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探案集(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波希米亚丑闻 波希米亚,即现在的捷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受奥地利统治。——译者注 一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直用“那位女人”来称呼她。我几乎没听见他用别的称呼提起过她。在他心中,她与其他那些女人都不一样。当然,这并不代表他爱上了艾琳·艾德勒。因为这与他那个重视理性、谨慎严肃和让人佩服、睿智深沉的头脑是格格不入的。他那极度理智的大脑,根本不允许他有太多的感情纠葛。我想,他就像是一架完美的探案机器与一个出色的推理观察仪器的结合体。但作为一个情人,他是不及格的。且不说他那永远是嘲讽口吻的语调,再说他也根本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他却极是喜欢听这些温柔的情话,因为没有什么比它更可以直接显露说话人的动机的了。但作为一个理论家,他是决不允许爱情来干扰他那严谨细致的个性的,因为这会让他的注意力分散,使他怀疑自己理性分析的成果。如果他的头脑中产生了像爱情这样强烈的情感,那简直比在精密仪器中出现沙尘,高倍镜头中出现裂痕还要可怕。但是还是有一个女人,一个名叫艾琳·艾德勒的已故女人,成功地留在了他那模糊的记忆中。 我在结婚之后就很少和福尔摩斯见面了。我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和成为一家之主的乐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然而福尔摩斯和我不同,他太过不羁,讨厌一切繁文缛节,还一直留在我们位于贝克街的老房子里,终日埋头读书。一如往常,他仍旧对犯罪行为的研究痴迷不已,那些官方认为无法侦破的悬案,到了他这里,就会凭借他卓越的智力和超常的才华而一一破解。时不时地,我会隐约听到有关他的一些消息:他受邀到敖德萨侦查特雷伯夫暗杀案;破解亭可马里的阿特金斯兄弟案;为荷兰皇室效力的新闻等等。同所有读者一样,我也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些情况的。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关于这位老朋友的更多消息了。 在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那晚,已经重新行医的我在一次出诊归来的路上恰好路过了贝克街。看到那所承载了我所有追求和像“血字的研究”那起案件中的神秘事件的大门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和福尔摩斯叙叙旧的欲望,我真想知道他现在又醉心于什么谜团中。我抬头看看他的屋子,灯光如昼,窗帘上两次闪过他那瘦高的侧影。他低垂着头,两手背在身后,快速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这种姿态和行为,正是我熟悉的福尔摩斯的各种精神状态中的一种——他正在工作。此时的他,肯定正在一些问题中热切地寻找着线索。我按了门铃,然后被领到从前也曾属于我的那间屋子里。 福尔摩斯的态度是少见的冷淡,但是我知道他见到我时还是很开心的。尽管他一言不发,可是我看出他的目光柔和亲切。他让我坐下后递过来一支雪茄,然后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酒精罐和小气炉。他走到壁炉前站定,用那一贯深邃的眼神看着我。 “看来你真的很适合婚姻生活,华生,”福尔摩斯说,“距离我们上一次的见面,你胖了七磅半。” 我回答道:“是七磅。” “不,据我推算是七磅多,确实是的,华生。而且我知道你又开始行医了,可是你没跟我说过这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判断。而且我还知道你最近淋了雨,家里有个笨拙而粗心的女佣。” “我亲爱的朋友,”我赞叹道,“你太厉害了。要是在几个世纪以前,你肯定会被处以火刑的!确实,我在星期四的时候走路去了趟乡下,回来的时候被淋了个透心凉。可是我换过衣服了啊。天啊,你是怎么知道的?至于玛丽·简,哦,她已经没救了,我太太已经把她打发走了。可是我真难以相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一边嘿嘿地乐着,一边搓着自己瘦长的双手。 “其实很简单,”他说,“我看见炉火照到你左脚鞋子的内侧,上面有六条平行的裂纹,毫无疑问,这说明是有人试图把鞋跟上的泥刮掉时太过粗心而用力过大的缘故。所以,我就可以得到两个结论:你曾在雨天出行,而你的佣人是个粗心大意的年轻女佣。至于你重新开始行医这一点,先生,你一进来我就闻见了碘的气味,而且你的右手食指上还有硝酸银留下的黑点,你的礼帽右边藏着听诊器的地方鼓起了一块。如果这样我还不知道你重新活跃于医学界的话,岂不是太愚蠢了吗?” 听到如此简单的推理过程时,我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每次听你讲这些过程的时候我都觉得事情太过简单了,甚至是简单到可笑的地步,连我都可以推理。可是在你尚未解释出各个环节的联系时,我却觉得扑朔迷离,尽管我从不认为你的眼力强过我。” “确实如此,”福尔摩斯仰靠在椅子里,点了支烟说,“可是你只是在看而并非观察。要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就好像你常常看见进房间之前需要经过的楼梯吧?” “常常看见。” “有多少次了呢?” “哦,至少几百次了吧。” “那么,你能告诉我有多少级台阶吗?” “多少级台阶?我不知道。” “这就是了!你只是看,却不知道去观察。这就是我要说的关键。你看,因为我观察了,所以我知道有十七级台阶。顺便提一句,因为你对那些小问题的兴趣和你总是记录我的小故事的做法,我想你对这个或许会有兴趣的。”他拿给我一张厚厚的、粉红色的便条纸,说,“邮差刚送来的,你念念看。” 这是一张没有日期、署名和地址的便条。 “今晚子时三刻某人即来拜访,有极为重要之事与阁下协商。阁下近期为欧洲某皇室的效力表明,如若托付阁下难言之隐,亦足可信赖。阁下声名,四方皆闻,我等知甚。届时望阁下等候,来访者如戴面具请勿见怪。” “的确蹊跷,”我说,“你怎么看?” “现在我的手上没有任何事实可以依据。在这之前就进行推断可是极不明智的。人们总会不自觉地用事实来附会理论,而不是使理论应用于事实。不过现在我们有这样一张便条,你看看能推断出些什么呢?” 我细致地检查了笔迹和纸张。 “写这便条的人可能很富有,”我尽量学习着福尔摩斯的推理方法说,“这纸很贵,买一叠的话至少要花费半克朗或者更多。你看,纸质极为坚韧。” “是的,就是“极为”这两个字,”我的朋友说,“这纸不是英国制造的。你对着灯光看看。” 我对着灯光举起纸来,看到纸的纹理中交织着字母“e”、“g”、“p”、“g”和“t”。 “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福尔摩斯问。 “很明显,这是制造者的姓名,或者说是他姓名的缩写。” “错了,“g”和“t”代表“gesellschaft”,这在德文中表示“公司”,就像我们惯用的缩写形式“co.”一样。“p”代表的是“papier”,即“纸”。至于“eg”——让我们查一下《大陆地名词典》,”福尔摩斯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厚厚的书,一边查一边说,“egloweglonitz,哦,是egria。那也就是说这是在波希米亚——一个说德语的国家——距离卡尔斯巴德很近。“以玻璃制造和造纸业发达而闻名”。哈哈,华生,你知道了吧?”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得意地吐了个烟圈。 “这张纸的产地是波希米亚。” “没错。这张便条出自德国人之手。你看“阁下声名,四方皆闻,我等知甚”这种乱用动词的做法不会是法国人或者俄国人做的,只有德国人才会这么做。现在,我们只要知道这位用波希米亚纸张做信纸,不愿显露真面目的德国人想干什么就好了。听,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他已经到了,谜团即将揭开。” 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了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和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接着就听见门铃被猛按一通。福尔摩斯吹了声口哨。 “听起来是两匹马,”他说着往外看了看,接着说,“没错,是一辆漂亮的马车和两匹俊美的马,每匹马至少值一百五十畿尼。大夫,我想这件案子可能会让咱们大赚一笔。” “我还是回避一下吧,福尔摩斯。” “不用,华生,你待在这儿,你就是我的包斯威尔1。这么有趣的案子你怎么能错过呢?” “但是这位委托人……” “不用理他,我和他或许都需要你的帮助。他到啦,你就坐在这儿好好观察吧。” 一阵沉重且缓慢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接着是过道,然后在门口戛然而止。最后,一阵响亮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请进!”福尔摩斯说。 来者至少有六英尺六英寸高,胸膛挺阔,四肢强健。他的穿着甚是华丽,也可以说过于华丽了,反而显得有点庸俗。他的袖口和上衣前襟都镶着宽羔皮边,肩上批着有红色绸缎衬里的蓝色大氅,胸前别着一枚火焰形的绿宝石胸针。脚上是一双刚到腿肚的,靴口镶着棕色毛皮的皮靴,这使得我们更加留意到他那粗犷奢华的外表。他手里有顶大檐帽,脸上戴着一张只遮住上半张脸的黑色面具。很明显,面具刚刚被整理过,因为他进屋时,手还没从面具上拿下来。从下半张脸只能看出他有个厚而下撇的嘴巴,长而直挺的下巴,这显示出他是一个顽固果敢,坚强有力的人。 “你已经收到我的便条了吗?”来者的声音低沉、沙哑,有着极重的德国口音。“我说过要来拜访你。”他瞧瞧福尔摩斯,又看看我,不确定到底要和谁说话。 “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华生医生是我的朋友兼同事。他时常协助我办理各类案件。请问,您如何称呼?” “你可以叫我冯·克莱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的贵族。如果你的这位朋友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我也愿意把这件重要的事同时托付给他。如果不是,我只和你单谈。” 我起身准备离开,福尔摩斯一把拉住我,将我推回到座椅里。“要么两个一起谈,要么就不谈,”他说,“只要是您想和我谈的,都可以在这位先生面前讲出来。” 伯爵耸了耸他的宽肩,说道:“首先,我想请二位承诺在两年之内要绝对保守秘密,两年之后就无所谓了。就目前情况来说,它或许会影响整个欧洲世界的历史进程。” “没问题。”福尔摩斯说。 “我也是。” “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我的面具,”这位陌生的委托人继续说,“我的委派人不希望你们知道他的代理人的身份,我也可以马上承认刚才说的那个名字是化名。” 福尔摩斯冷淡地回答道:“我知道这个。” “情况十分紧急。我们要采取所有的预防手段,尽全力在事情演变成一个丑闻之前就把它制止住。我们要保护一个欧洲的王族不会因此受到损害,或者说,保护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高贵的阿姆斯坦家族不受到损害。” “这个我也知道。”福尔摩斯说,并且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不速之客的心中,福尔摩斯无疑是全欧洲最出色、最有能力的侦探。但是这个时候,他不禁对面前这个懒散倦怠的人吃惊地看了一眼。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重新睁开眼睛,颇为不耐烦地看着我们这位伟岸的委托人。 “如果陛下愿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说明,”他说,“我将会更有效地为您服务。” 来客从椅子里猛地弹了起来,因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他下定决心似的一把将面具扯了下来。 “你是对的,”他大喊道,“我是国王,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哦,是吗?”福尔摩斯缓缓地说道,“其实在您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了您的身份。您是波希米亚世袭国王、考斯尔-菲尔斯泰因大公、威廉·格德莱希·希吉斯芒德·冯·阿姆斯泰因。” “希望你能理解,”这位尊贵又奇怪的来客重新坐了下来,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说道,“你要知道,我是不会亲自办理这种事情的。可是这件事太微妙了,一旦我告诉了任何一个侦探,就不得不受其摆布。我是想得到你的意见才从布拉格微服出行的。” “那请您开始吧。”福尔摩斯又闭上了眼睛。 “简而言之,大概五年前,也就是我在华沙长期访问的期间内,我结识了赫赫有名的冒险女王艾琳·艾德勒,我相信你应该很熟悉这个名字。” “华生,麻烦你查一下这个艾琳·艾德勒,我的资料索引中就有。”福尔摩斯仍旧是闭着眼睛低声说道。这是他常年以来特有的习惯,把许多人和事的资料整理起来贴上标签以备查看。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和事是他难以及时提供情况的。很快,我就找到了艾琳·艾德勒的资料——它夹在一个犹太裔的法学博士和热衷于研究深海鱼类的参谋官的资料中间。 “给我看看,”福尔摩斯说,“唔,一八五八年出生在新泽西州。是个女低音,在意大利歌剧院工作,唔,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歌唱家,已退出舞台。哈,现居伦敦,明白了!据我所知,您曾和这位女士交往过,还写了几封会危及自身的信,而现在你迫切地想收回这些信件。” “完全正确。可是,怎么才能……” “您是否曾和她秘密结婚?” “没有。” “那有什么法律上的文件能证明你们的关系吗?” “没有。” “这就让我糊涂了,陛下。即使这位女士想拿信件来威胁、欺诈您或是有其他的目的,但她又如何证明信件的真伪呢?” “有我亲笔写的字。” “切!模仿的。” “我的私人信纸。” “偷的。” “我的印鉴。” “伪造的。” “我的相片。” “买的。” “可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合照。” “噢,上帝!这就太糟了。陛下也真是太不小心了。” “我当时一定是疯了。” “您已经对自己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我当时太年轻了——只是王储——即使现在我也才三十岁而已。” “当务之急就是马上取回那张相片。” “我们做过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 “陛下一定要花大价钱把相片买回来才是。” “她绝不会卖的。” “那就去偷。” “我已经试过这个法子五次了。我曾雇小偷搜查过她的房子两次,在她旅行时偷换她的行李一次,拦路抢劫两次。可是都没有任何收获。” “没有关于那张相片的任何线索?” “一点都没有。” “我看这只不过是个小问题。”福尔摩斯笑着说道。 “可是对于我,这简直太严重了。”年轻的国王不满地责备道。 “确实非常严重。您知道她想用这张相片做些什么呢?” “毁掉我。” “此话怎讲?”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略有耳闻。” “即将和我结婚的是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柯洛蒂尔德·罗特曼·冯·杰克斯麦宁格。你或许听说过她的严厉的家规。而且她本身也是极其敏感的女人,只要对我有任何一丝怀疑,这婚事就作废。” “那艾琳·艾德勒会怎么做呢?” “她肯定会威胁我要把相片送给女方的,我知道她肯定会这么做的。我了解她,她有着极其强硬坚韧的个性,她既是最美丽的女人,又是最坚毅的男人。如果我和别的女人结婚的话,她会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的。” “那么您现在能肯定她还没有送出这张相片吗?” “我能肯定。” “为什么?” “因为她说她要在下星期一,也就是我公布婚讯的那天再把相片送出去。” “原来如此,我们还剩下三天的时间,”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说,“真走运,因为我还有一两件重要的案件需要调查。那么,陛下会暂住伦敦了?” “是的,你可以去莱尔姆旅馆找冯·克莱姆伯爵。” “我会写信告诉您我们的进展的。” “那最好不过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任何情况。” “哦,那钱的问题您怎么处理?” “全权交付与你。” “毫无保留?” “让我告诉你,我甚至愿意拿我国家的一个省来换取这张相片。” “那么目前的花费呢?” 这位国王从大氅里拿出一个大钱袋,放在桌子上。 “这里是三百英镑金币和七百英镑钞票。”他说。 福尔摩斯十分潦草地写了张收条,递给国王。 “请告诉我那位小姐的具体住址。”他说道。 “圣约翰伍德,瑟彭戴恩大街,布丽枫尼府第。” 福尔摩斯把地址记录下来。“最后一个问题,”他问道,“那是一张六英寸的相片吗?” “是的。” “好的,陛下,先说再见吧。相信不久之后我就会带给您好消息的。再见,华生,”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希望明天下午三点你能过来一趟,咱们来聊聊这件事情。” 二 第二天下午三点整,我又来到贝克街,福尔摩斯却还没回来。房东告诉我,他八点钟就出去了。不过我还是在壁炉边坐下,决定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都要等他,谁让我已经对这件案子深感兴趣了呢?虽然比起我之前记录的那两件罪案来,这起案件既不残忍恐怖,也不离奇诡异,但是这案子本身的性质和委托人尊贵的地位都足够使我倾心了。况且,除了案子本身的特色之外,我那老朋友的巧妙而又透彻的推理方法,和那无往不胜的精准的破案技巧,都是值得我去学习、记录的,我也在这个过程中享受到极大的快乐。对我来说,福尔摩斯是百战百胜的,所以,我从没想过他其实也可能会失败。 大概四点的时候,一个烂醉的马夫推开了屋门。这人的样子肮脏邋遢,衣衫陈旧破烂,留着一脸络腮胡子,满面通红。虽然我已经极为熟悉福尔摩斯的化装技术了,但还是再三确认之后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他冲我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飞快地钻进卧室中。五分钟后,他就恢复了以往的高雅风度,穿着一身花呢衣服,把手插进口袋里,坐在壁炉前伸直了双腿,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哈,是这样吗?”他说着,突然呛了一口,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到躺在了椅子里。 “这是怎么了?” “这太有意思了。我打赌你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我上午在做些什么,又或者说我得出了什么结果。” “我真的不知道。或许你去观察了艾琳·艾德勒的日常作息,又或者你去巡查了她的房子。” “完全正确。只是结果真是出人意料。听我讲讲事情的经过吧。今早八点一过我就乔装成一个失业的马夫离开家。你知道,马夫之间总是存在着一种互相理解、气味相投的美好情感。如果成为这众多的马夫之一,就可以了解到任何你需要了解的东西。很快我就来到布丽枫尼府第。这是栋精致小巧的两层别墅,后面带着一个花园,正面朝向马路。大门上挂的是洽伯锁。起居室位于右侧,宽敞又华丽,窗户几乎是落地的,可是窗闩却连小孩子都可以轻易打开。这屋子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除了可以从马车棚的棚顶摸到过道的窗户。我绕着别墅走了一圈,各个角度都仔细观察了,可是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然后我顺着街道走过去,不出所料,在挨着花园墙的过道里有一大排马房。我只是帮那些马夫洗了洗马就得到了两便士、一杯混合酒1和两烟斗的板烟丝,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很多关于艾德勒小姐的情况。尽管我不得不因此听了很多住在那附近的另外六七个人的情况。” “艾琳·艾德勒到底是怎样的人?”我问道。 “哦,她让所有男人都神魂颠倒,绝对是个美丽俏佳人。所有瑟彭戴恩大街马房里的人都这么说。她的生活安静简单,平时去音乐会演出。每天下午五点出去,七点回来。除了演出,她甚少外出。只有一个男人和她交往密切。这位男子皮肤黝黑,英俊挺拔,朝气蓬勃。每天至少来艾德勒小姐的住所看望她一回,通常是两回。这个男人就是格弗雷·诺顿先生,住在坦普尔。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值得信赖的长期雇用的马车夫的好处,就是可以对雇主的情况无所不知。我在了解到他们告诉我的一切后,又来到布丽枫尼府第附近,并开始构思此次行动的计划。 “这位诺顿先生显然是整个事件中的关键人物。他是个律师,这似乎使事情难办了些。他和艾德勒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他每天来看她是为了什么呢?他们是工作中的委托关系?还是朋友?亦或是情人?如果艾德勒是他的委托人,那么这张照片很可能已经在他手中了;如果是女朋友,那么照片极有可能还在她自己手中。这个问题很重要,它直接决定我是继续在布丽枫尼府第调查还是去坦普尔的房子调查,这无疑扩大了我的侦查范围。也许你对我说的这些琐碎的细节感到不耐烦,可是如果你想了解情况的话,我就十分有必要告诉你我的一些困难。” “哦,我很有耐心地在听。”我回答道。 “正当我在心里思量各方面因素时,忽然看见一辆双轮马车停在艾德勒家门口,车里下来一位年轻男子。他长得很漂亮,皮肤很黑,鹰钩鼻子,留着一撇小胡子。很显然,这就是那位诺顿先生。他好像十分着急的样子,高喊着要车夫等他,接着就毫不拘束地进入到房子里。 “他大概在屋里待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我从窗户外面看见他来回踱着步,双臂兴奋地挥舞着,好像在谈些什么。至于艾德勒小姐,我却什么也没看见。等他走出门来,我觉得他显得更加急迫了。他钻进马车,看着表,急切地向马车夫喊着:“快走!去摄政街葛罗斯·汉奇旅馆,然后再去埃基韦尔路的圣莫尼卡教堂。二十分钟之内能赶到就赏你半畿尼。” “马车一下就跑开了。就在我犹豫是不是要跟去看看的时候,小巷里忽然冲出了一辆小巧的四轮马车。马车夫的衣服扣子只扣了一半,领带也是歪的,马具的金属箍的环扣也没套好。马车还没完全停好,艾德勒就从屋里疾奔出来,一下冲进车里。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是我还是要说她真是个漂亮的女士,她的容颜可以让全天下的男人都为之倾倒。 “快,到圣莫尼卡教堂去,约翰,”她叫道,“如果你可以在二十分钟之内赶过去,我就给你半镑金币。” “你看,华生,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正当我考虑是追上去还是攀住车尾时,一辆出租马车恰好路过。尽管车夫对我付的少得可怜的车费一再犹豫,但是我可不管这些,在他反悔前就钻进了车里。“去圣莫尼卡教堂,”我说,“二十分钟之内赶到就多付你半镑金币。”当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很显然,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事情。 “马车夫把车赶得飞也似的。我这辈子也没坐过这么快的车。当我赶到时,之前的那两辆马车已经停在那里了。车前的马累得气喘吁吁的。我赶忙付了车钱跑进教堂里去。我发现教堂里除了这一对男女外还有一个穿着白色法衣的牧师正在对他们说些什么。这三个人围在圣坛前面。我装成像是偶尔来到教堂的无业游民那样,随意地走在通道上。让我吃惊的是,这三个人忽然齐刷刷地扭过脸来看着我。这时,格弗雷·诺顿向我飞奔而来。 “感谢上帝!”他大喊着,“你来得真是时候!快来!” “怎么回事?”我问。 “快来,伙计,快,只要耽误你三分钟,否则就不合法了。” “我被拉扯着拖上了圣坛,我甚至还不清楚自己站在哪里。我不自觉地答复着耳边出现的低语,证明着一些我毫不知情的事情。总之,就是让未婚的艾琳·艾德勒和单身的格弗雷·诺顿结为夫妻。很快一切就结束了,男女双方分别向我表示了感谢,牧师也对我微笑。说实话,我这一生再没有碰到过比这更荒谬的场景了。以至于我一想起这件事就难以自制地大笑起来。原来他们的结合因为没有证人而不合法,牧师拒绝给他们证婚,多亏我的出现才使得新郎官不至于去大街上现拉一位证人来。新娘子还送给我一镑金币呢,我得把它挂在表链上来纪念今天的遭遇。” “真是太令人意外了,”我说道,“后来呢?” “嗯,我觉得计划已经被破坏了,这对新人随时都会离开伦敦,于是我决定速战速决。他们从教堂分手后,各自回到自己原来的住所,我听到临别时她对他说:“和平时一样,五点钟去公园。”随后他们就各自离开,于是我也开始安排自己的工作。” “什么工作?” “卤牛肉加啤酒,”他按了一下电铃回答道,“我忙了一整天还没吃过东西,今晚肯定还有很多工作。再说一句,华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是我的荣幸。” “你不害怕触犯法律吗?” “当然不。” “也不怕可能会被捕?” “如果是为了崇高的目的。” “当然,这目的最是崇高不过的了。” “那好,那我就是你的伙伴。” “我早知道你是最靠得住的。” “你打算怎么做?” “等特纳太太端来食物我就向你解释。不过现在,”福尔摩斯转向桌上的简易食品,说,“请允许我边吃边说这事,毕竟时间紧迫。马上就要五点了,我们要在两个小时内赶过去。艾德勒小姐,哦不,是夫人,会在七点的时候乘车回家。我们一定要在她家与她照面。”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交给我。我已经有了全盘的部署。只有一点请你一定要听我的,那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插手,一定不要,明白吗?” “那我什么都不做吗?” “什么都别做。即使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你也不要介入。因为这种不愉快会在我进入房间时结束的。大概四五分钟之后,你会看到起居室的窗户打开,你一定要在紧挨着窗户的地方守着。” “好。” “你一定要时刻注意我,我肯定想办法让你能看见我。” “好。” “你一看见我举手——就像这样——就把我给你的东西扔到屋子里,然后大喊“着火了”。你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 “没什么大不了的,”福尔摩斯拿出一只像雪茄一样的长卷筒说,“这是管道工常用的烟火筒,两头有盖儿,会自燃。你就负责保管这个。你一喊着火肯定会引来很多人救火,那样你就有时间走到街的另一端。十分钟之内我就去和你会合。我想你已经了解我所说的每一个字了,是吗?” “我不插手任何事情;挨着窗户盯紧你;看到你的手势就把烟火筒扔进去;再高喊着火了;最后去街的另一头等你。” “完全正确。” “没问题,你就看我的吧。” “太好了,华生,现在我又要为新角色做些准备了。” 他回到卧室去,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温和纯朴的新教牧师了。他戴着一顶宽大的黑色帽子,穿着松垮下垂的裤子,还系着一条白领带,那抹悲悯的微笑和那副仁慈专注的神情使得他足以媲美约翰·里尔先生1。福尔摩斯就是这样,一旦换了装束就连神态、性格、甚至灵魂都改变了。当他回归到研究案件的侦查家身份时,我会说,舞台失去了一位优秀的演员,科学界失去了一位天才的推理能手。 我们在六点十五分的时候从贝克街出发。到达瑟彭戴恩大街时还提前了十分钟。已经是黄昏时分,我们踱着步,在布丽枫尼府第外面等主人回来,此时街灯正好亮了起来,这所房子就这样展示在我的面前。和福尔摩斯的描述一样,只是地点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安静。而且正相反,它位于这条相对来说还算安静的街道上十分热闹的地方。拐角处有一群衣衫褴褛,抽烟说笑的人,一个磨剪刀的,两个和保姆调情的保安,还有几个穿着体面,抽着雪茄的年轻人。“你瞧,”福尔摩斯告诉我说,“他们的婚姻倒使事情简单明了了。这张相片现在是一把双刃剑,她怕他发现,就和我们的委托人怕相片被公主发现一样。现在的问题就是:相片在哪里?” “是的,咱们要去哪儿找啊?” “艾德勒本人随身携带的可能性是最低的。这张相片有六英寸大,藏在女士的衣服中是不太可能的。而且咱们的委托人已经尝试过两次拦路抢劫她,都没发现。所以,我相信她是不会时刻贴身携带的。” “那要去哪里找呢?” “有两种可能性。她或许把相片放进了银行保险箱,又或许交给了她的律师。但是我觉得这都不大可能。你知道,女人天生就会藏东西,她们有自己的方法。既然她相信自己藏东西的能力,又怎么会把秘密交给别人呢?况且这个“别人”是否会受到政治或是其他影响而出卖她,她都说不准。而且,不要忘记,她在这几天之内就要用上这张相片。所以相片一定是放在某个触手可及的地方,那就一定是在她家里。” “可是屋子已经被搜查过两次了。” “切!他们不会找罢了。” “那你有什么方法?” “我压根就不去找。” “此话怎讲?” “我要她亲自拿给我。” “这绝不可能。” “她会的。听,马车声,她过来了。好了,现在要行动了。” 就在他说话的当儿,马车上照明灯的光芒已经从拐角处射了过来。接着,一辆精致的小马车嗒嗒地停在了布丽枫尼府第门口。车刚一停稳,就有两个流浪汉抢着过去,想要讨个铜板。两人你挤我推,激烈地争吵起来。两个保安支持其中一个流浪汉,而磨剪刀的则帮衬着另一个流浪汉,这无疑加剧了争吵的激烈程度。这时,不知是谁率先动手引起了战争。这位夫人一下车就卷进了这场纷争中。这些混战中的人个个满脸通红,互相拳打脚踢,野蛮而凶狠。福尔摩斯见此情景,赶忙冲进人群去保护这位夫人。但是,当他刚接近艾德勒时,就大叫着倒在地上,满脸鲜血。斗殴的人见到这一幕赶紧四散逃开,这时,一些看起来比较体面的看客纷纷凑了过来,想要帮助这位无助的夫人和受伤的先生。请允许我还是喜欢这样称呼她——艾琳·艾德勒,赶忙跑上台阶,屋里的灯光照着她优美的曲线,在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回过头来问道: “这位先生伤得重吗?” “他死啦!”有几个声音叫着。 “没有,还有气,”这是另外一个声音,“但是我怕他活不到被送进医院那个时候了。” “他真勇敢!”一个妇女叫道,“要是没有他,那些野蛮人肯定会把这位夫人的财物洗劫一空的。那可是一大帮粗暴的人哪!啊,这位先生有呼吸了!” “他不能躺在街上,夫人,请问能不能把他抬进屋去?” “哦,当然。抬去起居室里吧,那儿的沙发很舒服,请快过来吧。”然后众人就小心翼翼地把福尔摩斯抬进了屋里。我一直都站在窗户外边观察着事情的经过。灯被点亮了,可是窗帘却没人拉上,所以我看到了福尔摩斯是如何被安置在沙发上的。我不知道他是否对自己的表演感到羞愧。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内心从未产生过如此的内疚——如果你也看到这位美丽的女士在照顾伤者时那温柔亲和的姿态——而你居然正在欺骗她!可是我不能放弃现在的行动,因为这对于福尔摩斯来说就是最大的背叛。我调整了情绪,取出烟火筒,并安慰自己:我们并非在伤害她,我们只是要阻止她去伤害别人而已。 我看见福尔摩斯半靠着沙发,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一个女佣赶忙推开了窗户。与此同时,我看到他的手举了起来,这就是信号了。我赶紧把烟火筒扔进屋里,同时高声喊叫着:“着火啦!着火啦!”话音刚落,刚才那些看热闹的人,那些衣着得体或不得体的人,那些先生、妇女们都跟着尖叫道:“着火啦!”只见屋内烟雾弥漫,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浓烟从打开的窗户中涌了出去。我看见所有人都慌乱地跑着,也听到福尔摩斯安慰大家这不过是虚惊一场的高喊。这时,我飞快地跑到街的另一头,不消十分钟,我的朋友就过来和我会合了。他拽着我的胳膊急速躲开了喧闹的现场。直到我们来到安静的埃基韦尔路时,他才打破了沉默。 “华生,干得太好了!”福尔摩斯说,“非常好。一切顺利。” “相片到手了?” “我已经知道它被藏在哪儿了。” “你怎么知道的?” “就像我说的,是她自己拿给我看的。” “我真是糊涂了。” “我就不故作神秘了,”他笑着说,“其实很简单。你肯定已经看出来街上的人都是咱们这伙的。他们都是我雇来的。” “这我想到了。” “争执一发生,我就在手里藏好红颜料冲进人群,然后假装倒地,趁势把颜料捂在脸上。这已经不是什么装可怜的新把戏了。” “这我也大概猜到了。” “接着我被人抬了进去。她必须允许这样做,我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不出所料,她把我安放在起居室里。相片必定就在起居室和卧室之间,我只需要知道具体的位置就行了。我装作呼吸不畅的样子,骗他们打开窗子,这样就给了你机会。” “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太大了。你要知道,当一个女人发现房子起火时,她的本能反应就是立刻保护最宝贵的东西。这是女人的天性,我已经反复试验过这一点了——比如达林敦顶替案和埃恩霍思城堡案。已婚的妇女第一时间保护孩子;未婚的少女首先抢夺珠宝。现在对于艾德勒女士来说不会有比那张相片更珍贵的了,所以她必定在第一时间去找相片。你的火警放得妙极了,即使是钢铁般坚强的神经也受不了浓重的烟雾和众人的惊呼。她的反应果然不错,她告诉了我相片就放在壁龛里,而壁龛就在拉铃绳上面的活动嵌板里。虽然她在壁龛旁只不过停留了片刻,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她抽出了一半的那张相片。我高声安慰众人不过是虚惊一场时,她马上把照片推了回去。她看见了地上的烟火筒,然后就跑出房去不见了。随后,我也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其实我犹豫过要不要马上拿走相片,但是很不巧,马车夫在这时进来了,我不好下手,只好先按兵不动。也好,这样或许更安全。我可不想因为一时的鲁莽而使计划功亏一篑。” “那现在呢?”我问。 “调查已经结束。如果你愿意,明天就跟我一起会和咱们的委托人去她家,我们会被引进起居室来等候主人。只不过等到女主人接待我们的时候,就会发现已经是人物两空了。如果国王可以亲自拿回相片肯定会十分高兴的。”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早八点。她那时还没起床,我们的时间就很充裕了。而且,我们要立刻行动,我怕她会在结婚后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回家后我就立刻给国王发电报。” 当我们到达贝克街,福尔摩斯站在房子门口正要掏钥匙的时候,有个人恰好路过,还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福尔摩斯先生。” 此时的街道上的行人并不算少,这问候貌似出自一个穿着长外套的、瘦瘦高高的年轻人之口。 “这声音很熟悉,”福尔摩斯愣愣地盯着路面说,“到底是谁在和我打招呼?” 三 当天晚上,我留宿在贝克街。第二天我们还在享受早餐的面包和咖啡时,那位急切的波希米亚国王就冲了进来。 “你已经拿到相片了?”他使劲地抓着福尔摩斯的肩膀激动地大喊。 “还没有。” “那有希望吗?” “非常有。” “那快点吧,我真想飞过去。” “我们还要雇马车呢。” “不用了,我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那就方便多了。” 随后,我们离开屋子,动身前往布丽枫尼府第。 “艾琳·艾德勒结婚了。”福尔摩斯说。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和谁结的婚?” “一个律师,叫诺顿。” “她不会爱他的。” “我反而希望她爱他。” “为什么?” “如果她爱他,您就不必担心会惹上麻烦了。因为她既然爱自己的丈夫就不会爱您,也就没有必要去破坏您的婚事了。” “有道理。可是,唉,如果她也有个显赫的身份,她肯定是位出色的王后。”这位国王说完这句话就陷入了忧郁中,直到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也没再讲话。 布丽枫尼府第的大门开着。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前用一种轻蔑的眼神一直瞧着我们。 “我看你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她开口说道。 “是的。”我的朋友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回答道。 “我就知道。我的主人对我说你极有可能今天过来。不过她已经和她的丈夫离开了,五点一刻的火车,去欧洲大陆。” “你说什么?”福尔摩斯一个趔趄,诧异到脸色苍白。 “你是说她走了?离开英国了?” “是的,永远不再回来了。” “那相片呢?”国王绝望地说,“完了,一切都完了!” “让我看一下。”福尔摩斯不甘心地推开仆人,直奔起居室。我和国王紧跟其后。屋子里乱七八糟地散落着各种家具,拆下来的架子以及拉开来的抽屉,好像女主人曾在这里慌乱地搜查了一番。福尔摩斯跑到拉铃的绳子边上,打开一扇活动的壁板,掏出了一张艾琳·艾德勒穿着礼服的相片和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夏洛克·福尔摩斯亲启。”我的伙伴打开信封,信的日期是今天凌晨。我们三人看着这封信: 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干得真是很漂亮,我完全被你欺骗了。我对你始终没有产生半点怀疑,直到火警发生的时候我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其实早在几个月之前就有人警告过我要当心你了。有人告诉我说,如果国王要雇用侦探的话一定就是你。我也因此获知了你的地址。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成功地让我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即使当我开始思虑是否被发现的时候,我还是难以相信一位亲和且上了岁数的牧师会心怀不轨。但是别忘了,我自己也是专业的女演员,受过系统的训练。我对男装并不陌生,因为我就常常改换男装来享受另一种自由。我让我的车夫约翰来监视你,然后趁机离开,换上了我的男装便服。我出门时,你刚好离开。 然后,我就一路尾随你来到你家门口。于是我知道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而我则不幸地成为了你的猎物。所以,我很唐突地向你问了晚安后,就转身去找我的丈夫了。 我们夫妇都觉得最好的摆脱你这位可怕对手的方法就是马上离开。所以当你再次来到这里时会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了。关于相片,请你的委托人尽管放心。我的爱人比他更加优秀,而且也十分爱我。让国王陛下放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不必有任何顾虑。我不肯交出相片的原因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罢了。这件护身符可以使我免去将来可能遭受到的、任何来自他的伤害。现在,我留下了一张他也许会喜欢的相片。 谨此 致意 艾琳·艾德勒·诺顿敬上 “多非凡的女人啊,多特别的女人啊!”看完信后,波希米亚国王情不自禁地喊道,“就像我说的,她是如此足智多谋。要不是她的地位1配不上我,她肯定是个完美又令人尊敬的王后!” “就我目前所看到的一切,她的水平确实和您不一样,”福尔摩斯冷冰冰地说,“很遗憾,我没有使您的委托得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你说反了,”这位委托人说,“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了解她,她不会出尔反尔的。我很放心,我知道那张相片现在就相当于被烧掉了一样。” “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太感谢你了,我该如何酬谢你?这只戒指……”他从手指上退下一枚蛇形绿宝石戒指。 “我认为有件更值钱的礼物或许您愿意给我。”福尔摩斯说道。 “是什么,你说,我一定给你。” “这张相片!” 国王诧异地瞪着他。 “艾琳的照片!”他叫道,“如果你想要,当然没问题。” “感谢陛下。那么事情已经了结,祝您早安。”福尔摩斯鞠了躬就转身离开,对国王伸出的手视而不见。我和他一起回到了贝克街。 这就是一个被风流事件威胁的波希米亚国王和一个被女人的果断机智打败的名侦探的故事。福尔摩斯过去时常藐视女人的智慧,不过现在已经很少听到他的这种嘲笑了。每当他提到艾琳·艾德勒时,一定是用“那位女人”这样尊敬的口气来称呼。 1包斯威尔是英国著名文学家约翰生的得力助手。——译者注 1黑啤酒和烈啤酒或新陈两种啤酒各半的混合物。——译者注 1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初的英国著名喜剧演员。——译者注 1此处的“地位”和下文的“水平”,原文都是level一词,词意双关。——译者注 红发会 去年的一个秋日,我去看望夏洛克·福尔摩斯。当我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和一位矮矮胖胖、脸色通红,并且有着一头火红色头发的老先生在交谈。我不禁为自己的贸然到访表示歉意。就在我想离开的时候,福尔摩斯一把将我拉进了房间里,并随手关上了门。 他高兴地说:“我亲爱的华生,你来得真是时候。” “恐怕你正在忙着吧。” “是呀,我确实非常忙。” “那我去隔壁房间等一会儿。” “不用了。威尔逊先生,这位华生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和助手,他协助我成功地破获了许多案件。毫无疑问,在办理你这件案子时,他一样会最大限度地帮助到我。” 这位矮胖的老先生半站起来,向我点了点头以示致意,从他那被厚重眼皮遮盖住的小眼睛里迅速地闪过一丝怀疑的目光。 “你坐在椅子上吧。”福尔摩斯说着又重新坐进他的扶手椅里,两手指尖并拢着。这是他沉思时的习惯。“亲爱的华生,我了解你。咱们两个都一样,对生活中那些平平常常、单调乏味的老一套毫无兴趣,而只钟情于那些离奇少见的东西。你是如此满怀激情地把那些东西一一记录下来,足见你对它们的兴趣之大。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么说,你的这种做法是为我那微不足道的冒险生涯增光添彩。” 我回答道:“我确实对你办理的那些案件有很大的兴趣。” “你肯定还记得那天我们在讨论关于玛丽·萨瑟兰小姐那个简单的问题时,我说过的那段话:为了获得新鲜奇妙的效果和异常默契的配合,我们一定要深入生活,因为生活本身比任何无边的想象都更富有冒险性。” “恕我冒昧,我倒是对你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是吗,华生?不过你还是要认同我的看法。否则,我会列举一连串的事实来推翻你的道理,然后你就不得不承认我才是对的。不过现在还是闲言少叙,这位是杰贝斯·威尔逊先生,他是专程过来找我的,并且对我讲了一个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听到过的最不寻常的故事。我曾经说过,最离奇、最特别的事物往往是和较小的罪行有关,而非较大的罪行,而且有时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有罪行发生。以我目前听到的情况来说,我还无法判断眼前这个案件是不是和犯罪有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我听过的最离奇的事件经过了。威尔逊先生,麻烦请你从头讲一下这件事情的经过。这不光是因为我的朋友没有听到之前的那部分,更重要的是这件事非常奇特,所以我十分想从你这里了解到所有尽可能详尽的细节。通常说来,当我听到一些可以推动事件发展的情节时,总是能联想到其他类似的几千个案件来帮助自己判断。但这一次,我必须承认,这件事很不一般。” 这位又矮又胖的威尔逊先生有点骄傲地挺起胸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破旧的、皱巴巴的报纸放在膝盖上,伸长脖子查看着广告专栏。这时我仔细地观察着他,希望学习我朋友的方法,从他的穿衣打扮上看出点名堂来。 可是我却没什么收获。从外表看起来,他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英国商人,臃肿肥胖、举止夸张、行动迟缓。他穿着一条松垮的灰色格子裤,一件没有系扣子的、看上去有点脏的燕尾服,露出里面的浅咖啡色背心,背心上还系着一条埃尔波特式粗铜链,链上坠有一块中间有一个方形窟窿、来回晃动着的金属片当装饰。旁边的坐椅上,还放着一顶磨破了料子的礼帽和一件旧得褪色的褐色大衣,大衣领子都被压出了皱褶。总的来说,除了那一头鲜艳的红色头发和一脸恼怒、不满的神情之外,这位客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福尔摩斯很敏锐地注意到我在做什么。当他看到我似乎有疑问时,就笑着摇摇头。“他曾有一段时间干过体力活,爱吸鼻烟,还是个共济会的会员,去过中国,最近写了很多东西。除了这些一眼就能看到的情况外,我也没发现别的。” 杰贝斯·威尔逊先生听到这些话以后突然坐直了身子,虽然他的手还在报纸上,但眼睛却紧盯着福尔摩斯。 “我的上帝!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这么清楚我的那些事?”他问道,“你居然知道我曾经干过体力活?千真万确,我以前在船上做过木匠。” “亲爱的威尔逊先生,看看你的双手吧,右手明显大于左手,这是因为你用右手干过重活,所以这只手的肌肉远比另一只手发达。” “哦,那你又是怎么看出来我爱吸鼻烟并且加入了共济会的呢?” “我如果告诉你的话就显得看低你的理解力了,更何况你竟然不顾你们社团的严格团规,带着弓字形的指南针样式的别针。” “噢,原来是这样,我确实把这个给忘了。那么写作呢?” “还有什么更显而易见的吗?你右手袖子上有长约五寸的地方闪闪发亮,而左手袖口经常与桌面摩擦的部位打了个整齐的补丁。” “那中国呢?” “你右手腕上那个鱼形文身只可能是在中国纹的。我对刺青有过一些研究,也写过此类题材的论文。可以细致地用粉红色给大小不一的鱼鳞着色这种技术,是中国独有的。另外,你的铜链上还坠有一枚中国硬币,那不是更加明显了吗?” 威尔逊先生大笑起来。他说:“啊,我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啊!我开始还以为你有多神通广大呢,但原来也不过如此。” 福尔摩斯说:“华生,我现在才明白不应该把过程坦白说出来,大智若愚才是上策。你看,本来我的名声就不太好,总说实话会自绝后路的。威尔逊先生,广告找到了吗?” “找到了。”他一边回答一边用粗红的手指指着一则广告,“就是这个,整个事情都是因它而起的。先生,你们自己读读看吧。” 我接过他手里的报纸,照着念道: “红发会:因已故黎巴嫩人伊奇吉亚·霍普金森(原住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之善意遗赠,红发会现有一空缺职位。工作实为挂名,薪金为每月十六英镑。凡红发会男性会员,年满二十一岁,体魄康健,智力健全者皆有资格申请。报名时间为下周一上午十一时,报名地点是舰队街教皇院7号本会办公室邓肯·罗斯处。” 在读了两遍这个奇怪的广告后,我不禁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坐在椅子上笑得浑身乱颤,他高兴时总是这样。他说:“这个广告非常奇怪,是吗?威尔逊先生,请你赶快把你的一切,还有你的家人以及这个广告带来的好处都说出来吧。华生,你先记一下报纸的名字和日期。” “这刚好是两个月前的《纪事晨报》,日期是一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很好。威尔逊先生,请你开始吧。”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就像我刚才说的,”杰贝斯一边擦着额头一边说,“我在市区旁边的塞克斯—科博格广场有一家小当铺。生意不大,这些年来,我也只是靠它勉强过日子。以前还雇得起两个伙计,但现在只能雇一个了。其实就连一个伙计我都雇不起,如果不是因为他为了学做当铺生意自愿只拿半份薪水的话。” 福尔摩斯问道:“这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温森特·斯伯尔丁,年纪不算小,但我也说不上准确的岁数。福尔摩斯先生,这个伙计聪明能干。我非常清楚,他其实可以过得更好,赚多一倍的薪水。但既然他是自愿的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是啊,你能以这么低的工钱雇到一个伙计真是太幸运了,像你这样幸运的雇主可是很少的。或许你的伙计也和这个广告一样不寻常吧?” 威尔逊先生说:“啊,他有个毛病。他简直是有些疯狂地迷恋摄影。总是四处照个没完,没有一点上进心。每次照完相就一头扎进地下室去冲照片,比兔子钻洞还要快。这就是他最大的缺点了。不过总体说来,他是个好伙计,也没有坏主意。” “我想,他目前还是和你住在一起的吧。” “是这样的。另外还有个小姑娘也和我们同住。这丫头十四岁了,平时负责做饭、收拾屋子。我家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因为我是个光棍,没有结过婚,我们三个人一起平静度日:住在一起,一起还债,如果还有其他什么事的话。 “扰乱我们平静生活的就是这个广告。正好是两个月前的今天,斯伯尔丁拿着这份报纸走进办公室,说: “上帝啊,如果我是个红头发的人该多好啊。” “我问:“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红发会又有一个空缺职位。如果能应征到这个职位就相当于发财了。据说空缺远远多于那些前来求职的人,被委托管理那些资金的理事们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我能拥有一头红发,或许就能谋得这份美差了。” “我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福尔摩斯先生,我平时是个深居简出的老头。因为我做的是上门买卖,用不着外出兜揽,所以常常连着几个星期都窝在铺子里,以至于不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因此,我总是希望听到点外界的新闻。 “斯伯尔丁惊讶地瞪着我反问:“你难道没听说过红发会吗?” “从来没有。” “你这么说倒让我糊涂了,因为你就够格去申请那个职位啊。” “可以吗?” “虽然年薪只有二百英镑,但是工作轻松,也不会妨碍自己已有的工作。” “你们可以想象,这对我的诱惑还是相当大的。因为这些年来,我的生意并不景气,如果每年能额外赚到二百英镑,那真是再幸运不过了。 “于是我说:“你跟我说说详细情况吧。” “好,你看,”他指着广告对我说,“红发会现在有个空缺职位,广告上有应聘地址。据我所知,红发会是由一个名为伊奇吉亚·霍普金森的美国富豪创办的。他自己就有一头红发,而且对每一个红头发的人都有很深的感情。他去世后大家才发现,他把自己的巨额遗产都委托给了财产受托保管人,并留下遗嘱说要用这笔遗产的利息让所有的红发男子都可以享受到一份安逸的工作。听说待遇十分优厚,干活却很少。” “我说:“申请的人肯定是数以百万的。” “他说:“不会这么多的。你看,事实上只有住在伦敦的成年男性才有条件申请。因为这个美国人年轻时发迹于伦敦,他希望为这座城市做点贡献。而且据说,只有真正火红色的头发才是符合标准的,如果过深或过浅的话,即使申请了也是没用的。好啦,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你觉得可以就去申请吧,但是如果你觉得会因为这区区几百镑而惹上麻烦,那就算了。” “先生们,就像你们亲眼所见,我的头发正是鲜艳的火红色。所以我觉得如果真的要竞争的话,我比任何竞争者都更有希望胜出。斯伯尔丁好像十分了解这件事,我觉得他或许能帮我一把。于是,我决定停业一天,也放他一天假,然后我们就一起来到了那个广告上刊登的地址。 “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是不想再看到那样的场面了。来自不同地方的、拥有各种发色的人们,全都挤到那个地方去应聘。远远看去,教皇院就像一辆放满柑橘的推车。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则广告竟然招来了如此多的人应征。这些人拥有各种颜色的头发——稻草的枯黄色、柠檬的亮黄色、桔色、砖头红、爱尔兰猎犬的毛色、藏红色、土褐色等。但是,就和斯伯尔丁说的一样,真正耀眼的火红色很少。我当时看到这么多竞争者不免很是失望,想要放弃。但是斯伯尔丁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连拉带拽地拖着我挤过人群,一直来到办公室的楼梯前。楼梯上的人流分为两股:满怀希望上楼的,垂头丧气下楼的。我们拼了命一样地往里挤,没用多久,我就已经进到办公室里面了。” 福尔摩斯在这位委托人停下话头吸鼻烟的时候说:“这真是太有趣了,请你赶快继续讲下去吧。” “办公室里只有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一个比我的发色还要红的小个子男人坐在桌子后面。他在和每位应聘者交谈几句话之后都会挑出些毛病来,然后拒绝他们的申请。看来,想获得这份工作还是很困难的。可是当轮到我时,这个小个子男人明显客气多了,还特别关上房门以便我们单独交谈。 我的伙计介绍说:“这位先生名叫杰贝斯·威尔逊,他想来申请那个空缺的职位。” 对方兴奋地说:“他太适合这个职务了!他完全符合一切要求!哦,我从没见过有比他头发颜色更好的人了!”他后退一步,歪着头,紧紧地盯着我的头发,把我看得都不好意思了。接着,他一下冲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祝贺我应聘成功。 他说:“你要是再犹豫可就太让人失望了。不过,不好意思,为了以防万一,我想你是可以理解我的这种做法的。”说完,他伸出手死死地拽住我的头发,使劲往外拔,直痛得我大喊起来才松开手。随后,他对我说:“我清楚地看到你痛得都流出眼泪来了。请原谅我如此小心谨慎,因为我们曾三次被骗:两次是带假发的骗子、一次是染头发的骗子。”说完他就走到窗边向下面的人群扯着脖子地高喊:“职位已被成功申请了!”只听窗户下面传来一阵失望不满的叹息声,不一会儿工夫人群就四散开去了。这时,除我和那个小个子之外,这里再也没有第三个红头发的人了。 他说:“我是邓肯·罗斯先生。我本人也是红发会的会员,一直在领取会里的养老金。威尔逊先生,请问你是否已经结婚成家了?” 我回答道:“没有。” 他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他神情严肃地说:“上帝!这简直是太糟糕了!你的情况真让我失望。你要知道,红发会之所以会成立就是为了保护、抚育更多长红发的人。可是你竟然没有成家,这简直太遗憾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当然可以想象我当时是多么沮丧,我以为这个职务肯定没有希望了。但是他稍作考虑之后又告诉我说没有关系。“如果换成别人的话,肯定就失去了这个工作机会。但是你的头发颜色这么好,我们一定要破例一次。行了,你什么时候能过来上班?” “哦,恐怕这还不太好办,”我说,“因为我自己也有生意。” 温森特·斯伯尔丁说:“这没有关系,我来替你照顾生意。” 我问:“每天从几点上到几点?” “上午十点钟到下午两点钟。” 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当铺生意多半是在晚上,尤其是星期四、五晚上,因为这刚好是发薪水的前两天,所以能利用上午的时间赚些外快,对我来说当然是万分乐意的。而且我知道斯伯尔丁是个好伙计,他会帮我把店铺照看好的。 “我很乐意接受这份工作。薪金是多少?”我说。 “每星期四英镑。” “工作是什么?” “只是挂个名罢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在工作时间内你只能待在办公室里,至少也要待在这栋楼里;如果你离开,那就意味着你永久地放弃了这个职位。这一点在遗嘱中也写得很明白。在规定时间里,哪怕你只是离开办公室一下,都等于失去这份工作。” “我说:“总共也不过四个小时,我是半步都不会离开的。” 罗斯先生说:“你不得借口任何理由离开,无论是生病、有事或者其他原因。你必须踏踏实实地待在那里,否则你就会失去这份肥差。” “那我具体要做些什么呢?” “就是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里是第一卷。墨水、笔和吸墨纸都需要你自己准备。我们只提供桌椅。你明天可以过来上班吗?” “没问题。” “那好,杰贝斯·威尔逊先生,再次恭喜你可以得到这个职位,再会。”他说完这句话就冲我鞠躬示意。于是我和我的伙计就一起离开了那里。在回家的路上,我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好运气搞得晕头转向的。 “我一整天都在考虑这件事。可到了晚上,我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了。虽然温森特·斯伯尔丁想方设法地宽慰我,但我老是觉得这件事是某个大骗局,虽然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目的。竟然有人立下这样奇怪的遗嘱,给那么高的薪水让人做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样轻松的工作,这简直太离谱了。睡觉之前,我决定,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在第二天早晨去看个究竟。我花了一便士买了墨水、羽毛笔和大页的书写纸,随后赶到了教皇院。 “让我惊喜的是,一切都异常顺利。桌椅都已经准备好了,邓肯·罗斯先生坐在屋里照看,以便我可以顺利地开始第一天的工作。他要求我从字母a抄起,然后就离开了,但他会时不时地回来看看我是否工作得顺利。下午两点的时候他和我告别,并夸奖我抄得又快又好。我离开办公室之后,他就锁上了门。 “福尔摩斯先生,就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到了星期六,邓肯付给我四英镑作为我这一星期的工资。后来每个星期都是如此。我每天十点钟过来,两点钟回家。渐渐地,邓肯·罗斯先生就很少过来了,有时候一上午也就过来一趟,再后来,他压根就不来了。但是当然了,我还是不敢离开办公室半步,我生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这份工作确实非常不错,我不愿意冒险丢掉它。 “就这样,两个月的时间慢慢过去了。我抄完了“修士”、“铠甲”、“建筑风格”和“雅典”等词条;正当我希望通过继续努力可以尽快抄到字母b打头的单词,甚至花了很多钱买大页的书写纸,已经抄写了大量的单词的时候,这件事情突然结束了。” “结束了?” “是的,就在今天上午结束了。我和往常一样十点到了那里,但是门已经被锁上了,在门板中间还钉着一张正方形的卡片。你们看,就是这张卡片。” 他手里拿着一张和便条纸差不多大的白色卡片,上面写着: 红发会已解散,此启。 一八九○年十月九日 我和福尔摩斯看了看这张通告,又看了看威尔逊那充满懊恼的神情,面对如此滑稽可笑的事情,我们两个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这位委托人急得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喊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吗!如果你们只会取笑我而毫无办法的话,我就另请高明!” 福尔摩斯阻止道:“不,不,”并赶紧把威尔逊推回到座椅中,说,“我是不会错过你的案子的。这太不离奇了,真是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但是请你不要见怪,我确实想说,这件事简直太可笑了。那么,当你发现这份通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我当时都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之后,我赶忙向办公室附近的住户打听,但是,他们谁都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最后,我只好去找房东,他就住在楼下,是个会计。我问他红发会是不是出事了,他却回答我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红发会。最后,我问他知不知道邓肯·罗斯先生,他却告诉我说并不认识这个人。 “我说:“这位罗斯先生就住在7号。” “哦,你是说那个红头发的小个子?” “是的。” “他不是什么罗斯先生,他叫威廉·莫里斯,是个律师。他因为新寓所还没准备好而暂住在我的房子里,昨天刚刚搬走了。” “那你知道他的地址吗?” “他确实告诉过我,是爱德华王街17号,圣保罗教堂一带。” “于是我马上赶去那里,结果,当我找到那个爱德华王街17号的时候,才发现它竟然是个制造护膝的工厂,工厂里也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什么威廉·莫里斯或是邓肯·罗斯。” “那你接下来又是怎么做的呢?”福尔摩斯问道。 “我只得回到家中。斯伯尔丁安慰我说如果我耐心等等,可能会收到来信或什么消息之类的。虽然我接受了他的劝告,但其实这根本帮不了我什么。福尔摩斯先生,这些安慰的话并不能让我宽心。我不愿意被动地坐等什么消息而错失了这么好的工作。我听说你愿意给不知所措的人出主意,就立刻赶了过来。” “你这绝对是明智的做法,”福尔摩斯说,“你的案件很特别,我非常乐意接管。从你所说的情况来看,它牵涉的问题也许十分严重。” 威尔逊先生大声说:“当然十分严重!我每星期白白损失了四英镑呢!” “我可不认为这个奇怪的红发会有什么值得你抱怨的,”福尔摩斯说道,“正相反,你平白无故地赚了三十多英镑,并且抄写了那么多以a打头的单词,增长了知识,一点也不吃亏嘛。” “确实不吃亏。但是先生,我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拿我寻开心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真的是寻开心的话。要知道,他们这个开心可太贵了,整整三十二英镑呢。” “我们会为你解开这些谜团的。但是在此之前请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首先,那个给你看红发会广告的伙计,在你那里干了多久了?” “这件事发生前一个月左右。” “他是怎么来到你这里的?” “看了我的广告应聘来的。” “就他一个人来应聘吗?” “不,有十几个人。” “那你怎么就选中了他呢?” “因为他机灵能干。” “实际上是因为他只领一半薪水?” “是的。” “这个伙计长什么样子?” “个子不高,十分健壮,行动敏捷;大概三十来岁,但很面嫩。脑门上有个疤,是白色的,据说是被硫酸烧伤的。” 福尔摩斯挺直了上身,显得很兴奋。他说:“这些我已经料到了。他是不是还穿了耳洞?” “是的,先生。他说那是年轻时被一个吉普赛人穿的。” “哦,”福尔摩斯陷入了沉思,接着又问,“他现在还在你那里干活吗?” “是的,就在当铺里,我才从那里过来。” “你外出的时候一直是他在照看生意?” “是的,他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而且上午本来也没什么生意。” “好啦,威尔逊先生,我在两天内就会把这件事的结果告诉你。今天是星期六,我想星期一就会有结果的。” 这位客人离开后,福尔摩斯问我:“华生,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坦白承认:“我一点线索也看不出。这确实非常神秘。” 福尔摩斯说:“一般来说,越是神秘离奇的事,越在真相大白之后,显得并不那么深不可测。反而是那些平凡普通、毫不起眼的罪行才真正让人感到困惑。就像毫无特征的长相最不容易辨认一样。不过现在,我一定要立即行动起来。”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抽烟,而且要足足抽够三斗才可以。同时,在这五十分钟之内都不要理我。”他整个人蜷在坐椅里,硬瘦的膝盖几乎碰到了鹰钩鼻子。他闭着眼坐在那里,叼着黑色的陶制烟斗,看起来就像某种鸟类的又长又尖的喙。我以为他睡着了,便也打起盹来。突然,他一下从椅子里弹了出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把烟斗放在了一边。 他说:“今天下午,圣詹姆士礼堂有萨拉沙特的专场演出。华生,你的病人可以给你放几个小时的假吗?” “我今天很清闲。你知道,我的工作并不是那么死板的。” “那就戴好帽子出发吧。咱们会穿越市区,可以顺便吃顿午餐。我看节目单上有很多德国音乐。我一直认为,相较于意大利和法国,德国音乐更为美妙优雅。因为它能让人深思。而我现在就需要好好思虑一番。走吧。” 我们坐地铁来到阿尔德斯盖特,又步行了一段路程,然后便来到了塞克斯—科博格广场,也就是那个离奇故事的发生地。这是一条脏乱狭隘而又虚张声势的破落小巷,在一个被铁栏杆围住的围墙之内,有四排简陋的两层灰砖房。地下杂草丛生,几丛枯萎的小月桂树正在这艰苦困顿的环境中勉强生长着。在拐角处的一间房屋上方,吊着一块褐色木板和三个镀金球,上面刻着几个刷了白漆的大字:杰贝斯·威尔逊,这就是我们那位委托人的当铺了。福尔摩斯停在房子前面,歪着头仔细观察了一番,眼睛闪闪发光。接着,他走到街上,然后又回到陋巷那里仔细观察。最后他来到当铺那里,使劲地拿手杖敲击地面,然后来到当铺门口敲了敲门,一个脸刮得很干净,看上去机灵麻利的小伙子给他开了门。 福尔摩斯说:“请问,去斯托兰德应该怎么走?” “前面第三个路口右转,到了第四个路口再左转。”那伙计回答完就关上了门。 “真是个精明的年轻人,”我们离开后,福尔摩斯说道,“据我所知,在伦敦所有的聪明人里,他能排到第四位;至于胆量谋略这一方面,我还不能肯定他算不算得上第三。我以前就对他有一些了解。” 我说:“很明显,在红发会这起神秘事件中,这个能干的伙计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你去问路一定是想看看他吧?” “不是为了看他。” “不是?” “我是要看他的膝盖。” “那你发现了什么?” “当然是我想要发现的东西。” “你刚才敲击地面又是为了什么?” “亲爱的华生,现在需要的是用心观察,而不是聊天谈论。别忘了,我们的侦查活动是在敌人的地盘上进行的。我们已经基本了解塞克斯—科博格广场的情况了。现在就去看看这个广场后面都有些什么吧。” 当我们转过破落的塞克斯—科博格广场时,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副迥然不同的场景:这是一条由市区通往西北的交通主干道。街道被来来往往做生意的人流堵得水泄不通;在这拥挤的人流中,有向里走的,也有向外走的。人行道已经被无数往来的行人踩踏得乌黑。当我面对着那些精美的商店和高档的商业楼时,简直难以相信刚才那个阴沉破败的广场竟然是和如此繁华的地段毗邻。 福尔摩斯在一个拐弯处望着那一排商铺说:“让我记住这些店铺的顺序吧。我是多喜欢了解伦敦的每一处地方啊。这是一家烟草店,名叫莫笛然,那是一家卖报纸的小门脸。再往那边是城乡银行的科博格分行、素食饭店、迈克法兰造车厂,然后是另一条街道。好啦,华生,工作已经完成,该去休息了。先来一份三明治配咖啡,再去提琴演奏会欣赏一番,那里是多么动听、多么优美、多么和谐啊,也没有什么红发会来为难我们。” 福尔摩斯是个满怀激情的音乐家,既精通精彩绝伦的演奏,又擅长卓然不群的创作。整个下午,他都在观众席上显示出一种陶醉的喜悦,他那细长的手指伴着乐曲的节奏轻轻地舞动着;他面露微笑,眼神却略显伤感,如痴如迷。此时的福尔摩斯与往日那个果断无私、机智多谋、雷厉风行的大侦探判若两人。正是因为他这怪异的双重个性的交替出现,使他的细致锐利和诗人般的忧郁沉思形成了鲜明对比。就是这样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转变使他时而面目憔悴,时而体力丰沛。我了解他,我知道他在陷入长久的沉思的时候一定会受到一种强烈的追捕欲望的控制,这会使他的推理变成无所不能的直觉,使那些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是无所不知的天才。就在这个下午,当我看到他陶醉于美妙乐曲中的时候,我就知道猎物要倒霉了。 音乐会结束的时候福尔摩斯问我:“华生,你该回家了吧?” “是的。” “我还要几个小时去处理一些事情,红发会是个大案子。” “为什么这么说?” “一件大案子正在密谋中。我完全相信我们可以在它发生之前就制止它。可是今天是星期六,事情难办了些,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时候?” “十点就完全来得及。” “那好,我十点准时到贝克街。” “非常感谢。可是华生,我不得不说这可能会有危险,你还是带上你参军时的手枪吧。”说完,他就向我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我相信我不比任何人蠢笨,但是只要和福尔摩斯在一起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压力:我太笨了。比如说红发会这个案件,我和福尔摩斯所听所见都是相同的,但他现在已经明显清楚地了解了一切,甚至预测到了事情发展的方向;而我呢,却还是一脑袋浆糊。当我坐车返回位于肯辛顿的家时,我把事情又从头到尾地梳理了一遍。从来拜访福尔摩斯的那个红发先生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离奇遭遇,到去塞克斯—科博格广场探访,再到刚刚福尔摩斯对我说的危险提示。我脑子里有太多疑问了:为什么要在夜里出击?为什么要带着手枪?到底去哪里?去做什么?我只知道从福尔摩斯那里的提示显示出那个当铺伙计是个难对付的角色,他极可能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一直想要整理出一些头绪来,结果总是失望地放弃。也罢,等到了晚上自然就会水落石出。 我九点一刻时出了家门,穿过公园和牛津街来到贝克街。福尔摩斯家门口停着两辆双人马车。在过道里我就听到楼上传出了说话的声音。当我推门进入房间时,看见福尔摩斯正和另外两个人交谈着什么。我认得其中之一是苏格兰场的彼得·琼斯侦探;另外那人是个瘦高个,戴着顶闪闪发光的帽子,穿着件厚实讲究的礼服。 福尔摩斯说:“好了,人已经到齐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他的上衣扣子扣好了,并且把他那根打猎鞭子从架上取了下来。“华生,想必你一定认识琼斯先生了?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新朋友,他是梅里韦瑟先生,会和我们一起参加今晚的冒险。” “你看,医生,咱们又在一起搭档了,”琼斯神气地说道,“福尔摩斯先生可是位追捕高手,只要一条猎狗就能捕获猎物。” “只希望今晚不是一次无用功。”我们那位新朋友消极地说。 琼斯还是一副傲慢的表情,说道:“先生,请你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他的方法虽然有些脱离实际,天马行空,但是他仍然具备成为侦探的全部素质。有几次,就像肖尔特谋杀案和安格拉珍宝被窃案,他都比我们苏格兰场的警官判断得更准确。你知道的,我并非夸大其词。” 新来的朋友表示同意:“琼斯先生,我相信你的说法。但是,我还是要说,今晚是我这二十七年以来第一次没能在星期六晚上打上桥牌。” 福尔摩斯说:“相信我,你今晚的赌注会是前所未有的大,而且这场桥牌的过程会更加惊险刺激。梅里韦瑟先生,你的赌注大约有三万英镑;而琼斯先生,”福尔摩斯转向琼斯说,“你的赌注则是那个你一直想要抓捕的人。” “约翰·克莱是个杀人犯、小偷、强盗、骗子,梅里韦瑟先生,虽然他还很年轻,但他已经是一伙罪犯的头目了。我相信逮捕他是首要紧急的任务。他是个很特别的人物,祖父是皇室公爵,他本人曾就读于伊顿公学以及牛津大学。他头脑灵活,手脚敏捷,尽管我们知道他一直在作案,却始终无法抓到他。他或许这个星期在苏格兰毁坏一张婴儿床,而下个星期却在康沃尔集资创建一所孤儿院。虽然我追踪他多年,却始终未曾与他谋面。” “让我也介绍一下吧。我也曾和这个约翰·克莱打过交道。我同意你的说法,他确实是个盗窃组织的头目。好啦,现在已经过了十点了,咱们该出发了。你们两位如果乘坐前一辆马车的话,我就和华生坐第二辆。” 一路上,福尔摩斯几乎没有讲话。他一直仰靠在车座上,哼着下午听过的音乐。马车嘚嘚地行驶在点着路灯的、似乎没有尽头的马路上,一路来到了法林顿街。 福尔摩斯说:“我们马上就要到那里了。梅里韦瑟先生是个银行家,他对这件案子很有兴趣。我想到让琼斯一道过来也有好处,虽然琼斯就警探这个职业来说是个白痴。但值得肯定的是,一旦他开始了抓捕,就会像猎犬一样勇猛,像龙虾一样顽强。哦,咱们到了,他们两个正在前面等着呢。” 我们来到上午去过的那条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打发走马车以后,梅里韦瑟先生带着我们走过一条细长的通道,进入旁边的侧门。里面是条小走廊,尽头处有个大铁门。梅里韦瑟先生打开铁门,我们进去后发现还有一级石阶通向另一扇门。梅里韦瑟带领着我们一直走过去,最后打开了第三扇门。原来这是一个庞大的地下室,里面摆放了很多箱子。 福尔摩斯举着提灯察看后说:“这个地下室很难从上面突破。” 梅里韦瑟先生用手杖敲了敲地面,说:“从下面突破也很困难。”接着他诧异地抬起头来惊叫道,“天哪!听起来底下像是空的!” 福尔摩斯厉声说道:“麻烦你安静一点!你已经危害到这次行动的胜利了!请你坐到箱子上去,不要打扰我们!” 这位体面的银行家只好一脸委屈地坐在一个大箱子上。这时,福尔摩斯跪在地上,举着提灯,拿着放大镜细致地查看着石板间的缝隙。不一会儿工夫他就完成了检查,站直了身子,并把放大镜塞回到衣兜里。 他说:“我们最少也要等上一个小时,因为在当铺老板睡着之前他们是不会动手的。一旦威尔逊先生睡熟,他们就会争分夺秒地干起来,毕竟他们越早动手,越容易逃掉。华生,想必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们身处一家银行的地下室中了。梅里韦瑟先生就是这家银行的董事,他会告诉你为什么这些大胆的劫匪会对这个地下室如此感兴趣。” 这位董事低声说:“这里放着我们银行的法国黄金,我们已经多次接到警告说,这些黄金已经被人盯上了。” “法国黄金?” “嗯,几个月之前,我们借着一个增加资金来源的机会,从法兰西银行那里借来了三万枚法国金币。可是你们看到了,我们一直没有时间取出这些钱,所以钱还暂存在地下室中。我现在坐着的这个箱子,里面就有两千枚用锡箔层层包装的法国金币。对于一家银行分所来说,我们目前的黄金储备无疑太多了,董事们也一直很担心。” 福尔摩斯说:“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好了,现在我们来安排今晚的计划吧。我想在一个小时之内一切就会水落石出的。梅里韦瑟先生,现在我们要把提灯蒙上灯罩。” “我们要摸黑等着吗?” “也只好这样了。本来我带了一副牌的,咱们四个正好可以打打桥牌。可是现在时间恐怕来不及了,敌人已经准备好了,咱们不能露出亮光泄露了行踪。首先,我们要选择一个有利位置。这些人无法无天,但是我们要先发制人。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否则很可能会受伤。我藏在这个箱子后面,你们也都各找一个箱子躲在后面。我一将灯光照向这帮歹徒,你们就立刻扑过去。华生,要是他们开枪,你也别手软。” 我把左轮手枪上了膛,放在我前面的箱子上。福尔摩斯赶快把提灯罩上了,我们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我从没有在这样漆黑的地方待过。被烧热的金属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气味,时刻提醒着我们灯还亮着,一旦敌人露面就会发出亮光。我静静地等待着,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地下室里阴冷的环境和这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觉得压抑极了。 福尔摩斯轻声说:“他们唯一的退路就是回到塞克斯—科博格广场去。琼斯,你按我的要求办好了吗?” “我已经安排一个巡查官和两个警员守在那儿了。” “好的,我们已经切断他们所有退路了,现在我们只需在这里静候就可以了。” 时间过得简直太慢了!事后大家对了对表,我才知道总共等了一小时一刻钟,但当时我觉得像是整整一夜那么漫长!我以为就快天亮了,所以不敢挪动位置,手脚都麻了。我的神经已经紧张到极致,听觉却异常灵敏,我不但能听见朋友们的呼吸声,而且还能分辨出琼斯粗重的呼气和梅里韦瑟轻微的叹息。我从前面的箱子望出去,看到石板地上隐约闪现出了光亮。 开始,那只不过是闪烁在地上的星星点点的黄色光点;接着这些光点联合成了一道光束。只见地面的石板上出现了一道缝隙,一只像女人一样又白又嫩的手伸了出来,在亮光部分摸索着什么。大约过了一分钟,这只手完全伸出了地面,但是转眼之间又缩了回去,地下室再次陷入漆黑之中,只能从石板缝隙中看到隐约露出来的灯光。 就在那只手消失不久后,忽然之间迸发出一种尖刺的撕裂声,地面上的一块石板被翻了过来,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缺口,一道灯光射了出来,随之出现了一张娃娃脸。这个人机敏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抓着缺口的两边爬了出来,一转眼就来到了地下室中,接着把同伙也拉了上来。这个同伙也是个十分灵巧的小个子,脸色苍白,一头红发乱糟糟的。 他悄声说:“万事顺利。你带来凿子和口袋了吗?哦,糟了!阿尔奇,快逃,这里有我!” 夏洛克·福尔摩斯猛地跳过去,一把扯住了这个窃贼的领子。另外那个窃贼马上跳进了洞里,琼斯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我听到衣料撕裂的声音。这时,一只左轮手枪晃了一下,福尔摩斯眼疾手快,一鞭子打到那个人的手上,手枪被打落在地。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约翰·克莱,别做无用功了,你逃不了了。” 对方也异常冷静地回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的朋友还是逃了出去,尽管你们扯住了他的衣服。” 福尔摩斯说:“还有三个警察在那边的出口候着他呢。” “原来如此。你们办事真严谨啊,向你们致敬!” “彼此,彼此,”福尔摩斯回答说,“你那个红发会的主意也很新奇。” 琼斯说:“你的同伴钻洞的速度比我快,但你们会在地面上会合的。现在把手伸出来!” 铐手铐的时候,我们的罪犯说道:“请你们别用脏手碰我。或许你们还不清楚,我是皇室后裔,你们在和我说话时要用“先生”和“请”。” 琼斯瞪着眼睛,使劲忍住嘲笑,说:“好吧,“先生”“请”上台阶,出了地下室,我们会找辆马车送你去警察局,你看这样行吗?” 约翰·克莱点点头说:“这还不错。”他朝我们三人鞠了个躬,然后在琼斯的监视下沉默地走了出去。 随后,我们也离开了地下室,梅里韦瑟先生说:“真是太感谢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们了。显然,你们有着最详细谨慎的探案方法,这起精心策划的案件在我的一生中真是闻所未闻。” 福尔摩斯说:“本来我自己也要和这个约翰·克莱算一两笔旧账的。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我花了一点钱,我相信银行会帮我支付的。除此之外,我还收获了其他方面的酬劳。要知道,这次的破案经历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光是那个红发会的故事就已经十分不寻常了。” 清晨,当我们坐在贝克街的房子里喝着威士忌兑苏打水的时候,福尔摩斯告诉我说:“华生,这件事从开始就非常明显,那个奇怪的红发会广告和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种工作的目的,明显是要每天都支开那个糊涂的老板几个小时。这方法虽然奇怪,但确实非常巧妙。毫无疑问,克莱别出心裁地利用了同伙的红头发,每周支付给当铺老板四英镑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要知道,他们的目的可是成千上万的英镑。登个广告,租个办公室,再怂恿当铺老板去申请,这样就保证了他每天有4个小时的时间不在铺子里。从咱们的委托人讲到那个伙计自愿只拿一半工钱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别有居心的。” “那你又是如何猜到他的企图的呢?” “如果当铺里有女人的话,我可能会以为是些风流韵事之类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当铺里的生意又不景气,也没有值钱的东西,那么他们费尽人力物力精心策划的阴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当我听到这个伙计喜欢摄影,经常去地下室洗照片时,就想到地下室这个重要的线索。接着,我调查了这个伙计的背景,原来他就是伦敦城里最胆大心细,头脑冷静的罪犯之一。他需要一连几个月每天四小时地在地下室里搞阴谋,试问又有什么事情需要耗费这么久呢?我想不出除了挖地道以外的其他事情了。 “当咱们去作案场地侦查时我就明白了。我拿手杖敲击地面,是为了弄清楚这个地下室是向什么方向延伸的。它不是向前,而是向后延伸。接着,我按了门铃,不出所料,是那个伙计开了门。虽然此前我和他有过几次较量,但彼此却素未谋面。不过这次我也没注意他的脸,我想观察的是他的膝盖。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他膝盖部分的裤子又破又脏,都是褶皱,这说明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在挖地道。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问题:他挖地道的目的是什么。于是,我转过弯去查看,才知道原来我们委托人的房子和城乡银行离得这么近。当咱们听完音乐会后,我又去了苏格兰场,并且拜访了这家银行的董事,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了。” 我又问:“你如何断定他们会在今晚行动?” “不要忘了,红发会关门停业是个讯号,这说明他们已经不需要继续支开威尔逊先生了。换言之,地道已经挖好了。如果继续拖下去的话,就会随时被人发现他们的秘密,黄金也可能被转移,所以他们当然会尽快动手。恰好今天又是星期六,有两天的时间方便他们逃走。就是以上这些理由使我推测出他们会在今晚行动。” “这推理太棒了!”我大声赞叹道,“这一大长串的推理可真是丝丝入扣,环环相连,而且都被你说中了。” 福尔摩斯答道:“这不过使我不至于无聊罢了。”他打了个哈欠说,“生活已经十分无趣了。我毕生的希望就是不要在碌碌无为中死去,这些案子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你真是我们的福星啊!”我说。 他耸耸肩,说道:“总的来说,这多少还有点作用。正如居斯塔夫·福楼拜写给乔治·桑的信中所提到的:“人是渺小的——工作才是一切。”” 身份的确证 在贝克街福尔摩斯寓所的壁炉前,我和他静静地坐着享受着无言的时光。突然,他说:“老兄,生活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美妙一千倍呢,那些日常存在的事情,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我们可以手拉着手飞出这扇窗,翱翔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降落在每户人家的屋顶,揭开瓦片,窥视着别人家里发生的不平常的事情,就可以知道,那些奇怪的巧合、密室谋杀、闹别扭或者令人惊奇的事,每天都在不断发生,它们给人们带来匪夷所思的结果。而这些就足够使得那些老套的,一看到开头便能知道结尾的小说失去它们的销路了。” 我接道:“也许吧,可我并不十分相信。那些人们从报纸上看到的案件,都十分单调枯燥,庸俗老套。警察的报告也是公事公办,毫无趣味可言。” 福尔摩斯说:“要运用你的选择和判断,这样才能产生切实的效果,警察的报告里是不会出现这些的。他们的重点是审判法官的陈词滥调,而不是那些整个事件都不能缺少的细节。你我都明白,人们总以为司空见惯的东西就是最自然的。” 我摇摇头,然后笑着说:“我能够理解你的这种想法。当然,由于你的身份和地位,那可是三大洲每一个不知所措的人的非正式咨询师和得力助手啊,你有机会接触到任何异常离奇的人与事。可是在这里……”——我拿起一份晨报——“我们来做一次实验吧,这是我看到的第一篇报导:《丈夫虐待妻子》。大半栏篇幅都在介绍,可我几乎不用看就能猜出里面说的是什么事。毫无疑问,这里还涉及了另外一个女人,什么午夜狂歌、拳脚相向、伤痕累累以及那些个同情心泛滥的姐姐妹妹啊房东太太啦等等。恐怕就连最拙劣的作者也写不出比这更浅陋的东西了。” 他拿过报纸,大概地浏览了一下,开口道:“亲爱的华生,看来你的例子并不支持你的论点。这是关于邓达斯家分居案的报导,当时我还研究了和此案相关的一些细节。报导中的这位丈夫是个绝对的戒酒主义者,也没有感情纠葛;他之所以被指控,是因为他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在每餐结束的时候,他总是摘下假牙,扔向他的妻子。这样你还会认为,一般讲故事的人有能力编造出这样的情节来吗?来点鼻烟吧,华生,根据你举的这个例子来看,是我赢了。” 说罢,他把他那个旧金鼻烟壶拿出来,壶盖的中心还镶嵌着一颗紫水晶。这些光彩夺目的东西和福尔摩斯朴素的生活作风以及简单的生活方式是极为不协调的。于是,我爱评论的毛病又犯了。我指着它,疑惑不解。 “哈,”他说,“我都记不得咱们有几个星期没见面了。这不过是波希米亚国王为了答谢我帮他解决了艾琳·艾德勒那件案子,作为酬劳送给我的纪念品而已。” “那这个戒指呢?”我又指着他手上那枚璀璨耀目的宝石戒指问道。 “这个戒指是荷兰王室送给我的,因为我帮他们破的案件非常微妙,所以即使是对你——连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要忠实诚恳地记录下来的朋友,我也不大方便透露。” “那,现在你手头上还有什么案件吗?”我凑到他旁边,很感兴趣地问他。 “还有大概十一二件吧,可是没什么十分有趣的。尽管这些案子都很重要,但是却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情节。我发现反而是那些平常的、不重要的事件倒是有观察和慎重分析的余地,这样就十分有趣。往往犯人的罪行越大,案子也就越简单,因为一般说来,罪行越大,动机也就越明显。在这些案子中,除了从马赛来的要我办的案子有些复杂以外,其他的就没什么特别的了。不过我想应该有个十分有趣的案子送上门来了。如果我不是大错特错的话,现在委托人已经快到我的家门口了。” 说罢,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向下俯看着阴暗而萧瑟的伦敦街道。我站在他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向外看去。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女人,身形高大,围着一条厚厚的毛皮围脖,她的宽边帽子上还插着一支醒目的、卷曲的羽毛,帽子仿佛以德文郡公爵夫人那爱卖弄风情的姿态,被歪戴在头的一侧。她在这样盛装之下,却神情紧张、迟疑不决地时不时望两眼我们的窗子,与此同时身体还不停地前后摇晃着,手指紧张焦躁地拨弄着手套的钮扣。突然,她就如同游泳者从岸上纵身跃水那样,下定了决心,快速地穿过马路,几分钟后,我们便听到了一阵尖利的门铃声。 福尔摩斯随手将烟头扔进壁炉里,说:“我以前看见过这种征兆。在人行道上摇摇晃晃通常是表明发生了桃色事件。她很想寻求别人的帮助,但是又很害怕将这样微妙的事情告诉别人。可是即使是桃色纠纷也要加以区别。当一个女人觉得自己的丈夫做了背叛自己的事的时候,她就不会摇晃了。这种情况下,她们通常的表现是着急得仿佛把门铃线都给你拉断了才好。现在的这个女士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她卷入了一桩恋爱事件,因为她看起来并不愤怒,而是充满了不解和忧伤。好在她能亲自登门拜访,我们的疑问也能得到解答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响了起来。我们的男仆穿着号衣进来报告,说是一位名叫玛丽·萨瑟兰的小姐来访。紧接着,这位女客就出现在男仆那矮小身体的后面,就仿佛是跟随在领港小船之后扬帆而来的一艘华丽的商船。福尔摩斯大方而又斯文地请进了这位小姐,并随手关上了门。他微微鞠躬,请她坐在扶手椅上。片刻之间,福尔摩斯就以他一贯的心不在焉的神态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他突然说道:“你眼睛近视,还要打那么多字,难道不觉得很费力吗?” 她回答道:“最开始的确很费力,但是现在不用看键盘也知道字母的位置了。”突然,她领悟到了福尔摩斯这句问话的含义,感到十分的惊讶,抬起头来,仰视着我们。她那宽阔而温柔的脸上充满了害怕和诧异。她叫道:“福尔摩斯先生,您是不是从哪儿听说过我,不然,您怎么知道我的情况呢?” 福尔摩斯微笑着说道:“不要惊慌,我的工作就是要了解某些情况的。可能我已经把自己锻炼得能够了解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否则,你也不会来请教我吧?” “是的,先生,我是通过埃思里奇太太才知道到您的。警方和所有人都认定了她的丈夫已经死了,也决定不再去找了,但是您却轻轻松松就找到了他。哦,福尔摩斯先生,我多希望您也可以这样帮助我。虽然我并不富裕,但是除了打字这份工作所得的微薄薪水外,我还继承了一笔遗产,每年都有一百镑的收入。只要您能找到霍斯默·安吉尔先生,我愿意全部拿出来作为酬金。” 福尔摩斯问道:“你为什么这样急切匆忙地离开家,来到我这里呢?”他做了一个惯常的动作,将双手指尖顶在一起,自然地放在胸前,眼睛凝视着天花板。 玛丽·萨瑟兰小姐那迷惘而又急切的脸上再一次出现了十分惊讶的神情。她说:“是的,我是临时决定来见您的。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温迪班克先生——也就是我父亲——对这件事的毫不在意,这太让我难以接受了。他既不肯报案,也不肯来找您。直到今天,他什么事情都不做,只会不停地说:“没事,没事”,这真让我恼火,于是我就套上外套,立即赶来您这儿了。” “你父亲?”福尔摩斯说,“是继父吧?因为你们不同姓。” “没错,他确实是我的继父。尽管我叫他父亲。但是真是可笑,他只比我大五岁零两个月而已。” “冒昧地问一下,你的母亲还健在吗?” “哦,她还健在。福尔摩斯先生,我的父亲去世没多久,她就再婚了,而且这个男人比她年轻了将近十五岁,这一点让我很不开心。我父亲生前在托特纳姆法院路经营管子生意。他死后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很大的企业,之前这个企业一直是由我母亲和领班哈迪先生继续管理经营的。可是,温迪班克先生一出现就说服我母亲卖掉了这个企业,因为他是个以推销酒品为职业的旅行推销员,看起来地位很优越。他们靠出卖商誉和利息,一共获得了四千七百镑。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父亲还活着,他得到的会远远超出现在所得的金额。” 我本来以为福尔摩斯会对这位女士毫无头绪的叙述感到不耐烦,岂料,他却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动不动。 他问:“你自己那部分收入是得自这个企业吗?” “啊,先生,当然不是。它和这个企业完全不相干,是我那居住在奥克兰的伯父奈德去世时留给我的。这笔遗产其实是新西兰的股票,利率是四分五厘,股票价值二千五百英镑,但是规定我只能动用利息。” 福尔摩斯说:“我对你所说的非常感兴趣。既然你每年都可以提取一百英镑,再加上你自己工作所挣的钱,不但温饱不成问题,而且你还可以去旅行,享受更加优质的生活。据我所知,一位独身的女士每年收入六十英镑左右,就可以生活得相当好了。” “福尔摩斯先生,您要相信,哪怕我的收入比这个数目小得多,我也能生活得很好的。不过,您可以想到,只要我还在这个家里住一天,就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当我们三人一起生活的时候,是我来负责全部开销的。当然,这些只不过是暂时的。温迪班克先生每季度都会取出我的利息交给母亲,而我只依靠打字所得的工资就足够生活了。您也许知道,每打一张就能挣到两个便士,一天打个十五到二十张,生活就没问题了。” 福尔摩斯说:“你已经把你的情况向我说得差不多了,我也大致了解了。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华生医生,你在他面前不用拘束,和平常一样说话就好了。现在请你把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情况,以及你们的关系都告诉我们吧。” 萨瑟兰小姐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她紧张又羞涩地摆弄着外套的镶边。她说:“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煤气装修工的舞会上。以前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总是送票给他。后来,他们也没忘记我们,还会把票送到我母亲这儿来。温迪班克先生不喜欢我们去参加舞会,他甚至不喜欢我们去任何地方。有时候我想去教堂做礼拜,他也会十分生气。可是那一次我铁了心一定要去。这是我的自由,他凭什么阻止我?他说,我父亲生前所有的朋友都会出现在舞会里,我们与那些人结识并不合适。他还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去参加舞会。但是我有一件紫色长毛绒礼服,我几乎都没有把它从柜子里拿出来穿过呢。最后,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而且为了公司的事去了法国。于是,我和母亲就跟着从前在我父亲那里当领班的哈迪先生一起去参加舞会了。正是在这场舞会上,我遇到了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猜,温迪班克先生回国后,知道你去了舞会,一定特别恼火。” “啊,不是,他的态度还不错。我还记得他冲我笑笑,耸了耸肩膀,还说试图阻止女人做她喜欢的事情是没用的,女人总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懂了。你在这场舞会上遇见了一位名叫霍斯默·安吉尔的先生。” “是的,先生。那天晚上我和他相遇了。第二天他就到我家来拜访,想看看我们是否都安全地回了家。后来,我们也同他见过面……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意思是,我同他散过两回步。但是后来我的继父从法国回来了,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就没法再来我家找我了。” “为什么?” “您知道,我的继父不喜欢这样。只要他能做得到,就会极力拒绝任何客人的来访。他老是说,女人应该安分地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可是我常常跟我母亲说,一个女人最需要的就是拥有自己的生活圈,可我却没有。” “那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后来是怎么做的?他有没有设法来看你呢?” “继父在那个星期之内又有事要去法国,霍斯默来信说,在我继父离开之前最好不要见面,这样会更加保险。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可以互相通信。每天我都能收到他的信。我总是一早就把信取回来,不让我继父知道。” “当时你和那位先生订婚了吗?” “啊,我们订婚了,福尔摩斯先生。第一次散步归来后,我们就订婚了。霍斯默·安吉尔先生……他在莱登霍尔街的一家办公室当出纳员,并且……” “哪家办公室?”福尔摩斯打断了她的话。 “哦,先生,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我并不知道是哪一家办公室。” “那你知道他家住何处吗?” “他就住在办公室。” “你居然连他的地址都不知道?” “是的……我只知道在莱登霍尔街。” “那你每次都把信寄去哪里呢?” “他告诉我寄到莱登霍尔街邮局就行,他自会领取。他说,如果寄到他的办公室去,其他同事会嘲笑他和女人通信的。于是,我提议说我也按照他的做法,用打字机来写信,但是他又不同意,因为他说,读着我的亲笔信就如同和我见面一样亲切,而机打的信,就好像在我们之间隔着一部冰冷的机器似的,这样感觉不好。福尔摩斯先生,这不恰恰证明了他是多么喜欢我吗,即使是这些小事情他也考虑得很周到。” 福尔摩斯说:“是的,这些小事最能说明问题了。长久以来,我一直同意一个观点,那就是小事情是最重要的。你还能想起关于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其他细节吗?” “他这个人非常腼腆。比如他宁愿在晚上和我出来散步,也不肯在白天出来,因为他说他不想被别人注意到。而且,他这个人举手投足间都十分优雅,温吞斯文,甚至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他对我说,他小时候得过扁桃腺炎和颈腺肿大,病好之后嗓子就有些问题,说起话来总是含糊不清,声音也很轻柔。另外,他对衣着十分讲究,每次都打扮得很是整洁素雅,不过他的视力好像和我一样,都不太好,所以每次他都戴着浅色的眼镜,来遮挡那些刺眼的光线。” “好,我知道了。那你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第二次去法国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再一次来到我家,并且提议,我们俩赶在继父回来之前就结婚。他非常郑重,还要我手按《圣经》来宣誓,让我不管未来发生什么都要无条件地忠于他。我的母亲也同意我宣誓,还说这是因为他爱我才会让我这么做的。我觉得,母亲很喜欢他,甚至比我更加欣赏他。后来,他们决定一周之内就让我们完婚。这时我提到了我的继父,但是他们二人都跟我说不用担心,结婚后告诉继父一声便好了。我的母亲安慰我说,她会和继父谈妥的。可是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我并不赞成这样做,继父不过只比我大了几岁而已,却要事事都管着我,这也太可笑了。关于婚事,我并不想瞒着他偷偷进行,于是我就给继父写了封信,寄到了他们公司在法国的波尔多办事处,但是在我结婚那天早上,这封信却被退了回来。” “这么说,你的继父没有收到这封信?” “是的。因为信寄到法国波尔多时,他恰好动身回了英国。” “唔,这可真不巧。后来你们决定在星期五那天去教堂行礼,是吗?” “是的,先生,我们静悄悄的,没有张扬。婚礼就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圣救世主教堂。婚礼结束后到圣潘克拉饭店共进早餐。那天,霍斯默坐着一辆双人马车来接亲,但是我和母亲是两个人,不够坐,于是他就让我们两人乘坐这辆马车。恰好此时有一辆四轮马车开了过来,于是他就独自一人坐进了那辆车里。我们先到的教堂,接着四轮马车也到了,我和母亲等着他下车,却迟迟不见他从车厢里出来。当马车夫走过去查看时,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车夫说自己不知道这位乘客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因为他是亲眼看到他坐进车厢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上星期五发生的所有事情了。直到今天,我也没再得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福尔摩斯说:“他这样对你,简直是在侮辱你。” “不是这样的,先生。他对我是那么好,那么体贴,他不会就这样抛弃我的。您看,他老早就对我说过,不管未来有什么事情发生,我都要无条件地忠于他,哪怕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情,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也记住了这个誓约,他会要求我实现这一誓约的。尽管在结婚当天的早晨说这些话并不适宜,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相信,这些都是有意义的。” “是的,可以肯定他这样说是有意义的,但是你真的认为他遭受到了不幸的事情吗?” “当然了,先生,我相信他一定是遇到了某种危险。事后我仔细回想,觉得他一定是提前预见了什么,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对我说那些话的。而且现在看来,他害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那你想没想过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没想过。” “嗯,那你母亲呢?她是怎样想的?” “她非常生气,而且不许我再提这件事。” “那你继父呢?这件事他都知道了吗?” “当然知道了,他也同意我的看法,认为确实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如果我耐心等待,一定会再得到霍斯默的音信的。他说,把我带到教堂就消失不见,似乎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假如说他借了我的钱,或者同我结婚之后让我把财产转给他,这或许还可以说得通。但是他在钱财方面从来不依靠任何人,在我这儿,哪怕是一个先令,他都不屑一顾。既然这样,能发生什么事情呢?为什么连封信都不写给我?一想起来这些事,我就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我整天胡思乱想,夜不能寐。”她掏出一块手帕,捂着脸痛哭起来。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道:“我接下你的案子了,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找出答案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你不要再担心了,最重要的就是,让这个人从你的头脑中消失吧,就好像他消失在你的生活中一样。” “您的意思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恐怕是这样的。”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让我来处理吧。我现在需要关于这个人外形的精准描述,还有你留存着的那些他打印的信件。” “都在这里,这是我上星期六在《纪事报》上刊登的寻找他的广告,这是他寄给我的四封信。” “很好,非常感谢。请问你的通信地址是哪里呢?” “是坎伯维尔区,里昂街31号。” “唔,你既然不知道安吉尔先生的住址,那就把你继父的工作地点告诉我吧?” “他在芬丘奇街专门进口法国红酒的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当旅行推销员。” “谢谢你。你已经把具体的情况都和我说得很清楚了。请把这些文件留在我这儿。还有,一定要记住我的建议,这件事已经了结了,你的生活与它再无联系。” “福尔摩斯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这个我肯定做不到。我发誓要永远忠于霍斯默。他一回来我们就结婚。” 这就是我们的委托人,尽管戴着一顶有些滑稽的帽子,并且有着一脸茫然若失的神情,但她那对爱情无限忠诚的态度,充满了质朴与单纯的美好,这样高尚的情操,让我们不由得肃然起敬。她给我们留下那些文件,并且告诉我们,一旦需要她的协助,就会随叫随到,然后就离开了。 福尔摩斯有几分钟一直没说话,仍旧是双手指尖并拢,双腿伸直,凝视着天花板。然后,他从书架上拿出那个使用多年、满是烟油的陶制烟斗。这烟斗就好像是他的一个顾问。他点上烟斗,仰靠在椅子里,伴着周围缭绕的袅袅的幽蓝色烟雾,陷入了无限的沉思中。 他告诉我说:“其实这位女士本身就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研究对象。我认为她本人比她那个小小的问题更加值得研究。顺便说一下,她遭遇的所谓难题其实非常普通。看看我那些案例吧,只要翻到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就能找到一样的情况,对了,海牙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件,就在去年。这不过都是些老套路而已。不过在这件案子中,我倒发现了一两个新鲜的情节。不过,最发人深省的却是这位女士。” 我说:“看来你从她身上发现了很多东西,可是我却什么都没发现。” “不是你没发现,而是你不注意。你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所以才忽略了那些重要的线索。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袖子也是非常重要的,根据大拇指的指甲也能发现问题,或者说鞋带上也藏着大秘密。好啦,你从这位女士身上都看出了什么呢?” “她歪戴着一顶蓝灰色的宽檐草帽,草帽上还插了根砖红色的羽毛,这看起来有些滑稽。嗯,她还穿了一件灰黑色的短款外套,上面缀着黑色的珠子,衣服边缘还镶嵌了小块的黑玉做装饰,这些都很容易发现。还有就是她的上衣是那种深于咖啡色的褐色。哦,对了,她的领口和扣子上还缝了一条紫色长毛绒。她戴的那双浅灰色手套,右手食指部位已经磨损。至于她穿的鞋子嘛,我确实没注意。她身材有些圆润,金耳环是那种下垂形式的,总的来说给你的感觉是相当富裕的,她的举止自然平常,令人感到很舒服,也很自在。” 福尔摩斯微笑着拍了拍手。 “华生,我可不是恭维你,你的确有很大进步。你的观察非常仔细,虽然你漏掉了所有重要的线索,但是已经掌握了基本的方法。你的眼睛对颜色很敏感。老兄,你一定不要从整体印象出发,而是要特别注意那些细节。通常来讲,观察一个女人的时候,我总会先看她的袖子,如果是男人,我或许会先看他裤子的膝盖部分。正如你看到的那样,这个女人的袖子上有长长的毛绒,这就透露了最有用的线索。她的手腕靠上部位有两条纹路,这正是打字员把手压在桌子上时硌出来的,虽然手摇式的缝纫机也会留下类似的压痕,但是是在左手远离大拇指的一侧,而不是这样正好横过最宽的地方。我又看了看她的脸,她的鼻梁两边有夹鼻眼镜硌出来的印记,所以我大胆提出了她是个近视,并且打了很多字这两点,看起来她感到非常惊讶。” “我也相当惊讶。” “不过事实证明我猜对了。我接着往下观察,却发现了一个让我又惊讶又觉得有意思的细节,尽管她的两只靴子看起来是一样的,但却并不是一双。一只靴子头部包着饰有花纹的皮革,另一只却没有。一只靴子有五个扣子,但她只扣了最后两个,另外一只靴子她则扣了第一、三、五个扣子。你想想,当你看见一位年轻的女士,穿戴得整洁大方,但脚上却是一双不配对的靴子,扣子也只扣了一半,这肯定说明她出门的时候是非常匆忙的,这个推论并没什么了不起吧。” “还有别的吗?”我问道。福尔摩斯那条理清晰的推理分析,总是让我十分感兴趣。 “顺便说一说,我猜她在离家之前曾写过一张字条,而且这张字条是在她穿戴整齐之后才写的。你虽然注意到了她右手手套的食指部位磨破了,但你显然没有观察到她的手套和食指上都沾着紫色的墨水。她为了赶时间,蘸墨水的时候把笔插得非常深,这样就把墨水蹭到了手上。事情一定是在今天早上发生的,否则墨水的印记不会这样清晰。一切都很简单,但是十分有趣。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华生,麻烦你帮我读一下那则寻找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启事好吗?” 我凑到灯前,仔细去看那张印刷的小字条。 那是一张启事,内容如下: “十四日清晨,一位名叫霍斯默·安吉尔的先生突然失踪。他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体格壮硕,淡黄肤色,黑发,有轻微谢顶。留有颊须和唇髭,戴一副浅色的墨镜,说话声音轻柔细润。此人失踪之时,身穿镶边黑色礼服,内着黑色礼服背心,背心上装饰着一条埃波特式金链。下身穿着哈里斯花呢灰裤和褐色绑腿,脚穿双侧有松紧带的皮靴。失踪前任职于莱登霍尔街的一家办公室。如果有人……” “停下来吧,”福尔摩斯说,“那些信件我看过了,没什么价值。信里面除了引用过一次巴尔扎克的名言以外,没有任何涉及到霍斯默先生的线索。不过还有一点很值得重视,它肯定会让你大吃一惊。” “这些信都是打字机打出来的。”我说。 “不仅如此,连签名都是机打的。你来看结尾这几个打得工整一致的小字:“霍斯默·安吉尔”。信里有日期,但是地址只写了莱登霍尔街,这也太含糊了些。况且,单单这一个签名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事实上,它可以算得上是决定性的证据了。” “具体指哪一方面?” “亲爱的大夫,都到了这一步,你还没发现这个签名在这起案件中的重要作用吗?” “我确实没看出来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有人控诉他毁约,他就可以借此否认是自己的签名。” “不,你还没想到点上,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不过,我只要写两封信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一封写给伦敦的一家商行,另一封写给那位女士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邀请他明晚六点钟来这儿和我们见一面。我们不妨接触一下男亲属。好了,华生,在这两封信被答复之前,我们基本无事可做了,就让这些小问题暂时退出我们的大脑吧。” 我绝对相信我的朋友在这件事情中推理严谨并且精力过人,因为他对于别人请他办理疑难古怪的案件时,所流露出的那份自信淡然和从容不迫,让我知道他是有绝对的把握的。据我所知,他只失败过一回,就是波希米亚丑闻那件案子。但是当我想起“四签名”一案中那些离奇的怪事以及“血字的研究”一案中那些非比寻常的情况时,我就觉得如果连福尔摩斯都无法解决,那就必将是十分奥妙的悬案了。 我离开他家时,他还叼着那只心爱的黑色烟斗,但我知道明晚再来时就能看到,福尔摩斯已经掌握了所有关于这位神秘消失的新郎的线索。 那段时间,我一直忙于治疗一个重症患者,第二天我仍在病人身边忙前忙后了一整天,快到六点的时候我才有一点点空闲。于是,我拦了一辆马车直奔福尔摩斯家,还有些担心会不会因为去晚了而无法为案件的侦破贡献出自己的一臂之力。我到达他家的时候,只看见他把自己蜷缩在扶手椅中,处于一种半昏迷的混沌状态。桌子上放着一排令人望而怯步的烧瓶和试管,散发着盐酸那种清冽却刺鼻的气味儿,这就说明他今天一整天都埋首于他痴迷的化学试验中。 “问题解决了吗?“我问道。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不,我说的是那件案子啊!”我叫道。 “哦,是这样啊!我还一直想着我做试验的这种盐呢。尽管我昨天说这件案子毫无神秘可言,但还是有些细节应该引起重视。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想不出任何一条法律能够惩处这个混蛋。”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抛弃萨瑟兰小姐?”我很不解。 我话音刚落,还没等到福尔摩斯回答,就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接着就有人敲门。 “应该是咱们那位委托人的继父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他的回信里说,会在今晚六点过来。请进吧!”来者身材壮实,中等个头,看起来三十多岁,脸刮得非常干净,淡黄肤色,生着一副殷勤谄媚、曲意逢迎的样子,他用那双敏锐慑人的灰眼睛询问般地轮流扫视着我们俩,然后摘下了那顶光亮的圆形帽子,微微朝我和福尔摩斯鞠了个躬,接着就坐到了身旁的椅子上。 “晚上好,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开口说道,“我想你就是这封打字机打出的信的主人吧,信里说好六点钟会来我家和我们见面,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我可能有些迟到了,真是对不起,我也是身不由己。关于萨瑟兰小姐麻烦你办理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感到万分抱歉,我可不希望家丑外扬。她背着我来找你们,我当然是不赞成的。想必你们已经看到了,她这个人既任性又爱发脾气,非常容易冲动,而且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不过,我也并不是太介意她来找你们,毕竟你们不是官方的侦探,但这件事情终归是家丑,张扬到社会上会让我们难堪的。而且,霍斯默·安吉尔这个人肯定是找不到了,你们也不必白费力了。” “哦,是这样吗?”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倒是非常有把握可以找到这位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温迪班克先生听了这话,突然一惊,不小心把手套掉在了地上,他说:“你这句话真是让我喜出望外。” “有一点很有意思,”福尔摩斯说,“其实无论是打字还是手写,都可以彰显一个人的性格。只要打字机不是新的,那么就不可能有两台能打出一模一样字迹的打字机。有的字母可能磨损得非常严重,而有的字母只是磨损了一部分。温迪班克先生,这是你打的一封信。你看,每个“e”都有点模糊,每个“r”都在尾巴那里少了一块儿。当然,另外还有十四处更加显著的特点。” “这很正常嘛,我们商行里的每一个员工都使用同一台打字机,当然会产生磨损。”我们的客人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瞄了福尔摩斯一眼。 “温迪班克先生,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有意思的研究吗?”福尔摩斯继续说,“看来我需要写一篇论文来论述打字机和犯罪的关系了,这是我一直在关注的一个问题。这里的四封信都是那个失踪的男人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不过我感兴趣的是,这些信中的字母“e”都非常模糊,字母“r”都在尾巴的地方少了一块儿,而且,如果透过放大镜看一下,你就会发现,我之前说过的那另外十四个特点也都是清清楚楚的。” 温迪班克先生嚯的一下站起身来,抓起自己的帽子,说道:“我没时间在这儿听你胡说八道,你要是愿意去抓那个什么安吉尔先生,就去抓好了,如果你抓到了他,就告诉我一声。” 福尔摩斯抢前一步,锁上了门,说:“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抓到这个人了。” “你说什么,他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叫道,此时的他,嘴唇发白,愣愣地眨着眼睛,如同掉到陷阱里的老鼠那般惊慌失措。 “温迪班克先生,请不要叫了,嚷嚷是没用的,”福尔摩斯温和地说,“这件事情根本赖不掉,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你刚才居然认为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都解决不了,简直太小看我了。这个问题确实太简单了!还是让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我们的客人一下瘫倒在椅子里,他面无血色,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还不足以被诉讼。” “这或许确实不足以提出控诉。但是单从咱们二人的角度来看,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最无情、最没有人性的人了。现在,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如果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提出来。” 温迪班克整个人缩在坐椅中,耷拉着脑袋,就像被彻底打垮了似的。福尔摩斯抬起脚搭在壁炉台上,双手插进衣袋里,朝后靠在椅背上,自顾自地开始讲起来。 “有个男人为了金钱而娶了一个年龄大他很多的女人,”他说道,“而且只要这个老女人的女儿和他们一起生活,他就可以随意支配她的钱,从他们的生活水平来看,这笔钱的数额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如果失去这笔收入,他们的生活境况将大不如前,所以必须要想方设法保住这笔钱。这个女儿善良驯顺,温柔多情。很明显,以她的人品样貌以及收入,是不可能单身太久的。如果她嫁出门去,就意味着他们每年都将损失整整一百英镑,那么她的继父怎么能允许女儿去嫁人呢?他本来想将女儿关在家里不让她和任何人见面,但是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而且女儿越来越不听他的话,还坚持非要去参加舞会。于是,这个阴险狡猾的继父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并和他的妻子商量,也得到了妻子的同意。就这样,他戴上眼镜,贴上假髭和蓬松的假络腮胡子,伪装了自己的声音,巧妙地利用了女儿的近视,把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然后再以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身份出现,追求自己的继女,避免她和其他男人相爱。” “我最开始只是想和她开个玩笑,”客人无力地狡辩道,“谁知道她当真了,还那么痴情。” “这根本不是开玩笑。不过,萨瑟兰小姐的的确确是被爱情冲昏了头,一直以为他的继父去了法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上当了。她因情人的赞扬而高兴,而她母亲的赞成则让她更加欣喜。安吉尔先生开始登门拜访,并且向她求婚,因为他们的计划已然生效,所以势必会进行下去。那个安吉尔先生和萨瑟兰小姐见了几回面,接着就订了婚,这样就确保了这位小姐不会再爱上别人。但是这个骗局却维持不了多久,毕竟总假装去法国出差不是长久之计,索性就让这件事情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充满悬念的结局,让霍斯默·安吉尔永远留在这位小姐的心中,这样就可以避免在今后的日子里她会爱上别的男人。于是,一系列惯常的把戏就出场了,什么手按《圣经》宣誓不离不弃,什么举行婚礼之前暗示有事会发生,总之是骗得了她那至死不渝的誓言,保证了她在今后至少十年的时间里不会再对别的男人动心。婚礼当天,霍斯默只能陪她到教堂门口,再往前走就会有麻烦了,于是他耍了个花招,从马车的这一侧车门钻进去,然后从另一侧车门钻出来,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逃掉了。我想这就是事件的全部经过了,温迪班克先生!是这样吗?” 在福尔摩斯讲述的过程中,我们这位客人渐渐有了些精神,他站起身来,尽管仍旧脸色苍白,但却面露嘲讽。 “这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他说道,“你确实聪明过人,但如果能再聪明一点就更好了,这样子你就会发现是你在触犯法律,而不是我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做什么能被人起诉的事情,而你,把我锁在你家,只这一件事我就可以控告你“人身攻击和非法拘留”这两项罪名。” “如同你说的那样,法律是拿你没有任何办法,”福尔摩斯一边打开门一边说道,“可是你应该受到更大更严厉的惩罚,你应该庆幸这位姑娘没有兄弟和朋友,否则,你肯定逃不掉他们的鞭笞!” 这个男人脸上浮现出了不屑的冷笑,福尔摩斯脸色通红,愤怒地说道:“虽然我的委托人并没有要求我这么做,但我这儿恰好有一条猎鞭,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地抽……”他说着就立刻去拿鞭子,但是还没碰到鞭子,就听见门外的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咚咚的跑步声,接着就听见大门嘭的一响。我们透过窗子,看见詹姆斯·温迪班克正没命似的在马路上狂奔而去。 “真是个丧心病狂的流氓!”福尔摩斯又坐回到扶手椅里,笑着说,“这家伙屡教不改,终将为自己的罪行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件案子也并不算毫无新意,有几方面还挺有意思的。” “即使是现在,我也没能完全搞清楚你的推理过程。”我说。 “唔,听完事件经过,第一个就应该想到,这个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古怪行为一定是有所图谋的。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唯一能从这件事情中获利的人就是年轻姑娘的继父。然后,安吉尔先生和继父从来都没有同时出现过,这也是很有意思的。总是戴着墨镜并且说话声音怪异,还有那浓密的络腮胡子都代表了伪装。而且从他用打字来签名这一点也可以推测出,这个年轻女孩一定很熟悉他的笔迹,这就更加深了我对他的怀疑。你看,这些事实看似孤立,但是和细节联系在一起后,就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那就是姑娘的继父。” “那你又是如何去证实它们的呢?” “既然嫌疑人已经有了,那证实罪行也就很容易了。温迪班克工作的那家商行我知道。我一看到那则寻人启事,就把其中描述的可能是伪装的那部分外貌特征去掉了,比如胡子啊,眼镜啊,声音啊,然后写信给商行,问问去掉伪装之后,在他们的商行里有没有样貌相似的人。同时我也注意到了打字机这条线索。于是,我就特意把写给他的信送到他工作的商行去,问他是否能到这里一趟。不出所料,他果然是用打字机回的信,而且其中的打字机磨损问题和安吉尔的信中是一样的。后来,我又收到了同一家邮局给我送来的芬丘奇街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回信,信里指出,他们的员工詹姆斯·温迪班克完全符合那些外貌描述。所以一切的事实就是这样。” “那萨瑟兰小姐怎么办呢?” “即使我告诉她真相,她也不可能相信。你或许还记得有句波斯谚语是这么说的:“欲打消女人心怀的痴想,险似虎爪之下抢夺乳虎。”哈菲兹1的道理和诗人贺拉斯2一样内涵丰富,哈菲兹对世事人情的洞察也和贺拉斯一样透彻深邃。” 1能够背诵全部《可兰经》的波斯诗人。——译者注 2古罗马抒情诗人。——译者注 博斯克姆比溪谷秘案 一天清晨,正当我和妻子在一起享用早餐的时候,女佣送来一封福尔摩斯发来的电报,电报内容如下: 可否放假几天?现为博斯克姆比溪谷惨案一事来电。望能驾临。该地风景极美。盼十一时十五分于帕丁顿起程。 “你是怎么想的,亲爱的?”妻子在餐桌的另一边问我,“你想去吗?” “我还拿不定主意呢。你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哦,安斯特鲁瑟会帮你做完这些工作的。最近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我想,去那里对你是有好处的,何况你一向对夏洛克·福尔摩斯调查的案件那么有兴趣。” “一想到我从他的办案中得到了那么多启示,我就觉得要是不去,就太对不住他了,”我回答道,“不过,假如我要去的话,就得马上收拾行李,因为现在离十一时十五分只有半个小时了。” 我在阿富汗经历的战地生涯,起码让我养成了动作敏捷、随时出发的习惯。 我随身携带的必需品并不多,不过半小时,我就带着旅行包坐进了出租马车,一路向帕丁顿车站驶去。福尔摩斯在站台上来回踱着步。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长款旅行斗篷,戴着一顶包头便帽,显得他的身躯益发枯瘦细长。 “华生,看到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道,“有个靠得住的人在身边,情况就会好很多。地方上的协助往往适得其反。你负责去角落里占两个座位,我去买票。” 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乘客。他在随身携带的报纸里东翻西找,然后开始阅读,时不时地记点笔记,或是沉默思考,过了雷丁之后,他突然把所有报纸捆成一大团,扔到行李架上。 “你有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这个案子的情况?”他问道。 “闻所未闻。我都好几天没看报纸了。” “所有伦敦报纸的报道都不是很详细。我一直在关注这几天的报纸,想掌握更多具体情况。据我推断,这件案子好像属于那种极难破获的简单案件之一。”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符合逻辑。” “但这却是一个需要深思的真理。那些不寻常的现象总能为你带来线索。可是,我们却很难判断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普通案件是何人所犯。不过,对于这个案子,他们已经认定是一起子弑父的恶性案件了。” “这么说,这是一起谋杀案了?” “嗯,他们是这样推断的。不过在亲自调查这个案件之前,我是绝不会这样随意推测的。我现在就把我所知道的情况简要地给你说一下。 “博斯克姆比溪谷是位于赫里福德郡的一个乡间地区,离罗斯1不远。约翰·特纳先生是当地最大的农场主之一。他是在澳大利亚发迹的,很多年前返回故乡。他把他名下的一个农场——哈瑟利农场,租给了查尔斯·麦卡锡先生,他也在澳大利亚待过。他们两人是在澳大利亚相识的。因此,当他们定居的时候,自然就结成了亲密的邻居关系。很明显,特纳更加富有,所以麦卡锡租用他家的田地。但是,他们表现得和过去一样平等友爱。麦卡锡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特纳也有个十八岁的女儿。他们俩都是鳏夫,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避免跟周围的邻居打交道。不过,麦卡锡父子俩很喜欢运动,经常参加附近举办的赛马会。麦卡锡只有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佣。而特纳一家则有五六口人。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两家情况。接下来再说些具体事实。 “六月三号,下午三点钟左右,麦卡锡离家外出,走到附近的博斯克姆比池塘。这个池塘是由博斯克姆比溪谷的溪流汇入而形成的一个小湖。上午,他曾带着仆人去过罗斯,还对仆人说,他要抓紧时间办事,因为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约会。不过这个约会却让他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哈瑟利农场离博斯克姆比池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曾有两个人看见麦卡锡走在这段路上。一个是姓名不详的老太太,另一个是看守人威廉·克劳德,他在特纳先生的猎场工作。这两个证人都发誓看到麦卡锡先生独自一人经过此地。威廉·克劳德还说,他看见麦卡锡走后几分钟,他的儿子詹姆斯·麦卡锡先生也在同一条路上走过,腋下还夹着一支枪。他十分肯定,当时儿子一直尾随着父亲。不过直到晚上听闻那件惨案时,他才想起这件事。 “在威廉·克劳德看见麦卡锡父子经过之后,还有其他人见到他们。博斯克姆比池塘那一带都是茂密的树林,池塘四周杂草丛生。博斯克姆比溪谷庄园守门人的十四岁的女儿佩兴斯·莫兰,当时正在附近的树林里采花。她说,她看到父子俩站在树林边上,靠近池塘的地方,似乎正在激烈争吵,她听见老麦卡锡先生正对他的儿子破口大骂,儿子也举起手,像是要打父亲一样。她被他们火爆的行为吓得赶紧跑回了家,还告诉她母亲说,她离开树林时,父子俩还在博斯克姆比池塘那边争吵,她担心他们马上就会动起手来。她刚说完,小麦卡锡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房来说,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死在树林里,他需要守门人的帮助。他当时非常激动,枪和帽子都没带在身上,右手和袖子上也都是刚沾上的血迹。他们跟着他到了那里,就发现池塘边的草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死者头部遭人猛击以致凹了进去,凶器应该是某种沉重的钝器。根据伤痕判断,极有可能是他儿子用枪托击打的,那枝枪就在草地上,离尸体很近。在当时的情况下,警察立即逮捕了这个年轻人。星期二他被传讯时,法官判了他“蓄意谋杀”罪,星期三就转至罗斯地方法官审判,目前,罗斯地方法官已将此案交给巡回审判法庭审理。以上就是由验尸官和法庭对此案处理的主要情况。” 我立即说:“还有比这更恶毒的案件吗?如果现场证据可以指证罪行的话,那此刻无疑正有这样一个案子。” 福尔摩斯想了想,说:“现场证据并不可靠。它看似可以直接证实某一种情况,可一旦你稍微换一个角度,就会发现它同样可以证实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况。但是,必须承认,案情十分不利于这个年轻人。他的确有可能就是杀人犯。倒是有几个邻居,其中包括农场主的独生女特纳小姐,都认为他是清白的,并且委托雷斯垂德调查这件案子,为小麦卡锡做辩护。你应该还记得雷斯垂德吧?就是参与调查“血字的研究”一案的那个警察。但是,雷斯垂德感到此案相当棘手,并向我求助。因此,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不在家中享受美味的早餐,而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疾奔而来的缘故。” 我说:“我认为事实显而易见,恐怕你无法从这件案子中得到什么收获。” 他笑着回答说:“你太容易被这些明显的事实迷惑了。而且我们可能会凑巧找到一些在雷斯垂德眼中并不突出的明显事实。我觉得,我们将用雷斯垂德不能理解的另类方法来推翻原先的说辞。你了解我,应该不会认为我是在吹牛吧。随便举个例子吧,我知道你卧室的窗户位于右边,而我怀疑雷斯垂德先生是否能注意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是怎么知道……” “我亲爱的朋友,我非常了解你,你有军人特有的保持整洁的习惯。你每天早上都会刮胡子,在这样的季节里,你肯定会借着阳光刮胡子。你看你的左脸,越到下巴底下就越不干净。再明显不过了,这是因为左边的光线不足。如果左右两边的光线一致的话,你这么爱整洁的人怎么会把脸刮成这个样子呢?我只不过是拿这件小事作为平时推理和观察事物的例证。这是我的专长,而且很可能帮助我们对目前的案子进行调查。所以,传讯中提出的一两个细小问题就更加值得关注了。” “什么细小问题?” “他是在回到哈瑟利农场之后才被逮捕的,而非当场被捕。当警察通知他被逮捕时,他说,他对此毫不意外,这是他罪有应得。他这句话自然消除了验尸官和陪审团心中遗留的最后一点怀疑。” 我不禁喊道:“他自己都坦白交代了!” “不,因为此后有人提出异议,认为他是无辜的。” “在这一系列事件发生之后才提出异议,这难道不让人怀疑吗?” 福尔摩斯说:“正好相反,这是目前为止所有谜团中唯一能带给我一丝启示的光芒。他就是再天真,也不可能蠢到对眼下十分危险的处境都不自知。如果他被捕时表现出一丝惊讶或气愤,我倒会认为这是很可疑的行为,因为此时表示惊讶和气愤的情绪肯定是不自然的,只有狡猾诡诈的人才会觉得这是条妙计。他既然能坦承当时的情况,就说明如果他不是清白无辜的,就是个能够自我克制、意志坚强的人。至于他所说的“罪有应得”,如果你仔细想一下就会觉得这很合理,那就是:他当时站在他父亲的遗体旁边,而且显而易见,在这一天,他忘记秉承作为一个儿子的孝道,竟然还和父亲激烈争吵,甚至正如那个提供重要线索的小女孩所说的,还想要打他的父亲。我看他那段话里的自责和内疚更像是正常人所做的事情,而非犯罪的表现。” 我摇头说:“很多人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就被绞死了,甚至比这个案子的证据还要少得多。” “的确如此,许多人死得冤枉。” “那个年轻人自己怎么说?” “他本人的证词对坚信他无罪的人作用不大,不过倒是有一两点陈述值得思考。这是报纸,你看一下。” 他把赫里福德郡的本地报从那一团报纸中抽了出来,翻到其中一页,指出一大段关于年轻人自我陈述的情况。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开始专心阅读起来。其内容如下: 死者的独子詹姆斯·麦卡锡先生的出庭证词如下: “我曾在布里斯托尔待了三天,于三日上午返回家中。我到家时,父亲并不在,女佣对我说,他和车夫约翰·科布去罗斯了。不久,我就听见马车驶进了院子,我顺着窗口望去,只见我父亲下车后就直接从院子里走了出去,我当时并不知晓他要去哪儿。然后我拿着枪朝博斯克姆比池塘的方向走去,打算去池塘那边的养兔场看看。和威廉·克劳德的证词中所说的一样,我在路上见到了他。但是他误认为我在尾随我的父亲,他确实搞错了,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在我前面。当我离池塘有一百码远时,我听见“库伊”的喊声,这喊声是我和父亲之间常用的信号。于是我快步赶了上去,发现他在池塘边上站着。他当时看到我很惊讶,并且粗暴地问我去那里干什么。我们交谈起来,接着开始争吵,并几乎动起手来,因为我父亲脾气火爆。我看见他的火气愈发大到难以控制,便转身离开,回到哈瑟利农场,但是我刚走了一百五十码左右,便从我背后传来一声可怕的喊叫,所以我又赶快跑了回去。但此时我父亲已经气若游丝地倒在地上,头部受了重伤。我扔下枪,把他抱起来,可他几乎当场就死了。我在他身旁跪了约几分钟,然后跑到特纳先生的守门人那里去求助,因为他的屋子离我最近。当我回到那里时,周围都没有人,我根本不知道是谁伤的他。他不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因为他接人待物时往往态度冰冷,举止粗俗。但是,据我所知,他也没有什么要向他复仇的敌人。对这件事情我就了解这些。” 验尸官:“你父亲临终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证人:“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些,但我只听清楚一个“拉特”。” 验尸官:“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呢?” 证人:“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认为我父亲当时已陷入昏迷了。” 验尸官:“你为何和你父亲争吵?” 证人:“我不想回答。” 验尸官:“我坚持要你回答。” 证人:“我真的不能说。但我向你保证,这和之后发生的谋杀案毫无关系。” 验尸官:“有没有关系要由法庭来裁决。你应该明白,拒绝回答问题,在将来提出起诉时,有可能不利于你的案情。” 证人:“我仍然坚持拒绝回答。” 验尸官:“据我所知,“库伊”这种喊声是你们父子俩常用的信号。” 证人:“是的。” 验尸官:“那他为什么会在没有见到你,甚至并不知道你已经回来的情况下,喊出这个信号呢?” 证人(显得很慌乱):“这个,我不知道。” 一个陪审员:“当你听到叫喊,并看到你父亲身受重伤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任何引起你怀疑的东西?” 证人:“没有很确切的东西。” 验尸官:“请你说清楚一些。” 证人:“我跑回那块空地的时候,脑子很乱,非常紧张,一心只顾着我的父亲。不过,我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在我跑过去的时候,我左边的地上有一件东西。貌似是灰色的、类似大衣之类的东西,或许是一件方格呢的披风。但当我从父亲身边站起来想找它时,它却不见了。” 验尸官:“你的意思是,在你去求助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证人:“是的,已经消失了。” 验尸官:“你不能确定它是什么东西吗?” 证人:“不能,我只是觉得那里有件东西。” 验尸官:“它离尸体有多远?” 证人:“大概十几码。” 验尸官:“离树林边缘又有多远?” 证人:“差不多也是十几码。” 验尸官:“那么,如果当时有人把它拿走的话,距离你不过十几码远。” 证人:“是的,但当时我是背对着它的。” 证人的证词到此为止。 我一面看这个报道一面说:“我认为验尸官对小麦卡锡说的最后几句话太严厉了。他应该提醒证人注意供词中互相矛盾的地方,即他父亲在没有见到他的情况下就发出信号;他还提醒证人注意,如果他拒绝交待和父亲谈话的内容,将对自己十分不利。另外,证人所说的死者临死时留下的奇特的话,也让人难以置信。” 福尔摩斯暗自发笑。他靠在软椅上伸直双腿,说:“你和验尸官都极力突显最具说服力的观点,使其不利于这个年轻人。可你难道不明白,你有时说这个年轻人富有想象力,有时又说他缺乏想象力,这代表了什么?富有想象力,是因为他夸大了自己的感觉,指出死者临终前发出“拉特”的怪叫,以及那忽然失踪的衣服;缺乏想象力,是因为他不能胡诌出和父亲吵架的原因来获得陪审团的同情。不是这样的,亲爱的医生。我先假设这位年轻人说的是实情,再看看这个设想能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这是我的迷你本彼特拉克1诗集,你先看看吧。我在亲自勘察作案现场之前,不会再提及这个案子了。现在我们要去斯温登吃午饭。我觉得在二十分钟内就能到那里。” 当我们经过迷人的斯特劳德溪谷,穿过宽阔、发亮的塞文河之后,终于到达景致美丽的罗斯小镇。一个高个、狡诈、侦探一般的男人正在站台上等候我们。尽管他按照当地的习惯,穿了浅棕色的风衣,还打了皮裹腿,我还是马上认出他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我们和他一起坐车到赫里福德阿姆斯宾馆,那里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房间。 雷斯垂德在我们喝茶时说:“我已经雇好了马车。我向来知道你的脾气,你现在应该恨不得立刻飞到作案现场去吧。” 福尔摩斯回答道:“你真是太客气了。去不去还要看晴雨表是多少度。” 雷斯垂德听了这话很吃惊。他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温度计上是多少度?我想是二十九度。天上没风也没云。这里既有一整盒要抽的香烟,又有比一般农村旅馆要舒服得多的沙发。我想今晚我应该用不上马车了吧。” 雷斯垂德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肯定已经根据报纸上的报道得出结论了。这个案子的案情如此清楚,无需深入了解。当然,我们也确实不好拒绝这样一位真正的淑女的请求。她久闻你的大名,非要征询你的意见,尽管我一再告诉她说,只要是我办不了的事,你也办不了。啊,上帝!她的马车已经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秀美的女子匆忙走进了我们的房间。她的蓝眼睛晶莹透亮,双唇微张,两颊露出淡淡的红晕,她表现得那么激动,那么忧愁,以致顾不得她天生的矜持。 她叫了声:“福尔摩斯先生,”同时轮番打量我们两个人,终于凭借女人的敏锐直觉注视着我的同伴说,“真高兴你能来,我赶到这儿就是为了向你说明,我知道詹姆斯不是杀人凶手。我希望你从一开始就相信这一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再了解他不过了。他非常善良,连只苍蝇都不肯伤害。凡是真正了解他为人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个指控的。”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我们能够证明他是清白的。请你相信,我一定尽力而为。” “证词你已经看过了。肯定已经有一些结论了吧?你没有看出其中的矛盾之处吗?你难道不觉得他是无辜的吗?” “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无辜的。” 她向后一仰头,轻蔑地看着雷斯垂德大声地说:“好啦!你听到啦!他让我充满了希望。” 雷斯垂德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说道:“依我看,他的结论下得太轻率了。” “可他是正确的!上帝,我知道他一定是正确的!詹姆斯绝不可能做这种事。至于他不愿意告诉验尸官他和父亲争吵的原因,我敢肯定,这是因为其中涉及到了我。” 福尔摩斯问道:“为何与你有关呢?” “已经没有时间再隐瞒下去了。詹姆斯和他父亲因为我的缘故有很大分歧。我和詹姆斯像兄妹一样相亲相爱。麦卡锡先生非常希望我们能结婚。不过,他还太年轻,不懂得如何生活,而且……唔,他当然还不想这么早就结婚,所以他们争执起来。我肯定这是他们争吵的原因之一。” 福尔摩斯问道:“那你父亲呢?他是否同意你们结婚?” “不,他也反对。只有麦卡锡先生一人赞成。” 当福尔摩斯向她投去怀疑的目光时,她青春靓丽的脸染上了一抹红晕。 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情况。如果我明天去府上拜访,我可以和你父亲面谈吗?” “我担心医生不会同意的。” “医生?” “是的,你没听说吗?我那可怜的父亲已经抱恙多年了,而这件不幸的事情使他的身体完全垮了。他不得不卧床休养,威罗医生说,他的状况非常不好,神经系统极度衰弱。麦卡锡先生是昔日在维多利亚唯一与我父亲相识的人。” “啊!维多利亚!这非常重要。” “嗯,是在矿场。” “这就是啦,是金矿场。据我所知,特纳先生在那里发了大财。” “的确是这样。” “谢谢你,特纳小姐。你对我的帮助非常有意义。” “如果你明天有任何发现的话,请马上告诉我。你肯定会去监狱看望詹姆斯的。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去的话,请务必告诉他,我相信他是清白的。” “我一定照办。” “我必须马上回家了,因为我爸爸的病情很严重,而且他总是不放心我离家太久。再会,愿上帝保佑你们一切顺利。”她离开的时候,也和进来时一样急切而激动。接着,我们就听到她乘坐的马车行驶过街道时那辚辚的滚动声。 雷斯垂德沉默数分钟之后严肃地说:“福尔摩斯,你难道不惭愧吗?你为什么让别人对一件本无商榷余地的事情抱有希望呢?我的心肠也很硬,但是,我觉得你这样做简直太残忍了。” 福尔摩斯说:“我认为我能为詹姆斯·麦卡锡昭雪。你能不能到监狱去看望他?” “能,但只能你和我两个人去。” “那么,我要重新考虑今晚是否要出去了。如果我们今天晚上乘火车到赫里福德去看他,还来得及吗?” “完全来得及。” “那就这么办吧。华生,我正担心你觉得事情的进展太慢了,不过,我这次只出去一两个小时就够了。” 我把他们送到火车站,然后在小镇的街头逛了一会儿,最后回到旅店。我躺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黄色封面的通俗小说,希望从中得到一些乐趣,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但是,那浅薄的小说情节与我们正在调查的神秘莫测的案件相比,显得十分肤浅。因此,我的注意力不断地在小说虚构的情节与当前的现实之间转换。最后我终于扔开那本小说,全神贯注地去思考当天所发生的事件。假如说这位年轻人的证词完全属实,那么,从他离开父亲身边到听见父亲的喊叫而赶回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有什么样出乎意料的、异常的灾难发生呢?这必然是某种突发事故。但到底是怎样的事故呢?难道我不能凭借医生的直觉从死者的伤痕上发现某些疑点吗?我拉铃叫人送来小镇的周报。周报上刊登了详尽的审讯记录。法医的验尸报告上是这样写的:尸体后脑的第三左顶骨和左半部分枕骨,因受到笨重物体的单次剧烈撞击而破裂。我在自己的脑袋上比划那被猛击的部位,很明显,这一撞击出自死者背后。这一情况或许有利于被告,因为据目击者所说,他和他父亲是面对面争执的。不过,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死者也有可能是在转身之后被杀害的。但无论如何,这一点对福尔摩斯还是有所帮助的。另外,被害人死时特意喊了一声“拉特”。这代表什么呢?这不可能是神志不清时所说的呓语。因为一般来说,被突然击中而濒临死亡的人是不可能说呓语的。不会的,这更像是他想说出被害的原因。那他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为了找到合理的解释,我苦思冥想却不得要领。此外,那件小麦卡锡看见的灰衣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真的有这件衣服,那么一定是凶手在逃跑的过程中掉下的,或许是他的外衣,而且他竟然敢在小麦卡锡跪下的瞬间将衣服取走,并且是在距现场不过十几步之遥的地方!这件案子简直太复杂奇特了!至于雷斯垂德的某些看法,我也并不反对。但是,由于我更加相信福尔摩斯的观察力,所以,只要他能找到新的证据来证明小麦卡锡是无罪的,那么我认为还是有希望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雷斯垂德住在了城里,所以他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他一边坐下一边说:“气温还是很高,千万不要在我们去现场检查之前下雨,这非常关键。另外,我们去做这种细活时必须保持饱满的精神、敏锐的直觉才行。我不希望在咱们因旅途颠簸而疲惫不堪的时候去做这个工作。我已经见过小麦卡锡了。” “你得到些什么情况?” “没有得到什么情况。” “他没能提供一些线索吗?” “他提供不了一点线索。我曾这样想过:他知道是谁做的,但他却打算为这个人掩饰。但是,现在我相信,关于这个案子,他和所有人一样迷惑不解。他算不上聪明机智,尽管相貌堂堂,不过心地还是很忠厚善良的。” 我说:“我觉得,假如他真不愿意和特纳小姐这样美丽迷人的姑娘结婚的话,那他简直太没眼光了。” “唔,这其中还有一件十分痛苦的往事呢。其实这个年轻人已经爱她爱到骨子里了。可是,大概两年前吧,那时他只是个孩子,在他真正与她交心之前,她曾离开这里去一所寄宿学校学习了五年。这个笨蛋却在布里斯托尔与某个酒吧女郎纠缠不清,结果被迫和她登记结婚,你说他有多愚蠢?这事谁也不知道,你当然能想到他做了这件蠢事之后是多么慌张,因为他做了一件被绝对禁止的事情,他要为此受到责备。在案发当天的那次谈话中,他的父亲又逼迫他赶快向特纳小姐求婚,他就是因为曾经做了那件蠢到极点的事情才急得乱挥手臂的。况且,他也养活不了自己。他的父亲为人冷血寡情,如果知道了实情,肯定会将他扫地出门的。出事的前三天,他是和那位当酒吧女郎的妻子在布里斯托尔一起度过的。当时他父亲并不知道他在何处。一定要注意这一点,这非常重要。不过,现在坏事却变成了好事,那个酒吧女郎得知他深陷绝境,案情严重,可能会被处死,于是马上抛弃了他。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说自己早已结婚,丈夫在百慕大码头工作,所以他们之间并没有合法的夫妻关系。可怜的小麦卡锡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感到一点欣慰吧。” “但是,假如他是无罪的,那么凶手到底是谁呢?” “是谁?有两点请你要特别注意。第一,被害人和某人约在池塘见面,这个人绝不是他的儿子,因为他儿子并不在家,而他也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第二,在被害人不知道儿子已经回来的前提下,有人听到他大声喊“库伊”。这两点是破案的要点所在。现在,假如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来谈谈乔治·梅瑞秋斯1。其他那些不重要的问题我们明天再说吧。” 正如福尔摩斯所希望的那样,第二天没有下雨,一大早就晴空万里。九点的时候,雷斯垂德坐着马车来接我们。我们马上动身前往哈瑟利农场和博斯克姆比池塘。 雷斯垂德说:“今早的特大新闻,据说农场主特纳先生病情危急,生命不过旦夕之间。” 福尔摩斯说:“我猜他大概岁数很大了吧。” “六十岁上下,他回国之前身体就已经不行了,长久以来健康状况一直不佳。现在这件事对他打击不小。他和麦卡锡是老朋友了,而且容我多说一句,他还是麦卡锡的大恩人呢。因为据我调查,他是无偿出租哈瑟利农场给麦卡锡的,一分租金都没收过。” 福尔摩斯说:“哦?这真有意思。” “确实是这样。他想方设法地帮助他,附近的居民都对他的仁慈友爱赞颂有加。”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这个麦卡锡原本是一无所有的,特纳先生给予他那么多的恩惠,他竟然还要他的儿子迎娶特纳先生的独生女,因为她将来必然是所有产业的继承人。而且麦卡锡的态度又是那么骄横,好像这只是一项计划,只要他提出来,别人就必须遵从似的。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一切很奇怪吗?而且我们都知道,特纳先生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这样一来不就更奇怪了吗?这些都是特纳小姐亲口所说。你们真的没有从这些情况中看出点什么来吗?” 雷斯垂德对我使了个眼色,说:“我们已经用演绎的方法推断过了。可是我认为,轻率地发表议论和坐在这儿空想是不对的,探查事情的真相就已经十分难办了。” 福尔摩斯幽默地说:“说得对,你确实觉得探查真相就已经很难办了。” 雷斯垂德略微激动地回答说:“无论如何,我已经明确了一个你似乎难以确认的事实。” “那就是……” “那就是小麦卡锡确实是真凶,一切反对的意见都是空谈。” 福尔摩斯笑道:“嗯,月光1梅瑞秋斯确实比迷雾更明亮些。你们看,哈瑟利农场到了,是不是就是左边那个?” “就是那个。” 那是一所面积很大、样式美观舒适的双层石板瓦顶楼房,灰墙上攀爬着大片的黄色苔藓。然而这间房子却窗帘紧闭,烟囱熄火,倍显凄凉,仿佛这不幸事件的恐怖气氛仍未脱离。我们叫开了门,女佣应福尔摩斯的要求,让我们查看了屋子主人遇害时穿的靴子,还有一双他儿子的靴子,尽管并不是出事时他穿的那双。福尔摩斯仔细量了量这些靴子的七八个不同部位之后,就让女佣把我们领去院子里,然后,我们就顺着一条弯曲的小道走到了博斯克姆比池塘。 一旦福尔摩斯开始热烈地寻找线索,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果你只熟悉贝克街那个沉着冷静的思想家和逻辑学家,那么现在肯定辨认不出他来了。他的脸时而涨得通红,时而阴沉发黑。紧锁的双眉,拧成了两道粗犷的黑线,眉毛下那双锐利的眼睛发出坚毅的光芒。他面孔向下,肩膀前缩,嘴唇紧闭,在那长而坚韧的脖子上,青筋突出,好似鞭绳。鼻孔扩张,活似渴望抓捕猎物的野兽。他是那么聚精会神地进行侦查,谁要在此刻提问和谈话,他全然无视,至多给你一个粗暴而简单的回答。 他顺着横跨草地的这条小道前行,然后走近博斯克姆比池塘。那是一块沼泽地,地面潮湿,上面散落着许多脚印。福尔摩斯有时匆忙往前赶,有时在原地停留,有一次他干脆绕到草地里去。雷斯垂德和我跟在他后边,这个官方侦探秉持着他那一贯的漠视和轻蔑的姿态,而我则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我的朋友的每一步行动,因为我深信他的任何行动都是有目的的。 博斯克姆比池塘周围长满芦苇,约有五十码方圆,它位于哈瑟利农场和特纳庄园的私人花园交界处。池塘对面是一片树林,树林上面露出房屋的红色尖顶,这是有钱的庄园主住址的标志。紧挨着哈瑟利农场这一边池塘的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树林的边缘和池塘一侧的芦苇之间,有一块宽约二十步、狭长的湿草地带。雷斯垂德给我们指出发现尸体的确切地点,那里的地表十分潮湿,我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受害人倒下时留下的痕迹。不过对于福尔摩斯来说,他那热切的神情和敏锐的眼光告诉我,他将从这被许多脚印踩踏过的草地上侦查出很多别的东西。他绕了一圈,像一只嗅出猎物气息的狗一样,接着转向我们的同伴。 他问道:“你去过池塘里,都做了什么?” “我拿草耙在池塘里打捞过。我想也许能发现凶器或者其他痕迹。不过,我的老天……” “哦,得了吧!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个!你那个内八的左脚痕迹到处都是。一只鼹鼠都可以追踪到你的脚印,脚印就消失在芦苇那边。唉,如果我在这群像水牛一样在池塘里到处乱踩的人之前到了这里,那么事情就会简单多了。看门人就是领着一群人从这里走过来的,尸体四周六到八英尺的地方满是他们的脚印。但是,这里有三对不与这些脚印连在一起,而且不是同一双脚的脚印。”他拿出放大镜,趴在防水油布上以便可以看得更清楚,在整个过程里,与其说他在和我说话,还不如说他在喃喃自语。“这些脚印是小麦卡锡的。他来过两次,一次跑得极快,因为前脚掌的痕迹极深,而脚后跟的印迹则模糊不清。这足以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他一见父亲倒在地上就马上跑了过来。嗯,这里是他父亲踱来踱去的脚印。唔,这是什么?这是小麦卡锡站着谈话时用枪托顶端支着地的痕迹。那么,这个呢?啊,这又是什么印迹呢?是脚尖的!而且是方头的,这不是一双普通的靴子!看,这是来时方向的脚印,那是去时方向的,然后又是回来的脚印……这肯定是回来取大衣时留下的。那么,这一连串的脚印出自何处呢?”他来回察看着,有时脚印消失了,有时却又出现了,就这样一直追踪到树林的外沿,直到追踪至一棵极大的山毛榉的树荫下。福尔摩斯继续寻找,一直走到树荫的另一面,然后又脸冲下趴在地上,并且发出轻微的得意的喊声。他在那里趴了很长一段时间,翻捡地上的枯枝败叶,把看似泥土一样的东西装进一个信封里。他用放大镜不仅检查地面,还检查他能找到的所有树皮。在苔藓中间有一块石头,是锯齿状的,他仔细检查后,把它收了起来。然后他沿着一条小路走出树林,一直走向公路,一上了公路,就没有任何踪迹了。 他说:“这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案件。”这时,他终于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正常的福尔摩斯。“我想右边这栋灰色的房子就是门房了,我要去那边找莫兰说句话,或者给他写个便条。完事后,我们就可以坐车回去享用午餐了。你们可以先回到马车那里,我随后就到。” 大约十分钟后,我们便到了马车那里,接着就乘车回到了罗斯,福尔摩斯还带着那块他在树林里捡到的石头。 他拿出这块石头,转向雷斯垂德说:“你或许会喜欢这个。这就是凶器。” “我找不出任何标志。” “因为没有标志。”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头底下的草还是活的,说明它放在那里才几天而已。而且这块石头找不到出处。加上石头的形状刚好和死者的伤痕吻合,并且此外没有任何其他凶器的踪迹。” “那凶手呢?” “是一位高个男子,左撇子,右腿是瘸的,穿灰色大衣和一双后跟较高的狩猎靴子。这个人抽的是印度雪茄,而且使用雪茄烟嘴,他的口袋里有一把很钝的小刀,是用来削鹅毛笔的。此外还有一些其他迹象。不过目前这些就足够帮助我们侦破此案了。” 雷斯垂德笑着说:“我是个怀疑派。尽管你的理论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我们要面对的可是英国陪审团,他们是讲证据的。” 福尔摩斯冷静地说:“我自有办法。我们各自按自己的方法来查案好了。今天下午我会很忙碌,很可能搭乘晚班火车回伦敦。” “你想让这个案子悬而未决吗?” “当然不,案子已经了结了。” “关于那个疑团呢?” “已经不存在疑团了。” “那么凶手是谁?” “我之前描述的那个人。” “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找出此人不难。附近一带的居民并不多。” 雷斯垂德耸耸肩,说道:“我追求实际。我可不会到处去找一位左撇子的瘸腿先生。我还不想成为整个苏格兰场的笑柄。”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好吧,我给过你机会的。你的住处到了。再会,我会在离开之前给你留张便条的。” 雷斯垂德离开后,我们便回到了所住的旅店,我们到达时,午饭已经摆好了。福尔摩斯不发一言,沉浸在思考中,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这是处于困惑当中的人的表情。 餐桌被收拾干净之后,他说:“华生,坐到这把椅子上来吧,听我啰嗦两句。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我需要你的意见。抽根雪茄吧,听听我的想法。” “请说吧。” “我们在讨论这个案子时,从小麦卡锡的证词中发现有两点情况都非常值得注意,尽管我认为这两点于他有利,而你则相反。第一点是:他提到他的父亲还没看见他时就喊了声“库伊”;第二点是:受害人临死时含混不清地说了几个词,但是小麦卡锡只听清了“拉特”这一个词。我们必须从这两点出发去推敲案情。在开始分析前,我们先假定这个年轻人说的都是实话。” “这个“库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哦,这个词当然不是喊给他儿子听的。他当时还不知道儿子已经从布里斯托尔回来了。至于小麦卡锡能听到“库伊”这个词则纯属偶然。受害人当时喊的这一声“库伊”是给要约见的那个人听的。而“库伊”很明显是澳大利亚的一种叫法,而且只在澳大利亚人之间使用。因此可以猜测,麦卡锡约在博斯克姆比池塘会面的那个人一定去过澳大利亚。” “那么“拉特”这个词又指的是什么呢?” 夏洛克·福尔摩斯掏出一张折着的纸,摊开在桌子上。他说:“这张是维多利亚殖民地的地图。是我昨天晚上往布里斯托尔发电报弄来的。”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说:“你念一下。” 我照着念道:“阿拉特。” 他举起手来说:“再念念。” “巴勒拉特。” “这就是了。这就是被害人喊叫的那个词,而小麦卡锡当时只听清楚这个词的后两个音节。他当时是想说出凶手的名字。巴勒拉特的某某人。” 我赞叹道:“太妙了!” “这是很明显的。你看,我现在已经大大缩小了研究的范围。目前暂且认为小麦卡锡的话是正确的,那么此人肯定有一件灰色的大衣。对于这个穿着灰色大衣、来自巴勒拉特的澳大利亚人,我们原本很模糊,现在就明确多了。” “是的。” “他熟悉本地,而陌生人没得到许可是不可能进来的,因为要到池塘那里必须经由农场或庄园。” “确实是这样。” “所以我们今天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我检查场地,了解案情的细枝末节,并把罪犯的特征告诉呆头呆脑的雷斯垂德。” “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细节的?” “你知道我的方法,通过观察细小的事情得出结论。” “我知道你可以从他步伐的大小大致判断他的身高。他的靴子也可以从脚印来推断。” “是的,这不是一双普通的靴子。” “但是你怎么看出他是个瘸子的呢?” “他的右脚印不如左脚印那么清楚。可见右脚的力道比较小。为什么?因为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他是个瘸子。” “那么,你如何得知他是一个左撇子呢?” “你自己也注意到庭讯中法医对死者伤痕的鉴定了。那一击打在左侧,紧挨着他的后背。你想想看,如果他不是左撇子,怎么会打在左侧呢?当父子两人争吵时,他一直藏在树后面,而且还在那里抽烟,因为我发现了雪茄灰。我对烟灰有过专门研究,因此推断他抽的是印度雪茄。我为此下过很大工夫,你知道,我还特意写过专题文章来讨论一百四十种各异的烟斗丝、雪茄和香烟的灰。发现了烟灰后,我接着在四处寻找,就在苔藓里找到他扔的烟头。那无疑是印度雪茄的烟头。”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用雪茄烟嘴的呢?” “我看出他没有叼过烟头。所以他应该是用烟嘴的。雪茄烟末端的开口,不是嘴咬的,而是被刀切开的,但切口并不齐整,因此我判断是用一把不锋利的削鹅毛笔的小刀切的。” 我说:“福尔摩斯,你在这个人的四周撒下了天罗地网,他无处遁形了,你还拯救了一条无辜的生命,就像斩断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一样。这一切无疑都是朝这个方向在发展。可那罪犯到底是……” “约翰·特纳先生来访。”服务生打开我们卧室的房门,将客人引进来。 我们的客人仪表堂堂,只是看起来很眼生。他脚步迟缓,一瘸一拐,肩膀沉重,看起来老态龙钟,但是他那皱纹密布、坚毅庄重的脸和健壮的四肢,表明他有充沛的体力和十足的个性。他卷曲的胡须、灰白的头发和异乎寻常的下垂的眉毛组合在一起,赋予了他高贵和权威的风采,只是他面色灰白,嘴唇和鼻端显现出青紫色。我看得出他已病入膏肓。 福尔摩斯落落大方地说:“请坐,想必你已经收到我的便条了?” “是的,守门人已经把你的便条送交给我了。你说,为避免风言风语的流传,你选择在这里跟我会面。” “我想,如果我拜访你的庄园,人们会因此议论纷纷的。” “你为什么要跟我见面呢?”他以绝望而又疲倦的目光注视着我的同伴,就像他的疑问已经得到解答似的。 福尔摩斯说:“是的。”这是回应他的神色,而不是问话。“是这样的。我已经知道了麦卡锡的一切。” 这个老人低垂着头,以手掩面。他喊道:“愿上帝保佑我!不过,我绝不会让这个年轻人蒙冤的。我可以保证,如果巡回审判法庭判定他有罪,我会出庭作证的。” 福尔摩斯严肃地说:“听你这么说,我感到非常高兴。” “要不是考虑到我亲爱的女儿,我早就说出来了。假如她听到我被捕了,她会非常伤心的。” 福尔摩斯说:“你也许不至于被逮捕。”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警察。我替你女儿办事,是她请我到这儿来的。不管怎样,都要让小麦卡锡无罪开释。” 老特纳说:“我不过是个垂死之人。我多年前就身患糖尿病,马上就要走完我的人生了。我的医生说,我可能活不过一个月了。可是,我宁愿在家中死去,也不愿病死在监狱里。” 福尔摩斯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拿起笔,在面前放了一沓纸。他说:“只要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会如实记录下来,然后由你签字,这位华生医生是见证人。为了拯救小麦卡锡,我答应你,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我是绝不会出示这份自白书的。” 那位老人说:“也好。我不一定能活到巡回审判法庭开庭,这对我来说并不成问题,我只是不愿意让爱丽丝震惊罢了。现在我要说出事情的经过,这段往事很漫长,但讲述它倒用不了多长时间。 “你不了解这个死去的麦卡锡,他简直就是恶魔再生。这是千真万确的实话,老天保佑你这辈子都不会被这样的人抓住把柄。整整二十年了,他一直紧抓着我不放,他毁了我的一生。我首先告诉你他为何要咬着我不放。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时盛行开矿。当时我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热衷于冒险。我和一帮坏蛋合伙,整天饮酒作乐,开矿失败之后,我们就去做了绿林强盗。我们总共六人,生活放荡不羁,时常抢劫车站和过往的马车。我当时的假名是巴勒拉特的黑杰克,即使是现在,那个殖民地的人们仍然对巴勒拉特帮记忆犹新。 “有一天,一伙运输黄金的车队从巴勒拉特出发开往墨尔本,我们伏击了它。这伙车队由六名骑兵护送,我们也是六个人,双方势均力敌,不过我们刚开枪就打下四名骑兵。我们这边也损失了三个人才抢到这笔钱。我拿枪指着马车夫的脑袋,饶了他一命。他紧眯着眼睛一直盯着我,好像要牢牢记住我的脸部特征似的。上帝保佑,如果那会我当场打死他,后面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这个马车夫就是现在的麦卡锡。 “我们成功地弄到了这笔黄金,发了大财,并顺利来到英国。在英国,我和同伴们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我下决心从此金盆洗手,过上正常本分的生活。这份产业当时正在标价出售,我买了下来,并用我的钱做了一些好事,希望可以弥补我在那段荒唐岁月里的所有罪行。我还结了婚,尽管妻子早逝,却还有亲爱的爱丽丝陪伴着我。甚至当她只是个小婴儿时,她的小手就似乎有种魔力,指引着我走上正道。总之,我悔过自新,竭尽所能弥补我过去所犯下的错误。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麦卡锡出现。 “我当时进城办一件投资的事情,在摄政街碰见了他,他当时衣衫褴褛,还赤着脚。 “他抓住我的胳膊说:“杰克,我们又见面了,咱们会如家人般相处的。我们只有父子两人,你就收留了我们吧。如果你不答应……这个国家可是出了名的奉公守法,警察随叫随到。””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西部农村,我再也无法摆脱他们了,从此以后,他就在我最肥沃的土地上生活,而我却分文不收。我惶惶不可终日,无法忘记往事,不管我走到何地,他那狡猾狰狞的面孔总是如影随形。爱丽丝长大之后,情况更加糟糕,他很快看出,比起警察,我更害怕爱丽丝知道我的过去。他不择手段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给他,土地、金钱、房子都无所谓,但只有一样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妥协,他竟要我的爱丽丝。 “你看,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都已长大成人,我的身体不好,他决心让他的儿子插手我的所有财产。但是,这件事我绝对不能答应。并非我不喜欢那个小伙子,但只要一想到他身上流着他父亲的血,我就无法忍受,所以我绝不能让他那该死的血液混在我们家的血统中。无论麦卡锡怎样威胁我,我都坚决不答应。我对他说,就算他使出最毒辣的手段我也不在乎。于是我们约好在两家之间的那个池塘见面,以便讨论出一个结果。 “当我到达那里时,他正和他儿子谈话,我只好在一棵树的后面边抽雪茄边等待,等到他独自一人时再过去。但是,当我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我简直愤怒到了极点。他正在极力催促他儿子向我女儿求婚,根本不顾我女儿的意愿,就像她是大街上的妓女一样。一想到这个恶魔竟要处心积虑主宰我和我最爱的一切,我简直气到发疯。我能否冲破这个束缚呢?我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虽然我的头脑还清醒,四肢也相当健壮,但我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快要结束了。可是,我过去的秘密和我的女儿啊!只要我能让这条罪恶的舌头从此沉默,那么,无论是这秘密还是我的女儿,就都可以保全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就按着我所想的那么做了,就算再来一次,我也要这样做。我罪孽深重,为了赎罪而一辈子担惊受怕也是应该的。但一想到我的女儿也要承担和我一样的厄运,我就无法忍受。我像打倒一头凶恶的野兽一样把他打翻在地,心中没有一丝不安。他的儿子听到他的喊声就跑了回来。此时我已躲回树林,但我不得不跑回去取回那件我遗留在地上的大衣。先生,这就是全部的事实真相。” 老人在写好的自白书上签了字。福尔摩斯立即说道:“行啦,我无权审判你。只希望我们永远不会因为这样一种诱惑而失去自我。” “先生,我也希望如此。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考虑到你的健康情况,我不愿意做什么。你自己也知道,你很快就会为你的行为而在比巡回审判法庭更高级的法院接受审判。我一定保存好你的自白书,除非麦卡锡被定罪,否则我们将不会让任何人见到它。我们保证为你保密,无论你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那位老人庄重地说:“那么,再见了。当你临终之际,想到曾让我安宁地死去,你会因此而感到安心的。”说完,这个魁梧的老人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 福尔摩斯沉默许久,然后说:“上帝保佑我们!为何命运总是捉弄贫困穷苦而又孤独无依的芸芸众生呢?每次听到类似的案件,我都会想起巴克斯特的话,并说:“上帝保佑夏洛克·福尔摩斯可以找到真相。”” 福尔摩斯写了若干充分有力的申诉给辩护律师,因此巡回法庭宣告詹姆斯·麦卡锡无罪释放。在那次和我们会面之后,特纳先生还活了七个月,现在已经去世了。或许不久之后就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他们的儿子和女儿终于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过去的时光里,他们的上空曾被不祥的乌云笼罩。 1英格兰中西部的一个郡。——译者注 1专写十四行诗的意大利著名诗人。——译者注 1英国著名文学家。——译者注 1原文moonshine既可当空谈讲,也可当作月光讲。这里是双关语。——译者注 杀人的桔子核 当我大致扫描了一下一八八二年到一八九零这些年间关于福尔摩斯探案的记录文件时,我发现,眼前这些稀奇古怪的材料堆积如山,实在难以取舍。一些案件经过报纸的宣传已经广为人知,但是其中一些乏味的案件并不值得像福尔摩斯这么出色的侦探去耗费宝贵的精力,那些报纸只想将他的这种卓越才能作为报道的主要题材。在一些案件中,他无法施展出绝妙的逻辑分析本领,就像那些有头无尾的故事一样。还有些案件,他并没有以向来重视的逻辑论证作为破案的关键,仅仅是凭借推测或臆断推敲出了部分事实。在最后一类案件中,有一个案子引起了我想要叙述的欲望,它的情节异乎寻常的复杂,线索凌乱,而且,此案中的某些谜团也许永远都无法被解开。 一八八七年,我们办理了一些案件,有些颇为棘手,有些则很平常。至今为止,我一直保留着有关这些案件的记录文件。这些案件的记录根据发生的时间顺序登记如下:“帕拉托尓大楼案”;“业余丐帮案”,这些乞丐们在一间家具店的地下库房拥有一个极端奢侈的俱乐部;“苏菲·安德森”号失事案”;“格莱斯·彼得森的乌法岛上案件”;还有“坎伯维尔毒杀案”,在这个案件中,当福尔摩斯给受害者的表上发条时,发现两个小时前就曾有人给表上过发条,从而得知受害者当时已经上床准备睡觉了。这个推理对于破解整个案件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也许在某一天,我会将上述所有案件的案情全都叙述出来,但是相比之下,我此刻所要讲述的案件,却比它们都要更加不可思议,更加扑朔迷离。 那时正是九月下旬,秋季的狂风暴雨异常猛烈。窗外的世界在狂风的咆哮中脆弱不堪,大雨如注,就连向来以万物之长自居的人类,也龟缩在人类建筑史上引以为傲的伦敦城中,匍匐于莫测的自然威力之下。它就像困于铁笼之中的斗兽,不甘于长久的驯服,从人类文明的栅栏向人类发出怒吼。黑夜来了,暴风雨也愈加猛烈。狂风一会儿愤怒咆哮,一会儿哀鸣低泣,就像细弱的婴儿哭声从壁炉烟囱里传来。福尔摩斯坐在火炉的旁边,神色忧郁,他正着手编写案件记录的互见索引。而我坐在另一侧,专心阅读克拉克·拉塞尔的一本关于海洋的精彩小说。此时屋外狂风怒吼,倾盆大雨慢慢变成大浪似的撞击,恍若呼应着小说的主题,二者融成一体。我的妻子这几天回娘家省亲,所以近来我时常探访贝克街旧居。 “嘿,”我抬头看着我的同伴,“门铃响了。谁还会在这种鬼天气出门呢?或许是你的某位朋友吧?” “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其他朋友,”他回答道,“我并不希望人们来打扰我。” “那么,就是我们的客人喽!” “假如是我们的客人,他的案件肯定很严重,否则也不会冒着暴风雨出门。不过,说不定这人会是房东太太的好友。” 这回福尔摩斯可没猜对,重重的脚步声从过道上传来,紧接着有人敲门。福尔摩斯把用来照明的那盏灯转向专门招待客人入座的沙发,然后说:“请进来吧。” 一位年约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进来了,他衣着考究,服装整洁,举手投足落落大方,显然是个富有教养的人。他的雨伞不断地往下淌着水,身上的雨衣闪闪发亮,这些都表明他这一路经历了狂风暴雨的冲洗。他在急切中环顾了一下周围。我看到他面色异常惨白,低垂着双目,似乎有些萎靡。这分明是一个被巨大的忧愁压得无法呼吸的人。 “非常抱歉。”他边说边戴上一副金丝夹鼻眼镜,“我不仅打扰了您,还让满身的泥泞弄脏了您干净的地板。” “没有关系,把雨衣和伞都交给我吧,”福尔摩斯说,“我把它们挂起来,一会儿就干了。我想,您应该是从西南方向来的吧。” “是的,我来自霍尔舍姆。” “根据您鞋尖上混粘在一起的粘土和白垩,我一眼就看出您的来处了。” “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想请求您帮我解答。” “这没问题。” “并且想得到您的帮助。” “那可就有些困难了。” “我早就听说过您了,先生。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跟我提过您,他详细地告诉了我,您是如何从坦克维尔俱乐部的丑闻案件中将他拯救出来的。” “啊,是的。人家说他作弊行骗。” “他说您简直无所不能。” “这个太过绝对了。” “他还说您从未失手。” “我失手过四次——三次输给几个男人,一次输给一个女人。” “可是,这根本无法与您的无数次胜利相比。” “是的,综合来看,我还是成功的。” “那么,您还是有可能解决我的这桩大麻烦的。” “您把椅子挪一下,再说说这件案子的一些细节。” “这个案子非常怪异,我一直都不敢相信。” “我经手的案子都有些古怪。我快要成为所有案件的最高上诉法庭了。” “可是福尔摩斯先生,根据您以往的经验,我想请问您,您有听说过类似我家族中发生的这一系列荒诞诡异的怪事吗?” “我对您要说的事非常感兴趣,”福尔摩斯说道,“请您先说一下主要情况,稍后我会就一些最关键的细节向您提问。” 那位年轻人把椅子移近了些,以便让暖和的炉火烤干两只湿漉漉的鞋子。 他说:“我的名字是约翰·沃彭肖。以我的理解,这一可怕的事件跟我本人并无关系,这是上一辈的恩怨,因此,为了使您大概了解这件事,我必须从头说起。 “您要知道,我的祖父共有两个儿子——伯父伊兰亚斯和我的父亲约瑟夫。我父亲在康文特里拥有一座小工厂,在发明自行车那段时期,他扩大了工厂的规模,申请了沃彭肖防破车胎的专利,他的工厂很兴旺,生意做得非常成功。后来,他出让了这个工厂,换得一大笔财富,过着富裕舒适的退休生活。 “我的伯父在他年轻的时候旅居美国,是佛罗里达州的一名种植园主。听说他的庄园管理得不错。南北战争爆发之后,他跟随杰克逊作战,后来追随胡德,当上了上校。罗伯特·李将军投降后,他解除了军职,重返种植园,又过了三四年的庄园主生活。大概在一八六九年或一八七零年,他返回欧洲,在靠近苏塞克斯郡霍尔舍姆的地方买了一小块房产——在美国时他发过大财。他因为讨厌黑人,不喜欢共和党赋予黑人选举权,所以离开了美国。他的性情极为古怪,为人粗暴急躁,发怒时言语粗俗。他在霍尔舍姆定居以来,一直深居简出,他甚至从不涉足城镇。他有一座美丽的花园,四周有两三块田地,他本可以时常在那里健身运动,可他却常常一连几个星期都不出门。他是个酒鬼,经常喝得烂醉如泥,而且烟瘾极大,但他对社交不热衷,身边没有朋友,也不跟我父亲往来。 他对我毫不在意。但是,我觉得他还是挺喜欢我的。因为刚见到我的时候,我才十一、二岁。一八七八年,当时他已经在国内待了八九年了。他得到父亲的应允,将我接来和他一同作伴,他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来疼爱我。当他清醒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兴致勃勃地玩双陆1、象棋。他还让我替他去跟仆人、生意人打交道。到十六岁的时候,我已经成为这个家的掌权者。我保管着家里的钥匙,只要不打扰到他,我可以随意走动,做我想做的事情。不过,也有例外,顶楼有许多房间,其中一个房间堆满破旧杂物,常年上锁,任何人,包括我在内都禁止入内。我曾经无比好奇地透过钥匙孔窥视屋内。可是除了一大堆破旧箱子和大大小小的包袱之外,我什么都没发现。 “一八八三年三月的某一天,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件放在了伯父的面前。这封来信有些稀奇,因为他一向用现金支付账单,而且他也没有任何朋友可以给他写信。“它居然来自印度!”他一边拿起信,一边诧异地说道,“而且还是本地治里的邮戳!真是古怪!”他急忙拆开信封,只见五个干干瘪瘪的桔核啪啦啦地掉在盘中。我正要发笑,可看到他的脸色之后,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大张着嘴巴,双目圆睁,面色灰白,直勾勾地瞪着手中止不住颤抖着的信封。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伯父?”” “死亡!”他喃喃自语,缓缓从桌边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房间,我呆呆地留在原地,被刚才伯父的表情吓得六神无主。我拿起了那个信封,只见信封口的里层,即涂胶水的那端,有三个用红墨水草草写成的“k”字。信封里除了那五个干瘪的桔核,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呢?我离开餐桌上楼,他正好要下楼,一只手拿着一只生锈的旧钥匙——这肯定是顶楼的钥匙,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钱盒似的小黄铜盒子。 “无论他们想做什么,我都将战胜他们,”他恶狠狠地发着誓,“让玛丽给我房里的壁炉生火,再叫人到霍尔舍姆去,请福德姆律师过来!” “他的吩咐我都照做了。律师过来之后,我被叫到房间里。屋内燃着炉火,壁炉的炉栅里有一堆刚烧完的黑色灰烬。那个黄铜盒子敞着盖扔在一旁,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瞄了一眼那盒子,却吓了一跳,因为那个盒子盖上同样印着三个“k”字。 “约翰,”我伯父说道,“你是我遗嘱的见证人。我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的父亲,包括它将带给你们的利益与不幸。当然,将来你又会从你父亲那儿继承这一切。假如你能安全无虞地拥有它们固然很好,假如做不到,那就将它留给你的死对头吧。我很抱歉将这种危险留给你,但是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在遗嘱上签下你的名字吧,就在福德姆律师指给你的地方。” “我照律师的指点签了名,律师带走了遗嘱。您大概可以猜想,这件怪事将带给我多么强烈的印象。我苦苦思索,始终无法明白个中奥秘,也始终无法摆脱此事遗留下来的阴影。即便时光飞逝,我逐渐平复了恐慌的情绪,另外也没有再发生其他怪事。但是,伯父的行为却是益发古怪了。他更加纵情于狂饮烂醉当中,并且抗拒所有的社交活动。大部分时间内,他都将自己反锁在屋内;有时他又像酒后发狂一样,猛然冲出屋子,手里拿着一只左轮手枪,在花园中狂奔狂喊,说他无所畏惧,谁也不能把他当做绵羊一样囚禁起来。等他平静之后,他又慌忙跑回房间,锁上房门,还插上门闩,就像一个满心恐惧的人,无法再继续装腔作势下去一样。此时他的脸,即使在凛冽的寒冬中,也浸透了冷汗,像刚从水里露出头一般。 “噢,先生,让我告诉你这件事的结局吧,您已经听得太久了。有一夜,他又借着酒疯跑了出去,可是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去寻找他时,发现他脸朝下倒在花园尽头满是深绿色污水的水坑中。我们没有找到发生凶案的任何证据,坑水也很浅,只有两英尺深,因此,陪审团根据他平时异于常人的举止,断定这是一起“自杀”案件。可是我知道他一向怕死,绝无可能自杀。但是,我没有证据来支持我的观点。就这样,父亲继承了伯父的田产,以及银行里的存款——约有一万四千镑。” “等一下,”福尔摩斯打断他的话,“我估计您讲述的应该是目前我所听过的最稀奇古怪的一件案子了。请告诉我,您的伯父收到信的时间以及他被宣告自杀的时间。” “一八八三年三月十日收到来信,七个星期后,我的伯父就死了,具体时间为五月二日。” “谢谢。您继续往下说。” “父亲继承了霍尔舍姆的房子之后,他听了我的话,细心检查了常年上锁的阁楼。我们在那里发现那个黄铜盒子,虽然里面的东西早已被销毁。盒子里有张纸片,上面写着“k.k.k”三个大写字母。下边还记有“信件、备忘录、收据和一份记录”等信息。我们觉得:这至少说明了上校试图销毁的文件的性质。除了一些散乱的文件以及记载伯父在美国生活期间的一些资料外,阁楼里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这些零乱的文件,有些记载着南北战争时期的情况和他忠于职守获得英勇战士称号的文件;其余部分是关于战争结束后,南方各州重建时与政治相关的记录,很明显,我的伯父当时曾参与了某些秘密活动,他们旨在反对那些拎着旅行包以便随时搜刮金钱的北方政客。 “天有不测风云,一八八四年初,我们一家人搬到霍尔舍姆,一切都很好,直到一八八五年元月。元旦过了四天之后,我们坐在桌边吃早餐时,我的父亲突然惊讶地叫出来,只见他一只手拿着一封刚拆开的信件,另一只手上摊着五个又干又瘪的桔核。他平常总对我那些关于伯父的疑虑嗤之以鼻,可今天同样的事情降临到他身上,却也被吓得面无人色,六神无主。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约翰?”他哆哆嗦嗦地问道。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这是k.k.k……”我说。 “他看了看信封的内层。“确实,”他大叫着,“就是这三个字母。上面还说了什么?” “将文件放到日晷仪上。”我从他背后看着信封念道。 “什么文件?日晷仪又是什么?”他又问道。 “只有花园才有日晷仪,”我说,“至于文件,肯定是指伯父毁掉的那些东西。” “呸!”他鼓足勇气说,“现在是文明社会,不会有这种蠢事发生的!这东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敦提。”我看了一下邮戳,回答父亲。 “这是一个可憎的恶作剧,”他说,“日晷仪、文件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会相信这种无聊的事呢。” “我们现在最好报警。”我说。 “我不做这种蠢事,警察只会嘲笑我们。” “那我去?” “不,你也不准去。这种荒唐的事情不值得我们大费周章。” “他是一个非常顽固的人,跟他争辩是无用的。无奈之下我只好离开了,但是心里满怀着不安,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发生这件事之后的第三天,我父亲出门去探望一位老朋友——弗里博迪少校。他是朴次当山一处堡垒的长官。 “他的出访倒使我高兴,我本以为离开家就可以避开危险了。可是我错了。他离开之后的第二天,我接到少校的电报,让我马上过去。我父亲失足摔进一个深深的白垩矿坑里,附近有很多这种矿坑。他的头骨摔碎了,再也无法醒来。显而易见,傍晚前他从费尔哈姆回家,因为不熟悉乡间的小路,白垩矿坑也没有遮挡的栏杆,所以验尸官很快判断,这是一起“意外致死”的事件。我仔细地检查每个与死因可能有关的线索,却一无所获。现场没有任何暴力袭击的痕迹,没有脚印,没有抢劫,也没有发现陌生人经过的迹象。您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难以平静。我毫不怀疑:他的周围肯定有人处心积虑地策划了这起谋杀案。 “在不祥的阴影下,我继承了父亲的一切财产。也许您会奇怪为何我不卖掉它们。我的答案是:因为我相信,由于我伯父生前做了某些事情,导致灾难接二连三地在我们家中出现,所以无论是在这所房子,还是在别处,祸事都会同样威胁着我们。 “父亲是在一八八五年的一月遭遇不幸的,距今两年八个月了。这段时间,我的生活还算幸福。我开始希望:随着上一代人的离去,灾难已经远离我家。谁知这只是我借以安慰自己的幻想。昨天早上,不祥的预兆又出现了,和我父亲当年的遭遇丝毫无差。” 年轻人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走到桌边,他在桌上倒出五个又小又干的桔核。 “就是这个信封,”他继续说着,“上面是伦敦东区的邮戳。信封上还写着和我父亲接到的那封信相同的几个字:“k.k.k”。然后是“将文件放在日晷仪上”。” “您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福尔摩斯问道。 “没有。” “什么也没有?” “是的,”他低着头,用惨白的双手捂住脸,“我毫无办法,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即将葬身蛇腹的可怜的兔子。我好像深陷于一种难以抗拒和残酷的恶魔的魔爪中,而这魔爪是我无法与之抗衡的。” “呸!呸!”福尔摩斯嚷道,“您必须采取行动啊,先生。不然,您可就逃不掉了!您必须要振作起来,否则谁都无法挽救您。没有工夫再继续唉声叹气了!” “我找过警察了。” “啊!” “但是他们在听过我的诉说之后,居然哈哈大笑!警察已经认定那些信完全是恶作剧,正如验尸官所说,我的两位亲人确实死于意外,和那些所谓不祥的预兆毫无干系。” 福尔摩斯紧握着双手,愤怒地挥舞着:“这简直太愚蠢了!” “但他们答应派出一名警察,跟我一同留在屋内。” “今晚他有没有和您一同出来?” “没有。他只负责待在房子里。” 福尔摩斯又愤怒地挥起拳头。 “那么,您为什么会来找我呢?”他叫道,“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找我呢?” “我之前并不知道啊。直到今天,我跟普伦德加斯特少校倾诉我的恐慌之后,他才劝我向您寻求帮助的。” “从接到信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两天,在此之前我们就应该有所行动。除了之前向我们提供的情节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有一件事。”约翰·沃彭肖回答。他找了一下,拿出一张褪了色的蓝纸,把它摊开放在桌上。“我还记得,”他说,“那一天,伯父在烧毁文件的时候,我看见那堆烧掉的文件的纸边都有这种特别的颜色。这张纸是我在伯父屋子里的地板上发现的。我有这样的想法:它从一叠纸里掉出来,所以躲过了被烧掉的命运。纸上提到桔核,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有用的线索。我猜它也许是一本日记里面的一页纸,上面的字迹很明显是我伯父的。” 福尔摩斯把灯凑近去,我们弯下腰仔细观察那张纸。纸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一个本子上硬撕下来似的。上面写着“一八六九年三月”的字样,还有一些含义莫名的文字,内容如下: 四日:赫德森来。怀着相同的旧政见。 七日:把桔核发给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约翰·斯温和帕拉米诺。 九日:已清除麦考利。 十日:已清除约翰·斯温。 十二日:顺利拜访帕拉米诺。 “非常感谢!”福尔摩斯说,同时折起那张纸还给年轻人。“现在您没有时间耽搁了,事情已经紧急到没有时间来讨论这些情况。您必须立刻回家,开始采取行动。” “我要怎么做呢?” “您只需做一件事,但要立即去做,丝毫不能犹豫。刚才我们看过的那张纸,您必须马上把它放进之前说过的黄铜盒子中。再写一张便条放进去,上面要说明剩余的文件已经被您的伯父烧毁,仅存这一张。您的措辞必须要让他们完全相信您所说的话。做完这些后,马上把黄铜盒子按照信上的指示放在日晷仪上。您清楚了吗?” “完全清楚了。” “至于报仇的事,以后我们完全可以通过法律来达到目的。眼下他们已经结网,那么我们也应采取对应的措施。此刻最为迫切的是,要想办法消除威胁您生命安全的危险;接下来才破解他们的阴谋,严厉惩罚这伙暴虐的团伙。” “太谢谢您了,”年轻人站起来,穿上雨衣,“我从您这儿看到了新的生命和希望。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去做。” “您现在就要争分夺秒。同时,当务之急是要确保自己的安全,我毫不怀疑,此时有一种迫在眉睫的危险正在逼近您。您怎样回家呢?” “坐火车从滑铁卢车站返回。” “现在还不到九点钟。马路上还有很多人,您也许能平安回到家中。不过,您还是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 “我随身带着武器。” “那再好不过了。我会在明天着手调查您这桩案子的。” “那么,您会到霍尔舍姆来吗?” “不,您这个案件的关键在伦敦。所以我先在伦敦开始调查。” “那么这一两天之内,我再来拜访您,将黄铜盒子和文件的消息告诉您。我将一一按照您的指示去办。”他和我们握了握手,然后就走了。门外依旧狂风呼啸,大雨如注,一刻不停地击打着窗户。这个离奇凶险的故事仿佛强风中掉落到我们身旁的一片树叶,随着狂风暴雨又被卷走了。 福尔摩斯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头微微前倾,凝视着壁炉里红彤彤的火焰。然后他点燃了烟斗,靠着坐椅,看着淡蓝的烟圈一个个晃悠着婀娜的身影融进天花板中。 “华生,这是我们从未经历过的一个最神秘莫测的案件。”他终于下了结论。 “如果略掉“四签名”案的话,就是这样。” “嗯,的确如此。除了它之外,我想不到更加奇怪的案子了。可是照我的推断,刚才那位可爱的年轻人面临的危险似乎比舒尔托的还要恐怖。” “但是,你对这个危险的性质是否有了某些明确的看法呢?”我问道。 “我对它们的性质没有任何怀疑。”他回答说。 “那么,这到底怎么回事呢?“k.k.k”是指谁?他为何不肯放过这个悲惨的家庭呢?” 福尔摩斯闭目沉思,胳膊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并拢,说道:“对于一个成功的推理家来说,一旦有人向他指出一个事实的某方面之后,他不仅能从中推断出导致这个事实的其他方面,还能推测出由此将出现的一切后果。正如居维叶1,经过深思熟虑就能从一块骨头的形状精确描述出整个动物一样。一个优秀的观察家,既然已经完全掌握所有细节中的一个环节,就能准确地说明前后的其他剩余环节。我们还没有掌握只有理性才能得到的结果。只有借助研究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试图依靠直觉来解决问题是不可行的。不过,要让这门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推理家就要善于动用他已了解的所有事实,你可以理解,这个过程本身就表明你要掌握所有知识。而要做到这一步,即便现在有了免费的教育和百科全书,还是难以做到的。一个人未必不能掌握对他的工作可能有益的所有知识。我就一直在为此努力。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曾经十分准确地点出我的缺点。” “对,”我回答,不由得笑了,“那张记录表怪有意思的。我还记得:天文学、哲学、政治学,你都得了零分;植物学,并不清楚;地质学,对于伦敦五十英里以内任意地区的泥土来说,造诣堪称深厚;化学,很独特;解剖学,没有系统;在惊险文学和罪行记录方面的才能是无与伦比的;擅长小提琴的音乐家、拳击手、剑术运动员、律师;也是服食可卡因和烟雾的瘾君子。我想,那些都是我结论的重点。” 福尔摩斯听到最后,愉快地笑了。“嗯,”他说,“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现在依旧坚持:一个人应当在自己的脑中装满所有可能需要使用的东西。剩下的部分可以收到他的藏书室里去,一旦需要,随用随取。现在,为了今晚的这桩案件,我们有必要查阅所有的资料。请将你身旁那册k字部的美国百科全书递给我。谢谢!让我们再思考一下情况,看看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首先,我们可以充分肯定——沃彭肖上校是出于某种必要的原因才离开美国的。因为像他那样年纪的人往往难以改变生活习惯,他也不会乐意离开温暖宜人的弗罗里达而回到寂寥的英国小镇。他在英国的隐居生活表明他对某人、某事怀有深切的恐惧,因此我们暂且假设,认为他因为害怕某人、某事而无奈离开美国。至于他害怕什么,我们只能从他和他的家人所接到的那几封可怕的信件来推断。你是否注意过那几封信的邮戳?” “第一封信是由本地的治里寄出的,第二封来自敦提,第三封则是伦敦。” “从伦敦的东部寄出的。你从中能做出什么推断呢?” “这些地方都是海港。寄信的人是在船上。” “太好了,这是一条线索。可以肯定的是,寄信人当时在一条船上。现在我们再来思考第二点。就本地的治里来说,从收到信件起到出事时止,前后历经七个星期。至于敦提,仅仅过了三、四天而已。这说明了什么呢?” “前者路程更远。” “但是信件的传送也需要一段较远的路程啊?” “我不明白。” “我们可以这样推测:那伙人坐的是一条帆船。似乎这怪异的警告或信号总是先于他们出发肇事之前发出的。你看,敦提来信之后,接着就出事了,你说他们的动作有多快。如果他们从本地的治里出发乘轮船而来,那他们应该和信件一起到达。但是,实际的情况却是,惨案是在七个星期之后发生的。而这七个星期的时间,表明信件是由邮轮运来,而寄信的人却是乘着帆船而来。” “很有可能。” “不但有可能,而且情况大致就是这样。现在看来,此案确实极端紧急,所以我极力警告小沃彭肖要时刻保持警惕。灾祸总在发信人旅程结束后到来。但这一回却来自伦敦,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上帝啊!”我大叫起来,“这说明什么?这是残忍的谋杀!” “沃彭肖携带的文件对于帆船里的那些人有显而易见、攸关生死的重要性。情况很明显,他们是一伙人。单独一人无法接连谋害两条性命,并且瞒过验尸官的检查。这里面必然有几个同伙,他们都是聪明狠辣的人。无论文件在哪儿,他们都非弄到手不可。因此,你看吧,这不是一个人的名字——k.k.k——的缩写,而是属于一个团伙的标志。” “这是什么团伙?” “你有没有听过——”福尔摩斯俯身,低低说道,“你没有听过“三k”党吗?” “我闻所未闻。” 福尔摩斯快速翻开摊在他膝盖上的书。“看这里,”接着他念道:“克尤·克拉克斯·克兰1,这是一个名字。由于酷似扳起手枪的击铁声而得名。这个秘密团伙由南北战争后南方的前联邦士兵们组成,并迅速在全国建立分会。其中在田纳西、卡罗来纳、佐治亚、路易斯安那和佛罗里达这些州地影响最大。它的政治色彩浓厚,主要针对黑人选民采用恐怖手段,暗杀或驱逐反对派出国。他们施行暴行前,先寄给敌方某样可供辨认的奇怪物体,例如,一小段带着叶子的橡树枝、几粒瓜籽,或几个桔核,以示警告。目标对象接到警告之后,可以公开承诺抛弃原有观点,或远避国外。如果不加理会,必定遭受这伙暴徒的杀害,而且往往是以某种意料不到的方式。那个团伙组织严密,手段系统,受害人几乎难以幸免,也无法追查到凶手。尽管美国政府与南方上层社会竭力阻止,这个团伙还是不断得到扩张和蔓延。最后,到了一八六九年,“三k”党悄无声息地倒台,虽然这类暴行在此之后仍时有发生。” 福尔摩斯把书放下,说道:“你肯定能发现,这个团伙的突然倒台和沃彭肖带着文件出逃的时间是一致的。两件事很可能存在因果关系。难怪上校和他的家人,总是逃不开死对头的追踪。这些记载和日记都涉及到美国南方的某些重要人物。如果找不到这些东西,有些人会因此无法安然入睡的。” “那么,我们见过的那一页……” “正如我们的推断。我还记得,上面写有“将桔核发给a、b和c”,那就是警告他们。然后,又接着写到“已清除a和b”,或是已出国。最后还提到拜访过c。恐怕这会给c带来不幸。喂,医生,我认为,我们要让这个充满黑暗的地方得到一丝光明,我相信,如果小沃彭肖按照我的指点去做,他应该能获得一线生机。今天夜里,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请将小提琴递给我,在这半小时内,暂时忘记这糟糕的天气和我们同胞不幸的命运吧。” 清晨,晴空万里,太阳透过弥漫在这巨大城市上空的飘渺云雾,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当我下楼时,福尔摩斯已经在吃早餐了。 “抱歉没有等你,”他说,“我想,我今天要为小沃彭肖的事情奔波一整天了。” “你准备怎么做?”我问道。 “这在很大程度上要由我初步调查的结果来决定。总之,我也许得去霍尔舍姆一趟。” “不先从那边进行吗?” “不,我需要从城里着手调查,只要拉一下铃,女仆会给你端来咖啡的。” 在等待咖啡时,我拿起了桌上尚未打开的报纸扫了一眼。我的视线停在一个标题上,心里打了一个寒颤。 “福尔摩斯,”我大叫着,“我们迟了一步!” “啊!”他放下手中的杯子,懊恼地答道,“我正担心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虽然很平静,但我看出他此时内心非常激动。 引起我注意的是沃彭肖先生的名字和“滑铁卢桥畔的惨剧”这个题目。报道的内容如下: 昨天晚上九时至十时期间,八班的警卫库克在滑铁卢桥附近巡逻,忽闻呼救及落水声。当晚夜色昏暗无法识人,又逢暴风雨肆虐,故虽有数名路人救援,亦无法营救。然警报已发,经水上警察协力,终于捞得一具尸体。尸检结果表明此人乃是一位青年绅士。他的衣袋中有封信,据此得知遇难者为约翰·沃彭肖,生前居于霍尔舍姆附近。据判断,他大约急于搭乘从滑铁卢车站开出的最后一班火车,于匆忙间在黑暗中迷路,误在一个轮渡小码头的边缘踩空而失足落水。尸体未见任何伤痕。可见死者乃因意外遇难,此事应警示市政当局关于河滨码头安全问题……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福尔摩斯神色沮丧,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受震惊的表情。 “这件事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华生,”他终于打破沉默了,开口说,“虽然这种感情很狭隘,但它确实深深打击了我。现在这件事已经是我分内之事了。在有生之年,我定将亲自惩处这帮暴徒。他在无助时求救于我,而我竟然将他置之险境!”他从椅子里跃起来,不停地踱来踱去,情绪非常激动,难以抑制。他满脸羞惭,两只瘦削的手时而紧紧交叉,时而放开。 到最后,他大声地说:“这帮魔鬼真是太狡猾了,他们怎么骗他到那里去的呢?那堤岸明明偏离车站的路线啊!对于完成他们的计划来说,即便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那座桥上的人也还是太多了。唉,华生,咱们等着看吧,看看是谁笑到最后!我现在就出门!” “去找警察吗?” “不,我自己来充当警察。等网都结好了,就开始捕捉苍蝇了。可是在此之前必须要结好网。” 这一整天我的工作都很繁忙,直到很晚,我才回到贝克街。而福尔摩斯还没回来。直到十点钟左右,他才满脸苍白、疲惫不堪地走进来。他径直跑到碗柜那里,撕下一大块面包,大口大口地嚼着,又喝了一大杯水。 “你饿了。”我说。 “我简直快要饿死了!早餐之后我就忘记吃东西了。” “一点都没吃吗?” “没有,我完全没时间去想它。” “情况如何?” “还不错。” “有没有找到线索?” “他们逃不掉我的追捕了。小沃彭肖的仇能报了。嘿,华生,咱们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可是经过我仔细思考的啊!” 他从碗柜里掏出一只桔子来,掰成几瓣儿,挤出桔核放在桌上,从中挑了五个,装进一个信封中。在那封口的反面,他写上“s.h.代j.o.”1。他封上信封,在上面写上“美国,佐治亚洲,萨凡纳,“孤星号”三桅帆船,詹姆斯·卡尔霍恩船长收”等字。 “当他进港时就会收到这封信,”他得意洋洋地笑着说,“这封信会使他日夜不安。他明白这封信预示着他的死亡,正如沃彭肖所遭遇的那样。” “这个卡尔霍恩船长是谁?” “那个团伙的首脑。我还要搞定其他几个人,但是先从他开始。” “那么,你是如何查出他们的呢?”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张纸来,上面记着一些日期和姓名。 “我整整花了一天的功夫,”他说,“我查找劳埃德船登记簿和那些旧文件的资料,调查一八八三年一至二月在本地治里港停留过的每艘船离开之后的航程。从资料上看,在这两个月里,共有三十六艘吨位较大的船到过那里。我一眼就注意到这艘叫做“孤星号”的船,因为这艘船虽然在伦敦登记,但是却以美国的一个州来命名。” “我想,是德克萨斯州。” “我弄不清是哪一州,但这并不重要。不过它原先肯定是艘美国船。” “后来呢?” “我翻阅了敦提的记录。在看到“孤星号”曾在一八八五年一月抵达过那儿时,我就肯定了我的猜测。接着我再查询最近停留在伦敦港的船只的信息。” “结果呢?” “孤星号”上星期到过这里。我又去埃波特船坞,查到它已于今日凌晨顺流出航,返航回到萨瓦纳港去了。我给格雷夫森德发电报,知道这艘船在不久前驶过。由于现在刮的是西风,我相信:它此刻已经过了古德温斯,就在离怀特岛附近。” “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我要亲手抓住他!据我所知,船上的美国人只有他和他的两个副手。剩下的是芬兰人和德国人。我还得知他们昨天晚上曾经离开船上岸,是当时给他们装货的码头工人告诉我这条消息的。等他们到了萨瓦纳,这封信也将由邮船带到,同时萨瓦纳的警察也会收到海底电报,被告知这三人是被通缉的犯有谋杀罪的罪犯。” 然而,人工布下的精密的天罗地网,终究还是有漏洞。 这些凶手再也没有收到那些桔核,而这些桔核将使他们知道还有跟他们一样机敏、坚定的人们正在抓捕他们。那年秋季的暴风雨格外凶猛。我们等了很久,想得到关于“孤星号”的消息,却一直毫无所获。最终我们听到这样一条消息:在遥远的大西洋某处,有人看到退潮后的海浪上漂着一块破碎的船尾柱,上面刻着“l.s.”1两个字母,这是我们仅能知道的关于“孤星号”最后的命运。 1又称十五子游戏,是一种双方各有十五枚棋子,掷骰子决定棋格数的游戏。——译者注 1居维叶(1769—1832),法国动物、古生物学家。——译者注 1即英文kukluxn——三k党。——译者注 1即夏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holmes),代约翰·沃彭肖(johnopenshaw)之意。 ——译者注 1“孤星号”原文为lonestar,缩写为l.s.。——译者注 歪唇男子的人命官司 艾萨·惠特尼沉溺于吸食鸦片,烟瘾极大,他是圣乔治大学神学院已故院长伊兰亚斯·惠特尼的兄弟。据我了解,他在大学读书时因为突发奇想才会染上这一恶习。当时他阅读了德·昆西1关于梦幻和激情的种种美妙描述,就将烟草浸泡在鸦片酊中吸食,以获得梦幻和激情的感受。和许多人一样,他从此沉迷于烟瘾中,无法自拔,其亲友既厌恶他这一行为,又对他饱含同情。我仍记得他当时的神态:面色青黄暗淡,双眼无神,眼皮耷拉,身体蜷缩在椅子上,显出一副落魄十足的倒霉相。 一八八九年六月的某个夜晚,门外有人揿铃,此时正是人们准备就寝的时刻。我当即起身,妻子放下手头的针线活,神色不快。 “有病人,”她说,“你又得出诊了。” 我深深地叹气,因为我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精疲力尽,急切需要一夜好眠。 我听到一阵开门声和急切的话音,接着是快步走过地毯的脚步声。然后我们的房门被突然打开。一位身穿深色呢绒衣服的妇女,头蒙黑纱,走进屋来。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搅您!”她说,随即无法抑制地快步向前,紧紧搂住我的妻子,趴在她的肩头低声啜泣起来。“噢!我真不幸!”她哀哀哭泣,“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帮帮我啊!” “啊!”我的妻子非常惊讶,掀开她的面纱,“是凯特·惠特尼啊。你吓了我一跳,凯特!我想不到进来的会是你!”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贸然过来向你请求帮助。”总是这样,人们一遇到难题,就来向我的妻子求助,就像黑夜的鸟儿飞到灯塔寻求灯光的慰藉。 “我们很欢迎你的来临!不过,你得喝一点酒,让自己平静下来,再跟我们说发生了什么事,我先让詹姆斯去睡觉,你看好吗?” “哦!不,不!我也需要医生的帮助。是艾萨,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我担心极了!” 我作为一个医生,而我的妻子作为对方的一个亲密好友,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倾听她诉说关于她丈夫的苦恼了。我们尽可能地安慰她,例如,她知不知道她丈夫的下落?我们能替她把他找回来吗? 看来他的行踪并不难找。她得知,最近只要他的烟瘾一发作,就到城东的一家鸦片馆去过过烟瘾。以前,他从没有彻夜在外头游荡过,到了晚上,他准会抽搐着身体,摇摇晃晃地回到家中。可是这次,他已经外出将近四十八个小时了。现在肯定歪倒在那儿,和码头上的瘾君子们一起醉生梦死地吸毒,或者在那儿酣睡,等着从鸦片的效力中挣脱出来。他肯定在那里,她毫不怀疑这一点。那个地方是天鹅闸巷里头的黄金酒店。可是,她要怎么做呢?她,只是一个年轻羞怯的女人,怎么可以冒失地闯进去,把混在一群流氓中的丈夫拽走呢? 眼下情况如此,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我思索着,是否应当陪同她去黄金酒店呢?随后转念一想,她何必去那里呢?我是艾萨·惠特尼的健康顾问,有这层关系在,我对他还是有些影响力的。假如我单独前往,也许很快就能解决。我答应她,如果他真的在那里,我会在两个小时内租辆马车把他送回家。于是,在十分钟内,我离开了扶手椅和温暖舒适的起居室,坐上一辆双轮小马车,驶向老城区的最东边。这趟差事当时已经让我觉得很奇怪了,后来发生的事则更是离奇。 但是,一开始我倒没遇上多大的困难。天鹅闸巷是一条污秽不堪的小巷,它藏在伦敦桥东北岸那些高大破旧的码头建筑物的后面。我在一家卖廉价衣服的小店和一家杜松子酒馆之间找到了那家烟馆,有一条陡峭的阶梯通往一个洞穴似的漆黑一片的豁口。我让马车停下来等着我,便沿着阶梯走下去。这条石块砌成的阶梯已经被潮水般的醉汉们踩得凹凸不平了。门上悬挂着昏黄闪烁的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摸索着找到门闩,走进一间低矮阴暗的房间,屋里弥漫着鸦片烟喷出的浓烈的、棕褐色的烟雾,墙边并排放着一张张木榻,就像移民船里那些挨挨挤挤的水手舱一样。 透过昏暗的灯光,隐约可以瞧见倒在木榻上的人,有的耷拉着头,有的蜷缩着,有的头颅后仰,有的下颔向天,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失魂落魄地看着新来的人。在幢幢可怖的阴影里,到处都是红色的小光点,若隐若现。这是人们用金属的烟斗锅在吸食鸦片的情景。多数人都静静地躺着,也有些人在喃喃自语,还有人低低地用一种奇怪而单调的声音交谈着、窃窃私语——有时谈话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嘟嘟囔囔着,听不进别人的话语。远处烧着一盆炭火。一个瘦高的老头坐在三足板凳上,托着腮,两肘支在膝盖上,凝视着炭火。 当我进屋时,一个面色苍白的马来人伙计快步走上前,将一杆烟枪和一条烟剂递给我,指引我坐到一张空榻上去。我说:“谢谢,我是来找一个朋友——艾萨·惠特尼先生的。” 右边有个人扭着身体发出喊声,我透过昏暗的灯光看见憔悴不堪的惠特尼,他正睁大眼睛盯着我。 “噢!原来是华生啊!”他说话的样子显得非常可怜和卑微,憔悴不堪,浑身上下发出一股恶臭,他似乎很紧张。 “嘿,华生,现在几点了?” “快十一点钟了。” “哪一天的十一点钟?” “星期五,今天是六月十九日。” “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今天是星期三。今天明明是星期三,你为什么要骗我?”他深深地低下头,整张脸都埋进双臂之间,开始大哭。 “今天确实是星期五,我没有骗你。你的妻子在家里等了你两天。你应该觉得羞耻!” “对!我应该觉得羞耻,不过肯定是你搞错了,华生,我只在这里待了几个小时,抽了三锅、四锅……我不知道抽了多少锅烟。但是我要跟你回去。我不能让凯特为我担心,可怜的小凯特呀!你把我扶起来吧!你雇了马车吗?”  “我雇了一辆,就等在外头。” “那么,我自己坐车走吧。不过,我肯定欠了账。帮我看看欠了多少,华生,我浑身无力,无法照顾自己了。” 我屏声敛气,走过躺着人的两排木榻的狭长过道,避免去闻鸦片那令人作呕的臭气,到处寻找鸦片馆的老板。当我从炭火盆边的一个高个子身边走过时,一只手猛拉住我上衣的下摆,有人低声说:“走过去,再回过头看我!”我清清楚楚听到这两句话。我低头一看,应该是这位老头说出的。可是,此刻他还和刚才一样,全神贯注地坐着。他的脸上爬满了皱纹,瘦得只剩下骨头,佝偻着身子,显得非常衰老,一支烟枪搭在他的双膝间,好像是因为无力握住而滑落下去似的。我往前走了两步,再回过头来,禁不住吃了一惊。幸好我极力控制才没有脱口喊出他的名字。他也转过身来,面对着我,除了我之外,谁也看不见他此刻的模样。他伸展开身体的形状,脸上的皱纹不见了,浑浊的双眼也奕奕有神。那个坐在炭火边朝我咧嘴一笑的男人,不是别人,竟然是我的伙伴——夏洛克·福尔摩斯。他暗示我到他身边去,然后转身,以侧影面对众人时,立刻又呈现出一副浑浑噩噩、胡言乱语的老态。 “福尔摩斯!”我压低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尽量小声些,”他回答说,“我的听力很敏锐。如果你把你那位烟鬼朋友打发走,我会很乐意跟你谈几句话。” “我雇了一辆小马车在外边等着。” “那么,让他坐回去吧!你可以放心,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惹事了。我建议你最好给你的妻子写张便条,说咱俩又凑到一块了。你先出去等一会,五分钟后我再出来。”我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请求向来难以拒绝,他的请求总是那么明确,又以一种巧妙的温和态度提出。总而言之,只要惠特尼上了马车,我的任务就宣告完成了。至于剩下的事,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跟我的老朋友共同进行一次不同寻常的探险更好的了。至于他本人,早已对探险习以为常。我写好便条,帮惠特尼付清了账,带他出去上车,目送他离去。不久,一个老态龙钟的人走出烟馆,这样我就同福尔摩斯一同走到街上来了。大约走了两条街的路程,他一直驼着背,步履蹒跚地走着。然后,他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挺直了身体,爆发出一阵畅快的欢笑声。 “华生,我猜,”他说,“你是不是在想,除了注射可卡因和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之外,我又新增加了一个阿芙蓉癖吧。” “我很惊讶会在那里看到你。” “我在那里看到你才更惊奇呢。” “我去那里寻找一个朋友。” “而我则是来找一个对手的。” “对手?” “是的,这是我一个天然的对手,或者,我称之为我的一个志在必得的猎物。简单地说,华生,我正在进行一次很不寻常的侦查。正如我以前做的那些,我想从这些烟鬼的话中找到一些线索。倘若有人在那个烟馆里认出我,那么我很有可能会性命不保。以前我特意去那里侦查过。开烟馆的那个无赖阿三就赌咒发誓说要报复我。保罗码头的一个拐角处,那里的房子后头有一个活板门,它能告诉我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当然这些是属于暗夜里从那里经过的人的。” “什么!你是指尸体吗?” “是的,是尸体,华生。如果我们能从被烟馆搞死的每一个倒霉蛋身上获得一千镑,我们就发财啦。这里是沿河一带最凶险的谋财害命的地方。恐怕内维尔·圣克莱尔无法安然进出。但我们应当在这儿设下圈套。”他将两只食指放在嘴唇的中间,发出尖利的哨声,远处也传来相同信号的哨声,不久就听到一阵骨碌碌的车轮声和嗒嗒的马蹄声。 这时一辆马车从黑暗中驶出,两边的吊灯发出淡黄的灯光。“现在,华生,”福尔摩斯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如果我能帮助你的话。” “噢,可靠的伙伴总是有用的,记事的人就更好了。杉园的房间里已经准备了两张床。” “杉园?” “是的,杉园是圣克莱尔先生的屋子。我查案时暂时住在那里。” “那么,它在哪里呢?” “在肯特郡,李镇附近。将近二十里的路程。” “我对案情还一无所知啊。” “当然喽,你不久就会知道所有情况的。上来吧!好了,约翰,麻烦你了,这是半克朗1。明天继续等我,大约十一点钟。放开缰绳吧,再见。” 他轻轻抽了马一鞭子,马车飞驰起来,经过一条条黑沉沉的、寂静的街道后,路面逐渐变得宽阔,最后驰过一座两侧装有栏杆的大桥,桥下黑黝黝的河水缓缓流动着。往前看,是一片堆满灰泥和砖头的荒地,四野寂静。只听见巡逻警察沉重而有序的脚步声,偶尔有纵情声色的浪荡者在归途中狂呼烂叫,才间或打破寂静。一堆破碎的云彩歪斜着飘过天空,仅有一两颗星星躲在云彩中发出黯淡的光芒。福尔摩斯在寂静中驱车前行。他垂着头,仿佛深思冥想的修道士。 我坐在他旁边,非常好奇这出案件究竟如何古怪,竟使他如此费神。马车驰出好几里地,直到接近郊外别墅区的边缘,这时他才摇晃身子,耸耸肩膀,点燃了烟斗,显出得意洋洋的神情。 “你有保持沉默的本事,华生,”他说,“它使你成为极为难得的伙伴。我确信如此:和别人互相交流,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自己的想法未必能使所有人满意。待会那位可爱的年轻妇人到门前迎接我们时,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忘了我对整件事一无所知。” “在我们到达之前,我恰好来得及对你说清本案的情节。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我还是有些疑问。线索很多,但我无法理清。现在,我来简单说一下案情,华生,也许你能为我在黑暗中指引一丝光明。” “那么,你说吧。” “几年前——确切些,在一八八四年的五月,有位叫内维尔·圣克莱尔的绅士来到李镇。这个人显然很富有,他买下一栋大别墅,把庭院打理得很美,生活得很舒适。他和附近许多人交上了朋友。一八八七年,他与本地一位酿酒商的女儿结婚,育有两个孩子。他没有工作,但投资了几家公司。每天早晨他都要进城,下午五点十四分坐火车从坎农街回来。圣克莱尔先生今年才三十七岁,品行优良,没有任何劣迹,可以说是良夫慈父,与人没有过节。此外,他目前总共有八十八镑十先令的债务,而他在首都郡银行的存款足有二百二十镑。因此,他没有财务方面的苦恼。 “上星期一,圣克莱尔先生要比平时早些进城。临走时说要办两件重要的事情,还说要带回一盒积木给小儿子。凑巧的是,在同一个星期一,他离开后不久,他的妻子就收到一封电报,让她去亚伯丁运输公司办事处取一个贵重的小包裹,她一直在等这个包裹。好了,假如你熟知伦敦的街道,你就明白这个公司的办事处位于弗雷斯诺街。那条街有一条小路通往天鹅闸巷,就是今晚我们相遇的地方。圣克莱尔太太在用过午餐之后就进城,在小店买了些东西就去公司的办事处取回包裹,经过天鹅闸巷时,是下午四点三十五分。你清楚了吗?” “听得很清楚。” “你应该记得,星期一那天,天气十分炎热,圣克莱尔太太放慢脚步,到处张望,希望招呼到一辆小马车,她有些厌恶周围那些街道。正当她经过天鹅闸巷时,猛然听到一声大喊或是号叫,她看见她的丈夫从三楼的窗户望着她,似乎还在向她招手,她吓得浑身发凉。窗户敞开着,她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她说他当时的表情非常激动,他狂乱地向她挥手,但刹那间忽然消失了,好像有股力量猛然将他拉回去一样。她用女人特有的敏锐目光发现,他丈夫虽然穿的是进城时的黑上衣,但脖子那里没有硬领,胸前也没系着领带。 “她确信他出事了,便沿着台阶飞奔过去——因为这房子碰巧就是今晚我们待过的那个烟馆——她闯入那栋房子的前厅,当她穿过房屋正要登上楼梯前往二楼时,她在楼梯口遇见那个印度人,被他堵住了去路。一位丹麦侍者跑过来,两人把她推到街上。她心里万分焦虑,急忙冲出小巷,她幸运地在弗雷斯诺街头遇到几名警察,他们正要去值班。那几名警察随她回去。虽然烟馆老板一再阻拦,他们还是进入了刚刚看到圣克莱尔先生的那个房间。在那间屋子里看不到他待过的迹象。事实上,在那层楼上,只有一个跛脚、容貌丑陋的家伙住在那里。这个怪人和印度人同时赌咒发誓说,那天下午没有别人进入那层楼的前屋。他们一口咬定,巡官没有办法,差点认为圣克莱尔太太看走眼了。这时,她忽然大叫起来,朝桌边猛扑过去,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松木盒,她掀开盒盖,倒出一堆儿童玩具积木,他说过要带这些小玩具回家的。 “这一转变,再加上瘸子显得异常惊慌失措,警察认识到事态很严重。他们仔细检查所有的房间,发现一切迹象都表明与一桩罪行有关。前厅的摆设很简单,是一间会客室。它通向一间小卧室,由卧室望出去,就是一段码头的背面。码头和卧室的窗户之间有一段狭长区域,退潮时这个地段是干涸的,涨潮时会被河水淹没。卧室的窗户很大,从下边打开。在检查房间时,他们发现窗框上有几滴血迹,卧室地板上也有几滴。在前屋中,掀开一条帷幕,人们发现后面藏有圣克莱尔先生的所有衣物,除了那件上衣。他的靴子、袜子、帽子和手表全在那里。从这些东西看不出这里发生过什么暴力事件,此外也没有圣克莱尔先生的下落。他肯定是从窗户跑出去的,除此之外别无出路。从窗户上的血迹看来,他不大可能通过游泳逃生,因为这桩惨案发生时,潮水正涨到最高点。 “再说说跟本案相关的歹徒们吧。那个印度阿三臭名远扬。不过,据圣克莱尔太太说,她丈夫在窗口出现的几秒钟后,他就在楼梯角那里了。他顶多是这个案件的一个帮凶而已。他辩解对此事一无所知,对楼上租户休·布恩的底细也毫不知情。他也无法解释为何那位失踪的先生的衣物会出现在那间屋子中。 “这是印度阿三的全部情况。至于那个瘸子,他住在三楼,显然他是最后见到圣克莱尔先生的人。他叫休·布恩,以乞讨为生,附近的人们都熟知他那副丑恶的面孔。他经常装作卖蜡火柴的小贩,以躲避警察的管制。你可能注意过这样一个小角落,朝针线街往下走不远的左手边,他每天盘腿坐在那儿,把几盒少得可怜的火柴放在膝上。由于他那副让人哀怜的神情,使布施的小钱雨点般投入到他身侧的一个肮脏的皮革帽子里。在我了解他的乞讨情况之前,我也曾观察过这个家伙。但只有清楚他的乞讨情况后,我才对他在短短时间内就有如此丰厚的收入而深感吃惊。他的形象非常奇特,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一眼:一头乱蓬蓬的红头发;一块可怕的伤疤将苍白的面孔弄得丑陋无比,这块伤疤,一收缩就把上唇的外沿翻卷上去了;一副哈巴狗似的下巴;眼神却很锐利,这两只黑色的眼睛和发色迥然相异;这一切都表明他不同于一般乞丐。而且,他非常聪明,因为无论路人扔给他什么,他都能说出一番恭维话。现在我们已经了解到他寄宿在烟馆里,同时他也是最后见到那位绅士的人。” “可是,他是瘸子!”我说,“他一个人能对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做出什么呢?” “他虽然是个残疾人,走路一瘸一拐的;但是,在其他方面,他显然体力充沛、营养充足。根据你的医学经验,华生,如果一条腿残缺了,常常会使其他肢体发育得格外健壮而作为补偿。” “你继续说。” “圣克莱尔太太一看到窗台上的血滴就晕倒了,由一位巡捕送她回家,因为她留在现场对破案毫无帮助。巴顿巡官仔细检查过房屋,但一无所获。当时他们没有立即逮捕休·布恩,这可能使他有几分钟的时间和印度阿三互相串供,这是不应该的。不过,他们很快纠正了这个错误,逮捕了休·布恩并开始搜查,但没找到任何可以证明他犯罪的证据。的确,他的汗衫右边的袖子上有些血迹,但是他说那是因为他左手第四个指头被割破了,血从那里流出来的;还说不久前他曾走到窗户那边,窗台上的血迹无疑也是这么来的。他坚持否认见过失踪的圣克莱尔先生,并且发誓,他也不清楚为何会在屋内发现这些衣物。对于圣克莱尔太太的指证——她丈夫曾出现在窗户前,他说她肯定看错了。尽管他拼命抗议,他还是被带到警察局去了。另一方面,警察留在那所房子里,希望退潮后能在河底找到一些线索。 “他们真的找到了,虽然并没有找到圣克莱尔先生本人,却发现了他的上衣。这件上衣就这样出现在退潮后的泥滩上。你猜他们在口袋里找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 “是的,你肯定无法知道。每个口袋里都装着满满的钱——四百二十一个便士和二百七十个便士。难怪这件上衣没有被潮水卷走。可是人的躯体就没办法做到了。房子和码头间的潮水汹涌澎湃。看来沉重的上衣留下来,而光溜溜的身体很有可能被水卷走了。” “可是,据我了解,其他衣服全都在屋子里放着,难不成他只穿着那件上衣?” “不,先生,这件事情也许可以这样解释。假定布恩这个人把圣克莱尔推出窗外——没人看见此事——那么他还想做什么呢?当然他必须要处理那些可能泄露真相的衣服。这时他要将衣服抛出窗外。当他往外抛时,他会想到:那件上衣会浮在水上,沉不下去。他没有时间,他听到那位太太吵着上楼的声音,也许还从印度阿三那里听说警察正赶到这边的消息。这时已刻不容缓。他马上冲到他藏着乞讨来的钱物的地方。他抓住硬币,尽量往口袋里塞,确保上衣能沉入水底。他抛出上衣后,如果不是听到楼下急促的脚步声,他还会同样处理其他衣服。可是这时警察已经上楼来了,他只来得及关上窗户。” “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 “喏,咱们暂且当它成立吧,因为没有更合理的推测。我已经说过,休·布恩已经被捕,可眼下拿不出证据来证明他犯过罪行。多年以来人们都知道他以乞讨为生,安于生活并与人无害。现在情况如此,问题还远远没得到解决。这些问题是:内维尔·圣克莱尔去烟馆做什么?他在那里出了什么事?他现在在哪里?休·布恩跟他的失踪有何关系?我承认:这是我至今遇到的一起——看似简单,却有众多谜团的案件。” 当福尔摩斯细说着一连串怪事的时候,我们的马车正快速驶进这座大城市的郊区,直到把那些散落的房子甩在后面。接着马车顺着两边有栅栏的乡间道路缓缓前进。他刚一讲完,我们的马车就驶过两个冷清的村庄,看见几家还闪烁着灯光。 “我们现在在李镇的郊区,”我的伙伴说,“我们一路上经过米德尔赛克斯、萨里、肯特郡这三个地方。你看到那边树丛中的灯光了吗?那就是杉园。灯旁坐着的那位妇女,忧心忡忡,她无疑已经听到我们的马蹄声了。” “你为何不在贝克街查这件案子呢?” “因为有很多事要在这边进行。圣克莱尔太太已经安排了两间屋子给我使用。你大可放心,她一定会欢迎你的。华生,在我得知她丈夫的下落之前,我真害怕看见她。我们到啦。” 我们停在一座大别墅前,别墅坐落在一个庭园之中。一个马僮跑了过来,牵住马头。我跳下来跟福尔摩斯走上一条弯曲的小碎石道。我们走近楼前时,楼门洞开,一位皮肤白皙的金发妇人立在门口,穿着一件浅色的细纱衣,颈口和腕口处镶着一些粉色蓬松透明的细丝薄纱边。她在灯光辉映下,娉婷动人,她一只手扶着门,另一只手半举着,表情热切。她用渴盼的目光直直注视着我们,双唇微张,好像要随时发问。 “啊?”她喊道,“情况怎么样?”随后,她看到我们是两个人,起先还满怀希望地喊着。可是看到我的伙伴摇摇头,转而痛苦地低吟了。 “没有好消息吗?” “没有。” “那坏消息呢?” “也没有。” “感谢老天!请进来吧!你们累了一整天,一定很辛苦了。” “这是我的好友,华生医生。在之前的案子里,他给予我很大的帮助,所以我请他和我一同侦查。” “很高兴能见到您,”她说,热情地和我握手,“考虑到我们受到如此突然的打击,您会原谅我们的招待不周的。” “亲爱的太太,”我说,“我是经过多次战役的老兵,就算不是这样,您也无需跟我客气。假如我能对您或我的老朋友有所帮助的话,那么,我真是太高兴了。” “福尔摩斯先生,”圣克莱尔太太说,这时我们已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冷餐,“我很想直接问您一两个问题,请您坦率回答。” “当然可以,太太。” “您不用担心我。我并非歇斯底里,也不会轻易晕倒。我只是想听听您确切的意见。” “关于什么?” “您老实回答我,您认为内维尔还活着吗?” 福尔摩斯似乎被这问题难倒了。 “说实话,说啊!”她重复着,站起来直盯着,这时他正仰面坐在一张柳条椅里。 “那么,太太,说实话,我不这么认为。” “你认为他已经死了?” “是的。” “被杀害了?” “也许不是谋杀,或许是。” “他在哪一天被杀的?” “星期一。”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您是否愿意解释一下,我今天收到他的来信是怎么一回事呢?” 福尔摩斯像触电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什么?”他咆哮道。 “是的,今天。”她微笑地站着,高高地举着一张小纸条。 “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 他急忙抓住那张纸条,把它摊在桌子上,把灯举近,专心致志地观察起来。我离开椅子,从他背后看着那张纸。信封用纸很粗糙,盖着格雷夫森德的邮戳,发信日期为当天,或者说是前一天,因为此时早已过了午夜。 “字迹很潦草,”福尔摩斯喃喃说道,“这不会是您先生的笔迹,夫人。” “是的,可是信确实是他写的。” “我还觉得,无论谁写的这封信,他都会去问地址。” “您怎能这么说呢?” “您看这人名,用的是黑墨水写的,写出后很快阴干。剩下的字呈灰黑色,说明写完后有人用吸墨纸吸过。如果它们一起写成,再拿吸墨纸吸过,那么有些字就不可能是深黑色的了。这个人先写下人名,过了一会儿,才写地址,这说明他并不熟知地址。这是个小细节,但是细节往往很重要。现在我们来看看信的内容。哈!信里还附了件东西呢!” “是的,有一只戒指,他的图章戒指。” “您断定这是您丈夫的笔迹吗?” “这是他的笔迹之一。” “之一?” “这种笔迹就是在他匆匆忙忙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所以和他平常的笔迹不同,可是我认得出来。” 亲爱的: 你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转的,我已经犯了一个大错,需要一些时间来纠正。请耐心等待。 内维尔 “这封信写在八开本书本的扉页上,纸上没有水纹。嗯!寄信的人拇指很脏,从格雷夫森德将它寄出。哈!信封用胶水粘住封口,我想,粘封口的人一直在嚼烟草。太太,您确定这是您丈夫的笔迹吗?” “我毫不怀疑。这是他写的字。” “信封是在今天由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喏,太太,乌云已经散开了,虽然我不能肯定地说危险已经消失。” “可是他一定还活着,福尔摩斯先生。” “除非这笔迹是伪造的,来诱导我们误入歧途。那枚戒指,最终证明不了什么。也可能是从他手上取下来的嘛!” “不,不,这的确是他的亲手笔迹啊!” “是的。但是,它有可能在星期一就写好了,而到今天才寄出的。”“那是可能的。” “这么说来,这段时间里也能发生很多事。” “哦,您可别泼我冷水,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他肯定没出事。我们两人之间,有一种敏锐的默契。他要是遭到不幸,我会感应到的。就在我见到他的最后一天,他在卧室里把手割破了,我当时在餐厅就有所感觉,然后马上跑上楼。您想我对一件小事的反应都如此之快,如果他死了,我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呢?” “我见过很多事情,知道有些妇女的直觉往往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判断还要有用。在这封信里,您似乎有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来支撑您的看法。不过,假如您的丈夫还活着,而且还能写信的话,他为什么还不回家呢?”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太难解释了。” “星期一那天,他离开您时,没说什么吗?” “没有。” “您在天鹅闸巷看见他时是不是很吃惊?” “吃惊极了。” “窗户是敞开的吗?” “是的。” “那么,他或许可以呼唤您?” “可以。” “据我所知,他仅仅发出了含糊的喊声。” “对。” “您认为这是呼救的声音吗?” “是的,他挥舞着双手。” “但是,可能他只是出于吃惊而喊出来。他因为突然看见您所以惊讶得举起双手,是吗?” “有这个可能。” “您认为他是被人硬拉回去的吗?” “他突然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也许一下子跳回去了。您有没有看见房里还有其他人?” “没看见,但是那个可怕的乞丐说他曾在那里,还有印度阿三就在楼梯脚下。” “确实如此。您当时看到您的丈夫穿的是他平常那身衣服吗?” “他的上衣没有硬领和领带。我清楚地看到他露着脖子。” “他以前有没有提过天鹅闸巷?” “从来没有。” “他曾经显示出抽过鸦片的迹象吗?” “也没有。” “谢谢您,圣克莱尔太太。这正是我希望弄清楚的要点。我们先吃点晚饭,然后去就寝,也许明天还要忙碌一整天呢。” 房间很宽敞也很舒适,放着两张床铺供我们使用。我很快钻入被窝,经过这一夜的长途奔波,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可是福尔摩斯却不一样:他心中一旦有了无法解决的问题,就会长时间废寝忘食地思考,重新考虑各种情况,反复从不同的角度来审查问题,直到事情水落石出,或直到自己搜集到充分的材料时才肯罢休。很快我就知道,他正准备通宵坐着。他脱下衣服,换上一件宽松的蓝色睡衣,还把枕头和沙发上的靠垫收拢在一起,用它们组成一个东方式的沙发。他盘腿坐在上面,面前摆着一盎司浓烈的板烟丝和一盒火柴。在幽暗的灯光中,他端坐着,叼着一只欧石南根做成的烟斗,双眼凝视着天花板的一角。蓝色的烟雾从他的嘴角盘旋上升,他陷入沉寂,纹丝不动。灯光闪耀,正照在他那山鹰一样坚毅的面孔上。我沉入梦乡,而他依旧打坐。有时我从梦中惊醒,他还是这样坐着。最后,我从美梦中醒来,夏日的阳光正照进房里。他的嘴角依然叼着烟斗,轻烟冉冉上升。屋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雾,昨夜那堆板烟丝,已经毫无踪影。 “你醒了吗,华生?”他问道。 “醒了。” “我们坐车出去逛逛如何?” “好的!” “那么,穿上衣服吧。大家都没起来,可我知道马僮在哪儿睡觉,我能把马车弄出来。”他边说边大笑,两眼神采奕奕,和昨夜那个冥思苦想的先生判若两人。 我穿衣时看了一眼时间。此时才四点二十五分,难怪还没人起床。我刚穿好衣服,福尔摩斯就回来告诉我马僮正在套车。 “我要试验一下我的理论,”他边说边拉上他的靴子,“华生,我觉得你此刻正在一个全欧洲最笨的人面前!我应该被人们一脚踹到查林克罗斯去!可是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解决这桩案子的钥匙了。” “在哪里?”我微笑着问道。 “在盥洗室里,”他回答,“是的,我并非开玩笑。”他见我不相信,就继续说下去:“我刚从那里拿出钥匙,放在格拉德斯通制成的软提包里了。走吧,老朋友,让我们看看钥匙能不能打开锁。” 我们轻轻走下楼梯,走出房间,全身都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马车已经套好,停在路边,马僮还未穿好衣裳就站在旁边等着。我们两人一跃上车,朝着伦敦大道飞驰而去。路上有几辆运送蔬菜的农村大车,可是路旁两侧的别墅仍然沉浸在寂静当中,犹如梦中的城市。 “有些蛛丝马迹表明这是一桩奇案,”福尔摩斯说着,在空中挥出一道马鞭催促马向前疾驰,“我承认我曾经迷糊得像一只鼹鼠。不过此刻反应过来也不算晚。” 当我们驶过萨里一带的马路时,城里最早起的那些人也不过刚刚睡醒。马车驶过滑铁卢桥,跑过威灵顿大街,然后向右拐弯,来到布街。警务人员都认识福尔摩斯,门旁两个警察向他敬礼。一个巡捕拉住马头,另一个带领我们进去。 “今天谁值班?”福尔摩斯问。 “布雷兹特里特巡官,先生。” “啊!布雷兹特里特,你好!”一位高大的警察走下石板坡的甬道,头上戴着鸭舌便帽,身穿盘花纽扣的夹克衫。“我想和你私下谈谈,布雷兹特里特。”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请跟我来。” 我们来到他的办公室,这里很小,桌上放着一本厚重的分类登记簿,墙上安着一部电话。巡官临桌坐下。 “您需要我做些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我因为休·布恩而来。他被指控与李镇的圣克莱尔先生失踪一案有关。” “是的,他被关押在这里受审。” “我知道。他现在还在这里吗?” “在单人牢房里。” “他规矩吗?” “哦,他很安静。不过这坏蛋脏到了极点。” “脏到极点?” “对,我们只能让他洗了洗手。他的脸黑得跟个补锅匠一样。哼,等他的判决下来了,他必须得按监狱的规定好好洗个澡。我想,您看见了他,您也会同意我刚才的看法的。” “我很想见见他。” “您想见他吗?那很简单。请跟我来吧。您可以把提包放在这里。”“不,我想我最好拿着它。” “好吧,请跟我来!”他领着我们走过一条甬道,打开一道上闩的门,从一条盘旋的楼梯下去,把我们带到一个走廊里,墙上刷着白灰,两侧各有一排牢房。 “他就在右手第三个牢房里。”巡官说,并往里瞧了瞧。 “他睡着了,”他说,“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们两人往里瞧,囚犯脸朝着我们躺着,正在酣睡,呼吸缓慢而深沉。他中等身材,穿着和他身份相当的粗料子的衣服,一件贴身的染过色的衬衫从破旧的上衣缝隙中露出来。他的确像警官所说,肮脏得不堪入目。尽管如此,他脸上的污泥还是遮不住他那丑怪的面孔: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眼角直伸到下巴,伤疤收缩后吊起上唇的外沿,露出三颗牙齿,好像一直在咆哮,一头蓬松油亮的红头发覆盖着前额和眼睛。 “是个美人儿,是不是?”巡官说。 “他的确需要洗一洗,”福尔摩斯说,“我觉得他应该洗个澡了,所以带了些东西过来。”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那个软提包,取出一块很大的洗浴用的海绵,使我吃了一惊。 “嘻,嘻!您真爱开玩笑!”巡官轻声地笑着。 “喏,如果您肯做件好事,打开这牢门,我们很快就能让他摆出一副更体面的模样。” “行,那又有何不可?”巡官说,“反正他这个样子也不会给看守所增光,是吧?”他打开牢门,我们悄悄走进去。那个睡着的家伙翻了翻身子,重又进入梦乡。福尔摩斯弯下腰就着水罐,蘸湿了海绵,使劲在囚犯的脸上擦了两下。 “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他喊道,“他就是肯特郡李镇的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 这样的场面我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这个人的脸好像剥树皮一样,被海绵剥下一层脸皮。他脸上那粗糙的颜色不见了,而且脸上那块本来明显的伤疤和那副可以显出冷笑的歪嘴也不见了。那堆乱蓬蓬红头发也被扯了下来。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脸色苍白的俊俏小伙。这个黑发的小伙子从床上坐起来,皮肤光滑,他揉着自己的眼睛,凝神打量着,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突然他明白事情已经败露,不由得尖叫一声扑倒在床上,用枕头埋起自己的脸。 “天啊!”巡官叫道,“这是真的,他就是那个失踪的人啊,我从相片上看到过他。” 这时候,那个小伙突然转过身,然后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在乎。“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他说,“那么请问先生,你能控告我犯了什么罪行吗?” “我现在控告你犯了杀人罪,你杀害内维尔·圣……哦,除非法官把这件案子判成自杀未遂,他们就不会控告你了,”巡官咧着嘴笑着说,“哼,我已经当了二十七年的警察,这次估计要得奖了。” “如果我就是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那么,很明显的是,我好像没有犯罪,因此,我现在受到了非法拘禁。” “你虽然没犯罪,却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福尔摩斯说,“你如果可以相信你的妻子,你可以做得更好。” “我做这些是因为我的儿女,”那囚犯开始呻吟着说,“上帝保佑,我不想让他们为了父亲所做的事情而感到羞耻。天啊,如果这件事被说出去,那我该多么难堪啊!天啊,我该怎么办才好?” 福尔摩斯走到床边,然后坐在他的身旁,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如果你要闹到法庭上才能查清这件事情的话,必然会闹得满城风雨。可是如果你现在就让当局了解,这是一件不足以提出控告的事情,那我认为也就没有什么宣扬的必要了。我也相信布雷兹特里特巡官会把你和我们说的话记录下来,然后交给当局的。所以这件事情就不会被移交到法庭,那么你就可以放心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突然热情洋溢地高喊起来,“啊,我宁愿去忍受拘禁,唉,甚至被处决,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痛苦和成为家庭污点的秘密。 “现在你们是唯一能听到我身世的人了。我的父亲是切斯特菲尔德的小学校长,我在那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旅行,也喜欢演戏,后来我去了伦敦一家报社做了记者。一天,主编想做一组反映城市里流浪乞讨者的生活宝典,我就自告奋勇去采访,而这就成了我历险的开始。我扮演起乞丐,收集写文章需要的材料。我对演员职业的热爱,必然使我学会了很多化装的技巧。我用油色涂脸,装成让人怜悯的样子。而且我还用一条肉色的橡皮膏,做了一条伤疤贴在脸上,然后把嘴唇卷起来上翻,戴上假发,穿上恰当的衣服。就在商业区选了一个地方做了火柴小贩,但其实我是个票丐。我做了几个钟头,到了晚上回家,我已经赚了二十六个先令零四个便士,这些钱让我感到很吃惊。 “后来我这样写了报告,然后这些事情就不了了之。直到后来我为朋友做担保,收到了一张需要赔偿二十五英镑的传票。当时我没有那么多钱,感觉快要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想起了上次的经历,我求债主延缓几日,然后请了假,就去城里乞讨。过了十天,我就把钱凑够了。 “哦,就是这样,你想想,我坐在那里,只要我装扮起来,然后把帽子放在地上,我一天就可以挣到两英镑左右,如果再让我去做那些一星期只挣一点点钱的辛苦工作,这反而很不合算了。要钱还是要尊严,我在思想上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金钱打败了我的自尊。我放弃了记者的工作,从那以后,我就坐在那条街的拐角处,凭借着自己的扮相,引起人们的恻隐之心。从此,我的口袋里就塞满了铜板。而这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我每天寄宿的那家下等烟馆的老板。我每天早上以一个邋遢的乞丐形象出现,然后晚上又变成一个衣冠楚楚的浪荡公子。这个印度阿三收了我很高的房租,所以才会为我保密的。 “不久以后,我就发现我已经囤积了大笔财富。其实不是任何乞丐在伦敦街头都可以一年挣到七百英镑的钱,但我有化装和善于应付的才能,所以我成为乞丐中受到赏识的人。每天都会有各样的银币流入我的口袋。如果哪天收不到两英镑,那就算是很差的了。 “钱挣得越多我的心就越大,我在郊区买了房子,然后结婚成家,没有人会怀疑我的职业,我的妻子也只是知道我在城里工作,她不知道我真正是做什么的。就在上个周一,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烟馆楼上的房间换衣服,没想到往外一看,看见我的妻子正站在街中心,而且还在看着我。这让我吓得不轻,我赶忙用手遮住脸,接着去找我的知交——那个印度阿三,求他阻止任何人来找我。我听见了她的声音,飞快脱下衣服,换上乞丐的那身。我穿成这样,就连我的妻子也认不出来。后来我害怕妻子会搜查,又害怕那件衣服会泄露我的身份,我就把窗子打开,想把衣服扔出去,结果我用力太大,刮破了我上午不小心弄破的伤口。我赶忙把自己的衣服装满乞讨来的沉甸甸的钱币,扔进了泰晤士河。正打算扔掉其他衣服时,警察突然冲上来。我承认,这使我感到很欣慰。因为我不是作为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被逮捕的,而是作为谋杀他的嫌疑犯。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需要我特别解释的地方。我当时下决心保持我乞丐的样子,所以我宁愿脸上脏脏的。我知道我的妻子一定很着急,所以我取下戒指,然后趁警察不注意的时候,交给了那个印度阿三,匆匆写了信,告诉妻子我是平安的。” “可是那封信昨天才寄到她的手里。”福尔摩斯说。 “哦,我的天!这一个星期她可真是饱受煎熬!” “那是因为警察看住了那个印度阿三,”布雷兹特里特巡官说,“这件事我很了解,因为他觉得自己把信寄出去是很难的,所以托付了某个海员,但是那个家伙忘记了。” “现在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福尔摩斯说,他点头表示同意,“我也认为就是这样,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因为行骗而被人控告吗?” “已经有很多次了,可是你想想,那一点点罚款对我来说根本是算不了什么的。” “不过事情必须到此为止,”布雷兹特里特说,“如果你想警察局不声张的话,那么就必须要让休·布恩不再存在。” “我已经郑重地发过誓了,绝对遵守。” “要是这样的话,我想这件事也不会被追究了。可是如果你再犯的话,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大众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必须得向你表示感谢。不过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答案的呢?” “这个答案,”福尔摩斯说,“全部是仰仗我坐在五个枕头上,抽完了一盎司板烟得出来的。华生,如果我们现在坐车回贝克街,正好可以赶上早饭呢。” 1德·昆西(1785—1859),英国作家。——译者注 1英国带王冠图案的旧制五先令硬币。——译者注 谜样的蓝宝石 圣诞节很快就过去了,在节后的第二个早晨,我高兴地去看望我的朋友福尔摩斯,顺便带给他节日的祝福。我到他家的时候,看见他穿着一件紫红色的睡衣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常用的烟斗放在他的右手边,一堆揉皱了的报纸放在眼前,应该是已经看过的。他的面前还有一把木头椅子,椅背上放着一顶肮脏且破烂的硬胎毡帽,那个帽子早已经不能戴了,都裂开了。椅垫上还放着放大镜和镊子,看来,他已经检查过这顶破帽子了。 “你在忙什么呢?”我问,“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这是哪的话,能有一位老朋友和我一起讨论自己的研究结果,我是非常高兴的。这顶帽子没有任何价值,”说罢,他指了指那顶帽子,“不过,还有几个与它相关的非常有趣的东西,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启示。”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把手伸向劈啪作响的炉火,我需要暖和一下自己的双手,因为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望着窗外玻璃上晶莹剔透的冰凌,我说道:“我猜,尽管这顶帽子不是十分雅观,但它或许联系着某件攸关生死的事情吧。也许就是这顶帽子,能帮助你解开某个谜团,然后指引着你去惩处那些罪犯。” “不,这顶帽子与犯罪行为无关。”夏洛克·福尔摩斯笑着说,“这次只不过是很多离奇的小事中很寻常的一件罢了。类似这样的小事在这块仅有几平方英里的弹丸之地,相对那拥挤不堪的四百万人口,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在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存在着不少尔虞我诈,当然复杂事件也是少不了的。其实,有些疑难看起来很稀奇,但是并不构成犯罪,我现在对于这样的事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是啊,也许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我说,“我现在记录的新增添的六个案子中,有三个可以说是与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毫无关联的。” “我可以肯定地说,华生,你指的是我帮助波希米亚国王找回艾琳·艾德勒的相片、玛丽·萨瑟兰小姐消失的新郎和那个惹上官司的歪唇男人这几个案子吧?我想这件小事,也不触犯法律。你认识彼得森吗?他是看门人。” “认识。” “这顶帽子就是他的战利品。” “这顶帽子是他的?” “不,这是他捡的。帽子的主人是谁现在还不知道。但是请不要简简单单地将这看成是一顶破毡帽。我们现在应该将它作为一个问题,一个需要用智慧来解答的问题。首先,让我来介绍一下这顶帽子的来历吧。圣诞节早上,它和一只大肥鹅被一起送了过来。我想,现在那只肥鹅应该正在彼得森的炉子里烤着。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圣诞节凌晨,差不多四点钟的时候,彼得森,当然他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人,在某个地方参加完一个小小的宴会后,绕道托特纳姆法院路往家走去。在手提煤气灯的灯光中,他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在他的前面,步履蹒跚,肩头还扛着一只大白鹅。当他们经过古治街拐角时,这个高个子的人突然和几个流氓打起架来。那个男人的帽子在争斗中被打落在地,后来他抡起路边的一根棍子自卫,并且四处挥舞着,不注意便把身后商店的玻璃打得粉碎。彼得森正想去帮助这个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看见自己打碎了玻璃,而远处又有一个身穿制服看起来好像警官的人向他们冲过来。于是,他丢下鹅赶忙逃走了,消失在特纳姆法院路后面幽深曲折的小巷里。那帮流氓看到这种情况也跑了,于是现场就只剩下观战的彼得森。他占领了战场,而且得到了两样战利品,破旧的毡帽和一只大肥鹅。 “他肯定想将这些东西还给失主吧?” “我亲爱的朋友,这就是难题了。的的确确,这只肥鹅的左腿上绑着写有“献给亨利·贝克夫人”字样的小卡片,那顶帽子的内衬也写着“h.b.”这样的姓名缩写。但是,在这座城市中,姓贝克(baker)的人数以千计,即使我们知道他的名字是亨利·贝克(henrybaker),那同名同姓的人也是非常多的。想在这么多人里寻找失主,肯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那后来彼得森是怎么做的呢?” “哦,他知道我对那些微小的问题一直很感兴趣,所以他就在圣诞节的早晨把帽子和鹅送到我这儿来了。本来我们把鹅留到了今天早晨,尽管天气很冷,但再不把它吃掉就会坏了,所以彼得森带走了鹅,完成了它最终的命运。我则继续保留着那位先生在圣诞节丢失的毡帽。” “你没在报纸上发现寻物启事吗?” “没有。” “那么,现在关于这个失主的线索你有了吗?” “我已经尽力去推测了。” “难道就从这顶帽子上推测?” “是啊。” “你还真会开玩笑,我的朋友。难道这顶脏兮兮的、破旧的毡帽还藏着什么线索不成?” “给你我的放大镜,你一向知道我的方法。你看看,关于帽子主人的个性这一方面,你能发现些什么?” 我拿起这顶破烂的毡帽,无奈地翻来翻去。很普通的帽子,圆形,黑色,硬硬的,已经破到不能再戴了。帽子原来红色的丝绸里衬已经褪了色,生产厂家的商标也不见了。帽子的一侧潦草地涂写着姓名的缩写字母“h.b.”,帽子的主人为了防止帽子被风吹跑,在帽子上穿了小孔,但是系帽子的松紧带却已经不见了。还有,主人为了掩盖帽子上几块褪色的补丁,用黑墨水将那些部位都遮住了。虽然如此,这顶帽子还是改变不了它那四处开裂、沾满尘土、脏兮兮的命运。 “我还是无法看出什么来。”我边说边把帽子交给福尔摩斯。 “正好相反,亲爱的华生,你已经看到所有东西了。可是,你却从来没想过要根据你看到的那些东西做出进一步的推论。你对自己可以做出推理这件事,实在是太缺乏信心了。” “那你来说说,你都在这顶帽子上发现了什么吧!” 他拿起了帽子,然后用他那特别的、极为彰显性格的思考方式开始了推理。“这顶帽子可供人展开联想的东西比较少,”他说道,“不过,这里面还是有几点推论已经相当明确了,而另外的几点则稍有风险。从帽子的外部特征上看,这个人学识渊博,在过去的三四年里,生活还是比较富裕的,尽管他现在的生活已经陷入了窘境。这个人在过去比较有远见,但是今非昔比,他家道中落,所以才会精神颓废,也说明他可能受到了不好东西的毒害,我估计是酗酒。这些也许就是他妻子不再爱他的原因了。” “够了,福尔摩斯,够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一定程度上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他对我的反对似乎充耳不闻,继续说道,“帽子的主人平素深居简出,也不做运动,中年人,灰白发色,最近几天才理过发,头上涂了柠檬膏。这些就是从这顶帽子上做出的明确推断了。而且,帽子主人的家里没有安装煤气灯。” “你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福尔摩斯。” “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吗?我已经把结果都告诉了你,你难道还想不出其中的推理过程吗?” “我承认自己有时候会有些迟钝,比如现在,我真的无法立刻领悟你所说的话,给我举个例子吧,你是如何推断出这个人学识渊博的呢?” 他把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不过帽子非常大,把他的额头都罩住了,而且还压到了鼻梁上面。“这是个容量的问题,”他说,“你看他的头这么大,脑子里应该会装着些东西吧。” “那你又是怎么判断出他家道中落的呢?” “这顶帽子是在三年前买的,当时,这种平沿卷边的帽子是非常时髦的,而且这顶帽子的做工一流。你看,这是罗纹的丝绸箍带儿,还有,这种衬里是非常华贵的。三年前,他还可以花大价钱买一顶帽子,可从那之后却再也没买过其他帽子,可见他此后的经济状况不容乐观。” “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又说他“有远见”和“精神颓废”呢?” 福尔摩斯笑了笑。“这一点就说明他有远见了。”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松紧带上的圆扣和搭环。“你知道,出售的成品帽是不可能附赠这些东西的。这个人能想到去订做这样的帽子,并且特意用这样的方法防止帽子被风刮跑,可见他确实比较有远见。但是他弄坏了松紧带,却不想再去重新钉上一条,这也就明显地表示出,他的远见已经退化了,而且同时说明了他已经意志消沉。可是,他却用墨水遮盖住帽子上的污迹,这又说明,他还在想办法维护自己的尊严。” “看起来你的推论确实言之有理。” “另外,关于他人到中年,发色灰白,而且最近刚理过发,头上涂着柠檬膏这些结论,都是我通过细致检查帽子的里衬而推测出来的。我拿放大镜查看了帽子的内衬,发现了很多经过修剪过的、整齐细致的头发茬儿,而且有些是粘在一起的,并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柠檬味。再看看帽子上的灰尘,你就会发现,这些灰尘不是街道上夹杂着砂粒的尘土,而是室内那种绒状的棕色微粒。这就说明这顶帽子通常是被挂在屋里的。至于他不经常做运动这一点,你可以通过里衬上的湿迹看出他经常大量出汗。而一个经常锻炼的人是不会这样子的。” “那你为什么说他的妻子已经不再爱他呢。” “这顶帽子应该有几个星期都没被清洗过了。我亲爱的医生,如果我看到你的帽子也变成了这样,而你的妻子却视而不见,并且就让你这样子出门,我当然会认为她对你已经没有爱情了。” “或许他是个单身汉?” “这怎么可能呢?那天晚上他是想把鹅送给他的妻子的。你难道忘了那张系在鹅腿上的卡片吗?” “你把每个问题都解释清楚了,让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吧,你是怎么知道他家里没有煤气灯的?” “如果他的帽子上有一滴或者两滴烛油,那也许是很偶然滴上的。但是当我在他的帽子上至少发现了五滴蜡烛油的时候,我就会十分肯定这里的每一滴油都是因为经常和蜡烛接触而碰到的。比如说,他晚上到家以后,很可能就是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点燃的蜡烛上楼的。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是从煤气灯上沾到蜡烛油的,你觉得呢?” “太厉害了,你可真聪明,”我笑着说,“但是就如同你说的那样,这里既然没有犯罪行为,这位先生除了丢掉一只肥鹅以外,也没受到什么损害。那咱们这些推理不都是白费精力了吗?” 福尔摩斯正想回答我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看门人彼得森从门口冲了进来,他满脸通红,而且还带着一种既诧异又迷茫的神情。 “那只鹅,那只鹅,福尔摩斯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 “哦,那只鹅它怎么啦?难道它复活了不成,而且还拍着翅膀从你家厨房的窗子飞了?”为了能看清彼得森那激动的神情,福尔摩斯掉转了身体,面朝着他坐着。 “福尔摩斯先生,你快看,这是我妻子在鹅的嗦囊里发现的!”他伸出手,然后摊开,我们看到一颗璀璨夺目的蓝色宝石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这颗宝石略小于黄豆,但是晶莹剔透而且光彩夺目,就如同一道电光闪耀在彼得森那黝黑的手掌里。 我的朋友突然吹了一声口哨,坐直了身子。“哦,彼得森!”他说道,“这个东西是一件宝物啊,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了吧?” “这是一颗钻石啊!先生,这是一颗宝石!它切割玻璃简直就如同切割油泥那么容易。” “这可不仅仅是一颗寻常的宝石,而是那颗价值连城的蓝宝石。” “这难道是莫卡伯爵夫人的那颗蓝宝石?”我惊叫道。 “没错!这几天我一直在看《泰晤士报》有关莫卡伯爵夫人的蓝宝石的报道,我很清楚它的大小和形状。这是颗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它的价值不可估量,但是我能肯定,悬赏的那一千英镑肯定不值这颗宝石价值的二十分之一。” “天啊,一千英镑!我的上帝!”哈里森惊得跌倒在坐椅上,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和福尔摩斯。 “一千英镑只不过是赏金,我知道伯爵夫人由于某些感情上的因素,只要有人能帮她找回这颗宝石,她就会心甘情愿把自己一半的财产送给那人。” “我记得,伯爵夫人是在“世界旅馆”丢失这颗宝石的。”我说道。 “是的,五天前,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管道工约翰·霍纳,被控从旅馆偷盗这颗蓝宝石,因为证据确凿,他这件案子已经被提交到了法庭,我想这里应该还有关于这件案子的记录。”福尔摩斯看了一下日期,然后从一堆报纸里抽出一张,摊开来念道:“世界旅馆”宝石盗窃案:约翰·霍纳,现年二十六岁,管道工,因本月二十二日于莫卡伯爵夫人首饰匣偷取一颗贵重蓝宝石而被起诉至法院。旅馆的侍者领班詹姆士·赖德有如下证词:案发当日,他带着犯罪嫌疑人约翰·霍纳来到莫卡伯爵夫人的化妆室,去修理壁炉上第二根松动的炉栅,逗留片刻后被唤离开。等到重回原处,发现霍纳已不见踪影,而夫人的梳妆台被人撬开,一个小型摩洛哥首饰匣放在梳妆台上,里面已是空无一物。案发之后,人们才知道伯爵夫人习惯将宝石放在这个匣子里。于是赖德迅速报案,当晚霍纳就被逮捕。但无论是在霍纳身上还是其家中,均未搜到宝石下落。根据伯爵夫人的女仆凯瑟琳·丘萨克的证词所说,她确实听见了赖德发现宝石失窃时的惊叫,并且证明她冲入房间后看到的情况和赖德的证词一致。b区的布雷兹特里特巡官作证说霍纳被捕时曾全力抵抗,而且激动地申辩说自己与此案毫无关系,是清白的。但因为霍纳曾有偷盗前科,所以当地的法官对本案极为重视,并且将案件移交至巡回审判法庭受理。庭审过程中,犯罪嫌疑人霍纳表现得极为激动,甚至在判决时晕倒了,后来被抬出了法庭。 “我看警察局和法庭也就只能提供这么点情况了。”福尔摩斯心不在焉地把报纸随手一扔。“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被盗的首饰匣作为起点,把那只从托特纳姆法院路被拾到的肥鹅的嗦囊作为终点,把这一连串的事件按时间顺序理清楚。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们之前那些微不足道的推论的严重性已经大大增加,而关于无罪设想的可能性也相应地减少了。这是那颗丢失的宝石,而宝石来自那只鹅,那只鹅又属于亨利·贝克先生。关于这位先生的基本情况我们已经聊过了。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毡帽的主人,而且要弄清楚他在这起神秘的盗窃事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要想找到他,就一定要使用最原始简单的方法,而这没有比在报纸上登启事更好的了。如果这个方法不奏效,我们就要想其他的办法了。” “启事上该怎么说呢?” “请把铅笔和纸递给我。好了,这些就是我要说的了: “本人在古治街拐角处捡到一只鹅和一顶黑毡帽。今晚六时,请失主亨利·贝克先生前来贝克街221号乙认领。”你看,这样写一目了然,失主一看便知。” “嗯,确实简单明了,但你确定他能看到这则启事吗?” “当然,他肯定会关注报纸的,毕竟这些东西对于一个穷人来说,损失也算是十分惨重了。很显然,他害怕打破玻璃这件祸事会让他赔偿,所以急于逃跑而忘记了他的鹅。他会痛恨他这一时的冲动的。报上登着他的名字他一定知道,而且我估计认识他的人都会提醒他看报的。彼得森,这启事给你,快去把它送到广告商那儿,一定要登在今天的晚报上。” “那启事登在哪家报纸上好呢,先生?” “嗯,《环球报》《星报》《蓓尔美尔报》《圣詹姆斯宫报》《新闻晚报》《回声报》以及任何你想得到的报纸。” “是的,先生,我知道了。那这颗宝石……” “噢,这颗宝石就先由我保管好了。对了,彼得森,回来时请顺便帮我买一只鹅,我肯定要还给那位先生一只新的鹅来代替你们吃掉的那只。” 彼得森走了以后,福尔摩斯对着光线,仔细鉴赏着这颗宝石。“真是太美丽了!”他说,“华生,你看它是何等光彩夺目呀!当然,它又是滋生罪恶的源头。每颗宝石的珍贵之处都在于此。它们是那些魔鬼最中意的诱饵。那些更大更古老的宝石,每一颗的每一面都代表了一场充满血腥杀戮的罪行。这颗宝石是在中国厦门的岸边被发现的,问世还不到二十年。它的独特之处在于:除了它的颜色不是红色而是蓝色,它完全具备红宝石的一切特点。尽管它流传的时间不长,但却已经有过一段很不美好的历史了。这颗重达四十谷1的结晶碳已经使得这个世界发生了两起谋杀案、一起硝镪水毁容案和一起自杀案件。另外还有几起抢劫案也是因它而起的。这不过是一件小小的装饰品而已,可是谁能想到它竟然是将人送向绞刑架和监狱的刽子手呢?还是把它锁在保险柜里吧,我会给伯爵夫人写一封短信,告诉她我们已经找到了这颗宝石了。” “那么你认为霍纳是清白的?” “这个我还不知道。” “那亨利·贝克呢?你觉得他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我想亨利·贝克对这件事应该是毫不知情的。他肯定想不到他手里的这只鹅比一只纯金打造的鹅还要贵重千倍。无论如何,只要我的启事可以收到回复,我就可以通过一个很简单的测试来证明这一点。” “那么在此之前你就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了吗?” “没了。”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处理我那些工作了,不过今晚六点我还会再过来的,因为我实在很想知道你是如何解决这么错综复杂的事情的。” “欢迎你再过来,我的朋友,晚上七点开饭,主菜是一只山鹬。不过考虑到现在的这种情况,也许我应该告诉赫德森夫人一声,让她先查看一下那只山鹬的嗉囊,也许那里面也会有一颗宝石。” 我因为一个患者而稍微耽误了一些时间,当我再来到贝克街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快七点了。我快到寓所时,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有苏格兰帽子的上衣,而且一直把扣子扣到了下巴上。他站在屋外一个由扇形窗户投射出来的半圆形灯光里。我到门口的时候,门刚好打开,我们就一同进入了福尔摩斯的房间。 “你就是亨利·贝克先生吧?”福尔摩斯说着就站起身来,作出一种亲切和蔼、平易近人的姿态来招待客人。“请坐,这把椅子靠近壁炉,非常暖和。今天晚上真是够冷的,我看得出,在夏天你的血液循环会更强一点。啊,华生,你来的可真巧。贝克先生,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帽子?” “是我的帽子,先生。” 这位贝克先生身材高大魁梧,看起来膀圆腰粗,脑袋很大,天生一张宽脸膛,看起来很是聪明,他那原本是棕色的络腮胡子已经开始变成灰白色了,脸颊和鼻子微微发红,伸出手的时候还微微发抖。这些都使我想到了福尔摩斯关于他外貌特征的猜测。他的黑色礼服大衣已经褪色了,所有的扣子都被扣了起来,领子也立着。细长的手腕从大衣的袖子里露了出来,袖口显示里面并没有穿着衬衣。他在说话的时候总是断断续续,而且措辞谨慎小心,总而言之,他让我们觉得他是一个生不逢时的文人学者。 “启事上的这些东西已经被我们保留好多天了,”福尔摩斯说,“我们一直盼望着能看到你的寻物启事,以获悉你的地址,结果什么都没等到。我真是想不通,先生,你为什么不登报寻找一下呢?” 这位客人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现在已经是囊中羞涩了,哪还能像过去似的,有钱去登启事呢?况且我以为那帮袭击我的流氓肯定早就把这些东西抢走了。所以我觉得找回它们是根本不可能的,也就没打算在这些毫无希望的事情上浪费钱财。” “嗯,听起来合情合理。对了,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一声,那只鹅,我们已经不得不把它吃掉了。” “你说什么?”这位贝克先生差点激动地站起来。 “我们也是不得已的,再不吃那只鹅就坏掉了。但是我认为现在餐柜上放的那只鹅与你买的那只不相上下,而且更加鲜嫩,这样子你满意吗?” “噢,我当然满意,当然。”我们的客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或许你还想要回原来那只鹅的羽毛、脚掌、嗉囊等等,我们也确实留下了。” 贝克先生大笑起来,说道:“这些东西唯一的用处就是纪念我那天的历险经历,除此之外,我真的不认为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还有什么其他用处。先生,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我现在只关心那只放在餐柜上的肥美的鹅。” 夏洛克·福尔摩斯立即看了我一眼,略略耸了下肩膀。 “哦,好的。这是你丢的帽子,这是你的鹅,”他说道,“我还想顺便问一句,你愿意告诉我,你是从哪里买到的那只鹅的吗?我对饲养家禽十分感兴趣,你那只鹅长得那么好,确实少见。” “没问题,先生,”他说着就站了起来,把那只新鹅拿胳膊一夹,说道,“我们白天待在博物馆里,晚上则经常光顾博物馆旁边那家阿尔法小酒店。今年,那家酒店的老板温迪盖特,开办了一个鹅俱乐部,我们只要每星期交几个便士,就能在圣诞节得到一只俱乐部送的鹅。我每次都是按时付钱的,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因为戴了一顶既不适合我的年龄也不符合我的身份的帽子,所以遭到了那样的事情。而您,则使我受惠不浅,我在此向您表示深深的谢意。”说着,他自负地向我们鞠了一躬,虽然神态严肃却又显得有些滑稽,然后大步地走出门去。 “他的事情到此结束。”福尔摩斯关上了门。“看得出来,他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华生,你现在饿吗?” “不是很饿。” “那你应该不介意把咱们的晚餐改成宵夜吧?当务之急就是顺藤摸瓜,趁热打铁。” “我完全同意。” 在这寒冷的夜里,我俩穿上长大衣、戴上围巾就出门了。天上没有一朵云彩,只有星星顽皮地眨着眼睛。过往的行人口中吐着白色的雾气,仿佛很多枪手在射击一般。伴着清脆的脚步声我们穿过了医师区、威姆波尔街、哈利街,然后又穿过了威格摩街来到牛津街,十五分钟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位于博物馆区的阿尔法小酒店。这家酒店非常小,就坐落在一条通向霍尔伯恩的街道的拐角处。我和福尔摩斯走进酒店,看到了脸色红润、围着一条白围裙的店主,然后点了两杯啤酒。 “老板,我觉得如果你的啤酒也和你的鹅一样绝妙,那将是我喝过的最优质的啤酒了。”他说道。 “我的鹅?”酒店的老板看起来很吃惊。 “是的,就在半小时以前我才和你们俱乐部的会员亨利·贝克先生谈过你送给他的鹅。” “哦,原来如此。不过先生,那些鹅并不是我们店里的。” “哦,是这样啊。那是谁的呢?” “噢,那些是我从考文特园一个推销员那里买的,一共买了二十四只。” “真的吗?这些推销员里还有我的熟人呢!你是从谁那里买的?” “布莱肯里奇。” “真不巧,这个布莱肯里奇我不认识。好了,谢谢你的啤酒,祝你健康多福,财源广进。再见。” “现在目标变为布莱肯里奇,”我们离开酒店,福尔摩斯一边系着外衣扣子,一边说道,“记住,华生,现在如同一条锁链,在锁链的这头虽然只是一只鹅,但在另一头也许可以找到一个将被判七年徒刑的人,除非我们能证明那人是无辜的。可是,也许结果恰恰相反,我们的调查可能刚好会证明他是有罪的。无论怎样,现在我们手里有一条被警方忽视的线索,就让我们顺着它继续追查下去吧,直至真相大白。现在咱们要赶紧到南边去。” 我们走出霍尔伯恩街,拐进恩德尔街,接着又穿过了曲折幽深的平民区,最后才来到了考文特园市场。在那些大型货摊的招牌中,我们寻找着布莱肯里奇的名字,最后终于找到了。我们来到摊位前,看见了摊主。他长着一张瘦削的长脸,留着精心修剪过的络腮胡子。此时,他正和一个伙计忙着收摊。 “你好,今晚可真冷啊!”福尔摩斯搓着手说。 摊主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一脸怀疑地看了我的朋友一眼。 “看来鹅都卖光了。”福尔摩斯对着空无一物的柜台说道。 “明早你再过来,到时候我这儿有五百只鹅呢。” “明早就晚了。” “那你去看看那家亮着煤气灯的货摊吧,他家还有几只。” “哦,可是我是经人介绍才来你这儿买鹅的。” “谁介绍你来的?” “阿尔法酒店的店主。” “噢,是这样啊,前不久他从我这儿买走了二十四只。” “是的。不得不说,那些鹅可真肥美。你是从哪儿进的这么好的货?” 没想到,这么一个简单寻常的问题竟然让摊主勃然大怒。 他抬起头,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说:“好吧,这位先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别婆婆妈妈的,还是有话直说吧!” “我已经说得很直白了,我就是想知道你卖给阿尔法酒店的那些鹅是从哪儿进的货?” “噢,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听清楚了吗?就是不想回答!” “这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你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吗?” “大动肝火?先生,如果你也和我一样为了几只鹅而被人苦苦纠缠的话,你也不会平心静气的。事情本来很简单,我出高价买上等货,仅此而已。但是偏偏有人要问:“鹅在哪里?”、“卖给谁了?”、“你们想用什么东西来交换这些鹅?”这些没完没了的问题竟然是关于那些鹅的,难道它们还成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珍禽了吗?” “原来是这样,可是我和那些纠缠你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啊,”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华生,今天这个打赌不作数。不过关于家禽饲养的那个问题,我会坚持己见的。老板,我和朋友打赌说我吃的那只鹅是在农村土生土长的,为此我还押了五英镑做赌注呢。” “哈哈,先生,看来你要损失五英镑了,因为那只鹅是在城里喂大的。”那位老板说。 “不可能。” “真的是这样。” “我是不会相信的。” “你难道以为你会比我更内行吗?我从入行当小伙计的那天起,就同它们打上交道了。告诉你吧,我给阿尔法酒店送去的那些鹅没有一只不是在城里喂大的。” “你有证据证明你说的这些话吗?” “那咱们打个赌如何?” “当然可以,看来你肯定要输些钱了,因为我是不可能错的。不过既然你开口了,我就和你赌一英镑吧。我这是为了教训你一下,让你以后都不要这么顽固不化。” 摊主露出一种胜利的笑容,说道:“比尔,把账簿拿过来。” 说罢,那个小伙计拿过来一本很薄的小账簿和一本满是油腻的大账簿。并把它们都放到了灯底下。 “这位自信过头的先生,”摊主说道,“之前我以为所有的鹅都被卖出去了,可是在我收摊之前,发现还剩了一只。这个小账簿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 “这里面记载着所有卖鹅给我的供货商的名单,你懂了吧?你看,这一页上记录的都是农村供货商的名字,名字后面的数字代表了账目明细的具体页码,那一页上会有详细的账单。你再看这个,这页是用红墨水写的,记录的都是城里那些供货商的名字。你念念看第三人的名字。” “奥克肖特太太,布里克斯顿路117号——249页。”” “是的。你再看看账目明细。” 福尔摩斯翻到第249页。“在这儿,“奥克肖特太太,布里克斯顿路117号,鸡蛋和家禽供应商。”” “你仔细看看最后那一笔账。” “十二月二十二日,鹅二十四只,共收七先令六便士。”” “嗯,好的,你再看看它下面那行。” “卖给阿尔法酒店温迪盖特,售价十二先令。”” “我看你是无话可说了吧,先生?” 福尔摩斯摆出一副失败之后沮丧的模样。然后不情愿地往柜台上扔了一英镑的金币,接着就带着一种难以言说、不可捉摸的又厌恶又不屑的神态走开了。没走多远,他就停在一个路灯下,然后以他那特有的姿态,得意而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呵呵,当你的对手是留着这种络腮胡须的人时,如果他不肯吐露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他打赌,这总有用。”他说,“我敢说,即使我刚才放在他面前一百英镑,他也不会像打赌一样跟我说得那么清楚。华生,真是难以置信啊,咱们的调查已经接近尾声了。现在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咱们是立刻去找那位奥克肖特太太呢,还是明天再去呢?从那个粗鲁的摊主嘴里我们知道,关注这件事的可不止是咱们两个。也许,我应该……” 突然,一阵喧杂的吵闹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刚那个货摊那里发生了争吵。在摊位吊灯昏黄的光晕之下,一个贼眉鼠眼、矮小猥琐的人正站在那里同老板理论。那个摊主布莱肯里奇往摊位门口一站,正冲着这个畏缩胆怯的人张牙舞爪地挥着拳头。 “我对你和你的鹅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喊道,“你们都给我见鬼去吧!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敢用那些唠唠叨叨的鬼话来骚扰我,我就把狗放出来咬你!你让奥克肖特太太自己过来,有什么问题我会直接告诉她的,不过这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我的鹅又不是你卖给我的!”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但是你买的鹅里有一只是我的啊!”听了摊主的话那个矮个子愁眉苦脸地说。 “那你怎么不去找奥克肖特太太要?” “她让我管你要。” “哦,见鬼,你去找普鲁士国王要吧!这些事情我可管不着。我已经烦透了,你赶快滚吧!”他凶神恶煞地冲上去,吓得那个问话的人赶忙逃开了,然后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哈哈,看来我们不用去布里克斯顿路了。”福尔摩斯说道,“快点跟我来,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什么线索。” 此时的街道店铺林立,灯火辉煌,我们跟着那个小个子穿过闲逛的人群。福尔摩斯快走了几步,赶上那个人,拍了拍他。他一下子转过身来,那张映照在灯光下的脸显得惊慌失措、毫无血色。 “你是谁?想干什么?”他好像受到了惊吓,颤声问道。 “不好意思,”福尔摩斯温和地说道,“我刚才无意中听到了你和那个摊主的对话,我觉得我或许能帮到你。” “你帮我?你到底是谁?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叫夏洛克·福尔摩斯。我的工作就是去了解别人不清楚的事。” “那关于这件事,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唔,我全都知道了。你现在一心想找那几只鹅。那些鹅是由布里克斯顿路的奥克肖特太太卖给布莱肯里奇的,后来布莱肯里奇又卖给了阿尔法酒店的老板温迪盖特。最后又由温迪盖特发给了他俱乐部里的一位会员,亨利·贝克先生。” “天啊!你就是我想要迫切寻找的那个人!”这个小个子颤抖着伸出手大喊道,“请原谅我无法描述出我对这件事是何等着迷。” 听了这话,福尔摩斯拦住了一辆马车。“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去一个温暖舒适的房间详细讨论一下呢?总好过站在这个寒风阵阵的闹市区吧。这位先生,你觉得如何?”他说,“不过,在咱们出发之前,能否先让我们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 这个陌生人略显踌躇,然后朝旁边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我叫约翰·鲁滨逊。” “唔,我问的是你的真名,先生。”福尔摩斯温和地说,“用化名办事毕竟麻烦了些。” 这个男人原本苍白的脸色一瞬间就变得通红。“嗯,是的,”他说,“我其实是叫詹姆斯·赖德。” “果然是你,“世界旅馆”的领班赖德。上马车吧!很快我就会告诉你所有你希望知道的事情。”赖德站在原地,轮流看着我和福尔摩斯,眼神里交杂着担心与希望。他难以确定现在的处境对他来说,到底是吉是凶,脸上流露出一种无法掌控事态发展的为难表情。不过最终,他还是登上了马车。我们三人在车上都没有说话,但我听到了这位新朋友急促的呼吸声,还看见他时而握拳,时而又自我安慰般地放松。看得出来,他非常紧张。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回到了位于贝克街的家。 “哈哈,终于到家了!”当我们都进入房间后,福尔摩斯开心地说道,“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没有比温暖的炉火更令人感到舒适惬意的了。赖德先生,你看起好像很冷,快坐到这把藤椅上来吧。请允许我在解决你的小问题之前先把拖鞋换上。好了,现在说正事吧,你是想找到那些鹅的下落吧?” “是的,先生。” “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你是想找到那只鹅的下落吧。我觉得那只全身纯白,只有尾巴上带一道黑边的鹅才是真正让你牵肠挂肚的。” 听了这话,赖德全身一抖。“是的,先生!”他喊道,“您一定知道这只鹅的下落,是吗?” “它来到我这儿了。” “这儿?” “是的,它可真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最神奇的鹅了。你对一只鹅如此感兴趣,我却并不意外。因为这只鹅在死后下了一个蛋,一个独一无二的、最美丽、最耀眼的蓝色微型蛋。现在这个蛋已经被我保存在我的博物馆里了。” 这位客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右手抓着壁炉架借以支撑自己。福尔摩斯打开保险箱,拿出蓝宝石,朝着灯光高举着。那颗宝石炫彩夺目,灿若寒星。赖德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直愣愣地盯着宝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认领它。 “这出戏要到此为止了,赖德,”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说,“如果你不想跌到壁炉里去,就给我站稳些。华生,麻烦你扶他坐好。看来他还不敢心安理得地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给他来点白兰地吧。嗯,喝完酒之后看起来恢复点人样了。你看,他是多么瘦弱啊!” 过了一会儿,赖德摇晃着想要站起来,却又因为站立不稳而差点摔倒。看起来白兰地让他的脸色红润了一些,接着他重新坐下来,满怀惊恐地看着指责他的福尔摩斯。 “我现在几乎掌握了关于这件案子的所有环节和证据了,所以也不需要你来告诉我多少事情。不过,为了圆满结案,即使是小事我们也要搞清楚。赖德,你是怎么知道莫卡伯爵夫人有一颗蓝宝石的?” “凯瑟琳·丘萨克之前对我说过。”他结结巴巴地说。 “哦,原来是伯爵夫人的女仆。唔,这也难怪了,一笔横财唾手可得,对你来说确实是难以抵挡的诱惑力。毕竟以前那些不知比你高明多少倍的人都没能抵御住它的诱惑。可是你的计划却漏洞百出。依我来看,你就是个天生的恶棍。你知道管道工霍纳曾有过偷窃前科,所以犯罪嫌疑自然会落到他的头上。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和丘萨克设计在伯爵夫人的房间里布了个局。然后把霍纳叫进来,在他离开之后,你偷走宝石,再贼喊捉贼地大叫说房间被盗,致使不幸的霍纳惨遭逮捕。然后你……” 赖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福尔摩斯的双腿哀求道:“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饶了我吧,我还有年迈的父母!如果我被捕了,他们会受不了的!我之前从没做过一件坏事!以后也不可能再做了!真的,我发誓,我会手按圣经发誓的!求您了,不要报警,不要把我交到法庭上去!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您饶了我这一回吧!” “坐回去!”福尔摩斯严厉地说,“你现在知道求饶了,可是你知不知道被你冤枉的无辜的霍纳,现在正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站在被告席上!” “我要逃走,我要逃出国去,福尔摩斯先生。只要我不在了,对霍纳的指控也就不会成立了。” “哼,别着急,这个问题一会儿就会谈到的。不过现在还是告诉我们这出戏的第二幕是如何上演的吧。你老实交代,这颗宝石为什么会在鹅肚子里?那只鹅又为什么会被卖到市场上去?你必须把真实的情况说出来,这是唯一能保你平安的方法。” 赖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保证我下面说的都是真话,先生,”他说,“警察把霍纳拘捕后,我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带着宝石逃跑,因为说不准哪一天警察就会想起来调查我,还会去搜查我的房间。况且旅馆这个地方根本不能保证是绝对安全的,所以我假装因公外出,跑到了我的姐姐家里。她嫁给了一个名叫奥克肖特的人,婚后就住在布里克斯顿路。她在那里的职业就是把鹅养肥,然后供应给市场。在去的路上,我觉得每一个走在路上的行人都像是警察或者侦探。虽然那晚很冷,但是当我到达姐姐家时已经吓得汗流浃背了。我的姐姐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情,我就告诉她是因为旅馆丢了珍宝的案子而烦心。然后我就走进了她家的后院,一边抽烟,一边思量着怎样做才能万无一失。 “我有个朋友叫莫兹利,他以前犯过错,最近刚从培恩顿威尔刑满释放。他曾对我说起过盗窃的方法和销赃的途径。我知道他是不会出卖我的,因为我也掌握着他的一点秘密。于是我决定去他在基尔伯恩的家找他,告诉他我的秘密,他肯定能帮我把宝石卖掉。可是我担心去他家的路上不安全,因为随时都会受到警方的搜查,而宝石就被我放在背心的口袋里。我坐在那里,突然看见一群鹅摇头摆脑地从我的身边走过去,我立刻就想到一个主意,我觉得这个主意完全可以瞒天过海。 “在几个星期之前,我姐姐和我说,让我挑选一只她养的鹅,算是她给我的圣诞礼物。我知道姐姐一向说话算话,所以打算立刻选一只鹅带走,这样就可以将宝石藏在鹅肚子里,然后带去基尔伯恩。那群鹅就在一个小棚子里,我瞅准一只大白鹅,把它赶了出来。它的尾巴上长着一道黑边,非常好辨认。我抱着这只鹅,掰开它的嘴,把宝石塞了进去,直到确认宝石已经进入到它的嗉囊里。那只鹅一直在我怀里拼命挣扎,我姐姐听到鹅的叫声就走到院子里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正打算和她说话的时候,那只鹅从我的手里挣脱开来,扑棱着翅膀跑回到鹅棚里去。 “嘿,你为什么要抓那只鹅,杰姆?”她问。 “噢,”我说,“你不是跟我说让我选一只鹅,当做你送我的圣诞礼物吗?我正在掂量哪一只比较肥呢!” “原来是这样,”她说,“你放心吧,准备送你的那只鹅已经被我们单独挑出来放在一边了。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杰姆的鹅。你看,就是那边的那只大白鹅。我这次总共养了二十六只鹅,给你一只,我们自己吃一只,剩下的二十四只全都卖出去。” “麦琪,非常感谢你,”我说,“但是如果你觉得这些鹅没什么分别的话,我还是更想要我自己刚才抓的那一只。” “可是我们为你单独留出来的那一只比你自己抓的这只要重出整整三磅来呢。”她说,“那可是我们因为你的缘故特意喂肥的。” “这没有关系,我就是想要自己抓的那只,而且我想现在就能带它回家。”我说。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么做的话,”她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刚才抓的是哪一只?” “就是那只尾巴上长着一道黑边的白鹅,它在鹅棚里。” “噢,我知道了,等我宰了它,你就拿走吧。” “于是我就按照我姐姐说的那么做了。然后带着这只鹅直奔基尔伯恩。我把一切都如实告诉了莫兹利,因为他是一个我可以不加掩饰就直接讲述犯罪勾当的对象。他听了这件事都快乐疯了。我们把这只鹅开膛破肚以后,我却一下子傻了眼,嗉囊里哪里还有什么蓝宝石的影子?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一定发生了某些糟糕的意外。我扔下这只鹅不管,急急忙忙奔回我姐姐家,闷头冲进后院,结果却发现院子里一只鹅都没有了。 “我大叫道:“麦琪,鹅都哪去了?” “我把它们都卖到经销店去了。” “哪家经销店?” “考文特园,布莱肯里奇的店里。” “姐姐,那群鹅里是不是有一只尾巴上长着条黑道?和我带走的那只一模一样?” “是的,这两只鹅确实长得很像,我也经常搞混它们。” “我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了。我狂奔到布莱肯里奇的摊位那里,发现他已经把鹅都卖光了。我问他鹅都卖去了哪里,他却连半个字都不肯告诉我。今晚我又去找他,他说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我的姐姐以为我疯了,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现在的我,全身都被打上了盗窃犯的烙印,虽然我并没有得到那颗出卖我灵魂得来的蓝宝石。哦,请上帝宽恕我,请上帝宽恕我吧!” 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开始痛哭起来。接着,整个房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剩下赖德粗重的呼吸声和福尔摩斯有节奏地敲击桌面的声音。突然,福尔摩斯猛地站起来,一把拉开了房门。 “给我滚出去!”他说。 “你说什么,先生?哦,上帝会永远保佑你的!” “废话少说,快滚吧!” 确实没必要再说些什么了。只听楼梯上响起一阵“咚咚”的飞跑着下楼的声音,接着大门被“嘭”的一声撞上了,然后街上就传来了一阵渐行渐远的跑步声。 “华生,”福尔摩斯把烟斗拿起来,说道,“毕竟苏格兰场没有请我去帮他们解决这件案子。当然,如果霍纳处境危险,我自然会将赖德绳之以法的。可是既然赖德决定就此消失,对霍纳的指控也就会随之撤销了。我认为一件重大案件因为我的缘故而得以减轻。同时我也拯救了一个人,这个人余后的一生都不可能再做坏事了,这件事给他的教训将让他终身难忘。如果起诉他,那么他这一辈子都会是一个罪人。现在可是大赦天下的时候,我们还是顺应时事吧。这可是个很偶然的机会,没想到竟然让我们碰上了,顺利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咱们得到的最好的报酬。哦,亲爱的医生,如果你现在按一下电铃的话,我们就可以展开一起新案件的调查研究,好像其中的主要线索仍然涉及到了一只家禽。” 1谷是英美最小的重量单位,等于64.8毫克,原为小麦谷粒的平均重量。——编者注 致命的斑点带子 这八年以来,我不仅详细研究了福尔摩斯的破案手段,而且还做了记录,到如今已经存了七十多个案例。我大致浏览了一下这七十多个记录,发现其中有很多都属于悲剧范畴,但也有少数属于喜剧结尾。这些案子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可以说几乎没有平淡无奇的。我觉得,这是因为福尔摩斯的工作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出于他对破案的喜好。他只对那些看起来十分独特甚至是荒诞的案子感兴趣,对于那些乏味寻常的案件则显得不屑一顾。我想,在这些离奇诡谲的案子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罗伊洛特家族的那一例了。这一家族是萨里郡斯托克莫兰的望族,这件案子也是异乎寻常的离奇。当时我和福尔摩斯相识不久,而且都是单身汉,在贝克街合租一套公寓。其实,这件案子本来早就可以被记录下来,但是当时我向当事人保证过会严守秘密。直到上个月,那位要求我作出保证的女士不幸早逝了,这才解除了我们的约定。我认为,是时候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了。因为,现在关于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已经是谣言四起了。这使得本案变得比它的真实情况还要可怕,我想我该说说实情了。 那是一八八三年四月初发生的事情。一天清晨,我睁开眼睛,看见福尔摩斯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了我的床边。通常情况下,他可是一个特别爱睡懒觉的人,但是我看了下放在壁炉上的时钟,才七点十五分。我很诧异,心里有点不高兴,因为他的到来打乱了我日常的作息规律。 “我很抱歉,华生,把你吵醒了。”他说,“可是,你我今早都注定如此。先是一阵敲门声吵醒了赫德森太太,接着她就好像有意报复似的来叫醒我,现在则是换我来把你弄醒。” “那,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失火了?” “不,是来了一位委托人。一位年轻的女士来拜访,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看起来很激动的样子,坚持一定要见到我。现在她已经在起居室里等我们啦。你想,如果有个年轻姑娘一大早就徘徊在这个城市,甚至还不礼貌地把别人从睡梦中吵醒,那肯定是发生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所以,她才迫不得已一定要去找人商量。如果这件事是一件十分有趣的案子,那么我相信你肯定不愿意错过开头的部分。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把你叫起来,给你这个了解事件始末的机会啊。” “哦,老兄,这样说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观察福尔摩斯那极具专业水准的调查工作已经成为我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了,他每每能依据事实迅速进行推理,这让我钦佩不已。他推论的敏捷程度,就仿佛一切都是凭借直觉做出的判断,可又无一不是以清晰的逻辑关系为基础的,他就依靠这天赋帮助委托人解决他们的疑难杂症。我立马起床,然后穿上衣服,不出几分钟就收拾完毕。我陪着他来到起居室,看到一位穿着黑色衣服,戴着面纱的女士端庄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到我们,她迅速地站起身来。 “早上好,女士,”福尔摩斯轻松愉快地说,“我叫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华生医生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室友。在他面前你不用拘束,就如同在我面前一样,可以畅所欲言。哦,赫德森太太想得可真是周到,我非常高兴,你看她已经把壁炉烧得那么旺。请坐在火炉边上吧,我叫人给你送一杯热咖啡来,你在发抖,是不是很冷?” “先生,我发抖不是因为感到寒冷,”那个女人很小声地说。同时,她也依着福尔摩斯所说换了一个位置。 “那你是因为什么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因为害怕和恐惧才不自觉发抖的。”她说着就把头上的面纱掀了起来,我们这才看出来,她确实陷于紧张焦虑之中,样子十分惹人怜悯。苍白的脸色,沮丧的神情,眼睛里透着惶恐和不安,好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小动物。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但是头发却过早地生出了几缕银丝。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沮丧。这时候,福尔摩斯迅速地打量了这位女士。 “你不用害怕,”他躬身向前,轻拍这位女士的手臂,安抚地说,“我绝对相信,我们很快就可以解决你的困难。我知道,你今早才坐火车赶来。” “这么说,你认识我,先生?” “不,我看到你的手套里露出半截回程车票。你肯定起得很早吧,而且在前往车站的途中,还乘坐了很长时间的单马车1,并且道路十分崎岖泥泞。” 那位女士大吃一惊,困惑地看着我的朋友。 “亲爱的小姐,这里头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他笑了笑说,“你上衣的左袖上,至少有七处都溅上了泥点。而且这些泥迹都还很新。我想只有单马车才可以这样甩起泥巴来,而且你只有坐在车夫左边才会被泥溅到。” “先生,无论你是怎样判断出来的,你都说得一点不错。”她说,“我不到六点就从家里出发了,到莱瑟黑德时是六点二十分,接着乘坐第一班开往滑铁卢的火车就过来了。先生,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疯的,我现在束手无策,也没有可以求助的人,虽然有一个可怜的人关心我,但他也是爱莫能助。我从你曾经给予过极大帮助的法林托歇太太那知道了你,并且要到了你的地址。福尔摩斯先生,请你帮帮我,至少给处在无尽黑暗中的我指出一点点光明吧。虽然目前我支付不起酬劳,但是再过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我就会结婚了,到那时,我就可以支配我个人的财产了。先生,你要相信,我绝对不是一个知恩不报的小人。” 福尔摩斯走到他的办公桌旁边,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很小的案例记录,翻看查找着。 “唔,法林托歇,”他说,“啊,我想起来了,那件案子牵涉到了一顶猫眼儿石的皇冠。华生,那还是你没来时候的事情呢。小姐,我想我很乐意为你效劳,就像我以前为你的朋友效劳一样。至于酬劳嘛,你不用担心,我的工作本身就是最好的酬劳了。不过,请你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支付给我一定的费用。现在,请你把有关这件案子的一切情况都告诉我们吧,让我们来判断。” “唉,”我们的客人回答道,“最令我恐惧的就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那都是一些十分模糊的东西。我的担心和怀疑全都出自一些很小的事情,这些小事在别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甚至连那个最应该帮助我的人,也认为一切事情都是一个精神紧张的女人的胡乱猜测。当然,他没有这样说,但是从他对我的安慰和不肯正视我的眼神中我就知道,他是这样认为的。我听人说,福尔摩斯先生能看清楚人们心里头的各种邪念。请你帮帮我,告诉我应该如何面对目前危机四伏的处境。” “我会非常留心你的讲述的,小姐。” “我叫海伦·斯托纳,目前和继父生活在一起。我继父所在的家族是英国历史最悠久的撒克逊家族之一——罗伊洛特家族,这一族就生活在斯托克莫兰,具体位置是在萨里郡的西部边界,而我的继父则是他们家族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人。” 福尔摩斯说道:“嗯,我对这一族还有些了解。” “罗伊洛特家族曾经是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产业极大,占地面积大大超出了本郡的范围,北到伯克郡,西到汉普郡都有这个家族的产业。可到了上世纪,连着四代继承人都荒淫放荡,挥霍成性,终于在摄政时期1被最后一个赌徒弄到倾家荡产,只剩下几亩田地和一座拥有二百年历史的宅邸,其实就连那座宅邸也已经被典当得不剩什么了。最后一位败家子就留在那里苟延残喘地生活着。可是他的独子,也就是我的继父,知道自己必须要适应目前这种破落的境况,于是他向亲戚借了一笔钱,用这笔钱去学了医,并获得了医学学位。后来他去了加尔各答,在那里当医生。凭借着自己高明的医术和坚韧的个性,他的业务发展得非常好。可是因为家中经常被盗,他一怒之下打死了他的管家——一个当地人,差点因此被判死刑。就这样,他遭受了长期的牢狱生活。后来,他回到英国,变成了一个容易暴怒并且落魄潦倒的人。 “罗伊洛特医生还在印度时就和我的母亲结婚了。当时母亲正孀居在家,我父亲生前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托纳少将。我还有一个孪生姐妹茱莉亚,我母亲和罗伊洛特医生结婚的时候,我们只有两岁。母亲有一笔很可观的财产,每年的收入至少是一千英镑。他们结婚后,母亲立下遗嘱,决定把自己去世后的所有财产都转入继父名下,不过附加条件是我和茱莉娅结婚后,继父每年必须支付给我们俩一定数目的生活费。后来我们回到了英国,不久之后,我的母亲就因为一次火车事故而不幸丧生了,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此后,继父放弃了在伦敦重新开业的打算,带着我们姐妹俩来到斯托克莫兰,一起生活在那座古老的邸宅里,母亲的遗产足够我们应付一切的生活开销了,看起来我们的生活应该是无忧无虑的。 “可是,回到斯托克莫兰之后,继父身上发生了一些很可怕的转变。最开始,我们的邻里看到罗伊洛特家族的后裔重回故居生活都非常高兴。可是他一反常态,拒绝和邻里交往,经常闭门不出。只要碰到外人,他肯定会暴跳如雷地和人家争吵。这种近似疯癫的狂暴是遗传自这个家族的。而且我认为继父因为曾经长期居住在热带地区,所以这种脾气越发变本加厉了。使人难堪的争吵不断地发生,甚至有两次都吵到了警察局去。从此以后,他就变成村里人见人怕的魔王了,村民们见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而惹上麻烦。又因为他天生力大无穷,所以一旦他发火,就再也没有什么人能拦住他了。 “上个星期,他把我们那里的铁匠扔进了河里,我四处借钱,才把这件事解决掉。除了那些居无定所的吉卜赛流浪者,他根本没有其他朋友。他把那几亩家族仅存的、荆棘丛生的田地腾出来,让那些吉卜赛人在上面安营扎寨。他还常去那些人的帐篷里接受他们报答般的款待,有时候也和他们一起出去流浪好几周才回来。同时,他非常喜欢印度的动物。他养了一只印度猎豹还有一只狒狒,那是一个记者送他的。这两只动物毫无束缚地奔跑在他的土地上,这让村民们十分恐惧,就如同恐惧我的继父一样。 “先生,通过我的讲述,你肯定很容易预见我和我那可怜的姐姐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了,我们几乎没有生活乐趣可言。外人也不愿意长时间和我们一起生活。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所有家务都是靠我们俩来操持。后来我的姐姐死了,那时她才三十岁,却已经是鬓发花白了,就像我现在这样。” “你的姐姐死了?” “是的,两年前她去世了,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事情。你可以想象,过着我所说的那种生活,我们几乎没有机会见到任何年纪相仿的人。不过我们还有一个名叫霍洛拉·韦斯法尔的姨妈。她住在哈罗附近,是个老处女。偶尔地,我们也会征得继父的许可,去她家里小住几天。两年前,姐姐去她的家里过圣诞节,并因此与一位领半薪的海军陆战队少校结识,还许下了婚约。我的继父知道后,并没有反对。但是在举办婚礼的前两周,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件事夺走了我唯一至亲的生命。” 本来福尔摩斯是闭着眼睛,仰靠在椅背上的。听到这里,他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位女士。 “请你尽可能说得详细准确点。”他说。 “这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困难,因为在这件事发生的可怕时刻里,几乎每一分钟发生的事都已经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子里了。我说过,庄园的房子是很古旧的,目前只有一侧的耳房里住着人。这一侧耳房的起居室就在房子的中央,卧室在一楼,罗伊洛特医生住在第一间,我的姐姐在第二间,我住第三间。这些房间互不相通,但是房门都面向同一条走廊。我说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福尔摩斯回答道。 “我们三个房间的窗户都是面向草坪的。悲剧降临的那天晚上,我继父很早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但他并没有入睡。因为我姐姐一直可以闻到他那强烈的印度雪茄味,他对这种雪茄已经是欲罢不能了,这让我姐姐苦不堪言。因此,她来到了我的房间,和我聊了会儿天,我们谈起了她的婚礼。十一点钟的时候,她准备回房去休息,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 “海伦,”她说,“你睡到半夜时,可曾听见过有人吹口哨?” “没有。”我回答道。 “你睡着了以后,有没有可能吹口哨?”姐姐问。 “当然不可能,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呢?” “因为这几天每到半夜三点钟左右,我就能听到有人吹口哨的声音,虽然声音很小,但我一向睡眠很浅,一有动静就会被吵醒。但是我说不出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可能是隔壁的房间,也可能是草坪,我当时还想,你会不会也听到了。” “那倒没有。我看一定是那些住在种植园里的吉卜赛人吹的。” “很有可能是这样。可如果口哨声是从草坪那里传过来的,为什么只有我听到了,你却没有?” “啊,我睡觉向来很沉。” “好吧,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冲我笑了笑,接着就帮我把房门关上了。不一会儿,我就听见了她回房锁门的声音。” “锁门?”福尔摩斯问道,“你们总是习惯在睡觉的时候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是的,我们一直这样做。” “为什么?” “我之前说过了,继父有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如果不锁门,我们就觉得不踏实。” “这倒也是。请你继续吧。”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一种有事情要发生的不安感觉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和茱莉亚是孪生姐妹,你知道,联系我们两人的纽带是多么奇妙。那一晚暴风雨很大,狂风的怒吼声交织着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噼啪声。突然,在这一片嘈杂喧闹的风雨声中,传出了一个女人惊恐的尖叫声。我听出那痛苦的声音来自我的姐姐,我立刻跳下床,围上一条披肩就冲了出去。就在我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姐姐说的口哨声,接着又听到了一种仿佛金属落地的声音。当我沿着走廊跑去我姐姐的房间时,发现她的门锁已经打开了,房门正在一点点地被拉开。我吓坏了,瞪着眼睛,不知道房间里会出来什么东西。借着走廊的灯光,我看到姐姐走了出来,她惊恐的脸雪白雪白的,双手四处摸索着,仿佛在寻求救援。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好像一个随时会跌倒的醉汉。我扑过去,把她抱住,这时候她再也无力支撑,双腿一软就倒在地上。她仿佛经受着剧痛,滚来滚去,四肢抽搐。本来我以为她没有认出我来,但当我俯身去抱她的时候,她发出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凄厉喊叫。她说的是:“天啊,海伦!那条带子!那条斑点带子!”她好像还没说完,但是却说不出了。她抬起手,指向了继父的房间,然后她又一次抽搐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跑向继父的房间,看见他正穿着睡衣匆忙跑过来。等他来到姐姐的身边时,她已经不省人事了。我们给她喝了白兰地,还找来了医生,可是这一切举措都是徒劳的。我的姐姐已经是气若游丝,难以救治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都没有再醒过来。这些就是在我那可怜的姐姐身上发生的令人悲痛的事情。”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道,“你能肯定自己确实听到了口哨声和金属撞击的声音吗?你能确定吗?” “本郡的验尸官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确定自己听到了,我对它们的记忆非常深刻。但是因为当时风狂雨骤,老房子又时不时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也可能听错了。” “你姐姐出事的时候,穿的是白天的衣服吗?” “不是,她穿的是睡衣。而且右手还拿着一根烧过的火柴,左手拿着一个火柴盒。” “哦,这表明出事的时候,她点燃了火柴,还查看过周围的情况,这一点非常重要,验尸官怎么说?” “他很认真地去调查这件案子,因为罗伊洛特医生在当地早已是声名狼藉了,但是他查不出任何让人信服的死亡原因。我可以证明,房门总是从室内锁住的,窗子也被老式的宽边百叶窗挡着,而且每晚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墙壁也仔细地被检查过,四壁都非常坚固,地板也彻彻底底地翻查了一遍,也是什么都没有发现。烟囱里虽然空间很大,但是入口处锁着四个大铁锁。因此我敢肯定,出事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姐姐一个人。而且在她身上也没发现任何受到暴力侵害的伤痕。” “有没有可能是毒药?” “医生们也怀疑过,并且做了检查,但什么都没查出来。” “那你觉得你姐姐是因何而死的呢?” “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她吓着了,但是我觉得她纯粹是被吓死的,她完全死于自己的恐惧和震惊。” “案发时,那些吉卜赛人在种植园里吗?” “在,他们总是待在那儿。” “对啦,根据她提到的带子1——就是那条斑点带子,你想到什么没有?” “有时候我会觉得,那是姐姐神志不清时胡乱说的,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可能是在指某些人,没准就是那些住在我家的吉卜赛流浪者。他们几乎每个人头上戴的头巾都有斑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了姐姐描述的那个古怪的形容词。”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好像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这其中还另有玄机,”他说,“请你继续说吧。”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很快就过了两年。这期间,因为姐姐的离去,我的生活更加孤独了。但是很幸运,一个月前,一位相识多年的好朋友向我求婚了,他叫珀西·阿米塔奇,家住里丁附近的克兰霍特,是家里的次子。我的继父没有反对这桩婚事,于是我们决定在春天结婚。两天前,我们的房子进行修葺,我的房间被钻了些洞,所以我只能搬去姐姐出事的那间房子暂住,睡在姐姐睡过的床上。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直想着她那悲惨的遭遇。突然,在那万籁俱寂的时刻,我竟然听到了那个预示过我姐姐死亡的奇怪的口哨声。您能想象我当时有多么害怕吗!我从床上跳起来,点亮了灯,但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可是我真的被吓坏了,再也不敢到床上去休息。于是我穿好了衣服,天刚亮就悄悄离开家了。我从家附近的旅店那里雇了一辆马车,来到了莱瑟黑德,然后就过来找您了。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过来寻求您的帮助。” “你的做法非常明智,”我的朋友说,“但是你确定已经把所有情况都说出来了吗?” “都说了,先生。” “罗伊洛特小姐,我相信你并没有把全部的真相说出来,你在为你的继父遮掩,不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福尔摩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来,抓起客人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把带花边的黑色袖口的褶边拉了起来。只见她那白皙的手腕上,有五个乌青的伤痕,那是手指留下的痕迹。 “你受过你继父的虐待。”福尔摩斯说。 这位女士涨红了脸,伸手整理好袖子,然后抬起头说:“他体格健硕,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气有这么大吧。” 大家都沉默了很久。在这期间,福尔摩斯一直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壁炉里噼里啪啦的火苗。终于他开口说道:“这件案子非常复杂。在决定做什么之前,我必须了解所有的细节,可是细节简直是数不胜数啊。现在时间紧迫,如果我们今天去斯托克莫兰,你能让我们避开你的继父,去检查一下那些房间吗?” “非常凑巧,他和我说今天要去城里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能一天都不在家,这样你就不用有什么顾虑了。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位很老的女管家,很容易把她从身边支开的。” “这样说来再好不过了,华生,你愿意跟我走一趟吗?” “当然。” “那我们两人一起过去。你还另外有什么私事要办吗?” “既然已经到城里了,我确实打算处理一两件事情。不过,我会乘坐十二点那班火车回去的,以便赶回家等你们过来。” “你可以在午后等我们过去,眼下我还要处理些业务上的小问题。你不要坐一会儿吃点东西再走吗?” “不,我马上就走啦。把心里话说出来之后,我觉得轻松多了,我非常期盼下午的再次会面。”她站起来,拉下帽子上那厚厚的面纱,离开了福尔摩斯的房间。 “华生,你怎么看这件事?”福尔摩斯朝后靠倒在椅背上问我。 “我看,这肯定是一个阴狠而又恶毒至极的阴谋。” “我也觉得确实非常阴狠恶毒。” “如果这位女士对墙壁和地板的描述都是真实的话,门窗和烟囱也没有问题,那她姐姐离奇死亡的时候,屋里肯定没有第二个人。” “可是,半夜里的口哨声着实让人费解,而且她姐姐死前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也非常蹊跷。” “是的,这真让人伤透脑筋。” “三更半夜的口哨声;和医生关系密切的吉卜赛人;还有医生有意阻挠继女结婚的确凿事实;死者临死时提起的斑点带子;咱们的委托人听到的金属撞击声,不过那或许是百叶窗的金属杠落槽时发出的。当这些环节都联系在一起时,我就完全相信咱们可以根据这些线索探寻出事实的真相。” “那些吉卜赛人到底在本案中起到什么作用了呢?” “我还不知道。” “以目前情况来看,任何推理都存在很多漏洞。” “确实是这样。正因如此,我们才必须尽快赶往斯托克莫兰。我想知道这些推理上的漏洞到底是无法填补的,还是能够说得通的。哦!真是活见鬼,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朋友突然叫了一声,因为一个彪形大汉突然把门撞开,而且还堵在了门口。他的衣着很是奇怪,看起来既像专家,又像庄稼汉。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大礼帽,穿着一件长礼服和一双带绑腿的长靴,手里摇晃着一根打猎用的鞭子。他是那么的高大,以至于帽子都碰到房门顶了。他那魁梧的身躯,差不多把整个门都堵住了。他长着一张被太阳晒得焦黄的宽脸,上面爬满了皱纹,而且写满了暴戾邪恶的神情。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福尔摩斯。他那深凹的双眼闪烁着凶光,再配上那细长高耸的鹰钩鼻子,使他看起来如同一头老朽的猛禽般凶残。 “谁是福尔摩斯?”来者很不礼貌地问道。 “我就是,先生。不好意思,请问你的尊姓大名是?”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就是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 “哦,你好,请坐吧。”福尔摩斯客气地说道。 “少来这套,我知道海伦找过你,别想抵赖,我都跟了她一路了。她都告诉你什么了?” “为什么今年天气迟迟没有回暖。”福尔摩斯说。 “她都告诉你什么了?”这个老头突然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 “虽然冷了些,但是据说番红花的长势会很好。”福尔摩斯仿佛完全没看见来者的暴怒。 “你别想敷衍我!”罗伊洛特医生往前跨了一步,扬起手中的猎鞭说道,“我早就听说过你了,你这个流氓!你叫福尔摩斯,是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无赖!” 福尔摩斯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 “福尔摩斯,你就是个闲得无聊多管闲事的流氓!” 他这回反而笑得更加开心。 “福尔摩斯,你在警局不过就是个自视过高的芝麻官而已!” 福尔摩斯哈哈大笑起来。“你讲话可真有意思,”他说,“麻烦你离开的时候把门带上,穿堂风太凉了。” “我说完该说的话自然会走。你休想来管我的事。我跟踪了我的继女,知道她来找过你。你给我记住,我可不是好惹的!你看这个。”他一下抓起屋里放着的火钳,一使劲就把它拗弯了。 “小心点!千万别落到我手里。”他叫嚣着,随手把那个已经变形的火钳扔进了壁炉,接着就愤怒地转身离开了。 “他可真是温和亲切啊,”福尔摩斯大笑着说,“虽然我不如他块头大,但如果他肯多待一小会儿的话,就会知道其实我的手劲并不比他小多少。”说着,他把火钳捡起来,猛地一掰,火钳就重新变直了。 “太可笑了,他竟然把我和那些官方侦探相提并论,真是够无理的。不过,这段小小的插曲却也为咱们的侦查增添了不少的乐趣啊。我现在唯一的担心就是咱们那位委托人会不会不小心碰到这个恶棍,从而受到什么虐待。华生,咱们还是快点吃早饭吧,饭后我要去一趟医生协会,看看能不能弄到什么材料来帮助我们侦破这件案子。” 福尔摩斯在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才从医生协会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写满文字和数字的蓝纸。 “我去看了斯托纳小姐母亲的遗嘱,”他说,“为了明确它的含义,我只得把各项投资的收入都计算出来。在那位女士去世之后,那些投资的全部收入是不到一千一百英镑。不过因为农产品价格下跌,现在那些收入肯定不会超过七百五十英镑了。可是遗嘱里写明,每个女儿出嫁后,都有权利索取二百五十英镑。再明显不过了,如果两个女儿都嫁人的话,那位可怜继父的收入就会十分微薄了。即使两人中只有一个人结婚也会弄得他非常狼狈。我这几个小时的工作总算是有成效的,因为这至少证明了罗伊洛特医生有充分的动机去阻止两个继女结婚。华生,我们要抓紧时间,否则就太危险了。而且这位继父已经知道我们要介入他的事情了。如果你已经收拾妥当,我们就乘马车赶往滑铁卢车站吧。要是你能再随身携带那把左轮手枪的话,我就会更加感激你的。对付这种可以坳弯钢铁的先生,还是那把埃利二号更有效。我认为只要有这把手枪和每人一只牙刷就可以满足我们的全部需求了。” 我们刚到滑铁卢车站,恰好有一班火车开往莱瑟黑德。我们到站后,从车站旅馆雇了辆马车,然后在萨里单行车道上行驶了大概五六英里的样子。当时的天气非常好,阳光温暖明媚,湛蓝的天空中还浮动着几朵白云。树木和路边的树篱笆也长出了第一批嫩绿的枝桠,空气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气息。对我来说,这样盎然的春意和我们现在从事的工作是很不协调的,这就像是一个奇怪的对照。福尔摩斯坐在马车的前面,双臂交叉,用帽子遮住眼睛,低垂着头,一直沉默地思考着什么。突然,他把头抬起来,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指着对面的草坪。 “你看那儿。”他说。 那是一片园地,树木茂盛,随着平缓的斜坡朝上延伸,并在最高处形成了一片茂密的丛林。在树丛掩映中,我们看到了一座古旧邸宅的灰色山墙和高耸的房顶。 “那是斯托克莫兰?”福尔摩斯问道。 “是的,先生。那座房子的主人是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马车夫回答。 “那座房子正在大规模地修葺吗?”福尔摩斯说,“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那里。” “村子在那边,”马车夫远远地指着左手边的一簇屋顶说,“但如果你们想去那栋房子那里,我就指给你们一条近路:先迈过篱笆两侧的台阶,然后沿着地里的小路走。你看,那位小姐就走在那条路上。” “那是斯托纳小姐吧?”福尔摩斯把手遮在眼睛的上方,朝那个方向张望着说,“没错,就是她。那我们就按照你指的那条路走吧。” 我们跳下车,付了车钱,马车就嘎吱嘎吱地返回莱塞黑德去了。 我们迈过台阶时,福尔摩斯说:“没必要让车夫知道咱们的真实身份,让他以为咱们是建筑师或办事员就行了,省得他到处传闲话。中午好,斯托纳小姐。你看,我们还算准时吧?” 我们的委托人赶忙迎了上来,显得非常高兴。“你们终于来了,”她激动地握着我们的手说,“正如我之前所说,继父他已经到城里去了,我估计黄昏之前是回不来的。” “我们已经有幸和那位医生打过交道了。”福尔摩斯说。然后就大致讲述了罗伊洛特医生来找我们时的情况。只见斯托纳小姐的脸色越来越惨白,甚至连嘴唇都变得毫无血色,看得出来她非常害怕。 “哦,天哪!”她惊叫道,“这么说他一直都在跟踪我了。” “应该是这样。” “他简直太阴险了,我觉得自己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他的控制之下。天啊,等他回来后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想他肯定会先进行自我保护的,因为他也许已经察觉到,有更聪明狡猾的对手在跟踪他。今天晚上,你无论如何都要锁好房门,千万别让他进去。如果他很暴躁,我们就把你送去你姨妈家。现在时间紧迫,我们需要马上去查看那些房间。” 这是一座古老的石砌建筑,灰色的石壁上已经布满了青苔。建筑的中间部分高高矗立,两侧是边房,呈弧形,像蟹钳一样朝两边伸展着。一侧边房的窗子早就破碎了,现在拿木板堵着,房顶也坍陷了一部分,呈现出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房子中央高耸的那部分也已是残破不堪。不过右侧的边房却明显比较新,窗帘低垂,炊烟袅袅,表明这家人目前就住在这里。山墙旁边立着好些脚手架,墙上也被凿穿了几处,但是我们却连一个工人都没看见。福尔摩斯在窗外的草坪上缓缓地踱着步,细致地查看着窗户的外部。 “唔,这间是你以前的卧室,中间是你姐姐住过的那间,靠近主楼的则是你继父的卧室。” “是的。不过我现在睡在姐姐的房间里。” “嗯,那是因为房屋还在修缮中。顺便说一下,我认为那座山墙完全没有修缮的必要。” “是没有必要,我觉得那只是我继父把我从自己房间支开的借口而已。” “这就很说明问题了。边房另一面应该就是你们三人房间共同朝向的那条走廊了吧,那里面有窗户吗?” “有,但是窗户非常小,根本不可能钻进人来。” “既然你们每晚都会把门锁上,那就不可能从走廊进入你们的房间了。现在请你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再把百叶窗闩好。” 斯托纳小姐照着他所说的做了。福尔摩斯细致地查看了开着的窗子,然后尝试了各种方法试图打开百叶窗,结果都是徒劳的。百叶窗严丝合缝地关着,甚至连一把刀子都插不进去。后来,他又用放大镜检查了合叶,那是铁制合叶,而且被坚固地镶嵌在石墙上。 “唔,”他摸着下巴,不解地说道,“我的推论有些问题。没有人能从关好的百叶窗里钻进去。那我们现在就进屋去看看有什么线索能提示到咱们吧。” 我们绕过去,看见一道很小的侧门,门内是一条刷得雪白的走廊,也就是那条通连三间卧室的走廊。福尔摩斯对第三个房间并不感兴趣,所以我们直接来到了第二间,也就是目前斯托纳小姐暂住的,同时也是导致她姐姐离奇死亡的那个房间。这间卧房不大,看起来很简朴,就和其他那些老式的乡村邸宅一样。房间里有低矮的天花板和开放式的壁炉。屋子的一角摆放着一个褐色的有抽屉的橱柜,另一边的角落里则是一张狭窄的单人床。窗户左边是一张梳妆台。除此之外,这个屋里就只剩下两把柳条椅子和一块威尔顿地毯了。四壁的木板和墙壁上的嵌板都是同一种棕色的栎木,已经陈旧得褪了色,还布满了蛀孔。看起来这些栎木的历史应该和这座房子一样悠久了。福尔摩斯把椅子搬到墙角,一言不发地坐着,眼睛却前后左右地不停观察巡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没能逃过他的双眼。 最后,他指着一根悬在床头上的很粗的拉铃绳问:“这个铃是通向什么地方的?”实际上,拉铃绳尾部的流苏已经搭在枕头上了。 “是通向管家的房里的。” “这根绳子看起来要相对新一些。” “是啊,拉铃绳是这一两年才装上的。” “是你姐姐要求的吗?” “不是,她从来没用过这个东西。通常来讲,我们想要什么都会自己去拿的。” “我也觉得这根铃绳似乎稍显多余。不好意思,我需要几分钟来检查一下地板。”他趴在地上,前前后后地移动着,用放大镜认真检查着木板之间的缝隙。然后又检查了墙壁上的嵌板。后来他来到床边,凝视了那张床好一阵子,接着又来来回回地上下打量着墙壁。最后他突然猛地拽了一下拉铃绳。 “咦!这条绳子只是个摆设。”他说。 “难道不响吗?” “不响,上面根本就是断的。你看,绳子的那一端就系在通气孔上方的钩子上。这还真有点意思。” “这也太荒唐了!我竟然从没注意到。” “太奇怪了!”福尔摩斯晃着铃绳说道,“这房间里有一两处非常怪异的地方。比如说,盖房子的人是有多蠢笨,才能把通气孔朝向旁边的房间,而不是户外。” “这也是最近才有的事。”斯托纳小姐说。 “和安装铃绳是同一时间?”福尔摩斯问。 “是的,当时一共做了好几处小改动。” “这些东西凑在一起就显得非常有趣了——毫无用处的拉铃绳、不透气的通气孔。斯托纳小姐,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去检查一下最后那间卧室好吗?” 罗伊洛特医生的卧室看起来比之前那间卧室要宽敞些,但布置得同样简朴。屋里有一张行军床,一个不大的木制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不过大多是一些技术性的书籍。一把扶手椅靠床放着,另外还有一把木椅倚在墙边。此外还有一张圆桌以及一个很大的铁制保险柜。这些就是主要的家什了。福尔摩斯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细致入微地查看着每一样物品。 他敲了一下保险柜,问道:“你知道这里面都有些什么吗?” “应该是我继父业务往来的文件。” “也就是说你见过里面的东西了?” “只见过一次而已,那还是好几年以前的事呢。我记得那里面装的都是些文件。” “比如说,只是比如,那里面有没有可能藏着一只猫?” “当然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想法!” “那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呢?”他从保险柜柜顶拿下一碟牛奶。 “我们确实没有养猫。家里只有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 “哦,当然了!一只印度猎豹也相当于一只个头很大的猫了,可是这么一碟浅浅的牛奶恐怕满足不了它的需要吧?对了,我还要确认一下另一个特点。”他走到木椅前蹲下来,仔细查看着椅面。 “好了,这回差不多了。”福尔摩斯收起放大镜说道,“嘿,我又看到一件有趣的东西。”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一根挂在床头的打狗鞭。只是很奇怪,鞭子被盘了起来,还打成了结,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圈盘。 “你怎么看这件事,华生?” “只是一根普通的鞭子罢了。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要把它打成结呢?” “普通吗?不一定吧。天啊,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邪恶啊!如果一个聪明人把智慧都用到做坏事上去,那可真是糟糕透了。我已经检查得差不多了,斯托纳小姐,我们现在还是去外面的草坪上走走吧。” 我的朋友脸色严峻地离开了调查现场,我从来没见他出现过如此阴沉的表情。我们三人一起在草坪上来回踱着步,不管是斯托纳小姐还是我,都没有去打断福尔摩斯的思路,一直等到他自己结束思考。 “斯托纳小姐,”他说,“目前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一定要完全按照我说的去做,不管是什么事情。” “我知道,我会完全听从你的指示。” “事情非常严重,你千万不能有半点犹豫。如果你想活命,就必须听从我的一切指挥。” “我保证一定按你的吩咐行事。” “首先,今晚我的朋友华生和我会在你的房间里过夜。” 我和斯托纳小姐同时惊讶地看着他。 “是的,一定要这样做,我会和你们解释的。那家应该就是村子里的旅店了吧?” “嗯,对,那家是克朗旅店。” “好得很。从那儿看得见你的窗子吗?” “看得见。” “罗伊洛特医生回来后,你就装成头疼的样子,把房门锁上不要出来。等到晚上,你确定他已经回房睡觉后,就把自己房间的百叶窗打开,放一盏灯在窗台上给我们当信号,然后就把你需要的所有物品都带好,偷偷回到你原来的那间卧室去。我相信,尽管那里还在修缮,但你去凑合一夜也应该不成问题。” “嗯,绝对没问题。” “剩下的事情就放心地交给我们吧。” “那你们有没有什么计划?” “我们会在你姐姐原来住过的那间卧室里待一夜,调查骚扰你的那种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你肯定已经有主意了。”斯托纳小姐拽着他的袖子说。 “应该是这样。” “那请你可怜可怜我吧,告诉我,我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希望在掌握更加确切的证据之后再告诉你。” “那你总能告诉我,我的猜测到底对不对吧。她或许是因为突然受到惊吓才死的,是吗?” “不,我不这么想。我想应该是由某种更加具体的原因造成的。斯托纳小姐,我们现在必须走了,如果一会儿医生回来后看见我们在这里,那今天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再见,请记住,一定要勇敢些,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你尽管放心吧,我们很快就会把你身边的危险都一一排除的。” 我和福尔摩斯很轻松就在克朗旅店订好了房间。房间在二楼,从窗子向外看去,就是斯托克莫兰庄园的大门以及我们委托人所住的边房。傍晚时分,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坐车回来了,我们看到在车夫瘦弱的身材对比下,他那壮硕的身躯显得分外扎眼。因为一个仆人开铁门的时候耽误了一些时间,我们就听到了医生愤怒的喊叫声,还看到他因为暴怒而不停地挥着拳头。后来马车驶进了宅邸。没过多久,我们就看见从树丛的掩映中透射出了一道光线,应该是起居室的灯被点亮了。 “华生,你或许还不知道,”当夜幕降临时,福尔摩斯这样对我说道,“今晚我们一起行动,我还是有顾虑的,因为这件事里的确存在着很明显的危险。” “我可以帮到你吗?” “当然,你在场非常重要。” “那我就肯定会出现在这里啊。” “太谢谢你了!” “你刚才提到危险。很明显,你在那些房间里肯定看出来很多我没看到的东西。” “不,只不过是我推断出的东西要稍微多一些罢了。我想咱们两个的所见所闻其实是一样多的。” “除了那根拉铃绳,我并没发现其他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至于那绳子的用途,我承认,我想象不出来。” “那个通气孔你肯定也看见了吧?” “看到了,可是我觉得在两个卧室之间凿一个小洞,也不是什么怪事。况且那洞口又是如此窄小,连老鼠都钻不过去。” “其实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就预见到咱们肯定会发现一个通气孔的。” “什么?我亲爱的朋友!” “嗯,是这样的。当初斯托纳小姐曾提到过,她姐姐在自己房间里就能闻到罗伊洛特医生在抽雪茄。那么,这无疑说明在这两个房间之间肯定有一个通道。不过,它必须是非常狭小的,不然验尸官肯定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我推断这是一个小小的通气孔。” “但是,这通气孔又会有什么可怕的呢?” “唔,至少在时间上太过巧合了,你想想,先是凿了一个通气孔出来,然后又挂了一条拉铃绳,接着在这床上睡觉的小姐就莫名其妙地送了命。难道这些加在一起还不值得你怀疑吗?”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这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你有没有察觉那张床的特别之处?” “没有。” “那张床是被钉死在地板上的。你见过被固定在地上的床吗?” “确实没见过。” “那位小姐无法移动她的床,所以床的位置就总是保持不变。那样的话,通气孔和铃绳就必然会对着床,虽然那不能被叫做铃绳,但是我们暂且这样称呼它吧,尽管这东西从来没有发挥过铃绳的作用。” “福尔摩斯,”我大喊一声,“我好像开始隐隐约约地明白你在暗示什么了,我们还来得及阻止某种阴险毒辣的罪行再一次发生。” “是啊,这可真够阴险毒辣的,一个医生竟堕入歧途,现在可以确定他就是凶手了。他不仅有胆量,而且还有知识。在他们这一行中,帕尔默和理查德已经算得上数一数二了,可是从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显然更加深不可测啊。不过,华生,我认为我们会比他更胜一筹的。在天亮之前,还有很多令人感到恐惧不安的事情呢。不过现在,咱们还是抽会儿烟,去想点让人开心的事情吧。” 差不多在九点的时候,之前从树丛里透出来的那束灯光就熄灭了,庄园那边一下子变得漆黑一片。接着又过了两个小时,在钟刚好敲完十一点后,我们看到正前方挂起了一盏明亮的孤灯。 “快看,华生,那是斯托纳小姐给咱们的信号!”福尔摩斯一下子跳了起来说道,“是从中间那个卧室照出来的。” 我们在外出的时候和旅店的老板解释说要连夜去拜访一位老朋友,可能整晚都不会回来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庄园。我们很容易就从年久失修的残缺山墙那里进入了庭院。接着又飞快地穿过树丛,跨过草地,正当我们打算通过窗户进到屋里的时候,突然,从月桂树丛中蹿出来一个样貌丑陋、好像怪物一样的东西,扭动着四肢跳到了草地上,然后飞快地跑走了,消失在夜幕中。 “我的天哪!”我低叫道,“你看到了吗?我的朋友。” 其实这个时候的福尔摩斯和我一样,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他激动地抓紧了我的手腕,就像老虎钳一样。接着,他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说:“这一家子可真有意思!这就是医生的那只狒狒。” 我都忘了医生所养的奇特的宠物了。那只印度猎豹还没出现呢,它随时会以趴在我们肩膀上的吓人方式出现。为了安全起见,我和福尔摩斯都把鞋脱掉,悄悄钻到了卧室里。直到安全进屋后,我才把悬着的心放下。福尔摩斯轻轻关好了窗户,然后把灯放到桌子上,巡视了一下四周,屋内的陈设和我们白天来时没有什么不同。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我的面前,用手围成喇叭状,对我小声说:“要知道,即使是最轻微的声音,都可能让我们功亏一篑。”他的声音轻得只能使我刚好听到他在说什么。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现在我们只能摸黑坐着了,他会透过通气孔发现屋里还亮着灯的。” 我再次点了点头。 “一定不要睡着,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现在把手枪拿出来吧,我们很可能会用到它。我坐在床旁边,你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吧。” 听了这话,我把手枪拿出来,放在桌子的一角。 福尔摩斯来的时候带了一根细长的藤鞭,现在就放在床上。另外,他还在床的旁边放了盒火柴和一个小的蜡烛头。然后,他把灯熄灭,我们立刻陷入了黑暗之中。 那次可怕的守夜经历让我终生难忘,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是呼吸声。可是我知道我的伙伴就在我旁边,他正瞪大了眼睛坐着,这让我觉得安全。虽然我们之间不过咫尺之遥,但是我们一直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一点儿也不敢放松。百叶窗遮住了所有外界照射进来的光线,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窗外的猫头鹰偶尔会发出鸣叫声,甚至在我们的窗前还传来了两声类似猫叫的动物哀鸣,我们知道,那只印度猎豹确实在这里,并且在窗子外面到处乱跑。此外,远处教堂的大钟每过一刻钟就分外沉重地响一下,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我从十二点的时候开始数着,一点、两点、三点……我们一直默默地坐等着那些将要发生的不可知的情况。 突然,通气孔里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接着就有一股煤油燃烧和金属受热的气味传来。我们能看到,隔壁那间卧室里点亮了一盏灯。然后我听到了物体被轻轻移动的声音,接着一切就安静了下来。可是那股气味越来越浓烈,我竖起耳朵听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在这沉寂之中,我意外地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一种非常温和轻柔的,类似水壶烧开之后嘶嘶地喷着热气一样的声音。就在我们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福尔摩斯突然一下子跳起来,点燃了一根火柴,手里拿着藤鞭不停地猛抽着那根拉铃绳。 “华生,你看到了吗?”他大叫道,“你看到了吗?” 可是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在他点燃火柴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很小却很清晰的口哨声。可是我的双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睁不开,我无法看清楚福尔摩斯正在狠命地抽打着什么东西。但我却看到了他的脸,那张脸好像死一般的惨白,那上面写满了惊惧和憎恶。 终于,福尔摩斯停止了抽打,抬头看着那个通气孔。就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突然爆发出一声我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骇人的惨叫。那哀号声越来越高,还掺杂着痛苦、惊恐和愤怒。后来我听说,这喊声甚至都惊醒了远教区那些熟睡的人们。听着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我愣在当地,不知所措地看着福尔摩斯,他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我们就一直这样站着,直到回声消失后,一切又都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魂未定地问道。 “唔,这说明这件案子已经完结了,”福尔摩斯回答道,“而且我觉得,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好了,带上手枪,和我一起去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看看吧。” 福尔摩斯点亮了一盏灯,神情严肃地率先走出房去。我们来到医生的房门口,他敲了两次门都没听到任何动静。于是,他自己打开门,我拿着已经上了膛的手枪,跟在他身后一起走了进去。 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十分奇特。一盏遮光灯放在桌子上,遮光板半敞着,灯光照在那个被打开了一半的铁保险柜上。格里姆斯·罗伊洛特医生就坐在桌边的一把木椅上,他穿着一件长款的灰色睡袍,赤裸的脚脖子从睡衣下摆露了出来,脚上穿着红色的土耳其无跟拖鞋,膝盖上搭着那根我们白天见到的鞭子。他下巴翘起,眼睛恐怖又僵直地盯着天花板。额头上还缠绕着一条怪异的、布满棕色斑点的带子,那东西似乎紧紧地箍着他的脑袋。我们进入他房间的时候,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变换姿势。 “看,带子!这就是那条带斑点的带子!”福尔摩斯低声对我说。 我凑近了一步,发现医生额头上那条怪异的饰带竟然开始蠕动起来,接着,从他的头发里居然钻出一条身子粗短的毒蛇,它的头部呈钻石形状,脖子鼓胀着,观之令人可怖。 “这是印度毒性最强的蛇,沼地蝰蛇!”福尔摩斯说,“医生是在被咬后的十秒钟之内死亡的。这真是善恶终有报,一心想要害死别人的阴谋家竟然掉到自己挖的陷阱里。我们赶紧把这个畜生弄回巢去吧,然后再把斯托纳小姐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最后再报警,让这里的警察了解一下事件经过。” 说完这些话,他立即从死者的膝盖上取来鞭子,把活结套在蛇的脖子上,把它从医生的头上用力拽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提着它扔进保险柜里,最后关上了柜子的门。 这就是关于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之死的所有真相了。我相信我已经讲述得足够多了,至于后来我们是如何对那位饱受惊吓的小姐讲述这悲惨的消息;怎样乘车送她去姨妈家,并叮嘱好心的姨妈照料她;警察又是如何冗长地调查并得出结论,认为医生是死于不明智地逗弄自己所养的危险宠物等,就没有必要一一说明了。关于这件案子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在第二天回去的路上,福尔摩斯帮我解开了所有谜团。 “亲爱的大夫,”他说,“我最开始的时候作出了一个错误的推论,你看,在材料不充分的前提下就盲目推理是一件多愚蠢的事情。我想起那些住在种植园里的吉卜赛人,还有死者临终时说到的“band”这个词,这些无疑都是指她在火柴微弱的亮光下所看到的东西。但是这条线索却将我们领到一条死胡同里去调查了。后来,我通过检查,发现致人死亡的危机既不是来自门,也不是来自窗户的,于是我马上重新考虑了最初的设想,并因此给调查带来了转机。就如同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个小小的通气孔和床头上那根铃绳立刻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但是很快我就发现那绳子只是个摆设,而且床竟然是被固定在地上的,这些立刻让我产生了怀疑。那绳子的真正作用也许只是充当一个桥梁,它的存在是为了使某样东西在钻过洞孔后可以顺利地沿着它来到床上。我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蛇。而且,我知道医生还饲养了很多印度动物,这些加在一起,我就觉得我的思路是正确的了。而使用那种任何化学试验都无法检验出来的毒物来杀人的想法,应该就是一个受过东方式教育的、聪明又无情的头脑才能想到的。从医生的角度来看,这种毒药最大的可取之处就是可以迅速发挥作用置人于死地。的确,很少有验尸官可以目光敏锐到检查出来死者那被毒蛇咬过的两个小黑洞。至于那口哨声,是因为天亮之前他一定要把毒蛇召唤回去,以免被人发现,以致功败垂成。那条蛇已经被他训练到能够一听到口哨声就立刻回到他那里,我觉得很可能就是用我们在他那里看到的牛奶。他会在自认为恰当的时机让蛇从通气孔爬过去,并且确保它会沿着铃绳爬到床上。毒蛇也许会咬床上的人,也许不会,所以死者可能在整整一周之内,每天晚上都侥幸逃过一死,但是只要她还在那间屋里睡觉,就迟早逃不掉。 “其实早在我检查医生的房间之前就已经得出这个结论了。我检查他的椅子发现,他会经常站在椅子上,这当然是为了能够到通气孔。后来我又看到了保险柜、牛奶以及鞭子上的活结,于是就印证了我之前的那些怀疑。斯托纳小姐听到的那声金属撞击声,我们现在也知道了,那是她继父匆忙将蛇关进保险柜时发出的声音。我作出了这些推测之后,立刻部署了行动。现在你已知道我到底采取了什么步骤来验证这件事了。我一听到嘶嘶的声音响起时——你肯定也听到了——就马上点燃了灯,并狠狠地去抽打那条蛇。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把蛇从通气孔中赶了回去。 “结果还导致了它在另一头反扑向它的主人。我那几鞭子就够它受的了,毒蛇的本性被我激发出来,所以它就对自己见到的第一个人发起了攻击,也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它的主人。这样看来,我确实要对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负起间接的责任。但是凭良心说,我没有感到任何的内疚,因为善恶有报,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1原文为dogcart,是有背对背两个座位的双轮单马车。——译者注 1英王乔治四世皇太子的摄政时期,即自1811年至1820年期间。——译者 1原文band作“带子”解,亦作“一帮”解。——译者注 工程师大拇指案 在我们过从甚密的那些年里,我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接受的所有案子中,只有两件是通过我介绍的:一件是哈瑟利先生的拇指案,一件是沃波顿上校发疯案。对于每一位机智且有见地的读者来说,这两件案子中的后一件显然更值得讨论。但是关于哈瑟利先生的拇指案,一开始就非常离奇,情节过程又极富戏剧色彩,所以更值得记录下来——尽管它几乎没有用到福尔摩斯向来推崇的卓越的演绎法。我知道这个故事已经多次登上报纸了,但是和其他此类案件一样,简短的篇幅,笼统的介绍,根本无法引起读者的注意。我相信,只有让事实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让谜团随着每一个新线索的出现而逐步解决才能引人入胜。尽管已经过去两年了,但当时的情景还是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至今历历在目。 我现在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一八八九年的夏天,那时我刚刚结婚不久,并且重新从事医生的职业。我最终还是“抛弃”了福尔摩斯,让他一个人留在贝克街的房子里。尽管我仍旧时常去看望他,甚至希望他可以改掉他的怪脾气来我家做客。我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恰巧我家离帕丁顿车站很近,有的铁路员工就会来我这儿看病。因为我治愈了其中一位的顽疾,他就不遗余力地到处宣扬我的医术,把每位和他有关系的病人都推荐到我这里来治病。 一天清早不到七点的时候,女佣敲门叫醒了我,说有两个帕丁顿来的病人在诊室里等着我。我急忙穿好衣服下了楼——据我所知,铁路上来的病人都是十分紧急的病情。我下楼后看到我的那个铁路老朋友走出了诊室,紧紧关上了门。 “我带他过来的,”他用拇指朝后面一指,悄声说道,“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了。” “出了什么事?”我不禁问道,因为他的表现让我觉得他在我的诊室里关了一个怪物。 “是个新患者,”他小声地说,“我觉得我亲自把他送来是最好的,这样就不会让他溜掉了。大夫,我得走了,我还要去值班呢,他已经安全了。”说完,我的这位忠诚的引荐人就离开了,甚至没来得及让我说声谢谢。 我进入诊室,看到桌边坐着一个男人。他的打扮很朴素,一套花呢衣服和一顶放在我的书上的帽子。他的一只手包着一块手绢,上面净是斑斑血迹。他很年轻,肯定还不到二十五岁,长相英俊,只是面色苍白。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在竭尽全力来克制自己以至于不表现得过于痛苦。 “大夫,非常抱歉这么早就吵醒了您,”这个年轻人说道,“昨天夜里我遇到了严重的事故,今早我赶火车来到这里,在车站大厅打听哪里有医生时,那个好心的铁道员工把我送了过来。我看到女佣把我的名片放到那边的桌子上去了。” 我看着名片:水利工程师,维克多·哈瑟利,维多利亚大街16号a座四层。这些就是这位病人的信息了。“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坐在椅子上说,“看得出来,您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车,这确实是件乏味无聊的事情。” “哈,我这一宿可绝不是乏味无聊。”他一边说着就一边狂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他笑得身子往后倚在了椅背上,仍旧不能停止。出于我的医学本能,这笑声让我意识到情况不妙。 “快停下吧!”我制止道,“你需要镇定一下!”说完我就给他倒了杯水。 可是这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他已经歇斯底里了。这就像是坚强隐忍的人在经历巨大灾难之后的大爆发。不一会儿,他似乎清醒了过来,只是已经筋疲力尽,脸色惨白了。 “哦,我真是太丢人了。”他呼吸急促地说。 “哪儿的事,快喝吧。”我把加了白兰地的水递给他。他苍白的脸色终于开始恢复了些许红润。 “谢谢,我感觉舒服多了。”他说,“现在,请您来看看我的大拇指吧,或许应该说是我的大拇指本来所在的位置。” 他拿开手绢,伸出手来。这情景简直太让人胆寒了,即使是木头人也会难以接受的!他那原本应该是大拇指的位置,现在只有一片被鲜血染尽的海绵状断面,显然,大拇指不是被剁掉就是被硬生生地拽了下来。 “上帝啊,”我惊呼道,“这太可怕了,你一定流了很多血!” “确实是,受伤后我就昏迷了,而且应该是昏迷了很久,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伤口还在流血,于是我用手绢和一根小树枝紧紧地缠住了手腕。” “处理得太好了!您简直像是一名外科医生!” “您看,这其实只是一个水利学问题,这是我的专业。” “这是被一件很重的利器砍伤的。”我检查着伤口说道。 “好像是屠夫切肉时用的砍刀。”他说。 “这是意外事故吗?” “肯定不是。” “哦,你的意思是有人蓄意伤害你?” “是的,而且极其凶残。” “太可怕了。” 我拿海绵为他清洗了伤口,并擦拭干净,然后用脱脂棉布和绷带把伤口包扎好。他自始至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尽管不时因为疼痛而咬紧牙关。 处理完伤口后,我问他,“您现在感觉还好吗?” “非常好,您的白兰地和治疗使我精力充沛。我此前还很虚弱,但现在我该去办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了。” “依我看来,您还是不要再牵扯进这件事中,毫无疑问,这对您是极大的折磨。” “现在不会了。我要去报警。唉,不瞒您说,如果没有这个伤口,我恐怕他们是不会相信我的。这真是一件离奇的事情,我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而且,即使警察相信的话,我也提供不了确切的线索,真不知道他们是否可以为我主持公道。” “喂,”我叫住他,“如果你真有什么疑难的问题,不妨试试我推荐的这个人。他叫福尔摩斯,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先去找找他。” “是他?我听说过他,”这位病人回答我,“如果他肯受理我的案子,那我简直太高兴了。但是我还是要报警的。您可以为我引荐一下吗?” “岂止引荐,我会亲自陪你去的。” “太谢谢您了!” “那我们现在就雇马车去吧,或许还来得及和他一起吃早饭呢。您的身体可以吗?” “没问题,我一定要讲讲我的经历,不吐不快。” “那好,我的佣人去雇马车,我去去就回。请稍等片刻。”我匆忙跑回卧室,向妻子简单说了说情况。不过五分钟,我就和这位新朋友一起坐着马车直奔贝克街了。 不出所料,福尔摩斯果然正穿着睡衣在起居室里来回踱步,手上拿着《泰晤士报》看着寻人和离婚这些启事,嘴里还叼着他的烟斗。这个烟斗是他早餐前专用的,里面装的都是烘焙干了的前一天剩下的烟草。他亲切地用腌肉和鸡蛋招待了我们,我们大吃了一顿。饭后,他让我的新朋友在沙发里休息,并给他垫了个靠垫,还送上一杯加水白兰地。 “很明显,哈瑟利先生,您的遭遇非常离奇,”他说,“请您自在点,不必拘束。把您的经历告诉我们,如果累了就喝点酒提提神。” “谢谢,”我的患者说,“其实从这位大夫给我包扎之后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况且您的早餐让这次的治疗达到了圆满的地步。我不希望浪费您的时间,所以我直入主题,现在就请听听我那不同寻常的遭遇吧!” 福尔摩斯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大扶手椅里,用一脸困倦疲惫的神情掩饰着内心的急切和好奇。我和他面对面地坐着,安静地听着我们的客人的讲述。 “首先要告诉您,”他说,“我父母双亡,也没有妻儿,独自住在伦敦。我的职业是水利工程师,曾在格林威治的温纳和马希森公司做了七年的学徒,对这一行业有了相当多的阅历。两年以前,我出师了。后来我的父亲去世了,我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于是我决定自己当老板,在维多利亚大街租好办公室后就开始了创业。 “我觉得每个只身一人创业的朋友都会认为这是一件单调无聊的事情,尤其是对我来说。两年的时间里,我只接到了三次咨询和一件小工程。而这全部的工作带给我的就是二十七镑十先令。我每天都会在我那小小的办公室里,从上午九点绝望地坐到下午四点。我知道,永远不会有顾客上门来了。 “这种状态在昨天得到了改变。当时我正准备下班,我的助理告诉我说,有位先生想要和我办理一些业务,并且拿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的名字是兰桑德·斯达克上校。我的助理身后就是这位上校。他身形略高,但是非常消瘦,可以说,我还没见过比他更瘦的人呢。他的脸瘦得只能看见鼻子和下巴,两颊深深凹陷,简直是皮包骨头。不过看样子他并非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才这么瘦削的,因为他目光清亮,步伐矫健,行动自如。他的着装简单朴素,看起来不到四十岁的样子。 “您是哈瑟利先生吗?”他问话的时候带着德国口音,“哈瑟利先生,我听说您业务熟练且态度严谨,是个可以保守秘密的人。” “我鞠了个躬,感到有些得意。你们知道,年轻人都这样。“恕我冒昧,请问是谁把我夸得这么好呢?” “原谅我暂时还不能告诉您。我从同一处听闻你还是孑然一身,没有父母妻儿,只身一人住在伦敦。” “确实是这样,”我回答他说,“可是这和我的工作能力有什么关系呢。您难道不是来和我洽谈业务的吗?” “我当然是来和您商谈工作的。但是您一会儿就会知道我刚才说的并不是没用的废话。我们现在有件工作想要委托您,但需要严格保密,或者说是绝对保密,这您明白吗?我们认为一位独居者肯定比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的人更值得信赖。” “您完全可以相信我,”我回答,“我向来说到做到,一诺千金。” “在我说这话的时候,那位上校一直紧盯着我,眼睛里全是猜疑和不信任。 “最后,他问:“那您能保证守口如瓶?” “当然,我保证。” “那么您能保证无论是事前还是事后,亦或是整个工作工程中,都保持完全的缄默并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无论是口头或书面吗?” “我已经承诺过了。” “太好了。”他突然跳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推开大门,楼道中空无一人。 “很好,”他回来后说,“你知道,总有些助理很好奇他们雇主的事情。不过现在可以安心了。”他拉着椅子坐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再一次用那种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 “这个干瘦干瘦的人总是用这种目光看着我,让我觉得甚是反感和恐怖,不自禁地表现出一种不耐烦的情绪,就连可能会失去主顾的担心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那您说说这是什么样的工作吧,先生,我的时间不多。”尽管最后这句话我是脱口而出的,但还是有些后悔。 “一晚上付您五十畿尼,您看合适吗?”他问我。 “确实不少。” “虽然说是要工作一个晚上,但其实只需要一个小时就够了。确切地说,我只想请教您一个关于水力冲压机齿轮脱节的问题。您只需要告诉我问题出现在哪里,我们就会自己修好的。这样的工作您有意见吗?” “老实说,工作十分轻松,报酬又非常不错。” “就是这样,不知您今晚是否可以乘末班火车前来?” “去哪儿?” “艾津,在伯克郡。距离雷丁还不到七英里,靠近牛津。今晚帕丁顿的末班车会在十一点一刻到达那里。” “好的。” “我会坐马车去接您的。” “下了火车还要换马车?” “是的,我们那是小地方,离艾津车站有七英里远。” “那午夜之前我们赶不过去了是吗?我看我是来不及搭回程的火车了,还要留在那儿过夜。” “放心,我们会安排您的住所的。” “可是这样很不方便啊,我能换个时间去吗?” “我们都希望您最好今晚就来。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些不便之处,我们才付这么高的报酬,更何况您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要知道,这笔钱都可以请得起你们行业里最出色的工程师了。如果您觉得不方便的话,也可以放弃这次生意。” “我一想到是整整五十个畿尼,就不由得动了心。我说:“您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十分乐意受理这次工作。只是,您可以告诉我具体需要我做什么吗?” “这可以理解。我们这么要求您严格保密,当然会引起您极大的好奇心,而且我们也不打算瞒着您,毕竟还是要委托您来工作的。我想,这里不会被偷听吧?” “肯定不会。” “那好,其实是这么一回事。你也许听说过漂白土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矿产吧?在全英国,也只不过有一两处已经开采的矿藏。” “确有耳闻。” “就在不久前,我在不到雷丁十英里的地方买了块地,面积很小,但是我竟然幸运地发现地下是一块漂白土的矿床。可是,调查之后我却发现我的这个矿床很小,它左右相连的却是两个极大的矿床。但是这两处都是在别人的土地里。我的这些善良的邻居们一点都不知情,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土地里有些像黄金一样珍贵的矿藏。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我在他们了解真相之前买下他们的土地,但是我却没有这样大的一笔钱。所以,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商量,决定先暗中开采我的小矿床,筹集够资金之后再买下邻居的土地。这段时间,我们已经秘密地干了些日子,为了方便开采,我还安装了一台水力冲压机。可是正如我之前所说,现在这台机器出现了问题,我们急需你的帮助。但是我们又不能大张旗鼓地请水利工程师来我的房子里,这样我们小心呵护的秘密也会随之暴露。那么我们购买土地,开采矿产的计划就泡汤了。现在您知道为什么我一再要求您保守秘密和隐藏今晚行踪的原因了吧?我想我把前因后果都讲得很清楚了。” “确实很清楚,”我说,“只是我不太明白你开采漂白土矿为什么要用水压机?漂白土矿不是应该像淘沙粒一样挖出来吗?” “哦,”他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自有一套办法,我们利用水压机把土压成砖块,这样在运输的过程中就不会引起怀疑了。好了,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现在您已经知道了全部的情况,哈瑟利先生,咱们今晚十一点一刻在艾津见。” “我一定准时到达。” “请您千万保密。”末了,他再一次用那怀疑的目光良久地注视着我。然后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十分湿冷——就匆忙离开了。 “他走后,您二位可以想到,我冷静了下来,开始全面地考虑这件令我惊讶的怪事。一方面我对于得到这份委托感到兴奋,他付给我的报酬比我想象的要高出至少十倍,而且这可能会给我带来更多的工作机会;但另一方面,我对于那位主顾的长相举止感到十分厌恶,而他的说辞也不能让我完全信服,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理由值得我深夜前往。况且他那神经质的小心谨慎,唯恐我泄露秘密的过分怀疑都让我很不舒服。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先放下这些疑虑和担心。晚餐过后,我就出发了,也没对任何人说起。 “到了雷丁,我又是换车,又是换车站。但还好,我总算赶上了驶往艾津的末班车。刚过十一点,我就到了,在那个昏暗的小站里我是唯一的乘客。整个站台上空无一人,除了一个正在犯困的搬运工。当我走出车站的时候看见白天的那位主雇在一个角落里等着我。他一句话都不说,就把我往车上拉,等我进了马车,他就拉上了车窗,敲了几下车板,马车就飞快地行驶了起来。” “就只有一匹马?”福尔摩斯突然插了一句。 “是的。” “那您注意到马的毛色没有?” “注意到了,我在进入车厢的时候借着路灯看到是栗色的。” “看上去很萎靡还是很活泼?” “哦,生气勃勃的,毛色光亮。” “十分感谢,不好意思,打断了您,请您继续吧。” “于是,我们就开始向前赶路。坐车大概坐了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兰桑德·斯达克上校之前说有七英里路程,但是我从速度和时间上推算,觉得差不多有十二英里远。整个行程中,上校始终保持着沉默,有几次我的目光掠过他,就看见他在紧张兮兮地盯着我。那个地方的路似乎不太好走,因为马车颠得很厉害,我们在车里都给震得来回摇晃。我努力想看清窗外的村庄,可是车窗是毛玻璃做的,除了偶尔闪现的隐隐约约的灯光外,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时不时地找几句话茬想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但是上校只是不冷不热地回应几句,谈话根本无法继续。最后,马车似乎行驶上了平坦的砾石路,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上校跳下车,我跟在他后面,他猛地把我拉进面前一扇敞开的大门里。我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这所房子的外观。一进屋,大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我隐约听见马车离开的吱呀声。 “屋子里一片漆黑,上校一边找着火柴一边小声嘟囔着。这时,走廊另一头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了。一束明亮耀眼的光线射向我们。光亮逐渐变强,接着我看见一个女人。她手里拿着灯,高举过头顶,探着身子凝视着我们。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很美,灯光照着她的黑衣,我看出是很名贵的衣料。这个女人用外国话好像在问什么。我的主雇很粗鲁地打发似的回答她,她吃惊得差点把灯扔掉。这时上校走近她,对她耳语了几句,然后推她回到原来的房间里。接着,他又拿着灯向我走来。 “请您在这屋里稍等一下。”他说完就推开了另一扇门。这是一间安静、简洁的房间。屋里有一张圆桌,几本散放的德文书。上校把灯放在一架风琴上,说了句“不会太久的”,然后就离开了。 “我看着这些书,尽管是德文的,我还是认出其中有两本是关于科学类的,其他的是诗歌集。我又走到窗前,希望可以看看乡村的月夜,可是窗户被紧紧地关着。整个房间静得吓人,只有屋外的一座旧钟滴答滴答地响彻走廊。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渐渐地,不安逐渐侵蚀着我的神经。我心中充满了疑问:这些德国人是干什么的?他们隐居在这偏远乡下有什么目的?这个地方到底是哪儿?我除了知道这里和艾津相隔十英里外,便一无所知,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来。 “就我所在的地理位置来说,雷丁或者其他比较大的城镇,都在这十英里的半径范围之内,可见这地方也不算偏僻。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确实是乡下。我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哼着歌给自己壮胆,提醒自己说只是为了五十畿尼的报酬而已。 “突然之间,这极度的寂静被毫无征兆地打破,我所在的房间门被打开,那个女人出现在门缝中,她身后就是无边的黑暗。我借着灯光看到她美丽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这不由得使我感到更加胆寒。她颤抖着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飞快地说了句不伦不类的英语。她的眼神好像受伤的小马驹一样,不时回头审视着背后的黑暗。 “如果我是你早就逃走了,”她说,并且力图使自己语气平静,“如果我是你早就逃走了,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这一点好处也没有。” “可是,夫人,”我说,“我是为了工作而来的,在问题解决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不要再等下去了,”她又说,“您从这扇门离开吧,不会有人拦着您的。”我笑着摇摇头,她见此情景,突然一改紧张局促,向我跨了一步,双手交握着。“看在上帝的份上,”她低声劝我,“快跑,趁现在还不算晚!” “可是我天生就有个怪脾气,越是遇到困难,就越是不肯放弃。我想到即将到手的五十畿尼报酬和今晚的奔波,还有一个看似难捱的夜晚,我不想让一切的努力都变成徒劳。我既要完成工作,也要得到报酬,我没理由逃走。这个女人或许是个精神病患者,虽然她确实带给我极大的、超过我预想的震撼,但是我还是拒绝了她的请求。她还想尝试着再劝说我一次,但是楼上传来的关门声和紧接着响起的脚步让她突然放弃了,她绝望地摊开手,然后立刻离开了。 “斯达克上校和一个矮矮胖胖的、留着栗鼠胡子的双下巴男人一起走了进来。 “这位弗格森先生是我的秘书和助理,”上校说,“捎带着提一下,我记得我在离开时关上了房门,因为担心您吹不了过堂风。” “我和你想的正相反,”我回答,“我觉得有点闷就打开了门。” “他怀疑地望了我一下。“好吧,我们开始工作吧,”他说,“让我和弗格森先生带您上去看看机器。” “我觉得是不是最好戴上安全帽?” “不用,咱们不出这房子。” “你的意思是在屋里挖漂白土矿?” “当然不,我们只是在屋里压砖而已。这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细节。您的工作就是全面检查机器并告诉我们问题的所在。” “就这样,上校在前面带路,我和那个矮胖的秘书跟在后面。这房子好像迷宫一样,到处是走廊、通道、螺旋式楼梯和小门。门槛都被历代的居住者踏平了。最底层的地面上没有地毯和家具,墙灰剥落,生着潮湿的青苔。我努力不表现出任何不自然的神情,可是那位夫人给我的警告还是让我留意了我身边的两个伙伴。弗格森看起来沉默寡言,性格乖僻,但从他偶尔说的几句话中我还是听出了他的英国口音。 “最后斯达克上校停在一扇矮门前,把门锁打开。里面是一个极小的方形房间,小到我们三人不能一同走进去。于是,弗格森留在门外,我和上校进入了房间。 “我们现在,”上校说,“处在水压机的内部,谁要是把它启动,就会引起非常糟糕的后果。这房间的天花板就是下降活塞的终端,它的每次下落都会给地板带来好几吨的压力。外面是一些小水柱,横向流动,一旦内部的水受到压力就会开始传导和增加力量,相信您很熟悉这种模式。这机器的运转还算容易,只是有时候不太灵活,使得一小部分压力白费了。请检查一下到底是什么问题,并告诉我们如何修理。” “我接过他手里的灯,细致彻底地检查着水压机。这机器足够庞大,可以产生相当大的压力。可是,当我绕到机器外部,检查操纵杆时,我听到了嗖嗖的声音,很明显,这是机器出现了裂纹,这裂痕使水产生了回流。检查后,我发现传动杆的橡皮圈失去了弹性,使得移动中的杆套产生了空隙,这就是机器运转不灵活的原因。我向我的主雇指出这个问题,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问我几个关于修理的操作问题。解释完这些问题后,我又回到机器内部,我承认,我有些好奇。我观察着这个小房间,其实只要大概一看就会知道那个什么漂白土的故事,全是胡说。因为如此大功效的水压机根本不可能是为了什么压制砖坯的可笑原因制造的。这房间是木头墙壁,却配着金属地板。我蹲下察看时发现地上有一层金属碎屑。我正想拿起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时,突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德语的惊呼,抬起头就看到上校那青灰色的面孔正朝下看着我。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 “因为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于是我生气地回答道:“我不过是想看看您的漂白土罢了,如果您告诉我这机器的真正用途,我想我会更好地给您提供一些实用的建议的。” “其实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上校的脸瞬间就变成一副狰狞的神情,铅灰色的眼睛里露出凶残的目光。 “好吧,”他说,“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的。”他一下退出房间去,狠狠地撞上了门,把我锁在了里面。我赶紧冲过去,试图把门打开,可是尽管我连拉带拽,这紧锁的房门却仍是坚若磐石。 “嘿,”我大喊着,“快放了我!嘿,上校!” “就在此时,在这个安静的房间内突然迸发出一个声音,我听到这声音差点吓晕过去。因为这是杠杆的压力声和水管泄露的嗞嗞声。哦,天哪,上校把压力机打开了。我借着检查机器时放在地上的提灯,看到沉重漆黑的房顶正在一点点向我压下来。我比谁都清楚,这压力非同小可,我会在一分钟之内变成肉酱的!我惊声呼喊,不停地撞着门,并试着抠开门锁。我放声哀求上校,可是我的声音全被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这时我的头和房顶不过一两英尺的距离,我一抬手就能碰到它。突然,我心里闪过一个想法,我知道人在死亡的过程中所采取的姿势是决定死亡痛苦程度的关键。我要是趴在地上的话,是不可能承受住脊椎骨被压断时那可怕的碎裂的声音的。或许我应该躺着?可是我真是没有胆量看着这沉重的大家伙一点点地向我迫近。我的腿都软了,突然一样东西出现在我视线里,我瞬间觉得可能有救了。 “我之前告诉过您,这房间虽然有着钢铁的天花板和地板,但是却是木质的墙壁。就在我打算等死的时候我看到一丝微弱的灯光透过墙板缝隙射了出来。一块嵌板被向后推开,灯光就随着嵌板的移动愈加耀眼。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可以逃出去了!我想也不想就立刻冲了出去,死里逃生使我瘫倒在墙的另一侧。此时,身后的嵌板也被关上了。几乎是与此同时,我听到房内提灯被碾压的破碎声和两块铁板重重的撞击声。天啊,这真是千钧一发! “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有人在拼命地拽着我的手,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狭长的走廊里,一个女人正一手拿着蜡烛一手使劲地拉着我。是她!那个曾经警告过我的好心人!而当时我竟然愚蠢地拒绝了她的善意! “快点!”这女人气喘吁吁地叫着,“一旦他们发现您不在那屋里就会很快追过来的。快呀,时间不多了,快!” “至少这一次我听从了她。我晕晕乎乎地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跑出走廊,然后跑过了一条螺旋式楼梯。再接着,又是一条宽阔的通道。我们刚一跑进通道,我就听到追击的跑步声和两个人的喊叫声。其中一个在刚才我们停留的那一层,另一个在下面一层,这两个人相互接应着。我的救命恩人停下来,似乎充满绝望地四处看着。然后她推开一扇门,我看到里面是间洒满月光的卧室。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对我说,“跳下去!虽然很高。”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看到通道的另一头上校拿着灯飞快地奔跑过来的身影,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类似屠夫切肉用的那种砍刀。我来不及思考,一把推开窗户。我看见三十英尺远之外就是象征着一线生机的花园,它是如此美丽与蓬勃。我爬上了窗台,可是我担心那些混蛋会对这位善良的女人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我犹豫了,我不能把救命恩人撇在这狼窝中,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助她。就在这念头闪现的一瞬间,上校已经到了门口。那位女人扑过去死死地抱住了他,拼了命地想推开他。 “弗利茨!弗利茨1!”她用英语大喊,“别忘了你对我做出的承诺。你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相信我吧,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伊丽斯,你这个疯女人!”上校大吼道,使劲地想要挣脱出来。“你会害死我们的。他已经知道太多了!别拦着我!”他把她猛地推倒,冲到窗边来,一刀就朝我砍下来。当时我的整个身子都在窗外,只有手还扒着窗台。我只感到手上一阵剧痛,不由得松了手,整个人掉到花园里。 “我除了被轻轻震了一下之外,并没有受伤。我在慌忙中站起来就跑,疯狂地跑向一丛矮树。我知道我还远远没有脱险。可是在奔跑的过程中,我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和恶心。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因疼痛而抽搐的手,才发现自己的大拇指被砍断了,鲜血汩汩地流淌着。我竭力包裹了一下伤口,然后在一阵剧烈的耳鸣后,昏倒在了玫瑰花丛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但我肯定是很长时间,我渐渐苏醒过来。此时已是黎明时分,朝阳正缓缓上升。露水完全打湿了我的衣衫,鲜血也浸染了我的衣袖。手上伤口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回想起了昨夜的惊心动魄。我突然想到自己可能还处于危险之中,就立刻弹了起来。让我惊讶的是,我周围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花园,我身处公路旁的树篱之中。正前方是一个长长的建筑,走近看时,才发现是昨晚的车站。如果没有这个触目惊心的伤口,我真的会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我迷迷糊糊地来到车站,询问早班车的发车时间,了解到一个小时之内就有驶往雷丁的火车。我又看见了昨晚那个值班的搬运工人。我向他打听是否知道有个叫兰桑德·斯达克上校的人,可是他却没听说过。我又问他昨晚有没有看见一辆等人的马车,他也没看见。最后我问他最近的警察局在哪里,他告诉我说在三英里以外。 “我当时伤痛难忍,又极其疲惫,三英里实在太远了。我打算先回伦敦,然后就去报案。回到这里时,才刚刚过了六点,我就先去找诊所包扎。多亏这位热心的大夫把我送到这里,现在我把这个案件交托于您,我会听从您的意见的。” 听完这段非同寻常的遭遇之后,我和福尔摩斯都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福尔摩斯才从架子上拿下来一本贴满了剪报的大厚本子。 “或许这则广告你们会有兴趣,”他说,“大概在一年前,几乎每家报纸都刊登了这样一则启事。你们听:“寻人启事。寻找杰利麦亚·海林,男,二十六岁,水利工程师,于本月九号晚十点离家后失踪。身穿……”等等。我想,这就是上校上一次检修机器的时间了。” “上帝啊!”这位病人喊道,“这就解释了那个女人的话。” “很显然,这上校是个冷血的杀人凶手。他就像是地道的海盗一样,绝不允许任何人和事妨碍他的勾当,也绝不会在他的船上留下一个活口。现在时间宝贵,先生,你还坚持得住吧?咱们要马上赶去警察局报警,这是咱们行动的第一步。” 大概三个小时之后,我们一行人一起踏上开往伯克郡的火车。这次的伙伴包括我和福尔摩斯,哈瑟利先生,布雷兹特里特长官和一位便衣警探。布雷兹特里特取出一张伯克郡的地图,以艾津为原点画了个圈。 “就是这里,”他说,“这是以车站为圆心,十英里做半径画的圆圈。我们的目的地大概就在这圆圈的边线附近。先生,你是说大概十英里吧?” “马车至少行驶了一个小时。” “您认为是那伙人在您昏迷中送您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的?” “我想是的。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被人抬起来送到了什么地方。” “我有一点不明白,”我问,“为什么在您昏迷时那些恶棍没有杀了您?难道是因为那女人的求情?” “我不这么想。我想这上校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残暴的人了。” “唔,我们很快就会解开这些谜团的。”布雷兹特里特说,“看,这个圆圈的范围已经有了,现在只要找到确切的位置就好了。” “或许我可以告诉你。”福尔摩斯一脸平静地说。 “什么?现在吗?”警官嚷了起来,“您已经有了答案?那么您说说看,看看还有谁和您想法一致。我认为是在南边,因为那里的乡村十分荒凉。” “我觉得是在东边。”我的病人说。 “我看是在西边,”那个便衣警探说道,“那附近有好几个非常安静的小村落。” “我想是在北边,”我说,“因为那周围没有山,哈瑟利先生也说马车没上过山坡。” “呵呵,”警官笑笑说,“答案全不一样!我们把这圆圈都包围了。那么您支持谁呢?” “全不支持。” “我们至少有一个正确答案啊。” “不,你们全都错了。来,听我说,”福尔摩斯指着圆心说,“这才是他们的老窝。” “但是马车确实行驶了差不多十二英里。”哈瑟利不甘心地说道。 “那不过是来回六英里的兜圈子罢了,这很简单。您说过您看见那马精力充沛,毛色光润。如果这马已经奔波了十二英里那么远,怎么可能还这么精神呢?” “有道理,这很可能是个阴谋,”布雷兹特里特边思考着边说,“那么,这伙罪犯的犯罪性质也就毫无疑问了。” “当然毫无疑问,”福尔摩斯说,“他们是一伙大规模制造伪币的犯罪团伙,他们利用水压机制造合金来取代白银。” “我们很早之前就发现有一伙狡猾的罪犯在干这种勾当了,”警官说,“他们在大批量地制造半克朗的硬币。我们也曾追踪这伙人至雷丁,可是到了雷丁线索就断了。他们很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行踪,这说明这是一伙惯犯。多亏了这次的巧合,我看他们还往哪儿跑。” 可是布雷兹特里特错了,这伙歹徒还是逃脱了。当我们的火车进入艾津车站时,只见附近的一个树丛后面冒出了一股滚滚的黑烟,这情景就像是巨型的鸵鸟羽毛飘荡在空中。 “是民房着火了吗?”出站后,布雷兹特里特问站长。 “是的,长官。” “什么时候的事?” “据说是昨夜。火势难以控制,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那是谁家?” “彼彻医生。” “跟我说,”这位工程师问道,“这位医生是不是德国人?很瘦很瘦,鼻子又长又尖?” 站长哈哈大笑起来:“哦,不,先生,彼彻医生是英国人,他是我们全教区最体面的人了。据我所知,确实有个外国先生和他同住。但那人好像生病了,可是如果你请他吃一顿牛排大餐的话,他也是不会拒绝的。” 不等站长说完,我们就赶忙朝那座失火的建筑奔去。一条小路通向低矮山顶的房子前。一栋粉刷着白灰的高大建筑淹没在火海之中。这房子的每扇窗户,每个裂缝,都喷涌着肆虐的火舌。三辆消防车对这浩大的火势显得无能为力。 “就是这儿!”哈瑟利先生激动地高喊,“这是那砂石路!这是那玫瑰花丛!我就是从那第二扇窗户中逃出来的!” “哦,”福尔摩斯说,“最起码你报了仇。很明显,你检查机器用的那盏油灯被压碎时点燃了木质的墙板。他们在追击您时太过集中精力而没有察觉。您现在仔细观察一下,看看这些围观的人里有没有你昨晚见过的人?但我恐怕他们已经逃开至少一百英里了。” 福尔摩斯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直到今天,那位善良美丽的女士,那个凶狠恶毒的上校,还有那个阴险寡言的英国人都没有再出现。当天早晨,有农民看到一辆马车载着几个人和箱子向雷丁疾驰而去。这伙歹徒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是断案如神的福尔摩斯,也不知道一点关于他们行迹的线索。 消防队员们对于这栋失火的房子感到很奇怪:房间里的布置非常另类,三楼的窗台上竟然还有一截大拇指。这令所有人都非常不安。黄昏时,大火总算被控制住了。但房屋已经倒塌,现场一片废墟。除了一些烧弯的铁管和机器零件之外,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让我们的朋友付出惨痛代价的那台水压机存在过的痕迹。另外,我们还发现一间储藏着大量镍锭和锡锭的屋子,可是却没发现钱币。这或许解释了那农夫看到的马车上的那些大箱子的用处。 如果没有那块松软的土地留下了那么清晰的脚印,我们的委托人是如何被人从花园抬到车站附近的,就成为永远的谜团了。很显然,他是被两个人合力抬走的。其中一个人的脚印非常小,另一个却要大得多。这显示,极有可能是那个沉默的英国人不如上校那样凶狠胆大,所以帮着那个善良的女人一起救了我们的朋友。 当我们坐上回程的列车时,我的病人,那位水利工程师懊丧地说:“这真是一次糟糕的旅行。我为此付出了自己的大拇指和本应到手的五十畿尼酬劳。到头来,我什么都没得到。” “阅历!”福尔摩斯说道,“您要了解,这是间接的财富。一旦这件案子被曝光,您的公司在以后的经营中就会获得极高的声誉了。” 1原德国人的诨名,带有贬意。——译者注 失踪的神秘新娘 长久以来,圣西蒙勋爵的婚事和它那不寻常的结局,已经不是他所处的上流社会所关注的焦点了。新的丑闻用更加新颖奇特的情节完全覆盖了它,这出四年前的剧目被无情地推出了舞台。可是,因为我相信这件案子并没有在公众面前完全显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而且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在查清这件案子的过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所以,我认为有必要描述出这件离奇的故事,这样才能完整记录下我朋友卓越的功绩。 当时我还和福尔摩斯同住在贝克街。就在我结婚前的几个星期,一天,福尔摩斯散步回来的时候,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封写给他的信。当时阴雨连绵,湿冷的秋风呼呼地刮着,我的手臂因为阿富汗战役残留的那枚子弹而疼痛难忍,连抬起手臂都很费力,为此我整天都没有出门。我背靠着躺椅,把脚搭在另一张椅子上,一直低头读着一大摞报纸。直到我的脑子充斥着当天的所有新闻后,我才抬起头来,懒洋洋地斜躺着。我看着桌上的那封信,信封上印着醒目的装饰图章和交织的字母1,不禁暗自猜测是哪位显贵写了这封信给福尔摩斯。 当他进屋时,我说:“有你的一封时髦的信件。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早晨的那些来信是出自鱼贩子和海关检查员之手的。” “是的,我的来信都十分有趣并且极具吸引力,”他笑着说,“一般来说,越是出自普通人之手的信就越是有趣。不过这封貌似是惹人厌烦的社交专用的传票式信件,这让收信人不得不说点谎话。” 他打开信,开始读了起来。 “嗯,你看,这或许是件好玩的事。” “不是社交的?” “当然不,是业务来往。” “是位贵族的来信?” “而且是英国最显赫的贵族之一。” “恭喜你,伙计。” “华生,说心里话,我才不在乎委托人的社会地位,我只对案情本身感兴趣。至于说到这件新案子,他的社会地位在其中也起到关键作用。你近来一直在看报纸是吗?” “看起来是这样。”我冲着那一大堆报纸无精打采地说,“除此之外,我无事可做。” “太好了,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一些最新的消息。你知道的,我只看关于犯罪的新闻和寻人启事,这些都是很能启发我的断案思路的。你既然这么关注近期的新闻,那你一定知道圣西蒙勋爵的婚礼吧?” “是的,我对这个新闻有着极大的兴趣。” “非常好,这封信就出自圣西蒙勋爵之手。我给你读一下,你也翻翻这些报纸,告诉我一些相关的信息。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根据巴克霍特勋爵所说,我知道您的分析力和判断力都是值得信赖的。因此我决定就我婚礼上发生的让人伤心的意外向您请教。警察局的雷斯垂德长官已受理此案。同时,他向我表明需要和您合作。他认为您的意见会起到一定的作用。由于此事至关重要,下午四点,我将亲自登门拜访。如您另有要事望稍后再作安排。 您忠实的圣西蒙” “这信是用鹅毛笔写的,从格罗夫纳大厦寄出。这位粗心的勋爵在他的右手小指外侧沾上了墨水。”福尔摩斯边收信边说。 “他说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过来,现在已经三点钟了,嗯,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么说我还有时间把这件事弄清楚。你帮我看看这些报纸,按时间顺序排好摘录,我来看看咱们的委托人的身家背景。”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红皮书。“在这里,”福尔摩斯边说边坐下来,把本子放在膝盖上,“罗伯特·霍尔森厄姆·特维尔·圣西蒙勋爵,巴尔默莱尔公爵的次子。看这勋章!蓝底黑带,还有三个铁蒺藜。一八四六年出生,今年四十一岁,确实是适合成婚的年纪。在上届政府中担任过殖民地事务副大臣。他的父亲当过一段时间的外交大臣。这一族继承了安茹王朝的血统,是它的直系后裔。母系血统为都铎王朝。嗯,这些没什么实际意义。华生,我恐怕还要向你请教些更实用的信息。” “这很容易就能找到,”我说,“事情才刚刚发生,我的印象还很深刻。之前我没有跟你说,是因为当时你的手头上有别的案子,我知道你不喜欢被打扰。” “哦,你是说格罗夫纳广场家具搬运车那案子吧。已经搞定了——其实这件案子从开始就一目了然了。现在还是把你从报纸上找到的信息读给我听吧。” “先听第一条,是在《晨邮报》的广告栏里,日期是几周之前: “有消息称,巴尔默莱尔公爵的次子,罗伯特·圣西蒙勋爵,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埃罗伊修斯·托兰先生的独生女哈蒂·托兰小姐的婚事,已经安排妥当,此传言若属实,婚礼则会于近期举行。”” “简单明了。”福尔摩斯说,把他那细长的腿伸向火炉。 “同一周内,这份社交界的报纸似乎记载得更详细些。听: “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有人呼吁,将婚姻市场纳入保护政策的范畴。当今这种自由结合的贸易式婚姻政策对英国人来说是极为不利的。大英帝国的名门显贵接连大权旁落,被一个个美国来的女表亲所掌控。上周,这群妩媚的侵略者在她们的俘虏群中又加入了一位显贵:圣西蒙勋爵。我们都知道,圣西蒙勋爵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来从未沉迷于爱情过,可现在他却公开宣布对加利福尼亚百万富翁的独生女哈蒂·托兰小姐一见倾心,并且即将与之完婚。托兰小姐拥有优雅的气质和惊世的美貌,她在韦斯特伯里宫的庆典宴会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据传闻,托兰小姐的嫁妆高达六位数,并附有额外增益。近年来,巴尔默莱尔公爵不得不靠变卖收藏来维持生活,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了。而圣西蒙勋爵也只有伯奇穆尔荒地那一处微薄的产业。这桩联姻无疑使这位加州女继承人从共和党一跃成为英国贵妇。当然,赢家不只是她一方。”” “还有吗?”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 “多着呢。还是《晨邮报》,这是另一条消息: “婚礼一切从简。地点为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几位受邀者均为新人的至亲好友。仪式结束后,一对新人及亲友将会回到埃罗伊修斯·托兰先生位于兰开斯特盖特租赁的住所。” 在这之后的两天,也就是上星期三,又有一个简短的报道宣布婚礼举行完毕,新婚夫妇会在位于彼得斯菲尔德的巴克霍特勋爵别墅度蜜月。以上这些就是新娘失踪前的所有新闻。” “什么之前?”福尔摩斯大吃一惊。 “新娘失踪之前。” “那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婚礼后的早餐时间。” “果然比想象的更有意思。准确地说,是太有戏剧性了。”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特别关注这件事。” “新娘不是经常在婚礼之前就消失吗?偶尔也会有在蜜月中失踪的。但我还真没听说过比这件案子更干脆利落的。跟我说说细节吧。” “事先声明,这些资料并不完整。” “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把它们联系起来。” “好的。昨天的晨报中有一篇报道还算详细,你听:标题是《贵族婚礼的离奇意外》,内容是: “发生在圣西蒙勋爵婚礼中的离奇不幸事件使所有人都陷入惊慌。一如昨日报纸上的简明报道,婚礼仪式于前天上午举行,可时至今日,才得以证实各种奇怪的流言。尽管双方亲友极力隐瞒,但此事已在社会中引起广泛关注。知情人的缄默对于目前已被公开的传闻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婚礼于圣乔治大教堂举行,过程极为简单,当事人均保持低调。参加婚礼的宾客只有新娘的父亲埃罗伊修斯·托兰先生、巴尔默莱尔公爵夫人、巴克霍特勋爵、尤斯塔斯勋爵和克拉拉·圣西蒙小姐(新郎的弟弟和妹妹)以及艾丽西亚·惠延顿夫人。礼成后,众人即前往兰开斯特盖特的埃罗伊修斯·托兰先生的寓所。当时已经备好早餐。不过此时似乎出现了些小麻烦,一个身份不详的女人尾随于众人身后,试图强闯寓所,还叫嚣着要向圣西蒙勋爵提出要求。经过一段时间的纠缠之后,这名女子才被家仆赶走。不过新娘在此之前已经回到室内,准备与亲友共进早餐了。其时她突称身体不适,就独自返回房间。由于新娘长时间地离席,她的父亲就去找她。此时才从女仆口中得知,新娘在卧室拿了件外套和软帽后就匆忙离开了。一个男佣人表示说看到一个同样打扮的女士离开寓所,但没想到是女主人。新娘父亲在确定女儿失踪后就和女婿一同报了警。警方目前已经介入调查,但不幸的是,直至昨日深夜,新娘仍然毫无音信。一时间谣言四起,甚至有人认为她已经遇害。据悉,警方已经拘留了当时闹事的那名女子,他们有理由相信这名女子出于某种原因与本案有所牵连。”” “完了?” “另一份报纸上还有一条极富启发性的消息。” “是什么?” “那个惹事的女人名叫弗洛拉·米勒,是个年轻的姑娘,现在已经被逮捕了。她以前好像是阿利格罗的芭蕾舞演员,和新郎是旧相识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多的细节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你已经知道了报纸上所有的消息。” “这真是太有趣了,我可不能错过这么精彩的案子。听,华生,门铃响了,刚过四点,肯定是那位高贵的委托人来了。别急着离开,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充当个见证人,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一下我的记忆力。” “罗伯特·圣西蒙勋爵来了。”我们的小门童走进房间说。这时,一位绅士走了进来。他有着讨人喜欢的长相,显得很有教养。鼻子高挺,脸色苍白,嘴角略显严肃,眼睛就像所有那些善于发号施令的人们一样,睁得很大,目光沉稳。他行动迅敏,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苍老感。走路的时候微微驼着背,腿也伸不直。脱去帽子后,我们看见他的头发稀疏且灰白。至于他的衣着,好像讲究得过了头:高硬领,黑礼服,白背心,黄手套,漆皮鞋,浅绑腿。他缓缓地走进屋里,眼睛从左到右地巡视了一遍,右手摇晃着眼镜链子。 “你好,圣西蒙勋爵。”福尔摩斯站起来鞠了个躬,说道,“请坐。这位先生是我的伙伴和搭档,华生医生。请您靠近壁炉边一点,我们来谈谈这件案子吧。” “您肯定想到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这真叫我难以承受!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您有过处理类似案件的经验,虽然那些委托人的地位不能和我相提并论。” “是的,只不过是委托人的地位下降了。” “不好意思,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上一次的委托人是个国王。” “哦,天啊!是哪位国王?” “斯堪的纳维亚国王。” “这么说他的妻子也不见了?” “您知道,”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我要对其他委托人的信息保密,就像对您这件事保密一样。” “这是当然!请原谅我的无礼。现在让我告诉您关于我这件案子的所有情况,希望可以给您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十分感谢。所有报纸的相关报道我全都了解了。请问,这些报道属实吗?例如这篇关于新娘失踪的文章。” 圣西蒙勋爵看了看说:“是的,完全属实。” “不过,在得出任何结论之前,我都需要大量的资料来完善已有的认知。我希望通过对您的提问来获得我需要的事实。” “没问题。” “你和哈蒂·托兰小姐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在旧金山。” “当时你正在美国游历?” “是的。” “那时你们已经订婚了?” “没有。” “但是有着密切的交往?” “对,我很高兴可以和她交往,她也知道我的心思。” “她的父亲很富有?” “有传闻说在太平洋彼岸没有比他更有钱的了。” “他是怎样发家的?” “采矿。就在几年以前,他还是个穷光蛋。直到有一天他挖到了金矿,于是渐渐发家,从此飞黄腾达。” “您可以说说您对这位托兰小姐,也就是您妻子的个性的印象吗?” 我们的委托人盯着壁炉,眼镜链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福尔摩斯先生,您知道,”他说,“我的夫人直到二十岁才等到父亲发财,在成长过程中,她是无忧无虑不被束缚的。她的生活就是游荡在山野乡间,她的教育来自大自然的赋予。用咱们英国人的话说,她是个野姑娘。性格爽脆、粗放,任性又不羁,讨厌一切条条框框。她的脾气急躁,或者说是暴躁,她总是轻率地做决定,毫无顾忌。要不是她的身份高贵,”这位贵族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是坚决不会和她分享我这显赫的身世的。我知道,她痛恨一切不名誉的事情,在名誉面前她宁愿自我牺牲。” “你有她的相片吗?” “我随身带着。”他打开系在表链上的小金盒,我们看到一位非常美丽的女人的容貌。这不是一张相片,而是一个袖珍的象牙像。这位夫人有着黑亮的长发、漆黑的眼瞳和优雅的小嘴巴。福尔摩斯长久地注视着那画像,然后盖上盖子还给了圣西蒙勋爵。 “也就是说,这位小姐来到伦敦后你们才再续前缘?” “是的,她父亲带她来参加这次伦敦岁末的社交活动。我多次和她见面,并且许下婚约,现在已经完婚了。” “听说她的嫁妆相当诱人?” “是的,嫁妆确实丰厚,但也和我们家族一般人的嫁妆差不多。” “现在婚礼已然举办过了,这份嫁妆已经属于你了?” “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这是自然的。婚礼前一天你见过你妻子吗?” “见过。” “她显得高兴吗?” “当然,那简直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刻了,她一直在畅想着我们未来的生活。” “真的?这很有意思。那么婚礼当天的早上呢?” “她还是非常兴奋,兴高采烈的,直到婚礼结束。” “那么之后她有什么变化没有?” “说老实话,当时我觉得她有些反常,之前从没看到过她这样。她显得有点急躁,不过也只是因为一件小事,我不认为这和案情有所关联。” “虽然如此,还是请您说说吧。” “她太孩子气了。我们在往教堂的法衣室走去的时候,她经过前排座位时不小心把花束掉在了地上。过了一小会儿,坐在那里的先生把花捡起来还给她。花束看起来依然完好无损。可是当我问起这事的时候,她却回答得很粗鲁。就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她似乎还在为这件无伤大雅的小事烦恼,这真让人不解。”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前排坐着一位你不认识的先生?那就是说当时也有普通民众在场了?” “是的,教堂既然开了门就不会不让民众进去的。” “有没有可能这位先生是你妻子的朋友?” “没有这种可能。我只是出于礼貌才叫他“先生”的,他也只是个普通人,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样子。福尔摩斯先生,我想我们偏离正题了。” “也就是说,圣西蒙夫人在婚礼结束后的心情远比举行婚礼时差。那么,当她又回到她父亲的寓所时,她都做了些什么?” “和她的女佣人说话。” “你知道这佣人的背景吗?” “她叫爱丽丝,是一个美国人,和我妻子一起从加利福尼亚来的。” “她是你妻子的心腹?” “这么说有些过了。不过我太太确实对她非常随便,不拘小节。但也许在美国这并不算什么。” “她和这位爱丽丝说了多长时间?” “只有几分钟。当时我正在思考其他的问题。” “你听到她们说话的内容没有?” “我妻子谈到了一些“抢占他人土地”的话,她经常说一些美国俚语,我听不懂这其中的意思。” “美国的俚语还是很形象的。她和女佣说完话之后又做了些什么?” “她来到吃早餐的房间。” “你和她一起吗?” “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她对于这类的细节从不讲究。然后,在所有人就座大概十分钟之后,她忽然站起来低声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接着就离开了房间,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可是,根据我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那位女佣人说,托兰小姐是在卧室里罩上了一件长外套并戴了一顶软帽之后才出去。” “是的。这之后有人看到她和弗洛拉·米勒一起走进了海德公园。弗洛拉·米勒就是那个被拘留的女人。那天早上,她还在我们的寓所前惹出了一个麻烦。” “唔,这我也了解了。您可以谈谈这位女士的一些具体情况吗,还有你们的关系?” 这位勋爵一扬眉毛,耸耸肩,说:“我们是多年的旧相识了,也可以说关系非常亲密。她以前常住阿利格罗。我对她出手大方,她对我没有任何不满。可是,福尔摩斯先生,您知道女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弗洛拉非常可爱,可却是个急脾气。她深深地依赖着我,当知道我即将结婚的消息时,还给我写了恐吓信。说心里话,我的婚礼之所以如此低调就是害怕她来教堂纠缠。可是,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她正好来到托兰寓所那里,并且想要强闯进去,还用极其刺耳的字眼谩骂、侮辱,甚至是威胁我的妻子。不过,幸好我事先做足了准备,安排了两名便衣在附近,于是她很快就被赶走了。而且当她知道争吵是没有好处的时候就消停了下来。” “这一切你妻子都看见了吗?” “感谢上帝,她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后来,有人看见她们两个走在一起?” “是的,所以警察局的雷斯垂德长官认为这件案子十分严重。警方猜测,是弗洛拉诱拐了我太太,并对她有什么阴谋诡计。” “不错,这也有可能。” “您也这么想?” “我并没有这么说,其实您也不想把这种猜测当成一种可能性吧?” “我认识的弗洛拉是个连苍蝇都不忍心伤害的女人。” “但是,您要知道,妒忌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您能和我说说您自己对这案子的分析吗?” “哦,我不是到这里发表意见的,我是来寻求帮助的。我已经把所有情况都对您说了。不过既然您问了,我会说,我认为这件事是因为我妻子难以接受她的社会地位突然攀升,以至于精神有些混乱。” “您的意思是说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是的。因为我一想到她放弃了——并非是我在自夸,但这确实是那么多女人梦寐以求却终生难以触碰的东西时——我就无法得出其他结论了。” “是的,没错,这也是一种可能,”福尔摩斯笑着说,“好了,勋爵阁下,我认为我已经掌握了全部的资料。最后一个问题,是不是坐在你们的早餐桌前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致?” “是的,可以看到马路对面和一个公园。” “好的。我想我不用再耽误您的时间了。我会和您联系的。” “希望您可以幸运地解开这些谜团。”勋爵起身说道。 “我已经有答案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件案子已经解决了。” “那快告诉我,我的妻子在哪儿?” “我很快就可以告诉你。” 圣西蒙勋爵怀疑地摇摇头,说:“或许我需要一个比你我都更聪明的人。”说完,他严肃地行了一个老式礼节然后就离开了。 “对于圣西蒙勋爵把我和他的头脑相提并论我真是受宠若惊。”福尔摩斯笑着说,“谈了这么长时间,我应该来一杯苏打威士忌加一支雪茄了。其实在这位勋爵进来之前,我对这件案子就已经有了结论。” “伙计,你太棒了!” “我曾经受理过好几个相似的案件,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说,从没有这么干脆利落的。我进行的所有调查都可以帮我确定自己的判断。要知道,旁证在某些时候也是十分具有说服力的。正如梭罗1所说,如同你在牛奶里看到鳟鱼一样简单。” “可是你听到的我也都听到了。” “你只是缺少了那些可以有很大启发的过去发生的相似案件的经验。很多年前,阿伯丁就发生过类似的案件。普法战争一年后,慕尼黑也有相似的情况发生。这次不过仍是此类案件中的一个。不过——哦,雷斯垂德来了——雷斯垂德,你好!餐柜上有大号的酒杯,烟盒里有雪茄。”这位官方的侦探穿着一件粗呢水手式上衣,配着一条旧式领带,活脱脱一副水手的模样。他拿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简单地招呼了几句就坐在椅子上,接过雪茄就点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福尔摩斯眨着眼睛问道,“你好像很烦恼。” “我确实很不顺心。还不是因为圣西蒙勋爵的婚礼案,我简直不知道从何入手。” “哦?你这说法真让我惊讶。” “还有比这更一团乱麻的案情吗?线索在我手中接连中断,我整天都与这件案子纠缠不清。” “看起来你全身都湿透了。”福尔摩斯把一只手放在雷斯垂德穿着粗呢上衣的胳膊上。 “的确,因为我正在塞彭廷湖1里打捞。” “打捞?” “为了寻找勋爵夫人的尸体。” 福尔摩斯笑得倒在椅子里。 “那你为什么不去特拉德尔加广场喷泉里打捞呢?”他问。 “为什么去那儿?” “因为这两个地方可以找到这位夫人的几率是一样的。” 雷斯垂德极其不满地瞪了福尔摩斯一眼。“好像你知道答案一样。”他气得大吼。 “嗯,虽然我才刚听说了这件事的全部经过,但是我已经有了答案。” “什么?那你觉得本案和塞彭廷湖没有关系?” “毫无关系。” “那好,那就请你告诉我,我们捞到的这些东西怎么解释?”他边说边打开那个黑色的包,拿出了一件波纹绸缎的新娘礼服,一双白色的缎面鞋子和新娘专用的花冠及面纱。这些东西被摊在地板上,因为浸透了水的缘故而有些褪色。“另外,”雷斯垂德拿出一只还很新的结婚戒指,把它放在这些打捞物的上面说,“这难题就交给你啦,福尔摩斯大侦探。” “是这样吗?”我的伙伴吐出一个个幽蓝色的烟圈说,“这都是你在塞彭廷湖里捞上来的?” “不,这些东西都是一个园丁发现的。现在已经确认这是新娘的衣物了。所以我想尸体大概就在附近。” “根据你的理论,每具尸体都要去此人生前的衣柜附近寻找喽?还有,你想根据这条线索得到什么?” “弗洛拉·米勒与这起失踪案有关的证据。” “我认为这很难。” “目前为止,你确实是这样想的吗?”雷斯垂德气得大叫,“我不得不说,恐怕你的演绎法和推理判断都太过理论化了。因为在这两分钟内你就犯了两个大错误:弗洛拉·米勒确实和这些衣服有关系。” “此话怎讲?” “衣服上的口袋里有个名片夹,我们在里面找到了一张便条。你看,”他说着就把便条扔到了桌子上,“我给你念念这上面的内容: “一切就绪后,你将看见我,到时请立刻过来。 “f.h.m.” “我始终认为是弗洛拉·米勒把圣西蒙夫人诱骗出去的。很明显,米勒和她的同谋与本案有直接关系。这便条的签名就是她名字大写字母的缩写。毫无疑问,这便条是从门口偷偷塞给勋爵夫人的,以此欺骗夫人落入她们的陷阱。” “太棒了,雷斯垂德,”福尔摩斯笑着说,“你很了不起,让我看看。”他不经意似的拿着便条看了看,可是注意力却立刻被吸引住了。他心满意足地说了句:“这真的很重要。” “啊哈,你终于也发现了。” “非常重要。恭喜你。” 雷斯垂德得意洋洋地站起来,低头看了一眼,突然失声叫道:“什么?你看反了!” “正好相反,我看的才是正面。” “正面?你真是疯了!这面才是铅笔写的便条。” “哦,不,看这儿,这是旅馆的账单,我感兴趣的是这儿。” “这个我也看过了,并没有什么。“10月4日,房费8先令,早餐2先令6便士,鸡尾酒1先令,午餐2先令6便士,红酒8便士”。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 “你也许没看出来,但是这的确十分重要。当然,这便条也很重要,或者说这签名的大写字母很重要。所以我要恭喜你。” “我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雷斯垂德站起来说,“相比坐在壁炉边臆想漫无边际的理论,我更相信艰苦的工作才可以带来成功。好吧,福尔摩斯先生,再见了。我倒要看看咱们两人谁会先搞清楚真相。”他收拾好那些物证,朝门口走去。 “提示你一下,警官,”在雷斯垂德走出大门之前,福尔摩斯慢吞吞地说,“让我来告诉你这案子的真相吧。这位圣西蒙夫人是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奇人物。” 雷斯垂德一脸愠色地看了福尔摩斯一眼,又看了看我,然后拍拍脑门,严肃地摇摇头,接着就匆忙离开了。 雷斯垂德刚刚离开,我的朋友就站起身来穿好衣服。“他说的实地考察确实有些道理,”福尔摩斯说,“华生,我要离开一会儿,你自己看看报纸吧。” 当时是五点多钟,但我还没来得及觉得寂寞无聊,就来了个点心店的伙计,这时距离福尔摩斯的离开还不到一个小时。这伙计送来一个很大的餐盒,他的助手打开这餐盒的时候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份极其丰盛的晚餐,这和我们寓所那简陋寒酸的格局简直太不相符了。这份晚餐包括两只山鹬,一只野鸡,一块鹅肝饼和几瓶陈年佳酿。摆放好这些珍馐美味之后,这两位伙计告诉我说东西已经结完了账,他们不过是按吩咐办事而已。接着,他们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精灵一样,忽地消失了。 正好在九点之前,福尔摩斯步履轻快地走进房间。虽然神情严肃,但却两眼放光,我知道,他的调查进展得非常顺利。 “这么说,他们把晚餐都准备好了。”福尔摩斯搓了搓手。 “你有客人?他们准备了五份晚餐。” “是的,我知道会有客人来访的,”他说,“只是很奇怪,为什么圣西蒙勋爵还没到?啊哈,听,这是他上楼的脚步声。” 的确是上午的那位委托人。他火急火燎地走进屋来,眼镜链晃得更厉害了。在他那贵族气质的脸上写满了紧张与不安。 “这么说我的信使已经去过你那里了?”福尔摩斯问。 “是的。不得不说,信的内容让我大吃一惊。你有十足的把握能证明吗?” “我有最充分的证据。” 这位勋爵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一只手撑着额头。 “如果公爵知道他的儿子被人这般羞辱,他会怎么想呢?”他低声咕哝着。 “这不过是误会一场,我可不觉得是羞辱。” “你不过是从另外的角度考虑的。” “我实在不认为应该有人被责备。这位小姐只不过是别无他法了。尽管她的处理方法确实有些莽撞,但在这样紧急的时刻,一个没有母亲陪伴的女人是多么无助啊。” “这是对我的无视!先生,这是公然的无视。”勋爵使劲地敲着桌子。 “你一定要体谅这位无助的小姐,她的处境比任何人都艰难。” “不,我坚决不能原谅,我太气愤了,我竟然被人无耻地玩弄了。” “门铃好像响了,”福尔摩斯说,“嗯,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如果我不能劝服你宽宏大量的话,我还请来了一位支持者。这个人或许更能说服你。”他打开门,请进了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圣西蒙勋爵,”他说,“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二位是弗朗西斯·海·莫尔顿先生及其夫人。这位夫人,您想必见过了。” 一见到来者,勋爵就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低垂着双眼,一只手插在礼服里捂着胸口,一副很受伤的样子。那位女士向他靠近几步,伸出手来,可是他还是低着头不肯看她。这似乎表明了他的决心,因为她那恳求的神态是那么令人难以拒绝。 “你生我气了,罗伯特,”那女士说,“我知道,你肯定很生气。” “您大可不必向我道歉。”圣西蒙勋爵语气酸酸地说。 “哦,不,我知道我太不对了。我应该告诉你的,我离开之前应该和你说一声的,可是我当时心烦意乱。自打我见到弗兰克起,我就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我当时甚至以为自己会在圣坛前跌倒或是昏过去,哦!” “莫尔顿夫人,或许您希望我和我的朋友在您解释的时候回避一下吧?” “我可以说说我的想法吗?”那位一直没说话的先生说道,“我觉得我们对这件事有些保密过头了。就我个人而言,我倒是想要全欧洲和全美洲的人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这位先生瘦高的个头,长得很是结实,皮肤黝黑,脸部线条分明,胡子刮得很干净,一副机智警醒的样子。 “让我来说吧,我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这位女士说,“一八八四年,我和这位弗兰克先生相识于落基山近旁的麦圭尔营地。当时我的父亲是名矿场主。在我和弗兰克订婚后的某一天,我父亲突然挖到了金矿,从此就发了大财。可是弗兰克拥有的土地上的矿脉却越来越少,直到后来完全消失了。我的父亲愈加富有,弗兰克却愈加贫穷。所以,我父亲强行终止了我们的婚约,并把我带到了旧金山去。可是弗兰克却不肯放手,他也追随着我们来到旧金山,还背着我父亲偷偷和我见面。我知道,如果我父亲了解到这一切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们就自己定了计划。弗兰克说要等到他发了财,和我父亲一样富有时才回来娶我。我当时答应了他,还发誓等他一辈子,除非他死了,否则我是不会嫁给别人的。弗兰克说:“为什么不立刻结婚呢?这样我才放心,省得在我回来以后还要征求别人的同意才能做你的丈夫。”所以,我们在商量之后决定私定终身。弗兰克请了牧师,我们即刻就完成了婚礼。之后,他离开了旧金山,出去闯事业,而我则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后来我打听到弗兰克到了蒙大拿,接着去了亚利桑那探矿。后来又到了墨西哥。之后我在报上读到一篇追踪报道,说是某个矿场遭受到亚利桑那印第安人的袭击,刊登的死亡名单中赫然出现着我的弗兰克的姓名。我当时就昏了过去。之后我卧床长达数月,重病缠身。我父亲以为我患了痨病,带着我寻访了旧金山将近一半的医生。之后的一年多,弗兰克杳无音信,所以我从没怀疑过他的死亡。再后来,我遇见了圣西蒙勋爵,然后又来到了伦敦。婚事定了之后,我父亲很开心,可是我却知道我的心已经给了弗兰克,再没有任何男人能取代他。 “尽管如此,但我既然决定嫁给圣西蒙勋爵,就会对他尽义务。我无法强迫自己爱上他,但是我可以像一个妻子那样为他做任何事。当我和他走向圣坛时真的是想要尽我所能来当一个好妻子的。可是你们能想象我当时的感觉吗?当我在圣坛前看见弗兰克坐在第一排座位看着我的样子时,我简直以为遇见了鬼。可是当我再看时,他还是在那儿看着我,眼睛里都是疑问,好像在问我,见到他是高兴还是伤心。天知道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昏过去。我只觉得混乱眩晕,牧师的话嗡嗡地在我脑袋里转来转去。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我是不是该打断这婚礼仪式,在教堂里惹出一起事故呢?我又看了看弗兰克,他好像明白我的心意一样,拿手指遮住嘴,示意我安静。接着他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我知道这是写给我的。当我出来经过他身边时,故意把花束掉在地上,他帮我捡起花束还给我的时候,趁机把纸条塞给了我。纸上只有一句话,要我在他发出信号时跟他一起离开。当然,我完全确信我要无条件地忠于他,一切按照他的要求做。 “回到寓所后,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女佣。我和她在加利福尼亚时就认识了,并且一直很要好。我叮嘱她务必保密,只需帮我收拾物品,并准备好一件长外套。我确实想到了要和勋爵解释一下,可是当着他母亲和那些贵族的面我又实在难以启齿,于是只好不告而别,打算将来再找机会解释。我来到早餐桌前不到十分钟,就看见弗兰克在马路的另一边冲我招手,然后就进入了公园。于是我找借口离席,穿戴整齐后就偷偷离开了。这时过来了一个女人,她和我说了些关于圣西蒙勋爵的情况,我从这细碎的话语中听出,似乎勋爵先生在婚前也有些小秘密,但我想办法甩开了那女人,尽快赶上了弗兰克。我们上了一辆马车,前往他在戈登广场的临时寓所,到这时,我才算真正结了婚。弗兰克告诉我说他在亚利桑那确实被印第安人囚禁了,但是他想方设法地逃了出来,费尽心思回到了旧金山。到了那里才知道我以为他死了,并且去了英国。于是他又马上来到了这里,终于在婚礼当天找到了我。”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的,”这位美国男子说,“报纸上只登着教堂名字,却没有女方的住址。” “然后我们就商量下一步的打算。弗兰克希望公开全部事实,而我因为愧疚只希望就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永远离开这里的每一个人。或许我会给我父亲留下张便条,以示我尚在人间。一想到那些爵士、夫人们还在餐桌前等着我,我就心神不宁。弗兰克为了使我放心,也为了隐藏我的行踪,就把我的礼服和其他物品捆在一起,扔到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本来明天我们就会前往巴黎的,如果没有这位热心的福尔摩斯先生来找我们的话。我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我们的地址的,但是他好心地劝导了我们,告诉我说我是错的,而弗兰克是正确的,如果一味躲藏只能惹出更多麻烦。然后他说会给我们和圣西蒙勋爵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我们就赶了过来。罗伯特,现在你都清楚了吧。如果你因此痛苦难过,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愿你别认为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女人”。 圣西蒙勋爵还是保持着开始时那个倔强的姿势,皱着眉,抿着嘴,听着这一长串的故事。 “对不起,”他说,“我非常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我的私事。” “这么说,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了?难道你不想在我离开之前再和我握握手吗?” “这没有问题,如果你喜欢的话。”他伸出手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手。 “我本来以为,”福尔摩斯说,“你会愿意和我们共进这顿友好的晚餐的。” “你的要求对我来说太过分了,”勋爵回答道,“充其量,我会被逼无奈地默认目前的事态发展,但永远别指望我可以高兴地接受。如果各位同意的话,祝你们晚安。”他很快地鞠躬转身,然后大踏步地离开了。 “好吧,你们总会给我这点薄面吧,”福尔摩斯说,“认识一位美国朋友总是让人高兴的。莫尔顿先生,相信包括我在内的多数人都不会因为历史上某位君主和某位大臣的愚蠢行为而彼此排斥我们的子孙共同享有这个大同世界的。在这片土地上,米字旗和星条旗是交融在一起的。” “这故事真有意思,”当我们的客人离开后,福尔摩斯说,“因为它使一件开头显得扑朔迷离,结尾又简单明了的案子被解释得清清楚楚。这位女士所讲述的故事,先后顺序再自然不过了。可是却有另一些人,好比警察厅的雷斯垂德先生,却以为这结局奇怪得难以置信。” “你从一开始就完全判断正确?” “至少有两件事情在开始就非常明了。一个是这位女士本来是十分乐意这件婚事的;另一个就是婚礼后不过几分钟她就后悔了。很显然,早上的婚礼过程中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她产生了这么大的改变。那是什么事呢?出门之后,新郎一直陪着她,她没有机会和别人说话。那她是不是看见了什么熟人呢?如果是这样,这熟人肯定是美国人。因为她在英国的时间很短,不至于有什么人可以如此深刻地影响到她,以至于看了这人一眼,就做出出走这样重大的决定。所以,经过这一系列的分析之后就会得出:她看见的极有可能是个美国人。那么问题就是,这个美国人是谁?既然他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就极有可能是情人甚至是丈夫。我们在圣西蒙勋爵讲述之前只了解到她成长在一个艰苦独特的环境中。可是当勋爵讲到这些细节时:一个坐在教堂第一排的男人引起了新娘情绪的变化;新娘使用了那种借捡花而拿到字条的小把戏;求助心腹女佣并提到“侵占他人土地”这样的字眼,这在采矿业是指占用他人已有的探矿权。这极具深意的暗示使得整件事情都十分明了了。后来她和一个男人离开了,那这个男人不是情人,就是丈夫,是丈夫的几率更大些。”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本来是很困难的。可是雷斯垂德把一个极有价值的线索不经意地告诉了我。确实,那个姓名的首字母非常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在这一周之内,那个男人曾在本市最高档的旅馆消费过。” “你怎么知道是最高档的?” “当然是根据这么高昂的账单推算出来的:一个床位就有八先令,一杯葡萄酒也可以卖到八便士,据此就可判断出这是一家极奢华的旅馆。在伦敦,这么高档的旅馆还不多。当我查访到第二家,一个位于诺森伯兰大街的旅馆时,我看到登记薄上有一位美国来的弗朗西斯·h·莫尔顿先生,他刚刚离开了一天。在查看他的付费记录时,我发现这正是雷斯垂德那张便条上的账目。这位美国人还留下口信说要把他的信件转寄到戈登广场226号。于是,我就在那里找到了这对夫妇。我冒昧地用长辈的身份对他们提了一些建议。我告诉他们,无论考虑到哪一方面的因素,他们都需要向大众,尤其是当事人表明自己的处境。我邀请他们来到咱们家和勋爵会面,而且,你也看到了,勋爵确实来了。” “但是结局不够完美,”我说,“他不够大度。” “哈哈,华生,”福尔摩斯笑着说,“如果你在经过了求婚、结婚这一系列的麻烦之后,却猛然发现爱人和金钱瞬间消失,恐怕你也大度不了吧。我们还是宽容对待圣西蒙勋爵吧,并且祈祷上帝,不要让我们在某一天落到他这个地步。麻烦你往前挪一下椅子,再把小提琴递给我。现在唯一的难题就是:我们如何打发这无聊的夜晚。” 1指印在信封或信笺上盾形纹章上端的饰章和姓名等起首字母相互交织成的图案。——译者注 1亨利·戴维·梭罗(1817—1862),美国作家。——译者注 1原文为serpentine,伦敦海德公园内的一个人形池。——译者注 绿玉皇冠之谜 某天清晨,我站在圆肚窗前俯视着街上的景致。“快看,福尔摩斯,”我喊道,“有个疯子正独自朝这儿跑过来。他的家人竟然不看住他,这真令人悲哀。” 我的朋友用他那一贯的懒洋洋的姿态从扶手椅里站起来,双手插在晨衣的口袋里,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出去。这是一个晴爽、清澈的二月早晨。地面还积留着昨天下的一层厚厚的雪,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街道中间的雪早已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压成了灰褐色,并留下一道道带状的车轮印,但是街道两旁人行道上堆得顶高的雪却仍然如同刚落下时那般洁白无瑕。灰白的人行道已被清扫过,不过仍滑得厉害。因此街上的行人比平常少了很多。事实上,从大都会车站方向往这边走来的,除了这位孤独的先生,就没有别人了。因此,他奇怪的行为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约莫五十岁,高大魁梧,脸庞宽阔厚实,相貌不俗,可谓是仪表堂堂。虽然衣着暗淡,却很奢华时尚,一件黑色的大礼服,一顶华丽的帽子,还有一双别致的带有绑腿的深棕色高统靴,珠灰色的裤子也剪裁得考究得体。然而,与他那高贵庄重的仪表比起来,他的举止却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因为他正使劲向前奔跑着,还时不时地蹦跳一下,就像一个筋疲力尽的人不想让自己的双腿增加负担而拼命蹦跳一样。当他狂奔的时候,双手抽搐般地上下乱挥,脑袋也四处摇晃,因而脸部扭曲得异常难看。 “他究竟有什么麻烦啊?”我情不自禁地问道,“他正在挨个查看这些房子的门牌号。” “我认为他是想要拜访我们。”福尔摩斯一边搓着手一边说。 “我们?” “是的,我想他应当是就我的专业特意来请教一些问题的,这很明显。哈!我说对了吧。”说话间,那个男人已经心急火燎地冲到我们的门口并拉响门铃,刺耳的声音响彻整栋屋子。 眨眼功夫,他已经冲到我们的房间里了,他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打着手势,双眼之中充满了忧伤和绝望。看到这一幕,我们顿时收敛笑容,强烈的震撼和同情随之涌来。有一段时间他完全无法发出声音,只是激烈地抖动着身体,疯狂地撕扯着头发,像一个被逼入绝境的人一样。紧接着他猛地将头部撞向墙壁,吓得我们急忙把他拉住,将他拖到屋子的中间。福尔摩斯一把将他按到安乐椅上,并在他身边坐下,有节奏地轻拍着他的手臂,并熟练地运用他那抚慰人心的语调和他交谈起来。 “你一定是有什么困难才来找我的,是吗?”他说,“你跑得很急切也很疲累,请休息一下吧,等你平静了,我会非常乐意回答你向我提出的任何小小的疑问的。” 那人休息了片刻,大口地喘着粗气,极力想稳定自己的情绪。接着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紧紧抿着嘴,将脸朝向我们。 他说:“你们肯定认为我在发疯吧?” “我觉得你一定是有了很大的麻烦。”福尔摩斯回答。 “天知道我到底碰上了怎样的麻烦!这麻烦是如此突然,又是如此骇人,我简直要失去理智了!我可能会遭受公众的羞辱,尽管我向来是一个品行上毫无瑕疵的绅士。任何人都会遭遇到自己的劫难,这是上天注定的,但是这两件可怕的事情同时降临到我身上,真叫我难以承受。而且,这件事不单单牵扯到我一个人,如果不能妥善解决的话,就会连累到我们国家最尊贵的那位先生。” “先生,请你冷静一下,”福尔摩斯说道,“先告诉我,你是谁,有什么麻烦?” “我的姓名,”访客答道,“也许你们听说过,我就是针线街霍尔德—史蒂芬孙银行的亚历山大·霍尔德。” 我们确实听过这个名字,他是伦敦市里第二大私人银行的股东之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使得一位伦敦上等公民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我们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心,等他整理好情绪之后向我们讲述他的烦恼。 “时间非常紧迫,”他说,“所以当警方建议我寻求你们的帮助时,我就火速找到了这里。我下了地铁后就急着走路赶来了,因为地上都是积雪,马车根本不能行驶。我刚才之所以气喘吁吁,是平时缺少锻炼的缘故。不过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尽量简单清楚地把事情告诉你们。 “嗯,你们肯定明白,一家成功的银行必定善于为资金找到有利可图的投资,并且还要依靠增加业务联系和储户的数量来提高业绩。我们的投资最能盈利的一种方法就是凭借绝对可靠的担保,以贷款的形式将资金借贷出去。最近这几年,我们成功地做了很多次这样的交易,许多贵族豪门把他们收藏的名画、书籍或贵重餐具抵押给我们,以此借贷数额较大的钱款。 “昨天上午,当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时,助理拿进来一张名片。我被上面的名字吓了一大跳,请二位不要介意我隐瞒了他的姓名,就算是对你们,我也只能说他的名字是全世界闻名的,是英国最高贵的姓氏。他一进来,我出于受宠若惊,正想要表达一下激动与仰慕之情,可他却直接谈起正事来,就像急于完成一件厌烦的任务一样。 “霍尔德先生,”他开口说道,“听闻贵银行善于办理贷款业务。” “这要根据抵押品的价值而定。如果抵押品值钱的话,本行就可以办理这项业务。”我回答说。 “我现在急需,”他说,“急需五万英镑。当然了,我可以从我的好友那儿轻易借到十倍于此的数目,但是我宁可把它当成一件正经事来办,并且是亲力亲为。你应该明白,以我今日的地位,是不可能轻易求助于人的,这或许会引起很大的麻烦。” “我可否问一下,您本次贷款业务的借贷期限是多久?”我问。 “下星期一我将收回一笔巨款,到时肯定能全额归还这笔钱,利息不论多少都随你开。但现在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可以马上拿到这笔钱。” “我本应很荣幸地把我个人名下的资金借给您而避免这些进一步的洽谈,”我说,“但是这样会使我的财务状况有些紧张。通过银行的名义进行这桩交易,那么出于对合伙人的公平起见,即使是对您,也要保证所有业务上的担保都是齐全的。” “我正希望如此。”他,从座位上拿起一个黑色的、四方形的摩洛哥皮盒,说道“你肯定知道绿玉皇冠吧?” “这是我们大英帝国最珍贵的一件公产。”我说。 “说得没错!”他打开盒子,那件华贵炫丽、璀璨夺目的珍宝,就躺在柔软的、肉色的天鹅绒上。他接着说,“皇冠上有三十九块珍贵的绿玉,上面雕花镂金,堪称无价之宝。这顶皇冠就连最低的估价都是我所借款项的两倍。我准备把它抵押在你这里。” “我拿着这个贵重的盒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位尊贵的客户。 “你觉得它不够值钱吗?”他问。 “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 “我把皇冠留在这里是否妥当,你无需担心。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在四天内赎回它的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的。这不过是一种必要的形式而已。这件抵押品够格了吧?” “这是毫无疑问的。” “霍尔德先生,你必须明白,根据我对你的声誉的了解,我这样做是充分信任你的证明。我不仅希望你可以万分谨慎,更希望没有任何有关这件事的流言传播出去,最重要的是要尽最严密的防范措施来保管好这顶皇冠。因为一旦它受到任何损毁,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会造成一起影响多么恶劣的公共丑闻。任何对于它的损毁都几乎等同于丢失它一样严重,因为这些绿玉是绝无仅有、无可替代的珍宝。现在,我怀着对你的无限信任,将它托付于你,星期一的早上我将亲自赎回它。” “见到我的客户急着离开,我也不便再说什么,立即叫来出纳员,让他支付给客户五十张一千英镑的钞票。当我单独一人待在办公室里,对着这个放在桌子上的宝物时,我有些惴惴不安,毕竟我需要承担的责任是这么重大!毫无疑问它是一件国宝,假如它发生任何意外,随之而来的公愤绝不是我可以承担的。我不禁开始后悔受理这笔业务了。然而,事情已成定局,我只得把它锁在我的私人保险柜里,然后继续处理公事。 “临近傍晚,我觉得把如此珍贵的东西锁在办公室里不免有些轻率。过去就发生过银行保险箱遭人偷窃的事情,何以见得我的保险箱就会万无一失?万一这种事发生,我都不敢想象我将面临的可怕处境!因此我决定在未来的几天,都随身携带这只盒子,和它形影不离。做了这样的决定以后,我就带着这件珍宝,雇了辆马车回到我在司特利特哈姆的家中。 “我把它拿上楼,藏在起居室的柜子里,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下紧绷的神经。 “现在说说我家里的情形,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想让您对整个事件的情况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我的马夫和仆役都住在大房子的外头,这两个人完全无关紧要。我还有三个女佣,常年随侍,品性都是可以信赖的。不过,还有一个叫露茜·佩儿的新来的女佣,虽然她刚到我家中工作了几个月,但我十分满意她的人品。她长得非常美丽,身边常会有一些爱慕者大献殷勤,这是我们知道的她身上唯一的缺点,但无论怎么说,我们都坚信她是一位善良的好女孩。 “这是我们家中关于仆人方面的所有情况。我的家庭非常简单,无需赘述。我丧妻多年,与唯一的儿子阿瑟相依为命。福尔摩斯先生,让我伤心的是,我对他很失望。毫无疑问这是我的错,我太娇纵他了。我的妻子去世后,我唯一牵挂的人就只有他了,我甚至无法忍受他有片刻的不愉快。我尽量满足他所有的要求。如果我可以对他严厉一点,说不定现在情况就不同了,但这都是出自我对他的爱啊。 “我当然希望他将来可以子承父业,然而他放荡又任性,并非是做大事的人。说实话,我根本不敢放手让他经营大笔的款项。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已是一家贵族会所的会员,在那里他出手阔绰,很快结交了一批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他学会了在牌桌上下重注,在赛马场上一掷千金,还经常央求我提前给他生活费去填补亏空。他不只一次尝试过和那帮纨绔子弟断交,但是在乔治·伯恩威尔爵士——他的一个朋友——的引诱下,他又一次次地重新回到他们的行列里。 “而且,我毫不讶异,乔治·伯恩威尔爵士的确能够强烈影响到他的决定,我儿子时常请他到家里做客,甚至连我有时都不免被他迷人的风采所迷惑。他比阿瑟年长,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而且相貌英俊。但是,当我忽略他外表的魔力,冷静思考他个人的品性时,他那讥诮的谈吐,以及我察觉到的他赤裸裸看人的眼神,都使我明白他不是一个正直可靠的人。关于这一点,小玛丽和我都有同感,她深具一种女性特有的善于洞察人性的能力。 “说到这儿,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小玛丽了。她是我过世兄弟的独生女,五年前她成为孤儿。我收养了她并视如己出。她是照亮我家的阳光——柔美、可人,她善于持家,而且深具女性特有的温婉恬静、柔顺动人的气质。她是我的好帮手,没有她,我的家庭将是一团糟。她一向听从我的意愿,但有一件事却是例外,阿瑟真心地爱着她,向她求过两次婚,却都被她断然拒绝了。她是唯一能使阿瑟回归正途的人,他会为了她而有所改变的。可是现在,唉!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永远无法挽回了。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你已经了解我的家庭状况了,下面我要继续为你讲述这件不幸的事。 “当天晚饭后我们在客厅喝咖啡,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阿瑟和玛丽,并且跟他们说那件宝物就放在屋子里。当然,我有意略去了客户的姓名。我肯定露茜·佩儿送来咖啡后就离开了客厅,但我无法确定她是否关上了门。玛丽和阿瑟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并想欣赏一下这顶举世闻名的皇冠,但被我拒绝了。 “你把皇冠放在哪儿了?”阿瑟问道。 “放在我的柜子里。” “哦,希望不会在夜里被盗。”他说。 “我已经锁上柜子了。”我回答说。 “哎,随便拿把旧钥匙都能打开那个柜子。我小时候就用食品柜的钥匙打开过。” “他说话总是这么轻率,所以我很少考虑他的话。不过,那天晚上他和我一起来到卧室,脸色非常难看。 “爸爸,”他耷拉着眼皮说,“你能给我二百英镑吗?” “不能!”我严厉地回答他,“在金钱方面我对你太过纵容了!” “你一向都很仁慈,”他说,“我必须得到这笔钱,否则,我再也没脸进入会所了!” “那简直太好了!”我喊道。 “是的。但是你不能让我这样没有尊严地离开,”他说,“我可无法忍受这么丢脸的事情,我必须想法凑齐这笔钱。如果你不肯满足我的要求,那我只好另外想办法了。” “我当时非常愤怒,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这个月向我要钱了。 “我一便士都不会给你的,休想!”我大声说。 “于是他沉默地离开了房间。 “等他离开后,我打开柜子,查看这件国宝是否安好,然后锁好了柜子。接着我便四处巡视房子,确保一切安全,不出差错。其实在平时,这是玛丽的工作,但今晚我觉得最好还是亲自检查。当我走下楼时,我看见玛丽独自站在客厅的窗户那边。当我走近她时,她关上窗户并插好了插销。 “爸爸,我正想问您,”玛丽看起来有些慌乱地说,“是您允许露西今晚外出的吗?” “当然不是。” “她刚刚从后门回来。我觉得她是到后门去见某个人。这样很危险,必须阻止她。” “明早你一定要警告她,如果你希望我出面的话也可以。屋里都关好门窗了吗?” “都关上了,爸爸。” “那好,晚安!”我亲了亲她,然后就回到了卧室,不久就睡着了。 “我尽可能告诉你所有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这或许跟案件有些关系。如果我有哪一点说得不清楚,请你务必告诉我。” “这倒不用,你叙述得非常清楚。” “现在我要特别指出一段情节。我向来睡眠很浅,尤其现在还有心事,所以比往常更容易被惊醒。约莫在夜里两点钟的时候,我被屋子里的动静吵醒了。当我完全清醒后这声音就消失了,但我印象中似乎听到了一扇窗户被轻轻关上的声音。我侧着身子仔细倾听着。忽然间,我浑身一颤,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清晰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我悄悄下了床,满怀惊惧地朝门外望去。 “阿瑟!”我怒吼起来,“你这个混蛋,小偷!你居然敢动那顶皇冠!” “我在煤气灯的光亮之下,看见我那令人伤心的孩子只穿着衬衫和长裤,站在灯旁,手上托着皇冠。他似乎正在铆足力气掰着它,或者说,拗着它。听到我的叫嚷声,他手一松,皇冠便直直地掉到地上。他的脸惨白得吓人。我赶紧把皇冠抢过来检查,结果发现少了三块绿玉。 “你这混蛋!”我愤怒地咆哮着,“你把它掰坏了!你这个让我名誉扫地的恶棍!你把偷走的那几块绿玉藏到哪儿去了?” “偷?”他大叫起来。 “是的,你这小偷!”我狂吼着,拼命摇晃他的肩膀。 “不可能有什么东西弄丢的,绝对不可能。”他说。 “这里的三块绿玉呢?你肯定知道它们在哪里。你不仅要我说你是小偷,难道还要我说你是个骗子吗?你真的以为我没看见你正想掰下另一块绿玉吗?” “你骂完了吧,”他说,“我再也无法忍受。既然你这样随意辱骂我,那就休想让我再提起这件事一句。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这里自己去谋生。” “你肯定会被警察逮捕!”我气急败坏、几近疯狂地喊着,“我一定要彻查这件事!” “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我没想到他竟然异常激动地说道,“如果你喜欢找警察,那就让警察去调查好了!” “这时,全家人都被我愤怒的咆哮声给惊动了。玛丽首先奔了进来,一见到皇冠和阿瑟的表情,她就明白了一切,随即尖叫一声,晕倒在地。我立刻派女佣去报警,请警察马上进行侦查。当一位警官带着手下进来的时候,阿瑟抱着手臂恼怒地站着,问我是不是要起诉他偷盗。我回答说皇冠是国家的公产,就得当成公事来办理,这件事我没有决定权,一切都应遵照法律规定行事。 “至少,”他说,“你不会让他们立刻逮捕我吧。我需要离开这房子五分钟,这对咱俩都有好处。” “这样,你就可以逃之夭夭了,或许还有机会把三颗绿玉藏起来。”我说。此时我明白我即将面临的可怕处境,我告诉阿瑟,现在不仅是我的,还有一位地位比我高贵得多的人的名誉也处在极端危险的关头,他有可能会引发出一起震惊全国的丑闻。但只要他说出三块绿玉的下落,就可以避免一切可怕的后果。 “你应该严肃对待这件事,”我说,“你是被我当场抓住的,拒不承认只会使你的罪行更加严重,如果你想采取补救措施的话,就把绿玉的下落告诉我,我就不再追究。” “留着你的仁慈吧,别人比我更需要它。”他轻蔑地一笑,回答道,然后就转身离开。他是如此的顽固,任何言辞都无法令他感化。我无计可施,只好让警察进来看管他,并对房屋进行全面搜查,他的房间以及屋内任何可能藏匿绿玉的地方都搜查遍了,但是一无所获。尽管我们想尽办法威逼利诱他,但这该死的孩子还是一言不发。就在今天早上,他被押进了监狱。所以我一办完警察要求的所有手续之后,便赶紧来到这里请求你的帮助。警方说他们眼下毫无线索。你尽管开价,我已经为此事悬赏一千英镑了。天啊,我该如何是好?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我的名誉,我的绿玉,还有我的孩子。啊,我要怎么做呢?” 他双手抱着头,不停地来回摇晃,嘴里不断喃喃自语,就像一个忍受着无尽痛苦的小孩子。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眉头深锁,凝视着炉火静静地思考着。 “你平时有很多客人吗?”他问。 “除了我的合伙人一家,偶尔还有阿瑟的朋友,最近常来拜访的乔治·伯恩威尔。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你常常参加社交活动吗?” “阿瑟经常参加。我和玛丽总是留在家中。我们俩都不喜欢这种场合。” “对一个正值妙龄的年轻女郎来说,这是很不可思议的啊!” “她性格娴雅,向来不爱参加热闹的场合。另外,她已经二十四岁,并不算年轻。” “听你的描述,在这件事情里,她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她简直吓坏了!可能比我还要害怕。” “你们俩都认定阿瑟有罪吗?” “这是无可怀疑的,我亲眼看见他手里拿着皇冠。” “我不认为这个证据很有说服力。皇冠的其他部位有没有损坏?” “有,它被掰歪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只是要把它弄直?” “上帝啊!虽然你想尽力帮助阿瑟和我,但这看起来太困难了。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如果他是无罪的,为什么不替自己辩护呢?” “正是如此,他若是有罪,为何不编造一个谎言?他的不辩解在我看来有两种解释,这个案子有些奇怪的疑点。警察是怎么解释把你从梦中吵醒的那个声音的?” “他们觉得这也许是阿瑟关上他卧室房门的声音。” “说得倒挺像回事呢!就像一个想要作案的人故意用力甩上门要把全家都惊醒一样。好吧,绿玉失踪以后,他们都做了什么?” “他们现在还在屋子里,撬开地板,翻检家具,希望能找到绿玉。” “他们没有想过要去屋外看看吗?” “看过了,他们非常有干劲,已经仔细搜索过整个花园了。” “说实话,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说,“很显然这件事确实比当初所设想的要复杂得多。你们认为,这只是一桩简单的案件。但我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它似乎特别深奥。来看看你们的分析,你猜测阿瑟从床上下来,冒着巨大的风险进入你的起居室,再打开柜子取出皇冠,然后费尽力气从上面扳下一小部分,再把三十九块绿玉中的三块用别人都无法发现的方法藏在某处,最后冒着很有可能被发现的危险,带着剩余的宝石回到房间。现在我再问你,这个分析可靠吗?” “可是还能有什么解释呢?”这位先生极其失望地嚷嚷着,“要是他没有作案动机,为何不跟我们解释清楚呢?” “我们要做的工作正是把整件事情都弄清楚。”福尔摩斯回答道,“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先生,我们现在就前往你在司特利特哈姆的家,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更仔细地查看一下。” 我的朋友执意要我和他们一块调查,正好我也很希望能够一起揭开这个谜团,我已经被这扑朔迷离的案情深深激发出了强烈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必须承认,我的观点和这位银行家父亲一样,对于阿瑟是否就是盗窃绿玉的罪犯这一点,都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我还是对我朋友的判断信心十足,既然他并不同意大家认定的解释,那么这件事情在某个方面肯定还有转机。在去郊区的途中,福尔摩斯静静地坐着,下巴紧贴着胸口,拉下帽子遮住眼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我们的客户,由于看到了一丝希望,从而表现出新的信心和勇气,甚至随意和我聊起了业务上的一些事情。乘坐了一段时间的火车,又步行了一会儿,我们就到了霍尔德先生住的朴素的费尔班宅第。 费尔班是一所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大房子,远离马路。一条双向的道路顺着积雪的草坪直通到两扇紧闭的大铁门前。右面有一丛灌木,绵延于一条窄小的、两边种植着小树篱的小路,这条小路从马路的入口直通到厨房门口,成为小商贩进出的通道。左边有一条通往马厩的小道,它不在庭院里,显然是一条很少用的公共马路。我们都站在门口,福尔摩斯却缓缓地绕着屋子看了一圈,他走在屋前小商贩走的那条小路上,然后拐到花园里,后来又走到与马厩相连的小路上。他来来回回走了很长时间,银行家和我干脆进屋,坐在餐厅的火炉旁等他。正当我们一言不发地坐着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接着走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士。 她身高中等,体态苗条,一头乌黑的秀发和同样颜色的眼睛,在她本就异常苍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黑。我从未见过脸色如此苍白的女子。她的嘴唇也是发白,眼睛因哭泣而分外红肿。她悄然走进来,在我看来她的痛苦更甚于银行家,而且她显然是一位坚强隐忍的女子,这就使得她的异状更加明显。她径直走到霍尔德先生面前,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您已经下令释放阿瑟了,是吗,爸爸?”她问。 “没有,我的姑娘,这件事必须彻查清楚,直到水落石出。” “可我相信他是无辜的。你清楚女人们的直觉是很准确的。我知道他没有做坏事,这样对待他是不公平的,您会后悔的。” “那么,假如他不是罪犯,他为什么不替自己辩解?” “谁知道呢?也许是您的怀疑让他受到了伤害。” “我怎么可能不怀疑他呢?当时我的确看见他手里拿着皇冠。” “哎,他只是捡起它来看看而已。哦,你相信我吧!阿瑟是无罪的。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吧,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简直无法想象我们亲爱的阿瑟会被投入那黑暗的监狱!” “除非我找到绿玉——玛丽,因为你十分爱护阿瑟,以至于你不会明白这件灾难给我带来多可怕的后果!我绝不能就这样罢休,为了彻底调查这件事,我特意从伦敦请来一位先生。” “是这位先生吗?”她转过来看着我问道。 “不,是他的好友。那位先生自己一个人在周围转悠。此时他应该在马厩那边的小路上。” “马厩那边的小路?”她扬了扬她的黛眉,“他想在那里找些什么呢?哦,我想我看到他了。请相信,先生,我所说的都是实情,阿瑟他确实是无辜的。” “很荣幸我的观点和你的一致,而且,我相信有你的帮助,我们就可以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擦鞋垫上蹭掉鞋底的残雪。“你一定就是玛丽小姐了,我是否可以向你请教一些问题?” “可以,先生,如果能帮助澄清这件可怕的事情的话。” “昨晚你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吗?” “什么都没有,直到我叔叔大声喊叫起来,我才急忙赶下来。” “你昨晚关上了所有的门窗,可是有没有把它们都闩好呢?” “都闩好了。” “今天早上它们都还闩着吗?” “都还闩着。” “这里有个女佣,她有情人吧?我听说你昨晚曾跟你叔叔说她出去跟他约会来着?” “是的,她在客厅里伺候,也许她听到叔叔跟我们谈论皇冠的事情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你是说她可能跟她的情人说了皇冠的事,并且有可能是他们两人计划偷取了这顶皇冠的。” “这些毫无根据的理论根本没用,”霍尔德先生失去了耐心,大声嚷嚷着,“我跟你说过我亲眼见到那顶皇冠在阿瑟手上。” “耐心些,霍尔德先生。我们必须重新审查这件事。霍尔德小姐,你是眼看见那个女佣从厨房门口那边回来的,是吗?” “是的,当我检查那扇门有没有关上时,发现她悄悄地走了进来。我还看见那个男人就躲在暗处。” “你知道这个人吗?” “噢,当然知道!他是运送蔬菜给我们的小贩,名字叫做弗朗西斯·普洛司珀。” “他当时的位置,”福尔摩斯说,“是在门的左边——就是说,远离进入后门的路上?” “是的,确实是这样。” “他还有一只脚装着木头假腿?” 这位小姐表情生动的黑眼珠突然显出有些慌张的样子。“怎么?你简直像个魔术师啊,”她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话的时候带着温柔的笑容,但是我的朋友却没有附和她的笑容,他瘦削的脸显得分外热切。 “我现在想上楼去看看。”福尔摩斯说,“我还想到房子周围再走一趟,或许我在上楼之前有必要再检查一下楼下的窗户。” 他从一扇扇窗户前快速走过,只在那扇能够看到马厩小道的大窗户前停留了一下。他打开窗户,用一只高倍的放大镜异常认真地查看窗台。完成之后他说:“现在我们到楼上去看看吧。” 霍尔德先生的起居室是一间简朴的小房间,地板上铺着一块灰褐色的毛毯,屋内有一个大柜子和一面长镜。福尔摩斯走到柜子前面,仔细看着上面的锁。 “哪把钥匙能打开这锁?”他问道。 “就是我儿子说的——能打开库房食品柜的那把钥匙。” “你拿着它吗?” “它就放在化妆台上。” 福尔摩斯拿起钥匙打开大柜子。 “这把锁是消声的,”他说,“难怪你没有被吵醒。我想这就是装皇冠的盒子了。我们得看一眼。”他打开盒子,拿出皇冠放在桌上。这是一件雕琢华丽的宝物,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玉石,足足有三十六块。皇冠的一边有一道裂口,那里缺少了三块绿玉。 “现在,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个部位和那缺失了绿玉的部位是相对的。请你试一试能不能把它掰开。” 霍尔德先生慌忙后退。他说:“你别开玩笑了,就算是做梦我也不敢去掰它啊。” “那我可以试一试。”福尔摩斯突然使劲狠命掰着它,但是皇冠纹丝不动。“我觉得它稍微有些松动,”他说,“但是,就算我的手指特别有力气,也很难掰开它。一般人是绝无可能把它掰开的。所以,霍尔德先生,如果我把它掰开了,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它会发出一声巨响,就像开枪的声音一样。你敢说,这一切在离你卧室仅仅数码之遥的地方发生,而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吗?” “我不敢想象什么,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但是真相或许会越来越明显。你是怎么认为的,霍尔德小姐?” “我和我叔叔一样不明白。” “你看见你儿子的时候,他是光着脚的,对吗?” “是的,他只穿了一条裤子和一件衬衫。” “非常感谢。在这次的询问中,我们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这太幸运了,如果我们还无法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的话,那可就是我们自己的过失了。先生,请你允许我在屋外继续检查一下。” 他要求单独前往,据他解释,太多人去反而会留下一些重叠的脚印,这会给他的工作增加难度。他在外面待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当他回来时脚上沾满了积雪,但他的神情仍旧让人捉摸不透。 “我已经看到所有想要了解的细节了,先生,”他说,“为了更好地帮助你,我需要现在就回到我的住处去。” “那些失踪的绿玉呢?我亲爱的先生,它们藏在哪里?” “这并不好说。” “那我永远都无法见到它们了!”霍尔德先生磨搓着双手失声大喊,“那阿瑟呢?你刚才不是很有信心吗?” “我还是保持我的意见。” “那么,我的上帝哪,昨晚我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啊?” “明天早上九点到十点钟,你最好能到我的住所来一趟,我将非常乐意把整件事情尽可能解释得更清楚些。根据我的理解,你放手让我去调查这件事,为的是找回那三块绿玉,而在办案过程中,我可以从你这里提取任意数额的资金。” “是的,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找回绿玉。” “很好,我会在我们再次见面之前彻查这件事的。再见,很可能黄昏的时候我还要再回来一次。” 看来福尔摩斯对这件案子已经很有把握了,但他究竟得出了哪些结论,我却是一头雾水。在返回住处的途中,我多次拐弯抹角想要打听一些消息,但他总能巧妙地转移话题,没办法,我只好放弃这个想法。不到下午三点钟,我们就回到了贝克街。他匆忙走进自己的房间,几分钟后便装扮成一个潦倒的流浪汉出现在我面前。他竖起领子,穿着油腻发亮的破外套,还系着红领带,脚上穿着破破烂烂的靴子,确实像是一个地道的流浪汉。 “我这副扮相还可以吧,”他照了一下壁炉上的镜子说道,“真希望咱们可以一起去,可条件恐怕不允许。我或许找到了破解这个谜团的线索,或许只是跟在鬼火的后头瞎转悠,但很快我就会知道是哪种情况了。几个小时之后我就回来。”他割下一大块牛肉,夹在面包中,然后把这块三明治塞进口袋,就出门探险去了。 我刚喝完下午茶,就见他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手上还晃悠着一只系着松紧带的旧靴子。他把靴子扔在一边后,倒了杯茶。 “我不过是顺路经过,”他说,“待会还要离开。” “你要去哪里?” “噢,去西区1。可能要花费很长时间。如果我很晚还没回来,就别等我了。”“事情调查得如何?” “噢,很顺利。没出什么差错。我又去了一趟司特利特哈姆,只是没进去。有一个小小的疑点挺有趣的,我可不能轻易放过它。我不能干坐在这里闲聊,我必须脱下这套下等人的衣服,换上我自己那套上等人的衣服。” 从他的举动我可以看出,他明显有别的理由,而且比谈话中所暗示的更让他满意。他的眼睛神采奕奕,苍白的脸颊上甚至泛起红晕。他急匆匆地上了楼,几分钟后,客厅的门“砰”地一响,他再一次兴致勃勃地去做他天生热爱的追捕事业去了。 直到半夜,他还是没回来,我就先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他经常不分昼夜地外出紧紧追踪一个线索,所以我并不奇怪他今天会晚归。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但是当我早上下楼吃早餐时,他已经坐在餐桌前了,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报纸,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干净整洁。 “对不起,华生,没等你下来我就先吃早餐了。”他说,“别忘了今天上午我们的客人还要和我们会面。” “不会吧,已经九点钟了,”我说,“我听到门铃响,一定是他来了。” 果然,来的正是霍尔德先生。一夜之间,他身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让我深感吃惊,他那与生俱来的宽阔而结实的脸庞,现在迅速消瘦并凹陷下去,头发也好像更加灰白了。他萎靡不堪地走了进来,表情比昨天狂暴的样子还要痛苦,失神地一屁股跌坐在扶手椅上。 “我做了什么错事要承受这样残酷的折磨,”他说,“两天前我还是一个幸福无忧的有钱人,毫无忧愁地活在这世界上。现在我竟沦落到这种地步,我的晚年注定要在孤独和不光彩中度过了。真是雪上加霜啊,我亲爱的玛丽离家出走了,抛弃了我这个老头子,这真是太让人悲哀了。” “抛弃了你?” “是的。今天早上佣人发现她的床一夜没动,家里也没有她的踪影,她留给我一张纸条,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我昨天晚上曾万分伤心而并非恼怒地对她说,要是她和阿瑟结了婚,本可以一切安好的。也许我这样说太不妥当了。她在留言里谈到这些话: “我最亲爱的叔叔: 我已经给您带来了深深的烦恼,如果我采用另一种方法,这些可怕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我只要这样想,就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您的庇护。我现在要永远离开您了。不要为我的将来担心,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容身的地方。千万记得,绝对不要试图寻找我,因为这是没有用的,而且会对我造成困扰。无论如何,我永远是你亲爱的 玛丽” “她的留言暗示了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你认为她想要自杀吗?” “不,不,根本不是这样。这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相信,霍尔德先生,你的这些麻烦就要结束了。” “什么!你肯定如此?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先生,你听到了什么吗?那些绿玉呢?它们藏在哪里?” “你不会认为用一千英镑交换一块绿玉的价钱划不来吧?” “我宁愿付出一万英镑来换回我的绿玉。” “完全没有必要。三千英镑就足够搞定这件事了。我想,我有必要要求一笔小小的酬劳。你带了支票簿吗?给你这支笔,你开一张四千英镑的支票吧。” 霍尔德先生浑浑噩噩地开了支票。然后福尔摩斯走到办公桌前,拿出一个小巧的三角形的金纸包,里面包着三块绿玉,他顺手将纸包放在桌上。 我们的委托人高兴得大叫,一把抓住绿玉。 “你找到了!”他急促地说,“我终于得救了!我得救了!” 他喜出望外的举动和先前的痛苦一样激烈。他把三颗失而复得的绿玉紧紧抱在怀中。 “除此之外,你还欠了笔债,先生。”福尔摩斯很严肃地说。 “欠债?”他抓起笔说,“欠了多少?我全都还给你。” “不,这不是我的债。你应该对你儿子,那位高尚的小伙子好好地道歉,他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如果我的儿子这样做的话,我将为他感到骄傲,当然前提是我要有这么一个孩子。” “不是阿瑟偷的吗?” “我昨天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天我再说一遍,不是他。” “你确定没错?那么我们赶紧去找他吧,让他知道一切都解决了。” “他已经知道了。我调查清楚后去找过他,结果他不愿告诉我实情,我干脆跟他说了我的调查结果,他听后只好承认我是对的,并且还补充了几个我不是很明白的细节。今天早上你带来的信息,肯定能让他开口。” “上帝呀!那么,快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确实要这么做,而且还要告诉你我是如何弄清整件事情的。让我从头讲起吧,首先,有句话我难以启齿,你也难以接受:那就是乔治·伯恩威尔爵士和玛丽有私情。他们俩人现在已经一起私奔了。” “玛丽?绝对不可能!” “遗憾的是这不仅是可能,而且是确凿的事实。当你们将伯恩威尔纳入你们的家庭时,你们父子俩,都不清楚他的真实面貌。他是英国最穷凶极恶的人物之一——一个落魄的赌棍,一个凶狠的流氓,一个毫无良知的人。你的侄女也被他所蒙蔽。当他像对其他女人所做的那样对她信誓旦旦地给予承诺时,她就忘乎所以,以为只有自己才能打动他的心。这个恶棍知道怎么用花言巧语让她为他做事,并且差不多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幽会。” “不可能,我是不会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的!”霍尔德先生脸色惨白地嚷道。 “现在,我要告诉你,前天晚上你屋内发生的所有怪事。当你的侄女以为你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就偷偷跑到那扇通向马厩小道的窗户前和她的爱人互述衷肠。他因为长久地站在一个地方而在雪地里留下了深深的脚印。玛丽和他说起了皇冠,引起了他对金子的邪恶欲望,因此他强迫她听从他的指示。我想她是爱你的,但她对情人的爱已经淹没了理智。她就是这样的女人。还没等听完他的计划,她就看见你下来了,于是急忙锁上窗户,并告诉你女佣和她那装着木头假腿的情人之间的私情,这倒确实是真的。 “阿瑟和你谈话后,便回自己房间去睡觉,只是他因为想着欠债的事情而难以安眠。半夜时分,他听见有脚步声轻轻地走过他的门口,因此他起来向外查看,却惊讶地看到玛丽偷偷地顺着过道走去,直到她进入你的起居室。阿瑟非常震惊。匆忙披上一件衣服藏在暗处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玛丽很快从你的房间走出来,并借着走廊的灯光看见她手里拿着皇冠朝楼梯走去,他感到很惊慌,便跑到你房门附近的帘子后躲起来,在那里他可以把客厅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只见她偷偷打开窗户,把皇冠递出窗外交给暗处的某个人。然后关上窗户,从靠近他藏身的地方匆匆经过,回到她的卧房。 “只要她还在那里,阿瑟就无法做什么,不然他深深爱着的女人的可耻行为就会暴露出来。但是她一离开,他就发觉此事将带给你毁灭性的打击,并觉得重新拿回皇冠才是当务之急。他急忙跑下楼,披着衣服光着脚,打开窗户,跳到外边的雪地上,顺着小路跑过去,在惨白的月色中他看见一条黑影。乔治·伯恩威尔爵士正打算逃跑,但是阿瑟抓住了他,于是两个人争夺起来,阿瑟抓着皇冠的一端,而乔治·伯恩威尔爵士紧紧抓着另一端。厮打时,阿瑟狠狠揍了他一拳,打伤了他的眼睛。此时某个东西突然被扯断了,当阿瑟发现他已经抓到皇冠时,便赶紧跑回来,关上窗户,进入你房内,正当他要察看那扭歪了的皇冠并试图把它扳正之时,你就突然出现了。” “这是真的吗?”霍尔德先生满脸冷汗地说。 “当他觉得你应该对他勇敢的行为大加赞扬的时候,你却用毫无道理的责骂激怒了他,他无法做到在说出真相的同时还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他觉得他应当保持绅士风度,便自作主张地隐藏了她的秘密。” “难怪玛丽一见到皇冠就晕了过去。”霍尔德先生嚷道,“噢,上帝啊!我真是笨蛋!是的,他曾请求我让我放他出去五分钟的!这可怜的孩子是想去刚才打斗的现场寻找丢失的绿玉。我是多么残忍无情地责怪了他!” “当我来到你的房子时,”福尔摩斯继续说,“我马上四处察看了一下,想看看雪地里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可以帮助我展开调查。从前天晚上直到今天都没有下过雪,恰好这段时间还有重霜保护着痕迹。我沿着小贩所走的那条小道仔细查看,但是上面的脚印已经被踩踏得无法区分了。不过,在它旁边,离厨房小门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年轻女人站着同一个男人说话时留下的印迹,其中一个脚印是圆的,表明这人装着一条木制的假腿。我甚至敢断言有人惊扰了他们的谈话,因为雪地上留下了那女人匆忙跑到门口的一长串脚印。那个装了假腿的人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才离开。这应该就是那女佣和她的小商贩情人。你已经告诉了我他们的事情。我调查之后证明确实如此。我绕了花园一圈,除了一堆杂乱的脚印,并没有看到什么,这肯定是警察留下的杰作。但是当我走到通往马厩的小路时,留在雪地上的一长串复杂的情景便自然在我面前展现出来。 “那其中有两条脚印明显是穿着靴子的,还有另外的两条,却是一个光脚的人留下的。根据你曾说过的话我马上判断出这是你儿子留下的。之前的两条脚印是重复着来回走动的,另外两条却是飞快奔跑的脚印,而且他的脚印与那穿靴的脚印重叠,显然是后来走过的。我跟着脚印走,看到它们都通往客厅的窗户,那穿靴子的人在窗前等待时踩溶了周围的积雪。然后我到另外一边,沿着小路走下去一百多码的路程。另外,我发现穿靴子的人曾经转过身来,地面的积雪被踩得狼藉不堪,看起来那边发生过一场恶斗,最后我还看到几滴溅下的血,这表明我的猜测完全正确。这时,穿靴子的人顺着小路跑掉了,雪地里留下一小滩血迹,这说明他受了伤。后来他跑到了大马路上,可是我发现马路已经被人清扫过,所以线索就在这里中断了。 “你是否记得在进屋时,我曾用放大镜检查客厅的窗台和窗框,我立刻发现有人从窗户进出过。我可以看出脚印的形状,因为这里被一只湿脚踩过。那时我就大概知道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就是说,有一个人曾守在窗外,另一人将皇冠拿给他,你儿子看到这一切,就去追贼,并和他搏斗。他们两人都抓着皇冠使劲争夺,才造成了那种一个人无法造成的损坏。他重新拿回了皇冠,但却遗留了三颗绿玉在对方的手里。我当时就弄清楚了这些情况。但问题是,等在窗外的那个人是谁?又是谁把皇冠拿给了他? “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说过,一旦你将不可能的情况排除后,剩余的情况尽管可能怎么都说不通,却肯定是真实的。我知道,你肯定是不会把皇冠拿到楼下的,那嫌疑人就只有你的侄女和女佣们了。但如果是女佣们做的,阿瑟为何愿意替她们承担罪行呢?这根本说不通。不过如果解释为,因为他深深爱着他的堂妹,所以他要帮忙隐瞒她的秘密,这样就很合理了。再加上这秘密是见不得人的事,他就非这样做不可了。我记得你曾说过看见她站在窗户那边,后来她一见到皇冠就昏倒了,于是我就猜出全部的事实了。 “但是,谁会是她的同党呢?显然是她的情人,除此之外没有人可以在她心里占据这么多的感情,甚至超过了对你的爱和敬重。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社交,朋友不多,而乔治·伯恩威尔爵士却是其中一个。我曾听说他在妇女当中臭名昭著。穿着靴子并拿到失踪的绿玉的人肯定是他。尽管他知道阿瑟已经发现了他,但他仍坚信自己会安全无事,因为只要阿瑟打破沉默,就会危害到他的家庭。 “好啦,你现在应该能够想到我接下来的步骤会是什么了吧。我乔装成流浪汉的模样找到伯恩威尔爵士的住处,结识了他的仆人,并得知伯恩威尔爵士曾在前天晚上弄伤了头。最后我用六个先令买了一双他扔掉的旧鞋。经过仔细核对,鞋子和那脚印完全相符,丝毫不差。” “昨天晚上,我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流浪汉。”霍尔德先生说。 “是的,那就是我。我在找到我所要查的人之后,就回家换了另一套衣服。我要在这里扮演一个微妙的角色,因为我觉得为了不出现丑闻我们应尽量避免起诉,这个狡猾的恶棍肯定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上我们会受到怎样的阻碍。我去他的住所找他。起初,他拒不承认一切。但是,当我指出了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细节之后,他再也无法抵赖了。他从墙上取下护身棒试图恐吓我。然而,我知道如何对付他,在他挥棒之前,我迅速将手枪对准他,这时他才开始恢复理性。我跟他说我们可以从他手里购买那三块绿玉——一千镑一块。他显得十分后悔,说道,“天啊,太糟糕了!”原来他已经出售了三块绿玉,而且是以六百英镑的价格卖出去的。我承诺不追究他的行为之后,他就将买家的住址告诉了我。我找到买家,经过多次还价之后,终于花了三千英镑赎回绿玉。接着我去找阿瑟,告诉他一切都解决了。终于,在经过这艰难辛苦的一天之后,直到两点钟我才能上床睡个好觉。” “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天,你将英国从一桩险些流传出去的大丑闻中解救了出来,”霍尔德先生站起来说,“尊敬的先生,我实在无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不会辜负你的心意的。你的本事实在让我大开眼界。现在我马上要回去找我那亲爱的儿子,为我的鲁莽向他道歉。至于你说到关于玛丽的事,我感到心都要碎了。你确实很厉害,可是恐怕你也不清楚她现在的行踪吧!”“我想我们可以肯定,”福尔摩斯回答道,“她就在乔治·伯恩威尔爵士的身边。同样,我还可以肯定,不论她做过什么,他们很快就要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1伦敦西区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译者注注 铜山毛榉案 “我觉得,通常一个为艺术而喜好艺术的人,”夏洛克·福尔摩斯放下手里的《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版说,“往往能从最卑微和最普通的形象中获得最大的乐趣。华生,从你诚恳地为我们那些案子所做的记录中,我很开心地看到,你已经完全领悟了这个真理。并且,我还可以肯定地讲,有时你还会对他们加以润色。你着重描述的往往并不是那些我参与破获过的著名案件,抑或是那些曾引起广泛关注的审讯,而只是那些自身情节极为平凡琐碎的案子,但是它们确实可以让我充分发挥逻辑推理的才能,现在这些案件已经被我列为特殊的研究范围了。” “然而,”我笑着说,“虽然我记录了它们,但是我在记录中也用了许多耸人听闻的手法,这一点我并不能为自己开脱,尽管这样才更好看。” “也许确实有错误,”他一边评论一边用火钳夹起烧得通红的炉渣来,把他的樱桃木烟斗点着。通常来讲,当福尔摩斯与人争论一个问题的时候,就会用到这个樱桃木烟斗;而当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则往往是用那个他常用的陶制烟斗。“我觉得你错就错在总想着要把每件案子都记叙得生动有趣,而不是把重点放在那些针对案情本身而做出的具有因果逻辑关系的严密推理上,而实际上,这才是所有记录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我自认为对你还是非常公正客观的。”我不太高兴地说,因为我多次注意到在福尔摩斯那古怪的性格中,自高自大这一部分占了很大的比重,这让我十分反感。 “不,这些并不是因为我自高自大,”和平时一样,他总是针对我的思想,而不是我所说的话。他接着说,“华生,我要求你客观公正地对待我的技艺,是因为它并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确切来讲,它是一种身外之物。要知道,犯罪总会发生,但逻辑却是极难得的东西。所以逻辑才是值得你详细记录的,罪行本身则属次要。可是你却把本应讲授的犯罪课程,降低成为讲故事。” 在这个初春寒冷的早晨里,我和福尔摩斯吃过早饭后,就靠着温暖的壁炉相对而坐着。窗外浓雾弥漫,笼罩在这个城市灰暗的房屋之上。在这灰黄色的雾气之中,街对面的窗户显得模糊不成形状。屋里点着汽灯,汽灯照在白色的台布上,照在还没有收拾走的闪着微光的瓷器和金属餐具上。整个早晨,福尔摩斯一直沉默不语,不停地查看着各种报纸上的广告栏,最后,他显然是放弃了这种查阅。不过这个早上他好像带着点情绪似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就针对我文笔上的不足之处,给了我一顿不轻不重的教训。 “不过,”福尔摩斯盯着熊熊的炉火,抽着烟斗说道,“不会有读者谴责你的这种夸大其词的,毕竟在你记录的那些案件中,有很多都不涉及真正的违法犯罪行为。比如我帮波希米亚国王寻找相片的事情,玛丽·萨瑟兰小姐的离奇遭遇,那个歪唇男人惹上的麻烦,以及圣西蒙勋爵的糟糕婚礼,这些都无关法律。或许你应该避免使用到那些耸人听闻的写作手法,这样你的记录就不会显得繁琐了。” “可能吧,”我回答说,“但是你不觉得我的方法既新颖又有趣吗?” “可是亲爱的华生,我觉得对于那些并不善于观察的群众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只通过观察一个人的牙齿就知道他是不是一个编织工,也不会从左手大拇指上推断出一个人是不是排字工人的。他们分不清分析与推理之间的微小差别。不过,即使你写得确实很繁琐,我也不会怪你的。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作大案的时代了。我的行业,也低微得好像代理处一样了,现在也只能办理一些帮人找找丢失的铅笔,帮那些住在寄宿学校的年轻小姐们出点主意的生意。反正,无论怎样,我的事业已经是一落千丈了。你看,今天早上我发现了这张字条,正好标志了我的事业已经跌到谷底。你读读看吧!”说完,他就把一团被揉皱的信丢了过来。 信是前天晚上寄来的,地址是蒙塔格奇莱斯,内容如下: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您好!目前我正在犹豫是否应该接受聘用去给一户人家当家庭教师,并且急需您的意见。如果您方便的话,我将在明天上午十点半来拜访您。 您忠实的维奥莱特·亨特 “这位小姐你认识吗?” “不认识。” “唔,现在就是十点半了。” “是的,所以我敢肯定现在拉门铃的那位一定是她。” “这件事没准比你想的有意思得多,别忘了蓝宝石那件案子最开始也只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兴趣罢了,结果后来却演变成一件严肃的调查,这件事或许也是这样。” “唔,我也希望是这样。啊哈,我想我们的疑问马上就会有答案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事人已经到了。” 话音未落,房门就被打开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走了进来。她的衣着简单整洁,脸蛋生机勃勃,看起来是那样的聪明伶俐,虽然脸上长着像是鸻鸟蛋一样的雀斑,但也无损她那年轻的生机。我可以感觉出来她是位思维敏捷,而且很有主见的姑娘。 “先生,我希望你原谅我这冒昧的打扰,”当我的朋友站起来去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样说道,“先生,我现在碰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但是因为我没有父母和亲戚可以商量,所以我想你或许会好心地告诉我该怎么做。” “那么请坐吧,亨特小姐,我会很高兴为你效劳的。” 看得出来,这位委托人良好的举止和谈吐给福尔摩斯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探究式地打量了这位女客,然后放松下来,耷拉着眼皮,将双手指尖对顶,开始听姑娘说话。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家做了五年的家庭教师,”她说,“可是两个月前,上校接到了调至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工作的命令,他带走了几个小孩,我就失业了。我登报去找工作,但是按照报纸指引的广告去应征都没有成功,眼看我那点零星的存款便要用尽了,所以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西区有一家很出名的家庭教师介绍所,名字叫韦斯塔韦,我每星期都会去那里询问有没有合适我的工作。韦斯塔韦是这家介绍所创始人的名字,但是实际上现在的经理人是一位名叫斯托珀的小姐。她每天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前来求职的妇女,她会检查登记簿,在那上面替我们寻找合适的职业。 “唔,和往常一样,上个星期我又去了她那间小办公室,进去之后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体格非常壮硕的男人,他有着一层摞一层的肥厚的下巴,戴着眼镜,笑容满面地坐在斯托珀小姐身边。每个应聘的妇女走进屋时,他都会非常仔细地观察。当我进去的时候,他看了看我,然后在椅子上很高兴地抖了一下,接着就转向斯托珀小姐。 “像这样的就行,”他说,“我找不到比这位女士更好的人了。非常好,非常好!”他看起来非常热情,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双手,表现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他很和气,这让人觉得和他相处很愉快。 “你是来这儿找工作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 “你想做家庭教师?” “是的,先生。” “你想要多少薪水呢?” “我在上一个雇主斯彭斯·芒罗上校那里是每月四英镑。” “哎哟,啧!啧!这真是苛刻啊……真够苛刻的。”他一边嚷着,一边激动地伸出他那双肥胖的手,不断地挥舞着。“对于这样一位既有造诣又有吸引力的小姐,竟然只付这么可怜的费用。” “哦,先生,我的造诣可能不如你说的那样好,不过我懂一些法文,也会点德文、音乐和绘画什么的……” “哎呀!”他喊了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作为一位有教养的妇女的优雅举止和良好风度。简单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没有,那么你就不适合去教育一个对国家的明天也许会有很大作用的孩子;如果你有的话,那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位先生,居然好意思让你屈尊去接受这样一份年薪少于三位数的工作。小姐,如果你去我那儿工作,我将付你每年一百英镑的薪水,当然这些还只是开始。” “先生,你可以想象一下,对于我这样不名一文的人来说,这样的待遇,简直是好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那位先生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怀疑,便打开了钱包,递给我一张钞票。 “这是我的习惯。”他眯着两只眼睛甜蜜蜜地笑了起来,以至于他那满是褶皱的胖脸上只剩下两条会发光的缝了。“我将预付一半的薪金给你,我年轻的小姐,这样你就可以应付旅费并添置一些衣服了。” “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雇主,而且他还是那么的体贴。你知道,当时我还欠着小商贩的钱没还,所以这笔预支的薪水会带给我很大的帮助,但是在整个过程中,我总感到有些地方很不自然,所以我准备多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做决定。” “那我能否问一下你住在哪里呢,先生?”我说。 “在汉普郡,一个很可爱的小乡村——铜山毛榉,距离温切斯特不过五英里的路程。那地方是最可爱不过的了,亲爱的小姐,我在那里拥有一座古老的乡村住宅。” “那么我的工作呢,先生?我很想知道一些具体的事情。” “你的工作就是照顾一个刚满六岁的小淘气包。哟,对了,你还能看见他拿拖鞋打蟑螂呢。他可是非常厉害的。啪!啪!啪!你眨个眼的功夫,他就已经消灭三只了!”他再一次把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 “这孩子与众不同的玩乐兴趣让我有些吃惊,不过当我听到他父亲的笑声,就觉得也许他是在开玩笑。 “这就是我唯一的工作吗?”我问。 “哦,这不是唯一的,小姐,”他大声地说,“我想你那聪明的头脑肯定已经意识到,你的任务应该是听从我妻子的任何吩咐,当然这些吩咐是合理的、适合你去遵从的。你看,这肯定是没有困难的吧?” “当然,我很乐意让自己成为一个对你们有贡献的人。” “太好了,那咱们说一下着装的问题吧。我们喜欢赶时髦,有些小癖好,但是绝没有什么坏心眼,如果我们给你一件衣服让你穿的话,你会不会介意呢?” “不。”我回答道,但是我对他的话感到十分吃惊。 “如果我们希望你坐在这里或那里,你会不会不高兴呢?” “嗯,不会的。” “那你能否在来到我家之前,将你的长发剪短呢?” “先生,这句话当时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如你所见,我的头发长得非常好,而且很浓密,有着栗子般的漂亮色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因为这份工作而把它们剪掉,这对一位女士来说牺牲可太大了。 “这恐怕不可能。”我回答说。这时我注意到,本来他一直在热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是当我把话说出口之后,他的脸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认为这一点是十分必要的,”他说,“这些都是我妻子的特殊癖好,你应该懂的,夫人们总会有一些小癖好的。小姐,难道你不应该遵循女主人的爱好吗?还是说,你已经打定主意不剪头发了?” “对不起,先生,我实在不能剪掉我的头发。”我坚定地说。 “既然这样,那这件事也只好算了。真可惜,毕竟你的其他方面都是那么地让我满意。斯托珀小姐,我估计还要再看看其他应聘的姑娘了。” “本来那位女经理一直坐在一旁审阅文件,在我们整个的交谈过程中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当那位先生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显得很不耐烦,不高兴地看着我,我觉得我的拒绝好像令她丢掉了一份可观的佣金。 “那么你现在还想把你的名字继续留在登记簿上吗?”她问我。 “当然,斯托珀小姐。” “唉,其实你现在登记也没什么用了,你既然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她对我很尖刻地说,“那么,你就很难再指望我们可以为你找到一份条件相当的工作了。再见,亨特小姐。”她拉了拉铃,一个仆人把我带了出去。 “哦,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家后,打开食品橱,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明天可以吃的食物了,而且我的桌子上还放着几张催款单,这个时候我开始问自己,我这么做是不是非常愚蠢。对于那些具有奇怪癖好,同时又希望你能满足他们这种怪癖,而且肯为自己的怪癖买单的雇主,我或许真的不该拒绝。要知道,在英国一年可以挣一百英镑的家庭教师是非常罕见的。我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的头发并没有什么用处,也许我剪了头发会显得更加清爽。到了第二天,我更加后悔当时的决定了。就在我几乎要重回介绍所,再次询问那个职位是否依然空缺的时候,我接到了那位先生写给我的亲笔信。这就是那封信,你们听我念念。 “亲爱的亨特小姐: 我因为得到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帮助,从她那里得到了你的地址,所以现在冒昧地写信请你重新考虑你的决定。我的妻子正热切盼望着你的到来,因为我的描述使她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付给你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的费用,来请你当我们家的家庭教师。这些钱还可以用来补偿我们那奇怪的癖好带给你的不便。你仔细想想,或许这些要求对你来说也并不是那么的苛刻。我的妻子最喜欢深钢蓝色,并且希望早晨的时候,你可以在屋里穿上这种颜色的衣服。不过这件衣服你不用自己准备,我们已经有一件了,它本来是我们女儿爱丽丝的衣服,不过她现在人在美国费城。依我看,这衣服于你正合身。另外,如果我们安排你坐在某处,又或者是希望你遵从一些特定的消遣方式,你可以完全放心,我敢肯定它们是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的。最后,也就是你的头发,这是有点可惜,虽然我对它也很赞赏,但是既然关乎到我妻子的喜好,我也只得坚持。我们只能通过增加薪水这个方法来弥补你的损失。至于照管小孩子这方面,对你来说肯定不成问题。真心希望你务必前来,我会到温切斯特去接你。请提前告知你乘坐的火车班次。 你的忠实的杰夫罗·鲁考斯尔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那封信。我已经决定了,我会接受这个职位。但是在采取行动之前,我觉得应该把事情告诉你,请你帮我参谋一下。” “亨特小姐,你就按照自己的决定去做吧。”福尔摩斯笑着说。 “这么说,你不打算劝我放弃?” “我只能说,我不想让我自己的任何一个姐妹去接受这份工作。” “这话是什么意思?” “唔,我没有关于这一家人的材料,所以现在也说不上来,不过我知道你的心里早已经有了想法了。” “哦,我在心里假设了一种或许说得通的解释。虽然这个鲁考斯尔看起来非常和蔼、脾气很好,但他的妻子说不定是个疯子。他为了防止自己的妻子被送到精神病院去,就不得不保守这个秘密。所以他要采取一些措施来满足自己妻子那疯狂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精神病发作。” “嗯,这是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也许实际上就是这样。但是无论怎样,对于一位年轻的女士来说,选择这户人家当雇主并不合适。” “的确是这样,可是薪水实在非常丰厚啊,福尔摩斯先生。” “嗯,确实是,薪水确实非常高,或者说太高了。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他们本可以只花四十英镑就雇到一位家庭教师的,为什么还要以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的高价来雇佣你呢?这背后肯定藏着一些很特殊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现在我已经把情况都告诉你了,如果我以后来寻求你的帮助的话,你至少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如果你肯当我的后盾的话,我的胆子也会大一些。” “啊,你当然可以抱着这种想法去试试,我敢说,你这个小难题有很大的可能成为我这几个月最感兴趣的事情。这里面有些东西令我很费解,如果你在那里觉得有什么疑惑或者碰到什么危险的话……” “危险?会是什么危险?” 福尔摩斯很严肃地摇了摇头。“如果我能提前预知的话,那么这危险也就不会存在了。”他说,“但是只要有事发生,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你发个电报给我,我就会立刻赶去帮助你的。” “那就足够了,”我们的委托人站起身来,活泼地说道。我看到她面部的忧愁已经一扫而光。“我想我可以安心地立刻动身去汉普郡了,我这就给那位先生回信。今晚我就会剪掉这头长发,明早就去温切斯特。”她对福尔摩斯道了谢之后,又和我们俩说了晚安,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听到那位小姐轻快而又坚定的下楼声时,我说:“至少她看起来还是很会照顾自己的。” “是的,”福尔摩斯严肃地说,“不过如果几天之后,我们还得不到她的消息,那我就犯了一个大错了。” 没想到他的预言果真应验了。在这两个星期内,我总是惦记着这位姑娘,害怕她会被什么误导而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那高得离谱的薪水、主人奇怪的要求以及异常轻松的工作,都显得极为怪异。虽然我无法肯定这到底是一份单纯的雇佣工作还是一个阴谋,那个雇主是慈善家还是十足的恶棍。至于福尔摩斯,我经常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长达半个小时,蹙着眉头,出神地沉思着什么。但是只要我开口问他有关这件事的情况时,他就大手一挥表示不耐烦。 “材料!材料!材料!”他叫嚷着,“要是没有粘土,我可做不出砖头!”可是这些话说完了,他又老是嘟囔着说,他是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姐妹接受这种工作的。 终于,在一天深夜,我们收到了一封电报。当时我已经打算上床就寝了,福尔摩斯也正要开始进行那些令他着迷的化学实验——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我晚上准备睡觉时,他就弯着腰在各种仪器上做实验,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下楼吃早餐时,他还在那里——他把电报的黄色信封拆开,看了一眼电报内容,然后就扔给了我。 “华生,你赶快查查火车时刻表,看什么时候有车开往温切斯特。”他说完就接着进行那些化学实验去了。 我手上的电报非常简短,但又十分紧急: “务必于明日中午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来。务必务必!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亨特”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一趟吗?”福尔摩斯抬头看着我问道。 “当然。” “那么就帮忙查查火车时刻表。” “九点半有一班火车,”我一边查看一边说,“应该会在十一点半到达温切斯特。” “时间正合适。我看我最好把这个丙酮分析实验推后一下,以保证明天早上精神和体力都是最佳的状态。” 第二天的十一点时,我们已经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了。一路上,福尔摩斯只顾埋头看报纸,当我们进入到汉普郡的边界之后,他丢开了报纸,开始欣赏风景。这是个春天里理想的好日子,天空蔚蓝,白云自西向东缓缓漂浮着。阳光明媚,早春的天气凛冽而清新。走在这样的风景里,真让人心旷神怡,精力倍增。远处那些环绕着奥尔德肖特的重重山岗,铺展开一片美丽的乡村景致。那些红色和灰色的农舍房顶从青翠的新绿中显现出来,很是俏丽。 “这里是多么的清新美丽啊!”在烟雾朦胧的贝克街道待了太久。看到这些,我不禁感到耳目一新,并大加赞赏。 但是福尔摩斯却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他说,“我现在会将自己观察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和将要探索的问题联系起来,这让我觉得我的性格应该受到惩罚。你眼中那分散在树丛中的房屋可以让你感到欣赏美丽风景的快乐,但当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却这样想,这些房子之间实在是太分散了,会使那些空间发生犯罪行为的可能性大大提高,而且罪行一旦发生,要使它们得到惩罚就会很难。” “老天啊!”我大叫起来,“谁会把这些美丽古老的房屋同犯罪联系在一起呢?” “可是它们却常使我感到恐怖。我一直有这样一个信条,华生,是我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出来的,那就是,即使是伦敦最下等、最恶劣的小巷,也不会比这里发生更多可怕的犯罪行为了。” “你不要吓我!” “这道理是很明显的。在城市中,舆论压力可以做到法律所做不到的事情,没有哪一条小巷的居民会坏到听到孩童被虐待的哀叫声而无动于衷,听到醉汉打人的噼啪声而不愤怒的。而且那些司法机构近在咫尺,只要提出控诉就可以立即采取行动,因此犯罪和被告只不过是一步之遥。但是你看这些分散零落的房子,房子的主人将它们造在田地里,而且它的住户多是那些没有太多文化和法律知识的乡民,所以当面对凶残的行为和隐蔽的罪行时,他们无法更好地保护自己。如果这位向我求助的小姐住在温切斯特,我是不会为她担心的,但是她现在住在这样的农村,就要另当别论了。不过我现在可以肯定,她仍然是绝对安全的。” “是的,既然她能来温切斯特见我们,就说明她还是自由的。”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你能猜测出来吗?” “我曾做过七种不同的假设,每一种都符合现在的情况,但是其中哪一种是正确的,我们还不得而知,只能看今后的发展了。好了,那就是教堂的塔了,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亨特小姐,听到事情的经过了。” “黑天鹅”是这条路上一家出名的小旅馆,离火车站很近。我们一下火车就看到那位年轻的女士在等我们,她已经替我们订好了房间,而且午餐也准备好了。 “我是多么高兴可以看到你们过来啊!”她热情地说,“非常感谢二位,因为我现在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我需要你们的指点。” “请说说你都遇到了些什么事。” “我当然要说,而且还必须赶快说,因为我向鲁考斯尔先生保证过会在三点之前回去的。我是今天早上才向他请的假,但是他并不知道我来干什么。” “那么请你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从头讲起吧。”福尔摩斯靠近壁炉,伸出他那又瘦又长的腿,平静地等待着这位姑娘的讲述。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并没有受到他们的虐待,他们对我不错,我这样说是公平的。但我理解不了他们的那些行为,那种种的做法都让我十分不放心。” “你理解不了他们什么呢?” “虽然他们一早就为自己的行为设定了理由,但是你还是可以从那些实际发生的事情中了解到一切的情况。最初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是鲁考斯尔先生来接我的,并且用一辆单马车把我带到了铜山毛榉。这里的确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但是他家的房子却并不怎么漂亮,那只是一所很大的四方形的白色房子,而且已经被潮湿的环境腐蚀得不成样子了,上面净是一些斑驳的污迹。房子的四周都是空地,有三面是树林,另一面则是一块倾斜的平地,那块斜地通向距离房子大概一百码处拐角的南安普敦公路。房子门口的领地是属于房主的,但周围的树林则属于萨瑟顿领主的防护林。一大丛铜山毛榉正对着房子的大厅,所以这个地方就被命名为铜山毛榉。 “我的雇主把我接到家里,他还是和之前一样的亲切。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他的孩子和妻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之前的猜测完全不对,他的妻子并不是精神病人,而且还非常恬静温婉。她很年轻,但是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而她的丈夫,我觉得至少有四十五岁了。根据他们的谈话,我才知道他们已经结婚七年多了。我的雇主本来是个鳏夫,他和前妻只有一个女儿,就是信中提到的那个去了美国的姑娘。鲁考斯尔在私底下告诉我,他的女儿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对她的继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反感。毕竟她的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我完全可以理解她,和这样一个年纪相当的继母生活在一起,的确是有些尴尬的。 “这个鲁考斯尔太太是个很平常的人,无论是外貌还是心灵,她给我的印象都很平凡,不好也不坏。所以说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但是她对待丈夫和孩子还是非常好的。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好像充满了不安定,总是左顾右盼的,只要一觉察到丈夫和孩子的需求就会立刻设法满足。鲁考斯尔先生对她也很不错,就是方式很粗暴。总的来看,他们是一对很幸福的夫妻。但是这个女人,她仿佛还有一些解不开的忧愁,经常陷入沉思,而且偷偷哭泣,我有时候觉得是她的孩子导致她这样忧心忡忡的。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小家伙被宠成这样子,那么坏,每天不是撒野就是闷闷不乐。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欺负弱小的动物,整天对那些小动物施加酷刑。他在抓老鼠、小鸟和虫子这些方面有着非常了不起的天赋。不过我们现在不要谈他了,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他和我要说的事情基本没什么关系。” “我对你说的全部东西都很感兴趣,”我的朋友说,“无论你认为这些情况与你要说的事情是否有关系。” “我会尽可能不漏掉任何重要的细节的。首先,这里最让我感到不愉快的就是他们的仆人了。这家有两个仆人,是一对夫妻,男的叫托勒,又粗鲁又笨拙,有着灰白的头发和络腮胡子,并且永远酒气冲天。有两次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发现他醉得厉害,可鲁考斯尔先生却视而不见,毫不在意。他的老婆瘦高且强壮,长相凶悍,和鲁考斯尔太太一样少言寡语,不过脾气就差得远了。我不喜欢他们夫妻俩。不过很幸运,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保育室和自己的屋里度过的,这两个房间彼此相连,出入非常方便。 “我到那里后,最开始的两天,生活很平静,到了第三天,鲁考斯尔太太早饭后走下楼来,低声和丈夫说了些什么。 “唔,是的,”他转过身来对我说道,“亨特小姐,你为了我们而把自己心爱的头发给剪掉,这让我们非常感动。我向你保证,这丝毫没有损害你的美丽。现在让我们看看,你适不适合穿钢蓝色的衣服吧。衣服已经放到你的房间里了,如果你可以穿上它,我们将万分感谢。” “放在我床上的那条裙子是很特殊的暗蓝色,我看得出衣料是极好的哔叽料子,但是很明显,这件衣服是别人穿过的。衣服非常合身,就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样。他们看我穿好了衣服都显得异常高兴,甚至高兴得过了头。我们走到宽敞的客厅,屋里有三扇落地窗,在中间那扇窗户那里,放着一把背朝窗户的椅子。他们就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鲁考斯尔先生就开始在客厅的另一侧走来走去,给我讲了好多可笑的故事。他那滑稽的样子,简直快把我笑死了。不过他妻子貌似没有什么幽默感,笑都不笑一下,只是把手放在膝盖上坐着,脸上表现出一种又忧郁又焦急的神情。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鲁考斯尔先生忽然说该开始今天的工作了,就让我换掉衣服去保育室照顾小爱德华了。 “就这样,两天后,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后来,他给了我一本黄色封皮的小说,又把我的椅子往窗边挪了一下,以免我的影子把书挡住。他让我大声地念书,我就从某一章开始念起,差不多十分钟之后,正当我在读一个句子的时候,他突然叫我停住,并换掉衣服。 “你很容易想象,福尔摩斯先生,我太想知道那个异乎寻常的表演到底代表了什么。我觉得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我的脸朝向窗户,所以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我想知道我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开始我毫无主意,但最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法。我打破了一面小镜子,然后灵机一动,偷偷把一块镜子碎片藏在手帕里。在又一次表演的时候,我趁着大笑借机将手帕拿到眼前,偷偷看了一眼。不过最开始什么我都没有看到,这让我非常失望,但是当我第二次再看时,我发现有一个留着小胡子、身穿灰色衣服的男人正站在公路那里往我这边看。这是一条主要的交通干道,平时总是人来人往,可是这个人却一直立定不动,靠着栏杆,非常专注地朝我这边张望。这时,我偷瞧了一眼鲁考斯尔夫人,发现她敏锐的目光正紧紧地注视着我。她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她肯定猜出我手里正藏着一面小镜子了,而且也肯定看到了我身后的情形,她马上站起身来。 “嘿,杰夫罗,”她说,“那边公路上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正盯着亨特小姐看呢”。 “那是你的朋友吗,亨特小姐?”他问。 “不是,我在这里还不认识什么人呢。” “哎呀,这个人简直太无礼了!你冲他挥挥手让他赶紧离开吧!” “我觉得最好还是别理他吧。” “不行,这样他会经常来这附近闲晃的。你还是转过身去,挥手叫他走吧。” “于是我只得照做,同时,鲁考斯尔夫人也把窗帘拉了起来。这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我一直没有再坐到窗户旁边,也一直没有再穿过那身蓝色的衣服,而且也再看不见那个男人在路上站着了。” “请继续说下去,”福尔摩斯说,“我觉得你的叙述非常有意思。”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说的有些支离破碎、不成篇章呢,不过这正是因为我遇到的各种事件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在我刚到的头一天,鲁考斯尔先生把我带到一个挨着厨房门的小屋子旁边。我站在屋外,听见了铁链当啷作响的声音,那里面好像有一头很大的动物。 “往这里看!”鲁考斯尔先生指着两块木板的缝隙说,“你不觉得它非常漂亮吗?”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往里看,只见黑黑的房间里有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和一个蜷缩着的模模糊糊的身躯。 “别害怕,”我的雇主看到我惊讶的样子笑着说,“这是我的獒犬卡罗。虽然它的主人是我,但其实只有老托勒才能对付它。我们每天只会喂它一顿饭,因为只有不让它吃得过多,才能使它时刻保持凶猛的劲头,就像芥末一样。托勒每晚都会把它放出来,如果有哪个胆敢私闯进来的人碰上它,就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我得提醒你,千万不要在晚上跨出这道门槛,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行,如果你走了出去,就相当于不要命了。” “后来我发现这警告并不是凭空捏造的。两天之后的那个夜晚,大概是凌晨两点吧,我从自己的卧室窗口往外张望,当时月色很好,照得屋子前面的草坪异常清晰。我站在那里沉浸于迷人的夜色中,忽然觉得有什么身影在铜山毛榉树之间穿来穿去,当它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下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是一只棕黄色的、小牛犊般大的狗,它拥有宽厚下垂的颚骨,一张黑色的大嘴以及骨骼突出的身躯。它慢慢走过去,然后就消失在夜色里了。这个可怕的守卫让我感到胆寒,我想窃贼都没法把我吓成这样。 “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的头发是在伦敦剪的,我特意把剪下的那绺头发放在箱子底部。一天晚上,当我照顾完小孩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打算整理一下我带来的那些物品。我看到了房里的旧衣柜,上面没有上锁的抽屉已经被我装满了,余下的东西没有地方放,我就想去用第三个抽屉,但是它被锁住了,我拿着雇主给我的钥匙打算挨个试试,没想到第一把就刚好打开了。这抽屉里只有一样东西,可是你们肯定猜不出来那是什么。天啊,那正是我的那束头发! “我把那束头发拿起来,仔细观察着,那几乎就是从我头上剪下来的。我的头发怎么会在这里呢?于是我打开了自己的箱子,倒出里面所有的东西,拿出我的头发。我将它们放在一起,发现两束头发看上去完全一样。我很奇怪,但是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最后我将那些头发放回了抽屉里。这件事我对鲁考斯尔夫妇一个字也没提起,毕竟我是未经主人允许,就擅自打开了他们上锁的抽屉。 “你也许已经注意到我天生喜欢留心观察事物了,先生。我很快就对这所房子的所有构造都熟记于心。这房子有一处厢房根本没有人住,而且总是锁着的。从托勒一家住处的通道可以进入这间厢房。有一天,我正要上楼,恰好碰见鲁考斯尔先生从通向那间厢房的过道里走出来,他当时的样子和平时我熟悉的那种和蔼亲切的神态迥然相异。他好像正在发怒,脸色通红,而且青筋暴露,看起来非常激动。他锁好了过道的门,然后就从我身边匆匆走过,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好奇,所以我趁着带孩子出去散步的时候,溜到房子的那一边去察看。我看到那边有四扇窗户,其中三个都很破旧肮脏,不过第四扇窗户却拉着百叶窗,而且紧紧关闭着。就在我一边散步,一边不时地看一眼这些窗户的时候,鲁考斯尔先生走了过来,并且恢复了往常那种亲切愉快的态度。 “啊,亨特小姐,”他说,“如果我经过你身边却没有和你打招呼,请不要介意我的无理,我刚才正忙着处理一些事情呢。” “我让他放心,并告诉他我并没有在意。“嗯,我想顺便问一下,”我说,“这边好像空着一整套厢房,而且其中一间还关着窗户。” “他好像显得十分意外,而且还有些吃惊。 “哦,那是因为我非常喜欢照相,”他说,“那几间房间都被我用来当暗室了。你看,我们的家庭教师是一位多么细心的小姐啊,这真让人想不到!”虽然他是用开玩笑的口气和我说话,但却并不是在打趣我,我从他眼中只能看到怀疑和烦恼,这绝对不是开玩笑。 “福尔摩斯先生,自从我了解到这房子里有些东西是不能让我知道的,我就更加好奇了。这种查究的冲动已经成为我内心的一种责任感了,我想识破这个人的真面目,我担心他正在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人们老说这是女人的本能,或许吧,总之我确实感觉到有些异样。不管怎么说,我密切观察着,寻找可以冲过这道禁忌之门的机会。 “可是一直到昨天,这机会才出现。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仅是鲁考斯尔先生,托勒夫妇也都与那个空房间有些瓜葛。有一次,我看见托勒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大黑布袋。最近这段日子,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昨天晚上又是如此。我上楼时,惊喜地发现钥匙竟然还插在门上没有拔出来,我甚至可以肯定就是托勒粗心大意忘在那里的。当时鲁考斯尔一家三口都在楼下,这对我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我悄悄打开了那扇门,然后就偷偷溜了进去。 “一条小过道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条过道没有装修过,也没有放置地毯,过道的尽头是个直角,转过去,有三道门。第一道和第三道是敞开的,屋里空空如也,脏乱不堪。当中的那间房门关着,门外还相当保险地横挡着一根粗铁杠,铁杠的一头被锁在一个环上,另一头则被一根粗绳绑在墙上。而且这扇门本身也上着锁,只不过钥匙不在那里。我知道这扇锁住的门和外面那个密封的窗子是同一个房间的。从房门下面,我可以看到屋里并不黑暗,有微弱的光线透了出来,屋里肯定有天窗。我站在门外,怀疑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这个时候我听到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从房门下透出的微光中我看到一个人影在走来走去。我内心突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害怕得难以自制,掉头就跑,就好像害怕后面会有什么东西来抓住我的衣角似的。我沿着过道狂奔,冲出门,一头撞在了站在外面的鲁考斯尔先生的身上。 “哦,果然不错,”他笑着说,“真的是你,我一看见房门开着,就想到是你了。” “啊,你可吓死我了,先生!”我喘着粗气说。 “我亲爱的亨特小姐,”你简直想不到他有多么亲热而体贴,“能告诉我你是被什么东西吓成这个样子的吗?” “他的语气就好像在哄小孩一样,我觉得自己应该小心提防他。 “我实在是够傻的,不知不觉走到了那边的空房间去了,”我回答说,“但是,那里是那么昏暗,那么凄凉,太可怕了,于是我被吓得跑了回来。啊,那里头可真吓人!” “就只是这些?”他目光锐利,怀疑地问道。 “当然了,否则还能怎样?”我反问他。 “那关于我把那个门锁上,你的看法是怎样的?” “我不知道。” “就是闲人勿进的意思,你明白了吗?”他仍旧保持着和蔼亲切的微笑。 “如果我提前知道,我肯定……” “没关系,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如果你再擅自迈进那道门槛……”说到这里,我感觉他不再微笑,而且片刻之间就变得十分狰狞可怕,仿佛魔鬼一般地看着我说,“我就只好把你扔给那条獒犬了。” “我当时被吓得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只记得我飞快地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剩下的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躺在床上,抖个不停。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你,如果没有你帮我的话,我肯定不能再继续待在那里了。那座房子、那个男主人、那个女主人、那两个仆人、甚至是那个孩子,他们都令我感到恐惧。我想如果我能领你们去那里看看就更好了。当然,我可以立即从那所房子里离开,永远不再回来。但是我的好奇心和恐惧心是一样强烈的,于是我很快决定,给你发电报向你求助。就这样,我穿好外衣戴上帽子,走到半英里外的邮局给你发了电报。回去的时候我安心多了,但是当我即将迈进大门的时候,我的心又开始害怕起来。我真担心那只狗被放了出来,后来我想到唯一能制住大狗的托勒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它应该不会被放出来的,所以我就踏实多了。我悄悄地溜了进去,一直都平安无事。昨天晚上,我想到即将与你们见面,就开心得几乎没有睡着。今天早上我又轻而易举地请到了假,虽然必须在三点前赶回去。因为今晚他们会出去做客,我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孩子。现在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和你说了,先生,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些奇怪的事情背后到底隐藏着些什么,我会非常开心的。还有,目前最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 听完这个离奇的故事后,福尔摩斯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把双手插进衣服兜里,表情异常凝重深沉。 “托勒是不是还没醒酒?”他问。 “是的,我听见他的妻子对鲁考斯尔太太这样说。” “这样再好不过了,鲁考斯尔夫妇今晚不在家?” “是的。” “那所房子有没有带锁的地下室?” “有,他们有间酒窖。” “亨特小姐,从你处理事情的方式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位非常果敢机智的姑娘。你现在想不想做一件大事?如果我不认为你足够优秀,我是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我非常想,你需要我做什么?” “七点钟的时候,我会和我的朋友去铜山毛榉。那时候你的雇主肯定已经离开了。至于托勒,我希望他可以一直沉睡到天亮。考虑到仅剩的那位托勒太太可能会报警,所以如果你能让她去酒窖做些活,然后趁机将她锁起来,这样对我们的调查就会非常有利了。” “我肯定完成这件任务!” “好极了!现在就让我们来彻查这件事吧。很显然,这件事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就是,你被聘请为家庭教师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冒充什么人。而这个被冒充的人就被囚禁在那间厢房里,这是非常清楚的。至于那个被囚禁的人,我敢肯定就是他们对外宣称已经出国的女儿爱丽丝。而你被选中,是因为你的身高、外形甚至是头发的颜色,都和那位姑娘一模一样。她的头发被剪掉也许是因为她可能有什么病,所以他们必然也会让你剪掉你的头发,至于你无意中发现了那一束头发,则是纯属偶然了。你看到的那个在公路上的男人,我想应该是那位小姐的朋友或者是未婚夫。因为你穿了那个姑娘的衣服,而且很像她,所以每次当他看到你的时候,他都能从你的笑容或者姿势上来确定这位小姐是不是过得快乐,然后确信那位小姐已经不需要他的照顾了。那只獒犬每晚都被放出来,只不过是为了防止那个男人和她见面罢了。这些事实应该已经非常清楚了,唯一要紧的其实是那孩子的性情。” “这件案子怎么会扯上一个小孩子呢?”我问道。 “亲爱的医生,从你的专业角度考虑一下吧,要了解一个孩子的性情,通常都会先研究他父母的脾气秉性。你不觉得反之亦是如此吗?我经常从研究孩子入手去了解他们父母真正的品格。这孩子似乎生性残忍,我不知道这种性格是遗传自他那笑眯眯的亲切的父亲,还是沉默的母亲。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无论那个凶残的人是谁,对于这个被囚禁的姑娘来说都是非常不妙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福尔摩斯先生,”亨特小姐大声说,“回想起过往的那些事,我觉得你的判断非常客观。现在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我们还是赶快去把那个可怜的姑娘救出来吧。” “这次行动务必要小心谨慎,因为我们的对手是一个极其狡猾的人。我估计在七点之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七点的时候,咱们准时会合,用不了多久,谜团就会被解开的。” 我们按计划行事,七点的时候在铜山毛榉会合。那些树上的黑色叶子,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金属的光芒。我想,哪怕没有亨特小姐站在门口微笑着冲我们说话,我们也能找到那所房子的。 “你已经安排妥当了吗?”福尔摩斯问。 话音未落,我们就听到楼下的某个地方响了一阵猛烈的撞击声。“那是托勒太太,她被关在了酒窖里,”她说,“现在她的丈夫正躺在厨房那里鼾声如雷呢。这是他的钥匙,和鲁考斯尔先生的那串是一模一样的。” “你干得真不错!”福尔摩斯先生兴奋地喊着,“那么现在就由你来带路,我们一起去把谜底揭开。” 我们走上楼,打开那条通道的门锁,然后沿着过道朝里面走去,一直来到亨特小姐描述的那间紧锁着的房门口,福尔摩斯把绳索割断,拿开那根粗铁杠,可是他手里的那串钥匙却没有一把能打开那扇门。房间里非常安静,在这异常的寂静之中,福尔摩斯沉下脸来。 “我觉得咱们来得还不算太晚,”他说,“亨特小姐,请你避开一点,华生,咱们把这扇门撞开。” 这是一扇老旧、摇晃的大门,我俩使劲一撞,就把门卸下来了。可是当我们冲进去一看,却发现屋内早已空空如也。环顾四周,这屋里除了有一张寒酸的小床,一张桌子和一筐衣物外,就没有任何家具了。天窗大开着,被囚禁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看来,”福尔摩斯说,“这个狡猾的家伙已经开始怀疑亨特小姐了,他抢先一步把受害人转移走了。” “他是怎么办到的?” “天窗。我们这就能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他爬上屋顶,“你们看,原来是这样,”他叫喊着说,“看,有一架轻便扶梯放在这里,扶梯的那一头靠在屋檐上,他肯定就是这样干的。” “这不可能啊,”亨特小姐说,“鲁考斯尔夫妇出门的时候,那里并没有扶梯。” “他肯定又偷偷回来过一次,我和你说过,咱们的对手既狡猾又危险。听,有人上楼来了,肯定是鲁考斯尔。华生,你最好把你的左轮手枪拿出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那是个很胖也很结实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根很粗的棍子。亨特小姐被吓得尖叫起来,缩着身子躲到了墙角。但是福尔摩斯却镇定地转过身看着他。 “你这混蛋!”他说,“你把自己的女儿藏到哪儿去了?” 这个胖子环视了屋子一圈,接着又抬头看了看打开的天窗。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们的!”他大喊道,“你们这些贼探子!我已经抓到你们了!既然你们已经落到我手里,嘿嘿,我一定要给你们点苦头尝尝!”说完,他就转身飞跑下楼。 “他肯定是去放那只狗上来!”亨特小姐大叫。 “不要担心,我有手枪!”我说。 “我看我们最好去把门关上。”福尔摩斯说。于是我们俩一起冲下楼去。可还没到大厅,我们就听到獒犬的狂吠声,然后就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和獒犬撕咬猎物的声音。这声音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这个时候,一个上了年纪、脸色通红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哦,我的天啊!”他大声喊着,“是谁把狗给放出来了,它已经整整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快点,否则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和我赶忙飞奔出去,托勒紧紧跟着。我们看到那只庞然大物已经饿疯了,死死地咬住鲁考斯尔先生的喉咙不放,而鲁考斯尔先生正在地上不停地打着滚哀嚎。我跑上去朝那大狗开了一枪,它的脑袋立马就开花了。尽管已经死了,但是它那尖利的犬牙仍然深深地嵌在鲁考斯尔先生那肥硕的、满是褶子的脖子上。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人和狗分开。我们将他抬进屋里,他虽然还没断气,但也已经是血肉模糊了。然后我们把他放到沙发上,让已经被吓得完全清醒的托勒去通知他主人的妻子,我则尽己所能来救治他。我们都围在他身边,这时候,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瘦高的女人。 “托勒太太!你……”亨特小姐叫道。 “是的。我是被鲁考斯尔先生放出来的,他放了我之后才上楼去找你们。啊,小姐,可惜你从来都不让我知道你的计划,要不就省了很大的功夫了。” “啊哈,”福尔摩斯看着她说,“很明显,关于这件事情,托勒太太知道所有的内情。” “是这样的,先生。我现在就把我所知道的全部事情都告诉你们。” “那么,请坐下来聊聊吧。不得不承认,我确实还有几点问题没有完全搞明白。” “我马上就会和你说明白的,”她说,“如果我可以早点被放出来,那么这件事我早就可以做了。如果这件事情将来闹上法庭的话,我也会以朋友的身份坚定地站在你们这方的,因为我也是爱丽丝小姐的朋友。 “在这个家里,她一直没有真正开心过。从她的父亲再婚起,爱丽丝小姐就一直闷闷不乐。她在家里不受重视,对事情的发言权也被剥夺了。后来,她遇到了福勒先生。其实根据她母亲的遗嘱,她是有自己的权力的,但是她很安静,对事情也很忍让,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关乎自己利益的话,她将一切都交给了她父亲来处理。鲁考斯尔先生本来一直很放心这个女儿的,但是当他听说小姐要结婚的时候,就害怕这个女婿会来索要自己的权利。所以他觉得是时候做些什么了。他要求爱丽丝小姐签署一份文件,表示不管她是否结婚,她的父亲都可以继续使用她的钱。但是她并不愿意,后来又得了脑炎,连续六个星期都在死亡线上徘徊。最后她终于康复,但是已经被折腾得骨瘦如柴,连那头美丽的长发也被剪掉了。可是这些都没有让福勒先生变心!他仍然忠于爱丽丝和他的爱情。” “谢谢你,”福尔摩斯说,“我觉得你已经非常好心地告诉了我们所有的情况,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完全明朗了。至于剩下的环节,我基本都能猜出来了:鲁考斯尔先生一定是对爱丽丝小姐采取了监禁的方法吧?” “是的,先生。” “他专门去伦敦请来亨特小姐,就是为了摆脱福勒先生的苦苦纠缠吧?” “是的,先生。” “我想福勒先生是这样一个人,他就像一名最好的水兵一样坚持不懈。他一直在监视这所房子,并且遇见了你,然后用金钱或者是其他手段劝服了你,使你站在他那一方来帮助他?” 托勒太太平静地说:“是的,福勒先生对人和蔼并且出手大方。” “于是他就通过你,让托勒先生终日酗酒,每天都醉醺醺的。然后又让你在主人出门后,准备好一把扶梯。” “是的,先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应该感谢你,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因为你好心地将那些困扰我们的事情都说清楚了。我看,医生和鲁考斯尔夫人马上就会过来了。华生,咱们最好现在就把亨特小姐送到温切斯特去。因为我发现,咱们俩出现在这里貌似是不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