树作为舞台背景,一切都让吉尔伯特觉得非常棒。他的旁边坐的是乔茜.派伊,乔茜的表情确实如同安妮被打败了一般,尽是讽刺的暗笑。可乔茜的任何表情,安妮都觉得无所谓。即便看见,也绝不会因为她而纠结。 安妮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骄傲地昂首挺胸,不畏惧的念头击溃了周身的紧张情绪,瞬间在血液中来回翻涌。永远不会让吉尔伯特有战胜自己的感觉,更不能让他有讥讽自己的机会。 鼓足了勇气的安妮,终于开始了朗诵表演。嗓音美妙动听,悦耳地流淌在整间音乐大厅。回到正常状态的安妮,完全不见刚才的慌张,信心十足的模样更显风范。 安妮刚完成了表演,真挚的、雷鸣般的掌声便响彻了整个会场。兴奋的安妮脸蛋红扑扑的,刚回到座位,就被那位体态臃肿的女人紧紧握住了双手。 “啊,真的太棒了!”胖妇人呼吸急促地赞叹道,“我就好像小孩子一般,大声地哭着,表演得真好啊。你看吧,观众一定会再次鼓掌,重邀你上台的。” “啊,我做得真的那么好吗?”安妮脱口而出,“我若没返场,马修会失落的,马修总是相信我定会被要求再次表演的。” “是吗,那可不能让马修失望啊。”一身粉色礼服的胖妇人笑着说道。 安妮眼神明亮,面颊微红,自信地重返舞台。她这回朗诵的内容与之前截然不同,充满奇妙的趣味。将观众们带入了她的声音所呈现的精彩世界。结束后,笼罩大地的夜色,好似特意前来为安妮道贺的。 音乐会刚刚散场,一身粉色礼服的胖妇人(她的身份是美国一位百万富翁的太太),简直就变成了安妮的守护者,还热情地将安妮推荐给众人。在场的人无不赞叹安妮的朗诵。那位专业的朗诵家埃文斯夫人竟然也对安妮赞赏不已,来到安妮的面前,以美妙的声线夸安妮对朗诵内容的感悟极深。就连那个傲慢的女孩子都对安妮送上了诸多溢美之词。 之后的晚宴设在了金碧辉煌的餐厅。与安妮同行的黛安娜和简也获到邀请前来赴宴。可怎么也没找到比利,没想到他刻意躲开,是不想因安妮的缘故前去进餐。 结束后,比利站在马车旁候着从晚宴中走出来的女孩子们。大家沐浴在恬静的月光下,准备返回了。安妮做了一个深呼吸,仰望着枫林上方漆黑的蓝宝石夜空。 身处静谧而美好的夜色里,心情也舒畅万分!所有的事物都是那么的精彩!四周黑压压的,海浪的巨吼声声入耳。一片漆黑中的悬崖,如同屹立在童话王国里的威猛守护神。 “棒极了!”车轮刚一转动,简就迫不及待地感慨起来,“我要是那些富有的美国人多好!夏日生活在酒店里,精致的礼服,还有珠宝玉石做修饰,冰激凌和色拉应有尽有。那样的快活,简直不是当老师可以相比较的啊。” “今晚安妮的朗诵表演最出色了。尽管你刚上台时的样子吓了我一跳,但我坚定地认为,你的朗诵已经胜过了埃文斯夫人。” “没有,真的没有。”安妮慌忙插话说道,“没有那么夸张,埃文斯夫人当然比我优秀,她是专业人士,我还不过是个学生呢。我只是比较会朗诵而已,观众喜欢就好。” “可大家都夸奖安妮很棒啊。”黛安娜说,“那些对安妮赞不绝口的人还真多呢,尤其是针对安妮的某一段。” “我们身后的观众席,有一位黑色头发、黑色瞳孔的美国人,看起来就很罗曼蒂克的感觉。还给乔茜.派伊临摹了一幅著名画作呢。乔茜母亲的表妹生活在波士顿,嫁给了那个美国人的同学。” “简,你也听见了吧,他说‘台上长着提香式头发的姑娘,叫什么啊?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听他这话,安妮感觉如何?不过提香式头发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是在说红头发。”安妮笑着说道,“至于提香,是位著名的意大利画家,素来爱画一头红发的女人。” “见着那群贵妇的钻石没?”简继续叹气,“简直过分璀璨,唉,那么富有不是很棒吗?” “实际上,我自己就是个富翁啊。”安妮非常自豪地说道,“走过的这16年,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太精彩了。我和你们没有两样,时刻如同女王般快乐的生活,尽情地想象,我觉得日子过得很丰富多彩。快看,快看向大海,那光影和色彩编织的梦幻国度,就算再多的钱,再多的金银珠宝,在这充满奇特奥妙的大自然面前,也都变得不值一提。即便有人拿钱和珠宝来换取我的精彩生活,我丝毫都不会动心的。 “万一变成那个傲慢的女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那女孩子的偏见里,除了她,其他无论谁都好像是笨蛋。 “我可不愿意像她那般,目中无人地走完此生。那位粉色礼服的太太,倒是很和善,却生得又矮又胖,身形像极了啤酒桶。埃文斯夫人,双眼里充满忧愁,也注定了那样的面孔。简莫非真希望变成那样吗?嗯?” “啊,我不是太懂。”简有些糊涂地说道,“我觉得拥有钻石珠宝,应该很欣慰的。” “啊,反正我呢,我只想好好地做自己,永远也不要依赖钻石获取慰藉。”安妮很郑重地说道,“对于绿山墙的安妮,一条珍珠项链已是莫大的欣喜和感恩。马修将他对我的爱寄予这条珍珠项链之中,至于那些贵妇、小姐们的珠宝,我根本就不在乎。” 第三十四章 奎因学院的女生 之后的整整三个礼拜,绿山墙的全体成员都在为安妮的入学忙作一团。针线活好像做多少都不够,嘱咐的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仿佛还有无数的事情在等待抉择。 单单是安妮的衣服,马修就备好了好多件,而且都很好看。况且这回,不管马修是决定买什么,还是取出什么,玛瑞拉完全没有不赞成的意思,甚至还应允得非常爽快。不光这样,某天夜里,玛瑞拉又拿着一块绿色、轻薄的崭新料子,来到楼上安妮的房间。 “安妮,你觉得这块料子好看吗?给你做套晚礼服合适吗?虽说你的衣服挺多的,不需要额外再做了,不过城里总有什么宴会之类的,我想为此你也必须有一件精致的礼服才行。 “而且简、鲁比和乔茜她们好像都有礼服了,只差你一人。上个礼拜,我请求艾伦夫人同我一起去了趟城里,特意选了这块布料,我想请艾米丽.吉利斯帮你做。艾米丽的裁剪手艺特别棒,很擅长做衣服的。” “噢,玛瑞拉,真的已经很好了,感谢您这般为我着想,您对我的关爱,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报答好了。” 几天之后,一件百褶裙款式的晚礼服就在艾米丽的巧手上诞生了。 当天夜里,为了玛瑞拉和马修,安妮特意穿上了这件晚礼服,非常庄重地为他们朗诵了《少女的誓言》。眼前的安妮自信、沉稳,勾起了玛瑞拉对安妮初来绿山墙时那般模样的追忆。身上短小、破旧的暗灰色衣服,有些紧张地站在那里,有着奇怪的个性,内心的痛苦深埋于眼底——这个情形玛瑞拉从不曾忘记。 玛瑞拉忍不住开始哭泣,为当时的小安妮。 “玛瑞拉,我的朗诵令你很有感触,不禁流泪了对吗?”安妮兴奋地说道,俯身亲了玛瑞拉的面颊。 “不是,我可不是为因你的诗。”玛瑞拉说道,玛瑞拉认为因为诗文的内容伤心流泪,实在是很丢脸,“我刚刚回忆起你儿时的情形,现在你已经长大,不再是小女孩儿了,真希望你可以一直是个小孩子! “安妮,你的身材高挑,脸蛋也很标致。再加上这件很美的礼服衬你,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只要想到你就快去城里了,我就好像丢了魂似的,难受极了。” “玛瑞拉!” 安妮喊了一声,便扎进了玛瑞拉的怀抱,双手捧着那已经爬满皱纹的脸庞,非常诚挚地注视着玛瑞拉红红的双眼。 “我还是我啊,什么也没有改变,就是去掉了一点儿侧出的枝条,让树干可以更茁壮地成长。你面前的一直是我啊,从前的安妮和现在的安妮都一样。不管我去哪里,外表有什么改变,都无所谓,内心依然是玛瑞拉身边的那个小安妮。我一定会努力让玛瑞拉和马修一直快活地生活在绿山墙。” 安妮用自己年轻漂亮的脸庞,用力地与玛瑞拉布满岁月痕迹的面容靠在一起,将手扶着马修的肩膀。 这一刻的玛瑞拉,真希望永远如此靠近安妮。马修的眼睛亮晶晶的,站起来走出屋里。仲夏夜的星空之下,马修脚步凌乱地穿过庭院,停在了白杨树下的栅栏门旁边。“我对安妮的溺爱,以及有时候地胡乱插手管教,没有让她长出任何坏毛病。这孩子真是优秀,而且聪慧又很好看,最关键的是心地善良。” “安妮的到来简直就是上帝赐福予我们啊,若是幸运,那斯潘塞夫人一定会要回这份幸运的。我宁愿相信这是上帝的旨意,或许上帝看见了我们有多需要这个孩子。” 安妮在艾凡里的最后一天不期而至。九月里的一个明媚的清晨,安妮在不舍的泪水中告别了黛安娜和玛瑞拉,和马修一起出发进城了。 送别了安妮,黛安娜便与卡莫迪的几个兄妹同到怀特.桑兹去看海了,以此来削弱分别的悲伤。而玛瑞拉的方式则是一刻也不停歇地工作,不过并没有什么效果,安妮的离家成了她心底最深的痛楚。 当天夜里,玛瑞拉站在走廊的另一端望向东厢房,严重的孤单感侵蚀着她的全身。玛瑞拉悲戚地爬上床,安妮立马又出现在脑海里,她忍不住开始低声哭泣。 那天,安妮和艾凡里的另外几个人都及时出现在了城里,接着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奎因学院。 第一天的安排是新生之间的见面会,以及认识各位教授,并遵循每个人的志愿分班。可以说是忙乱中不乏愉悦的一天。 安妮听从了史黛西老师的提议,选择了攻读两年制。吉尔伯特.布莱斯也是如此。两年制的意思是,如果能在一年内攻下一级教师资格证的全部课程,那么就不必读满两年。关键是知识的深入掌握,且有着异常严厉的评判标准。至于简、鲁比、乔茜、查理和穆迪这几位对知识没那么渴望的学生,只要考取二级教师资格证就万事大吉了。 与另外五十余名新生一起走进教室后,安妮突然觉得很不安,因为众人之中,她只认识吉尔伯特,可是这对她来说好像也没有多大作用,于是瞬间就陷入了失落的感伤中。 即便这样,安妮仍为与吉尔伯特同班而开心。自己以后仍可以与吉尔伯特在学习上对战,安妮的意识中,绝不可以没有竞争对手来激励她拼搏向前,否则甚至会失去前进的动力。 安妮暗自揣度:“如果真没了竞争者,我准会不知所措。吉尔伯特自信满满的样子,肯定要夺金牌,那么我就更应该坚定意志。安妮一直没有仔细端详过吉尔伯特,其实他下巴的形状很漂亮。真希望简和鲁比当时也选了和自己一样的课程啊。等时间久了,适应之后,紧张和不安也就会溜走的吧。 “班上的女生们,我会和谁交上朋友呢?这么期待倒是挺有趣的。不过,我一定会遵照和黛安娜之间的约定,就算和奎因学院的某个学生志趣相投,也绝不会做知己的,有几个普通朋友就够了。 “一身红衣,眸子是茶色的那个好像很亲切的样子,像是盛放的红蔷薇一般生气勃勃。那边望向窗外,皮肤白净的人也比较合我的眼缘,尤其是那头美丽的金发。一定要找机会和这两个女孩子打招呼,最好成为那种挽着胳膊一起散步,给对方取昵称的好友。眼下,对彼此来说,都还是陌生人呢,可能她们根本就没有想和我做朋友的意思,唉,好孤单啊!” 这天的傍晚,一个人在宿舍里,寂寞感愈发地强烈了。简和其他伙伴在城里都有亲人,所以只剩下安妮自己住。虽然约瑟芬.巴里女士邀请安妮住到她家里,可是由于离学院非常远,不得不放弃了,后来巴里女士帮安妮找了一个近处的住所。 临行前,马修和玛瑞拉也一再强调,住处的事情,让安妮请求巴里女士帮忙。 “房东是位曾经的贵妇,某英国军官的太太,对于租客的要求也非常严格。这样,安妮不用担心会碰到奇怪的邻居,伙食也还不错,再加上清净、雅致的环境,是个好住处。” 的确是满足学习和生活的恰当之选,巴里女士当时就是这样推荐的。可是这一切根本无法抚慰安妮想家的心,对于绿山墙的思念始终萦绕着她。安妮整体打量了一番这个局促的宿舍,空白的墙壁,除了无聊的墙纸什么也没有,整间屋子的陈设就只有一个空荡的书柜和一张小铁床。 打量着眼前的景象,安妮更加想念绿山墙里自己那间洁白的卧室。晚上的时候望向窗外,是静谧的墨绿色夜景。花坛中的豌豆花飘香,果园被如水的月光披上了薄纱,斜坡脚下的溪水潺潺奔流,微风轻拂河水对面的云杉枝头,黛安娜房里的灯光穿透林间的空隙,光线落在安妮的眼里。布满星河的茫茫夜空,笼罩着暗夜里的大地。这些记忆,倒是安抚了安妮的思绪。 现在身处的方位,家乡的景致全无。外面是冰冷的道路,上空的电话线织成密密麻麻的渔网。街上陌生的面孔熙熙攘攘,街灯打在那些未曾谋面的人们的脸上。安妮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可她用尽全身力气没有让它掉下来。她不想成为那种流泪的弱者,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哭泣的傻瓜。 可到底是功亏一篑,失控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几颗。要找些好玩的事情赶走眼泪,但所有好玩的一切都源于艾凡里,结果反而更加悲伤,第四颗泪珠、第五颗泪珠掉落。礼拜五就能回家了,为什么觉得遥远得像隔了百年似的? 啊,马修此刻应该回到绿山墙了吧。栅栏门口一定有玛瑞拉等待的身影,不时地远眺,等马修闯进自己的视线。第六、七、八颗泪珠滑落。啊,不能再数泪滴了。防线已经崩塌,感觉自己有些颓然,就放纵自己这样吧! 突然到访的乔茜.派伊阻止了安妮把自己变成个泪人。安妮非常开心,有一张不是陌生的脸庞出现在自己面前,哪怕不是曾经带给她开心记忆的人。 “我真开心,见到你真好。”安妮真诚地说道。 “你刚才在哭对吧?”乔茜怜悯地询问道,却也夹杂着讥讽的意味,“肯定是想家了,也对,不懂得把控情绪的人还真不少。我呢,就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想起艾凡里那个穷乡僻壤,城里美得就像是天堂了吧,我从小就希望早日逃离那个破乡下。你说你满脸泪水,像什么样子啊,别再丢脸了。安妮原本就长着红头发,又哭得鼻子和眼睛也变红了,都成个红人了呢。 “我在学院里的第一天心情极佳。你要是看到我们的法语老师,肯定也会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那帅气的脸庞,尤其是胡子,真好看啊。 “安妮,你这里有吃的吗?我太饿了,我来找你,就是想到玛瑞拉会给你带糕点之类的东西。原本是约好了和同住一个公寓的男生去公园听乐队演奏,他叫弗兰克.斯托克利,人不错。他今天还在课上提起你,问我那一头红发的女生是谁。我跟他说了,你是个孤儿,被卡斯伯特家收养后认识的,至于在那之前,并没有人知道你。” 此刻的安妮深感宁愿独自流眼泪,也比和乔茜.派伊说话要好多了。幸好简和鲁比随后也来了。她们的外套上都佩戴着奎因学院粉色和红色的丝带。由于鲁比的到来,乔茜终于也闭上了嘴巴。 简叹息地说道: “唉,从今早到现在,我简直是度日如年啊。我真该在来之前,就开始学习维吉尔的课——那位老教授给我们留的作业是写二十行的诗,但我根本没办法安心学习。 “安妮,你这脸上是哭过的痕迹吗?如果是真的,那我就能找回点儿尊严了,因为鲁比去找我以前,我也刚大哭完,要是不光我自己哭得如同傻瓜似的,那我就不介意自己太想家了。呀,糕点吗?我也要一块儿,谢谢,啊,的确是艾凡里风味呢。” 鲁比的目光扫到了一张奎因学院的课时安排总览,猜测安妮可能以拿下金牌为目标。 安妮突然有些害羞,回应说就是先试试看。 “噢,这倒是提醒了我。”乔茜说道,“据说今天刚来的消息,奎因学院将要颁发艾弗里奖学金,弗兰克.斯托克利告诉我的——他的叔父在理事会工作,明天应该会公布这一消息。” 艾弗里奖学金!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安妮激动不已,她觉得心脏都仿佛在一瞬间跳漏了节拍,未来的道路似乎更加开阔宽广,被施了魔法一般。 乔茜还没有说这件事的时候,安妮瞄准了一年内取得一级教师资格证,更高的志向是夺下金牌。现在,赢得艾弗里奖学金,并考入雷德蒙德大学的文学专业荣升为她的最高目标。乔茜的话音还没落,安妮已经开始想象自己一身学士服、佩戴学士帽,站在毕业典礼上的风采了。 英国文学是安妮最心仪的专业,而艾弗里奖学金正是特意资助志向为英国文学的学生。 新不伦瑞克省的一个富有的制造商死后,遗嘱中的大量金额创立了艾弗里奖学金,在各高中和沿海省份的院校之间进行分配,根据排名情况而定。此前,奎因学院被质疑是否能设立该奖学金,现在终于确定的。一年的学习之后,毕业生中英文和英国文学成绩第一者,荣获该奖学金。为身在雷德蒙德大学四年的学习中,每年获得250美元的资助。 这天夜里,安妮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若是凭借刻苦勤奋学习,那我一定会赢得奖学金的。”安妮下定了决心,“我如果考取了学士学位,那马修会不会很骄傲啊?志存高远总能让人满腔热血地去奋斗,一步一个脚印,达成了一个志向,前方等待我们的就是更加闪亮的梦想,这样不断拼搏的人生才够精彩。” 第三十五章 奎因学院的冬季 安妮的想家情怀,终于被时间悄悄地冲淡了。不过也多亏了每个礼拜六和礼拜天是回艾凡里度过的。只要天气不是很糟,艾凡里的一群学生就会沿着新的铁路分支去卡莫迪。黛安娜带着年幼些的艾凡里的孩子们前来等候他们,欢聚在一起之后,再一路说笑着回到艾凡里。 安妮心想,步行在这礼拜五的黄昏时分,晚秋的小山上的风微微凉,金色的霞光和日思夜想的艾凡里的灯光却是暖暖的,每个礼拜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现在了。 近来吉尔伯特.布莱斯总是和鲁比.吉利斯并肩而行,还会帮鲁比提书包。鲁比以前常把自己想象成很成熟的模样,其实现在看上去已然是个年轻漂亮的美人了。征得母亲的同意后,她尽量让裙摆更长些。在城里时的头发始终盘在头顶的,只有回来才会披着。鲁比的蓝色大眼睛炯炯有神,皮肤白皙光泽,身形体态都很好看。脾气好又喜欢笑,性情也坦率。 “我觉得她不是吉尔伯特喜欢的那种。”简与安妮耳语道。 事实上,安妮对此也表示赞同,只不过她还不知道怎么和吉尔伯特打破僵局。安妮甚至在心底偷偷地想象与吉尔伯特成为朋友,一起说笑和探讨学习,也可以互相倾诉对未来的打算,如果可以,应该很愉快吧。安妮清楚吉尔伯特志存高远,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他要怎么与鲁比.吉利斯畅谈这些话题。 此时的安妮,对吉尔伯特的怨恨早就消失殆尽了,却也没生出丁点儿的喜欢,即便与他的关系破冰,她也不会关心吉尔伯特交了哪些其他的朋友,或者交了女朋友。 安妮对于友情的把握是很明智的。她一直以来都是女性朋友居多,然后发觉也要结交些男性朋友,以求得更宽广的思维模式和听取不同的观念,对此安妮下了这样明确的定义。如果在回到艾凡里时,下了火车之后,吉尔伯特也选择一起走小路回家,那么就可以和他欣赏着一望无垠的原野,踩着厚厚的地表蕨类植物,畅谈自己对未来的展望,和正在酝酿着的理想的种子。 吉尔伯特是个聪慧的小伙子,对事物有自己的认知,他认为人们如果想要更好的生活,想要变得优秀,那么就应该同样地努力去为社会做些好的事情,奉献自己的力量,这样的人生才美好。 鲁比告诉过简,吉尔伯特对她说的话,其中一半她都无法理解。鲁比认为弗兰克.斯托克利很英俊,也比较幽默。不过单凭长相,吉尔伯特还是更胜一筹,但要说哪个人她更喜欢,鲁比自己也不清楚。 在学院里,安妮逐渐吸引了很多志趣相投的朋友,组成了一个小圈子。这些女孩子聪明、想象力丰富,而且充满活力。安妮与当中的“红蔷薇”斯特拉.梅娜德、“幻想迷”普丽西拉.格兰特最为亲密。肤色白净、精灵般的普丽西拉,现实中却是个调皮搞怪的少女。黑眼睛、很活泼的斯特拉和安妮很像,思绪天马行空,时常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做着彩色的梦。 圣诞节假期结束后,艾凡里的学生全部放弃了礼拜五回家的事,开始埋头苦学。每个人都被吸引到自己喜欢的行列中,鲜明的个性色彩也都愈发显著。 有件事虽说大家不想接受,但已成普遍承认的事实。那就是金牌的最有力争夺者逃不出以下三位,即吉尔伯特.布莱斯,安妮.雪莉和路易丝.威尔逊。赢得艾弗里奖学金的可能是前六名中的任何人,因为他们都非常优秀,且旗鼓相当。这令人难以预料的程度,就好比一个乡下的矮小、臃肿、头又很大且一身破烂衣衫的男生夺得了数学铜牌一样的扑朔迷离。 鲁比.吉利斯当选了学院的本年度选美冠军。两年制的学生斯特拉.梅娜德荣封美女称号。安妮的身后也有不少粉丝的拥护呢。评审团们全票通过埃塞尔.马尔的发型是最时尚的。还有,平凡且一直埋头读书的简.安德鲁斯包揽了家庭科目的全部奖项。乔茜.派伊则收获了学院中最大嘴巴的姑娘称号。 足以见得史黛西老师带出来的学生,无论在哪里都非常优秀。 安妮每天坚持着努力学习、奋发图强,依然对于和吉尔伯特展开争夺战有着强烈的欲望,不过没了在艾凡里时的怨念。如果打败吉尔伯特,她会非常自豪,但要是被对方打败,她也会为对方鼓掌,再也不会因为被别人战胜就觉得自己无法忍受了。 学习并非是件轻松的事情,可也不缺乏快活的时候。安妮时常去碧奇乌大街做客,礼拜日的晚餐基本上都是在那儿吃,饭后再与巴里女士一起去教堂。 巴里女士清楚自己老了,可黑色的双眼却并未暗淡,舌头依然很伶俐。她也没有削弱对安妮的喜爱,安妮也一直十分爱戴这位上了年纪的巴里女士。 “安妮让我所有的时光都变得更美了,她似乎也越来越乖巧了。对其他孩子我都失了兴趣,因为每个人都差不多。但是安妮就好像颜色深浅不一的彩虹,时刻变幻着。我不知道小时候的她究竟多让我惊奇,但我就那样爱上了她,我喜欢让我爱着的人,因为爱让我免去了很多烦恼。”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虽然艾凡里的冬雪还没有消失殆尽,可是枯树逢春,欣然吐绿,原野上的山楂树上已现嫩芽。绿色薄雾也侵袭了林间和山谷。 但在夏洛特敦的学生们,此时却无心观赏这冬去春来的交替,他们的眼里只有考试。 “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一转眼这学年就要过去了。为什么呢?去年的秋天我们好像还陷入了漫长的期待,眼下又将全身心地备战下个礼拜的考试了。我偶尔会认为,似乎这些堆积的考试意味着一切,但当我看到街头冒出新芽的板栗树,和云雾缭绕的湛蓝天空,仿佛那些又没那么重要了。”安妮这样告诉前来自己住所的简、鲁比和乔茜。可是安妮口中的什么蓝天和新芽,在她们三个人下礼拜的考试面前,简直没有丝毫地位。安妮的成绩自然不必担心无法通过考试,但不代表轻视考试,只是选择了理智、淡定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挑战。 “过去的两个礼拜之内,我掉了七磅肉。”简叹息着说道,“再如何安慰自己都没用,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或许这种不安也起到了好的作用,催促着我更努力地学习。从艾凡里来城里学习往返一整年,耗费了精力和金钱,最后要是没考取证书,就太可怕了。” “我觉得无所谓啊。”乔茜打断她说道,“今年没通过考试,那就明年重新再来呗,我父母也会支持我的。安妮,弗兰克.斯托克利告诉我说,特里梅因教授预测吉尔伯特稳拿金奖,而艾弗里奖学金貌似已是艾米丽.克莱的囊中之物啊。” “或许在明天的时候,这可能会让我觉得很糟,乔茜。”安妮笑了起来,“不过此刻,我真的只关心‘紫罗兰溪谷’应该已经成了紫色的海洋,‘情人的小路’上,羊齿草也都破土而出,漫山遍野都是绿茸茸的。至于争夺金牌和奖学金,我为此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结果是什么无足轻重。我已经懂得了什么是‘勤奋的乐趣’。勤奋赢得的胜利可以给人带来喜悦,而勤奋换来了失败,也是努力的一种结果,只要总结经验、重新出发再战就好了。 “姑娘们,我觉得我们别谈论考试了。你们看远处屋顶上方的天空,淡淡的蓝多美啊。这个时候,艾凡里那片暗紫色的冷杉森林上方的天空,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致呢?” “简,毕业典礼上你会选哪件礼服啊?”鲁比的问题就实际多了。 简和乔茜立刻同时回答了鲁比,将之前喋喋不休紧张的话题转向了时尚的一面。只有安妮独自靠在窗边,手肘拄着窗台,年轻的脸颊被握紧的双手托着,眼神里充满了幻想的奇异光芒。眺望着城市的屋顶和塔尖,落日的余晖抛向大地,洒在天空化作晚霞,她想象着自己未知的精彩,将一个个梦想当作玫瑰,编织成永不凋零的花环。 第三十六章 光荣与梦想 一大早,当全部的考试成绩都将被公布在布告板上时,安妮就和同学一起前往查看。 终于都考完了,简开心地笑着,她一定感觉很舒畅,因为不出意外会稳稳地通过。她也没有太大的野心,不求多么靠前的名次,合格就好,正因为如此,真倒是省去了很多烦恼。 你若希望得到某样东西,就一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志存高远固然不错,可是实现它的路途布满艰难险阻,你必须在奋进的同时战胜焦虑和沮丧,在不断地自我否定中努力前行。 安妮面色苍白,沉默无语,再有十分钟,金牌和奖学金花落谁家就要揭晓答案了。 “不管怎样,你无疑会赢得其中一个奖项的。”简果断地说道,其实她还不明白教职人员的偏私,会改变原本预料中的事情。 “艾弗里奖学金就别去想了,传闻早已内定是艾米丽.克莱获得。我根本不敢走到布告板那里,在众人面前看结果,所以我就去女生更衣室吧。简,请你一定要去看清楚公告,再转告给我,恳请你看在我们这么长时间的友谊上,一定要快些啊。要是我失败了,你也千万别怜悯我,就直接说考砸了,没通过。请务必答应我,简。” 简很认真地承诺,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这个承诺根本不需要。两个人刚迈上学院的石阶上,就见大厅里蜂拥的男生们高举起吉尔伯特.布莱斯,大声欢呼着“布莱斯万岁!金牌获得者万岁!” 安妮痛苦地想着,吉尔伯特赢了,完完全全战胜了自己——啊!真是太对不起马修了,他可是始终相信安妮能获得金牌。 突然间,人群中又传来了一声惊呼,“三次高呼安妮万岁,艾弗里奖学金得主万岁!” 在呼喊声一浪高出一浪的氛围里,安妮和简跑进了更衣室。 “噢!安妮,”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安妮,连我都觉得自豪了,简直够辉煌了吧?” 随后大批女生们将安妮重重包围在中心,她们开心地恭喜安妮,争抢着拉安妮的手,亲昵地抚安妮的背。安妮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把耳朵凑近简,听见简说:“别忘了快点告诉家里,马修和玛瑞拉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又一件重要事情随后到来,即在学院礼堂内举办毕业典礼。其流程依次为致辞、朗诵、唱歌,最后颁发毕业证书和奖牌。 马修和玛瑞拉也出现在毕业典礼的现场,台下的两个人注视着那个穿着淡绿色礼服、面庞红润、眸若灿星的安妮,她深情地朗诵着一篇散文,周围人都在小声相互告知,台上正在朗读最优秀论文的正是艾弗里奖学金的获得者——安妮。 安妮的朗读结束后,始终缄默的马修突然对玛瑞拉轻声说道: “当初我们家收养了这孩子,你现在一定很高兴吧,玛瑞拉?” “这不是我第一次为此感到高兴。”玛瑞拉反驳道,“马修,你就不要再磨叽这件事情了。” 在他们身后的巴里女士,俯身向前,拿太阳伞的手柄戳了下玛瑞拉,然后说道: “安妮这丫头令你们自豪吗?反正令我很自豪。” 这一夜,安妮随着马修和玛瑞拉一同回家。这是进入四月份之后,她第一次回家,她觉得自己多等一天也忍受不了。绽放的苹果花送出淡淡的清香,空气也因此更加令人愉悦,此刻的黛安娜正守候在绿山墙等着他们。 一踏入属于自己那间雪白的卧房,安妮就立刻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玛瑞拉已经把窗台变成了小花坛,安妮满足地做了个深呼吸。 “噢,黛安娜,回到家真是幸福啊。那粉色天空是画布,再描绘上‘冷杉森林’的图案。果园洁白圣洁,亲爱的老朋友‘雪之女王’,我们又见面了。啊,空气中那一抹清新淡雅的香甜是薄荷吧。瞧!那朵茶玫瑰是一首歌、一个希冀和一个祈祷的完美结合。终于又能和黛安娜重逢,我太开心了!” “你很喜欢一个叫斯特拉.梅娜德的女孩子吗?她比我好吗?乔茜.派伊告诉我,你很痴情于她。”黛安娜用怪罪的口吻说道。 安妮忽然一阵哈哈大笑,将一束快要凋落的六月百合扔向黛安娜说道: “她是我眼中最可爱的女孩儿——但前提是除了黛安娜啊。而且我现在更爱你了,我所有的一切都想与你分享,但就眼前这样望着你,我也已经很欣喜了。此刻的我,似乎厌倦了勤奋学习和雄心壮志,我打算明天在果园的草地上放松地躺两个小时,就只是发呆,什么都不想。” “你做得非常出色,你赢得了艾弗里奖学金之后,我猜你现在不用去当老师了吧?”黛安娜说道。 “没错,安妮9月份去雷德蒙德大学继续攻读学位,这感觉很棒吧?在那之前,我们有三个月的时间在一起呢,就这样好好地享受这个美好的暑假吧,之后再各自投入下一个人生阶段了。简和鲁比去艾凡里学校任教,穆迪.斯帕约翰和乔茜.派伊也都顺利取得了证书。” “新博瑞奇理事会已经与简接洽过了,希望她去那里任教。吉尔伯特.布莱斯也受到工作邀请,他的父母没有能力供他读大学,所以他决定通过自己的任教来赚取学费。如果埃姆斯女士决定离开,我想他会留在这所学校的。” 这个消息对安妮来说有些突然,她之前并不知道,还认为会在雷德蒙德再次与吉尔伯特成为对手呢。安妮忽然很失落,找不到竞争对手,自己会少很多学习的动力吧。男女同校的大学中,拥有一个值得敬畏的对手,攻读学位的过程才能是真的精彩。 第二天清晨的早餐时间,安妮惊觉出马修的状态不是很好,脸色相比于一年前更加灰白。 马修刚起身离开餐桌,安妮就担心地问道: “玛瑞拉,马修的身体怎么样?” “有点儿糟糕。”玛瑞拉十分不安地说,“入春以来,他的心脏就始终不太好,身体每况愈下,却还坚持干活,我真是不放心啊。我们请了一位不错的雇工,就是希望马修能多休息调养。他这些日子似乎有些好转了,因为你在家总能让他振作起来。” 安妮在桌上将双手伸了出去,托住玛瑞拉的面颊说道: “玛瑞拉,我为什么感觉你的状态也没从前好了呢?是不是工作太辛苦?现在我在家,你就好好休息吧。我今天要去挨个拜访一下老地方,重拾我的旧梦。然后我就来代替你的工作了,你安心休息吧。” 玛瑞拉亲昵地看着她的女孩儿。 “不是工作的问题——是我的头,近来总是频繁地头痛,后来眼睛也非常疼,斯潘塞医生在我的眼睛上下了不少功夫,不过丝毫不起作用。听闻6月底将有位厉害的眼科医生来我们岛上,斯潘塞医生让我务必请他看一下。感觉太无奈了,已经没法看书了,也不能做针线活儿。” “我必须承认,安妮在奎因学院的表现非常优秀,仅一年就拿下了一级教师资格证,又赢得了艾弗里奖学金,真是太棒了!瑞秋说骄傲的话一定会失败,她向来认为女人不需要在高等学府深造,还说这违背了女人的天性,但我并不赞同她的观念。提到瑞秋,安妮,你知道艾比银行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据说是摇摇欲坠了,为什么问这个?” “瑞秋上礼拜来家里时也这样说。咱家的全部积蓄在那家银行呢,真的非常担心。我一直认为钱还是应该交给储蓄银行才踏实,但是艾比先生是我父亲的故交,父亲当年就把钱存在他家银行。马修说,任何一家银行都要看其掌权人好不好……” “我认为艾比先生因为年龄的关系,早已成了名义上的领导,现在机构的负责人是他的侄子。”安妮说道。 “我从瑞秋那里听来后,就跟马修说,最好快点把钱取回来吧,但他还在犹豫。昨天,我询问了罗素先生,他说银行一切正常。” 安妮将一整天的美好时光都交予了户外,金色的艳阳光芒万丈,灿烂了每一处树影儿和每一朵盛放的花儿。安妮尽情地呼吸着自由的气息。 安妮在果园度过了充实的两个小时后,重温了“森林女神的泡沫”“柳池”和“紫罗兰溪谷”等,接着到了牧师馆,与艾伦夫人畅谈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黄昏的时候,与马修一起将牛往家里赶,并肩悠闲地走在“情人的小路”上。 林间被披上了夕阳的霞光,闪耀着温暖的色调,马修弓着身体、缓慢地前行,安妮挺直了腰板撑着马修,努力地适应着他的步伐。 “马修,您今天工作得太辛苦了。”安妮责备道,“您为什么不做些简单容易的事情呢?” “你说得对,但是我好像没办法那么做。”马修敞开大门,放牛进院,“我老了,安妮,但还总不记得自己老了,一直都在劳动,我宁愿自己在干活时离开这个世界。” “真希望我是您当初要收养的男孩儿。”安妮难过地说道,“那么我就可以替您承担很多重活儿,您就不会这么累了。如果可以,我宁愿为您变成一个男孩儿。” “那怎么能行呢,多少个男孩儿也比不上安妮一人出息啊。”马修拍着安妮的手说道,“赢得奖学金的不是男孩儿吧?是个女孩儿——我家的女孩儿——我家的女孩儿,我多自豪啊!” 马修露出了他一贯的羞涩笑容,看了看安妮,然后走进了院子。 这个晚上,回到自己房间内的安妮,坐在窗边出神很久,就这样回忆着过去,又憧憬着将来。“雪之女王”在月光的映照下,透着朦胧的美感。果园坡对面的沼泽中,阵阵蛙鸣此起彼伏。 安妮感觉在皎洁的月光下流淌着的宁静之美,一整夜的平静。然而这却是悲伤降临前的最后一夜。生命中再也不会有那般的心凉和痛楚,安妮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第三十七章 死神降临 “马修,马修,出什么事了?你生病了吗?”这是玛瑞拉唤马修的声音,但每一字都喊得那么生涩。安妮穿过客厅,双手捧满了白色的水仙——在那之后的很久很久,安妮都不敢再让水仙闯入她的视线,甚至憎恨它的气味。 马修靠在阳台的门旁边,手中攥着报纸,灰白的脸上露出非常奇怪的神色。安妮慌张地丢掉手里的花,从厨房猛地冲出来,与玛瑞拉同一时刻朝马修跑去,但是她们都为时已晚,眼睁睁地看着马修倒在了门槛上,自己伸出去的手却还没触摸到他。 “昏过去了!”玛瑞拉怆然地说道,“安妮,快!快点!快去叫仓库里的马丁!” 刚从邮局赶回家的雇工马丁,听说后立马去请医生,途中将消息告知了果园坡的巴里夫妇。正好前来办事的林德夫人也在场,就一起匆忙地赶到了绿山墙。推门进屋后,三个人看到安妮和玛瑞拉正手忙脚乱地帮马修恢复意识! 林德夫人小心地将两个人推向一旁,把了一下脉搏,又将耳朵紧靠在马修的心脏处,很快就难过地看向她们,泪水涌了出来,安妮和玛瑞拉焦急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玛瑞拉,”林德夫人更咽着说道,“我认为,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林德夫人,您不能……您不能认为马修他、他……” 那么可怕的字眼,安妮怎么能说得出口!她转过身,脸色像是病魔缠身一般惨白。 “孩子,恐怕是真的。你看一下马修的脸,我不止一次见过这种脸色,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医生来了后判断,马修的死亡是在一瞬间,可能无痛感,似乎是忽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才致命的。后来,在马修当时攥在手里报纸中发现了受打击的原因,马丁当时刚从邮局拿回家的报纸上刊登着艾比银行破产的消息。 艾凡里居民迅速地得知马修离世的消息,于是一整天,绿山墙内朋友和邻居的身影络绎不绝。人们鞍前马后地张罗着,一边宽慰玛瑞拉和安妮,一边着手马修的葬礼。 马修.卡斯伯特在世时内敛、沉默,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象征着死亡降临的一袭白衣和白冠穿戴在马修身上,将他带离了人世。 绿山墙迎来了又一个平静的夜晚,寂静笼罩着这个古朴的农舍。放置在客厅的灵柩中,躺着安详的马修.卡斯伯特,面带慈祥的笑容,两鬓斑白,似乎只是在沉睡的样子,或许在愉快的梦中不愿醒来吧。 老式的鲜花簇拥环抱着灵柩,其栽种出自马修母亲之手,是当年新婚时留下的。马修在世时时常对着这些花朵追忆儿时的快乐。马修一直默默地钟爱着这些花,于是安妮就将它们悉数捧来,送到马修面前,她已经痛苦得欲哭无泪了,只觉得眼睛像喷火一样在脸上灼烧刺痛。这竟是她可以为马修做的最后的事情。 这天夜里,林德夫人和巴里一家都没有离开绿山墙。黛安娜担心地走进东厢房,看到了正独自站在窗前的安妮。 “亲爱的安妮,你需要我今晚留下来和你一起睡吗?”黛安娜温柔地说道。 “黛安娜,谢谢你。”安妮转过脸来认真地盯着黛安娜的眼睛说道,“请黛安娜不要误解我,我希望一个人静一静。 “我并不觉得恐惧。只是从悲痛降临的那一刻起,我都还没有机会独处。我就想这样安静地梳理一下思绪,却仍然丝毫没有意识。我无法接受马修的离开,却又感觉他似乎是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自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就隐隐作痛,很可怕的痛。” 黛安娜不是很明白安妮在说些什么,相比安妮的压抑,玛瑞拉狂风暴雨式的悲痛,来得更加直接,也让人稍微放心些。而安妮干涸、空洞的双眼,让黛安娜很难理解她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痛楚,即使再担心她,也只好留她自己在房间里。 安妮觉得若是没有旁人在场,她就可以放肆地大声哭出来了吧。马修生前对安妮万般宠爱,而安妮也是无比敬重马修。慈爱的马修昨天还与她并肩走在黄昏下的小路上,亲切地说话聊天,怎么现在就躺在那个昏暗的地方了呢!脸上露出几乎可怕的平和。 最开始安妮仍旧哭不出来,甚至跪在黑暗中的窗口,远眺山顶上方的苍穹和群星祷告,都起不到任何作用。没有眼泪,只有心口剧烈的疼痛,内心像个无底的黑洞,有什么在不停地下坠。后来安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这一天对紧绷神经的她来说太累了。 深夜,安妮突然惊醒。眼前尽是悄无声息的黑暗,一天的记忆涌了出来,悲伤翻滚着折磨安妮的心。她仿佛看到了马修的笑脸,前一晚在门口时的慈祥的笑脸,她听见他在说:“我家的女孩儿!我家的女孩儿!是我的自豪啊!”眼泪像是洪水般倾倒出来,安妮大声地宣泄着心中的痛苦。 听见哭声的玛瑞拉,匆忙赶来,安抚着安妮道:“噢,安妮,好了,我的孩子,不要再哭了,再怎么哭,马修也已经离开我们了。我也很痛苦,其实事情都清楚,但就是难以忍受。马修是我的好哥哥,他是那么善良。都是命中注定的,上帝保佑吧!” “玛瑞拉,请您不要阻止我哭。”安妮流着眼泪说道,“我不哭出来憋得更难过,您就像现在这样用胳膊抱着我吧,我不敢让黛安娜陪着我,她内心柔软,怎么能让她一起感到痛苦呢。我们在一起承受吧,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悲伤。玛瑞拉,马修离开了,没有他我们今后该怎么生活啊?” “安妮,我们还有彼此啊,我也是有你陪着才能忍受啊,倘若你现在没在家里,那我也会不知所措的。 “安妮,可能你感觉我一直对你都太苛责了,没有马修那么宠爱安妮,可这都只是表面现象。我一直都没开口告诉你,说出心底的话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这次不一样。安妮,我非常爱你,如同爱我亲生的孩子,自你住进绿山墙的第一天起,我一直觉得无比欣慰和幸福。” 两日后,人们将马修.卡斯伯特的灵柩抬出了家里。灵柩走过马修在世时亲手栽下的树木、打理的果园和劳作的田地,让马修与其一一道别。 过了一段时间,艾凡里的日常又回归了平和。绿山墙也返回了常态的宁静。所有的事物都遵循着既定的规律有序运转着。而安妮仍然时常独自垂泪,任何东西都能让她想念马修。 马修的离世给了安妮很大的打击,也用去了非常多的时间才有所缓解,回到了生活的正轨。但是身边少了马修,不可避免的孤单感时常来袭。 冷杉的树梢上又挂起了一轮初升的红日,淡粉色的花蕾急于绽放来装点花坛,看到这些,安妮的笑容又爬回了脸上。黛安娜常将奇闻趣事讲给安妮听,安妮也会开心地放声大笑,可快乐都是短暂的,因为她总感觉这像是对马修的背叛。失去了那个充满鲜花、爱和友情的美好世界,任何事物再怎么讨好安妮都无济于事,然而生命中总是有很多声音在坚持呼唤着安妮,希望她感受到温暖和希望。 这天傍晚,当安妮和艾伦夫人一起在花园散步时,安妮郁郁寡欢地说道: “我在没有马修的生活中寻找快乐,总感觉这是不忠于马修,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次想到马修,我都会被孤单感缠身。我仍能感受到人生的很多美好,也会因为黛安娜讲的趣闻而发笑,可在下一秒又觉得这种快活是对马修的背叛……” “马修在世时,最爱安妮的欢声笑语,不是吗?他当然想看到你永远都开心、快乐。”艾伦夫人耐心地开导安妮,“虽然马修离开了,可是他给你的爱还会一直陪着你,他在别的世界也仍然喜欢安妮那可爱的笑声。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每个人都会经历亲人的离世,承受其再也无法回到身边陪伴自己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慢慢愈合,当我们重拾人生的意义,又可以感知生活的美好时,却又不知为何觉得好像这快乐是种背叛。 “我下午去看马修了,在他的墓前种下了蔷薇。”安妮像是在说梦话呓语一般,“这种白色的蔷薇是许多年前,马修的母亲从苏格兰带来的。马修很爱这种小小的、带刺的花朵,我便为他栽种了一株,让它代替我,一直陪伴着马修。我想另一个世界的马修应该会感到高兴吧。” “或许以后的每个夏天,他喜欢的那些小白蔷薇的灵魂都会在天堂里等候着他。我现在该回家了,每到傍晚,独自在家的玛瑞拉会倍感寂寞的。” “等安妮去读大学时,恐怕她会更觉得孤单的。”艾伦夫人说道。 安妮没有回应,道了句晚安,就慢吞吞地回绿山墙了。看到玛瑞拉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安妮也靠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她们身后的门敞开着,一个巨大的粉色海螺钉在门上。海螺那旋状的外壳表面很光滑,仿佛闪烁着海边落日的余晖涂抹的色彩。 安妮在头发上别了朵嫩黄色的金银花,她晃动的时候,清冽的香气便会丝丝缕缕地漂浮在周遭的空气中。 “你不在家的时候,斯潘塞医生来过,明天眼科医生会到城里,他执意让我前去检查一下,我决定听他的建议。要能帮我配上合适的眼镜,我不知道会多感激他呢。明天我让马丁驾车送我进城,你自己在家可以吗?你还有熨烫衣服和烤蛋糕的活儿要做。” “放心吧,黛安娜来家里陪我就行了。我会把活儿都做好,您不用担心家里,我不可能再把面包烤焦,或是误加药水进去了。” “你小时候总是闯祸,那段日子,我真的怀疑你能不能成事了呢!你给自己染发的事,没忘吧?”玛瑞拉笑着说道。 “是啊,我永远都不会忘掉的。”笑容在安妮的脸上绽放,她用手抚摸着浓密厚重的两根辫子,“小时候,我着实为我这满头红发烦恼了很久,现在想起来就会觉得有些可笑,但在当时可真难接受啊。红色的头发,一脸的雀斑,都是我痛苦的源头呢。眼下没了雀斑,身边的人也很善良地告诉我,说我的头发变成了茶褐色。除了乔茜.派伊坚持说我的头发越来越红。 “昨天恰好碰上了乔茜,她说我头发看上去比以前红多了,可能是身上的黑色衣服显的。玛瑞拉,我几乎已经放弃想要喜欢上她的决心了,任我再怎么努力,对于乔茜这个人都无济于事。” “派伊家族的人向来都是如此。”玛瑞拉说,“很难让人喜欢,倍感无奈啊。这样的一些人如何服务于社会,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哪些好的影响,我实在是不明白。乔茜是要当老师吗?” “不,她明年打算回奎因学院,另外查理.斯隆和穆迪.斯帕约翰也是。简和鲁比都收到了学校的通知,马上都成为教师了。简任职在新博瑞奇,鲁比是在西面的某个地方。” “吉尔伯特也有学校接收了吗?” “嗯。”回答得简明扼要。 “吉尔伯特看上去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玛瑞拉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上个礼拜天的时候,我在教堂里看见了他,身形高大,很有男子汉气概,和他父亲当年的感觉很像。约翰.布莱斯年轻时很帅气,我和他曾是真正的好朋友,人们都称我俩是情人。” 安妮马上来了兴致,仰起头好奇地问: “噢,玛瑞拉,那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后来你们没有在一起?” “有一次我们吵架了,当约翰来求我原谅时,我非常恼火,也很愤怒,就希望他吃点苦头,于是没有宽恕他。等到后来我想要和好的时候,却已经失去他了。这是我此生的遗憾。布莱斯家族的人都拥有极强的自尊,希望我能有机会原谅他。” “原来,玛瑞拉也有过浪漫的时光啊!”安妮轻声感叹道。 “对啊,平时看我这个样子,你肯定没想到吧?只是事情过去了太久,人们早就不记得我俩的事情了,甚至我自己也没再想起来,直到上次看见吉尔伯特,尘封的记忆才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第三十八章 峰回路转 玛瑞拉第二天很晚才从城里回来。安妮和黛安娜去了趟果园坡,回来后看见玛瑞拉已经在厨房里了,正坐在桌子旁,单手撑着脑袋。安妮突然非常不安,因为她看到玛瑞拉愁容满面,那种黯然的悲伤不曾在玛瑞拉脸上出现过的。 “玛瑞拉,出去一天太辛苦了吗?” “是啊!不!我也不清楚。”玛瑞拉疲惫地抬起头,“我想我是有些疲惫了,不过好像还有些其他的事情要想。” “医生检查过眼睛了吗?他都说了什么?”安妮焦急地问道。 “做了很全面的检查。医生叮嘱不能让眼睛劳累,不可以做针线活儿或者读书等所有耗费眼力的事情,也不可以哭,平时戴着医生给配好的眼镜,这些都能做到的话,可以阻止眼睛的情况恶化,头痛也会康复。但是如果没有加以小心保护眼睛,六个月后会失明。安妮,失明啊,我刚就是在想这件事情。” 一时间,安妮惊恐得发不出声音,其实就算能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平复了一下情绪,她便给玛瑞拉打气地说道: “玛瑞拉,您别胡思乱想,医生的意思可不是要你这样啊。我们以后小心地保护好眼睛,您就不会彻底看不到的。对了,戴了眼镜,头疼的毛病也就没了,想想这不是一件大好事嘛。” “哪里还有希望啊!”玛瑞拉沮丧地说,“不能读书,也不能做针线活儿之类的,凡是用到眼睛的都不能做,那我宁愿失明好了,况且我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干脆直接死了算了,医生还强调不能流泪,那我难过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最好不要讨论这件事了。安妮,帮我倒杯茶来,谢谢。我什么都做不动了,甚至觉得无力思考……关于我眼睛的事情,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准会有很多人来家里探望我,我实在受不了别人来询问我、同情我,还谈论它。” 吃过晚饭,安妮说服玛瑞拉早点上床睡觉。随后,她也上楼走进了自己的东厢房,一屁股坐到黑暗的窗边,沉重的内心难过得开始哭了起来。想起刚毕业那晚,回家后她也是坐在这个位置,然而此刻的感受,与那时却是天壤之别。 那晚,安妮怀抱着梦想和希冀,似乎有一个玫瑰色的美好世界在前方向她招手。而对于此刻的安妮来说,不久前的那晚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爬上床后,安妮的情绪也有所缓和。于是她开始鼓励自己,决心要勇敢地直面现实,承担起自己对这家和家人的责任。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和一位安妮在卡莫迪的萨德勒见过一眼的客人聊过后,玛瑞拉慢慢地走回房间。从玛瑞拉的表情可以判断出,谈论的内容肯定不是件小事情。 “萨德勒先生来我们家有事吗?玛瑞拉。” 玛瑞拉缓缓地坐在窗口,直直地注视着安妮,眼泪夺眶而出,根本不顾医生的叮嘱。 “我打算卖绿山墙,他听到消息后就从卡莫迪赶来了,对此非常有意向。” “您说什么?卖绿山墙?”安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玛瑞拉,您的意思并非要卖绿山墙,对吧?” “安妮,事到如今,我也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了。要是我的眼睛没坏,我可以继续留下,请个雇工,帮忙打理。但是等哪一天我的眼睛彻底失明了,那时要怎么办呢?我原本就不适合经营农场,失明后就更不可能了。” “曾经就算做梦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会看到自己变卖家当。但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农场荒废掉,演变成再没人肯出钱买我们的地。家里的存款全都在扔到了那家银行,分文不剩,除了马修去年秋天买的几张期票。林德夫人建议我卖掉农场,然后搬去别处。” “虽说绿山墙不大,又很老旧,卖不了多少钱,不过应该可以维系今后我自己的开销。安妮,我很感激你为自己赢得了奖学金。只是我很愧疚,不能在你假期的时候提供一个可以回来住的家。就这样吧,我相信你会找到合适的方式应对的。” 玛瑞拉说完失声痛哭。 “您不可以卖掉绿山墙。”安妮坚决地说道。 “安妮,这也不是我希望的啊。但是你要明白,我今后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我会被烦恼和孤独折磨得疯掉,眼睛也会完全看不到。所以,我才下了这个狠心啊。” “我不会让您一个人留在这里的,玛瑞拉,我留下来陪您。我不会去雷德蒙德了。” “什么?” 玛瑞拉抬起头,把手从脸上挪开,紧盯着安妮问道。 “为什么不去雷德蒙德了?你在想些什么呢?” “就是我说的这样,我不去拿奖学金了。玛瑞拉,其实您从城里回来的那晚,我已经决定好了。您已经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如今玛瑞拉有了麻烦,我怎么会离开您、不管您呢? “我已经有了些想法和打算。玛瑞拉,我的计划是,巴里先生希望明年能租下我们的农场,那么这方面您就不用再担心了。还有,我要去教书了。虽然联系了艾凡里学校,但是听说聘请吉尔伯特.布莱斯的聘书已出,我没什么希望了,但我还可以去卡莫迪那边的学校。这些是昨晚在商店时,布莱尔先生告诉我的。最佳的情况当然是能留在艾凡里学校了。去卡莫迪任教的话,我会在温暖的时节,每天乘马车往返。冬天时,我就在每个礼拜五回家。玛瑞拉,我都计划好了。我可以读书给您听,逗您开心,肯定不会让您感到孤单和痛苦。我们两个人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让家里充满欢声笑语。” 听得玛瑞拉就像是一个正在做美梦的女人。 “安妮,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但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而牺牲自己,那样就太糟糕了。” 安妮欢快地笑了起来。 “胡乱说!哪里算得上什么牺牲,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卖掉绿山墙更糟糕的了,放弃绿山墙才是对我最大的伤害。一定要保护好我们最亲爱的家。玛瑞拉,我心意已决,不会去雷德蒙德了,我要留下来当老师,您不需要为我有一丁点儿的不安。” “但是,你的理想抱负呢?那……” “我还像最初那般雄心勃勃啊,只是眼下奋斗的目标稍作改变,现在开始,我要致力于当一名出色的教师,我要拯救玛瑞拉的视力。另外,我会在家里自学一部分大学的课程。噢,我都已经制订下几十个计划。我整整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来思考并完善我的计划。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在这里好好生活,我想生活也一定会给我好的回报。 “我从奎因学院毕业之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平坦、广阔的直路,延伸到远方精彩的未来。眼下,虽然脚下的道路出现了转弯,我也不知道走过这个弯之后会遇到什么,又会是怎样的路途,但是我坚信那就是最好的,也一定有它存在的意义。 “曲折的道路更加吸引我,我的好奇和幻想又有可发挥之处。玛瑞拉,我想要战胜前方的崎岖,我想要知道这之后的道路是什么样的景致。会是神秘的山谷,还是魅惑的森林,是绿油油的原野,还是绵延起伏的丘陵……” “我认为我还是不该让你就此放弃。”玛瑞拉再次强调,意指奖学金。 “玛瑞拉,您阻止不了我,我满16岁半了。林德夫人曾说我倔强得像头毛驴。”安妮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玛瑞拉,请不要可怜我,我不喜欢被人可怜,更不需要这个。我们都爱美丽的绿山墙,这个带给我们幸福和快乐的家。没什么能超过它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因此,我们必须好好保护它。” “安妮,你绝非普通的女孩儿。”玛瑞拉妥协了,“我怎么觉得你将我带入了崭新的生活,给我注入了新的生命,我现在充满了力量。我甚至想坚持住,好让你去上大学,可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就不做无用的尝试了。但是,我一定会努力补偿你的,安妮。” 关于安妮放弃继续深造,决心留下来当老师的消息,艾凡里的居民们很快就都知道了。部分人不了解玛瑞拉的眼睛状况,认为安妮做了个愚蠢的决定。但是艾伦夫人懂得安妮的心,非常支持安妮的决定。艾伦夫人的肯定让安妮流下了喜悦的泪水。其实外界也并不都是不理解的声音。林德夫人与大多数人对此事的看法也不一样。 安妮和玛瑞拉很喜欢坐在大门前,陶醉在盛夏温暖的暮色里,白色的飞蛾在花坛上盘旋,空气中弥漫着薄荷的清新气味。这天傍晚,林德夫人到绿山墙来了。 林德夫人一下子猛地坐在了门口的石凳上,在她身后的花坛里长着高高大大的粉红色和黄色的蜀葵。 “啊,终于坐下来休息片刻了,今天从早到晚都在站着聊天,承受着二百多磅的庞大身躯,真是难为我的脚了。我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千万不要让我再长体重了。玛瑞拉,你肯定不明白这种滋味吧? “对了,据说安妮放弃读大学了,这真是个明智的选择。身为女孩子,这种教育程度已经不低了。还想和男孩子一样去读大学,学什么拉丁语、希腊语,毫无意义,到时候满脑子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也够无聊的。” “不过,我还是会自学拉丁语和希腊语,林德夫人。”安妮笑着说道,“虽然不能在大学里学,但我可以在绿山墙学啊。” 林德夫人突然高举双手喊道: “安妮.雪莉,你这是要把自己累死吗?” “怎么会呢!我有充沛的精力去学习啊。不过,我也不会太过于拼命的。像艾伦夫人告诉我的那样,我一定会合理地规划我的时间表。我会有很多个漫长闲暇的冬夜,可以用来学习。您听说了吧,我将会去卡莫迪的学校任教。” “我没听说,我猜你会留在艾凡里教书,而且貌似已经得到了理事会的同意。” “林德夫人!”安妮惊讶地站起身,激动地直跺脚,大声说道,“可理事会不是已经确定聘请吉尔伯特.布莱斯了吗?” “没有。吉尔伯特听说你也提交了申请,于是就去理事会放弃了自己的申请,并建议他们聘请安妮来任教。而他说,自己愿意去怀特.桑兹的学校。就在当天夜里,理事会商议通过了此事。 “很明显,吉尔伯特此举是为了安妮,他知道你是多么希望留在玛瑞拉的身边。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善良、体贴,又能为别人着想的好青年。其实最大的牺牲是要到怀特.桑兹去任职,那边不提供食宿的资助,大家都知道他是要为自己读大学而赚钱。托马斯回家后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真的感动极了。” “我觉得我不能接受这份聘书,我的意思是,我无法让吉尔伯特为了我牺牲他自己。” “你现在想阻止他也来不及了,吉尔伯特和怀特.桑兹的理事会已经签好协议了,你就算拒绝聘请也于事无补了。安妮,你去艾凡里学校教书,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的。而且,有一件好事,那就是将来学校里不会再出现派伊家的学生了,所以你不会遇到太多烦恼的。乔茜是派伊家最年幼的小孩儿。唉,过去的20年里,始终都有派伊家的孩子在艾凡里学校读书。好像派伊家族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学校里的老师,想省心可没那么容易。咦,巴里先生家窗户一闪一闪的,是什么意思?” 安妮望了一眼,笑着说道: “黛安娜在给我传送消息呢。这是我们儿时就开始的沟通方式。我要赶快过去一趟了,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找我,失陪了。” 话音刚落,安妮已经奔向了三叶草遍地的斜坡,像小鹿似的蹦跳着小跑,很快身影就闪进了“幽灵森林”中。林德夫人始终注视着安妮的身影。 “从某一方面来讲,这姑娘依旧稚气未脱。” “从另一方面来讲,这孩子多了不少女人味儿。”玛瑞拉反驳道,瞬间就回到了从前说话的那股干脆劲儿。 “说话干脆利落已不再是玛瑞拉的显著特点了,整个人似乎柔和了不少。看起来是这样的。”这天夜里,林德夫人对其丈夫托马斯发出了以上的感慨。 第二天的午后,安妮去了艾凡里的那小片墓地。拿来一些鲜花送给马修,也要给马修墓前的小白蔷薇浇水。安妮在那里徘徊了很久,已至黄昏时分,暮霭沉沉。 安妮准备往回走时,夜幕悄然来临。沿着“碧波湖”爬上山丘,极目远眺,夕阳甩下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得艾凡里好似这色彩光影里的唯美梦境。 微风拥着三叶草们的纤弱身姿轻轻摆动,空气中的丝丝清甜让人心醉。星星点点的灯光,穿透林间缝隙,散落一片。海水潮来潮去的低鸣,声声入耳。水光潋滟的清池上方,紫色的云霞薄雾萦绕其间。大自然的美景令安妮觉得心驰荡漾,她不禁向其敞开了灵魂深处的心门。 “亲爱的旧世界,你的容颜这般可爱,我很感激能活在你的怀抱里。”安妮祈祷着。 下山中途,看到一个高大的青年嘴里吹着口哨,从布莱斯农场走了出来。安妮认出那人正是吉尔伯特。当吉尔伯特发现对面的安妮时,嘴里的口哨声停了下来。然后非常绅士地脱去帽子,擦肩而过时打算以此方式安静地打招呼。然而安妮竟然停住了脚步,向他伸出了手,并结巴地说道: “吉尔伯特,我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谢谢你能体谅我、帮助我,我该如何报答你为我做出的牺牲呢?”安妮的脸红得发烫。 吉尔伯特急切地握住了安妮刚才伸出的手。 “我做的一切都太微不足道了。安妮,我很高兴能为你做点小事儿,任何事我都愿意为你做。那么从现在起,我们可以做朋友了吗?我以前犯的错,你可以宽恕我了吗?” 安妮试着把手抽出来,但吉尔伯特却握得更紧了。 “关于之前的事,我早就不再怪你了。其实那次水池边的岸上,我就饶恕你了。我真不该那么倔强的。说心里话,那天你救下我之后,至今,我始终都在为我当时的固执而懊悔,也觉得很愧疚。” 这一番话更是让吉尔伯特喜出望外。 “我们将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安妮,实际上我们是天生的好朋友,这就是命运,你却一直试图违抗。我知道我们很多方面都可以互帮互助的,你还要坚持学习,不是吗?我也是的。好了,我来送你回家吧。” 安妮一走进厨房,玛瑞拉就好奇地看着安妮,问道:“送你回来的那个人是谁啊?安妮。” “吉尔伯特.布莱斯。”安妮回答道,与此同时竟然红了脸,这让安妮自己都觉得困扰。 “巴里家的山坡上遇见的。” “我没想到你和吉尔伯特已经是这么好的朋友了,你俩在门口足足聊了半个小时。”玛瑞拉说着,那熟悉的一抹笑意又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我们还没有……我们只是非常好的对手。但是我们已经决定以后要好好相处了。玛瑞拉,我们真的聊了那么久吗?有半个多小时?可我感觉好像不到五分钟似的。好吧,就算是把我们错过的五年聊天时间给加紧赶上吧。” 这天夜里,安妮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也思考了很多很多。樱花树的枝头上,清风浅唱低吟,薄荷的清甜缠绕着鼻息。冷杉树尖的上空,星河璀璨。黛安娜房间内的灯光,一如既往地透过林间空隙,闯入安妮的视线。 从奎因学院毕业回家以来,安妮每个夜里都会和现在一样,静静地坐在这里思考。但今夜的心境明显比之前要更开阔和澄明。安妮认为,虽然她的视野变得狭窄了,前路也有了曲折,但是沿途依然开满了幸福的花朵。真诚地工作和认真地学习都会令生活变得充实,志趣相投的朋友会让人感受愉悦,志存高远能给人以无穷的前进动力。而这所有的一切,安妮全都具备或拥有。更没有人能夺去安妮善于幻想的天赋,也没有人能抢走她梦想中的奇幻世界。不管何时,我们都将走在曲折的道路中前进。 “上帝保佑,请让这世间万物生灵和事物都是美好的。”安妮虔诚地轻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