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一 父亲四脚朝天地躺在地板上,房子窄小而昏暗。他穿着一身白衣,光着脚,手指僵硬地打着弯儿。他快乐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像是两个黑洞,脸色发黑,龇着牙咧着嘴,好像还在吓唬我。 母亲跪在父亲旁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梳子,为父亲梳理着头发。母亲围着红色的围裙,粗里粗气地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她红肿的眼睛里涌出。 外祖母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在哭,甚至浑身发抖,以至于我的手也开始抖起来。她极力把我推到父亲身边去,我不愿意去,我心里害怕! 我还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外祖母不停地唠叨着:“快,跟爸爸告别吧!孩子,他还不应该走呀,可是他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一向信服我外祖母说的任何一句话。尽管她现在穿着一身黑衣服,并且脑袋和眼睛都显得出奇的大,挺奇怪,也有些滑稽。 小的时候,我曾得过一场大病,一开始是父亲看护我,后来,外祖母来了,她来照顾我了。 “你从哪儿来的呀?”我问她。 “涅日涅呀,是坐船来的,要知道,水面上是不能走的,小鬼!”她回答。 在水上不能走!要坐船!啊,太可笑了,太有意思了! 我家楼上住着几个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住着贩卖羊皮的卡尔麦克老头儿,沿着楼梯,可以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会头向下栽下去。 所有的这一切,我都非常熟悉,可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 “为什么叫我小鬼呢?” “因为你多嘴多舌呀!”她笑嘻嘻地说。 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这个和气的老人,我希望她领着我立刻离开这儿。因为我在这儿实在是太难受了。 母亲的哭声吓得我心神不定,她可是从来也没有这么软弱过,她一向是态度严厉的。母亲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手劲儿特别大,她总是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可是如今不行了,衣服歪斜凌乱,乌七八糟的,以前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贴在头上,像个亮亮的大帽子,现在都耷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有些头发都碰到了爸爸的脸。 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哗哗地流。 门外唧唧喳喳地站着些人,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 “行啦,快点收拾吧!”警察不耐烦地吼叫着。 窗户用黑披肩遮着,来了一阵风,披肩被吹了起来,瑟瑟有声。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我们玩着玩着,突然天上一声雷响,吓得我大叫了一声。父亲哈哈哈地笑起来,用膝盖夹住我,大声说:“别怕,没事儿!” 想到这儿,我突然看见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可没站稳,仰面倒了下去,头发散在了地板上。她双目紧闭,面孔铁青,也像父亲似的一咧嘴:“滚出去,阿列克塞!关上门。” 外祖母一把推开我,冲门外喊着:“你们别怕,朋友们,为了基督,请离开这儿吧!” “这不是霍乱,这是生孩子,请原谅!” 我嗖地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呻吟着,把牙咬得山响。外祖母跟着她在地上爬着,快乐地说:“噢,圣母保佑!以圣父圣子的名义,沃廖莎,挺住!” 太可怕了!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滚来爬去,来回碰他,可他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笑!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起来都又倒下了,外祖母则像一个奇怪的黑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噢,感谢我的主,是男孩!” 点着了蜡烛。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记忆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坟场上荒凉的一角。下着雨,我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进了墓坑,坑里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站在坟旁的,有我、外祖母、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雨点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警察下着命令。外祖母又哭了起来,用一角头巾捂着脸。 乡下人立刻撅起屁股来,往坑里填土。土打在水里,哗哗直响,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了下来,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就又把它们打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塞!”外祖母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想走。 “唉,真是的,上帝!” 不知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默地站在那儿,坟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刮起风来,雨给刮走了。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平着地,啪叽啪叽地响。外祖母领着我,走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之间,走向远远的教堂。 “你为什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场才对!”走出坟场的围墙时,她说。 “我不想哭。” “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哭也是因为受了气,而不是因为疼什么的。我一哭,父亲就笑话我,而母亲则严厉地斥责我:“不许哭!” 我们坐着一辆小马车,走在肮脏的街道上。街道很宽,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 “那两只青蛙还能出来吗?” “可能出不来了,可上帝会保佑它们的,没事儿!”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频繁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以后,外祖母、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包着白布,外面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一张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外面泛着泡沫的浊水向后退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打在窗户上。我本能地跳了起来。 “噢,别怕!” 外祖母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把我抱了起来,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水面上灰雾茫茫,远方偶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马上就又消失于浓雾之中了。 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双手枕于脑后,靠着船站着,一动不动。她脸色铁青,双眼紧闭,一声不响。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衣服都变了,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了。外祖母常常对她说:“沃廖莎,吃一点儿东西吧,少吃点儿,好吗?”母亲好像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外祖母跟我说话总是轻声慢语的,和母亲说话声音就大了点儿,可也很小心,似乎还有点胆怯。她像是有点怕母亲,这使我和外祖母更亲近了。 “什列多夫,那个水手呢?”母亲突然愤怒地吼道。 什么?什列多夫?水手?奇怪。 走进来一个白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衣服,拿着个木匣子。外祖母接过木匣,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她伸直了胳膊托着木匣走向门口,可她太胖了,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窄窄的舱门。她有点不知所措。 “看你,妈妈!”母亲叫了一声,夺过棺材,和外祖母一起走出了舱门。我还在舱里,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吧?” “你是谁?” “水手。” “什列多夫呢?” “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就是!” 窗外的雾气中时而露出移动着的黑土地,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块儿。 “外祖母呢?” “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埋了两只青蛙。他抱起我来,亲了亲。 “啊,小朋友,有些事你还不懂!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你看她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了!” 汽笛呜呜地响了。我知道这是船在叫,所以并不怕。那个水手赶紧放下我,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得快,得快!”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跑了起来。 门外,昏暗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梯上镶着的铜片闪着光。往上看,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在走动。他们要下船了,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对我嚷了起来:“这是谁的孩子啊?” “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摸摸我、拍拍我,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起来说:“噢,他是从舱里跑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他把我抱回到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着我:“再乱跑我要揍你了!” 我呆坐着。头顶上的脚步声、人声安静下来,轮船也不噗噗地响了,也停止了打颤。舱里的窗户外边挡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舱里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挤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这样永远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开门,开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扭不动。我抄起装牛奶的瓶子,拼命向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顺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我非常沮丧,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噙着泪水睡着了。 轮船噗噗的颤动把我吵醒了,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像个小太阳。外祖母坐在我身边,皱着眉头梳头,她不停地自言自语念叨着。 她的头发特别多,密实地盖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耷拉到地上。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揽起来,费力地把那把显得很小的木梳梳进厚厚的头发里。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歪着,黑眼睛生气地盯着前面的头发,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显得很可笑。 她今天不高兴,不过我问她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时,她的语调依然像昨天一样温柔:“这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梳这些该死的头发!年轻的时候,这是我炫耀的宝贝,可现在我诅咒它了!睡吧,我的宝贝,天还早呢,太阳刚出来!” “我不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母亲,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根木头。 “好了,你说说,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点儿声告诉我!” 她的语气温柔又甜蜜,每个字都是那么有耐心,我记住了每个字。 她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闪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齿雪白,面孔虽然有点黑,可依旧显得年轻。她脸上最煞风景的大概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红鼻子头了。她有一个黑色的鼻烟壶,也总是穿黑色的衣服,可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让人感到温暖的光明。她胖胖的,有点驼背,举止却灵巧得很,像只大猫。 她一下子从黑暗中把我领出来,走进了光明,还为我周围的东西带来了耀眼的光环!她是我永远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和她最知心!她无私的爱引导了我,让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 40年前的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缓地前行着。我们坐了好几天才到涅日涅,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最初那美好的几天。 天空晴朗,我和外祖母整天都在甲板上待着。伏尔加河静静地流淌,秋高气爽,天空澄澈,两岸的秋色很浓,一片收获前的景象。 橘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缓缓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的,像只土鳖。景走船移,两岸的景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变化,城市、乡村、山川、大地,还有水面上漂着的那些金色的树叶。 “啊,多美啊!” 外祖母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她偶尔站住,立在那儿,看着河岸发呆,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带微笑,眼里含着泪水。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 “噢,我好像睡着了!”她一震。 “你为什么哭啊?” “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快乐了!我老了,你知道,我已经活了60年了!”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贤士。 她的声音很低,脸紧紧挨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了令人兴奋的力量。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好听,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说:“再讲一个!” “好,好,再讲一个!” “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哎哟,疼啊,我受不了了,小老鼠!’”讲着,外祖母抬起一只脚,晃来晃去,假装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个被面条儿扎进了脚心的灶神。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些留着胡子的高大的男人。他们夸赞外祖母讲得好,说:“再讲一个,老太太!”还说:“走,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餐桌上,他们请外祖母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还有香瓜。不过,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见了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水果并扔到河里去的。这个人穿的衣服有点像警察的制服,上面钉着铜扣子,整天像喝得醉醺醺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极少到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母亲身材高大而且挺拔,面孔铁青,辫子粗大,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似的。她永远沉默着,好像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外祖母一样的灰色的大眼睛,好像永远在从遥远的地方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她曾经严厉地说:“妈妈,人家可都在笑话你呢!” “我不在乎,尽管去笑话吧,让他们笑个痛快!” 我的头脑中还清晰地记得,外祖母一看见涅日涅,就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她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地说:“你看看,啊,太美了!那就是涅日涅,天啊,多像神仙住的地方!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空中飞翔!” 她兴奋地几乎流出泪来,央求着我母亲:“沃廖莎,你快看看啊!“你可能把这地方都忘了吧?快看看呀,你会高兴的!”母亲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 轮船泊在了河当中。河上挤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耸向天空。一只装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人们从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轮船的甲板上。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弯的,眼睛是绿的。 “爸爸!”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喊了一声,扑到了他怀里。 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喊着:“噢,傻孩子,怎么啦?” “唉,你们这些人啊!” 在这同时,外祖母则像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 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噢,快快,这是米霍亚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是妮坦列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撒沙,表姐叫卡杰琳娜!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样,多不多?” 外祖父问外祖母:“身体怎么样,老妈妈?” 他们吻了三下。外祖父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你是谁啊?” “我从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噢,天啊,他说的什么呀!”外祖父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把推开了我。 “啊,看看,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全是枯黄的野草。外祖父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个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他走路的速度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浮着似的,俯视着她的父亲。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霍亚舅舅的黑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他像外祖父一样干瘦干瘦的,雅可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打着卷儿。 接下来是几个胖胖的女人,穿得很鲜艳,6个孩子跟在最后面,都默不作声。 和我走在同一排的是外祖母和小个子舅妈妮坦列娅。 小个子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常常要停下来喘气。 “哎哟,我可走不动了!”她嚷着。 “唉,他们干什么让你也来啊?真蠢!”外祖母骂道。 走在这群人中间,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外祖母好像也变得跟我疏远了似的。一开始我就最不喜欢外祖父,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既有点怕他,也有点好奇。 上了河岸,便看到了大街。前面是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粉红色的油漆已经非常肮脏了,房檐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单看外观,你会觉得里面地方很大,可实际上里面被分成了许多小房间,非常拥挤。 到处都是人,并且好像都在发脾气,大家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则像一群觅食的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味儿。 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满地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浸泡着布。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火上的大锅被煮开了,咕嘟嘟地一个劲儿响,蒸气里一个人在叫着:“紫檀——品红——硫酸盐。” 二 回想起那一段日子,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安慰自己说也许是我记错了,并不是真的,可事实就是事实。 这是一段由一个真善美的天才讲述的悲惨故事,离奇而又黑暗,因为生活中充斥了太多的残酷。我在此叙述的不只是我自己,其中那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恐怖景象,普通的俄国人都曾经历过,直到眼下还没有完全消失。 外祖父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就是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母亲和我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闹着要求外祖父分家,这是我后来从外祖母那里知道的。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不及待了。 他们怕母亲向外祖父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他们吵翻了天。 我们刚到几天,在厨房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 刷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站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外祖父狂吼,狗咬般地龇出了牙。外祖父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 外祖母痛苦地说:“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外祖父个头小,声音却出奇的高,震耳欲聋的。 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冲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米霍亚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弟弟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挺着大肚子的妮坦列娅舅妈拼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拖走了。 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娅夫戈尼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舅舅现在都被制伏了:兹冈,一个年轻力壮的学徒工,骑上了米霍亚舅舅的背,而戈列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毛巾捆着他的手。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 外祖父顿足捶胸,哀号着:“你们可是亲兄弟啊!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外祖母用铜盆里的水给雅可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她哭着,气得直跺脚。痛心地说:“野种们,该清醒清醒了!”外祖父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外祖母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外祖母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外祖父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他低声说:“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沃尔沃拉!” “啊,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的个头比外祖父高,拥抱外祖父时,外祖父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唉,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外祖父又像公鸡打鸣似的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他指着外祖母,叫道: “行啦,你比我疼他们!” “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则是个共济会员!” “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 我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外祖父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吗?” “我自己。” “胡说。” “不是胡说,是我自己上去的。” 他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扔在了地上。 “活像你爹!快滚!” 我飞快地逃出厨房。不知道为什么,外祖父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我想方设法避开他。他脾气太坏了,他从来不与人为善,总是在嘲弄别人,摆出一副打架的阵势来。“嗨,你们这些人啊!”他经常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叹,那个“嗨”拉得长长的,让人生厌。 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外祖父和舅舅们,还有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了,他们个个疲惫不堪,手让紫檀染得通红,硫酸盐灼伤了皮肤。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系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黑了的圣像。 外祖父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谈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外祖父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有了破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有补丁。就是他这么一身,比起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做祈祷。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跟乌斯可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妮坦列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澄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脑袋,看到她脑后的一切。 我非常喜欢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着头,悄悄地说: “啊,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 如果我提个什么问题,她就会东看看西看看,好像怕别人看见似的。 “别问啦,越问越糟糕!” “你就跟我说就行了!‘我们在天之父’,快说啊!”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越问越糟糕,就故意念错。可是柔弱的舅妈只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这倒让我生气了。 这一天,外祖父问我:“瓦廖沙卡,你今天干什么来着?玩来的吧!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知道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来可不算什么大能耐!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然地说:“他记性不太好。” 外祖父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 “那就得挨揍了!”他又问,“你爹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回答。我母亲说:“马柯西从来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他认为用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外祖父气呼呼地骂道。 我感到受了污辱。 “啊哈,你还撅起了嘴!”他拍了一下我的头,又说,“星期六吧,我要抽萨希加一顿!” “什么是‘抽’?” 大家都笑了。外祖父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可我还没见过打小孩。 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孩子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摸摸弹得起包的地方,又去玩了。 我问:“疼吗?” 他们勇敢地回答:“一点也不疼!” 为了顶针的事,他们就挨了弹。 有天晚上,吃过晚茶,正要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戈列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再在上面缀个纸签儿。 米霍亚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戈列高里搞个恶作剧,他叫9岁的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撒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戈列高里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外祖父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外祖父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掸着耳朵,他一边蹦跶,一边吼着。“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米霍亚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儿。戈列高里依旧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雅可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面而笑。外祖母正用擦子擦着土豆。米霍亚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这是雅可夫的萨希加干的!” “胡说!”雅可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道:“爸爸,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骂了起来。外祖父这时候已经消了气儿,用土豆片儿糊到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大家一致认为是米霍亚舅舅的错误。 我问:“要不要抽他一顿?” “要!”外祖父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霍亚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沃尔沃拉,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你敢!”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子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母亲,外祖父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我妈妈的力气最大!”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撒沙。撒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外祖父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撒沙说:“就会卖乖讨巧!” 撒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有时候,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霍亚家的撒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静静的,从不引人注目。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不知又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撒沙讲什么都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兹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急忙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撒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你得挨揍了!” 外祖母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你这个别尔米人,大耳朵鬼!摔死你!” 可她马上又劝兹冈:“沃涅加,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沃涅加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就怕撒沙保不住秘密!” “那,我给他2戈比!” 外祖母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兹冈。 外祖父在一边摆弄着浸在水桶里的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外祖母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撒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霍亚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外祖父说话了:“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快点快点,脱掉裤子!”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外祖父的说话声,有撒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外祖母的脚在地板上的摩擦声,可是,什么声音也打破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撒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瓦尼卡把撒沙捆到了凳子上,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脚。 “阿列克塞,你过来,近点儿!” “听见没有?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是‘抽’!”外祖父这样向我吼着。 说完了抡起胳膊,啪地一下打了起来。撒沙的嚎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外祖父毫不为之所动:“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外祖父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外祖父不急不慌地说:“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外祖母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沃尔沃拉!”外祖父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外祖母,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破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眼睛瞪得出了血:“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外祖父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醒来以后又大病了一场,趴在床上,待了好几天。我待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放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盏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外祖母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外祖母把母亲推到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沃尔沃拉,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呀!” 母亲高声喊道:“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了……” 外祖母轻声地劝着:“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外祖父。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找不到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外祖父突然来了。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么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瞥了他一眼。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分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活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是要你接受教训!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瓦廖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他的绿眼睛放射出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了起来:“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虾,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齐往下流!” “亲爱的瓦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感觉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 “啊,瓦廖沙,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篝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都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等会儿……”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外祖父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仿外祖父的做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外祖母,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兹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子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外祖父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你外祖父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 “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唉,你太可怜了,你外祖父那家伙没命地抽!”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要是别人,我才不会这么做呢!”尔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原因太简单了,你外祖父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停了一下,他又说,“你要记住,当他打你时,最好舒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他就顺势往回抽,那可就要抽掉你的皮了,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他调皮地挤挤眼说:“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朋友,你要知道我浑身的皮都被打硬了!” 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我不禁想起了外祖母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三 我的身体慢慢地好了起来,渐渐地我看了出来,兹冈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很不一般。外祖父骂他不如骂两个舅舅多,甚至在私下里,外祖父还常常夸他:“伊凡不是孬种,会有出息的!” 两个舅舅对他也算客气,从来不敢像是对戈列高里那样,对他搞什么恶作剧。而对戈列高里的恶作剧几乎每天都要搞一次,只不过花样不同,有时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烧烫,有时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个头儿朝上的钉子,要么就把两种颜色不同的布料放在这个几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边,等他把不同颜色的布匹缝起来后,当然就会遭到外祖父的痛骂。 还记得有一回,他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不知道是哪个坏蛋,在他脸上涂满了红颜料。 这种颜料很难洗下去,好长一段时间,戈列高里就有了这么一张好笑又可怕的脸。 这帮人折磨他的花样层出不穷,戈列高里似乎一点也不当回事儿,什么话也不说。他在拿剪子、顶针儿、钳子、熨斗之类的东西之前,总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试探着拿。这已形成了习惯。在拿刀叉吃饭以前,他也会把指头弄湿,孩子们看见了大笑不止。挨了烫,他的脸立刻就会扭曲出很多皱纹来,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于光秃秃的头顶之上。 我不记得外祖父对他儿子们的恶作剧的态度了,每次,外祖母都会挥起拳头喊他们:“臭不要脸的魔鬼!” 不过,舅舅们在私下里还是常常咒骂兹冈,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是个小偷、懒汉。 我问外祖母,这是怎么回事儿。她耐心地给我解释:“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将来要分家自己开染坊,都想要凡纽希加,所以嘛,他们俩就都在对方面前骂他!说他不会干活!是个笨蛋。” “他们怕他跟你外祖父一起开另一家染坊,那对你的舅舅们十分不利。” “他们的那点阴谋诡计早就让你外祖父看出来了。他故意给他们俩说,‘啊,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证,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当兵了!’” “这下可把你的舅舅们气得不轻!” 外祖母说到这儿,无声地笑了。我现在又和外祖母坐在一起了,像坐轮船来的时候一样,她每天临睡以前都来给我讲故事,讲她自己像故事一样的生活。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类的事时,外祖母完全是以一个外人的口气说的,仿佛她离这一切十分遥远。 她讲到兹冈,我才知道他是个被遗弃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里,在门口捡到的。 “唉,他都冻僵了,用一块破围裙裹着!” “是谁扔的?为什么要扔了他?” “他妈妈没有奶水,听说哪一家刚生了孩子就夭折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哪家去。” 一阵沉默。 “唉,亲爱的瓦廖沙,都是因为穷啊!” “当然,社会上还有一种规矩,没出嫁的姑娘是不准养孩子的!” “你外祖父想把凡纽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拦住了他,自己养吧,这是上帝的意思。” “我生了18个孩子,都活着的话能站满一条街!我14岁结婚,15岁开始生孩子,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拿去当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兴!” 她眼里的泪光一闪,却低声笑了起来。她坐在床沿上,黑发披身,身高体大,毛发蓬松,特别像前一阵子一个大胡子牵到院子里的大熊。 “好孩子都让上帝给拿走了,剩下的都是坏的!” “我喜欢小东西,伊凡就这样留下了,洗礼以后,他越长越水灵!” “开始,我叫他‘甲壳虫’,因为他满屋子爬的那个样子太像个甲壳虫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他是个纯朴的人!” 伊凡常常有惊人之举,我越来越爱他了。每逢周六,外祖父都要惩罚一下本周以来犯过错误的孩子,然后他就去做晚祷了! 厨房就成了我们的天地。兹冈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纸做了一套马具,剪了一个雪橇,啊,太棒了!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面上奔驰起来,伊凡用一根小棍赶着它们,大叫:“哈,赶着车去请大主教喽!”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了一个蟑螂身上,赶着去追雪橇:“他们忘了带口袋,这是个和尚,还追呢!”他又用一条线系住了一只蟑螂的脚,这只蟑螂一边爬,头一边不断地点地,伊凡大笑:“助祭从酒馆里出来要去做晚祷了!” 他还有一只小老鼠。他让小老鼠站起来,拖着长长的尾巴,用后腿走路。小眼睛十分可笑地眨巴着。 伊凡特别喜欢小老鼠,把它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说:“老鼠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家神就特别喜欢它!谁养了小老鼠,家神爷爷也就会喜欢谁!” 伊凡还会用纸牌或铜钱变戏法,而且在变戏法的时候,他比哪个孩子都喊得厉害,和我们没什么区别。 有一回玩牌,他一连当了几次“大傻瓜”,可把他气坏了,撅着嘴,不玩了,他说:“我早就知道,他们是串通好了要整我,我看见他们使眼色了,他们肯定在桌子底下换牌了!哼,骗人的把戏谁不会!” 他那年19岁,可比我们4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 每逢节日之夜,兹冈更是个活跃人物。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外祖父和米霍亚舅舅都会出门去做客。雅可夫舅舅拿着六弦琴来到厨房。外祖母刚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菜点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上雕着精美的红花儿。兹冈穿着节日的盛装,忙得团团转。戈列高里轻轻地走了进来,眼镜片闪着光。保姆娅夫戈尼娅的麻子脸更红了,她胖得像个坛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则像喇叭。有的时候,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长发助祭,还有些梭鱼般滑溜的人也来。人们吃饱喝足,孩子们人人手里有糖果,还有一杯甜酒! 狂欢的场面越来越热烈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问一句:“各位,怎么样,我要开始了!” 然后,一摆他的卷发,好像鹅似的伸长脖子,眯着蒙蒙眬眬的眼睛,轻轻地拨着琴弦,弹起了让人每一块肌肉都忍不住要动起来的曲子。 这曲子像一条湍急的小河,自远方的高山而来,从墙缝里冲进来,冲击着人们,让人顿感忧伤却又激动!这曲子让你生出了对世界的怜悯,也加深了对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听,无语沉思。空气都凝固了。 米霍亚家的撒沙张着嘴,向他叔叔探着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他出神入化,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用手撑地,就那样听下去,不再起来了。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这意境的哀伤。 两个黑洞洞的小窗户瞪着外面的夜空,摇曳的灯影使他们变幻着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两只手,好像是在别人的安排下弹动:右手在黑色的琴弦上面,肉眼难以看清地抖动着,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飞速地舞动翅膀,左手则飞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喝了酒以后,经常边谈边唱: 雅可夫如果是一条狗, 他就要从早到晚叫个不停。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愁! 一个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鸦墙上立。 嗷嗷,我闷啊! 蛐蛐儿在墙缝里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闷啊! 一个乞丐晒着裹脚布, 又一个乞丐跑来偷!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闷啊! 我听这支歌从来听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就会悲痛得大哭。兹冈也和大家一样听舅舅唱歌,他把手插进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喘息着。他会突然感叹道:“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就好了,我也会唱个痛快的!” 外祖母说:“行啦,雅沙,别折磨人了!——来吧,让凡纽希加给咱们跳个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过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紧拳头,一甩手,好像从身上甩掉了一种什么东西,猛喊一声:“好啦,忧愁烦恼都走吧!沃涅加,你上场!” 兹冈拉拉衣服,整整头发,小心地走到厨房中间,脸膛红红的,微微一笑:“弹得快一点,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疯狂地响了起来,随着这暴风骤雨般的节奏,兹冈的靴子踏着细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儿乱颤。兹冈像一团火在燃烧,两臂张开,鹞鹰般舞动着,脚步快得让人分辨不出来! 他突然尖叫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来临之前飞来窜去,衬衫抖动着,好像在燃烧,发出灿烂的光辉。兹冈放纵地舞着,如果打开门,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横着来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脚在地板上踏着拍子,喊道。 兹冈高声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顺口溜: 哎嗨! 舍不得我这双破草鞋呀, 否则我早就远走高飞喽, 丢下我的老婆, 丢下我的孩子。 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颤着,好像脚下有火,不时地还跟着他喊上几声。 戈列高里拍着自己的秃头,快乐地念叨着什么,他弯腰对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噢,阿列克塞·马卡西姆维契,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他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快乐人儿啊!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了。” “噢,不记得了!” “以前,他和你外祖母跳起舞来,嘿,你等等!” 他说着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圣像一般。他向外祖母一鞠躬,以一种平常很难听到的粗嗓子说道:“阿卡列娜·伊凡诺夫娜,请赏脸,出场来跳上一圈儿吧!就像以前和马柯西·萨瓦杰依奇那样,来吧,高兴高兴吧!” “哎呀,亲爱的戈列高里·伊凡内奇,你怎么啦?让我跳舞,这不是开玩笑吧?” 她往后缩着身子。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来跳。 忽然,她下定了决心。利索地站了起来,整起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她叫道:“你们尽管笑吧,尽情地笑吧!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应声而止,身子稍向前挺,立刻弹起了一支较慢的曲子。兹冈停了一下,跑到外祖母身前,蹲下来,绕着她跳开了。外祖母两手舒展,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好像飘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笑出了声儿,戈列高里伸出一个指头点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别闹了!” 兹冈顺从了戈列高里的指挥,坐到了门槛上,娅夫戈尼娅提起了嗓子,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织花边儿。 累得要死人哟, 只剩半口气儿。 外祖母简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故事。她若有所思,遥视远方,巨大的身躯靠两只显得很小的脚支撑着,摸索前进。她突然停止了前进,前面有什么东西使她惊讶,令她颤抖! 马上,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她闪向一旁,垂头屏气,谛听着,笑容可掬! 突然,她旋了起来,她好像高大了许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她吸住了,她奇迹般地表现出了一种怒放的鲜花般的美丽。保姆娅夫戈尼娅又唱了起来: 周日的午祷才完毕, 一直舞到夜半时。 她最后才回那家门, 可惜良宵苦短又周一。 外祖母跳完了,坐回了她原来的位置。大家一个劲儿地夸她,她整理着头发,说:“算啦!你们也许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吧。从前,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快活得让你流泪!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会幸福得昏过去,我太羡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娅夫戈尼娅严肃地说,她又开始唱国王达维德。 雅可夫舅舅搂住兹冈说:“你应该去酒馆里跳舞,绝对能把那里的人们都跳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让我唱上十年,以后哪怕让我出家做和尚也可以!”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戈列高里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外祖母说:“小心点儿,格里沙,这么喝下去,你会彻底成为瞎子!” 戈列高里很严肃地说:“瞎吧,我要眼睛没什么用,我什么都见过了!”他越喝越多,好像还没醉,只是话多了,见了我总要提起我的父亲:“他可是有一颗伟大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马柯西·萨瓦杰依奇……” 外祖母叹一口气,说:“是啊,他是上帝的儿子。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吸引着我,一种甜蜜的忧怨之情充满了我的心头。”欢乐和忧愁永远是相依相随的,它们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并不特别厉害,他撕扯着自己的衬衫,揪着自己的头发和浅色的胡须:“这算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要这样活?”他捶胸顿足,泪流满面:“我是个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 戈列高里突然吼道:“没错儿,你就是!” 外祖母也醉了,拉着儿子的手:“得了,雅沙,你是什么样的人,上帝最清楚!”外祖母现在显得特别漂亮,一对含笑的黑眼睛向每个人挥洒着温暖的爱意。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如唱如诉般地说:“主啊,主啊,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太美好了!”这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叹。 我对于一向无忧无虑的雅可夫舅舅的表现十分吃惊。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要哭?还打自己骂自己?“你并不是现在就要知道这世界上的一切!迟早你会明白的。”外祖母一反常态,没有回答我。 这就更使令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了。我去染房问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着眼看戈列高里。最后他急了,一下子把我推了出去。“滚!再缠着我,我把你扔进染锅里,也给你上个色儿!” 戈列高里此时正站在炉子前,炉台又宽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长木棍在锅里搅和着,不断地拎出棍子来,看一看顺着棍子头上往下滴的染料汤。火烧得很猛,他那花花绿绿的皮围裙的下摆映着火光。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响,蒸汽雾似的向门口涌去,院子里涌起一阵升腾的云。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从眼镜下边儿看了看我,粗声粗气地对伊凡说:“快点,拿劈柴去,长眼睛干什么用的?”兹冈出去了。戈列高里坐到了盛颜料的口袋上,招呼我过去:“来!”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大胡子盖住了我的半个脸。“你舅舅犯浑,把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谴责,懂了吧?你可小心点哟,什么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 与戈列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别自然,与跟外祖母在一起一样,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有点怕,尤其是他从眼镜片儿底下看人时,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是怎么打的?” “晚上两个人睡觉的时候,他用被子把她连头带脚兜住,然后打死的。” “为什么要打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伊凡这时抱了柴火回来了,蹲在炉子前烤着手。戈列高里没在意,继续说:“也许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他们这一家子人,都不喜欢好人,容不下好人!你去问一问你外祖母,就会知道了,他们是怎样想弄死你的父亲的!你外祖母什么话都会对你讲的,她不说谎。尽管她也喜欢喝酒,闻鼻烟,可她却是个圣人。她还有点傻气,你可得靠紧她啊!”说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里。 我心里非常沉重。凡纽希加追上来,捧住我的头,低声说:“不用怕他,他可是个好人!你以后要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喜欢那样!”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安。 我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么生活的。他们干什么都是在一起的,肩并肩地依偎着。夜里,他们常常谈笑很久,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围观。那些仰起头来往上看的面孔,让我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 可是在这儿人们极少有笑容,偶尔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里的说话方式。孩子们谁也不敢大声地玩耍,他们无人搭理,无人照顾,尘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我疑心重重地注视着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外祖母成天忙里忙外,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于是我就跟着兹冈的屁股后头转,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 每次外祖父打我,他都会用胳膊去挡,而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唉,没什么用!你还是挨那么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点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不管了!”可是,下次照旧,他还会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吗?” “唉,谁知道到时候,我的手又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又了解到他一个秘密,这更增添了我对他的兴趣。每星期五,兹冈都要把那匹枣红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赶集买东西。沙拉普是外祖母的宝贝,它脾气很坏,专吃好东西。兹冈穿上到膝盖处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就出发了。有时候,他很晚都没有回来。家里人都等得十分焦急,跑到窗户前,用哈气融掉窗户的冰花儿,向外张望。 “还没回来!” “没有!” 外祖母比谁都急。她对舅舅和外祖父说:“这下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给毁了!不要脸的东西,蠢猪!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嘟囔着:“行啦,行啦!” 终于,兹冈回来了! 外祖父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外祖母拼命地吸着鼻烟,像大狗熊似的跟在后面,一到这时候,她就变得笨手笨脚的。 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都买了?”外祖父锐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东西,问。 “都买了。”兹冈在院子里蹦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 外祖父严厉地斥责道:“别把手套拍坏了,那可是拿钱买的!” “找回来零钱没有?” “没有。” 外祖父围着雪橇转了一圈儿:“我看,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买的吧?我可不希望你这样。”他一皱眉头,走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向雪橇冲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和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分量:“好小伙子,买的都是好东西!” 米霍亚舅舅身上像装了弹簧,跳来跳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着眼睛,咋着舌。他和外祖父一样,很疲,个子略高一点儿,黑头发。 他抄着手问兹冈:“我爹给你多少钱?” “5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15个卢布!你花了多少?” “4卢布零10戈比。” “好啊,90戈比进了你自己的腰包。雅可夫,你看看这小子多会攒钱。” 雅可夫在酷冷的空气中打着颤,眨了眨眼睛,一笑:“沃涅加,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好吧!” 外祖母卸着马套,跟马说着话:“哎呀,我的小乖乖,怎么啦?小猫儿,调皮啦?”高大健壮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齿蹭着外祖母的肩膀,快乐地盯着外祖母的衣服,低声地嘶叫着。 “来点儿面包吧?”外祖母把一大块面包塞进了它的嘴里,又兜起围裙在马头下面接着面包渣儿。看着它吃东西,外祖母好像也陷入了沉思。 兹冈走了过来:“老奶奶,这马可真是聪明啊!” “滚,别在这儿拍马屁!” 外祖母后来给我解释,说兹冈买的没有偷的多。“你外祖父给了他5个卢布,他只买了3个卢布的东西,剩下那10多个卢布的东西都是他偷来的!他就是喜欢偷东西。闹着玩儿似的,大家夸他能干,他就尝到了甜头,谁知道就此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还有你外祖父,从小就受苦,现在就非常贪心,钱比什么都重要,看见东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来,自然是乐不可支。还有米霍亚和雅可夫……” 她说到这儿,挥了一下手,闻了闻鼻烟,又说起来了:“廖涅亚,人间的事儿啊,就像花边儿。而织花边儿的又是个瞎老婆子,你就知道织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人家抓住小偷儿,可是要打死的!”一阵沉默过后,她又说,“唉,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找到兹冈:“人家会不会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 “我眼明手快,马也跑得快!” 说完了他一笑。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可我只是想开开心、解解闷啊!我也不想攒什么钱,不出几天你的舅舅们就都把我手里的钱弄走了。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饱了,钱也没什么用。”他抓住我的手,说,“啊,你很瘦,骨头很硬,长大以后力气肯定特别大!你听我的话,学吉他吧,让雅可夫舅舅教你,你还小,学起来一定不困难!你人虽小,脾气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外祖父?” “我也不知道。除了老太太,他们一家子我谁也不喜欢,让魔鬼去喜欢他们吧!” “那,你喜欢我吗?你不姓卡萨列,你姓彼申克夫,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突然搂住我,低低地说:“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们的心都燃烧起来,那会多好啊!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干活儿了!”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钉子,把一块湿湿的黑布绷得紧紧地,钉在了一块大个儿的四方木板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 院子里有一个橡木的大个儿十字架,靠着围墙,已经放了很长时间。我刚来时,它就放在那儿了。那会儿它还挺新的,黄黄的。可过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发着一股橡木的苦味儿,在拥挤而肮脏的院子里,更显得乱了。这个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买的,他许下愿,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亲自把它背到坟上。 那是刚入冬的一天,风雪严寒的大冷天。外祖母、外祖父一大早就带着3个孙子到坟地去了,我犯了错误,被关在了家里。两个舅舅穿着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从墙上扶了起来。 戈列高里和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了兹冈的肩膀上。兹冈一个踉跄,叉开腿站住了。 “怎么样,挺得住吗?”戈列高里问。 “说不清,很沉!” 米霍亚舅舅大叫:“快开门,瞎鬼!” 雅可夫舅舅说:“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们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劲儿!” 戈列高里开开门,嘱咐伊凡:“小心点儿,千万别累坏了!” “秃驴!”米霍亚舅舅在街上喊了一声。 人们都笑了。大家似乎都为把这个十字架抬走而高兴。戈列高里拉着我到了染房,把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把羊毛围到我的肩膀上,又闻了闻锅里冒出来的蒸汽,他说:“你外祖父今天也许不打你了,我看他眼神挺和气的!唉,小家伙,我和你外祖父在一块待了37年,他的事儿我最清楚。最早,我们是朋友,一块做买卖。后来他当上了老板,因为他聪明,我不行。不过,上帝是最聪明的,人们的智慧,只要他一笑就会实现。尽管你还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那么做、那么说,可是你慢慢地都会明白的。孤儿苦啊!你的爸爸,马柯西·萨瓦杰依奇就什么都懂,他可是个无价之宝啊!也就是因为这个,你外祖父才不喜欢他的!” 听戈列高里这样絮絮叨叨地讲,我心里特别高兴。 炉子里金黄色的火焰映红了我的脸,屋子里弥漫着雾似的蒸汽,它们升到房顶的木板上,变成了灰色的霜,从房顶上的缝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线蓝蓝的天空。风小了,雨也停了,阳光灿烂,雪橇走在大街上,发出刺耳的鸣叫。炊烟悠然而起,轻淡的影子从雪地上滑过,好像也在讲述着什么。 大胡子戈列高里身高体瘦,一对大耳朵,又没戴帽子,简直太像个善良的巫师了。他搅拌着颜料,继续他的话题:“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视同仁……” 我抬头看着他,感到非常神圣。看起来很沉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儿上有许多发青的血丝,这和外祖母是一样的。 “啊,等一等,出事了!”他突然用脚关上了炉门,先竖着耳朵听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我也跑了出去。 兹冈被抬进了厨房。他躺在地板上,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被窗格分成几道儿,一道儿落在他的脸上、胸上,一道落在了腿上。他的眉毛挑起来,额头上放着一种奇怪的光。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动,吐出些发红的泡沫儿来。鲜红的血从嘴里流到脸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后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整个浸泡住了。他的两腿痛苦地弯曲着,血把它们粘到了地板上。地板擦得很干净,鲜红的血像一条小溪在上面流淌,横穿过一道道光线,流向门口。 兹冈直挺挺地躺着,只有手指头还在微微抓动,手指头上的血迹在阳光下闪着光。保姆娅夫戈尼娅把一支细蜡烛向伊凡手里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蜡烛倒了,栽进了血泊之中。 娅夫戈尼娅拾起蜡烛来,用裙子角把它擦干净,又往伊凡的手里塞。人们议论纷纷,我有点站不稳,赶紧抓住了门环。 雅可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低声说:“他摔倒了!给压住了!砸在背上!我们一看不行,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会被砸坏的。”他面如死灰,两眼无神,疲惫不堪。 戈列高里怒吼道:“是你们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么样?” “你,你们!” 血在门槛边上聚成一摊,渐渐变黑了。好像鼓了起来。兹冈不停地吐着血泡儿,低低地哼叫着,声音越来越小,人也倒了下去,平平地躲着,贴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进去。 雅可夫舅舅低声说:“米霍亚去叫爸爸了!是我雇了一辆马车把他拉了回来!唉,幸亏不是我亲自背着,否则……” 娅夫戈尼娅还在把蜡烛往兹冈手里塞,烛泪滴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戈列高里怒吼:“行啦,你把蜡烛立在地板上就行啦,笨蛋!” “哎!给他把帽子摘下来。”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摘了下来,他的后脑勺砸在地板上,沉沉地响了一声。他头歪向一边,血顺着嘴角往外淌,流得更多了。我等了很久,等兹冈休息好了站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呸,好热啊……”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第二天,他还是那么躺着,不断地瘦下去。他脸黑了下来,指头也不能动了,嘴边儿上也不流血沫了。他的天灵盖和两个耳朵旁,插着三支蜡烛,黄色的火焰摇曳不定,照着他蓬乱的头发。 娅夫戈尼娅跪在地上哭着:“我的小鸽子,我的小宝贝……”我感到特别冷,十分害怕,爬到桌子底下躲了起来。外祖父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穿着毛尾巴领子皮大衣的外祖母、米霍亚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生人,都涌了进来。 外祖父把皮大衣狠狠地往地上一扔,吼叫着:“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可就是无价之宝啊!” 地板上的皮大衣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往外爬,恰巧碰到了外祖父的脚。他踢了我一脚,举起拳头向舅舅们挥舞着,接着嚷道:“你们这帮狼崽子!”外祖父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几下,但是没有流泪,“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我知道!唉,凡纽希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傻蛋!怎么办?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们,嗯?老婆子?” 外祖母一直趴在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索着伊凡的脸和身子,搓他的手,盯着他的眼,她手忙脚乱,以至于把蜡烛都碰倒了。 终于,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铁青着,和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她双眼圆睁,可怕地低吼着:“滚!滚出去,可恶的畜生!” 除了外祖父,别人都乖乖地退出去了。 兹冈就这样死了。人们无声无息地埋葬了他。 到后来,人们渐渐忘掉了他。 四 夜里睡觉。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大被子,凝神听外祖母做祷告。 高大的外祖母跪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则不停地画着十字。窗外寒风刺骨,冷得发绿的月光透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儿,照在外祖母那长着善良的有着大鼻子的面孔上,她的两眼像磷火一样明亮。 在月光之下,她的头巾好像是钢打铁铸一般,从她头上飘下来,落在了地板上。外祖母做完祷告,脱了衣服,叠好,走到床前,我赶紧装着睡着了。 “又在装蒜吧?小鬼,没睡着吧?听见了没有,好孩子!”她这样讲时,我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噗哧”一声笑了,她也大笑:“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装相!”她说着抓住被子的边儿,用力一拉,我被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上。“小鬼,怎么样,吃了亏吧?”我们一起笑了很久。 有的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躺下的。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哪一天的祈祷就会长一些。她会把家务事儿一点不漏地告诉上帝,很有意思。她跪在地上,像一座小山,开始还比较含糊,后来干脆就成了家常话:“主啊,您知道,每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米霍亚是老大,他应该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认为不公平,说那是没人住过的新地方。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可夫,有点偏心眼儿!主啊,请您开导开导这个拗老头子吧!主啊,您托个梦给他,让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家!” 她望着那发暗的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敲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开了口:“也给沃尔沃拉一点快乐吧!她是什么地方惹您生了气?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落到了这步田地,每天都要浸泡在悲哀中?主啊,您可不能忘了戈列高里!如果瞎了,他就只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的老头子耗尽了心血啊!您可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帮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她陷入了沉思,低头垂手,好像睡着了。 “还有些什么?噢,对了,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施之以怜悯吧!原谅我,我的过错不是出于本心,只是因为我的无知啊!”她叹息一声,满足地说,“万能的主啊,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对于外祖母的这个上帝非常喜欢,他跟外祖母是那么亲近。我央求外祖母:“给我讲一讲上帝的故事吧!” 她讲上帝的故事时显得很庄重,先坐正身子,又闭上眼睛,拉长了声儿,而且声音很低:“在莽莽群山之间,天堂的草地上,银色的菩提树下,蓝宝石的座位上坐着上帝。菩提树永远是枝繁叶茂的,没有冬天也没有秋天,天堂的花儿永不凋落,为了使上帝的信徒们高兴。上帝身边总是飞舞着成群结队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儿!它们降临人间,又回到天堂,把人间的所有事情向上帝作报告!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还有你外祖父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天使专管,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比如,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说:‘阿列克塞对着他外祖父伸舌头作怪相!’上帝就会说:‘好吧,让老头子揍他一顿。’天使就是这样向上帝汇报,又下达上帝的旨意的,上帝下达给每个人的意思都不一样,有的是欢乐,有的是不幸。上帝所住的天堂,一切都是美好的,天使们快乐地做着游戏,不停地歌唱:‘光荣归于您,主啊,光荣归于您!’而上帝只是向他们微笑,似乎在说:好了,好了!” 外祖母讲到这儿也微微地笑了,脑袋轻轻地摇晃着。 “你见过这些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她略一沉思,回答我。 每次讲到上帝、天堂、天使,她都特别温和,人好像也变小了,面孔红润,精神焕发,我把她的大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专心致志地听她那百听不厌的故事:“普通人是看不见上帝的,如果你一定要看,就会成为瞎子。只有圣人才能见到他。天使嘛,我见过,只要你心清气凝,他们就会出现。有一回我在教堂里做晨祷,祭坛上就有两个天使,清清亮亮的,翅膀尖儿挨着了地板,好像花边儿似的。他们绕着宝座走来走去,帮助衰老的伊里亚老神甫:他抬起手祈祷,他们就扶着他的胳膊。他太老了,瞎了,不久就死了。我看见了那两个天使,我太兴奋了,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噢,太美了!寥尼卡,我亲爱的宝贝,不论是天上还是人间,凡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 “我们这儿也一切都是美好的吗?” 外祖母又画了个十字:“感谢圣母,一切都好!” 这就让我纳闷了,什么都好?我们的日子却越来越坏。 有一次,我从米霍亚舅舅的房门前走过,看见穿了一身白的妮坦列娅舅妈双手按住胸口,在屋子里乱喊乱叫:“上帝啊,把我带走吧……” 我知道她在喊什么了,也明白了为什么戈列高里总是说:“瞎了眼去要饭,也比待在这儿强!”我希望他赶紧瞎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他带路,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 我把这个想法跟他谈了,他笑了:“那好啊,咱们一块去要饭!” “我到处吆喝:这是染房行会头子瓦西里·卡萨列的外孙,行行好吧!那太有意思了!” 我注意到妮坦列娅舅妈的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肿着,我问外祖母:“是舅舅打的?” 外祖母叹了口气:“唉,是他偷着打的,该死的玩意儿!你外祖父不让他打,可是他晚上打!这小子狠着呢,他媳妇儿却又软弱可欺……”看样子外祖母讲上了劲儿,这些都是她想说出来的:“现在没以前打得那么厉害了!打打脸,揪揪辫子,也就算了。以前一打可就是几个小时呀!你外祖父打我打得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复活节的头一天,从午祷一直到晚上,他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什么都用上了。” “他为什么打你?” “记不清了。有一回,他打得我差点死掉,一连5天没吃没喝,唉,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啊!”这实在有点让我惊讶,外祖母的体积几乎是外祖父的两倍,她难道真的打不过他? “他有什么绝招吧?总是打得过你!” “他没什么招儿,只是他岁数比我大,又是我丈夫!” “他秉承了上帝的旨意,我命该如此……” 她擦净圣像上的灰尘,双手捧起来,望着上面富丽堂皇的珍珠和宝石,感激地说:“啊,多么可爱!”她画着十字,亲吻圣像。 “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欢乐!廖涅亚,好孩子,你看看,这画得有多妙,花纹儿细小而清楚。这是‘十二祭日’,中间是至善至美的菲奥多罗芙斯卡娅圣母。这儿写着:‘圣母,看见我进棺材,不要落泪。’”外祖母常常这样絮絮叨叨地摆弄圣像,就好像受了气的卡杰琳娜表姐摆弄洋娃娃似的。 外祖母还常看见鬼,少的时候见着一个,多的时候则看见一大群:“一个大斋期的深夜,我从鲁道里夫家门前过。那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切都亮堂堂的。我突然发现,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他头上长着角,正闻着烟囱上的味儿呢,还打着响鼻儿!那家伙个子很大,毛乎乎的,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哗哗作响!我赶紧画十字儿:‘基督复活,小鬼遭殃。’那鬼尖叫一声,从房顶儿上一下子栽了下去!那天鲁道里夫在家里煮肉,那个鬼去闻味儿了!” 我想象着鬼从房顶上栽下来的样子,笑了。外祖母也笑了:“鬼就像孩子,很淘气。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炉子门突然开了,它们从炉子里跑了出来!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小,有红有绿,有黑有白!我快步向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路,占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钻,对我拉拉扯扯,我都没法抬起手来画十字儿了!这些小东西毛茸茸的,又软又温暖,像小猫似的,不过它们都是用后腿走路。它们调皮地龇着牙,小眼睛泛着绿莹莹的光,角刚冒出个牙儿,尾巴像猪尾巴……我晕了过去!醒来一看,蜡烛烧尽了,澡盆里的水也凉了,洗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真是活见鬼了!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红红绿绿,满身是毛的小家伙们从炉口跑出来,满地都是,挤得屋子里热烘烘的。它们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吹蜡烛,样子又可笑,又可怕。” 外祖母沉吟了一会儿,又来了精神:“还有一回,我看见了被诅咒的人。那也是在夜里,刮着风下着大雪,我在久可夫山谷里走着。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讲过,米霍亚和雅可夫在那儿的冰窟窿里想淹死你的父亲?我就是走到那儿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尖叫声!我猛一抬头,见三匹黑马拉着雪橇向我飞奔而来!一个大个子鬼赶着车,它头戴红帽子,坐在车上像个木桩子,直挺挺的。这个三套马的雪橇,冲了过去,立刻就消失于风雪之中了,车上的鬼们打着口哨,挥舞着帽子!后面还有七辆这样的雪橇,依次而来,又都马上消失了。马都是黑色的。你知道吗?马都是被父母诅咒过的人,鬼驱赶着它们取乐,到了晚上就让它们拉着去参加宴会!我那次看见的,可能就是鬼在娶媳妇……” 外祖母的话十分确凿,你不能不信。 我还特别爱听外祖母念诗。有一首诗,讲的是圣母在苦难的人间视察的事儿,她训斥了女强盗安加雷柴娃公爵夫人,不要抢劫、殴打俄罗斯人。有的诗讲的是天之骄子阿列克塞。 有的讲的是战士伊凡、英明的华西莉莎、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女王公马尔法、乌斯达老太婆和强盗头子、有罪的埃及女人玛琳娅以及强盗的母亲的悲哀,等等。她嘴里的诗歌、童话和故事,数也数不清。 外祖母什么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外祖父或者是什么更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蟑螂离她很远,她就能听见它爬的声音。她常在半夜里把我叫醒,说:“亲爱的瓦廖沙,有一只蟑螂在爬,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去把它蹍死吧!” 我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找蟑螂。可并非每次都能找到——“没有啊!”外祖母用被蒙头,躺在被窝里,含糊地说:“肯定有啊,我求求你再找找!它又来了,爬呢……” 她的听觉太神奇了,我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 “蹍死了?” “噢,感谢上帝!也感谢你,我的宝贝儿!” 她掀开被子露出头来,笑了。如果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在死寂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极其灵敏,稍有动静,她便会颤抖着说:“它又在爬了,箱子底下呢……” “你为什么那么怕蟑螂?” 她会讲出一套她自己的理论来:“上帝给每一种小虫子一项特定的任务,土鳖出现,说明屋子里潮湿了,臭虫出来是因为墙脏了,跳蚤咬谁,谁就会生病……只有这些黑乎乎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不知道有什么用?” “上帝派它们来干什么?”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外祖父闯了进来,吼道:“上帝来了!老婆子,着火了!” “什么?啊!”外祖母“腾”地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飞奔而去。“娅夫戈尼娅,把圣像摘下来!妮坦列娅,快给孩子们穿衣服!”外祖母大声地指挥着。外祖父则只是在那里哀号。 我跑进厨房。看着院子的厨房被照得金光闪闪,地板上飘动着闪闪烁烁的红光。 雅可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乱跳,好像地上的黄光烫了他的脚似的。他大喊:“是米希加放的火!他跑啦!” “混蛋,你放屁!”外祖母大声申斥着他,用手一推,他差点摔倒。 染坊的顶子上,火舌舒卷着,舔着门和窗。寂静的黑夜中,无烟的火焰,如红色的花朵,跳跃着盛开了!黑云在高处升腾,却挡不住天上银白的天河。白雪成了红雪,墙壁好像在抖动,红光流泻,金色的带子缠绕着染房。突突、嘎吧、沙沙、哗啦,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一齐奏响,大火把染房装饰成了教堂的圣壁,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想走过去,与它亲近。 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脚伸进了不知道是谁的靴子里,吐噜吐噜地走上台阶。 门外的景象实在太让人震惊了:火蛇乱窜,啪啪的爆裂声和外祖父、舅舅、戈列高里的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外祖母头顶一条空口袋,身披马被,飞一般地冲进了火海,她大叫着:“混蛋们,硫酸盐,要爆炸了!” “啊,戈列高里,快拉住她,快!哎,这下她算完啦……”外祖父狂叫着。 外祖母又钻了出来,躬身快步,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 “老头子,快把马牵走!”外祖母哑着嗓子叫喊,“还不快给我脱下来,瞎啦,我都快着了!” 戈列高里把她身上的马被扯了下来,都烧煳了,特别烫手。戈列高里用铁锹铲起大块儿大块儿的雪往染坊里扔着。舅舅们拿着斧头在他身边乱蹦乱跳。外祖父在忙着往外祖母身上撒雪。 外祖母把那个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开了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着躬:“各位街坊邻居,快救救这大火吧!马上就要烧到仓库了,我们家就要被烧光了,你们也会遭殃的!来吧,把仓库的顶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戈列高里,快!雅可夫,别瞎跑,把斧头拿来,铁锹也拿来!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 外祖母的表现就像这场大火本身一样特别好玩。大火好像抓住了她这个一身黑衣服的人,走到哪儿都把她照得通亮。她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人。 沙拉普跑到了院子里,刷地一下直立了起来,把外祖父掀了个大跟头。这大马的两只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它嘶鸣不已,不安地躁动着。 “老婆子,牵住它!”外祖父大叫。 外祖母奔过去,张开两臂。大马长鸣一声,终于顺从地让她靠了过去。“别怕,别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亲爱的,小老鼠……”她拍着它的脖子,念叨着。这个比她大3倍的“小老鼠”乖乖地跟着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打着响鼻。 娅夫戈尼娅把“哇哇”哭着的孩子们一个一个抱了出来,她大声叫:“瓦西里·华西里奇,阿列克塞找不到了……” 我藏在台阶下面,怕她把我弄走。 “好啦,走吧走吧!”外祖父一挥手。 染坊的顶儿塌了,几根梁柱上窜起烟来,直冲天空。里面噼啪乱响,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旋风把一团团的火焰扔到了院子里,威胁着人们。 大家正用铁锹铲了雪往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气味儿,熏得人直流眼泪。我只好从台阶底下爬了出来,正碰着外祖母的脚。 “滚开,踩死你!”外祖母大喊一声。 突然,一个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他戴着钢盔,高高地举着鞭子:“快闪开!”枣红马吐着白沫,脖子底下小铃铛急促的响声也停住了。 外祖母把我往台阶上推:“快走,快点!” 我跑到厨房里,把脸贴在窗户上往外看。可是人群挡住了火场。唯一有点意思的是铜盔的闪光。 火被压下去,熄灭了。警察把人们轰走了,外祖母也走进了厨房。 “谁啊?是你!别怕,没事儿了!”她坐在我身旁,身子一晃悠。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样的夜晚,只是火熄了,没什么意思了。 外祖父走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是老婆子吗?” “嗯。” “烧着没有?” “没事儿!” 他划了根火柴,一点青光,照亮了他满是烟灰的黄鼠狼似的脸。点上蜡烛,挨着外祖母坐了下来。 “你去洗洗吧!”外祖母这么说着,其实她自己的脸上也是烟熏火燎的。 外祖父叹了一口气:“上帝大发慈悲,赐给你智慧,否则……”他抚摸了她的肩膀,谄笑了一声,“上帝保佑!” 外祖母也笑了一下。外祖父的脸陡然一变:“哼,都是戈列高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够了,活到头儿了!” “雅希加在门口哭呢,这个混蛋,你去看看吧!”外祖母吹着手指头,走了出去。 外祖父并没有看我,轻声地说:“看见着火了吧?你外祖母怎么样?她岁数大了,受了一辈子苦,又有病,可她还是很能干!唉,可你们这些人呢……” 沉默了老半天,他躬着腰掐掉了烛花,问:“害怕啦?” “没有。” “没什么可怕的。” 他脱掉了衬衫,洗了脸,一跺脚,吼道:“是谁?混蛋,应该把他牵到广场上去抽一顿!点着了火和偷人家东西没什么两样!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去睡觉了。可是没睡成。刚躺到床上,一阵嚎叫声又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我跑到厨房,外祖父手秉蜡烛站在中间,他双脚在地上来回蹭着,问:“老婆子,雅可夫怎么了?什么事儿?” 我爬到炕炉上,静观屋子里的忙乱。嚎叫声有节奏地持续着,如波似浪地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外祖父和舅舅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外祖母吆喝他们,让他们躲开。戈列高里抱着柴火填进火炉,往铁罐里倒上了水,他晃着大脑袋来回走着,像阿特拉罕的大骆驼。 “先生上火!”外祖母指挥着。 他赶紧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啊,谁呀?吓死我啦!你这个小鬼!” “这是干什么啊?” “你的妮坦列娅舅妈在生孩子!”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印象中,我妈妈生孩子时并没有这么叫啊! 戈列高里把铁罐子放到火上,又回到了我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袋:“我开始抽烟了,为了我的眼睛!” 烛光映着他的脸,他一侧的脸上沾满了烟渣儿,他的衬衫撕破了,可以看见他的根根肋骨。他的一片眼镜片儿中间掉了一小块,从这个参差不齐的破洞里,可以看见他那个好像是伤口似的眼睛。 他把烟叶塞进烟锅,听着产妇的呻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看看,你外祖母都烧成什么样儿了,她还能接生?你听,你舅妈嚎的,别人可是忘不了她了!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么困难,就是这样,人们还不尊敬妇女!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亲!” 我坚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嘈杂的人声、关门的声音、喝醉了的米霍亚舅舅的叫喊声不断地把我吵醒,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了几句奇怪的话:“打开上帝之门……来来来,半杯油,半杯甜酒,还有一勺烟渣子……让我看看……”这是米霍亚舅舅无力的吼声。他瘫坐在地板上,两只手无力地拍打着。 我从炕炉上跳了下来,烧得太热了。可米霍亚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脖子,一使劲,我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脑袋砸在了地板上。 “混蛋!”我大骂。 他突地跳了起来,把我扔起来又摔在地上:“摔死你个王八蛋……” 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外祖父的膝盖上。他仰着头,摇晃着我,念叨着:“我们都是上帝的不肖子孙,谁也得不到宽恕,谁也得不到……” 桌子上还点着蜡烛,可窗外的晨曦已经很重了。外祖父低头问我:“怎么样了?哪儿疼?” 浑身都疼,头很沉,可我不想说。 周围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厅里的椅子上坐满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军装的老头子,还有说不上是干什么的一群人。他们一动不动,好像在谛听天外的声音。 雅可夫站在门边儿上。外祖父对他说:“你,带他睡觉去!”他打了个手势,招呼我跟他走。进了外祖母的房间,我爬上床,他低声说:“你的妮坦列娅舅妈死了!” 我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很长时间不露面了。不到厨房里吃饭,也不出门。 “外祖母呢?” “那边儿呢!”他一挥手,走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墙角上挂着外祖母的衣服,那后面好像藏着个人,而窗户上好像有很多人的脸,他们的头发都特别长,都是瞎子。我藏到枕头底下,用一只眼窥视着门口。太热了,空气让人窒息,我突然想起兹冈死时的情景,仿佛看见地板上的血迹,还在慢慢地流淌着。我身上好像碾过了一个载重的车队,把一切都碾碎了…… 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外祖母几乎是爬着进来的,门是被她用肩膀顶开的。她对着长明灯伸出两只手,孩子似的哀叫着:“疼啊,我的手!” 五 冬去春来,两个舅舅终于把家给分了。雅可夫舅舅分在了城里,米霍亚分到了河对岸。 外祖父在波列沃伊大街上买了一所很有意思的大宅子:楼下是酒馆,上面有阁楼,后花园外是一个山谷,到处都是柳树棵子。 “看见了没有,这可都是好鞭子!”外祖父踩着融化的雪,指着柳树条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威胁我说,“快到教你认字的时候了,到那个时候,鞭子就更有用了。” 这个宅子里到处都住满了房客,外祖父只给自己在楼上留了一间,外祖母和我则住在顶楼上。我们的窗户朝着大街,每逢节日或平日的夜晚,都可以看见成群的醉汉们从酒馆里走出来,东摇西晃,乱喊乱叫。有时候他们是让人家从酒馆里扔出来的,他们在地上打个滚儿,又爬起来往酒馆里挤。哗啦,吱扭,嘎吧,哎哟,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陡起,他们开始打架了!站在楼上的窗户前看这一切,是那么好玩儿! 每天一大早,外祖父就到两个儿子的染坊去转转,打个帮手。晚上回来,他总是又累又气的样子。 外祖母在家做饭、缝衣服、在花园里种种地,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她吸着鼻烟,津津有味儿地打上几个喷嚏,擦擦脸上的汗,说:“噢,感谢圣母,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了!瓦廖沙,我的宝贝儿,咱们过得多么安宁啊!” 安宁?我一点也没觉着有什么安宁!一天到晚,房客们在院子里乱哄哄地来来往往,邻居的女人们经常跑过来,说这个说那个,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有人喊:“阿卡列娜·伊凡诺芙娜!” 阿卡列娜·伊凡诺芙娜对谁都是那么和蔼可亲,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每一个人。她用大拇指把烟丝塞进鼻孔,小心地用红方格手绢擦拭一下鼻子和手指,开了口:“我的太太,防备长虱子,就要常洗澡,洗薄荷蒸气浴!长了癣疥也不要紧,一勺干净的鹅油、一点点水,三两滴水银,放在碟子里,用一片破洋瓷搅七下,抹到身上就行啦!千万不能用木头或骨头来研,那样水银就毁了,也不能用铜或银的器皿,那样会伤皮肤。”有时候,她稍一沉吟,而后说,“大娘啊,您去彼卓瑞找阿萨夫吧,我回答不了您的问题。” 她为人家接生、调解家庭纠纷、给孩子们治病,背诵“圣母的梦”(据说女人背会了它,可以交上好运),介绍一些日常生活的常识:“黄瓜什么时候该腌了,它自己会告诉你,那就是没了土性子气,就行了。格瓦斯要发酵以后才够味,千万别作甜了,放一点葡萄干就行了。如果放糖的话,一桶酒,最多放上半两糖。酸牛奶有很多做法:有西班牙风味的,有多瑙河风味的,还有高加索风味的……” 我整天跟着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跟她串门,有时候她在别人家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喝着茶,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总跟着她,几乎成了她的尾巴。 在这一段生活的记忆之中,除了这位成天忙个不停的老太太,我的脑子里就是空白了。 有一回我问外祖母:“你会巫术吗?” 她一笑,沉思了一下说:“巫术可是一门学问啊,很难的,我可不行,我不认字儿!你看你外祖父,他多聪明啊,他认字,圣母没让我聪明!” 然后她讲起了她自己的故事:“我从小就是孤儿,我母亲很穷还是个残废!她做闺女时让地主吓过,晚上她跳窗户,摔残了半边身子!她的右手萎缩了。这对于一个以卖花边为生的女佣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地主赶走了她。她到处流浪,靠乞讨为生。那个时候,人们比现在富有,巴拉罕纳的木匠和织花边儿的人们,都很善良。每年一到秋天,我和母亲就留在城里要饭,等到天使长加富里洛把宝剑一挥,赶走了冬天,我们就继续向前走,随便走到能看到的地方。去过穆罗姆,去过尤列维茨,沿着伏尔加河往上游走过,也沿着静静的奥卡河走过。春夏之后,在大地上流浪,真是一件美事儿啊!青草绒绒,鲜花盛开,自由自在地呼吸着香甜而温暖的空气!有时候,母亲闭上蓝色的眼睛,唱起歌儿来,花草树木都竖起了耳朵,风也停了,大地在听她歌唱!流浪的生活实在是太好玩了,可我逐渐长大了,母亲觉得再领着我到处要饭,真是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我们就在巴拉罕纳城住了下来,每天她都到街上去,挨门挨户地去乞讨,逢到什么节日,就到教堂门口去等待人们的施舍。我就坐在家里学习织花边儿,我拼命地学,想学会了,好帮助母亲。两年多的时间,我就学会了,在全城都有了名,人们都知道来找我做手工了:‘喂,阿卡列娅,给我织一件吧!’我特别高兴,像过年似的!这当然都是妈妈教得好了。尽管她只有一只手,不能操作,可她很会指点,你要知道,一个好老师比什么都重要!我不由自主地就有点自满了,我说:‘妈妈,你不用再去要饭了,我可以养活你啦!’她说:‘你给我闭嘴,你要知道,这是给你攒钱买嫁妆的!’后来,你外祖父出现了,当年,他可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才22岁,就当上了一艘大船的工长了!她母亲仔细地审度了我一番,认为我手挺巧,又是讨饭人的女儿,很老实。她是卖面包的,很凶……唉,别回忆这个了,干吗要回忆坏人呢?上帝心里最明白。”说到这儿,她笑了,鼻子可笑地颤动着,眼睛里闪闪地放着光,这让我感到特别亲切。 我还记得在一个寂静的晚上,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的屋子里喝茶。 外祖父身体不好,斜坐在床上,没穿衬衫,肩上搭着一条手巾,隔一会儿就要擦一次汗。他声音喑哑,呼吸急促,眼睛又暗又绿,脸色发紫,耳朵又通红得可怕!他去拿茶杯时,手一个劲儿地哆嗦。 这种时候他人也变得温顺了:“怎么不给我加糖啊?” 他这口气简直像个撒娇的孩子。外祖母温和而又坚决地告诉他:“你该喝蜜!” 他喘着气,吸溜吸溜地喝着热茶:“好好看着我啊,可别让我死了!” “行啦,我小心着呢!” “唉,要是现在就死,我感觉就好像还从来没有活过呢!” “好啦,好好躺着吧,别胡思乱想了。”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突然好像针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自言自语地说:“雅希加和米希加要快点结婚,也许老婆和小孩可以让他们老实点,你说呢?” 于是,他就开始数落城里合适的姑娘。外祖母不吭声,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地喝红茶。我靠窗坐着,仰头望着天空的晚霞——那时候,我好像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外祖父禁止我到屋外去玩。 花园里,甲壳虫围着白桦树嗡嗡地飞。隔壁院子里的桶匠正在工作,咚咚地响。还有霍霍的磨刀声。花园外边的山谷里,孩子们在灌木丛中乱跑,吵吵声不断地飞过来。一种黄昏的惆怅涌上心头,我非常想到外面去玩。 突然,外祖父拍了我一下,兴致勃勃地要教我认字。他手里有一本小小的新书,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来来来,小鬼,你这个高颧骨的家伙,你看看这是什么字?” 我回答了。 “啊,对了!这个呢?” 我又回答。 “不对,混蛋!” 屋子里不停地响起了他的咆哮: “对了,这个呢?” “不对,混蛋!” “对了,这个呢?” “对了,这个呢?” “不对,混蛋!” 外祖母插嘴道:“老头子,你老实躺会儿吧!” “你别管我!我教他认字才觉着舒服,否则老是胡思乱想!好了,往下念,阿列克塞!”外祖父用滚烫的胳膊勾着我的脖子,书摆在我的面前,他越过我的肩膀,用指头点着字母。他身上的酸味、汗味和烤葱味熏得我喘不过气来。可他却自顾自地一个接一个地吼着那些字母! “3emлr”像一条虫子,“глaгoль”像驼背的戈列高里,“r”则像外祖母和我,而外祖父则有字母表中所有字母共同的东西。 他把字母表颠过去倒过来地念,顺着问、倒着问、打乱了问。我也来了劲儿,头上冒着汗,可着嗓子喊。他可能觉着可笑了,拍着胸脯咳嗽着,揉皱了书,哑着嗓子说:“老太婆,你听听这小子的嗓门有多高!” “喂,喂,你这个阿斯特拉罕打摆子的家伙,你喊什么?嗯,喊什么?” “不是您叫喊的嘛……” 我看看他又看看外祖母,感到很快乐。外祖母胳膊支在桌子上,用拳头抵着腮帮子,含着笑说:“好啦,你们都别喊了!” 外祖父和缓地说:“我喊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你呢?为什么?” 他并没有等我回答,摇着头对外祖母说:“死了的妮坦列娅说他记性不好,这可没说准!你看看,他像马似的记路!好啦,翘鼻子,继续念!” 我又高声地念了下去。最后他开玩笑似的把我从床上推了下来。 “好,把这本书拿走!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念给我听,都念对了我给你5戈比!” 我伸手去拿书。他却就势把我拉到了他的怀里,郁郁地说:“唉,你母亲把你撇在人世上受苦,小鬼啊!” 外祖母浑身一抖:“老头子,你提这个干吗?” “我其实不想说,可是心里太难受了!多好的姑娘啊,走上了那样的路……”他突然一推我,说,“玩儿去吧,别上街,就在院子里,花园里……” 我飞似的跑进花园,爬到山上。野孩子们从山谷里向我掷石子儿,我兴奋地回击他们。“噢,那小子来啦,剥他的皮!”他们远远地看见我就喊了起来。一个对一大群,尤其是能战胜那一大群,扔出去的石子儿百发百中,打得他们跑进了灌木丛,这太让人高兴了。这种战争大家都无恶意,也不会留什么仇隙。 我认字认得很快,外祖父对我也越来越关心,很少打我了。依以前的标准,其实他应该更勤地打我:因为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开始越来越多地破坏外祖父制定的行为规则,可他经常只是骂两声而已。我想,他以前打我一定是打错了,打得没道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他把我的下巴一托,托起我的脑袋,眨巴着眼,拉着长腔问道:“什——么?”然后他就笑了,“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知道我打了你多少次?快滚!”可他又抓住了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唉,我说你是精还是傻啊?”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我告诉你。要学着精一点儿,傻就是愚蠢,精就是聪明!绵羊傻乎乎的,猴子就很精明!好啦,记住!玩去吧……” 不久我就能拼着音念诗了,一般都是在吃过晚茶以后,由我来读圣歌。我用小棒子在书上来回移动着,念着,很乏味。 “圣人就是雅可夫舅舅吧?” “我打你脑袋,让你明白谁是圣人!”外祖父气呼呼地吹着鼻孔。 我已经习惯他这副生气的样子了,觉着有点假模假式的。看,我没错吧,过了一小会儿,他就把刚才的不愉快忘了:“唱歌的时候他简直是大卫王,可干起事儿来,却像恶毒的押沙龙!” “啊,又会唱又会跳,花言巧语的,跳啊跳啊,能跳多远?” 我不再读诗,仔细地听着,看着他阴郁的面孔。他眯着眼,从我头顶望过去,看着窗外,他的两眼忧郁而又温和。他用手指头敲着桌子,染过色的指甲闪着光,金黄色的眉毛抖动着。 “外祖父!” “啊?” “讲个故事吧!” “懒鬼,你念吧!”他揉了揉眼睛,好像刚刚醒过来。 可我认为他更喜欢的是笑话,而不是什么诗篇。不过,所有的诗篇他几乎都记得,他发誓每天晚上睡觉以前高声念上几节,就像教堂里的助祭念祷词似的。 我反复地央求他,他终于让了步。 “好吧好吧!诗篇永远都在你身上,我快要去上帝那儿接受审判了……”说着,他往那把古老安乐椅的绣花靠背上一仰,望着天花板,讲起了陈年旧事,“很久很久以前,来了一伙土匪。我爷爷的爸爸去报警,土匪追上了他,用马刀把他砍死了,把他扔在了大钟的下面。那时候,我还很小。我记事儿是在1812年,那会儿我刚12岁。巴拉赫纳来了30多个法国俘虏。他们都很矮小,穿得破衣烂衫的,连要饭的都不如,他们全都冻坏了,站都站不住。老百姓围上去,要打死他们,可押送的士兵不让,把老百姓都赶回了家。可后来,大家和这些法国人都熟了,他们是些快乐的人,经常唱歌。后来,从涅日涅来了一大群老爷,他们都是坐着三套马车来的。他们之中,有些人打骂法国人,态度很不好;有些人则和蔼地用法国话和他们交谈,送给他们衣服,还给钱。有个上了年纪的法国人哭了:‘拿破仑可把法国人给害苦了!你看看,俄国人心眼多好,连老爷们都怜悯我们……’” 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手摸了一下头,努力追忆着过去的岁月。 “冬天里,肆虐的暴风雪横扫城市,酷冷严寒,简直要冻死人!法国俘虏们这时候就会跑到我们家的窗户下面跳啊、闹啊,敲玻璃,他们向我母亲要热面包。我母亲是卖面包的。她把面包从窗口递出去,法国人一把抓过来就揣到了怀里,那可是刚出炉的东西啊!他们居然一下子就贴到了肉上!很多法国人就这么冻死了,他们不习惯这么冷的天气。我们的菜园里有间浴室,那里面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勤务兵,勤务兵叫米勒。军官奇瘦无比,皮包着骨头,穿一件只到他膝盖的女式外套。他为人很和气,可嗜酒如命。我母亲偷着酿造啤酒卖,他总是买了去大喝一通,喝完了就唱歌。他学会了点俄国话,经常说:‘啊,你们这儿不是白的,是黑的、凶恶的!’他这种话我们可以听懂。是啊,咱们这块地方可不如伏尔加河下游,那里暖和多了,过了里海,一年四季不见雪。《福音》、《使徒行传》都没有提到过雪和冬天,耶稣就住在那儿……好了,读完诗,咱们就读《福音》书!” 他不吭声了,像是睡着了,斜着眼瞪着窗外,更显得他瘦小了。 “讲啊!”我小心地说。 “啊,好!”他一抖,接着说:“法国也是人啊,不比我们缺什么。他们喊我母亲为‘马达姆’,马达姆的意思就是‘太太’,啊,太太,太太,可我们这位太太能一次扛上五普特面粉。她那浑身使不完的劲儿简直有点可怕,我20岁的时候,她还能揪住我的头发毫不费力地摇晃几下。勤务兵米勒特别喜欢马,他经常去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打着手势要给人家洗马!开始大家还怕他有什么坏主意,可后来老百姓们都主动去找他:米勒,洗马!这时候,他就会一笑,低着头跟着走了。他是个红头发、大鼻子的家伙,嘴唇特别厚。管马是他的拿手好戏,给马治病也是一绝。后来,他在涅日涅做了个马医,不久以后,他疯了,被人活活打死了。第二年春天,那个军官也病了,在春神涅果拉的纪念日那天,他心事重重地在窗前坐着,把头伸到了外面,死了。我偷偷地哭了一场,因为他对我很好。他常常揪着我的耳朵亲切地说些我听不懂的法国话。人和人的亲近,不是钱能买到的。我想跟他学法国话,可母亲不让。她把我领到神甫那儿,神甫找人打了我一顿,还控告了那个军官。唉,宝贝儿,那会儿的日子太难了,你没有赶上,别人代你受了那份儿罪……” 天完全黑了下来。外祖父在黑暗中好像突然变大了,眼睛放着猫似的亮光,语气激烈而狂热,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他讲到自己的事时就这样,一反他平时那股小心翼翼、若有所思的状态。 我非常不喜欢他这种样子,也就不喜欢他谈自己的事了。他讲的事我非常不愿意记住,可却抹也抹不去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他一味地回忆过去,脑子里没有童话,也没有故事,只有过去的事情,他不喜欢别人给他提问题,可我偏要问问他:“啊,那你说谁好,法国人还是俄国人?” “那谁知道啊?我又没看见过法国人在自己家里是怎么生活的!” “那,俄国人好吗?” “有好的,也有坏的。可能奴隶时代的人还好点儿,那时候人们都让绳子捆着。现在可好,自由了,却穷得连面包和盐也没有了。老爷们自然不太慈善,可他们都很精明,当然也有傻蛋,脑袋跟口袋似的,随便你往里边装点什么,他都兜着走。” “俄国人有劲儿吗?” “有很多大力士,可只有力气没用,还要敏捷,因为你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马!” “法国人为什么向我们进攻?” “那可是皇帝们的事儿,我们可不知道。” “拿破仑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要征服全世界,然后要让所有人过一样的日子,没有老爷也没有下人,没有等级,大家都平等,只是名字不同而已。当然信仰也只有一个。这可就是胡闹了!就说这海里的东西吧,也只有龙虾长得一样,没法区别,鱼可就有各式各样的了:鳟鱼和鲶鱼合不来,鲟鱼和青鱼也不能做朋友。我们俄国也出过拿破仑派,什么拉辛·斯杰潘、提摩菲耶夫,什么布加奇、叶米里扬、伊凡诺夫……” 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眼睛睁得圆圆的,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我。这有点让人不高兴。他从来没有和我谈起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们谈话的时候,外祖母常常走进来。她坐在角落里,许久许久也不吭一声,好像她不在似的。 可是她会突然柔和地插上一句:“老爷子,你记不记得了,咱们到木罗姆朝山去,多好啊?那是哪一年来着?” 外祖父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是,是在霍乱病大流行以前了,就是在树林里捉拿奥拉尼茨人那一年吧?” “对了,对了!没错儿!” 我又问:“奥拉尼茨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要逃到树林里去?” 外祖父有点不耐烦地说:“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从工厂里乡村中逃出来的。” “怎么捉他们啊?” “就跟小孩儿捉迷藏似的,有人跑,有人追。逮住了,就用树条子抽,用鞭子打,鼻子打破,额头上砸上印,作为惩戒的标记。” “为什么?” “这就不好说了,不是要咱们明白的事儿。” 外祖母又说:“老爷子,你还记得吗?大火以后……” 外祖父很严肃地问:“哪一次大火?”他们开始一起回忆过去,把我给忘了。他们用不高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忆着,好像是在唱歌,都是些不怎么快乐的歌:疾病、暴死、失火、打架、乞丐、老爷…… “你倒是都看见了啊!”外祖父嘟囔着。 “什么也忘不了!” “你还记得生过沃廖莎后的那年春天吧?” “噢,那是1848年,远征匈牙利的那一年,圣诞节的第二天把教父古洪拉了壮丁去打仗……他以后就再无消息……” 外祖母叹了一声:“是的是的!不过,那年起,上帝的恩泽就不断地光临咱们家了。唉,沃尔沃拉……” “行啦,老爷子!” 外祖父阴了脸:“行什么行?我们的心血都白费了,这些孩子们,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他有点不能自控地乱喊乱叫起来,臭骂自己的女儿,向外祖母挥舞他瘦小的拳头:“都是你!你把他们惯坏了,臭老婆子!”他吼了起来,跑到圣像跟前,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上帝啊,我的罪孽就如此深重吗?为什么?”他泪如雨下,目露凶光。 外祖母画着十字,低声安慰着他:“你别这样了!上帝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看看比咱们的儿女强的人家可不多啊!老爷子,谁的家也都是这样,吵吵闹闹的,一团糟,所有当父母的都在承受同样的痛苦,不止你一个人啊……” 这些话似乎稳定了他的情绪,他往床上一坐,好像睡着了。 如果和往常一样,我和外祖母一起回到顶楼上去睡觉也就没事儿了,可这一次外祖母想多安慰他两句,就走到了床边。外祖父猛地一翻身,抡起拳头啪的一声打在了外祖母的脸上。外祖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用手按住了嘴唇上流血的伤口,低声说:“你这个傻瓜!” 然后向他的脚前面吐了一口。 他吼了一声,举起手:“我打死你!” “大傻瓜!”外祖母又说了一句,然后不慌不忙地向门口走去。外祖父向她扑过去,她随手一带门,门扇差点砸在他脸上。 “臭老婆子!”外祖父用手扶住门框,用力地挠着。 我简直有点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我外祖母,我感到奇耻大辱!他还在那儿挠着门框,许久许久才痛苦地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到屋子中间,跪下,往前一趴,又直起了上身,捶着胸:“上帝啊,上帝啊……” 我一下子就跑了出去。外祖母在顶楼上漱着口。 “疼吗?”我心疼地问外祖母。 她把水吐到脏水桶里,安静地说:“没事儿,只是嘴唇破了!” “他为什么这样?”我气愤地说。 她看了看窗外,有些无奈地说:“他总感到事事不如意,所以老发脾气……你快睡吧,别想这些了……” 我又问了她一句什么,她终于严厉地说:“怎么不听话,快睡觉!”她在窗户旁边坐下,吸溜着嘴唇,不断地往手绢里吐着流出的血。 我上了床,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她。她头顶上方青色的窗户外,闪着星光。街上很静,屋子里很黑。她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说:“睡吧,孩子,我得去看看他……你不要太向着我,也许我也有错儿……睡吧!”她亲了亲我,走了出去。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清冷的街道,心里难过极了。 六 又一场噩梦来临了。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喝过茶以后,外祖父和我坐下来念诗,外祖母正在洗盘子和碗,雅可夫舅舅突然闯了进来。他一头的乱发和平常倒是没什么两样儿,可是脸色不大对劲。 他既不问安,也不看谁一眼,而是把帽子一扔,挥着双手嚷起来:“爸爸,米希加疯了!他在我那儿吃的饭,可能是多喝了两盅儿,又打桌子又砸碗,把一件染好的毛料子撕成了条条儿,窗户也给砸了下去,没完没了地寻衅我和戈列高里!现在他已往这儿来了,说是要杀了您!您可要小心啊……” 听罢他的话,外祖父用手把自己慢慢地支了起来,脸皱成了一把斧头,眼睛几乎瞪了出来:“听见了没有,老太婆?”他吼着。 “好啊,杀他爹来了,亲生儿子呀!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孩子们……”他独自吼着。 他耸着肩膀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突然他一伸手把门关上了,带上了沉重的门钩,转身向着雅可夫:“你是不是不把沃尔沃拉的嫁妆拿到手不甘心?是不是?拿去吧!” 他在食指和中指间露出大拇指,伸到雅可夫的鼻子尖儿底下——这是轻蔑的表示!雅可夫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 “爸爸,这可不关我的事啊!” “关不关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什么东西!” 外祖母什么也不说,她在忙着把茶杯往柜子里收。 “我,我是来保护你的……” “好啊,保护我!好极了,谢谢你,好儿子!老太婆,快给这只狐狸一件武器,雅可夫·瓦西里耶夫,你哥哥一冲进来,你就对准他的脑袋打他!” 舅舅躲到角落里去了:“既然不相信我,我就……” “相信你?”外祖父跺着脚狂吼,“告诉你,不管什么鸡猫狗兔我都相信,可是你,我还要等等看!” “我知道,是你灌醉了他,是你让他这么干的!很好,你可以动手,打他或打我都行!” 外祖母悄悄对我说:“快,跑到上面的小窗户那儿去,你舅舅米霍亚一露面,你就赶快下来告诉我们!” 受此重任,我感到十分骄傲。我一丝不苟地注视着街道。 尘封土埋的街道上,鹅卵石像一个个肿疱,近处的肿疱大一些,越远越小,一直延伸到了山谷那一边的奥斯特罗日那雅广场,广场上铺着粘土,粘土上有一座监狱。监狱是灰色的,四个角上各有一个岗楼,气势壮观,形态忧郁。 那边还有辛那亚广场,广场的一头是黄色的拘留所和铅灰色的消防瞭望塔。一个值班的救火员,像只挂着铁链子的狗,不停地来回走着。 那边还有一个叫久可夫的臭水坑,那就是外祖母讲过的,有一年冬天,舅舅们曾经把我父亲扔进去的那个水坑。 收回目光来,正对着窗户的是一条小巷,巷子尽头是低矮的三圣教堂。秋雨冲洗过的一大片矮矮的屋顶,早就又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挤挤挨挨的,像教堂门口的叫花子,所有的窗户都瞪着眼睛,大概和我一样,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什么事情。 街上的行人不多,蟑螂般地挪动着。 一阵浓烈的气味儿冲上来,让我感到十分惆怅,这是一股大葱胡萝卜包子的味儿。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房顶压了下来,墙壁在推我!而身体里好像也有东西在向外撑,要撑破肋骨和胸膛! 是他,米霍亚舅舅! 他东张西望地出现在巷子口,帽子盖住了他的耳朵,盖住了他大半个脸。他穿着棕黄色的上衣,靴子长及膝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摸着胡子。看他那阵势,杀气腾腾的! 我应该马上跑下去报告,可无论如何我也挪不动脚步!我看见他蹑手蹑脚地走向酒馆,哗哗啦啦地,他在开酒馆的门!我飞也似的跑下去,敲外祖父的门。 “谁?” “我!” “干什么,他进了酒馆?” “好吧,你去吧!” “我在那儿害怕……” “行啦,待会儿吧!” 我只好又上去,趴在窗户上。天黑了下来,窗户们都睁开了淡黄色的眼睛,不知道谁在弹琴,传出一阵阵悠扬而又忧郁的音乐来。 酒馆里的人们在唱歌,门一开,疲倦而又沙哑的歌声就流到了街上。那是独眼乞丐尼古图什加在唱,这个大胡子老头儿的右眼是红色的,左眼则永远也睁不开。门一关,他的歌声也就像被砍断了似的,戛然而止。 外祖母很羡慕这个独眼乞丐,听着他唱歌,她叹息道:“会唱歌,真幸福啊!”有的时候,她望着坐在台阶上又唱又讲的他会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我问你,在梁赞也有圣母吗?” 乞丐声音很低地回答:“哪个省都有,到处都有……” 我常有一种梦境般的疲惫感,希望有个人在我身边,最好是外祖母,外祖父也行! 还有,我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外祖父和舅舅们那么不喜欢他?而外祖母、戈列高里和娅夫戈尼娅谈起他来都那么怀念? 我的母亲又去哪儿了呢?我越来越多地想到母亲,逐渐地把她作为外祖母所讲的童话中的主人公。母亲不在家里,出走了,这就更使我觉得她有传奇色彩了,我觉着她现在已经成了绿林好汉,住在路旁森林里,杀富济贫。也许她像安加雷柴娃公爵夫人或圣母似的,正在周游天下。 圣母也会像对公爵夫人那样对我母亲说: 贪欲的奴隶, 不要再捡地上的金银。 不知满足的灵魂啊, 任何财宝, 也遮不住你赤裸的身 …… 母亲也以这样的诗句来回答: 宽恕我,圣母至尊! 原谅我有罪的灵魂。 我搜求财宝, 只为我那孤独的儿子 …… 于是,像外祖母那样慈祥的圣母,原谅了她: 唉,你这鞑靼人的后代, 基督不肖的子孙! 走你的路吧, 摔倒了不要怨别人! 去森林里追击莫尔达瓦人, 去草原里抓捕卡尔梅克人, 可不要惹俄罗斯人 …… 好像是一场梦! 下面的吼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了。我赶紧往窗下看,外祖父、雅可夫和酒馆的伙计麦瑞昂正把米霍亚往外拉。米霍亚抓住门框,硬是不走。人们打他、踢他、砸他,最后把他扔到了街道上。酒馆哗啦一声上了锁,压皱了的帽子被隔着墙扔了出来。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米霍亚舅舅躺了一会儿,慢慢地爬了起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了布条儿,头发乱得像鸡窝。他抓起一个鹅卵石,猛地向酒馆的大门砸去,一声沉闷的响声以后,街道又恢复了刚才无声无息的状态。 外祖母坐在门槛上,弯着腰,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抚摸着她的脸。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上帝啊,给我的孩子们一点智慧吧!上帝啊,饶恕我们吧……” 外祖父在这所宅子里住了总共也就是一年:从一个春天到第二个春天。不过,我们却名声大噪,每周都会有一群孩子跑到门口来,欢呼着:“卡萨列家又打架了!” 天一黑,米霍亚舅舅就会来到宅子附近,等待时机下手,大家无不提心吊胆。他有时候会找几个帮凶,不是醉鬼就是小流氓。他们拔掉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捣毁了浴室,把蒸汽浴的架子、长凳子、水锅全都砸了,连门窗也没放过,都砸烂了。 外祖父站在窗子前,脸色阴沉地听着人家破坏他的财产。外祖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叫着:“米沙,米沙,干什么啊?”回答她的是不堪入耳的俄罗斯式的咒骂。 我不可能跟着外祖母满院子跑,因为那样太危险了,可我又害怕,只好来到楼下外祖父的房间。 “滚开,混蛋!”他怒不可遏地大吼。 我飞也似的逃回顶楼,从窗口向外盯着外祖母。我很怕她让人给杀了!我喊她,让她回来,她不。米霍亚听见了,开始破口大骂我的母亲。 有一回,也是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夜晚,外祖父生病了,躺在床上,头上包着手巾,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大叫着:“辛苦一生,攒钱攒了一辈子,最后落到这么个下场!如果不是害臊,早把警察叫来了!唉,丢人现眼啊,叫警察来管自己的孩子,无能的父母啊!”他突然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到窗前。 外祖母拉住了他:“干什么去?” “点灯!”外祖父点起了蜡烛。他像拿着枪一样,端着烛台,冲着窗口大吼:“米希加,小偷儿、癞皮狗!” 话音未落,一块砖头哗地一声破窗而入! “没打着!”外祖父哈哈大笑,这笑声像哭。外祖母一把把他抱回床上,就像抱我似的。 “上帝保佑,别这样!你这样会把他送到西伯利亚去充军的,他只不过是一时糊涂。” 外祖父踢着腿干嚎:“让他打死我吧!” 窗外一阵咆哮。我抓起那块砖头,向窗口冲去。外祖母一把抓住了我:“混小子,干什么!” 有一次,米霍亚拿着一根大木棒子打着门。门里面,外祖父、两个房客和高个子的酒馆老板的妻子,各执武器,等着他冲进来。外祖母在后面哀求着:“让我出去见见他,跟他谈谈……”外祖父前腿屈,后腿绷,就像《猎熊图》上的猎人似的,外祖母去哀求他时,他无声地用肘、脚往外推她。墙上有一盏灯笼,影影绰绰地照着他们的脸,我在上面看着,真想把外祖母拉上来。 舅舅对门的进攻十分奏效,已经摇摇欲坠了。 战斗马上就要开始。 外祖父突然说:“别打脑袋,打胳膊和腿……” 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小窗户,舅舅已经把窗户上的玻璃打碎了,像一只被挖掉眼珠的眼睛。外祖母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伸出一只胳膊,向外面摆着手,大叫:“米沙,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走吧!他们要把你打残啊,快跑!” 舅舅在外面,照着她的胳膊就是一棍子,外祖母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念叨着:“米、沙、快、跑……” “老太婆,怎么啦?”外祖父大叫一声。 门哗地一下开了,舅舅冲进来,几个人一齐动手,他一下子就又被扔了出去。酒馆主人的妻子把外祖母搀回到外祖父屋子里,外祖父在后面跟着。 “伤了骨头没有?” “肯定是折了!” “唉,你说可拿他怎么办啊?”外祖母闭着眼睛说。 “好啦!已经把他捆起来了,真凶啊!你说他像谁?” 外祖母开始痛苦地呻吟了。 “忍一忍吧,我已经叫人去找正骨婆了!老太婆,他们这是要我们现在就死啊!把财产都给他们吧……” “那沃尔沃拉呢?” 他们谈了很久。外祖母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无力,而外祖父却始终在大吵大闹。 不一会儿,来了个小老太婆。她的大嘴巴像鱼一样张着,好像没有眼睛,她用拐杖探着路,一步一挪地往前移着。 我以为外祖母的死期已到,“刷”地一下跳到了那个老太婆跟前:“滚出去!”我也吼起来。外祖父粗暴地把我拎起来,扔上了顶楼。 七 我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有不同的上帝。 外祖母每天醒来时,都会久久地坐在床上,梳着她令人羡慕的长发,每次都吃力地梳掉一些头发,她怕惊醒我,总是会小声地骂:“鬼头发,可恶的东西……”等到梳顺了头发,编上辫子,随便洗两下脸,擤擤鼻子,脸上带着怒色,就站到圣像前,开始祈祷了。 我肯定:只有祈祷才能真正使她恢复生命的活力。 她伸直脊背,抬起头来,安详地注视着圣母的脸,她画着十字,低声地祈祷着:“最光荣的圣母,把你的恩泽施予未来的日子吧,圣母!”她鞠了一躬,重又抬起头来,“最圣洁的圣母,你是快乐的源泉,你是花朵盛开的苹果树!” 每天她都能找到新的词句来赞美圣母,每次我都会全神贯注地听她做祈祷。 “最纯洁的心灵啊,我的保佑者,我的恩人,我的圣母!你是金色的太阳,扫荡掉大地上的毒瘤吧,不要让任何人受到欺凌,当然也不要让我无缘无故地遭厄运。” 她含笑的双眼炯炯有神,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抬起沉重的手,在胸前缓缓地画着十字。“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请施恩泽与我吧,看在圣母的份儿上……” 早晨她的祈祷时间一般不太长,因为要烧茶,如果到时候她还没把茶备好,外祖父就会大骂不止的。有的时候,外祖父比外祖母起得早,他来到顶楼,碰上她在祈祷,他就会轻蔑地一撇嘴,待一会儿喝茶的时候,他就会说:“我教过你多少次了,你个榆木脑袋,老是按你自己那一套来,简直是个异教徒,上帝能容忍你吗?” “他理解我,不论我说什么,怎么说,他都会懂的。” “好啊,你这个该死的楚瓦什人……” 外祖母的上帝永远与她相随,她甚至会对牲畜提起上帝。不论是人,还是狗、鸟、蜂、草木都会服从于她的上帝,上帝对人间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慈祥,一样的亲切。 酒馆的女主人养了一只猫,又馋又懒,还特别会巴结人,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和一身云烟似的毛,大家都非常喜欢它。有一次,这只猫从花园里弄走了一只八哥儿,外祖母愣是从它嘴里把这只快被折磨死的鸟儿给夺了下来:“你不怕上帝惩罚你吗,恶棍!” 别人听了笑话她,她呵斥那些人:“你们别以为畜生不知道上帝!任何生物都懂上帝,一点不比你们差,你们这些没心肝的家伙……” 她和老马沙拉普说话:“别老是无精打采的,上帝的劳力!”老马摇摇头。 外祖母讲到上帝的名字,并不如外祖父讲到的多。我觉得外祖母的上帝很好理解,也不可怕,但是在他面前你一点谎也不能说。因为你不好意思那么干,他在我心中有一种廉耻的感觉,正因为如此,我也从来不对外祖母说半句谎话。 有一次,酒馆的女主人跟我外祖父吵架,她连我外祖母也一块儿骂上了,还向她扔胡萝卜。外祖母安详地说:“你真糊涂!” 这件事可把我气坏了。我要报复这个胖女人!据我观察,邻居们互相报复的方式主要有切掉猫尾巴、毒死狗、打死鸡、把煤油偷偷地倒进腌菜的木桶里、把格瓦斯桶里的酒倒掉……我想采取一个更厉害的办法。 那天,我看准了一个机会,酒馆女主人下了地窖。我合上地窖的盖子,上了锁,在上面跳了一通复仇者之舞,然后把钥匙扔到屋顶上,一溜烟地跑回厨房去了。外祖母正在做饭。她没有立刻明白我为什么那么高兴,可她明白之后,立刻朝我的屁股踢了一脚,让我立刻把钥匙找回来。我只好照办,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和刚刚被放出来的胖女人和善地说话,一起大笑。 “好小子!”酒馆女主人向我挥了挥拳头,可脸上却充满了笑容。 外祖母把我揪回厨房里,问:“你这是为什么?” “谁让她拿胡萝卜打你呀……” “噢,原来是为了我!看我不把你塞到炉子底下喂老鼠!告诉你外祖父,他非扒掉你一层皮不可!快,去念书去……” 她一整天没理我,做晚祷之前,她坐在我身边,教诲了我几句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话:“亲爱的,你要记住,不要介入大人的事情!大人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验,他们都学坏了,你还没有,你应该按一个孩子的想法去生活。等上帝来为你开窍,走上他为你安排的生活之路,懂吗?至于谁犯了什么错误,这让上帝来判断吧,不关你的事!” 她闻了闻鼻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眯着眼睛说:“谁犯了什么错误,这可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有时候上帝也并不太清楚。” “上帝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我十分吃惊地问。 她叹了口气:“如果他什么都知道,那很多事就没人敢去干了!他从天上俯视人和大地,看了又看,有的时候会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的小民们啊,亲爱的人们,我是多么地可怜你们啊!’”说到这儿,她自己也哭了,去做祈祷了。 从此以后,她的上帝跟我更亲了,更好理解了。外祖父也说过,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见,不论任何事他都会给人们以善意的帮助。可是,他的祈祷却与外祖母截然不同。 每天早晨,他洗了又洗,穿上整洁的衣服,梳理好棕色的头发,理理胡子,照照镜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圣像前。他总是在那块有马眼似的大木疤的地板上站定,不吭声地站上一会儿,低着头,像个士兵似的。然后,他庄严地开了口:“‘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屋子里一下子肃穆起来,苍蝇飞得都小心翼翼的了。他扬眉昂首,撅起了金黄色的胡子,把祷词念得一丝不苟的:“审判者何必到来,每个人的行为都必有应得……”他轻轻抚着前胸,坚决地请求,“我只对你一个人,不要看我的罪恶吧……” 他的右腿有节奏地颠着,好像在给祈祷打拍子。 “诞生一个医生,医治我多年的痛苦,我从内心呼唤着你,慈悲的圣母!” 他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上帝啊,看在我信仰的份儿上,别管我所做的事情,也不要为我辩护!” 他不停地画着十字儿,抽筋似的点着头,发出些很尖利的声音来。后来我去犹太教会,才发现外祖父是跟犹太人一样祈祷的。 茶炊在桌上扑扑地响着,屋子里飘荡着奶渣煎黑面饼的热烘烘的味道。这引起了我的食欲。外祖母阴着脸,垂着眼皮,叹着气。快乐的阳光从花园照进窗户,珍珠般的露水在树枝上闪耀着五彩的光,早晨的空气中散发着茵香、酸栗、熟苹果的香味儿。 外祖父还在祈祷:“熄灭我痛苦的火焰吧,我又穷又坏!” 早祷和晚祷的词儿我都记熟了,每次我都认真地听外祖父念祷词,听他是不是念错了!这种事很少,可一旦有,我就抑制不住地高兴。 外祖父做完了祈祷,扭头向着我们:“你们好啊!” 我们马上鞠躬,大家这才围着桌子坐好。 我立刻对他说:“你今天漏了‘补偿’两个字!” “胡说!”可他一点也不自信,所以口气不硬。 “真漏了!” “应该是‘但是我的信仰补偿了一切’,可你没说‘补偿’。” “真的?”他窘透了。 我知道他以后会找别的事报复我的,但是此时此刻,我太高兴了。 有一次,外祖母说:“老爷子,上帝大概也觉着有点乏味了,你的祷告永远是那一套。” “啊?你敢这么说!”他凶狠地咆哮着。 “你从来也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掏出来过!” 他涨红了脸,颤抖着,抄起一个盘子向外祖母头上打去:“你这个王八蛋!” 他在给我讲上帝的无限力量时,总是先强调这种力量的残酷。他说,人如果犯了罪就会被淹死,再犯罪就被烧死,而且他们的城市要被毁灭。上帝用饥饿和瘟疫惩罚人类,用宝剑和皮鞭统治世界。 “与上帝作对必然灭亡!”他敲着桌子说。 我不相信上帝会如此残忍。我想,这一切都是外祖父的想象,目的是吓住我,让我怕他而不是怕上帝。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听你的话吧?” 他也直截了当地回答:“当然!你敢不听?” “那,外祖母为什么不这么说?” “她是个老糊涂!”他严厉地说,“她不识字,没脑筋,我一向不让她跟你谈这些大事儿!现在你回答我,天使有多少官衔?” 我回答以后,又问他:“这些官儿都是怎么回事?” “胡扯!”他咧开嘴一笑,避开我的目光,咬着嘴唇说,“上帝不做官,做官是人间的事。当官的是吃法律的,他们把法律都吃了。” “法律?” “法律,就是习惯!”说到这儿他来了精神,眼睛放着光,“人们在一起生活,商量好了,就这个样子最好,这就是习惯,于是就以此定成了法律!这就好比小孩子做游戏,先得说好怎么个玩法,定个规矩。这个规矩就是法律。” “那么当官的是干什么的?” “官儿吗,就像最淘气的孩子,把所有的法律都破坏了!” “为什么?” “你弄不清!”他一皱眉头,又说,“上帝管着人间的一切!” “人间的事儿都不可靠。他只要吹口气儿,人间的一切都会化为灰土的!” 我对官儿的兴趣特别大,又问:“可是雅可夫舅舅这么唱过: ‘上帝的官儿,是光明的使者, 人间的官儿,是撒旦的奴仆!’” 外祖父闭上了眼睛,把胡子放在嘴里,咬住。腮帮子颤抖着,我知道他在笑。“把你和雅希加捆到一起扔到河里去!这歌儿不该他唱也不该你听,这是异教徒的玩笑!”他突然不说话了,若有所思的样子:“唉,人们啊……” 尽管他把上帝看得高不可攀,可也像外祖母一样,请上帝来参与他的事儿。他请上帝,还请很多圣人。 外祖母对这些圣人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涅柯拉、尤里、福洛尔和拉甫尔,他们也对人很慈善。他们走遍了乡村和城市,走进千家万户,干预人们的生活。外祖父的圣人都是受难者,因为他们踢倒了神像,跟罗马教皇吵闹,所以他们受刑,被剥了皮烧死! 外祖父有时这样讲:“上帝啊,你帮我把这所房子卖掉吧,哪怕只赚500卢布也行,我情愿为涅柯拉圣人做一次谢恩的祈祷!” 外祖母以嘲笑的口吻对我说:“涅柯拉为了这个糊涂蛋连房子都要去卖,真好像涅柯拉再没有什么好事儿可干了!” 外祖父教我认字的一个本子我曾保留了很久,上面有他写下的各种各样的字句。比如这一句:“恩人啊,救我于灾难吧!” 这里讲的“灾难”是指外祖父为了帮助不争气的儿子们开始放高利贷,偷偷地接受典当。有人报告了,一天晚上,警察冲了进来,搜查了一阵,却一无所获,平安无事。 外祖父一直祷告到太阳出来,早晨当着我的面,把这句话写在了本子上。晚饭以前我和外祖父一起念诗、念祷词、念耶福列姆·西林的圣书。晚饭以后,他又开始做晚祷,忏悔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我如何供奉你,如何报答你啊,不朽的上帝 …… 保佑我不受诱惑吧,伟大的上帝 …… 保佑我不被外人欺负吧,圣明的上帝 …… 为我流泪吧,在我死后记住我吧,无所不在的上帝 …… 不过,外祖母却常常说:“我今天可累坏了,看样子做不了祈祷了,我得睡觉了。” 外祖父经常领我到教堂去,每周六去做晚祷,假期则去做晚弥撒。在教堂里,我也把人们对上帝的祈祷加以区别:神甫和助祭所念的一切,是对外祖父的上帝的祈祷,而唱诗班所赞颂的则是外祖母的上帝。 我讲的是孩子眼中两个上帝的区别,这种区别曾经痛苦地撕裂着我的心灵。 外祖父的上帝让我恐惧,产生敌意,因为他谁也不爱,永远严厉地注视着一切,他一刻不停地在寻找人类罪恶的一面。他不相信人类,只相信惩罚。 外祖母的上帝则是热爱一切生物的,我沉浸在他爱的光辉之中。在那一段时间里,上帝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内容,我头脑中如果说还有任何一点别的印象的话,也都是残暴的污浊的丑陋的东西。 我对一个问题始终搞不太清楚,为什么外祖父就看不见那个慈祥的上帝呢? 家里的人从不让我上街去玩,因为街上太污浊了,好像是喝醉的感觉袭击得我心情沉重。我没有什么小朋友,街上的孩子们很仇视我,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萨列,他们就越发得意地叫我:“嗨,瘦鬼卡萨列家的外孙子出来了!揍他!” 接下来就是一场恶战。 我比他们的岁数小不了多少,力气还可以,可他们是整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孩子啊,寡不敌众,每次回家的时候,我都是鼻青脸肿的。外祖母见了我,惊骇而又怜悯地叫道:“哎呀,怎么啦,小萝卜头儿?打架啦?瞧瞧你这个惨样儿……” 她给我洗脸,在青肿的地方贴上湿海绵,还劝我:“不要老是打架了!你在家挺老实的,怎么到了街上就不一样了?我告诉你外祖父,他非把你关起来不可……” 外祖父看见鼻青脸肿的我,从来不骂,只是说:“又带上奖章了?你这个阿尼克武士,不许你再上街了,听见了没有?” 我对静悄悄的大街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只是孩子们在外面一闹,我就抑制不住地要跑出去。打架我不太在乎,我特别厌恶的就是他们搞的那些恶作剧:让狗去咬鸡、虐待猫、追打犹太人的羊、凌辱喝醉了的乞丐和外号叫“兜里装死鬼”的傻子亚戈萨。 亚戈萨有着皮包骨头的瘦长身材,穿一件破旧而又沉重的羊皮大衣,走起路来躬腰驼背,摇来晃去,两眼死盯着脚前面的地皮。令我产生敬畏之感的,是他灰色面孔上专注的表情,近乎神圣地投入,好像在从事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孩子们追着他扔石子儿,他一点也不在乎,继续向前走。可是他会突然站住,伸直身子,瞧瞧头顶上的太阳,整整帽子,刚刚醒来似的东张西望一阵子。 “亚戈萨,去哪儿啊?小心点儿,你兜里有个死鬼!”孩子们大喊。 他撅着屁股,用颤抖的手笨拙地捡起地上的石子儿回击,嘴里骂着永远出不了花样儿的三句脏话。孩子们回击他的词汇,要比他丰富多了。 有的时候,他瘸着腿去追,皮袍子绊倒了他,双膝跪地,两只干树枝似的手支住了地。孩子们趁此机会,变本加厉地向他扔石头,胆儿大的抓一把土撒到他的头上去,又飞似的跑开。 最让人难过的是戈列高里·伊凡诺维奇。 他瞎了,沿街乞讨。一个矮小的老太婆牵着他的手,他木然地迈着步子,高大的身体挺得笔直,一声儿不吭。那老太婆领着他,走到人家门口或窗前:“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这瞎子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戈列高里·伊凡诺维奇沉默着,两个黑眼镜片儿直视着前面的一切。染透了颜料的手拉着自己的大胡子。 我经常见到这副惨景,可从来没听戈列高里说过一句话。 我胸口压抑得难受极了!我没有跑到他跟前去,相反,每一次我都远远地躲开,跑回家去告诉外祖母。“戈列高里在街上要饭呢!” “啊!”她惊叫一声,“拿着,快给他送去!” 我断然拒绝了。于是,外祖母亲自走到街上,和戈列高里谈了很久。 他面带微笑,像个散步的老者似的捻着胡须。只是都是三言两语的,没有太多的话。有的时候,外祖母把他领到家里来吃点儿东西。他会问起我。外祖母就叫我,我赶紧跑开,躲在柴火堆里。我不愿意走到他跟前,因为那样太难堪了,我知道,外祖母也很是难为情。 我们对戈列高里都避而不谈。只有一次,她把他送走以后,慢慢地走回来,低着头啜泣。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她看了看我:“他是个好人,很喜欢你,你为什么躲着他?”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向她提了个问题。 “外祖父为什么把他赶出去?” “噢,你外祖父……”她停住了脚步,搂住我,几乎是耳语似的说,“记住我的话,上帝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一定会惩罚……” 果然,10年以后,惩罚终于到了。 那时外祖母已经永远地安息了,外祖父疯疯癫癫地沿街乞讨,低声哀告着:“给个包子吧,行行好吧,给个包子吧!唉,你们这些人啊……” 从前那个他,如今只剩下这么辛酸而又激动人心的一句:“唉,你们这些人啊……” 除了亚戈萨和戈列高里让我感到压抑以外,还有一个我一看见就躲开的人,那就是浪女人沃萝妮哈。 每到过节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街头。她身材高大,头发蓬乱,喝得烂醉,整个人好像是在街上飘而不是走,就这么飘着,嘴里唱着猥亵的歌儿。所有的人都躲着她,躲到大门后面、墙角里。她从大街上一飘,好像就把街给扫干净了。她有的时候用可怕的长声不停地嚎着:“我的孩子们啊,你们在哪儿啊?” 我问外祖母,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她沉着脸回答。 不过,外祖母还是把她的事简单地讲给了我。这个女人原来的丈夫叫沃罗诺夫,是个当官的。他想往上爬,于是就把自己的妻子送给了自己的上司,这个上司把她带走了。两年半以后,她回来时,一儿一女都死了,丈夫把公款输光了,坐了牢。她伤心透了,开始酗酒……经常被警察抓走。 总之,家里还是比街上好。特别是午饭以后,外祖父去雅可夫的染坊了,外祖母坐在窗户旁边给我讲有趣的童话,讲我父亲的事儿。 啊!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外祖母曾经从猫嘴里救下一只八哥儿,给它治好了伤,还教它说话。她常常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站在八哥儿跟前,没完没了地重复说:“喂,你说:给俺小八哥儿——饭!”八哥儿幽默地眨着眼睛,它会学黄鹂叫,松鸦和布谷鸟甚至小猫的叫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是它学人话却好像很困难似的。 “别淘气,说:‘给俺小八哥儿——饭!’”外祖母不停地教着。 八哥儿突然大声地叫了一句,好像就是这句,外祖母大笑起来,用指头递给八哥儿饭吃着说:“我说你行,你什么都会!” 她把八哥儿教会了,它能相当清楚地要饭吃,远远地看见外祖母,就扯着嗓子喊:“你——好——哇……” 原来把它挂在外祖父屋子里,可时间不长,外祖父就把它赶到顶楼上来了,因为它老是学外祖父说话。外祖父做祈祷时,八哥儿把黄蜡似的鼻尖儿从笼子缝儿里伸出来,奚落地叫道:“球、球、球……秃、秃、秃……”外祖父觉着八哥儿这是在污辱他,气得把脚一跺,大叫:“滚,把这个小魔鬼拿走,否则我宰了它!” 除了八哥之外,家里还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很有趣。可是,总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压抑感,逼得我近于窒息,我好像一直都是住在一个深不见天日的深坑里,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像瞎子、聋子…… 八 外祖父突然把房子卖给了酒馆的老板。他在卡那特街上另买了一所宅子,那宅子里长满了草,宅子外的街道却很安静和整洁,并且一直通向远处的田野。 新房子比以前的房子要耐看些,正面涂着让人感觉温暖的深红色。新房子有扇天蓝色的窗户,还有一扇带栅栏的百叶窗,左侧的屋顶上遮着榆树和菩提树的浓荫,十分美丽。院子里、花园里有很多僻静的角落,最适合捉迷藏了。 花园不大,可是花草极其凌乱无序,这太让人高兴了。花园的一角是个矮小的澡塘,另一个角上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坑,里面有一根粗黑的木头,这是原来澡塘烧毁以后的痕迹。 花园挨着奥普西涅柯夫上校马厩的围墙,前面是卖牛奶的彼得洛沃娜的宅子。 彼得洛沃娜是个胖胖的女人,说起话来像爆豆,吵吵嚷嚷的。她的小屋在地平线之下,矮小而破旧,上面长着一层青苔,两个小窗户,注视着远方覆盖着森林的原野。原野上每天都有士兵走动,刺刀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芒。宅子里的房客都是陌生人,一个我也没见过。前院是个鞑靼军人,他妻子又矮又胖。这个女人从早到晚嘻嘻哈哈的,弹着吉他唱着歌,歌声嘹亮。 只有爱情是不够的, 还要想法找到它。 沿着正道走啊走, 自有收获在前头。 军人也胖得像个皮球,坐在窗户边儿上抽烟,鼓脸瞪眼地咳嗽,声音很奇怪,像狗叫。 地窖和马厩的上面,住着两个车夫:小个子的白发彼得和他的哑巴侄子斯杰巴。还有一个瘦长的鞑靼勤务兵瓦列依。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叫“好事情”的包伙食房客。他租的房子在厨房的隔壁。他有点驼背,留着两撇黑胡子,眼镜后面的目光十分和善。他不太爱说话,不大被人注意,每次让他吃饭或喝茶,他总是说:“好事情。” 外祖母也就这样叫他了,不管是不是当着他的面:“寥尼卡,去叫好事情来喝茶!”或者:“好事情,您怎么吃得这么少?” 他的房间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还有许多用非教会的世俗字体写成的书,一个字我也不认识。还有许多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的瓶子、铜块、铁块和铅条。 每天他都在小屋子里忙来忙去,身上沾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他不停地熔化着什么,在小天平上称着什么,有时候烫着手指头,他就会像牛似的低吼着去吹,摇摇晃晃地走到挂图前,擦擦眼镜。有时候,他会在窗口或随便屋子中的什么地方站住,长时间地呆立着,闭着眼抬着头,一动不动,像一根木头。 我爬到房顶上,隔着院子从窗口观察着他。 桌子上酒精灯的青色火焰映出他黑黑的影子,他在破本子上写着什么。他的两片眼镜像两块冰片,放射着寒冷的青光,他在干什么?这太让我着迷了。有时候他背着手站在窗口,对着我这边发呆,却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似的,这很让我生气。他会突然三步两步地跳回桌子前,弯下腰像是在急着找什么东西。 如果他是个有钱人,穿得好的话,也许我会望而生畏,可他很穷,破衣烂衫,这使我放了心。穷人不可怕,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外祖母对他们的怜悯以及外祖父对他们的蔑视,都潜移默化地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 大家都不大喜欢“好事情”,谈起他都是一副嘲笑的口吻。那个成天高高兴兴的军人妻子,叫他“石灰鼻子”,彼得大伯叫他“药剂师”、“巫师”,外祖父则叫他“巫术师”、“危险分子”。 “他在干什么?”我问。 外祖母严厉地说:“别多嘴多舌的,与你无关……” 有一天,我鼓足勇气走到他的窗前,控制着自己的心跳,问:“你在干什么?” 他好像被吓了一下,从眼镜上方打量了我半天,向我伸出手来,那是只满是烫伤的手:“爬进来吧!” 他让我爬进去,从窗户爬进去,啊,他真了不起! 他把我抱了起来,问:“你从哪儿来?” 每天吃饭喝茶都见面,他居然不认识我!“我是房东的外孙……” “啊,对了!”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马上又默不作声了。我觉着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 “我是别什可夫,不是卡萨列……” “啊,别什可夫,好事情!” 他放下我,站了起来:“好好坐着,别动啊……” 我坐了很长时间。看他锉那块用钳子夹着的铜片,铜末落到了钳子下面的马粪纸上。他把铜末放到一个杯子里,又放了点儿食盐似的东西,又从一个黑瓶子里倒了点儿东西出来。杯子里立刻就咝咝地响了起来,一股呛人的烟冒了出来,熏得我一个劲儿地咳嗽,可他却颇有点欣然地说:“怎么样,挺难闻吧?” “是。” “这太好了,好极了!” “既然难闻,那还有什么好的!” “啊?不见得。你玩过羊趾骨吗?” “羊拐?” “对,羊拐!” “玩过。” “来,我给你一个灌了铅的羊拐。” “好哇!那你快拿个羊拐来!” 他走过来,眼睛盯着冒烟的杯子:“我给你一个铅羊拐,以后你别再来了,好吗?” 这实在让人生气。 “你不给我铅羊拐,我也不来了!”我撅着嘴走进花园,外祖父正忙着把粪肥上到苹果树根儿上,秋天到了。 “过来,帮把手!” 我问:“‘好事情’在干什么?” “它!它在破坏房子!地板烧坏了、墙纸弄脏了!我要让它滚蛋了!” “应该!”我十分解气地叫道。如果外祖父不在家,外祖母就会在厨房里举行非常有趣的晚会。 秋雨漫漫,大家无所事事,便都凑到这儿来:车夫、勤务兵、彼得洛沃娜还有那个快乐的女房客。 “好事情”总是坐在墙角的炉子边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哑巴斯杰巴和鞑靼人玩牌,瓦列依总是用纸牌拍鞑靼人的鼻子,一边拍一边说:“魔鬼!” 彼得大伯带来一块白面包,一罐果酱,他把抹上果酱的面包片分给大家,每送给一个人都要鞠一个躬:“请赏光!”别人接过去以后,他要看看自己的手,如果上面有那么一滴两滴的果酱,他就会舔掉。此外,彼得洛沃娜带了一瓶樱桃酒,快乐女人带了糖果。 于是,外祖母最喜欢的娱乐——宴会——开始了。 秋雨绵绵,秋风呜呜,树枝摇曳,外面又冷又湿,里面却是温暖如春,大家紧挨着坐着,气氛和谐。 外祖母特别高兴,一个接一个地讲童话故事。一个比一个好听。她坐在炕炉的炉沿上,俯身面对被灯光照亮的人们的脸。她高兴的时候总会坐上去,还会说:“好啦,我要开讲了,不过得坐在高处!”我坐在她身边,脚下是“好事情”。外祖母讲了一个勇士伊凡和隐士米勒那的故事,故事十分美妙: 从前有一个凶恶的督军高尔康,心狠手黑赛蛇蝎, 满脑子都是坏主意,欺弱压残谬真理。 他最恨谁? 最恨隐士米勒那。 米勒那捍卫真理,扶弱助残好心肠。 督军找来勇士伊凡:“伊凡啊,去杀掉那个老家伙, 骄傲的隐士米勒那! 砍他的头、割他的须 拿肉来喂狗我才解气!” 伊凡得令动了身,一路上苦苦地寻思很沉重: “事不得已去杀人,上帝定我命如此!” 快刀利刃身上藏,伊凡来到老人前。 鞠躬行礼,忙问安:“老人家身体好吗?上帝可估您安全?” 未卜先知的老人笑一笑,轻启双唇开了言: “算了吧,小伊凡,笑里藏刀又何必! 上帝无所不知,善恶均在他手里!你来的目的我心里有底!” 伊凡一听脸通红,违抗主人又怎敢,只好抽鞘出刀握手里。 “米勒那,原想这刀不与你见面,背后结果你。 现在祷告吧,最后向上帝行个礼, 为你为我为全人类,我不得不杀掉你!” 米勒那跪地用双膝,对着小橡树行了个礼。 小橡树摇头像在笑, 老人开口道: “伊凡,伊凡,你别急!为全人类祈祷可是大事情! 等不及你就杀了我,完不成任务主人会怪你!” 伊凡听罢脸通红,夸夸海口气如牛: “说到做到没折扣,祷告百年也要等。” 米勒那祷告到傍晚,傍晚转而到黎明, 从春到夏,夏到秋,年复一年没有头儿。 小橡树长成大橡树,橡树籽儿也长成了橡树林, 米勒那的祈祷还在进行。 直到今天他还在祈祷,哭泣着诉说人间事, 请上帝给人们以帮助,求圣母施人们以愉快的心情。 勇士伊凡立身旁,宝刀成泥碾成尘。 盔甲衣衫都成了灰,赤身裸体立在原野中。 夏天烈日晒,冬天冷风吹。 蚊虫吸血吸不尽,狼虫咬肉咬不动, 他一动也不动!他不能动,也不能说, 上帝给他的惩罚很可怕。 他不该听从坏人的话,忠于职守要分善恶。 助纣为虐没有好下场。 米勒那还在祈祷, 泪水流成江河海,奔向上帝不回头。 外祖母开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好事情”好像有点心神不安。一会儿摘下眼镜,一会儿又戴上,两只手来回乱动,不停地点头,摸脸,擦额头,像是有满头大汗似的。如果听众中有谁乱动而打扰了外祖母讲故事,他就会竖起一根指头:“嗤……”示意人家注意点儿。 外祖母讲完了,他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来回走着,激动地做着手势:“太棒了,记下来,应该记下来,好极了……” 他在哭!泪水顺着两颊往下流。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奔走,磕磕绊绊的,很可笑,也很可怜。 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外祖母说:“可以,您写吧,我还有好多类似的故事呢……” “就要这个,地道的俄罗斯味道!” 他站在了厨房中间,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大讲特讲起来,其中有一句他反复地说:“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是的,是的!” 突然,他的话戛然而止。他看了看大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们轰地一声笑了,外祖母叹息着。 彼得洛沃娜问:“他生气了?” “没有。他就是这样。”彼得大伯回答。他又说,“这些先生们啊,喜怒无常……” “恐怕是单身汉的怪脾气吧!”瓦列依说。大家都笑了。 我觉得“好事情”很让人吃惊,还有点可怜。第二天午后他才回来,样子很狼狈,很谦卑地说:“非常抱歉,昨天没生我的气吧?” “什么气?”外祖母很诧异。 “唉,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乱插嘴……” 外祖母好像有点怕他似的,躲着他的目光。 他又凑近了说:“我没有亲人,很孤独,跟谁都想谈谈……” “那您为什么不结婚?” “唉!”他叹了口气,走了。 外祖母闻了闻鼻烟,表情严肃地对我说:“小心点,别老跟着他,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可是我偏偏觉得他有吸引力。他说“很孤独”的时候,表情深深地打动了我,那是一种我能理解的触动心灵的东西。 我不由自主地又找他去了。他的房间里非常凌乱,一切都毫无秩序地乱摆着。我发现他坐在花园的坑里,以头枕手,靠在那段烧黑了的木头上。他眼望前方,出神地凝视着天边,好半天才自言自语似的说:“找我?” “不。” “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擦了擦眼镜,说:“过来吧!” 我过去,挨着他坐下。 “好,坐着,别说话好吗?你脾气怎么样?拗不拗?” “拗。” “好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 秋天的傍晚,五彩缤纷的草木瑟瑟地在凉风中抖动,明净的天空中,有寒鸦驰过。寂静充斥了整个空间,郁郁的心中也无声地凉了下来,人也变得有气无力。只剩下思想在飘荡。飘荡的思绪裹着忧伤的衣裳,在无垠的天际行走,翻山越岭,越海跨江…… 我倚着他温暖的身子,透过苹果树的黑树枝仰望泛着红光的天空,注视着在空中飞翔的朱顶雀。我看见几只金翅雀撕碎了干枯的牛蒡花的果实,在里面找花籽吃,看见灰蓝色的云彩下,老鸦正姗姗地向坟地里的巢飞去……多么美好的自然啊!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美吗?冷吗?湿吗?啊,多么好啊!”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他说:“走吧……” 走到花园的门边儿上,他又说:“你外祖母太好了!”他闭上眼睛,陶然地念道: 上帝给他的惩罚很可怕, 他不该听从坏人的话。 忠于职守要分善恶, 助纣为虐没有好下场。 “啊,你得记住这些话,记住!”他拉住我,问,“会写字吗?” “不会。” “要赶紧学,把你外祖母说的记下来,很有用的……” 我们成了朋友。从那天起,我随时都可以去找他了。 我坐在他的破箱子上,不受阻拦地看他熔铅、烧铜,他手里不停地变换着工具:木锉、锉刀、纱布和细线似的锯……他往杯子里倒各种各样的液体,看着它们冒烟。满屋子弥漫着呛人的气味儿,他咬着嘴唇不时地翻着书本,不时地唱上那么一句: 沙朗的玫瑰哟 …… “你在干什么?” “做一件东西。” “什么?” “啊,不好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外祖父说,你是在做假钱……” “你外祖父?他胡说。怎么会呢……” “那,你用什么买面包?” “买面包?啊,那要用钱!还有,买牛肉也要……” “对对,买牛肉也要!” 他轻轻地笑了,揪住我的耳朵:“你把我给问住了!咱们还是不出声吧……” 有的时候,他不再工作。我们肩并肩地遥望窗外,看秋雨在房顶上、草地上、苹果树枝上漫漫地飘洒。除非特别必要,他不说话。如果想让我注意一下什么,他常常只是推我一下,向我眨眨眼睛。 我经他这么一推、一眨眼睛,就觉得好像所见到的东西就特别有意义了,一下子就记到了心里。比如,一只猫跑到一潭水前猛地停住了,它瞅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举起爪子要去抓!“好事情”说:“猫总是很多疑的……”大公鸡往篱笆上飞,差一点掉下去,它显然是生了气,引颈大叫!“噢,好大的架子,可惜不够聪明……” 笨拙的瓦列依踩着满地的泥泞走过去,他仰起头看天,两个颧骨突起很高。秋日的阳光照在他上衣的铜扣子上,闪闪发光,他不由自主地摸着扣子。“他在欣赏自己的奖章呢……” “好事情”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痛苦亦或欢乐的时刻,我都有点离不开他了。他虽然很少说话,却不阻止我讲出我所想到的一切。这和外祖父可不一样,他总是说:“闭嘴,没完没了的!”外祖母现在则变得心事重重,很少听别人讲话,也不过问别人的事了。 只有“好事情”还常常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笑着说:“这不大对头吧,是你瞎编的吧……”他三言两语的评论总是恰到好处。我有时是故意编一套不着边际的事,像真的似的讲给他听,可刚听几句,他就识破了:“噢,又瞎说了……” “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出来……” 外祖母常带我去先娜娅广场挑水,有一回,我们看见五六个小市民正在打一个乡下人。他们把乡下人按倒在地上,没命地毒打。外祖母扔掉水桶,大步向他们冲去,同时向我喊了一声:“快躲开!” 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个劲儿跟着她跑,捡起石子儿扔向那些小市民。外祖母无所畏惧地用扁担挥打他们,又来了一些人,小市民们跑了。乡下人被那伙人打得遍体鳞伤,他用流血不止的手指按着撕开的鼻孔,哀号着,咳嗽着。血溅了外祖母一身,她浑身都在抖。 我回到家,立刻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好事情”,他呆立着,目光严厉地审视着我,突然说:“太好了,就该这么办!” 我刚才看到的一切深深地震慑了我,我不顾他的反应,继续说着。可他搂住我,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好了,好了,你已经讲得很全面了,太好了!” 我有点委屈。可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是在不停地重复! “噢,你不能总是重复!这不是最好的记忆资料!” 类似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常常让我记忆一生。 我跟他讲了我的敌人克图什尼可夫,这是个大脑袋的孩子,是个打架能手。我打不过他,谁也打不过他。“好事情”听了,说:“这是小事儿,都是些笨力气,真正的功夫在于动作的速度,懂吗?” 下一次,我按他说的做,提高了出拳的速度,果然把克留什尼可夫打败了。从此我就更重视“好事情”的话了。 “任何东西都要会拿,这可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啊!” 我一点也不明白,可其中的神秘感让我永远记住了。 家里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连猫也不往他膝盖上爬了,而别人的膝盖它都上。我因此打过这只猫,为了让它别怕“好事情”,我差点气哭了。 “可能是我身上的酸味儿吧,它不喜欢!” 外祖父知道我常去“好事情”那儿,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这事儿我没有告诉“好事情”,不过我说了别人对他的看法:“外祖母说你在搞‘邪门歪道’!外祖父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 他淡淡地一笑:“这我早知道!” “真的?” “是啊……” 他最终被赶走了。 有一天,我一早跑到他那儿,看见他在唱《沙朗的玫瑰》,手在往箱子里装东西。 “我要走了……” “为什么?” 他看了看我:“你不知道?这房子要腾给你母亲住……” “谁说的?” “你外祖父。” “他胡说!” “好事情”拉着我坐下,悄声说:“别生气!我还以为你知道而瞒着我呢,错怪你了……” 我感到十分惆怅。 “你还记得我不让你到这儿来的事吗?” 我点点头。 “你当时生我的气了?” 我又点点头。 “我知道,如果咱们俩成了朋友,你家里人一定会骂你的!明白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吗?” “当然。” “噢,那太好了,正应如此……” 我心里很难受。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 “我是个外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 “别生气,也不要哭……”他几乎是在耳语。可他自己的眼泪却滚了下来。沉默地坐了许久。 晚上,他走了。我走出大门,看见他上了大车,震动的车轮摇摇晃晃地走在泥泞的路上。他刚走,外祖母就开始冲洗那间房子,我心里想不通,便在屋子里来回走,故意打扰她的工作。 “快走开!”外祖母吆喝我。 “你们为什么把他赶走?”我明显不满地问。 “这不是你问的!”外祖母显然不在乎我的不满。 “你们都是混蛋!”我愤怒了。 “你疯了?”她抡起拖把吓唬我。 “我没说你!除了你,都是混蛋!”我更加愤怒地争辩。 吃晚饭的时候,外祖父说:“谢天谢地,看不见他了!这家伙真让我心口堵得慌!”我恨恨地把勺子弄断了,结果自然是又挨了一顿揍。 我和我们祖国中无数优秀人物的第一次友谊,就这么匆匆结束了。 九 回忆过去,我以为自己那时可以说是个蜂窝。各式各样的知识和思想,都尽可能地被我吸了进来,其中自然不乏肮脏的东西,可我以为只要是知识就是蜜! “好事情”走了以后,我和彼得大伯挺要好。他也像外祖父那样,干瘦干瘦的,个子却矮很多,像个小孩扮成的老头儿。他脸上有很多皱纹,眼睛却非常灵活,这就显得可笑了。他的头发是浅灰色的,烟斗里冒出来的烟跟他的头发一个颜色。他讲起话来嗡嗡直响,满口的俏皮话,好像在嘲笑所有的人。 “开始那几年,伯爵小姐,敬爱的达尼娅·列克塞芙娜,命令我:‘你当铁匠吧。’可过了一阵子,她又说:‘你去给园丁帮忙。’行啊,干什么都行,一个大老粗嘛!可过了一阵子,她又说:‘你应该去捕鱼!’行啊,去捕鱼!我刚爱上了这一行,又去赶马车、收租子……再后来,小姐还没来得及再让我改行,农奴就被解放了,我身边只剩了这匹马,它现在就是我的公爵小姐!” 这是一匹衰老的白马,浑身的肮脏使它变成了一匹杂色马。它皮包着骨头,两眼昏花,脚步迟缓。彼得对它一向毕恭毕敬,不打它,也不骂它,叫它丹尼加。 外祖父问他:“为什么要用基督教的名字叫一匹牲口?” “噢,尊敬的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不是的,基督教里可只有一个达吉阳娜啊!” 彼得大伯认字儿,把《圣经》读得烂熟,他经常和外祖父争论圣人里谁更神圣。他们批评那些有罪的古人,特别是阿萨龙,经常对他破口大骂。有的时候,他们的争论则完全是语法性质的。 彼得很爱清洁,他总是把院子里的碎砖烂石踢开,一边踢一边骂:“碍事儿的东西!” 他很喜欢说话,似乎是个快乐的人。可有时他坐在角落里,半天不说一句话:“彼得大伯,怎么啦?” “滚!”他粗暴地回答。 我们那条街上搬来了一个老爷,脑袋上长着个瘤子。他有个很奇特的习惯,每逢周日或假日,他就坐在窗口上用鸟枪打鸡、猫、狗和乌鸦,有时候还向他不喜欢的行人开枪。有一回他击中了“好事情”的腰,“好事情”幸亏穿着皮衣才没负伤。他拿着发蓝光的子弹看了好久。外祖父劝他去告状,可他把子弹一扔:“不值!” 另一次,他打中了外祖父的腿。外祖父告了状,可那个老爷不见了。每次听到枪声,彼得大伯总是匆忙地把破帽子往头上一戴,跑出门去了。他挺胸抬头,在街上来回走,生怕打不中他似的。 那个老爷显然对他没兴趣,众目睽睽之下,彼得大伯经常一无所获地回来。有时候,他兴奋地跑到我们面前:“啊,打着下襟了!” 有一回打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祖母一边用针给他挖子弹,一边说:“你干吗惯着他?小心打瞎你的眼!” “不会的!他算哪门子射手?” “那你在干什么呀?” “逗他玩儿!” 他把挑出来的小子弹放在手心里,看了看说:“算哪门子射手啊!伯爵小姐有位丈夫叫马蒙德·伊里奇——她的丈夫很多,经常换!——是位军人,啊,那枪法,简直无与伦比!他只用那种单个儿的大子弹!不用这样的一大把小东西!他让傻子伊格纳什加站在远处,在他腰上系一个小瓶子,瓶子悬在他的两腿之间。‘啪’的一声,瓶子碎了!伊格纳什加傻笑着,高兴透了。只有那么一次,不知是什么小东西咬了傻子一口,他一动,子弹打中了他的腿!马上就叫了大夫来,剁了他的腿,埋了,完了。” “傻子呢?” “他,没事儿!他不需要什么手啊、脚啊的,凭他那副傻相就有饭吃了。人人都喜欢傻瓜,俗话说,只要是法院的就能管人,只要是傻子就不欺负人……” 这类故事一点也不让外祖母感到吃惊,因为她知道很多类似的事。我可不行,有点怕:“老爷这样打枪会打死人吗?” “当然。他们自己还互相打呢!有一回一个枪骑兵和马蒙德吵了起来,枪骑兵一枪就把马蒙德给打到坟里去了!自己也被流放到了高加索。这是他们打死了自己人,打死农民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因为农奴没解放以前,农民还是他们的私人财产,现在不是了,随便打!” “那时候也是随便打!”外祖母说。 彼得大伯认为是这样:“是啊,私人财产,可不值钱啊……” 他跟我很好,比和大人说话要和气,可他身上有一种我不喜欢的东西。他给我的面包片儿抹的果酱总比别人的厚,谈话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的:“将来想干什么?小爷儿!” “当兵。” “好啊!可现在当兵也不易啊,神甫多好,说几句‘上帝保佑’就应付了差事,当神甫比当兵好!当然,最容易的是渔夫,什么也不用学,习惯了就行了。”他模仿着鲈鱼、鲤鱼、石斑鱼上了钩以后的挣扎,样子十分可笑。 “你外祖父打你,你生气吗?” “生气!” “小爷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他可是在管教孩子啊,为了你好!我的那位伯爵小姐,那打人才叫打人呢!她专门养了一个打人的家伙,叫赫里斯托福尔,那家伙,太厉害了,远近闻名。邻近的地主都向伯爵小姐借他,借他去打农奴!” 他细心地描摹着这样一幅图画:伯爵小姐穿着白细纱衣裳,戴着天蓝色的头巾,坐在房檐下的红椅子里,赫里斯托福尔在她前面鞭打那些农夫和农妇。 “小爷儿,这个赫里斯托福尔虽然是个梁赞人,可他长得很像兹冈人或是乌克兰人,他唇上的胡子连到了耳根儿,下巴刮得青虚虚的。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怕别人找他帮忙而装傻,反正他常常坐在厨房里,手里拿着一杯水,然后捉了苍蝇、蟑螂、甲壳虫往里放,淹死为止。有的时候,他从自己的领子上捉到虱子也会放到杯子里淹死。” 这类故事我知道很多,都是外祖母外祖父讲的。故事千奇百怪,可总有这样的内容:折磨人、欺负人、压迫人! 我请求他:“讲点别的吧!” “好好,讲点别的。我们那儿有一个厨子……” “哪儿呀?” “伯爵小姐那儿呀!” “伯爵小姐好看吗?” “好看,她还有小胡子呢!漆黑的!她的祖先是黑皮肤的德国人,很像阿拉伯人……好了,咱们还是讲那个厨子吧,这个故事也逗人呢!故事是这样的:厨子弄坏了一个大馅饼,主人就逼他一下子吃完,后来他就一病不起了。” 我很生气:“不可笑!” “那,什么才可笑?” “我不知道……” “那就别说了!” 过节的时候,两个撒沙表哥都来了。我们在屋顶上奔来跑去,看见贝德连院子里有个穿绿色皮礼服的老爷,他坐在墙边逗着几只小狗玩。一个撒沙表哥建议去偷他一只狗。我们制定了一个机智的偷窃计划。两个表哥跑到贝德连的大门前,我从这儿吓唬他,把他吓跑以后,他们就进去偷狗。 “怎么吓唬呢?” 一个表哥说:“往他头上吐唾沫!” 吐唾沫算什么,更残酷的事儿我都听多了,我毫不犹豫地执行了我的任务。 结果是一场轩然大波。贝德连家来了一大群人,当着他们的面,外祖父痛打了我。因为我执行任务时,两个表哥正在大街上玩儿,所以没他们的事。 彼得大伯穿着过节时的衣服来看我了。 “好啊,小爷儿,对他就该如此,应该用石头砸!” 我脑子里浮现出那个老爷的脸:圆乎乎的,没有胡须,像个孩子,他像狗崽子似的叫了起来,一面用手绢擦着脑袋。想到这儿,我注意到了彼得大伯那张皱纹堆累的脸,说话时肌肉的哆嗦,跟外祖父别无二致。 “滚开!”我大叫一声。从此我再也不愿意跟他说话了,同时开始期待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此事以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贝德连家一向过着喧嚣不已的生活,家里有很多美貌的小姐,军官们和大学生们常来找她们。他们家的玻璃窗是亮堂堂的,快乐的歌声和喊叫声会永远从那后面飘出来。 外祖父非常不喜欢他们家,“哼,异教徒,不信神的人们!”他还用极其下流的字眼儿骂这家的女人们,彼得大伯解释给我听,非常让人恶心。 与他们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奥普西涅柯夫家。 我觉着他们家颇有童话色彩:院子里有草坪,中间是口井,井上有一个用两根柱子支起来的顶棚。窗户很高,玻璃是模糊的,阳光下映出七彩的光。大门边上有个仓库,也有三个高高的窗户,却是假的,画上去的。院子有点破旧,却非常安详,甚至还有点傲气。偶尔,院子里有一个瘸腿老头儿走动,雪白的胡子,光光的头。偶尔,又有一个络腮胡子的老头儿出来,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来。那是一匹瘦瘦的灰马,总是在点着头,像个谦恭的尼姑。我的感觉里,这个老头儿要离开这个院子,可他被魔法镇住了,走不了。院子里似乎总有3个孩子在玩,他们灰衣灰帽灰眼睛,只能从个头儿的高矮来区分。 我从墙缝里看他们,他们看不见我。我真希望他们能看见我! 他们是那么巧妙而快乐地玩着我所不熟悉的游戏,彼此之间有一种善意的关切,两个哥哥尤其对他们那矮胖的弟弟非常好。他如果摔倒了,他们也像平常人那样笑,可不是恶意的、幸灾乐祸的。他们会马上把他扶起来,看看是不是摔着了,和蔼地说:“看你笨得……” 他们不打架、不骂街,又团结又快乐。有一次,我爬到树上冲他们吹口哨。他们一下子就都站住了,看着我,又商量着什么,我赶紧下了树。我想他们立刻就会向我扔石子儿了,所以把所有的衣服口袋里都装满了石子儿。可等我又爬到树上去以后,发现他们都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去玩了。 我有点惆怅,因为我是不愿意挑起战争的。 一会儿,有人喊他们:“孩子们,回家啦!” 有好几回,我坐在树杈上,等着他们叫我跟他们一起玩,可他们没叫我。不过,我早在心中跟他们一起玩了,出神入化地跟他们一起大笑。他们看看我,又商量着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就从树上下来了。 有一回,他们捉迷藏,该老二找了。他诚实地蒙着眼睛。哥哥迅速地爬到仓库里的雪橇后面,小弟弟却手忙脚乱地绕着井跑,不知道该往哪儿藏。最后,他越过井栏,抓住井绳,把脚放进了空桶里,水桶一下子就顺着井壁下去,不见了。 我稍一愣,立刻就果断地跳进了他们的院子。“快,掉井里去了……” 我和老二同时跑到井栏边,抓住了井绳,没命地往上拉!大哥也跑来了,边拉边说:“请您轻点儿!”很快,小弟弟就被拉了上来,他手上有血,身子全湿了,脸上也蹭脏了。他努力微笑着:“我——是——怎么——掉井里——去了……” “你发疯了!”二哥抱起他,擦着他脸上的血迹。 大哥皱着眉说:“回家吧,瞒不住了……” “你们得挨打了?”我问。 他点点头,向我伸出手来:“你跑得真快!” 我很高兴,可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去,他就对二哥说:“走吧,他别着凉!就说他摔倒了,别说掉井里了!” “对,别提!我是摔到水洼里了!”小弟弟说。 他们走了。一切都太快了,我扭回头来,看看跳进来时扒着的那根树枝,还晃呢,正有一片黄叶从上面掉下来。 三兄弟有一个星期没露面。后来,他们终于出来了,比以前玩得还热闹,见我在树上,就说:“来玩吧!”我们坐在仓库里的雪橇上,谈了许久。 “你们挨打了吗?”我问。 “挨了。” 他们也和我一样,会挨打。 “你干吗捉鸟?”小弟弟问。 “它们会叫,叫得还特别好听。” “别捉了,应该让它们飞……” “好吧,不捉了。” “不过,你再捉一只送给我吧!” “你要什么样的?” “好玩的,能装进笼子里的。” “那就是黄雀了。” “猫会吃掉它的,爸爸不让玩……”二哥说。 “你们有妈妈吗?” “没有。”老大说。 老二改正说:“另外有一个,不是亲的,亲的死了。” “那叫后娘。”我说。 大的点点头。三兄弟有点神色黯然。 从外祖母讲的童话里,我知道了什么是后娘。所以我非常理解他们突然的沉默。他们像小鸡似的依偎着,我想起了童话里的后娘怎么狡诈地占据了亲娘的位置。 “等着吧,亲娘还会回来的。”我说。 大哥耸了一下肩:“死了,还能回来?” 怎么不会?人死而复生的事太多了!剁成肉块的人洒点活水就活了!死了,可不是真死,不是上帝的旨意,而是坏人的魔法!我兴奋地跟他们讲起了外祖母的童话。 大哥笑了笑,说:“这是童话!”他的两个弟弟一声不响地听着,脸色严肃。二哥以肘支膝,小弟勾着他的脖子。 天色渐晚,红色的落霞在天空上悠闲地散过步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来了,他穿着一身神甫式的肉色长衫,戴着皮帽子。 “这是谁?”他指着我。 大哥向我外祖父的房子摆了一下头:“从那边儿来的。” “谁让他来的?” 他们默不作声地回家去了,像三只鹅。老头儿抓住我的肩,向大门走去。我吓得几乎哭出来,他迈着大步,在我哭出来之前走到了大街上。他站住,吓唬我:“不准上这儿来了!” 我很生气:“我没来找你,老鬼!” 他又拎起我来,边走边问:“你外祖父在家吗?” 算我倒霉,外祖父正好在家,他站在那个凶恶的老头儿面前,慌慌地说:“唉,他母亲不在家,我又忙,没人管他!请原谅,上校!” 上校转身走了。我被扔到了彼得大伯的马车里。 “为什么挨打啊?”彼得大伯问。 我讲了,他立刻火了:“你干吗要和他们一块玩?他们可是毒蛇一样的少爷!看你,为他们挨了揍,还不去打他们一顿!” 我很厌恶他的样子,“没必要打他们,他们是好人!” 他看了看我,怒吼道:“滚,滚下来!” “你是个混蛋!”我大喊一声。 他满院子追,一边追一边喊:“我混蛋?我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我一下子扑到刚走到院子里的外祖母身上,他向外祖母诉起苦来:“这孩子让我没法活了!我比他大5倍啊,他竟然骂我母亲,骂我是骗子,什么都骂啊……” 我感到震惊极了,他竟当着我的面撒谎! 外祖母强硬地回答他:“彼得,你在撒谎!他不会骂那些词儿的!”如果是外祖父,就会相信这个坏蛋了。 从此,我们之间就发生了无言的、恶毒的战争。 他故意碰我、蹭我,把我的鸟儿放走、喂猫,添油加醋地向外祖父告我的状。我觉得他越来越像个装成老头儿的孩子。我偷偷地拆散他的草鞋,不露痕迹地把草鞋带儿弄松,他穿上以后就会断开。有一回,我往他帽子里撒了一大把胡椒,让他打了一个小时的喷嚏。 我充分运用了体力和智力来报复他,他则时刻监视着我,抓住我任何一个犯禁的事儿都会立即向外祖父报告。 我仍然和那三个兄弟来往,我们玩得很愉快。 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在两个院子的围墙之间,有很多树,榆树、菩提树和接骨木。在树下面,我们凿了一个洞,三兄弟在那边儿,我在这边儿,我们悄悄地说着话。他们之中的一个,总在小心地站着岗,怕上校发现。他们跟我讲了他们苦闷的生活,我为他们悲伤。他们说了我为他们捉的小鸟,说了很多童年的事,可从来不提及后母和父亲。他们经常让我讲童话,我一丝不苟地把外祖母讲过的童话又讲了一遍。如果其中有哪儿忘了,我就让他们等一会儿,我跑去问外祖母。这让外祖母很高兴。 我跟他们讲了很多关于外祖母的事,大哥叹了一口气,说:“可能外祖母都是很好的,以前,我们也有一个好的外祖母……”他十分感伤地说起“从前”、“过去”、“曾经”这类词,好像他是个老人,而不是个才11岁的孩子。 我记得,他的手很窄,身体瘦弱,眼睛明亮,像教堂里的长明灯。两个弟弟也很可爱,让人非常信任他们,经常想替他们做点愉快的事。当然,我更喜欢他们的大哥。 我们正讲得起劲儿的时候,常常没留心彼得大伯出现在背后,他阴沉地说:“又——到一起啦?——” 彼得大伯每天回来时的心情我都能提前知道:一般情况下,他开门是不慌不忙的,门钮慢慢地响,如果他心情不好,开门就会很快,吱扭一声,好像疼了似的。他的哑巴侄子到乡下结婚去了,彼得大伯独住,屋子里有一股子臭皮子、烂油、臭汗和烟草的混合味道。他睡觉不灭灯,外祖父非常不高兴。 “小心烧了我的房子,彼得!” “放心吧,我把灯放在水盆里了。”他眼睛看着旁边,回答道。 他现在常这样,也不参加外祖母的晚会了,也不请人吃果子酱了。他脸上没了光泽,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像个病人似的。 这一天,早晨起来,外祖父在院子里扫雪,门咣地一声开了,一个警察破门而入,手指头一勾,让外祖父过去。外祖父赶紧跑了过去,他们谈了几句。 “在这儿!什么时候?”他有点可笑地一蹦,“上帝保佑,真有这么回事吗?” “别叫唤!”警察命令他。 外祖父只好打住。一回头,看见了我:“滚回去!”那口气,跟那个警察一模一样。 我躲起来,看着他们。 他们向彼得大伯的住处走去,警察说:“他扔掉了马,自己藏了起来……” 我跑去找外祖母。她摇了摇满是面粉的头,一边和着面,一边说:“也许是他偷了东西吧……好啦,去玩吧!” 我又回到院子里。外祖父仰头向天,画着十字。看见了我,怒不可遏地叫道:“滚回去!” 他也回来了,“过来,老婆子!”他吼着。他们到另一个房间里耳语了半天。我明白,发生了可怕的事。 “你怎么了?”我问。 “住嘴!”她压低声音回答。 这一整天,他们俩总是时不时地互相望上一眼,三言两语地低声说上几句。惊恐的气氛笼罩了一切。 “老婆子,把长明灯都点上!” 午饭吃得很潦草,好像等待着什么似的。外祖父嘀咕着:“魔鬼比人有力量!信教的人应该诚实,可你看看!”外祖母叹了口气。 压抑的空气让人窒息。傍晚时,来了一个红头发的胖警察。他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打盹。外祖母问:“怎么查出来的?” “我们什么都查得出来。” 周围依然非常沉闷。门洞里突然响起了彼得洛沃娜的叫声:“快去看看吧,后院是什么啊!” 她一看见警察,立刻返身向外跑,警察一把抓住了她的裙子,“你是什么人?来看什么?” 她惊恐地说:“我去挤牛奶,看见花园里有个像靴子似的东西。” 外祖父跺着脚大叫:“胡说八道!围墙那么高,你能看见什么?” “哎哟,老天爷啊,我胡说!我走着走着发现有脚印通到你们的围墙下,那儿的雪地被踩过了,我往里头一看,发现他躺在那儿……” “谁,谁躺着?” 大家好像都发了狂,一齐向后花园涌去。 彼得大伯仰躺在后花园的地上,头耷拉着,右耳下有一条深深的伤口,红红的,像另外一张嘴。他赤裸的胸脯上,有一个铜十字架,浸在血里。一片混乱。 外祖父大叫:“不要毁了脚印儿,保护现场。”可他忽然转过头去,严厉地对警察说:“老总,这儿不关你们的事,懂吗?这是上帝的事儿,有上帝的审判……” 大家都不作声了,注视着死者,在胸前画着十字。后面有脚步声,外祖父绝望地大叫: “你们干什么糟蹋我的树莓?啊!”外祖母更咽着,拉着我的手回家去了。 “他干什么了?”我问。 “你看见了……”她答。 直到深夜时分,外面还都挤满了陌生人。警察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大家忙碌着。外祖母在厨房里请所有的人喝茶,一个麻脸儿的大胡子警官说:“他是耶拉吉马人,真实姓名还没查出来。他的哑巴侄子其实一点都不哑,他招了。另外一个家伙也招了。他们早就开始抢劫教堂了……” “天啊!”彼得洛沃娜一声叹息,泪水跟着流了下来。 我从上往下看,所有的人都变得那么渺小…… 十 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得洛沃娜的菜园子里逮鸟儿。老半天也没逮着,大模大样的小鸟儿们在挂霜的树枝间跳跃,地上落下片片霜花,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好在我更热爱打猎的过程,对结果并不怎么在乎,其实我喜欢小鸟儿,爱看它们跳来跳去的样子。 这感觉有多好啊!我坐在雪地边儿上,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气中听小鸟啁啾,远处的云雀在冬天忧郁的歌儿不断地飘过来……直到我无法再忍耐寒冷的时候,才收起网子和鸟笼,翻过围墙回家去了。 家里的门大开着,一辆马车停在院里,马车上冒着浓浓的水汽,马车夫吹着快乐的口哨。 我心里一震,脱口问道:“谁来了?” 马车夫看了看我,说:“老神甫。” 神甫,和我没关系,肯定是来找哪个房客的。马车夫吹着口哨,赶起马车,走了。我走进厨房,突然,从隔壁传来一句清晰的话:“怎么办吧?杀了我吗?”是母亲! 我猛地蹿出门去,迎面撞上了外祖父。他抓住我的肩膀,瞪着眼:“你母亲来了,去吧!” “等等!”他又抓住我,推了我一下,可又说,“去吧,去吧!” 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的,老半天我才推开门:“哟,来了!我的天啊,长这么高了!还认识我吗?看给你穿的……他的耳朵冻坏了,快,妈妈,拿鹅油来……” 母亲俯下身来给我脱了衣服,转来转去,转得我跟皮球似的。她穿着红色的长袍子,一排黑色的大扣子,从肩膀斜着钉到下襟。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衣裳。她的眼睛更大了,头发也更黄了:“你怎么不说话?不高兴?瞧瞧,多脏的衣服……”她用鹅油擦了我的耳朵,有点疼。她身上有股香味儿挺好闻,减轻了点疼痛。我依偎着她,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外祖母有点不高兴:“他可野啦,谁也不怕,连他外祖父也不怕了,唉,沃廖莎……” “妈妈,会好的,会好的!” 母亲是那么高大,周围的一切都更显得渺小了。她摸着我的头发:“该理发了。该上学了。你想念书吗?” “我已经会念了。” “是吗?还得多念点儿!瞧瞧,你长得多壮啊!”她笑了,笑得很温暖。 外祖父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母亲推开我说:“让我走吗?爸爸。”他没作声。站在那儿用指甲划着窗户上的冰花儿。这种沉默令人难以忍耐,我胸膛几乎要爆裂了。 “阿列克塞,滚!”他突然吼道。 “你干嘛?!”母亲一把拉住我。“我不让你走!”母亲站起来,像一朵红云,“爸爸,您听着……” “你给我闭嘴!”外祖父高叫着。 “请你不要嚷!”母亲轻轻地说。 外祖母站起来:“沃尔沃拉!” 外祖父坐了下来:“你哪能这么急?啊?” 可他突然又吼了起来:“你给我丢了脸,沃廖莎!……” “你出去!”外祖母命令我。 我很不高兴地去了厨房,爬到炕上,听隔壁时而激烈又时而出奇平静的谈话声。他们在谈母亲生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外祖父很生气。也许是因为母亲没跟家里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了吧。 他们到厨房里来了。外祖父一脸的疲倦,外祖母抹着泪。外祖母跪在了外祖父面前:“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饶了她吧!就是那些老爷家里不也有这种事吗?她孤身一人,又那么漂亮……饶了她吧……” 外祖父靠在墙上,冷笑着:“你没饶过谁啊?你都饶了,饶吧……”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吼道,“可是上帝是不会饶恕有罪人的!快死啦,还是不能过太平日子!我们没有好下场啊!饿死拉倒!” 外祖母轻轻地一笑:“老头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是去要饭吧,你在家里,我去要!我们不会挨饿的!” 他忽然笑了,搂住外祖母,又哭了:“我的傻瓜,我唯一的亲人!咱们为他们苦了一辈子,到头来……” 我也哭了,跳下炕扑到他们的怀里。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他们从来没有谈得这么亲密而融洽过。我哭,是因为我也感到了悲哀。我哭,是因为母亲突然的到来。他们紧紧搂住我,哭成一团。 外祖父低声说:“你妈来了,你跟她走吧!你外祖父这个老鬼太凶了,你别要他了,啊?你外祖母又只知道溺爱你,也不要她了,啊?唉……” 突然,他把我和外祖母一推,刷地一下站了起来:“都走吧,走吧,七零八落……” “快,叫她回来!”外祖母立刻出去了。 外祖父低着头,哀叫:“主啊,仁慈的主啊,你都看见了没有?”我非常不喜欢他跟上帝说话的这种方式,捶胸顿足还在其次,主要是那种口气! 母亲来了,坐在桌旁,红色的衣服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外祖母和外祖父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他们认真地谈着。母亲声音很低,外祖母和外祖父都不作声,好像她成了他们俩的母亲似的。我太激动了,也太累了,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夜里,外祖母、外祖父去做晚祷。外祖父穿上了行会会长的制服,外祖母快活地一眨眼睛,对我母亲说:“看啊,你爸爸打扮成一只白白净净的小山羊了!”母亲笑了。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我。她招手,拍拍她身边的地方,“来,过来,你过得怎么样!” 谁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啊!“我不知道。” “外祖父打你吗?” “现在,不常打了!” “是吗?好了,随便说点什么吧!” 我说起了以前那个非常好的人,外祖父把他赶走了。母亲对这个故事似乎不感兴趣。她问:“别的呢?”我又讲了三兄弟的事,讲了上校把我轰出来的事。她抱着我,说:“都是些没用的……” 她许久不说话,眼望着地板,摇着头。 “外祖父为什么生你的气?”我问。 “我,对不起他!” “你应该把小孩给他带回来!” 她的身子一震,咬着嘴唇,异样地看着我,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嗨,这可不是你能说的。懂吗?”她严厉地讲了许多,我听不大懂。 桌子上蜡烛的火影不停地跳跃,长明灯的微光却连眼也不眨一下,而窗户上银白的月光则悄无声息地移动着。 母亲来回走着,仰头望着天花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她问:“你什么时候睡觉?” “再过一会儿。” “对,你白天睡过了。”她叹了口气。 “你要走吗?”我问。 “去哪儿?”她吃惊地问,捧着我的脸端详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怎么啦?”我问。 “我,脖子疼。” 我明白是她的心疼,她在这个家里待不久了,她肯定要走。 “你长大以后一定跟你爸爸一样!”她说,“你外祖母跟你讲过他吗?” “讲过。” “她很喜欢马柯西,他也喜欢她……” “我知道。” 母亲吹灭了蜡烛,说:“这样更好。” 灯影不再摇曳,月光清楚地印在地板上,显得那么凄凉而又安详。 “你在哪儿住来着?”我问。她努力回忆着说了几个城市的名字。 “你的衣服是哪儿的?” “我自己做的。” 和她说话太令人高兴了。遗憾的是,不问她不说,问了她才说。我们依偎着坐着,一直到两位老人回来。他们一身的蜡烛和香火味儿,神情肃穆,态度和蔼。晚饭异常丰盛,大家小心翼翼地端坐不语,好像怕吓着谁似的。后来,母亲开始教我认字、读书、背诗。随着,我们之间开始产生矛盾了。 有一首诗是这样的: 宽广笔直的大道 你的宽敞是上帝所赋 斧头和铁锹怎奈你何 只有马蹄激越、灰尘起而又落 无论如何,我也发不好音。母亲气愤地说我没用。奇怪,我在心里念的时候一点错也没有,一出口就变了形。我恨这些莫名其妙的诗句,一生气,就故意念错,把音节相似的词胡乱排在一起,我很喜欢这种施了魔法的诗句。 有一天,母亲让我背诗,我脱口而出: 路、便宜、椅角、奶渣 马蹄、水槽、僧侣 …… 等我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已经晚了。母亲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肯定是知道的,告诉我,这是什么?” “就是这个。” “什么就是这个。” “……开玩笑……” “站到墙角去!” “干嘛?”我明知故问。 “站到墙角去!” “哪个墙角?” 她没理我,直瞪着我,我有点着慌了。可确实没有墙角可去:圣像下的墙角摆着桌子,桌子上有些枯萎的花草,另一个墙角放着箱子,还有一个墙角放着床,而第四个墙角是不存在的,因为门框紧挨着侧墙。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低声说。 她没作声,许久,问:“你外祖父让你站墙角吗?” “什么时候?” 她一拍桌子,叫道,“平常!” “不记得了。” “你知道这是一种惩罚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惩罚我?” 她叹了口气:“过来,唉!” 我走过去:“怎么啦?” “你为什么故意把诗念成那样?” 我解释了半天,说这些诗在我心里是如何如何的,可念出口就走了样儿。 “你装蒜?” “不不,不过,也许是。” 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诗念了一遍,一点都没错!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可也下不来台了。我害臊地站在那儿,泪水流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大吼着。 “我也不知道……” “你人不大可倒挺难对付的,走吧!”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她让我背越来越多的诗,我总在试图改写这些无聊的诗句,一些不需要的字眼儿蜂拥而至,弄得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原来的诗句了。 有一首写得很凄凉的诗: 不论早与晚, 孤儿与乞丐, 以基督的名义盼着赈济, 而第三行: 挎着饭篮从窗前走过 我怎么也记不住,准给丢下。母亲气愤地把这事儿告诉了外祖父:“他是故意的!” “这小子记性可好呢,祈祷词记得比我牢!” “你狠狠地抽他一顿,他就不闹了!” 外祖母也说:“童话能背下来,歌也能背下来,那诗和歌还有童话不是一样的吗?” 我自己也觉着奇怪,一念诗就有很多不相干的词句跳出来,像是一群蟑螂,也排成行: 在我们的大门口, 有很多孤儿和老头儿, 号叫着乞讨, 讨来送给彼得洛沃娜, 她换了钱去买牛, 在山沟沟里喝烧酒。 夜里,我和外祖母躺在吊床上,把我“编”成的诗一首首地念给她听,她偶尔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责备我。 “你呀,你都会嘛!千万不要嘲笑乞丐,上帝保佑他们!耶稣当过乞丐,圣人都当过乞丐……” 我嘀咕着: 乞丐我不爱, 外祖父我也不爱, 这有什么办法呢? 饶了我吧,主! 外祖父找我的碴儿, 抽了一顿又一顿。 …… “净胡说八道,烂舌头!外祖父听见了,可有你好瞧的!” “那就让他来听!” “捣蛋鬼,别再惹你妈了,她已经够难受了!”外祖母和蔼地说。 “她为什么难受?” “不许你问,听见了没有?” “我知道,因为外祖父对她……” “闭嘴!” 我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可不知为什么,我想掩饰这一点,于是装作满不在乎,总搞恶作剧。 母亲教我的功课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难。我学算术很快,可不愿写字,也不懂文法。最让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亲在外祖父家的处境。 她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刚回来的时候,她行动敏捷,充满了朝气。可是现在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好些天不梳不洗了。这让我感到很难受,她应该永远年轻,永远漂亮,比任何人都好! 上课时她也变得无精打采了,用非常疲倦的声音问我话,也不管我回答与否。她越来越爱生气,大吼大叫的。母亲应该是公正的,像童话中讲的那样,比谁都公正。可是她…… 我问她:“你和我们在一起很不好受吗?” 她很生气地说:“你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外祖父在计划一件使外祖母和母亲非常害怕的事情。他常到母亲的屋子里去,大嚷大叫,叹息不止。 有一回,我听见母亲在里面高喊了一声:“不,这办不到!”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当时外祖母正坐在桌子边儿上缝衣服,听见门响,她自言自语地说:“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外祖父猛地冲了进来,扑向外祖母,挥手就是一巴掌,甩着打疼的手叫喊:“臭老婆子,不该说的不许说。” “老混蛋!”外祖母安详地说,“我不说,我不说别的,你所有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说给她听!” 他向她扑了过去,抡起拳头拼命地打。外祖母躲也不躲,说:“打吧!打吧!打吧!”我从炕上捡起枕头,从炉子上拿起皮靴,拼命地向外祖父砸去。可他没注意我扔东西,正忙着踢摔倒在地上的外祖母。水桶把外祖父绊倒了,他跳起来破口大骂,最后恶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回他住的顶楼去了。外祖母吃力地站起来,哼哼唧唧地坐在长凳子上,慢慢地整理凌乱的头发。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她气呼呼地说:“把东西捡起来!好主意啊,扔枕头!记住,不关你的事,那个老鬼发一阵疯也就完了!”她说着说着突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快,快,过来看看!” 我把头发分开,发现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头皮,我使劲把它拔了出来,可又发现了一根。 “最好去叫我妈,我害怕!” 她摆摆手,说:“你敢!没让她看见就谢天谢地了,现在你还去叫,混蛋!” 她自己伸手去拔,我只好又鼓足了勇气,拔出了两根戳弯了的发针。 “疼吗?” “没事儿,明天洗洗澡就好了。” 她温和地央求我:“乖孩子,别告诉你妈妈,听见了没有?就是没这事儿,他们爷俩儿的仇恨已经够深的了。” “好,我不说。” “你千万要说话算数!来,咱们把东西收拾好。我的脸没破吧?” “没有。” “太好了,这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我很受感动,“你真像圣人,别人让你受罪,你却不在乎!” “净说蠢话!圣人,你真会说!”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在地上爬来爬去,用力擦着地板。我坐在炕炉台儿上,想着怎么替外祖母报仇雪恨。我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这么丑陋地殴打外祖母。昏暗的屋子里,他红着脸,拼命地挥打踢踹,金黄色的头发在空中飘扬……我感到忍无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报仇! 两天以后,为了什么事,我上楼去找他。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个箱子里边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的宝贝圣像图,12张灰色的厚纸,每张纸上按照一个月的日子多少分成方格,每一个方格里是那个日子所有的圣像。外祖父拿这些圣像作宝贝,只有特别高兴时才让我看的。每次我看见这些紧紧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时,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我对一些圣人是有所了解的:基利克、乌里德、沃尔沃拉、庞杰莱芒,等等。我特别喜欢神人阿列克塞悲伤味儿浓厚的传记,我还有那些歌颂他的美妙诗句。每次看到有好几百个这样的人时候,你心中都会感到一些安慰:原来世上的受苦人,早就有这么多! 不过,现在我要破坏掉这些圣像!趁外祖父走到窗户跟前,去看一张印有老鹰的蓝色文件的时候,我抓了几张圣像,飞跑下去。我拿起剪子毫不犹豫地剪掉了一排人头,可又突然可惜起这些图来了,于是沿着分成方格的线条来剪。 就在此时,外祖父追了下来:“谁让你拿走圣像的?你在干什么?”他抓起地上的纸片,贴到鼻子尖儿上看。胡子在颤抖,呼吸加快加粗,把一块块的纸片吹落到地上。 “你干的好事儿!”他大喊,抓住我的脚,把我倒提着腾空扔了出去。 外祖母接住了我,外祖父打她、打我,狂叫:“打死你们!” 母亲跑来了。她挺身挡住我们,推开外祖父:“清醒点儿吧!闹什么?” 外祖父躺到地板上,号叫不止:“你们,你们打死我吧!啊……” “不害臊?孩子似的!”母亲的声音很低沉。 外祖父撒着泼,两条腿在地上踢跶,胡子可笑地翘向天,双眼紧闭。 母亲看了看那些剪下来的纸片儿,说:“我把它们贴到细布上,那样更结实!“您瞧,都揉坏了……”她说话的口气,完全跟给我上课时一样。 外祖父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哼哼唧唧地说:“现在就得贴!我把那几张也拿来……”他走向门口,又回过身来,指着我,“还得打他一顿才行!” “该打!你为什么剪?”母亲答应着问我。 “我是故意的!看他还敢打我外祖母!不然连他的胡子我也剪掉!” 外祖母正脱撕破的上衣,责备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答应不说了吗?” 母亲吐了一口唾沫:“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时候打的?” “沃尔沃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个?”外祖母生气地说。 母亲抱住她:“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滚开……” 她们分开了,因为外祖父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 母亲刚来不久,就和那个军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屋里去,贝连德家的漂亮小姐和军官也去。外祖父对这一点非常不满意:“该死的东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闹到大亮,你甭想睡觉了。” 时间不长,他就把房客赶走了。不知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他把门一锁:“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后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节日就会来许多客人。 外祖母的妹妹马塔廖娜·伊凡诺芙娜,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绸衣服,戴着金黄色的帽子。跟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瓦西里和威考多。瓦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很和善。威考多则长得驴头马面的,一进门,一边脱鞋一边唱: 安得列——爸爸, 安得列——爸爸…… 这很让我吃惊,也有点害怕。 雅可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着一个一只眼的秃顶钟表匠。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安详,像个老和尚。他总是坐在角落里,笑眯眯的,很古怪地歪着头,用一个指头支着他的双重下巴颏。他很少说话,老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别劳驾了,啊,都一样,您……” 第一次见到他,让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搬过来。一天,听见外面有人敲鼓,声音低沉,令人感到烦躁不安。一辆又高又大的马车从街上走过来,周围都是士兵。一个身材不高,戴着圆毡帽,戴着镣铐的人坐在上面,胸前挂着一块写着白字的黑牌子。那个人低着头,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想到这儿,突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匠介绍我:“这是我的儿子。”我吃惊地向后退,把两只手藏了起来,想躲开他。 “别劳驾了!”他嘴向右可怕地歪过去,抓住我的腰带把我拉了过去,轻快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放下:“好,这孩子挺结实……”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这个椅子特别大,外祖父常说它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我爬上去,看大人们怎么无聊地欢闹,那个钟表匠的面孔古怪而且可疑地变化着。他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随意变换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头,偶尔也伸出来画个圈儿,舔舔他的厚嘴唇,显得特别灵活。 我感到十分震惊。他们喝着掺甜酒的茶,喝外祖母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油蜜糖饼…… 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脸色涨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请雅可夫舅舅来个曲子。他低下头,开始边弹边唱,歌词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快走一段儿, 弄得满城风雨, 快把这一切, 告诉喀山的小姐 …… 外祖母说:“雅沙,弹个别的曲子,嗯?” “马塔莉娅,你还记得从前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衣裳,神气地说:“我的太太,现在不时兴了……”舅舅眯着眼看着外祖母,好像外祖母在十分遥远的天边。他还在唱那只令人生厌的歌。 外祖父低低地跟钟表匠谈着什么,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母亲坐在西耶尔盖耶夫兄弟中间,和瓦西里谈着什么话,瓦西里叹了口气说:“是啊,这事得认真对待……” 威考多一脸的兴奋,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脚,突然又开口唱起来: 安得列——爸爸, 安得列——爸爸, …… 大家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静了下来。洗衣妇赶紧解释:“噢,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钟表匠来了。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刺绣,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外祖母说:“沃廖莎,他来了。”母亲没动。 外祖父来了,严肃地说:“沃尔沃拉,换换衣服,走!” 母亲没抬头:“干嘛?” “上帝保佑,他人很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个能干的人,阿列克塞会有一个好父亲的……”外祖父说话时,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肋骨。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这办不到!” 外祖父伸出两只手,像个瞎子似的躬身向前:“不去也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外祖父面前:“走吧!” 外祖父大叫:“沃尔沃拉,快穿上!” 母亲撞开他,说:“走吧!” “我诅咒你!”外祖父无可奈何地叫着。 “我不怕!” 她迈步出门,外祖父在后面拉着她哀求:“沃尔沃拉,你这是毁掉你自己啊……”他又对外祖母叫,“老婆子,老婆子……” 外祖母挡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门里来:“沃廖莎,傻丫头,没羞!”进了屋,她指点着外祖父:“唉!你这个不懂事儿的老鬼!”然后回过头来向母亲大叫:“还不快点穿上!”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说:“我不去,听见了没有?” 外祖母把我从炕上拉下来,说:“快去舀点水来!” 我跑了出去,听见母亲高喊:“我明天就走!”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像是在做梦。一阵吵闹之后,外面静了下来。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我端着水回去,正碰见那个钟表匠往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着皮帽子。 外祖母两手贴在肚子上,朝着他的后影鞠着躬:“这您也清楚,爱情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跳到了院子里。外祖母赶紧画着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偷偷地笑。 “怎么啦?”我跑过去问。 她一回头,一把把水夺了过去,大声呵斥道:“你跑哪儿去舀水了?关上门去!” 我又回到厨房里。我听见外祖母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冬天里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阳光斜着射进来,照在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泛着暗绿的光。外面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都在唱歌。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 外祖母跑进来,边走边骂:“该死的家伙,阿卡列娜,老混蛋……”她从炕炉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好啊,都烤焦了,魔鬼们……干吗像猫头鹰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你们这群混蛋!把你们都撕烂……”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烤焦了的包子上。 外祖父和母亲到厨房里来了。外祖母把包子往桌子上一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霉!” 母亲上前抱住她,微笑着劝说着。外祖父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眯缝着浮肿的眼睛,唠叨着:“行啦,行啦!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上帝是吝啬的,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算清了几年的账。他可不承认什么利息!你坐下,沃廖莎……” 外祖父像个疯子似的不停地念叨,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到上帝,讲不信神的阿哈夫,讲作为一个父亲的不容易。 外祖母气呼呼地打断他:“行啦,吃你的饭吧!听见没有!” 母亲眼睛闪着亮光,笑着问我:“怎么样,刚才给吓坏了吧?” 其实,刚才我不怕,现在倒觉得有点不舒服。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长,吃得特别多,和刚才那些互相吵骂、号啕不止的样子比,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自此之后,他们的所有激烈的言辞和动作,再也不能打动我了。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与忧伤相伴,又随时准备着遗忘,但从来不因为不幸而感到羞惭。 漫漫日月,忧伤是它的节日,火灾是它在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成了点缀…… 十一 这件事以后,母亲开始变得坚强起来,理直气壮地在家里出出进进。外祖父却变得有些蔫儿,成天心事重重,沉默寡言,与平常迥异。他几乎不再出门,而是一个人待在顶楼上,读一本神秘的书:《我父亲的笔记》。 他的书藏在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每次取出来以前,外祖父都要先洗手。这本书很厚,封面是棕黄色的,扉页上有一行花体题词:献给尊敬的瓦西里·卡萨列,衷心地感激您。下面还有什么人的签名,但字体非常奇怪,最后一个字母竟像一只飞鸟。每次外祖父都会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戴上眼镜,端详题词。我问过他好几次:“这是什么书?”他总是严肃地说:“你不需要知道!等我死了,会赠给你的,还有我的貉绒皮衣。” 他和母亲说话时,态度温和多了。说话也少了。他总是专注地听完她说话以后,一挥手,说:“好吧,好吧,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外祖父把一个箱子搬到了母亲屋子里,把里面各种各样的衣服手饰摆到桌椅上。有桃花的裙子、缎子背心、绸子长衫、头饰、宝石、项链……外祖父说:“我们年轻的时候,那好衣服多了!特别阔!唉,好时候一去不返喽!来,你穿上试一试……” 母亲拿了几件衣服去了另一个房间,回来时穿上了青色的袍子,戴着珍珠小帽,向外祖父鞠了个躬,问:“好看吗,爸爸?”不知怎么回事儿,外祖父精神好像为之一振,张着手绕着她转了个圈儿,做梦似的说:“啊,沃尔沃拉,如果你有了大钱,如果你身边的都是些好人……” 母亲现在住在前屋。常有客人出入,常来的有马柯西莫夫兄弟。一个叫彼得,是个身材高大的军官,那次我吐了老贵族一口挨揍时,他就在场。另一个叫耶普戈涅,个子也很高,眼睛特别大,像两个大李子。他惯常的动作是一甩长发,面带微笑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话。 他的开场白,永远是:“您知道我的想法……” 母亲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你还是个小孩子,耶普戈涅·瓦西里耶维奇……” 军官拍着自己的膝盖争辩:“我?我可不是孩子了……” 圣诞节过得非常热闹,母亲那里一天到晚高朋满座,他们都穿着华丽的服装。母亲也打扮了起来,常常和客人们一起出去。她一走,家里顿时沉寂了下来,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寂寞感觉。外祖母在各个屋子里转来转去,不停地收拾东西,外祖父靠着炉子,自言自语地说:“好啊,好……咱们看看吧,咱们走着瞧吧……” 圣诞节以后,母亲送我和米霍亚舅舅的撒沙进了学校。舅舅又结了婚,继母把撒沙赶出了家门。在外祖母的坚持下,外祖父只好让他进了这个家。 上学似乎很无聊。一个月了,只教了两条:第一,别人问你姓什么,你不能说:“别什可夫!”而要说:“我姓别什可夫!”第二,就是不能对老师说:“小子,我不怕你……” 我们厌烦了。 有一天,走到半路,撒沙细心地把书包埋到雪里,走了。可我还是一个人走到了学校,我不想惹母亲生气。三天以后,撒沙逃学的事家里知道了。 外祖父审问他:“为什么逃学?” 撒沙不慌不忙地回答:“忘了学校在哪儿了!” “啊,忘了?” “是的,找了半天……” “那你跟着阿列克塞走啊!” “我把他给丢了。” “什么,把他丢了?” “是。” “怎么丢的?” 撒沙顿了顿,说:“有大风雪,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一齐笑了。撒沙也小心地跟着笑了笑。 外祖父嘲弄地问:“你怎么不拉着他的手?” “我是拉着的,可风给吹开了!” 在劫难逃,我们俩挨了一顿揍,又给我们雇了一个专门护送上学的小老头。可这也没用,第二天,走到半路,撒沙突然脱了鞋,把它们扔向不同的方向,然后穿着袜子跑了。小老头大叫一声,忙去捡鞋,而后无奈地领着我回家了。全家人一起出动,到晚上才在一个酒馆里找到正在跳舞的撒沙。 大家都很沉默,也没打他。他悄悄地对我说:“父亲、后娘、爷爷,谁也不疼我,跟他们在一起实在没法活了!我找奶奶问问强盗在哪里,咱们投奔他们去吧,怎么样?” 我不想和他一起跑,我那时的理想是做一个留着浅色大胡子的军官,而这个理想的实现,需要我现在上学。 撒沙说:“也好,将来,你是军官,我是强盗头子,咱们俩就打了起来,谁胜谁负还难定呢!不过,我不会杀死你的!” “我也不会杀死你的!” 我们就这么定了。 外祖母进来,看了看我们说:“唉,怎么样啊?我的小可怜们,一对碎砖烂瓦!” 而后,她开始大骂撒沙的后妈,又顺便讲了个故事:聪明的隐士约那年轻的时候,和他的继母请求神来断他们的官司,约那的父亲是乌格里奇人,是白湖上的渔夫—— 妻子要杀夫,灌酒又灌药。 昏睡的丈夫,被扔进了橡木船,好像进了棺材。 妻子拿起桨,划到湖中央。 漆黑的深渊里,她要干伤天害理的勾当。 用力一按船帮,小船翻身底向了上。 丈夫沉入水底,她匆忙游回岸上。 疲惫地躺在地上,她哀号,她哭泣,假装无以复加的悲伤。 善良的人们相信了她,和她一起悲伤: “噢,可怜的寡妇!不幸降临在你的头上, 命运是上帝的安排,死亡也是命定的,不可更改。” 只有继子约努什柯,不相信后母的眼泪。 他把手放在她心口上,说起话来不慌不忙: “啊,我的灾难之星,我的后娘, 卑鄙的黑夜之鸟,眼泪骗不了知情的我: 你的心因快乐而狂跳! 问上帝,问神灵, 哪位拿出钢刀,抛向圣洁的天空, 真理属于我,就杀死你, 真理属于你,钢刀就落在我身上!” 后母怒目相向,喷出恶毒之光, 挺起身来,她申斥的声音朗朗: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不足月的孽障, 怎么会有这种奇想?” 大家听着看着,感觉出必有文章。 人人暗自思想,交头接耳一个劲儿商量。 最后,一个老渔夫跨出人群,鞠个躬, 宣布大家的决定: “请把钢刀,放在我的右手上, 我抛刀上天,它会落在某个人的身上!” 他握刀在手,抛向天空! 左等右等,刀未下落。 大家一声不响,脱帽向天空遥望。 早霞红艳艳,还是不见刀光! 后母冷冷地笑,刀影恰在此时直落尘埃, 穿透了她的心脏! 善良的人们一齐下跪,祷告灵验的上帝: “伟大的主啊,感谢你主持公道!” 老渔夫拉起约努什柯的手,领他去了远方。 远方的修道院在凯尔仁查河畔,紧挨着看不见的基杰查城 …… 早晨醒来时,我身上都是红点,出天花了。人们把我绑在顶楼上,我做了许多怪梦,有个噩梦差点要了我的命。只有外祖母来喂我饭吃,像喂小孩似的。她给我讲了很多新童话。在我基本快好了的时候,就不被捆在床上了。只有手上还缠着绷带,这是为了防止我抓脸。 有天晚上,外祖母比平常来得要晚,这使我有点惊慌。突然,我发现她躺在台阶上,脸向下,脖子上流着血,有一只绿眼睛的猫正一步步向她逼近。我冲开窗户,跳了下去,躺在雪地上,很久很久没有人发现我。我的两条腿失去了知觉,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无数个风雪之夜,忧郁的风声吹得烟囱呜呜咽咽,乌鸦长鸣,半夜狼嚎,在这种音乐的伴奏下,我的身心都在成长。胆怯的春天,小心翼翼地从窗外来到了我身边,猫儿开始歌唱,冰柱断裂,融雪成水,嘀嗒有声,马车铃声也比冬天多了。 外祖母还是常常来,越到后来她身上的酒味儿越重,再到后来她总是带一只大白壶来藏到我的床底下。 “亲爱的,别告诉你外祖父那个老家伙!” “你,为什么喝酒?” “这个你不用多问,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她喝了一口酒,甜蜜地说,“噢,我的小宝贝儿,昨天咱们讲什么来着?” “讲我的父亲。” “讲到什么地方了?” 就这样我们又开始了一天的话题。 关于我父亲,是她主动讲的。那一天,她没喝酒,疲惫地说:“我梦见了你父亲,好像看见他走在旷野里,手拿一根核桃木的棍子,吹着口哨,后面跟着一条花狗……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梦见他,他的灵魂还在四处漂泊……” 她讲了好几个晚上父亲的故事。我爷爷是个军官,因为虐待部下而被流放西伯利亚。我的父亲就是在西伯利亚出生的,从小就生活得很苦,经常从家里跑出来,爷爷抓住他,经常揍他…… “小孩总得挨打吗?”我问。 “当然。” 我奶奶很早就死了,父亲9岁那年,爷爷也死了。父亲自此开始了流浪,在市场上给瞎子带路,16岁那年到了涅日涅。20岁时成为一个好木匠。他做工的作坊在柯瓦里赫,与外祖父的房子相邻。 “围墙不高人胆大,”外祖母笑着说。“有一回我和沃廖莎在花园里采红莓子,你父亲从墙外跳了进来,他来求婚了!我问:‘年轻人,为什么跳墙?’他跪下说:‘阿卡列娜·伊凡诺芙娜,我的身体与灵魂都在你面前,沃廖莎也在这儿,请帮帮我们吧,在上帝的名义下,我们要结婚!’我呆住了。回头一看你母亲,面孔涨红,躲到了苹果树后面,正给他打手势呢!好啊,你们倒想得好!沃尔沃拉,你疯了?年轻人,你配摘这枝花吗?那时候,你外祖父还是个阔佬,儿子们还没有分家,声名显赫,颇为骄傲。你父亲说:‘我知道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不会那么痛快地把沃廖莎嫁给我的,所以,我要偷偷地娶她,现在就求你帮助了!’我给了他一巴掌,他闪都不闪,说:‘就是你用石头砸,我也要求你帮忙!’这个时候,沃尔沃拉走了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们早在5月份就结婚了,我们现在只是要举行婚礼罢了。’我的老天爷,我一听,差点晕了过去!” 外祖母笑了起来,而后又闻了闻鼻烟,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结婚,什么是婚礼,不过你要知道,一个姑娘没有举行婚礼就生了孩子,那可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你长大了,可别作这种孽啊!你要善待女人,要可怜女人,要真心实意地爱她们,不要只图一时的快乐,这是我的金玉良言!” 她在椅子里陷入了沉思,猛地一震,才又讲了起来:“没办法,我问他:‘你有钱吗?’他说:‘有,我还给沃廖莎买了戒指呢。我有100卢布!’你母亲说:‘我把戒指藏在了地板下面,可以拿出来卖掉!’唉,傻孩子们啊!最后商量定了,再过一星期就举行婚礼。我心惊胆战的,生怕你外祖父知道了。坏事就坏在你外祖父的一个仇人身上,那家伙暗中监视,早把一切都弄清楚了。婚礼那天,这个家伙说:‘给我50卢布,万事大吉!’我气坏了,告诉他我没有钱,他一转身就向你外祖父报告了!” 她闭上眼睛微微笑着,说:“你外祖父当时简直成了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他以前可是常说要把沃尔沃拉嫁给贵族,嫁给老爷的!他把你两个舅舅叫出来,拿上火枪,纵马去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沃尔沃拉的守护神提醒了我,我拿来一把刀子把车辕的皮带割开一个口子。他们在路上,翻了车,差点把他们砸死!等他们赶到教堂,婚礼已结束,沃廖莎和马柯西站在教堂门口,上帝万岁!他们一拥而上要揍马柯西,可马柯西力大无比,把米霍亚扔出去好远,摔断了胳膊,别人都不敢再动了。他说:‘扔掉你们手中的家伙吧,我是个老实人,一切都是上帝赐予我的,不准任何人夺走,我也不会多要我分外的任何一点东西!’你外祖父临走时说:‘沃尔沃拉,永别了,你不是我的女儿,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回家以后,他不停地打我,我一句话也不说,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最后他也没办法了,叫我不许再认女儿,我心想,怨恨是冰,见热就化!” 这和外祖父所讲的出入很大,他说母亲的婚礼是公开的,他也参加了。究竟哪个更真实,我不想追究,只觉得外祖母讲得美,更让我喜欢。她讲故事时,身子晃来晃去,好像坐在船上。讲到什么可悲可叹的事时,她会伸出一只手去,好像要在空中挡住什么东西似的。她有一种盲人似的、对一切都容忍的善良,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我。 “开始我还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后来有人偷偷地给我送信儿。我去看他们,他们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像一对快乐的小猫!我给他们带了茶、糖、杂粮、果酱、面粉、干蘑菇和钱,钱是从你外祖父那儿偷来的。只要不是为了自己,偷是可以的!开始他们不要,我数落了他们一顿:‘一对儿大傻瓜,我是什么人?亲娘、丈母娘!亲娘在地上受气,圣母就在天上痛哭。’这回他们接受了,马柯西抱起我来转圈,你母亲也手舞足蹈,后来我还吃了他们自己做的点心,啊,能把狼牙给硌掉!很久很久,你外祖父对他们的事儿也不闻不问,他知道我常偷着去看他们,也不阻拦,可是日久天长,当父母的是无法真正忘掉孩子们的!那一天,你外祖父终于开了口:‘他们过得怎么样?’‘谁?’‘混蛋,你知道是谁!’就这样,你外祖父让他们回来了。那是在圣日,就是大斋期的最后一个礼拜日。你父亲站在你外祖父对面,比他高一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不要以为我是来向你要嫁妆的,我是来向我妻子的父亲请安的。’老头子高兴极了,执意要他们搬回来住,他们就搬到了花园里的一间小屋里,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唉,我非常喜欢你父亲,他也爱我,有时候他抱起我来满屋子转,说,‘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爱你胜似爱沃尔沃拉!’沃尔沃拉可不干了,追打嬉闹起来……你的两个舅舅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他们。报复他们的方式很特别:那是一个特别冷的冬天,旷野里的狼往城里跑,吃人吃牲口,闹得人心惶惶的!你父亲每天夜里都拿着枪出去,每次都拖回一两只狼来。剥了狼皮,安上玻璃眼珠,跟活狼一样!有一天,米霍亚去解手,忽然他毛发耸立着跑了回来,裤子也掉了,还摔了一跤,耳语似的说:‘狼!’大家冲了出去,果然看见一只狼,一阵乱打乱射,可那狼不躲不闪,一点不在乎!仔细一看,假的!当时,你外祖父可恼透了马柯西了!你的两个舅舅制定了一个恶毒的复仇计划,那是刚入冬的一天,他们拉着马柯西去滑冰,一下子就把他推了下去……” “舅舅们为什么这么狠?” “他们不是狠心,而是愚蠢!他们把马柯西推进冰窟里,又砸又跺,可是没持续多长时间,就走了。时间长了,你父亲就完了。你父亲爬出来,被警察发现了,送回了家,你父亲说自己喝醉了掉了进去,人家不信,说你父亲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还好,那警察是个好先生,警告我们看好米霍亚和雅可夫就走了。剩下我们娘儿仨的时候,马柯西哭了,我也哭了,你母亲坐在那儿发呆……你父亲病了两个多月,最后他们走了,去了阿斯特拉罕,你父亲承造了凯旋门,准备迎接皇帝。他们上了轮船,我好像在和自己的灵魂告别……好了,我讲完了……” 她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你父亲不是我生的,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她正讲故事时,外祖父进来了,东闻西嗅,看看这儿,看看那儿,说:“胡说,那是胡说……”然后死盯住我,突然问,“阿列克塞,她刚才喝酒了?” “没有。” “胡说,你在撒谎!” 他犹犹豫豫地走了,外祖母向我一挤眼,笑了。 有一次,他站在屋子中间,突然开了口:“老婆子?” “啊!” “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谁知道。” “你怎么看?” “命里注定。” “是啊!” 外祖父走了。 “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什么?”我问。 “噢,你这个小精灵,从小你就什么都问,老了可没的问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你外祖父想发财,可他在上帝眼里只是一粒灰尘,如今他倾家荡产了,他借钱出去的那个老爷破产了!” 她含着笑,沉思起来。 “你在想什么?”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讲讲叶甫斯齐格涅好吗?” 有个书记官叫叶甫斯齐格涅, 自认聪明天下数第一,神甫和贵族不行, 连最老的狗也比不上他! 走起路来高昂头,傲视天下! 教训左邻右舍,挖苦每一个他看见的人。 看看教堂,太矮! 瞧瞧街道,太窄! 苹果不红! 太阳不高! 你向他请示, 他总是说:这玩意儿我早就会, 只不过没工夫搭理你罢了。 一群小鬼来找他: 书记官书记官, 跟我们去地狱吧, 那儿住着可舒服啦! 聪明的书记官还没来得及戴帽子, 小鬼就拎起了他,一边走一边胳肢他, 把他推到了地狱的火头上! 怎么样,火旺不旺? 他双手叉腰,四下张望, 撇撇嘴:你们地狱里煤气的味太大! 讲完故事,她顿了一下,说:“这叶甫斯齐格涅呀,就跟咱们家的老头子一样,死守着老规矩不放……” 不知什么时候,我心中起了一种疑惑,一种说不清将要发生什么的预感,这使我对外祖母的故事和童话的兴趣大减,总是心神不定。 “为什么说父亲的灵魂不得安宁呢?”我问外祖母。 “这是上帝的事,我们无从知晓!”外祖母每次都神秘而坚定。 这种回答显然不能让我满意。 每每这样的夜里,仰望天空时,我心中便涌现出许多让我泣下神伤的悲惨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总是父亲,他一个人拄着棍子,蹒跚前行,后面跟着一条长毛狗…… 十二 我从梦魇里醒来,两条冰凉的腿有了知觉。我高兴地大叫起来,一起身,把整个身子都压在了腿上,于是我瘫倒在了床下。我不肯罢休,就势向门口爬去…… 后来,记不清怎么来到母亲的房间里,我坐在了外祖母的膝盖上,几个陌生人在说话。一个干瘦可怕的老太婆说:“快包上头,灌红莓汤……”这巫婆穿绿衣服、戴绿帽子,脸上一块黑痣,痣正中还有一根毛,也是绿色的。她死死地盯住我。 “这是谁?”我惊异地问。 “这是你奶奶……”外祖父阴阳怪气地回答。 母亲指了指耶普戈涅·马克西莫夫,说:“这是你父亲……” 马克西莫夫笑了笑,弯下身来,说:“我给你画画的颜料,好吗?” 屋里亮堂堂的,五根蜡烛中间摆着外祖父心爱的圣像。窗户外挤着几个陌生的脑袋,压扁了的鼻子挤在窗户上。那个绿色的老太婆用冰凉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耳朵,说:“肯定,肯定……” “他晕过去了。”外祖母说着,把我抱走了。 我只是闭上了眼睛而已,她抱着我上楼时,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住嘴!” “你们都是骗子……” 她把我放在床上以后,就势扎在被子里,大哭起来。她哭得浑身颤抖:“你,你也哭一哭吧……” 我没哭。灰暗阴冷的顶楼里,她哭了很久,我假装睡着了,她才走。 日子无聊得很,订婚以后,母亲出了一趟门,家里冷冷清清,毫无生气。一个早晨,外祖母、外祖父在擦窗户。 外祖父问:“怎么样,老婆子?” “什么怎么样?” “你高兴了吧?” “住嘴!” 这些简单的词句后面隐藏着一件不用说也人人自明的让人忧郁的事情。外祖母打开窗户,小鸟的欢叫声一下子涌了进来,大地上冰雪消融,一种醉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从床上爬了下来。 “穿上鞋!”外祖母说。 “我到花园里去!” “那儿的雪还没干,再过几天!” 我没听她的。 花园里,小草露了顶,苹果树发了芽儿,彼得洛沃娜房顶上的青苔愉快地闪着绿光。各种各样的鸟儿在令人心醉的空气中欢叫不止。彼得大伯抹脖子的那个坑里,胡乱堆着些乱草,一点春意也没有。 我很生气地想消灭这一切杂乱的、肮脏的东西,想把这儿整理得一尘不染,然后把所有的大人赶开,我一个人住在这儿。我立刻就动起手来,这使我在一段很长的时期内躲开了家里所发生的事。 “你怎么老撅着嘴?”外祖母和母亲都这样问过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并不是生她们的气,而只是有点厌恶家里发生的事。那个绿老婆子还是常来常往,吃午饭、吃晚饭、喝晚茶,一副一切尽收眼底的神态,很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说起上帝,她的眼就翻向天花板,说起家常话,她的眼睛就垂到腮帮子上。她的眉毛很像剪纸,她的光板牙无声无息地嚼着塞到嘴里的一切,还可笑地跷着小手指。她浑身都像她儿子似的洁净,碰着任何一块皮肤都让人恶心。 开始那几天,她有一次想把她那死人般的手送到我的面前,让我吻她的手。我扭开头,跑了。她对她儿子说:“你得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孩子!”他伏首无语。 我极其憎恶这个绿色的老太婆和她的儿子。这种无法摆脱的憎恶,让我挨了不少打。一次吃饭时,她瞪着眼说:“喂,你,瓦廖沙卡,你怎么总是狼吞虎咽的,那样的大块东西,会噎着你的,亲爱的!” 我从嘴里掏出来一块,递给她:“行,您拿去吃了吧……” 我被母亲赶到了顶楼上,外祖母来了,她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天爷,上帝保佑,你怎么这么调皮……” 我很不喜欢她捂住嘴的样子,就一个人爬到了屋顶上,在烟囱后头坐了很久。是的,我总想使点坏,发泄一下自己的怨恨,跟谁也不再好言好语地说话。有一回,我在继父和他妈的椅子上涂上了樱桃胶,把他们俩都粘上了!外祖父打了我一顿。母亲把我拉过去,用膝盖夹住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了?怎么老发脾气?你这样,我会难受死的!” 她的泪水打在我的头上,唉,还不如打我一顿好受呢!我保证,以后永远不再得罪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只要她不再哭! “啊,那太好了。” “我们很快就结婚,然后去莫斯科,等我们回来了,你就同我们住在一起。耶普戈涅·马克西莫夫非常善良,也很聪明,你会和他友好相处的。你上了中学以后就上大学,就和他现在一样了,然后当医生,或者……随便你想干什么吧,只要有了学问……好了,去玩吧!” 她一连串的话并没有使我高兴起来,我只想说:“别出嫁,和我在一起吧!”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母亲总是唤起我很多很多的思念,可临到说时,我却说不出来了。 我继续在花园里的工作:我把那个坑用砖头砌整齐了,用彩色玻璃碴儿抹到砖缝里,阳光一照,五光十色的。 “啊,好主意!不过杂草还会长出来的,你没有除根儿!”外祖父边说边挥起铁锹,“把草根扔掉,咱们种上向日葵,那才好看呢……” 突然,他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泪水滚落了下来。 “你怎么啦?” 他擦了擦眼睛:“啊,我,我出汗了。” 他马上又开始挖土,几下就又停住了:“唉,你这些劲全白费了……这栋房子我要卖掉了!秋天吧,给你母亲作嫁妆,但愿她从此能过上好日子……”他扔了铁锹,若有所思地走了。 我接着干,可铁锹突然碰伤了我的脚。这妨碍了我参加母亲的婚礼。我靠在大门口,看着她小心地拉着马克西莫夫的手,远去了…… 从外面回来,大家都不作声。母亲马上换了衣服,去收拾东西了。马克西莫夫说:“在这儿买不到好的,我自己倒是有一套,可不能送给你,等从莫斯科回来吧……” “什么?” “颜料。” “干什么?” “画画啊!” “我可不会!” “那就给你点别的东西吧!” 母亲来了:“很快我们就会回来的,等你父亲完成了学业……” 他们谈话的平等口气很让我愉快,但是一个长了胡子的人还在上学,这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我问他:“你学的什么?” “测量学。” 我没有具体问这是什么样的学问,心里烦。 第二天,很早很早,他们就动身了。母亲抱着我,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吻了吻我的脸,说:“再见了……” “你告诉他,让他听我的话!”外祖父抬头望着天空说。 “好,要听你外祖父的话!”她画了个十字,说。 我本来期待着母亲再说点别的什么,可让外祖父给打断了,真讨厌。 他们坐上敞篷马车,马车的什么地方挂住了母亲长衫的下摆,她拉了好几下,也没拉开。 “你去帮一把!”外祖父命令我。我没动,我太忧伤了。 绿色老太婆和她的大儿子坐在另一辆车上,她儿子用军刀把儿顶着胡子,打着哈欠。 “啊,您真的要去打仗?”外祖父问他。 “一定!” “那好,土耳其人该打……” 他们走了。 母亲好几次回过头来,挥着手绢,外祖母扶着她痛哭,外祖父的泪也流了下来,更咽地说:“不,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我看着马车拐了弯儿,心中的天窗好像被关上了一样,十分难受。街道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荒凉,寂寞,瘆人。 “走吧,去喝早茶,”外祖父拉着我说,“你命里注定和我在一起啊!” 我们在花园里忙了一整天,整地、修整篱笆,把红莓绑起来,碾死青虫,还把一个装着鸟儿的鸟笼装在里面。 “很好,你要学着自己安排自己的一切!”外祖父说。 我非常珍视他的这句话。他躺在草坪上,不慌不忙地教导我:“现在你从你母亲身上切下来了,懂吗?她再生了孩子,就比对你亲了!没看见你外祖母又喝起酒来了吗?”他顿了顿,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她这是第二次酗酒了,第一次是米霍亚要被征兵役时……她这个老糊涂,愣是让我给那个混帐儿子买了个免役证。也许他当了兵会变成个好人呢!唉,我快死了,我死了,就剩下你一个了,自个儿的日子还得自己想办法,懂吗?要独立,不要听任别人的摆布!生活中要为人老实,可也不能任人欺负!别人的话不是不能听,但怎么做,要自己拿主意!” 夏天的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外祖母也常常和我在一起,我们躺在干草上,仰望天空,她长时间地给我讲着什么,偶尔插上这样几句:“看,一颗流星!不知道是谁纯洁的灵魂,奔向了大地母亲的怀抱!有一个地方降生下一个好人!看啊,又升起来一颗星星,真亮啊!美丽的天空啊,你是上帝灿烂的袈裟……” 外祖父在旁边一个劲地嘟囔:“行啦,快回去睡吧,会感冒的,会中风的,小偷进来会掐死你们的!” 太阳西沉,天空中红河泄火,橘红橙黄之色染在鹅绒般的绿草坪上,渐渐地,一切都黑暗下来,一切都好像膨胀、扩大了。温暖的昏暗中,吸饱了阳光的树叶低垂下来,青草也垂下了头,香甜的气息弥漫了开来。 夜幕合上了,一种仿佛是慈母体贴似的东西注入了我的胸怀,让我忘掉一切……仰望深邃的天空,时间久了,你自己就好像也升了上去,天地人融合,慢慢地你就沉入了梦中。 偶尔有人声、鸟语或是刺猬之类的东西的走动声,都被寂静的夜放大了好几倍。琴声偶尔飘进来一个段落,女人们的笑声,军刀碰撞的声音,狗叫声…… 外祖母总是入睡很迟,以头枕手,自言自语地讲啊讲啊,并不在乎我是否在听。一觉醒来,光明和鸟鸣一齐到来。空气在流动,露水湿了衣衫,草坪上升起一层薄雾似的水汽。天越来越蓝,云雀飞向高高的天空,一种喜悦从心底里流淌出来,使你立刻就跳了起来,赶紧去干点什么,去关照一下周围的草木光线! 这是我一生中对自然和人生感悟最多的一个时期,在这个令人难忘的夏天里,我的自信和朦胧的人生观念形成了。我变了,不愿意再和别人来往,奥普西涅柯夫家的孩子们的叫喊声再也吸引不了我了,两个撒沙的到来,也不能引起我任何的兴奋,我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 我越来越讨厌外祖父没完没了的唉声叹气。他常和外祖母吵架,把她赶了出去。一连好几天,外祖母都在雅可夫或米霍亚家里。外祖父自己做饭,烫了手,破口大骂起来,一副丑态。 他偶尔也到花园里来,在草坪上坐下来,默默地注视着我,然后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可说的。” 就这样,他又开始了对我的训导:“生在咱们这样的小人家,什么事都要靠自己,没人伺候,也没人教!书是让人家读的,学校也是为人家盖的,咱们没份儿……”他突然不作声了。长时间的沉默令人害怕。 秋天,外祖父把房子卖了。卖房前的一个早晨,他阴沉地宣布:“老婆子,我养活过你,可是现在养够了!你自己挣饭去吧!”外祖母不慌不忙地闻了闻鼻烟儿,说:“好吧。”外祖父租了两间黑暗窄小的地下室。 外祖母把一只草鞋扔进了炉子里,她蹲下身去,开始呼唤家神:“家神家神,你是一家之主,送给你一辆雪橇,请你坐上它,跟我们一起到新家去吧,保佑我们能找到新的幸福……” 外祖父看见了,大叫:“你敢!异教徒,不准请他去……” “作孽啊,小心天报应!”外祖母也急了。 家里的东西都卖给了收破烂儿的鞑靼人,他们拼命地讲着价钱,互相咒骂着。外祖母看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都拉走吧,都拉走吧……” 花园也完了,我欲哭无泪。我坐在搬家的车上,车晃得厉害,好像要把我甩下去。 此后的两年时间里,直到母亲去世,我始终生活在这种颠簸的状态中。 搬家以后时间不长,母亲回来了。她面色苍白,细细地端详着我们,好像第一次看见她父亲、母亲和她儿子。“天啊,你长这么高了!”母亲用滚烫的手摸着我的腮帮子,她的肚子难看地挺着。 继父伸出手来,对我说:“你好!好吗?”他又吸了吸鼻子,说:“您这里空气很潮湿!”他们俩都显得很疲惫,迫切地要躺下来睡觉。 大家默默地坐着,外面下着雨。外祖父喝了一口茶,说:“这么说,都烧光了?” “我们俩能逃出来已经是万幸了。” “噢,噢,水火无情嘛……”母亲把头靠在外祖母身上,低低地说着什么。 “可是,”外祖父突然提高了嗓门,“我也听到了点风声,根本就没有闹过什么火灾,是你赌博输光了……” 一时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热茶的沸腾声和雨打窗户的声音显得特别大。 “爸爸……”母亲叫了一声。 “行啦,我跟你说过,30岁的人嫁一个20岁的人,那是不行的!现在好啦,你看看怎么样?” 他们都放开了嗓门,大吵起来。继父的声音最大、最可怕。我给吓坏了,赶紧跑出去。 以后有些事我记不太清了,不知怎么着,我们住进了索尔莫夫村的一所破房子里,我和外祖母住厨房,母亲和继父住在西间有临街窗户的房子里。房子的对面就是黑洞洞的工厂大门,早晨随着狼嗥般的汽笛声,人们涌进去。中午,大门敞开,黑水一样的工人们又被吐了出来,狂风把他们赶回各自的家中。入夜,工厂的上空不时地升腾起狼烟似的火光,让人感到恐惧和厌恶。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单调的铅灰色还履盖了屋顶、街道和一个人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外祖母成了佣人,打水洗衣做饭,每天都累得要死要活的,不住地叹气。有时候,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她穿上短棉袄,到城里去。 “看看老头子过得怎么样?” “我也去!” “冻死你!” 她自己要在雪地里跋涉七俄里。 母亲变得越来越丑,脸黄了,肚子大了,一条破围巾永远围在头上。她常站在窗口发呆,好几个钟头一动不动。 “咱们干吗要住在这儿?”我问。 “闭嘴!”她跟我说话一向如此,很简练,比如,“去,给我拿来”! 她不让我上街,因为一上街就要打架,每次回来我都带着伤。打架成了我唯一的娱乐。这种时候,母亲会用皮带抽我,可是每打我一次,我就会更频繁地跑出去打架,一次她把我打急了,我说再打我就跑出去,冻死!她一愣,一把推开我,气喘吁吁地说:“牲口!” 愤怒和怨恨占据我心中爱的位置,我有点歇斯底里了。 继父整天绷着脸,不搭理我们母子俩。他总是和母亲吵架,而且总是用那个让我厌恶至极的词——“您”! “都是因为您这混蛋的大肚子,弄得我不能邀请客人,您可真是头愚蠢的老水牛!” 我被怒火烧红了脸,猛地从吊床上跳了起来,脑袋碰上了天花板,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黑暗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在母亲生孩子以前,他们把我送回了外祖父那儿。 “噢,小鬼头又回来了,看样子你这老不死的外祖父比你亲娘还亲呢!”他尖声笑着。 很快,母亲、外祖母就带着小孩回来了。继父因为克扣工人工资被赶出了工厂,他又混上了车站售票员的位子。 后来,母亲把我送进了学校。上学时,我穿的是母亲的皮鞋,大衣是用外祖母的外套改做的,这引起了同学们的嘲笑。但是我和孩子们很快就融洽了,可是却无法让老师和神甫喜欢我。 老师是个秃子,鼻子里老是流血,棉花塞住鼻孔,他还不时地拔出来检查检查。他有一对非常令人生厌的灰眼睛,没事儿老盯着我,我不得不老是擦脸,好像他只注意我一个人:“彼申克夫,啊,你,你为什么老动!脚,从你鞋里又流出一片水来!”我狠狠地报复了他一次:我把西瓜皮放在门上,他一进来,马上就扣到了秃头上。我因此挨了一顿好揍。 还有一次,我把鼻烟撒到他的抽屉里,他不停地打起喷嚏来。他的女婿来代课。他是个军官,命令大家齐唱《上帝,保佑沙皇!》和《噢,自由啊自由!》。如果谁唱得不对,他就用尺子敲脑袋瓜儿,敲得很响,并不疼,却忍不住地让人发笑。 神甫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没有《新旧约使徒传》,还因为我常学他的口头语儿。 “彼申克夫,把书带来了吗?是不是?” “没有。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 “没有,是不是?” “好了,回家去吧!是不是?我可不愿意教你这样的学生,是不是?”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村子里,东张西望地玩到放学为止。 就这样,尽管我的学习成绩还可以,可还是通知我,让我退学。我可泄了气了,一场灾难就要来临了,因为母亲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总打我。可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个救星,他就是驼背的赫里山夫主教。他在桌子后面坐下,说:“孩子们,咱们谈谈吧!”教室里立刻充满了温暖愉快的气氛。叫了几个人之后,他叫到了我。 “小朋友,你多大了?长得这么高!你在下雨天也不打伞吗?”他一只手摸着稀疏的胡子,用慈善的目光看着我,又说:“好吧,你给我讲讲《圣经》中你所喜欢的故事,好吗?” “我没书,没学过《圣经》。” “那可不行啊,《圣经》是非学不可的!你听说过里面的故事吗?圣歌也会唱?太好了!还会念祷词?啊,《使徒传》也会?你知道的事情很多嘛!” 我们的神甫赶来了,他要介绍一下我,主教一扬手,说:“好好,你给我讲讲敬神的阿列克塞……” 我忘了某一句诗,稍一停顿,他立刻打断了我:“啊,你还会什么?会讲大卫王的故事吗?我很想听一听!” 我看出他确实在听,认真地听故事。他不停地问,认真地听。 “你学过圣歌?谁教的?慈爱的外祖父?啊,凶狠的?真的?你很淘气,是吧?”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是。” “那你为什么淘气呢?” “上学很无聊。” “什么?无聊!不对吧,如果你觉得无聊,你的学习成绩就不会这么好了。这说明还有别的原因。”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在上面题了字,说:“小朋友,彼申克夫·阿列克塞,你要学会忍耐,不能太淘气!有那么一点点淘气是可以的,可太淘气了别人就会生气的。对吗,小朋友?” “对。”大家一齐回答。 “你们不是很淘气,是吧?” “不,很淘气,很淘气!”大家一边笑,一边回答。 主教往椅子上一靠:“真是奇怪,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很淘气,也是个淘气鬼!这是怎么回事呢,小朋友们?” 大家都笑了,神甫也笑了。他和大家融成了一片,快乐的空气越来越浓厚。 最后,他站了起来:“好了,淘气鬼们,我该走了!”他画了个十字,祝福道:“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再见!” 大家纷纷叫道:“再见,大主教,一定再来啊!” 他点了点头:“一定,我给你们带书来。” 他又转过身去对老师说:“让他们回家吧!” 他拉着我的手,悄悄地说:“啊,你得学会克制自己,是吧?我心里知道你为什么淘气!” “好了,再见,小朋友!” 我心里异常激动,久久不能平静。老师让别人都走了,只把我一个留了下来。我很注意地听他讲话,我发现他是那么和蔼:“以后你可以上我的课了,是不是?不过,别淘气了,老实坐着,是不是?” 这样,我在学校算是搞好了关系。可在家里却闹了一场事儿: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 一个晚上,他们都出去了,留下我看孩子。我随意地翻看着继父的一本书,猛然发现里面夹着两张钞票,一张是10卢布的,一张是1卢布的。我脑子里一亮,一个卢布可以买《新旧约全书》,还可以买一本讲鲁滨逊的书。 这本书我是在学校里知道的,一次,我给同学们讲童话,一个同学说:“还讲什么童话呢,狗屁,鲁滨逊的故事那才叫棒呢!”后来我发现,有好几个人都读过鲁滨逊的故事。我也得读,到时候也能说他们“狗屁”! 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带着一本《新旧约全书》和两本儿破烂的《安徒生童话》,三斤白面包和一斤灌肠。鲁滨逊在一个小铺里,是一本黄皮儿的小书,上面画着一个戴皮帽子,披着兽皮的大胡子,这多少让我觉着有点不大愉快。相反,童话书就是再破烂,也比它可爱。中午,我与同学们分吃了面包和灌肠,开始说一个特别吸引人的童话《夜莺》。 “在遥远的中国,所有人都是中国人,连皇帝也是中国人。” 这句话让我们惊奇、欢喜,大家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在学校没把《夜莺》读完,天太晚了,大家四散回家。母亲正在炉台边上做饭,她看了看我,压低了嗓子问:“你拿了一卢布?” “对,我买了书,这不……” 没容我说完,她就劈头盖脸地打了我一顿,还没收了我的书,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再也没找到,这比打我更让我难受。好几天没去上学,再到学校时,很多人都喊我“小偷”!这是继父传给他的同事,他同事的孩子又传到学校的。其实,我一点也没隐瞒什么,我给人家解释,人家不听。 我对母亲说,我再也不去上学了。她无神地看着窗外,喂着小弟弟撒沙:“你胡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拿了一个卢布?” “你去问问啊!” “那一定是你自己乱说的!” 我说出了那个传话的学生的名字。她哭了,可怜地哭了。 我回到厨房里,听着母亲的啜泣声:“天啊天啊……” 我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可母亲喊住了我:“去哪儿?回来!到我这儿来!” 我们坐在地板上,撒沙摸着母亲的扣子叫着:“扣扣,扣扣!” 母亲搂住我,低声说:“咱们是穷人,咱们的每戈比,每戈比……”她更咽着说不下去了。停了停,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坏蛋,坏蛋!” “蛋,蛋!”撒沙学着。 撒沙是个大头娃娃,总是瞪着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很早他就开始学说话了,很少哭,见了我就高兴地让我抱他,用他软软的小手指头摸我的耳朵。他没闹什么病就突然死了,上午还好好的,晚祷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尸体却已经僵了。那是在第二个孩子涅柯拉出生后不久的事。 在母亲的协助下,我在学校的处境又恢复到了从前,可他们又要把我送到外祖父那儿了。 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听见母亲声音嘶哑地喊着:“耶普戈涅,你,我求求你了……” “混蛋!” “我知道,你是去她那儿!” “是,怎么样?” 一阵沉默。 母亲吃力地嚎叫着:“你,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 然后就是扑打的声音。我冲了进去,见继父衣着整齐地在用力踢着瘫倒在地上的母亲!母亲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嘴里呼呼地喘着气……我抄起桌子上的面包刀——这是父亲为我母亲留下的唯一东西——拼命地刺向继父的后腰。母亲看见了,一把推开了继父,刀把他的衣服划破了。继父大叫一声,跑了出去。母亲把我摔倒在地上,夺下了刀子。继父走了。 母亲搂住我,吻着我,哭了:“原谅你可怜的母亲,亲爱的,你怎能动刀子呢?” “我要杀了继父!然后杀我自己!”我说得信誓旦旦,斩钉截铁。 直到今天,我仿佛还能看见那只从有一条鲜明的花饰的裤筒里伸出的令人厌恶的腿,看见它踢向母亲的胸脯! 每每回忆起旧日俄罗斯生活中这些铅一样沉重的场面,我便自问:过去值得吗?但每次我都肯定地回答自己:值得! 必须承认,丑恶也是一种真实,直到今天还没有灭绝!要想将它们从我们的生活中清除掉,就必须了解它们。虽然它们是那么沉重、那么令人窒息和作呕,可是俄罗斯人的灵魂却勇敢地闯了过来,克服并战胜了它们! 在这块广阔而又肥沃的土地上,丑陋、卑鄙和健康、善良一同生长着,而后者点燃了我们的希望,因而幸福离我们不再遥不可及! 十三 杀戮事件之后,我又搬回外祖父那里。 “啊哈,小鬼,怎么啦?” “让你外祖母去养着你吧!”外祖父既高兴又有点幸灾乐祸。 “让我养我就养,你以为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外祖母很高兴我回来。 “那你就养!”外祖父吼了一声。 于是,屋子沉寂下来。一会儿,外祖父又说:“我和她现在是各过各的,什么都分开了……”外祖母坐在窗户下,飞快地织着花边,线轴快乐地滚动着,铜针的闪光耀人眼目。外祖母没变,外祖父却更加干瘦了,棕红色的头发变成了灰白颜色,绿眼睛总在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 外祖母以嘲笑的口吻给我讲起了她和外祖父分家的事。他把所有的破盆碎碗、破坛子烂罐子都给了她,还说:“这都是你的,别再向我要任何东西了!” 他拿走了她几乎所有的旧东西——旧衣服、各种各样的物品。狐皮大衣,卖了700卢布。他把这笔钱都给了他的教子,吃利息去了。他的教子是个做水果生意的犹太人。他丧失了最后一点儿廉耻之心,吝啬到了疯狂的程度。他几乎寻遍了以前的每一个老朋友,逐一向他们诉苦、乞求,说孩子弄得他一文不名,行行好吧,给点钱!他利用人家原来对他的尊敬,弄了一大笔钱,他拿着这一把大票子,像逗小孩似的在外祖母鼻子尖儿前晃悠:“傻瓜,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人家可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他把所有这些钱都给了一个毛皮匠,和这个毛皮匠的做小铺老板的妹妹,他要吃利息。 家里花钱上是严格分开的,今天外祖母买菜做饭,明天就是外祖父。轮到外祖父做饭的时候,吃得就特别次。而外祖母则总是买最好的肉。 茶叶和糖也分开了,但是煮茶是在一个茶壶里,到这时候,外祖父就会惊慌地说:“慢,我看看,你放多少茶叶?”他仔细地数着茶叶,然后说:“你的茶叶比我的要碎点儿,我的叶子大,所以我要少放点儿!”他还特别注意倒在两个碗里的茶的茶色和浓度,分量当然更在详细考察之列。 “最后一杯给你吧?”外祖母在把茶倒净以前说。 外祖父说:“好吧!” 圣像前的长明灯的灯油也是各买各的。 在共同生活了50年以后,竟然走到了这一步!看着外祖父的所作所为,我感到又好笑又令人生厌,而外祖母则只觉得可笑。 “人越老越糊涂!80岁的人了,就会倒退80年,让他这么干下去吧,看谁倒霉!咱们俩的面包我来挣!” 我也开始挣钱了。逢节假日就走街串巷去捡牛骨头、破布片儿、烂纸和钉子。把一普特破布烂纸卖给旧货商可得20戈比,烂铁也是这个价钱,一普特骨头10戈比或者8戈比。平常放了学也去捡,每星期天去卖,一下子能得30到50戈比,运气好的时候还要多。每次外祖母接过我的钱,都会急忙塞到裙子的口袋里,夸奖说:“真能干,好孩子!咱们俩完全可以养活好自己!”有一次,我看见她拿着我的50戈比哭了,一滴混浊的泪水挂在她那大鼻子尖儿上。 比卖破烂更有出息的是到奥卡河岸的木材栈或是彼斯基岛去偷劈柴和木板。每逢集市,人们在岛上搭建很多棚屋,集市以后拆下来的木板码成堆,一直放到春水泛滥的时候。一块好木板,小市民业主可以出10戈比,我一天可以弄两三块儿!可干这事必须是坏天气,有大风雪或大雨把看守人给逼得躲了起来,才能得手。 和我一起去偷的伙伴有叫花子女人莫尔多瓦的儿子珊卡·维雅霍尔,他总是笑哈哈的,人很温和。还有柯斯特罗马,是个卷毛儿。后来,他13岁时被送进了少年罪犯教养院,在那儿吊死了。还有哈比,是个鞑靼人,12岁,可力大无比。还有看坟人的儿子扁鼻子亚茨,他是个有羊癫疯的9岁孩子,寡言少语。我们之中,岁数最大的是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沙·舒沃卡,他一向很讲道理,拳头也很厉害。在我们那块儿,偷窃形成了风气,几乎成了饥寒交迫的人们唯一的谋生手段。 大人们的目标是货船,在伏尔加河和奥卡河上寻找机会。每逢休息的时候,他们都要讲自己的经历,夸耀自己的收获,孩子们边听边学。 醉汉们的钱包小孩子们可以公开地搜,没有人干涉。他们偷木匠的工具,偷货车的备用轴,偷车夫的鞭子……我们不干这些事。 “妈妈不让我偷东西,我不干!”这是舒沃卡。 哈比则说:“我不敢!” 柯斯特罗马则非常厌恶“小偷”这个字眼儿,看到别的小孩偷醉汉时,他会把他们赶散。他自认为是个大人,他走路学着搬运工的样子一歪一歪的,声音压得很低很粗,一举一动都在装腔作势。 而维雅霍尔也相信,偷窃是一种罪恶。不过,从彼斯基岛上拿木板可不算罪恶,我们都很愿意干这件事。趁着天气不好或晚上的时候,维雅霍尔和亚茨就从正面大摇大摆地向彼斯基岛进发。我们四个人从侧面分头摸过去,抓住看守人追赶维雅霍尔和亚茨的时机,拖上木板往回跑!看守人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们,即使发现了他也追不上。 我们弄来的东西卖掉以后,钱分6份,每个人能得5戈比甚至是7戈比。有了这点钱,吃一天饱饭就没什么问题了。 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用途。维雅霍尔每天必须给他母亲买四两半伏特加,否则就要挨揍。柯特斯罗马想攒钱买鸽子。舒沃卡挣了钱给他母亲看病。哈比攒钱,是为了回家乡。他舅舅把他从家乡带到这儿来以后就死了,哈比不知道家乡的地名,只知道是在卡马河岸边,离伏尔加河不远。 我们编了个歌,逗这个斜眼的鞑靼孩子。 卡马河上一座城, 到底在哪儿不清楚! 用脚走不到, 用手够不着! 开始哈比很生气,维雅霍尔说:“别,别这样!好兄弟之间还生气吗?”哈比有点不好意思了,也跟着唱起了这支歌儿。 与偷木板相比,我们更喜欢捡破烂儿。春雪消融或是大雨滂沱之后捡破烂儿,就更有意思了。在集市的沟沟渠渠中,我们总能找到钉子、破铜、烂铁,有时还能捡到钱!可我们得给看货摊的2戈比,或是央求半天得到他的允许。 挣钱不容易,我们几个之间却很好,偶尔有小的争吵,但是没打过架。维雅霍尔在别人吵架时,经常会说:“这有必要吗?”我们想一想,确实没有必要。 他叫他的母亲为“我的莫尔多瓦女人”,我们倒是没有觉着可笑。 “昨天,我的莫尔多瓦女人回家的时候,又喝得烂醉如泥!她啪地一下把门推开,在门槛上一坐,像只公鸡似的唱起来了!” 舒沃卡问:“唱的什么?” 维雅霍尔学着他母亲尖声尖气地唱了起来: 收养小伙沿街走, 手拿皮鞭吼一吼: 挨家挨户从皮鞭, 甩出孩子们满街溜。 哟哟侮,你看那晚霞似火红, 收养小伙儿笛声悠, 小村入梦甜悠悠。 他会唱很多这么热烈欢快的歌儿,他接着说:“后来,她坐在门槛上睡着了,屋子里冷得要命,我拉她拉不动,差点没把我们冻死……今天早晨,我说:‘你醉得真厉害!’她说:‘没什么,你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死的!’” 舒沃卡说:“是的,她快死了,全身都肿了!” “你可怜她吗?”我问。 “怎么不?她是我的好妈妈……”维雅霍尔说。 我们知道他母亲常打他,可是我们又都相信她是个好人! 有不走运的时候,舒沃卡也会提议:“来,咱们每个人凑一戈比给维雅霍尔的母亲买酒吧,要不他会挨揍的!” 维雅霍尔非常羡慕我和舒沃卡,因为我们两个识字。他揪住自己的尖耳朵,细声细气地说:“埋了我的莫尔多瓦女人之后,我也去上学,我给教师一躬到地,让他收下我。学成之后,我就去找主教,请他收下我作园丁,要不,就直接去找沙皇……” 春天,莫尔多瓦女人死了。 舒沃卡对维雅霍尔说:“去我们家吧,我妈妈教你认字……” 没多久,维雅霍尔就高昂着头,念招牌上的字了:“食品货杂店……” “食品杂货店,笨蛋!”舒沃卡说。 “嗨,我把字母念颠倒了!” “那就错了!” “噢,你看,字母活蹦乱跳的,它们喜欢别人念它们呢!” 维雅霍尔对山川树木、花鸟草木的爱让我们感到好笑,也感到吃惊。如果我们之中的谁坐在了小草上,维雅霍尔就会说:“别糟蹋草网,坐沙地上不一样吗?”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去折下一枝白柳,如果让他看见了,他会一耸肩膀:“见鬼,你们干什么!” 每到星期天,我们都会玩一种游戏:傍晚的时候,一群鞑靼搬运工从西伯利亚码头回家,路过我们的十字路口,我们就会向他们扔草鞋。开始他们对我们又追又骂,可后来他们也觉着有意思,事先也准备些草鞋,还经常将我们准备好的草鞋偷走,弄得我们束手无策,大叫:“这还算什么游戏啊?”最后他们把草鞋分给我们一半,战斗开始。 一般是他们守,我们攻。我们高声叫喊着围着他们转,向他们扔草鞋,如果我们谁被草鞋绊倒了,他们也叫喊,还大声地笑。 这个游戏持续的时间特别长,周围围满了小市民,他们为了维护他们的体面,照例要嘟囔一阵子。 战斗结束以后,鞑靼小伙子们常请我们去吃马肉,还就着奶油核桃点心喝浓茶。这些身高体壮的人身上有一种让儿童容易理解的东西,他们没有一丝恶意的诚实和他们相互之间无私的帮助,都深深地吸引了我们。 他们之中有一个叫卡西莫夫的歪鼻子,具有神话般的力量!有一回,他把一个二十七普特重的大钟从货船搬上了岸,他大叫着:“噢,噢!扯淡——臭鸡蛋!扯淡——扯淡!”还有一回,他把维雅霍尔放在他的手上,举了起来,说:“看,上天喽!” 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聚在亚茨家他父亲看坟的小屋中。亚茨的父亲长得歪歪扭扭,浑身脏得让人无法接近。他快活地眯着眼说:“上帝保佑,别让我失眠!”我们带来三钱茶、四两糖、几块面包,还给亚茨的父亲带来四两伏特加,这是必不可少的。 “听说了没有,后天德罗梭夫家为死人办祭日,有盛大的宴会,咱们去那儿!他们家的厨娘会都收起来的。”无所不知的舒沃卡说。 维雅霍尔望着窗外的坟场,说:“不久就可以到森林里去了,太好了!” 亚茨沉默地把他自己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木马、碎铜片、扣子、缺腿马拿出来,让我们看。 大家喝茶,亚茨的父亲喝了他那一口酒以后,爬到炕炉上,用猫头鹰似的眼神盯着我们说:“噢,你们怎么不死啊?你们这些小偷儿们,好像早就不是孩子了!上帝保佑,别让我失眠!” 维雅霍尔说:“我们不是小偷儿!” “不是小偷儿?那,就是贼娃子……” 他啰嗦得让我们厌烦时,舒沃卡就会骂他一句:“够了,废物!” 因为他的话题离不开谁家有病人,哪个病人要死了之类的事,他还故意逗弄我们:“噢,小子们,害怕了?告诉你们吧,有个胖子要死了!噢,要许久许久才能烂掉呢!” 我们让他住嘴,可他还是喋喋不休:“你们也得死……” “死就死,死后当天使……”维雅霍尔说。 “你们?哈哈,你们,还去当天使?!” 他大笑不止,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死人的事来。 “啊,三天前埋了一个女人,我知道她的经历,孩子们,听着,我告诉你们……” 他喜欢讲女人,而且总是污言秽语地,不过,他的口气中有一种思索的味道,所以我们听得还挺入迷。“别人问她:‘谁放的火?’她说:‘我放的!’唉,她干吗这么说呀!上帝保佑,别让我失眠……” 几乎每一个躺在坟里的人的历史,他都一清二楚。他好像在我们面前打开了各家各户的大门,让我们看看他们都是怎么生活的。他能讲到天黑,再从天黑讲到天明。 可是黄昏刚刚到来,舒沃卡就要走:“我得回家了,要不妈妈会害怕的。谁跟我一起走?” 大家都走了。亚茨关上门,闷声闷气地说:“别了!别了!” 我们回答他。留他在坟地里总让我们感到有点不安。 柯斯特罗马说:“明天咱们再来时,他也许已经死了。” “亚茨比我们还苦!我们不苦,一点也不苦!”维雅霍尔反驳着舒沃卡。 是的,流浪街头,自由自在,何苦之有?相反,我心中常常涌动着一种伟大的感情,我太爱我的伙伴们了,总想为他们做点好事。不过,街头的流浪为我在学校的生活造成了麻烦。他们叫我“捡破烂的”、“臭要饭的”,还说我身上有垃圾味儿!我感到莫大的污辱,因为每次去学校前我都会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 上完了三年级,学校奖给我一本福音书、一本克雷洛夫的寓言诗,还有一本《法达·莫尔加耶》,还有一张奖状。 外祖父见到这些奖品,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奋,他要把书锁到他自己的箱子里。 当时,外祖母已经病倒好几天了,她没钱,几乎也没吃的了,可外祖父还在无休无止地埋怨:“你们把我喝光吃净了,一点也不给我剩……”我把书卖了,得了55戈比,交给了外祖母。奖状上我胡乱写了些字以后才给了外祖父,他没打开看就珍藏了起来,所以没有发现我搞的鬼。 结束了学校生活,我又开始了街头的流浪。春回大地,野外的森林成了我们最好的去处,每天都很晚很晚才回来。 而这样快活的日子没持续多久。 继父被解雇了,人也失踪了,不知去向。母亲和小弟弟搬回外祖父家,我成了保姆。外祖母则在城里一个富商家里给人家绣棺材罩上的圣像。母亲干瘦干瘦的,几乎脱了人形,小弟弟也饿成了皮包骨头,不知名的疾病折磨着他,使他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外祖父摸摸他的头:“他是吃不上啊,可是我的饲料有限,不够你们都来吃啊……” 母亲靠在墙上,叹着气说:“他吃不了多少……” “是没多少,可你们几个没多少加起来可就太可怕了……” 外祖父让我去背沙子,把小弟弟埋在里面晒晒太阳。小弟弟很高兴,甜甜地笑。我马上就爱上了他,好像我的想法他都知道似的。 “死,很容易!你想的应该是活!”外祖父的吼叫声从窗口飞出来。 母亲咳嗽了很久…… 我和小弟弟待在那儿,他看见了远处的猫或狗就会探过头来向我微笑。噢,这个小家伙,他是不是已经感觉出我和他待着有点无聊,想跑到街上去?吃午饭时,外祖父亲自喂小孩。小孩吃了几口之后,他按了按他的肚子,自言自语地说:“饱了没有?”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您不是明明看见他还在伸手要吗?” “小孩子,不懂事儿!吃饱了还要!” 外祖父让我把孩子递给母亲。母亲迎着我站了起来,伸出树枝一样的胳膊。母亲成了哑巴,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慢慢地死去。 最让我讨厌的是外祖父在每天天黑以后都要讲到“死”。他躺在黑暗中,嘴里嘟嘟囔囔:“死期已至!有什么脸去见上帝?唉,忙了一辈子,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母亲是在8月份的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死的。那时候,继父刚从外地回来,外祖母和小弟弟已经搬到他那儿去了,母亲很快也要搬过去。 早晨,母亲低声对我说:“去找耶普戈涅·瓦西里耶维奇!”她强撑起身子,又补充了一句:“快跑!”我感到她的眼里闪过一种异样的光芒。 继父正做弥撒,外祖母让我去买烟,这样就耽误了点时间。我回到家时,惊讶地看到母亲梳妆整齐地坐在桌子边儿上,仪态与从前毫无二致。 “你好点了?”我心里有点惶惶然。 她看了我一眼,冰凉透骨,然后说:“过来!你又到哪儿去逛了?” 我还没开口,她就把我抓了过去,用刀子背拍了我一下,可刀子马上就从她手里滑掉了。 “捡起来……”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慢慢地移到自己睡觉的角落里,躺下,虚弱地说:“水……” 我赶紧舀了碗凉水,她只喝了一点点儿。推开我的手,她嘴唇动了动,好像苦笑了一下,脸上浮起一片暗影,这暗影迅速占据了她整个儿脸,她好像有点吃惊地张开了嘴……我端着水站在她旁边,不知道站了多久。 外祖父进来了。 我说:“母亲死了!” 他向床上瞟了一眼:“胡说!”他去炕炉里拿包子,弄得一阵叮当乱响。 继父进来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母亲身旁。突然,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大叫一声:“她死了!” 当大家向母亲的棺材撒土的时候,外祖母像个瞎子似的在坟地里乱撞,她碰到十字架上,碰破了头。 亚茨的父亲把她领到他的小屋里,在外祖母洗脸时,他安慰我说:“唉,生而为人,必有这么一回……不论贫富,早晚进棺材……”他从小屋里跑出去,马上又和维雅霍尔一起回来了。“瞧,瞧这是什么?”他递给我一个折断了的马刺。“这是我和维雅霍尔一起送给你的,我想从他手里买下来,我给他两戈比……” “胡说!”维雅霍尔愤怒地打断了他。 “啊,好好,不是我,是他,是他送给你的!” 维雅霍尔想尽办法逗我笑:他把马刺挂在脖子上,用舌头够着舐上面的小轮,亚茨的父亲夸张地哈哈大笑。 见我丝毫没改变表情,他严肃地说:“想开点吧,孩子!人都有一死,这算得了什么,小鸟不是也要死吗?走吧,咱们给你母亲的坟铺上草皮,怎么样!” 这倒令我高兴了些,于是我们出发了。 在埋葬母亲几天以后,外祖父说:“阿列克塞,你可不是我的勋章,我可受不了你总在我的脖子上。去,去,走吧,到人间去吧……”他打发我说。 就这样,我走入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