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又被贬官了》 第1章 楔子 傅棠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妆娘精心妆点出的容颜。 “小姐,您真的太美了,天仙下凡不过如此。”她的大丫鬟,透过镜子,看着傅棠的脸,眼中满是惊艳和赞叹。 傅棠拿起手边的朱笔,在眉心落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犹如画龙点睛,这个小小的红点,让她看起来,更多了几分旖旎绮丽。 “快快快,吉时到了,新娘落盖头喽!”喜娘脸上带着喜气,笑的明媚。 左相夫人站在一边,她用帕子,轻轻沾了沾眼角的水汽。大丫鬟托着盖头呈上来,左相夫人拿起盖头,走到傅棠身后,她看着镜子里的傅棠,眼圈泛红。 “娘的棠儿长大了。”左相夫人拿起盖头,从后面,慢慢地盖下去。 “哎呀,今天是小姐的大喜日子,从今以后,可就是王妃娘娘了,夫人,您应该高兴才是。”喜娘笑着甩了一下手里绣着鸳鸯戏水的帕子。 “对,娘应该高兴,娘很高兴。”左相夫人看着盖头一点点挡住女儿精致的眉眼,一直隐忍着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就算知道傅棠这桩婚事是长安城多少高门贵女钦羡的,也还是为女儿嫁出去,就不再能常常回家而感到难过。 喜娘上前,将傅棠从妆凳上扶起来,傅棠停了停,想回头,但想起喜娘说过,今天她不能回头,“娘,不孝女儿,去了。” “去吧,去吧。三日后,娘等着你带着姑爷回门。”左相夫人道。 喜娘一路扶着傅棠走出她的闺房,她盖着盖头,看不见外面,晃动的流苏下,她只能看见她的脚下。 左相府里,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气,彰显着左相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左相府外,迎亲的花轿,是亲王妃级别的,八人抬的花轿,轿夫各个神武精壮,轿子后面,是已经准备好的嫁妆队伍,长的看不见尾。 傅棠被扶着,上了花轿。 “吉时到,花轿起!”随着喜娘一声吉时到,鞭炮齐鸣,送嫁的喜乐奏起。 左相府外,热闹非凡,一早就等着看热闹的长安城百姓们,为了喜钱和喜饼,尽职尽责地欢呼吆喝,嘴里吉祥词儿不间断。 花轿被抬起,迎亲的队伍从左相正门处出发,绕着长安城的主干道行了一圈,街道两边,近乎是水泄不通,仿佛是长安城的百姓们全部出动了一般。 在所有人羡慕赞叹的目光中,花轿从左相大门外,一路被抬到了秦王府大门外,秦王府早早就做好了接花轿的准备。 “花轿落,新人到!” 欢呼声中,器宇轩昂的秦王迈步向前,接过一早准备好的,绑着红色绸带的弓箭,弓箭拉满,没有箭头的箭射中轿帘。 “吉时到,秦王请王妃下轿!” 唱词的礼部官员,高声唱道。 秦王身姿挺拔,器宇轩昂,一身红色喜袍,衬托的他越发英俊,他脸上挂着真诚的喜悦之笑,围观的百姓,看热闹的官员,都能感觉到他对新娘子的喜欢之情。 秦王走到花轿前,他撩起一半轿帘,朝里面伸进去一只手,“王妃,我来接你。”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期待见到花容月貌的新娘子,毕竟左相之女的倾城之色,可是早就艳冠长安。 秦王的手慢慢拉出了轿帘,他朝上的手上,握着一只白皙漂亮的手。 周围的喧闹声,瞬间死寂一般的安静。 因为那真的只是一只手,从胳膊处被整齐的斩断。 “啊——!” 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秦王吓得脸色苍白,整个人朝后坐倒,被他拉在另一只手里的轿帘,撕拉一声被整个扯下来。 轿子里,嫁衣被砍成了好几块。 ——连同新娘的身体。 新娘的头颅滚在一边,果然是倾城之色,她眉心的那点红,艳如血。 第2章 贺大师有点暴躁 贺境心打了个哈欠,十分不耐烦地看着坐在摊子前,一脸横肉,显然像是来者不善的大汉,“你到底算不算,不算就走,别耽误后面人的时间!” “怎么说话的!什么态度!”那大汉沙包大的拳头,哐的一声砸在了简易木桌上。 那桌子咔嚓一声,竟是直接被砸烂了! 贺境心本就沉着的那张晚娘脸,顿时更可怕了,她眼下有着常年睡眠不足积攒下来的黑眼圈,衬的她过分白皙的脸,有点阴森可怕。 “你敢砸我的摊子?”贺境心怒了! 这个桌子可花了她十文钱! 那可是十文钱! “我就砸了,咋地!”大汉明显半点不怵,他站起来,整个人健硕的像个小山,他盯着贺境心,只觉得这位贺大师,根本就是个弱鸡! “你就是个相师,架子摆的比官老爷还大,我告诉你,想在长安城混,态度就得好点!现在,跪下叫声爷爷,我就不跟你计较!”大汉昂着脖子,得意地道。 “去你娘的!哪儿来的愣头青,怎么跟贺大师说话的?还不赶紧赔偿大师的桌子!” “就是就是,不看相,就麻溜儿的滚蛋,别碍事儿,你不算我们还要算!” “苍天呐,我都排了三天三夜了,好不容易要到我了!” 大汉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些人在说什么东西? 他低下了昂起的头颅,目瞪口呆地看着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群情激奋的人群。 人群后面,是坐在凳子上,纹丝未动,用一种看死人眼神,死死盯着他的贺境心。 “赔钱,赔钱,快赔钱!”最前面的,白头发老太,声音中气十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根擀面杖,不由分说就朝大汉身上招呼。 “不是,你们讲讲道理,我在这儿看了老半天了,这个什么大师,态度恶劣,看相解挂,那么的敷衍,根本就是骗钱的!我是在为你们主持公道!”大汉喊冤道,“别打了,别打了!” “就打你!什么态度恶劣?那明明是高人风范!” “就是,什么敷衍,那是大师说的准,半点废话不说,不骗人!” “对!你道歉!赔钱!” 众人义愤填膺地,砸菜叶子的砸菜叶子,不知道谁还砸了个鸡蛋,直把大汉砸的怀疑人生。 “行行行,我赔,我赔!算我倒霉!”大汉简直太冤枉了! 他气的解下钱袋,抠抠搜搜地从里面摸出几枚铜板,朝贺境心的方向丢去,然后沉着脸,挤开人群走了出去。 “喂!什么态度!” “嘁,他永远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有人幸灾乐祸里带着点同情。 贺境心坐在凳子上,隔壁茶摊上的掌柜的,亲自扛了张桌子,摆在了贺境心的面前。 对门卖文房四宝的东家,一脸亲切的笑容,把一套笔墨纸砚铺在了桌子上。 白头发的老太,将从地上捡起来的,砸碎桌子赔偿的铜板,放在了贺境心的面前。 三个人,规规矩矩地站在桌子前面,满怀期待地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一脸像是别人欠了她十万八千两银子的表情,她抬起头,漫不经心落在了茶摊掌柜的脸上。 “你媳妇儿刚刚给你生了个儿子。” 茶摊掌柜地顿时一脸激动地冲出人群,“啊,我们钱家终于有后啦!” “你需要谨慎一点,小心一下你的合伙人。” 文房四宝的东家,皱着眉,满脸阴沉,眼里满是杀气。 贺境心的视线,最后落在一脸激动的白发老太脸上,“你要找的人,在城外的破庙里。” 白发老太手里的擀面杖哐当一声坠地,她一脸激动,眼泪却滚了下来,“贺大师,谢谢,谢谢!” 白发老太转身往前走,边上的围观人群,纷纷散开,自动自发给她让了个路。 不为别的,只因为大家都认得这个白发老太,她实际上如今不过才三十,之所以如此老态龙钟,全是因为她儿子在元宵看花灯的时候,被拐子拐走了,那之后,她一直奔波在寻找儿子的路上,如今,早就熬白了一头黑发。 围观人群里,有一部分人对贺境心的本事深信不疑,自然也有一些人持有怀疑态度,毕竟这位贺大师,瞧起来太年轻了,那些大师,绝大多数都是白胡子老头子。 一些人就跟着白发老太一路走出了长安城,老太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但她不在意,她只想去看看,她的孩子,是不是在破庙里。 白发老太,抹了把眼泪,冲进破庙,破庙真的很破,根本不能遮风挡雨,但就算是这样,也被一些乞丐当做了落脚点。 “板儿?板儿啊?娘的板儿,你在哪里?”白发老太一声一声地喊。 乞丐麻木地看了她几眼,都不再看,没有人回应她。 “果然是假的吧,怎么可能只看面相,就能算这么准?” “就是说啊……” 人群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板儿!板儿!”白发老太,忽然激动的惊叫一声,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乞丐身上。 乞丐眼神木讷,瞧起来就不像是正常人,是个傻子。 乞丐的衣服破破烂烂,露出了他肩膀上的一个红色胎记,白发老太痛哭出声,也不嫌弃乞丐脏臭,死死地抱住了那个乞丐。 “娘的板儿啊,这是在挖娘的心呐……我的天呐……”白发老太一声一声的恸哭声,只叫人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围观人群面面相觑,本来还有人怀疑这是托儿,在演给他们看,可是托儿又怎能演的如此真? 毕竟,那是一个娘亲,啼血般的撕心呐喊。 那位贺大师,看样子是真的名不虚传啊。 * “贺大师,您里边儿请。”牙行的管事,一脸恭敬地弯着腰,将贺境心迎了进来。 这是一间一进的小铺子,前面是铺面,后面有一排厢房可以住人。 贺境心打量了前厅的铺面,连墙面上有个小洞都注意到了。 牙行的管事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忙道:“贺大师若是定了这边,我保管把这里收拾的利利落落。” “嗯。”贺境心对管事的态度略有点满意,朝他赏了个笑脸。 牙行管事只觉受宠若惊! 没办法,谁不知道,这位贺大师,自从半年前,在街头摆摊看相算卦,就是一副随时都能和人打一架的暴躁表情,一开始,长安城的百姓们自然不买账,他们找人看相,是花钱的主顾,谁愿意花了钱还要面对一张晚娘脸。 有人找茬,打着算不准就赔钱的如意算盘,结果,这位贺大师,硬是从这样找茬的混子手里,赚到了第一笔钱! 因为,她算的太准了!只相面,都不用报生辰八字,就能把你的来历说的一清二楚,这就是大师啊! 有本事的人,总是会有点脾气的,于是之前的晚娘脸,变成了高人风范,自从她三个月前火遍长安城之后,一直到今天,算了那么多人,一个都没有算错! “您再请看这里。”自从三日前,贺境心到牙行说,自己有意向购置一个铺面,牙行里就炸开了锅,里面几个管事抢破了头,最终是这位萧管事抢赢了! 贺境心跟着萧管事走进了后院。 后院种了一棵柿子树,上面结了不少柿子,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满意,因为妹妹影心从小就很喜欢吃柿子。 “您慢慢看,我去前面等着您。”萧管事十分有眼力见儿地,弓身退了出去。 贺境心仔仔细细地把院子巡视了一遍,虽然遗憾院子太小了,不能种很多菜,但这毕竟是她置办的第一处产业啊! 她!贺境心!一年前才到长安城,那时候,她除了一个药罐子妹妹,几乎身无分文。 现在,在居大不易的长安,她竟然攒到了购置一进院子的钱财。 她情绪有点激动,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全长安城。 这只是三个月赚到的银钱,她相信,她的未来是光明的,她绝对可以走上人巅峰,到时候她要买五进的大院子,还要在长安城最贵最贵的地方开她贺大师的相师馆…… 贺境心正十分陶醉的畅想未来,她张着仿佛要拥抱一切的双臂,被人一左一右地架住了。 “什么人!放开我!”贺境心扭头,随后脸色大变,“大理寺的差爷?” “带走!” 一左一右架住贺境心的,赫然都穿着大理寺的黑底水波纹的衙差服! “差爷,你们为什么要抓我?”贺境心一头雾水,“我可是长安城的良民!我从不做坏事,遵纪守法,你们不能随随便便抓我!” “你不是最厉害的相师吗?你自己算不出来,为什么被抓吗?老实点!”黑脸差爷脸色严肃,一看就很不好惹。 “是不是有人想找我相面?哪用这样,我跟你们走,路途遥远的话,我还能给你们都算一次的。”贺境心身高并不高,虽然扮作男子时,在鞋子里垫了增高的垫子,但是在五大三粗的大理寺衙差面前,根本不够看。 “果然,大人所料不错。”黑脸差爷不为所动,其他衙差竟然没有一个动心的! 这不应该啊,她贺大师现在可是一卦难求啊。 然后她就发现了猫腻,除了黑脸差爷之外的那些衙差,竟然全部都堵了耳朵眼儿! 贺境心脸都黑了,这简直太过分了,这是哪个缺德的想出来的缺德主意? “那差爷总得先告诉我,为什么抓我吧?我跟你讲,大晋的所有律法我可都会倒背如流的!”贺境心退而求其次。 “大人怀疑,你和一桩谋杀案有关,你现在是杀人嫌犯。”黑脸差爷道。 贺境心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高负荷运转的大脑,几乎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卡壳儿。 不是,她,长安城目前最火爆的相面大师贺大师,涉嫌杀人? 贺境心被架着离开铺子的时候,脸上被蒙上了黑布罩,连嘴也堵住了。 显然,抓她的人,暂时不想暴露她被抓的事实。 贺境心的眼睛看不见,但脑海中,却清晰的划出了衙差抬着她走的路线。 半刻钟后,贺境心被丢了下来,她头上的黑布罩被扯掉了,嘴里的布团也被拿了下来。 衙差将贺境心丢进了大理寺的大牢,转身就拉上了牢门,咔嚓一声,锁也利落的锁上了。 “你们这很不讲道理!我可是一等良民,你们说我涉嫌谋杀,却不肯说我谋杀了谁,我有理由怀疑你们是想拿我顶罪!”贺境心双手抓住牢门,朝外咆哮! 她现在真的十分暴躁,因为往常这个时候,她就应该回家了,影心一个人在家会担心她的! “放我出去!我是良民!”贺境心扯着嗓子喊。 “别喊了,你要是良民,那这世上,就没有恶徒了。”一道清澈的男声从外面传来。 贺境心的叫声戛然而止,她猛地回头,朝着声音的方向死死看过去。 入眼的是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人,他相貌十分出众,穿着一身八品大理寺丞的官服,如朗月入怀,如芝兰玉树,很能唬人。 “宋钺?竟然是你?”贺境心整个人都不太好,“你公报私仇!你快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我公报私仇?”宋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一撩袍脚,在牢门口坐下,“贺境心,咱们打小就认识,谁不知道谁?你见过我公报私仇吗?” 贺境心大脑高度运转,犹如一个精密的巨大转轮,带动无数小齿轮,咔哒咔哒地往回转。 “莫非你已经知道了!”贺境心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宋钺看她表情,心下一沉,“所以,真的是你干的?贺境心,我以前以为你只是嘴上坏,没想到……” 贺境心怒了,“什么意思?不是,宋钺,你至于吗?什么叫做以为我只是嘴上坏,我实际也没有做什么啊!我不过就是在你三岁的时候,骗了你半根糖葫芦,你八岁的时候弄坏了你一根毛笔,你十岁的时候,当了你的玉佩,你十二岁的时候……” 宋钺愣了一下,随后也怒了,“贺境心!原来我丢了不见的玉佩,是你拿的!我衣服上的洞是你剪的!” 贺境心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宋钺的表情分明在说,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些! “贺境心啊贺境心,你可真缺德,你很可以啊,你这从三岁一路坏到大啊,你还说你是良民?”宋钺气笑了,“你现在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良民吗?” 贺境心哽住了,她盯着宋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的确,按照贺境心对宋钺的了解,这人也确实不大可能因为这些事抓她进大理寺,“你说,我涉嫌杀人,我到底杀了什么人?” 宋钺脸上也收了笑,一脸严肃道:“左相之女,傅棠。” “哈?”贺境心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说我杀了谁?” 第3章 宋大人时运不佳 傅棠,左相之女,自十二岁时,便传出了佳名,及笄当日,更是以倾国之色,一日之间,名扬全长安。 这样一个容色才气俱佳的贵女,在及笄礼后的第三日,就被皇帝赐婚,许婚给已经被封为秦王的六皇子,赵承溶。 六皇子赵承溶,贤名在外,相貌出众,皇帝对他颇为满意,都传他是皇帝心目中的太子人选,长安城多少贵女,将秦王视为最佳夫婿人选。 这道赐婚圣旨,在半年前,可是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不过傅棠艳冠长安,才色无双,家世显赫,好像也唯有她才配得上秦王赵承溶。 三天前,傅棠和赵承溶大婚。 只是大婚之日,花轿落在秦王府大门外,新郎却只从花轿里接出了一只手。 新娘傅棠,被人在轿子里碎尸了! 这桩命案,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傅棠从在左相府,上妆,到盖上盖头,被人扶上花轿,花轿起,再到落脚,这一整个过程,都没有离开过人的视线。 好好的新娘子,上轿之前是好的,下轿就剩下一只手,如此骇人听闻的惨案,几乎是在短短的一瞬间,就传的全长安城,上到皇室,下到市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作为在长安城,混饭吃的贺境心,自然也知道这事儿。 但怎么说呢?左相之女,秦王六皇子,那都是云端儿上的人物,和她这么个市井小屁民实在是离得有点远,贺境心听过也就拉倒了。 一直到今天,被莫名其妙抓到大牢之前,她都只是这桩诡异的凶杀案的看客 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因为这桩人命案,被逮到了大理寺的大牢! “宋钺,你到底是怎么得出,我是这桩凶杀案的嫌疑人的?”贺境心不可思议地看着宋钺,“这是不是太离谱了?我以前就说过,你这人脑子有问题!别人都还不信,觉得你懂事,聪明,一看就有大出息,哈,的确有出息。” 毕竟宋钺,可是大晋朝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金榜题名的那一日,多少人恭维,眼红,嫉妒,毕竟这个状元郎看起来过分年轻,也过分的英俊,这简直就是要一步登天,仕途顺畅啊! “人家状元郎,直接入翰林院,从五品。”贺境心脸上满是嘲讽之色,“你宋钺宋大人,大理寺丞,八品芝麻官。” 宋钺表情一僵,这人,真是一点没变,专揭人短! 他就知道,她绝对会嘲笑他! “那也总比你,在街头坑蒙拐骗来得强!”宋钺冷笑道。 “你都说我在街头坑蒙拐骗,那我这种人,要如何和云端上的贵女有牵连?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贺境心嘁了一声,“我劝你对我放尊重点!你现在把我放出去,再向我赔礼道歉,我要是一个高兴,说不定就能帮你算出凶手了,我现在可是贺大师!” “哟哟哟,还贺大师?”宋钺作为一个读遍群书之人,从不相信这世上有所谓的神算,“你根本就不会算命看相,我猜你可能连周易都没看过,你骗骗其他人可以,骗我?省省吧,贺大丫!我既然把你抓到这里,必然是掌握了一些证据。” 贺境心眉心皱了皱,“什么证据?” “要我提醒你一下吗,三个月前,左相夫人在你的摊位上,找你算过一卦。”宋钺提醒道。 贺境心当然不需要提醒。 三个月前,左相夫人去护国寺,替傅棠求了一支签,护国寺的方丈,亲自替她解的签,签文上说,傅棠这是天赐良缘,这桩婚事,必定是和和美美,将来傅棠,也会一飞冲天,贵不可言。 左相夫人心中大喜,顺势请求方丈给个良辰吉时。 从护国寺回来的路上,左相夫人的马车被堵住了。 前面围了一大群人,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直把那条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前面探情况的丫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报道:“夫人,前面说是有个神算贺大师,算卦相面极准,那些人都是慕名而来,求大师相面的,要我说啊,真的有本事咋可能还在街头相面,早就坐馆去了,夫人,要不要我让护卫去驱散一下?” “不用。”左相夫人倒是觉得,有些玄门中人脾气古怪,能引来这么多人,说不定有几分真本事。她今儿个心情好,也多了几分耐心,她一时来了兴致,想让这位大师也来算一算。 在贴身丫鬟奉上一锭十两的银子后,左相夫人获得了插队,优先相面的资格。 贺境心看着眼前的贵妇人,不等她问,张口就来,“夫人是想替女儿算卦吗?” “不,我要你帮我算算。”贵夫人道。 “夫人出生富贵,嫁的虽不算良人,但过得倒也还算舒心,但你今年,会丧女哦。”贺境心的话,让夫人和她身边的丫鬟,全都脸色大变。 “你混说什么!果然是个骗子!我们夫人嫁的好,夫君体贴,从不纳妾,我们小姐才定了良辰吉日,以后也会贵不可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咒我们小姐和夫人!”丫鬟厉声怒骂,她撸起袖子,就想和贺境心干一架。 “是不是浑说,你们夫人自己心里清楚。”贺境心半点不心慌,十分能稳得住,“良辰吉日?呵,我看是夺命吉时,行了行了,走走走,算完了,下一位!” “什么态度!喂!”丫鬟怒的要上前打人,“你就是个骗子,胡说八道!你们都不要相信她!我们刚刚才找护国寺的主持算过,护国寺主持都说我们夫人命好,小姐尊贵,这么个街头骗子的话,根本不值得相信!” 左相夫人也是一脸怒气,但到底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在大街上和这种人撕扯起来,只沉声道:“行了,回府!” 愤怒的小丫鬟,被强行拉出了人群。 这么一打岔,原本排的长长的队伍,顿时短了不少。 那时候,她名声刚起,有些人跟风而来,显然对她还不够信任。 护国寺方丈的名号,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那之后,贺境心的摊子前,再次恢复了冷情,还是后来又过了几日,才再次恢复人气的。 想到这一茬,贺境心就对耽误她赚钱的左相夫人没有好感,“是,算过了,那又如何?这算哪门子的证据?” “护国寺方丈算的良辰吉日,你却说是夺命吉时,没错吧?当天在场的,可有不少人。我已经去走访过了,你的确说过这话。”宋钺道。 说来挺可笑,因为他去走访确认,反而让长安城的老百姓想起了这一茬,像是另一个强有力的佐证,贺大师果然是贺大师,比护国寺的方丈都厉害! 她说对了啊,什么良辰吉日,根本就是夺命吉时嘛! “那只能证明我算得准。”贺境心道,“怎么,相师相面,算的不准的才有问题吧,比如那个说是天赐良缘的方丈!你不去抓骗子,来抓我干什么?” 宋钺:“行。就算你真的是很厉害的女相师,你真的算对了。” “什么叫就算是,我本来就是!”贺境心打死都不可能在宋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半点玄学不通的假相师。 “那我问你,三日前,大婚之日,巳时,你在哪里。”宋钺目光锐利地盯着贺境心,不想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你这是已经认定我是杀人凶手了?”贺境心被宋钺审视的目光,看的非常不痛快,“你现在是在审问我吗?” “别顾左而言他。”宋钺认识贺境心很多年,几乎是被她一路坑到大,对贺境心无比了解,“贺境心,我没有开玩笑,你最好配合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这个案子,皇上只给了三天破案,你现在是唯一的嫌疑人,若是你不能洗清嫌疑,你的下场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虽然宋钺不喜欢贺境心这个人,但到底也做不出拿她顶罪这种事。 贺境心眉心紧皱,一脸暴躁,“怎么个意思,我是唯一的嫌疑人,这个结论是不是太草率了?这是谁说的?” 宋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正是区区八品芝麻官,我。” 贺境心的手伸出栅栏外,一把揪住了宋钺的衣襟,狠狠把人往跟前拉了一下。 宋钺猝不及防,整个人哐当一声,拍在了牢门上,“贺境心!你袭击朝廷命官!你不要命了吗?!” “你喊啊,你继续喊!这里除了你我,根本没有别人,我刚刚已经观察过了!”贺境心冷笑一声,“你别跟我假惺惺耍官威,吓唬我没用,你该知道我这个人,软硬不吃!” “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宋钺的脸整个贴在木栅栏的牢门上,他都能感觉到上面的木刺,刺挠的脸疼。 他还这么年轻,风华正茂的,一点也不想毁容! 半刻之后。 宋钺坐在了贺境心的对面,牢房里被收拾了一下,比刚刚杂草满天飞,老鼠蜘蛛到处乱爬要整洁干净多了。 贺境心喝了一口热茶,将茶杯放在了面前的破旧桌子上,“早这样不就好了吗?” 贺境心被强行弄到这里来,心里一直憋着一把火,尤其是在看到把她弄来的,竟然是宋钺之后,那怒气值直接冲破了阈值。 “你确定已经让人去我家,告诉我妹,我这两天有事忙,不回去了吗?”贺境心狐疑地看着宋钺。 宋钺脸更黑了,“贺境心,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说过谎吗?” “哦,那倒是。”贺境心暴躁的情绪,稍稍缓解了一些,“行了,现在,咱们聊聊,三日前,大婚之日,巳时,我在哪里这个问题。” 宋钺的后背下意识地挺直了,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起来。 “你大概已经查到了,这个时辰,我出现在左相府里。”贺境心看着宋钺,在看到宋钺点了下头后,又道,“你没有差错,我也没有什么辩解,那个时辰我的确在那里。” “你自己说过,你只是市井小民,根本和左相扯不上关系,那么你去左相府做什么?”宋钺问。 “你急什么?别打断我,你到底还要不要听?”贺境心怒瞪宋钺。 宋钺:……就很憋屈! 宋钺:“你说,我不打断你。” “那天,傅小姐的丫鬟找到我,傅小姐花重金,让我替她相面。”贺境心道,她着重强调了“重金”这两个字。 虽然大婚之日找人相面非常奇怪。 但谁让她给的太多了。 第4章 与君相约巳时整 三日前,贺境心睡到日上三竿,妹妹影心已经做好了早饭,熟门熟路的把自己的暴躁老姐喊起来吃早饭。 姐妹两个才对坐着喝了一口粥,院门就被人敲响了。 “我去开!”贺影心如今八岁,但因为自小体弱多病,瞧起来只有人家五六岁小孩那么高,她跑去开了门,外面站着的,是个穿着十分体面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起先没看到个子矮矮的贺影心,她昂着头往里面瞅了一眼,有些嫌弃。 “这位大姐,你找谁?”贺影心隐晦的翻了个白眼儿,到长安城这些日子,她可是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是权贵,这长安城里的贵人们,看人都是眼儿朝上的。 那小娘子这才注意到来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她眉心微微皱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倒也稍稍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脾气,“请问,这里可是贺大师的住处?” “是,你跟我进来吧。”有人等不及姐姐出摊儿,会摸到他们住的这个小院儿来,这活儿贺影心也熟。 “哎,你等等,你还是让贺大师来一下,我就不进去了。”刚刚她可是瞅见了,这院子小小的破破的,里面种了好些东西,只留了一条很窄很窄的小路可以走。 这么走进去,绝对会弄脏她的绣鞋和裙摆的,她可不要。 “哦,抱歉,贺大师现在没空出来。”贺影心人小,脾气却不小,她站了这么会儿功夫,加上该吃早饭还没吃,已经有点儿站不动了,“大姐你要是不方便,就等晚点儿,贺大师出摊儿再去吧。” 贺影心这些日子,替这些求上门来的人开过不少次门,这些人大多是自忖有点儿身份,不愿意屈尊降贵去街头,当着那么些人的面相面问卦的,这些人瞧见他们住的地方,也有很多人,是眼前这个小娘子的反应,换个时间点,贺影心或许愿意和对方多说两句,但现在,很抱歉,贺影心觉得那碗玉米碴子粥更重要。 她说着,抬手就要关门。 “诶诶诶诶!”那小娘子万万没想到,开门的小孩儿会这么难搞,她可是奉了她家小姐的命来的,万万不能出什么闪失才好,“你等等!” 小娘子按住了门,阻止了贺影心关门的动作,“你急什么呀,真是的……” “那是要进来吗?”贺影心脸上露出一个假笑。 小娘子直接取出一只荷包递给贺影心,贺影心接过来,打开荷包口,往里瞄了一眼。 贺影心:……好的,她觉得她那碗粥也不是不能缓一会儿再喝。 “这位大姐,有什么您吩咐。”贺影心脸上的假笑,瞬间变得真诚许多。 小娘子哽住了,小孩儿你这个前倨后恭的态度,真的是半点也不掩饰啊! “我是左相府上的,我们小姐,请贺大师今日巳时过府相面,这些只是定金,贺大师若是相面相得好,我们小姐必定有重赏。”小娘子的语气十分自豪,毕竟能在左相府上做事,拿出来也是一件很能显摆的事儿。 “好的,大姐放心,我会转告贺大师的。”贺影心抱着荷包,这里面的银子,少说也有十几两,果然是大户人家,他们这是要发了啊! “嗯,记住,要准时到。”小娘子千叮咛万嘱咐,“若是误了时辰,这些银子可是要加倍赔偿的!” 贺影心再三保证,一定会提醒贺大师,巳时去左相府,那小娘子才肯离去。 贺影心抱着荷包回到桌子前,一脸开心地将荷包放在贺境心面前,“姐,你都听到了吧?这些小姐夫人的,出手最是大方,我估计,这一单完了,咱们就能买小院儿了!” 他们这小院儿就这么大,院子里搭了好几排架子,上面爬满了刀豆,黄瓜,丝瓜一类的蔬菜,能抵挡视线,却不能抵挡声音。 贺影心端起粥碗继续喝,喝了小半碗,才发现贺境心竟然没有开口说话,她摇头看贺境心,却见贺境心此时眉头紧皱,她微微垂着头,这就显得她眼下的瘀黑更深邃清晰了几分。 “姐,你昨晚又没睡好?”贺影心声音里有几分担心,从她记事起,她姐这眼下的黑眼圈,似乎就没有消失过,一年一年的,反而还有越来越深的趋势。 “啊,老样子。”贺境心盯着桌子上的荷包,那荷包的用料十分考究,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当然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 今天是左相嫡女与当朝秦王的大婚之日,刚刚那小娘子也没说,是左相府上哪个小姐,请她去相面,但不管是哪个小姐,选在今日,让她去相面,还是巳时,总觉得不是个巧宗。 “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贺影心看着贺境心眉心越皱越深,放下已经空了的粥碗,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刚刚接下的荷包,是不是有点不妥? “是。”贺境心倒也没有否认,她妹如今八岁了,已经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三岁小孩儿。 “啊,那要不要我去还回去,现在去还来得及,那位大姐应该还没走远。”贺影心恋恋不舍地看着荷包,但最后还是一咬牙,抓起荷包就要追出去。 “算了,不用。”贺境心拉住了贺影心的手,“怎么手这么凉,是不是穿少了?” “没有,姐,真的不用去追吗?”贺影心问。 贺境心摸了摸贺影心的脉象,确定她的确没什么事儿才松了手,“不用,是麻烦躲不过,不是麻烦没必要躲,已经上门了,还送上了厚礼,自然要去。” 况且,送上门的银子为什么不要,银子又没有错! 三个月前,拜左相夫人所赐,她可是少赚了不少银钱呢。 “顺利的话,咱们攒的银子,就要够买一个小院子了。”贺境心掂了掂荷包里的银子。 “要院子大一点的!到时候,能种更多的菜!”贺影心乌溜溜杏眼亮晶晶的。 对于贺影心迷恋种菜这件事,贺境心觉得挺好,一来妹妹身体弱,不能出去玩,也干不了别的,闲着容易出事儿,适当的干点活儿,有益身体健康,二来,这长安城里的菜挺贵的,自己能种,可以节省一大笔的开销。 贺境心吃完了早饭,确认了一遍,自己女扮男装的伪装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之后,她才慢悠悠地出门,延祚坊的环境是真的差,出来就能闻到一股臭水沟的味道。妹妹身体不好,一直住在这里不是个事儿到,她还是得再多赚点银钱,早点换个地方。 她在心中盘算着,要换个干净的坊买个小院,需要多少银钱,她目前有多少,还差多少,等她走到日常出摊儿的地方时,她的摊子前面已经开始排起了队伍。 贺境心的晚娘脸,稍稍和煦了几分,这些可都是待宰的羔羊——哦,不对,这些都是为了她的小院儿,添砖加瓦的好心人! “来了来了!大师来了!”有人眼尖地发现了贺境心,当即大声叫了一声。 于是,排在前面的人,有的替她擦凳子,有的替她擦桌子,等到贺境心走到摊子前,桌子凳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贺境心心里很舒坦,果然,人还是得有名,之前她才来摆摊的时候,这些路过的不朝她翻白眼就不错了。 距离巳时还有一个时辰,贺境心暂停了上午的相面。 长安城,东北为贵,是以王公大臣,皇室子弟,大多住在长安东北区域,贺境心摆摊儿的地方,在朱雀街上,这里距离她租住的延祚坊,差不多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左相住在平康坊,距离她摆摊儿的地方,得穿过好几个坊市。 一路上,大家都在谈论今日左相嫡女与秦王的大婚,如此体面的人家,必定会撒很多喜钱,是以不只是长安城,就是离得近的几个村落,都有百姓赶过来,就等着赶一赶天家的热闹。 贺境心掐准了时间,不早不晚的抵达了左相府的后门,那里,早就有个小娘子在等着了,瞧见贺境心到了,顿时松了口气,上前,“贺大师,您请跟我来。” 这小娘子,许是被主家嘱托过,见着她,倒也没有摆什么架子。 贺境心跟着她,从后门进了左相府中。 左相府中,挂满了红绸红灯笼,连朱红色的柱子都重新油漆过,地面扫洒的十分干净,许是人都到前面去帮忙了,从后门进来,竟是没有遇到什么人。 领路的小娘子,身上的衣着,发上的首饰,瞧起来,都很体面,应当是主子跟前得脸的大丫鬟。 走过两条长廊,穿过了三个月亮门,那小娘子终于将她领到了一个十分热闹的小院。 院子里人来人往,穿着大红色喜袍的嫡小姐傅棠,正坐在梳妆台前,妆娘正在替她绞面。 贺境心暗暗“啧”了一声,只觉得麻烦上门。 她来的路上,也没多想,毕竟到了左相府,总能知道请她相面的是哪位小姐,她只是万万没想到,找到的竟然是嫡小姐傅棠! 再有一个时辰就要上花轿,出嫁的新嫁娘,找了她来相面。 她想起三个月前,左相夫人找她相面时,她说的那句,会丧女,良辰吉日会变成夺命吉时的话,心中暗想,傅棠莫不是听说了这句话,故意找她来,要当面打她脸? “贺大师,劳您走这一趟,实在是我今日不方便。”傅棠看到贺境心,脸上倒是没有露出愤怒之色,反倒是稍稍有点歉意。 贺境心盯着傅棠的脸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你们先下去吧。”傅棠挡住了妆娘替她描眉的手,温声对着房中候着的丫鬟仆从,还有给自己上妆的妆娘们道。 “可是小姐……”领路的小娘子,有点担心。 “下去吧,不要紧的。”傅棠坚持。 到底是主子,尤其是她马上就要嫁入秦王府,成为秦王妃,下人们也不敢忤逆她,纷纷恭顺的下去了。 房内一时间,只剩下了贺境心和傅棠两人,好在梳妆台边上的窗户还开着,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守在院子里的丫鬟,贺境心稍稍放了一点心。 实在是,她那日的批语并不好,万一这位傅小姐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出事,她这黑锅不背也得背了。 “大师之前,曾对家母说,我会在今天丧命,可有此事?”傅棠开口,果然是问的这件事。 , 第5章 不可能的凶杀案 贺境心有一种,悬在半空的另一只靴子也安然落地之感,她盯着傅棠,随后叹了口气,“是,我的确说过这话。” 傅棠微微笑了起来,她本就生的极美,如今这么一笑,只叫人心恍然出神。 她并未因为贺境心的口出狂言而动怒,她明明在笑,可贺境心却从她眼底看到了一抹很容易让人忽略的悲色,“大师,能化解吗?” “我不会。”贺境心摇了摇头道。 “这样啊。”傅棠似乎有些遗憾,但也只是有点遗憾,“抱歉,我以为你能有化解的法子。” “您给了不少银子。”贺境心想起荷包里那十几两的银钱,本以为是天外横财,果然啊,老天爷怎么可能平白无故送银子给她,这根本就是送了个大麻烦来。 “大师很有趣。”傅棠听她这么答,脸上没忍住,露出了一抹笑来,但这抹笑很快压了下去,“是我想多了,我以为大师能算出我这个命劫,必定是精通鬼神之术,会有办法救我。” 贺境心看着傅棠,她眉心紧紧皱起来,“这算什么命劫,这分明是人祸才对。” 傅棠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睫,“你说的对,是人祸,命或许能躲,但人祸,却不能躲。” 傅棠抽开妆匣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张面额百两的银票递给贺境心,“谢谢大师替我相面,这些请大师喝茶。” 贺境心不客气的接过来,揣进了怀里,“既如此,那我便告辞了。” “嗯,大师放心,你进来来见我这事儿,我会让他们守口如瓶的。”傅棠语气从始至终都很温柔。 “多谢。”贺境心道了声谢,便推门走了出去,还是接她来的那位小娘子,将她从后门送出了左相府。 贺境心回头看了一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左相府,心里叹了口气,高门大户之中的污糟密事太多了。 她觉得有点可惜,这新娘子看起来真的是个极好的姑娘,并且,她出手还极其大方,可惜了啊。 贺境心离开左相府,倒也没有直接回朱雀街摆摊的摊位,她直接走进了牙行,她原本积攒的银钱,只够在光行坊买个小院子,但现在,有了傅棠的这笔茶钱,她完全可以到兰陵坊买个小院子啊! 和牙人说好了自己买房的条件之后,贺境心听到外面传来了喜庆的丝竹吹打声,人群欢呼声不断,贺境心回头,正好看到八人抬的花轿,缓缓地从牙行门前过。 贺境心瞧着花轿,心情很复杂,也不知道傅棠会如何,想来几天后就会传出,新娘子偶感恶疾,不治暴毙的流言吧。 贺境心收回思绪,不再去想傅棠的事,毕竟对她来说,这世上可怜之人多了去了,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屁民而已,温饱尚且有问题,哪有那么多的善心去发散给别人。 然而贺境心才回到自己的摊位上,还没等来相面的客人,就先等到了傅棠的噩耗。 新娘子在花轿之中,离奇的被人分尸了! 这简直就是离大谱儿的事,新娘子从左相府上花轿,一直到花轿落地,这整个过程,在长安城聚拢的上万百姓眼中,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办得到! 贺境心听闻噩耗,只叹了口气,她本以为几天后才会传出死讯,却没想到,新娘竟然都没能活过拜天地啊。 * “这就是全过程。”贺境心看着坐在对面,眉心紧皱的宋钺道,“我只是被傅棠请去相面而已,我在左相府待了不到半刻钟,和傅棠也就只说了那么几句话而已。” 宋钺盯着贺境心,眼神带着审视,“刚刚听你这么说,傅棠像是知道自己会死,为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贺境心却不肯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逝者已逝,宋钺,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可你明明知道更多!”宋钺不解地看着贺境心,“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别和我说你会相面,我不信。” “这是我的行业秘密。”贺境心道,“你既然知道我去过左相府,自然也知道我在左相府没有待多久,我根本没有可能杀死傅棠。” “但你现在是唯一和凶杀案能够沾得上边儿的人选。”宋钺宋道,“我没有和你说笑,也不是在威胁你,如果抓不出真凶,那你就是真凶。” “哪有这种道理的?”贺境心情绪变得暴躁起来,“你们根本就是想直接找人背锅!” “背锅人不只是你。”宋钺叹了口气,道。 贺境心愣了一下,她盯着宋钺,“还有你,你也是背锅侠?” “是。”宋钺点了点头,倒了杯水,推到贺境心面前,“傅棠是在花轿里死亡的,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有人能够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分尸,这根本不是人能做到的。” “这是不可能的凶杀案。”宋钺道,“光天化日之下的密室杀人。” 案发当天,秦王震怒,他让王府守卫护住现场,当即让人去报了案。当时京兆尹几乎是吓坏了,左相千金在大婚之日,在花轿之中惨死,惨死地点还是在秦王府大门口,简直太过骇人听闻! 这么大的事儿,京兆尹没法儿管,他当即进宫,禀告皇上,皇上震怒,下令大理寺和刑部,一起负责调查此案。 刑部的人和大理寺的人,接到命令,第一时间就赶去了现场,因为秦王派人及时保护了现场,一切都还维持着花轿落地的状态。 花轿里的尸体七零八落,创口光滑,所有的断肢都是被人一击砍断,这需要多大的巨力才能达成先不说,轿子里他们都查过,没有暗格,不能躲人,傅棠绝无可能是在花轿之中被分尸。 如此蹊跷离谱的案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全长安城老百姓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皇上听到底下的人汇报上来的具体情况之后,震怒无比,长安城,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惨烈的命案!他勒令大理寺三天内破案,否则提头来见! 大理寺中人又不傻,谁都看得出这个案子十分棘手,三天时间根本不可能破案,落在谁头上谁就可以回去准备后事了。 这种时候,宋钺这个被皇上丢到大理寺做冷板的大理寺丞,就被委以重任,成了最佳背锅侠。 贺境心都要气笑了,“你不想死,那我的命就不是命吗?你明明查出来我绝不可能是凶手,却还是把我抓过来了,宋钺,我承认我以前坑过你,但这也罪不至死吧。” “我也并不想你死。”宋钺给自己倒了杯水,“你应该庆幸,查出这些的人是我,否则你会直接被推出去,被当成是凶手,斩首示众,你根本不会有申辩的机会。” 贺境心抓着杯子,把里面的水全部喝完,狠狠地把杯子拍在桌子上,她现在真的有点后悔了,不该因为对方给的银子多就去了。 她知道宋钺说的是事实,而且他查出来的这些事,也并没有多隐秘。 左相夫人找她算卦的时候,可是有不少人围观的,当时那个小丫鬟闹事,怒骂贺境心胡说八道,把良辰吉日说成夺命吉时。当天在的那些人,或许一时间想不起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儿绝对会被人翻出来。 她去左相府的时候,也并没有做什么伪装,当日傅棠闺房内,可是有不少人的。 宋钺一直在观察贺境心的脸色,贺境心的那张脸,脸色可谓是越来越难看。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这是我们的一线生机。”宋钺一点也不想死,他也并不想贺境心去死,贺境心这个死女人,虽然总是坑人,他很讨厌她,但也不至于就希望她去死。 贺境心眉头几乎要打结了,她目光四处看了看,宋钺像是知道她在看什么,只说,“放心,这里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你直说便是。” “行吧。”贺境心收回视线,她并不想去揭露死人的秘密,傅棠死的已经够惨了,但没办法,比起死人的秘密,她的命比较重要,“我之所以会笃定,如果傅棠嫁给秦王就一定会死,是因为傅棠和秦王,其实是兄妹。” 宋钺手里的杯子哐当一下落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贺境心,“啊?” “你没有听错,傅棠和秦王是兄妹。”贺境心没好气地白了宋钺一眼,“兄妹怎能结亲,这岂不是乱伦?皇上点了鸳鸯谱,但知情人绝不可能会允许这桩婚事真的成真。” 宋钺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确听清楚了,可是这会儿,他倒是宁愿自己没有听清! 若是傅棠和秦王是兄妹,那要么是皇室血脉被混淆,要么是皇帝与臣妻有染,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辛。 “可是……可是如果是这样,这婚事怎么可能被定下来?”宋钺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很简单啊。”贺境心嘲笑地看着宋钺,“这都理不清楚?你活该被打发到大理寺坐冷板凳,也活该被推出来背锅,你这个状元郎到底是怎么考出来的?” 宋钺怒了,这个女人,真的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他的机会,“呵,你又有多聪明?你都知道这种事儿不能说,你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左相夫人大放厥词,说什么夺命吉时,这也就算了,你明知道傅棠出嫁会出事,你竟然在大婚之日去左相府,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这种脑子,到底是怎么被人称作贺大师的?” 宋钺和贺境心,斗鸡眼似的,怒目而视。 果然啊,最了解你的绝对是你的敌人,因为他们永远知道,你的弱点是什么,这样攻击你的时候,才能专门攻击你的弱点! 贺境心一直知道,宋钺这个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过分纯直,他根本不懂人与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也不懂迂回,直来直去,横冲直闯,他的确聪明,也的确学识渊博,可惜在其他方面,根本就是个傻白甜! 宋钺当然也很了解贺境心,这个女人世故圆滑,满嘴谎话,极度爱财,爱到可以为了财不要命的程度。 宋钺会被推出来当挡箭牌,是因为他傻白甜,根本不会处理人际干系,他在琼林宴上就让皇上很不高兴,以至于堂堂一个状元郎,直接被打发去大理寺,任了个大理寺丞的芝麻官,到了大理寺之后,宋钺又根本不懂得和同僚周旋,听不懂暗示,看不明白人心,在需要人背锅的情况下,他不上谁上? 而贺境心,若非是要钱不要命,当时不接左相夫人的银子,不替她相面,又或者在丫鬟找上门,给定金让她上门相面时能够拒绝,她也不会被逮进大理寺的大牢,成为唯一的嫌疑人。 贺境心和宋钺,互相瞪视着对方,看着看着,两人同时叹了口气,耷拉下肩膀。 宋钺:“算了,半斤八两。” 贺境心:“老大不说老二。” 为什么栽进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踩着彼此的肩膀,把自己从这个坑里拔出来。 第6章 无法遗忘的记忆 “你说,傅棠和秦王是兄妹,这种秘辛,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宋钺不解地看着贺境心问。 宋钺知道贺境心的底细,她身世普通,在她的神棍爹去世后,他在小塘村就没有再见过贺境心,后来还是家里的家丁无意间提起,说是贺境心带着妹妹离开小塘村,也不知到哪里谋生去了。 她绝无可能认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去知道这种绝不能喧诸于口的后宅秘事。 “六个月前,二月二龙抬头,左相身边的长随,受左相之命,前去墨宝斋买了一方上等的砚台。同一天,贵妃前去护国寺上香祈福,她身边的宫女,曾经抱怨过,娘娘明明只要再对皇上稍微上点心,那空悬的皇后之位,一定可以坐上去。贵妃去上香的时候,穿的是隆重的贵妃制式的宫裙,回来的时候,换了发型和衣裙。” “第二天,左相府上养马的连顺,心情很好的打了二两酒……” “等等等等,先停一停。”宋钺伸手,阻止了贺境心继续往下说。 贺境心十分不爽地看着宋钺,“又怎么了?” “我是在问你,如何得知,傅棠和秦王是兄妹,你若是不方便说理由,我也能理解,你何必顾左言他,说些不相干的?”宋钺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他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莫要生气,他明知道贺境心有多不靠谱,不过是又一次意料之中! “我这不是正在回答你这个问题吗?”贺境心有些烦躁,“你这是何意,你觉得我在敷衍你,还是觉得我在编瞎话骗你?” “难道不是吗?”宋钺道,“先不说,你答非所问,就说六个月前发生的事,怎么可能有人还记得这么清楚?” “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贺境心道,“你到底还要不要听下去?” 宋钺盯着贺境心看了半晌,“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之所以会知道,傅棠和秦王的关系,就是从这些琐碎的,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人那里知道的吧?” “是啊。”贺境心没有否认。 宋钺气笑了,“这种秘辛连皇上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可能知道,你就算要胡说八道,也别编的这么离谱!” 贺境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宋钺 ,对于宋钺的怀疑和嘲讽,她心里半点也没有波澜。 意料之中。 贺境心还小的时候,其实还算是个正直热心的小姑娘,她知道屠户家的当家的,在外面养了小的,计划着要休妻另娶,屠户家的娘子人很好,见人一脸笑,就是脸上有一小块红色胎记,否则也不会嫁进屠户家。 贺境心好心的去告诉了那娘子,结果那娘子并没有相信她的话,反倒是质问她小小年纪,是非连天,胡说八道,破坏他人家庭,安的是什么心。那屠户知道了这事儿,上门要找贺境心算账。贺爹把贺境心藏在床底下,自己被屠户当家的打了好几棍子,这事儿才算了了。 那一年,贺境心只有五岁。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告诉了别人即将到来的祸事,却给自己家带来了这样大的麻烦。 “镜心,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真相的,他们愿意糊涂一点过日子,把日子过的太清楚,其实不是一件好事。”贺爹趴在床上,由娘给爹身上的棍伤上药。 五岁的贺境心其实不太懂贺爹的话,但她的大脑,清晰的记住了这一切。 贺境心看着宋钺,缓缓开口道:“我骗你半根糖葫芦的第三天,屠户家的娘子,回娘家的时候,不小心栽倒在水渠里,淹死了。” “在那之前,屠户曾经去我家闹过,他打了我爹一顿。”贺境心顿了顿,问,“你可还记得这件事?” 宋钺有些茫然地看着贺境心,很显然,这种事,宋钺根本不可能记得。 “那一年你三岁,我五岁。”贺境心道,“你知道,屠户家的娘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宋钺摇了摇头,三岁的记忆太过遥远,他根本想不起来。 “其实是屠户干的,他在外面养了个小的,那个小妾已经怀了身孕,瞒不住的。”贺境心淡淡道,“你知道,大晋律例,平民百姓,贱籍,不得纳妾。为了让小妾进门,所以他娘子就死了。” 宋钺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荒唐,可是对上贺境心黝黑的眸子,他又觉得,贺境心不太可能拿这种事出来开玩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那时候也就五岁而已!”宋钺只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屠户娘子回去的那一天,放牛的陈大,去镇子上买布的赵大娘,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见到过屠户,把这些人口中说的地点,时间,连贯起来,就知道屠户娘子死的那个地方,屠户去过。”贺境心道,“你想说这是巧合对不对?” 宋钺此时才意识到,贺境心之前说的,贵妃身边的宫女,左相家的马夫,还有其他那些,单独提起来根本不起眼,甚至完全没有连贯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宋钺的额头上有汗沁出来,他盯着贺境心,仿佛是在重新认识这个人,“你……你不会想说,你从出生,开始记事起,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说过的话,每个人的表情,遇到他们的时辰,地点,你全部都记得吧?” 贺境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宋钺。 “怎么可能!”宋钺下意识地否定,“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你又不是……”怪物。 他险险打住,没有把后面两个字说出来。 “怪物吗?”贺境心帮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出了口。 “没有……”宋钺否认,“我只是觉得,这根本不可能是人能做到的事。” “所以,你不信我的话?”贺境心问。 宋钺目光复杂地看着贺境心,理智告诉他,贺境心没有必要对他说这种谎,可是从小到大,宋钺博闻广记,熟读很多正史野史,他从没有读到过有人,和贺境心一样,拥有如此不可思议到离谱的记忆力。 “很简单,我证明给你看。”贺境心对于宋钺的怀疑,表示了理解。 毕竟,她不是第一次被人怀疑。 一开始,她也曾试图解释,让别人知道她不是在胡说八道,她预警的危险,都是有理有据的,可绝大部分都不相信她的话。 后来,她慢慢的就不解释了。 “有时候,比起血淋淋的真相,大家更愿意相信的,反而是毫无根据的玄说。”贺父曾经按着再一次被指责胡说八道的贺境心的小脑袋,说的语重心长。 到了长安城之后,她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扮作男子,在长安城朱雀大街观察和记忆,之后,她在朱雀街上摆了个相面的摊子。 果然,比起血淋淋的真相,不如相师嘴里胡说八道几句毫无根据的话。 “你要怎么证明?”宋钺问。 * 长安城,朱雀街,是一条贯穿整个长安城的主干道,也是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 这条街上,商铺林立,街道两边南来北往的小贩,有的担着担子贩卖各色小商品,有的推着木头小车,街上行人如织,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很热闹。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这一整条朱雀街,被各家商铺挂出来的灯笼,照的宛如白昼。 贺境心换掉了那一身男装,身上穿着的,是从宋钺那里讹来的一套女装,如今去掉了增高的鞋垫儿,再换了一身打扮,就算是站在人来人往的朱雀街上,也没人能把她和赫赫有名的贺大师联想起来。 宋钺脱去官袍,这会儿穿着一身锦袍,配上他十分出色的容貌,瞧起来就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公子哥儿。 宋钺看着贺境心,心情十分复杂,“你为什么笃定,我会放你出来?” “你之前,让人来抓我的时候,是蒙了我的脸,抓进牢房里,也提前清场。”贺境心觉得,宋钺这个人,考学可以,但离做个成功的官员,还差得远呢,“这说明,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抓了我,你抓我来,更多的是想从我嘴里挖出点线索。” “是,我的确没有想把你推出去。”事已至此,宋钺也不想和贺境心兜圈子了,他之所以绕圈子,让人把贺境心抓过来,是因为他觉得,以贺境心的为人,绝对不可能配合他,只有威胁到她的生命安危,她才可能老实。 “你看这位,提着篮子的大娘。”贺境心示意宋钺看人群中,长得五大三粗,挎着篮子的灰衣大娘,此时正唾沫横飞地和卖鱼摊位的杀鱼大汉杀价。 “她有什么问题吗?”宋钺不解地问。 “没有问题,但现在开始,你记住她篮子里的东西。”贺境心道,“她篮子里,有一把青菜,三颗茄子,和卖鱼的要了两条鲫鱼。” 宋钺注意看那大娘,的确,现在篮子里的确是这几样。 买菜大娘,买完了鱼,又走到前面的粮铺,脸上很肉疼,还是买了几斤细粮,之后又去了裁缝铺,再之后,大娘的身影就被人潮挡住了。 宋钺收回视线,看向贺境心,贺境心笑了笑,道:“三个月前,那位大娘还愁眉苦脸,心事重重,一连几天去医馆抓药。你知道的,我每天在朱雀街上摆摊相面,这位大娘要去医馆,都会路过我的摊子。” “医馆的抓药小童,说是遇到了一个十分难缠的大娘,家里媳妇儿怀不上孩子,医馆大夫开了药,吃了之后没怀上,大娘一口咬死是庸医假药,要医馆赔钱。” “这个大娘,就是药童口中难缠的那一个?”宋钺问。 “对。”贺境心道,“我并不认识这位大娘,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个大娘的儿媳妇一定有了身孕。并且,大概已经坐稳三个月的胎了。” “为什么?”宋钺不解地看着贺境心,“不是说她三个月前还在和医馆闹,就算有身孕,也不可能坐稳三个月了吧?” “那大娘的衣裳打着补丁,瞧着生活并不好,所以才会到这会儿才来买菜,上午的菜价最贵最新鲜,只有穷人家,才会到这个时间来买便宜的菜。这样的条件,她却买了鱼,买了对她来说昂贵的精细粮,还有细布。” “鱼是用来给怀了身子的儿媳妇补身子的,精细粮也是,细布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孩子准备的。” “穷苦人家,只有确定这一胎坐稳了,万无一失,才会准备这些。” 宋钺听贺境心说完,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也只是你的猜测,买鱼和细粮,说不定是家里有人生病,需要这两样东西调养呢?” “对,如果只是现在,单纯看到大娘买了这些东西,并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我说过了,三个月前,她在医馆闹事,理由是医馆的药没能让儿媳妇怀孕。”贺境心耐着性子解释,“每个人现在的选择,其实在过去就已经被决定好了。” 宋钺还是觉得,贺境心就凭这个,就草率的得出这样的结论,太过草率。 “要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很简单。”贺境心回头,在人群中,看到挎着篮子走近的那个大娘时,对着宋钺道,“我们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为了防止你说我和大娘串词儿,我们直接跟过去,眼见为实。” 宋钺一脸狐疑地看着贺境心,贺境心被他这眼神看的有几分不舒服,“我可是临时被你抓来的,到这里来,也是临时起意!” 宋钺收回怀疑的眼神,的确,贺境心不可能有机会和人串通。 那大娘的篮子里,原本还只装了个半满,现在又多了一小袋子的精细粮,一块布,还有一个小拨浪鼓。看到拨浪鼓的时候,宋钺其实就隐隐有预感,贺境心说准了,毕竟其他都可以有别的解释,但拨浪鼓肯定是给小孩子准备的。 但——还是那句话,万一呢? 宋钺和贺境心,悄悄跟在了那大娘的身后。 那大娘也住在延祚坊中,不过比起贺境心姐妹,还能租个单独的小院子,大娘一家是和三户人家,一起挤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贺境心刚到长安城时,没有往长安城里挤,这种合租户的环境太差,她怕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让妹妹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就在长安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落了脚。后来她开始摆摊,赚到银子了,才在延祚坊里,挑了一处环境相对好一些的院子租了下来。 贺境心和宋钺,站在院门口,看到大娘走进去。 院中,有个生的十分瘦弱的小娘子,正借着院中的一点亮光纺纱,大娘连忙放下手里的篮子,冲上去,抢过小娘子手里的纺锤。 “唉哟,造了孽了,你身子不好,做什么弄这些?你肚子里怀着的,可是我们老连家的金孙,去去去,回屋躺着去!”大娘语气并不好,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嫁进来三年,好不容易怀上了,要是作死伤了我金孙,我非让我顺子休了你不可,当初我就不同意你进门的,哼!” “还要去确认,有几个月身孕吗?”贺境心语气淡淡地问。 宋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们走吧。” 贺境心却没有走,“急什么,既然来了,那就再等等。” “等什么?”宋钺不解地问。 “等那位大娘的儿子,连顺。”贺境心道。 “为什么要等他?”宋钺问。 “你不是问我,为何知道,傅棠和秦王的关系吗?”贺境心道,“我之前和你说,二月二,左相府上,养马的连顺,多打了二两酒。” 宋钺瞳孔猛地一缩,这一瞬间,他后背真切地被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宋钺以为,贺境心只是随便点了大街上的一个大娘,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竟然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上去了。 第7章 三更烛火欲语迟 连顺是左相府里,养马的马夫,当然,因为他进府时间晚,又不是左相家签了身契的家仆,所以在左相家并不得用,甚至还隐隐受到排挤。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二月二那天,连顺被选为替左相牵马的马夫,这一趟,他足足得了有好几两银子的赏钱。也因着这笔赏钱,他娘才有钱,带着他媳妇儿去找大夫问诊抓药。 这些日子,连顺可谓是春风满面,他今儿个下值后,顺路拐去酒铺打了点酒,因为今儿个主事的说,他办事本分,打算调他去庄子上,当个管事,每月能拿到的俸银是现在的三倍! 三倍啊! 这样大好事,怎能不好好庆祝一番? 连顺提着酒壶,哼着小调儿走到院门口,正想喊门之际,他肩膀上忽然拍上来一只手。 连顺吓了一大跳,正要喊出声时,嘴就被人捂住了。 那瞬间,连顺心里想了很多,他是家里的独苗苗,这要是出了事,家里的老娘,还有怀了孕的婆娘要怎么办? “跟我走。”宋钺低声,凑近连顺的耳边道。 顺着这条漆黑的巷子,继续往前走,便是护城河,宋钺就这么扣着连顺,跟着贺境心走到了护城河边上。 四周倒也不算很黑,连顺在看清楚来找自己的,只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之后,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反倒是奇迹般的安定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连顺色厉内荏地低喝了一声,“你们想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在左相家里做事,你们最好掂量一下!” 宋钺和贺境心,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连顺的虚张声势,两人并未因为连顺提及的左相而露出惧怕之色。 连顺看这两人这个表现,心中又开始忐忑起来,怎么回事,平常那些不长眼的,只要他提及左相就害怕了,这两人什么来头,为什么会如此镇定? “你自己都要小命不保了,你不知道吗?”贺境心语气十分淡定,毕竟当了那么久的神棍,如何装高人,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她还是很懂的。 连顺闻言,眉心狠狠皱起,十分不悦,“你竟然还口出恶言?我与你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要如此诅咒我?” “挺好,死到临头还一无所知。”贺境心道。 连顺彻底怒了,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他才要被提拔成庄子上的管事,家中妻子还有了身孕,这简直就是双喜临门,这人莫名其妙跳出来,先是吓了他一跳,现在又在危言耸听,简直不知所谓! “滚开,我要回家!”他抬手就想推开拦在跟前的两个人,他现在只想回家,摸摸媳妇儿的肚子! “二月初二,你被左相选为马夫,一起去了护国寺,第二天,你得到了赏银,买了一只烧鸡,打了酒回家。”贺境心语气依旧淡定,“你今天这么开心,想必是在左相府遇到了好事,比如,升职加薪之类的。” 连顺心里咯噔一下,“是又怎么样,那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你想一想,为什么这种升职加薪的机会,会天降大饼砸在你头上?你确定,这是好事吗?”贺境心知道,连顺心慌了。 很多时候,主子在做什么,下人就算不知道,但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感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去了!”但,就是因为多多少少有些察觉到了,连顺才更加谨慎,他什么都不能说。 连顺推开挡在跟前的两个人,惊慌失措的跑了,一边跑,一边掉冷汗,他甚至在考虑离开长安城的可能性。 宋钺看着跑远的连顺,不解地看着贺境心,“就这么放走他?” “不然呢?”贺境心淡淡瞥了宋钺一眼,“有些事情说出来,是会连累家人一起去死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他?”宋钺眉心皱的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 “打草惊蛇,你一定比我熟。”贺境心打了个哈欠,转身沿着护城河往前走。 “你去哪儿?”宋钺跟上去,“绕了一大圈,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贺境心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巷子比起连顺所住的那一条,要干净一些,但空气里的气味仍然不是很好闻。 “我总不能站在大街上回答你的问题吧?万一隔墙有耳,你确定那些,可以让人听到吗?”贺境心无语地回头看了宋钺一眼。 宋钺:“那你要带我去哪儿?” 贺境心停在了小院门口,还不等宋钺开口,直接熟门熟路的翻了围墙进去,在宋钺错愕的眸光里,将院门从里面打开了。 “你……这是你家?”宋钺问。 “是的,把门关上。”贺境心吩咐了一句,转身往里走。 宋钺关上了院门,转身,就被院中竖着的一排排芦苇杆搭成的菜架吓了一跳。 “这都是什么?”宋钺低声惊呼,这黑灯瞎火儿的,他凑近了才发现,跟前的竟然是搭的黄瓜架子。 宋钺:…… 宋钺艰难的在菜地中间空出来的狭小的空隙里往前走,他的衣袍,这儿被勾一下,那儿被刮一下,等到终于穿过那一小段菜地,原本体面的宋钺宋大人,稍稍显得有几分狼狈。 “你动静小一点,我妹妹应该已经睡着了。”贺境心压低声音,警告了宋钺一声。 宋钺原本想要抱怨的话,就堵在了嗓子里。 贺境心蹑手蹑脚的进了屋,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贺影心,替她掖了掖被角后,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宋钺一直等在外面,没敢跟进去,毕竟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他这么跟进去不太好。 贺境心对于宋钺的识趣很满意,她从屋里走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支烧了一半的蜡烛,“跟我来吧。” 贺境心将宋钺,带进了灶房。 烛光将小小的灶房照亮,宋钺打量了一眼,这灶屋虽然小虽然破,但却收拾的整整齐齐。宋钺的目光,又缓缓地落回贺境心的脸上。 也不知是不是烛火的光太温柔,总是很讨厌的贺境心,坐在这满是人间烟火气的破旧小灶房里,竟然也变得柔和了几分。 “看什么?”贺境心不悦地看着宋钺。 宋钺:变得柔和什么的,果然是错觉吧!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说说吧,我也不问你是如何知道的,你直接告诉我就行。”宋钺现在是又累又困,这几天,他几乎都没有合眼,他看着贺境心眼下的瘀黑,怀疑自己可能很快也会拥有同款眼圈。 不、也不一定,或者还没等他长出同款黑眼圈,他就要掉脑袋了。 “听完就走?”贺境心确认。 宋钺:“是,听完就走。” “行。”贺境心点了下头,她提起水壶倒了杯水喝了下去。 “贵妃娘娘和左相,说起来也挺传奇,左相本是寒门之子,当时的贵妃娘娘,是沈国公府上的嫡小姐,这样的身份,就算左相高中状元,也注定有缘无分,但怎么说呢,越是压抑,那感情就越是强烈,他们是如何勾搭上,如何珠胎暗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但他们两个一直在偷情,并且贵妃所出的六皇子赵承溶,也就是现在太子呼声最高的那位秦王,的确就是左相之子。” “兄妹怎能相通,这是乱伦。左相和贵妃,不定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傅棠必须要死。我本来以为,她至少能活到拜堂之后,找个理由慢慢让她虚弱,最后不治而亡。” “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让她暴毙,我也很意外。” 贺境心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这些信息,也是我断断续续接收到的一些非常琐碎的线索,拼凑起来的。你可以不信,但我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骗你。” 宋钺眉心紧皱,他了解贺境心,这个人虽然有时候坑蒙拐骗,但在这种涉及生死的大事上,绝不可能有胆子胡说八道。 “连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都能知道这些,那你觉得,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看破不说破?”宋钺忽然开口问。 贺境心摇了摇头,“这不是我需要关注的事,你明白吗?” 她能知道这些,是在她抵达长安城之后,暗中观察的那大半年里,那时候她混迹在人群里,什么线索都会收集,有用的没用的,收集了一大堆。 “而且……这其实并不重要。”贺境心道,“你我都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花轿内的新娘被人分尸了,这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这话,贺境心之前说过一次,但那时候宋钺以为她是在为自己开脱,但现在,他听懂了贺境心真正的意思,“不是人力,是权利。” 贺境心听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如此,你我二人的嫌疑都能洗清,但只有一点,如何证明左相与秦王的关系,又如何让皇上相信,最重要的——” 贺境心说到这里,顿了顿,“要如何让皇上向世人公开。” 宋钺后背一僵,脸色隐隐发白。 “他们是故意的……”宋钺低低呢喃了一句。 从傅棠死,到皇上震怒,再到自己被推出来查案,这一系列,看似是在为傅棠之死讨个公道,但实际上,却是推一个替死鬼,平息皇上的怒气,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或许那些久经官场的老油条,很多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这种不是由“人”能造成的凶杀案,往往都是不可能挖出真相的。 “啊这么算起来,嫌疑人还有一个。”贺境心朝着脸色发白的宋钺笑了一下,她抬起手指了指头顶的天,“若是为了掩盖这种皇室丑闻,也不是不可能出手。” “你别说了!”宋钺有些崩溃的抱住自己的脑袋。 这简直是要了亲命了啊! 之前,他被迫接手这个案子,根本找不到嫌疑人,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扒拉有用的线索,也只查到了贺境心说过夺命吉时,偏偏傅棠还真的就在成亲当天就死了,坐实了贺境心的预言,再接着,他很快就查到了,在成亲当天,贺境心去过左相府。 “贺境心。”宋钺表情认真到甚至有几分严肃的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抬头看着宋钺,用眼神示意他有废话快说。 “你那天,为什么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左相夫人说,她女儿会死?”宋钺道,“别说你相面相出来的,你不是找死的性子,你明知这其中有问题,为何还要当众去说?” 贺境心眼底掠过一抹讶然,随后唇边轻轻抿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在晃动的烛火之下,显出几分神秘,“这个问题,和案子无关吧,行了,之前你说了,我说完你就走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宋钺盯着贺境心看了半晌,贺境心不避不躲,就这么和宋钺对视。 最后,是宋钺先败下阵来,“我回去了,你早点睡觉。” 宋钺站起身,走入夜色里,他可以不抓贺境心,也可以不为难她,但就如他所说,这桩案子,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贺境心打了个哈欠,她打开锅盖,给自己煮了一碗阳春面,她慢条斯理地吃完,收拾了碗筷,这才离开了灶房。 宋钺问她,为何明在作死,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夺命吉时这种话。 贺境心站在门口,抬起头看着乌漆嘛黑的天空。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贺境心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神很冷,当然是因为,她是故意的啊。 ?? 第8章 贺境心是故意的 贺影心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姐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夜色里。 她伸手拉了拉贺境心的衣袖,才发现姐姐的衣袖已经被露水打湿了。 贺境心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妹妹影心手里提着一盏灯,站在自己身后,她泛冷的眸色和有些僵硬的表情,变得和缓下来。 “怎么起来了?”贺境心伸手,捏了一下妹妹的脸。 贺影心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姐姐捏在自己脸上的手,随后又抬眸看向姐姐的脸,小姑娘眼中,带着一抹忧色,“姐,我们真的可以吗?” 贺境心那张晚娘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不可以也得可以,毕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贺影心闻言,却叹了一口气,“睡吧,就算睡不着,也闭眼歇一会儿,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好。”贺境心没有拒绝,她揉了揉妹妹的脸,小姑娘手里的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光晕,让这稍稍有点凉的秋夜,也多了那么一点暖意。 * 另一边,宋钺走在回去的路上,此时已经是宵禁,他一路避着人,朝他租住的永宁坊走。 他一边走,一边在脑中回想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宋钺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太对。 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抓不住那个点。 左相之女傅棠,已经死了有三天了,尸体用冰保存在大理寺中,一日不破案,尸体就一日不能下葬。 这个案子,老百姓觉得诡异,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新娘子大卸八块,根本非人力所能及。但放在聪明人眼里,这个案子“人力”不能及,“权力”可以。 大理寺和刑部,都明白这一点,动聪明的避开了,所以最后这么大个案子,竟然可笑的,交到了他这么个小小的大理寺丞的手上。 皇上让三天破案,可这个案子根本就是一个破不了的案子,他接手之后,顺藤摸瓜的,就查到了贺境心的头上。 几个月前,贺境心的一句夺命吉时,竟然一语成谶。 他总感觉,这是有人想要让贺境心成为替罪羊,毕竟这么大个案子,上头需要交代,当日目睹了这一切的长安城老百姓,也需要一个交代! 初时,宋钺觉得荒唐,这么大个案子,一个女子如何扛的下来? 但很快,宋钺意识到了一点,贺境心不只是一个女子,她是长安城里,新晋的贺大师,她在百姓眼中,就是能沟通神明,知悉过去与未来之人。 傅棠之案,不是“人为”,那就推脱到“鬼神”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宋钺当时,后背惊起了一身冷汗。 看似荒唐的栽赃手段,却偏偏在另一种层面上,可以说得通! 一个初来长安城不足一年,毫无根基的相师,简直就是顶锅的最佳人选! 宋钺在查出贺境心的时候,本该和所有人预料中的那样,将贺境心捉拿归案,将傅棠一案,扣死在贺境心的头上,可坏就坏在,宋钺认识贺境心,非但认识她,还相当了解她。 宋钺觉得,贺境心必不可能是凶手,但糟心的是,他竟然接着又查出贺境心在傅棠出嫁当日,甚至就在出嫁前一个时辰,去过左相府。 宋钺虽然心里笃定,贺境心不可能是凶手,但他同样怀疑,贺境心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他以前和贺境心相看两生厌,直接去问,贺境心必定不肯配合,是以他最后,派出了自己的手下衙差,将贺境心抓到了大理寺的大牢之中。 他抓贺境心,是为了让贺境心对他起敬畏之心,配合办案,并不是为了让她成为替罪羊,所以他再三叮嘱,秘密抓捕。 虽然之后的事,与他设想的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出入,但最后的结果也算是达成所愿。 宋钺走到家门口,敲了敲门,守门的福伯开了门,看到自家少爷回来,连忙关切地将他让进来,“哎呀,少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再不回来,我都差点儿去大理寺找找了。” “不要紧的,福伯您回去休息吧。”宋钺对着福伯笑了笑,然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的桌子上,宋钺铺开一张白纸,执笔在上面写下,左相,贵妃,秦王,傅棠,马夫连顺,宫女,买菜大婶等等一系列的人名。 他盯着上面的人名看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 他将纸团起来,引了火烧掉了。 在知道了秦王和傅棠,其实是兄妹关系之后,不想让傅棠活着的人,范围其实就可以圈一圈了。 要么是左相,要么是贵妃,要么是得知此事想要除掉隐患的秦王。 这三个人,身份贵不可言,手中权柄滔天,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才能达成“权利”杀人的条件。 宋钺是睡到早更天的时候,忽然惊醒的。 他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忽然意识到,他之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了! 贺境心! 他查到贺境心在几个月前,大放厥词说什么夺命吉时,这事儿不奇怪,查到贺境心在婚礼当日去了左相府,也同样不奇怪。 奇怪的是,贺境心为什么会对左相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口出狂言! 奇怪的是,贺境心为什么在婚礼当天,明知道有古怪,却偏偏还要去左相府一趟,这件事本身! 昨天在朱雀街上,贺境心向他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她说自己过目不忘,但凡见过的人听过的话,都会牢牢记在脑子里。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笃定一点,那就是,贺境心在对左相夫人说出她会丧女这件事时,她是知道左相夫人的身份的! 她为什么要得罪一个左相夫人,她那么说之后,极有可能会冒犯左相夫人,权贵一句话,他们这些身如浮萍命比草贱的江湖相师,可能随时小命不保,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按照宋钺对贺境心的了解,她那么圆滑市侩的一个人,绝对不可能以为,她一个所谓的贺大师就能对抗权贵!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贺境心是故意的。 三个月前,她故意当街,对着左相夫人,说出夺命吉时,你要丧女这种话! 三日前,傅棠婚礼当日,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么多人看见她初入左相府! 宋钺的呼吸越来越重,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甚至他的后背,都要被冷汗湿透了。 他脑中嗡嗡作响,贺境心想做什么? 如果她是故意的,那么她告诉他的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的心路历程,肯定是假的,但她说的那些事,却有可能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 宋钺脑中越来越乱,他不明白。 宋钺很肯定,贺境心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她有个擅长坑蒙拐骗的爹,一家人生活在小塘村,至少去年之前,贺境心没有离开过小塘村。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和高高在上的权贵扯上关系的? 宋钺掀开被子下了床,匆匆穿好鞋,胡乱披上了外衣就往外跑,他要去见贺境心,他想问一问贺境心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宋钺急匆匆跑到大门口,刚刚打开门,就愣住了。 就见他家院门外,已经站了两个带刀衙差,看到宋钺出来,表情肃然。 “丁左,陈槐,你们怎么在这里?是找我有事?”宋钺认出这两人,是大理寺的衙差。 丁左上前一步,面色严肃,“宋大人,您擅自放走嫌犯,许大人怀疑你和嫌犯有关联,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宋钺愕然地看着丁左,不敢置信地比了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子,“我?嫌犯?” “大人,得罪了!”陈槐告了声罪,上前直接扣住宋钺的胳膊,和丁左,一左一右的,架着宋钺就往前走。 “等等,我……唔唔唔……”宋钺想说什么,但下一瞬,就被陈槐简单粗暴的捂住了嘴巴。 “大人,还请配合,这会儿早更天,您就别扰民了吧。”丁左叹了口气,这位宋大人人不坏,甚至过分的耿直,在大理寺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得罪了不少上官,但也因为他的性格,反而在衙差里很吃得开。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的几个衙差愿意帮他悄悄抓贺境心的缘故。 如果可以的话,丁左并不希望和这位宋大人对上。 但是没有办法,许大人是大理寺卿,是大理寺最大的上官,许大人的话,他们不得不听。 宋钺试着挣扎过,想要和两位衙差讲讲道理,奈何一路上,这两人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这会儿,宋钺可算是尝到了之前贺境心想要和衙差套话,结果对方全部堵了耳朵的憋屈感了。 万万没想到啊,风水轮流转,昨天是贺境心被抓,今天就轮到了他! 宋钺就这么一路憋屈着,被丢进了大理寺的监牢之中。 很巧的是,这间牢房,正是之前贺境心待的那一间。 好在之前,为了贺境心配合,他把牢房里收拾了一下,里面倒还算干净,宋钺坐在地上,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贺境心那边到底什么情况了。 有时候,人真的不经念叨。 宋钺才想到贺境心,就听外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他看向了门口。 就见两个衙差,手里押着的人,不是贺境心又是谁? 第9章 因为无知才敬畏 四目相对,宋钺眼中有震惊,贺境心的表情却一成不变,依旧是那副莫挨老子的晚娘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宋钺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眼下的黑眼圈更重了几分。 贺境心被关在了宋钺隔壁的牢房。 衙差走了之后,监牢里只剩下了死一般的沉默。 宋钺坐在地上,视线落在隔壁的贺境心身上。 贺境心被抓来之后,不像是昨天那般,抓着栅栏狂喊自己冤枉,她像是一早就有所预料一般,将乱七八糟的地面清理出了一小块地方,然后她就坐了下来。 宋钺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你是怎么被抓来的?” 贺境心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向宋钺,“不是拜你所赐吗?你昨天不讲理的把我抓来,你还怀疑我就是杀死傅棠的凶手,是唯一的嫌疑人。” 宋钺:…… 宋钺感觉自己有点心梗,若非他昨夜复盘了一次,他现在可能真的要被贺境心说的内疚了。 “别装了,这一切根本就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宋钺双手抓住栅栏,试图把脑袋伸到贺境心那边去,但可惜栅栏的空隙不够大,他压低声音,低低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找死你别拉着我陪葬!” 贺境心闻言,脸上慢慢浮现了一抹讶然之色,随后,她对着宋钺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被你发现了吗?” “这根本不难猜吧!”宋钺低吼道,“贺境心你是疯了吗?那可是左相府,是贵妃,是秦王!你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那怎么办,已经这样了。”贺境心很光棍儿地看着宋钺,“你就当我是个见不得人间污糟的热心老百姓,不想让傅小姐白死。” “呵。”宋钺冷笑一声,“都不是第一次见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贺大丫是这么助人为乐,舍己为人的人呢?” “那现在重新认识我也不迟啊。”贺境心看着宋钺着急的样子,是半点也不着急。 宋钺看着贺境心,忽然问,“我昨天抓你进来,你是不是也早就预料到了?” “当然,我可是贺大师啊。”贺境心伸手扣住自己的下巴,一脸高人风范。 宋钺自认为自己是个好脾气,轻易不会生气动怒,毕竟动怒伤身,可是现在,看着贺境心这个样子,宋钺却直接气笑了。 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夸赞贺境心临危不惧了。 宋钺松开抓着栅栏的手,刚刚那股焦急情绪也慢慢平息下来,他索性盘腿在栅栏前坐下。 贺境心眉头微挑,这人倒是冷静的很快,该说不愧是从小被她坑到大的吗? “贺境心,我不想陪你去死。”宋钺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问了你大概也不会说,但你能不能不要连累别人?” 贺境心嗤笑一声,“我连累你?那你倒是说说,我是如何连累你的,是我主动跑到你面前,让你抓我的吗?你被推到台前,以一个大理寺丞的身份,接下左相之女被害一案,是我干的吗?” 不是。 所以宋钺此时无比憋屈。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被人算计,被人套路,但他的这种感知,无法成为与人分辩的证据。 “是你自己做人失败,在这种时候被推出来当背锅侠,也是你自己让人来捉我的。”贺境心才不管宋钺此时什么心情,说到底,贺境心或许有绸缪,但就像是猎人挖陷阱,若是猎物不主动往里面跳,猎人的陷阱也毫无用处不是吗? 宋钺叹了口气,“是,这一切都是我活该。” 贺境心双手抱住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黝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透过栅栏的缝隙,看着宋钺,“其实你不需要害怕,你顶多被问责,大不了被贬官回家,我才是唯一的凶手嫌犯。” “你妹妹呢?”宋钺问,“你是嫌犯,这种大罪,不说株连九族,你妹妹肯定跑不掉,你不怕吗?” “怕啊,我怕的要死呢。”这个人嘴里说着怕,脸上却面无表情,半点不见惧色。 宋钺真的看不明白贺境心了。 他还想再问点什么,然而就在这时,丁左带着人,一脸严肃的进来,直接打开了贺境心的牢房门。 “嫌犯贺境心,出来吧,外面提审了。”丁左示意身后的衙差进去,将坐在地上的贺境心拖了起来。 贺境心半点也不反抗的,跟着两人往外走。 宋钺却变了脸色,“等等!丁左,什么叫外面提审了?提审什么!” 丁左抬手示意那两个人把贺境心拉出去,他本不想搭理宋钺,但想到宋大人平常对他们这些衙差多有关照,还是停下脚步,看着宋钺道,“宋大人,之前皇上盛怒之下,让三天破案,今天是第四天了,左相和秦王联合发难,要大理寺给个结果。” 丁左说完,不再停留,托着长刀的刀柄出去了。 宋钺急得双手抓住栅栏,“等一下,你放我出去!” 丁左离开的脚步非但没停,反而更快了。 宋钺气的拿拳头砸了一下栅栏,他的心又提到了半空,左相和秦王联手施压,是想真的找出凶手,还是想要尽快结案,以免夜长梦多? 宋钺开始担心贺境心,会不会被强行定为犯人,他甚至都脑补了一通屈打成招,贺境心被折磨的十分悲惨的画面。 * 此时的贺境心,却并不像宋钺想象的那么惨。 衙差押着她,一路七拐八绕,最后进了一个大理寺的后堂。 大理寺卿许大人,是个留了美须的中年大叔,瞧起来四十岁上下,一脸刚正不阿,正气凛然,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十分富有正义感,能不畏权势,为民做主的好官。 许大人坐在案后,冷面肃穆地看着贺境心被提溜过来,贺境心跪坐在地上,她仰起头,看向许大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贺境心的脸上,毫无畏惧之色,眼中也没有对上官的敬畏,许大人眉头紧紧皱起,“堂下何人?” “草民贺境心,大人不是早知道,何必多此一问?”贺境心的态度十分张扬,与她日常在朱雀街上,摆摊时的态度相比,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胆!”丁左利喝一声。 贺境心觉得这位衙差说的挺对,她可不就是大胆吗? 许大人被贺境心的态度激怒了,他甚至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贺境心,他不知道这么个毫无靠山的草民,是哪里来的底气,在面对他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的! 他甚至怀疑,这贺境心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或者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索性在临死之前放飞自我了。 和宋钺猜的八九不离十。 在皇上下令,三天内破案时,这位大理寺卿就觉得这案子十分棘手,作为上位者,自然不可能天真的认为,这种“人力”达不到的案子,就是“神鬼”才能做成。 巧的是,就在这时,有人在他耳边提了一嘴,说三个月前,有个相师就说过,左相夫人要丧女,什么良辰吉日,分明就是夺命吉时,那护国寺的方丈,竟然比不过一个相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许大人当即就派人去查了一下,很快,有关于贺境心的生平事件,就被放在了许大人的案头上。 贺境心,灵州绛县小塘村人,父亲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因为骗了人家钱财被主家打伤后,不治而亡。母亲怀胎十月难产而亡,有个棺材子妹妹,姐妹两个相依为命,到长安城讨生活,租住在延祚坊,穷的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毫无根基,没有靠山,不过几个月前,这位贺境心,女扮男装在朱雀街上摆摊,替人相面,因为算的极准,已经可以被人尊称一声“贺大师”。 那瞬间,许大人福至心灵,这简直就是天选替罪羊! 左相之女的死,非“人力”可为,不能牵扯到“权”,那就只能推脱到“鬼神”之说!毕竟比起其他,老百姓对这种神鬼之事更感兴趣,更何况,除了这个之外,此女在几个月前就预料到了傅棠要死,更是在傅棠死亡当天去了左相府,怎么看都是一个完美的凶手人选。 当然,这种事,不能由他这个大理寺卿来做,所以宋钺这个小小的大理寺丞就被委以重任,成为了查案的负责人,只是许大人没想到的是,这宋钺竟然抓了贺境心之后,又把人给放了! 简直是干啥啥不行,坏事第一名! 许大人没办法躲在后面了,加上左相和秦王一起施压,他不得不接手这么个烫手山芋。 在许大人的预期之中,贺境心这样的草民,在知道自己竟然卷入了这么一桩大案之中,必定会慌张无比,惊慌失措,然而结果却是,这人跪坐在自己面前,一脸无所畏惧,爱咋咋地的样子,对他一丁点的敬畏之心都没有! 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贺境心盯着许大人,看着对方身上的怒气越来越旺盛,心里却只想冷笑。 一年前,贺境心带着贺影心来到长安城后,就盯上了许大人,大理寺卿,官职够大,若是为人清正,她就可以考虑接触一下试试。 然而,观察之后,贺境心无比失望,因为这位许大人,明面上刚正不阿,光风霁月,实则一团败絮!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官不敬!”许大人怒气上涌,喝道,“给我拖下去,打十大板!” “是!”丁左领命,上前扯住贺境心的手臂,扯着她就要往外拖。 然而贺境心看着许大人,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恶意满满的微笑,“平康坊,如意巷……” 许大人脸色大变,“等一等!” 丁左站住脚,有些惊讶地回头看许大人。 许大人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他摆摆手,“行了,你先下去吧。” 丁左虽然不明白许大人为何会改变主意,但他只是个小小的差役,自然不能揣度上峰的心思,当即弓身退出去。 许大人摆摆手,让守在门口的差役都走远一些。 后堂很快,就只剩下了许大人和贺境心两个人。 贺境心此时直接坐在地上,一脸嘲讽地看着许大人。 此时没有外人在,许大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脸黑的像是要把贺境心千刀万剐,“你好大的胆子,你敢威胁我,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杀啊,只要我今天一死,你藏在如意巷里的秘密,可就瞒不住了。”贺境心一点都不带怕的。 人之所以会有敬畏之心,那是因为对敬畏之物一无所知。 贺境心在长安城中,蛰伏了大半年,只要她有心了解,就没有她无法知道的消息。 许大人死死地盯着贺境心,手背青筋暴起,他感觉到自己被威胁,被冒犯,这种滋味,身为大理寺卿的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有过了! 这个刁民,这个该死的东西,她到底是怎么敢的! 他自认为自己十分谨慎,这么多年来,无人知晓他的秘密,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会不会只是在诈他?许大人眼神里,慢慢就带上了几分狐疑。 “大人的儿子,生的真可爱啊。”贺境心慢条斯理,状似谈论今天要吃什么一样随意,可是许大人的后背,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飞快地走到门口,确认周围的确没有人之后,才猛地回头,盯着贺境心,他的心脏在狂跳,手脚都发麻。 “你……你……”他指着贺境心,想说什么,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激动和紧张,他竟然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保证,只要我死了,大人的秘密就会全长安城都知道。”贺境心冷冷道。 许大人额头上青筋暴起,热汗顺着额角往下落。 许大人之所以这么害怕,是因为他除了是大理寺卿之外,还有一个尊贵的身份,他是长公主的驸马。 长公主是当今最疼爱的妹妹,许大人在尚公主之后,可谓是步步高升,最后坐稳了大理寺一把手的位置。大理寺卿,正三品的官职,或许在官员满地走的长安城,算不得是非常高的品阶,毕竟上面还有二品,一品,更高的品级,但大理寺卿可是掌管全天下刑罚的最高职位,位列九卿之一,没有点身份背景,根本坐不稳大理寺卿。 许大人在外的官声经营的很好,不畏强权,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在内,是所有内宅夫人向往的那种好丈夫,尚公主后,长公主只生了一个女儿,因为难产伤了身子,之后再无所出,但这位许大人硬是不纳二色,一心一意对待公主,十年如一日的嘘寒问暖,体贴关照,可谓是情深义重的典范。 贺境心在来长安城之前,就听过这位许大人的为人,她虽知道传言不可尽信,却也还是抱有几分期待的。 大理寺卿的后台够硬,若是这位大理寺卿有传言的一半,她所求也能有所应。 然而贺境心在长安城里,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好好的了解了一下这位许大人,饶是她有心理准备,传言不可尽信,也万万没想到,这哪里是不可尽信,这简直就是没有一句是能信的。 第10章 大人一起越狱吗 许百成,寒门出身,十三年前,中了进士,他这人皮相好,琼林宴上,长公主一眼瞧中,选为驸马,自此一步登天,仅仅十多年的时间,就爬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几乎和宋钺差不多的开局,甚至宋钺的开局要更好一些,他可是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结果硬生生地混到了大理寺坐冷板凳。 这位许大人,十分擅长经营人脉,维护形象,明明干着最得罪人的事儿,偏偏在长安城中,人缘十分好。 贺境心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摸透了这个人是人还是鬼。 他尚公主,在公主只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仍然忠贞不渝,表现出完美好男人的形象,但实际上,十年前,他就在平康坊里养了一个外室,外室给他生了个儿子,不比公主之女小多少。甚至从一些蛛丝马迹可以推断,公主所谓的难产不能生,有很大的猫腻。 这事儿许大人瞒得非常好,这么多年来,愣是滴水不漏,全长安城硬是无人知晓,该说不说,他可比那位左相大人要成功多了。 毕竟,左相和贵妃之间的猫腻,可不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贺境心可是摸透了这位许大人,谨慎,自负,傲慢,好不容易爬到了人生巅峰,希望再进一步,他决不允许一丝一毫的意外,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禁地。 “你最好不要想着杀了我灭口,还有,我妹妹若是伤了一根毫毛……”贺境心说到这里,却停住了,只是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破罐子破摔,大家一起鱼死网破的疯狂。 许大人心里一哽,该说不说,他刚刚的确是在脑子里盘算,直接把贺境心弄死,再对外宣称她杀死傅棠之后,畏罪自杀的可能性。 许百成脸色阴沉地看着贺境心,冷冷道:“你以为,威胁我,就可以为你脱罪吗?” “当然。”贺境心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这么想,毕竟你自己都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废物。” “你!”许百成眼神里透着浓浓的杀机,“你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不然呢?”贺境心看透了这个人的虚张声势,从小到大,她遇见过很多人,这些人有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些刀子嘴豆腐心,也有些言行一致的坏。 眼前的这位许大人,贪生怕死,爱慕虚荣,披着一张人皮,内里却是一头山中狼。 其实她到了长安城之后,不只是观察了许大人这一个大臣,但可惜的是,这个污糟的朝堂,她竟然找不出一个人,能让她放心去信任的,就算有,也是位卑权轻,连自己的小命都无法左右——比如说,冷板凳状元郎宋钺。 许百成的确不敢杀贺境心,他战战兢兢,靠着讨好所有人,终于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他不想摔下去,只想继续往上爬。 “你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许百成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因为极度愤怒,又必须克制这份愤怒,表情都有些扭曲。 许百成死死盯着贺境心,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东西,能提出多么离谱,多么异想天开的要求。 “我想让你,把我关回大牢,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见我。”贺境心道,“你记住,我死,你也得死。” 贺境心说完,甚至还冲着许百成笑了一下。 许百成:…… 许百成想要掀桌。 “只是这样?”许百成警惕地问,“多久,如今皇上那边,也在等着结案,秦王,左相,左相夫人,贵妃,这些人都在等着。” “七天。”贺境心道,“这七天内,我要大理寺的监牢,透不进一只苍蝇。若你做到了,你的秘密我会永远藏在肚子里。” 许百成一脸阴沉地看着贺境心,同时在脑子里思考,贺境心提出这个要求的目的,以及实施的可能性。 “目前我只是嫌疑人而已,你没有证据证明,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找证据,七天时间总要的吧,许大人。”贺境心好心地给出了一个 对外说辞。 目前许百成这里,查到的所谓的证据,也不过就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硬要扣屎盆子也能扣上去,但若是按照严谨的审案流程走,这些证据全都站不住脚。 “你最好说话算话。”许百成冷冷道,他在脑中盘算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决定稳妥起见。 贺境心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看吧,每个人的会做的选择,其实一早就能猜得到,许百成的行事作风,性格,决定了他在面对贺境心的这种要求时,会做出同意这个选项。 许百成喊来丁左,将贺境心重新送回监牢里去。他决定暗中找人去调查,贺境心到底留了什么后手,他要先解决后顾之忧,然后……许百成的眼神里满是杀气,一旦贺境心留下的后手都被解决,就是贺氏姐妹殒命之时! 丁左押着贺境心往牢房走的时候,心里不住地嘀咕,这贺大师还真有点本事,敢对许大人出言不逊,甚至还能让许大人收回成命,最后毫发无伤的出来。 监牢之中,从贺境心被带走之后,就一直忧心忡忡的宋钺,在看到丁左把贺境心完完整整的送回来时,轻轻松了一口气。 丁左将贺境心关回原来的那间牢房,也没有逗留,直接就出去了。 宋钺扭头看着贺境心,这人被带出去提审,竟然还能如此淡定,不得不说,这心态是真的稳得一批。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宋钺没忍住,问出了声。 贺境心抓了一把铺在地上的稻草,慢条斯理地扎了个小扫帚,将地上清理了一下,又拍了拍堆在墙角的干草,抓了一些还算干爽的过来,铺在地上,然后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 “怕什么,天塌下来不过就是掉颗脑袋,那也不过就是碗大个疤而已,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贺境心说的十分漫不经心,她完全没有一丁点,自己沦为嫌疑犯,一只脚已经踩进鬼门关的紧迫感。 原本还很着急的宋钺,被她的态度弄的,顿时也肩膀一耷拉,爱咋咋地吧。 毕竟贺境心说的对,大不了他就是被申饬,被贬官,隔壁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的人都不紧张,他紧张什么,显得他多怕死一样。 贺境心透过栅栏的缝隙,看到隔壁宋钺也一副摆烂的样子之后,没忍住,唇角往上勾了勾。 她知道,在宋钺和那位许大人眼里,她一定就是个愚蠢的疯子,愚蠢是因为她把自己作成了傅棠之死的唯一嫌疑人,疯狂是因为她胆敢用许百成的把柄威胁他。 没办法,没有权势的情况下,想要达成目的,就得动用非常手段。 申时刚过没多久,就有衙差送来了牢饭,一碗杂粮粥,两只黑馒头。 贺境心拿起馒头就啃,把隔壁的宋钺吓了一跳,“喂!你不要命了吗?” 现在,想要弄死贺境心,把她变成畏罪自杀的人,可不只是一个!她就不担心,有人给她吃的饭菜里下毒吗? “放心,死不了。”贺境心嚼了嚼馒头,吃起来粗糙了一些,但至少不馊不坏,当然,也不会有毒。 在许百成想办法,解决她嘴里的“后手”之前,他绝对会保证贺境心活着。 宋钺看她吃的津津有味,他被关进来到现在,也没吃东西,没忍住,抓起馒头啃了一口,就这一口,他差点给吃吐了。 但看着贺境心面无异色的吃着,他没好意思吐掉,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宋钺虽然和贺境心,都是出自小塘村,但宋钺的家世和贺境心的,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宋钺家是小塘村的大地主,家里良田千顷,更是有一支商队。 照理说,宋钺这样的家世,应当住在省城之中,不应该窝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但宋钺的爷爷,人老思乡,就想回小塘村住着,宋钺的爹娘有省城的生意要打理,自然不能窝在小塘村里,于是就把宋钺送到他爷爷身边,替父母尽孝。 是以,虽然宋钺的确也算是村里长大的,但他自小锦衣玉食,就没受过委屈,就算是读书,读的也不是村里的私塾,而是宋家特地为他延请的名师,一对一的传道解惑。 宋钺看着手里抓着的黑色馒头,吃了一口就再没有勇气啃第二口。 “不吃的话,给我。”贺境心已经啃完了两只馒头,她理所当然地朝宋钺伸手。 “谁说我不吃的,我的凭什么给你!”宋钺抓起馒头就凑近嘴边,吃了第二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争着抢着的东西,更香一点,就着贺境心的晚娘脸,这馒头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吃了。 宋钺啃完了一只馒头之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啃第二只,他看着贺境心期待的眼神,直接将剩下的馒头揣进了怀里,“我现在不太饿,剩下一只等我饿了再吃!” “嘁!”贺境心白了他一眼,索性直接朝后仰倒,一副自己吃饱喝足要睡觉的架势。 宋钺索性也躺了下来,现在是秋天,入了夜,稍稍有些凉,宋钺躺在地上,总觉得有些冷,他回头看了贺境心一眼,就见那死女人,不知道啥时候,竟然抓了一些稻草盖在身上。 这可真是不讲究! 他才不要这样! 半个时辰后—— 宋钺身上盖了一层稻草,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子时,敲更的更夫,敲响了手里的更锣。 贺境心睁开了眼睛。 牢房里不算黑,她看了一眼隔壁,没忍住笑出了声。 谁能想到,锦衣玉食的宋家少爷,竟然还有席地而眠,身覆稻草的一天。 贺境心站起来,走到隔壁栅栏前,回头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稻草,伸进去,在宋钺的脖子上挠了挠。 宋钺睡得还挺沉,伸手挠了挠脖子,试图挥开这扰人清梦的东西,然后挥着挥着,宋钺就醒了。 他手里抓住了稻草,茫然的凑到跟前看了一眼,一开始以为是稻草刺挠的痒,丢了手里的稻草,想继续睡,哪想另一根稻草又挠了过来,他伸手去抓,但这一次却没能抓的动。 稻草传来了拉扯力。 宋钺皱着眉,顺着稻草看过去,透过栅栏缝隙,正好对上了贺境心挂着黑眼圈的大眼睛。 宋钺吓了一大跳,人也瞬间清醒了,在弄明白状况后,没忍住低低喝道:“你有病啊,大晚上的不睡觉,扰人清梦!” “啧啧啧。”贺境心看着宋钺脑袋蹭上去的草屑,“你竟然还能睡得着。” “你都能睡得着,我怎么就不能睡了?”宋钺被莫名其妙的吵醒,此时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你吵醒我想干什么?” “哦,我就是想问你一声。”贺境心忽的朝他笑的,露出了两排大白牙,在昏暗的牢房里,几乎发着森森白光,“大人,要一起越个狱吗?” 宋钺:“啊?” 第11章 黑暗中扭曲爬行 一个时辰后。 贺境心和宋钺一起,一前一后的,在低矮压抑的下水通道里扭曲爬行。 宋钺全程都黑着脸。 他根本不想陪贺境心越狱,他虽然如今坐冷板凳,只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但他好歹是十多年寒窗苦读,过关闯将,好不容易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他越狱了,宋家说不定都要被牵连。 然而,半个时辰前,就在宋钺打算严词拒绝贺境心时,贺境心十分恶劣的,用他不陪她一起越狱,就和许大人说,自己当初是勾结了宋钺一起作的案。 按照宋钺对贺境心的了解,她完全做得出这种事! 不过,宋钺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他如果激烈反抗,倒也不是不能脱身。 可是那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窍了,竟然就顺着贺境心的威胁,答应了和她一起越狱。 当然,那时候,宋钺其实没觉得贺境心能越狱成功,毕竟这可是大理寺监牢,在这里能越狱成功,那大理寺的所有人都是废物吗? 然后,宋钺就目瞪口呆的,看着贺境心,在她那一侧牢房的墙角,刨出了一块砖。 宋钺都不知道,他们大理寺的监牢里,竟然还藏了这么个破绽。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砖有问题的?”宋钺当时就问了。 “我之前不是来过一次吗?”贺境心理所当然道,“那时候就观察好了。” 宋钺:…… 宋钺一口气梗在嗓子口,下不去上不来。 感情还是他提供的机会! 总之,贺境心顺利的从松动的墙角,刨出了一个洞,然后她挪动了一下隔着两间牢房的栅栏,其中一根硬生生被她卸了下来。 “愣着干什么,快走!”贺境心招呼道。 宋钺就这么一脸震惊的,走到了贺境心的那间牢房。 贺境心将那块木板又按了回去,然后弓着腰,从洞里钻了出去,等到宋钺也一起出去之后,一块一块的,她又把之前扒拉走的砖头,又按了回去。 “按回去,也很明显吧?”宋钺吐槽了一声。 “那总不能太明目张胆,许大人会很难办的。”贺境心说的相当善解人意。 宋钺:你都越狱了,你还担心许大人会不会难办啊! 宋钺咽下到嘴的话,因为贺境心已经顶着一双黑眼圈,盯了过来。 “就算出来了,我们也出不去啊,大理寺可是重兵把守。”宋钺道,“凭我们两个人,根本走不出去的。” “闭嘴,跟好我。”贺境心不听宋钺的废话,直接扣住宋钺的手腕,扯着人贴着墙根往前走。 拦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堵高高的围墙,这石墙可不像是里面的砖墙,还能让人逮住机会,把砖头取下来逃跑,这石墙人力根本不可能撼动。 贺境心并没有在石墙上打洞出去的打算,她又不是疯子。 贺境心拉着宋钺,算着守卫的巡逻时间,从墙后面跑出来,钻进了另一排屋舍的后面。 宋钺身为大理寺丞,在大理寺当差了快一个月,他都说不清楚,大理寺里面的这些屋子,每一间的用处。但贺境心,硬是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个能容纳一人穿过去的小通道,她扯着宋钺,七拐八绕的,绕到了一个废弃的排水涵洞的入口。 宋钺一脸惊恐的想要后退,然而贺境心怎么可能允许他往后退,直接把人连拖带拉的塞进了涵洞里。 “再坚持一下,快到头了。”贺境心跟在宋钺后面往前爬行。 “你说的轻松,你知不知道前面全是黑的有多可怕,你这个疯子!”宋钺的声音里,似乎都带了点哭腔。 深更半夜的,钻进这种下水通道里爬行,通道里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蛇虫鼠蚁,这是人干的事吗? 宋钺的手里,倒是还有一根燃烧了一半的蜡烛,是贺境心给他的,这死女人绝对是一早就计划好了要从这里越狱,否则正常人怎么可能随身带着蜡烛! “你怕什么,这通道又不是废弃很久。”贺境心倒是一点都不怕,“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这条通道的。” 宋钺愣了一下,爬行的动作都停止了一瞬,“什么意思,之前也有人,顺着这个通道,越狱过?” “你们大理寺的上官是什么样的,你当真一点数都没有吗?”贺境心语气有些淡,她伸手推了推宋钺,“快爬!这里虽然不至于有多脏,但待在这里又不是多舒服。” “喂!”宋钺脸都绿了,刚刚贺境心推的是他的屁股!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男女有别,你摸我哪里!”宋钺简直气疯了,这个女人,坑他,还要借机摸他! “大不了我对你负责。”贺境心说着,又推了一把。 宋钺跟被烧了尾巴的猫儿一样,顿时手脚并用的,飞速往前爬去,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你想都别想,贺大丫,我才不是你能觊觎的男人!”宋钺气的差点七窍生烟,这死女人,莫不是对他觊觎已久? 这么一想,贺境心这家伙,可是从小就在他周围转悠,坑他的糖葫芦,骗他的玉佩,拿他的毛笔,还弄坏他的衣服。他以前只以为贺境心是在做坏事,可如今,换个角度想想,如果贺境心一直觊觎自己的话,那她做这些事,完全就说得通了啊! 想和他吃一根糖葫芦,想要他的贴身之物,想睹物思人,绝对是这样! 宋钺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慌张,仿佛后面跟着的贺境心,是什么洪水猛兽。 因为他的加速度,导致原本要爬半个时辰的下水通道,硬是缩短了三分之一的时间。 宋钺一口气爬出去,爬到出口的时候,整个人猝不及防的,身体腾空,下一瞬,噗通一声,一头栽进了沟渠里。 下水通道的另一端,自然是通着沟渠的。 宋钺冷不丁的落水,被冷水一刺激,原本被刺激的有些混沌的大脑,顿时就冷静了下来。 今天的月色挺好。 宋钺抬起头,就看到了贺境心强忍着笑意的晚娘脸,贺境心看到宋钺的惨状,看到他脑袋上还顶了一根水草,昔日翩翩佳公子,能引得公主想要下嫁的状元郎,如今狼狈的像条落水狗。 “哈哈哈哈……”贺境心实在没憋住,狂笑出声。 宋钺的脸,一点点的黑了。 “贺!境!心!”宋钺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嗓子。 “你小声一点,我们现在可是越狱的在逃犯。”贺境心憋住笑,提醒了一声。 宋钺眼神里满是杀气,果然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你下来,我要告诉你个秘密。”宋钺的声音变得很平和,听起来一点都没有在生气的。 “我不要,这可是排水沟,可脏了。”贺境心嫌弃,她转过身,双手扒着排水管道的上面,直接一蹬脚,爬了上去,站在了沟渠岸上,看着宋钺,“想骗我下去?呵。” 宋钺脸上的笑容,一瞬消失,他默默地趟着水,爬上了岸。 贺境心捏住了鼻子,嫌弃的往后退了两步。 宋钺:你往后退的动作是认真地吗?! “贺大丫!你别太过分了!”宋钺彻底憋不住怒气了,“我是为什么这么惨的,我都是被你害的,你竟然还笑我,还嫌弃我,你还是人吗?” “哦,对不起,我主要是没忍住。”贺境心压抑着疯狂想要上扬的嘴角,“行了,快找个地方,换身衣服,时间宝贵,浪费不得。” 宋钺根本不想搭理贺境心,他早就知道,遇到贺境心,根本不会有好事,贺境心就等于绝世大坑,他以后,绝对,要离贺境心远!一!点! 此时,贺境心和宋钺,已经出了从下水通道,直接出了城。 贺境心带着宋钺,一路西行。 “喂,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宋钺跟着贺境心漫无目的的走,没忍住问出了声。 “去能落脚的地方。”贺境心道。 宋钺眉心紧皱,贺境心看起来太过于成竹在胸,“你早就计划好了越狱,也计划好了出来的路线。” “当然,不计划好了,直接越狱,我又不是真的想死。”贺境心白了宋钺一眼。 贺境心在初到长安城的时候,并没有在城内落脚,她那会儿带着妹妹,就住在城外的村子里。 她对长安城外的村落,自然也是摸底了解过的。 傅棠死了的那一天,贺境心就出城,去租下了一个小院。 是的,从那一天,她就预见到了今天的一切,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因为就如他对宋钺说的,她不想死,她还想活。 火中取栗,凶险无比,她每一步都要好好算计,一旦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她可就真的要成为杀人凶手了。 贺境心带着宋钺走到她租住的小院时,天边已经显出了鱼肚白。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贺境心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伸手推开了院门。 这是一处位于荒山脚下的小院子,主家很少来住,担心山上有野兽下来袭击人,是以有了钱之后,就搬了家,这个院子就荒废了下来。 贺境心看中这里足够偏僻,但后门直通后山,翻过那座山,就能进入另一个村子,万一她遇到了最坏的情况,被人追踪到这里,她还有逃跑的余地。 宋钺湿透的衣服都快要干了,他打了个喷嚏,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院子可真够破的。 贺境心熟门熟路的进去,取了一套粗布衣裳丢给宋钺,“去换上。” “我要沐浴!”宋钺抓着衣裳,嫌弃地闻了闻自己,差点被熏的晕过去。 “那你等一会儿。”贺境心倒是没有再呛他。 宋钺以为自己要被贺境心骂矫情,结果贺境心没有骂他,看她直接进了灶房,开始烧热水,一瞬间竟然有点不敢相信。 这还是只会坑他的贺境心吗? 第12章 胆大包天贺境心 简陋的杂物间里,放了一个木桶,宋钺泡在木桶里,他发出了一声舒爽的叹息。 阳光透过破破的纸糊的窗纸透进来,细碎的灰尘在阳光中浮动,宋钺的目光,盯着那浮在阳光里,起起伏伏的尘光,一时间,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毕竟,昨天这个时候,他才被丁左给逮到了大理寺监牢。 放在以前,宋钺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干出越狱这种事,之前头脑发热,干了也就干了,但现在,宋钺的脑子冷静了下来,他开始觉得不妥。 应该说是,大大的不妥! 他和贺境心不一样,他背后有一整个宋家,想到这里,明明泡在温热的水里,但宋钺却是浑身发冷。 都怪贺境心! 这个死女人,以前坑他,但也只是吃点小亏,也就算了,可是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贺境心竟然也坑他! 由惧故生怒! 宋钺匆匆几下,把自己清洗干净,然后抓过放在一边的粗布麻衣换上,就这么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贺境心此时还在灶房里忙碌,锅里翻滚着的是面条,贺境心烫了一把青菜进去,听到宋钺的脚步声,头也没有回,“帮我拿两个碗来。” 宋钺本是要兴师问罪的,但话还没出口,就听到了贺境心的话,他下意识的,目光在灶房里转了一圈,最后在一个破破的碗柜里,翻出了两只都有豁口的碗,他用水将碗洗刷了一边,递到了贺境心的手边。 做完这一切,宋钺顿时僵住了。 “贺境心!”宋钺有些恼羞成怒。 “别吵吵,有什么,等吃完了再说。”贺境心像是知道宋钺想说什么,她拿起碗,捞了一碗面递给宋钺,“总之,先吃饭!” 宋钺很想有骨气的说一声不,但他肚子却实在是不争气,这简单的青菜面端到跟前,他竟然能感觉到自己的胃在蠕动痉挛。 宋钺接过面碗,默不作声的端到门口,拉了个小矮凳坐下来。 贺境心看着宋钺的背影,没忍住,唇边勾起了一个浅浅的笑意,这抹笑,让她惯常摆着的那张晚娘脸,都柔和了几分。 浑身戾气退去几分,贺境心的容貌便显了出来,哪怕一身粗布荆钗,也掩不住她眉目间的清丽之气。 贺境心知道,宋钺绝对是冷静下来,后悔跟着她一起越狱了。 宋钺此人,不知变通,十分耿直,同样他心里有一股近乎天真的执拗,越狱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宋钺若不是被她强行拉着,他绝对不会做的。 但凡是给他一点反应的余地,贺境心都带不走他。 但没办法。 贺境心垂下眼睫,面碗里的热气,薰的她视线有些模糊。 贺境心离开小塘村时,对村子里的人的说辞,是爹娘都死了,姐妹两个,家无恒产,在村子里活不下去了,所以他们决定去长安城讨生活。 没办法,若不这么说,村长根本不会给她开路引,没有路引,他们根本出不了镇。 村长劝了她几天,见她坚持,便也没有坚持,姐妹两个,在村子里,无依无靠的,迟早要被人盯上,倒不如让他们出去闯一闯,说不定能给自己找到条活路。 但实际上,贺境心到长安城的主要原因,是想知道,她的父亲贺从渊,到底是怎么死的。 贺从渊对外死亡原因,是他坑蒙拐骗得罪了人,被人殴打后,不治而亡。 一开始,贺境心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所有的线索都是这么告诉她的,但很可惜,贺境心在半个月后发现,所谓的真相根本不是如此,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贺境心慢慢地吃完了一碗面,将碗筷洗刷干净,她走了出去。 院子里,宋钺也已经吃完了,正皱着眉头,一脸凝重地盯着某个地方发着呆。 “你是不是怪我,喊你越狱?”贺境心居高临下地看着宋钺,“是不是担心,越狱会连累家人,祸及整个宋家?” “难道不是吗?”宋钺听贺境心这么问,语气就有些冲,“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查出证据,如今我莫名其妙成为了嫌疑犯,无人能救我,我只能自己救自己。。”贺境心道,“你其实应该谢谢我,如果我不拉着你越狱,你信不信,今天我们就会被推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宋钺眉心狠狠皱起,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心,“贺境心,你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 “差不多吧。”贺境心道,“左相,贵妃,秦王,三选一。” 宋钺抬起头看着贺境心,“如果真的是他们干的,你以为你能够找到证据吗?他们会留下证据吗?” 贺境心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你知道,越是久居高位之人,越是不会低头看人吗?他们足够傲慢,足够自负,这样的人,会留下证据的。” 贺境心说着,在宋钺身边的门槛上坐了下来,“还有什么问题,问吧。” 宋钺盯着贺境心,他其实有一个最想问的问题,“三个月前,你为什么要当众说出夺命吉时这样的话,傅棠死的那天,你又是为什么要去左相府,你是故意让自己成为命案嫌疑人,你甚至三个月前就预知了傅棠会死……” “只是一种可能。”贺境心打断宋钺的话,“三个月前,我对左相夫人说的那句话,你可以当做是预知,但换一种方向,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警告,我在警告左相夫人,这场婚事不会成,甚至可能会逼死傅棠。” 宋钺:…… 宋钺顺着贺境心说的话,自己想了想,发现的确也可以这么理解。 “如果那个时候,左相夫人听了我的话,心生隔阂,再考虑一下要不要让傅棠嫁出去,傅棠或许就不会死。”贺境心语气坚定道,“但结果你看到了,她什么都没有做,婚事照旧,于是傅棠死了。你只知道,我预测了傅棠的死亡,为什么就没有再想一想,要害死傅棠之人,故意利用我的批命,让傅棠真的死在那个时候,这样,我就成了最佳嫌疑人,比如现在的情况。” 宋钺哑口无言。 “你问我,为何在婚礼当天,还是去了左相府,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心怀侥幸,觉得若是能让婚礼当日染上点晦气,傅棠就会心存警惕,甚至大闹一场不出嫁,这样,她也可以不死。但最后,你看到了,傅棠死了,就死在我说的良辰吉时,但事实上,那个所谓的良辰吉时,是护国寺的方丈算出来的。”贺境心说话的语气,非常的平静,半点情绪起伏也没有。 没有因为莫名其妙成为嫌疑人的懊恼,她甚至都没有愤怒。 宋钺被贺境心的这通说辞,忽悠瘸了,因为一旦顺着贺境心的思路走,你会发现,她说的完全是有可能的。 “我试图救过傅小姐,两次,但很可惜,我没能救她,反而因为这两次的提醒,让我自己成为了嫌疑人。”贺境心叹了口气,“我不想死,也不能死,宋钺,我妹妹才八岁,她天生体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不能连累她去死,所以我必须找到证据,为我自己翻案。” 宋钺沉默半晌,心情有些复杂地开口,“所以你选择了越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样逃出来,可能等不及我们找到证据,为你翻案,我们就先被当成逃犯被通缉,我们的家人都会被牵连入狱?” “怎么可能没有想过。”贺境心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放心,你们那位许大人,会为我们拖延一下时间的。但也只有七天时间,这是许大人能拖延的极限。” 宋钺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眼神甚至有一点迷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你说的是许大人,许寺卿?”宋钺不敢置信地问。 “不然,还有谁能扛得住?”贺境心反问他。 宋钺盯着贺境心的脸,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点她在开玩笑的痕迹,但没有,贺境心的表情,竟然该死的认真! “为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宋钺不能理解。 许百成是什么样的人,宋钺虽然不能说十分了解,但从这个人能把查傅棠之死的案子,推到他的身上就能看得出来,这绝对不是一个能扛事的青天好官。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帮着贺境心,隐瞒她越狱之事? “是人都会有弱点,只要抓住这个弱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贺境心语气淡淡地道,“你们这位许大人,贪生怕死,我只要抓住他这一点就够了。” 宋钺眉心皱的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你用什么威胁他的?” “你这话说得,我是那样的人吗?”贺境心道,“我只是和他友好的做了一场交易而已,我帮他保守一个秘密,他帮我拖延七天时间。” 宋钺觉得自己的脑壳隐隐作痛,“你就没想过,他会直接翻脸吗?他只需要说你畏罪潜逃,就可以直接下令,抓住你,弄死你,到时候,他的秘密不会有暴露的风险,这桩大案也可以顺利结案,一举两得。” “想过啊,所以我告诉过他,一旦我死了,他的秘密就会全长安城皆知,毕竟在他看来,我可是一个,可以提前三个月就能预知人死亡的人呢。”贺境心脸上露出一抹嘲讽之意,“他这样的人,舍不得死的,他好不容易爬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野心勃勃的,不会允许任何一点意外发生,他就算是要杀我,也一定是在摸清楚我留下的底牌之后。” 宋钺眼神复杂地看着贺境心,这个人,还是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个贺大丫吗? “行了,休息一会儿,昨夜一夜没有睡,休息一会儿,等入了夜,我们就要去查证据了。”贺境心打了个哈欠,昨夜他们越狱,后半夜一点都没休息,出城之后,又走了好远的路才到这处落脚点。 宋钺脑子现在有点混乱,他进了卧房,在那张破架子床上躺下,闭上眼睛,思绪却非常凌乱。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贺境心给出的解释,可以自圆其说,甚至更加合理。 他在脑子里复盘了一下。 六个月前,二月二龙抬头,贺境心知道了左相和当朝贵妃有染,秦王和傅棠是兄妹关系。 之后,傅棠及笄之后,皇帝给傅棠和秦王赐婚。 三个月前,左相夫人前往护国寺,请方丈测个良辰吉日。 贺境心因为知道傅棠和秦王的真正关系,所以她断定,傅棠嫁给秦王没有好下场,大婚之日就是不幸的开始,所以她在左相夫人心血来潮找她算命时,她口出恶言,红口白牙的说出夺命吉时这样的批命。 但很可惜,贺境心的批命,没被当回事,甚至左相夫人听听就拉倒了,婚事还是婚礼的进行了。 傅棠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她想要自救,但她可能无能为力,毕竟她只是一个困在后宅,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父母给予的千金小姐罢了。 她听说了贺境心当初给的批命,病急乱投医,让丫鬟去请贺境心,试图让她救一救自己,贺境心许是有了恻隐之心,所以在婚礼当日还是去了左相府,她对傅棠说了,不是命定,而是人祸,是为了提醒她自救,还能有机会活命。 但很可惜,傅棠仍然还是上了花轿,她或许是因为不敢违抗圣旨,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上了花轿,花轿抬出了左相府,然而却在从左相府到秦王府的路上,她被人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杀死。 此案,骇人听闻,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从隐藏,皇上震怒,让大理寺和刑部联合破案。 但上面的人,应当能猜得出来这个案子,只有权势滔天之人才能做到,毕竟秦王现在可是夺嫡的大热人选。 聪明人很多,于是这个案子被推给了宋钺。 宋钺查到贺境心的头上,根本就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必然。 她成为了最好的替罪羊人选。 贺境心为了自救,所以她威胁了许百成,带着他一起越狱了。 这就是全部的过程。 宋钺复盘了一次又一次。 明明非常顺畅,一环扣一环。 可是宋钺,却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第13章 无能狂怒许寺卿 大理寺大牢里。 许百成面无表情地看着空空如也的两间牢房。 丁左和陈槐,战战兢兢地站在许百成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声。 许百成此时,就像是密封的铁罐子,被火烧的通红,表面看还稳得一批,但实际上内里早就快要炸了。 昨天审完贺境心之后,他就加派人手去查贺境心的底细,主要查贺境心平时和谁来往比较多,她留的后手究竟是什么。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筛查一下,如意巷那边,到底是出了内鬼,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的秘密,会被贺境心发现。 他几乎是一夜都没合眼。 许百成不是没有想过,直接鱼死网破,直接派人捉拿贺境心和宋钺,就以他们畏罪潜逃的罪行,生死不论,死了最好,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但许百成不敢,哪怕只有极小的概率,他都不允许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比如说,他养外室的事被长公主知道。 所以,他明知道贺境心在威胁他,在拿捏他,他却只能强忍着心中暴虐的杀意,装作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今天到现在,一共几波人来过?”许百成的声音很稳,完全听不出他心中的焦急。 “进来的暂时还没有,不过有三拨人,来送过吃食。”丁左躬身答道。 许百成眼睛微眯,他也没问具体是哪三拨人,只回头看了丁左一眼,又问:“食盒呢?” “都让人收着呢。”丁左答道。 丁左面色带了点犹豫不决,很想问一问许大人,宋大人如今怎么样了。 宋家那边,陪着宋大人到长安城来的福伯,今天已经来问过几趟了,但丁左现在也不知道,宋钺现在是什么情况。 “皇上很关注此案,目前嫌疑人关在我大理寺,本官就绝对不能让他们出任何闪失。”许百成正义凛然道,“都把嘴巴给我闭紧了,谁来问你们,都不许透露半个字!” “是!”丁左和陈槐齐声应是。 “记住,无论是谁来探监,都不许进来,别的地方我管不着,但是这个监牢,我要你们做到水泄不通,半个蚊子也不许放进来。”许百成再三叮嘱。 “大人放心,属下必定时时刻刻守着,绝不放任何人进来。”陈槐抱拳躬身,领命作保。 许百成冷着脸,又回头看了一眼空空的监牢,转身就走了出去。 丁左和陈槐目送上官离去,又过了一会儿,才双双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不解和凝重。 “大人说,这两个人都被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关押,你觉得是真是假?”丁左压低声音,凑近陈槐耳边问。 陈槐四处看了看,“既然大人是这么说的,我们只需要这么信便是。” 丁左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只是…… “也不知道宋大人如今怎么样了,他家的老仆,已经问了我好几次,哎,以前受过宋大人恩惠,如今我倒是不好做了。”丁左有些为难。 “那也没办法,我们也不过是差吏而已,上头的命令,我们也不能违抗。”陈槐对宋大人的印象也极好,宋大人不讨上面的人喜欢,但底下的这些差吏却都还挺喜欢他。 * 此时,农家小院里。 贺境心换上了一身衣裳,一身粗布荆钗,瞧起来很像是农家小媳妇儿。 宋钺的穿着打扮,与贺境心差不多,褪去那一身公子哥儿的外皮,看上去,也就是个憨憨的农家俊小伙儿。 可见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 “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要去哪儿?”宋钺看着贺境心,这样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没忍住问了出声。 “你猜猜,我们去哪里?”贺境心没有回答宋钺的问题,反而是将问题甩了回去。 宋钺愣了一下,“要查证据的话,左相府,或者是秦王府,总不能是宫中吧?” 贺境心盯着宋钺,也不说对还是不对,就这么盯着他。 宋钺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看什么?” “看你长得俊。”贺境心答的半点不走心,“行了,我们走吧。” 贺境心径直出了农家小院,并没有走早上时候来的那条路,直接从后门出去,翻上了山。 宋钺看她走的十分熟练,再次印证了,贺境心绝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甚至对这里十分熟悉。 “问你一个问题。”贺境心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宋钺。 宋钺收回思绪,“什么?” “你觉得,傅棠是什么时候出事的。”贺境心问。 宋钺对于贺境心问出的这个问题,之前就仔细的推想过,毕竟这个案子可是直接交到他手里的,“我之前猜测,傅棠是在左相府出事的,我重新走了一次花轿行走的路线,那条路上全是人,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作案?傅棠的身体被砍成好几块,那样大的动静,绝不可能没有人发现,可是当天的目击者都称,轿子抬得很稳,半点都没有晃悠。路上不可能,秦王府大门口更不可能,那就只有在左相府里。” “嗯,猜的挺好。”贺境心点了点头,“下次别猜了。” “难道不是?只有在左相府,凶手才有可能作案!”宋钺觉得,自己的这个推论没有什么问题。 “那按照你的推测,凶手是左相。”贺境心道。 “对!左相为了不暴露秘密,牺牲一个女儿,也并非不可能。”宋钺原先只是有这个怀疑,但他那时候不知道左相和贵妃的关系,所以对自己的这个推论并不确定,但知道了之后,他反而确定了这个推测。 左相有动机,左相府是左相的地盘,他也完全有能力做得到,动机和执行力都没有问题,那左相就是凶手没跑了! “那我问你,左相夫人是死的吗?”贺境心没忍住,吐槽了一句,“左相夫人,作为傅棠的母亲,送女儿上花轿,是理所当然的吧,左相夫人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婚礼当日的细节吗?” 宋钺愣住了,他的确询问过左相夫人婚礼当日的所有细节,包括傅棠被妆娘化妆,换衣服,再到盖上红盖头,再然后,她在嬷嬷的搀扶下,一路跟着傅棠往外走。 本来,新婚之日,傅棠应该由兄弟背上花轿才对,但傅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堆女儿,硬是没有一个儿子,而这也是左相深的皇上信任的原因,毕竟左相都没有儿子,不需要担心他有不臣之心。 傅棠没有亲兄弟背自己上花轿,对于父母提议的,让隔房的堂兄弟背自己也并不满意,最后她决定自己走着上花轿。 对于这唯一的嫡女,左相夫人自然是舍不得强求,这种离谱的请求,最后也妥协了。 所以,傅棠上花轿,可是全程都在左相夫人的注视之下。 “左相就算是能只手遮天,他能在左相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弄死花轿里的傅棠吗?”贺境心问。 宋钺仍然不服气,“那说不定,左相夫人和左相是同谋呢?”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若是此事暴露了,左相绝对要被诛九族,这可是混淆皇室血脉,给皇帝戴绿帽子,左相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或许左相夫人,害怕连累母族,不得不和左相同谋呢。”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贺境心点头道,“案发之后,大理寺和刑部,应该没少去左相府吧?你们查出什么异常了吗?” 宋钺叹了口气:“若真的是他们干的,怎么可能留下证据?” “也就是说,你们什么也没有查出来。”贺境心道。 宋钺不甘不愿地点了下头。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贺境心道,“如果左相夫妇要弄死傅棠,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傅棠出嫁之前,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足以让一个闺阁千金重病过世,如此简单的方法不用,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图什么?” “啊。”宋钺后背一僵,是哦,倘若真的是左相和夫人,为了不暴露秘密,要杀死傅棠的话,他们有的是办法让傅棠出事,意外,疾病,哪一种都行,哪一种都更低调。 “他们的确有动机,也的确可以办得到,但——可以,没必要。”贺境心道。 宋钺眉头皱了起来,“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说得通,但没必要,可若不是在左相府杀的人,动手的也不是左相,那就只剩下了贵妃和秦王。” “大婚当日,秦王掀开轿子,看到了里面的尸体,他惊慌失措到直接摔了一跤,当日,也可能他是在演戏,是为了显示出他事先不知情,我们先不考虑,他是如何做到杀死傅棠的,就只一点,他想要傅棠死,有的是办法,他完全可以迎娶傅棠之后,让傅棠在后院慢慢的虚弱病逝,这样悄无声息的解决掉这场危机。” “傅棠之死,闹得越大,秦王和傅棠的真实关系暴露的风险就越大,那么同样的,左相和贵妃之间,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贺境心爬到了山顶,微风扑面而来,她微微有些喘,“他为什么要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把案子爆出来?” “因为傅棠已经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暴露,婚礼当日新娘惨死轿中,他必定要把傅棠之死和自己剥离的干干净净,所以他闹出来了,并且闹得越大越好?”宋钺这次开口,就多了很多不确定性。 因为他发现,自己之前,走入了一个误区,他太过在意,理论上是否可行,却没有结合实际。 “对,所以有一个可能,就是秦王根本不知道傅棠会死,他是真的感到震惊。”贺境心道,“所以他当时会做出那样的反应,会让人去报案,会主动封锁现场,还一定要把傅棠之死查个水落石出。”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这样闹得越大,对秦王越不利吗?”宋钺问。 “但这得是建立在,秦王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基础上。”贺境心道,“你觉得,贵妃和左相,有可能让这件事被秦王知道吗?要知道,秦王可是在皇帝面前行走的,稍微表现出一点异常,都是致命的。” 宋钺眼睛蓦的睁大,是了,他刚刚太想当然了,秦王极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若他知道,绝对不可能是现在这个反应! 贺境心带着宋钺翻过了那座山,七拐八绕的,直接拐上了一条小路,这条路上人烟开始多了起来,有担着担子的农夫,有驱赶着驴车的老汉,不再是之前那样,荒无人烟。 有人的情况下,自然不能再继续讨论案件。 宋钺遇到人之后,心里有些紧张,他现在可是越狱状态,也不知道大理寺那边,是不是真的会替他们隐藏越狱的事实。 “放松一点,没有人要来抓你。”贺境心看着全身紧绷的宋钺,忍不住扯了他一下。 宋钺颇为幽怨地盯了贺境心一眼,他现在宛如惊弓之鸟的状态,拜谁所赐啊! 走过了一段有人的官道后,贺境心带着宋钺,又拐上了一条没有人行走的小路。 “还要走多久?”宋钺问。 贺境心伸手,指了指前面一个地方,“呐,我们的目的地。” 宋钺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因为距离远,贺境心所指的地方,十分模糊,依稀看得出来,是个塌了一半的屋子。 等到再近一些,宋钺这才看明白,那地方竟然是一处破庙。 看到这个庙,宋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调查贺境心的时候,查出她的信众还挺多,就在几天前,她还替一个丢了孩子的老妇人,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她铁口独断,她儿子就在城外的破庙里。 很多人跟着那妇人去看热闹,也看看这贺大师是否名副其实,结果没想到,那妇人竟然真的在破庙里,找到了被打成残疾并且痴傻了的儿子! 该不会,就是这处破庙吧? “那寻儿的老妇人,是不是你找的托儿?”宋钺将一直以来的疑问问出了口。 贺境心回头,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瞥了宋钺一眼,“我怎么不知道,我有本事在十年前,就在长安城埋个托儿?那老妇人十年前丢儿子,之后为了找儿子,浑浑噩噩十年也不放弃,这可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那老妇人的儿子,就在这里的?”宋钺不解地问,对于贺境心的阴阳怪气,宋钺已经能做到无视。 “正巧看到了。”贺境心道,“她一直在找儿子,儿子的特征大家都知道,在特定的位置有个特别的胎记。我告诉过你,我见过的人,哪怕只匆匆一面,都会牢牢记在脑子里。” 宋钺:……行吧。 “也就是说,你来过这里,你到破庙来干什么?”宋钺不解地问。 “哦,我带着妹妹来长安城讨生活,一开始身无分文,我们在这里落过脚。”贺境心的语气很平淡,讲述起自己如此落魄的过去,也半点没有异样。 宋钺听她这么说,倒是没有继续往下问,他知道贺境心带着一个妹妹,在小塘村生活不下去,要到长安城另寻出路,一路上肯定不会多舒服,但没想到,她们竟然沦落到,要在这种破庙里落脚的地步。 贺境心瞥了宋钺一眼,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东西。 她和影心倒也没有那么惨,不过这些话不必对外人说。 “这里有什么?”宋钺有些不自然的转移了一个话题。 “有线索啊。”贺境心道,“现在看,谁是凶手其实没有意义,只有找到傅棠到底是怎么死的,还原案发的过程,才能洗掉我身上的嫌疑。” 宋钺有点不理解,这么个破庙里,能有什么线索。 不过宋钺倒是没有多问,已经到了这里,他只需要看,只需要听。 贺境心进了破庙,这个破庙因为太过破旧,早就没有香火,如今沦为乞丐的落脚点,通俗来讲,这里是个乞丐窝。 对乞丐来说,头顶能有片瓦遮风挡雨,就已经很不错了,谁还嫌弃破不破的。 现在是白天,还未到城门关闭之时,所以大部分的乞丐,都还在长安城里面行乞,留在这乞丐窝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根本没有行动能力的人。 贺境心在里面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坐靠在墙角的一个乞丐身上。 那乞丐坐的位置,还能晒到太阳,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宋钺打量了一下那个乞丐,那乞丐瞧起来有些老,五六十岁应该是有了,浑身衣服又脏又破,头发也乱七八糟的,这样的形象,就如同随处可见的老乞丐一样平常。 贺境心却缓缓走到了那乞丐面前,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老先生。” 宋钺眉心一跳,这乞丐是什么来头,贺境心竟然用上了尊称? 那乞丐听到有人喊老先生,并不觉得是在喊自己,他缩了缩脖子,侧了下身。 “老帮主。”贺境心见他这个反应,直接喊出了这么个称呼。 那老乞丐蓦的睁开眼睛,双目锐利地射向贺境心,但那只是一瞬间,老乞丐的这凶恶的眼神就收了回去,他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看着贺境心,像是不知道贺境心在喊谁。 宋钺:……都暴露了好吗! 第14章 深藏不露老帮主 贺境心见他装傻,也不恼,她手里拿了个馒头递到老乞丐跟前,老乞丐飞快的伸手,抓住了馒头,啃了一口,表情有些嫌弃。 “杂面馒头。”老乞丐虽然有些嫌弃不是全白面的,但也没有丢掉,而是一口一口,慢慢的啃着。 “老帮主,吃了我的供奉,帮我个忙呗。”贺境心盘腿在老乞丐跟前坐了下来。 三个人里,唯一站着的宋钺,想了想,也跟着在贺境心身边坐下。 老乞丐啃着馒头,瞥眼偷偷看了贺境心一眼,哼了一声。 贺境心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颗碎银子出来,放在了老乞丐手边的碗里。 老乞丐悄悄伸头,瞧了一眼,表情略微有点满意了,“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我去年,在这里落脚,看到了很多乞儿来给你送孝敬。”贺境心倒也没有隐瞒,“我曾听我爹提起过,天下乞儿并非一盘散沙。你看起来就与其他乞儿不同,必定就是丐帮的帮主了。” 老帮主抬头,终于肯正眼看贺境心了,“小丫头倒是心细,行,你说吧,要我帮你什么忙。” “长安城内的乞丐,是不是都在私下划定了行乞的范围?”贺境心问。 她这么问,其实只是想要确认。 她在长安城里观察了这么多天,后来又在朱雀街上摆摊,来来去去那些人,包括不起眼的乞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帮主干脆的点了点头,“是。” “三天……不对,现在应该是五天前,左相千金大婚之日,在长安城里的乞儿,我想见一见。”贺境心道。 老帮主啃馒头的动作顿住了,他眉头紧皱,看着贺境心的眼神有些不善。 “我只是有一点问题想要问他们。”贺境心解释道。 “一颗馒头,寒碜谁呢?起码两只烧鸡,一坛酒。”老帮主嫌弃的挥挥手,把最后一口馒头吞掉后,双手一缩,整个人又靠在了墙壁上,闭上眼睛昏昏欲睡起来,一副不打算继续和贺境心交流的态度。 “行,那我准备好这些,晚点再来。”贺境心倒也没有强求,问到了条件,那就照着对方开的条件去完成,她想知道的自然能知道。 宋钺一脸茫然的被贺境心,拉出了破庙。 “我们就这么走了?”宋钺问,“若是要给银子的话……” “他要的不是银子。”贺境心道,“走吧,这附近就有个村子,我们去找个人家买两只鸡,再买点酒。不过你说了你有银子,那一会儿买鸡和打酒的银钱你出,没问题吧?” 宋钺其实不太在意银钱,但他看贺境心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有些不服气,“为什么要我出?” 贺境心瞪了宋钺一眼,“因为你有钱啊,我这么穷,我身上的银子刚刚已经全给了。” 宋钺:…… 行吧,他也懒得和她费这个口舌了。 “你要见傅棠大婚之日,四散在长安城里的乞丐,是怀疑傅棠是在去往秦王府的路上,被人杀死的吗?”宋钺问。 贺境心点头,“排除不可能的,那剩下的,无论多离谱,也是真相。” 宋钺张了张嘴,一时半会儿竟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贺境心带着宋钺,进了村,买了鸡,又向那户人家讨了点盐巴,打算一会儿找个荒地,自己把两只鸡烤了。至于酒,酒在村子里可不多见,除非家境非常殷实,最后还是宋钺加了点银钱,才从村长那里,买到了一小坛米酒。 没办法,他们现在这个样子,绝不可能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进长安城去买烤鸡和酒,只能凑合凑合了。 这一通忙下来,等贺境心和宋钺提着烤好的两只鸡,还有一坛酒,回到破庙时,日头已经西斜,像被切了一半的咸鸭蛋一般,扣在地平线上。 破庙里,此时已经聚了不少人,日头渐暗,在城内乞讨的乞丐,应该都要回来了。 贺境心和宋钺两个人,提着烤鸡和酒坛子进了破庙,几乎是一瞬间,很多目光都聚集在了他们身上。宋钺甚至听到了有人忍不住咽口水的声音。 贺境心的目光,在乞丐堆里环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在一个被其他乞丐簇拥着的一个方向。 贺境心提着东西往里走,那些乞丐见她往这里走,目光带了一点警惕。 有一个看起来十分健壮的乞丐,直接上前,试图拦住贺境心。 宋钺见状,拉住贺境心,把她往后拽了一把,“你想干什么?” “行了。”一根棍子从乞丐堆里伸了出来,挡在了宋钺和那乞丐中间。 乞丐们自动分散开来,老帮主坐在地上,面前放了一堆,乞丐献上来的吃食,有白馒头,有饼子,其中夹杂着一些肉骨头。 老帮主的目光,落在了贺境心手里提着的两只烤鸡上,他往前伸手,“拿来吧。” 贺境心脸上露出个笑,走上前,将烤鸡递上,老帮主仍然摊着手,贺境心就捅了捅站在身边的宋钺,宋钺会意,将酒坛子也摆在了老帮主面前。 老帮主拿过酒坛子,扒开盖子,凑近闻了闻,又提起来喝了一口,露出了一个勉强满意的表情,“行了。” 贺境心松了一口气,“那就劳烦老帮主了。” “ 五天前,在城里的都出来一下。”老帮主随意地对着那些乞丐喊了一嗓子。 宋钺看老帮主如此不走心,有些着急,但他看贺境心如此稳得住,只能耐住性子。 老帮主不愧是老帮主,他这一嗓子,原本累了一天,躺平的乞丐们,纷纷站起了身。 不多时,稀稀拉拉十几个乞丐走到了老乞丐跟前,破庙顿时显得十分拥挤。 宋钺都震惊了,这破庙里,竟然能住这么多人的吗? “都在这里了,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老帮主说完,就不管了。 贺境心将这些乞丐,带出了破庙,然后她蹲下身,找了一根木棍,在空地上,开始画起来。 宋钺盯着贺境心画的东西,有些茫然地问,“你画的是什么?” “是地图啊,看不明白吗?”贺境心看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就是从平康坊的左相府,到秦王府,当天花轿行经的路线!” 宋钺看着地上乱七八糟歪歪扭扭的线条,无语了半晌,他从贺境心手里接过了木棍,“我来吧,花轿路线我反复走过几次,我记得比较清楚。” 第15章 以人为墙的密室 宋钺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画出了一条路线图,甚至把路边上,比较醒目的地方标了出来。 在接手了傅棠的案子之后,宋钺来来回回的,将当日出嫁,花轿行经的路线走了一遍又一遍。 那十几个乞丐,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宋钺画出来的地图。 “啊,这里我熟啊,我平常就在这一片,这附近都是我的地盘!”有个干瘦干瘦的乞丐,激动地指了指宋钺画出来的路线上的某个点。 “是啊,这位郎君画的真好。”其他乞丐纷纷附和。 贺境心:…… 贺境心眼下的黑眼圈变得更重了,整个人都似乎散发着深深的怨念,“我之前画的不好吗?” “没有,你画的大肠也挺好的。”有个乞丐,挠了挠脑袋,嘿嘿笑了声。 贺境心:你还不如不说呢! 宋钺强忍住笑意,主要是他怕自己不小心笑出来之后,贺境心这个小肚鸡肠的死女人记仇,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坑她呢。 “好了,路线我画出来了。”宋钺咳了两声,认真道。 他看着地图上的路线图,忽然咦了一声,不过他暂时没出声,他不想偏移话题,毕竟他很想知道,贺境心找这些乞丐,能问出什么东西。 贺境心盯着地上的路线,然后扭头看向那十几个乞丐,“来,你们都来认领一下,你们在长安城里行乞,日常应该都是在不同的坊市,不同的区域,你们来任认一认,你们是在哪一片。” 乞丐们虽然不知道贺境心想做什么,但老帮主发话了,他们只需要配合就成。 当下,十几个乞丐,都在宋钺画的路线图上,圈出了自己日常的乞讨范围。 十几个乞丐并不多,长安城却很大,长安城中,又被划分出了很多个坊市,坊市与坊市之间,宵禁之后就会关闭,不过白天的时候,坊之间的大门都是开启状态。 宋钺画的路线图,途经了好几个坊市,七拐八绕的,十几个乞丐,纵然四散分布在路线图的各个地方,但有些乞丐与乞丐的范围却并不能衔接在一起。 贺境心将乞丐没有涉及到的地方,都仔细的标了出来,大多是在坊市与坊市的交界处。 “来,把你记得的,都说给我听。”贺境心看向一个乞丐。 那乞丐所认领的位置,正是平康坊,左相府附近。 “那我记得可多了去了!”乞丐很兴奋,“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莫非你们是官府中人,悄悄微服私访来查案的?” “说重点。”贺境心用木棍点了点地面,有点不高兴。这个乞丐,就是那个说她画的是大肠的那一个! 乞丐撇了撇嘴,他觉得自己猜对了,毕竟长安城里人来人往,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有,便衣出巡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嘛! “那天没到之前,我们就开始期待了,左相这么大的官,又是唯一的嫡女出嫁,肯定会撒不少喜钱和喜饼!”乞丐几乎都不用怎么回想,毕竟也才过去五天,再加上那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刺激了,反正短时间内,围观了现场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 “我是一大早就赶过去的,提前占好了位置,最前排,看的可仔细了。你们都不知道,那位傅小姐,是自己走着上花轿的!我都看到了,傅小姐的脚可真秀气,脚上的绣花鞋也真好看,上面还有鸽子蛋那么大的东珠呢,我要是有一颗,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乞丐说着说着,露出了向往和羡慕的表情。 贺境心偏头看了宋钺一眼,仿佛是在说,她之前的说法是对的。 宋钺暗暗翻了个白眼,不想辩驳,这死女人一旦稍微站在上风,就总喜欢无情的嘲笑别人。 “贵人就是贵人,穿的好,就是出嫁的花轿,都老值钱了,那轿子上贴着的都是金子,还有好多红红绿绿的宝石,我以前听一个人说过,那石头比那东珠还要值钱,当时看的我,好想去扣一块下来,那我岂不是发了?”乞丐说着,还向其他乞丐寻找认同感。 其他乞丐十分配合的,都是一脸向往和艳羡。 “我觉得,最值钱的,是轿子顶上的那颗红色大宝石,有鸡蛋那么大!我当时还跟在轿子后面,跟了一会儿,就想着那石头要是掉下来,我肯定第一个冲上去捡起!” “拉倒吧,捡到了也不是你的,那么多人看着呢!” “不对啊,我记得轿子顶上的那个石头,是菜花黄的啊,当时正好太阳照在上面,刺的我眼睛都差点瞎了。”有个乞丐,反驳道。 贺境心看了他一眼,她记得,这个乞丐日常在平康坊和崇仁坊之间的位置晃荡,这里贵人多,哪个主子心软,随手漏点儿出来,都够他吃好久了。 所以尽管有时候巡街的差役会驱赶他们,他们也还是逮着机会就在这里晃荡乞讨。 “咋可能,我瞧着也是红色!”另一个乞丐道,“我眼神可好了!” 贺境心看了这乞丐一眼,脑海中,一张长安城的地图铺展开来,犹如立体的城池倒映在其中。 那几个乞丐,都落在了城池不同的点上,这个说话的乞丐,在五天前,左相千金和秦王大婚之日,为了多抢点喜钱,去了秦王府外面的那条街。 秦王作为皇帝的第六子,秦王府就设在长乐坊东边的十六王宅里。 这里住的几乎全是皇帝的儿子们,如此尊贵之地,自然是不许乞丐这样的人靠近的。 也就是秦王大婚,与民同乐,这样的喜庆日子,老百姓们可以在内城来去行走,毕竟皇子大婚,也是天下大事,尤其是秦王还是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 所以这一天,很多乞丐都混在人群里,去了这些他们平常根本不敢去的地方。 “行了,扯远了。”贺境心在这些人聚在一起,讨论如果他们有一块金子,生活将会有多么美好,甚至希望有一天,有个贵人愿意施舍他们一块金子,这种狂妄的幻想时,连忙开口,打住了他们天马行空的白日梦妄想症。 “到你了,你说。”贺境心用木棍,指向另一个乞丐,那个乞丐平常乞讨的区域,就在平康坊边上的崇义坊。 “哦哦,到我了。”那乞丐还有些意犹未尽,“我就是跟在队伍后面跑了一会儿,我抢到了十个铜板的喜钱,还抓了四个喜饼呢!” 他脸上颇有几分得意,“我一路从崇义坊那边,跟到了小雁塔!哎,可惜后来我摔了一跤,腿摔疼了,不然我肯定要一路跟到秦王府去,说不定我能抢到更多的喜钱,嘿嘿嘿……” 贺境心脑海中的地图上,从崇义坊到小雁塔之间,被这个乞丐占据了。 之后,贺境心又问了剩下的那些乞丐。 等到全部问完话,天早就黑了,时间不早,乞丐们早就不耐烦了。 贺境心戳了戳宋钺,宋钺茫然地看着贺境心,他此时大脑一片浆糊,充斥着乞丐们的各种胡说八道和妄想。 贺境心见着人根本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直接伸手,扯下宋钺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抓出一把铜钱来,给这些乞丐,一人分了两文钱。 乞丐们顿时就眉开眼笑,表示自己还能再说说。 不过贺境心已经不需要再听他们说下去了。 宋钺看到贺境心,如此不客气的用自己的钱当散财童子,顿时气的瞪了她一眼,不过他也明白,现在不是内耗的时候。 离开了破庙,二人趁着月色,一路走回了贺境心租住的农家小院。 贺境心点起了一盏灯,然后将一叠白纸放在了宋钺面前,宋钺一脸茫然的,被贺境心塞了一根毛笔。 “把你今天在破庙外面画的路线图,再画一次。”贺境心道。 宋钺张了张嘴,很想头铁的说一声不,但他隐隐约约已经察觉到了贺境心的思路,只能闭紧嘴巴,默不作声的提起毛笔,在白纸上,再画了一次路线图。 “这里,写上花轿,顶珠,朱红。”贺境心的手,指在地图上,左相府的位置。 宋钺把自己当做了一个绘图工具人,十分配合的,在上面,标注出了乞丐的站立位置,路段,乞丐与乞丐之间有重合的位置,每个乞丐阐述的特点,全部标注在了纸上。 宋钺震惊不已,“你竟然,能记得如此清楚?可是这些乞丐说的时候,跟本都乱糟糟的,你到底是怎么能梳理清楚,还归纳出这些的?” 贺境心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宋钺,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的记忆力很好,我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只要我接受过的信息,全部都会记在我的大脑之中。” 宋钺:…… 他之前一直以为贺境心是在吹牛来着。 “现在,仔细看看你画的路线图。”贺境心懒得和宋钺废话,直接掰过他的脑袋,让他看白纸上画的东西。 宋钺看着地图,然后他就发现,这些乞丐的行动线,出现了一个缺口。 就像是一道牢不可摧的城墙,那个缺口,就是唯一的破绽。 宋钺瞳孔蓦的一缩,“你是说……傅棠是在这里死的?” “她是不是在这里死的我不知道,但她的尸体,一定是在这里被调换的。”贺境心的手指,点在了那个位置,“你看,过了这个缺口,花轿再次出现在乞丐的视线中,轿子的顶珠颜色变了。” “所以……花轿被换了?”宋钺不敢置信地看着贺境心,他觉得这个猜测十分荒唐,“换轿子不是比在轿子里杀人,更明显吗?” “因为在这里完成杀人,时间不够。”贺境心道,轿子在崇仁坊那边,短暂的从乞丐的视线里消失过。 “我们做个假设。”贺境心的手指,点在崇仁坊的位置,“花轿抬到这里某个大户人家的门口,同时,另一顶轿子被抬出来,抬轿人只需要换一顶轿子,就可以继续往前走。” “不可能啊,根本做不到吧。”宋钺觉得很离谱,“当天,长安城的主干道,特别是花轿行经的路上,全部都是围观的老百姓,就算是崇仁坊那边没有乞丐,但肯定不可能没有百姓啊,在那么多老百姓的眼皮子底下,做出换轿这种事……” 宋钺说着说着,蓦的停住了,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开始狂跳,心上浮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扒拉过图纸,发现花轿拐进崇仁坊那段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十分狭窄,并且还是处在拐弯口,这就意味着,花轿一旦拐过弯,就有很多人是看不见花轿的,而看见花轿的那部分百姓,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傅棠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花轿里,死在出嫁的路上,这一条路,被所有的围观百姓,变成了一个水泄不通的密室,所有人一开始,就会进入一个误区,那就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绝不可能有人进入轿子里杀人。”贺境心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但如果,组成这个密室的众目,有一部分是有问题的呢?” “众”是由人组成的,那只要其中一个“人”是凶手安排的,那在滔天的权势之下,很容易就能堵上密室的大门,让傅棠之死,变成不可能发生的杀人案。 第16章 众缺一人是为从 这一夜,宋钺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 因为之前,贺境心对他说的那些,让觉得十分荒唐,但他却理智的觉得,贺境心没有在开玩笑。 这起众目睽睽之下的花轿密室杀人案,密室就是这样形成的。 而无论是哪一种密室杀人,只要解开密室是如何制造的,那案件很简单就可以告破。 长安城里,人来人往,有心之人或许会注意到每个路段,什么人经过的比较多,但很多时候,瘫在街角的那些乞丐,会有意无意的被忽略,因为在那些人看来,乞丐或许不算是个人。 他叹了一口气,又翻了个身。 睡在隔壁房间的贺境心,倒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但她一贯睡眠比较浅,她的大脑,宛如十二个时辰都无法停歇,转动不息的水车一般,储存在脑海中的那些记忆,吵得她总是睡不安稳。 但不管怎么样,也许是白天走了太多的路,贺境心到底是累着了,她这一夜竟然罕见的没有醒来,而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贺境心从房间里出来,开门就看到了站在她房门外的宋钺,贺境心眉头一皱,“你这一大早的,站着当什么门神?” “你打算怎么查,就算你能查出来,花轿是在哪里出问题的,你又要怎么查出证据,如何找得到目击证人?”宋钺问。 他昨夜一夜没睡着,脑子里一开始乱七八糟的响了很多,但之后慢慢的冷静下来之后,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他的思路开始变得十分清晰。 崇仁坊。 崇仁坊位于平康坊的北面,能住在崇仁坊的,身份非富即贵,很多公主的公主府,就设在这一坊。 这个案子,现在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犯案者绝对身份够高,只有这样,才能有权利创造出这样一个密室,制造出这么一桩骇人听闻的命案。 原本,左相很有嫌疑,但他如果想要傅棠死,根本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把这件事闹大。 接着是秦王,秦王当时在接花轿时,可是亲手从里面拉出新娘的手的,他和傅棠的关系,绝对不能暴露,他要傅棠死,也完全可以在成亲之后,让傅棠悄无声息死在内宅。 排除之后,只剩下贵妃。 贵妃作为秦王之母,在宫中也算受宠,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个已经出宫开府的公主,就住在崇仁坊。 至于杀人动机,除了不想儿子的身份有一丝一毫暴露的风险之外,贵妃应该是很不喜欢傅棠的,毕竟傅棠可是左相之女。贵妃和左相之间,维系了这么多年见不得光的关系,他们之间必定是有感情的,那么,如果贵妃对傅棠心怀恨意,让她死在新婚之日,还死的非常之惨,也不是不可能的。 作案动机有,作案能力有,并且是排除了另外两个潜在嫌疑人之后的,唯一的凶手人选。 可就算是确定了凶手是谁,要如何找到证据呢? 找到证据之后,又要如何把这些证据,递上去? 从之前,宋钺被推出来当替罪羊这一点可以看出来,上面的人,对于这个案子,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心知肚明,那么他这个案子递交到大理寺卿后,如何能确定大理寺卿会呈到皇帝跟前? 就算他想要跳过大理寺卿,直接将证据递到皇帝面前,那些暗中盯着的人,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想着这些,宋钺彻底睡不着了,就这么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在东边显出鱼肚白的时候,宋钺觉得,自己担忧第二个问题,实在是没有必要,毕竟他们现在还没有找到证据呢,要是找不到,根本就不会有机会去烦恼第二个问题。 再说了,天塌下来,第一个砸到的是贺境心,他如果有心,完全可以把锅甩在贺境心的身上。 宋钺睡不着了,天也亮了,索性就爬了起来,去院子里打了冷水洗了把脸后,他就站在了贺境心的房门外,想敲门,但是想起贺境心那个臭脾气,他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没敢敲下去。 贺境心的眼睛下面,那黑到发青的黑眼圈,足以可见她平常一定睡不好觉,如果他敲门,正巧吵醒了贺境心,那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遭遇什么。 然后纠结着纠结着,他硬生生站到了贺境心起床,开门。 在看到贺境心的一瞬间,他的问题,一秃噜嘴就全问出来了。 贺境心抬头看向宋钺,宋钺的眼白布满了红血丝,“你该不会是,一夜没睡?” “还不是因为你,你话只说一半,这谁能睡得着?”宋钺看着贺境心的眼神里,怨念几乎要化作实质。 贺境心有些无语,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可以因为这种事就失眠,这要是换做他是自己,那岂不是早就因为无法入睡,一命呜呼了啊。 “现在知道,崇仁坊的某一段路,就是花轿出事地点,你作为查案人,你会怎么去查这个案子?”贺境心没有回答宋钺的问题,而是重新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宋钺愣了一下,“当然要去查,案发之日,有什么人出现在现场……” 不,不对。 按照之前的推断,倘若当真是那样,那么当日的目击者,必定全部都是被凶手买通的,这样的人,就算他找到了,也问不出什么。 “案发现场的人,其实就和密室案件里那一扇门一样,存在的意义就是组成密室而已。”贺境心道,“所以你去找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是没有用的。” 宋钺犹如被人当头一棒,他走入了误区,昨天,贺境心带他去破庙,找了那么多乞丐问话,他以为贺境心是想要找,当日在现场的目击者。 但贺境心的目的,根本不是这个,贺境心想要找到的,只是案发现场到底在什么地方! 贺境心看宋钺这个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反应过来了。 “你没有发现吗?傅棠出嫁当日的花轿路线很奇怪。”贺境心一开始画那个路线图,可是被乞丐错认为大肠的,就算这其中有贺境心的画画水平实在不咋地的缘故,但这也从另一个面证明了一点,那就是花轿行走的路线,实在是曲折。 “左相府位于平康坊,秦王府在十六王宅,从这两者之间,最简单的路线,就是从平康坊直接往北,一路抬到大明宫的兴安门,再拐个弯,一路到十六王宅。”贺境心摊开昨天回来之后,让宋钺画出来的那个路线图。 她的手,在上面划拉了一下,点出了最简单的路线。 这么一点,宋钺就看出问题了,“当天花轿,在绕路。” “是,当天的花轿行经路线,是从平康坊直接往南,绕过了亲仁坊,一路往西,直达了朱雀街,再从朱雀街一路往北,抬到了朱雀门,顺着朱雀门又拐了个弯,拐到了崇仁坊。” 贺境心的指尖,点着路线图,然后就划拉到了最关键的那个位置,也是乞丐盲区。 “这里这个弯,拐进去之后,一路顺着崇仁坊,继续往北,又在永兴坊那里拐了个弯,如此弯弯绕绕,路线根本就走的乱七八糟。”贺境心道,“但如此,就可以完美的隐藏出事的路段,也可以显得,崇仁坊那一段路的拐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因为花轿好像一直在拐弯。” 宋钺眉心紧紧皱了起来,“可是如果是这样,那在其他的拐弯口,都有可能啊。” “但是只有这个路口,所有乞丐都没能进去啊。”贺境心颇为无语地看着宋钺,“你昨天也在破庙,你不是听到他们说的吗?” “可是……”宋钺仍然觉得,这样有些草率。 “你看着这张图。”贺境心的手,在路线图上点了点,“这些路上,乞丐从一个坊追着花轿去另一个坊,都是畅通无阻的,但只有到这个位置的时候,乞丐都没能挤得进去,而离开了这个路段之后,原本就在那附近的乞丐却没有遭到驱逐,这说明什么?” 宋钺皱了皱眉:“说明,凶手只会专注这一段路不出问题,因为这里是选中的交换花轿的地点,所以必须要保证万无一失,其他路段无关痛痒,所以可以不用去管。” “你看你这不是很清楚吗?”贺境心道,“我知道,你想找确定的证据,但有时候,证据并不是有形的,那些隐形的,在一些不经意间漏出来的,会让人怀疑是不是只是巧合的,也是证据。” 宋钺盯着那路线图,然后他承认,自己被贺境心这乱七八糟的说辞说服了! “既如此,我们要回到命案本身。”宋钺道,“尸体是在花轿里,那个花轿,被乞丐证实,出嫁时的轿子,和落地时的轿子,并非同一个,那说不定,花轿就是第一案发点!” “你这不是很明白吗?就这你也能失眠一夜。”贺境心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宋钺,“怪不得你明明三元及第,竟然能混到大理寺去坐冷板凳。” 宋钺不服气,但又的确如此,最后只能不甘不愿道,“混的如此差还真是抱歉了呢。” “不要紧,你虽然混的差了点,现在还被当了替罪羊,现在更是直接越狱了……”贺境心说着说着,发现宋钺出离愤怒,要气炸了,“但是,这说不定是你命运的转折点也不一定呢,等你把这个案子破了,一定能够名扬全长安,也能入了圣人眼,说不定他就把你从冷板凳提起来了。” 宋钺面无表情地冲着贺境心呵呵了一声,“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行了,打起精神来。”贺境心抬手拍了拍宋钺的胳膊,“一会儿吃了东西,我们可是要去查案了。” 宋钺这次学乖了,并没有追着贺境心问,要去哪里查案,他和贺境心一起,进了灶房,下了一把挂面。宋钺也算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下面是不会的,只能被贺境心按在灶膛口烧火,等烧完火,宋钺脸上已经黑了好几块。 “还真是个少爷。”贺境心嘀咕了一声,也没告诉宋钺他脸上沾了灶灰。 照旧吃了早饭,贺境心把门一锁,就带着宋钺再次出门。 贺境心和许百成所说的七天,已经过去了两天,只剩下五天的时间了。 当然,七天是理想情况,贺境心根本没打算用七天,她觉得许百成绝对不可能等她七天,在她的计划中,她只会用三天去查案,之后的四天,则是想办法把案情整理出来,再呈递到皇帝手上。 宋钺今天没有问贺境心要去哪里,反正他只要跟着走就对了,他实在是不想再看到,自己问出问题后,贺境心那宛如看白痴的眼神,那会让他极度不自信,甚至怀疑人生。 然而万万没想到,贺境心竟然胆大包天的,带着他回到了那条沟渠边上。 宋钺心里浮上了一丝非常不好的预感,“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查一下花轿啊。”贺境心理所当然道,“查案,自然是要查和死者直接相关的,现在,案件相关的都在长安城内,自然就要进城。” 宋钺想捂脸。 “既如此,我们为什么要从城里出来?”宋钺想抓着贺境心的肩膀,使劲晃一晃。 “出城是为了调查,众目睽睽的密室,究竟破绽在哪里啊。”贺境心有些无语地看着宋钺,“密室的破解在城外,这是第一步。” 宋钺:行吧。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贺境心道,“我们越狱了啊,不暂时离开城内,多少显得对许大人有点不尊重啊。” 宋钺:…… “我们还要再爬一次吗?”宋钺有点不想再来一次。 贺境心也不是什么自虐狂,更不是什么魔鬼,“先等一等。” 宋钺就被贺境心拉着,等了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 宋钺和贺境心,面对面地躺在狭窄的棺材里,被牛车拉着进入开远门。 宋钺想,他以后,绝对绝对不要再和贺境心有什么牵扯了。 看看吧,这短短的几天内他都经历了什么! 棺材随着牛车的震动,哐当哐当的,牛车一路进了城,到了义庄。 牛车停了下来,棺材盖子被推开,贺境心和宋钺从里面跳了出来,宋钺掏出一块银子,给了拉棺材的老头,那老头顿时摆了摆手,“不不不,我不能要,贺大师,这使不得。” “就收了吧。”贺境心劝道,“这是你应得的。” “哎,哎……”老头这才伸手,颤巍巍的接过了银子,“贺大师,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只要我能帮得上,一定尽量帮。” 贺境心摆了摆手,挥别了老头。 宋钺都惊了,“不是……为什么啊?竟然还有人会冒着这种风险帮你!” 贺境心怒的一拳头捶在宋钺的胸口,这可是实打实的一拳头,宋钺疼的闷哼一声,“怎么说话呢,凭什么就没人愿意冒着风险帮我,你可知这老头,就是当初,我帮忙找到儿子的那位老太的当家的!” 对于贺境心帮助他家找到了失踪十年的儿子,夫妻两个几乎要把贺大师供起来了,对于贺大师是个女子这种事……管他呢,能找到儿子,那就是大师! 宋钺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巧。 “你之前接手案子,可知道花轿在哪里?”贺境心脸上表情认真了起来,“我们得去看看轿子。” 第17章 暗潮涌动水已浑 白天不是行动的好时机,尤其是对于两个应该身处大理寺监牢之中的两个在押嫌疑犯来说。 对于傅棠之死一案,宋钺掌握了明面上所有能掌握的东西。 当日在秦王府,傅棠的尸体在轿子里被发现之后,现场直接就被保护起来,直到大理寺和刑部的一起到了之后,那轿子才由大理寺的衙差抬回了大理寺,至于傅棠的尸体,因为案件没有告破,并且皇上也极为重视,尸体目前被保存在大理寺中,用大量的冰块保存,如此才能尽可能的保存尸体,不腐烂发臭,一来,毕竟案子没有告破,尸体身上说不定有线索;二来,那尸体可是左相之女,在新婚日当天暴毙的准秦王妃。 白天不能去大理寺,时间又还早,并且时间宝贵,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等天黑了好行事。 贺境心带着宋钺,七拐八绕的,钻了不知道多少个奇奇怪怪的洞,有走过几条乱七八糟荒草丛生的小路,宋钺甚至怀疑,这些地方,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有人走。 宋钺忍不住吐槽,“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些地方的?” “自然是坐在朱雀街上,时不时听到那些人的议论,听来的。”贺境心道,长安城里人来人往,每个人无意识间透露出来的一两句,加在一起,那就很多了。 宋钺听了贺境心的解释,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呢。 贺境心最后带着宋钺,出现在了一家简陋又不起眼的小院后面,贺境心上前,敲了敲门,不多时,有人来开了门。 开门的人愣了一下,盯着贺境心看了一会儿,随后蓦的睁大眼睛,“是贺大师!” 宋钺:所以贺境心之前女扮男装去相面有什么必要啊!直接一眼就被认出来了啊! 那是个中年汉子,瞧着有些瘦,长得十分憨厚老实,见着贺境心,连忙将贺境心让了进来。 贺境心提出要借两套衣裳,那汉子半点都没有犹豫,直接就借了。 等到贺境心和宋钺两人,再次离开那小院的时候,原本容貌出色的宋钺,俨然一副农家小娘子的样子,而贺境心,则是刻薄又脾气暴躁的农家老爷们儿。 宋钺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贺境心,都惊呆了,“你要早点露出这样的本事,我们根本不需要躲在棺材里进城吧!” 贺境心无语地盯着宋钺,“我们必须待在棺材里进城,是因为我们拿不出路引啊!” 长安城作为帝都,进出管理自然是非常严格的,若是身上没有路引,根本不能进入长安城,贺境心和宋钺,现在可是两个在逃犯。 他们藏在棺材里,从开远门的位置进城,还是占了一个开远门距离大理寺所在的义宁坊非常近,这里经常有运送棺材进进出出之人,看守城门的守卫,一般见到了相熟之人,不太会检查棺材,毕竟大多数时候,谁会愿意晦气的躺在棺材里,又不是想死。 宋钺:…… 宋钺是的确忘记这回事了,实在是他现在,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贺境心,根本看不出贺境心原本的样子了。 “你明明可以让自己变成爹都不认识的样子,怎么去朱雀街摆摊的时候,做的伪装那么敷衍?”宋钺不理解。 贺境心道:“当然是因为没必要啊,长安城里讨生活的妇人多了去了,只要不过分,怎么样都行,我只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又不是真的为了隐藏我的身份,再说了,我也没啥身份需要隐藏的,倘若不是我一时不忍心,提醒了左相夫人,给我自己留下了祸根,你信不信,我现在还是声名显赫的贺大师。” 宋钺觉得贺境心说的,也有道理。本朝民风还算开放,对女子的限制没有到十分离谱的地步,像贺境心这样,抛头露面讨生活的,并不是个例,长安城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并不会对此大惊小怪。 “走吧。”贺境心看着宋钺,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 宋钺被贺境心看的心里毛毛的,迫切想要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直觉又告诉他还是别知道的好,毕竟眼不见心不烦。 “去哪儿?”宋钺问。 “去崇仁坊。”贺境心道。 此时,贺境心和宋钺所在的位置,距离崇仁坊不算近,宋钺就认命的掏了银子,雇了一辆车,送他们到附近的务本坊。 车夫送两人的路上,宋钺不动声色的打探,城内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结果并没有。 他和贺境心越狱这件事,竟然真的被许百成瞒的死死的。 宋钺心情十分复杂,很想问贺境心,她到底抓住了许百成什么把柄,能让他忌惮到如此地步。 此时,大理寺中,许百成的脸色,犹如暴风雨前来,阴云密布,黑如锅底。 他养的长随,战战兢兢的站在许百成面前,“大人,我们查了一下,发现那贺大师,在长安城内,认识的人太多了,每个人都对她十分推崇,明知道她都被抓了,反而更加崇拜她了,觉得她果然就是天尊老爷的化身,否则怎么可能知道人的前世今生,傅棠那么死了,绝对是邪祟,贺大师是在替天行道……” 许百成只觉得十分荒唐,他气的把桌子上的一方砚台给摔了,砚台里还有磨出来没有用掉的墨,那墨顿时就撒的到处都是。 许百成:…… 许百成更糟心了! “她妹妹呢?她妹妹那里如何了?”许百成问。 长随:“她妹妹,每日在家,安逸的很,白天除除草,到点就吃饭,天一黑就睡觉,都没有出过家门,她院子里种了许许多多的菜,都不需要出门买菜。” 许百成很想直接把贺境心的妹妹贺影心给抓起来,逼迫她说出贺境心的后手,但他不敢。 调查可知,贺境心对这个妹妹十分宝贝,贺影心今年八岁,贺境心已经二十二,贺影心几乎可以说是贺境心带大的。 就这样,贺境心敢干出越狱这种事,还不提前把贺影心送走藏起来,这份明目张胆,反而让人忌惮。 贺境心既然都敢用如意巷的事威胁他,那就绝不可能想不到,她越狱后,贺影心会面对什么,但她想得到,却没有提前转移妹妹,足以见得她是非常自信,自信贺影心绝对不会出问题。 许百成想到这里,就更生气了,总感觉他的每一步,都被那个女人给拿捏的死死的,“你继续去查,我只给你两天时间,再查不到……” “是!”长随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躬身倒退着走出去,一出门撒腿就跑。 许百成平息了一下怒气,又差人喊来丁左。 丁左来的时候,就知道许百成想问什么,因此不等他问,直接就道:“大人,今日,左相府的管家来过,还有刑部的差役也来过,另外还有几个,说是受过贺大师恩惠的,也都带着吃食进来想要探视。我们的人检查过,那些吃食里有的有毒。” 许百成听完,冷笑一声,“这是等不及,要让嫌犯暴毙了。” 丁左大气不敢出一声,外面的人在想办法潜入大牢,甚至他们大理寺的一些差役,都在想方设法的靠近那间牢房,这里到底是什么人的眼线,背后到底又是哪一方的势力,根本就查说不清楚。 “继续死守。”许百成冷冷吩咐道。 丁左领命离开,许百成站在大堂上,更生气了。 这一个两个的,是不是都太不把他当一回事了!他现在怎么说,都是大理寺卿,是长公主的驸马,这些人都敢明目张胆的把手伸到他的地盘,是不是太过分了! 许百成这会儿,倒是隐隐有点期待,那贺境心和宋钺,到底要搅出什么浪花来,若是真的能够把傅棠之死的案子捅出来…… 许百成想到这里的时候,眼皮子都跳了一下,但紧跟着,想到了某一种可能性,他的心顿时变得一片火热,他忽然意识到一点。 那就是,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倘若这个案子真的被破了,那他岂不是……就有机会再进一步? 毕竟这个案子的凶手,左不过就那几个,这里面随便一个被波及,这长安城里,位高权重的大官们,都将重新洗牌! 许百成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原本迫切的想要弄清楚贺境心的后手,把贺境心和宋钺两个人弄死,将傅棠之案速速了结的想法,就没有那么迫切了。 但贺境心还是得死,毕竟他的秘密绝不可能暴露,但既然要弄死,也可以让贺境心的价值体现的更完美,全部压榨干净之后再死嘛…… 想到这里,被有可能的升职加薪刺激的许百成,当即喊来陈槐,让他们都去查案,别天天守在大理寺里,随后又让人将大理寺,摆放尸体和证物的那几处的守卫调走。 万一那贺境心真的潜入进来查看线索,自然是碍事的人越少越好,他这也算是帮了她,等之后再弄死她,也就不用那么心虚了。 许百成吩咐完这些之后,就决定进宫面圣,他上了马车,朝着大明宫去了,而他去的路上,有一辆牛车他擦肩而过,被他念叨算计的贺境心,此时就坐在牛车上。 许百成一路进了宫,皇上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皇上是个中年男人,瞧着四十出头,一身帝王之气,极有威严,他见许百成来求见,便问:“是不是左相之女的案子,有进展了?” 许百成当即一脸惭愧地跪在了地上,“皇上,臣此次求见,正是想要恳请皇上,再给臣一点时间,此案影响十分恶劣,几乎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议论此事。若是不能将真凶绳之于法,如何对长安城的百姓有个交代!” 皇帝眉头皱了一下,“朕之前听说,已经抓住了一个嫌疑人,既然已经抓住了人,为何迟迟没有进展?” “回皇上,那嫌疑人,只是因为两个巧合。”许百成此时有心拖延时间,反正他和贺境心做了交易,七天之内不能轻举妄动,要替贺境心隐瞒她越狱的真相,那何不直接再推一把,这样最后就算案子没有其他进展也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巧合?”皇帝被这个说法,提起了一点兴趣,他放下了手里批阅奏折的朱笔,看向许百成,示意他继续说。 许百成便将贺境心是个相师,三个月前说出夺命吉时,又在大婚之日出入过左相府,替傅棠相面一事说了,“除此之外,查不到任何证据,并且,若是一日无法破解,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花轿里杀人,这案子就无法定罪。” 许百成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十分忐忑,毕竟皇帝之前可是十分震怒,限定他们三天内破案的,他之前都是避着皇宫走,如今却主动入宫求见,还是为的拖延时间而来。 皇帝坐在书案后面,表情威严,他眉头皱着,像是随时都要发怒,“也就是说,六天过去了,这案子到现在,半点进展也无?” 许百成的头低的更低了,“皇上,臣必定全力以赴,如今已经有了一点眉目,臣一定尽快给您一个交代!” 皇帝心中微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看着许百成,也没有急着说话,直到许百成额头上都出了一层冷汗,“下去吧。” “臣领命!”许百成顿时如蒙大赦,等到他走出御书房,一阵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就被汗湿了。 御书房内,皇帝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 不多会儿,内侍就进来,说是贵妃娘娘求见,皇帝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厌烦感,但他却仍然让内侍将贵妃带了进来。 贵妃当初十六岁进宫,如今也差不多是四十的年纪,她先出了一个公主,之后才生的秦王,但她保养的极好,瞧着依旧光彩照人。 贵妃的表情并没有多热络,不过她在皇帝面前一贯如此,她行礼之后,就开始询问案件进展,“皇上,臣妾听闻,凶手已经抓到,为何大理寺那边,迟迟不宣判?” “贵妃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皇帝的语气也挺淡,对这位一贯喜欢端着的贵妃,并无多少好感。 贵妃脸上的表情就是一僵,这话的意思,是在说她的手伸的够长。 “皇上,那到底是我儿的王妃,我儿新婚之日,就遇到这种事,如今外面说什么的都有,臣妾只是希望早日有个定夺,我儿已经够可怜的了,那些莫须有的克妻传言,岂不是在他伤口上撒盐?”贵妃眼圈红了,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一心为了儿子而忧心的好母亲。 “那就更需要抓住真凶才是。”皇帝道,“爱妃稍安勿躁,如此命案,自然是要好好查一查,大理寺那边,已经有了眉目了。” 贵妃落在膝盖上的手,蓦的一紧,随后她装作是抓起帕子一般,掩盖住刚刚一瞬间的不自然,“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贵妃心中有点乱,她现在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她必须要去问一问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说好的事却出了变故! 好在皇帝也没有留她,贵妃出了御书房后,脚步匆匆的回宫去了。 皇帝看着空空的凳子,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意,看起来,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他抓起放在奏折下的一个册子,翻开来,上面赫然是贺境心的相关信息。 且不说皇帝这里,找人查了贺境心,也不管许百成的一通骚操作,让贵妃娘娘分寸大乱,此时的贺境心,已经和宋钺,站在了崇仁坊的坊门外。 长安城很大,城内被划分成了一百零八坊,坊与坊之间,都有坊门,宵禁时候,这些坊门都会关闭。 不过,长安城的老百姓们,有时候也不是那么的守规矩,所以坊与坊之间,常常会有一些极少数人才知道的暗道,比如之前贺境心带回宋钺走的那条路,钻狗洞,走荒芜的小道,这些都是坊与坊之间,隐藏的通道。 崇仁坊作为很多公主的府邸,坊内的治安自然是很好的,不过因着是白天,只要不是看起来形迹可疑,鬼鬼祟祟之辈,进入崇仁坊,倒也不会被巡逻的守卫拦住。 贺境心就这么和宋钺一起,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崇仁坊。 第18章 梅苑围墙藏玄机 贺境心和宋钺,走到了路线图上,乞丐的视线盲区。 其实并不算很长。 “这里,是信阳公主府。”宋钺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毕竟如果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那动手杀人的就是贵妃,这信阳公主,是贵妃所出。信阳公主早就招了驸马,皇帝将这座五进的大宅子赐给了她,当了她的公主府。 贺境心观察着这段路,顺着那段路来来回回走了几波。 “你在找什么?”宋钺不明白贺境心,为什么要走来走去,他们这个行为,已经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 “这里是谁的府邸?”贺境心指了指边上的一个院墙,那是挨在信阳公主府北边的一座府邸,只是府门并没有开在这一边。 “这里,我也不清楚。”宋钺愣了一下,“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贺境心走到了围墙边上。 那围墙是用青砖砌起来的,贺境心招了招手,“你来看这里。” 宋钺不解地走到贺境心边上,顺着贺境心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就见围墙的某个地方,两块砖头的颜色有一点微妙的区别。 “这里有什么问题吗?”宋钺问。 贺境心摇了摇头,“没什么问题,就是总觉得……这一切好像太顺利了。” 贺境心回过头,顺着围墙往前走,“走,我们绕到另一面,看看这是谁家的府邸。” 这里虽然行人不多,但也并不是没有,宋钺不好问为什么,只能跟着贺境心绕着围墙走。 这户人家占地极大,两人足足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绕到了正门处。 这院子,正门对着永兴坊,匾额上写着梅苑两个字。 “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贺境心回头看向宋钺,提出了一个在宋钺看来有点过分的要求。 宋钺:“当然不可能啊!你可知,这梅苑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啊。”贺境心说的理直气壮。 她来到长安城之后,观察的最多的,就是长安城里的人,有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往来的住户,还有每日来回城内城外的老百姓。 长安城的地图,她倒是记在了脑海中,但很多她并没有时间一一去走访,所以也就只能记住大概的位置。 宋钺无语了半晌,叹了口气,“这是一处别苑,背后的主子是谁,基本没人知道,但身份必定十分尊贵,这里种了不少梅树,每年入了冬,长安城里,不少达官显贵,若是想要举办一些宴会,家里地方小的,或者是想举办的气派点的,就会选在这里。这里大部分时候 都是关着的,须得里面的梅花开了,主人才会将这里开放。” “这样啊。”贺境心眼前一亮,“那岂不是说,现在,这梅苑是关闭状态。” “是,你该不会是……”宋钺眼皮子一跳,总觉得贺境心现在没安什么好心。 贺境心看着宋钺一脸抗拒的样子,没好气地问:“你还想不想查案了?” 宋钺:“可查案和这里有什么联系,你不是怀疑傅棠是贵妃杀的吗?你都破解出了密室的缺口,就在信阳公主府门口的那一段了,为什么还要进这个院子。” “因为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信阳公主府的确是在那些乞丐的视线盲区,但这个梅苑,位于公主府大门那一面的围墙,还有小半截,也在视线盲区之内。”贺境心道,“这就必须弄明白。” “可是那一段都是围墙,难不成轿子还能从天而降不成?”宋钺忍不住呛了一声。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贺境心道,“密室的门已经找到了,那怎么进出密室作案,自然什么都有可能。” 宋钺:“行吧,你要怎么做,我奉陪。” 如今不奉陪也不行了,毕竟他和贺境心可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贺境心找了一处隐蔽的角落,蹭蹭地就翻上了围墙,站在围墙下的宋钺都惊呆了,这贺大丫竟然还有这等凶残技能啊。 “你快一点!”贺境心站在围墙里面催促。 宋钺一咬牙,后退了几步,助跑了一下,然后往上一跳,很尴尬的没能抓住围墙。 围墙里面,传来贺境心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羞愤使人奋发,宋钺一瞬间热血上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总之等他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坐在了围墙上,他看了一眼围墙的高度,腿肚子有点打抖。 “快一点,你想引来人吗?”贺境心是个急性子,她催促了一下后,转身就走。 “你等等我!”宋钺一着急,直接从围墙上跳了下去,他踉跄了一下,好悬扶住边上的梅树,差点摔个狗啃屎,他飞快地看了前面一眼,见贺境心没有回头看见自己丢脸的一幕,顿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宋钺追上去,一路跟着贺境心往前走。 现在还是八月份,天气还有些热,这样的天气里,自然是没有梅花的,倒是里面长着的一些桃树上,都结了不少的桃子。 贺境心随手摘了一颗,擦了擦,一边咬着一边往前走。 “你怎么还吃上了!”宋钺无语地看着贺境心。 “你不饿吗?”贺境心瞥了宋钺一眼。 宋钺感受了一下,自己还真的饿了,他们还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吃了早饭,后来藏在棺材里进了城,虽然之后,他们有请牛车送他们一程,但是穿过大半个长安城,几乎就花掉了接近两个时辰的时间。 宋钺瞧准了一颗又大又红的桃子,摘下来,尝了一口,还别说,味道挺不错。 这院子里十分静谧,园子不开的时候,大概也只是偶尔有人来维护里面的屋舍,修剪里面的树枝,别的时候,这里多半没有人。 贺境心和宋钺,又走了一会儿,终于走到了围墙边上。 宋钺愣住了,他有点错愕地看着院墙那一块地方,地面有明显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因为那一片的草全都枯死了,这大热天,草皮被动过之后,若不来维护,草是会缺水而死的。 “果然……”贺境心看着围墙里面,里面的砖头,比外面更明显,有一段围墙的颜色,新旧不一,明显是之后砌起来的。 宋钺有一种很不好的猜测,“这里之前,难道有门吗?那轿子,难不成是从这里换的,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信阳公主府就在边上,贵妃要杀人,从那里换轿子不是更容易吗?” 贺境心此时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着,原本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现在想想,她觉得不太对劲,是因为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 从她查到乞丐的视角盲区,找到密室的大门在何处,又是个什么样的作案手法,似乎只要把凶手定义为贵妃,这一切就是顺理成章的。 “你说,为什么花轿的顶珠会不一样?”贺境心忽然转头,问宋钺。 宋钺只感觉头皮都麻了一下,“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花轿的顶珠会有异常? “是……有人希望,换花轿这件事被发现?”总不可能是疏忽大意,毕竟能想出这种杀人手段的人,绝对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留下破绽才对啊! 宋钺之前还满心喜悦,因为这场由“人”组成的铜墙铁壁,被破了,这不是一起密室杀人案,甚至连地点,凶手都能大概锁定了。 那么如果,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他们锁定贵妃这个凶手呢? “你是说……有人想要栽赃贵妃是凶手吗?”宋钺不确定地问。 贺境心却摇了摇头,“但如果贵妃也是这么想的呢?” 宋钺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了,“可是这样一来,她何必留下这种破绽,那不是更加万无一失吗?” “不知道,等晚点,看到了轿子再说。”贺境心道,“看到轿子,说不定能查出点东西。傅棠的尸身,也在大理寺吗?” 宋钺点头:“是,一直保存在大理寺中,每日都要消耗大量的冰块,毕竟这么热的天气,尸体又是那个样子。” 贺境心脑中,飞快地闪过了一道什么,她下意识想要去捕捉,然而那一瞬间的感觉过去之后,她怎么都无法再找到那异常之处。 她也没有强求,这种时候,越是强迫自己去想越是想不起来,反而不去想,那种感觉冷不丁就会回到脑中来。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宋钺问,“去大理寺吗?” 宋钺觉得,他们现在这个样子,爹娘站在他面前,说不定都认不出他来,直接去大理寺似乎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我们去左相府。”贺境心道。 宋钺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去哪儿?” “你没有听错,也不必露出这一副我疯了,或者是你见鬼了的表情,我们去左相府,我要见一见左相夫人。”贺境心道。 宋钺看着贺境心,他不明白,“你去大理寺,甚至去皇宫我都能理解,可是你竟然要去左相府?!” 宋钺道:“现在你是嫌疑人,在左相夫人看来,你就是杀害她女儿的凶手,你不怕她直接把你抓起来,把你弄死吗?” “你们对我的怀疑,不就是从三个月前,我当街说的那句夺命吉时开始的吗?”贺境心并不担心,“再说了,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她认不出来的。” 宋钺:“不行,还是太危险了。” 宋钺劝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还是越狱状态啊!” 虽然他们现在易容过,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们就是被认出来了呢,左相夫人可是见过贺境心的。 “别废话了,耽搁时间。”贺境心并不是在征询宋钺的意见,她只是通知一下他而已。 贺境心敢做出这个决定,自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无比确定,左相夫人对傅棠之死,并不知情,不管左相是否有牵扯其中,但至少左相夫人,是真的爱着自己的女儿的。 婚礼当日的一些细节,她还是想要问一问左相夫人。 崇仁坊和平康坊很近,两个坊比邻,只隔了一条街。 贺境心和宋钺,出现在了左相府的后门,傅棠死的当天,她就是从这个门被领进去的。 左相府里,十分安静,贺境心本想直接上前,让人以她知道谁是凶手为由,将左相夫人引出来。 但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她转身走到宋钺面前,“宋钺。” “你改变主意了?”宋钺眼睛都亮了一下。 “我问你,傅棠出事后,你去找她问过话,她的状态如何?”贺境心问。 宋钺想了想,答道,“她很虚弱,似乎是因为这个打击,病倒了,据说相府的中馈都交给了二房的太太。” 左相府中,住着的不只是左相一家,左相的老父亲还健在,左相有个弟弟,只是弟弟才能平平,若是分了家,那各个方面都会一落千丈,左相的老父亲是个偏心的,是以一直压着左相不让分家。 和左相只娶了左相夫人一人,也只生了傅棠这一个女儿不同,他弟弟的后院可就很热闹了,妻妾不和,日常吵闹,嫡女庶女斗成乌眼鸡,这事儿贺境心都知道,毕竟这后宅里的八卦,永远是长安城的老百姓乐此不疲拿来当乐子瞧的。 傅棠大婚之日,贺境心本以为,请她去看相的,是二房的哪个小姐,毕竟二房的小姐,日常最嫉妒的就是傅棠,毕竟长房嫡女,身份和他们不一样,要嫁的人也不一样,在傅棠大婚之日,请个曾经给傅棠批过命的相师上门,膈应膈应傅棠,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贺境心没有想到,请她的会是傅棠。 是的,这并不在傅棠的意料之中,甚至傅棠会直接死在这一天,都出乎她的意料。 “她当时的态度如何?”贺境心问。 宋钺皱眉回想了一下,“态度还算好,我问什么,她都有回答。有什么问题吗?” 贺境心摇了摇头,“没有。” 贺境心想了想,最后和宋钺,一起进了一家茶楼,因为反正不是她出钱,加上一会儿要说的事情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她直接要了一个封闭性极好的包房,之后借了茶楼的纸笔,写了一封信,让店小二送到左相府,交给左相夫人。 “你确定,左相夫人真的会来?”宋钺怀疑地看着贺境心,“你就不怕,她带着差役一起来吗?” “她不会。”贺境心十分笃定,因为她的信上直接写了左相夫人的一件不能对外人提及的秘密。 不过,她并不打算和宋钺说,这到底只是他人的隐私,若非必要,她会烂在她的记忆长河之中,带着一起下地狱。 第19章 平地惊雷风波起 左相夫人来的很快,贺境心才吃了两块点心,喝完一杯茶,左相夫人就出现在了包厢门外。 左相夫人脸色的确很不好。 三个月前,贺境心见到的左相夫人,保养的很好,瞧着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但如今的左相夫人,憔悴苍老了十岁不止,她乌黑的头发,两鬓都有了白霜。 贺境心之前问过宋钺,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现在亲眼见到左相夫人,贺境心还是惊讶了一下,看样子傅棠之死,对左相夫人打击很大。不过也对,傅棠是她唯一的女儿,失去唯一,总是让人无法承受。 “是你要见我?”左相夫人的目光,在贺境心和宋钺的脸上掠过,她的目光落在贺境心的脸上。 店小二此时已经识趣的退了下去,并且贴心的关上了门。 “对,我想见见夫人。”贺境心点头。 贺境心并没有伪装自己的声音,她一开口,左相夫人就听出她是个女子。 左相夫人惊疑不定地看着贺境心,“你究竟是什么人?” 贺境心从茶杯里倒了点水出来,慢慢地在脸上擦了擦。 宋钺瞳孔骤缩,整个人吓得心跳都差点停了! 贺境心她要做什么?! 她怎么敢的? 这个疑问,随着贺境心脸上的伪装被洗掉,露出她自己那张带着浓浓黑眼圈,十分标志性的晚娘脸时,同样浮现在了左相夫人的心上。 “是你!”左相夫人震惊地看着贺境心,随后,她脸上变得无比狰狞,整个人都带着浓浓的恨意,她的身体,几乎是一瞬间就扑向了贺境心,手掐上了贺境心的脖子,“我要杀了你!” “夫人,住手!快住手!”宋钺膝盖跪在了茶案上,伸手要去拉来左相夫人,“人不是她杀的!您冷静一点!” 然而左相夫人显然听不进去宋钺说了什么,她此时眼中满是恨意,只想弄死贺境心,弄死这个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个嫌疑人。 “够了!”宋钺抓住了左相夫人的手,左相夫人拼命挣扎,挥手间,尖锐的指甲都把宋钺的手上抓伤了好几处,但好在,左相夫人还是被拉开了。 贺境心咳嗽了几声,明明刚刚被人死死掐住脖子,但是她脸上竟然看不出一点情绪波折,似乎被掐死也无所谓一样。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这个杀人凶手!”左相夫人挣扎着坐起来,又朝着贺境心扑过去,这次她没能得逞,而是被贺境心一脚踩在了心口。 “行了吧,夫人,你我心知肚明,我杀不了你女儿。”贺境心语气里甚至还带了点不耐烦,“你死了女儿,要发疯,也要去冲着凶手去发疯,冲着我发什么疯,我三个月前警告过你,但是你把我当骗子,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左相夫人眉心紧皱,“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我是在说,我三个月前提醒过你,这婚不成,但你觉得我比不过护国寺的方丈。”贺境心的语气很冷漠,表情都没有变一下,“我不相信你一点点的异常都没有察觉过,但你选择视而不见,你既然来了,就证明你想知道,你女儿傅棠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境心道:“想知道,就给我冷静一点!” 宋钺默默地坐了回去,倒了杯水,喝了一口。 贺境心这女人根本不需要他担心! 贺境心那通话说完,左相夫人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一开始的愤怒发泄完了,总之,她如贺境心所要求的的那般,慢慢冷静了下来。 “凶手是什么人?”左相夫人的声音,还有克制不住的颤抖,里面是压抑着的愤怒。 贺境心道:“目前看来,宫里的贵妃娘娘嫌疑最大。” 左相夫人闻言,浑身僵硬了一瞬,她猛地抬头看向贺境心,“贵妃?可她为什么要杀我女儿?秦王克妻的名声传出去,又有多好听?”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贺境心盯着左相夫人的眼睛问。 “我只知道,贵妃娘娘不是很喜欢棠儿,可是那是皇上赐婚,况且我儿身为左相唯一的女儿,嫁给她儿子,难不成还委屈了他不成?”左相夫人声音恨恨的,几乎是咬牙切齿。 “是啊,所以为什么傅棠必须死呢?”贺境心并没有亲口说出,你丈夫给皇帝戴了绿帽子,你女儿和贵妃儿子,根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左相夫人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瞳孔猛缩,脸色也变得惨白,“不……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 左相夫人像是根本无法接受这一点,“怎么可能呢,竟然那么早吗?他们怎么敢的!” 宋钺听到左相夫人这么说,心下了然,想来左相夫人对于左相和贵妃之间的关系,并非全然一无所知,也对,作为枕边人,丈夫的心到底在哪里,身为妻子,想来是心知肚明的。 只是她根本没有敢去想,左相和贵妃竟然敢珠胎暗结,混淆皇室血脉。 左相夫人气怒交加,双目通红,“他们造的孽,凭什么拿我儿的命来填,凭什么!” 左相夫人浑身都在颤抖,满腔的怒意都压抑在身体里,仿佛只待有一个出口,就会炸开,但她很快,又把这股情绪压了下去,“证据呢……你们查到的证据是什么。” 宋钺面上有些疑虑,因为在梅苑里看到的那些痕迹,现在的案件似乎又多了不确定性。 然而贺境心却已经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路线图,正是宋钺画的那张。 那图上,甚至还标注了乞丐们的证词重点。 贺境心将那张纸铺开,放在了左相夫人面前,她十分冷静的,将昨天和宋钺分析的那些,再次讲给了左相夫人,“这里。” 贺境心的手,点在了崇仁坊,信阳公主府的那一段,“就是那些乞丐,没有亲眼看到花轿往前走的路段,而就在这一段路上,花轿换了一顶。出嫁的时候,从左相府抬出去的轿子,顶珠是红色,但出了这一段,花轿的顶端就变成了黄色。” 左相夫人听到这里,脸色已然变得铁青,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桌子上的那张纸,“这个,可以给我吗?” “当然。”贺境心道,“我想见夫人,其实是想向您求证一件事。” 左相夫人抬起头,看向贺境心,“你想问什么。” 贺境心问:“我想问你,这几天,左相是否有异常?” 左相夫人愣了一下,随后仔细回想了一番,而后她道:“这几天,我不太见得到他,不过昨天,他应该出去过。” “你们左相府,有个马夫叫连顺。”贺境心决定帮左相夫人一把,“我因为机缘巧合,知道左相每次秘密出行,都会让他驾车。” 左相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多谢。” 贺境心道:“行了,时间不早了,夫人回去吧。” 左相夫人却没有马上就走,她忽然想起来,“你现在,不是应该收押在大理寺吗?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这位小娘子是谁?” 左相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宋钺脸上,这人她瞧着有点面善,却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贺境心道:“哦,我为了洗清冤屈,和许大人做了个交易,至于这位嘛,夫人再仔细看看。” 左相夫人盯着宋钺看了半晌,忽的坐直了,“你是宋大人?” 宋钺想捂脸,他瞪了贺境心一眼,“夫人,您放心,今天在这里说的,我不会说出去的。” 左相夫人却并不太在意,“我知道了,多谢。” “夫人在此见过我们……”宋钺话未说完,但左相夫人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 “我只是来喝了杯茶而已。”左相夫人也相当的配合。 左相夫人并没有久留,她离开前,回头又看了两人一眼,宋钺以为她还想说点什么,左相夫人却头也没有回的就走了。 宋钺松了一口气,“我们是不是也快点离开?” 左相夫人虽然说是那么说了,但鬼知道她会不会说话算话,他们现在是越狱,可得有点正在越狱的自觉吧。 “嗯,的确要走了。”贺境心点了下头道,“走吧,我们雇辆车,去义宁坊。” 贺境心和宋钺,要从平康坊,再次跨越大半个长安城,回到义宁坊,去大理寺,调查那顶花轿,顺便再看一下傅棠的尸体。 而左相夫人,回到了左相府之后,却直接差人,将连顺抓了。 连顺当时已经到了庄子上,他被调到了庄子上当管事,今天是新上任的第一天,庄子上的庄头,才给他递上一碗茶水,他端在手上还没来得及喝,就被从外面冲进来的人给拿住了,惊慌之中,他手里的茶水打翻了,一只狗舔了一口,直接就口吐白沫死了。 连顺吓得腿都软了。 等到连顺像只死狗一样,被拖到左相夫人面前的时候,他已经被吓破了胆。 于是左相夫人稍微一吓唬,他就把二月二,左相让他驾马车送左相去护国寺的事,全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左相夫人,慢条斯理的让他签字画押。 左相夫人现在十分冷静,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她让人将连顺关在了她自己的一处宅院。 做完这一切,外面已经天黑了,她坐在梳妆镜前,慢慢的替自己梳理那一头的长发,几天前,就在这里,她的棠儿被妆娘绞面上妆,看似风光,可是谁能想得到,等待新娘的是一条死亡不归路? 左相夫人给自己上了妆,她的妆容上的很精致,将她面色里的疲惫都遮盖住了,她梳了头,换上了自己的诰命大服,然后带着连顺的供词,还有从贺境心那里得到的花轿路线图,坐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平康坊到皇宫其实挺近,马车过去,就算行驶的不算快,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左相夫人被一路引到了偏殿,皇帝才处理完公务,听太监来禀报,说是左相夫人有要事求见,和傅棠之死有关,她有很重要的线索要说,但她提出,希望贵妃娘娘也在场的请求。 皇帝基本没有怎么犹豫,就让人去请贵妃来,毕竟贵妃作为秦王的生母,也是左相夫人的亲家,要贵妃在场也能理解。 左相夫人坐在偏殿,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皇帝和贵妃几乎是一前一后,差不多时间到了偏殿,皇帝和贵妃看到左相夫人身穿诰命服,都愣了一下。 贵妃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和左相夫人关系十分微妙的女人,几乎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精致妆容。 其实左相夫人生的很美,否则生不出名满京城的傅棠,贵妃虽然生的也不差,但她因为和左相之间的关系,一直对左相夫人十分看不上,甚至还带了一些敌意,毕竟左相夫人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左相生活在一起,她却必须在皇宫里,和皇帝虚与委蛇。 “夫人看起来十分不错。”贵妃道,“看到你能走出来,本宫就放心了。” “谢谢娘娘关心。”左相夫人的语气十分淡然,就像是以前,她每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一样,“皇上,娘娘,我有要事禀报。” “是关于傅棠之死的线索?”皇帝问。 左相夫人点头,她从袖口里,取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纸,呈递给皇帝,“皇上,请过目。” 有太监上前,取过左相夫人手里呈上去的东西,弓腰送到了皇帝的手上。 皇帝接过,打开,发现是一张路线图,上面还有很多标记。 “另外,我还有一些东西,想亲自呈给贵妃娘娘。”左相夫人说着,取出了另一叠纸,双手捧着,弯腰走到贵妃面前。 贵妃看到左相夫人在自己面前这副样子,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 如今傅棠已经死了,隐患除了,这个女人真是可怜又可悲呢…… “呈上来吧。”贵妃伸手,要左相夫人再往前一些。 左相夫人低着头,她唇边浮上了一抹奇怪的笑意,她往前走了一步,双手往前伸,递到了贵妃的面前。 然后,谁也没有看到,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皇帝正在专注的看着手里的路线图,以及上面记录的一些供词。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惨叫声,他回头去看,就见贵妃的心口,扎了一根簪子,簪子的另一头,就抓在左相夫人的手上。 “刺客!有刺客,快救驾!”太监尖锐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第20章 三更轿中解谜题 左相夫人死死地看着贵妃,看着她脸上还残留着傲慢,同情,嘲讽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她拔出了簪子,血喷了出来,溅在左相夫人的脸上,很热,很烫,她忽然笑了起来,“原来你的血也是热的啊!” 左相夫人手里的簪子,再次扎在了贵妃的心口上,“你杀我女儿!你不知检点,和我丈夫暗通曲款,珠胎暗结,生下秦王,你不想你儿子娶我女儿,不想你偷情的事被发现,所以你杀我女儿!你去死,你去给我女儿陪葬!” “啊——!”贵妃在被簪子刺中的一瞬间,还有些茫然,她正在欣赏左相夫人对自己卑躬屈膝,正在暗中嘲笑这个女人,可悲的一生,不被夫君所爱,一辈子被欺骗,还妄想女儿嫁给她的儿子,她儿子可是要成为天下之主的,她女儿怎么配! 然而,等到心口处传来尖锐的刺痛,耳边响起太监的尖叫声,她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张嘴想说什么,然而左相夫人拔出了簪子,紧跟着就当着皇帝的面,爆出了她一直暗中隐藏,并且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秘密。 “闭嘴,你血口喷人!救命,皇上,救我!”贵妃娘娘此时惶恐到了极点,左相夫人怎么敢,她怎么敢的! 皇帝此时也被惊呆了,他看着贵妃的心口被扎伤,血喷溅出来,他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以此保证那血沾不到他的身上。 “傅夫人!住手!”皇帝喝道:“就算你有冤屈,也不能当着朕行凶!” “她杀了我女儿!她杀了我的棠儿!”左相夫人歇斯底里地推开贵妃,她另一只手里拽着的,是本要呈给贵妃的那张供词,她将供词呈上去,“皇上,这是证据,这是贵妃和左相偷情的证据!” “啊!不是,皇上,你别信她!”贵妃娘娘伤在心脏,此时已经坐不住,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去,死亡的恐惧漫上心头,“御医……皇上,御医……” “来人!”皇帝紧皱眉头,厉声喝道,“人都哪里去了,都给我滚进来!” 话音刚落,护卫就涌了进来,直接将左相夫人给按倒在了地上,左相夫人却半点也不惧怕,她看着贵妃娘娘的模样,终于不再用鄙夷的目光审视她,只觉得无比畅快,“哈哈哈哈……” 在左相夫人当着皇帝的面,直接刺杀贵妃的时候,贺境心和宋钺,才刚刚到了大理寺的后巷。 天色已经黑了,贺境心扭头看向宋钺,“你在大理寺里也待了这么久,对里面的布局应该了解吧?” 宋钺无语地盯着贺境心,“你不是比我更了解吗?” 之前越狱的时候,他们从大理寺的大牢往外跑,贺境心拉着他七拐八绕的,很多小道,连他都不知道! “路线我大概知道,但里面每个房子的用途,我肯定比不上你啊。”贺境心理直气壮地辩解。 “行行行,那我们要怎么进去?”宋钺问。 贺境心:“翻墙。” 贺境心说着,直接就蹦起来,双手攀住围墙,在宋钺目瞪口呆地注视下,人已经翻进去了。 宋钺:!!! 宋钺没办法,只能撸着袖子,也跟着爬墙,有些事情做过一次,就无所谓有没有第二次,他白天的时候,才翻过梅苑的围墙,现在翻一次大理寺的围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能是熟能生巧,这一次宋钺翻起来速度快多了。 宋钺跟着贺境心,一路往里走。 贺境心:“你带路,我们先去看看轿子。” 宋钺紧张的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这里没有人巡逻,暂时安全,松了口气,“走这边!” 宋钺带着贺境心,一路朝着大理寺放置案件相关的院子走去,这一路上,宋钺几乎都提心吊胆的,但奇怪的是,今天的大理寺竟然意外的十分安静,往常巡逻的那些差役,竟然见不到了。 两人走了半刻钟,宋钺就推开了一扇门,领着贺境心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黑,没有点灯,宋钺摸索了一下,点了一根蜡烛,烛火很快就将黑暗撕开了一个口子,屋子里放置的东西,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 贺境心走到轿子前站定。 这是一顶非常奢华,非常漂亮的轿子。 傅棠是皇帝赐婚,要嫁入皇家,嫁的还是已经封王的皇子,花轿的规格自然不低,大概也只有这样精致漂亮的花轿,才配得上秦王妃的身份。 贺境心绕着轿子走了一圈,她没有急着观察轿子里面。 宋钺却已经第一时间,抬起头,看向了轿子顶部的那颗鸡蛋大小的顶珠。 顶珠的颜色,果然是如乞丐所说的菜花黄。 “竟然真的是被换了轿子。”宋钺没忍住,低声道,“可是为什么啊……既然轿子都能换了,为什么要故意留下这个破绽?” “有一种杀人犯,很享受一种感觉。”贺境心道,“他们享受那种,作案之后,被人追逐,却又抓不住的感觉,他们会有一种很刺激的满足感。” 宋钺觉得荒谬,但他忽然想起自己有一次翻到了一本杂书,那是一本志怪话本,其中一话就是讲杀人的,脑子有问题。 “那些上位者,以权势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们不怕案子被破,甚至还会留下一些破绽。”贺境心道,“咱们这位贵妃娘娘,说不定也有同样的癖好呢。” 宋钺的思路,一下子被贺境心给带偏了。 贺境心也抬头,看了一眼轿子上面的顶珠,然后她绕回了轿子前面。 轿帘子当时就被秦王给扯掉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围观的老百姓才看到了轿子里的尸块。 贺境心将蜡烛凑近轿子里面,轿子里面到处都是发黑的血迹,里面气味非常难闻,贺境心空着的那只手一直捂着口鼻。 轿子里,并没有刀劈斧砍的印子,一切都是完好的。 “傅棠不是在这里被杀的。”宋钺道,“轿子我之前就已经检查过好多遍,里面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痕迹,这轿子看起来,就是一顶崭新的轿子。” 这也是为什么,宋钺没有往轿子被替换过的方向想。 贺境心没有在轿子里面耽误多少时间,她退后两步,继续仰起头看向那颗顶珠。 “有凳子吗?”贺境心问。 宋钺默默地从角落里,找了个凳子放在贺境心面前。 贺境心挪动了一下位置,她站了上去,然后拿着蜡烛,靠近顶珠。 她抬起手,动了动顶珠,那颗顶珠纹丝不动,十分牢固。 “快点!外面有人来了!”宋钺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他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来了,急忙出声提醒。 贺境心也差不多看完了,她吹熄了蜡烛,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宋钺拉住贺境心,推开门就往外跑,直接拐进了角落里。 很快,两个衙差就走到了这边,推门走了进去。 “哎,这大晚上的,忽然要问案子。”有个衙差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另一个也说:“谁说不是呢,那左相夫人也够大胆啊,竟然直接在御书房刺杀贵妃,还喊破了皇帝被戴绿帽子的事……” “嘿嘿,皇帝老爷,唉哟……”那人忽然哎呦了一声。 “不要命了,说两句也就行了。”另一人警告道。 贺境心和宋钺躲在暗处,闻言脸色都变了。 宋钺回头看向贺境心,黑暗中其实看不太清楚彼此的表情。 “走,回牢房!”贺境心低声道。 宋钺:“啊?” 贺境心扯住宋钺,拉着他又开始在大理寺中七拐八绕。 “不是……我们这就进去了?”宋钺有点不敢置信,“不是说七天吗?” “那现在情况有变啊,不需要七天啊。”贺境心蹲下来,开始从外面扒拉砖头,“左相夫人都敢刺杀贵妃了,这案子已经破了大半,我们回到牢里面去才是正经。” “可是这有啥意义?”宋钺不明白,“我们都去见过左相夫人了,所有证据都是我们给她的,她如果进宫面圣,这些东西往上一交,皇上不就都知道了吗?” “是啊,这个时候我们待在牢里面才是最安全的。”贺境心道,“你想想,这个案子破了,有多少人想弄死我们。” 宋钺一开始还没转过弯来,但贺境心说到这个地步,他脸色顿时也变了,“秦王的人,还有左相……” “行了,进去吧。”贺境心弯腰,从扒拉出来的那个洞钻了进去。 宋钺跟在她后面钻了进去。 贺境心不想再动手了,直接指使宋钺,将那些砖头又塞了回去。 宋钺回到了自己的那一边,他坐在草堆上,叹了口气,“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 贺境心道:“别烦心了,我们很快就会被放出去的。” 宋钺:“可是你不是说,我们待在里面才安全吗?” “是啊,但案子破了啊,不管凶手是不是贵妃,但一定不是我啊。”贺境心道,“既然我都不是凶手,甚至还帮忙解开了密室是怎么形成的,怎么也有功劳,不能再关着我啊。” “但我们越狱了。”宋钺不得不提醒她这一点,“越狱是大罪。” 贺境心不在意地挥挥手,“功过相抵嘛。” 宋钺:神的功过相抵。 贺境心和宋钺,还有心思在牢里面斗嘴,全然不知道外面,整个长安城都因为他们而陷入了混乱。 左相夫人在御书房刺杀贵妃,因为贵妃就是几天前,傅棠一案的凶手! 据说皇帝震怒,当场让人传了大理寺卿还有刑部侍郎入宫,左相夫人也被当场拿下,而贵妃则因为被扎中心脏,生命垂危,正在接受太医的抢救。 “贺境心和宋钺,不是被关在牢里的吗?他们是如何出去,又如何查到这些的?”皇帝气的一把将地图和左相夫人从连顺那里拿到的证词,摔在了许百成的面前。 许百成浑身都哆嗦了一下,他后背全是冷汗,他几乎要恨死贺境心了! 贺境心不是说好七天的吗?今天才是他们越狱的第三天,他们这是要把天给掀了啊!他们要掀了天,能不能别拖他一起死啊! 边上刑部尚书,一直在用冷冷的眼神,一刀一刀的剐着许百成。 “回皇上,臣知道这件事!”到了这会,许百成只能强行稳住,“贺大师和臣主动请求的,她想洗脱身上的嫌疑,主动请缨去查线索,但她要求保密,许是为了暗中查探,不打草惊蛇!” 许百成勉强扯出了个理由,但转念一想,他也没说谎,虽然事实有那么一点出入,但的确是贺境心主动要求的啊!他也答应了啊! 皇帝盯着许百成看了一会儿,“当真如此?” 许百成头都快埋进地里去了,“臣不敢隐瞒皇上!” 皇上冷哼一声,他此时十分生气,任谁被当众指出被戴了绿帽子,心情都不会好,更别提他还是一国之君,此事是皇室的丑闻,更是他的! 皇上很生气,殿上的气氛也越来越冷,几乎要凝固了,明明天还挺热,可是两人却几乎要冻僵了。 “去,让宋钺来见我!”皇帝不认识贺境心,不知道什么贺大师,但是宋钺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他可是印象深刻! 本来,他的治下出了一个三元及第,还是如此年轻,风度翩翩的状元郎,合该被传为一段佳话,甚至若干年后,也能成为他的政绩,但谁能想到,这个状元郎的脑壳根本不知道是怎么长得,在他明里暗里的暗示,他有心想要招他为驸马,让他尚公主的时候,直接半点不给面子的拒绝,甚至还把三公主给气哭了。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所以皇帝一气之下,决定把他丢到大理寺去坐冷板凳,本想着冷一冷他,让他感受一下现实的冷暖和残酷,再让他选择一次,谁能想到,他被上峰委以重任,负责查傅棠一案,他抓了嫌疑人,还能把嫌疑人给放了。 于是他的这位状元郎,自他把自己作到大理寺坐冷板凳后,又一次把自己作进了监牢,他以为这就是极限了,万万没想到他还能搞出越狱! 别以为许百成说的这么好听,什么私下里说好了,这根本就是越狱! 皇帝快要气疯了! “回、回皇上,臣也不知道宋大人现在何处。”许百成战战兢兢地回道,他在心中,愤愤想到,如果再让他见到贺境心,他绝对要弄死她,立刻,马上,犹豫一下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皇帝脸都黑了,“来人!去找宋大人,找到他,让他立刻来见朕!” 皇帝一声令下,御林军顿时就出动了。 当然,最后一个见过宋钺的人是左相夫人,左相夫人此时被关在天牢里,她手上全是血,浑身的衣服上也染满了血,但她却非常镇定地坐在地上,但恰恰是这份镇定,让人瞧着觉得瘆得慌。 左相夫人被问话,很淡定的说了,她在平康坊见过宋钺宋大人。 此时早已到了宵禁,但事出有因,全长安城都喧闹起来,御林军都出动了,到处搜寻宋大人。 宋大人是哪位大人? 哦,就是那个负责查左相之女在花轿中被杀一案的那位大人。 伴随着御林军所踏足的地方,只在三元及第后拉了一大波关注的宋钺,一夜之间又一次成为了长安城的热门话题人。 然而长安城都几乎要被掀过来,却都没找到宋钺,谁也没能想到,宋钺会出现在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大理寺监牢。 毕竟他越狱了嘛! 还是第二天一大早,丁左例行公事的巡查监牢时,看到了躺在稻草上,睡得十分香甜的宋钺,还有隔壁牢房里的贺境心。 丁左大喊了一声,“宋大人!” “啊?”宋钺迷迷茫茫地睁开眼睛,他昨晚上忧心忡忡直到过了子时才睡着,这一大早被吵醒,人还有些不清醒。 “你怎么会在这里?!”丁左揉了揉眼睛,但眼前的人没消失,还存在着,不是幻觉,“皇上要见您,已经让人全长安城找您了!” 宋钺瞬间清醒了,他从地上蹦了起来,“你说什么?” 丁左:“昨天许大人被皇上召进宫去了,他说,您在外面查案,皇上要见您,昨天御林军在长安城里找了一整夜,都快把长安城挖地三尺了!” 丁左手脚麻利地打开了牢门,“快,快跟我走吧,宋大人!” 宋钺就这么被丁左给揪出了牢房。 “等等!那她呢?”宋钺挣扎着扭头,指向隔壁牢房的贺境心。 贺境心此时正饶有兴趣的看热闹,“皇上要见你宋钺,关我什么事?” “皇上暂时没有传召她,您先跟我去见皇上吧!”丁左扯走了宋钺。 牢房里再一次恢复了安静。 贺境心没有再闭眼,试图让自己睡着。 她眼底下的青黑更重了,昨天一夜,她基本没有怎么睡得着。 因为她的脑子里,不停的推演着她得到的这些线索。 傅棠之死,到现在,一切似乎都变得明朗起来,因为贵妃和左相偷情,两人还胆大包天的生下了秦王赵承溶。 贵妃为了秘密不暴露,也因为憎恨左相夫人,所以在婚礼当天,她虐杀了傅棠,还利用人墙,打造了一个密室杀人案,让整个案子变得扑朔迷离。 如今密室已破,案发现场可能就在信阳公主府,而信阳公主就是贵妃之女。 可是合不上。 贺境心的脑海中,这个案件,无法形成闭环,一些谜题被解开,但是更多的谜题出现了,比如说,为什么轿子里没有刀劈斧砍的痕迹,毕竟傅棠被分尸了,为什么轿子顶上的顶珠这么明显的异常,贵妃没有去掩盖,红色宝石虽然难得,但作为贵妃这样显赫的身份,不可能找不到类似的。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为什么尸体要被砍的乱七八糟—— 贺境心脑海中,蓦的闪过了一点什么,与上次不同,这一次贺境心抓住了! 贺境心猛地从牢里站了起来。 是了,时间那么紧迫,为什么尸体要砍成那个样子,还有,更换的真的是轿子吗?那换掉的轿子去了哪里,在信阳公主府吗? 更换轿子,是为了掩盖傅棠是在花轿里被分尸吗?还是说为了制造完美的密室。 是因为傅棠在花轿里被砍杀,轿子被砍坏了,所以需要更换轿子,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一定要在轿子里面杀人,明明都已经人为制造了一个密室,那在这个密室里,凶手可以为所欲为! 贺境心双手抓住栏杆,气沉丹田,“来人!快开门,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在外面巡逻的陈槐被引了过来,陈槐震惊的看着贺境心,这牢房不是空了吗?难不成大人又把人给换回来了?可是不对啊,大人不是说,贺境心根本不在牢房里,而是出去查案去了吗? “快放我出去!”贺境心急道,“我不是杀人凶手,你快放了我。” 陈槐:“那你是怎么进去的?” “来不及解释了,搞快点!”贺境心黑着脸催促。 她当然可以扒拉砖头出去,但是她没必要再来一次越狱,毕竟她还需要有人带她去检查傅棠的尸体呢。 陈槐被贺境心催命似的,催着开了牢门,“行了,你的确不是嫌疑人,出来吧。” “快,傅棠的尸体在哪里?”贺境心问,“带我去!” 第21章 眉心朱砂艳如血 傅棠死后,尸体一直放在大理寺中。 左相夫人和左相,都来过几次,想要将傅棠带回傅家,收敛安葬,毕竟这大热天的,人死了还不能及时入土为安,该是多造孽的一件事。 “就是这儿了。”陈槐推开停尸房的门,里面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屋子里,放了好几个冰盆,但就算是这样,贺境心在踏进去的时候,都闻到了一股很不好闻的血腥气。 她口鼻早就用一小块布挡住,她一路走到了陈放尸体的棺材前。 棺材里面,全部都是冰块,傅棠的尸体被拼凑起来,放在里面,她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贺境心从边上,找了一根棍子,挑起了白布,慢慢地卷动白布,傅棠的脸先露了出来。 贺境心见过傅棠,在她大婚之日。 不过她见傅棠的时候,她正在上妆,人上了妆之后,和没有上妆之前,看起来会有一些差别,有些厉害的妆娘,甚至可以让人妆前和妆后,判若两人。 贺境心的记忆很好,她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就会印刻在脑海中,永远都不会忘记。 但她记得的,也仅仅只是她当时看到的样子。 那时候的傅棠,还是一个鲜活的人,不过几天而已,她就躺在了这里。 贺境心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在傅棠的脸上观察了一遍。 傅棠死后被分尸,身上的血被放干净了,加上此时又被埋在冰块里,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失真感,但五官和样子,和贺境心记忆中的样子,倒是没有太大的初入,至少看到这张脸,能够想起傅棠这个人。 她继续卷动白布。 傅棠的身体,被拼凑在了一起,如同宋钺所言,断口十分整齐。 贺境心朝着棺材又走近了一步。 “喂!”守在门口的陈槐见状,没忍住出声,“你离远点儿!” “别吵吵。”贺境心嫌弃地瞪了陈槐一眼,然后她回头,忽然低下头,头与尸体的头,离得极近,近到她可以把尸体的头颅,看的更加清楚。 她盯着傅棠的脸,然后猛地闭上眼睛。 贺境心的大脑里,宛如复刻出了一座微型的长安城。 熙熙攘攘的人潮,拥挤在长安城中,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每个人的表情不一样,穿着不一样,说的话不一样,他们只是散落在长安城的一粒细沙,但每一粒沙都有属于他们的轨迹。 贺境心站在其中,捕捉她所需要的信息。 二月二龙抬头,左相和贵妃在护国寺见面。 之后,三个月前,左相夫人前往护国寺,让护国寺的方丈,测凶吉,并且算了一个良辰吉日。 也是那一天,左相夫人路过贺境心的相面摊位,心血来潮的找她相面,她当众说出夺命吉时这样的话。 之后,六天前,傅棠大婚,左相夫人送她上花轿,目送她出嫁。 轿子抬到崇仁坊,信阳公主府那一段后,再抬出来,出现在乞丐的视线里时,轿子的顶珠颜色已经不一样了。 之后,在秦王府,秦王迎接新娘下花轿,却牵出了一只断手,他大受刺激,轿帘被扯下来,傅棠被砍的乱七八糟的尸体就出现在了花轿里。 皇帝震怒,下令大理寺和刑部联手查出杀人凶手,最后,宋钺被推了出来,一个最末尾的大理寺丞,竟然成了这一起命案的负责人。 无独有偶,宋钺去找左相夫人问话,他从左相夫人那里,问到了贺境心在命案发生的三个月前,就笃定了傅棠会死,甚至说中了死亡时间。 宋钺顺着这根线去查,就查出了她在傅棠大婚之日也出入过傅家,甚至还见过傅棠。 再后来,贺境心变成了嫌疑人,她和宋钺,去了破庙,查到了傅棠出事的路段,自然就能按照这个线索,推理出嫌疑人是贵妃。 然而这些,在贺境心的大脑中,无法形成逻辑闭环,这些散碎的线索,在她脑海中不断的盘旋,闹得她不得安宁,一夜都睡不着觉。 为什么要留下顶珠这个破绽,换掉的轿子在哪里,为什么要被分尸,左相夫人进宫,说出左相和贵妃的事,还当着皇帝的面刺杀贵妃。 咔哒一声,贺境心猛地睁开了双眼。 原本散碎的线索,终于严丝合缝的,变成了一条完整的线,在她的脑海中安静下来。 走来走去的人群,一下子定格在原地,贺境心抽离思绪,她近距离看着傅棠的脸。 她的手指,伸向傅棠的额心,在那里,朱砂点成的红痣依然鲜艳如血。 而此时,宋钺已经被丁左,一路护送着进了宫。 宋钺身上甚至还沾着草屑,他 进宫之后,直接被带到了偏殿里。 宋钺进去的时候,偏殿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那是个中年男子,身穿朱红色官服,他气质儒雅,年龄没有让他英俊的长相变得丑陋,反而让他多了一股沉着之气。 宋钺见到他,有些意外,他忙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傅相。” 是的,这个中年美男子,正是宋钺之前的怀疑对象,左相傅大人。 傅大人看了宋钺一眼,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到底是做了左相的人,这股子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傅大人可谓是修炼到家了。 左相道:“宋大人,请坐。” 宋钺没忍住,多看了左相一眼,他在左相边上的太师椅上坐下。 左相:“宋大人能力出众,在大理寺屈才了。” 宋钺摇头道:“下官能力有限。” 左相笑了起来,“宋大人难道就不想去你该去的地方吗?你身为状元郎,应该是从六品的翰林。” 宋钺:“这本就没有什么该不该的,皇上将臣安排在大理寺,必定有他的道理。” 左相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你应该知道,你在大理寺,不过只是个替罪羊而已,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出路。” 宋钺叹了口气。“傅大人,您想说什么?” 左相道:“我知道,你负责查小女被害一案,张氏呈上去的证据,就是你查出来的。” 宋钺心中一紧,“下官只是据实以告而已。” “你们都被她骗了!”左相道,“人是她杀的,她在胡说八道,你们查出来的这些,全是她希望你们查的!” 宋钺眉头皱了起来,“大人,这些您应该亲自和皇上去说,我只是个大理寺丞而已。” “够了!”左相见宋钺油盐不进,一直装傻,也不绕圈子了,“宋钺,你应该知道,你得罪了皇上,你的仕途根本没有什么指望了。” 宋钺:“那又与大人何干呢?再说了,我相信,只要我能力出众,皇上一定能看到我的价值的。” “呵。”左相不屑一笑,“这世上,有才之人多了去了,真正实现抱负的又有几个?你这样的寒门子弟,在官场上没有人助你,你根本走不远。” “所以,大人是想要做下官的靠山吗?”宋钺也不是傻子,他只是不想掺和到这些事情里去,但现在左相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再没有回应,那也太窝囊了,“可是大人别忘了,您现在自身都难保。” “那可不一定,你们的证据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最后我们可以全身而退,但你就不一定了。”左相道。 宋钺道:“左相不如直说,你希望我做什么?” 左相眼中有一丝不悦,但到底他现在处于劣势,但他也不是完全就要输了。 这天底下,没有人愿意接受自己被戴绿帽子,尤其这个人还是一国之君,只要有一线希望,能够洗清这一点,皇帝必定会配合的。 而洗清这一点的关键,在宋钺身上,毕竟那些证据都是他查到的,只要他能说一句,这些证据都是张氏,也就是左相夫人,刻意引导他去查的,那么一切都可以推到左相夫人身上去。 “我和夫人之间,有一些不愉快,她对我误会颇深,这些年来,我不纳二色,一心一意对她,她却如此误会我,我也很心寒。”左相叹了口气道,“我希望宋大人告诉皇上,这一切都是夫人告诉你的,本相并没有说谎不是吗?你查到贺大师身上,不就是因为夫人吗?” 宋钺盯着左相,心情很复杂。 他寒窗苦读十多年,想要将一身学识货与帝王家。 他想过进入朝堂之后,要施展抱负,但是他中了状元之后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之前的那些梦想,也就只能想想。 他甚至觉得很荒唐,一个许大人,一个傅大人,这两人都身居高位,一个位列九卿,一个是当朝左相,都是何等的人物,结果这样的人,全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的内里可能早就烂透了。 他们大晋朝,就是由这样的官员在管理吗? 上位者都如此,下面的官员如何,宋钺不敢去想,毕竟有一句话叫做上行下效。 宋钺不想说话,然而他这个态度,却被左相误会了。 左相以为宋钺是识时务了,毕竟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在朝堂上又没有根基,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只要给出鱼饵,对方绝对会咬钩的。 “这样才对,你放心,此案了了,本官会和皇上说的,你有状元之才,不该这么浪费了。”左相道。 宋钺还是不想说话,他现在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无名怒火在东奔西走,那股怒火,需要一个发泄点,可他却不知道要如何发泄。 宋钺没有等很久,很快就有大太监前来传召他去觐见。 皇上并不是在大殿上召见他的,而是在小朝堂上。 宋钺跪下行礼,皇上看上去却很平静,毕竟无论是谁,被当众喊破被戴绿帽子,此时都不会太淡定,但皇上却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很生气的样子。 “起来吧,朕知道,傅棠一案是你在负责,那就还是由你来负责。”皇帝道,“如何,这个案子,拖到今天,是不是可以结案了?” 宋钺眉心一跳,“贵妃娘娘死了?” 皇帝:…… 宋钺:“可是这个案子,目前仍然还有许多疑点……” “行了。”皇帝打断宋钺的话,“传令下去,将左相收押,待查明左相与贵妃之事后,再做处置。左相夫人刺杀贵妃,其情可免其罪难逃,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而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放我进去,父皇!父皇!您别听信小人谗言,让我见见母妃吧!”秦王赵承溶挣开侍卫的阻拦,冲了进来。 护卫一脸惧色地跪下请罪。皇帝摆了摆手,护卫死里逃生似的退出去了。 “父皇!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儿臣怎么可能不是父皇亲子!这些人,妄图污蔑我母妃,损害父皇声誉,罪不可恕!”秦王此时一脸焦急,他膝行到皇帝面前,仰头看向皇帝,眼底有着藏不住的惶恐惊惧。 皇帝看着秦王,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看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生气,“皇儿先下去吧,一切查明了再说,若是他们污蔑贵妃,朕必定诛了他们九族。” 秦王闻言,狠狠打了个寒战。 “你下去吧。”皇帝看着宋钺道。 宋钺无意掺和皇家事,所以皇帝一开口,他就麻溜地爬起来往外走。 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有许大人,许百成感觉自己丢了半条命,他狠狠瞪了宋钺一眼,“你到底去哪里了!” “下官就在大理寺的牢里……”宋钺据实以告。 许百成都快被气笑了,“该你待在里面你越狱,不该你待在里面你自己跑进去!” 宋钺:“那我也不是解语花,不懂大人的心思啊。” 许百成:…… 许百成气的脸都红了,“我问你,和你一起跑的那个贺境心呢?” “哦,她也在牢里。”宋钺道。 许百成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一甩袖就跑了。 宋钺摇了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却正好撞见了,左相大人被护卫押着往外走的一幕。 两人的方向相反,擦肩而过的时候,左相停住了脚步,“宋大人,你不要后悔。” “下官从不做后悔的事。”宋钺却没有停步,他径直朝着宫门外走去。 宋钺虽然才弱冠,但他可以拍着胸脯说,人生走到现在,他做出的所有决定,都不会后悔。 金榜题名后,在琼林宴上,阴差阳错拒绝了皇帝想要赐婚给他和三公主,甚至还惹哭了三公主,他不后悔,进了大理寺,被推出来查傅棠的案子,他没有拒绝,他也没有后悔,甚至他和贺境心一起越狱,他不会后悔。 因为后悔是最无用的,与其后悔,不如去想想自己选择的那条路,如何接着往下走。 第22章 笑语嫣然别人间(上) 贺境心检查完尸体后,却没有离开大理寺,而是再次回到了放置花轿的地方。 白天的光线很好,可以更加清晰的看清楚整个花轿。 花轿的工艺很好,轿子上面雕刻的繁复花纹,根本不是民间普通工匠的手艺可以比拟的。 这样的轿子,真的能做出第二顶吗? 贺境心抬起头,看向轿子顶上的顶珠。 她找了张板凳过来,站了上去。 陈槐守在外面,看到贺境心这个举动,眉心皱了起来,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都知道了,宋大人查到的很多线索,都是在贺境心的协助下找到的,这一点宋大人并未隐瞒。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顶珠上。 白天,日光照射下,顶珠的颜色更加鲜艳,也更加显眼。 贺境心伸手,握住了顶珠,左右晃了晃,顶珠纹丝不动,就像是天生就长在轿子上一样。 她想了想,握住顶珠,手用力向上一提。 顶珠发出咔哒一声响,轻而易举地就被贺境心取了下来了。 原本懒洋洋靠在门上的陈槐,整个人都站直了,“贺大师!快按回去!那可是重要的罪证!你不能毁坏罪证。” “放心,一会保证给你按回去。”贺境心十分不走心地道。 贺境心观察了一下这个顶珠。 顶珠的底部被按了一个凸起,这个凸起卡在轿子顶上的凹槽里,严丝合缝的,就这么站住了。 贺境心看着这颗顶珠,也很值钱的样子,倒是挺想揣怀里带走的,但她朝外看了一眼,正巧对上了陈槐虎视眈眈看过来的眼神,还是颇为遗憾的将顶珠给按了回去。 贺境心看完了顶珠,径直往外走去。 陈槐跟了上去,“贺大师,你刚刚看了半天,看出啥了没有?” 陈槐眼中满是期待,若是能从贺境心这里知道点线索,说不定他也能立功呢。 贺境心不说话,只快步地往外走。 陈槐热心的快走几步,“贺大师,您还想去哪儿,我带您去?” 贺境心瞥了他一眼。“我想回家,你送我吗?” 陈槐脸上笑容一下就没了。 贺境心就在陈槐充满怨念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远去,最后就这么正大光明的走出了大理寺。 贺境心现在的心情,很不美好。 因为她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她被人利用了,她昨天查出来的那些证据,只是当时查到的,并不能代表最后的结果,然而左相夫人,却直接拿着那些证据,杀进了宫里,把贵妃娘娘定在了耻辱柱上,杀害傅棠的凶手,也直接被认定是贵妃。 更糟糕的是贵妃被左相夫人杀了,眼下死无对证,事实真相是什么,凶手是谁,贵妃那里究竟藏了什么线索,不得而知。 刚刚陈槐追着问她,她什么都没说,便是不想再被人断章取义,这一次,不查他个水落石出,她绝不对二个人说! 贺境心之所以想要查个明白,倒也不是有正义感。 老实说,贺境心小时候,其实还是个非常善良非常单纯,非常有同理心的小姑娘,只可惜她后来,看得太多,听得太多,她偏偏又忘不掉。 她也曾努力去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可惜她几乎都失败了,因为没有人相信她,所有人宁愿活在虚假的谎言里,都不愿睁开眼睛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甚至好几次,贺境心都因此而遭遇了非常大的麻烦,慢慢的,她也就学会了闭嘴,学会了缄默,学会了冷眼旁观,一开始心里或许还会同情,但慢慢地开始变得麻木,变得默然。 她之所以想要查个明白,是因为她自己的毛病。 一直以来,她大脑中,那些未完成闭环的线索或者是记忆,会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自动推演,不得安宁。 她昨夜几乎一夜没有睡着,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傅棠之死一案,在很多人看来,已经可以结案。 贵妃或许就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凶手。 毕竟左相都已经被拿下了,他和贵妃偷情,八成也是真的,贵妃完全有动机,也有能力作案,更何况,密室的门就在信阳公主府门口的那条街。 再往下挖,贺境心相信,绝对能挖出更多的,指向贵妃的证据。 但贺境心却过不去。 傅棠之死,密室已破。 如今,疑点有三。 一是为何留下顶珠这样的破绽,明明顶珠很容易就能拔下来,那么换下来的,究竟是轿子,还是只是换了个顶珠。 二是为何要把尸体砍成那样,泄愤吗?可是贵妃有那么恨傅棠吗? 三就是,那个密室的门,究竟是在信阳公主府,还是在梅苑。 这些问题,在她脑海中,自动推演出了无数个可能性,闹得她脑海中宛如菜市场,脑壳都痛了。 贺境心出了大理寺,没有回家,而是肉痛的花了几个铜板,雇了一辆车,送自己去崇仁坊。 贺境心抵达崇仁坊时,信阳公主府已经被御林军层层包围住,想来这里应该是要被严加排查。 贺境心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直接往前继续走,走到了梅苑那一段有问题的围墙边上。 她确定了一下有问题的围墙宽度,发现这并不足以让轿子通过。 贺境心往边上绕了绕,找了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再次翻墙翻进了梅苑。 梅苑里依然没有人,只有满园葱翠,还有一些桃树,结了果子,熟了无人采摘。 贺境心走到那段围墙边上,她蹲下身,开始在地上仔细的寻找。她找的非常仔细,终于,在墙角的一个位置,看到了一个已经几乎快要看不清楚的手印。 手印有些发黑,贺境心凑近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是血印在上面,干涸之后的颜色。 果然,这里才是真正的密室之门。 脑海中,那些由过去线分化出来的,许许多多的推演未来之中,有一条从中脱颖而出。 本来喧嚣的思绪,在一瞬间定格,游走的人群不再走动,贺境心一直以来喧闹不已的大脑,彻底安静了下来。 咔哒一声。 那些散碎的线索,终于被整合在了一起,连成了一条完整清晰的线。 贺境心松了一口气,她脸色都好看了不少。 贺境心摘了几颗桃子,翻出了梅苑。 崇仁坊距离贺境心所住的延祚坊,实在是太远了,走回去显然是不现实的,贺境心只能再次破财,找了一趟车回延祚坊。 第22章 笑语嫣然别人间(中) 贺境心回到延祚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贺影心在院子里,采摘豆角,这些天,家里菜蔬丰收,根本吃不完,贺影心就耐着性子,把这些能晒成干儿的,都给处理了。 所以院子里,放了好几个筛子,上面都铺满了半干的菜干。 贺影心看到贺境心回来,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姐,你怎么就回来了?昨晚上,家里来了几波人找你。” 贺境心摆了摆手,进屋,拎起茶壶,直接对着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才舒服的长叹一口气,“事情都闹到明面上来了,我自然就可以回家了。” 贺境心把兜在衣服里的桃子递给贺影心,贺影心接过,“哪儿来的桃子,还挺大个,你买的?” “不是,摘的。”贺境心道,“这几天,你在家中,可还安稳?那姓许的,没有为难你吧?” 贺影心摇了摇头,“没有,倒是有不少人在外面鬼鬼祟祟,还有周围一些不太往来的邻居上门,拐弯抹角地打听你的事,问我你和谁处的比较好,之类的。” 贺影心虽然如今才八岁,但也许是从小和父亲和姐姐待在一起,从小被坑到大的缘故,小姑娘鬼精鬼精的,只要她不愿意,谁都别想让她吃亏。 贺影心:“姐,左相这次,铁板钉钉的,跑不掉了吧?” 贺境心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没有哪个帝王,愿意容忍自己头上能跑马放牧,左相跑不掉的。” “这就好。”贺影心就高兴起来。 没有人知道,一年前,贺境心和贺影心姐妹两个,不远千里,从偏僻的小塘村,一路跑到长安城来,究竟是为的什么。 小塘村的大家,都以为姐妹两个的父亲贺从渊,是因为坑蒙拐骗这一套,玩到权贵身上,被人家殴打致伤,最后伤没能养好,不治而亡的。 一开始,贺境心也以为是这样。 直到后来,贺境心在收拾父亲遗物时,发现了贺从渊藏在一个书箱里的信件。 那些信似乎都是用特殊的暗语写成,贺境心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只弄清楚了一点,那就是父亲似乎在查一个人,那个人的代号是黄雀。 和父亲通信的人,给父亲的最后一封信,是一封绝笔信,那人说他们已经打草惊蛇,他怕是命不久矣,让父亲暂时蛰伏,什么都不要再查了,否则必定会大祸临头。 这封信之后,再没有别的信件,而根据这封信上落笔的时间来看,贺从渊收到这封信之后,就离开了家。 贺境心记得很清楚。 那是影心五岁生辰的第二天,父亲给影心买了个小木马,影心很高兴,然而第二天,父亲就收拾行囊,说是要出一趟门,有个人家,请他去做一场法事。 提起做法事,就不得不说一说,贺从渊这个人。 贺从渊这个人,在小塘村是出了门的不学无术,走偏门,他不下地不干活儿,就是个不事生产的混混,之所以没饿死,全凭坑蒙拐骗,他对外称自己是道家,天尊老爷坐下大弟子,能掐会算,能相面能做法事,能测凶吉,能解厄运。 反正一句话,就是不需要花力气的轻松活儿,他都挺拿手。 他经常会出门,每次出门回来,总会带回来一些银钱,等到银钱花的差不多了,他才会再次出门。 这一次,贺境心以为,会和以前一样,父亲短暂的出个门,不知道从哪里坑到银子就会回来。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贺从渊离家足足一年半的时间,再次回来,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 并且这一次,贺从渊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贺从渊身上全是伤,脸上青紫一片,几乎认不出原本的样子。 抬他回来的人说,贺从渊在外面得罪了人,他胡说八道,被主家殴打至此。 之后,贺从渊在家里养伤,养了好几个月,本来,贺境心已经明显感觉到了父亲在好转,但在一年前,第一场冬雪下来的那一天,父亲却忽然病重,他甚至都没能给姐妹两个人留下只言片语,就死了。 他是半夜没的,贺影心第二天,如同往常一样,去喊父亲起床,才发现父亲已经没有了呼吸,身体都硬了。 亲眼目睹这一切,贺影心足足有半个月,没有和人说话。 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后,贺从渊都断了七,贺影心才慢慢好起来的。 贺境心知道父亲喜欢撒谎,嘴里没有几句真话,可是父亲对姐妹两个的爱,却没有掺杂半分虚情假意。 所以在发现父亲的死,极有可能另有隐情之后,贺境心就决定带着贺影心一起到长安城来,她至少要知道父亲是如何死的。 贺境心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并没有瞒着贺影心,她并不觉得贺影心还小,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她看过太多,因为不愿意面对真相而最终下落很不好的人的惨状,她不愿意贺影心成为其中之一。 这趟长安之行,或许会十分凶险,她宁愿贺影心知道真相后,悲愤,忐忑,也不愿意她搅进未知的危险之中,丢了性命。 贺境心到了长安城之后,一直想要找到和父亲通信的那个人,已知的情况是,此人在两年前,给父亲写完信后,就遇到危险,并且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了。 那些信上,偶尔会有一些蛛丝马迹,会无意间透露出写信人去过的地方,比如说,有一封信上就说,护国寺的桃花开得不错,黄雀极有可能会到护国寺上香。 那人的信上,时不时也会提及一下自己的大概情况,不止一次说护国寺的饭菜真的很难吃,云云。 所以贺境心带着贺影心抵达长安之后,在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落了脚,当然,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们没钱,但更重要的是,那个村子,距离护国寺很近。 贺境心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融入了村子,和村子里的大家都混熟了,同时也从村民们的只言片语中问出来了,护国寺中,两年前,前任方丈圆寂了。 贺境心再从村民们形容的那位方丈的特点,再结合写信人的语气,反推出,那人极可能就是护国寺的前任方丈。 贺境心有心再查一查,前任方丈是如何圆寂的,只可惜村民们对此一问三不知,显然,护国寺的方丈,距离普通老百姓之间的距离,还是有些遥远。 于是二月二龙抬头那一日,贺境心充作香客的身份,潜入了护国寺。 很不凑巧,她因此发现了贵妃和左相之间的猫腻。 更不凑巧的是,她还在左相的随从里,看到了一个让她眼熟的人。 贺境心以前很不喜欢自己绝佳的记忆,因为只要看一次就永远忘不掉,就意味着她的大脑需要储存常人无法想象的记忆。 但是那一刻,贺境心感谢自己的记忆力。 因为那个随从,就是当初,送贺从渊回去的其中一个人,当时这个人做了伪装,但很可惜,贺境心的记忆力非常好,她的眼睛也很厉害,听觉更是厉害,容貌可以伪装,但是声音无法骗人。 贺境心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收获,但比起虚无缥缈的,已经死了的前任方丈,明显这个护卫这里,更容易查到更多的线索。 她暂时放下了护国寺那边的调查,带着妹妹贺影心,在延祚坊租住了一个院子,搬进了城。 宋钺并不知道,他以为一切只是巧合,比如说,为什么贺境心会留意贵妃身边的大宫女,还有和左相府相关的丫鬟婆子采买甚至是一个马夫。 但这一切,只是贺境心在调查贺从渊的死,到底和左相有没有关系的时候,顺带查出来的。 知道了那个随从,但想要顺着那个随从查出更多的事,却并不容易。 贺境心在长安城里转悠了好几个月,最终在朱雀街上,摆了个相面的摊子。 她没有主动去找那个随从,而是暗中跟着他,找到了他的住处,她制造了几起灵异事件,在那个随从惶惶不安之时,又让他的左邻右舍,有意无意地提起朱雀街上,有个贺大师,十分厉害,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鬼神之事,找贺大师就对了! 于是,在几天后的下午,贺境心等到了她一直等的那个随从。 随从起先将信将疑,毕竟这所谓的贺大师,不过才在朱雀街上摆摊没多久,看起来还如此年轻,哪个大师是这样的啊? 但,随着贺境心,不需要他开口,直接说出他的姓名年龄,甚至是家里情况,还对他最近遇到的诡异事件了如指掌后,随从很快就信了。 贺境心告诉那随从,他家里遇到的这些事,肯定是三年前,他造下的一桩杀孽引起的,如今那人成了鬼,要来和他报仇了。 那随从吓得脸都白了,他恳请贺境心一定要救救他,他也不想的,不关他的事,那人他根本都不认识,是忽然找上左相大人,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左相就把他打了一顿丢出去,之后,又让他们,把那人送回家去,顺便,让他们从那人家里,找一样东西。 只可惜,东西没找到,那人没多久就因为重伤死了。 贺境心拐着弯,试着问过那随从,左相要找的是什么,但那随从十分警惕,很快就转开话题,贺境心为了不打草惊蛇,没有继续追问。 她胡乱给那随从一只叠成三角的符,让他随身带,随从千恩万谢的走了,后来还回来感谢过贺境心,直夸她给的符篆有效,他随身佩戴后,家里再也没有出过怪事了。 有关于贺从渊的事,查到这里,看似还能继续往下查,但贺境心明白,查不下去了。 她是一介草民,左相身为大晋官员里,最顶尖的那一撮,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办法对话。 她只有一个人,身后没有庞大的势力作为依仗,就算是她明白了左相就是让贺从渊重伤致死的罪魁祸首,可她对付不了他。 她当然也可以挑破左相和贵妃之间的奸情,但她可以肯定,她前脚刚说,后脚就会没命。 她还有妹妹贺影心,况且她也还不想死,她来长安城,是想要为父亲的死找个说法,但她没有打算把自己的人生都搭进去。 贺境心有时候,也挺讨厌自己的这种清醒。 她有一段时间,在寻思,如何把左相拉下来,于是她开始研究长安城里住着的,大大小小的官员,最主要的就是大理寺,刑部,还有京兆尹,但很可惜,越是了解,越是沮丧,这些人的骨头软的很,她但凡敢去和他们透露左相的秘密,她敢肯定,他们绝对会把她出卖给左相。 就在贺境心寻思,要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在摆摊的时候,遇到了从护国寺归来的左相夫人。 当时隔着人潮的一个对视,可能他们都没有想过,一切会在此时,开始他们未知的轨迹。 左相夫人下马车,坐在了贺境心的相面摊上,那瞬间,贺境心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她不能主动将左相和贵妃的事捅出来,拉左相下马,但左相夫人可以。 所以她当时,直接骇人听闻的,说了一句夺命吉时。 说起来,贺境心觉得,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左相和贵妃偷情,还胆敢珠胎暗结,生下一个孩子。 十多年后,这个孩子,竟然还要和左相的亲生女儿成亲,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冥冥之中的定数。 当时贺境心,对左相夫人说的那句话,只是为了让左相夫人生疑,只要她心生疑惑,去查一查,贺境心也会想办法,把左相和贵妃的事,捅到左相夫人面前,到时候,左相夫人必定不会愿意,让这件婚事继续,她绝对会想办法解除婚约。 到那时候,她就可以暗搓搓的,放出风声,说出左相夫人之所以解除婚约,是因为左相之女和秦王实则是亲兄妹。 到那时候,皇帝绝对不可能放任这种流言继续传下去,肯定会彻查,左相肯定就会落马。 这才是贺境心,在最开始,说出夺命吉时时的原本计划。 她没有想到,她那么说了之后,左相夫人半点都没有打听和改变的意思,她没有办法提前布局,只能想着暗中蛰伏。 她并不想做什么,因为她知道,傅棠和赵承溶的身份,是一个惊天大雷,他们绝对不能成亲,这有违人伦。到时候,若是婚礼顺利举行,傅棠嫁入秦王府后,贵妃也一定会让傅棠死的悄无声息,到那时候,贺境心就可以找到左相夫人,告诉她傅棠之死藏着的猫腻,她相信,左相夫人绝不可能姑息,而就算她姑息,贺境心也会想办法,把傅棠之死的原因宣扬出去,到时候,一切仍然还是会顺着贺境心的想法走。 这是贺境心在发现婚礼没有被取消后的计划。 但最后,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 傅棠,竟然死在了婚礼当天,在花轿中被人分尸了! 这不是她的计划,但贺境心知道,她等待的时机到了。 更妙的是,这个案子,最后 竟然草率的交到了宋钺的手上。 宋钺,贺境心再了解不过,他耿直,一根筋,不懂迂回,读不懂气氛,很容易得罪人,但是这样的人,和她所观察过的那些官员不一样,他会愿意为了案子而奔走,不会因为凶手是权贵就退缩,甚至是包庇。 贺境心站在窗边,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贺影心晚上吃的有点咸,起来喝水,发现她姐还没有睡,“怎么还不睡?” “暂时有点睡不着。”贺境心道,“影心,如今左相已经被下了大狱,等看了他砍头,我们回小塘村吗?” 贺影心歪着脑袋想了想,她有些纠结,“可以不回去吗?继续留在这里不行吗?” 贺境心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怕是不行呢。” 贺影心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姐姐我,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砸了很多人的饭碗。”贺境心道,“傅棠这个案子,拉下来的何止是左相和贵妃啊。” 贺影心“啊”了一声,随后猛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秦王?” 贺境心沉重地点了点头,“秦王可是热门的太子人选,这大晋,有多少官员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们一起努力,把秦王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一旦贵妃坐实和左相之间的奸情,你觉得他会有什么下场?” 贺影心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他是皇帝的儿子,以后也会被厌弃,如果不是,怕是……” 贺境心伸手摸了摸贺影心的脑袋,“如此,你觉得我们还能留在长安城吗?” “姐姐,不如我们明天就走吧?”贺影心却一下子着急起来,“不,现在就走,我们马上收拾行李,连夜出城!” “走不了的。”贺境心拉住贺影心,“这个案子,我也是参与者,甚至一些证据还是我找的,在案子了结之前,我们出不了城。” “可是万一那些人要对付我们怎么办?”贺影心眼中藏着焦急,“只要一个意外,我们就可以悄无声息的死掉,甚至皇帝,皇帝也可能不想被百姓知道自己被戴绿帽子,让我们消失,这样你之前查的那些,可以当做不作数啊。” “别担心。”贺境心道,“不会有事的,至少暂时,有人不会希望我们出事。” 贺影心不解地看着贺境心,“谁?” “小孩子别想那么多。”贺境心道,“去睡觉吧,你只要知道,这几天,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就行了。” 贺影心的心里有很多疑问,但姐姐这么说了,就意味着她不会再告诉她更多了,于是最后只能垂头丧气的回去睡觉了。 贺境心盯着天空的月亮,她知道,他们住的小院外,有人暗中守着,她甚至知道是许百成的人。 她和许百成的交易,可是七天,七天内,她和妹妹要是出事,他养外室,暗害长公主的事就藏不住了。 许百成比任何人都想贺境心死,但是很可惜,他必须得保贺境心活。 贺境心关上窗户,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今夜脑海中,喧嚣不已的世界,变得无比安静,但是贺境心却仍然睡不着觉。 她如今,已经将傅棠之死的整个案件,都理顺了,甚至杀死傅棠的真正凶手也找到了,可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会如此的憋屈。 因为,她被人当枪使了。 贵妃不是什么好人,左相也不是,他们或许死有余辜,可是杀死傅棠的人,不是贵妃,也不是左相。 是从一开始,就被贺境心排除在外的,左相夫人。 第22章 笑语嫣然别人间(下) 永宁坊,长青巷,宋钺家中。 夜已经深了。 福伯看到宋钺房里的灯还亮着,他眼中露出担忧之色,想去让少爷睡下,但他犹豫很久,还是没有去打扰宋钺。 宋钺坐在桌边,他面前铺开一张大纸,上面罗列了一圈人名,中间的三个,是左相,贵妃,和左相夫人,这三个人,各自又延伸出去很多人,有皇帝,秦王赵承溶,有傅棠,还有一些被打了问号的圈圈,代表着未知。 但有一个人,却是游离在所有人之外,这个人就是贺境心。 在今天之前,宋钺将贺境心抓到大理寺大牢里之后,宋钺对贺境心产生过怀疑,也为她开解过,被她牵着鼻子走过,但现在,整个案件以一种十分离谱的方式推进之后,宋钺又一次怀疑贺境心。 他怀疑贺境心,在这一整个案件中,到底是起的什么作用。 贺境心告诉他,她之所以会和左相夫人说夺命吉时这种话,是为了救傅棠,她无意间知道了傅棠和赵承溶的真实关系,知道傅棠若是真的嫁给赵承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甚至是后来她在傅棠大婚之日,前往左相府,也是为了最后再试着救一次傅棠。 宋钺不知道贺境心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在忽悠他,但是现在,左相夫人却是拿着他们调查出来的东西,直接进宫,不管不顾的将一切捅了出来,甚至当着皇帝的面,捅死了贵妃。 宋钺对贺境心说的,贵妃和左相偷情一事,并不是十分相信,但是在皇宫偏殿中,左相明里暗里的威胁他的举动可以看出来,贺境心没有瞎说,左相真的和贵妃之间不清不楚。 上午他被拉着进宫面圣之后,皇帝的表现也很奇怪。 他看起来很生气,却也仅仅只是生气,一国之君被人戴绿帽子,甚至还替人家养了十几年前儿子,换做是正常人,都应该恨不得把对方抽筋扒皮,更何况那是一国之君,若是传出去,他颜面何存? 皇帝表现的,太过于内敛了,宋钺不确定,皇帝是不在意,还是情绪克制到一定程度,可以在人前不喜形于色。 皇帝让宋钺全权负责这个案子,事已至此,他给宋钺很大的权限,可以调查贵妃,调查左相,甚至调查赵承溶,还有信阳公主府。 宋钺领命后,就着手开始全面调查,虽然有左相夫人呈上去的下人供词,还有乞丐的证词,但这些都不足以给贵妃定罪。 宋钺亲自领着人,在贵妃娘娘的宫里搜查,顺便拿下来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他记得贺境心有和他提及过这个人,只是那时候他以为贺境心在胡说八道,她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一点,正是有这些小人物,那些所谓的大人物,才能畅通无阻的去完成他们想做的一切。 宋钺从贵妃的宫中,搜出了很多东西,看着被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宋钺只觉得头皮发麻。 有华服珠钗,但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点,那都是淬了毒,根据大宫女的供词,这些东西都是贵妃替将来的秦王妃准备的,预备他们成亲第二日,就赐下去。 不只是这些,大宫女还招供,贵妃觉得这样还是不成,不能让秦王和傅棠拜堂入洞房,计划在大婚之日就除掉傅棠。 然后,宋钺就根据大宫女的供词,让人去捉拿几个人,这几个人,是贵妃暗中找人联络的,就是要在大婚当日弄死傅棠的人。 然而,差役去了,却没能把人带回来,因为这几个人全都死了。 也是,贵妃既然要做这种事,怎么可能事后还留下活口,那不是找死吗? 只是继续往下查,宋钺才知道,不只是这些人,婚礼当日,被收买的那些目击者,全部被贵妃派人除掉了。 傍晚的时候,宋钺派出去调查的人回来禀报,那是一个村子的人,村子位于一个很偏僻的,山坳里的小村子,整个村子一共也就十几户人家,所有人加起来,百十口人。 那村子小,出村的路很闭塞,一整个村子都被烧干净了,外面竟然没人知道。 宋钺也去信阳公主府查过,如今,信阳公主也被软禁起来,公主府里已经空了,被禁军把守,宋钺有皇帝的手令,进去并不难,他在公主府里,看到了一顶和大理寺中,一模一样的花轿,不同的是,那顶轿子的顶珠是红色的。 和乞丐的证词对上了。 那日,从左相府抬出来的轿子,顶珠是红色的,过了崇仁坊那一段之后,再出现在乞丐眼前的轿子,顶珠变成了菜花黄。 一切证据,都在验证贵妃就是凶手,可是关键性的人证,全都死无对证。 宋钺知道,这个案子查到这里,可以尘埃落定,可是他心底的焦躁却越来越强烈。 他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这里面还有别的事,这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 宋钺的目光,在贵妃,左相,左相夫人上掠过,最后停在皇帝上。 如果说,可以在婚礼当日,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一切的人,是贵妃或者是左相,那么皇帝呢? 被人戴了那么一顶绿帽子,并且贺境心说过,这事儿其实不是太严密,那么皇帝,作为大晋朝的实际掌控者,他的耳目那么多,会真的一无所知吗? 本来宋钺并没有怀疑皇帝,因为没有哪个皇帝愿意自己名声有暇,他若是知道,为何还要给傅棠和赵承溶赐婚?是想让他们自相残杀,是精准打击报复吗? 直到宋钺在宫里见到皇帝,皇帝的反应实在是有很大的问题,他表现的根本不像是一个一无所知,被人戴了绿帽子的人,他像是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之人,唯一的愤怒,宋钺甚至都不确定,皇帝的生气,是因为什么。 宋钺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发胀的脑子,他吹熄了烛火,上了床。 今夜的月色很好,透过窗户落进来。 宋钺偏过头,看着月光照进来的地方,那里,黑白分明,一小片月光之外,是大片大片的黑暗。 就如同傅棠这个案子,露在外面的线索,足以给贵妃定罪,但是藏在底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暗潮涌动,宋钺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宋钺顶着一双黑眼圈,出现在了延祚坊,贺家院门外。 他敲了敲门,不多时,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宋钺愣了一下,“你是影心吧?” 贺影心盯着宋钺,忽然笑了一下,“二傻。” 宋钺:??? 宋钺:“你喊我什么?” “你听错了,宋大人。”贺影心表现的十分镇定,“你这一大早的,是来找我姐的吗?” 宋钺:“我绝对没有听错,是喊我二傻了吧!” 贺影心:“没有,就是你听错了。” 贺影心表情无辜,眼神纯然天真,表现得十分真诚。 宋钺:你绝对叫了!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敢确定,这姐妹两个私底下,绝对就是这么喊他的。 “是,我是来找你姐的。”宋钺承认。 宋钺决定了,等这个案子结束了,他绝对要离这对姐妹远远的! 贺影心转身往里走,宋钺反手把门关上,跟着贺影心往前走。 宋钺打量着这个院子,忍不住感叹,“你种地,还真的很厉害。” 贺影心顿时骄傲的挺起小胸脯,“就一般般啦。” 宋钺知道贺影心喜欢种菜,以前在小塘村的时候,贺家不种地,只有家附近的一小片菜地。贺家上下,都没有爱种地的,以前吃的,全都是用铜板和村里的村民购买的。 后来,贺影心有三四岁了,小小的人,一摇一摆的,把种子撒在地里,开始了她的种菜之路。 当然,她一开始种的并不好,地里面总是很多杂草,村民一开始也只是看个热闹,没有人对一个小不点儿抱有期待,都觉得她就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但谁也没想到,贺影心的这个爱好,竟然持续了下来,贺家周围的地上,越来越茂密,种的菜的种类也越来越丰富。 贺家自那之后,再没有掏钱买过菜,宋钺觉得,一定是贺影心还小,若是再大点,怕不是家里粮食都能种出来。 只可惜,没等到那时候,贺父就出事了,那之后,姐妹两个直接搬走了。 贺境心此时正在厨房里做早饭,见到跟在贺影心身后走进来的宋钺,脸上半点惊讶都没有,像是一早就料到此人会来这里。 宋钺不觉有些郁闷,若非他知道贺境心的底细,他都要信了她真的能掐会算,可以提前预知他的到来了。 宋钺在贺家蹭了一顿早饭,然后就跟在贺境心身后打转。 贺境心被他转的烦得很,“你到底还问不问,不问我要出去摆摊了。” 宋钺噎了一下,“你竟然还要出去摆摊?” 贺境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摆摊,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比以前更有名了,好多人慕名而来呢。” 宋钺:“你之前可是嫌疑犯!” 贺境心耸了耸肩,理所当然,“那又如何,我算得准啊,我护国寺的方丈还厉害,这是我的本事。” 宋钺无语半晌,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我昨天进宫,左相想要威逼利诱,让我改口。他说,若我能够改口,我将来会平步青云,不再困在大理寺坐冷板凳。” “挺好的机会啊。”贺境心揶揄地看着他,“推掉了机会,是不是后悔了?” 宋钺:“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没有后悔,我只是……” 贺境心看着宋钺纠结的表情,“你只是没想到,我口中说出来的,竟然是真的。” 宋钺错愕地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干嘛这么看着我,被我说中心事,很意外吗?” 宋钺:“倒也不是。” 宋钺索性将自己昨天查出来的事,告诉了贺境心,“你知道吗?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贵妃。” 贺境心:“不是挺好,你可以结案了。” 宋钺摇了摇头,“但我觉得,这个案子还是很奇怪,我在信阳公主府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轿子,既然能够完全复刻出喜轿,为何要留下顶珠那个破绽?公主府的那个轿子里,同样也没有划痕,人不是在轿子里杀的,既如此,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的换轿子?” 贺境心双手撑住下巴,“还有呢?” 宋钺道:“还有所有人都死了,只除了贵妃身边,知道她计划的大宫女,执行的人,还有当日在信阳公主府外那一段的百姓,全死了。也就是说,现在的证据,看似完整,可仔细追究,仍然存在很多破绽。” “所以呢?”贺境心问,“你一大早跑来找我,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宋钺看着贺境心,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来,是想认真的问你,那日,在朱雀街上,你对左相夫人说的夺命吉时,真的是出于好意吗?” 贺境心听他这么问,也收了吊儿郎当之色,“当然。” 不管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她总归是存了一份善意的提醒的。 宋钺又问:“大婚之日,你去左相府呢?” 贺境心道:“大婚之日,我去左相府,是傅棠的丫鬟来请我,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的确还是存着提醒傅棠的想法去的,我与他们之间,身份天壤之别,我没有理由去害他们,并且我也做不到,不是吗?” 宋钺听她这么说完,表情缓和了几分,“其实我昨夜睡不着觉,怀疑过你,毕竟太巧了。” 贺境心笑了一下,并不在意,“的确很巧,但现在你查到的这一些,足以洗清我的嫌疑不是吗?” “你是用的什么办法,让许大人配合你的?”宋钺忽然问。 贺境心没想到他会忽然换了个问题,但她也不慌,“你确定你想知道?宋大人,你想好了,有时候知道了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宋钺却坚持,“我想知道,你告诉我。” 贺境心倒也没有提许百成隐瞒的意思,“他养了个外室。外室给他生了个儿子。” 宋钺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哈?” 贺境心知道,这事儿说出来,很多人不会信,因为许百成这个人,太会伪装了,他官声不错,在外面是出名的爱妻,下值就回家,从不在外面应酬。 就是这样的人,竟然养外室? “我记得没错的话,许大人可是尚公主的啊。”宋钺觉得这很离谱,但静下心来又觉得,真相极可能就是如此,因为也只有这样的把柄,才能拿捏住许百成。 许百成作为寒门出身的官员,他没有根基,他靠着尚公主,踏上了一条登天路,本朝的驸马,为官并不会有太多的限制。 若他养外室还有外室子的事,被捅出来,他就完蛋了。 贺境心看他表情慢慢恢复平静,便知道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是,所以他不敢让这个秘密曝光,我威胁他,若是我死了,或者出事了,他的秘密会马上传遍长安城,他不敢赌。” 有些人,看似很大胆,但其实很胆小。 宋钺把折好放在怀里的那张纸掏出来,铺开放在贺境心面前。 尽管宋钺不喜欢贺境心,甚至还有点讨厌她的世故圆滑,但这几天的相处,他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贺境心的脑子,在某些方面的确比他好用。 他想不明白的,或许贺境心可以看明白。 他并非是迂腐之人,也不是那种觉得女子就应该待在内宅,管管内宅琐碎之事的人,求助女子,他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贺境心看着铺开在自己面前的纸,微微挑了挑眉看宋钺,“怎么?” 宋钺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案子有问题。除了我之前说的几个疑点没有办法解开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太巧了,这些证据,全部指向贵妃。” 贺境心:“证据指向凶手,不是天经地义吗?” 宋钺:“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宋钺的手,在纸上的名字上点了点,“其实我们在排查凶手的时候,漏了一个人。” 宋钺手指从名字上划过,最后落在了皇帝上,“其实,他也很有嫌疑不是吗?” 贺境心猛地抬起头,看向宋钺,她用一种很新的眼神打量宋钺,“宋大人,你胆子很大啊,很敢想啊。” 贺境心一直觉得,宋钺读书把自己的脑子读傻了,整个人太耿直,不懂迂回,他脑子里像是只有一根筋,不懂拐弯。 她忽然问:“宋钺,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调到大理寺?” 宋钺:“我们在说嫌疑人的问题,这个不重要。” “你先告诉我。”贺境心现在对这个非常感兴趣,“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你想不明白的那些问题的答案,还有,在我这里,这个案子的凶手嫌疑人。” 宋钺愣住了,“凶手嫌疑人?” 贺境心肯定地点头,“对,我还可以告诉你,不是贵妃呢。” 宋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你说真的?” 宋钺对贺境心的人品不是很相信。 贺境心顿时不高兴了,她脸上的笑容,哐当一下就落下去了,“你到底说不说,不说你就走,我还要去摆摊呢,别耽误我赚钱!” “你不是能掐会算吗?”宋钺也是有一身反骨的。 贺境心直接站起来。 宋钺一把拽住贺境心,把人按了回去:“行行行,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第23章 不知变通宋大人 宋钺身为大晋朝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的确很稀奇,虽然大晋朝建立至今,也不过才二三十年而已。 当今从先皇手里接过皇位之后,一直励精图治,大晋朝老百姓的日子,相比前朝好过了不少,但也仅限于此,因为先皇给当今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先皇起兵造反时,借了各世家之势,大晋朝建立之后,朝中很多重要的职位,都是由世家把控。这些世家上位之后,自然是家族利益大于国,这天下与其说是先皇的,不如说是世家暂时愿意和先皇分享一部分利益和权利。 皇帝当到这个份上,自然很憋屈,但新朝刚立,经不起动荡,是以先皇只能憋屈的暂时妥协,想着徐徐图之,慢慢将世家手里占去的权利慢慢收回来。 但很可惜,先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征战多年,暗伤太多,不过在位八年,就撑不下去了,最后旧伤复发,匆匆将皇位传给当今就薨了。 当今接手了大晋朝,他是一个很强势的皇帝,登基第一年,便以开恩科的名义,招天下有才之士,开恩科取士。 这可戳了世家的肺管子了,毕竟这触及了世家的利益。 但先帝登基之后,搞了个骚操作,那时候世家和先帝关系十分和谐,当时王家,谢家,崔家,杨家等等,这几大世家,都把女儿嫁给了先帝儿子,太子妃更是出自王家,太子的两个侧妃,分别是谢家和崔家的,后来的贵妃,在当时也只是个身份不太高的良娣。 当今登基之后,他后宫之中的皇后还有妃子,基本都是世家女。 当今玩的一手好平衡,硬是靠着后宫的这些世家女,把触及了利益的世家暂时按了下去。 于是科举取士就被当今顺利举行,如今朝堂之上,也有了不少寒门官员。 巧的是,左相傅大人,是当今开科举取士的第一个状元,傅大人赶上了好时候,皇帝需要一把对付世家的刀,傅大人冲锋陷阵,拼杀到最后,成了当朝左相。 当今毫不掩饰自己对人才的喜爱,对寒门才子的偏爱,从他将自己的妹妹嫁给寒门出身的许百成就可见一斑。 在这种情况下,宋钺三元及第,还如此年轻,怎么也应该是皇帝的心头宝。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宋钺硬是把自己作进了大理寺,当了一个八品的大理寺丞,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本事,他开了状元郎不入翰林的先例! 宋钺酝酿了半天,最后还是想要弄清楚,贺境心嘴里的凶手嫌疑人是谁,他还是眼睛一闭,心一狠,把自己中了状元之后的事,告诉了贺境心。 宋钺中状元后,皇帝在金銮殿上,毫不掩饰自己对宋钺的喜爱之前,同榜的进士们,都对宋钺十分羡慕嫉妒恨,所有人都觉得,他要走上人生巅峰了,因为当今,不只是喜欢寒门才子,他还特别喜欢长得好看的,这宋钺,年纪轻轻,不过弱冠,生的眉目舒朗,笑如朗月入怀,立如芝兰玉树,他谈吐不凡,才识出众,完全是站在了皇帝的审美点上啊! 琼林宴开始之前,宋钺租住的永宁坊的那处宅子,简直门庭若市,尤其是在得知他尚未成亲,很多人家上门,想要提前来拉拢一番。 然而宋钺在金榜题名后,直接出了长安城爬山去了。 各家上门的人几乎都扑了个空。 在宋钺兴致勃勃爬山之时,其他的进士都在互相联络,榜眼和探花更是已经提前和各方来往,于是到了琼林宴的时候,其他进士都成群结队,只有宋钺落了单。 但宋钺并不在意,被孤立就被孤立吧,毕竟聪明的人都是孤独的。 琼林宴,皇帝是会到场,和进士们近距离联络感情的,这一次皇帝来的时候,身边带了个面容白皙的小公子,但那小公子一看便知是女郎假扮的。大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绝对是皇帝的女儿,进士们,但凡年轻的,还未娶亲的,都心情激动,十分澎湃,这对他们来说是个机会! 若是能得公主青睐,成功尚公主,那绝对是登上了一条青云路,许大人不就是尚公主后走上人生巅峰的典范吗? 当然,怀揣着这种期待的,是少部分,因为他们还有个最大的对手呢。 有宋钺在,光彩如此耀眼,旁人谁还会注意。 果然,女扮男装的三公主,在看到宋钺的一瞬间,简直是惊为天人,当时就扯了扯皇帝的手臂,用眼神暗示皇帝,自己很中意。 底下的其他进士们,心里都酸溜溜的,但没办法,谁让他们没有人家长得好呢? 大家都估摸着,宋钺会被皇帝赐婚,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但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宋钺非但没有听懂皇帝的暗示,还直接把站在皇帝身后的三公主给得罪了个干净,皇帝愤怒之下,直接把他丢到大理寺坐冷板凳去了。 皇帝觉得,此子十分嚣张,需要冷一冷他,让他明白一下官场的险恶,才知道怎么做人。 当然,最后的这个,是宋钺自己猜的。 宋钺说完了后,眨巴着眼睛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无语地看着宋钺,“就这?你到底说了什么,能把皇帝得罪成这样?” 宋钺:…… 宋钺:“我觉得,你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贺境心倒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不过按照贺境心对宋钺的了解,大概也能猜得出来,这人的脑回路在某种时候,十分清奇,绝对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去推测。 “也就是说,你因为拒婚,皇帝生气之下,把你丢到了大理寺。”贺境心道,“皇帝原来是这样的皇帝吗?” 宋钺:“我说了,你是不是要说说,凶手嫌疑人是谁?” 贺境心嘁了一声,倒也没有追问,而是道:“左相夫人。” 有那么一瞬间,宋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左相夫人?” “对。” 宋钺辩驳道:“她可是傅棠的母亲,她看起来很爱自己的女儿,如此情况下,她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女儿?” 贺境心:“你还记不记得,一开始,你怀疑过她的,那时候,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保全娘家,在傅棠和赵承溶之间的关系被发现之前,先一步杀了她。”宋钺道,“但我们当时不就否定了这种可能吗?她如果是为了保密,要弄死自己的女儿,也应该是悄无声息的。” “但现在,我这边的所有线索,组合在一起,只有左相夫人是凶手。”贺境心道,“我去检查过轿子,轿子的顶珠被换过了,你说,在信阳公主府里,有一顶一模一样的喜轿,贵妃不会留下这样的破绽,顶珠只能是其他人换掉的。” 宋钺愣了一下,“什么?可是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做到的?” “梅苑的那段围墙,不足以花轿出入,但却足够一个人进出。”贺境心没有回答宋钺的问题,而是继续往下说,“她是在那里,换了花轿上的顶珠的。” 贺境心:“我们从乞丐那里知道了轿子的顶珠颜色不一样,这个但凡你认真的去查,总会从当日围观的百姓口中得知,甚至还能查出有一些百姓有问题,很容易就能够查到信阳公主府。所以你看,破局的关键,就在那颗珠子上。” “但就如你所说,贵妃没有理由留下那么大的破绽。”贺境心道,“本来,我并不确定是左相夫人。” 贺境心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或许她自己也并不想隐藏了,因为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了。” 宋钺愣了一下,“你是说,她就在等着我们上门?” 贺境心却摇了摇头,“与其说是在等我们,不如说是在等她想要的线索被翻出来。” 左相夫人在拿到了乞丐的供词后,又在贺境心的提示下,拿了连顺,从连顺嘴里,拿到了左相和贵妃私会的口供,之后就这么带着这两样东西进宫,当着皇帝的面把贵妃定在了杀人凶手上,之后更是直接杀了她。 “可是如今,我这里查到的所有线索,都和贵妃有关。”宋钺道,“这些证据我都确认过,是真的,也就是说,在大婚当日,换轿子的是贵妃,事后,去灭口的也是贵妃。如果凶手不是贵妃,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贺境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你要去查的。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凶手是左相夫人。” 宋钺:“你这是诈骗吧?” 贺境心理直气壮道:“怎么能是诈骗呢?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左相夫人是凶手,但是除了这个,你什么都没说!”宋钺控诉地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那你不是也就只说,因为不娶公主得罪了皇帝,也没说具体过程啊!” 宋钺和贺境心瞪着对方,宋钺率先泄了一口气,“贺境心,这个案子,皇帝那边已经在催我结案。” “你结啊。”贺境心道,“反正左相夫人也活不了,能不能查出她是凶手,其实也不太重要。” 贺境心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脑子里弄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后,就不再去深究的原因。 对贺境心来说,比起过程,她更在意结果,过程如何并不太重要。 左相夫人活不了的,她就算是为了女儿,冲动之下杀了贵妃,她当着皇帝的面行凶,她会被问斩,所以她肯定会死。 杀人凶手都得偿命,给谁偿命,这无所谓。 这就和贺境心盯着左相,她只想找机会搞垮左相,让他给父亲之死偿命就可以,至于他为什么死,能不能正大光明的给父亲一个公道,这其实不太重要。 只可惜,宋钺并不是这样想的。 “贺境心,这是人命案,容不得糊弄。”宋钺道,“凶手该是谁就是谁,若贵妃是无辜的,那左相夫人身上就是两条人命案,贵妃不必背着杀人的罪名。” “但你查到的证据,贵妃无辜吗?”贺境心面无表情的反问,“一个村子的人,还有动手的那几个被灭口的,他们不是人命吗?” 宋钺哽了一下,“他们当然也是人命……” “那她就不无辜!”贺境心道,“不是只有大人物的命是命,宋钺,这个案子在我这里结束了,你走吧。” 宋钺看着贺境心,眼前的人,面无表情,但宋钺却觉得贺境心生气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案子不明不白的了结,现在还有疑点没有解开。我昨夜一夜都没有睡着,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贵妃杀人,要留下那么个破绽,让人可以查到自己的身上。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皇帝动的手,他是皇帝,贵妃和左相偷情,他不可能真的像傻子一样一无所知。” 宋钺:“皇帝一直都想收拾世家,若是杀了人,能一口气除掉三家,他绝对可以做。如此,皇帝也有嫌疑,他也完全能够做到,若问有谁的权柄比贵妃还大,那肯定是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的皇帝。” 贺境心掀了掀眼皮子,“有道理啊,这不是想的挺好的么?就当是皇帝做的好了。你顺利结案,替皇帝把案子做的漂亮一些,说不定就不用坐冷板凳了。” 宋钺看着眼前,完全不配合的贺境心,再听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也有些生气了,“贺境心!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贺境心道,“说到底,这个案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之前好心提醒,却被抓到大牢里,我还冤枉呢,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你不要和我说什么为官的使命,也不要说什么要弄个明白清楚,你和我说不着。” 宋钺气的,眼圈都微微泛红,“我以为你这个人,除了坑蒙拐骗之外,总归还有点正义感,有点底线,我果然还是高估你了!” 宋钺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虽然生气,但他一直期待贺境心喊他。 贺境心盯着他的后背,也不喊他,她觉得宋钺会回头。 然而一个不喊,一个不回头,最后宋钺就这么走出了院子。 贺境心稍稍有些意外,但她懒得追出去,走就走了吧,对她来说,这个案子就这么结了。 反正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左相和贵妃偷情是铁板钉钉的事,他活不了的。 门外,宋钺停在门口,他气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想回头,可是尊严告诉他别回头,刚刚他都甩头就走了,现在马上回头算什么回事! 而且,他也不算一无所获,他这不是知道了吗? 贺境心说,凶手其实是左相夫人。 宋钺快步走到巷子口,福伯的马车停在那里,他气呼呼地爬上马车,“福伯,回大理寺!” 福伯调转马头,马儿踢踢踏踏地,带着马车,一路向北行去。 回到大理寺之后,宋钺就见到了宫里来的陈公公,陈公公是领了皇命来的,皇帝让宋钺今日就结案,如今满城都在谈贵妃和左相之间的香艳故事,这个案子必须尽快结束,这些流言蜚语也需要平息。 “公公,案子还存在着疑点,不能草率结案。”宋钺压下心中的怒气,脸上带着笑意和陈公公解释。 陈公公脸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我只是来传达皇上的指令,宋大人有异议,不如亲自去和皇上说。” 宋钺:…… 宋钺进宫去了。 御书房里,宋钺跪在皇帝面前,皇帝沉着脸,盯着宋钺,“你说这案子不能结?” “是!”宋钺顶着压力,虽然跪着,但他后背却并不弯曲,“皇上,此案目前尚有疑点,就此结案,怕是不妥,死者需要一个真相!皇上,全长安城,全天下,都在等着这个案子的结果!” 皇帝气笑了,“但据朕所知,眼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贵妃,那些证据并非伪造,贵妃的确买凶,换轿,杀人,朕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疑点,让你不肯结案!” “皇上,贵妃尚且知道要杀人灭口,为何要留下顶珠这样的破绽?”宋钺顶着皇帝的怒气道,“为何这么巧,在爆出她是凶手的时候,她就这么巧的被左相夫人,寻仇杀害了?” “这些只有贵妃自己知道了。”皇帝面无表情道,“怎么,你有办法去向贵妃问话吗?” 宋钺:“臣做不到,但臣可以继续往下查!臣恳请皇上,再给臣三天时间,三天内若无法查清疑点,臣愿辞官回乡!” 皇帝盯着宋钺,他早知道这人是个硬骨头,否则也不会在琼林宴上,那么下他的面子,甚至还激怒了三公主,差点被三公主拖出去打死,本以为把人丢到大理寺,可以让他冷静冷静,却不想这人,依然不知转弯,不懂迂回。 “行,朕就再给你三日,三日后,你若能查清所有疑点,朕给你升官!若你不能,那就如你所言,回乡去吧!”皇帝冷声道。 宋钺弯腰,额头点地,“臣遵旨!” “滚吧。”皇帝扭头,不想再见到他。 宋钺站起身,倒退着出了御书房。 第24章 大梦一场是浮生 宋钺走的很快,脚步却很坚定。 他知道,皇帝希望这个案子就此打住,他应该顺从皇帝的心思,结案了事。 但他做不到。 琼林宴之后,和他同榜的进士们,没有一个愿意和他往来,因为他在宴上得罪了皇帝,得罪了三公主,他们不想与他为伍,他不在意。 他知道,很多人嘲笑他迂腐,读书读的脑子傻掉了,但若是没有这股子拼尽一切只做一件事的傻劲儿,他不可能把书读的这么好。 同样的,他坚信,只要他坚持,他总能把做官这件事做好。 他穿着这身官袍,他身在大理寺,哪怕只是个八品大理寺丞,他既然接手了这个案子,那就一定要做好他的本分,他得对得起他的这身官袍,他不容许自己糊弄自己。 说起来,宋钺不喜欢贺境心,除了贺境心总是坑他之外,还有她万事都很随意,日子过的很潦草,贺境心和他,就像是两个反面。 也是他疯了,竟然会觉得贺境心会良心发现,帮一帮他。她明明有着那么强大的能力,却并不用在正道上,反而是走上了歪门邪道,还是靠着坑蒙拐骗度日。 他早该知道的。 宋钺回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天牢里,左相夫人和左相是分开关押的。 大理寺中,关押普通犯人的区域,和关押身份不俗的犯人的区域,并不在一处。 宋钺走进天牢,他没有去见左相夫人,而是去见了左相。 之前在皇宫的偏殿之中,左相曾经对他说过,这一切都是左相夫人做的,她因为对他心怀恨意,所以故意引导他们查出那些。 那时候宋钺觉得,这都是左相的狡辩之词,但从延祚坊出来之后,宋钺开始去想,左相是不是知道什么,所以才会那么说。 天牢中,左相身上的官袍已经脱下,此时只着一身白色中衣,如今,无论傅棠是谁杀的,左相大概都不得善终。 宋钺站在了牢门前,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左相。 一天之前,左相还能威胁他,一天之后,左相已经是阶下囚。 左相察觉到有人来,原本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他看向了天牢外的宋钺。 一个是科举取士后的第一个状元,一个是本朝建立后的第一个三元及第状元郎。 当今继位二十二年。 牢里的中年人,在最开始也是满心抱负的青年人。 宋钺缓缓地在牢门外坐下,左相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接受了现实,他的表情和眼神,反而变得平和起来,“宋大人来了。” “皇上让我结案。”宋钺看着左相,“大人,您昨天说,人是夫人杀的,您为何这么说?” 左相讶然,“为何要问这个,皇上既然已经让你结案,必定是已经有了证据,宋大人大可不必在意我昨天说了什么。” 宋钺:“但我觉得,这个案子还存在疑点,左相既然说是夫人杀的人,必定是知道一些什么。” “也许我只是想要把罪甩在她身上呢?”左相道,“也许那只是自我开脱之词。” “或许吧,但只要有异议,总要弄清楚。”宋钺道。 左相看着宋钺,看着这个表情异常认真的青年,他忽然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一腔热情地想要做好每一件事,想要当一个好官。 岁月恍惚间,竟是二十载。 左相寒门出身,当初皇帝登基后,开科举取士,他跋山涉水地来到了长安城,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成了新朝建立的第一个状元郎。 那时候,朝堂上,清一色全是世家子弟,他们那一批的寒门进士,要么被各世家拉拢,依附于世家,要么被排挤,为官寸步难行,那时候是真的很难啊,他是状元,加上一往无前的锐气,他被皇帝选中,成了他手里的那把砍向世家的刀。 左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有了这天下最大的靠山,可以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哪怕把世家都得罪干净,也根本不畏惧。 后来他在朝堂上,越爬越高,他不知道自己脚底下到底倒下了多少人,他最终站在了左相这个位置上。 他以为自己和皇帝之间,可以一直这样互相成就下去,也因为一直以来,皇帝是他最大的靠山,他替皇帝做了太多的事,所以他在昨天之前,一直有恃无恐。 但一直到昨天,他去求见皇帝,皇帝却什么都没有问,直接让人把他拿下,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皇帝容不下他了。 宋钺看着左相,自然发现了他在走神,他眉头皱了皱,正想开口,左相自己先回过神来,“宋大人,是想问我,说张氏是凶手,可有证据吧?” 宋钺点头。 左相却微笑着摇了摇头,“就算原本有证据,但她刚进宫杀人,必定是所有证据都清理干净了。” “也就是说,你没有证据。”宋钺若有所思,“大人,我能冒昧的问一句,你觉得令夫人是何时知道,你和贵妃的事的?” 左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一直都表现的很正常,面对我的时候,半点异常都没有。” “令夫人只有傅棠一个女儿,她看上去也很喜爱这个女儿,你觉得,如果傅棠真的是她杀得,她在什么情况下,会舍得对自己的女儿动杀手?”宋钺换了一个问题。 左相愣了一下,随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稍稍有些不自在。 “她恨我。”左相道,“因为恨我,所以杀了傅棠,把这一切都撕开,她在报复我和沈瑜。” 宋钺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左相口中的沈瑜是谁。 贵妃娘娘出身国公府,当初她身份高贵,左相不只是寒门出身,还是皇帝握在手里,对付世家的刀,这两人必定不可能在一起。 宋钺看着左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对于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左相只称呼她张氏,对贵妃,却能够喊她的名字,或许妻子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吧。 宋钺这一刻,甚至能够理解左相夫人对左相恨意。 “只是因为你和贵妃之间有情,她就要报复你们,还是以自己的女儿为报复你们的工具?”宋钺下意识地想要替左相夫人开脱,“是不是这之间,发生过什么,你为何如此确定?” 左相沉默了,他垂下眼睫,挡住了他的情绪。 宋钺见状,一下坐直了后背,“大人,事到如今,您还要隐瞒什么呢?您和贵妃的事,已经天下皆知,贵妃就算没有杀傅棠,但她身上依然背着上百条人命,平家村是她让人去灭口的,大婚之日换轿子的人,也一个都没留,就这些人命,贵妃就死的不冤枉。” 宋钺道:“皇上说,案子可以了结,另一个人也和我说过一样的话,因为最后,只要凶手伏法就可以了,贵妃身上的案子不小,她活不成的,多一个傅棠和少一个傅棠,其实并没有多少差别。” 左相抬头,眼神再次恢复平静,“既如此,宋大人为何不到此为止?就这样结束,不好吗?” 左相觉得,一切停在这里也很好,说不清为什么,他忽然不想这个案子继续往下挖。 眼前的青年,眼神太过澄澈干净,像是要把他眼底的浑浊都清晰的倒映出来一般。 宋钺摇头,“不好,该如何就是如何,倘若这世上每个案子都如此结案,那还谈什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贵妃就算死有余辜,不该她背的人命,就不应该让她背,我听的出来,您对贵妃是有感情的,如此,您为何不替她脱罪?” 左相按在膝盖上的手,蓦的抓紧了一瞬,“因为,她的确要杀傅棠。” 左相说着,抬起头,平静地和宋钺对视,“这么说你明白了吗?她在大婚之日,的确动手了。” 宋钺脸上有一刹那的空白,他错愕地看着左相,“什么意思……您怎么知道,你都知道?!” 宋钺不敢置信地看着左相,也许他的目光太直接,左相不自在地偏过头。 原本他并不觉得如何的事,此时,在宋钺这样的目光之下,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堪和残忍。他为何不愿意宋钺继续查,觉得这个案子到这里为止就好,就是因为他被关在了牢里,他渐渐膨胀的欲望慢慢消失,理智彻底回归之后,他被自己的冷漠和绝情,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知道贵妃要杀傅棠,甚至,在这件事里,你也有推波助澜。”宋钺心上,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他脑中闪过大理寺停尸房里,放在棺材里的那具被砍的乱七八糟的尸体,忽然觉得心里很酸涩。 左相沉默不言。 宋钺却没忍住,怒道:“那是你女儿!你看着长大的女儿,她才十六岁,她心怀期待的出嫁,结果自己的父亲和她未来的婆婆,联手要杀死她?那顶花轿抬去的,不是她将来的归途,而是末路!” “你怎么忍心的,你还是个人吗?”宋钺眼圈甚至有些发烫,“你怎么下得了手的,你难道对她的出生,一点都没有期待过吗?你是她的父亲啊!” 左相仍然一言不发,他后背紧绷着,傅棠死了七天了,他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他以为他不在意的,这个孩子并不是他期待之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以为死就死了,他反正还有个亲生儿子。 权利欲望,让他的眼中,早就看不见身后的人,他想要的越来越多,他甚至盯上了那个位置,将来若能成功,那他儿子将会是未来的帝王,这样的诱惑之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不是吗? “你为人夫,却不尊重妻子,你为人父,却不爱子女,你为官,却结党营私,你简直不仁不义,不慈不悌!”宋钺愤愤然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左相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原本挺立的后背,不知何时弯曲下去,他膝盖上的白棉布上,多了两点水渍。 宋钺站在天牢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膨胀的愤怒压下去,眼底的热意已经散去,他以为现实已经够荒唐了,却没有想到竟然还有更离谱的。 刚刚左相,透露的线索有二。 一是左相夫人恨他和贵妃,为了报复他们,亲手杀了傅棠,并且把这一切捅了出来。 二是贵妃和左相合谋,在傅棠大婚之日除掉傅棠。 若是这样,左相夫人恨上这两个人,也有解释,那就是左相夫人无意间知道了这件事,她愤怒之下,与其让那两个奸夫淫妇动手杀死自己的女儿,不如她顺水推舟,在他们的计划里,添一笔,亲手动手,还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左相夫人应该是存了死志,左相和贵妃通奸,混淆皇室血脉,左相这是夷三族的罪名,她和傅棠自然也在其中,根本活不下来。 所以她敢进宫,把左相和贵妃的事翻了出来,并且当着皇帝的面,直接刺死了贵妃,亲手为女儿报仇,毕竟在她看来,左相是铁板钉钉必死无疑,而皇帝要查清楚秦王到底是不是亲生,其实不太容易,那贵妃就有可能因为秦王逃过一死,左相夫人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宋钺后背都起了一层冷汗。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留下顶珠这样的破绽,那甚至就是左相夫人故意为之。 为什么这个案子,会有无法解释,圆不上的疑点,那是因为,这根本是两个案子! 贵妃在大婚之日,做好了万全的计划,要让傅棠在花轿中死去,甚至为了防止弄死傅棠的时候,弄坏花轿,还多准备了一个轿子。 宋钺猜测,贵妃是想在崇仁坊那一段,让人悄无声息的弄死傅棠,做出傅棠突发急症而亡的假象。但最后的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出乎预料,傅棠惨死花轿里,被分尸了。 案子兜不住了,并且作为制定杀人计划的贵妃,肯定是要完美的收尾,所以她让人去灭口了一个村子的人。 宋钺在脑海中,把整个案件梳理顺畅后,这才再次迈进天牢,这一次,他去见了左相夫人。 左相夫人和左相的状态完全不一样,她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想来是她想做的事做到了,她可以拉着左相和贵妃一起下地狱,所以根本一点都不惧怕死亡。 左相夫人见到宋钺,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微笑,“宋大人,你来了啊,我还想着,死之前能不能见一见你,我要和你说声谢谢。” 毕竟,没有宋钺查到的那些,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最好的时机动手。 甚至,她一开始都担心,案子会不会就被推到贺境心身上,杀人有她定罪,最后一切不了了之,那她精心布局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除了你,还有那位贺大师,我也欠她一句谢谢。”左相夫人说的十分真诚。 宋钺看着左相夫人,心情十分复杂,他说不清这人是可怜还是可恨,“所以,真的是你杀的人,轿子上的顶珠是你换的。” 左相夫人很干脆地点了下头,“对,是我,你是不是已经去见过左相了?” 宋钺不明白,“为什么?” “反正我们都会死,死在我手上,总比死在别人手里要好。”左相夫人很冷静,若不是她眼中含着不肯落下的眼泪,宋钺都要以为她当真一点都不在意。 “你知道吗?”左相夫人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一瞬间,眼泪直接砸了下来,“我去找我的丈夫,问他棠儿出嫁,要不要请她的表兄背她出嫁,结果我听见了我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在密谋悄无声息的害死我的女儿。” 左相夫人:“他们的计划特别的细致,甚至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留下一点破绽,连那么漂亮的喜轿,都能有办法做一顶备用的。棠儿很喜欢她的父亲,很崇拜他,她也很喜欢秦王,毕竟长安城的闺秀,都很喜欢秦王,她平常总是想要讨贵妃的欢心,她烦恼,为何贵妃看起来不喜欢她。” 左相夫人:“她甚至都想过,成亲之后,一定要好好的和贵妃相处,做一个好儿媳,好王妃,将来相夫教子,她是真的在期待成亲的。” 左相夫人,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我几次想告诉她,可是我说不出口,他们不会让她活下来的,他们的野心那么大,一丁点的妨碍和威胁都不会留的。” “我没有办法啊宋大人。”左相夫人惨然一笑,“我有什么办法?我去告诉皇帝,我们一家只会死的更快,不告诉,棠儿也活不下去的,与其她死在期待的父亲手上,我宁愿亲手杀了她。” 宋钺听着左相夫人说,他想说很多,想说不至于此,不必如此悲观,可是他理智的知道,左相夫人说的是对的。 “大人,案子可以结案了。”左相夫人含泪笑着看着宋钺,“轿子上的顶珠,是我换的,我后来,花钱买通了贵妃请的耳目,我是在梅苑那边动的手,你在围墙里面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血迹。棠儿是我杀的。” 宋钺看着左相夫人,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往外走,丁左和陈槐站在门外,他们的表情都很微妙,显然是听到了里面说了什么。 “写下他们的供词,让他们签字画押吧。”宋钺脚步停了一下,说完这句话,迈步离开了。 宋钺坐在书桌前,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呈堂供词,他已经看了几遍,左相的,还有左相夫人的。 案子到现在,已经全部明朗。 谁也没有想到,傅棠之死的案子,并非是一个案子,这是两起案件。 他想起贺境心对他说的话,她只说凶手是左相夫人,更多的却没有说,他在想,贺境心到底是知道了这些缘由不想说,还是她只是推导出左相夫人是凶手,但对她的动机并不知道。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宋钺抓起桌子上的供词,往外走去,他让人赶马车,他带着供词入了宫,向皇帝复明。 还是在御书房里。 皇帝没有想到,和自己再要三天的宋钺,竟然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来复命了。 皇帝看着呈放在自己面前的证词,有些惊讶,“宋大人这是已经查清楚了吗?” 宋钺:“是!皇上,案子所有的疑点都已经查清,杀还傅棠的是左相夫人,但贵妃和左相合谋,计划在大婚之日让傅棠死在轿中,左相夫人只是将计就计。” 皇帝将证词都看了一遍,看完后,沉默良久,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的未时,宋钺在大理寺,公开审理傅棠之死一案。 长安城不少老百姓都闻讯而来,围在大理寺外看热闹。 大家以为,这个案子会悄悄的了结,毕竟这可涉及到皇室丑闻,贵妃和左相通奸,还生了个孩子,这孩子还差点就被立为太子呢。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意料,皇帝竟然下令,让宋大人公开审理此案。 贺境心此时,也混迹在围观的人群之中。 她看着坐在堂上,一脸严肃的宋钺,总觉得只是一天不见,这人身上少了一点什么,却又相应的多了一些什么。 大概是昨天从那两人那里问到的真相,让他颇受打击吧。 这个一直只会死读书的状元郎,想来是直面了惨烈又不堪的现实与人性,这些,贺境心很小的时候就体会过了,宋钺好命,如今才体会到罢了。 她混在人群中,看着宋钺有条不紊的问话,传证人,大宫女,连顺,还有很多人,最后,左相和左相夫人,被传了上来。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了一身暮气,像是老了二十岁的左相身上,眼底没有一点温度。 第25章 螳螂捕蝉黄雀胜 案子审理的十分顺利。 因为左相夫人完全没有求生欲,她站在堂下,当着外面围观的百姓的面,平静的控诉左相和贵妃,密谋害死她的女儿,她详细的说了自己的杀人过程,她是把傅棠迷晕了,拖到梅苑里面动的手,她一共砍了十八刀,杀了人之后,她才将人放进了轿子里。 左相夫人说完后,围观的百姓鸦雀无声,都很震惊地看着左相夫人,因为这实在太震撼了,竟然是当娘的,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更可悲的是,左相身为傅棠的父亲,竟然和外人合谋要害死女儿。 “哎,作孽啊。”有个大娘红了眼圈,“这姑娘太可怜了啊,虽然锦衣玉食的长大,可是当爹的狠心,当娘的也狠心,怎么有这样的爹娘啊。” “是啊,希望她下辈子,能遇到好爹娘。”另一个人叹息。 贺境心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声,她其实并没太大的感触,因为见识的太多,心早就冷了。 贺境心一直盯着堂上,宋钺沉着脸,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傅呈炎,混淆皇室血脉,谋害亲女,罪无可恕,张氏,你虐杀亲女,其情可悯其罪难恕!”宋钺昨日面圣后,向皇帝问了对左相的处罚,皇帝只让他按照刑法宣判。 “三日后,午时问斩!”宋钺面无表情地宣判,“退堂!” 左相夫人和左相,还有堂上其他人,一起都被拖了下去,重新关回天牢之中。 围观的百姓,意犹未尽地散了。 贺境心却没有走,她非但没走,还直接向前走了两步。 大理寺门口的守卫见状,上前阻拦。 “你是何人,速速离去!”守卫喝道。 贺境心:“我是你们宋大人的朋友,你去找他,告诉他,就说大师找他,有案子相关的线索,他会来见我的。” 守卫狐疑地看着她,“可案子已经结了。” 贺境心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去说了,你们大人自然会知道。我是贺大师,之前很多线索,就是我和你们大人一起找到的。” 守卫闻言,最终还是进去替她传话去了。 宋钺此时的心情算不上好,虽然案子判完了,但他总觉得这个案子,太残忍了。 一家人,内里杀起来,最后全家都落不到个好下场。 守卫就是这个时候来的,他听到守卫传的话,好一会儿都很无语。 明明昨天闹得挺不愉快,贺境心是怎么做到这么若无其事的上门的,他倒是很想让守卫直接把人轰走,但不得不说,贺境心的理由让他很在意,案子如今都了结了,所有的疑点也都解开了,贺境心所谓的线索又是什么东西? “你把她带进来吧。”最终,宋钺还是妥协了。 贺境心被带到了宋钺面前,宋钺坐在椅子上,后背靠着椅背,一脸严肃地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看他这样,还稍微有点不习惯,不得不说,这人肃着一张脸的时候,本就挺出色的长相,越发的赏心悦目起来。 贺境心打量的目光,实在算不上含蓄,甚至是有些嚣张的,宋钺不悦地皱眉,“说说吧,你干什么来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有新的线索啊。”贺境心理所当然道。 宋钺冷笑了一声,“你看我信不信你。” 贺境心不客气地在宋钺对面的凳子上坐下,十分自来熟的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你不信我,为什么让人把我请进来,别闹脾气了。” 宋钺简直要气笑了,“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我说了啊。”贺境心喝了一杯水,放下了杯子,目光清澈真诚地看着宋钺。 宋钺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眉心都皱了起来,“你是认真地?可是为什么?你之前不是并不在意吗?” “良心发现不行吗?”贺境心眨了眨眼睛,一脸真诚,“你走后,我想了想,觉得你说的很对,人命案,容不得草率和含糊,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 宋钺:我信你个鬼。 但宋钺克制住了到嘴的话,“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左相夫人招了,傅棠是她杀的,顶珠是她换的,作案地点是在梅苑的那节围墙,甚至为什么杀人,她都说了。” “嗯,我在外面听完了全程。”贺境心点了点头,“你有没有问过她,是什么时候知道左相和贵妃想要谋害傅棠的。” 宋钺愣了一下,“自然是婚前……” “婚前一两天是婚前,婚前一两个月是婚前,甚至婚前五六个月,那也是婚前,最重要的是,她是在哪里听到的,左相和贵妃绝不可能是在左相府私会。” 宋钺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他感觉自己的手脚有点发麻,“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如果你是左相夫人,你很爱你的女儿,在知道有人要害死女儿的情况下,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贺境心问。 宋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救她。” “对,是救人,而不是杀人。”贺境心点头道。 “但是她救不了人。”宋钺很快冷静下来,“她想过很多办法,想过向皇帝求救,但是左相犯的罪,可是混淆皇室血脉,甚至一直在密谋让秦王上位,这与谋反有何区别?她救不了的。” “对。救不了,所以就一起下地狱,也说得通。”贺境心点了点头,“或许是我多想了吧。” 宋钺看着贺境心,眉心皱的死死的,他不明白贺境心究竟是何意。 “但是我还是想去见一下左相和左相夫人。”贺境心看着宋钺问,“可以吗?” “他们是死刑犯,三日后就要问斩。”宋钺道,“贺境心,你坦白的告诉我,你是不是怀疑这个案子,还有什么蹊跷和疑点?” “没有,左相夫人杀了人,这个我没有疑问,她自己的作案手段说的很详细。”贺境心道。 宋钺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案子已经宣判,倘若此时出现反复,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向皇帝交代,如何向长安城的百姓交代。 “我去见她,是有别的事。”贺境心坦诚道。 宋钺:“所以,你说的别的线索,果然就是诓骗我的,是为了能被放进来吗?” 贺境心:“哎呀,被你发现了。” 宋钺:…… 贺境心:“说到底,这个案子没有我,一开始根本推进不下去吧,我想去见见害我算计我,想让我顶罪的人,不算过分吧? ” 宋钺摆了摆手,让人带贺境心去天牢。 陈槐领着贺境心走到天牢外。 因为两人已经被判了三天后问斩,此时是被关在死囚牢里的。 贺境心先去见了左相,她站在牢门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哪怕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小人物的生死也是有人在意的。 左相注意到贺境心的到来,他抬头看了贺境心一眼,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不明白此人来这里做什么。 “你是哪家派来的?”左相问。 左相这些年,得罪的人很多,如今他就要死了,那些政敌自然不会放过最后羞辱奚落他的机会,毕竟落井下石嘛,谁不会啊。 贺境心缓缓地蹲了下来,她和左相平视,“我是贺家人。” 左相皱了皱眉,有些困惑,这长安城里,似乎没有什么权贵姓贺啊。 贺境心见他这样,冷笑了一声,“贺从渊,认识吗?” 左相仍然一脸沉思,看样子就知道,他不认识贺从渊这个人。 “一年半前,你的随从,将他送回家,你让你的随从,从他身上找一样东西。”贺境心稍稍提醒,“他上门见你,你让人把他打了个半死,想起来了吗?” 左相脸色顿时变了,显然是想起来了,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贺境心,眼中有着警惕之色,“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贺从渊的女儿。”贺境心并没有隐瞒,她一直盯着左相的脸,不错过他的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你记起来了吧,你想从我父亲身上得到什么?我父亲当时恢复的很好,却忽然暴毙,是不是你干的?” 左相看着贺境心,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境心,作为时时刻刻都在暗中关注着这个案子的人,左相当然知道,实际上查出重要线索的人,其实就是她。 看似她只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所以这一系列的举动都很合理。 “你是故意的。”左相不是个蠢人,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非常聪明的,否则也不可能给皇帝当了这么多年的刀。 左相对皇帝的感情很复杂,君臣互相合作,有默契,但是左相对皇帝更是怀着一种恨意。 是因为给他当刀,所以他和贵妃之间有缘无分,甚至还要看着贵妃入宫为妃。 左相也并非一开始就和贵妃有瓜葛的,他一开始是有想过要放下,可是有一天,贵妃身边的丫鬟找到他,告诉他,贵妃的日子很艰难。 贵妃入宫之后,皇帝因为忌惮世家,一直不肯宠幸她,她需要一个孩子让自己在后宫有立足之地,她也不想争,可是进了宫,不争就要死,尤其是皇帝的后宫,都是世家女,世家之间的争斗,更是杀人不见血,毕竟权利就那么多,彼此之间你多了我必然就少了。 后宫,是一个看不见的战场。 左相不忍心曾经所爱慕之人如此痛苦,最终跨越了雷池,甚至一起联手算计了皇帝,让他相信自己宠幸了贵妃。 有些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尤其是贵妃有孕后,彼此之间的连结就更加难以斩断。 后来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他被现实推着一路往前走,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但若要问他后悔吗?左相说不出后悔。 但真的不后悔吗? 左相被关在牢里后,反复去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他许是悔了。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他会落到这个地步,不是输在左相夫人手里,甚至都不是输在皇帝手里,他竟然是栽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身上。 “你是故意的。”他又说了一遍,故意在左相夫人面前,说出夺命吉时这种话,但凡那时候左相夫人去查,知道他和贵妃的事,那时候就闹开了。 左相此时很后悔,他应该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就去查一查贺境心的。 但他那时候,所有的精力都在贵妃和秦王身上,对左相夫人和傅棠,已经很少能分出几分心神,对于她们遇到的事,听到的话,也鲜少会上心。 “你想找我寻仇,哈!可笑,太可笑了!”左相只觉得十分荒唐,也十分的想笑,更觉得十分可悲! 他日常的对手,哪个不是世家豪族,他谋划的,是大晋朝的江山,他根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脚底下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给绊倒。 贺境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左相,“所以,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爹,你想找到什么东西?” 左相笑着笑着,用一种满是恶意地眼神看着贺境心,“所以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却害了我!” “请你搞清楚,害了你的是你自己。”贺境心拒绝背锅,“若你立身方正,谁也害不了你。” 左相却仍然盯着贺境心,没有人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失败,若是有办法推脱,谁都愿意去责怪别人,而不是反省自己,“可笑,这真的太可笑了,贺境心,哈哈哈哈,贺从渊,他叫这个名字吗?竟然是因为他!” 左相现在很后悔,他当初应该再稍微重视一点,直接让送贺从渊回去的人,灭口才对,如此才不会留下破绽,他太轻敌了,以为剩下的都是扑腾不起浪花的小丫头,在那种吃人的村子里,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呢,何必多费心思? 偏偏,就是一个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人,在恰当的时机里,稍稍动了点手脚,就砸了他的全部谋划。 “告诉我,你到底要找什么,为什么要杀了我爹。”贺境心面无表情地盯着左相。 左相却慢慢收了笑,阴沉着脸看着贺境心,“你很想知道吗?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告诉你!” 左相的恶意半点也不掩饰,眼神傲慢的,像是在俯视什么可以轻而易举碾死的蝼蚁。 他看着贺境心,等着她露出愤怒,失态的表情。 然而没有。 贺境心的表情从始至终,都非常的冷静。 她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某种无机质的黑宝石,泛着天然的冷意,不带丝毫感情,“不告诉就算了吧,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左相惊愕地看着她,眼中甚至浮现出一抹不敢置信,“你费尽心机,把我拉下来,不就是想要问我这些吗?” 贺境心:“没有呢,这只是顺带而已,反正你活不成,都得偿命,为什么偿命我无所谓,若这世上真有地府,你下了地府,让我爹亲自去找你算账不是更好吗?” “我作为女儿,只需要做一件事。”贺境心的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送你下地狱就好。” 左相的表情彻底变了,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神去审视贺境心,“若是如此,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贺境心笑了,“来见你,是想看看,你会不会说,不说也无所谓,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 左相愣了一下,“什么?” 左相脸上,因为震惊而暂时消下去的恶意,慢慢地出现在了贺境心的脸上,“你知道,你夫人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和贵妃联手,要害死你自己的女儿的吗?” 左相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因为贺境心的话题转的太快了,他一开始还未曾反应过来。 之前在大堂之上,左相夫人复述了自己杀人的全部心理历程以及杀人过程。 左相夫人的计划,就开始于她听到了左相和贵妃的计划,所以生了报复之心。 贺境心问完这个问题,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居高临下地看了左相一眼,然后转身就走。 “你等等!你回来!”左相见她转身就走,当即出声喊人。 “不用谢我,傅大人那么聪明,应该能想明白的吧?”贺境心没有回头,只是懒洋洋地说完这句话。 左相双手死死地抓着栏杆,目眦欲裂地望着外面,“贺境心!你回来!” 然而贺境心已经走远了。 她倒也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去了女囚区。 左相夫人应该是求仁得仁,和左相不同,她是面带微笑地等待死亡的。 贺境心出现在牢门外,也没有影响左相夫人的心情。 “贺大师,没想到,临死之前我还能再见你一面。”左相夫人见到贺境心,甚至还有些高兴,“我欠你一声谢谢,如果不是你,从乞丐入手,翻出花轿顶珠被换,等左相和贵妃反应过来,提前一步去扫尾,我的绸缪大概会失败。” “不会的。”贺境心肯定道,“就算我没有翻出来,你也会想办法,把这些线索翻出来的。” 左相夫人轻轻摇了摇头,“但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你找到的。” 贺境心也不和左相夫人纠结这个问题,她直截了当道:“你不必谢我,说起来,我做这些也不只是因为帮你,我自己也有所求。” 左相夫人:“我知道,你为自救,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家的事,无辜牵连到你。” 贺境心也没有再解释,实际上,左相夫人利用了她,但她又何尝不是利用了左相夫人。 前天,她和宋钺约见左相夫人,是她亲手将查到的东西,交到了左相夫人手里,存的是她闹出来的心思,只是没有想到,左相夫人也在等着利用她。 他们这大概也算是另类的双向奔赴了吧。 “我刚刚去见过了左相,”贺境心道,“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左相夫人愣了一下,随后安静了下来。 贺境心:“我问他,可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和贵妃,预谋要杀死傅棠的。” 左相夫人默默地看着贺境心,眼神坦荡,并未躲闪,“这很重要吗?” “夫人,你知道吗?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所有的线索和疑点似乎都解开了。”贺境心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看着左相夫人的眼睛道,“但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个点。” 左相夫人面上神色未变,“贺大师想说什么?” 贺境心忽的歪了歪头,“一个母亲,再恨自己的丈夫,再想报复丈夫,杀了女儿也就算了,为何要多此一举的,将尸体碎尸?” 左相夫人的手蓦的揪紧,呼吸都乱了一瞬。 “要把一个人的尸体,砍得那么整齐,那不是很简单就能做到的,需要巨力,或者是十分锋利的武器,并且分尸的出血量,会非常的大,杀人现场必定会更加的污糟混乱,但实际上,我去梅苑那堵围墙后面看过,地面草皮的确有动过的痕迹,但……太小了,要把尸体砍成那个样子,那么小的一块地方,不够啊。” 左相夫人的脸色微微发白,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所以呢?你怀疑那里不是杀人地点,还是你觉得人不是我杀的?” “不是哦。”贺境心却摇了摇头,“你的确杀了人,夫人,但是你杀的人,真的是你的女儿吗?” 左相夫人的瞳孔,蓦的收缩。 第26章 傅家有女名傅棠 左相夫人的呼吸加重,拳头攥紧,因为无意识间太过用力,指甲都刺破了掌心,血顺着拳头,染红了她白色的囚服。 她后背全是冷汗,四肢发麻,头脑嗡嗡作响。 她强迫自己镇定,不要露出一丝破绽,毕竟她绸缪这么久,不顾一切地走到了现在,距离最后的落幕,只剩下三天的时间。 等到三天之后,她和左相一起被推到午门口斩首示众,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这人间虽污糟不堪,可也鲜花着锦,有花有月。 “贺大师,死的是左相嫡女,秦王妃,我的女儿,傅棠,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不是吗?”左相夫人的声音,带了一点紧张,甚至还能听出一点颤抖。 杀人的时候,她其实不害怕,包括拿着证词进宫,当着皇帝的面,对着贵妃那个贱人扎了两下,她的手都很稳,半点都没有发抖。 因为她那时候,无所畏惧,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人只有在有想要保护之人的时候,才会变得勇敢,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想要去闯一闯。 可是现在,左相夫人却心生惧意,她看着贺境心,忽然想起这个人,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相师。 她以前是不信神佛的,因为这世上若是真有神佛,为何还有那么多不平之事,可是这人,在几个月前,就预知了傅棠的命运,甚至还道破了她在傅家的真正处境。 旁人都觉得,她嫁了个好人,丈夫专一,不纳二色,哪怕她只生了一个傅棠,也仍然对她爱护有加,很多人都以他为榜样,比如大理寺卿许百成,人人都羡慕她和长公主,都能觅得良缘。 可是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她嫁入傅家,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夫君的心在什么地方,作为枕边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是为了粉饰太平。没有人知道,外面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左相府,内里根本就是一滩烂泥,她为了女儿傅棠而活,想要把女儿养成这世上最好的姑娘,等到她及笄之后,许她一段美满姻缘,让她逃离这污糟之地。 “贺大师,见过我的棠儿吧,就在新婚之日。”她的眼神变得很温柔,“她是那么的好看,就像是三月开的最好的牡丹,你不知道,她是多好的一个姑娘。” 贺境心:“是,我见过,令千金,的确很好。” 左相夫人却摇了摇头,“不,一面之缘,怎能看明白一个人?” 傅棠是她的骄傲,她聪明,善良,美丽,她愿意用这世上最好的词汇去形容她的女儿,却仍然觉得这些形容不及她三分。 左相府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左相的母亲,一直看她和傅棠不顺眼,觉得是他们的缘故,害的左相没有嫡子,她总是刁难她,每次这个时候,都是傅棠想办法周旋,从祖母的磋磨之下,把母亲带回来。 人人都觉得左相夫人的日子,应当是神仙日子,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在煎熬。 “我盼啊,盼到了我的棠儿长大,她十二岁名扬长安,她祖母才不敢明目张胆的刁难她。”左相夫人说到这里,眼底满是悲哀之色,“我等到了她及笄,想着给她找一个好夫家,结果,却等来了皇帝的赐婚。” “你知道吗?那一瞬间,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左相夫人自嘲一笑,“我知道,你其实一直想问我,是何时知道左相和贵妃之间的奸情的,哈,是新婚第三日。” “新婚第三日,他应该陪我回门,可是他却没有,他说是公务繁忙,皇上有事情让他去做,但其实不是的,那天,宫里传信出来,说是六皇子生病了,他急匆匆进宫,其实是看望六皇子和贵妃去了。” 贺境心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竟然那么早吗?” 左相夫人:“很意外吧。” 她垂下眼睫,挡住了眼中的痛意,“我也很意外,我竟然可以把这个秘密,一守就是这么多年,我也曾想要鱼死网破,与他和离,我也是爹娘捧在手里,娇养长大的,为何要受这样的委屈啊?” “他不过只是个寒门进士,我嫁与他是下嫁,我娘觉得,我家世好,夫君必不会轻视我,会一直敬我爱我。我的日子,想来是好过的。我都不敢告诉我娘,我其实想说的,可是几次我都开不了口。”左相夫人笑了笑,“后来,我下定决心想要和他和离,可是却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的女儿,不能有一个和离的母亲,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男子和离了照样婚嫁,女子却要承受非议,我不怕,但是我怕我的孩子将来被人指指点点。” 贺境心看着左相夫人,眼神有些复杂,“你很爱你的孩子。” 左相夫人脸上像是有光一样,“是啊,我很爱我的孩子,哪怕十月怀胎之后,生下的是一个女儿,我也爱她,我希望她将来过得好,不要像我一样,所遇非人。” 左相夫人笑着,却红了眼圈,“贺大师,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还年轻,不曾有自己的孩子,或许不明白这种感受……” “不,我明白的。”贺境心却道,“我爹娘,也很爱我,我也有一对很好很好的爹娘。” 左相夫人:“这样啊,那很好啊。” 左相夫人低下头,不想让贺境心看见自己眼底的泪光,“赐婚圣旨下来之后,我求过他,我求他去和皇帝说,棠儿不嫁皇子,可是他很敷衍的拒绝了我。他说,这是皇命,况且,秦王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是个上好的人选。” “多可笑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棠儿和秦王的关系!”左相夫人痴痴笑了两声,“你知道更可笑的是什么吗?” “这赐婚圣旨,是他自己求来的?”贺境心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很笃定。 左相夫人对左相的恨,是要拉着他全族一起陪葬的那种恨。 她之前并没有看错,左相夫人很爱自己的孩子,傅棠就是她的逆鳞。 左相夫人惊讶地抬起头,“是,我事后才知道,这赐婚是他自己求来的,只是因为那个时候,是秦王的关键时机,关系到他能不能更进一步,能不能上位太子。他是左相,整个大晋朝,还有比他更硬的靠山吗?那些观望的官员,可不是简简单单能游说的,只有让他们看到秦王的实力,有什么比秦王妃是左相嫡女更好的姻亲吗?” “多荒唐,对不对,为了他的奸生子,他要拿亲生女儿去填!”左相夫人声音里满是愤怒和恨意,“我知道他从不关心我和棠儿,没有关系,我不在意,可是他不应该如此算计我的棠儿!他还是个人吗?” 左相夫人深呼吸了几口气,平息了胸腔里翻滚的怒意,“二月二龙抬头,护国寺,他和贵妃会面,他们在计划着,怎么在大婚之后,让我的棠儿悄无声息的死去,我听到了。” 贺境心心下一动,二月二龙抬头,护国寺,那日她也在,倒是没有注意,当时竟然还有第四个人在场。 “我开始想办法,我想让棠儿在婚前染病,我想悄悄送她走,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丈夫察觉到了什么,他在棠儿身边,加派了好几个人手,名为保护,教导她礼仪规矩,其实就是监视。”左相夫人道,“三个月前,我去护国寺找方丈掐算日子的那一次,其实是想去捉奸的,我想直接威胁他们,否则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贺境心:果然…… “可是我听到了,他们计划,在大婚之日,让我的棠儿,悄无声息的死在轿中,到时候就说,左相嫡女福薄,承受不起秦王妃的身份。”左相夫人笑了起来,“你看看,连害死我的女儿,都还要给她泼脏水,说她福薄,贵妃开始得意地说她的计划,而我的夫君,就这么听着,甚至给她完善计划,他们在密谋,要让我的女儿,在最幸福的时候死去,这是什么样的仇怨?我和棠儿,不曾得罪他们半分!凭什么!为什么!仅仅是我们的存在都是错吗?” “所以你在那个时候,改变了主意。”贺境心道,“你觉得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家,这样恶心的贵妃,还有秦王,都去死好了,他们用这样缜密的计划,要杀死你的女儿,你就将计就计,用他们的计划,把所有的一切都翻出来,大家一起去死,是这样吧?” 左相夫人脸上闪过一抹快意,“难道不应该吗?他们都该去死啊,他们想悄无声息的杀人,我偏要让这命案人尽皆知!” “所以你杀了傅棠,还是用分尸的办法。”贺境心看着左相夫人,她的目光很平静,黢黑的眸子,犹如黑色的镜面,将人心照的通透,“但是夫人,你很爱你的孩子,你可以为了你的孩子杀人,但是你绝对不可能对你的孩子下杀手的。” 左相夫人沉默了,她后背紧绷,整个人紧张到了极点,“我杀了人,所以我三日后问斩,我认罪。” “夫人不要这么紧张。”贺境心却缓缓开口道,“我这个人,不太在意过程是什么,结果是你杀了人,为此偿命这就够了,我不会刨根问底的。” 左相夫人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她并没有放松。 贺境心:“夫人很厉害,看起来简单,但要做成,太难了。买通贵妃找来的那些山民,还要买通下手杀人的那些人,之后,将尸块丢入轿子里,甚至是最后,换掉轿子上的顶珠,这一切,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左相夫人还是不说话,也不知是担心自己开了口,就会泄露秘密,还是担心自己开了口,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那一百多口山民,应该还活着吧。”贺境心问。 左相夫人仍然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却已然得到了答案。 她脑海中,甚至可以清晰的还原出,整个事件的全过程。 她之前在大理寺的停尸房里,脑海中曾经灵光一现,之后她没能捕捉到,后来再次看到傅棠的尸体,她想明白了一些事。 那就是为什么,傅棠的尸体一定要被砍成那个样子。 人的惯性思维,在看到碎尸之后,关注的重点,会是凶手到底是怎么把人砍成那样的,尸体的身份,反而会弱化掉,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众目睽睽之下,傅棠上了花轿,要嫁进秦王府,所有人都会默认,死掉的新娘就是傅棠。 这个天气,尸体砍成那样,很容易腐烂,哪怕是后来送到大理寺,被冰块保存起来,尸体的样子也会与活着的时候,有一些出入,但只要尸体身上的一些特征明确,仍然不会有人去怀疑尸体的身份。 贺境心就是在那时候意识到,如果死者不是傅棠,那么左相夫人就有嫌疑,顶珠的破绽,左相和贵妃的关系,左相夫人不顾一切,当着皇帝的面刺杀贵妃的举动,这些蛛丝马迹,足以让贺境心锁定,左相夫人就是凶手。 “你会,告诉宋大人吗?”很久很久,左相夫人忽然开口问。 如此问,便是承认了贺境心的猜测。 左相府污糟不堪,左相和贵妃都应该去死,她要拖着左相府所有人一起去死,她要那对贱人身败名裂,但她仍然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活着。 她成功了,所以她安心赴死,半点也不惧怕。 贺境心没有回答,只问了左相夫人一个问题,“值得吗?” 左相夫人就笑了起来,“值得的。” 用她双手染血,化作池底污泥,也要送她的棠儿,到清澈的水面去,开出暗香浮动的莲。 “我不是判官,我只是个相师。”贺境心道。 左相夫人眼中的泪,滚落下来,她抬起手擦了擦,对贺境心笑的很灿烂。 贺境心看着眼前人,她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双鬓染白,一脸沧桑,可是此时的这个笑容,却能窥见她曾经也是一个美如春花的小娘子。 “谢谢。”她说。 贺境心看着左相夫人,因为见惯了人情冷暖,人性恶劣而麻木冷漠的心脏,在此刻也稍稍回暖,明明是如此恶劣的案子,左相夫人为了自己的女儿能活,杀了另一个人,可是她却是怀着爱意而砍下那一刀又一刀的。 贺境心无法说左相夫人的做法是对的还是错的。 她脑海中,想起了傅棠出嫁当日,她约她巳时整相见。 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一身喜袍,面容出尘绝艳,美得不可方物,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她许是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想要问问她可有办法活命。 后来,她惨死轿中,贺境心在查到贵妃和左相身上的时候,曾经觉得这小姑娘很可怜,不被期待的出生,再后来,她查出动手杀人的是左相夫人时,又觉得,她不如不要来这个世界吧,下辈子别来了,人间太苦了,看似锦衣玉食,鲜花着锦,可却没有人希望她活下来。 到现在,她看着眼前,朝着自己深深拜下去的左相夫人,又觉得,这人间再来一次也可以,她也是被人全心全意爱着的啊。 贺境心:“死的那个小姑娘……” “她本就身患绝症,活不下去了,她自愿把命卖给我,只求我照料她的双亲,我答应了。”左相夫人道,“她长得和棠儿有三分相似,妆娘好好装扮一下,便像了六分,再在额心点上朱砂,便又多了一分相似。” 左相夫人:“我知道,哪怕我买了她的命,也是杀人,所以我去给她偿命。” 贺境心听她说完,未置可否,她并不会去查左相夫人说的是真还是假,总归是她为死者偿命就够了。 “夫人,我来见你,有一事想要问你。”贺境心不太抱希望地道,“三年前,你可曾见过这个人?” 贺境心说着,从袖子里翻出一张白纸,白纸上画着一个人的画像。 左相夫人看向那张纸,然后沉默了。 “不如大师,描述一下那人的特征?”不是左相夫人不认画,实在是这画上的人,她努力辨认了很久,都分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 贺境心:…… 贺境心默默地将画纸卷了起来,重新塞回自己的袖子里,假装自己刚刚没有拿出来过。 她大概地和左相夫人描述了一下父亲的长相身高,“应该是三年前,或者是一年半之前,他去过左相府,找左相,但最后被打出去了,被打出了很重的伤。” 左相夫人听完,沉思了片刻,她仔细地往回想,毕竟过去了一两年,不是近期的事,左相夫人想了一会儿,倒是在记忆里,找到了那么一点蛛丝马迹。 “你说的这个人,我的确有点印象。”左相夫人道。 贺境心黑色的眸子,顿时一亮,一脸期待地看着左相夫人。 左相夫人看她这样,倒是愣了一下,毕竟她每次见到贺境心,她的脸色都称不上好,说好听点是有高人风范,说不好听点就是有一张厌世脸。 但这一刻的贺境心,前所未有的鲜活。 左相夫人这才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也不过是个还未婚嫁的小娘子罢了。 她往常一直绷着一张脸,未尝没有掩盖这一点,不让人小瞧了她去的目的吧。 左相夫人道:“应该是两年前,你说的这个人,我在傅相的书房里见过,他们关在书房里,不知在说什么,不过两人之间气氛并不好,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门,再后来我再见到这个人,是隔了很久了,被安置在板车上,从后门拖出去,看起来,应该是被用刑了。” 左相夫人抱歉道:“我那时候,不太过问他的事,抱歉,我就记得这么多,之所以还能记得,是因为很少有人敢和傅相争吵,后来被拖出来的时候,浑身是伤,满身都是血,看起来太惨了,我不知道那人是你的父亲……” “不要紧。”贺境心抿了抿唇,“谢谢你。” 左相夫人摇了摇头,她其实没帮得上忙。 贺境心没有在牢房里逗留,她出了天牢,走出去,却发现宋钺后背靠着墙壁,懒洋洋的正在晒太阳,见到她出来,站直了身体,朝她走过来。 宋钺:“你进去了快一个时辰了。” 贺境心:“不行吗?我就是和左相夫人唠唠嗑儿而已。” 宋钺狠狠皱眉,“贺境心,我才帮了你忙,你不至于用过就丢吧?” “不然呢?”贺境心用一种,你在说什么废话的眼神,看了宋钺一眼。 宋钺:…… 就很心梗! 宋钺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左相夫人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贺境心讶然地瞥了宋钺一眼,“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说谎了,她肯定不是才知道左相和贵妃之间的关系。”宋钺道,“不过这些,也不太重要了,毕竟左相夫人招供了。” 贺境心点了下头。 两人并肩往外走,走了一段,正巧遇到有人往外抬棺材。 贺境心问:“是傅家人来抬傅棠的尸体?” 宋钺点了点头,“是啊,如今案子告破,傅棠也该入土为安了。” 贺境心闻言,追了上去。 宋钺下意识跟上去,“喂!你干什么去?” 第27章 不知好歹宋大人 大理寺外的小巷子里,抬棺材的老汉,正在将棺材往驴车上放。 贺境心赶到的时候,一个头发半白,脸上生了好些皱纹的老妇人,正用绳子,将棺材绑起来,好方便驾着驴车走的时候,棺材不被颠簸下去。 而站在一边的,有个年轻的小娘子,穿着一身青灰色的粗布麻衣,头发上只有一根木簪,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红斑,似乎是因为容貌有损,她低着头,默默地帮着忙。 宋钺上前一步,帮着那妇人扯住绳子,那老妇人吓了一跳,有些惧怕,唯唯诺诺地就要行礼。 “不必如此,举手之劳而已。”宋钺道。 “多谢大人……”老汉,老妇,还有年轻的小娘子,都纷纷垂首,看起来有些拘束和紧张。 “你们是?”宋钺打量了一下这几个人,这几人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农人,左相府如今虽然已经被抄家,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已经没人在了,但傅棠好歹是曾经的左相千金,左相夫人张氏,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皇帝因为怜其受人蒙蔽,也算是受害者,并没有牵连张氏娘家,所以来替傅棠收尸的,怎么也应该是张氏娘家人。 那老汉上前一步,“好叫大人知道,老汉是大刘村人,老汉本姓张,傅夫人几天前找到草民,给了草民一笔银钱,让草民等案子了结,就将傅小姐带出去安葬,夫人不愿小姐葬在傅家祖坟,夫人替小姐,选好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宋钺有些意外 ,但想想也很合理,左相夫人大概是对整个傅家都恨之入骨,怎么可能让傅棠葬在傅家祖坟里。 “你们去吧,路上小心些。”宋钺道。 老汉连忙点头应是。 贺境心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三个人,最后停在那个年轻的小娘子身上。 那小娘子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她朝贺境心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 小娘子冲着贺境心略微点了下头,然后转身,跟着老汉和老妇人走了。 老汉牵着驴,老妇人和小娘子一人一边,扶着棺材,三人一棺,慢慢远去。 贺境心知道,此一去,死者入土为安,这案子,就算是彻底了结了。 她偏头看向宋钺。 宋钺看着那一行三人,叹了口气,“傅小姐,何其无辜啊,若 真能有下辈子,遇到一对爱护子女的父母吧。” 宋钺回头,正好撞上贺境心盯着他的视线。 “怎么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有什么不妥?” 贺境心摇了摇头,“没有,行了,你回去吧,提前祝你升迁大吉,以后没什么事儿,咱们就别见了。” 贺境心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宋钺:“你这人,还真是用过就扔墙头!” 当谁稀罕和她见面吗?! 哼! 宋钺扭头就走。 两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走出了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宋钺走回大理寺,还没来得及喝杯水,皇帝的圣旨就到了,圣旨上说,宋钺查案有功,能力卓越,擢升宋钺为从四品大理寺少卿! 这圣旨一出,全城哗然,毕竟宋钺之前,只是个小小的八品大理寺丞,这一下子,品级往上蹦跶了好几下,一时间御史台开始纷纷上奏折,表示这不合规矩,其他早就盯上这个位置的人,也开始搅混水,一时间宫里奏折 满天飞。 还是皇帝实在是忍不住 ,在大朝会上发了一次火,才把这股妖风压了下去。 这下子,没人敢明着蹦跶,但是暗中却对宋钺羡慕嫉妒恨,毕竟那可是从四品! 就算是新科状元,如翰林院,那也 不过是从六品而已! 之前那些孤立宋钺,不屑与他为伍的同榜进士们,纷纷后悔不已,宋钺这是入了圣心,将来前途无量啊! 而京中其他世家,也开始闻风而动,朝宋钺抛出了橄榄枝,宋钺所住的长青巷,车水马龙,客来客往,好不热闹。 与宋钺春风得意,升官发财不同,贺境心这些天,却十分的低调。 本来,经过这一朝,贺境心应该比之前更出名,出去摆摊看相,都能提一提价。 但贺境心在遇到过两次莫名其妙的危险,差点嘎掉之后,有一种果然来了之感。 秦王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庶民,被流放三千里,原本的秦王党羽,一夕垮台,左相在大牢里等着问斩,他们恨不着左相,但却可以把怒气撒在贺境心的身上。 “咦。”贺影心伸手,唰的一下,捏住了什么东西,“又来了,这次竟然往里面丢毒蛇。” 贺影心提起手,就见她手上,捏着一只尾巴疯狂卷动,花纹无比鲜艳的毒蛇,贺影心的手,就掐在蛇的七寸上。 贺境心见怪不怪,自家妹妹身体不好,但是在某些方面却过分彪悍,“挺好,拿来泡药酒。” 贺影心找了个罐子,把毒蛇丢了进去,她嫌弃的用香夷子把手洗了好几遍,“哎,明天就是左相问斩的日子了,我们是看了砍头就走吗?” “对。”贺境心道,“明天应该很多人进城看行刑,我们到时候就混在那群人里面出城,就算那些人想暗中弄死我们,那么多百姓呢,动手也得掂量掂量。” 贺影心点了点头,“好,不过姐,我们出了长安,去哪儿啊?” “影心想去哪里?”贺境心问。 贺影心想了想,“没想好,入了秋,之后就是冬天,不如我们往南吧,到时候冬天,应该不会那么冷。” 贺影心很怕冷,这和她自小体弱有很大的关系。 贺境心觉得也挺好,“行啊,那就往南,到时候,看哪个地方顺眼就在哪个地方留下来。” 反正如今,她和影心,只有两个人,像是浮萍一般,飘到哪里,在哪里就可以落地生根,若不合适,再随波逐流,换个地方就是。 “得亏没买那个院子。”贺境心道,“不然现在,还得想办法先把院子卖出去,我们家现在,一共攒了有三百八十二两银子了。” 其中,有一百多两是从左相家赚到的呢。 贺影心惊了,“竟然这么多吗?都够买下几十亩的地了!” 贺境心一脸骄傲,“这两天去摆摊,好多有钱人来找我看相,给了不少赏钱。” 是的,这两天,贺境心还是会去朱雀街上摆摊,因为她现在几乎是名扬全长安城了,本事这么大,自然很多人慕名而来,这些人中,不乏一些土豪士族,给起银子来,那可是十分大方的。 贺境心还有些遗憾,若不是这次得罪的人太多了,左相垮台,秦王流放,砸了太多人的饭碗,损害了这长安城中,好些权贵的利益,这些人对贺境心,多多少少都会迁怒的。 若非如此,她继续在长安城,不需要两年,只需要再有半年,绝对能赚的盆满钵满。 “我现在知道爹为什么喜欢干这一行了。”贺影心感叹道,“来钱快啊。” 贺境心扭头看她,“要学?” 贺影心顿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算了算了,我不爱这一行。我还是种地吧。” 贺境心收拾利落了,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再有一会儿,就该天黑,天黑不久就要宵禁了。 贺境心这时候出了门。 她雇了一辆车,让人送她去平康坊。 从延祚坊到平康坊,走着去要走好久,坐车的话,只消半个时辰就够了。 贺境心到了平康坊的时候,太阳彻底沉了下去。 她付了车资,然后就摸到了平康坊,左相府的位置。 如今左相府已经被查抄了,大门上都贴着封条。 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威严繁华,几天的时间,看起来就萧条落魄起来,并非是宅着破败了,而是失了人气,这整个院子就失去了脊梁骨。 虽然已经到了宵禁,但平康坊却热闹非凡,这里勾栏酒肆林立,入夜是热闹的开始。 贺境心之前在这里踩过点,她到了那处无人注意的地方,双手攀上围墙,灵活的翻了进去。 入夜的左相府里,显得有几分阴森,因为无人点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夜风从哪个破败的窗户缝隙里吹过,发出让人齿冷的声音。 胆子小点儿的进来,怕不是得吓哭出去。 但贺境心始终面无表情。 因为之前来过左相府,她对里面的布局,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这还要得益于上次,给她领路的那个小姑娘,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的,炫耀似的和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讲了很多府内的事。 左相府的院子很大,足足有大三进,左相的住所,在二进,贺境心推开门走了进去,她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起了一根蜡烛。 原本昏暗的书房内,就亮起来一小片亮光。 因为被抄家过,书房里,被翻的乱七八糟,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搬空了,地上散落了一些纸张,还有几根毛笔,椅子倒在地上,书桌也歪七倒八的。 贺境心站在书房中,她闭上眼睛,开始去回想有关于左相这个人。 左相傅呈炎,大晋朝,开科举取士后的第一个状元,被皇帝选中,成为对付世家的一把刀,但屠龙少年却成恶龙,曾经的抱负,早就在日渐膨胀的野心里,不知道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这个人,谨慎,胆大,自负,老谋深算,聪明果决,心狠,这样的一个人,会把自己重要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呢? “老爷回来,大多时候都待在书房里。” “哎,老爷新得了一方砚台,很是喜欢。” “老爷不纳二色,只有夫人一个,一直是歇在夫人房里的。除非闹别扭,会住在书房。” “老爷喜欢一品楼的饭菜,还喜欢如意酒坊的酒。” 脑海中,各种各样,琐碎的谈话被调出来。 一个具体的人,慢慢成型,这个人下衙之后,乘坐轿撵回平康坊,有时候会去一品楼用饭,或者和同僚去饮酒,回家后,大多是歇在书房里的,书房是他的安全领地,是他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 贺境心将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放在了书案前。 贺境心慢慢的在椅子上坐下,脑海中,左相也一起坐了下来,贺境心的目光,下意识地就落在了一边,已经空了的书画筒里。 屋里,其他东西都摆的很乱,因为被翻找过,可是这个书画筒却仍然摆的端正。 贺境心伸手,按在了画筒上,然后手轻轻用力晃了晃,桶纹丝不动,她再转了转,桶顺利的被转动了。 然后就听咔哒一声,身后的一面墙上,凸起了一块砖头。 贺境心扒拉开那块砖头,里面放了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贺境心取出盒子,里面是一叠折好的信件,贺境心拿出信件,对着烛火打开,看到上面的字迹便愣住了。 这个字迹,赫然是贺父的字迹! 贺境心出身农家,还是个丫头片子,按照周围普通人家来养,必定从小就要干活儿,目不识丁,到了年纪,索要一笔彩礼就嫁到别人家去,继续替别人家当牛做马。 但贺境心和旁人不一样,从她开始记事起,她就被父亲抱在膝盖上,拿着三字经,教她认字,父亲说,“境心,咱们不看旁人,人到这世上走一遭,不能糊涂的过,认字可开智,爹希望咱们镜心,永远可以活得通透,活得开心就可以了。” 贺境心永远记得,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十分的温柔,带着某种妄想和期待,那种眼神,像是长久低着头的人,好不容易抬起头,能够看到天上月亮时的璀璨和向往。 那时候贺境心其实并不理解,也不懂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和眼神,她只是记住了,并且永远不会忘记而已。 贺境心此时看着盒子里的信,一时间,竟然有一点胆怯。 她来长安城,是为了替父亲的死要个说法,若是有人杀他,那就让那人偿命,等到报仇之后,她就带着影心离开,好好过他们的日子。 现在,左相明天午时就要问斩,等到手起刀落,这仇也算是了了。 她问左相,为什么要杀父亲,也只是碰碰运气,她并不觉得自己能找到答案,之所以会到左相府来,是因为那天,她问左相贺从渊这个名字的时候,左相显然很陌生,甚至在她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对付的人叫贺从渊。 这很不对劲。 她不喜欢刨根问底,可是不弄清楚了,她难以入睡,她回去之后,这两夜,几乎都没有能够深度睡眠,总是莫名其妙的就醒了,然后要么睁着眼睛,要么闭着眼睛,等天亮。 她得弄清楚,所以她还是在离开的前夜,摸进了左相府。 贺境心看着信封,最后一咬牙,直接将信揣进了怀里,然后她将壁龛复原,也没有在里面继续逗留,直接出去了。 她寻了一家客栈,要了一个房间,打算凑合一晚。 第二天,贺境心直接收拾利落,去了午门口,等着看左相人头落地。长安城的老百姓,都是非常爱看热闹的,贺境心到的时候,已经到了不少人,就等午时整一到,看人被砍头。 贺境心没有让贺影心来,影心小时候身体很不好,养大很不容易,她和父亲真的花了很多心思,父亲经常要出门,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贺境心自己在带贺影心。 砍头这种血腥画面,小孩子还是少看,万一惊着了,再起了烧,那就糟糕了。 日头渐高,围观人群越来越多,贺境心一扭头,却看到了那日去大理寺拖傅棠尸体的那一家三口。 那小娘子似乎对人的视线很敏感,回头看了了一眼,再次对上了贺境心的视线,她稍稍有些意外,略微朝着贺境心点了下头之后,仓促地低头。 不多时,就有人押着死刑犯上来,一个个按着,跪在地上,刽子手全部就位。 左相和左相夫人,是并排跪着的。 两人明明是夫妻,但却谁也没有回头看对方一眼,想来是都恨不能弄死对方吧。 左相夫人的目光,慢慢地扫视人群,在某个位置稍稍停了一瞬间,很快又挪开,落在了贺境心的身上,若非贺境心一直看着左相夫人,怕是要错过她那一瞬间的停滞。 “来了!大人来了!”有人低呼了一声。 就见大理寺卿,刑部尚书,还有京兆尹,以及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宋大人,带着一堆衙差,走上高台,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 贺境心隔着人群看着坐在高台上的宋钺,这人换了一身从四品官袍,瞧起来丰神俊朗,面如冠玉,更加英武逼人了。 而就在此时,许百成的死亡视线落在了贺境心的身上,他眼底下有很深的青黑,显然是没有睡好,他一直在查贺境心的后手,可是却只能收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他已经把如意巷的外室夫人和孩子,想办法送出了城,就等过了今日,找机会弄死贺境心。 他还是觉得,贺境心不能活。 时辰一到,作为此案的主审官的宋钺,就宣布行刑,刽子手们,抬起了手里的大刀,阳光照在上面,闪着森冷的寒光。 围观的百姓,有些掩面错开视线,有些目光直勾勾的等着看砍头,每个人的表情都各有不同,只这一小堆人,活脱脱一出众生相。 贺境心注意到,台子上,等着被砍头的人,表情也各有不同,但唯有左相夫人,她是笑着的。 刽子手,手起刀落,人群发出惊呼声,周遭全是议论声,热闹看完了,不少人纷纷散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留下来的,大多是替死者收敛尸骨的人。 贺境心注意到,那老汉一家三口,上前替左相夫人收殓尸体,她看见那小娘子,伸手在左相夫人的脸上,无意间擦过,擦去了额角的灰尘,然后她捧着夫人的头颅,放在了一边的棺材里。 贺境心没有再看,她看完了左相的下场,是离开这是非之地的时候了,刚刚许百成看她的眼神里,全是杀意,其他世家或许还只是暗中想报复她,但许百成,却是实打实要灭口的。 贺境心往南回延祚坊,而监斩的宋钺,却要进宫向皇帝复命。 宋钺是一身从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官袍入的宫,所谓是加官进爵,人生得意时,宋钺走路都是昂首挺胸,走路带风,他本就生的好,这腰背挺直的样子,直看的好多路过的宫女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皇帝此时等在偏殿中,他手边放了一堆奏折,这些折子,全是参宋钺的。 皇帝知道,宋钺这案子办完,直接把秦王给搞没了,这长安城内,恨他恨到想弄死他的人多了去了,这些天,皇帝都把自己的隐龙卫派出去了几个,暗中替宋钺挡了好几波刺杀。 本来,宋钺这个案子办完,顶多让他回翰林院,当个六品编撰,但那样他怕是死的更快,所以皇帝硬是力排众议,给宋钺升了个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这是在对朝臣表明态度。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案子办完,除了抓住了凶手,也把皇家尤其是皇帝的脸面按在了地上摩擦,但实际上,皇帝并没有那么在意。 “皇上,宋大人在外求见。”皇帝身边的万福进来,弯腰回话。 “宣进来吧。”皇帝道。 不多时,宋钺就进来了,皇帝看着眼前,气宇轩昂的青年人,心下越发满意,之前就说过,皇帝是个资深颜控,他对好看的人总是会多几分耐心。 当初在琼林宴上,得亏是宋钺长得好,这要换个丑的,早就随便打发到哪个偏远一些的犄角旮旯去了。 宋钺弯腰行礼后,便将左相已经伏诛,并且流放的那些人,都已经上路一事,向皇帝做了个汇报。 宋钺汇报完了,就打算告退离开,但皇帝却叫住了他。 “宋大人,朕记得,你今年弱冠吧?”皇帝面容和气,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宋钺点头:“回皇上,臣今年正是弱冠之年。” 皇帝:“可有字?” 宋钺:“还不曾有。” 皇帝看着宋钺,沉思片刻道:“你以钺为名,钺,国之重器也,想必为你起名之人,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你能成为国之栋梁。” 宋钺道:“臣的名字,是臣的祖父起的,他的确希望臣将来能够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朕便赐你小字随锦,锦通晋,朕希望,你这把国之重器,能用于我大晋。” 宋钺抬头,讶然地看着皇帝,“臣,谢皇上赐字!臣必定不负皇上期望!” 皇帝更满意了,偏殿内,气氛一时十分融洽。 宋钺感动于皇帝对自己寄予厚望,他原本被打发去大理寺坐冷板凳,一腔抱负落空,心里拔凉拔凉的,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凉掉的热血,又被皇帝给烧热了。 就在宋钺感动不已之时,皇帝却冷不丁地道:“既如此,宋爱卿可愿成为朕的乘龙快婿,这么多天了,你应该冷静了吧,朕的三公主,还是很不错的,朕的这些孩子里,就三公主,最得朕心……” 宋钺:…… 宋钺:!!! 宋钺脸上的感动慢慢消失。 宋钺:“皇上……” 皇帝虎视眈眈地盯着宋钺:“爱卿,可要考虑清楚了再开口。” 宋钺却对着皇帝一揖到底,“臣要再次辜负皇上厚爱。” 皇帝脸瞬间就哐当落了下来,整个人充满了肃杀之气,原本和蔼可亲的样子瞬间消失不见,此时坐在宋钺面前的,是一个帝王,是一个和世家互相厮杀了二十来年的帝王! “你就这么瞧不上朕的公主?”皇帝也有脾气了,他之前问过一次,只是这人脾气太耿直,他以为这段时间,足够他冷静了,他都给第二次机会了,竟然还如此不识好歹! 饶是宋钺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说瞧不上皇家公主,宋钺其实很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否则上一次也不至于得罪了皇帝,还得罪了三公主,被打发去大理寺坐冷板凳。 再来一次,宋钺觉得,自己可能才升的,还热乎的官,又得没了! 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若这次再得罪皇帝,怕不是要直接罢官回乡了,他好不容易破了案子,保住了小命,岂能因为这种事栽跟头! 这一瞬间,宋钺的大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运转。 “并非如此!”宋钺道,“实在是臣,不能娶公主。” 皇帝气笑了,“为什么?你今天不给朕一个合理的理由……” 那意味深长的未尽之言,让宋钺后背都起了一层冷汗。 宋钺这一刻,脑子里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臣在老家,已经定下了婚约!臣有未婚妻的!” 皇帝目光锐利地盯着宋钺:“你可知,说谎便是欺君之罪!你说你有未婚妻,上次怎么不说,你莫不是想出宫,随便找个人来糊弄朕!” 宋钺:“臣不敢!臣可以喊来未婚妻当面对质!臣的未婚妻,就在长安城里!” 第28章 坑人者终被坑之 延祚坊,贺境心租下的小院中。 贺影心看了一眼光秃秃的院子,再检查了一遍,屋子里的确没有漏下哪怕一根针后,满意地点了下头,转身走了出去,十分贴心的将门关上了。 贺境心手里抛接着一小块碎银子,心情颇好的走进院子,第一眼,就看到了被堆得高高的牛车。 那头,花了贺境心三两五钱零十三个铜板的牛,正悠闲地啃着放在它面前的菜叶子。 一边的牛车上,被支起了一个上下层的架子,架子上面,整整齐齐堆放着锅碗瓢盆,简易的桌椅板凳,还有一些其他的杂物。而下面的一层,则堆放着一个又一个打包好的包裹,里面有被褥,蚊帐,姐妹两个的四季衣裳,这些都是姐妹两个到了长安城之后置办出来的家具物什。 贺境心盯着牛车看了半晌,然后扭过头,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家妹妹,朝着妹妹竖了个大拇指,贺影心骄傲的挺了挺小胸脯。 贺影心:“房东大娘,同意退还剩下的租子吗?” 贺境心把手里的碎银子丢给贺影心,“退了,还多退了一些,说是这宅子我们住过,再租出去就能提价了。” 贺影心也不管其他,只看了看天色,道:“我们这就出城去吧?” 贺境心和贺影心,一起将牛车和牛组装好,然后贺境心挥了挥手,贺影心就钻进了下层架子上,她把两个包袱卷叠在一起,下面赫然就空出了一个可以座靠的位置。 贺境心驱使着牛车往前走,好在院门够大,否则他们可能会卡在出门的第一步。 延祚坊中,本就有不少人知道,他们坊内住了个有名的贺大师,加上这段时间,许百成的人一直在周围晃荡,试图找出贺境心布下的后手,这就导致现在整个延祚坊,几乎都认识贺境心。 贺境心这一出来,就不少人都发现了她要走,这其中,有不少是各家的眼线,当然,许百成的人也混在其中,一时间,不少人都鬼鬼祟祟的散去,找各自的主子复命去了。 贺境心注意到了这一幕,并没有理会,反正她只要尽快出城,然后再住到之前租住的那个小院,隐藏个几天,等到各方势力不再关注她,就是她带着影心赶路的好时机。 贺境心计划的非常好,甚至出城也出的相当顺利。 牛车的速度快不起来,她才堪堪行了不到十里路,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贺境心回头,却见来人竟然是大理寺卿许百成。 许百成阴沉着一张脸,“贺大师,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贺境心的脸色并不比许百成好看到哪里去,她眼下的黑眼圈,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阴郁,“许大人这是特地来送我的吗?我不过小小一介草民,这不是折煞我吗?” 许百成摆了摆手,随从自动地往后退了,一直退到听不见两人谈话的位置才停下来,“明人不说暗话,贺境心。” 贺境心把手里用来驱赶大牛的竹竿,放在了跟前,“大人放心,我们的交易,依旧有效,我算算,今天正好是我们交易的第七天,我说了,七天内,我和妹妹安全无虞,你的秘密,我会烂在肚子里。” 许百成:…… 贺境心:“大人不必担心,我说到做到的。” 许百成憋屈的走了。 贺境心看着许百成匆匆打马而来,又很快的策马离去。 贺影心有些担心地趴在牛车上,看着贺境心,“姐,他到底干什么来了?” 贺境心道:“来杀我们灭口的。” 贺影心的小眉毛皱了起来,“那怎么又跑了?” 贺境心道:“因为今天也在七天之约里,今天弄死我们,他还是会有暴露秘密的风险。” 贺影心很惊讶,“你说,他就信了?” 贺境心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是,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只要再等等,过了今天,他再杀我,就是万无一失。” 这就和赌徒是一个心态,前期被引着下注,眼看着就要赢了,怎么可能在胜利的前夕出岔子。 这个七天的时间,贺境心在说出来之前,也在心里计算过,应该足够她带着影心从长安城里脱身了。 贺境心拿竹竿轻轻抽了抽老牛的屁股,牛哞了一声,迈开蹄子,不太情愿的往前走去。 而与此同时,已经骑马远去的许百成,却勒住了缰绳,他的心腹有些担忧地问:“主子,可要让前面的人暂时收手?” 许百成冷笑一声,眼神狠戾,“不必,这贺境心,想要拿捏我,呵。” 他猜测,贺境心根本没有所谓的后手,所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被骗了! 贺境心并不知道,许百成布下的杀手,就在前方,官道会行经的一处芦苇荡中。 事实上,就在贺境心快要到那一片,芦苇荡里藏着的杀手已经开始操刀警戒起来时,身后再次传来了马蹄声,并且这一次,马蹄声更加急促和沉重,想来人数不少。 贺影心脸色都变了,“姐,不会是那个许大人变了主意,又回头,要把我们杀掉吧?” 贺境心皱了皱眉,“不一样,这马蹄声沉稳有力,虽多却不乱,甚至还很有纪律。” 贺境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抽了老牛一下,试图让老牛速度快一点。 但老牛拖着那么个二层木板车,哪里走得快,况且牛车走的再快,那也赶不上快马的速度。 一队训练有素,穿着轻甲的御林军就赶了上来,直接将牛车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躲在芦苇荡里,已经准备出手的杀手们:…… 杀手们瑟瑟发抖地缩了回去。 贺境心被围住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因为这一次和之前,被大理寺的衙差抓回去不同,那一次她被抓走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数。 但是现在,冷不丁的被这么围起来,贺境心心中不由得打起鼓来。 莫不是傅棠那个案子,出现了什么反转,左相夫人杀人的真正原因还是暴露了吗? 但怎么可能呢? 贺境心很快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因为,就算左相夫人没有提,但她其实明白一点,那就是,这个案子,皇帝绝对知情,甚至在其中推波助澜。 宋钺说的没有错,皇帝身为最高掌权者,他不可能对贵妃和左相之间的事全不知情,如此,在左相求皇帝赐婚时,皇帝应了,这就是恶意,甚至左相夫人能听到左相和贵妃之间的谈话,说不定都有他在背后搞小动作。一个村的人,一起反水,贵妃买通的杀手,怎么可能是一个左相夫人能够策反的,这其中没有皇帝参与才有鬼。 这个案子,以左相夫人杀女;左相胆大包天,混淆皇室血脉;秦王一党被肃清;盘踞朝堂的世家之一,贵妃的母族,沈家被清算为了结,是对皇帝最有利的。 他绝对不希望,这个案子内里的真相被翻出来。 所以,御林军来围住她,绝对不可能是因为这件事,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会需要出动御林军来拦截她? 贺境心几息之间,脑海中已然瞬息万变地想了许多,她保持镇定地坐在牛车上。 而这一小队的御林军队长,已然驱马上前,对着贺境心道:“贺姑娘,皇上有令,招你觐见。” 贺境心问道:“皇上可有说,为何召见草民?” 队长肃着一张脸,并不和她解释,只道:“贺姑娘还请调转方向,不该问的别问。” 贺境心:…… 行吧。 贺境心也不强求,她如今只是个小屁民,这御林军和衙差可不一样,皇帝的御林军,里面可是有许多的世家子弟,别看只是个小队长,说不定是出自于哪个大世家呢。 贺境心也没有硬扛,听话的调转了牛车。 贺影心忧心忡忡地问:“姐,皇帝为什么会想要召见你啊?” 贺境心道:“不清楚,一会儿到了皇宫,你待在外面等我,我自己去见。” 贺影心点了点头,想了想,掏出糕点,递给贺境心,“吃点东西吧,到了皇宫,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说着,小姑娘还叹了口气。 贺境心没忍住,捏了一把妹妹的脸,“小小年纪,不许叹气,好运气都要被叹没了。” 贺影心:……咱就是说,你还相信运气吗? 贺境心一路上都在揣测,皇帝召见她的目的,她甚至都想到了她爹贺从渊身上去了,会不会是她爹有什么隐藏身份,隐藏身份还非常厉害,和皇帝是故交,皇帝发现了她的存在,所以想见见他…… 这种离谱的猜测! 然而,贺境心不知道,皇帝召见她的理由,竟然比离谱更离谱,完全就是荒唐! 贺境心的牛车,从明德门进了长安城,然后顺着朱雀大街,一路到了朱雀门,走过承天大街之后,就到了承天门。 牛车只能行到这里,贺境心下了马车,正想和贺影心交代一下,就见一个公公走上前来,“贺姑娘吧,皇上有令,宣您和您妹妹,一同觐见。” 贺境心眉头皱了一下,贺影心已经麻溜地下了牛车,走到了贺境心的身边。 公公一路领着贺境心往前走,贺境心打量着这位公公,她道:“公公是滁州人吧?” 那公公有些惊讶地看着贺境心。 公公虽然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但对于宫外的事也并非一无所知,宫里当差的宫人也是有旬假的,旬假大家也能出宫溜达溜达,买一些生活所需的用品。 贺大师这样一个最近非常热门的相师,公公也是有所耳闻,只是他到底是在御前行走,和普通的老百姓不一样,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并不会觉得贺境心就如何厉害。 但现在,这人竟然开口就道破了他的祖籍,“贺大师如何得知?” 贺境心颇有几分高风范:“公公出生滁州润阳,唐县,可对?” 公公脸色稍稍变了,这人莫不是调查过他? 贺境心道:“公公不必紧张,我之前未曾见过公公,也并不知道今日会与你有缘。” 言下之意,她绝不可能是提前调查过他。 公公闻言,稍稍放下了戒备之心,“早就听闻贺大师,相面很是厉害,如今一见,大师果然名不虚传。” 贺境心摆了摆手,“不过是谬赞罢了,公公不必烦扰,我看您天庭饱满,是有福之相,您父亲,已经将您一个侄子记到了您的名下,如今,您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公公眼睛蓦的亮了,“贺大师所言当真?” 贺境心有些不悦,“自然,我骗你作甚?” 公公顿时就高兴起来,“贺大师实在是技艺高超,如此人物,难怪状元郎,不肯毁了你们的婚约,娶三公主了。” 贺境心瞳孔微缩,心脏狂跳,但她表现的十分镇定。 那公公却左右看了看,发现无人注意后,悄声道:“要我说,状元也算是有情有义,皇上想强嫁三公主,他都没有松口呢,大师好福气,千万别生状元的气,他不愿的。” 贺境心:…… 贺境心简直要气炸了! 好你个宋二郎!她好心帮他破案,救他于水火之间,他竟然想拿她当挡箭牌! 公公还在叹息,“别的不说,状元郎的容貌风姿,的确不俗,怨不得三公主会一见倾心,若是换做别人,怕是早就妥协了,咱们状元郎人品好啊,不肯抛弃糟糠之妻……” 贺境心:神的糟糠之妻啊! 她怎么就是糟糠之妻了啊! 她和宋钺根本一枚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她不过就是小时候偶尔坑……好吧是经常坑他,但是那只是小坑而已! 这还是宋钺第一回坑她,结果第一回就玩了个大的! 在贺境心无比怨念,气的想要挠墙的时候,宋钺却也十分忐忑。 他悄悄看了一眼坐在上头的皇帝,又看了一眼假装散步散过来的三公主,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如此执着! 他说那句,可以喊人来当场对峙,不过只是说说而已,他觉得皇帝不太可能真的去召见,毕竟皇帝日理万机,哪有空管这么多。 但是咱们这位皇帝,可能浑身都是反骨,竟然直接就应了! 就算他说,未婚妻已经带着妹妹返乡了,他也根本不管,直接派出御林军前去拦截。 宋钺只在心中暗暗祈祷,贺境心走快点!千万别被御林军拦住,否则真的被带回来,他一时情急,拿她当未婚妻,试图糊弄皇帝的事儿,就要被戳穿了! 然而,老天爷没有听到他的心声,就见皇帝身边伺候的那位公公走了进来,一脸微笑地传话,“皇上,贺氏姐妹已经到了,就在外面听候。” 皇帝当即大手一挥,“宣进来。” 宋钺:…… 宋钺仿佛看到了已经过世的太奶在朝自己招手。 贺大丫,从小坑他坑到大,这次知道他坑了她,绝对不可能顺着他的意,她绝对会当着皇帝的面,狠狠的,无情的戳穿他! 贺境心和贺影心进来的时候,贺境心第一时间就看向了坐在下首,整个人十分紧张的宋钺,四目相对,她看出了宋钺眼中的祈求之色。 皇帝漫不经心地看出去,目光从贺境心身上扫过,落在了跟在贺境心身边的贺影心的身上。 他稍稍愣了一下,神色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但这异常去的很快,在场的几个人,谁也没有发现。 贺境心拉着贺影心,跟皇帝行了礼,皇帝抬手,示意二人起身。 一直等在一边,就等着看宋钺的未婚妻,到底是什么天仙人物,竟然让宋钺两次都拒婚!贺境心进来之后,三公主盯着看了好久,心里略有些失望,还有些愤怒。 这位眼下青黑,一副肾亏样子的小娘子,竟然就是宋钺的未婚妻吗?她竟然是输给她的吗? 简直是,简直是岂有此理! 三公主也好气啊! “朕听宋大人说,你与他早有婚约,可有此事?”皇帝看着贺境心,开口问。 宋钺只觉得头皮发麻,他逮住机会,试图和贺境心对上视线,然而贺境心偏偏一直不回头看他。 宋钺当即起身道:“皇上,臣的未婚妻,是自乡下来的,第一次有机会面圣,未免有些紧张……” 宋钺说着,看向贺境心。 贺境心听到宋钺开口,哪里不知道这人在打的什么主意,她回头对上了宋钺的视线,眼底忽然漾起一丝带着恶意的笑。 宋钺直觉要遭! 贺境心已经回头,看向皇上道:“回皇上,民女与宋大人……” “朕知道,你与宋大人自小定亲。”皇帝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没等贺境心说完,直接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除了皇帝他自己以外都十分震惊的话。 贺境心:??? 宋钺:!!! 贺影心晃着小脑袋,看看姐姐,再看看宋钺,最后看向皇帝,心中只有一个疑惑,这个皇帝没问题吗? 他怎么还学会自问自答了呢? 还有,他是不是眼神儿也不太好,她姐刚刚的表情,分明就是想说,她和宋大人根本没有关系啊! 贺境心觉得,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皇上,其实民女与宋大人……” “朕知道。”皇帝再次开口道,“你与宋大人之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姻缘天定,朕也不是那种,一定要拆散有情人的暴君,朕招你进来,只是想看看,配得上我大晋第一个三元及第状元郎的姑娘,是什么样的。” 三公主脑子里全是问号,不是,她父皇不是一直在等着看好戏吗?作为一国之君,她不相信父皇没有提前找人调查过宋钺,就莽撞的出手,要招对方为驸马!毕竟招一个有妇之夫为驸马,可不是什么好事! 宋钺此时也很恍惚,他刚刚都做好了大祸临头,因为欺君之罪被罢官的准备了,哪知道,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变故。 他有点闹不明白,皇帝到底想干什么了。 贺境心心下却微沉,她刚刚试图开口,是为试探,试探皇帝一开始是不是嘴瓢说错了,但现在很明显,皇帝没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皇帝很显然是想要坐实贺境心和宋钺之间的婚约。 贺境心用余光看了一眼三公主,心中暗想,莫非是三公主看上了宋钺,想要下嫁,但皇帝其实是不愿意的,他是想让三公主死心,所以才让她当着三公主的面,坐实宋钺已经有了未婚妻一事? 皇帝道:“如今一见,倒也勉强配得上我们状元郎。” 贺境心:我谢谢你! 贺境心心中怒气翻滚,这个狗皇帝,为了自己的女儿,就能随便坑别人吗?感情坑了别人,还要人家对他感恩戴德吗? 贺境心抬头,张嘴就要说出自己和宋钺没有婚约,这一切都是宋钺胡说八道的,就见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贺影心的身上。 “贺姑娘的幼妹,今年多大了啊?”皇帝看似话家常地问。 贺境心发热的头脑,瞬间冷了下来,是了,她若是冲动之下,不顾一切掀桌,连累妹妹怎么办,她如今在这个世上,只妹妹一个亲人,妹妹可是她一手带大的。 狗皇帝!竟然想到用妹妹威胁她! 根本没有这么想过的狗皇帝:…… “回皇上,我今年八岁了。”贺影心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皇帝目光很和蔼,“嗯,瞧起来有些瘦了,要多吃一些,你看朕的三公主,多壮实。” 壮实的三公主,气的眼睛都红了,她抓着皇帝的手臂摇晃,猛女撒娇,“父皇!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儿臣!” 宋钺和贺境心都下意识地抖了抖。 皇帝安抚了一下暴躁的三公主,随后又回头看向贺境心,“虽然朕知道,你二人有婚约,但口说无凭,你们可有订婚信物?” 宋钺:“回皇上,臣与贺姑娘订婚的时候,曾经送了一枚玉佩作为信物。” 皇帝点了点头,看向贺境心,“不知信物何在?” 贺境心盯着宋钺,那眼神,看的宋钺后背都起了一层白毛汗,他咽了咽口水,继续硬着头皮,“就是十岁那年,我们定亲的,还给了你个玉佩的,你忘了吗?” 贺境心当然没有忘,她坑了宋钺一个玉佩,但是那个玉佩早就被她当了!她这会儿要从哪里掏出个玉佩出来。 她觉得皇帝简直不知所谓,明明一上来就要坐实她和宋钺的婚约,还要假惺惺的要信物求证,这掩耳盗铃的行为,能忽悠谁呢! “啊,我知道。”贺影心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布包,当着众人的面,从里面扣出了一枚小玉佩出来,递给贺境心,“姐,是这个吧?我之前还在想,我家怎么会有这个玉佩,原来是你和二……二公子的订婚信物啊。” 宋钺:刚刚绝对是想说二傻子吧! 贺境心看向贺影心手里的玉佩,只觉得头皮发麻。 不是,她八岁那年,坑的宋钺的玉佩,怎么会出现在八岁的贺影心手里! 第29章 洞房花烛被贬时 贺影心将玉佩塞进贺境心的手里,“这是爹给我的,我一直收着呢。” 贺影心用挑剔的眼神看向宋钺,嗯,二傻子太傻了,哪里配得上她聪明伶俐的姐姐! 贺境心深吸一口气,看着手里的玉佩。 玉佩的玉不算顶好,但胜在色泽好,玉佩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钺字。 皇帝检查过玉佩,这才点了点头,“既如此,老三,你就死了心吧,宋大人和贺姑娘的婚约是真的,有玉佩为证呢。” 三公主气地一跺脚,红着眼眶跑了。 皇帝收敛了神色,看向宋钺,“宋大人,既然你有未婚妻,为何不第一次就说出来,害得朕的三公主,再次受伤!” 宋钺:啊? 贺境心眉头皱了起来,如今三公主已经走了,皇帝为何还要坚持所谓的婚约? “臣……臣……”宋钺吓得跪在地上,额头上都起了一层冷汗。 是了,他第一次,在琼林宴上,被皇帝拉着想要赐婚的时候,并没有说出婚约之事,如今回想起来,的确充满了违和感,可是要想什么理由呢? 就在宋钺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贺境心忽然跪在了宋钺身边,道,“回皇上,这一切都是民女的主意,民女觉得,如今的宋钺已经是大官,民女的身份配不上他,想要退亲,想来是因为这个,宋大人才没有告诉您,婚约之事。” 宋钺猛地抬头看向贺境心,那瞬间,贺境心仿佛看到宋钺眼睛里都在发光。 贺境心的手,悄悄伸到宋钺身后,然后狠狠拧了他一下! 这个糟心玩意儿,他自己作死,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结果还要拉着她一起往坑里跳! 如今皇帝意图未明,她的确可以说出婚约是假的,但是刚刚当着三公主的面,贺影心拿出玉佩坐实了这个所谓的婚约,若是此时反口,皇帝若是扣个欺君之罪,她和贺影心不死也得脱层皮。 眼下,只能以退为进,既然刚刚坐实了婚约,那就直接当着他的面,解除一次嘛! 贺境心想得很好,甚至都想好了说辞,然而万万没想到,皇帝接下来,竟然直接赐婚! “朕听说,此次傅棠一案,贺姑娘贡献颇大,若没有你,案子怕是还无法顺利告破,贺姑娘如此大才,还是这长安城有名的贺大师,身份上怎么可能配不上宋大人。” 皇帝道:“况且,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听闻你双亲皆不在了,这亲事想来是令尊还在时定下的,若是退了,岂不是辜负了令尊?” 皇帝说着,看向宋钺,不悦道:“宋钺,做官先做人,不能因为你中了状元,就要效仿那些败类,抛弃糟糠之妻,另攀高枝!” 宋钺:“臣不敢,臣没有,臣不想!” 皇帝:“既如此,朕给你们二人赐婚,你们都不小了,朕赐你们二人,三日内完婚!贺姑娘,朕亲自赐的婚,他宋钺,包括宋家,想来都不敢对你的身份有意见,你可以安心了。” 贺境心:呵,呵呵,呵呵呵。 贺境心看向宋钺的眼神,充满杀气,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行了,你们出宫去吧。”皇帝心情颇好地送客。 贺境心三人出了宫,一路静默无言,气氛诡异的安静。 才出了承天门,宋钺拔腿就跑。 贺境心从牛车上,操起擀面杖跟着后面就追,“宋钺,你给我站住!你别跑!给我站住!” 宋钺、宋钺跑得更快了。 贺影心看着那两人越跑越远,边上的宫人目瞪口呆,贺影心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然后爬上了牛车,拿起细竹竿抽动大牛的屁股,像个赶车老手一样,将牛车赶走了。 而皇帝亲自给贺大师和宋大人赐婚的事,也很快就传了出去。 当夜,许百成砸了一屋子的东西,气得半死。 你说说你堂堂一国之君,你操心什么不好,你管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婚嫁作甚? 手底下的人来汇报,说是他们要动手的时候,忽然冲出一队御林军,他们差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许百成再想弄死贺境心,也不得不暂时消停下来。 而此时,长青巷中,宋府。 福伯一大早就忙碌起来,皇帝赐婚,还要求三日内完婚,可是他家大人,双亲皆还在灵州,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赶到长安城来。 这婚是非结不可,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大人的乌纱帽还才戴上,可千万不能丢了。 好在福伯陪着宋钺上京之时,家里老爷太太,给他塞了不少银钱。 世间许多问题,都是撒出去银钱都能解决的。 福伯银子流水一样的往外撒,宋宅一点点地变了样,柱子匆匆漆过,地上的青石板都差人整理更换过,窗户窗纱也全都换新的,廊下的红灯笼,也是加急让人定做了送来的。 总之,三天的时间,福伯勉勉强强把原本素雅的院子,装扮成了喜气洋洋的样子。 一大早的,宋宅就十分热闹,一副主家有喜的架势。 客栈内,贺境心和贺影心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放着的一个托盘里,摆着一套做工十分考究的嫁衣,这嫁衣来历还不小,是皇帝特地令人送来的,理由是婚事仓促,担心贺姑娘来不及绣嫁衣。 贺影心小小的眉头紧皱,“姐,你不会真的要嫁给二傻子吧?” 贺境心沉着脸,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姐妹两个脸色都很难看,因为他们想过,悄悄离开长安城,反正他们又没有官职在身,也没有亲友在世,皇帝怒就怒呗,但谁知道,皇帝竟然派人盯着他们,被发现后,直接大言不惭地表示,他们是奉皇命,暗中保护她们的。 贺境心就很气,若非皇帝强行把她和影心找回来,他们早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贺影心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去找二傻子,这明明是他自己挖的坑,没道理要把你埋了。” “回来。”贺境心一把扯住贺影心的衣领,把人拖了回来,“找他有什么用?算了,嫁就嫁,嫁了还能捞个少卿夫人当当。再说了,我如今二十二,等过了生辰,还不成亲,说不定还要被拉过去强行婚配,鬼知道会给我配个阿猫还是阿狗。” 贺影心蓦地瞪大了眼睛,是了,大晋朝开国之后,律法规定,女子二十不婚,要缴纳单身税,二十二不婚,官府可强行婚配。 贺境心已经交了两年的单身税了。 “宋钺,三元及第,如今是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公主都想下嫁,我虽然被他坑了一把,但也不算亏。”贺境心目光落在红色的嫁衣裳,眼底却没有半点喜意,“开门吧,把妆娘叫进来给我梳妆。” 贺影心想了想,觉得姐姐说得也对,尽管她觉得二傻子太傻了,但傻也傻的好处,姐姐那么聪明,二傻子绝对翻不出浪来。 贺影心就打开门跑了出去,不多时,等在外面的妆娘喜娘就跑了进来。 原本安静的客栈房间内,顿时也变得忙碌且热闹起来。 妆娘把贺境心按坐在梳妆镜前,她仔细看着新娘子的眉眼,拿起细线替新娘子绞面,上妆。 贺境心就这么坐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点地变化,稍稍有些走神。 刚刚和贺影心说的那些,是她如今愿意进坑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异常。 这三天内,她仔细复盘了一下,三日前,她被皇帝的御林军拦住,被带进宫中之后发生的事,她把皇帝和三公主,甚至是宋钺的表情,都当初拎出来反复地揣摩。 然后她发现,皇帝那天喊她回去的最开始的目的,绝对是想拆穿宋钺的谎话的。 但是后来,皇帝在见了她和贺影心之后,改了主意,之后甚至用贺影心来暗示警告她不要不识时务。 皇帝想要她嫁给宋钺。 为什么。 贺境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下那么浓重的黑眼圈,在妆娘的巧手之下,一点点地被遮盖掉,原本阴郁的气息,顿时就淡去了不少,她原本舒朗精致的眉眼就凸显了出来。 “贺姑娘生的很好啊,以后多多装扮自己。”妆娘善意地道,“别糟蹋了自己的脸。” 贺境心不置可否,她向来不修边幅。 贺境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己和自己对视,黢黑的眼眸里,犹如深渊,黑不见底。 皇帝一开始,绝对是很真心地想要招宋钺为驸马,为什么在看到她和影心之后,就改了主意,把三公主想要的驸马,强行捆绑给她。 她之前,被御林军拦住的时候,曾经十分离谱地猜测过,是不是她爹和皇帝曾经是旧相识,皇帝想要见见他们之类的。 如今想来,也不是不可能。 贺境心和贺影心生的其实不太像,贺境心随娘,贺影心倒是长得有两分像爹,但姐妹两个的眼睛十分像,站在一起,谁也不会怀疑,这两个不是一家人。 倘若是皇帝与贺从渊曾经相识,那么皇帝在看到贺影心的时候,是不是认出了她和贺从渊的关系,贺境心记得,当时在殿上,皇帝还和蔼地问了贺影心的年龄,她可不认为一个皇帝,没事会问一个不相干之人的年龄。 一切似乎变得更麻烦了。 贺境心三天前,没有强行辩驳自己与宋钺不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便是因为皇帝的态度。 贺影心觉得是宋钺坑了贺境心,但只有贺境心知道,这事儿说不定是谁坑谁呢。 不过这些就不必和影心说了。 妆娘的手是真的巧。 贺境心看着镜子里,几乎是换了张脸的人,不由得想到了大理寺停尸房的那具尸体。 她当时看到的傅棠,和记忆里的傅棠,有五六分相似,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人去怀疑尸体的身份到底是谁。 喜娘拿起盖头,盖在了贺境心的头上,很快,贺境心的视线里就只剩下了一片红。 不多时,外面就传来了喧嚣声,贺境心辨别了一下,是宋钺来迎亲了。 外面,贺影心双手叉腰,仰着脑袋看向宋钺,“宋二,你娶我姐,不许欺负她!不然我肯定揍你!” 宋钺:…… 宋钺看着站在自己跟前,身高还不到自己胸口位置的小姑娘,张牙舞爪,像一只奶凶奶凶的小狼崽子,很想回一句,他长这么大,根本就是被她姐,贺大丫,给一路坑到大的! 他见识到的人心险恶启蒙人,就是贺境心! 但他忍住没敢说,因为不管之前如何,这一次,的确是因为他挖的坑,害得贺境心一头栽了下去,把自己下半辈子给栽进去了。 ——没办法,寻常人家过不下去还能和离,他们可是皇帝赐婚啊! 他们这个赐婚还不一样,他拒绝了两次皇帝想要招他当驸马,一口咬定自己有未婚妻,还与未婚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有这样的基础,再加上皇帝赐婚,简直是把他们后路完全堵死了! 贺影心见宋二不说话,顿时怒了,“喂!你说句话呀!你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宋钺:不想! 宋钺:“放心吧,反正以后你也跟我们住,我怎么对你姐,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我要是对她不好,你再揍我。” 贺影心略微有点满意,勉勉强强地点了下头,然后侧过身,让宋钺进去接新娘子出来。 她乖巧地站在一边,盯着宋钺的背影,她知道,宋钺是很多人眼中的乘龙快婿,长得好,前程好,入了圣心,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贺境心有什么呢?双亲皆亡,抛头露面,说得好听是贺大师,说得不好听不就是三教九流?这些天,贺影心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些流言蜚语,说姐姐配不上宋二。 贺影心知道那些人说得对,但那又如何呢,姐姐在她心里就是最好的。 姐姐活得通透,她聪明,强大,想做的事绝对要做成功。 一年前,姐姐告诉她,她一定要给父亲报仇,后来他们到了长安城,知道了仇人竟然是高高在上的左相大人。一个是市井小民,一个是身居高位的重臣,他们没有证据,要报仇,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贺影心从没有怀疑过姐姐能不能做到,她觉得姐姐可以。 现在你看,左相不还是在午门口被斩首示众了吗? 这样的姐姐,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人! 贺影心看着宋钺将一袭喜袍的姐姐牵了出来,她快走几步,走到姐姐身边,伸手牵住了姐姐的手。 贺境心愣了一下,随后反手握紧了妹妹的手。 妹妹的手,稚嫩,幼小,却很有力量,很温暖。 贺境心想,不管妹妹的身上藏着什么,皇帝到底为什么要她嫁给宋钺,她都绝对会保护好妹妹的。 “姐,你别怕,我虽然没有办法背你上花轿,但我牵着你呢。”贺影心道。 贺境心“嗯”了一声,“我们家影心就是最可靠的。” 贺影心挺着的小胸脯,顿时挺得更直了。 宋钺偏头,看到了贺影心牵着贺境心的手,边上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有些在议论新娘子牵着妹妹出嫁,是不是不合规矩。 三个人都听到了,只是三个人都选择了无视。 贺境心被送上了花轿,贺影心这才返回去,上了牛车,拿细竹竿抽了抽大牛的屁股,大牛就拖着那二层木架子板车,慢悠悠地跟在了花轿后面。 围观的百姓:…… 长见识了啊! 谁家出嫁,花轿后面跟着这么个牛车啊! 贺境心坐在花轿里,周围入目可见是一片红。 她租住的客栈是在平康坊,宋宅在永宁坊,两个坊之间隔得并不算远。 贺境心坐在轿子里,忽然觉得有点唏嘘。 几天前,长安城的老百姓,看了一场盛世花嫁,结果引出了一起众目睽睽之下的密室杀人案。 那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案子最后落幕,竟然是以她这个嫌疑人坐上花轿,嫁给当时负责此案的大理寺丞为结束。 贺境心不由得开始想一个问题,那就是花轿在行走的过程中,傅棠在想什么呢?她那时候知道左相夫人的绸缪吗?若是知道,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出嫁的呢? 贺境心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轿子就落了地。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宋钺掀开轿帘,将手伸进了轿子里。 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宋钺从轿子里牵出了一只手,然后是新娘子整个钻了出来。 所有人都“呜呼”一声,松了一口气,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起来。 前些日子,因为傅棠出嫁,那些直面血腥场面的百姓们,可算是走出了心理阴影。 贺境心就这么被簇拥着,和宋钺一起进了宋宅。 因为是皇帝赐婚,皇帝还派出了万福公公前来观礼,贺影心站在前面,绷着一张小脸,看着姐姐和宋二拜了堂。 万福公公这才站起来,宣读了皇帝的口谕。 文绉绉一大堆,总结起来就一个中心思想:你们是朕赐的婚,女才郎貌,天作之合,希望你们婚后和和美美,忠贞不渝。 最后,万福公公让小太监呈上来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柄通体莹润的玉如意。 “宋大人,贺姑娘,这是皇上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收下吧。”万福公公面带微笑地道。 宋钺就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去取那柄玉如意。 所有人都羡慕坏了,尤其是来观礼的同僚们,和宋钺能攀扯上关系的,都来讨杯喜酒喝。 宋大人这是简在帝心啊!非但皇帝亲自赐婚,皇帝还随礼了! 然而,就在众人对宋钺投以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时,变故忽然发生了。 宋钺接了玉如意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步也不知道是不是绊倒了自己的衣摆,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手里的玉如意没拿稳,直接哐当一下落在了地上。 玉如意就这么,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中,摔成了两半。 所有人:!!! 宋钺:??? 万福公公的脸色,瞬间落了下来。 只有站在后面,头顶红盖头的贺境心,反而有一种,另一只靴子落地之感。 万福公公捡起地上摔坏的玉如意,带着小太监回宫去了。 看热闹的宾客们,纷纷找借口散了。 于是原本热闹的宋府一下子冷清下来。 喜房内,贺境心想要自己掀了盖头,但被喜娘按住了,硬是让宋钺掀了,又盯着他们喝了合卺酒才心满意足地拿了喜钱走了。 宋钺和贺境心,四目相对,宋钺的眉心皱着,他低头又去看自己的手,显然还有些怀疑人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把皇帝的御赐之物给摔了。 “贺大丫,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宋钺一屁股坐在了贺境心的身边,一脸担忧。 贺境心:“明日大概就能知晓了。” 宋钺看着贺境心如此镇定的样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贺境心真诚地看着宋钺,“怎么会,我本来都要走了,不是你把我给坑回来的吗?” 宋钺:…… 宋钺心虚地闭嘴了。 “那什么,我知道我不厚道,但事已至此,你只能和我凑合一下了,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但你仔细观察观察,我也是有优点的。”宋钺道。 贺境心盯着宋钺,直把宋钺盯得额头冒冷汗,“你说得对,凑合过呗,还能离咋地。” 贺境心翻身上床,霸占了大半个床铺,拉了被子盖上,“先休息,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贺境心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宋钺看着自己的床,最后憋屈的,慢慢侧躺下来,占据了剩下的靠近床边的位置,没办法,谁让他理亏,他纵使再好,公主都想嫁,但对于贺境心来说,她不愿,那他就是强人所难。 这一夜,谁也没睡好,倒是住在西厢房的贺影心一夜好眠,没办法,就算她再早熟老成,也才八岁而已。 宋钺并没有等多久,才吃过早饭,万福公公就带着圣旨来了。 宋钺拉着贺境心一起跪下接旨。 贺境心凝神听圣旨,圣旨用词更加考究,并不长,但归纳下来的意思十分明确—— 宋钺毁坏御赐之物,是为大不敬,这桩婚事是皇帝赐下的,在大婚之日弄坏皇帝赐的玉如意,根本就是对皇帝不满,是以皇帝罢了他从四品的官,把他贬去青州永昌县当县令,即日上任,不得有误。 第1章 青石岗有鬼杀人 王三喜驱赶着驴车,路过青石岗的时候,天将将擦黑。 他心中暗自念了一声“晦气”。 不为别的,这青石岗,实际上是个乱葬岗,早些年,天下还不太平的时候,这里几乎能看到裸露在外的尸体。 后来,新朝建立,不再有流匪和战乱,死的人慢慢变少。 官老爷也派人来把青石岗的那些尸体都处理了,说是处理,大多是就地掩埋,连个墓碑都没有。 王三喜不喜欢走这条路,尤其是没有日光的时候,这会儿才是九月中旬,白天的日头还有些晒,但没有太阳的时候,就阴恻恻的,尤其是这里曾经死了那么多人,王三喜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冷意从骨子里透出来。 “莫怪莫怪,无意叨扰,改日必定来给你们烧点纸钱……” 王三喜嘴里碎碎念着。 一阵阴风袭来,这无形的风,却像是有眼睛一般,从王三喜的脖子里钻进去,他冷的打了个哆嗦。 “求求了,我只是借道,各位行个方便吧……” 王三喜吓得脸都白了。 他瑟缩了一下,扯着毛驴的缰绳蓦的收紧了一下,毛驴吃痛,驴车被扯得趔趄了一下,车轮子哐的一声,掉进了路边的一个坑里。 王三喜心下又急又怕,不知是不是驴车走的时候,无意间踩了谁的坟头,惹得先人动怒。 他下来看了一下,车轮子陷进去的地方,是一个挺深的坑,也不知道这坑是从哪里来的。 驴车上摆了不少的菊花。 王三喜是个花农,以种花,培育好看的花卉,养出来后,送到洛阳城里的贵人府上为生。 今日,他之所以会赶夜路,还挑了这条路走,全是因为家里接到了洛阳城里,谢家的传话,说是谢家的女主子要办一场赏花宴,让他连夜把花送去。 这秋日赏的自然是菊花,只是这花还差些火候,要再养十日为妙,到时候金秋十月,秋风送爽,才是赏菊的最佳时机。 不过主子有令,王三喜自然不敢拖延,因为要的急,他最后一咬牙,走了这条前往洛阳城最近的路。 王三喜使劲儿想把车轮子抬起来,但车轮子却在坑里越陷越深,王三喜用力抽了一下驴子,驴子吃痛,抬起蹄子一使劲儿,车轮子被带着往前移了一点,王三喜心下一喜,然而就在这时,前面的坑忽然轰隆一声,整个塌陷了下去。 王三喜吓得连滚带爬地侧过身子,就见塌出来的那个坑里,赫然是一片白骨! 那竟是一片埋骨之地,想来是前些天总是下雨,地面受潮塌陷。 王三喜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差一点就要掉下去和白骨来个亲切会面。 好在驴车只一个轮子卡在坑边上,没有掉下去,他将驴车上的菊花,一盆一盆的搬下来,空车轻便,毛驴拖拽了几下,就将板车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王三喜蹲下来,开始将菊花一盆一盆的放回去,然而搬到最后一盆的时候,王三喜和另一双手,同时抱住了花盆。 那是一双刺骨冰寒的手,王三喜猛地抬起头,却见蹲在他面前的,是个面覆白纱的姑娘。 那姑娘浑身像是在发着荧光,脸在这种泛绿的荧光之下,鬼气森森,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三喜,“你要抢走我的花吗?” 王三喜的牙齿都在打颤,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想跑,可是他的腿脚都不听使唤,他张嘴想说话,可是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你要抢走我的花吗?”那姑娘语气慢悠悠的,因为面上覆着白纱,根本看不出来她到底有没有张嘴。 “不……不……”王三喜的心脏发紧,整个人都害怕到了极点。 他想说这是他的花,还想说如果你想要,就送给你,可是人在极度的恐惧之下,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太难了。 那姑娘慢慢地凑近王三喜,她脸上青白一片,王三喜发僵的身体,猛地往后退,整个人直接一头栽进了身后的白骨坑中。 他手下硌得慌,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手骨被他按住了,“啊——!” 王三喜终于喊叫出声,“鬼……鬼,别杀我,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与你无冤无仇……” 王三喜再抬头,却发现,摆在地上的,根本不是他的菊花。 那是一盆散发着荧光的牡丹花。 碧绿的叶,茂密而茁壮。 浓密的叶间,却开出了姚黄魏紫两种颜色的花。 那花色,在那诡异的荧光之中,显得瑰丽中带着几分鬼气。 王三喜却看呆了,他像是被蛊惑了心神一般,趴在累累白骨上,朝着那盆花的方向爬去。 他抱住了那盆花。 * 谢家的管事,焦急的等在谢府门外,然而送花的花农却迟迟不到。 天眼见着就要亮了,再有几个时辰,家里的女主子邀请来参加赏花宴的客人就要来了,可万万不能出闪失。 无法,那管事只能让护卫,快马去路上迎一迎。 几个护卫领了命,骑马去寻花农,因为到洛阳城的路有好几条,不确定花农走哪一条,是以几个护卫分头去寻。 因为时辰还早,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 太阳都升起来了。 走青石岗那条路的护卫,远远地看到前面停着一辆驴车,他凑近了一看,却顿时头皮发麻。 只见一个白骨累累的坑道边上,趴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抱着一盆开的灿烂,枝叶上还沾着露水的牡丹花。 现在是九月,哪里来的牡丹? 洛阳城以牡丹闻名天下,每年春日,来赏牡丹的人络绎不绝。 护卫从未听说过,牡丹会在九月开的。 他看着那牡丹。 牡丹真的很美,看起来就知道是被人精心养护的,叶片上一丝灰尘都没有,花瓣饱满,花色鲜艳。护卫见过姚黄魏紫,见过赵粉欧碧,可是他没有见过,一株牡丹上,可以开出姚黄魏紫两个颜色。 那护卫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他艰难的移开目光,看向抱着牡丹花盆一动不动的人。 这人他见过,正是府上送花的花农。 他蹲下去,因为早晨的日头很好,他壮了壮胆,下了马走过去,却发现那花农虽然睁着眼睛,脸上还有着迷惑,喜悦之色,却已经咽了气。 第2章 小女姓张单名满 日头还有些早。 官道边的茶寮中,一老一少已经忙开了。 茶寮里,此时只坐了一个茶客。 应该是过路的,随身带了个小包袱。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头上戴着兜帽,坐下后,只要了一壶茶,也不喝,然后就从包袱里掏出了一本书出来看着。 守茶寮的小少年也没有理会,他和爷爷在这里摆的这个茶寮,什么样的人都见过,这姑娘的举动,倒也不足为奇。 时辰还早,这会儿官道上空空如也,来往新人,过往客商,都还没有走到这一片。 “哟,前面有车,快准备准备,说不定一会儿就有客人喝茶了。”煮茶的老汉,忙招呼了孙子一声。 原本拿着书的姑娘,闻言抬起头,朝着不远处的官道上看去。 就见官道上,远远地走来一架牛车,赶牛的是个头发半白的老汉。 那牛车看起来很高,与普通的板车不同,那平板车上,支起了一个架子,架子上堆放了不少东西,远远看去,那牛车十分壮观,像是一座移动的小山丘。 看书的姑娘,目光落在拉车的牛身上,眼神里带了点怜悯,要拉动那么大个牛车,牛真的辛苦了。 而此时,牛车上却传来了争执声。 “去青州,我们应该从雍州登船,走水路更方便!” “明明走陆路官道更可靠,我们从长安出发,一路过雍州,东都洛阳,再继续往东,走郑州,齐州,然后就可以抵达青州。水路虽然方便,但是上了船,身不由己,万一沿途遇到水匪你当如何!” “但是水路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走官道那根本是在绕路!” 紧跟着,里面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牛车都晃动了几下。 而牛车,第二层架子上,盘腿坐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脸上面无表情,显然是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 她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看被自己抱在膝盖上的一个花盆。 那花盆光秃秃的,但她却宝贝的很,也不知道里面种了什么。 “贺大丫!你住手!” “我说从官道走!” “行行行行!走官道就走官道!” 不多时,下层的青灰色的麻布帘子被掀开,宋钺气呼呼地钻出脑袋来透透气,他真的要被贺境心给气死了! 三天前,大婚之日,他摔了皇帝的御赐之物,第二天就被贬青州永昌县当县令。 青州,隶属胶东道,其内设安东都护府。 宋钺要去的永昌县,在青州最南方,是个狗都不愿意去的下县。这个县十分的偏僻,闭塞,闭塞的什么程度呢?宋钺几乎把他所能找到的书都读完了,正经的不正经的,里面关于永昌县,都只有非常稀少的只言片语。 所以当时圣旨一出,原本因为宋钺好运升从四品大理寺少卿而羡慕嫉妒恨的那波人,顿时悄悄躲在被窝里笑了个昏天暗地。 该啊! 宋钺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想法,说起来,他其实并不擅长刑律,之前傅棠一案,若不是有贺境心解开关键的环节,靠他估计这案子得成冤案,他可能要出身未捷身先死,留待后人唾骂时。 所以皇帝下旨让他去当个县令,他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他读书识字,一腔抱负,学的是民生之计,所以哪怕他的官职,又从一个从四品变成了六品县令,他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毕竟他就算去翰林院,也不过是从六品的翰林,一般县令,大多是七品官,皇帝至少没把他从从四品一路贬到七品去,六品的县令,到了地方上,压制下面的县丞县尉绝对是够了,就算是要面对比他大一级的上官,也有那么点儿底气。 从长安到青州的路途,很遥远,是以只能轻车从简,贺境心之前打算带着妹妹跑路,虽然被追回来了,但收拾好的家当还没有来得及卸下来,倒是省事,可以直接赶着牛车走。 因为皇帝的下令,让宋钺即日上任,所以他们是不能在长安城逗留的。 贺境心和宋钺便决定,他们两个,带上妹妹贺影心,再带个福伯,四个人驱赶牛车先走,其他人收拾东西,再驾马车跟上来。 说是其他人,也不过就是厨房里的厨娘,还有个粗使婆子,这两个人都是从灵州宋家带过来照顾宋钺的。 宋钺坐到了车前面,和福伯并排坐,微风拂面,把他心里的郁闷之气吹散了几分。 福伯看自家少爷又输了,都见怪不怪了,他语重心长劝道:“少爷啊,成了亲以后,要多听媳妇儿的,准没错的。” 宋钺:…… 牛车里,贺境心神清气爽地舒了一口气,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上面画了一张地图。这简略的地图,把大晋画了个大概,他们当然不可能有详细的舆图,那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 此时地图上,有几个地名被着重圈了出来,东都便是其中之一。 这地图,是贺从渊去世后,贺境心发现了那些书信之后,根据书信上提到的地点圈出来的。 贺从渊的那些信,并不是来自于一个人,地名也都是用的代号,她根据信上的一些蛛丝马迹,确定了几个地方。剩下的几个,却是从左相府壁龛里找出来的,父亲写的信上圈出来的。 父亲写给左相的信,依然有很多暗语,但可以知道的一点就是,左相一直在让父亲找某个东西,小时候父亲隔三差五总会消失一段时间,说不定就是去找东西去了。 父亲给左相的信上,很明确的提到了一个地名,就是东都,再具体一点,是东都谢家。 贺境心本来不打算去费心查父亲的书信,她有他自己的人生路要走,父亲既然什么都没有和她说,那就说明父亲并不愿意让她和影心踏足他们不知道的那个世界。 所以贺境心在拿回父亲的信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驱使她打开的原因,是在宫中,皇帝忽然改变主意,一定要坐实她和宋钺的婚约,还有他反常的询问贺影心年龄一事。 这还不是最反常的,最反常的是皇帝赐下的玉如意,被宋钺摔碎,之后就迫不及待的下达了旨意,贬宋钺去大晋东部的青州,并且还是即日上任。 这种种举动,无不在说明一点,皇帝希望他们离开长安,越快越好。 贺境心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不喜欢对所有事情刨根问底,与她不相干的,她懒得费心思,但如今,她自己似乎被人放在了棋盘上,这种时候,只有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够最大限度的保全自己和妹妹。 所以,贺境心打开了父亲的信,从信上圈出了东都洛阳这个地点。 巧的是,他们此去青州,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会途经洛阳,只不过水路是绕着洛阳城而过,陆路是要穿行洛阳罢了。 贺境心收起地图,小心地塞了回去。 就在这时,牛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不多时,就响起了宋钺的声音,“这位姑娘,为何拦路?” 贺境心掀开青灰色的帘布看出去,就见牛车的前方,站了一个头戴兜帽的年轻姑娘,她的兜帽很大,几乎挡住了她的上半张脸。 贺境心望出去的时候,那姑娘似有所感地朝着贺境心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 贺境心愣住了。 那姑娘却像是确认了什么,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抬手,将罩在头上的兜帽落下,她被挡住一半的脸就完整的露了出来。 宋钺看着那姑娘,眼神有些茫然,随后震惊,不敢置信,“你……你……” 姑娘看向宋钺,冲宋钺笑着福了福身,她道:“民女张满,见过宋大人。” “张满?”宋钺惊道,“你叫张满?你怎么可能……你明明是……” “大人,民女张满。”那姑娘强调了一下。 她说完,径直走到了贺境心面前。 贺境心四处看了看,然后伸手,一把将那姑娘拽进了青灰色的帘布内。 “继续往前走!”贺境心道。 宋钺还一脸错愕,福伯已经扬起鞭子,驱赶大牛继续往前走了。 不远处的茶寮里,只剩下一老一少的祖孙两个在等待新的茶客。 * 牛车内,贺境心和自称张满的姑娘四目相对。 贺境心看着眼前的少女,洗去了伪装,没有麻子和疤痕,清丽绝艳的容貌完完全全毫无遮挡的暴露在外,她眼神坦荡清澈,一头黑发简单的梳着很整齐,只在鬓边别了一朵白色的小绢花。 没有绫罗绸缎,没有描眉上妆,眼前的姑娘,仍然好看的不像话。 “梅苑的主人是皇帝,大婚之日的尸体能断的那么利落,也是他派人干的,你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女子,杀人已经很难,碎尸不可能做得到。”贺境心叹了口气,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是你娘找他做的交易,还是他主动找的你娘?” 张满身体稍稍后仰,脸上表情说不出是喜还是悲,“没有区别,无论是谁找上了谁,他们也算是各取所需。” 的确是各取所需,并且都达成所愿了。 皇帝一箭三雕,左相夫人成功在夷三族的大罪中,保全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亲手送自己的夫君下地狱。 “你名字是谁起的?”贺境心好奇地问。 张满眼神变得柔和了几分,“我娘姓张,你知道的,她希望我余生圆满,所以我就以满为名。” 贺境心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少女,她和大婚之日的模样,别无二致,但因为穿着不同,脸上那股愁绪没有了,眼神变得平和,容貌看起来,倒是有了几分出入。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贺境心问。 张满眨巴着那双漂亮的杏眼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心里慢慢浮上了一丝不好的预感,眼神也变得警惕起来,“你……你该不会是想……” 张满冲她笑了起来,“贺大师,你与我家也算有缘。” “不!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和你家没有缘!”贺境心拒绝三连,“张姑娘,天色不早了!” 张满:“日头才升上来。” 贺境心:“我们要赶路,要去很远的地方!” 张满:“正好,皇帝并不希望我出现在京城。哪怕我换个身份,隐姓埋名,但我知道,他肯定希望我走得远远的。如今我替我娘收敛了尸骨,也是时候离开长安城了。” 贺境心:“为什么一定是要跟我们走呢?” 张满笑的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作为世家贵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要恪守规矩,但她如今已经不是左相千金,她娘用自己,极限一换一,换了她余生可以自由自在,囚着她的牢笼已经被扯破了,她可以随心所欲,想笑就笑,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张满道:“因为只有你们还知道我是谁,如果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希望和知道我所有故事的人在一起。” 贺境心:…… 不是,这姑娘缺心眼儿吗?!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眼前这姑娘严格来说,应该和左相一起杀头啊!她不是应该躲得远远的,隐姓埋名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吗? 可是这姑娘,半点也没有隐姓埋名,默默无闻一辈子的意思啊! 她人看起来瘦瘦的,这根本就是长了一身反骨啊! 张满抓住贺境心的手,目光真诚地看着贺境心,“其实我会的东西很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经商持家也不在话下……” 贺境心:“张姑娘,是这样的,我们带着你实在是……” 张满:“我还有很多很多的银钱,我娘当初给我留下了很多的银票。” 贺境心反手握住张满的手,“太好了!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坐在外面,把里面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的宋钺:…… 不是,谁能告诉他一声,为什么已经死掉的左相千金傅棠会出现在这里,还一副要跟着他们一起同行的样子啊! 牛车慢慢地停在了路边,贺影心从牛车上面滑下来,和福伯一起支起锅灶准备做饭,日头已经正中,是时候用午饭了。 宋钺一把拉住贺境心的手臂,将人拉进了小树林里。 贺境心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也懒得挣扎。 宋钺:“傅棠不是死了吗?案子不是结了吗?左相夫人因为要报复左相和贵妃,将计就计,制造了个案中案,杀死了傅棠,把两人都拉下了水?” 贺境心看着宋钺,她觉得,皇帝让他离开大理寺也挺好,这人是真的没有破案的才能啊! 贺境心:“是这样的没错。” 宋钺:“那为什么傅棠还活着?” 贺境心:“因为左相夫人想让她活。你该不会以为,凭借她自己,就能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的算计了左相和贵妃吧?那只是个内宅夫人,很多事情她做不到的。” 宋钺:…… 宋钺觉得自己脑壳疼。 贺境心:“无论是买通那一百多个村民,还是让贵妃派去杀人的杀手反水,包括在梅苑的墙上开个通道,甚至是怎么把人杀了碎尸成那样的,这些左相夫人,做不到的。” 宋钺:“所以,是左相夫人和皇帝联手,凌驾于权利之上的,是更大的权利,你那天去找我,其实是想告诉我这个的吧?” 案子审完之后,贺境心去找他,提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左相夫人要把尸体砍成那样,左相夫人是什么时候知道左相和贵妃的密谋的,一个母亲知道自己的孩子要被害死,第一反应是什么。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他却没有能够领会到。 宋钺心上浮上一丝挫败感。 贺境心:“你该不会是在纠结,是不是要把她的身份叫破,让她接受应有的罪罚吧?” 宋钺:…… 宋钺刚刚浮上来的那点子挫败感,瞬间就没了,“不是,贺大丫,在你眼里,我真的就是二傻子吗?她是无辜的,严格说起来是受害者,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受害者过不去!” 贺境心微微挑了挑眉,“不是因为,皇帝宽恕了她?” 宋钺:“若是有罪之人,就算是皇帝宽恕,也不能放过!有罪却被放过,那受害者的冤屈要如何解?” 贺境心看着宋钺,有种果然如此之感,这人不懂迂回,也不会看气氛,更不想默认皇权至上的规则。这样的人,为官其实很艰难,他短短几个月内,从状元郎,到冷板凳大理寺丞,又被提拔到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还没焐热,又被贬到六品县令。 纵然这其中有阴差阳错,但更多的还是宋钺性格使然。 贺境心曾经很不喜欢宋钺这个性格,却没有想到,到了长安城后,她冷眼看遍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官员,最终也只有一个宋钺,可以信任,可以不受蛊惑,不被要挟,头铁的一查到底,把案子翻出来。 贺境心:“她想和我们一起,你是一家之主,你觉得呢?” 宋钺没好气地瞪了贺境心一眼,“你还记得我是一家之主吗?你都答应了,难不成我还能反对不成?” 贺境心对宋钺的识趣非常满意,“行了,想想,她这样的才识,只隐姓埋名当个小村姑,的确可惜了。” “姐!姐夫,吃饭啦!”不远处,传来贺影心的叫唤声。 宋钺和贺境心一前一后走出去,福伯已经热好了午饭,对于多出来个小姑娘,也没啥意见,乐呵呵地多装了一碗饭。 贺影心坐在石头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张满,张满靠着贺境心坐着,像是她才是姐姐的妹妹一样。 贺影心:好气! 贺影心扭头看向坐在姐姐另一边的宋钺,给了个死亡视线。 本来,这一路,她和姐姐两个人走,牛车也宽敞,结果现在,牛车又要多加一个人了! 一行人吃过饭,牛也吃完了草,牛车又继续上路了。 行了半天,在城门关闭之前,牛车紧赶慢赶地,进了东都洛阳城。 洛阳城内十分热闹,虽然皇帝在西都长安,但东都也半点不逊色长安的繁华,福伯在前面,先去定客栈,然而奇怪的是,一连问了好几家,都说客栈住满了人,眼见着天就要全黑,一行人还没找到落脚点。 就在几人想着,是不是把牛车驱赶到空地上,就这么凑合对付一晚的时候,一道声音,带着惊喜和不确定地响起来。 “宋兄,是你吗?” 插入一个地图,从长安城到青州的路线,在地图上可以直观的看到 第3章 洛阳有花异时开 “宋兄,这是我们家的客院,你和嫂夫人,就安心住下。”杜引章领着几人往里走,他没用下人动手,自己推开了院子的门。 那是个很静谧的小院子,没有人住,但里面打理的很干净,看得出来,这里经常有人打扫和维护。 杜引章和宋钺认识好几年了,三年前,宋钺出门游学,意外结识了身上的银钱被偷儿偷了的杜引章,两人索性结伴而行,南下扬州,在那里的天心书院读了一年的书。 后来,两人又一起相约去长安城参加科考,只可惜宋钺中了状元,杜引章却名落孙山。 杜引章家中有产业要他继承,这次不中,便要回去接手家业,虽然东都西都离得不远,但大家琐事都多,轻易也是见不到面。 但杜引章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洛阳城里见到宋钺。 杜引章把人带到院子里,又吩咐下人照顾好客人梳洗,他自己则亲自盯着厨房,做一桌好酒好菜出来。 宋钺将自己和杜引章的渊源,和贺境心交代了一下,贺境心多看了宋钺两眼。 宋钺:“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贺境心真诚地表示,“我没想到,你竟然还能交到朋友。” 宋钺:侮辱性不大,伤害性极强! “我怎么就不能交到朋友了?我的朋友可是很多的!”宋钺很生气。 贺境心:“行行行,我信你。”个鬼。 宋钺:总感觉被敷衍了呢! 杜府的下人十分热情,尤其是在知道了家里少主子的朋友还是位大人的时候,态度就更亲切了。 杜家是洛阳豪商,只是家中子弟不争气,读书不成,倒是在经商一道上颇有天分。 于是几代积累下来,杜家的家资累积到了一个非常可观的地步。 贺境心洗漱好之后, 被宋钺拉着去赴约,贺影心和张满则是留在院子里没有去凑热闹,一来不熟悉,二来没必要。 杜引章在杜家花厅里设宴,餐桌上尽是珍馐美食,每一样都做的十分考究。 宋钺和贺境心坐下来后,杜引章热情地招呼两人开吃。 到底是好友,杜引章知道宋钺不善饮酒,所以桌子上没有安排酒,只上了一壶上好的茶水。 “随锦,你要洛阳,也不上门来,若不是我正巧遇见,怕是要错过了。”杜引章抱怨了一声,“你怕不是没有把我当朋友。” 宋钺就解释,“我这次携家眷,要赶赴青州赴任,路上耽搁不得。” 杜引章看着宋钺,目露担忧,“随锦明明是状元之才,可这官途却如此多舛,哎。” 贺境心听两人寒暄,问了一个问题,“这洛阳城里那么多的客栈,为何都爆满?九月九重阳节也过去了,客栈不是应该没有那么红火吗?” 杜引章闻言,当即道:“嫂夫人有所不知,这洛阳城里,这几天可是非常热闹,如今九月,可是谢家却拿出了一盆开的正好的姚黄魏紫!” 贺境心讶然,“牡丹不是这个季节开吧?况且,姚黄魏紫,也是两个品种吧?” 杜引章一拍桌子道:“正是如此,才会引来这么多的看客,嫂夫人应当知道,我们洛阳牡丹,天下闻名,时人爱牡丹,有花痴,为心怡之花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杜引章道:“自从有人传出来,谢家得了一盆姚黄魏紫后,就有好多家上门,就为一见那牡丹,后来这事儿越传越开,好多世绅豪族都赶了过来,为了这一盆花,我们洛阳的客栈,全都住满了。” 贺境心恍然大悟地点了下头,但她顺下的眼睫下,却藏住了若有所思的眸色。 宋钺也被挑起了兴趣,便问:“可知,这牡丹,谢家是从哪儿来的?” 杜引章脸上出现了片刻的纠结。 宋钺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可能不太合时宜,“我就是随便问问,含之不必在意。” 含之是杜引章的字。 杜引章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实则是这牡丹的来历,有点离奇。” 宋钺和贺境心,一起看向杜引章,两双眼睛,都充满了求知欲。 “三天前,谢家的当家主母,想要举办一场赏花宴,就差人让一直给自家供应四季鲜花的花农送来,结果那花农迟迟不到,谢家就派人去取,结果却在青石岗,看到了离奇的一幕。” “那花农趴在一个白骨坑里,身子悬在坑边上,手里抱着一盆花,人眼睛还睁着,但是却是早就没了呼吸,那牡丹,便是他手里捧着的拿盆花。”杜引章道,“你们要是早来两天,就能听到洛阳城里,到处传的沸沸扬扬,说是那花农,被青石岗的厉鬼锁了命,死在了送花的路上。” 贺境心闻言,问道:“这么一看,牡丹是花农打算送去谢家的,为何又说来历离奇?” 杜引章道:“因为县令大人派人去那花农家问话,那日花农送去谢府的,是一车的菊花,秋季赏菊,花农到了这个时节,送去各家的,都是精心培育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菊花。那牡丹不是花农家养出来的,那装牡丹的花盆,十分考究,单单那个花盆就值不少银子,花农家买不起。还有就是,送花的板车还在,板车上已经装满了菊花,根本没有空隙放下那盆牡丹。” 宋钺皱了皱眉,“牡丹是多出来的一盆,有没有可能,牡丹是杀死花农的人留下的?” 杜引章摇了摇头道,“仵作验过尸体,那花农身上没有致命伤,甚至连外力殴打的伤都没有,只有一些他滑下那个白骨坑的擦伤而已,而且,那花农的表情非常奇怪,没有恐惧,像是半点也不害怕,他一直盯着那盆花。如今洛阳城中,很多人都在说,那牡丹非凡间之物。” “既如此,为何那盆花却到了谢家?”贺境心问。 杜引章道:“因为花农是要送花去谢家的,谢家一口咬定,那花是他家的。虽然各家心里不服气,但也没办法,那可是谢家。” 宋钺不解地问:“谢家又怎么了?那花农的案子破了吗?那盆牡丹花是案件相关的线索之物吧,怎么能给谢家,不是应该放在县衙吗?” 杜引章无语地看着宋钺,“那花农根本查不出来是他杀,尸体早就被花农家人拖回去了,只说是意外死了。都没有人命案,何谈线索证物?还有,我的随锦兄啊,你好歹也在京城呆了几个月,你竟然不知道谢家吗?” 宋钺更加茫然了,“我应该知道吗?” 贺境心吃了一口肉丸子,没说话。 杜引章叹了口气,替自己的好友解惑,“当今皇帝,自先皇后薨了之后,后位一直空悬,后宫之中,位分最高的,便是沈贵妃和谢贵妃,沈贵妃你知道的,就是被你破了的那起案子的凶手,如今已经没了。剩下的另一位谢贵妃,便是出自世家大族的谢家。” 宋钺顿时了然,谢家本身就够硬,再加上还有一位贵妃撑腰,等闲之辈根本不敢得罪。若是谢家放话,那牡丹就是他家的,还有谁敢去抢? “可牡丹再美那也只是一盆花而已,况且还沾了人命,谢家就半点不介意吗?”宋钺不解地问。 “随锦兄啊。”杜引章看着宋钺,心中感叹,他这位宋兄弟,为官几个月,在人精堆里打滚了这么多天,竟然还是如此的天真。 那些世家权贵,脚底下踩得人命多了去了。 “如今洛阳城里都在说,那是牡丹花神显灵,是花神将花送来的,那花农命格太弱了,没有福气,只有谢家才能承受得住花神赐福。”杜引章道,“正因为有这个传言,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来洛阳,等着看一看那传说中的牡丹花。” 宋钺:…… 贺境心:“说的我都有点好奇,想去看一看那牡丹花了。” 杜引章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嫂夫人乃是玄门中人。” 宋钺扯了扯贺境心的衣袖,“别闹,我们明日要赶路的。” 贺境心却道:“不差这一天半天的,离了洛阳,得走好一段路才到下一个城池,明日让影心和福伯去采买一下路上要用的东西。” 杜引章道:“嫂夫人说得对,随锦何必如此急着上路,皇上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赶路,来得及的。倒是这牡丹不常见,姚黄魏紫开在一株牡丹上,如今还是九月,不看可惜。” 宋钺道:“我们与谢家也并无交情,岂是我们想看就能看的。” 杜引章笑了起来,“所以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不是很多家都来了洛阳,想着法子想拜见谢家,赏一赏那天赐牡丹嘛,就在昨日,谢家亲自给出了帖子,邀请各家前去赏花。不巧,我家也有幸得了一张帖子,明日,随锦和嫂夫人,就跟我一起,去赏一赏花,嫂夫人也好看一看,那牡丹究竟是不是花神赐予的。” 第4章 良辰美景见血时 杜家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今天的谢家,可谓是十分热闹,收到帖子的贵客,全都上门来了,一时间,谢家府门口的这条街,几乎是水泄不通。 杜引章早就料到这个情况,所以他特地提前了一些出门,但显然,有他这个想法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没想到,那牡丹花的魅力如此之大。 马车内,杜引章放下帘子,“前面过不去了,不过这里离谢府已经不远了,不如我们下车走过去?若是在车内等,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宋钺并无意见,贺境心就更不可能有异议了。 杜引章先下了马车,坐在马车外的小厮墨竹连忙上来伺候,杜引章摆了摆手,让墨竹退到一边。宋钺第二个下来,他转身,要去扶贺境心,贺境心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宋钺的手接了个空。 宋钺:…… 贺境心:…… 杜引章:“咳,随锦兄,嫂夫人,且跟我来吧。” 宋钺和贺境心便跟着杜引章一路往前走。 前面这一路走过去,全是各家的马车,有些也和杜引章一样,索性下来走过去更快一些,有的自持身份,不想下来,便仍在车中等着。 三人走到谢家大门外,大门口聚集了不少人,贺境心瞥了一眼,随即目光在不远处一个站着的人身上扫过,随后收回视线,跟着杜引章和宋钺进了谢家大门。 谢家待客,男客和女客是分开安排的,知道来的是杜家的少爷,还有他的友人,引客的管事还算热情,但也仅止于此。 杜引章:“嫂夫人,一会儿赏花时,我们便能会合了,你一个人……” 贺境心道:“不要紧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应付得了。” 宋钺却不放心,他站在贺境心身边,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却被贺境心直接推着往杜引章那边走了两步,“这种时候,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记得,你是客,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多话,知道吗?” 宋钺点了点头,看着贺境心跟着引客的丫鬟往后院走去。 “走吧。”杜引章招呼了一声,领着宋钺一路往前厅走。 只是短暂的接触,但杜引章却看出来,他这位嫂夫人,很是厉害,贺大师的名号,后来可是也传到了洛阳城的,当时还有好几家来了兴致,坐马车去长安城,想要找贺大师相个面呢。 贺境心的确无须担心,她跟在丫鬟身后,悠哉游哉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将目之所及的房屋布局都记在脑中。 贺从渊写给左相的信中,有提及洛阳谢家。 信上很明确的说,他到过谢家,并且设法搜查过谢家。 为何搜查谢家,想找到什么东西,贺境心不知道。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左相曾经是皇帝的一把刀,那么和左相有牵扯的父亲,又是什么?皇帝看到她和影心之后,忽然改变的想法,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问题在贺境心脑海中一闪而过,丫鬟带着贺境心走到后院,将她交给了谢家当家主母手上。 谢家的当家主母是出自崔家的嫡女,崔氏才德兼备,相貌,持家手段,一样不差,不然也担不起谢家主母这样的身份。 “夫人,这是宋夫人。”丫鬟介绍了一下贺境心的身份。 贺境心冲着崔氏笑了笑,并未提及自己相师的身份。 她在长安城中,无形之间得罪了不少人,鬼知道那些势力里面,究竟有没有谢家。 崔氏笑容温和,十分客气,“宋夫人这边请。” 崔氏就将贺境心带到了一边的夫人堆里,接着又去迎接其他女客。 贺境心看她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有些佩服,这些世家培养女子可是下了本事的。 那些夫人见贺境心面生,再看她衣着普通,便没有人有兴致和她多话。 贺境心将这些夫人都看了一遍,然后就从桌子上拖了一盘花生瓜子,慢慢一边嗑着,一边听他们说话。 夫人们聚在一起,聊得话题,也不过是自家后宅,或者是旁人家的后宅,再说说自家孩子是不是出息,谁家养了个败家子之类的。 “要说起来,还是崔姐姐日子好过。”有个夫人,看向不远处的崔氏,“家里相公争气,儿女都出色。” “谁说不是呢,这谢家啊,怕不是又要出个贵人喽……”有个微胖的贵妇人,语气却带着点酸意。 贺境心嗑瓜子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陈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另一个人拽了那胖夫人一把,眉眼间警告陈夫人莫要多话。 那胖夫人陈氏隐晦的翻了个白眼,想到了什么似的,倒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贺境心了然,谢家得了这盆牡丹,怕是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利用这盆牡丹获取最大的利益了吧。 贺境心漫不经心地听着,却没有再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和线索,不由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宋钺那家伙在前院如何了。 好在,贺境心也没担心多久,在用过午饭之后,崔氏便让众人移步花厅。 花厅早就布置好了,从入口处就摆放着开得正好的各种花卉,一路走进去,明明是秋天,却像是走在姹紫嫣红的春天一般。 花厅内,各处摆放着不同花色的名贵菊花,而在中间的一个台子上,却摆放了一盆用白纱遮盖的花,贺境心心下了然,那怕不就是传说中的九月盛开的牡丹花。 只是—— 贺境心眉心微微皱了皱,那台子搭建的有点奇怪。 那是个约摸六尺高,三尺见方的小桌,桌子上罩着厚厚布幔,一直罩到地面,台子上,放了不少花,中间就是那盆被覆了白纱的牡丹。 空气中,除了浓郁的花香之外,似乎还有什么味道。 贺境心想走到最前面去看一看,但此时花厅里聚满了人,前面围了一圈等着一睹牡丹芳容的人,贺境心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能够挤进去。 宋钺和杜引章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贺境心试着挤到前面去的一幕。 宋钺忙抓住贺境心的衣领,把人拉了回来,他小声道:“干什么呢,别闹,那台子搭的那么高,就算站在这里,前面的人也挡不到什么的。” 贺境心正要说话,那边,崔氏已经上前一步,面带微笑地站在了台子边上。 “各位赏脸来我谢家,是为了赏花。这会儿日头正好,正是赏花的好时辰。”崔氏说着,伸手拉住了盖在牡丹上面的白纱,“既如此,便不辜负了这最好的花期。” 底下的人,纷纷应和。 崔氏便扯着那白纱,一把拉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牡丹花上。 那真的是一盆非常漂亮的牡丹花,浓密的叶,一根枝蔓上,并蒂开出姚黄和魏紫两种颜色,牡丹花瓣饱满,颜色很正,此时阳光从花厅中间开着的天窗洒下来,这牡丹花,瞬间就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然而很快,有人惊叫了一声:“那是……谢大爷?谢大爷怎么在那里?! 这一声惊叫,让好些人回过神来。 而贺境心的目光,却是第一时间落在了牡丹花后面,藏在浓密的枝叶后面的那个人身上。 牡丹花后面,站着一个人,双手抱着牡丹花的花盆,他仰着头,目光痴迷又惊喜地看着牡丹盛开的那两朵花。 这个人的胸部在那方桌上面,打眼一看,很像是被人齐胸砍断,摆在花盆后的。 但仔细看便知并非如此。 那方桌上,被人开了个洞,那人的胸部以下就藏在桌子下面,看那高度,那人应该是站在地上,身体镶嵌在桌子中间,那牡丹花盆摆在他身前,冷不丁一看,就像是这个人抱着这盆花一样。 “老爷!老爷!”崔氏脸色大变,她飞扑过去,却叫人拦住了去路。 拦住她的人,赫然是趁着所有人都还在发愣时,挤过去的宋钺,“夫人,止步。莫要破坏了现场!” 宋钺在大理寺待了个把月,虽然不擅长破案,但是其他的办案规矩倒是学的不错。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不想让人破坏了现场。 “你让开!老爷!来人,快来人啊!”崔氏的声音尖锐中带着颤抖,恐惧到了极点。 那被镶嵌在桌子上的人,正是这谢府的大爷,谢家宗主。 他虽然睁着眼睛,一脸痴迷,惊喜。 但他灰白的脸色无一不说明一点。 这人已经死了。 “去报官。”贺境心推了推站在一边的杜引章。 她上前一步,一把掀开桌布。 只见桌子底下,谢家主的肚子上还扎着一把刀,血顺着刀滴在地上,血已经凝固了。 空气里,那除了花香之外的味道,原来是血腥气。 而地上,那血却凝固出了一个“一”字。 第5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洛阳作为东都,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事实上,大晋建立伊始,先帝就很想在洛阳建都。只是先帝打下江山,是在很多老牌世家的默认和扶持之下,才能顺利建立大晋。 这些老牌世家的势力,大多是集中在长安,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先帝也只能可惜的暂时放弃洛阳,在长安城建都。 可能,人人都喜欢自由,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先帝对洛阳爱的深沉。他在立了当今为太子之后,默认了这些世家往太子的后院塞人。在太子妃和侧妃,以及良媛良娣全都由世家之女担任后,世家也后退一步,由得先帝将洛阳设置成了陪都。 先帝手里不那么缺钱之后,就差人在洛阳城里建立宫殿,那颗想要迁都洛阳之心,蠢蠢欲动。 后来当今登基之后,也没停了对东都的银钱供应,这东都的皇宫,经过十多年的施工,已然很有规模了。 自当今登基后,每年都会抽出一两个月的时间待在洛阳宫中,朝臣一开始非常不满,但当今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任性,硬是每年都来,如今世家和官员,已经习惯了皇帝每年到东都的行为。 继续努努力,当今说不定真的能够达成先帝迁都的夙愿。 * 洛阳知府张书鹤接到报案后,脑袋都大了,他赶忙让手下人去通知洛州牧,同时领着师爷和手底下的衙役,赶到了谢家。 谢家如今势头正猛,都在说谢家那位贵妃,说不定能更进一步,入主中宫,成为一国之后,谢贵妃膝下可是有个四皇子的! 当今后宫人数不少,还各个都很有来历,这些世家喜欢玩制衡之术,皇帝也乐得陪他们玩,哪家想把人塞进后宫,他照收不误,全都笑纳了。 但当今后宫人数不少,子嗣却算不上特别多,统共也就七个皇子,三个公主,这七个皇子里面,六皇子秦王不是他生的,在潜府时的大儿子,染病没了,二皇子在战场上伤了腿,注定与皇位无缘,三皇子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出天花没了,剩下谢贵妃所出的四皇子,还有一个沉迷书画无法自拔的五皇子,以及年纪尚小的七皇子。 怎么看,没了之前看起来各方面都很出挑的秦王六皇子之后,剩下的就四皇子最为出众! 当今如今已经五十多岁,朝臣早就在催着他赶紧立太子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谢家的当家主母崔氏,想要举办赏花宴。 名义上是赏花宴,但实际上,不过是谢家想要和各家联络互通,只是赏花宴当日,出了花农莫名其妙的死掉之事。 这多少有点晦气,给谢家大喜事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赏花宴自然是没办成。 但谢家又得了一盆奇异的牡丹,在谢家这堪称完美的舆论操控之下,牡丹变成了花神赐下的,那花农也成了没有福气,接不住这天大的福报而死,而谢家,自然就是能够承接这泼天富贵的豪门大族了。 张书鹤作为洛阳知府,这洛阳城里大大小小的家族,他自然是了如指掌,甚至对于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长安城内,才因为左相倒台,秦王一党被清算而人心惶惶,哪知道,这把火还是烧到了洛阳来。 谢家这死的还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那可是谢家的家主! 宫中谢贵妃可是家主的嫡亲妹妹。 张书鹤到的并不晚,而此时的谢家,却是大门紧闭,后门也被人看守着。 杜引章一路跟着张书鹤身后,进了谢家。 谢家的花厅设在一进与二进之间,来参加赏花宴的客人们,全都被留了下来。大部分人的脸色都很不好,他们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明着是来赏牡丹,暗中是想提前结交谢家,否则只是一盆开在九月的并蒂异色牡丹而已,稀奇有之,但哪里能引来这么多的赏花客。 但现在,谁也没想到,他们来赏牡丹的,结果却赏了一出命案现场。 谢家当家人,在当家主母举办的赏花宴上,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横死,这其中鬼知道牵扯了多少事。 很多人想起了个把月前在长安城里的那起命案,花轿之中被离奇分尸的新娘,当时那命案现场绝对也很离谱。 后来案子查明白了,动手的竟然是新娘子的母亲,这简直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 若有似无打量的视线落在崔氏身上,底下的人在窃窃私语,这会不会也是一起亲近之人制造的命案? “你想啊,这可是在谢家,谁能这么大动静的杀人,还不被人知道啊。”那胖胖的陈夫人,拉着一个夫人说着话,“只有掌管中馈的才能办到吧,这府中所有下人都听她的。” “谁知道呢。”那人也悄悄看了崔氏一眼,“你看她坐在那里,脸色好难看啊,还不让我们走,她凭什么啊。” 崔氏坐在圈椅上,脸色铁青,底下这些若有似无,有些甚至根本没有掩饰的恶意议论声,她自然也听见了,她知道这有多荒唐,但她还不能自乱阵脚,无论这些人说什么,她都绝不可能放他们走! 贺境心回头看了崔氏一眼,见她这副表情,又看向了桌子中间的那具尸体。 因为宋钺及时出手,阻止了谢家人上前去把谢家主挪出来,现场可谓是保存的十分完好。 宋钺伸手扯了扯贺境心的衣袖,“凶手真的是崔氏吗?” 贺境心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贺境心是真的不知道,她又不是真的相面大师,之前在长安城,她能知道那么多,也是因为蛰伏的时间长,前期收集到的线索足够多。 如今他们才到洛阳,她对这里的一切都还很陌生。 不多时,张书鹤就带着人衙差进来了。 崔氏见到张书鹤,顿时就冲上前去,直接跪在张书鹤的面前,“张大人,家夫横死,求大人查清楚凶手!” 张书鹤后退了一步,“谢夫人快先请起,这本是本官的分内之事。” 张书鹤没有和崔氏多做纠缠,他领着人直接进了花厅,此时日头已经偏了一些,日光不是从正中间打下来,但张书鹤还是第一眼就落在了中间摆着的那个用来放置牡丹花盆的桌子上。 他看到桌子上的帘子被掀开,搭在桌面上,眉头微皱,回头问众人,“这是何人所为?” 很多人就刷的齐齐看向贺境心,贺境心也不扭捏,“是我干的。” 张书鹤见她是个女子,眉心皱起来,“你上前来回话。” 宋钺却伸手,拉住了贺境心,他上前一步,冲张书鹤见礼,“下官乃是永昌县的知县,这是内子,内子刚刚也是好奇才会掀开桌布,还请大人理解。” 张书鹤却愣了一下,他看着宋钺,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你原是大理寺少卿宋大人?” 宋钺:“是。” 张书鹤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他看向贺境心,“那这位宋夫人,可是长安城内,有名的贺大师?” 张书鹤此话一出,现场顿时很多人都看向了贺境心,众人心中讶然,显然没想到贺境心竟然还有这么个隐藏身份。 贺境心也没有否认,一脸淡定地点了点头,“是我。” 张书鹤的表情,更和善一些,“二位有缘在此,之前还联手破开了花轿凶杀案的迷局,张某恳请二位协助我,查明谢家主的死因。” 宋钺却道:“我还要去青州上任,怕是不能在此多做停留……” 贺境心悄悄地在宋钺后腰上掐了一把,“本该如此,但既然碰到人命案,我夫君身为上一任大理寺少卿,自然义不容辞。” 宋钺回头,眼神中有着震惊和不解。 张书鹤却有些意外,他那句话,严格来说只是客套而已,怎料这宋夫人竟然当真了。 宋钺张嘴,想要挽救一下,贺境心又道:“况且,我们玄门中人,也讲究一个缘字,我既有缘在此,说明这谢家主与我有缘,大人放心,我们会帮助你找出真相的。” 张书鹤:“那就多谢宋大人和宋夫人了。” 而此时,师爷已经检查完了周围,上来禀报,“大人,我刚刚检查过了,放置牡丹的那方桌子边上,并无多余的痕迹。” 张书鹤点了下头道:“如此,将谢家主挪下来吧,让仵作验尸。” “是。”师爷领命,带着衙差上前。 几人先是将牡丹花盆搬了下来,要将谢家主从桌子上挪下来时却犯了难。 “大人,谢家主的尸体已经僵化,手臂无法弯曲……”仵作回话道,“要挪下来,只有把桌子锯开。” “锯开。”张书鹤道,“你继续验尸。” 仵作弯了弯腰,然后转到了尸体边上继续验尸,“死者关节僵硬,但身上的血肉还有弹性,死亡时间超过两个时辰,但不超过四个时辰,初步推断在寅时。” 仵作这话一出,被拦着不肯走的那些宾客们,纷纷抗议起来。 “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在谢府,张大人,谢夫人,再拦着我们不肯走,就没礼貌了吧?”那胖胖的陈夫人第一个出声抗议。 其他人纷纷附和。 张书鹤只让师爷去问话,给来参加赏花宴的宾客们写供词,只要能说清楚寅时在何处,且有人证的都放走。 而这边,仵作蹲下身,开始检查谢家主肚子上插着的那把刀。 仵作拔出刀,因为时间有点长,并没有血渗出。 宋钺逮着机会,把贺境心拉到一边,“贺大丫,你别闹,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根本不会相面,你留下来做什么?我这个大理寺少卿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擅长刑侦,留下来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贺大师却道:“正是因为你不擅长,所以才要学啊,你看人家张大人,也是一地父母官,也要查人命案子,你到了永昌县,万一遇到了怎么办?不得提前学一下吗?” 宋钺:我怀疑你在胡说八道! 宋钺张嘴,还要再说,贺境心已经拉着他上前,“张大人,我们宋大人,想查看一下谢府。” 她说着,看向一边脸色灰败的谢夫人,“不知夫人这边,是否方便?” 崔氏强撑着镇定,叫来大丫鬟,“如香,你跟着宋大人,大人若是有要去的地方,你带好路。” 崔氏倒是不想配合,但她却不得不,她得弄清楚,她夫君是怎么死的,刚刚那些人议论纷纷,猜测是不是她杀的,她愤怒,委屈,却不能和那些人对着吵,她想要一个真相。 名唤如香的大丫鬟,就领着宋钺和贺境心出去了。 张书鹤看着那两人离去,叹着气摇了摇头,这宋夫人,出身到底差了些,逮着机会想出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被腹诽急功近利的贺境心,半点也不介意,毕竟她也是没想到,瞌睡来了送枕头。 她本来还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够查一查谢家,当年父亲到底在谢家查了什么,谁能想到,这谢家主竟然死了。 贺境心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谢府的宅院很大,贺境心让如香带着,一个院子一个院子都看了。 “那是什么地方?”贺境心指着前面那个院门紧闭的院落,那院子像是荒废已久,门外都是荒草,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打理过了。 如香道:“宋夫人,这处奴婢也不清楚,只听说多年前死了个妾,老夫人嫌弃不吉利,就让人关了。” 贺境心往前走了几步,宋钺看着那荒草,“这里看样子,已经好久没有人踏足过了,这些草也没有人为踩踏过的痕迹。” 贺境心却依旧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了院门口才停下,她回头问如香,“你可知,那小妾是几年前死的,这院子又是哪一年荒废的?” 如香仔细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应该有好些年了吧,这个和家主被害有关系吗?” 贺境心:“当然,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对了,这谢府其他主子呢?你们府上都有哪些人?” 如香如实道:“老爷和老夫人,带着二爷三爷住在长安城里,如今洛阳这边,只有夫人和家主,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去书院念书了,大小姐今日病了,没有出来见客。” 贺境心点了点头,“那这里的这个妾,是你们老爷的,还是谁的?” 如香道:“是老爷的,我们家主并未纳妾。” 贺境心伸手,试着推了一下那个门,却不料那门很轻易地就被推开了。 门内,一样也是野草遍地,藤蔓到处游走,院子里杂草之中,混杂了好几棵花树,贺境心认了一下,其中也有牡丹,这倒是不奇怪,这洛阳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长一两棵牡丹,就是品相普通罢了。 贺境心有些无从下脚,看起来,这个院子是真的很久都没有人来了。 她退了出去,却发现,在一处角落里,有着燃烧过东西的痕迹,她蹲下身,看到了一小块没有燃烧殆尽的碎纸。 “这是纸钱吧。”宋钺伸手,将那碎纸捡了起来,“就是纸钱,没烧的干净。” 贺境心自然也认出来了,“对,这纸钱像是烧起来后,被吹到这里的,所以残余这点没烧干净。” 贺境心站起来,视线扫了一圈,把周围的景致记在脑海中。 她闭上眼睛,谢府的完整迷你版本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一阵风吹来,谢府里的树木花草迎风而动。 贺境心的目光,逆着风看向了一个方位,她记得,刚刚如香一路走来的时候说过,那个方向的院子,是家主和夫人住着的主院。 贺境心睁开眼睛,顺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宋钺没有多问,默默地跟了上去。 如香看贺境心如此熟门熟路的样子,心里不免犯嘀咕,这宋夫人为何如此熟练啊,明明之前也没有来过他们谢府,她真的是第一次来吗? “找到了。”贺境心停在了一处残留了一点灰烬,但地面已经被熏黑的墙角。 如香:“这里是家主的院子,家主的书房就在这里。” 贺境心:呜呼! 书房好啊!书房里会藏很多秘密,就是不知道,这位谢家主,会不会把重要的东西藏书房里了。 第6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 贺境心和宋钺绕到了正门外,正要推门进去。 “宋夫人。”崔氏急急地喊了一声。 贺境心扭头看向崔氏,崔氏许是走的比较急,此时额角都渗出了一层细汗。 “谢夫人。”贺境心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步,“实在抱歉,我是查到这屋子后面被人点了纸钱,想进去看看这是何处。” 如香讶异地看了贺境心一眼,自己之前明明说过这里是书房的啊。 崔氏显然也很意外:“纸钱?这里是大爷的书房,何人敢在这里烧纸钱?如香,你去问问。” 如香忙道:“是,夫人!” 如香弯着腰往后退去,直到退出去一段路,才转身低着头跑了。 贺境心:“夫人,我想进去书房一看,不知夫人可允?” 崔氏犹豫了一下道:“大爷的书房,寻常人不许进去。” 贺境心一本正经地认真道:“正因为如此,这里说不定能查到点线索,如今谢家主被人害死,必须抓住凶手,否则家主岂不是死不瞑目?” 崔氏沉默了一下,随后上前一步,自己推开院门,“既如此,我可否和宋夫人一起看看?” 贺境心知道,她这是担心她触碰到谢家的机密。 贺境心对谢家的机密倒是挺感兴趣的,因为他爹以前来过谢家,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一些痕迹。 贺境心跟着崔氏走进书房。 谢家主的书房很大,分为内室和外室,外室放了好几书架的书,世家比普通人家矜贵,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贵在这些书籍和知识上,自魏朝开始,世家势大,渐渐形成垄断之势。 贺境心目光从书架上扫过,随后走入了内室。 内室的后面,是一扇窗户,贺境心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正是贺境心发现的,烧纸钱的地方。 宋钺此时,却被书架上的那些藏书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他眼中甚至出现了一丝狂热,他自小熟读各类书籍,市面上能找到的,他几乎都看了一个遍,这里的这些书,他竟然有许多册听都没有听说过,这难道就是世家的实力吗? 世家垄断书籍和知识,寒门子弟一书难求,想要出仕,要么给世家递拜帖,要么扬名天下,才识出众,要么就是参加科举,考中进士,自然也能为官做宰。 只是这几种都很不容易,因为一旦寒门之子和世家子弟一起竞争,寒门子弟总会在一些方面逊色几分。 宋钺算不上是世家子弟,但也绝对不属于寒门子弟。 本朝商户地位并不算高,商人之子可以出仕,但很难考中。就算是考中,同僚们也大多不屑与他们为伍。 宋钺之所以不受待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大哥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是灵州的一个大商户。 当初宋钺之所以和杜引章能玩到一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两人的背景很相似,都是商人之子,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贺境心瞥了一眼外间,用一种看真爱的眼神看书架上的书。 贺境心冲着崔氏歉意一笑,“谢夫人,家夫爱书如狂,实在是……” 崔氏脸上露出一丝伤感之色,“我夫君也是这般爱书如命,每日回来之后,总有很多时间泡在这里,与其说是与我成亲过日子,不如说是在和这些书过日子。” 贺境心在内室走了几步,内室是个小书房,摆放了一张书桌,连接内室的,还有一个小小的卧房,想来是留着谢家主看书或者是处理事情累了,稍作小歇用的。 贺境心打量了一遍内室小书房,里面打理的还算干净,她稍微检查了一遍,可是摆在明面上,能被翻看的这些,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贺境心不免有些失望,但她也明白,这些世家的家主,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要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绝对会藏得只有他自己知道。 贺境心指了指里面的休息间,“我能进去看一眼吗?” 崔氏:…… 我说不能,你就不去了吗? 崔氏:“自然是可以的,宋夫人请便。” 既然都已经让进书房了,何必要阻止,没必要。 贺境心就走进了里面的小房间,小房间里,床上被子并不整齐,有掀开的痕迹。 贺境心问:“谢夫人,昨天晚上,谢大爷是不是留在这里休息了?” 崔氏点头道:“是,他说这些日子有些忙,让我不要熬夜等他,他忙完了,直接在书房里对付一晚也行。” 贺境心了然地点了点头,她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被子,她发现,被子里面似乎有些不平整,她伸手,一把拉开了被子。 就见被子里,放了一幅卷起来的画轴。 贺境心拿起画轴,这画轴卷的很粗糙,像是被人急匆匆地,于慌忙之中仓促地卷起来的一样。 崔氏下意识上前一步,“我夫君,素来喜欢丹青 ,这怕是他心爱之画。” 贺境心将画轴上的系带拉开,一点点将画轴平铺,“心爱之画,怎么会卷的如此匆忙?”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被自己展开的画上。 崔氏看到了画的内容,整个人明显愣了一下。 “云想衣裳花想容。”宋钺的声音从贺境心的身后传来。 就见,原本还沉迷在外书房那一堆书之中的宋钺,不知何时已经跟了过来,他看着被贺境心展开的画,“这美人图画的挺好啊。” 崔氏的手,攥紧了又放松,她面上有一闪而过的难堪,但她很快地镇定下来。她看起来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丈夫休息的内室里,藏着这样一幅美人图。 “叫你们见笑了。”崔氏低声道。 贺境心摇了摇头,她正在观察这幅画。 如宋钺所言,这是一幅画的颇为不错的美人图。 画纸上,一个翩然佳人悄然而立,那佳人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一双眸子含羞带怯,似乎有着说不尽的柔情蜜意要与人诉说,佳人怀中抱着一把牡丹花,那牡丹上了色,但许是画的时间太久了,颜色稍稍有些褪色,但依然能看得出来,那是一把四色牡丹,姚黄魏紫,赵粉欧碧,竟是将四大名品都囊括在内了。 牡丹花国色天香,佳人闭月羞花,搭配在一起,竟说不上是花把人衬的更娇艳,还是人把花衬的更明媚。 而画的左上角,便是提着“云想衣裳花想容”这一行字。 贺境心看向崔氏,崔氏已然调整过来自己的状态。 作为世家大族的当家主母,崔氏十分的合格,就算是之前,目睹了自己丈夫的死亡,也依然维持着自己的体面,没有崩溃,甚至都没有在人前落泪。 现在,目睹自己丈夫藏着的美人图,看起来也全然不在意。 贺境心:“谢夫人,可知道这画上的美人,是谁?” 崔氏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知,我很少进书房来,之前也不曾见过这幅画。” 贺境心想起了那个荒废的院子。 如香说,那里曾经住着老爷的妾。 贺境心脑海中,谢家完整的院落呈现出来,那院子距离主院的距离并不远,甚至有点近的离谱。 贺境心问道:“谢夫人,这个书房,一直是你丈夫用的吗?” 崔氏道:“我是二十二年前嫁进来的,自那时候起,这个书房就是我丈夫在用。” 贺境心又问:“那你可知,离这里不远的那个荒废了的小院,是什么时候开始没人住的?” 崔氏道:“我嫁进来的时候,那个院子就是锁着的,之后一直不曾住人。” 宋钺似乎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贺境心却悄悄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宋钺撕了一下,只觉得有点委屈,做什么又要拧他! 贺境心:“谢夫人,如今这府中,有伺候超过三十年的老人吗?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一问。” 崔氏想了想道:“厨房的陈妈妈,是老夫人的陪嫁,不过她这会儿在花厅那边,张大人在问话。” 贺境心把手里的美人图重新卷起来,抓着带走,“既如此,我们也去花厅吧。” 崔氏点了点头,转身率先走出了内室。 在离开了旁人视线的一瞬间,崔氏脸上强装的镇定终于挂不住了,有一种恶心感油然而生,她有点想吐。 她脚下加快了一些,后背挺得笔直,她自小被教养着,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慌张,都必须保持镇定,维持住世家大族的体面,她活得犹如一张时时刻刻紧紧绷住的弓,她不知道自己要维持这种体面到什么时候,她害怕再多待一会儿,她可能会再也绷不住。 贺境心和宋钺走的并不快,慢慢地和走在前面的崔氏拉开了一段距离。 宋钺扯住贺境心的手臂,低着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贺境心,“你刚刚为什么要掐我?” 贺境心:“那你刚刚想开口说什么?” “我想说,为什么老爷小妾的院子,要和长子的书房那么近。”宋钺道,“这很不合理。” 贺境心:“所以说啊,你被丢到大理寺去坐冷板凳是有原因的。谢夫人刚刚死了丈夫,转眼又发现丈夫私藏美人图,你再问她,为什么小妾的院子为何如此近,是想暗示什么?” 宋钺愣了一下,“我只是单纯的想知道。” 贺境心没好气道:“我知道,所以我只是掐你一下,有些问题可以问,有些问题,不要问,别往伤心人的心上再扎一把回旋刀。” 美人图上,美人怀抱的那一捧四色牡丹。 花厅内,被种在桌子里,虚抱着牡丹花盆的,已经死去的谢家家主。 荒废了那么多年的院子,还有烧在书房后面的纸钱。 这几乎是明目张胆的在暗示,谢家家主和那位小妾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但这很奇怪啊,哪家的当家人会这么安排院子。 二十多年前,谢家当家的还是老家主,也就是谢家主的爹,当家主母也是谢家主的娘,哪个做娘的,会把老子的小妾,安排在儿子的书房边上? 第7章 人间清醒崔婉琼 贺境心和宋钺回到花厅的时候,花厅外面已经站了许多人。 师爷和捕快正在对谢家的下人问话。 宋钺见那边等着问话的人还有许多,和贺境心说了一声后,去帮忙问话去了。 崔氏在下人堆里寻了寻,最后拉出一个丰腴的妈妈,“宋夫人,这就是我说的陈妈妈,她是府里的老人了,当初是老夫人的陪嫁,在府中时间超过三十年。” 贺境心点了点头,便领了人,寻了个空处问话。 陈妈妈有些忐忑,但大体上还算镇定,她毕竟是老夫人的陪嫁,这些年在谢家的日子,很是好过,老夫人十分信任她,让她掌管大厨房的一应事情。 “不知这位夫人,想问老奴什么?”陈妈妈问。 贺境心没有兜圈子,直接问,“你们家主的主院边上,有个荒废的院子,我听说那是你们老爷的妾室?” 陈妈妈后背微微一僵,“是的,那是老爷的一个妾住的地方,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知夫人问这个……” 贺境心:“任何异常都要弄清楚,那个院子的位置,距离你们家主的书房很近,位置挺好,却荒废这么些年,任由野草疯长,怎么看都很奇怪吧。” 陈妈妈心下松了一口气,“当初那妾室染了天花,老夫人听大夫说,天花病人待过的地方,寻常人去了,也有可能染上,所以老夫人就把那院子给封了,寻常也不让人靠近那里。后来,府上主子不多,也不需要用到那个院子,老夫人也就没有让人去收拾打理。” 贺境心点了点头,又问:“那妾室叫什么?是哪一年入府的,又是哪一年染天花过世的?” 陈妈妈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好看了,她以为她刚刚说的已经挺具体,这个妾室的事情就应该过去了,没想到这位夫人,竟然还抓着那个妾的事情问。 “这个……老奴年纪大了,也有点记不清了。”陈妈妈道。 崔氏看了陈妈妈一眼,道:“陈妈妈仔细想想,出天花这种大事,应该不那么容易忘吧?我是二十二年前进门的,我嫁进来的时候,那个院子就已经锁了,陈妈妈只管往二十二年前想就是。” 陈妈妈:…… 陈妈妈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勉强挤出了一点歉意的笑,“老奴想起来了,那妾室是皇上登基那一年入府的,入府小半年就不幸染上了天花,最后病没了,她叫什么老奴是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她姓花。” 好家伙。 云想衣裳花想容。 贺境心看了崔氏一眼,崔氏的表情却丝毫未曾改变。 崔氏却看向贺境心问道:“宋夫人,可还有什么想要问的?” 贺境心点了下头,“府上可有什么人,是近期过世的?” 陈妈妈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府上并没有什么人是近期过世的,就是那花氏,也是在六月没的。” 贺境心:“嗯,我问完了。” 崔氏就挥挥手,让陈妈妈回到了等候问话的队伍里。 没了陈妈妈,这个角落里只剩下了贺境心和崔氏两个人。 贺境心盯着崔氏,开始怀疑一个问题,崔氏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这事儿吗? 也许是贺境心的眼神太明显,崔氏叹了口气道:“宋夫人,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事儿,我之前说过,我进府的时候,那院子已经锁了,我当时只是一个新妇,谢家的事我其实知道的并不多。” “那你现在知道了,你是什么感觉?”贺境心问。 崔氏其实知道贺境心想问什么,她微微笑了一下道:“宋夫人,我们这样的人家,累世家业,哪个人家没有几个妾?我在成为谢夫人之前,先是崔家的女儿,崔家锦衣玉食的养大我,请了西席教养我,我身上肩负的使命,是成为崔家的助力,也是要成为当家主母,我只需要生下嫡子,丈夫与我而言,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言下之意,丈夫纳几个妾,心又落在什么地方,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贺境心看着崔氏,心中却想起了丞相夫人。 丞相夫人出生张家,张家也是世家,女儿出嫁之后,只称呼姓氏,连名字都不会被提及,她们好像只是一个代表家族的符号。 比起张氏还会因为丈夫的欺骗而心生愤怒,崔氏的情绪可谓是稳定的很,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把谢家主当做是相濡以沫的丈夫,谢家主对她而言,可能只是一个东家而已。 贺境心不由得生起了几分佩服和欣赏,因为她长到这样大,所见过的那些女子,好像都没有在替自己而活,她们被教导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他们要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三从四德,像是刻在她们的骨子里一般。 崔夫人这样的人间清醒,很是与众不同。 “我姓贺名镜心,不知夫人姓名?”贺境心收敛了脸上的神色,认真地看着崔氏问。 崔氏愣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意,“我姓崔,名婉琼,说起来,我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起过了。” 在崔家时,她是大小姐,除了父母之外,无人叫她的名字,嫁入谢家之后,她是谢夫人,是崔氏,是家主夫人,她的名字再也没有人问起。 贺境心看着崔婉琼,若是之前,崔婉琼身上还有一点嫌疑,此时贺境心也将她排除在凶手之外了,这样的女子,不会做出杀夫之事,因为比起谢家主去死,她更需要谢家主活着,作为一个符号活着,让她可以成为当家主母,执掌中馈。 别说只是一幅死人的画,就算谢家主纳上十个八个的妾,崔婉琼也绝对不会眨一下眼,因为她不在乎。 贺境心道:“我想知道,你最后一次见谢家主是在什么时候?” 崔婉琼道:“是昨晚,我们一起吃了个晚饭,他问我赏花宴的事准备的如何了。” 崔婉琼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片刻,似乎是犹豫要不要说下去,但想到她那个丈夫人都没了,还死的如此蹊跷,一个家族的家主去世绝对不是一件小事,谢家族人上万,在新朝建立之前,可是有乌堡的,堡内部曲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也是后来先皇登基,各家明面上把部曲遣散,但实际上,这些部曲却成了家族的隐藏力量。 家主没了,住在长安城里的老家主和老太太,还有谢二爷谢三爷,绝对会赶回来,若是快马加鞭的话,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到。再慢一些坐马车,明天晚上也肯定能回来了。 到那时候,她绝对会首当其冲的被发难。 事已至此,在那些人赶回来之前挖出凶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崔婉琼一向头脑清醒,永远知道怎么做,做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这次赏花宴,家主其实是想要和那些拿到帖子的人,共商大计。”崔婉琼稍稍犹豫了片刻,便决定将这一切和盘托出。 她知道贺境心,在长安城可是赫赫有名的贺大师,傅棠之死的案子能那么快查清楚,贺境心功不可没。 她算是看明白了,宋钺和贺境心这对夫妻,做主的其实是贺境心,她非常敏锐,有一种近乎于野兽一般的直觉,相比之下,那位宋大人,就显得过于纯直。 “我们本来说好了,赏花宴开始时,他负责在前院招待男客,我负责招待女客,但我一大早就没有见过他,也差人去找过,但我找不到他,赏花宴的拜帖已经发出去了,怎么也得办完。”崔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用这种离谱的方式参加了赏花宴。” 贺境心:…… 嗯,的确是很离谱。 两人面面相觑,都无语了。 却在这时,前面传来了一道惊愕的声音,“你说什么?谢家主昨夜三更,去见了我爹?” 第8章 三更烛火五更烬 花厅外。 杜引章此时是崩溃的。 他涨红了脸,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与不敢置信。 杜引章一直留在这里,帮着张书鹤问话,查看师爷和捕快那边问到的供词。 此时,桌子被锯成了两半,谢家主的尸体已经被从桌子中间挪了下来,他被平放在地上,仵作正将验尸的工具放回去,“死者死亡时间,在寅时一刻左右,他的致命伤并不在肚子上的那把刀,那伤口附近并没有凝血的迹象,说明他是死之后才被人捅那一刀的。” 张书鹤就问仵作,“那他的死亡原因是什么?” 仵作道:“谢家主的血中带毒,致死原因应该是剧毒,但这种毒我之前也不曾见过。” 张书鹤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随后翻了翻面前的供词,翻出了其中一张。 那是谢家主身边的长随的供词,根据长随所言,谢家主昨夜是歇在书房的,后来半夜的时候,却穿戴整齐地出门去了,谢家主去的是洛阳城最大的客栈,知行客栈,只是家主到了之后,就让长随走了。 长随离开的时候,正巧遇见了杜家的下人带着杜家家主杜仲,面色凝重的走进客栈。 张书鹤将这份供词抽了出来,随后让人将这个长随叫到面前。 长随此时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家主没死之前,他在谢家也算是有头有脸,如今家主没了,他这条失去主人的狗,心中惶惶不得安宁,前方的路仿佛都变得黯淡无光。 “你供词上说,谢家主三更半夜出门,去了知行客栈,你离开的时候,撞见了杜家主,可有此事?”张书鹤眼神锐利地盯着长随。 长随后背都起了一层冷汗,“回大人,正是如此。” 张书鹤换了个问话:“也就是说,谢家主半夜三更,和杜家家主在客栈会面?” 长随却摇了摇头,“张大人,我只是在外面遇到过杜家主,我不知他是否是去见我们家主的。” 正将师爷那边记录的新的口供拿过来,要递给张书鹤的杜引章:??? 杜引章:“你说的是哪个杜家家主?” 长随看了杜引章一眼,心中忐忑极了,他自然是认识杜引章的。 杜家可是洛阳豪商,用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来形容也完全配得上,身为杜家的少主子,杜引章在洛阳城也相当有名气,尤其是这位商贾出身的大少爷,竟然一心向学,妄图考取功名,给杜家改换门庭。 长随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自然是令尊,杜家主。” 杜引章整个人都震惊了,“你是说,谢家主昨晚上深更半夜在知行客栈和我爹私会?” 张书鹤:…… 察觉到这里异常,赶过来的宋钺:…… 听到杜引章的惊叫,也从偏僻角落里走过来的贺境心和崔婉琼:…… 不是,这位好歹寒窗苦读了十数年的读书人,你的用词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啊! 两个中年大叔,夜半三更见面,那能叫私会吗?! 杜引章却迫切地想要辩解,他觉得他爹不太可能三更半夜离家的,“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长随解释道:“杜少爷,我并没有说,家主去见的人就是杜家主,我只是如实说了,我送了家主之后,离开时见到了杜家主。” 张书鹤略微点了点头,“既如此,先去知行客栈,问一问昨夜谢家主有没有去知行客栈,去了客栈又见了什么人。” 杜引章却急急拜别,他要赶回去问问父亲,昨夜去客栈作甚? 张书鹤命人好生看守花厅,案子未明朗之前,不许有人破坏这里的一草一木,而他则带着师爷和捕快前往知行客栈。 根据仵作的验尸结果,谢家主未必是在谢家出事的。 “张大人,我还能感觉到这里有很重的阴气,我得再查看一下。”贺境心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张书鹤:……我信你个鬼的阴气,这里才死了人,傻子都知道说这里不吉利! 张书鹤懒得搭理贺境心,径直带着人往外走。 贺境心看向崔婉琼:“我还想再看看这里的情况,可以吗?” 崔婉琼伸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贺境心半点也不客气地开始在花厅里四处寻摸,她连花厅里摆放着的那些普通花卉都没放过,一一翻看。 宋钺不解地问:“这里,张大人不是检查过了吗?” 贺境心却道:“万一检查的人不够仔细呢?” 宋钺:“那你发现什么特别的了吗?” 贺境心:“特别干净算不算?” 宋钺:??? 一边的崔婉琼也很不解,“干净有什么问题吗?” 贺境心走到那张用来摆放牡丹的桌子。 这桌子,张书鹤的人并没有带走,不过他也留下了两个衙差负责保持现场不乱。 桌子已经被锯开了,完整的桌子被锯开成了两半。 贺境心招呼宋钺,“搭把手。” 贺境心说着,已经弯下腰,把倒在地上的一半扶了起来,宋钺看了看贺境心,然后默默地扶起了另一半,两人推着,将原本分开放的桌子,拼在了一起。 贺境心指了指桌子的边缘,“你看,这个桌子中间开的洞,创口切得非常干净利落。” 贺境心之前掀开桌子上的桌布,不只是看清楚了谢家主肚子上扎着的那把刀,还看到了地上的积血,当然还有,干净到不可思议的地面。 拜贺境心绝佳的记忆力所赐,她非常清楚的记得,桌子底下没有木屑,也没有多余的脚印。 “这桌子上,原本是没有这个洞的吧?”贺境心看着崔婉琼问。 崔婉琼往前走了两步道:“自然是完好无损的,这里我昨天晚上去休息之前,亲自检查过。因为不能出差错,这里一晚上都有人看守。” 宋钺之前有帮忙问话,自然也知道,崔婉琼所言非虚,昨夜轮流守夜的四个人,也录了供词。 那四人,两个守上半夜,两个守下半夜,两人的供词能对得上,的确是一整夜,这花厅始终是保持着有人清醒的状态。 根据他们的供词,一整夜,这花厅里都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仵作说,家主是寅时一刻左右死亡的,凶手要在他身体关节僵硬之前,将他塞进桌子里,而人一般在死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身体就开始慢慢出现关节僵化现象,再慢慢蔓延到全身。也就是说,他卯时之前,就已经被塞进了桌子里。” 崔婉琼眉心皱了起来,她再次将昨夜在这里守夜的几个下人喊过来。 崔婉琼道:“寅时到卯时,花厅里当真一点异常都没有吗?” 下半夜守夜的,是一个家丁和妈妈,那妈妈上前一步,十分肯定道:“老奴没有听到异常,老奴晚上觉少,就算没有一直看着花厅里面的桌子,但只要有一点动静,老奴肯定能听见。” 贺境心没有去追问这妈妈有没有说谎,有时候人言也不可信,甚至是眼睛亲眼所见的,都未必是真相。 贺境心转身,看向花厅四周,然后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了花厅的天窗。 宋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你不会怀疑……凶手是从那里下来的吧?” 贺境心没有说话,只径直出了花厅,绕到了花厅外面,“夫人,能给我一个梯子吗?” 这倒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崔婉琼当即让人去取梯子。 不过是一小会儿,就有两个下人抬着一架梯子跑来,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谢家没有人敢糊弄崔婉琼这位家主夫人。 宋钺仰头看着那高高搭起来的梯子,不由得有些担心地看向贺境心,“你之前爬过这么高的梯子吗?” 贺境心理直气壮道:“当然没有!” 宋钺:“那有危险吧……不然还是……” “所以你去。”贺境心道,“想什么呢,你做人丈夫的,不是应该自觉一点吗?” 宋钺:…… 有事是做人丈夫的,无事就是那个二傻。 呵,贺大丫,他是真的看透她了! 宋钺愤愤然地上前,抓住梯子,抬脚爬了上去。 宋钺之前没有爬过这么高的梯子,爬到一半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差点把宋钺的腿看软了。 贺境心还在催促,“快点往上爬!” 宋钺深吸了几口气,哆哆嗦嗦地继续往上爬,若不是之前,傅棠的案子是贺境心找出的关键线索,他现在绝对不会爬梯子的! 崔婉琼站在贺境心身边,有些担心地看着宋钺,“宋大人……真的没有问题吗?” 贺境心道:“相信他,他可以的。” 崔婉琼看着宋大人在打着抖的双腿:…… 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同情这位宋大人了。 崔婉琼:“宋夫人,为何要上屋顶,花厅的实际高度有两层,屋顶挑高设计,寻常人不可能从那里下去,更何况还要带一个人。” 贺境心却道:“花厅外面有人守着,时不时还有人进来检查,没法从正门进来,那就只能从屋顶的天窗进来。” 崔婉琼:“虽然这么说……但是……” “咦?”宋钺内心嘟嘟囔囔,在心里把贺境心吐槽了一遍,他并不觉得在上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结果他终于战战兢兢爬到屋顶的时候,目光却落在了屋顶上的一个印记上。 “你看到了什么?”贺境心问。 宋钺:“有脚印!脚印挺大的,是男子的脚。看痕迹,像是男子穿的鹿皮靴留下的。” 贺境心:“你把有脚印的瓦片带下来。” 宋钺倒是很想和贺境心吵一架,让她自己爬上来试试,但按照以往的经验,他敢吵敢抗议,贺境心就敢把他梯子给掀了。 等宋钺战战兢兢地,终于把瓦片揣怀里,又抖着腿从梯子上下来,踏在地面上时,张书鹤已经带着手下递到了知行客栈。 客栈的老板,见到县太爷来访,忙弯着腰迎出来。 张书鹤没有寒暄,办案要紧,他让客栈老板,喊来昨夜当值的伙计来。 昨夜才发生的事,伙计自然记得十分清楚,他一边领着张书鹤往楼上走,一边回忆昨夜之事,“是谢家主订的包房,我记得,他是三更天过了一点到这儿的,他约见的人是杜家家主。他们二人在包房里,待了蛮长时间的,他们不要我在边上伺候茶水,后来大概四更天的时候,里面传出来摔杯子的声音,里面似乎吵架了。” 店小二推开一个包厢的门,“就是这一间。” 张书鹤走进去,捕快已经在里面搜寻,他很快注意到桌子上的香炉里,有没有烧干净的香,他掀开香炉盖子,取出那香问店小二,“这种香是你们客栈的吗?” 店小二上前一步,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咱们客栈,哪里燃的起这样贵的香,我们客栈都只是点的普通的檀香。” 张书鹤眉头皱了起来,仵作验尸过,谢家主是死于一种剧毒。 “不好,快去杜家!”张书鹤脸色一变,转身就往外跑。 而此时的杜家。 杜引章急匆匆一路赶到家,他问了下人,知道父亲一早就没出现,昨夜的确出过门,一直到早更天才回来。 杜引章跑到杜家主的主院,他用力推开门走进去,一路走进内室。 他心跳地非常快,他一咬牙,推开内室卧房的门,门内非常安静,杜引章的瞳孔骤缩。 就见杜仲的床上,铺满了开的灿烂的牡丹花,杜仲就躺在上面,他心口上,扎着一把匕首。 血顺着他的身体一路蔓延,靠着他身体的那几朵牡丹被染成血红色,那血顺着床沿一路蔓延到踏板上,血淋淋的是一个“二”字。 “爹——!”杜引章惨叫一声,抬脚就要冲上去。 一只 手从他身后,用力抓住了他。 第9章 嘈嘈切切错杂弹 张书鹤在关键时刻,拉住了杜引章,没让他冲上去,破坏了杜仲的死亡现场。 杜引章此时脸上充满了悲怆之色,他眼圈都红了。 和在谢家,旁观了谢家主的死亡不同,这是他亲爹啊! 杜引章有个很爱他的爹,他爹虽然是商人,但一直仗义疏财,每年送到善堂和养育院的银钱都不少,在这洛阳城里,他爹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他从未想过,这种横死命案会和他爹扯上关系。 张书鹤拍了拍他的肩膀,暗叹了一口气后,走到床边。 杜引章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悲伤和愤怒,他浑身都因为情绪太过紧绷而发抖,他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站到了张书鹤身边。 “你……要不要先出去?”张书鹤看着青年这样,倒是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杜引章却摇了摇头,“大人,就让我在这里吧,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害死我父亲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声音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 张书鹤见他执意如此,便不再劝,他收回目光,看向了躺在床上的杜仲。 牡丹花,每一朵都艳丽无双,红的紫的粉色白得,重瓣的单瓣的,姚黄魏紫赵粉欧碧,普通的名贵的,此时全部被剪下来,连着枝叶一起,铺满了床榻。 九月份,莫名其妙出现一盆异色牡丹已经很难得,却没想到,在这里会有这么多。 明明此时已经是秋天,但这些牡丹花,却硬生生让人有一种,此时是春光烂漫的错觉。 杜仲是个圆润的胖子,天生一张和气生财的脸,此时面无人色地仰躺在床上,他的双手放在身侧,心口扎着一把匕首。 仵作大叔满头大汗的,终于赶到了,他上前去替杜仲验尸。 杜引章全程都僵硬地站在原地,他没有离开。 而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凄惨的嚎哭声,嘈杂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你还是出去,安抚一下家人吧。”张书鹤出声提醒道。 “仲儿!仲儿啊!”一个年迈的老夫人已经拄着拐杖,在丫鬟的搀扶之下,踉跄地走了进来,她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踏板上,血淋淋的“二”字,眼睛一翻,差点就要晕过去。 “奶奶!”杜引章急忙冲过去,扶住老夫人。 老夫人强迫自己镇定,她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疼痛的刺激下,她混沌的大脑终于慢慢恢复清明,“我没事……奶奶没事。” “奶奶,我扶您出去吧。”杜引章问道。 老夫人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在凳子上坐下,后背靠着桌子,没有让自己倒下,“我无事。张大人,敢问我儿,是谁杀的?” 张书鹤上前两步,“老夫人,本官也才到没多久,仵作正在验尸,您稍安勿躁,等仵作验尸结束……” 老夫人眼神很痛苦,她一头花白的头发,却没想到,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杜家老太爷去世的早,在杜仲顶立门户之前,全靠老夫人一身硬骨的支撑起了杜家,大概也正因如此,她此时还能保持镇定地坐在这里。 那边,仵作已经取下了杜仲胸口上扎着的匕首,伤口还有血流出来,检查了尸体的僵硬程度,又验了血中是否有毒,喉咙里是否有毒,身上是否还有其余伤口。 仵作退后几步,在几人直勾勾的注视下,缓缓道:“大人,现在是申时,杜家主大概死于巳时末。杜家主血中无毒,但喉中却有剧毒,他死于失血过多,致命伤是在心口位置。” 张书鹤眉心皱了一下,“为何不是死于毒杀?” 仵作道:“因为死者喉中的毒药并没有扩散的趋势,因为他是躺着的缘故,毒甚至都没有往下蔓延,全部聚集在喉咙口,他应是被人杀死之后,再在喉咙里填入毒药的。” 杜引章:“为何如此,既然已经杀了人,为何还要再多此一举的放进去毒药?” 张书鹤也有相同的疑问,并且—— “谢家主是被毒死之后,肚子上扎进去一刀的。如今杜家主和谢家主正好相反。” 老夫人颤巍巍地站起来,她慢慢走到床边去,在床沿坐下,目光满是泪花地看着已经死去的儿子。 “奶奶。”杜引章很担心老夫人,毕竟他奶奶年纪已经大了,他担心奶奶承受不住这样的丧子之痛。 “奶奶没事,奶奶只是想再看看你爹。”老夫人伸手,轻轻碰了碰杜仲的脸,然后她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朝前栽倒,杜引章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老夫人的肩膀,他将老夫人抱起,往外走去,将她安置在了侧卧之中。 “你们照顾好老夫人。”杜引章吩咐底下的人,“去请大夫来看看。” “好的少爷!”小厮说着,人已经跑出去了。 杜引章又道:“去请二少爷和三少爷回来。” 爹出事了,在外的人总归要归家的。 杜引章:“我娘那边,如何了?” 丫鬟回道:“夫人还在小佛堂……想来还不知道老爷已经……要去告诉一声吗?” 杜引章闭了闭眼,“说一声吧。” 无论爹娘之间有什么矛盾龃龉,如今人都没了,无论如何,总该告诉一声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的谢府之中。 贺境心正带着宋钺,在谢府之中,寻找脚印。 那脚印上沾着黏腻的黄泥,这府中扫洒的很干净,那泥印子都还能残留在屋顶的瓦片上,那在抵达这里之前,鞋底一定沾了更多的黄泥。 崔婉琼喊来心腹,帮忙一起找,如今她不知道这谢府之中,到底藏了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只能用自己绝对信得过之人。 不然,万一找个不知底细的帮凶,非但不帮忙找出脚印,反而帮忙抹掉痕迹就糟糕了。 也不知道留下脚印之人是不是太过自信,那脚印每隔一段,都能找到一个,只是脚印和脚印之间隔得比较远。 宋钺眉心紧皱,“这种脚印……真的是普通人能留下的吗?这得是那种身手了得的江湖人士才能做到吧?” 贺境心惊讶地看了宋钺一眼。 宋钺被她看的有点不自在,“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这多少有点不靠谱,毕竟飞檐走壁什么的,也就是话本子里才有……” 贺境心忽然笑了一下,“你紧张什么,我也没说你猜的不对啊。” 贺境心发现,宋钺这个人,他虽然推理能力很糟心,但他似乎在某些时候,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傅棠的案子,宋钺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左相,后来又怀疑皇帝,虽然稍微走偏了一点,但结果却诡异的对上了。 左相卖女求饶,一手推傅棠去死,贵妃要谋害他的女儿,他默认,甚至还推波助澜。 皇帝知道一切,顺水推舟,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会儿,他这个推测,也并非没有可能。 宋钺听到贺境心这么说,眼睛都亮了,“对吧!你也怀疑是江湖中人干的吧,莫不是什么高人上门寻仇来了?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啊。” 最后一处脚印痕迹,在那个废弃的院子的院墙上。 贺境心脑海中,每一处脚印的位置都标记了出来,最后在脑子里 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此人是从西边的院墙处翻墙进来的。”贺境心说着,直接往上一蹦跶,双手扒住围墙的顶端,然后嗖嗖几下就翻了出去。 崔婉琼都震惊了,作为世家贵女,一举一动都要规矩,这种疾走,翻墙,大声说话,表情不能夸张,所以她根本没有见过哪个女子直接翻墙的! 还不等她回神,宋钺跟着翻了墙,那动作,简直和贺境心一模一样。 崔婉琼:…… 崔婉琼眼中不由得浮上一抹羡慕之色。 “崔婉琼,我们继续去查脚印,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脚印的落点在哪里。”墙外传来贺境心的声音。 “可要我帮忙?”崔婉琼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问道。 贺境心隔着墙道:“不必,谢家接下来,事情必定不少,你……多多保重。” 崔婉琼眼神泛起一抹暖意,“多谢。” 外面不再有声音传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仰起头来,风里传来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 是啊,秋天,本该是秋菊和金桂盛开的季节,却偏偏出现了扰乱时节的牡丹花。 “来人,去书院,把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叫回来。”崔婉琼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她又成了那个时时刻刻紧绷着情绪,在人前不能出错的谢夫人。 贺境心说的没有错,接下来,她作为失去丈夫的家主夫人,没了最大的靠山,她要强硬起来,保护好她的一切。 洛阳城的大街上,贺境心和宋钺,一路跟着脚印的痕迹往前走。 知道脚印的落点,方向,再反推出这个脚印落下来之前,脚印的主人是从什么方向来的,这一切在贺境心的脑海中,仿佛是有一个没有脸的小人,在起起伏伏蹦跶。 宋钺跟着贺境心走到了知行客栈外,那脚印的尽头,竟然在知行客栈后面的一块经常倒水而形成的泥泞黄泥地。 宋钺和贺境心对视一眼,“也就是说,昨天谢家主三更半夜到客栈的时候,凶手也在这里。谢家主被毒死之后,凶手直接扛着谢家主一路回到谢家,再从屋顶跳进花厅,把谢家主种在了桌子上,还摆成了那个造型。” 毕竟那个随从的供词中可是说了,他送了谢家主到客栈后,谢家主就让他走了。 之后谢家主就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再出现,就是变成尸体,“站”在花厅里。 贺境心走到黄泥边上,这是靠墙角的位置,她抬起头往上看去,上面那个位置是一扇窗户,“你上去,带上店小二,问问上面那个房间,是否就是昨天谢家主在的那一间。” 宋钺应了一声好,直接从客栈的后门进去了。 贺境心站在墙角边,很快听到了里面传出来一阵惊叫声,“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从这里进来的?” 贺境心唇边有一抹笑意飞快地掠过。 宋钺盯着店小二怀疑的眼神,努力保持镇定,他刚刚也是昏了头了,忘记他是和贺境心一起翻墙进的客栈,这冷不丁从后面进个人,人家店家会怀疑也是正常的,被厨娘差点用烧火棍糊一脸,也是正常……的吧? “我真的不是坏人,我是协助张大人破案的。”宋钺解释。 店小二勉强露出个笑,心里却在嘀咕,哪家正经人会爬墙破案的。 不过,宋钺掏出他的官印,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店小二也就将信将疑的信了。 店小二领着宋钺上了二楼,昨夜谢家主定下的那个包房。 “就是这儿了。”店小二道。 宋钺:“多谢了你了。” 宋钺走进去,包房里面有个窗户,他走到窗户边上,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往下看,就见贺境心正仰着头看着他。 “你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就来。”贺境心确认了位置,从墙角走出来。 店小二:…… 他们客栈的围墙是不是太容易被翻了啊! 贺境心上了二楼,包房里已经被收拾了一番,根据店小二的说法,昨夜谢家主和杜家主,在这里待了挺久,从三更天,一直到接近五更天,因为他们走后没有多久,小二才把里面砸碎的杯盘收拾好,外面就响起更夫的敲更声。 “走吧,我们回杜家。”贺境心将包房里每一处都看了一遍,确保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漏之后,回头对宋钺说。 宋钺还在打量包房,努力地想要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但这就是一间很简单的茶室,一张矮桌,桌子上的香炉已经被当做凶器证物取走了,此时桌子上空空的,杯盘都没有放置。 宋钺也很担心杜引章,若是谢家主见的人是杜家主,那杜家主会不会被怀疑是嫌疑人?毕竟那是目前所能查到的,谢家主死前见得最后一个人。 贺境心和宋钺,雇了一辆车,直接赶回了杜家。 杜家门房上却没有人,大门虚掩着,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平常在院子里扫洒的人也都不知去向。 贺境心和宋钺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有几分凝重。 杜家肯定出事了。 “莫非张大人已经来过了?”宋钺担心的问。 贺境心道:“这位张大人还算敏锐,他发现了茶室香炉有问题,肯定也会怀疑到杜家主身上。” 宋钺脸上担心更深,“哎……” 两人一直往里走,走到内院时,才看到了人。 和谢家花厅外的情形有点相似,杜家的那人们也都排着队,等着捕快问话。 宋钺在人群里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杜引章的身影。 贺境心低声道:“去看看,这情形,只怕是杜家主也死了。” 宋钺闻言,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但很快,他就变了脸色。 之前,他还担心杜家主会不会被怀疑是凶手。 结果,杜家主不是凶手,他是另一个受害人。 宋钺和贺境心走进去,找到了红着眼睛,看起来就在强撑着问话的杜引章。 杜引章见他们回来,脸上下意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们回来了啊,随锦,我爹没了,他被人害死了!” 杜引章说着,忽然看向贺境心,“嫂夫人,你是那么厉害的相面大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爹是怎么死的,到底是什么人杀了他?” 贺境心看着杜引章,轻轻摇了摇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 杜引章却像是弦绷到了极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还帮着随锦找到了杀死傅棠的凶手啊!我爹真的是天下最好的爹,他也是个好人,他从不和人结仇,一直都一人为善,他不该这样被人杀死,嫂夫人,你帮帮我。” 贺境心道:“你们的张大人其实挺厉害的,相信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肯定能查出凶手的。” “我不信他。”杜引章却红着眼道,“嫂夫人,我现在,不敢相信他。” 贺境心愣了一下,“为何?” 杜引章道:“你看到就知道了。” 杜引章在前面领路,把两人带去了杜仲的房间。 等他们看到凶案现场时,都愣住了。 牡丹花,血字,和谢家主的死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谢家参与夺嫡,谢家主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但我爹绝对是牵连的!”杜引章脸色十分难看,带着恨意。 宋钺和贺境心对视一眼,问道:“含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之前在谢家,杜引章听说谢家主曾约见过杜家主时,杜引章的反应有一点太激动了。 杜引章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他那么好的爹都被人害死了! 杜引章:“你知道,自从左相之女一案告破之后,秦王被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这京城之中的势力又开始乱起来,秦王一党的势力,有些被清算,但还有一大部分沉到了水面底下。” 杜引章:“如今皇帝剩下的儿子里,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便是四皇子。四皇子的母家就是谢家,谢家虽然财大气粗,但是要支撑一个皇子夺嫡还是太勉强了,尤其是这些年,谢家女成为贵妃后,谢家不敢乱来,害怕被皇帝抓住把柄,借机生事,所以如今,仅凭谢家一家的支持,扛不住夺嫡所需要的人力物力。” 宋钺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谢家举办赏花宴,是为了人,也是为了财。你们杜家,在洛阳城太打眼了,如此豪富,又没有强大的靠山,自然是谢家嘴边的一块肉。” 杜引章惨然一笑,“是,所以我一直很努力的读书,想要考出功名,出人头地,成为杜家的靠山,可是我失败了。” 杜引章说到这里,仓促地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眉眼,但他哽咽的声音,仍是泄露了他此时的情绪,“我太没用了,我若是考取功名了,旁人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觊觎我杜家。” 贺境心却道:“就算你考取了功名,一个进士,面对皇子夺嫡,你除非站队,并且还要站成功,才有可能保住杜家。” 所以,你不需要自责。 宋钺扯了贺境心一下,瞪了贺境心一眼,他用眼神暗示贺境心别说这些了。 但贺境心却仍然继续说了下去,“更何况,你爹这个死法,未必是因为谢家被牵连,这更像是寻仇。” 杜引章:“不可能的,我们杜家,一直与人为善……” 贺境心:“那只是你看到的,一切皆有因果,而往往因早就种下,今日种种皆是他日之果。” 她的确是个假相师,不会算命看相,她算命的那些,全是根据已经有的线索,进行的合理推断,因为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那个人会在关键时刻做出什么选择,而当选择被做下的一瞬间,又会成为另一个果的开始。 “凶手在宣泄愤怒,在诉说过去的委屈和仇恨,所以明目张胆的制造出这种命案现场。”贺境心道,“这是寻仇,你不如仔细查一查,或者是想一想,你父亲可曾遇到过什么人,和牡丹有关系。” 杜引章被贺境心的话激怒了,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贺境心,他想反驳,想说他爹绝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引来仇家这样的报复。 可是话到了嗓子口,却始终无法说出来,他几次张嘴,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感性无法相信,可是理智告诉他,贺境心说的或许才是对的。 若只是夺嫡引发的命案,凶手没有必要弄得这样花里胡哨,谢家主尸体边上的“一”,还有杜仲尸体边上的“二”,都表明了凶手在发泄仇恨,在一个一个的清算。 杜引章脊梁骨慢慢的弯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去查,但我还是想拜托你,嫂夫人,随锦,无论如何,帮我找出真正的凶手。” 和权贵的命案牵扯在一起,很多时候都会不了了之。 “你放心。”宋钺看着杜引章弯下的腰,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先去查一查,你父亲曾经有没有与人结仇,这个案子不破,我不走。” 杜引章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感动,“谢谢,随锦,谢谢你……嫂夫人,拜托你了。” 贺境心没有说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走到床边上,和谢家主的尸体一样,杜家主的尸体,也被抬去了县衙,等待仵作进一步的验尸。 贺境心从床上,捡起一支牡丹花,那牡丹花的茎叶十分新鲜,仿佛是才剪下来一般。这牡丹花的叶子翠绿,花的花瓣十分饱满,颜色也很鲜艳。 之前谢家得了一盆牡丹花,就已经兴师动众举办赏花宴,九月开的异色牡丹很是稀奇,但谁能想到,异时开的牡丹,竟有这么多。 贺境心看着床上的牡丹,却发现,床里面阴影处的一个地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散发着荧光。 贺境心盯着那个地方,伸手试着去够了够,却发现自己的手有点短。 贺境心:…… 贺境心回头看向宋钺。 宋钺对上贺境心的视线,这一次,没要贺境心开口,宋钺已经十分配合地住到贺境心身边,“要我帮你做什么?” 贺境心:“啧。” 不愧是好兄弟的委托,和之前在谢家,让他爬梯子时的不情不愿,态度截然不同。 “里面,看到了吗?”贺境心伸手,指着床里面的位置。 这床是做工非常考究的雕花拔步床,这种床非常大,但因为做工十分繁复考究,床上的光线受损,被遮挡的地方就会显得很暗。 宋钺顺着贺境心手指的方向,很快也注意到了那处异常。 “别压到这些花,把发光的那个拿出来。”贺境心道。 宋钺比贺境心要高了不少,他弯腰伸手去够,虽然很勉强,但到底还是把那个散发着荧光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自然还是一支牡丹花。 只是那牡丹被拿出来之后,上面的荧光就消失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 贺境心转身,抓住拔步床的床帘,密不透风的窗帘,瞬间遮住了外面的亮光。 然后,令人觉得惊艳,但又鬼气森森的一幕出现了。 就见床上铺着的那层牡丹花,好多都散发着莹莹绿光,宋钺手里握着的那支牡丹花最亮,此时被宋钺握在手里,递向贺境心。 荧光之中,宋钺和贺境心仿佛都能看见彼此的脸。 犹如夏夜,萤火虫飞舞的无星无月的夜晚,此情此景,有一种诡异的旖旎烂漫。 但不久之前,杜家主的尸体,就在这些牡丹花上面躺着。 “含之。”宋钺忽然开口喊了一声。 杜引章没有离开,还在外面站着,他听到宋钺喊他,急忙掀开床帘走了进去,床帘放下,他震惊地看着这一片会发光的牡丹。 “这是……什么啊?”杜引章呢喃了一声,“为什么牡丹会发光?莫不是,真的是花神所赐?” 贺境心:“你看到你父亲的时候,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杜引章收回因为震惊而游走的思绪,“我爹当时的表情,很安详,甚至还带着笑意。就像是……就像是,他不是去死的,而是去赴一场不需要醒来的美梦一样。” 第10章 夜半风声有归人 是夜。 杜家客院之中。 桌子上燃着一盏灯,桌边上围了一圈的人。 贺影心和张满相对而坐,贺境心和宋钺就坐在了桌子空着的位置。 几人都盯着桌子中间放着的一把牡丹花。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贺影心眼神里充满了兴奋之色,她是谁,她可是种地小能手,不管在小塘村还是在长安城延祚坊的小院中,她都沉迷种田无法自拔。 她虽然才八岁,但她已经有五年的种地经验,可以大言不惭的说一句,自己也是个地道的老农民了。 她种了那么多的菜瓜,也种了不少的花卉,之前她和姐姐很穷的时候,她就培育过兰草之类的名贵花卉拿去卖了补贴家用。 为了养好花,她硬生生读过好几本农书,她看的最贵最难得的一本名花谱,还是姐姐从宋二傻那里坑来的。 在九月份开的牡丹,并且在黑暗中会散发荧光的牡丹,她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贺影心:想学! 张满凑过去,把烛火一吹,屋内顿时一片黑暗。 摆在桌子中间的那把牡丹花,再次散发出荧光绿光,瞧起来怪渗人的。 张满此时双眼亮晶晶的,她曾经是左相千金,可以说是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名贵的牡丹也见过不少,但是那些牡丹不会发光啊! 果然,跟着贺境心上路是对的,她可以见识到以前待在深宅内院里见识不到的东西。 张满:有趣! 贺境心有点无语,这牡丹花拿回来,这一大一小两小破孩儿已经玩了好几次吹灯点灯的游戏了。 贺境心拿出火折子,重新将蜡烛点燃,“行了行了,差不多了。” 贺影心、张满:哦…… 声音里还有点意犹未尽。 贺影心从桌子上拿过一朵牡丹,开始研究这牡丹为什么会在黑暗中发出荧光,“这上面也没有沾什么东西啊。” 张满:“对,我刚刚看得很仔细,这光并不是从表面散发的,倒像是这花的里面在发光。” 贺境心忽然想起谢家的那盆牡丹,“那盆牡丹,是不是在夜里也会出现这样的异常?” 宋钺:“这些牡丹,应该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应该也会如此。” 贺境心:“还得去确认一下,时间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说。” 贺境心说着,把待在她房间的贺影心和张满都赶了出去。 宋钺和贺境心如今已经是成了亲的身份,杜引章在安排住处的时候,自然是将他们安置在客院的主卧之中,昨天太累,贺境心也懒得折腾,就一人占着宽敞的拔步床一边,睡了个爽。 房间里只剩下了贺境心和宋钺两个人。 气氛莫名的紧张起来。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下一刻,两人几乎是同时动了! 就见两道身影,一起冲向拔步床,宋钺仗着人高腿长的优势,暂时领先一步,他回头,冲着贺境心嘚瑟地笑了一下,贺境心一把抓住了宋钺的后背,用力往后一拽,同时伸出脚揣在宋钺的腿弯。 宋钺嗷了一嗓子,他踉跄了一下,就在这时,贺境心已经十分卑鄙地整个人跃起,扑通一声大字型砸在了床上。 宋钺怒了,“贺大丫!你太过分了!你简直不讲武德!” 贺境心冷笑一声:“宋二,兵不厌诈,你不知道吗?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的残酷,你要知道,现在被我教做人,总比你到了青州上任后,被别人教做人强。” 宋钺:…… 宋钺低头看了一眼腿窝处留下的那个脚印,整个人都要气死了,他深吸了几口气,一直劝自己,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莫生气,气大伤身不如意…… 宋钺:!!! 不行,他还是好气啊! 宋钺当即一撸袖子,直接迈着大长腿,整个朝贺境心趴着的地方扑过去。 宋钺:“看样子夫人是等不及要和为夫睡觉了,来啊,我看看夫人要怎么教我做人!” 贺境心眼中有震惊意外之色,她在宋钺扑过来的一瞬间,身形快如闪电一般,整个人就地一滚,滚到了床边上。 宋钺趴在了贺境心原本趴着的位置,在贺境心滚开的瞬间,一把揪住了贺境心的手臂,怒气上头之下,宋钺觉得自己简直动如疯兔,力大无穷,他翻了个身,一把将贺境心扯着拉到了自己跟前。 距离猛然拉近。 宋钺愣愣地看着贺境心近在咫尺的脸。 她眼下常年睡眠不足而沉淀的瘀黑,很容易让人忽略她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她的眼仁又黑又亮,直勾勾盯着一个人的时候,总叫人有点瘆得慌,仿佛连灵魂都要被看穿的错觉。 但是这样的瞳仁,却能把它注视着的那个人,倒映的无比清晰。 宋钺看见了,倒映在她眼中的自己的脸。 他此时的表情,怔愣着,瞧起来的确不太聪明的样子。 宋钺:…… 宋钺扯了扯嘴角,“那什么,挺晚了,明天还有的忙。” 贺境心忽然笑了起来,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像是带了无尽的嘲笑。 宋钺原本怂了的胆子,又一次被激活了,他一把扣住贺境心的脖子,一个用力,两人的位置再次翻转,贺境心被他结结实实压在了身下,“虽然明天还挺忙,但是不耽误我们圆房!” 话音刚落,他冷不丁地就低下了头,贺境心显然没有料到这怂货竟然雄起了! 仓促之间,她只来得及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宋钺的唇结结实实印在了她的手背上。 手背传来的触感,几乎是一瞬间打在了她的心上,就像是有人冷不丁地往心上压了一颗又酸又涩的杏子,贺境心浑身都不舒服。 她瞪大眼睛,看着宋钺。 烛火点在桌子上,拔步床里有点暗,宋钺背着光,整个人都像是藏在阴影里,这人本就生的俊秀,他的外表很能唬人,尤其是不笑的时候,自带一股子清贵骄矜之气。他不过弱冠之年,浑身还有未曾完全退去的少年气。 呼吸近在咫尺,此时如此近的距离,还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贺境心、贺境心可耻的心跳加速了一下。 气氛好像无端变得暧昧了几分。 “啊——!” 却在这时,寂静的黑夜,被一声尖锐的惨叫刺破。 拔步床内的气氛一瞬间就消失了。 宋钺几乎是一瞬间就从贺境心身上爬了起来,甚至还一把抓住了贺境心的手,把她也拉了起来。 好在两人衣裳都还是完整的,除了头发稍微有点凌乱之外,都没有任何问题。 边上,贺影心和张满也听到了动静,甚至是福伯都匆匆批了衣服出来。 “你们回去睡觉,我们去看看就成。”贺境心挥挥手,试图把人赶回去。 张满和贺影心却没有听,继续跟在两人身后往前跑。 张满:“我不,我也要一起去,说不定我也能帮帮忙。” 贺影心:“姐,我也很厉害的,我要看看是不是又死人了,死人的话,现场是不是有新的牡丹,要是带根的就好了!” 这会儿不是废话的时候,贺境心也没有停下来拦住不让她们跟着,于是四个人一路跑出了客院。 “刚刚的叫声,是东北方向传来的。”贺境心对于声音传来的方向十分敏感,她对杜家的布局很熟悉,“应该是杜家的小佛堂。” 杜引章的母亲沉迷礼佛无法自拔,在家中设有小佛堂,日常就是在里面敲敲木鱼拨一拨佛珠。 贺境心和宋钺,带着两个拖油瓶赶到小佛堂的时候,那里已经灯火通明,围了不少人。 杜引章就站在最前面,他的后背僵直,整个人紧绷着,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而与此同时。 空无一人的洛阳街道上,一匹快马如一道风一般往前冲去,最后堪堪停在了谢府大门外,在骑马人翻身下马的同时,那马儿口吐白沫,整个倒了下去。 那人丢下马鞭,快步上前,用力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门房一见来人,顿时眼睛一亮,一脸激动地喊道:“来人!快来人,二爷回来啦!” 回来的,是接到传信,正在雍州的谢家二爷,他一路上换了三匹马,马不停蹄地一路往家赶。 谢家主横死,如此大事,不可能全靠崔氏,况且,这种关键时刻,谁先到家,谁就可能占取先机,毕竟家主没了,总要选出新的家主。 家主虽然有两个儿子,但一个才弱冠之年,一个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郎,能主持什么大事? 谢二爷披着一件披风,此时顾不得疲惫,一边疾步往前走,一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细说!” 第11章 佛堂鬼是寻花人 杜家的小佛堂,设在杜府的西北角,那是一处非常静谧的院子,寻常很少有人往那里去。 杜引章从记事起,他母亲就一直待在小佛堂里诵经念佛,每日清修。 他也曾问过父亲,为何如此,他稍大一些的时候,知晓了很多大家族中,后宅阴司,旁敲侧击的问过父亲,是不是他和娘之间发生了什么,导致娘心灰意冷之后,索性皈依佛门。 但杜仲告诉杜引章,他和妻子之间十分恩爱,并无矛盾,杜引章的祖母,是一个很有智慧且十分强势的老人,她觉得妾乃乱家之本,杜家作为商贾之家,本就容易引人觊觎,若是家里在乱起来,那怕是在自寻死路,是以她立下了一个规矩,杜家男子,四十无子方能纳妾。 杜仲与妻子之间,并无什么龃龉嫌隙,杜夫人之所以一心向佛,皆因为她夭折的小女儿,她想要替小女儿祈福,让她有个富足美满平安顺遂的来生。 杜引章一开始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将信将疑的,他后来实在没忍住去问了母亲,从母亲那里,杜引章才知道,他们兄弟三个,本来的确是有个妹妹,但妹妹出生的时候就没了,之所以会这样,皆因为杜夫人在怀孕的时候,误吃了对胎儿很不好的东西,她十分自责,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所以才会一心向佛。 杜引章悄悄找了府里的老人,问了几个,全都是一样的说法。 杜引章这才没有再对母亲把自己关在小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礼佛的行为感到惊异。 今天下午,杜仲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卧房里,因为小佛堂有点偏,等到杜夫人听说这事儿,急匆匆赶去的时候,杜仲的尸体已经被装进了棺材里,即将要被抬到洛阳城的府衙之中。 杜夫人看起来十分伤心,但或许是因为日常诵经念佛的缘故,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又慢慢平静了下来,拜托了张大人找出凶手,又回去了她的小佛堂。 之后,小院的门再次关上,那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一般,只要不出去,外面的一切风风雨雨就都进不去。 谁也没想到,白天杜家主才遭遇不幸,晚上的时候,小佛堂这边又出事了。 杜引章听到惨叫声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他用力推开院门冲了进去,一路跑进小佛堂,小佛堂里燃着很多烛火,里面满是香火的味道。 就在佛堂的房梁上,悬空挂着一个人,赫然就是杜夫人。 刚刚发出尖叫的,是一个已经吓得魂不守舍,跌坐在地上的丫鬟,丫鬟身边有摔碎的茶盘和茶壶,应该是丫鬟来给杜夫人送茶,却不小心撞见了这一幕。 贺境心和宋钺到的时候,小佛堂门外已经围了许多人,杜家的下人都闻声赶了过来,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赫然是杜引章。 宋钺和贺境心对视一眼,一起分开人群走了进去。 两人很快看清楚了小佛堂中的一切,包括悬在房梁上的杜夫人,还有吓得瑟瑟发抖,魂不守舍的丫鬟。 宋钺用力推了杜引章一把,“发什么呆!快把你母亲放下来啊!” 杜引章僵硬的身躯,像是终于有了驱动力。 宋钺往前走了两步,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好在贺境心手快地拽了他一把。 贺境心:“小心点脚下,别踩着了。” 宋钺心下一暖,贺大丫成亲之后,也知道关心人了啊,“我知道。” 贺境心:“你知道个鬼,让开点,你踩到了。” 贺境心蹲下身,从宋钺脚边捡起了一颗佛珠。 宋钺顺着贺境心的视线看了一下,这才发现,佛堂的青砖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檀木佛珠。 贺境心捡佛珠,宋钺则帮着杜引章将杜夫人解下来。 杜引章一直都很沉默,他的表情非常奇怪,他没有歇斯底里,就像是他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母亲会死亡一样。 他将杜夫人的身体,平放在榻上。他坐在杜夫人身边,整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宋钺拍拍杜引章的肩膀:“含之……” “不用管我,我陪一陪我娘。”杜引章的声音沙哑的厉害,他现在感觉自己提不起一点力气,一天之内,他失去了两个至亲,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他脑海中一团混沌,他现在根本无法集中思绪。 宋钺叹了口气,本想说点什么,但想起贺境心说的,不要给伤心人的心上再扎一把回旋刀,他最终没有说,现在杜引章,需要安静。 他站起来,走到了发现杜夫人悬梁的那个丫鬟面前,她还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这种反应,显然是被吓傻了,她的嘴巴一直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但如果只是看到有人悬梁,应该发不出那种见了鬼的声音才对。 宋钺弯腰蹲下来,看着丫鬟的眼睛问道:“你在说什么?” 那丫鬟牙齿都在打颤,“鬼……鬼……有鬼杀了夫人……是鬼……好可怕……” 宋钺眉心皱起,“你清醒一点,没有鬼的,再说了就算有鬼,这里这么多人,那鬼也不敢如何的。” 丫鬟畏畏缩缩地颤抖着,她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球,观察佛堂,完全没有搭理宋钺的意思。 “影心,张满,你们来捡佛珠。”贺境心把站在人群里,目光炯炯看着这边的两个人喊过来帮忙。 贺影心和张满听到贺境心的话,顿时冲进来,蹲在地上开始捡佛珠。 贺境心走到宋钺身边蹲下来,她拍拍宋钺的肩膀,“让开。” 宋钺:…… 宋钺默默地往边上挪了挪。 贺境心蹲在那丫鬟面前,她黝黑的眸子一直盯着她,丫鬟此时的害怕惶恐是真的,并不是伪装,她应该是真的撞见了什么东西。 “听说过长安城里,很有名气的那位贺大师吗?擅长解签相面,破劫化厄。”贺境心的语气颇有几分高人风范。 丫鬟僵硬地转动眼球,看向了贺境心,贺境心道:“我就是贺大师,我感觉到这里有一股极强的阴煞之气。” 丫鬟听她这么说,眼神顿时亮的惊人,她伸手抓住了贺境心的手臂,她因为害怕而十分用力,“有鬼……真的有鬼……太可怕了,那个女鬼,她浑身都发着光,她杀了夫人!” 贺境心的手指,点在了因为激动而显得癫狂的丫鬟额心。 她的手有点凉,这点凉意带着力量,让丫鬟慢慢地从那种状态里抽离出来,她终于安静下来。 “我知道,是那种莹莹绿光。”贺境心的语气是笃定的,仿佛她也看到了一样。 丫鬟急切地点头,“对,她浑身都是那种光,她脸上都是青白色的,她抓着夫人的脖子,把夫人举在半空,让夫人上吊,她一直说,她说……” “她说了什么?”贺境心问。 丫鬟:“她说,你看到我的花了吗?” 第12章 不作引章惊故人 芷兰是杜夫人的丫鬟,杜夫人自从搬到小佛堂之后,身边伺候的人并不多,除了一个扫洒的粗使婆子之外,就只有芷兰这一个照顾杜夫人衣食起居的丫鬟。 平常,夫人天黑之后,只再念一遍佛经就去歇下了,但今日,她却迟迟没有从蒲团起身,一直跪坐在佛像前面,不停地敲着木鱼,数着佛珠。 芷兰是听了夫人的吩咐,才去大厨房,给夫人备点吃的。 从西北院走到大厨房,距离还是挺远的,她离开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然而奇怪的是,她端着托盘回来时,佛堂里的烛火全都熄灭了。 芷兰以为夫人已经自己去歇下了,她本想端着托盘回自己的住处时,却听到了小佛堂里传来了一个很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你看到我的花了吗?我的花呢?你把我的花弄到哪里去啦?” 芷兰当时满心狐疑,担心主子的念头占了上风,她端着托盘脚下一个打弯,又走向了小佛堂。 “夫人?夫人是您在里面吗?”芷兰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她单手托住托盘,另一只手去推小佛堂的门。 小佛堂内没有点灯,所以很暗,这就显得站在里面的那个浑身都散发着荧光的人,十分的显眼,也更加的诡异。 芷兰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她手里的托盘都打翻在地,她吓得整个人瑟瑟发抖,尤其是在她看到,那个诡异的女人,单手扣着夫人的脖子,把夫人举起来之后,她吓得一个踉跄直接坐在了地上。 “你看到我的花了吗?” “你把我的花还给我啊……” 那个女人的声音,像是淬了寒霜一样的冷,她仰着头,藏在兜帽里的脸露了出来。 女人回头,忽的朝芷兰看了一眼,然后就在芷兰的眼前,那个女人消失不见了。而夫人却一直悬在半空没有落下来,她再看才发现,夫人是被吊在房梁上! 芷兰彻底吓傻了,她浑身紧绷,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喊着有鬼。 “所以,这佛堂里的蜡烛,是谁点上的?”贺境心问。 刚刚这个叫芷兰的丫鬟说过,她进来的时候,小佛堂内是暗的。 “是我让人点的。”杜引章的声音,有些沙哑的传过来。 一开始直面杜夫人的死亡,让杜引章陷入了混乱之中,但刚刚他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 杜引章一直没有睡,他在听了贺境心说,他爹这个死法,很像是被人寻仇之后,就找到了奶奶,想问问奶奶,他爹有没有得罪过人。 杜引章自小到大,几乎都长在杜仲跟前,他和父亲的感情很深,他真的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爹会死于仇杀。 但是贺境心的话,并非没有道理,那种死法,无冤无仇,何必如此。 然而,奶奶在听到他这么问之后,却含糊其辞,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后来杜引章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 他住的地方,距离小佛堂所在的院子并不远,所以在听到尖叫声后,他几乎是立刻就带着下人冲到了小佛堂。 小佛堂里漆黑一片,他忙让人点了灯,然后他就看到了,挂在房梁上他娘的尸体。 是的,他到的时候,她娘挂在那里,已经咽了气,他整个人都傻了,他手足发僵,都忘记了要做出反应。 直到贺境心和宋钺赶过来,他才从那种情绪里抽离出来。 “让人去报官吧。”宋钺抬头看向杜引章道。 杜引章沉默地点了点头,他身边的长随拔腿就往外跑。 贺境心将手脚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的芷兰从地上拽起来,让她盘腿坐在蒲团上。 芷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出了那些可怕的事,还是因为这里有个厉害的相师,总之,她终于不再发抖,人也镇定了下来。 她脸色发白地看着贺境心,“那个女鬼……她还在这里吗?” 贺境心一脸高深莫测地看了一圈四周,然后肯定道:“已经不在这里了。” 芷兰就松了一口气,她偏头看向放在一边矮榻上的杜夫人,悲从中来,她慢慢膝行到杜夫人身边,伏在边上啜泣起来,“夫人,都怪我不好,我若是早点回来的话,那女鬼肯定就不敢害你了……” 贺境心看了她一眼,随后回过头来,看向杜引章,“也就是说,除了这个丫鬟之外,你是第一个到佛堂的?她说的女鬼……你看见了吗?” 杜引章摇了摇头,“没有,我到了之后,就让人点灯,然后就看到了我娘……” 贺影心和张满此时走过来,两人手里都捧着一堆佛珠。 张满道:“都在这里了,我和影心数了一遍,一共108颗。” 贺影心则举起另一只手里的绳子,“这个应该就是串珠子的绳子。” 贺境心接过绳子,绳子的断痕明显是受外力拉扯导致。 贺境心用力扯了扯绳子,却发现这绳子意外的牢固,那要让这绳子断裂,需要的力道也一定很大。 杜引章找了个木盘,让两人将珠子放了进去。 宋钺看着门外不敢出声的下人们,他道:“含之,衙门的人接到报案,要赶过来怕是需要很久。不若我们先问一问他们,记录一下口供?” 杜引章点点头,他觉得这会有点事情忙一下也好。 于是宋钺和杜引章,便让人搬了桌子来,摆在了小佛堂的外面,让这些下人排好队,他们问话,主要问三点。晚上都做了什么,听到尖叫声的时候正在做什么,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贺境心没有跟过去凑热闹,她皱着眉,看着芷兰,刚刚她断断续续,言语也略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大概的前因后果她还是听明白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杀人这种事,倘若真的有鬼,真的能杀人,那这世上,做了亏心事害了人的那些人,早就死的透透的了。 贺影心扯了扯贺境心的衣摆,贺境心回过神来,“怎么了?” 贺影心道:“这里没有牡丹诶。” “对,这里没有牡丹。”也没有用血凝固的数字。若非那丫鬟喊有鬼,正常人看到这一幕想到的,应该是杜夫人投缳自尽。 张满走到贺境心身边,她问:“你们之前说,谢家家主和杜老爷死的时候,都有很多牡丹花,可是杜夫人这里却没有,是凶手没有来得及布置,被去而复返的丫鬟打乱了节奏,仓促逃跑,还是杜夫人的死,和其他两个人没关系?” 贺境心走到矮榻边上蹲下身,她大概检查了一下杜夫人裸露在外的皮肤。 她的手背上有几道指甲印,脖子上的勒痕很深。 贺境心并不懂验尸,杜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还要等仵作来验尸之后才能确定。 “都有可能。”贺境心道。 她抬起头,看着张满,“你不怕吗?” 张满笑了一下,但或许是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之后,她又很快敛去了笑意,“我娘的尸骨是我去收殓的,以前的我一定想不到,原来我的胆子这么大。” 贺境心回头看向贺影心,“你呢?” 贺影心摇了摇头,她见过父亲的死亡,父亲去世后,她和姐姐一起替父亲换的衣裳,她觉得死人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有时候充满恶意的活人,比死人更可怕。 张满抬起头,目光落在杜引章身上,她忽然问出了一个问题,“贺大师,我记得宋大人的这个朋友,名字叫杜引章?” 贺境心愣了一下,“对,是叫这个名字,怎么了?” 昨天他们被杜引章叫住,宋钺将杜引章介绍给他们的时候,说过杜引章的名字,那个时候张满就心生疑虑了,但怎么说呢,当着主人家的面她不好问,后来到了杜家,大家都很累也就洗洗睡了,没时间说废话,今天一早起来,贺境心就开始收拾准备去谢家参加赏花宴,一直到下午他们回来,她暂时也忘记问了,这会儿杜引章就在这儿,张满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张满凑近贺境心,小声道:“这个名字,我只听女孩子家起过,反正我以前,从未听说,谁家男孩儿会用这个名字。” 贺境心眨了眨眼睛,她以前和妹妹生活在小塘村里,村里的大家,起的名儿都挺……嗯,接地气的,引章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像是挺有文化的样子。 贺境心虽然认字不少,看的书也挺多,但她看的乱七八糟的杂书比较多。 张满见她有点不理解,又举了个通俗易懂的例子,“就是,类似于招娣这样的吧,不过这也只是其中一种,这个名字还有个出处,‘聊应衣绣过乡曲,不作引章惊故人’是司马光的一首七言律诗。只是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这个名字会给女儿家用,章通璋,弄璋之喜,这么解释,明白了吗?” 贺境心恍然大悟,并且一脸震惊。贺境心的记忆力虽然很好, 但那仅限于她能接触到的全部信息。以前田间地头的,女娃子全叫大丫二丫三丫,稍微风雅一点的叫梅花菊花桃花,反正全部都很接地气儿。后来到了长安城,大多女娃子叫招娣,盼娣,来递…… 就……怎么说呢,比大丫二丫小草小花的要复杂一点,但也仅止于此。 她没想到,竟然还有“引章”这种盼着生儿子的名字吗? 张满:“这是之前一个酸儒起的,那酸儒盼着生儿子,但是又怕起招娣这种名字不文雅,就起了引章这样的名字。” 张满:“我就是觉得挺奇怪的,杜少爷也读书科举,杜家肯定对他寄予厚望,可既然如此,为何又要给他起这样的名字?我听宋大人称呼他为含之,含之是他的字吧?” 贺境心点头:“对。” 张满:“含之,有包容,谅解,宽恕之意,给他起这个字的人也挺有意思的。” 贺境心听完张满的话,看向张满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欣赏,她之前听左相夫人夸过傅棠,说她饱读诗书,聪慧伶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打理后宅内务,管理铺子生意,就没有她不会的。 贺境心之前,还真的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此时听张满这一说,杜引章这个名字就怎么听怎么奇怪了。 之前宋钺可是说过,杜引章是杜家的骄傲,因为杜家人不擅长读书。杜引章却身上有举人功名,若不是此次春试名落孙山,他怕是要成为杜家唯一一个进士了。 杜引章的性格看起来也很好,怎么看都是被宠大的。 贺境心想了想,扯了扯听得十分投入的贺影心,“去,把你姐夫喊过来。” 贺影心就迈着小短腿跑到宋钺边上,她扯了扯宋钺的衣袖,“我姐喊你。” 宋钺站起来,跟着贺影心走进小佛堂内。 “你是发现了什么吗?”宋钺问。 贺境心就将张满的疑问,说了一遍。 宋钺听完就知道了她的疑问,这个问题,他还真的知道,“实不相瞒,我认识含之的时候,也好奇过,后来和他熟悉起来之后,还问过他。” 贺境心:“那他是怎么回答你的?” 宋钺道:“他说,他出生后身体很不好,一个路过的老道士说,他命格太轻了,需要起个贱名压一压,但杜家到底是体面人家,太轻贱的名字还是不能用的,是以就起了引章这个名字。” 张满听完这个解释,一整个呆住,“老道士这么说,他家就信了?” “他爹娘当时也没办法了,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看,结果叫了这个名字之后,他的身体就慢慢地好起来了。”宋钺道。 贺境心:“那他的字是谁起的?” 宋钺道:“他的字是及冠之时,他父亲给他起的。” 而就在这时,杜引章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那些下人们的供词。 他显然听到了贺境心的那个疑问,“我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并未拜入哪个老师门下,不是入室弟子的话,老师是不会给起字的。所以我及冠时,我父亲就给我起了字。” 几人刷的一下,同时扭头看向杜引章。 贺境心看着杜引章,正要开口问话,就见外面颤颤巍巍地走进来一个人。 来人是杜老夫人,她手里拄着拐杖,一脸急切,进来之后,目光直勾勾地就落在了杜夫人身上,她脸上出现哀恸之色,“造孽啊……这真的是造孽啊……” 她的院子离这里有些远,听到动静后,她让院子里的下人都来看看情况,后来这些下人被留下来问话,老夫人待在屋子里,等的心焦,最后自己拄着拐站来了。 “奶奶。”杜引章急忙上前去扶,看到老夫人这个样子,他眼圈也泛红了。 老夫人被杜引章扶到杜夫人跟前,她眼中神色十分复杂,她十分难过,毕竟一天之内,儿子和儿媳都遭遇不测。 “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为何要寻短见啊!”老夫人难过极了,“我知道,你与我儿鹣鲽情深,可是他走了,你还有孩子啊,你怎么忍心抛下几个孩子就这么去了啊!” 贺境心眉心微微一跳,这老夫人,竟然觉得杜夫人是自寻短见的吗?还是说,她想要让杜夫人的死定义为自寻短见? “我娘没有寻短见!”杜引章闻言,却是辩驳道,“芷兰看到了!她看见了,是有恶鬼索命!” 老夫人的哭声一顿,随后怒道:“胡说八道!若是恶鬼索命,怎么不把她一起收了去!” “的确是‘恶鬼’索命啊,老夫人。”贺境心忽然开口道。 老夫人目光锐利地看向贺境心。 贺境心道:“老夫人,想必你不认得我,前段时间,长安城里一卦难求的那个贺大师,就是我。” 老夫人愣了一下,“贺大师……你是玄门中人?” 贺境心道:“是,我乃玄门中 人,我感觉得到这个佛堂里有阴煞,老夫人,一味的隐瞒逃避,仇恨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多,最后酿成大祸。” 老夫人脸色顿时变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你知道。”贺境心周身气势一凛,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强势,她语气和神态都相当笃定,仿佛她陈述的就是事实,“谢府死了一个当家人,你们杜家是第二家,若你下午的时候,把所有事情都和张大人说,说不定杜夫人就不会死,你若是继续隐瞒的话……” 宋钺震惊地看着贺境心,不只是宋钺,小佛堂里,除了躺着已经死了的杜夫人,其他的人全部都同一个表情看着她。 毕竟,贺境心现在的架势很能唬人,仿佛她已经洞悉了一切,真的是个无所不知的玄门高人。 若不是宋钺知道贺境心的底细,他可能真的要信了! 贺大丫也太能装了! 贺境心的确是装的,她刚刚说的这些,根本就是在诈老夫人。 人老成精,二十多年前的当家人可是老夫人,她绝对知道很多东西,甚至可能知道的比已经死了的杜仲都多。 要让对方相信,那就必须先让自己相信,并且要坚定的笃定,这样在气势上就能让人起畏惧之心。 尤其是在老夫人遭遇丧子之痛,紧跟着又死了一个,她如今绝对是心神大乱,又怒又悲还有忌惮,这种时候,是撬开老夫人话头的最佳时机。 老夫人盯着贺境心的眼睛,像是要用周身的气势让她退缩,然而贺境心顶着眼下深深的黑眼圈,眼神不闪不避,黑色的眼仁犹如某种冷光宝石,不带人的情绪。 贺境心:“老夫人,这世间因果相依,种下恶因,便收恶果。” 老夫人扭过头,挪开了视线,贺境心知道,自己赌对了。 “奶奶?”杜引章看到老夫人这个样子,便知道贺境心说中了,“我们家……当真和人结了死仇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看向杜引章,那个眼神,杜引章看不懂,却沉重的让他心头发堵。 “那都是……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都快要忘记了。”老夫人最终还是开了口,事到如今,她明白,其实瞒不住的。 谢家主的死法和杜仲的死法如出一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人的死有关联,尤其是杜仲和谢家主,在死之前还见过面。 贺大师说得对,种下恶因,便收恶果。 二十多年前偷来的一切,都是要还回去的。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原来……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第13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 二十多年前,杜老夫人还是杜家的当家人。 那一年,先帝病重,世家暗中搅混水,朝中看起来平静,但实际上暗潮涌动。 每到这个时候,商贾之家总是要遭殃,因为无论那些人想做什么,都缺少不了银钱开道。 杜家没有强有力的靠山,几乎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杜家原先的老家主,便是因此丢了命的,原因是他不识抬举,不肯把全部身家都贡献出来,后来家主外出谈生意,却是有去无回,等到被发现,人已经死了好多天了。 老夫人强忍着悲痛和愤怒,替丈夫收殓尸骨,好好下葬了,紧接着,就要面对群狼环伺的境况,那时候,杜家死了当家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想要瓜分杜家,杜家旁支觊觎家主之位,甚至不惜与那些势力勾连。 老夫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手段,杜家庞大的基业还是迅速缩水,几乎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杜家的工坊,铺子,商队,差点分崩离析。 老夫人非常着急,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关键时刻,杜仲忽然抱回来一盆养的极好的牡丹,那牡丹花色紫红,花瓣饱满,开得绚烂,那花一朵开出来就有碗口大,花瓣层层叠叠竟多达七百多片,是名副其实的花后。 老夫人问杜仲,这花是哪里来的,杜仲却含糊其辞,只说这花如今就是杜家的。 而如今已经是春深,每年这个时候,皇帝都会到洛阳行宫,届时必定要举办花会。杜仲告诉老夫人,如今杜家犹如小儿抱金,他们不想依靠世家,那就只能想办法,给自己找个绝对的靠山。 有什么比皇帝更稳妥的靠山呢? 老夫人献花的前夜,对着那盆花坐了一整夜,第二天非常严肃地看着杜仲,她问:“仲儿,你告诉我,这盆花,到底哪里来的。” 杜仲便道:“我偶然在山间发现的,娘,您就别问了,这牡丹就是咱们家的。” 老夫人盯着杜仲看了很久,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知道这花的来历怕是有问题,但想到风雨飘摇,躺在案板上等待被人鱼肉的杜家,老夫人闭了闭眼睛,没有再问。 皇帝到了洛阳之后,老夫人使了银子,混进了献花的婆子之中,她没有将花直接交上去,杜家只是一个商贾之家,这牡丹真的交上去,再出现时,怕就不知道是姓了谁家姓了。 事实证明,老夫人赌对了,花后一现,其他牡丹黯然失色,那花后入了皇后的眼,皇后只问老夫人,可有这样的绝品姚黄,毕竟姚黄乃是花王,一王一后,堪称圆满。 老夫人便说,会全心全意培育出绝品姚黄,待培育出来后,献给帝后。 帝后果然很高兴,这些上位者,心情一好就喜欢赏赏赏。 于是一时之间,杜家门外,赏赐不断,谁都能看得出来,杜家得了圣眷,风头正盛,那些像是野狼一样,想要撕咬杜家的势力,纷纷缩了回去,不敢在这时候冒头,而老夫人和杜仲,因为献花有功,杜家蠢蠢欲动的旁支也安分了。 老夫人知道,若非当初那一盆牡丹,杜家可能在二十多年前就没了,怎么可能延续到现在,如今的杜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老夫人一开始的确不踏实,因为她担心,那牡丹的真正主家找上门来,但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始终无人上门,老夫人便也就慢慢的放下了悬着的心,时间再久一些,她都快要不记得这件事了。 老夫人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道:“下午的时候,我看到仲儿躺在牡丹花下面,我就知道,终究是来了。” 老夫人说完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靡的丧气,像是整个人都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 几人安静地听完老夫人的话,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尽相同。 杜引章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眼中有着不敢置信,“可是我爹……这些年来,明明一直在做好事啊。” “是啊。”老夫人忽然笑了一下,“有些人做善事,不是因为心怀善意,是想积德,洗刷罪孽。就像是有些人吃斋念佛,也并不是有什么向佛之心,不过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所以才想要去相信漫天神佛。毕竟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吗?” 老夫人这话说得,颇有深意。 贺境心下意识看了不远处地杜夫人一眼,“老夫人觉得,您儿子和儿媳,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那一盆花而死吗?” 老夫人:“杜家因为那盆花,从泥潭里挣扎着爬出来,并且越爬越高,如今我们杜家,说一句洛阳首富也不为过。” “那您知道,那花究竟是哪里来的吗?”宋钺皱起眉头,他没想到,这事儿竟然横跨了二十多年。 老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后来问过仲儿几次,他不肯说。” 贺境心忽然问了一句:“老夫人,为什么的你的长孙名字叫杜引章?” 贺境心这个问题一出,几人都愣住了,这个问题,之前不是才得到解答了吗? 老夫人垂下眼睛,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几乎挡住了她的眼睛,“因为他出生时就体弱,差点没有熬过去,当时有个道士路过,说他命格轻,这样的名字好养活。” 几乎是和杜引章给出的答案一模一样。 “那为什么,他的字是含之。”贺境心又问。 老夫人抬起头来,她沉着脸,“贺大师,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贺境心:“你孙子说,这个字是你儿子起的,那杜家主起这个字的时候,是想让他原谅宽恕什么?包容自己的罪过吗?还是包容自己犯下的错,若如您所言,他的错是那盆来历不明的牡丹,那又为什么要让自己的长子原谅宽恕?” 老夫人沉默了,她看着贺境心,眼神很复杂,“贺大师若想知道,应该很容易吧?” 言外之意,这些问题的答案,你自己算算不就知道了吗? 此时,老夫人也反应过来了,眼前的这个姑娘,口称贺大师,说自己是玄门中人,但想来,真真假假,当不得真的。 她当时心神不宁,着相了。 “的确,我可以起卦掐算,但天机不可窥视,我玄门中人,也不能随意去查看别人的因果,那是会折寿的。”贺境心理不直气也壮道,“恕我直言,如今是您没了儿子和儿媳,您还是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早一点找到凶手,早一天让他们入土为安,不好吗?” 第14章 未闻之花君可见 小佛堂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老夫人的身上。 老夫人眼中有纠结,她想起下午时看到的儿子的尸体,那些牡丹花,那触目惊心的血字,到现在,看起来像是自我了断,但丫鬟却被吓得精神快要失常…… 老夫人闭了闭眼,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了杜引章。 老夫人的眼神很复杂。 杜引章被老夫人这么看着,一颗心慢慢地往下沉,“奶奶,您知道什么,都告诉我们吧。” “哎……”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当年你父亲带回那盆魏紫花后回来,我派人去查过,我的确没有查出来那花的来历,但我却意外查到了一件事,你父亲,他养了外室。” 杜引章愣住了,“怎么可能……为什么啊?” “那时候,你娘也身怀六甲,我查到那个外室,也有了身子,她肚子很大,看起来,和你娘的月份竟是差不多。”老夫人道,“后来那外室难产没了,他把那孩子抱了回来,竟是要记在你母亲膝下,你母亲当时气急攻心,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叫杜引章。” 杜引章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老夫人,他有些不明白,老夫人在说什么东西。 其他人也都很震惊,尤其是张满,她原先在听到杜引章名字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名字,绝大部分是女孩子会用,如今才知,这的确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宋钺和贺境心对视一眼,然后又同时看向老夫人。 宋钺:“您的意思是……含之,其实是外室之子,他顶了另一个孩子的身份?” 老夫人:“是。” “可是为什么?”杜引章不愿意相信,“不是说,我自小体弱,道士说我命格弱,所以才起这个名字的吗?” “我那可怜的孙女,的确体弱。”老夫人道,“后来她没了。你娘,她一直认定是你害死了她的女儿,因为若非你爹把你抱回来,她愤怒之下早产,她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足月就出生,以至于没能养活。她发了狠,她没了一个引章,便要你成为另一个引章。” 杜引章仍然不愿相信,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开始回想小时候的事。 杜引章是杜仲的第一个孩子,他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他也想亲近母亲,但母亲却离自己很远,后来,他被送到了外公家里,和表哥一起启蒙念书,等到回来,母亲已经把自己关在小佛堂里。 他想起来,他曾经查到过,母亲的确失去了一个女儿,她日日吃斋念佛,便是为了给女儿祈福,希望女儿下辈子能投身富贵人家,享一世荣华。 如今看来…… “母亲在这里念佛,其实是为了真正的引章祈福吧?”杜引章眼圈有点泛红,他说不清自己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情,他只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堵得慌。 他长到二十五岁,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是个外室子,并且因为自己,害死了母亲的长女。 “你不必感到抱歉。”老夫人却又道,“我一直怀疑,当初那盆魏紫,和那个外室有关,只是你父亲一直不承认罢了。你父亲把那外室藏得很紧,他非常谨慎,每次都要确定没有人跟着才会去见她。我的人跟了很久才发现的,只是还没有等我做什么,你父亲就把你抱回来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我反复问过你父亲很多遍,他都不肯说出那外室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来历,是不是真的难产没了,他只说,如今人已经死了,再问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再后来,你娘和他闹起来,那孩子没了之后,家里就不再提起这些事,以前的下人也都换了一批。” 老夫人:“我原本以为,这些年过去了……没想到啊。” 杜引章沉默着,他牙关紧咬,双手攥成拳头,他回头,看了躺在榻上死去的杜夫人一眼,然后扭头走了出去。 宋钺忙跟了上去。 老夫人坐在那里没有动,烛火跳动着,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投下阴影。 “老夫人是怀疑,当初你儿子,是欺骗了外室,得到了那盆花吗?”贺境心看着老夫人问道。 老夫人声音很轻很淡:“谁知道呢。” 贺境心继续往下说:“你怀疑,你儿子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今那外室的家人,来寻仇了。但若是这样的话,为何谢家家主也死了,他尸体边上的那个血字是“一”,杜家主还排在第二位,还有,杜夫人死在小佛堂,里面没有牡丹也没有血字,丫鬟还看到了鬼。” “所以我也不知道啊,贺大师。”老夫人声音悲凉又无奈,“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我没有骗你,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不是吗?” 贺境心盯着老夫人看了半晌,也不知道信没信,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张大人带着仵作和捕快来了。 张大人是睡到一半被吵醒的,说是杜家又出了个人命案,张大人原本还睡得有点迷糊,闻言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忙穿戴整齐,就领着显然也是刚到的仵作等人来了。 张大人到了之后,就开始打发仵作验尸。 贺影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她手里一打供词,递给了张大人,“这是杜家下人的问话记录。” 张大人便开始着手翻看那些记录。 那边仵作已经开始动手验尸,“死者是窒息而亡,尸体初步僵化,推断死亡时间一个时辰左右,死者脖子上的勒痕,与房梁上的麻绳一致。” 张大人点了点头,眼睛没有从那些记录上移开。 “什么意思呀?”贺影心扯了扯贺境心的衣袖。 贺境心道:“意思就是,杜夫人也没有排除自缢的可能性。” 张满:“可是,那丫鬟不是说,她亲眼看到了吗?她看到有个女鬼,单手把杜夫人举在半空?” “死者手上有抓痕,对比与死者自己的指甲印契合。”仵作道,“应该是死者自缢后,痛苦之下,本能地想要挣扎,结果让自己受伤了。” “啥?”张满很惊讶,“杜夫人,是自缢吗?!” 张大人检查了供词,又对芷兰问了话,最后确认了仵作的验尸结论,“是的,杜夫人是自缢而死,没有人害她。” “不可能!夫人不是自杀的!我看到了,我明明都看到了!有鬼,贺大师,贺大师你也说了这里有鬼的,你相信我,我没有说谎!”芷兰却尖着嗓子喊了起来,她原本平静下来的情绪,再次变得激动,“夫人是被鬼害死的,那个女鬼,那个女鬼浑身都会发光,她一直在说,你看到我的花了吗?你把我的花还给我。你看到我的花了吗?你把我的花还给我。你看到我的花了吗?” “你看到我的花了吗?你把我的花还给我。” “你看到我的花了吗?你把我的花还给我。” …… 芷兰的声音,在小佛堂里反反复复,无端叫人后背发冷。 第15章 不知伊人何处去 虽然张书鹤已经断定,杜夫人是自尽的,但因为芷兰的话,还有老夫人的坚持,杜夫人的尸体和杜仲一样,被带回了洛阳府衙,等到天明,由仵作再次验尸。 贺境心领着贺影心,带着张满,朝着他们住的客院走去。 张满此时十分精神,“贺大师,你说,那杜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个芷兰,看到的女鬼是真的吗?还是她在说谎,可是她又为什么要说谎呢?还有那位杜引章少爷,他真的是外室子吗?当初那个外室真的回来寻仇了吗?这一切,又和谢家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说起来有点不地道,毕竟几条人命出来了,但她的确比较兴奋,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前排的参与人命案子诶! 在张满看来,贺境心真的很厉害,这么厉害的人,一定也能很快解开这一桩桩的杀人案吧? 然而—— “不知道。”贺境心非常真诚地摇了摇头。 张满:…… 张满:“不可能!贺大师你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不知道?” 贺境心:“因为我是假的相师啊,在一切找到确切结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可能真的有鬼寻仇,可能是真的自尽而亡。行了,很晚了,先睡觉,有什么明天再说。” 贺境心说着,打了个哈欠,“影心,好好睡觉知道吗?” 贺影心乖乖地点头,“好的。” 于是三个人,各回各的房间。 贺境心回到主卧,宋钺还没有回来,她也懒得等他,她脱了鞋上了床,闭上眼就睡着了。 而此时的宋钺,正陪着杜引章坐在夜风里。 看着沉默不语,遭受了很大打击的好友,宋钺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含之,你奶奶说的也未必就是真相,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我以前,因为我的名字,被同窗嘲笑过,我出身商贾之家,又有这样的名字,根本没有人和我做朋友,先生也看不起我,不喜欢我,认定我这样的人,将来不会出仕。”杜引章的声音低沉喑哑,“但那时候我不在意,我总能把自己哄好,因为父亲家人是爱我的,他们为了让我活下来,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们这么说了,我就信了。” 宋钺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宋钺并不擅长安慰人,他好像就没有这种技能。 这种时候,若是贺境心在这里,只要她愿意,大概能够舌灿莲花的把人哄得眉开眼笑。 杜引章也并不是想要有人回应自己,他只是想将堵在心上的那些东西发泄出去,“我没有想到,原来就连这个被同窗嘲笑,一度让我很自卑的名字,都不属于我,我的人生根本就是偷来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杜引章说到这里,低低笑出声,只是笑声带着惨然,“怪不得母亲不喜欢我,谁会喜欢一个外室之子,这个外室子还直接害死了她的女儿。随锦,我活到二十五六,才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这真的太好笑了。” 宋钺想了想,几乎是绞尽脑汁地开口,“但是含之,你平安长到这么大,无论是什么身份,你爹总是为你着想的。” 他不说还好,说了,杜引章的心上更难受了,“是啊,为我着想,呵,为我起含之这个字,他就连替我起这个字,都是在算计我,他希望我宽恕什么,希望我原谅什么?” 杜引章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他现在真的很痛苦,“我现在有些庆幸,当初父亲要给我定亲的时候,我说我还未考取功名,暂时不成亲。他也就没有继续替我张罗。若我娶妻生子,如今我外室之子的身份被挑破,我又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他们,这样也好,我如今孑然一身,不需要背负更多的罪孽,不需要再对谁不起……” 宋钺听杜引章这么说,心上也不好受,“含之,在一切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要这样想,说不定最后查出来并非如此呢?你放心,我好歹也是做过大理寺少卿的人,而且,我夫人很厉害,当初左相之女众目睽睽之下被碎尸,这样棘手的案子,我夫人都破解了关键,这一次她一定也可以的。” 宋钺越想越有信心,“老夫人也说过,当初杜家那盆让家族起死回生的牡丹花,来历并不干净,倘若当初真的是你爹欺骗了你娘,用了不干净的手段,那这一切的罪根也在他身上,你别想这些,你没有那么重要,说不定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呢。” 杜引章:…… 神的没有那么重要! 杜引章:“我知道了,谢谢随锦你安慰我,安慰的很好。” 下次别安慰了。 杜引章:“我已经好了,回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宋钺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吗?不需要我再陪你待会儿吗?” 杜引章:“不用了!真的!我真的好了!” 宋钺:“好的,那你也早些歇着。” 宋钺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客院。 贺境心已经睡着了,宋钺站在床边,看着几乎是横在床上,占据了大半张床的贺境心。 贺境心难得的,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搞死了左相,替父亲报了仇,一直在心中念念不忘的心事了了,贺境心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无法入眠,就算睡着了,也总会惊醒。 宋钺看着贺境心的睡脸,他伸出手,有点想拍醒她,但是想起贺境心那可怕的起床气,他的手最终落在了被子上,他替贺境心把踢到一边的被子盖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床边躺下,拉起被子盖住自己。 宋钺闭上眼睛,正要睡觉,却在这时,贺境心翻了个身,同时一蹬脚,本就贴着床沿的宋钺,直接被踹下了床。 宋钺:…… 宋钺怒了! 宋钺捂着屁股站起来,眼神满含怨气地看着贺境心,“贺境心!你给我起来!” 宋钺声音充满怒气,只可惜他的怒气有限,因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很怕把对方真的吵醒,但是他又实在很生气,“我告诉你!下次再把我踹下去,我就……我一定要好好修理你!” 宋钺小声骂骂咧咧地揉了揉屁股,重新躺回了床上。 宋钺几乎一夜都没怎么睡,第二天一大早,宋钺就挂着两个黑眼圈,盯着贺境心。 贺境心睁眼就看到了宋钺这副怨气冲天的样子,有点莫名其妙,“你一大早的,谁惹你了?” 宋钺高冷地哼了一声,扭头就出去了。 贺境心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杜家的下人已经准备好了早饭,虽然家里的当家人和当家夫人都没了,但老夫人还在,家里少主子还在,客人不能怠慢。 饭桌上,张满和贺影心还有福伯,都时不时地看宋钺一眼,实在是这人一脸憔悴,眼下挂着黑眼圈,像是浑身被榨干的样子。 吃完了早饭,福伯偷偷拉着自家少爷到一边,劝解他要克制一点,虽然新婚燕尔,但还是要有分寸的。 福伯说完,感叹着少爷长大了,说不定很快要有小主子了,然后就开开心心的下去了。 留下宋钺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钺转身去找贺境心,他昨晚上才和杜引章拍着胸脯,把贺境心吹上了天,今天自然是要追着贺境心问一问,谢家和杜家的人命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凶手是如何杀人的,又到底是不是和二十多年前,杜家拿回来的那盆牡丹有关系。 贺境心此时正坐在桌前,张满和贺影心已经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宋钺到了之后,占据了桌子剩下的位置。 而此时,桌子中间,已经铺开了一张大纸。 贺境心的手,在纸上点了点。 “先把时间列下来,老夫人说,二十五年前,杜家陷入危机,杜仲带回一盆花后,解了危机。”贺境心道。 张满抓着毛笔,在白纸上列下了贺境心说的线索。 宋钺盯着张满手里的笔,心里无端有点不舒服,就像是原本属于自己的活儿被人抢了一般。 贺境心:“同年,杜仲的外室生子,带回杜家,导致杜夫人早产,后来那孩子没养住,杜家没有给外室之子新的身份,而是顶替了那个早产的孩子。” 张满一手簪花小楷写的非常漂亮,看着就十分的赏心悦目。 贺境心:“二十二年前,当今登基,谢家家主夫人崔婉琼嫁入谢家。” 贺境心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指了指二十五和二十二中间的位置,“这里,记,二十三年前,谢家老家主纳妾花氏,大半年后,花氏染天花而亡。” 贺境心顿了顿,看向张满,“你可知,宫中谢贵妃,是何时入的宫?” 张满还真知道,她好歹是左相之女,背过氏族谱,宫中几位主子的来历和大概情况,她也都是背过的,“谢贵妃是二十三年前成为太子侧妃的,据说,谢家本是奔着太子妃的位置去的,但当时的太子,也是如今的皇帝,他不愿意,说要替自己的太子妃守孝,硬是只给了侧妃之位。” 贺境心又让她在二十三年前的那个位置,记下了谢贵妃入宫。 张满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说起谢贵妃,我倒是记起来一件事。” 张满曾经还是傅棠的时候,皇帝给她和赵承溶赐婚,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和赵承溶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关系,母亲真的把她保护的很好。 她害怕自己做不到秦王妃,就把宫中几个主要的主子都查了一遍,尤其是当时育有皇子的几位妃子,其中就包括了这位谢贵妃。 “谢贵妃入宫的时候,先帝已经病重,她献花有功,献的还是姚黄花王,龙心大悦,身体竟然大为好转,有宫中的老人,还记得那时候的事,都说谢贵妃是靠着一盆花上位的。不过因为过去太久了,皇帝后宫没有皇后,最高的位分就是两个贵妃,所以也没人敢说贵妃的闲话,这事儿便嫌少有人知道了。”张满说到这里,眼睛亮晶晶的,“会不会是这样的,当初杜家得到的花后,和两年后,谢家谢贵妃献出去的花王,是同一个人养出来的,就是杜引章的母亲?” 张满这话一出,大家都很震惊,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宋钺想起在谢家看到的那个荒废的院子,“会不会这个人,就是当初谢家的那个妾,就是谢老家主的妾室?” 张满:“这样的话,整个过程是不是这样的,杜仲遇见了一个美人,这个美人很厉害,养出了一盆魏紫花后,他为了杜家,起了歹心,欺骗了对方的感情,还把对方关起来养成外室,花也要人也要。杜家靠着这个翻了身,自然会引起其他有心人的注意,谢家就是这个有心人,作为世家,谢家的图谋可就大多了,他们想要太子妃之位,毕竟花王献上去,她不就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妃了吗?” “谢家查到了杜家那盆花的来历,并且找到了那个美人,并且制造了难产暴毙的假象,偷偷把美人带走了。谢家控制了美人,让她培养花王,毕竟杜家已经献上了一盆花后。” “在美人献花之后,她就不需要存在了,于是她就天花没了。” 张满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贺境心,“贺大师,你说我推理的对不对?” ????? 第16章 问渠那得清如许 贺境心盯着那张白纸,又看向张满,心中很是惊讶,这位闺阁千金,果然十分的聪慧,能利用目前已经有的线索推测出这些,已经很厉害了。 张满一脸紧张。 贺境心却忽然笑了一下,“要知道是不是这样,我们再去一趟谢府,和谢家人确认一遍就知道了。” 贺境心一直都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所做出的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有可能导致不一样的未来,认识不同的人,从而发生不同的故事。 更不要提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变故,经过二十多年的时间酿造,会酿出什么样的酒。 贺境心和宋钺出门,贺影心被留了下来,她剪了牡丹花枝,试着能不能自己扦插养活,张满倒是想出去,但这洛阳城内,不少权贵都见过她,她虽然不需要刻意避嫌,但明目张胆的在人前晃荡,到底是对这些人不太礼貌了些。 贺境心和宋钺,坐了杜家的马车出门,一路朝着谢家而去。 谢家二爷和三爷,一前一后的都回来了,还有谢家旁支的人,也都纷纷上门来。 贺境心敲了敲门,提出要求见谢家的家主夫人,却被告知家主夫人染了病,暂时不见客。 宋钺眉心皱了起来,然后他就被贺境心拉到了熟悉的围墙外,他甚至都没用贺境心开口,已经自动自发地翻了墙,跳进了墙里面。 贺境心:啧。 贺境心跟着他后面翻墙。 两人落地的地方,是在谢家那处荒废的院子里。 这里一如昨日他们离开时的样子,荒草丛生,藤蔓几乎爬满了墙壁和屋顶,窗户上的窗纸早就腐朽没了,窗漆斑驳陈旧,这里看起来,完完全全被时光遗忘了。 有一种颓废的美感。 宋钺:“我们这样翻进来真的没有问题吗?谢家二爷和三爷都回来了,万一被发现了,我们可是擅闯私宅。贺大丫,我可是官,你下次别带我干这种事儿!” 贺境心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那你要不要出去?” 宋钺顿时闭嘴了,出去什么出去,他家婆娘还在这儿呢,他到哪儿去? 宋钺:“你知道,谢夫人会在什么地方吗?” 贺境心已经推开了那废弃屋舍的门,门开的瞬间,阳光照进去,卷起空气中的尘埃。 “左右不过是那几处。”贺境心答的不太走心,她的目光落在屋子里。 屋子地面铺着的青石砖的缝隙里,钻出了一些杂草,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房梁,屋子里剩下的少得可怜的桌椅,陈旧到挂着蜘蛛网的沙曼,无一不在诉说着这里的陈旧与荒凉。 贺境心站在门口稍稍等了一会儿,等刚刚因为开门而惊起的尘土重新沉淀下去,她才抬脚走了进去,宋钺跟在贺境心的身后,亦步亦趋地。 宋钺:“这里看起来……好简陋啊,也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如此,还是那个妾没了之后,关院子之前,东西被挪出去了。” 贺境心:“忘了吗?那个丫鬟说,当初这里之所以被封起来,是因为花氏染了天花,为了不让天花传人,所以封了院子,在这种情况下,谁会进来搬东西?” 宋钺愣了一下,随后脸色蓦的变了,他一把抓住贺境心的手,抓着人就往外跑,“对,天花!你记得天花怎么还往里走!” 贺境心被宋钺扯到了门口,随后她一把抓住门框,“别拽我……” “贺境心!你听我的,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天花真的太可怕了,我看过一本杂书上说,得了天花的人住过的地方,哪怕过去了几十年,有人过去都会染上!”宋钺急得头上都要出汗。 贺境心坑他爬下水道,让他躺棺材,睡大牢,他都可以骂骂咧咧的原谅她,但是这一次不行,他不想染上天花,也不想贺境心染上。 他好不容易外放青州,虽然只是个下县的县令,可他却很喜欢,他不擅长刑侦,他看了一肚子的民生,脑子里有很多很多施政的法子,他还没有施展抱负,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不是天花,放心。”贺境心道,“如你所言,天花这种可怕的东西,每次出现,哪一次不是令人闻风丧胆?若是真的是天花,谢家怎么可能让那个妾待在这里,这里距离主院那么近,怕是一发现是天花,就让人烧了屋子,怎么可能还留着?” 宋钺疯狂跳动的心脏,慢慢地平复下来,他声音都还有点发颤,“真、真的吗?” 贺境心看着宋钺,她看得出来宋钺此时是真的很害怕,原本还想逗逗他,但话到了嘴边却变了样,“真的,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世故圆滑,贪生怕死,若不是确定这里不可能真的住过天花病人,我怎么可能如此草率的推门进来?” 宋钺低着头,看着贺境心的眼睛。 宋钺一直知道,贺境心的眼睛生的非常漂亮,只是被眼下的青黑压住了。此时贺境心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还有眼中没有来得及消退的惧色。她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宋钺急促的呼吸也缓和了下来,他抓着贺境心手腕的手,也慢慢地松开了,“吓死我了……你真的是……” 贺境心看着宋钺,忽然问:“你很怕死吗?” 宋钺:“废话,你不怕死吗?人生在世,谁不怕死?都想长命百岁,否则哪有那么多的帝王,最后寻仙问药……” 贺境心:“那你当初,为什么还敢逆着皇帝的意思?” “我虽然怕死,但人生在世,有些可以妥协,有些坚决不让。”宋钺说的很认真,他说这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睛都像是在发光一样,“皇帝要我娶公主,但我不愿意,贺大丫,你知道吗?娶了公主,我可以高官俸禄,可以平步青云,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比起在长安城里,顺风顺水的做官,我更愿意去青州做个小小的县令。” 他冲着贺境心笑了一下,“左相要我站在那一边,皇帝要我以贵妃杀人定罪,这些都是原则问题,贺境心,有些事情可以妥协,但是有些一旦退一步,便会永无止境的退下去,我想成为一个好官,我不想在将来的某一天,回首时只能看到面目全非的自己,我想要十年二十年过去,我可以问心无愧的面对我走过的每一步。” 贺境心看着他。 贺境心一直知道,宋钺生的好,穿上官袍的时候,尤其好看。 但如今站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说着自己的梦想,说着自己抱负的宋钺,哪怕只是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废弃屋子里,没有华服美玉,没有扫眉簪花,也好看的不像话。 贺境心:“挺天真。怕是还没有等到你走那么远,你就因为你这份天真没了。” 宋钺全然不在意贺境心的这个评价,“没关系,倒在追梦的路上,也算是一种成全。” 贺境心盯着宋钺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继续往屋子里走。 所以说啊,她真的很讨厌宋钺这个人,他太过傻白甜,太过天真。 但怎么说呢…… 贺境心又想,这世上还是这样的人多一些比较好,若都是左相许百成一流,那这世界,这大晋王朝,也太令人绝望了一些。 第17章 大珠小珠落玉盘 贺境心停在了一扇倒了一半的雕花木门前。 宋钺拽了拽她,“里面太暗了。” 贺境心熟练地掏出了一根蜡烛,用火折子点燃了。 宋钺:…… 所以为什么会有人随身携带蜡烛啊! 贺境心举着蜡烛,踏进了里面的那个小屋子。 烛火驱散黑暗。 这是个不大的小寝房,架子床上落了厚厚的灰尘, 帐幔经过二十多年的腐朽,已经破破烂烂,贺境心举着蜡烛,慢慢地走到架子床边。 宋钺却注意到,墙壁上,深深浅浅的留下了很多划痕。 他一开始以为,那只是被什么人不小心留下来的,然而等他仔细看了之后,只觉得头皮发麻。 因为那些划痕不远处,是更多的,像是被人用指甲,一点点的扣出来的短短的直线。 贺境心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异常,她举着蜡烛靠近墙壁,就见墙上,从两丈高的地方一直到地面,这墙壁上很大一个区域,都留下了这种划痕。 “这是……什么啊……”宋钺低声道,“为什么要在这个墙上划这么多的横线啊?” 贺境心却注意到,这些痕迹的范围有点意思,像是留下这些痕迹的人,可以活动的范围被限制了,那人在自己所能触及的范围内,都留下了这样的划痕。 贺境心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她站在墙壁前面,踮着脚,手臂高高举起,在自己所能触碰到的最高点,划下了一道横线。这个人的身上,或许被绳索束缚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困在这里,她在墙上,划下这些线,是为了提醒自己,她到底被关在这里多少天。 贺境心慢慢走到床边,她举着蜡烛,仔仔细细地对着那架子床的某个地方找了找。 果然,就见床脚上,有一圈非常明显的,被绳索捆绑,反复摩擦拉扯后留下的印记,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木架子床已经被虫子啃咬腐蚀,那印记仍然清晰的存在着。 宋钺脸色很不好看,“什么意思,谢家是把人,囚禁在这里吗?” “来吧。”贺境心举着蜡烛站了起来,她冷着脸,看着墙壁上还有地面上的那些横线,“来数一数,一共多少。” 宋钺朝贺境心伸手,“再给我一根蜡烛,我来数这面墙壁的,你数其他地方的。” 贺境心眨了眨眼睛,然后直接徒手把蜡烛掰成了两半。 宋钺:…… 就……也行吧。 宋钺拿着一半蜡烛,站在墙壁前面,他比划了一下墙上痕迹的高矮,“花氏的个子不高,比你还要矮一些。” “嗯。”贺境心借着烛火的光,开始观察架子床,她想了想,竟是直接爬了上去。 已经开始数数的宋钺:“你干什么?” “数你的数。”贺境心摆了摆手,目光仔仔细细地看架子床。 如果她是花氏,她被关在这里,那她呆的最多的地方,应该是这张床。 她的手指,细细地在木头上摩挲,然后她的手,在靠里的地方,摸到了一个清晰的痕迹,木头已经被虫蛀的有些严重了,这样看,其实看不太清晰。 贺境心想了想,她抬手,抖了抖那腐朽帐幔上堆积的灰尘,然后按在了木头上。 木头上,歪歪扭扭的,显出了一个“花”字。 她脑海中,蓦的回想起小佛堂中,芷兰不停重复的那句话:“你看到我的花了吗?你把我的花还给我。” 贺境心的手,继续按在木头上,检查了一会儿,她发现,这架子床上,很多地方,都被指甲刻画出了“花”这个字。 贺境心总觉得有点不对。 之前,所有人都觉得,“花”指的是牡丹,是二十多年前,让杜家翻身的魏紫,是让谢家女顺利成为太子侧妃的姚黄,甚至是如今从乱葬岗拿回来的那盆异时而开的双王牡丹。 可是,真的如此吗? 花氏姓花,这个花,会不会是指的是花这个姓氏? 又或者——有没有别的含义呢? “这面墙上是,五百二十一道刻痕。”宋钺数的眼睛都要发花了,一回头,却发现贺境心举着蜡烛,正皱着眉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架子床上的木头。 宋钺走过去,顺着贺境心的视线,就看到了那木头上,大大小小,或清晰或潦草的“花”字。 那些字,有些已经模糊不清,有些甚至没有刻完,有些像是在极度痛苦之下,乱七八糟地划出来的,除此之外,有些地方,留下的指甲划痕,凌乱不堪。 单单只是这一一张床,就可以看出,被囚禁在这里的人是多么的痛苦煎熬。 宋钺心上只觉得堵得慌,他并非不知道,这些大宅之中,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会有多黑暗,可是真的身临其境,最直观地目睹这一切,还是让他浑身发冷。 “继续数吧。”贺境心收回视线,她离开架子床,蹲在了地上。 是的,除了墙壁,地上也有划痕,因为墙壁的空间有限,想来是没有地方在划了,就划在了地上。 宋钺没有说话,只又默默地去数另外的墙面上留下的痕迹。 昏暗的小屋子里,只有两点烛光,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无端变得有些压抑。 小半个时辰后,贺境心和宋钺,将墙面上和地面上所有的划痕都数了出来。 “一共,一千零三十二道划痕。”宋钺统计了一下整数,脸色很不好看,“倘若真的是……被关在这里的人,每天都划一道,那么这个人,被关在这个地方,三年的时间。” 他的手攥紧了,“畜生。” 贺境心:“之前那个陈妈妈,说花氏是二十三年前入府,大半年后染天花没了。” “她绝对说谎了!”宋钺道,“昨天杜老夫人说,杜仲的外室,在生下孩子之后,人就没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如果,如果那个人,和被关在这里的人,是同一个的话,那花氏极有可能是二十五年前就被关在这里了。” 贺境心没有答话,她确认这个屋子里已经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之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一门之隔,门外还能看见天光,门内却是让人绝望的黑暗。 哪怕如今,那扇门已经腐朽坍塌,那光也依然无法将藏在黑暗中的罪孽照清楚。 这个小院是真的挺小的,一共也就三间正房,剩下就是两边的耳房。 贺境心和宋钺,将剩下的屋子也都看了一遍,贺境心的目光,在一个用来盛放杂物的耳房扫了一圈后,转身往外走,“走吧,我们去见谢夫人。” 这里能够找到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两人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这个荒废了二十多年的小院子,又一次回到了被时光遗弃的状态里。 “咔哒” 不知何处,响起了一声细微的声响。 原本被关上的门,悄无声息的开了一小条缝隙。 * 贺境心和宋钺,一路闪躲着谢家的下人往前走。 宋钺的心脏跳得极快,“贺境心,你到底认不认识路啊!” 贺境心拉着宋钺,拐进了一个影壁后面。 不多时,就见几个丫鬟行色匆匆地往前走。 “哎呀,二爷回来了,硬是把咱们使唤的她团团转。” “谁说不是呢,咱们夫人多厚道的人啊,以后,怕是日子不好过喽,我听说,二夫人的脾气可坏了,动辄打骂发卖,以后咱们都得小心点。” “夫人太可怜了……家主出事,又不是夫人的错,凭什么把夫人关在祠堂啊!从昨天关进去,到现在都不让送吃的,也太欺负人了!” “再等等吧,明天,老家主和老太太就回来了,到时候,他们肯定会为夫人做主的。” “……” 谈话声渐渐远去。 宋钺猛地扭头看贺境心,“他们竟然把谢夫人关进了祠堂?” 贺境心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就是现实,“普通百姓,尚且为了一针一线争得脸红脖子粗,更不要谈谢家这样的庞然大物。谢家主活着,谢夫人是家主夫人,谢家主没了,谢夫人就只是个寡妇而已。” “可谢夫人是有儿子的!”宋钺道,“我知道,很多地方吃绝户,但谢夫人有儿有女,崔家也是世家大族,她并不是普通的寡妇。” “所以她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被关在祠堂而已。”贺境心道,“谢家这么做,大概是变相的,希望谢夫人不要不识抬举,给她一个下马威而已。” 贺境心之前查探谢家的时候,就把谢家的每一处都逛了一遍,所以祠堂在什么地方,她一清二楚,她在脑中,已经规划出了一条最佳路线。 宋钺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思路,但最后从一条狭窄的墙缝里钻出来后,谢家祠堂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两人观察了一下,确认了一遍周围没有人之后,才绕到了祠堂的边上。 贺境心抬起手,悄悄在窗纱上开了个洞,她凑过去,往里看。 就见崔婉琼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拿了本书,看了一眼后就打了个哈欠。 贺境心敲了敲窗户,崔婉琼瞬间坐直了腰,警惕地往四处看了看。 “谢夫人,这里。”贺境心低低喊了一声。 崔婉琼愣了一下,她反应了一下,很快想起了这个声音是谁,辨认清楚方向后,她走到了窗户边上,打开了窗户。 崔婉琼一脸震惊地看着两人,“宋大人,宋夫人,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探出头去四处看了看,连忙人扯了扯贺境心,“先进来吧。” 贺境心半点不客气地,翻窗进去了。 宋钺觉得自己真的长进了,当着主家的面,翻窗这种事,放在以前他绝对不可能做,但现在,他竟然可以做到面不改色了! 崔婉琼将窗户关上,她招呼两人在蒲团上坐下,落到这个境地,崔婉琼却半点不见颓靡,她甚至比那天状态要好很多,“招待不周了。” 贺境心:“我们没有经过主家同意,擅自进来,是我们唐突才对。” 崔婉琼倒不在意,“你们是来找我的嘛?” 宋钺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有一些问题想要问问夫人。” 崔婉琼在看到这两个人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猜测,此时听到宋钺这么说,倒也不意外,“只要我知道的,但问无妨。” 贺境心看着崔婉琼,表情稍微认真了一些,“当初从乱葬岗,拿到那盆牡丹的时候,你们当时是想用来做什么的?” 崔婉琼愣了一下,她虽然说了,但凡知道的,都可以问,但万万没想到,贺境心一开口就问了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贺境心点头。 崔婉琼叹了口气,“罢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了。” 崔婉琼道:“这样难得的牡丹现世,运作得好的话,是个好兆头。我的小姑子,如今唯一的谢贵妃,当初就是献花有功,入了太子后院,成了太子侧妃。” 宋钺恍然,“莫不是,你们想要将此花献给贵妃,当今没有皇后,说不定盛名之下,贵妃能够更进一步?” 崔婉琼却摇了摇头,“当时老爷的打算,并非如此,老爷是想要替我的女儿造势,让她嫁给贵妃之子,四皇子为正妃。” 崔婉琼这话一出,贺境心和宋钺都心下了然。 之前他们才分析过当今的几个皇子,六皇子倒台后,夺嫡的热门人选,又落到了四皇子的身上。 四皇子比六皇子其实也没大多少,只是往日一直都挺低调。六皇子背后有左相运作,所以对比起来,六皇子更为显赫,把其他皇子衬的黯淡无光。 如今最耀眼的那个没了,其他被掩盖在光华之下的星星点点不就显出来了吗? 若是四皇子能够娶表妹,这个表妹还是双王牡丹的有缘人,民间的舆论导向再造一造,四皇子何愁不能成为太子,到时候谢家这位嫡女,可就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妃了。 二十多年前,谢家想要绸缪的位置,如今再一次变得唾手可得。 崔婉琼道:“不过现在……大概是不成了吧。” 贺境心点了点头,“那盆牡丹,是不是在晚上会发光?” 崔婉琼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贺境心便将杜家家主也死了,并且死在一片牡丹花之间的事说了个大概,贺境心问:“夫人,你可知,杜家和谢家这些年,可有往来?” 崔婉琼知道,谢家主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杜家家主,但她同样很好奇,为何如此。 崔婉琼道:“杜家惯常与我们谢家没有多少往来,毕竟杜家只是商贾之家。” 时人看不起商贾之流,没有靠山的商贾,稍微有权势的人家都可以轻松拿捏。 贺境心:“你可知,当初杜家,是靠着一盆花翻身的,二十五年前,杜家主带回一盆牡丹,那牡丹乃是花后,先帝到洛阳行宫时,杜家老夫人献花有功,杜家得到庇佑,一朝翻身。” 崔婉琼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后来,谢家主之妹,在两年后,靠着一盆花王,先帝龙颜大悦,她成了太子侧妃。”贺境心道。 崔婉琼不是个傻子,世家贵妇,但凡蠢一点,都无法在后宅好好的生存,“你是想说,当初杜家和谢家,这两盆牡丹的来历都不干净,而如今两家遭难,是报复,是寻仇?” 贺境心:“对。” 崔婉琼仔细地想了想,往日里谢家主的行踪,试图想起一些有用的,“我寻常,只打理内宅,管一管谢家的产业,我其实不太管我夫君的事情。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那位陈妈妈,住在什么地方?”贺境心问。 崔婉琼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贺境心问的陈妈妈是谁,“陈妈妈住在春英巷中,她每日下值后都会回去。” 贺境心从蒲团上站起来,“最后一个问题。那盆牡丹,如今在何处?” 崔婉琼道:“应该还在花厅,张大人让结案之前,不许动花厅里的东西。那边,目前有人把守,你们最好不要去。” 贺境心点头,她和崔婉琼告辞后,带着宋钺,并没有顺着原路返回,而是找了另一处围墙翻了出去。 宋钺:“二十多年前的人和事,这要怎么查啊。” 贺境心却半点不带担心的,“我们解决不了,但是有人可以啊。” 半个时辰后。 贺境心和宋钺站在了洛阳府衙大门外。 宋钺:……是他草率了,的确,这个案子应该是洛阳的父母官查,他们只是路过的,硬要揽活儿的路人罢辽。 宋钺上前,和衙差亮明身份,说明来意。 衙差在知道宋钺也是一县县令后,半点没有拿乔,用跑的去和自家大人通报。 此时的张书鹤,正皱着眉头,听着底下的衙差来回话。 衙差道:“洛阳周边的村镇,我们都查过了,并没有哪家种植牡丹,花农我们也都问过话,他们说若是他们能养出九月开的牡丹,怕早就发财了。” 张书鹤正要说什么,来通报的衙差就进来了,“大人,府衙外,宋大人携夫人来了,说是有案子相关的线索要说。” 张书鹤很快就想起了贺境心和宋钺,之所以先想起贺境心,是因为这个女子不安分,为了替丈夫争功,硬是要插手他们洛阳的人命案。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让他们进来吧。” 张书鹤很是头疼,他本想从牡丹花入手,那牡丹无论是种在盆里,还是被剪下来铺在床上,都非常新鲜,这说明那牡丹花种植的地点,绝对就在洛阳城附近,只要找到了牡丹花,自然能顺藤摸瓜,找到凶手相关的线索。 但万万没想到,第一步就不顺利。 洛阳周围的村镇都找过了,竟然半点牡丹的影子都寻不到,这个季节的牡丹,全是叶子,根本不可能开花。 贺境心和宋钺被带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张书鹤皱着眉头的样子。 稍做寒暄之后,贺境心就直入主题,“大人,不知道您这边,二十多年前,杜家主外室的事可有进展?” 张书鹤摇了摇头,“已经让人去查了,暂时还没有回话。” 昨夜,杜夫人死后,杜家连夜报案,张书鹤去了杜家之后,自然也从老夫人那里知道了杜家的旧事。 但二十多年前的事毕竟太过久远,不是很好查。 好在,老夫人把当初她暗中查到的一些东西都告诉了张书鹤,比如说,当初杜仲养外室的地方,就是在上清街上的一处小院子里。 有具体的地点,慢慢问一些老人,总能问到一些蛛丝马迹。 不只是这个,张书鹤还让人去查,二十多年前,这洛阳城周边养花的花农中,哪一家养牡丹养的最好。 只是这些都是早上下的令,到现在,只有调查牡丹的衙差回来复命了,剩下的还没有。 贺境心想起谢家那个荒废院落中,满墙的刻痕,又道:“大人,我们刚刚去过谢家,谢家当初老家主,曾经纳过一个妾室花氏,我们去花氏曾经住过的地方查看过。” 贺境心慢慢的,将那些痕迹都说了出来。 没办法,洛阳是张书鹤的地盘,她和宋钺到底只是过路客,而且,张书鹤是洛阳的父母官,很多东西让他去查,效率会高很多。 张书鹤倒是有些意外,对于这一点,他还真的没有去注意,“宋夫人是怎么会联想到花氏的?” 贺境心:“自然是天尊老爷指引我。” 张书鹤:…… 神的天尊老爷。 张书鹤:“无论如何,多谢宋夫人,按照你说的,当初谢家和杜家的牡丹,极有可能是从同一人手中养出来的。” 正说着话,底下有人进来回话,正是早上派出去调查杜仲外室的那个衙差。 那衙差一脸兴奋,他没想到自己的调查竟然那么顺利,他去了上清街,找到了曾经的那个小院子,妙的是那里好几户都没有搬过家,已经在那里住了很多年,所以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自然还是有人记得的。那衙差,直接将几个还记得的人带回来了。 张书鹤闻言,忙让衙差将人带进来。 衙差带回来的,有三个人,年龄大的已经是白发老妪,年轻的是个三十多岁中年汉子,还有一个是四十来岁的当家妇人。 三个人见到父母官,都有些忐忑。 来的路上,衙差已经和他们说过了,大人想从他们这里知道什么。 所以当张书鹤开口询问时,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的,你说完我补充,你不知道的地方我恰好清楚,就这样,把二十多年前,杜家主养外室的大概情况给说了出来。 第18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上) 二十五年前,先帝还在世,永元六年。 春寒料峭,太阳不曾出来的时候,一大早在外面行走,还是有些冷,呵气成雾。 周大柱那年也才六岁,但穷人家六岁的娃,已经能帮着大人做不少事。 周家虽然也住在洛阳城内,但生活同样困苦,周家做豆腐糊口,一大早的,周老头就要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豆花。 周大柱从今年开始,就开始跟着爷爷一起卖豆花。 出发的时候,外面天还是黑着的,周家爷孙两个,挑着满满一担子的豆花,出了家门。 周家住的是个杂院,距离前街有点远,没办法,街边的房子太贵了,周家租不起。出了杂院之后,有一条小巷子,可以抄近道进到前街。 这条路,周老头走了很多次,属于是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 今天如同往常一样,大柱跟在爷爷身后,穿过那小小的,长满了青苔的巷子,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一辆马车快速地驶过来,周老头每天这个时候从这里走,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那马车的速度太快了,又离得近,周老头直接被马撞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挑着的豆花全部撒了,还有用来温豆花的炉子里的炭火,也一下子撒了出去。 周大柱就跟在周老头身后,有几块通红的炭火直接溅到了周大柱的身上,烫的他惨叫一声哭了出来。 那驾马车的车夫见自己撞了人,显然也慌了,他正要下来,询问一下老小,车内,有个男人的声音催促,“快一些,别耽误时间。” 说着,那男人从马车里面丢出来一个荷包,“老人家,我们有急事,这些银子,就当是赔偿你的损失,拿了银钱走吧。” 周老头此时着急忙慌地走到周大柱身边,检查孙子的情况,见孙儿稚嫩的额角还有脖子上,手背上,都有被炭火烫伤的痕迹,很是心疼。 那马车没有停留,很快就走了。 周老头捡起地上的荷包,哆哆嗦嗦地打开,里面竟然有两锭十两的元宝,还有一张银票! 周老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钱! 周老头吓得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看到,他连忙将地上的锅碗瓢盆捡起来,拉着周大柱往回走。 周老头:“走,快走,我们先回去!” 周大柱没有再哭了,他被周老头一路牵着回了家,他将被烫伤的孙子交给了老妻,然后周老头就拿着荷包急匆匆地又出去了 “大柱,你站着别动,咱得把银子还回去,这太多了!”周老头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勤勤恳恳,谨小慎微,不敢贪小便宜。 换做别人,天降横财肯定狂喜,然后抱着银子躲在被窝里偷着乐,但周老头不行,他只觉得心头非常慌,害怕自己贪了这个便宜,会给家里带来祸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老头这样的性子,此时的周老头并不知道,他的福报来了。 周老头回到前街的时候,马车早就不知去向,但拜之前他摔倒,豆花散出来所赐,马车轮子上沾了不少,周老头就跟着马车轮子的印子,一路往前追。 最后,周老头在上清街的一个小院子外面,看到了停在院门口的那辆马车,那车夫正在往下卸东西,抬头看到周老头,还愣了一下,“老人家……我们主子不是已经给了你银子了吗?” 周老头弓着腰陪着笑,捧着荷包送上前,“只是一些豆花,不值钱,你家主人给的太多了,小老儿不敢收啊……” 车夫的表情好看了一些,他本以为这老头儿贪心不足,追上来索要更多财物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傻子。 “主子给的,你收着就是。”车夫道,“回去吧,你孙儿是不是伤着了?要去看大夫啊。” 周老头还是有些担心,就在这时,小院中走出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衣着华贵,长身玉立,瞧着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那公子看到了周老头,眉心皱了一下。 车夫见状,忙说明周老头的来意,那公子看着周老头,“老汉倒是实诚人。” 周老头被夸了,颇有些无措。 那公子又道:“老汉是卖豆花的,以后早上都送两份豆花到这儿吧。” 周老头本是想还回这笔巨款,最后那公子只收回了银票,两个银锭子却让老汉收下了,并且还和老汉定了豆花。 二十两银子,依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过比起之前的,要好接受许多,周老汉就带着银子回去了。 自那天之后,周老头就让周大柱负责给上清街送豆花。 周大柱也从那户人家的马夫兼门房口中得知,院子的主家姓杜,不过主家并不住在这里,只偶尔回来,这里住着的,是主家的房内人。 周大柱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公子的内人时,还有些紧张。 那是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女人,她长得非常好看,周大柱从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女人。那女人姓花,小院儿里的丫鬟喊她花夫人。 周大柱每次送豆花进去,花夫人都会给他些吃的,然后和他说上几句话。 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话。 周大柱以为,送豆花这个活儿计会送很久,却没想到,才到入夏,这活儿计就没了。 门房告诉周大柱,主家决定搬走了,夫人难产没了,主子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 但是周大柱很震惊,那个温柔的,好看的,会给他点心吃的夫人,竟然难产没了。 周大柱觉得有点难过,也觉得有些可惜,因为那真的是个好主家,给钱痛快又大方,没有占他们的便宜。 周大柱记得的只有这些,但住在小院隔壁的钱夫人,知道的就多了些。 钱夫人便是那个白发老妪。 钱夫人是个稳婆,家里日子好过,能在这上清街上有个小院子。 二十多年前,正是钱夫人做稳婆做的最是风生水起的时候,有些大户人家,有专门懂得这方面的老妈子,不需要外面请稳婆,但一般人家都是请不起这样的老妈子的,只能请稳婆,定期去给孕妇摸胎。 钱夫人在发现隔壁那个空着的院子有人住了之后,很是好奇邻居是什么人,不过还没等她去打听,隔壁的一个婆子就上了门,说是他们夫人坏了身子,她打听到钱婆子就是这一片本事最好的稳婆,便上门来请她上门替他们夫人看看。 钱夫人心里一喜,这可是送上门的生意。 她跟着那婆子去了隔壁,见到了花夫人。 当时花夫人已经显了怀,肚子看起来挺大,钱夫人目测已经六七个月,然而问过之后才知道,花夫人的身子才只怀了五个月。 钱夫人作为一个稳婆,自然会摸胎,这一摸不得了,这位花夫人怀的竟是双胎。 时人生产不易,产妇生孩子,都是向死而生,怀一个都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是两个。花夫人听说是两个孩子,显然也很震惊,她似乎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怀的是两个孩子。 钱夫人当时觉得有些奇怪,这新搬来的人家,瞧起来并不穷,夫人有孕至今,不可能请不起大夫摸脉啊,这当家男人是不是也太不上心了一些。 不过,这到底只是别人家的事,钱夫人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们稳婆,走东家串西家,见过的人情冷暖多了去了,这年头,妇人难活,遇到有良心的,日子好过一些,遇到那没良心的,日子就难熬。 那之后,钱夫人时常上门去摸胎,她本来估摸着花夫人得到七月份生,然而她没料到,那花夫人提前生了,那天钱夫人正好去了挺远的一户人家接生,等到她接生完第二天回来,却得知花夫人难产,艰难地生下孩子之后,大出血人没了。 那是钱夫人第一个没能接生的双胎,这些年她一直耿耿于怀地记着。 如今二十来年过去,很多细节她都已经想不起来,毕竟她已经不年轻,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后来,钱夫人就没再见过那家人。 剩下的那个四十来岁的当家妇人,对那户人家倒是挺有意见,因为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那院子的主人。 那妇人姓许,二十五年前,恰巧是十五岁的及笄之年,家里替她定了一户好人家,当时家里给她的陪嫁里,就有上清街上的一处小院的房契。 当时租的人十分大气,一次性给了一年的租子。 她后来是无意间发现,租下那院子的人,竟然是杜仲。 许夫人自然是认识杜仲的,许家也是经商的商户人家。 许夫人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杜家差点不行了,家里都在商量,若是杜家倒下,许家能不能分一杯羹,然而杜家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盆花后,杜老夫人成功将那盆花献到了帝后跟前,一盆花,得了泼天的富贵。 原本筹谋着想要在杜家这艘沉船上,咬上一口的那些人家,只能不甘心地收了收,许家也是其中之一。 而更巧的是,许家生意里,涉及到了花木这一块,许家自然也有专门的花农,培育时令花束,作为洛阳最负盛名的牡丹,自然更是重中之重。 在杜家拿出那盆牡丹之前,许家半点风声都没有听说,牡丹名品好几种,花王花后最为难得,许家的花农擅长的是欧碧,每年养出的欧碧能给许家带来不少的收益。 许家之后,开始暗中调查,当然,当时不只是杜家,很多家都在暗中调查那盆牡丹的来历。只是巧的是,杜仲租的那个院子,恰巧是许夫人的陪嫁。 许夫人以主家的身份,上门拜访,见过了那位花夫人。 许夫人根本没有想到,这位花夫人,她曾经竟然见过! 她以为这人早就应该已经死了才对,结果竟然还活着。 那位花夫人,她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做花想容。 第18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下) 时间往前拨个三四十年,前朝还不曾覆灭的时候,提起花家,那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为别的,因为当时的皇后,便是出自花家。 花家与关陇世家不同,花家是从江南一带发迹,后来随着花家有人出仕,才开始往北发展。 江南的世家,因为距离长安比较远,皇帝就算是有心要管,也没有办法管。前朝末年,江南一带的世家割据情况越来越严重,皇帝无奈,想出了娶江南第一大世家花家之女为后,想要借此瓦解江南几大世家的小团伙儿。 想法很好,但很可惜,前朝末年,天灾人祸,贪官污吏,民不聊生,就像是老天爷已经看不下去这个皇朝继续存在,开始全方位的打击。 所以就算皇帝娶了花家女为后,呕心沥血地试图挽救王朝的没落,但是很可惜,一人之力,终究无法与大趋势抗衡,前朝末年的那堆烂摊子,根本不是皇帝一个人可以抗衡的,王朝走到最后,需要另一股势力去血洗,去毁灭,去推翻,然后重建。 先帝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个非常有魄力的帝王,他深知导致前朝毁灭的几大因素里,江南一代盘踞已久的那些世家占了很大因素,因为那些世家,几乎垄断了大半个江南供养着那些世家的奢侈生活,所以在打天下时,先帝联合关陇世家,几乎将江南那一片的世家全都连锅端了。 其中,就包括了江南第一大世家花家。 这也不算什么,因为那时候被先帝灭的世家多了去了,以至于新朝建立之后,先帝又重新修了一本氏族谱。 新的氏族谱上,那些被抹去的世家自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随着先帝打天下时,重新崛起的一些小世家。 新朝建立时间并不长,也才三十来年,从先帝手里传下来,到当今手上才第二代而已。 花家在王朝更替中,根基全毁,残存下来的,也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 新朝建立之后,这残存的一小部分,夹起尾巴,安分守己的过着寻常又普通的日子。 许夫人见过花想容,在前朝还没有覆灭的时候。 那时候花家还是世家,许夫人当时被母亲带着,有幸去参加了一次宴会,在宴会上,她见到了几乎是被人众星捧月的花想容。 花想容是花家嫡出,在家中排行第三。 前朝末帝娶得那位皇后,便是花想容的长姐。 当时的许夫人,很羡慕花想容,她不过是商户人家的女儿,连靠近花想容的资格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太过羡慕,以至于后来过了很多年,许夫人都没有忘记花想容。 再后来,战争就来了,许家拿出了许多金银,换的一家人顺利躲进了大世家的乌堡之中。后来新朝建立,许家才回到了洛阳,许夫人当时辗转听说过,江南那边许多家都被灭族了,她还很恍惚,她以为,花想容也死在了那个时候。 她没有想到,会在几年后,在洛阳城,自己的陪嫁小院中,看到了身怀六甲,快要临盆的花想容。 她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那样好看的女子,很难让人认错。 许夫人当时心情十分复杂,或许有悲悯,但也有一丝曾经高攀不上之人,如今陷入泥潭需要仰望自己的那一丝快意。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许夫人和花想容谈论起那次宴会,说起当初被众星拱月一般的花想容,她看似怜悯的问了花想容为何会沦落至此,她想,当时她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花想容却并未说什么,她甚至都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她说她不是什么世家贵女,她只是个普通的花农而已,她摊开掌心在许夫人面前。 那是一双布满了老茧和伤口的手,只这一双手就让人看出来,花想容的日子过的肯定很不好。 花想容看着许夫人,眼神很平静,却像是看穿了许夫人的内心,许夫人几乎是落荒而逃,等到跑开,她才想起来自己上门拜访的真正用意,是打听那盆魏紫花后。 但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只能另寻时间上门。 但许夫人没有想到,这一次见面,竟然是她与花想容所见的最后一面。 她后来再去,才知道花想容竟然难产没了,许夫人因为这个消息愣了很久,她说不上来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就是觉得,曾经那么耀眼的人,她触不可及的人,竟然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方式死在了这里。 朝代更替,多少繁华起落,花家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许夫人让人去查过,花家可还有什么人还活着,若是有,她就给点银钱照拂一下吧。 她倒是查到了一些,当初花家被灭之后,花家忠仆护着花想容和她的幼弟一路往北逃,也在洛阳附近落了脚。但他们的生活捉襟见肘,昔日锦衣玉食自是不用再想,花想容的弟弟身体很不好,本就不多的银钱,也都用来吃药补身体没了。 好在花想容在闺阁之中,便喜欢栽花种草,安置下来后,她就开始种牡丹,毕竟洛阳牡丹最负盛名,若是能种出名品,养出极品牡丹花,便能换得一笔不菲的银钱。 许夫人找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却没见到花想容的幼弟,她见到的只有一个老妪。 那老妪是曾经照顾花想容的妈妈,许夫人向老妪打听花想容的事,老妪一开始很警惕,并不想多言,直到她说起,自己和花想容是旧相识,那老妪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但紧跟着,那老妪就忽然跪在了许夫人面前,求许夫人帮忙找一找自家小姐,她家小姐绝不可能难产没了,小姐还要等她的夫君归来,她没等到人,是绝不可能死的!还有,那杜家说什么一尸两命,他们小主子也绝不可能死的。 绝对,绝对是那个杜家,故意将她家小姐藏起来了,杜家觊觎小姐的养花手艺! 许夫人吓了一大跳,随后她才反应过来,花想容根本不是杜仲的外室,她已经成亲了! 她再问那老妪,花想容的夫君是什么人,为何不在这里,妻子怀了身孕,做丈夫的去了哪里? 老妪告诉许夫人,花想容的夫君是在镖局押镖的镖师,今年才过完年,他就跟着镖局的队伍出发了,可是不知道那支队伍遇到了什么,全都消失了。镖局的人送来了一笔抚恤金,说是人大概是没了,这年头,走镖是一件很危险的差事,因为山间匪盗横行,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可是花想容不愿意相信,她觉得夫君一定还活着,她要等夫君回来。 许夫人面对老妪的苦苦哀求,自然也是起了恻隐之心,她答应老妪,一定帮忙找一找,只是能不能找到就不一定了。 她在花想容的家中,未曾见过她弟弟,老妪告诉许夫人,她幼弟不肯相信姐姐没了,始终在寻找花想容和她的孩子。 许夫人回去之后,想去见一下杜仲,问一问花想容的下落,然而就在那一天,她意外接到了谢家当家夫人的帖子。 许家只是普通的商户之家,谢家却是个庞然大物,许夫人当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魏紫花后一出现,盯着的人又怎么可能只有一个许家,作为洛阳这里最大的世家谢家,自然也是有关注的。 许夫人最终没有去见杜仲,而是去见了谢夫人,谢夫人是个不苟言笑的世家大妇,往那里一坐,不用开口,就自带一股威势,许夫人多多少少有点猜到了谢夫人找自己的原因。 果然,是为了花想容。 老夫人只是淡淡的,让许夫人不要多管闲事。 许夫人不太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只记得自己离开谢府时,后背几乎湿透了。 许夫人大概知道了花想容的下落,这洛阳,能够只手遮天的,也只有谢家了。 她回家之后,辗转反侧了好几天,一闭眼就想起那老妪的恳求,但许家和她的夫家,都只是普通的商户人家,根本不可能和谢家相提并论。 也许是出于愧疚,许夫人收拾了一些银子,让人送去给老妪,让她带着花想容的幼弟暂时离开,或许再过些时候,花想容就能回去了。 当时许夫人以为,谢家是想要控制花想容,让她养出极品牡丹,如此,只要花想容养出牡丹了,自然也就自由了。 只是许夫人没想到,她的人回来,却告诉她,那老妪和花想容的幼弟,都消失了。 那处农家小院里面空无一人。 许夫人的人打听到,前天夜里,那小院里似乎传来了奇怪的动静,之后,院子里的人就没了。 许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只感觉后背发冷,她想起谢家那位夫人,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花想容的幼弟怕不是…… 但她没敢继续往下想,那时候许夫人真的害怕极了,生怕自己是不是知道了自己不该知道的,战战兢兢了好久,她甚至连家门都不敢出。 直到过了大半年,谢家似乎没有找她麻烦的打算,许夫人才慢慢放下了戒心,后来,她也不再关注这件事。 一直到又过了一年半,先帝摆驾洛阳行宫,谢家嫡女献花有功,被封为太子侧妃,许夫人才想起来花想容的事。 她本以为,花想容或许会很快自由,她暗中让人留意谢家的动静,却没想到,她没有等到花想容的出现,只听说了谢家主的一个花姓妾室染病身故的消息。 许夫人几乎第一时间就肯定,那绝对就是花想容! 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花想容养出了花,人却还是没了,或者是真的死了,还是以死为由,被转移到什么地方,暗中替权贵之家继续培育极品牡丹花。 许夫人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她始终无法忘记,春日里,环佩叮当,珠翠满头的骄傲的小千金,她被人簇拥着,行走在阳光之下,怎么就一转身,就被迫辗转于权贵手里,再也见不得光,连生还是死都无法确定。 第19章 寻根究底溪草村 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被三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用不同的视角讲述了出来。 张书鹤又问了一些问题,确认这三人再也答不出更多之后,便让人将他们都送了回去。 房内又只剩下了张书鹤,贺境心和宋钺三个人。 三人都有些沉默,因为刚刚听到的这些,颠覆了一些他们的认知,但同样的,也佐证了一些他们的猜想。 比如说,谢府的那个花氏,就是被杜仲养在外面,被杜老夫人认为是“外室”的花想容。 还有,花想容在二十五年前,的确有孕。 至于是否难产,尚且存疑。 张书鹤看向宋钺,“宋大人,可有什么见解?” 宋钺看了贺境心一眼,道:“眼下,那三人若是没有说谎,便可以确定,杜家和谢家在二十多年前献上去的牡丹,都是出自花想容之手。” “昨夜,杜老夫人曾经说过,花想容是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个孩子,便是如今的杜引章。今天,那位许夫人,还有隔壁的稳婆,都说花想容难产没了,但这个难产,大概只是个将人藏起来的障眼法,毕竟难产是杜仲对外说的,可没有人亲眼看过。” 宋钺道:“证据就是,明明稳婆就在隔壁,之前全是稳婆去摸胎保胎的,为何正巧在稳婆外出接生的时候,花想容难产,我有理由怀疑,这是杜仲故意为之。” 张书鹤点了点头,“不错,花想容必定没有难产,并且顺利生下了孩子,但根据杜老夫人所言,她生下的是个儿子,被杜仲抱回了杜家,但稳婆很肯定,花想容怀的是双胎,那么剩下的另一个孩子去了哪里?” 其实不只是这个问题。 宋钺:“许夫人去花想容曾经住的地方查过,花想容是有丈夫的,并且她的丈夫还是镖局的镖师,花想容还有个体弱的弟弟,还有个忠仆,这三个人,在花想容难产后,也消失不见了。” 宋钺想起了之前在谢家看到的那些脚印,他将脚印的事告诉了张书鹤,包括那脚印是从客栈一路到谢家花厅的,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必定是身手了得,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张书鹤:“宋大人可还有什么线索?” 宋钺摇了摇头。 贺境心却在此时开了口,“牡丹花,张大人,那些牡丹在黑暗之中会散发荧光,这样的特征,若是种在普通的地方,怕是早就引起轰动了,但这牡丹却到此时忽然出现,必定是种在一个特别的地方,这个地方,须得人烟罕至。” 张书鹤听到贺境心开口,很是意外,“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宋大人,宋夫人,你们提供的两个线索都非常重要,多谢。” 宋钺:“大人不必言谢,都是分内之事。” “张大人,我们可以去看看那几个人的尸身吗?”贺境心问。 张书鹤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他当即喊来长随,带两人去看尸体。 宋钺和贺境心跟在长随身后,一路往外走。 宋钺之前一次性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大脑还在整理这些线索,而贺境心的大脑中,已经自动自发的将那些线索,精准的归类在了属于那些信息应该在的位置。 宋钺扯了扯贺境心的衣袖,“贺大丫,你说凶手,有没有可能是花想容那个走镖的丈夫?” 宋钺这么怀疑,理由自然是,这案子的凶手,怎么看都是个练家子,而目前有疑点的人中,走镖的那一位格外突出,毕竟要走镖,必定得有一个很好的身手。 贺境心看了宋钺一眼,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展开说说?” “有没有这种可能。”宋钺道,“二十五年前,花想容的丈夫外出走镖,结果遭遇危险,但大难不死,死里逃生,回来却发现老婆孩子都没了,他查清楚了之后,打算弄死这些人。” 贺境心点了点头,“的确有可能,但有个问题,若是他做的,为何要隔了二十多年才动手?” 宋钺想了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初他遭遇危险之后,很离谱的伤到了头,失去了记忆,一直到今年才恢复记忆,他回到家中,却得知妻子死了?” 贺境心:…… 贺境心:“你将来真的被辞官了,去写话本子应该也是个出路。” 宋钺:“我认真的!” 贺境心:“我也是认真地啊。若真的是花想容的丈夫,隔了这么多年,想起一切,回来复仇,那他一个一无所有的镖师,是如何查到这些的?那些牡丹是花想容养出来的,花想容死了,现在出现的这些奇怪的牡丹哪里来的,又是在什么地方养的,怎么养的,还有,在杜家的小佛堂里,芷兰可是一口咬定,她看到了女鬼,那女鬼浑身散发出来的诡异荧光,和牡丹一模一样,这世上没有鬼,便是有人见了鬼,要么是那人自己心里有鬼,要么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如果是有人装鬼,那这个人是谁?” 宋钺:…… 宋钺沉默了。 贺境心:“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如果真的还活着的话,有动机,若是他武功真的很高,也有能力。” 说话间,长随已经将二人带到了停放尸体的地方。 此时,仵作正在里面验尸,抬头见宋钺和贺境心进来,稍稍有些意外,之前谢家家主死的时候,这两人在现场,后来杜夫人死,他们也在。 “老先生,我想请问一下,杜夫人是怎么死的?”贺境心目光从三具尸体上扫过,最后停在了杜夫人的身上。 谢家主和杜家主的死法并没有多少存疑,但杜夫人却不一样。 昨夜,仵作验出杜夫人是死于窒息而亡,并且还是自缢,但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无法接受这一点,除了芷兰言之凿凿说她看见女鬼索命,将杜夫人举在半空,挂在绳子上之外,还有两个疑点。 一个是杜夫人若是自缢,那她手背上的抓痕是如何而来,第二个便是那落在了地上的108颗佛珠。 不管杜夫人是出于什么理由拜佛念佛,她对于那串佛珠都是很虔诚很爱惜的,若是要自缢,为何要断佛珠,并且那穿佛珠的绳子,看起来是被巨力扯断的。 仵作听到贺境心这么问,倒也没有藏着掖着,“昨夜验出杜夫人是窒息而亡,今天我又验了一次,的确有奇怪的地方,杜夫人手背上的抓痕,并不是她自己的,是另一个人留下的,为了掩盖别人留下的抓痕,有人用杜夫人的手指甲,抓伤杜夫人的手背,掩盖了那些痕迹。” 贺境心:“也就是说,小佛堂里的确存在第二个人。这个人和杜夫人争吵,甚至是发生了肢体冲突。在撕打过程中,杜夫人手背上留下了那些痕迹。他们必定是扭打的十分激烈,力道足够把一串佛珠的线扯断。” 宋钺:“是那个满身荧光之人?” 贺境心没有回答宋钺,而是继续问仵作,“所以现在,杜夫人被人勒死的可能性有多大?” 宋钺盯着仵作,他觉得杜夫人绝对是被那个诡异的女人杀死的! 然而仵作却道:“她的确是自缢而亡。” 宋钺愣住了,“怎么会……不是能证明,她死前曾经和人扭打过,有人在她手上留下过伤痕?” 仵作道:“因为她脖子上没有抓痕,也没有挣扎留下的痕迹。若是被人勒死,那她必定会拼命挣扎,反抗,她会用自己的手去抓勒住喉咙的绳子,这种时候,她的指甲会抓伤自己的脖子,留下比较深的抓痕。但杜夫人脖子上的痕迹却并非如此,你们看,她脖子上没有任何抓痕,而是只有一条勒痕,并且纹路清晰,她的死亡,更像是毫无反抗,任由自己被吊死。” 宋钺:“那有没有可能,她当时没有办法用手去抓绳子?” “那就得是她的双手处于被束缚状态,但事实上,除了一些抓痕之外,没有任何大力束缚过的痕迹。”仵作道,“这也是为何,大人会说杜夫人是自缢而亡的结论。” 宋钺眉心皱了起来,“可是什么人能够如此决然赴死?” “被威胁。”贺境心忽然道,“若是被胁迫去死,并且用来胁迫她的东西,是在杜夫人眼中比自己生命贵重千倍百倍的东西。” 宋钺愣了一下,的确,若是被威胁,杜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自缢,毕竟主动自杀和被动自杀,最后验尸的结果都是自杀。 知道了想要知道的,贺境心和宋钺并没有在府衙久留。 宋钺:“我们是不是要回一趟杜家,问问老夫人?” 贺境心却摇了摇头,“老夫人已经把她所知道的都说了。再去问,效果不大。” 宋钺:“那要再去谢家?杜家知道二十多年前事情的杜仲和杜夫人死了,但是谢家可不一定,之前不是听他家下人说了吗,谢家二爷和三爷都回来了,他们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贺境心仍然摇了摇头,“我们去问是问不出来的,谢家是世家大族,若是此案真的和花想容有关,他们只会想办法捂死此事,绝对不允许被翻出来的,这事儿虽然和当初左相贵妃偷情生子不同,但若是四皇子真的想要太子之位,谢家就绝对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和人命案子扯上关系的。接下来,谢家怕是会想办法摆平此案。” 宋钺不怀疑贺境心的说法,毕竟当初左相为了翻身,都对他威逼利诱,那还是在铁板钉钉,绝不可能翻身的情况下。 谢家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有心操作,还是有很大的空间。 只是—— 宋钺:“谢家难道不想找到凶手,他们家死的可是家主。” 贺境心冷嗤一声,“那又如何?宋二,世家大族,亲情永远没有利益来的贵重,谢家主一死,旁人不就有机会了吗?谢二爷和谢三爷,此时只怕是忙着瓜分大房的东西。毕竟刀子又不是砍在他们自己身上,相反,他们还有出头的机会,说不定,他们还要谢谢谢家主在这种时候死了呢。” 毕竟,谢家主这个时候没了,谢家那位有可能成为四皇子妃的嫡女,便要守孝三年,那么四皇子妃的人选,就会从二房三房出,比起兄弟当国丈,还是自己当国丈更风光啊。 宋钺:…… 宋钺沉默了,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而已。 贺境心:“走吧。” 贺境心上了杜家送他们来的马车。 宋钺跟着她上了马车,“我们这会儿回杜家?” 贺境心道:“我们要趁着谢家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去查一些东西。要解开这一桩复仇案,抓住藏在背后的凶手,最重要的其实是知道,二十多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个因果,任何一个活在那时候的人,都得知道。” 因为现在的恶果,都是曾经种下的因,绝大数时候,我们在当下做出的决定,其实在过去就已经被决定好了。 “去溪草村。” 去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二十五年前,花想容带着幼弟和忠仆,在洛阳城外落脚的那个地方。 第20章 溪草村归处已旧 马蹄踢踏,踩在官道上,九月末,有些树的树叶已经开始泛黄,而枫叶也慢慢地被渐渐凉下来的秋风,染上绯色。 溪草村位于洛阳城外,三十多里的村子里,村子靠山而建,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出村的路,住在溪草村的村民们,没多大事儿,都不太爱出村,往常来往村中的,也大多是一些挑着担子的货郎。 所以当马车进村的时候,坐在村口大树下唠家常的几个大妈大爷,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马车在村口停了下来,从马车里先下来的是宋钺,紧随其后的,却是又扮上贺大师的贺境心。 此时的贺境心,脸上黏着胡子,完全是一副三十来岁,化外高人的架势。 贺境心下了马车之后,目光从大树下的几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身上扫过。 徐大妈从大石头上站起来,一脸兴致勃勃的上前来,“这位……大师?你们这是干什么来了?” 贺境心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宋钺十分配合地上前一步,“这位大娘,我们贺大师,前天夜观星象,发现这个方位将有祸事发生,恰好我们大师离得近,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赶过来了。” 宋钺:…… 宋钺第一次干这种事,总觉得十分羞耻。 徐大妈听宋钺这么说,顿时十分震惊,坐在树下,一直朝这边偷偷看的那几个也坐不住了,纷纷围了过来。 “这位大师,您说我们这儿要有祸事,可是真的?”老赵头年纪大了,站着的时候都颤巍巍的,让人怀疑他能不能站得稳。 贺境心一副化外高人的模样,她冷着脸不苟言笑的时候,十分能唬人,“自是真的,我算到你们村子,将有血光之灾。” 几人脸上露出惧色,上了年纪的人,对这些神神怪怪之事,有一种超乎常人的信任。 老赵头忙问:“怎会如此,我们村的人,从不做坏事,我们甚至都不太出去,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怎么会有祸事发生?” 贺境心淡淡道:“老人家,这祸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看你这个年纪,应该还记得吧,二十多年前,你想一想……” 贺境心留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后,转身就往前走。 几个老头老太面面相觑,起先大家都很茫然,也很困惑,不太明白贺境心说的是什么。 直到有个老太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说起来,二十多年前,的确发生了一桩事啊,住在西山脚下那户,半夜不是有人进去杀人的吗?那个顾老太,不就是被人杀死了吗?”那老太说着,一脸惧色,“也是他们家太有钱了,引了贼人惦记啊。” 那老太这么一说,剩下的几个人全都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是啊!我也记得,那顾老太死的太惨了,家里哟……这大师说,我们村又要发生血光之灾,该不会是……又要有谁家出人命了吧?”徐大妈问。 也有人觉得,这事儿太玄乎了。 “那谁知道这个什么贺大师是真的还是假的啊,一来就说要有血光之灾,万一是个骗子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他又怎么知道二十多年前的血光之灾的?总不能是瞎猜的吧?” “嗨,这有什么难的,这不管那个村,总会有人死啊,受伤啊,对吧?” 老赵头却觉得,刚刚那个贺大师,看起来不像是骗子,“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我们跟上去瞧瞧,反正只要他开口要钱,我们就把他赶出去!” 徐大妈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老赵头说的有道理,遂都跟在了贺境心的后面,看看这两个人要往哪里走。 而此时,村里来了外人的消息,也传到了溪草村的村民家中,溪草村的村长自然也听说了。 贺境心和宋钺走在前面,他们走的并不快,因为需要给足村民们围过来的时间。 宋钺小声问:“咱们就非这样不可吗?直接打听的话,也能打听出来吧,这村子里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肯定还记得花家,毕竟花想容是后来搬过来的,长得又那样出众,家里当家人还是镖局里走镖的,这样的情况,一提就有人知道。” 贺境心道:“对,你可以问,然后问出一些表面的东西。二十多年前,谢家不管事出于什么目的,囚禁花想容,花想容的弟弟和忠仆,肯定会想办法去营救,谢家也不可能留下这两个麻烦,最大的可能,二十多年前,谢家就派人去斩草除根了。” 这是猜测,也是人之常情。 刚刚不是有人说了吗?西山脚下的顾老太被害死了。 这顾老太,应该就是许夫人口中所说的,花家的那位老仆从。 贺境心:“那种情况,一看就是横死,村民们都很胆小,不敢惹事,也不敢担事,遇到这种事情,能不提及,肯定都不会开口,毕竟谁知道,这会不会惹火上身?” 她一直知道,不管是出于好意提醒还是什么,人在对接近自己的人时,都会抱有一定的戒备。但是人们对于一些化外高人,却总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包容度。 贺境心和宋钺,若是莽撞的直接进村子问话,她相信,这个闭塞的村子里的村民,绝对不会开口,还会想办法把他们糊弄走。 但是若来的是贺大师,那又完全不一样了。 果然,就在贺境心和宋钺快要走到西山脚下的时候,后面除了一开始的老头老太之外,已经稀稀拉拉跟了不少人。 贺境心也没有回头,她已经看到了坐落在西山脚下的那座敞亮的青砖小院儿了。 这年头,能用青砖建房子的,就已经是日子顶好的人家,若是连围墙都要用砖头,那肯定是不差钱的人家。 他们一路走来,村子里只零星几家屋舍能看得到砖头的痕迹,再就是,这座小院子了。 但这青砖小院看起来,却很颓败,想来是很多年都没有人住过了。 房子就是这样,放着没有人住,就会很快失了人气,屋子就会破败下去。 贺境心停在了小院外面,跟着他们的那些人,却不敢再靠近,全都站在前面的小路上,对着贺境心和宋钺两个人指指点点,同时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着。 贺境心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推开院门,就在这时,一道有些急促的声音响起,“这位大师,且慢!” 贺境心回过头,就见一个戴着幞头的花白头发老者,拄着拐杖,被一个中年汉子扶着,站在了人群后面。 人群自动散开,让出了一条路。 花白头老者,也是溪草村的村长何方平,因为走的太急了,此时还有些喘。 他听说有个什么大师的进村了,还朝着西山脚下来了,就让儿子扶着自己来了,西山脚下这座院子,已经荒废了二十来年了,这些年,他也一直心惊胆战,就怕有什么人找过来,但一直风平浪静。 前几天,他领着村里的儿郎进城去交税粮,才听说,有个大户人家,得了一盆神奇的牡丹花,他当时还恍惚了一下,他记得,花家娘子就很会养牡丹。 也只是那一个恍惚罢了,毕竟人都死了这么多年,若是还活着的话,靠着花家娘子那一手养牡丹的手艺,花家肯定发了。 但有时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太过出众的能力,未必是一件好事,尤其是没有身份没有背景无法护住的时候,也只能成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何方平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了贺境心面前,他打量着眼前这位大师,又看了一眼站在贺境心边上的宋钺,心中却在暗想这两人的来历,他才不信这人真的是什么大师,但他信誓旦旦说他们村要有血光之灾,怕不是知道点别的东西。 何方平道:“这位大师,小老儿是这村的村长,不知你到这儿来做什么?这处院子的主家并不在,你这样直接进去,怕是不妥。” 贺境心:“原是村长,失礼了,我是个相师,会观天象,我偶然看星象,这村中怕是会有血光之灾。” 何方平眼神锐利地盯着贺境心,“大师此话从何说起,我们村的人,安居乐业,从不与人结仇,怎可能引来血光之灾。” “村长可知,一个月前,长安城里发生了一起命案。”贺境心没有回答何方平的问题,反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贵妃和左相联手,在新婚之日,要害死左相之女,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最后为了除掉所有的目击证人,她让人屠了一个村的人。” 何方平愣了一下,一开始没明白贺境心为何要说这个,但听到她说到最后,他脸色顿时变了。 村民或许愚昧,但能被选出来当村长的,基本都多长了好几个心眼子。 这位贺大师的话,他听明白了,他们村将要面临的这场血光之灾,或许不是因为他们村的人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事,而是外面有些人想要他们死,他们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也只能无望的去死—— 就和二十多年前,花家惨死在院子里的顾妈妈一样。 第21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吱嘎”一声。 久不开启的木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缓缓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何方平指着门内的一个位置道:“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雷阵雨,我有点事来找花家娘子,结果就从半开的门里面,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顾妈妈。” 因为当时的画面太过惨烈,何方平这么多年都没能忘记。 当时院子里满是泥泞,顾妈妈身上被砍了好多刀,她的指甲都被残忍的拔掉了,手指全都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只这么看这,就能看出顾妈妈遭遇了怎么样非人的折磨。 何方平当时吓坏了,他急忙跑进去,蹲下身,去扶顾妈妈,顾妈妈还残留着一口气,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何方平后,她留下了一句话。 她说:“别声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有人回来,让他们走……走得远远的……一定要远远地……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顾妈妈却没能说完,她最终不甘心地咽了气,一双眼睛死死地睁着,死不瞑目。 何方平叹了口气,“她死后,这些年来,花家再没有人回来过。” 何方平看着院子里四处蔓延的荒草,还有花想容亲手种下,却二十多年都未曾有人打理的各种花草,都还顽强地存活着。 宋钺看着院子,他注意到,这个院子里,年复一年,因为没有限制而越长越多的牡丹,已经占据了院子很大一块地方。 这个季节是没有牡丹花的,这里自然也不例外。 宋钺踩着半人高的野草花树往前走,一路走到了院子的正中间。 二十多年下来,地面上不管曾经留下过什么样的痕迹,如今早就遍寻不见了。 这里虽然无人居住,屋舍颓败,但院中这些肆意生长的野草却生机旺盛。宋钺现在的心情并不好,明明查到了这里,距离真相越来越接近,可是随着查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这些人命案的背后所藏着的秘密,却越来越大。 何方平所说的,那顾妈妈的死法,并非是许夫人忖度的被灭口那么简单,那满身的刀伤,扭曲的手指,被拔掉的手指甲,这根本就是被恶意逼供。 一个仆从而已,却被人如此严刑逼供,逼问她的人,绝对不可能只是因为一盆牡丹。 这个案子,看似和牡丹有关,但藏在背后的,或许是更加残酷的东西。 他继续往前走,慢慢地走到了屋前。 屋子的门已经破败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院子坐落在山脚下的缘故,也是二十多年无人打理,但这个屋子可比谢家锁起来的那个院子,看起来要更加的破旧。 那边,院门口。 何方平看着贺境心,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他其实一早就打好了主意,除非是花家有人回来,否则这些事情,他会烂在肚子里,一起带进棺材里去。 可是不得不说,贺境心说的,长安城里,左相之女死了,贵妃为了掩盖一切罪证,让人去屠杀了一个村子的事,还是让他害怕了。 他们只是一个闭塞又贫穷的小村子,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战争来的时候,他们会躲进山里去,等到世道太平,再出来,他们或许会有人死去,但只要还有人活着,慢慢的,他们的村子又会经过世代繁衍,重新变得人丁兴旺起来。 何方平不敢拿整个村子的人命来冒险。 他叹了口气,“这位大师,我们村子的血光之灾,可以化解吗?” 他不知道这人是真的相师,还是假的相师,但这两个人,绝对是为了花家的事而来。 “当然可以。”贺境心道,“血光之灾因这一家而起,二十多年前种下的罪因,到如今孽果将成,若是能将曾经的因解开,这孽果自然就成不了。” 贺境心盯着何方平,她看得出来何方平眼中的挣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何方平的后背弯的更厉害了几分,“你想知道什么,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会告诉你的。” 贺境心:“这一家人,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搬来的时候,大概有多少人,花娘子的丈夫,是在这里安家之后嫁的,还是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何方平:…… 让你问问题,你还真的很不客气,一次性问了这么多啊! 何方平:“他们其实是二十八年前搬过来的,他们来的时候,和你们一样,也是坐着马车来的。那时候,新朝也才第二年,户籍什么的,都还没有那么完善,那位顾妈妈,以前是咱们村的人,她来找我,说是她的小主子,想要在这里落户,她跟我保证,她的主家是个很好的人家。因为战乱,家里长辈都没了,旁支想要吃绝户,侵占他们的家产,害死小主子的幼弟,他们没办法,才决定搬到这里来住。” 何方平:“当时搬过来的时候,一共就只有花娘子,还有她的弟弟,另外就是顾妈妈,还有两个老仆从,他们有银子,就在这山脚下,盖了这么一座气派的院子,那花娘子当时也才豆蔻年纪,她弟弟更小,才四五岁。” 何方平:“后来大概过了两年,花娘子到了说亲的时候,咱们村有些后生,对花娘子也是很有想法,少年慕艾,人之常情,不少媒婆上门去。但花娘子全都拒绝了,并且恳切的告诉大家,她已经定了亲,之后没过多久,就有个青年人来了咱们村子,那青年长得很精神,他一路朝花家去了,原来这人,就是花娘子口中所说的未婚夫。” 贺境心听何方平说到这里,问道:“所以,花娘子的未婚夫,并非本村,也不是这附近的,是曾经和她一早就有过婚约之人?” 何方平点了点头,“对,她夫家姓骆,是个体面的年轻人,和花娘子很般配。那时候村子里有些人在说,花娘子会不会嫁出去,那剩下一个幼弟要怎么是好,但谁都没想到,那么体面的年轻人,竟然就在这里和花娘子拜堂成亲了,之后更是留在了村子里,他后来还在镇子上的镖局里找了个活儿干。” 何方平说着说着,似是想到了那个时候,表情都变得温和了几分,“那时候,他们的日子真的很好过啊,虽然幼弟身子不好,总是要吃药请郎中,但花娘子又积蓄,郎君又在镖局走镖,能赚不少银钱。花娘子还有一手养花的手艺,每年春天,养出花之后,就会拖郎君带到镇上去卖。” 何方平说过了这一段,表情又低落了下去,带了惋惜,“可惜第二年的时候,她郎君出去走镖,没能再回来,花娘子那阵子几乎以泪洗面,镖局的人都送来了银钱,可她不愿相信,不肯给郎君立衣冠冢。” “花娘子养出一盆魏紫花后,这事儿你们知道吗?”贺境心问。 何方平:“这事儿我还真知道。” 何方平又一次叹了口气,“有一天很晚了,她来找我,让我给她开路引,她说想带着那盆牡丹,去一趟长安城,想把牡丹献给达官贵人,让贵人帮忙找一找她的相公。” “去长安?但她好像没去成长安啊,她去了洛阳。”宋钺不知何时从那一排青砖瓦房处又走回来了,听到何方平说到这里,没忍住开口道。 何方平却摇了摇头,“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她找我开路引的时候。她当时说了,花献上去了,拜托了贵人之后,她很快就回来,毕竟她家里还有生着病的幼弟。” “可是她却一去不回头,家里郎君出了事,花娘子又久去不回,顾妈妈就开始着急,四处托人找花娘子,花娘子的幼弟也挺可怜的,那时候也就五六岁吧,好几次生病,人都差点没了。” 贺境心忽然问:“那她走的时候,您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吗?” 何方平愣住了,他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不知……原来有了身孕吗?大师,你是不是知道花娘子在哪里,她的孩子还好吗?当初为何没有回来?” 宋钺听到和何方平的这些问题,心里无端地很酸涩,“花娘子人没了。” 何方平神色有些恍惚,好一会儿他低下头,喃喃道:“难怪没有回来,竟是也没了吗。” 贺境心看了一眼宋钺,她表情仍然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花娘子的幼弟呢?” 何方平:“哎,那孩子身体不好,轮番打击之后,一次高烧的时候,没熬过去,人没了,就葬在这屋子后头,和顾妈妈的坟靠在一起。” 贺境心倒是挺意外,竟是死了吗? 何方平道:“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贺境心:“最后一个问题,您可知道花娘子的丈夫,曾经是在哪一家镖局?” 何方平:“是镇子上的威远镖局。” 半刻钟后,何方平站在村口,目送着马车远去。 老赵头颤巍巍走到何方平身边,“村长,那大师说,咱们村要有血光之灾,到底真的假的啊,化解了吗?” 何方平:“不该问的别瞎打听,行了,都家去吧。” 马车在官道上一路远去,何方平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当初花家搬过来的时候,他有担心过,会不会惹麻烦,但是那老的老小的小,村长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将人留了下来,他也不能做什么,只给个方寸之地落脚还是能做到的。 却没想到,这一家子还是出了事。 二十多年了,村民都早当那一家子都死了,但花娘子的消息迟迟没有传回来,多多少少还有些盼头,如今却是确定,花娘子早在二十多年前也没了。 也好,一家子整整齐齐赴黄泉,也不算孤单。 第22章 夜半三更挖坟时 马车里有点安静。 宋钺从上马车后,就一直沉默到现在。 贺境心也没有说话,她淡淡瞥了宋钺一眼,这人看起来情绪真的挺低落。比起贺境心见过太多这样的悲欢离合,人间惨事,宋钺还是见识太少。 他在村中长大,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他连私塾都不曾去过,便不会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的众多心机,就算后来他外出游学,见识多了一些,但他的性格已经养成。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宋钺其实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现在的宋钺,还有与人共情的能力,他能体会到他人的喜怒哀乐,可以弯腰去看到他人的疾苦与不幸,这样的品质出现在一个即将要成为一地父母官的人身上,对当地的百姓来讲,其实是一种幸事吧。 贺境心不知道宋钺能够保持这样的心态多久,如左相许百成之流,他们一开始拿起书本走上科举一途的时候,必定也是心怀为民做主的信念的,那时候的他们,还是寒门之子,他们明白普通百姓的苦难,只可惜,时间真是个坏东西,名利场上滚一圈,有多少人还能有这样的一腔热忱呢? 左相在选择成为皇帝对付世家的利刃之时,绝对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他会变成曾经自己最憎恶的样子,所谓屠龙者终成恶龙,有些底线一旦被突破了一次,之后便会溃不成军。 贺境心看着宋钺,忽然有些好奇,这个人会不会和那些当官的一样,走着走着,就开始只看天,不再看着自己脚下来时的路。 贺境心了解宋钺,这人其实真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纯粹的人,纯粹到堪称天真的程度。 对一个当官的人来说,这其实并非一件好事,因为太天真太简单的人,在官途上是走不远的。贺境心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一句,她当官都比宋钺强,她绝对可以在短时间内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她这样的人才适合官场。 但同样的,若是让现在的贺境心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鬼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 “是在替那一家人难过吗?”贺境心开口,打破了马车中,这股子粘稠的沉默。 宋钺抬起头,看着贺境心,他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我之前,看过了那一排瓦房,你知道吗?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可是那屋子里的一切,都还能看得出来,曾经住在里面的人,是很用心的布置里面的东西的,他们很努力很认真的在活着。” 如同这世上,每一个活着的人,虽然很不容易,但却把自己的生活,尽可能的过好。 他看着那屋子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却是谢家那个废弃尘封的屋子里,墙壁上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刻痕。 只是因为一盆牡丹花,就给这样的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 宋钺:“我以前读书科举,先生问我,若能出仕,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官。” 贺境心:“你是怎么回答的?” 宋钺抿了抿唇,“我说,我想做一个好官,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当时先生听完我的回答,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宋钺看着贺境心的脸,“当时先生的表情,和你现在,很像。那时候我其实不太明白,毕竟我看的四书五经,我看的经史子集,都告诉我,要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如今想来,先生大概是不忍心说我,做一个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官,很空泛,很笼统,甚至……很嚣张,不知天高地厚。” 贺境心有些意外,她觉得,她应该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待眼前这个人了。 在贺境心眼中,这个人过分的天真,过分的理想主义,很多信念很不切实际。 但现在,这个人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宋钺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官了,但唯有一点,我希望我治下的百姓,能够安全又自由地活着,不必惧怕权贵,也不用担心自己仅有的东西被人看上夺走,甚至累及性命。” 这世道,普通人活得何其艰难,只是安然活着就已经是万幸。 贺境心唇边微微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要做到这一点可是很难的,宋二。” 宋钺眼神却变得坚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人活着都很难,做什么不难呢?” 贺境心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她本来习惯性的,想要怼他几句,可是看着他如此认真的表情,她忽然就不想说了。 宋钺深吸了一口气,彻底将心底那股子情绪驱散,“之前那个村长说的,花娘子的仆从惨死,会不会是因为,有人想从她那边问出花想容的下落?还是说,花家藏着什么东西,引人觊觎?” 贺境心:“花家在前朝,是世家大族,尤其是花家还是江南一代。江南距离关陇一带太远了,朝廷的手伸不到那么长,江南的偏又掌握着官盐,那边的大盐商,大世家,手里累积的财富是你想象不到的数字。” 宋钺脸色也很沉,之前村长说的时候,他就有想到过这些。 贺境心道:“末帝当时都要靠娶花家女为后,试图梳理江南的世家,可见花家在当时必定是煊赫一时,世家就算是倒台毁灭,也一定会留下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其实才是世家的根基,只要根基还在,再过个几十年上百年,或许又会慢慢变成一个新的世家。” 宋钺:“所以,也有可能是,花娘子的身份暴露了,引来的杀身之祸,当时花娘子已经被谢家控制了。” 若只是为了逼迫花娘子养花,何至于要将她关在屋子里,用铁链锁住,限制她的行动,让她不见天日,这种行为更像是在逼迫她,逼迫她交出某些东西。 “所以,当时去花家的人,极可能是谢家派过去的。”贺境心道。 宋钺眉心微皱,“可是究竟会是谁,在二十多年后,再跳出来复仇呢?” 宋钺:“花想容失踪的走镖丈夫,她不见了的双胞胎之一。” “还有一个人。”贺境心道。 宋钺:“谁?” * 夜半三更。 溪草村里,家家户户的灯火都熄灭了,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种如水的安静之中。 西山脚下那座荒废了二十来年的青砖房后,两座孤坟因为无人打理,也长了半人高的荒草。 “快一点挖!”贺境心催促道。 此时,宋钺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费力地挖着土。 宋钺抬头,看了一眼蹲在坟包上,双手托腮,手里举着一根小小蜡烛的贺境心。 宋钺:“你就不能换个地方蹲吗?你蹲在人家坟头上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贺境心打了个哈欠,“说的好像你挖坟就挺礼貌一样。” 宋钺:…… 宋钺低下头,恶狠狠地一脚蹬在铲子上,铲子深深陷进去,他手下再一用力,一大块的泥土就被他挖了出来。 宋钺正在挖的,是小一些的那个坟,据说是花想容幼弟的那个墓。 贺境心总觉得这幼弟死的时间太过微妙。 尤其是在知道,花娘子曾经是江南世家花家之女,她的弟弟那可是花家的嫡幼子,这个身份,对于世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们是花家覆灭之后,存留的火种,怎么可能死的那么草率? 宋钺挖的满头大汗,直到铁锹终于触碰到了一样硬物,他顺着那硬物挖了一圈,就露出了一口棺材出来。 棺材是好棺材,埋在地底下二十多年了,除了表面的黑漆斑驳了一些之外,木头还是完好无损的。 贺境心走过来,和宋钺一起,将棺材上面的泥土清理干净。 棺材封棺时,用的是铁钉,贺境心什么都会一些,拔钉子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钺看着贺境心熟练的拔掉铁钉,目光堪称惊奇,不是,贺大丫为什么还有这种技能啊! 谁没事做,会去扒拉棺材上的铁钉啊! “来,推开看看。”贺境心把手里用来拔钉子的东西丢在一边,手搭在了棺材上。 宋钺站在另一边,和贺境心一起用力推动棺材。 棺材盖子被推开,贺境心拿起放在一边的蜡烛往里面照了照。 就见黑漆漆的棺材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套衣物。 果然,没有尸体,这只是个衣冠冢。 宋钺:“那花娘子的幼弟没有死,他肯定还活着!” 贺境心看着棺材,她眉头皱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贺境心看向了边上的那座坟,那是村长给顾妈妈立的坟,“把那个也挖开。” 宋钺:“顾妈妈的墓?” 贺境心点头:“对。” 宋钺想了想,“也是,之前都是村长在说,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是的挖开验证一下。顾妈妈莫怪,冒犯了还请包涵,我们也是为了替你家主子沉冤昭雪才不得不挖您的坟。” 宋钺碎碎念了一通,操起铲子,继续挖墓。 贺境心却在研究花小弟的墓。 顾妈妈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忠仆,既然是要让花小弟诈死脱身,那墓中怎么也不应该是空的,不管是不是花小弟的,总应该有一具尸体才对。 可是现在,这竟然只是一个空棺,为什么? 她难道就不担心,幕后凶手,会挖坟确认吗,到时候若是墓被挖开,凶手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人,从而发现花小弟还活着,到时候,她的小主子会陷入危险之中啊。 贺境心想了想,弯了腰,直接伸手去扒拉里面放着的那套衣服。 宋钺抬起头时,冷不丁正好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贺大丫你干什么?” 贺境心手里抓着衣服,站直了身,“我看看这衣服,到底是不是二十多年前放进来的。” 宋钺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没有,只是一点怀疑,你继续挖。”贺境心摆了摆手。 贺境心看着手里的这套衣服,衣服质地很不错,是六七岁孩童的身量。 因为棺材很厚实,防潮做的好,棺材里面很干燥,里面应该也做了防虫处理,棺材没有被虫蛀过的痕迹,所以这套衣服上也没有出现虫子啃咬的痕迹。 如此,倒是没有办法准确的判断这套衣服放在里面的年限了。 贺境心将衣服放回去,又开始检查棺材的封口处。 棺材封口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中间并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难道是她想多了吗? “挖出来了!”宋钺那边低声喊了一嗓子。 贺境心转身,走过去帮着宋钺把顾妈妈的棺材扒拉上来。 顾妈妈的棺材就比较简单了,村长出钱给她置办的一口薄棺,埋在地下二十多年,已经开始腐朽,贺境心几乎没怎么费力,就将棺材盖子给掀开了。 顾妈妈的尸体已经腐烂,宋钺看了一眼,扭头就想吐,但他忍住了。 贺境心等了一会儿,等棺材里的味道散了散,才举着蜡烛靠近,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轻轻地拨开已经腐朽的衣服,露出了顾妈妈的手。 顾妈妈的手骨,的确扭曲变形,她身上的其他骨头上,也有刀砍伤的痕迹。 这样一具尸体,隔了二十多年,依然在诉说着疼痛和惨烈。 宋钺盯着尸体看了一阵,直看到他再也不会出现不适的反应。 “不必勉强自己,就算将来你要查案,验尸这种事,也有仵作去做。”贺境心看宋钺眼睛都红了,缓缓道。 宋钺摇了摇头,“总要习惯的。” 贺境心也没再劝,检查过尸体之后,两人又将棺材盖子盖了回去。 宋钺将挖出来的土又给填上了。 等到两个墓都重新弄好,已经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贺境心和宋钺蹲在墓前,给两个墓都烧了点纸钱。 徒步离开溪草村,两人都没有说话。 此时已经接近四更天了,到处都静悄悄的,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唧唧作响。 一直到拐上了官道,看到了停在一边的马车,宋钺才舒了一口气,叫醒了车夫,两人上了马车,一路朝着洛阳城而去。 下午的时候,贺境心和宋钺赶回了一趟洛阳城,将威远镖局的线索,告诉了张书鹤。溪草村的事情,贺境心或许还可以假扮大师去忽悠一下,威远镖局可不行,要从那里问到二十多年前的事,必须得张书鹤出马才行。 贺境心也不怕张书鹤和谢家有勾连,洛阳城实际上是当今的,能在洛阳城当县令的,相当于在长安城当京兆尹的。京兆尹有可能不是皇帝的人,但洛阳县令决不是。 洛阳,可是从先帝起,就暗搓搓的经营起来了。 而此时,溪草村的西山脚下,那两座被挖开又填回去的墓前,静静地站着一个黑衣人。 那人的眼睛上缠着一根带子,他缓缓蹲下身,空气里残留着纸钱烧过之后的味道。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好一会儿,那人脚下轻轻一点,整个人竟如同一只飞起的雁一般,直直飞跃出去很远,才堪堪用脚尖点地,然后再次起身,几个起伏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23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过去了,第一抹朝阳刺破黑暗,天亮了。 宋钺回头看贺境心,“我们是直接去见张大人吗?” 贺境心打了个哈欠,昨天一夜没睡,她有点熬不住,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早些去将溪草村查到的东西告诉他,然后回去睡大觉。” 宋钺看着贺境心疲惫的脸,她现在的脸色看起来有点糟糕。 宋钺:“贺境心,谢谢你。” 这事儿本来和她并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的好友卷在其中,他拜托贺境心帮好友,弄明白过去的真相。 贺境心看了宋钺一眼,这人眼中有一丝感动之色。 贺境心稍稍想一想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大手一挥,“你记得就好,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你看看你,你坑我,我不得不嫁给你,本来我在长安城混的风生水起,如今不得不跟着你要离开长安城,去那遥远的青州。宋二,你可要好好记得,我为你付出的可多了。” 宋钺:…… 把他的感动还给他! 他默默移开了视线,假装刚刚没有开口说谢谢。 贺境心伸手扯了扯宋钺的胳膊,“喂,和你说话呢。记住了没有?回去之后,把银子交给我保管就行了,反正现在大家都是一家人。” 宋钺:“的确,一家人不分你我,既如此,我刚刚说的那声谢谢实属多余,以后咱们都不必这样生疏,毕竟咱们后面大半辈子都得一起过。” 贺境心盯着宋钺。 贺境心:可恶!傻白甜竟然开始长脑子了! 宋钺顶住了压力没有挪开视线。 宋钺:好悬,差点就被套路了! “宋大人,宋夫人,咱们已经到了。”就在气氛变得诡异的时候,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传了进来。 宋钺蓦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笑,他掀开马车帘子,直接跳了下去,然后转身,手抓着帘子,看向贺境心,“夫人,来,我扶你下来。” 贺境心没忍住打了个哆嗦,“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贺境心一把拍掉宋钺递过来的手,自己跳下了马车。 张书鹤也熬了一整夜没睡。 昨天,宋钺和贺境心离开之后,他就带着师爷,去了谢家,找了谢家二爷和三爷,还有崔夫人问话。 问过话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从宋钺那里知道了花想容的丈夫,曾经在威远镖局走镖。 威远镖局在洛阳还是个挺大的镖局,这个镖局的当家人,乃是江湖中人,一般不怎么和官府打交道。 自前朝开始,朝廷和江湖,都很有默契的井水不犯河水。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当时也有不少侠义之士出来,帮着平定战乱,等到战争止息,新朝建立,这些江湖人士,绝大部分都解甲归田,但也有一些人会留在军中,有些立下赫赫战功,成为手握兵权的将军。 这威远镖局的大当家,就是曾经解甲归田的一个侠士,后来他将那些在战争中受伤的弟兄集结在一起,开了这家威远镖局。 因为对朝廷有贡献,所以一直以来,洛阳府衙对镖局,还是会敬上三分的。 张书鹤亲自带着师爷上门,接待他的,自然是威远镖局的大当家。 大当家如今已经上了六十,不过练武之人,体魄总是好过常人,他头发甚至都没白多少,瞧起来双目有神,站姿笔直,丝毫不见老态。 张书鹤看到大当家这样,再看看自己,如今也才四十多岁,头上就好多白头发,看起来还没有大当家精神,默默地有点心塞。 两人你来我往的稍作寒暄,便没有耽搁时间,毕竟天色也不早了。 “我此次前来,是想要大当家配合我查一件案子。”张书鹤道,“不知大当家可听说,谢家家主在赏花宴上,离奇地站在桌子中间死了?” 大当家有些惊讶,“这个我倒是听说了,怎么,凶手莫非和我们镖局有关系?” 张书鹤摇了摇头,“目前还不能下定论。当时谢家主的尸体是在花厅发现的,但谢家主的死亡时间,花厅外面一直有人守着,能够进出花厅而不被人觉察的,只有花厅上面的天井,但那花厅很高,普通人上去都很难,更不要谈还要带着一个人。” 大当家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大当家:“你怀疑是我们江湖中人所为?” 张书鹤道:“目前有怀疑人选。” 大当家:“大人直说吧,若当真是我们的人做的,我必定不会包庇。” 张书鹤也没有兜圈子,直接问道:“二十六年前,你们镖局,是不是有个姓骆的镖师,走镖走了大半年,后来意外失踪,你们镖局,当时还去发放过抚恤金。” 大当家自是不会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事,镖师走镖,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得全是卖命钱,这些年下来,走镖折掉的镖师不在少数。不过镖局里一直有名册,尤其是这种失踪死亡,发放过抚恤金的,全都有记录在册。 只要找到名册,便能找到差不多同一时间段的镖师,查一查,总能查到和这个镖师相关的人。 大当家也不含糊,直接喊来镖局里的账房,让他抱来了二十六年前的名册。 几人一起翻找了一会儿,最后翻出来,二十六年前,加入镖局的镖师里,一共有三个姓骆的,但只有一个人的条件相符合,其余的两个,年龄都太大了。 那镖师的名字,叫做骆东彦,当时登记的时候,写的是十八岁,第二年押送一趟去扬州的镖时,那一队镖师全军覆没,那一次镖局赔偿了主顾一大笔银钱。 这事儿还挺大的,这一说起,大当家就想起来了。 “那一队一共去了十二个镖师,一个都没回来。”大当家道,“出事的时候,是在江山,那天下暴雨,江山水流湍急,船翻了,连人带货,全进了江里,后来我们的人,沿着江找了好久,只找到了十来个人的尸骨,其他两个人的,找到了他们随身的东西,人怕是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 张书鹤道:“所以当初,骆东彦的尸体并没有找到。” 大当家点头,“是。” 张书鹤:“你这边可还有认识这个镖师的老人,我想知道,他的身手如何。” 大当家看向边上的账房,账房先生翻了翻名册:“和他差不多进来的镖师,有一些是一起走过好几次镖的。” 账房先生翻动名册,手指从那些名字上一个个划过,这里面,有好些人都已经不在了,有的是走镖出了意外,有的是身体出了问题不能再走镖。 “找到了,这个叫陈大奎的,他和骆东彦差不多时间进来,一起走过好几次镖,如今已经是能单独带个队了。”账房道,“他刚巧才押完一趟镖回来,大人您稍等,我现在就让人去喊他来。” 张书鹤点了点头,“劳烦了。” 账房下去后,张书鹤又看向大当家,“说起来,我还有一事请教。” 大当家示意他开口。 张书鹤:“你们江湖之中,是否有一种毒,可是中毒之人濒死之前,露出狂热,欣喜,向往的表情?” 大当家听完张书鹤的问题,仔细想了想,“我行走江湖这些年,只听说过五石散服用久了,会让人沉迷其中不愿清醒,若是处于迷幻中死去,大概脸上会出现你说的那种表情。另外,阿芙蓉也能有类似的效果。” 张书鹤却摇了摇头,“这两种我也知道,但要成瘾致死,需要的量不小,而且并非见血封喉。” 大当家道:“那我便不知了。” 等了没多久,那位名叫陈大奎的镖师便到了,账房去寻他的时候,已经和他说了,张大人找他问话,是和骆东彦有关的。 陈大奎见到张书鹤,略微有点拘谨,在张书鹤的问询之下,他将自己记得的,和骆东彦有关系的事,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说起来,二十多年过去了,冷不丁的提起这么个人,他仍然还是第一时间就想起来了,无他,因为骆东彦给他留下的印象挺深。 这其一,是他生的实在好,他和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不同,少年当时也不过弱冠之年,身姿挺拔,往那儿一站,便是说不清的风流肆意,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应该出现在雅座之中,和人对饮闲谈,又或者是肆意纵马倚斜桥,引得满楼红袖招。 但少年的来意,却是成为镖局里的镖师,要成为镖师,身手要过得去,少年看起来是常年习武,手上有握武器的老茧,他很轻而易举就撂翻了考核他的武师傅,顺利成为了镖局里的镖师。 那时候陈大奎和骆东彦是差不多时间进的镖局,两人好几次都走的一趟镖,慢慢的,陈大奎就知道了骆东彦的不少事,比如他祖籍其实是扬州,家里也曾显赫一时,后来战乱,家里便没落了。后来有一天,骆东彦开心的告诉陈大奎,他要当爹了,等这一趟镖走完,他要歇一段时间在家陪娘子安胎。 谁能想到,便是这一趟镖,骆东彦没能回来。 当时镖局的人找了很久,顺着江边来来回回找了好多趟,可是骆东彦始终没有踪影,最后只在找到了他随身带着的香囊,里面是他妻子给他求的平安符。 去花家送抚恤金和遗物,还是陈大奎亲自去的,花娘子根本不肯相信自己的丈夫就这么没了,她恳请陈大奎告诉她,出事的地点在什么地方,显然是想自己去找一找人。但那种情况下,找到人的可能性太小了,他带着花娘子,和她一起找了好几趟,但结果显而易见,什么也没有找到。 陈大奎毕竟有家小,不可能陪着花娘子一直找下去,况且花娘子是个美貌的寡妇,离得近了,总有些是非,陈大奎便不再去帮忙,也没有再关注过花娘子一家。 张书鹤听陈大奎说完,只问了一个问题,“骆东彦的轻功如何?” 陈大奎道:“骆东彦的身手挺好,轻功也不俗,大人,莫不是骆兄弟没有死?” 张书鹤摇了摇头,“暂且不知,你可有听他说起过,他家里还有其他什么人?” 陈大奎想了想道:“这个还真的没有,他只说已经没有家人了,若有到洛阳来,和未婚妻成亲之后,就和妻子住在一起。” 张书鹤让人拿来纸笔,他画功不错,在陈大奎的描述之中,一点一点地将骆东彦的模样画了下来。 陈大奎看着张书鹤画出的人像,很是惊奇,“大人,您画的正好,骆兄弟就长这样!”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张书鹤也没有在威远镖局逗留,他回到府衙时,天已经黑了。 张书鹤重新铺开一张画纸,对比着之前的画像,重新画了一幅,这一幅和之前的不一样,他做了些微的改变,画上的人比之前那张要成熟很多。 张书鹤喊来衙差,让人带着画像,在洛阳城中搜寻。 贺境心和宋钺找过来的时候,张书鹤正在吃早饭,看到两人,招了招手,指了指桌子。 两人也没客气,坐下就开始吃。 张书鹤看那两人吃的仿佛是饿死鬼投胎的架势,眼角抽了抽,这两人怎么一副饿了三天三夜的架势。 饿三天不至于,饿三顿是真的。 昨天出门之后一直到现在,贺境心和宋钺都没正经吃东西,为了这个诡异的牡丹杀人案,他们真的付出太多了! 张书鹤就这么慢悠悠地喝着粥,看着贺境心和宋钺将一桌子的东西一扫而光,心里不由得羡慕,果然还是年轻好啊,年轻,胃口好。 吃过了早饭,张书鹤领着两人去了书房。 贺境心此时吃饱了,困意越发上头,她用手指捅了捅宋钺的后背。 宋钺回头看了贺境心一眼,就看到贺境心坐在那里,眼睛勉强睁着,眼下的青黑越发明显了。 宋钺便也不等张书鹤问,主动将自己和贺境心两人,在溪草村查到的有关于花家的事情,都告诉了张书鹤。 等宋钺说完,张书鹤也大概说了一下自己这边查到的线索。 在贺境心开口,说要帮忙调查的时候,张书鹤对宋钺二人的观感其实并不好,毕竟插手其他府衙的事情,大家彼此都不熟,这手是不是伸的有点长了。 但现在张书鹤已经放下了这份偏见,不愧是能查清楚傅棠之死一案的两个人。 这个案子若是张书鹤来办,或许也能查出这些东西,但需要花费的时间肯定比现在要更长一些。 这个案子棘手就棘手在,根本不知道凶手是什么人。 一般的凶杀案,多多少少都能有迹可循,可偏偏这个案子,死亡现场很明显,指代也非常明确,好像能让人一眼看明白真凶是什么人。但认真去看,却又很难定位到具体的怀疑人选。 因为时间跨度太长了。 时间是最残忍的东西,因为时间的加成,水滴可以穿石,铁杵可以磨成针,树苗可以长成苍天大树,线索可以慢慢被抹去。 他们能查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然后别无选择的跟着这些线索往下查。 “还是得尽快破案,找到凶手。”张书鹤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总觉得,凶手还会继续杀人。” 宋钺:“二十五年前,花娘子带着牡丹,让村长开了路引,要去长安城,找贵人帮忙寻找她的丈夫,那时候她已经有孕在身。但这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花娘子没有去长安,反而在洛阳城,被杜仲养在了上清街上,她的牡丹也被杜家拿去献给了先皇。” “后来,花娘子生了孩子,根据稳婆所言,她怀的应该是一对双胞胎,但最后杜仲只抱回去了一个孩子,便是如今的杜引章。而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谢家查出来的,还是杜家主主动送过去的,总之,花娘子被秘密送到了谢家,囚禁在谢家,接近三年的时间,谢家贵妃入宫之后,花娘子就染了病,而后就死了,她住的院子也封存了。” 张书鹤:“现在,死者有三,谢家主是第一个死的,杜家主是第二个死的,之后是杜夫人。杜家主和谢家主的死可以理解,可是杜夫人为什么会死呢?” 杜夫人死的和其他两个人都不同,不,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这三个人的死法都不同。 谢家主是中毒而亡,那一脸向往痴迷的模样,死之前必定十分癫狂,他是死后被人捅了一刀放血的。 杜家主则是死后,被人在喉咙里灌了毒药,他是安详地躺在牡丹花上死去的,那个样子,像是他自己本人一心赴死。 杜夫人则和这两人都不同,她在死之前和人起过冲突,最后又上吊自缢而亡。 “如果一个女子,知道自己的丈夫养了外室,并且丈夫还明目张胆的把孩子抱回来,她会做什么?”贺境心忽然开口问。 张书鹤和宋钺愣了一下,张书鹤作为一个男人,他觉得这种事情算不得什么,“若是贤良大方的,会把外室接进门,若是善妒容不得人的,有些会给银子打发出去,若极端一些的,怕是会想办法弄死对方。” “那么有没有可能,杜夫人是第二种,但她又不想自己沾血,所以把这个外室送给别人呢?”贺境心道。 宋钺顿时一脸恍然大悟,“若是这样的话,花娘子有很大的可能,是杜夫人送给谢家的,毕竟谢家在洛阳城,几乎可以说是一家独大,只要送到谢家去,就算杜家主也没有办法计较。” 宋钺:“若我是花娘子,好不容易熬到要解脱,能获得自由,却被人转手又送到了更大的囚牢,我也会恨不得弄死对方。” 张书鹤:“花娘子被送到谢家之后,被囚禁,谢家让她养出了花王姚黄,谢家嫡女以此为登天梯,直指太子妃的位置。但根据你们所查到的线索可以知道,谢家应该还想要从花娘子那里问出一些东西。” 宋钺点头:“对,我们从村长那里知道,有人去过花家,花家忠仆顾妈妈死之前被凌虐逼供。” 张书鹤眉头皱起来,“但这没法证明是谢家干的,许夫人也知道花家,也曾经查过,许家也有嫌疑。” “美人图。”贺境心想起了在谢家书房里,找到的那一幅美人图。 当时她和宋钺都以为,那美人图是谢家主给花想容画的,并且还猜测过,谢家主和老子的妾室,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比如那种禁忌又刺激的小妈文学之类的。 但现在想一想,那幅美人图,可能并非如此。 张书鹤听贺境心提起美人图,便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了那个画卷。 这是他昨日从谢家带过来的,他昨天又带着人去谢家查了一次,包括脚印,还有那个废弃的院子,最后他也去查了谢家主院的那个书房。 张书鹤打开了那个画卷,画卷上,美人如花隔云端,牡丹艳艳盛朝阳,只是这么看,都能看出画上这个人的美好。 画这幅画的人,必定是心怀爱意的。 宋钺站起来,凑近看那幅画,上次匆匆看了一眼,只看了个大概,并未细看。 宋钺的目光,落在了画上的小印上,“是彦字印!” 张书鹤:“花想容的丈夫,名字就叫骆东彦,这幅画,是骆东彦给花想容画的。花想容不可能随身携带这幅画,她离开溪草村后,就没能回去,那这幅画,只可能是谢家从花家取的。” 宋钺:“谢家想从花想容那里问出什么东西,花想容不会轻易妥协,那必然会用她最在意的东西去折磨她,花想容在意的,便是家人和爱人。” 宋钺说完,书房里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 这世上,有光便有影,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藏着太多的污垢和不堪。 一个满心焦急,怀了孕的女人,抱着自己精心养出来的牡丹,想去求一线生机,一丝希望,可是她却没有料到,这一去,便是灾难的开始。 “谢家二爷和三爷,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宋钺问。 张书鹤摇了摇头,“我昨天去问,什么都没问出来。” 宋钺:“现在,一共有四个嫌疑人。” 宋钺说到这里,顿了顿,“骆东彦,花想容的幼弟,还有她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之一……是杜引章。” “凶手是个武功很高的人,至少轻功要好,还要有巨力,能够带着一个人,施展轻功,将人带上花厅的天井,我请威远镖局的大当家看过,谢家花厅那个桌子,是被人用内力,直接将桌板整个拍穿。”张书鹤道,“巧的是,骆东彦身手很好,他武功不错,轻功也很好。我已经画了他的画像,让人去全洛阳搜寻。” 宋钺:“怕是不容易搜到吧,对方是习武之人的话。” 张书鹤:“但至少能让对方心生忌惮,暂时不会再出来杀人,这个案子到现在,已经死了三个人了,鬼知道二十多年前,伤害过花想容的到底还有谁,复仇一旦开始,便不会轻易停下来,那血字便是预告,也是恐吓,当年参与此事的人,谁都跑不掉。” “不对,不是三个,应该是四个人。” 她忽然想起一件被所有人都忽略的事。 “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已经死了四个人。” “在最开始死的那个人,是花农王三喜。” 第24章 春夜雨中藏罪因 贺境心他们抵达洛阳城的那一天,洛阳城的客栈都住满了。 他们是在杜引章口中,知道谢家那盆牡丹的来历,同时也听说了那个花农王三喜的死。 “那么一盆牡丹出现在乱葬岗,边上还有个猝死之人,怎么看都不吉利,但谢家曾经吃过牡丹的甜头,他们惧怕,但同样的,会觉得这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二十多年前没能算计成功的事,如今有可能实现。” “所以他们给牡丹造势,王三喜成了命薄之人,压不住那异色牡丹的福气。”贺境心道,“但做过亏心事,到底还是不能心安。” 谢家主死的那天,贺境心借机查探谢家的时候,曾经在谢家家主书房后面,看到了烧纸钱的痕迹。 她问过那位名叫如香的婢女,那天并不是谁的忌日,不是忌日却烧纸钱,那个方位,正对着那个荒废的院子。 后来进书房,又在里间发现了花想容的画像。 那时候所知道的线索太少,所以这些零散的线索,并没有办法连贯起来。 但现在,这些如同细碎的盐粒子一般的小点,慢慢的可以被穿起来。 一个月前,长安城里出了一起命案,案子结了,太子热门人选秦王成了庶人,流放三千里,秦王党一夕倒台,势力被清算,原本遮挡在六皇子阴影之下的四皇子一下子就显了出来。 四皇子的母家,便是大世家谢家。 谢家作为关陇大世家之一,向来是很懂得抓住时机的。 如此,谢家家主让谢夫人筹备赏花宴,名为赏花,实为替四皇子拉拢一些势力支持。这赏花宴办的非常仓促,仓促到赏花宴的花,都得花农连夜往谢家送。 然而花农却在经过青石岗的时候,莫名猝死,但他死的时候,怀里却抱着一盆牡丹。 赏花宴当天却出了人命案,这不是个好兆头,谢家自然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好在那盆罕见的牡丹能够拿来做文章,运作的好,这盆牡丹说不定还能给谢家带来一个太子妃。 但这样一盆牡丹,也会让曾经参与囚禁花想容的谢家主心生忌惮。 九月并非是牡丹开放的季节,二十多年前,花娘子养出了花王姚黄和花后魏紫,如今姚黄魏紫出现在同一株牡丹上,牡丹花与二十多年前的别无二致,更诡异的是这花在晚上会发出诡异的荧光。 这种荧光在晚上出现的时候,还会让人想起一种东西——鬼火。 如此诡异之花,谢家主心虚,但他舍不得权势,人的欲望是无法被填满的,得到了这个,会想要得到更多,谢家已经是世家大族,但若是能更进一步,让将来的皇帝身上带一半的谢家血脉,何乐而不为? 谢家主悄悄地给花想容烧了纸钱,然后约见了同样害过花想容的杜仲见面,所以他们会深更半夜去知行客栈。 他没有想到,阎王要你三更死,哪会留你到五更。 “张大人,您让人去找的牡丹,还是没有线索吗?”贺境心问。 张书鹤摇了摇头,“我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信。二位,不知愿不愿意随本官去一个地方。” 贺境心:“我能说……唔……” 宋钺一把捂住贺境心的嘴巴。 * 马车晃晃悠悠地又出了城。 宋钺坐在角落里,贺境心靠在他身上,睡了个昏天暗地。 宋钺掀开马车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张书鹤骑在马上,走在马车前面。 他放下帘子,扭头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拱了拱,找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宋钺盯着贺境心看了半晌,看着看着,他眼皮子也越来越重,然后慢慢地脑袋一歪,挨在马车车壁上,也缓缓睡着了。 张书鹤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他走到马车边上,敲了敲马车的车壁。 宋钺正好靠在那一侧,这动静直接把他惊得坐了起来。 然而他忘记了,他身上还靠着个把他当做软垫的贺境心,这一坐,就听咯巴一声,宋钺的脖子闪着了,他拍拍贺境心,“醒醒,快醒醒。” 贺境心正睡得沉,被人吵醒,十分不悦地睁眼,她黑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上宋钺,宋钺歪着脖子,偏着头看着贺境心,被她这种仿佛要刀了他的眼神看的后背都起了一层冷汗。 “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张大人喊了,我们快点看完就回去休息好不好?”宋钺试图对贺境心笑一笑,他这会儿才想起来贺境心有着挺严重的起床气,毕竟一个常年睡不好觉的人,好不容易入眠,被人吵醒,那的确会气到想杀人的。 贺境心死亡凝视,但看着看着,她注意到了宋钺怪异的姿势,“你为什么歪着头看我,宋二你出息了啊,你拿鼻孔看我!” 宋钺:“我不是,我没有,我刚刚闪着脖子了!” 贺境心:哈哈哈! 宋钺:好气哦! 贺境心看到宋钺挺惨,被他吵醒的那股想刀人的郁气直接就散了。 贺境心从马车上跳下去,宋钺小心翼翼地扶着马车下来,他脖子没法动,稍稍一动就疼,他也不敢瞎动,这可是脖子! 张书鹤一回头,就看到了宋钺诡异的姿势。 张书鹤:…… 张书鹤:“宋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宋钺好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但他还必须强装镇定,“无事,只是闪了一下。” 张书鹤盯着宋钺看了一会儿,心中忍不住嘀咕,这真的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吗?为什么看起来不聪明的样子。 张书鹤没有再纠结宋钺的脖子,他回过头,看向这一片青石岗。 那盆牡丹花,最开始出现的地方就是在这里。 这里,也是王三喜猝死的地方。 贺境心往前走了几步,这里的地面松软,并不结实,应该是被填平过,因为这里很少有人走,所以还没有人被人踩踏成结实的路面。 “这里是一片乱葬岗,埋过很多死人,寻常很少有人从这里走,尤其是没有太阳的时候。”张书鹤道,“之前为了查王三喜死的事,我审问过发现王三喜尸体的那个谢家护卫,那护卫说,他到的时候,看到他趴在一个白骨坑边上,手里抱着那盆牡丹。” 张书鹤:“王三喜的尸体我见过,他脸上的表情,的确和谢家主的很相似,只是仵作验过尸,王三喜身上没有任何致死伤,只有一些摔下去的擦伤,他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所以当时张书鹤查过之后,便让王家人把尸体带回去了,不是凶杀案,便无需立案。 也正因为如此,一开始,谁也没有把王三喜的死和谢家家主的死联系起来。 毕竟一个是世家大族的家主,一个只是普通的花农罢了。 谢家主是一目了然的寻仇凶杀,花农却是毫无他杀痕迹。 但从谢家主烧纸钱的行径来看,花农的死,应该是死给心虚之人看的,这是一个杀人预告。 那么,花农为什么要死呢,既然是复仇,那么死的绝对是和当初花想容被囚禁有关的共犯。 贺境心四处看了看,不远处,有个高一些的山坡。 贺境心直接朝着山坡走去,宋钺歪着脖子看着贺境心,他眼尖地看到贺境心脚前面的位置,还有个白花花的东西,仔细一看,那分明是个断骨。 宋钺:!! 宋钺歪着脖子朝贺境心跑去。 宋钺:“贺境心,脚下,你别乱跑啊,这里是乱葬岗,是真的死过很多人的,你脚底下,不知道埋了多少枯骨!” 贺境心回头,宋钺歪了脖子,脑袋正好朝着贺境心的方向,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关切和焦急。 贺境心低头,看到了脚前面的白骨,她再抬头,看向宋钺,忽然朝着宋钺笑了一下,“宋二,你过来,我有个大秘密告诉你。” 宋钺眼中露出一丝警惕,毕竟贺境心每次这么说,总没什么好事。 贺境心:“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哦,你不想快点破案吗?现在你的好兄弟,杜引章,也变成凶犯嫌疑人之一了呢。” 宋钺走到贺境心面前,因为脖子闪了不能低头,这里地面又十分不平整,他走的并不快,好不容易走到贺境心面前,贺境心所站的位置比宋钺要高。 宋钺张嘴,正要说话,贺境心一只手搭在宋钺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忽然按在宋钺的脑袋上。 下一瞬,咔嚓一声。 宋钺嗷了一嗓子,“贺大丫,你谋杀亲夫吗!” 贺境心啪的一下,在宋钺脑袋上来了一下,“叫什么叫,我要谋杀你,还能留你到现在?怎么也要等你把所有家产都给我,这会儿谋杀你一点都不划算。” 贺境心嗤笑了一声,扭头就往前走。 宋钺:“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不像话!” 宋钺一低头,然后愣住了,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然后又前后左右摇了摇,“不是……贺境心,你怎么还会治扭脖子?” 贺境心:“呵,我可是贺大师,会点小技能不是很正常吗?” 宋钺:哪里正常了啊! 宋钺跟在贺境心身后,走到了小土坡的最上头。 站得高,看得远。 贺境心站在土坡上,极目远眺,很快,她的目光,锁定了一个方向,那里是个三岔路口,通向不同的方向。 往这边来的路,明显要小很多,其余两条是常走的路,路面被踩得又宽又结实。 宋钺自然也看到了那个路口,“咦,那个路口……” 宋钺记得那个路口,毕竟他们不久之前才走过,“有一条路是通向溪草村的!” 贺境心点头,“我想,我大概知道,花农为什么会死了。” 贺境心从土坡上下来,张书鹤此时正拿了一个小铲子,想要把地面挖开,贺境心直接走到张书鹤面前道:“不必挖坑了,张大人,你知道王三喜家住在何处吗?” 张书鹤惊讶地抬起头来,“宋夫人是发现什么了吗?” 贺境心抬起手,指向了刚刚发现的那个三岔路口,“那边,其中一个路口,是通向溪草村的,另一条道,应该是通向官道,我们来的时候,便是从那边来的。” 张书鹤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宋钺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初,花想容找村长开路引,是言明自己要去长安的,可她最后却出现在了洛阳,至死也没能到长安。” 张书鹤听宋钺这么一说,瞬间恍然,“你是说,当初花想容带着牡丹离开溪草村,极有可能是搭上了花农王三喜的车,但中途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可能是王三喜贪婪,把花想容连同牡丹一起,带到了洛阳!” 如此,一切都连上了! 不起眼的花农,却在这其中,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张书鹤收起铲子,转身就朝自己的马走去,贺境心和宋钺重新上了马车,一行人跟在张书鹤身后去花农王三喜家。 刚刚有关于王三喜的事,不过是猜测,他们需要去求证。 王三喜并不住在溪草村,他住的地方,要顺着往溪草村去的那条路往前走上二里路,然后再拐到另一个方向去。 王家村算是一个非常大的村落,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姓王,王三喜家住在村子东头。 三人在村口停下,张书鹤下了马,贺境心和宋钺则从马车上下来了。 三人一起走在村中的土路上,王家村不少人家都是以种花为生,这一路走过去,入目所及,倒也挺好看。 三人走的并不快,而村中劳作的老农,见了外人进村,少不得要关心一番,万一是来采买花卉的贵客呢。 王大贵扛着锄头,走到了三人面前,脸上还带着笑,“三位贵人,是来咱们村买花的吗?” 这三人衣着体面,收拾的干干净净,一看就不是他们这些地里刨食的农人。 张书鹤作为一地父母官,并非是高坐庙堂之上,什么都不管的那一类,他耐着性子和王大贵攀谈,谈着谈着,便问起王三喜家的事。 王大贵有些遗憾,原来客人已有目标,“您要是问别家,我可能不清楚,但三喜我知道啊,他是我隔房的堂弟,哎,就是可惜啊……前几天出了点意外,人没了。” 张书鹤露出遗憾之色,“这样啊,我是听说,洛阳城里谢家都是从他家定的花,想来选些花来着。” 张书鹤是个非常擅长聊天的人,走了一小段路,他就从王大贵嘴里,把王三喜家的情况问了个大概。 比如说,王三喜也不知道走的什么运,攀上了谢家这门生意,每年光谢家就能稳赚不少银钱。 王三喜家二十多年前,盖了一座气派的大院子,那大瓦房,到现在都还是他们王家村的独一份,比村长家住的都气派呢。 听到王大贵提起二十多年前,三人都精神了不少。 “青砖大院子要盖起来,得不少银子吧?”宋钺问,“他家是哪里发的财啊?” 王大贵知道的也不太多,毕竟这种事不好打听,“这谁知道,不过大家都猜,他们是不是遇到贵人了,也有人猜是不是捡的。” 这一路撩闲,很快就走到了村东头。 王大贵指着前面那座青砖院子,“那边就是了。” “多谢。”张书鹤道了谢。 王大贵摆了摆手,扛着锄头走了。 张书鹤三人看向前面的大院子。 果然很气派。 院子外面,种了一圈花木。院门外的一个空地上,有着烧了纸钱的痕迹,也是,虽然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不少,但王三喜也没死多少天,应该是才过了头七。 张书鹤上前去敲门,不多时,门从里面开了。 来开门的是个头发半白的妇人,看起来十分憔悴,想来是这些天过得很不好。 张书鹤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那妇人吓得直接就要跪下,被张书鹤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不必如此,我是为了王三喜的案子而来。” 那妇人正是王三喜的老妻蒋氏,闻言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眼神也有些慌张,“大人,我当家的不是查过了吗?他自个儿身体不好,被吓死了。” 在场三人没有人是傻子,蒋氏表情的异常,三人自然是都注意到了。 “我刚刚来的路上,遇到你们村的人,都说你家是二十五年前忽然发迹的,之后更是搭上了谢家这条线。”张书鹤道,“你能告诉我,这座大院子,是怎么盖起来的吗?” 蒋氏没想到,张书鹤会忽然问这个问题,她毫无准备,“是……是我们当家的帮了一个贵人,那贵人为了谢谢我家当家的,给了一笔银钱……” 张书鹤脸上的笑容忽的敛去,整个人周身的气势一肃,他眼神锐利地盯着蒋氏,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看穿,“蒋氏,我劝你说实话。” 张书鹤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蒋氏听着张书鹤的话,脸色惨白一片,额头上甚至都渗出了一层冷汗,她手微微颤抖,整个人六神无主。 “大、大人,民妇不知道……民妇真的什么都知道!”蒋氏吓得跪在地上。 贺境心在蒋氏面前蹲下,蒋氏抬头,冷不丁看到有个人蹲在自己跟前,她直接对上了贺境心黝黑的眸子,整个人吓了一跳,“你……” 贺境心忽然朝着蒋氏笑了一下,“大婶,你最好还是把知道的说了吧,杜家家主和他的夫人都死了,杜夫人是上吊没的。谢家家主人没了,死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和你家当家的一模一样……大婶,你家还有几个儿子呢,连世家大族都死了家主,你觉得你家能逃得过去吗?” 蒋氏失魂落魄地身体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怎么会……怎么会……” 蒋氏深吸了一口气,她一个妇道人家,天然畏惧当官的,加上自家做了亏心事,所以当初花农死后,蒋氏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要把王三喜带回家,只想着快些让人入土为安,这一切就都了结了。 但老天爷可能见不得人间存着污糟事,哪怕过去了二十多年,该还的债还是得还。 “我说,我全都说,大人,我几个儿子和此事没关系。”蒋氏失去了丈夫,她这些天其实一直都惶恐不安,她一直害怕,是不是冤魂来索命了。 毕竟,王三喜死的地方可是乱葬岗,并且他当时怀里还抱着一盆牡丹花,太诡异了,也太反常了。 蒋氏去府衙时,见过那盆牡丹,几乎是在看到牡丹的一瞬间,她就想起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个雨夜,蒋氏和丈夫王三喜,一起赶着驴车出门。 他们想要在天亮之前赶到洛阳城外,等着入城,车上拉的,是他们种出来的一些花草。 那时节正是牡丹的季节,他们车上的也大多数都是牡丹。 遇到花娘子的时候,他们的驴车刚刚拐上另一条道,她身上披着一件很大的披风,整个人都藏在里面,她手里撑着一把伞,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他们自然是认识花娘子的,也听说了花娘子的丈夫出了事,都是附近村的,平常也会搭个车什么的。 蒋氏看花娘子这下雨天还要出门,也怪可怜的,便让当家的停下驴车,捎她一段路。 花娘子认识王三喜,知道他们经常往返于洛阳城和王家村,他们村子的人有时候去城里,就会在路边等一等,坐他们家的车去。 花娘子上了驴车后,让他们把自己放在前面的官道上,她要在那里蹭商队的车去长安。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直到—— 花娘子藏在披风里的那盆魏紫花后露了出来。 王三喜家是花农,自然比任何人都知道这盆牡丹的价值。 得了这盆牡丹就意味着一夜暴富。 人在面对很小的诱惑时,或许能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线,但是一旦这个诱惑是泼天富贵的时候,很多人是无法守住的。 比如蒋氏就没能守住。 他们应该走大道去官道,把花娘子放在路边的驿站,可是他们却拐上了另一条路。 那条路,是一条去往洛阳城的近路。 花娘子很快发现了路线不对,“大姐,是不是走错了?这不是往官道的路啊。” 蒋氏不敢回头,只扯了扯王三喜,示意他快一些。 花娘子察觉到了不对劲,“大姐!我要下车,让我下车!” 花娘子得不到回应,她心道不好,咬牙抱着牡丹 ,直接从驴车上跳了下去,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一跤,但她稳住之后,抱着牡丹花闷头就往前跑。 之后蒋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跳下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花娘子已经被她捂晕了,她倒在了地上,泥水染脏了她漂亮的脸蛋。 蒋氏剧烈地喘息,她浑身都在发抖,她当时害怕极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这里正是青石岗。 老实人做坏事,难得是踏出去的那一步。 但是一旦突破了那一步,再去做别的,就变得轻而易举。 他们将花娘子抬上了牛车,那盆牡丹被他们小心的护着,即将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冲散了他们心里的那股子不安和心虚。 反正花娘子的丈夫已经没了,花娘子带着花去长安送人,也是打水漂,何必去浪费呢? “呵,所以你们把花娘子和牡丹花,一起卖给了杜仲?”张书鹤冷声问。 作为父母官,见过了许多人性之恶的凶杀案,听到蒋氏和王三喜,把作恶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他还是觉得齿冷。 蒋氏却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我们没想卖花娘子,我们只是想要那盆牡丹,只是我们进城的路上,被杜家少爷发现了,他看到了花娘子,也看到了牡丹花,他从我们手里把花娘子救了下来,也带走了牡丹花。不过他给了我们一笔银子,让我们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他带着人进城了吗?”宋钺问。 蒋氏:“是的,他连人带花,带进了马车里。” “那时候还下雨吗?”张书鹤问。 蒋氏摇了摇头,“不下了,过了青石岗那段路之后,就不下了。” 蒋氏惶恐地看着张书鹤:“大人,民妇知道的全都说了,这一切都是民妇和民妇丈夫做的,和我几个儿女无关。” “你的一时贪念,却毁了别人一辈子,害的人家家破人亡。”宋钺冷冷道。 蒋氏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是真的怕了,这二十多年,她并不是没有后悔过,可是住着这样好的院子,还能有那样好的营生,那点子后悔也不算什么了。 三人带着蒋氏回了洛阳府衙。 蒋氏作为曾经参与者之一,留在王家村,怕是要不好,张书鹤直接把人下了大牢。罪名自然是拐卖妇女,侵夺他人财物。 贺境心和宋钺坐着马车回了杜家。 马车里,气氛很沉默,人性之恶,让人如鲠在喉。 花娘子悲剧的第一环,终于找到了,二十五年前的那段尘封的过去,终于被擦掉了蒙在上面厚厚的面纱,展露出鲜血淋漓的残酷内里。 第25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春夜。 花娘子找了村长开了路引,然后只身上了路,她甚至没有带多少行李,因为在她看来,她很快就会回来,从洛阳到长安,并不算远,找个商队,就能安全抵达。 花娘子带着牡丹,怀揣着期冀离开家门,本以为遇到了好心的邻村大姐,可以在下雨天捎自己一段路,她却不知道,只是一盆牡丹而已,就让她万劫不复。 花娘子曾是世家大小姐,锦衣玉食的长大,在她看来,一盆牡丹或许只是消遣的玩意,就算珍贵,也只是能入眼的喜爱之物罢了,她不知道,在普通人眼中,这样一盆牡丹,等同于泼天的富贵。 她本要去长安,最终折在了洛阳,落到了杜仲的手里。 不难想象,杜家主当时必定是骗了她,目的自然是稳住她,让她养出花王,别忘了,杜老夫人献花之后,先帝可是说过,期待她养出花王。 杜仲为了控制她,把她的孩子抱回了家,那孩子,其实是用来拿捏花娘子的吧。 但后来,杜夫人以为花娘子是杜仲的外室,盛怒之下,又将花娘子卖给了谢家,花娘子被谢家关了起来,让她养花。 之后,花娘子应该是无意间暴露了自己花家人的身份,花家是曾经显赫一时的世家,就算如今被毁灭,绝对有底蕴被藏了起来,谢家除了牡丹之外,真正看上的,应该是这个东西。 甚至于花娘子被羞辱性的纳了妾,也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的侵吞花家的东西罢了。 如此,这件二十多年前,因为牡丹而起的孽因,酿成了二十多年后,再次由牡丹落下帷幕的罪果。 马车停在了杜家大门口。 贺境心和宋钺下了马车,杜引章坐在杜家的大门口。 朱红的大门紧闭,门两边的石狮子,诉说着这户人家的繁华。 这就衬的坐在门口的杜引章,分外的萧条和孤寂。 宋钺站在台阶下,看着杜引章。 杜引章抬头看向宋钺,他一双眼睛熬的通红,脸上有一夜未睡的憔悴,他试图对宋钺露出一个笑,但他实在笑不出来。 “回来了啊。”杜引章说着,嗓音发哑。 宋钺看他这样,很是担心,“为什么待在这里?” 杜引章道:“等你们。” 宋钺愣了一下,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贺境心却了然,“是杜家其他少爷回来了吗?” 杜引章苦笑道:“是。” 杜家二少爷和三少爷,是昨天晚上赶到家的,从老夫人口中知道父母惨死,而这一切都和杜引章的亲生父母有关之后,杜引章就被赶出了杜家。 “我妹妹他们呢?”贺境心问。 宋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什么意思,杜家这是要赶你走吗?” 杜引章表情并没有愤懑之色,无论是什么样激烈的情绪,经过了一整夜的平息,到现在也已经淡了,“我不是杜家人,自然没资格在杜家待着。” 他说着,对着贺境心面露歉意,“嫂夫人,昨天太过仓促,我将你妹妹他们安置到了客栈里。” 抵达洛阳城的那一天,客栈人满为患,谢家出了事之后,那些为了巴结谢家而来的客人,几乎是连夜坐着马车走了,生怕惹火上身,沾染上麻烦,于是城中的客栈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不必抱歉。”贺境心道,“既然此处不留你,不如你也跟我们走吧。” 宋钺附和道:“对,含之,你跟我们走,杜家这事儿做的不厚道,无论你是不是杜家人,这二十多年朝夕相处的情分,说散就散,也未免太过绝情。” 杜引章:“随锦不必劝我,我没事的。” 杜引章跟着两人上了马车,马车调转了方向,朝着另一条街走去。 贺影心和张满福伯他们,被杜引章安置在知行客栈,就是之前,杜仲和谢家主半夜三更见面的那个客栈。 无他,因为那个客栈,位置最好,距离洛阳府衙挺近。 杜引章昨天将贺影心还有张满福伯送到客栈之后,本想给他们定几间上房,结果贺影心死活不同意。 贺影心也是有她的道理的。 之前,他们跟着姐夫,到杜家借住,那好歹是借住友人家,不管住什么都可以。但如今,杜引章自己都被杜家赶出来了,他们住客栈,自然不能再让杜引章掏银子,毕竟杜引章现在自己就挺惨的,杜引章两个弟弟回来,一致对外地要把杜引章赶走,他们甚至都不给杜引章收拾东西的机会。 哎,惨,太惨了。 这种情况下,饶是贺影心再舍不得银钱,她也不会让杜引章出钱的。 所以当时,贺影心小大人似的,十分老成的要店家给他们安排两间普通的能住人的客房就成,实在不行柴房也行。 围观了全程的张满:……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身上银子多到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张满,大手一挥,直接做主,定下了知行客栈的一个小客院。 贺境心他们找过来的时候,贺影心正蹲在小小的院子里,拿着葫芦瓢,小心地给她的小花盆浇水。 她听到有人过来的动静,抬头去看,见是自家姐姐回来后,顿时丢下葫芦瓢走到贺境心面前,“姐,你们抓住凶手了吗?” 贺境心看着贺影心乌溜溜的大眼睛,满含期待地看着自己,她没忍住抬手,在贺影心的脑袋上使劲儿揉了几下,“怎么,想和凶手打听打听,九月开花,黑暗中还能发光的牡丹是怎么养出来的?” 贺影心使劲儿从贺境心的魔爪中脱离出来,顶着一头被揉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她抬手,胡乱地在脑袋上扒拉了几下,“对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牡丹,这要是学会了,我种个十盆八盆的,咱们一夜暴富的梦想,指日可待!” 贺境心:“暂时还没有,不过有眉目了,左右不过是那几个人。” 贺影心有些意外,“竟然还没有办法确定凶手的身份吗?明明命案现场那么特别,这种情况,不是应该更容易定位凶手吗?” 贺境心道:“越是明显,越是难找。” 贺影心哦了一声,又回去精心呵护她的小盆栽去了,贺境心看着那盆毫无动静的花盆,也不知道她这种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贺影心浇完这一盆,又开始浇下一盆,那盆里插着一根被修剪过的小树枝,秃头秃脑的,上面连个叶子都没有,只有一个叶芽。 “那不会是牡丹吧?”贺境心有点不确定地问。 贺影心点了点头,“我从杜家拿的,我选了好久,选出这么一节有叶芽的。” 贺境心没有继续看贺影心折腾她的小宝贝,径直走了进去,她直接去找了张满。 此时的张满,正坐在屋内看书,见到贺境心进来,双眼亮亮的,显然她也十分关心案情进展。 “别问,暂时还没有。”贺境心不等张满开口,提前预判了她的问题。 张满:…… 张满:“不会吧,这个案子竟然这么棘手吗?” 贺境心道:“主要是,这个案子的凶手嫌疑人,都没有出现在人前,很难找到他们。” 张满丢下手里的书,一脸好奇地看着贺境心,“展开说说?” 贺境心有问题要问张满,便耐着性子,将他们查到的一些线索说了个大概,张满听完,很是惊奇。 “你说的是花家?江南花家?”张满很是震惊。 张满的母亲,可是关陇大世家之一的张家,她从小到大,没少听世家之间的秘辛。 有关于江南花家的事,张满还真知道。 张满小时候背氏族谱时,花家还在上面,那氏族谱是前朝修的,本朝还没有修过氏族谱,所以当时张满背到花家的时候,十分不解,她所知道的世家里面,没有花家啊。 张满便去问了她的母亲张氏,张氏就耐心的和张满讲了讲有关于花家的事。 花家是江南大世家,旗下产业无数,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盐矿。 江南的盐矿,几乎供养了大半个大晋朝,朝廷都不敢对江南世家乱来,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这个,若是江南世家把持盐矿不出盐,那大晋的百姓怎么办,人不吃盐是会出人命的。 江南世家把控盐矿,其中花家又把控了江南盐矿的大头,这也是为什么,前朝末帝会取花家女为后的缘故,他是想要连横花家,清洗江南其他世家,等到各个击破之后,再来对付花家。 只可惜,想法很好,却最终没能实施。 “我曾经听我外祖父说,当初先帝打江南的时候,收缴了江南那些世家的产业,其中自然包括盐矿,可是他们清算过,从那些世家里清算出来的金银珠宝和各种矿藏,却并不多,大头绝对被世家藏匿起来了。”张满道,“如果花想容真的是花家嫡幼女,她幼弟肯定是花家嫡支的小少爷,那花家藏匿起来的那些宝藏,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在他们手里。” 势单力薄,没有靠山,拥有如此庞大的宝藏,便犹如小儿抱金过闹市。 之前贺境心和宋钺在谢家废弃的院子里,看到的暗室中的那些划痕,一千多道,三年的时间,仅仅只是为了逼问出牡丹的培育方法,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但如果是为了得到花家的宝藏,那可就说得通了啊。 “世家之中,可有姓骆的?”贺境心又问。 溪草村的村长说过,当初花娘子的未婚夫,是骑着马找到溪草村的,那样的气度不凡,根本不是小门小户能养的出来的。 张满想了想,“世家里有姓骆的,不过排名并不靠前,倒是新朝建立的时候,出了个骆将军,只是后来,骆将军战死沙场,骆家便也没落了。” 贺境心点了点头,对于骆东彦的来历倒是有了点猜测。 张满好奇:“张大人那边,也查不出来花娘子的丈夫吗?” 贺境心:“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了。目前能查到的,已经是极限。” 有关于花想容当初生下的到底是不是两个孩子,如果是,那么一个被抱去了杜家,剩下的那个又在哪里,而当初,花想容被囚禁的那些日子,谢家到底对花想容做了什么,这都需要问一问目前,和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相关的,还活着的人了。 比如说,谢家那两位,久居长安城的老家主和老夫人。 贺境心想,应该不止他们在等这两个人回洛阳,躲在暗中伺机杀人报仇的人,一定也在等。 当初,谢家对外声称,花想容是谢老家主的妾室,而安置花想容是老夫人干的,之前,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花想容住的地方,距离主院那么近,但现在可以知道,住的那么近,是便于监视和逼问。 毕竟那可是有关于花家庞大的宝藏,怎么可能假借人手,必定只能是核心的几个人知晓。 老家主是一个,家主预备人选的谢家大爷是一个。 而此时。 谢家大门外,一辆马车慢慢地停在了府门外。 谢家门房见了人,连忙去卸门槛,车夫一挥鞭子,架着马车进去了。 此时,距离谢家家主被杀,已经过去了三天。 谢家老家主和老夫人,乘着马车日夜兼程,累了就在马车里睡一会儿,如此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家。 马车掀开,下人从马车里将谢老家主扶下来。 谢老家主满头银发,表情威严,只是因为这几天高强度的赶路,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疲惫,但就算是这样,他手里拄着拐杖,也依然站的笔直。 谢老夫人的情况和谢家主差不多少。 谢家二爷和三爷,还有谢家大爷的两个儿子,一个嫡女,纷纷迎了上来,搀扶老祖宗进屋去,伺候他们梳洗小歇。 “到底是怎么回事?”谢老家主坐下后,拒绝了长孙递来的热茶,严肃着脸,开口质问,“我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家主身边更是带着守卫,我儿怎么会出事?张大人那边,还没有抓到凶手吗?” 谢家二爷忙上前,“爹,您别急,兄长横遭不测,我们所有人都不想的,眼下,张大人那边说是已经有了凶手的线索,再等等,应该就能抓住凶手了。” 谢家主蓦的抬头,眼神锐利地射向谢二爷,他一把抓住手边的热茶,狠狠摔向谢二爷,“逆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我还没死呢!你们提前赶回家,都做了什么?已经过去三天了,我儿横死,你们却只顾着争权夺利!三天了,你们怕是一次都没有去过问你们兄长的事吧!” “爹,您别这么说,大哥被人害死,我们都很难过,但不能因为难过,就什么都不做,您不知道,大哥出事,底下人心浮动,若我们不动手弹压,怕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来。”谢家三爷急忙为自己辩解。 谢老家主冷笑一声,“我且问你们,三天了,你们大哥的尸身如今在何处!” 谢家二爷和三爷面面相觑,支支吾吾道:“张书鹤那个老匹夫,不让我们领回来……” “爷爷!他们说谎!二叔和三叔,根本没有去衙门!”谢家长孙红着眼,看着谢二谢三的眼中满是愤怒,“二叔和三叔一回来,就把我娘关进了祠堂里,家里的所有事情,都不许我们接手,我恳求两位叔叔,去将我爹带回来,可是他们总是推脱……” 谢二和谢三脸色顿时就变了,他们张嘴就想解释,谢老家主猛地一敲拐杖。 谢二谢三冷汗都要出来了,当即闭嘴不敢多言。 谢老家主闭了闭眼,叹了口气,他此时多多少少有点后悔,当初为了确定长子绝对的宗子之位,底下的几个孩子,全都养的比较中庸,如今,中庸是有了,但野心却半点不小,这两个逆子,又蠢又毒,长兄尸骨未寒,便打压长孙,软禁长嫂,争权夺利! 谢老家主,之所以这么着急地往回赶,便是因为太知道这两个儿子是什么货色。 他不得不赶回来,否则他怕谢家根基动摇,会毁在这两个逆子的手上。 “行了,让他们都下去吧。”老夫人淡淡开口道,“我们收拾一下,亲自去衙门,接大郎回来。” 谢二谢三,并几个小辈,听了老夫人的发话,也不敢再留下来碍眼。 其余人全都退下去之后,只剩下老夫妻两个,脸色很不好看。 “当初不是已经确定都死绝了吗?”老夫人冷声道,“为何会有漏网之鱼?” 谢老家主脸色同样难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死人就应该好好去死,竟然还敢爬回来杀人!” 在他们看来,那花家曾经是大世家又如何,他们早就家破人亡,翻篇了。 二十多年前,他们费劲手段,想要从花想容嘴里撬出花家宝藏的地点,只是这花想容嘴硬的很,硬是什么都不肯说,他们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以为,花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绝了,却不料还有漏网之鱼,敢在二十多年后杀人! 老家主夫妇如何气怒交加先不说,另一边,一直派人留意着谢家动静的张书鹤,几乎是在老家主回家的时候,就接到了手下的传信。 张书鹤当即就点了一队衙差,朝谢家来了。 他若是没有猜错,凶手这几天没有杀人,也没有丝毫动静,并不是偃旗息鼓,而是蛰伏等待时机—— 等待老家主夫妇归来。 第26章 他年若得报冤仇(上) 谢家大门紧闭,门外站着两个带刀的衙差。 除了大门口,围着谢家的围墙,每隔一段,都有人守着。 捕头冷着脸,绕着围墙巡视了一圈,再三叮嘱了所有人一遍,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力,要守好了,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 最后,捕头叮嘱完之后,就站在了谢家大门口,他手里的刀直接撑在地上,双目锐利有神地看着前面,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都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有些直接同手同脚,差点都不会走路了。 不怪捕头如此紧张,主要是大人说了,凶手极有可能上门杀人。 为了将谢家防守的严严实实,大人几乎将府衙的衙差都抽调了个七七八八。 张书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让人将杜引章也叫到了谢家,杜引章作为花娘子的儿子,自然也是嫌疑人之一。 宋钺不放心杜引章,跟着杜引章一起去了,走之前,他缠着贺境心一起去。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贺境心待在一起,宋钺特别地有安全感,虽然她没少给自己挖坑,但是怎么说呢,被坑多了也就习惯了…… “我昨天可是一夜没睡觉,我要睡觉的。”贺境心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把宋钺赶走了。 宋钺一步三回头,奈何贺境心没有心,硬是对宋钺的眼神视而不见。 宋钺找到杜引章,两人走出客栈,外面,是张书鹤的长随驾着马车等在客栈门口。 杜引章看起来有些紧张,上次去谢家,他好歹还是客,但这次去谢家,却已然是另一重身份。 “含之,别怕,为兄会一直陪着你的。”宋钺拍了拍杜引章的肩膀,“张大人把你喊过去,也能把你身上的嫌疑洗清。若今天真的有人上门,那上门的人,多多少少应该都和你有点关系,或许那就是你真正的亲人也说不定。若你娘真的是花氏嫡女,那你可就不是商贾之子了,以后走出去,再也不会有人因为这个而排斥你!” 杜引章:…… 说的挺好。 但是求求你别说了。 他这位兄弟,在长安城混不下去不是没有原因的! 得亏他们认识多年,他知道宋兄弟的为人。 但凡换个人,都要怀疑对方是在阴阳怪气,不跳起来把他打一顿都是给面子了。 “随锦兄,你不必安慰我,我真的没事。”杜引章道,“这种时候,还有人愿意陪着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换做其他人,怕是早就要和他割袍断义,保持距离了。 杜引章是知道自己的处境的,他如今虽然洗脱了外室子的身份,却比外室子要更加尴尬。 他亲生母亲,和杜家有死仇,他应该要仇视杜家,可偏偏他是在杜家长大,杜仲对他很好,送他读书科举,甚至最后还要把杜家让他来继承。 他如今,里外不是人。 杜家赶他走,花家不敢认。 宋钺的确并不擅长安慰人,这种时候,他真的很希望自己拥有贺境心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能。 马车将两人带到了谢家。 有衙役守在门房处,看到两人到了,便上前,将他们往后面带。 此时谢家所有主子,都被集中在一进的正房之中,张书鹤坐在大门口,双目有神地看着外面。 杜引章和宋钺一起被带过来的时候,杜引章能明显感觉到,屋内有好几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那些眼神明显的带着厌恶和嫌弃。 对于谢家人来说,杜引章是花娘子的儿子,而谢家家主可是因为花娘子而被害死的! “见过张大人。”杜引章对张书鹤作了个揖。 张书鹤让杜引章在他边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宋钺则在杜引章的另一边坐下。 屋内没有人说话,但彼此之间,眼神却在无声的交流。 谢老家主其实并不希望张书鹤守在这里,他更愿意让自家豢养的暗卫守着,到时候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绝对不会留下活口。 张书鹤来的时候,谢老家主就已经和他隐晦的提过这个要求,但是张书鹤这个老匹夫,硬是不肯走,最后直接以保护他们为由,让衙差把谢家给围了。 谢老家主简直一口老血堵在嗓子口! 张书鹤自然知道谢老家主的意思,但这里是洛阳,就算谢家再大再有势力,在他的管辖区域,是龙是虫都得盘着。 崔婉琼坐在靠里面的位置,她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她的一双儿女就坐在自己身边。这几天,谢家主没了,谢家另外两位爷回来,半点情面都不讲的抢占长房的东西,得亏这二十来年的家主夫人不是白干的,否则他们娘儿几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大人,天都要黑了,那歹人还未现身,或许今日不会来了。”谢老家主看着外面暗下来的天空,不死心地开口道,“不若你先回去,若是有异常,我会马上派人去告诉你,你看如何?” “老家主所言差也,正是入了夜,才更危险。”张书鹤半点不为所动,“白天,众目睽睽之下,歹人大概也心怀畏惧不敢上门,但天黑之后,到处都黑漆漆的,谢府这么大,谁知道在歹人会从哪个阴影里冒出来, 到那时候可就晚了,老家主也不希望悲剧重演吧?” 谢老家主:…… 崔婉琼此时站了起来,直接越过谢老夫人,让下人去准备饭菜送上来,毕竟不管入了夜如何,人总归是要吃饭的。 谢老夫人对崔婉琼无视自己,十分不悦,她知道之前老二老三做的有点过分,但身为长媳,怎能如此没有容人之量? 崔婉琼不知道谢老夫人在想什么,知道也不会在意。 厨房那边送了吃食过来,张书鹤很谨慎的让人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毒后,才和谢家这一众主子们一起用了晚饭。 知行客栈中,贺境心被贺影心拖起来吃晚饭,“姐,姐夫呢?” 贺境心迷迷瞪瞪地抓着筷子,才刚刚睡醒,脑子还有点不太清醒,“还在谢家,等凶手上门呢。” 张满闻言,顿时眼睛一亮,“不如我们吃过晚饭也过去看看吧?” 贺境心毫无兴趣:“不去!” 张满:“为什么,你难道不好奇吗?你之前和宋大人一起,明明对这个案子很上心的,怎么到了揭开一切谜题的时候,你反而不去了呢?” 贺境心:“大概是因为去了也白去?” 张满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凶手今天不会杀人?” 贺境心:“倒也不是……先吃饭,我好饿了。” 贺境心今天除了早上在张大人那里蹭了一顿饭,午饭就没能好好吃,之后回来睡了个爽,到这会儿她已经很饿了。 张满看贺境心很饿的样子,也没有再问,她夹起一块鸡腿就放到了贺境心的碗里,“多吃点!” 吃饱了才有力气替她答疑解惑嘛。 结果吃完晚饭,贺境心却说自己吃撑了,想要出去散会儿步。 张满:…… 张满本想跟上去,结果就是迟了那么一会儿,再跟出去时,已经看不到贺境心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 谢家饭桌上,饭菜被一扫而空,没办法,鬼知道今天晚上还得陪张书鹤熬多久,不多吃点可不成。 虽然可以让人送点心上来,但怎么说呢,虽然谢老家主嘴硬,觉得不会有危险,但大家都很惜命,谢家主可是被毒死的,万一送上来的点心中,就有那么一块有毒呢,这谁说得准呢。 下人进来,将空盘子都撤了出去,又有下人进来伺候茶水。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也不知道是不是疑心生暗鬼,谢家有些人,总觉得在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东西。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屋内好些人熬不住了,已经打起了瞌睡,谢老家主本身就上了年纪,此时熬的双眼通红,整个人憔悴不堪。 “张大人,老夫年纪大了,实在熬不住了,不如你让几个衙差送我回去,之后在外面守着就成,我怕继续熬下去,歹人没来,我先熬没了。” 张书鹤看着谢老家主一脸憔悴的样子,想起他赶了三天三夜的路,这个年纪了,是不能继续熬下去了。 张书鹤站起来道:“下官本意是想保护老家主,没想到考虑不周了,我亲自送老家主和老夫人回去吧。” 谢老家主知道,张书鹤这是铁了心的要送了,也没拒绝。 谢老家主和老夫人,在下人的搀扶下,和张书鹤一起出了正房,离去之前,张书鹤特地拜托了宋钺,帮忙盯着一点。 毕竟在场的,除了他之外,就宋钺有官职在身。 宋钺自然一口应下。 张书鹤跟着谢家老两口一起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忽然问:“老家主,您真的不知道,杀了您儿子的人到底是谁吗?” 谢老家主后背一僵,但好在黑夜可以掩盖很多东西,“张大人,这个不是应该我们问你才对吗?我儿惨死,如今已经过去三天,你难道没有查出来吗?” 张书鹤像是一早就知道谢老家主会这么说,“查当然是查出来一些东西的,二十多年前,你纳的那个妾,你还记得吗?花氏。” 谢老家主沉默半晌,“张大人,那就只是一个妾而已。” “是吗?”张书鹤笑了笑,“老家主,事到如今,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这个节骨眼上,您应该也不会想要节外生枝,早日抓住凶手,早日结案,否则拖下去,谁知道会查出什么东西来呢。” 谢老家主脸色一沉:“你威胁我?” 张书鹤略微弯了弯腰,“不敢,您可是贵妃的父亲,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令罢了。” 谢老家主冷笑一声,“张书鹤,当今已经老了。” 张书鹤:“所以呢?我们不是在说案子的事吗?” 张书鹤压根不接茬,谢老家主被气笑了,“有些东西,过去就过去了,何必追根究底呢?别说我谢家没有杀人,就算杀了,那也只是个妾而已。” “有时候杀人反而是种仁慈。”张书鹤淡淡道,“活着折磨,和死的痛快,怕是很多人都会选择第二种吧。” 他去检查过那个废弃的院子,点燃的火把,照亮了黑暗的内室,墙壁上和地面上的那些痕迹,就算过了二十多年,看起来仍然触目惊心。 “况且,你们谢家真的没有杀人吗?”张书鹤道,“不是只有主子的命是命,仆从的命也是命。” 溪草村,被凌虐致死的顾妈妈,绝对是谢家人干的,“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们不放在眼里,认为完全没有必要追根究底的人,从地狱爬回来找你们报仇了,一日不抓住,你们一日不得安稳,我知道,你谢家养了不少暗卫,但是谢家主都能被毒杀,还被明目张胆的放在花厅,用那种姿势站着死,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是对方却做到了。” 张书鹤目光直直地盯着谢老家主,“到现在,你还觉得只要暗卫保护得当,你们就绝对的安全吗?” 谢老家主可不是蒋氏,被张书鹤几句话就诈出真话,“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谢老家主始终觉得,长子会出事,是因为对方出其不意的动手,如今他们都有准备,除了外面守着的衙差,谢老家主身边也有藏在各处的暗卫保护,他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人悄无声息的把他杀了。 张书鹤也没指望一次性就把人说服,他把老两口送到院门口,就转身往正房走。 回到正房的时候,谢二和谢三都走了,只剩下了崔婉琼和几个孩子,杜引章和宋钺还留着。 崔婉琼不敢走,因为对方既然找谢家主复仇,谁能保证对方不会牵连他们?如今,待在人多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张书鹤回来之后,继续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 不知坐了多久,外面敲更的更夫敲了三下。 张书鹤打了个盹儿,听到敲更声猛地惊醒过来,而就在这时,谢老家主所住的院子那边,忽然传来了呼救声。 张书鹤当即带着人往那边去。 宋钺原本也昏昏欲睡,毕竟他昨夜一夜都没睡,此时听到呼救声,整个人都精神了,他一把拉起杜引章就往外冲。 几人赶到老家主的院子时,就见院子里已经站了好几个黑衣暗卫,还有拿着大刀的衙差。 但所有人全部都站着,半点不敢动弹。 此时,卧房的门开着,谢老家主被人抓在手里,脖子上横着一把刀。 屋檐下挂着的羊角灯,将挟持谢家主的那个人照的清清楚楚。 那是个瘦削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身黑,头发整齐的扎在脑后,发上缠着一根红色的束带,而他的双眼,却被一根窄窄的带子绑着,这人竟是看不见! 谢老家主此时真的快要吓死了,他和老妻洗漱之后,才躺下睡着。 他还做了个梦,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总是想起过去的事,他竟然梦见了那花氏。 花氏跪在他面前,低声哀求他,卑微又脆弱,仿佛他抬起脚就能踩死的蚂蚱一样。然而下一瞬,花氏却猛地暴起,要袭击他。 他在梦中震怒不已,直接导致谢老家主被气醒了,他气呼呼地扭过头,然后—— 然后他就看见,在他的床边上,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一开始,谢老家主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没有,真的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手里那有一把刀,不知道哪里透进来的一点光,让那把刀闪着吃人的寒光。 谢老家主吓得半死,直接惨叫出声,他此时心里又怕又怒,他花重金培养出来的那些暗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一直守在外面,怎么能让人悄无声息的靠近这里! 谢家主才叫了一嗓子,他的脖子就被人狠狠地扣住,然后他就被提了起来,他想喊救命,可是喊不出来,他拼命挣扎,试图弄醒睡在自己边上的老妻,可是老妻就和死了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 “叫啊,继续叫啊。”男人开了口,声音听上去很年轻,音调很冷,“你看看有没有人能来救你。” “放开我……放开!”谢老家主拼命地挣扎,双手用力去抓男人掐着他脖子的手,然而对方力气很大,而谢老家主也已年迈,根本无法挣脱。 好在就在这时,他的暗卫,还有守在外面的那些衙差,终于听到了动静,纷纷围了过来。 “退出去。”男人听着脚步声来的方向,冷声喝道,“否则我现在就拧下他的头。” 暗卫不敢拿主子的命冒险,只得又从房内退了出去,男人掐着谢老家主的脖子,带着人一步一步往外走。 等到张书鹤几人赶到的时候,两方正呈现出对峙的状态。 宋钺和杜引章紧随其后,杜引章盯着那年轻男人的脸看了半晌,这人的脸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像是常年不见太阳,白到近乎病态,这就显得他绑在眼睛上的那根窄带格外的黑。 宋钺的目光在杜引章和那男人脸上反复对比,似乎是试图能找到两人长相的相似点。 这人如此年轻,绝对不可能是花想容的走镖丈夫,那就只剩下弟弟或者是当初下落不明的双胞胎之一。 无论是哪一个,长相上都应该和杜引章有那么点儿相似才对。 但是,宋钺仔细比对了,却发现这两人不能说是一模一样,简直就是毫不相干。 不过……长得不像也有可能,万一杜引章长得像爹,这年轻人长得像娘,或者年轻人是花想容的弟弟,也完全有可能的。 张书鹤上前一步,扬声问道:“这位……不知怎么称呼?” 在场众人:…… 不是,张大人,你的表现是不是太淡定了,这可是杀人现场啊!这人明晃晃的一把刀就横在谢老家主脖子上,谢老家主脖子都被割破了,没看他已经吓得浑身哆嗦,都说不出话来了吗? 那男子似乎也愣了一下,没想到竟有人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还没等他回答,又听对方道:“我乃是洛阳城的父母官,你有什么冤屈可以跟我讲,没有必要再沾染上一条人命。” 那人忽然笑了一下,“张大人,父母官。” “对。”张书鹤道。 那人却道:“可惜我不信官,你们这些人,官官相护,坑瀣一气,你是父母官又如何,你能为我做主吗?” 张书鹤道:“我不知你曾经发生过什么,又见过什么样的官,但我张书鹤可以对天发誓,当官必定为民做主,你若有冤屈尽管说,我决不包庇,况且……” 张书鹤说着,扭头看向宋钺。 宋钺了然地上前一步,“在下宋钺,你或许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但我之前,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月前,长安城出了一桩人命案,左相之女横死,其中牵扯到左相,贵妃,还有秦王。当时左相收买我,若是我能帮他一把,以后必定可以加官进爵,但我没有。” 宋钺道:“我选择一查到底,我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也不怕得罪人,你若是不相信张大人,你总可以相信我。” 张书鹤:…… 张书鹤想捂脸。 那人似乎有些松动,“你发誓你说的是真的?” “我可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杜引章此时上前一步道,“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我想,你可能会想要认识我。” 杜引章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道:“我是花娘子的孩子,二十多年前,被我爹……被杜仲,抱回杜家的那个孩子。” 那人猛地抬起头,他看不见,却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来,“你说的是真的?” 杜引章道:“是真的,我如今已经被杜家赶出来了。” 空气里顿时沉默下来,那人怔愣之间,手里的刀松了一下,一直盯着那边的暗卫猛地冲过去,想要从他手里救下谢老家主。 然而那男人很快回过神来,“别过来!谁都不许动,否则我马上杀了他!” 他说着,因为激动,手里的刀在谢家主脖子上又割了一下。 谢老家主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别动,都别动……” 那人道:“你过来,到我跟前来。” 杜引章心跳非常快,他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怀揣着对方可能真的是自己真正家人的想法,杜引章最后还是一步一步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杜引章停在了那人面前。 那人空出一只手,摸上了杜引章的脸。 那只手,很冷,像是寒冬腊月的寒冰,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触摸,杜引章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你是我娘的弟弟,还是我娘……另一个孩子?” “我姓花,花明庭。”那人声音变得温和了几分,“你应该叫我一声舅舅。” 第26章 他年若得报冤仇(中) 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青灰色的雾气,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偶尔有富裕人家挂在屋檐下的灯笼还亮着,但在这种时候,只会让这样的夜晚更加的阴森恐怖。 贺境心停在了洛阳府衙外。 这个时间,洛阳府衙自然也是没有人的,尤其是,衙门里的很多人,都被抽调去了谢家那边,守株待兔,等着凶手上门。 贺境心绕到府衙后面,那里是大牢的位置,用来羁押犯人的所在地。 贺境心看着微微合着的门,她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推了推,门被推开了。 贺境心走进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屋檐下有两个人倒在地上,贺境心蹲下身,检查了一遍,这两个人只是被人迷晕了,并没有死。 贺境心没管这两个衙差,继续往里走。 不得不说,张书鹤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就算是抽调了很多人手去谢家,并且把杜引章也带了过去。 宋钺和杜引章,或许都以为张书鹤把杜引章当做了嫌疑人,但贺境心知道,那老狐狸,八成是把杜引章当成了诱饵。 他守着诱饵,外带谢家老两口两个筹码,犹如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但同样的,他还做了一手防备,防止凶手不是一个人,毕竟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暴露出来的,是两个人。 杜家小佛堂里,芷兰看见的女鬼,还有谢家花厅屋顶上,属于男子的脚印。 张书鹤算计的挺好,但他可能还是低估了“女鬼”的战斗力啊。 贺境心看着每隔一段倒在地上的衙差,这些人怕是也在守株待兔,但可惜兔子比较厉害,反过来放倒了守株待兔的人。 贺境心走到了牢房的入口处,然后她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听见了,牢房里面传出来一声惊恐的求饶声。 “求求你……放过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求你了……”蒋氏的声音充满惊恐,不需要进去,贺境心都能想象出来,蒋氏此时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当初那个雨夜,我也是这么求你的啊,可是你也没有放过我啊。”另一道女声很淡,淡到听不出情绪,“大姐,我求你放过我,我那么恳求你,我甚至愿意把花送给你,可是你不肯放过我。” “啊——!别,别过来,我真的错了!” 蒋氏在惨叫,大概是受到了什么非人的折磨。 贺境心知道,这种时候,正常人都应该走进去,阻止这种折磨。 若是宋钺在这里,大概会冲进去,对里面的施暴者,苦口婆心的劝说,让对方无论有什么仇怨,都应该交给官府,而不是为了报仇,成为另一个杀人凶手。 但是吧,怎么说呢。 贺境心转了个身,后背靠在了墙上。 她发现她站的这个角度,正好能透过屋檐,看到挂在天边的一轮新月。 但是有人在黑暗中,没有自由地待了那么多年,月亮是奢望,她能看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贺境心从不相信什么公正的审判,因为当一个人要寻求公平时,这个人就已经遭受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对待。 为什么受到伤害的人要努力给自己求一个公道,为什么刽子手可以轻而易举的为自己辩解,尤其是这些刽子手是高高在上的权贵时,他们甚至都不需要辩解,他们可以轻轻松松的让一切都归于沉寂,他们照样风生水起,春风得意,照样光鲜亮丽,高朋满座,呼风唤雨。 牢里面的惨叫还在继续,蒋氏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彻底没了声息,这场在午夜进行的复仇,终于落下了帷幕。 过了一会儿,贺境心听到了一道很轻很慢的脚步声,她偏过头去,正巧看到了“女鬼”慢悠悠从里面走出来的一幕。 芷兰没有说谎,“女鬼”看起来,真的就像是只能出现在午夜的幽灵,她身上罩着一件白色的斗篷,从斗篷里漏出来的发也是白色的,甚至是她的眼珠颜色,皮肤,都泛着一种诡异的荧光。 是从二十多年前,爬回来复仇的女鬼啊。 女鬼偏头看到了贺境心,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她稍稍歪了歪头。 牢门口,点着两盏灯,灯光足以照亮彼此。 所以女鬼轻而易举地看出了贺境心的身份。 贺境心在看清楚女鬼脸的一瞬间,脑海中,自动翻出了一个画面。 是去谢家参加赏花宴的那天。 那天,他们从马车上下来,她当时无意识地在门口扫了一圈,后来视线在某个人身上停顿了一瞬。 这种时候,贺境心真的要谢谢被她嫌弃的要命的,多余的记忆力。 当时那人,站在人群外,那时候谢府大门外围了很多人,她似乎只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之一,之所以多看一眼,也是因为这个人,站在大门外,全身都罩在黑色的披风,黑色的兜帽几乎挡住了她大半张脸,但她从兜帽阴影中透出来的视线,一直在看着贺境心。 当时她便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所以才会看过去那一眼的。 只是普通的一个对视,之后很快又错开。 女鬼看着贺境心,缓缓地对她福了福身,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美丽,此时整张脸暴露出来时,贺境心才发现,她长得同谢家主藏在书房里的那张画像上的女子,神韵很相似。 果然啊,画下那幅画的人,肯定对眼前这个人,喜欢到了骨子里,所以才能将满腔的情谊,藏在那幅画里面。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贺境心看着她,似乎有点苦恼,“花娘子,花氏,还是骆夫人,又或者是……花想容?” 女鬼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像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叫破自己的身份,但很快,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叫我花想容就好。” 花想容,曾经江南大世家花家的嫡幼女,姐姐曾是前朝末帝皇后,她被金尊玉养的长大,只可惜,前朝的灭亡,让花家遭遇了灭顶之灾,曾经的千金小姐,成了乱世中的浮萍。 她带着幼弟和忠仆,来到了洛阳,来到了自己的忠仆的故乡,本以为在这里可以重新开始,将花家的种子埋下去,只要精心打理,总有一日,花家会重新长成苍天大树。 她成了溪草村的花娘子,她养着幼弟,她与所爱之人永结同心,她甚至有了孩子,肉眼可见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和无尽的可能性。 只可惜——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贺大师,果然很聪明啊。”她叹息般地说,“怎么办呢,被抓住了……我以为,至少能亲手把仇都给报了的。” 贺境心静静地看着她,她漆黑的眼眸,仿佛一面镜子,将看着她的人,内心所隐藏的一面,全部照的清晰通透。 “我只是吃了晚饭,吃撑了,出来散个步。”贺境心道,“散着散着走到了这儿,作为一个玄门中人,散步见女鬼,很正常的吧?” 花想容听贺境心这么说,她愣住了,她剔透的眼眸中,闪过很多情绪,最后这些情绪,化作了滚烫的眼泪,从眼睛里砸落,但她脸上的笑容却变得很灿烂,“贺大师……果然如我所想,你是个好人。” 贺境心听她这么说,乐了,“你这话正应该让别人听听,某些人一直觉得我是坏人呢。” “对有些人来说,是坏人,可是对我来说,贺大师是好人。”花想容平息了太过激动的情绪,重新恢复了平静,“你是怎么猜到……我会在这里的?” 贺境心看了看四周倒了一地的衙役,然后又回头看花想容,“你确定,要和我在这里说这些吗?” 第26章 他年若得报冤仇(下) 夜色迷离,新月高悬。 这是一片花叶散发着荧光的牡丹花田,或许单独一盆看起来,令人惊奇,铺在杜仲床上的那一小片,让人觉得诡异,但是此时,站在这一片牡丹花田边上,看着这些会发光的牡丹花,还有站在花田边上,仿佛和花田融为一体的花想容,却让人有一种已经不在人间的错觉。 贺境心回头,看着隐在黑暗中的亭台楼阁,飞檐峭壁,红墙乌瓦,忍不住在心里替张书鹤点了根蜡。 怨不得他派出去的人,在洛阳城里城外都找了个遍,也寻不到那特殊的牡丹到底是什么地方养出来的。 毕竟谁能想到呢,竟然有人胆子大到在洛阳行宫里种花呢? 洛阳行宫,自先帝时就开始修建,到当今手上,也依然还在修建,但主体已经建成,看起来已经颇具规模。 以前,皇帝每年都会在行宫里住个两个月,但后来慢慢的,皇帝到洛阳行宫居住的时间越来越短。 宫中没有人住,很多不是那么重要的宫殿就荒废了下来,可能一年到头,都不见得有人进来一次,因为整个洛阳行宫实在太大了,这可是比照着长安城的皇宫建成的。 此时贺境心所在的位置,便是洛阳行宫的西北角,这个名为春杏宫的宫殿看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居住,外面甚至上了一把大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被封存起来了。 这宫中,有一个很大的院子,而这院中,如今被种满了牡丹花。 外面千金难求的姚黄魏紫,欧碧赵粉,在这里俯首可得,便是普通的白色牡丹,花色也纯白无瑕,花瓣层层叠叠,在月下犹如不染纤尘的仙子。 “你们胆子……挺大啊。”贺境心没忍住感叹了一句。 花想容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片牡丹,“没有办法,整个洛阳,大概也只有这里,可以借来用一下了。二十多年前,因为牡丹引来的祸事,最后我希望,还是用牡丹来做个了结。” 贺境心看着花想容,“啊,说起牡丹,我妹妹一直想问你,怎么才能养出这样的牡丹,她对种地比较感兴趣。” 花想容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其实要种出这样的牡丹,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技巧,只需要在种花的土里,加入一样东西,但这种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令妹还是不要感兴趣的好。” 贺境心:“所以,你会变成这样,这些牡丹会是这样,全是因为这样东西吗?” “《梦溪笔谈》有言:治平元年,常州日禺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少时而又震一声,移着西南。又一震而坠在宜兴民许氏园中,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许氏藩篱皆为所焚。是时火息,视地中只有一窍,如杯大,极深。下视之,星在其中,荧荧然。良久渐暗,尚热不可近。又久之,发其窍,深三尺余,乃得一圆石,犹热,其大如拳,一头微锐,重亦如之。州守郑伸得之,送润州金山寺,至今匣藏,游人到则发视。” 花想容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担心贺境心听不明白,又换了个通俗易懂的方式道:“天外飞石。” 贺境心:…… 贺境心:“梦溪笔谈这类的书我也是看过的。” 花想容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抱歉。” 贺境心摆了摆手,不甚在意,“你是说,这些牡丹之所以这个季节开花,还开的如此茂盛,都是因为天外飞石?” 花想容道:“是的。你既然能找到我,知道我是谁,想来也知道我们花家曾经是江南世家,花家的盐矿产出的盐,本来是最多的。但是有一天,天降一颗奇石,正好落在盐矿中间,很多碎屑四处溅落,当时整个盐矿在夜里,都散发着这种荧光。” 当时盐矿上的管事和采盐的工匠都很震惊,也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天降奇宝,说不准是他们的机缘,所以当时好多工匠都悄悄藏起了好几个碎石。 而坠落在盐矿中间,最大的那一块奇石,管事和工匠都不敢私藏,自然是如实告诉了主家。 花家家主让人将奇石挖起来,那是一颗人脑袋那般大的石头,白天的时候奇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一到晚上,那奇石便会发出这样莹莹白光。家主觉得那是个好东西,而当时花想容的嫡姐,已经被末帝选中成为皇后,家主便打算将这块奇石,一并献给末帝。 然而还未等送上去,就出事了。 管事还有那些工匠,还有花家家主,以及采盐矿的那些工匠,白天的时候,都不能见光,外出须得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才行。之前私藏奇石碎块的,也不敢再藏了,全都将碎石交给了主家。 家主不敢冒险,只能将奇石用匣子收好,封存。 家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自古以来,天外飞石,都是奇奇怪怪的,有些是难得的天降奇宝,但也有的带着不知名的毒素,会害人性命。 家主本以为那会在夜里发光的奇石,是个宝贝,哪想到竟然是后者。 本以为把奇石封存起来,不见天日就结束了。 却不想,奇石的影响没有消失,矿上的那些工匠,开始出现幻觉,有些甚至无意识间出现自残行为,有人开始私底下传,盐矿闹鬼了。 而与此同时,盐矿周围的植物开始疯长,这明显是很不正常的,而有一天,第一个死者出现了,那人死的时候,表情狂热。 到此时,盐矿上人心惶惶,并且开始出现了逃奴。 家主直觉不好,他让人取了飞石落在盐矿之后,盐矿所产的盐,让人去验证,最后的结果就如他所想的那样,盐矿遭到了污染,当时天外飞石的主体虽然被找到,甚至稍微大一些的都被管事和工匠捡起来了,但绝对还有很多碎屑掉在盐矿里。 这样的盐,若是被采集出来,售卖出去,绝对要出大事。 花家主当机立断,将花家最大的这处盐矿关了,所有人都撤出盐矿,没有人干涉之后,那些本就肆虐疯长的野草,很快就将整个盐矿都覆盖了,花家主让人在盐矿区域外面,种上各种树木,这些树长势极好,只花了一年的时间,那个盐矿就彻底被花草树木遮盖,若不说的话,没有人会相信,那茂密的荒草底下竟然是盐矿。 以前明明是不毛之地。 之后,那些触碰过奇石的人,身体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问题,不过几年就没了。 再后来,前朝没了,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战争之中,当时江南世家几乎被围剿殆尽,各家只能保留一些火种,带着各家族好不容易藏匿下来的东西,四散逃命去了。 花想容那时候,也才十来岁,花家主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开始咳血,咳出来的血里面都泛着诡异的荧光,他当时得到了奇石,曾经抱在手里把玩过。 花家主将弟弟交给花想容,将花家保存下来的一些东西,包括奇石一起,一并也交给了花想容,花家主告诉花想容,那奇石很可怕,不能现世。并且他再三叮嘱,千万不要触碰奇石,会损毁身体。 叮嘱完花想容之后,花家主就将他们推上了马车,目送着马车离去。 那时候的花家主,已经满头白发,可他明明还是不惑之年。 再后来,新朝建立,很多人都在说,江南世家如何坏,尤其是花家,竟敢藏匿盐矿不上交,因为从花家查抄出来的金银珠宝和各种矿产,比那些人预想的要少很多。 他们拼命的找,试图找出花家藏匿的盐矿 ,可是他们一无所获。 因为没有人意识到,他们没有办法查探的树木繁茂的地方,就是他们想要找到的花家盐矿。 花想容带着幼弟,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因为朝廷还有人,在搜寻花家人的下落,目的自然是找到隐匿的盐矿。 直到又过了两年,朝廷似乎也死心了,毕竟他们几乎把江南翻过来,都没有找出那个盐矿。民间搜寻花家人的势力终于退去。 花想容带着弟弟一起去了顾妈妈的故乡洛阳溪草村,在那里他们隐姓埋名地当做普通人生活。 当时村子里的生活,真的很平静,慢慢的,花想容也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我本来,一辈子都不会去动那奇石的。”花想容露出了一个讽刺自嘲的笑容。 可是啊,老天爷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小时候享受了锦衣玉食的奢华日子,觉得她应该把这些还回去。 “我的丈夫,失踪了。”她说,“所有人都和我说,他死了,不会再回来了,可是我不相信。” 贺境心:“所以,你动用了奇石,催生出了魏紫花后。” “因为先皇后三十岁寿辰在即,先皇后又素来很爱牡丹,先帝便下令,谁进献的牡丹,能让先皇后展颜,便会重重有赏。我想要养出最漂亮的牡丹,用这盆牡丹,去换一个承诺。”花想容道。 贺境心:“为什么,你的丈夫只是一个镖师,一个镖师失踪了,需要求到帝后面前吗?还是说,你当时对于你的丈夫为何会失踪,心里有数?” 许是提到了她的丈夫,花想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非常温柔的微笑,她眼圈泛红,她看起来难过极了,“是,我知道他为何失踪,也知道他失踪后去了哪里,你应该查过我的丈夫,甚至是不是曾经怀疑过,他和我成亲,是为了从我这里骗取花家的宝藏,等这些都拿到手,他就可以假死脱身了。” 贺境心:“很多人都会这样怀疑。” 花想容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笑,却比哭还要难看,“的确,人之常情,甚至后来很多年都在想,若果他真的是为了这些接近我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就可以成为一个名正言顺的受害者,而不用背负沉重的枷锁,成为一个拼尽一切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者。 她眼前已经模糊了,她现在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是脑海中却清晰的浮现出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春光灿烂,风很轻柔,她坐在院子里教幼弟读三字经,抬起头时,却看到围墙外,骑在马上的少年郎。 少年郎意气风发,看着她的时候,眸子里亮晶晶的,仿佛会发光。 他说:“容容,我来娶你了。” 明明只是一个稀疏平常的重逢,可是在很多年后,想起这一幕的时候,她都分外后悔,那个时候,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第27章 昔日翩翩美少年 花想容和骆东彦,青梅竹马长大。 两家住的挺近,那时候,骆东彦跟着父亲习武,总是会借用两家共用的一堵墙练习轻功,有一回,他冲过了头,直接翻过了墙头。 当时小小的花想容,正坐在秋千上荡秋千,秋千荡起来的时候,小小少年翻墙而来。 那天的阳光真的很好,以至于花想容至今都还记得,小少年眼中被阳光洒满的样子,亮晶晶的,无比的神气。 这便是两人的初见。 后来,骆东彦时常会带一些外面的小玩意送给花想容,有吃的,有玩的,有时候骆东彦也会大胆地拉着花想容,将她拽到围墙上坐着,带她看外面的世界。 年轮就这样滚过一圈又一圈。 花想容的嫡姐入宫为后了,花想容家的门槛被说媒的踏破了,是来给花想容说媒的。 那时候,两人已经明白,骆家与花家的差距。 花家曾经是江南第一世家,骆家却只是一个小世家。 自古以来,抬头嫁人,低头娶媳,花家这样的家族,嫡幼女必定会被许给差不多的大世家,去做宗妇。 但糟糕就糟糕在,花想容的嫡姐,被选为了皇后,花家不可能不知道末帝的打算,江南世家,盘踞江南数百年,根系早就牢牢扎下去,吸收着整个江南的养分,长成了苍天大树。 这其中,花家这棵大树,尤为庞大茂盛。 花家不能再往上,为了自救,只能向下沉。 当时很多大世家,都想要求娶花想容,但花家家主却急流勇退,给花想容定下了骆家的骆东彦。 知道两人定亲的那一天,骆东彦开心极了,他花光了自己全部的积蓄,去买了一支钗,然后翻过墙去,别在了花想容的发间。 他说:“容容,等我们都长大,我就娶你回家。”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眉眼温柔的不像话。 那日微风不燥,阳光不热,正是三月好时光。 那时候,很多人都不太能够理解花家为何如此,直到后来,前朝大厦倾倒,骆家追随先帝征战沙场,立下了不世功勋,成了赫赫有名的骆将军,很多人私底下都要骂一声花家家主是真正的老狐狸。 但这又如何呢? 花家已经被抹去,而骆家正是风头无两时,没有人再把之前的婚约当回事,就是花想容也没有。 曾经两小无猜,但如今,一个坠入尘埃,一个乘风而起。 花想容没有想到,骆东彦会找到溪草村,她一开始是想赶他走的。 如她所想,骆东彦的母亲,希望他娶一个世家贵女,花家虽然曾经显赫,可江南世家是先帝心中一根刺,骆家作为当朝新贵,和花家搅合在一起,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骆东彦却自请离开骆家,如此,他不再是骆家人,皇帝应该就不会对骆家生出芥蒂。 骆东彦只从骆家带出了一匹马,自己的一些体几,几件衣裳,就这样风尘仆仆的来寻花想容。 那时候花想容都不知道,骆东彦这个家伙啊,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想要把她娶回家,明明那时候,他根本不明白何为娶,何为情爱。 他只知道,这个妹妹生的可真好看啊,像是三月里最漂亮的那朵花,这样漂亮,须得好好养在自己身边才行。 花想容最终还是嫁给了骆东彦,那段日子真的很好,好到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会这样过下去。 然而有一天,骆东彦走镖回来的时候,却愁眉不展,他并未隐瞒花想容,他告诉花想容,皇帝猜忌骆家,他怀疑骆家藏匿了花家藏起来的盐矿和宝藏。 花想容记得,当时的自己心上一凉,是那种,沉浸在温暖之中,冷不丁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的凉,她突然清醒过来。 骆东彦没有问她宝藏藏在何处,也没有问她盐矿藏在何处,他烦恼了几天之后,便没有再提及过此事,但骆东彦似乎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他以前走镖只接短途,这样很快便能回家陪着花想容,但那之后,骆东彦开始走长线。 花想容开始胡思乱想,她怀疑骆东彦接近自己的目的,便是花家的宝藏,如今他莫名变成这样,是因为她没有主动拿出那些东西,他在生气。 而就在这时,花想容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夫妻之间,猜忌是大忌,她觉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要好好的问一问骆东彦,是否真的是为了宝藏而来。 这样,倘若真的过不下去,和离便是,但若只是误会,那便解开。 于是,在骆东彦走镖回来的那一日,花想容让顾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然后她让顾妈妈将幼弟抱了下去,她和骆东彦,摊开来好好谈了一谈。 当骆东彦听她问,是否是为了宝藏而来时,骆东彦愣了很久很久,最后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目露歉意地看着花想容,“抱歉,是我的错,让你担忧了这些天。容容,在我这里,你比这世上任何宝藏都重要,我是为你而来的。” 花想容看着骆东彦,好一会儿,她哑着嗓音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回应她的,是骆东彦温暖的怀抱。 然后骆东彦将这些日子,他为何走长镖,前些时候又是为何在烦恼告诉了花想容。他本不想说,不想让花想容徒增烦恼和压力,但他不说,却让花想容胡思乱想。 骆东彦一开始和花想容说的,皇帝猜忌骆家之事是真的。 骆家手握兵权,又和花家有过婚约,糟糕的是,花家被查抄之后,炒出来的东西和预估有很大的出入,花家藏匿起来的财富,是一个让当权者忌惮的数字,更不要说,还有一座盐矿。 当时,突厥进犯,骆将军带兵出征,当时知道皇帝对骆家猜忌的一些人,开始在暗中搞事情,他们刻意拖延粮草运送时间,前线战士浴血奋战,后方粮草却迟迟不来,军心动荡,战场局势很快被扭转,骆将军第一次打了败仗,并且是大败! 皇帝震怒,责问骆家,有心之人浑水摸鱼,骆家的生存变得很艰难。 骆东彦离开了骆家,可是他毕竟是骆家之子,在离开骆家之前,他也曾是战场上,骑白马,头戴红缨身穿盔甲的少将军,他那段时间十分自责,因为他明白,若非他执意脱离骆家,要娶花想容,骆家不会被皇帝猜忌,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也不会在战时动手。 他走长线,其实是去了前线见了自己的父亲,他成为先头兵,想要多杀一个人,他不敢让自己的妻子知道,他走长镖的那些日子,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花想容听完骆东彦说的这些,的确非常震惊,也很自责。 花想容告诉骆东彦,自己有了身孕,然后她将外人眼中花家藏匿的那个盐矿的真相,告诉了骆东彦。 数年前的天降奇石,让整个盐矿受到了污染,盐矿被废弃,茂密的树木藤蔓荒草,覆盖了那里。 骆东彦当时很激动,他说如此,皇帝知道骆家没有藏匿盐矿,不再猜忌骆家,那些想要趁机取代骆家的人,必定不敢轻举妄动,他同花想容告别,他下一趟镖会去扬州,到时候,他会去盐矿所在地确认一遍位置,然后直接去长安城求见皇帝,告诉皇帝盐矿之事。 骆东彦握着花想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他说:“容容,这次回来,我就再也不走了。” 第二天,骆东彦便跟着镖局一起离开了。 花想容当时很忐忑,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将那奇石给骆东彦带上,如此应该更有说服力一些。 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小块奇石,隔着盒子直接埋在了地里,她那时候并不知道,这种石头离人太近了,会给人造成不可磨灭的损伤。 她只以为,不直接用手触碰就好,因为那些出事的人,都是直接和石头接触过的。 有些损伤,并非一朝一夕造成的。 那个时候,她只是想着,若是皇帝不相信,她就用奇石催生出来的异常植物作为证明。 她在溪草村,养着花,怀着孩子,带着幼弟,一直等着骆东彦回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等到镖局来报丧,说是过江的时候,风浪太大,船翻了,只是没能打捞到尸体。 花想容那个时候,无比笃定,骆东彦一定没有死,因为镖局的人送来的遗物,是骆东彦的随身携带的香囊,里面被放了一味被水泡开的中药:当归。 骆东彦必定是借此机会去了长安。 可是花想容等啊等,一直等到她都养出了牡丹花后,骆东彦仍然迟迟没有回来,甚至她还打听到了骆家军再次打了败仗,骆老将军重伤的消息。 她坐不住了,她得去长安,她胡思乱想,她猜测,骆东彦是不是被皇帝关起来了,他的说辞皇帝不相信。 于是她抱起一盆牡丹,牡丹花盆里,埋着一颗小小的奇石,她就这么带着牡丹上了路,她要去长安,她要找机会把牡丹献上去,博一个面圣的机会,到时候她会亲自说出花家盐矿的事,甚至想要花家藏匿起来的那部分宝藏也不是不可以,她想要骆东彦回来。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花想容没有能够去到长安,她遇见了王三喜和蒋氏,她的牡丹最终还是被送到了帝后面前,可最后却只给杜家换来了泼天的富贵。 她深陷泥潭之中,不得脱身。 她以为这辈子或许也就这样了,她再也见不到骆东彦,见不到幼弟。 她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她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在支撑,许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但是骆东彦却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风尘仆仆而来,满面风霜,整个人狼狈不堪,连鬓角都生了白发。 第28章 如今华发真可怜 骆东彦没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脱身回来,会发现溪草村的家里,妻子却并不在家。 花想容猜的没有错,他走镖返程的路上,过江时遭遇不测,他本想回家去,然而就在这时,他却发现,有一拨人在暗中寻找他,并且是以弄死他为目的。 骆东彦不敢回去,这些暗中要对他下手的人,不过是那些要将骆家斩草除根的人。 他那个时候,是真的很绝望,皇权之下,一个小小的家族,要覆灭,真的太容易了。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如今突厥的威胁还在,皇帝就容不下骆家了。 骆东彦没有去长安,他直接去了边关,他必须要想办法自救。 骆东彦的父亲,是个铁骨铮铮的大将军,他随皇帝出生入死,打下这个江山,他知道皇帝猜忌骆家,可是他又能如何? 重新掀起战乱吗? 可是这个国家才刚刚建立,百姓才稍微能够喘口气,若是再打下去,这天下又还能剩下几人?而且,关陇那些大世家并不是吃素的,他们扶持当今建国,世家和皇帝之间,正是柔情蜜意,区区一个骆家要反抗,又要如何反抗? 骆东彦将自己被追杀的事,还有自己查到的,花家的盐矿究竟是怎么回事,都告诉了骆将军,最终,骆将军把自己关在了大帐之中一整夜,第二天,他身上那股子精神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整个人透着一股灰败之气。 骆将军让骆东彦想办法回长安,将留在长安的骆家家眷都送走,无论去哪里,隐姓埋名,或者离开大晋,然后骆将军让骆东彦也离开,带着妻子离开洛阳。 骆东彦听到父亲的决定,久久不能言,他想问,只能这样逃避吗? 可是他知道答案。 不逃避又能如何,硬碰硬吗? 最后全族死光? 如今天下初定,胆敢再次掀起战乱,百姓第一个不答应,若无民心,他们就是孤军奋战,独木不成林,一阵风就能折断! 骆东彦还想挣扎一下,“爹,我去求皇帝,我们骆家没有反心,花家也没有藏匿盐矿,我……” “你还不明白吗?”骆将军眼神复杂地看着骆东彦,他其实明白,儿子这是不甘心如此窝囊的退场,也不甘心骆家就这么被卸磨杀驴,“其实皇帝要除掉我们骆家,花家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我骆家手里的兵权,挡了别人的路啊。” 骆东彦最终还是妥协了,因为他其实比谁都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 骆东彦本就是假死脱身,如今既然要带着骆家脱身,自然还是死亡状态更好行事。他一路潜回长安,他甚至都选好了一个离群索居的村落,提前准备好了退路,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等到他回到长安时,却发现骆家已经被禁军围住。 骆家被怀疑通敌叛国,被下了大狱,他想办法混进去,见到了自己因为上战场而瘸了腿的大哥,他要把大哥救出去,可是大哥却不愿。 骆大哥是个将军,他不能逃,逃了便坐实了骆家通敌叛国,他知道骆家走到今日,上面的默许是最大的原因,可是就算如此,他宁愿站着死,也不要背负骂名苟且偷生!他让骆东彦离开长安,躲得远远的,既然已经离开了骆家,那便自己好好活着。 骆东彦焦头烂额,天牢守卫森严,他能混进来本就十分艰难,他无法多待,只能暂时先退出去,他决定了,他大哥那个死脑筋,是不会答应越狱的,他决定暂且回去,做好充足的准备,他要劫狱! 然而,就在骆东彦离开天牢的那个晚上,却传出来骆家大少爷在天牢畏罪自杀的消息。 骆东彦差点就疯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去见了兄长,兄长察觉到了他打算劫狱,所以在他付诸行动之前就先自杀了,他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兄长没了,可是他娘,她嫂子,他的侄子侄女都还在大牢里,多一天,便多一分危险。 他想办法混进了女囚牢中,可是他却还是晚了一步,他娘本就身体不好,根本熬不过牢中虐打盘问,他嫂子一尸两命,他最后见到的,竟然只有十岁的侄女。 那瞬间,骆东彦只觉得血气上头,愤怒和绝望遮住了他的双眼,他抽出长刀,砍开了牢门,将侄女抱了出来,然后他就这么一路拼杀一路往外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等到他浑身浴血地冲出天牢时,身后是倒了一地的尸体,他抱着侄女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后面是紧追不舍的追兵,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着侄女脱身,可是却也因此浑身都是伤。 骆东彦藏了起来,而这样的动静,自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皇帝像是到现在才发现,骆家人在大牢里竟然被如此对待,当时十分震怒! 皇帝猜忌骆家是一回事,但他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尤其是骆家通敌叛国并没有证据,现在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猜忌而已,骆家可以死,但绝对是要坐实了罪名而死,否则传出去,皇帝没有容人之量,曾经跟随他打江山的那些人会觉得唇寒齿寒,物伤其类,这是皇帝不愿意看到的。 更糟糕的是,就在这时,边关传来了战报,骆老将军拖着重伤之躯,带兵杀出重围,连下突厥三城,打了一场大胜战!然而,骆老将军却战死,死前满目悲愤地呼号骆家绝不可能通敌叛国! 这消息传回长安时,皇帝几乎眼前一黑,不只是皇帝,前些时候在背后落井下石,肆意妄为的那些老鼠们也都慌了。 皇帝必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给百姓一个交代,他当即下令,彻查骆家通敌一案,还有在牢中对骆家人动用私刑的那些人。只是与此同时,皇帝也派出了暗卫,暗中搜查劫狱之人,他知道此人一定就是骆东彦,可是暗卫查到的消息却是骆东彦在月余前就死在了押镖途中。 皇帝必然是不信的,他肯定此人绝对是骆东彦,他要暗卫一定要找到他,然后除掉他。 骆家会落得如此下场,皇帝功不可没,当了皇帝的人,绝不希望给自己留下一个隐患,斩草不除根,绝对不行! 但骆家如今,必须给一个体面,在皇帝的震怒之下,抓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是陷害骆家的主力军,那段时间,菜市口的血就没有干过,皇帝对骆家表达了沉痛的哀悼,他替骆家摘了通敌卖国的帽子,假惺惺的在人前滴了几滴泪,成功的将这件事情揭了过去。 骆东彦心力交瘁,两鬓的发,几乎是一夜就白了,他在暗卫的围堵追杀之下,带着侄女狼狈的逃跑,他不知道到底逃了多久,逃到最后,侄女也没能保住。 这朗朗天地间,他只剩下一个人,他麻木痛苦的想死,想不顾一切的把所有事情告诉所有人,可是他知道,没有用,他说了没有人会相信的,上面的人,甚至不会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他想死,可是他不能死,因为他知道,妻子还在等着他回去,妻子的肚子里,还有了他们的孩子,若是他死了,妻儿又要如何活下去啊? 他逃亡了几个月,那几个月里,他几次经历生死,最凶险的一次,他在鬼门关闯了一闯,最终凭借和妻子的约定挺了过来。 不过也正是这一遭,让他成功的甩掉了追杀自己的暗卫,他悄悄潜回了溪草村,他不敢惊动任何人,他想要悄无声息的带妻子和妻弟离开,可是等他回去,却听花明庭和顾妈妈告诉他,花想容离开家去长安了,她走的时候,带了一盆牡丹花后。那花后,是用奇石催生出来的。 骆东彦脸色大变,因为他逃亡的时候,听说过一个传闻,说是洛阳杜家的老夫人,给帝后献了一盆花后,之后就一飞冲天。 骆东彦知道不好,怕是花想容出事了。他不确定花想容出事的背后,有没有皇帝的手笔,可是皇帝像个疯狗一样,难保不会找到溪草村来。 他提出要将花明庭送走,他七岁之前,都在武当习武,他要将花明庭托付给自己的武师傅。顾妈妈虽然怨恨骆东彦,让自己的主子遭遇危险,可是孰轻孰重她分得清,眼下将花明庭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才是上上策。 顾妈妈将花家藏匿起来的一个匣子交给花明庭,花明庭那时候也不过才六岁而已,他追着姐夫问他,姐姐去了哪里,可是骆东彦却什么也无法回答。 骆东彦是让顾妈妈带着自己的信,送花明庭去武当的,没有他同行,两人或许更安全一些,而他则要去找花想容,他不敢想象,如今的花想容在什么地方,正在遭遇什么。 骆东彦直接锁定了杜家去查,然后就查到了杜家主时常出入上清街,顺藤摸瓜的,就查出了杜家主在那里的私宅中,养了一个外室,那外室如今快要生了。 骆东彦当时就知道,花想容一定就在那里! 他很想不管不顾的冲进去,可是他不能,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皇帝的暗卫到底还有没有继续在找自己。 他观察了一下杜仲的往来时间,也确定那一天,住在隔壁每日都会上门的那个稳婆,要去外村接生,他打晕了看门的大汉,闯了进去。 当他看到花想容的一瞬间,他几乎要落下泪来,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花想容一个人了。 而花想容在见到骆东彦时,却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过想念这个人而出现了幻觉,可是下一瞬,在看到他苍老了仿佛十岁的脸,鬓角的白发,满身的风尘时,她知道这并不是幻觉。 骆东彦真的回来了。 惊喜的情绪涌上来,可是紧随而上的却是怨怼,还有无法抑制的愤怒! “容容,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害你受苦了。”骆东彦红着眼睛上前,他抬手想要触碰花想容的脸。 然而花想容却在忽然见到他的刺激之下,肚子猛地下坠,疼痛感袭来,她脸色大变,“我快要生了!” 骆东彦慌了神,他抱起花想容就往外跑,他要去给花想容找大夫,找稳婆!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根本不会到这处私宅来的杜仲会忽然出现。 抱着花想容往外跑的骆东彦和杜仲撞了个正着,骆东彦想要杀了杜仲,可事有轻重缓急,花想容此时情况很危险,根本耽误不得。 杜仲还指望花想容养出花王,毕竟皇帝可是和老夫人说了,希望杜家能养出花王的,他绝对不希望花想容出事。 所以杜仲稳住了骆东彦,他派人找来另一个稳婆,请了大夫,花想容的情况很不好,她怀的是双胎,本就危险,如今情绪激动之下,她难产了。好不容易生下孩子,花想容却大出血! 骆东彦当时根本无暇分心,杜仲就是在这个时候,抱走了其中一个孩子。骆东彦想要直接杀死杜仲,可是却顾及被抱走的孩子没有能下手。 花想容好不容易脱离了危险,从鬼门关爬回来,杜仲直接用孩子要挟花想容和骆东彦,他可以放他们走,但花想容要替杜家养出花王,在这期间,他会好好养着花想容的孩子。 骆东彦和花想容都很愤怒,骆东彦想要不管不顾直接杀了杜仲,可是他不敢,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了,他如今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去杀杜仲救孩子,便不能守在花想容身边。 两人最终决定暂时妥协,和杜仲做了这笔交易,骆东彦暗中决定,将花想容安顿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之后,再去杜家将孩子带回来,到那时,他绝对不会放过杜仲! 本来一切,或许会到此为止,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杜仲的夫人,却因为杜仲带回来的孩子,陷入暴怒之中,她容不下那个孩子,她无比愤怒,尤其是在知道,花想容就是养出花后的人之后,她有了危机感,她害怕花想容会取代自己的位置,毕竟花想容太有能力了,若是真的让她养出了花王,到那时候,杜家还有她的位置吗? 于是她铤而走险,与虎谋皮,直接找上了谢家,她将花想容的消息,送给了谢家。 当时洛阳城里很多势力都在寻找养出花后之人,谢家便是其中之一,杜夫人选中谢家,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谢家是洛阳世家之首,若是花想容落到谢家手里,杜仲也不敢去要回来吧! 之后的发展,如她所想,谢家动手了,花想容消失了。 谢家去抓花想容的时候,骆东彦拼命的反抗过,他打死了谢家不少人,可是他一路从长安城逃回来,浑身都是暗伤,甚至之前的致命伤都未曾结痂,他一人要保护才出生的孩子,还要保护难产虚弱的妻子,根本抵挡不了太久,最终,三人还是被谢家带了回去。 谢家本是为了花想容而来,抓到骆东彦却是意外之喜。 谢家家主自然是见过骆东彦的,他只是没有想到,骆家竟然还有漏网之鱼,并且他竟然这么巧的就是花想容的丈夫! 花想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她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似乎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她不愿意去再回忆一遍,她闭了闭眼,还是开口道:“谢家将我关起来,逼我养牡丹,他们带走了我的孩子和丈夫,用他们逼我。” “除此之外呢?他们是不是还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贺境心问,“比如……宝藏和盐矿什么的。” 花想容惨笑了一下,“是,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是在抓住我的丈夫之后,他们便联想到了我是谁,他们逼我说出宝藏所在,甚至诱惑我,说我若是说了,就放我们走。” “啊,那他们有点过分。”贺境心道,“说谎都不走心,你一旦说了,他们就会杀了你全家。” 花想容嗤笑一声,“是啊,于是他们换了个招数,他们在我面前,凌辱我的丈夫,他们打他,伤害他,他们不只是想要我说出花家的宝藏,逼我养花,他们还想要骆家军的下落。” 贺境心:“他们怀疑,骆家藏匿了一支人马,花家藏起来的宝藏,足够养活这支兵马。” 花想容点了点头,“对。” 他们想要这些东西。 贺境心不解:“骆家军真的还存在吗?” 花想容:“没有了,骆将军拼死杀敌的那一战,骆家军全军跟着骆将军,一直战死至最后一人。可是没有人相信,很多人自己黑透了,就不愿意相信这世上还有真的纯粹之人。” “嗯,比如说那个不做人的先帝,不过他死的早……”贺境心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她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花想容,“先帝之所以早死,该不会是……” 花想容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意,“杜家献上去的那盆牡丹里,藏着一颗奇石,那种石头就算不是裸露在外,让人直接接触,但是离得近了,长期和石头待在一起,便会中毒,最后身体虚弱垮掉直至死亡。他们得到那盆牡丹,时常赏玩,两年后又送去一盆,两颗奇石,足够他们去死了。” 贺境心:…… 怎么说呢,这算不算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那后来呢?”贺境心问。 花想容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后来,他们用我的孩子威胁我养出牡丹,我告诉他们,我养牡丹的诀窍,须得要存放在溪草村院中花盆的土,他们取来了,我从里面找出了一颗奇石,养出了他们要的花。可是我明明养出了花,可是他们却还是害死了我的孩子,害死了我的丈夫!” “他们就在我的面前,折磨死了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他甚至都不会说话。我恨极了,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丈夫愤怒之下,重伤了谢家主,却被他活活打死了,就在我面前,他们用棍子将我的丈夫打死了。”花想容说到这里的时候,面目狰狞,原本美丽的脸庞,也因为这可怖的表情而变得可怕,仿佛她真的是从地底下爬出来复仇的恶鬼。 “后来呢?你是如何脱身的?”贺境心问,“所有人都以为你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谢家说你生了天花,没了,他们大概也是顾忌这个,甚至把院子都锁了。” 花想容平复了一下心中的仇恨,她让自己冷静下来,“是明庭救了我,他在武当三年,他迟迟等不到我去找他,于是他回到了洛阳,有一次,他潜入谢家,想要救我出去,可是他也不过只是个九岁的孩子,他如何能带着我出去?” 花明庭没有办法直接救走花想容,但他却意外发现,囚禁花想容的那个院子,离围墙很近,他花了很长时间,找到了谢家后院不远处的一个宅院,花银子买了下来,然后他就开始从那个宅院的围墙底下挖洞。 他也不敢雇人,只能自己挖,好在他在武当三年,如今已经不是曾经弱不禁风,病病歪歪的小公子,三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习武锻体,他如今的体魄,挖地洞这件事,并不算太难。 “他挖通了一条,直通我被囚禁的那个暗房的地道。我不能吃鱼,吃了浑身就会长疹子,奇痒无比,他让我伪装成天花,谢家当时很慌张,并不敢靠近那个院子,几天之后,我不知道他从何处找来一具浑身都是脓包面目全非的女尸替代了我,他带着我从那条地道爬了出去。”花想容道,“他要带我去武当,我却去见了杜仲,我让他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他当时带着一个小小的孩童。” 那个小孩被养的很好,头发乌黑,脸上带着婴儿肥,对杜仲很是依赖,杜仲见到花想容也很是震惊,他以为花想容死了才对,面对花想容提出的要带走孩子,杜仲却理智的和花想容分析,若是孩子跟她走了,必定会颠沛流离,这孩子的身世一旦被知晓,怕是会引来灾祸。 杜仲之后自然也知道了骆东彦的身份,骆家死绝了才是忠良,若有后人活着,皇帝只会如鲠在喉。 花想容知道,杜仲是在威胁她,她想不顾一切带走那孩子,可是那孩子很害怕她,她知道,她被关了三年,不见天日,被磋磨,早就不像个人样了。 那孩子的眼神,让她选择了退缩,她和花明庭走了,但她却告诉杜仲,自己会一直盯着他。 “后来,你和花明庭,一直待在武当吗?”贺境心问,“那你为何回来杀人,这二十来年你都忍了,为何偏偏是现在出来杀人?” 花想容眼圈红了,眼中满是恨意,“因为我发现我被骗了,杜仲骗了我!” 贺境心脑中浮现出杜引章来,随后又联想到杜引章这个十分不对劲的名字,“啊,该不会当初,死掉的那个女孩才是你的孩子吧?” “是,当初杜仲抱走的是我的女儿!”花想容很愤怒,“可是在半年前,我却听说,有个叫做杜引章的举子落选了,那些人嘲笑他,不过是一个商人之子,洛阳杜家怕是钱赚多了脑子坏掉了,竟然妄想改换门庭,洛阳杜家,杜引章,哈哈,多好笑,我的女儿如何能科考啊?” 花想容本来并不想复仇,因为她希望弟弟好好活下去,她当初不知道,奇石对身体的损伤会那样大,哪怕不是直接接触也会对身体造成影响,花明庭的眼睛便是这么出问题的。 她的身体也因为之前三年,一直接触奇石而变成了如今这副鬼样子,不止如此,她的神智也出了问题,她其实清醒的时间很少,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这些年,她是靠着武当药师的药才多活了这些年,可她的身体,到底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许是快要死了,她清醒的时间反而变长了。 她活不成了,可是她想要在死之前,拉那些把她一家害到如今这个地步的人一起死! 因为这世上,牵住她压制她让她苟活于世的女儿,早就不在了啊。 怎么能如此欺负人? 怎么能如此残忍? 那些还是人吗? 不是的,那些都是恶鬼,活人治不了恶鬼,但是变成恶鬼就可以了。 所以她化身为鬼,回来收账了。 第29章 我愿以我为屠刀 谢府庭院中,鸦雀无声。 就在刚刚,花明庭在认了杜引章之后,缓缓地将花家与谢家和杜家的恩怨是非娓娓道来。 他是站在他的立场上,只说了姐姐离开家去长安城,结果被王三喜和蒋氏拐带到了洛阳城,之后先是被杜家囚禁,后来又被谢家关起来折磨。他隐瞒了骆东彦回来一事,也隐瞒了他救花想容离开谢家一事。 “一切的悲剧开端,就是那个花农。”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站在屋檐下挂着的羊角灯下,白皙面庞,给人一种温润如玉之感,“我与姐姐长得很像,我扮作姐姐的模样,带着牡丹出现在他面前,他吓坏了,我也没有料到,他如此不经吓,竟是直接被吓死了。” 花明庭道:“我第二个杀的是谢家主,他见到我很震惊,但他王三喜要强太多了,他没有被我吓死,我只能毒死了他,然后我将他一路带回了谢家,我带着他从花厅的天窗下去,他不是喜欢牡丹吗?那盆牡丹他应该很满意吧。” 宋钺看着花明庭,这个人情绪十分稳定,他只是很平静的述说自己的复仇杀人的过程。 他在花厅屋顶上,发现过男子的脚印,并且跟着脚印一路找到了知行客栈。 这个和花明庭的说辞对上了。 “杀了谢家主之后,我去了杜家,我去问杜家当初那个孩子在哪里,他不肯说,我把他杀了,一刀直接扎在心口上,他让我姐姐承受骨肉分离,如遭剜心之痛,我便诛他心而亡,这不过分吧?” 所有人:…… 你高兴就好。 “杜夫人,她出卖我姐姐,造成我姐姐被谢家磋磨三年,害死了我另一个外甥,我问她为何如此狠心,就因为担心自己的地位被威胁吗?”花明庭嗤笑了一声,“所以我用她几个孩子的命,让她自尽而亡,她这种又狠又毒之人,竟也有比她自己更重要的人呢。” 花明庭说完,缓缓地“看”向谢老家主和谢老夫人,甚至是不知何时被押过来的谢家二爷和三爷,可他明明只是个看不见的瞎子。 这些被他“看”过的人,都下意识地浑身一抖,后背发冷,尤其是老家主和老夫人,之前还嫌弃张书鹤多管闲事,现在只有一种逃过一命的庆幸,今夜若不是张书鹤带人守在这里,他们全家怕是都要死! “剩下你们了。”花明庭声音淡淡地,“你们害死我阿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宋钺却忽然出声:“你说人是你杀的,你刚刚也的确说了杀人的方法和过程,可是我还有几个地方不明白。” 花明庭偏过头朝向宋钺,“宋大人想知道什么?” “为何杀了谢家主之后,还要在他肚子上捅一刀,杜家主是死于穿心一刀,为何又要死后灌入毒药?”宋钺问,“最重要的一点,那些牡丹是如何养出来的,又养在什么地方?” 张书鹤看了宋钺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赞赏。这位宋大人,到底是在大理寺走了一遭,倒也还算敏锐。 “因为杜仲和谢家主,一样的该死,死法自然也要整整齐齐才好。”花明庭道。 宋钺:……我觉得你在胡说八道。 花明庭:“想知道牡丹养在哪里?我可以带你们去,你们看了,大概就能明白了。不过在去之前,可以让我先杀两个人吗?”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衙差们纷纷拔刀,做出了防备的姿势。 谢老家主吓得半死,“张大人救我!我回长安之前,娘娘还特地让我一个月后回长安,她快要过生辰了,娘娘若是见不到我,怕是会难过,张大人,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你快把他抓起来,你听到了,他是杀人凶手,快抓起来!” 张书鹤听着谢老家主的咆哮,心中冷笑不已,这老不死的,到这个时候了,竟然还要拿宫里的贵妃来压他,贵妃当年可是靠着一盆姚黄入了先皇的眼,被指给太子当侧妃的,要说他不知情,鬼才信! 花明庭拔刀上前,躲在暗处的暗卫们纷纷现身,直接挡住了花明庭的刀,谢老家主吓得脸都白了,被老妻扶着,连连往后退。 花明庭对付暗卫,占了上风,将暗卫砍了个七七八八,但他到底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人精力到底有限,张书鹤见花明庭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当即一挥手,一直蓄势待发的衙差们,一拥而上,将花明庭狠狠压制住了。 “杀了他,快杀了他!”谢老家主见状,顿时叫嚣着,要张书鹤快点杀了这个胆敢对着他们谢家龇牙的野狗。 张书鹤却冷冷道:“老家主,花明庭如今是嫌犯,等查明一切,本官定会依法宣判!带走!” 杜引章有些担心地看着花明庭,刚刚他几次想要冲上去,却被宋钺拦住了。 宋钺拉着杜引章,跟在张书鹤身后往外走。 谢老家主一脸愤怒又憋屈地盯着张书鹤,但没有办法,他如今身处洛阳,谢家虽然称得上是洛阳第一大世家,衙门要礼让三分,可是张书鹤是皇帝的人,他还真的不能用对付其他县官一样对付张书鹤。 “都给我滚下去,都是废物!”谢老家主气的在一个被砍了一刀的暗卫身上狠狠踹了一脚。 “通知下去,让所有人都到主院,在新的暗卫来之前,不能落单。”谢老家主刚刚几次差点被花明庭砍杀,死亡让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他手脚发冷,这会并不想和老妻留在这里。 而此时,张书鹤走在前头,花明庭则被衙差捆绑起来,押着往前走,宋钺和杜引章跟在张书鹤身后,一行人走出了谢家,张书鹤回头,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大人,可要撤离?”守在外面的捕头问。 “不,你们继续守在外面,盯紧了。”张书鹤看了看花明庭的背影,谢老家主都能怀疑花明庭是否还有后手,张书鹤自然也不例外。 毕竟,今晚上的一切,到现在为止,似乎都太顺利了,一切都是按照他预想的在走,但恰恰因此,他不能轻率。 “你养牡丹的地方在什么地方?”张书鹤问。 花明庭摇了摇头道:“你知道的,我看不见,我并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但我可以带你们去。” 张书鹤:“你不是看不见吗?如何能带路?” 花明庭:“我毕竟习武多年,虽然看不见,但恰恰因为看不见,方向感比较强。” 宋钺却问:“那些牡丹是你养的吗?” 花明庭道:“你们应该查过我花家,好歹也曾经是江南大世家,有一两个藏方很正常吧?” “如此,你带路吧。”张书鹤道。 他不管花明庭到底是不是在胡说八道,先找到地方再说,他的人查了这么长时间,洛阳城中,洛阳城外几十里范围内,几乎翻过来搜了一遍,但硬是没有找到牡丹花的影子。 花明庭看不见,但他走路却很稳,半点看不出有眼疾的样子。他像是对这条路很熟悉,好像已经走过很多次一样。 * 夜色迷离,新月如钩,微风拂过,牡丹花随风轻轻摇曳。 贺境心听完了花想容的故事,一时半会儿,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她本来觉得,作为一个死在二十多年前的人,花想容已经很惨了,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案子之中,花想容不是死者,她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者。 替她死去的丈夫和一双儿女复仇。 一开始,贺境心并没有想过,谢府那个死了二十多年的妾,竟然还活着,她只当是她的至亲之人出来,替她复仇来了。 她是在杜夫人被逼自缢而亡,芷兰笃定她见到了女鬼的时候,开始推翻自己之前的推论的。 谢家主之死,唯有身手了得之人才能做到,惯性思维之下,人们总是会下意识认为,剩下的两个案子,也是这个人做下的。 然而谢家主的真正死因,是死于中毒。 他是在死后,才被人在肚子上捅了一刀的。 他的死法,和杜仲恰恰相反,杜仲是死于胸口扎着的那把刀,他在死后被人在喉咙里灌入毒药的。 之后的杜夫人,她临死之前和人起过冲突,之后自缢而亡。 这三起人命案,每一个的死法都不一样,但是因为有一个和第二个在前,第三个杜夫人的死,正常人也会下意识认为是前一个凶手干的。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贺境心道,“你明明可以悄无声息弄死这些人,为何要把命案现场弄得那么诡异,并且还要留下那么多明显的线索,正常人不会把这些人命案子,联想到二十多年前去。” “因为我是故意的啊。”花想容忽然笑了一下,“贺大师,是否觉得很熟悉?” 贺境心愣了一下,随后眉心下意识皱了起来,“你在模仿我?” 贺境心当初在长安城的时候,为了替父亲报仇,她亲自入局,故意留下破绽,让自己成为命案嫌疑人,最后硬生生把左相一伙人拉下马。 花想容可以悄无声息复仇,可她却选择用这种方式,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撕扯开来,摆在明面上。 每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一个原因。 花想容为何这样呢? 骆家当初通敌叛国的帽子早就摘掉了,如今也不是先皇当道,天下早就是当今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容不下骆家人,但当今未必如此。 所以不存在替骆家翻案这种可能性。 那么花家呢?花家曾经是大世家,但早就消失了,成王败寇,花家作为老牌世家,在新朝建立之前就已经被清洗,自然也不存在向谁复仇一说。 那么,花想容为何要这么做呢? 贺境心盯着花想容,“你想做什么?” 花想容仰着头,看着天边的新月,眼中有惆怅又不舍,她回过头,看向贺境心“贺大师,做了恶事之人,应该要在死之前知道自己为何要死不是吗?” 悄无声息弄死,多便宜啊? “我想要他们惶惶不安,我想看他们挣扎,看到希望,最后却还是只能绝望去死。”她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贺大师,我和你不一样,你觉得结果重要,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你想要左相死,并不需要让所有人知道左相为何死,但我不行。” “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一切,结果重要,但是过程同样重要。” 贺境心:…… 好家伙,这个理由是她没想到的。 的确,对贺境心来说,有机会弄死仇人,直接干就完事儿,对方甚至都不必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当初左相死前,她去见他,也只是为了问出父亲的一些事,左相不肯说,她都懒得再花更多心思去问注定得不到的答案。 花想容却不想这样,她要复仇,要轰轰烈烈的,向洛阳第一世家和第一首富复仇。 花想容:“贺大师,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贺境心顿时往后跳开一大步,她这个人最怕麻烦了,“你既然暗中查过我,就应该知道,我和我家宋大人,不过是路过这里而已,我们不是洛阳人,宋钺也不是洛阳父母官,他的手伸不到这么长。我们已经在洛阳耽搁很久了,最多再留一天就得走了!” 花想容看她这个态度,笑了起来,“并不是什么麻烦事,真的,相信我。” 贺境心:“那也不行,我们萍水相逢而已。” “很多人都猜测,花家当初藏匿了一部分宝藏。”花想容却自顾自地往下说,“其实那些人猜的没有错,当初我带着弟弟到洛阳的时候,的确带了一匣子东西,那些……是花家大半的财富,若贺大师愿意帮我这个忙,我愿意将这匣子宝藏送给你。” 贺境心:…… 贺境心:“宝藏不宝藏的不重要,主要是我这个人比较热心,说吧,什么事?” 半刻钟后,花想容和贺境心离开了行宫,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在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花想容和贺境心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花想容要去完成她最后的复仇,而贺境心,她要回去睡大觉。 花想容孤身走在青石铺成的道路上,这个黑夜,很漫长,如同过去的数个夜晚一样,但好在,今天是最后一夜了。 她走着走着,远远地看到了前面走来一群人,她很快进了一个巷子里,把自己藏在了阴影之中。 前面走过来的,是从谢家出来的张书鹤一行人。 被押在前面的是被五花大绑的花明庭,没办法,他武功高强,不这样,万一暴起伤人怎么办? 花明庭闲庭信步般地往前走,这一条路,他走了好几遍,为了这一天,他和姐姐预演了很多遍,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在走过一条巷子的时候,他脚步停了一下,他看起来像是在辨别方向,停顿了一会儿,他又带着人继续往前走。 他的脚步并没有变,可是没有人发现,绑着他双眼的那根束带上,已经濡湿一片。 宋钺下意识地朝着那个巷子里看了一眼,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等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出去很远很远,花想容才从里面走出来,她站在原地,久久注视着远去的那一行人,她看着黑暗中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影。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 他们相依为命这些年,可是她不能再陪着他走下去了。 花想容转身,继续往前走,她后背挺直,怀着一腔孤勇,如同二十多年前,她抱着那盆牡丹离开溪草村一样,去赴一场没有回头路的约。 贺境心问她,为何要这么做,她其实藏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没有说,并且永远也不会对外人说。 她已经没有未来了,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那奇石对人的伤害真的很大,若非是在武当遇到了药师,她早就死了。 她多活了这么多年,有一大半时间都是在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疯疯癫癫中度过的,可是饶是这样,她也不想死,她死了,弟弟会崩溃的,他会永远活在仇恨之中,永远为了花家和骆家的仇恨而活。 可是她舍不得,没有人的一辈子,是为了替他人复仇而活。 她想要在人生的最后,在没有办法继续陪着花明庭的时候,策划这样一场复仇。 如此,她的死,也不算毫无用处了。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她不敢回头,她眼圈泛着红,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往下落。 但她脸上,的的确确是笑着的。 她现在只庆幸一点,贺境心这个人,她没有看错。 老天爷也许是觉得他们这一家人太惨了,所以在她没有办法再支撑,开始计划复仇的时候,知道了贺境心和宋钺的存在,如此,她复仇计划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也可以完成了。 谢家后面的那个院子,依然空无一人,她推开院门走了进去,走到墙边,被很多稻草遮挡住的地方,挪开上面的稻草,就露出了一个向下的洞口,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然后义无反顾的走入了那个洞口。 洞里面真的很黑,但她却没有点灯,就这么走在黑暗之中,这个洞的洞口,最后通向的地方,是在谢家废弃的那个院子。 那天,贺境心和宋钺去查那个院子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们就在院子里。 在那天之前,花想容也不过是希望通过贺境心的手,查出二十多年前的过去,但是那天之后,花想容有了别的想法。 其实那天,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她只是在那个房子的地下,听到了贺境心和宋钺的那段对话。 宋钺说,他希望他认父母官的地方的百姓,能够自由地活着,不必担心朝不保夕,遭人觊觎,不必再像她一样,被人害成那样。 花想容当时听完这段话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宋大人为何如此天真,当初她便是不知人心险恶,把这个世界看的太简单了。她世家大族出身,还未来得及学习计谋心计,家族就一朝覆灭。 可是听完这些话,她眼中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因为不曾经历过人心险恶,便不明白这世上如此纯粹的赤子之心多么难得。 宋钺比她庆幸,因为他身边有个贺境心,如此,他的痴人说梦,他所幻想的那个幻想乡,说不定真的可以实现呢。 只是稍微想一想,便会觉得心上温暖。 如果能实现就太好了啊。 花想容顶开上面的一层隔板,从下面爬了上去。 谢家佣人永远想不到,这处被谢家遗弃的院子,才是他们出入谢家的真正路线。 守在院墙外面的衙差们,兢兢业业的观察着四面八方,谨慎地防备着靠近的人。 从废弃的院子走出来,再走上一小会儿,就到了谢家的主院。 当初,谢家主在这墙角烧纸,可笑的想要他以为已经死去的花想容好好安息,王三喜的死,还是让他害怕了。 此时,谢家主院里,点了很多的灯,将整个屋子都照的透亮,没有阴暗可以藏人。 谢家所有主子都待在里面,把谢老家主和老夫人护在最里面。 谢老家主觉得很是心慌,虽然花明庭被抓走了,他外面守了很多人,院外还有很多衙差,他应该非常安全,可他就是觉得心慌。 就像是今天绝对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现在已经很晚了,外面的更夫敲响了五更的锣,再一会儿就要天亮了。 而就在此时,崔婉琼忽然发现,屋子里有一股诡异的花香,正待仔细闻一闻,辨认一番,就觉得头昏脑涨,耳边是噗通一声,什么东西栽倒在地上的声音,她心道不好,下一瞬,她便失去了意识。 待在最里面的谢老家主,注意到有人倒下,他吓得站起来就要跑,但他却发现自己双腿软的根本站不起来,他意识开始模糊,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他看见了一个浑身纯白的人走了进来,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锁魂恶鬼,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你……你……”谢老家主肝胆俱颤,紧跟着便眼白一翻,栽倒在地上。 第30章 斩尽天下恶豺狼 终于站在了最后的仇人面前,花想容浑身都在发抖。 二十多年了。 她到现在都记得,就是这个人,一脸随意地让人打死了她的丈夫,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她最想杀的人就是他,但是最难杀的也是他。 这老东西一直呆在长安,她和花明庭去过长安,可是长安城里守卫森严,遍地权贵,谢老家主的女儿是当朝贵妃,她没有机会下手,或者说,下手之后,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到洛阳去杀其他人。 她本想不管不顾直接杀人,然而长安城中却出了花轿碎尸案,长安城中的守卫顿时严密了不少,她杀不了人,除非花明庭动手。 但花想容,并不想让弟弟手上染血,要杀人,须得想其他办法。 她便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贺境心的。 这个人身上,充满了违和感,她行事缜密,绝对不可能犯一些离谱的错误,比如说当街喊出左相之女会死这种话。这太奇怪了,贺境心对左相家的事情知道的太多了,这很不正常,或许是因为她本身怀着复仇的目的,会去收集仇家的一切线索,她当时就猜测,贺境心是不是和左相一家有仇,后来,左相夫妻被砍头的那一日,贺境心盯着左相死,当时的表情是明快的。 果然,她猜的没有错,贺境心和左相有仇,从她喊破左相之女会死,到这一场凶杀案落幕,大概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位贺大师真正的目的是要左相去死。 也因为这样,给了她绝佳的启示,只要能达成目的,迂回一下又何妨。 要杀谢老家主,不一定非要在长安城动手,想办法把他们逼回洛阳也是一样的。 她和花明庭回了洛阳,先是吓死了王三喜,之后是谢家主,杜仲,杜夫人,到现在—— 她终于站在了最难杀的仇人面前。 家大势大的谢家上一任家主,如今像条狗一样,毫无知觉地倒在她面前,任她宰割。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她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但她却一脸决然地挥出匕首,直接割破了老家主的喉咙,血喷涌而出,溅了她一头一脸。 她宛如一尊纯白色的雪人,此时染上了血,看起来有种诡异的艳丽,像是游走在黑暗中的艳鬼。 剧烈的痛感让昏迷过去的谢老家主瞬间清醒过来,他满目惊恐地看着花想容,他想张嘴,想喊叫,想求救,可是他的喉咙被割破了,他说不出话,也没有办法求救。 身体里的血液,源源不断的从喉咙的伤口往外流,他试图往后挪,离眼前这个可怕的恶鬼远一些。 他惶恐之中发现,谢家所有的主子都在这个屋子里,此时全部被放倒了。 明明所有人都在这里,可是全都不知死活,也不知道他此时正在经历什么! “想活下去吗?”花想容忽然笑了,“当年,我也想活下去的,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一定也是想活下去的。” 谢老家主摇头,可是摇头扯到了伤口,疼痛让他满身冷汗,他伸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试图以此让自己的血流的慢一些。 “可是你没给我们机会。”花想容说着,一把扯过谢老夫人倒在地上的龙头拐杖,她拿起拐杖,狠狠地砸在了谢老家主的身上。 谢老家主喉咙里发出疼痛的嘶吼,血流的更快了。 “你就是这样,让人一棍子一棍子,当着我的面打死了我的丈夫!”她说着,手里拐杖一下一下,用尽全力砸在谢老家主的身上,他腿骨被打折,整个人在地上扭动,血在地上拖了一道,他在挣扎。 “我求你,我那么求你,可是你从头到尾都冷眼看着,像是在看一场笑话!”花想容最后一下,狠狠敲在了谢老家主的头上。 原本还在挣扎着试图爬走的人,瞬间不动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们都是恶鬼,都去死吧!”她手里的拐杖,狠狠地敲在了谢老夫人的身上,谢老夫人被疼醒了,她看到花想容时,嗓子里发出了害怕到了极点的惨叫。 “贱人……贱人……”她是谢家主母,她高高在上久了,底下这些蝼蚁,竟然胆敢撕咬反抗,她又惊又怒,紧跟着,她就看到了倒在她边上,死的血肉模糊的谢老家主,眼睛一翻,直接吓得晕死过去。 花想容丢掉了手里的拐杖,她拿着匕首,面色冰冷地割了谢老夫人的喉,当初这个老东西,大言不惭地恩赐一样,让她成为谢家贱妾,他们折辱他,想看着曾经江南第一大世家的嫡女,低贱到尘埃里。 她杀了谢老夫人,之后是谢家二爷,三爷,最后,她握着匕首,停在了崔婉琼的身边。 * 张书鹤一行人,被花明庭带到了洛阳行宫,看到了那被封存的春杏宫里,沐浴着新月,诡异的发着光的牡丹花田。 花明庭道:“我劝你们离这些花远一些。” 宋钺警惕地后退一步,“这些花都有毒吗?” 花明庭将曾经花家盐矿遭遇天外飞石,最后一整个盐矿都被污染,不得不废弃那个盐矿的事缓缓道来,“我的眼睛,便是因为和这些奇石待的久了,最后不能视物的。” 张书鹤只觉得十分荒谬,但是眼前的一切,又十分的真实。 怪不得他找来找去找不到牡丹花田,这里可是行宫,谁会往这里来?他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没有皇帝的手令,也不敢往宫里查。 这个被封了的宫殿,怕是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人往这里来。 确定了牡丹花田的位置,张书鹤也没有在这里多待,便让人押着花明庭往洛阳县衙走。 这一夜折腾的,来来回回,天都要亮了。 可不就是天亮了么? 张书鹤一行人回到洛阳府衙时,天空破晓,黑暗驱散。 然而,府衙后院,却传来一阵尖叫。 张书鹤脸色一变,他猛地回头看花明庭,花明庭站的笔直,唇边却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张书鹤心中十分恼火,但他顾不上说什么,拔腿就往府衙后面跑去。 宋钺和杜引章对视一眼,果断拔腿追了上去,留下花明庭,被衙差们押着跟在后面。 府衙后面,发出尖叫的是一个大娘,她是府衙里雇的扫洒婆子,每日早上这个时候,都会来做清扫,结果今天推开院门,却看到了两个衙差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可把大娘吓了一大跳。 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是不是要去前面报案时,就见张书鹤行色匆匆跑来了,“大人,出出出人命了!” 张书鹤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发现倒在地上的衙差只是昏迷过去,“没死。” 他顾不得看这两人,拔腿就往里走,他心中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脸色也十分难看,他留了后手,防止凶手不是一个人,到时候万一有人跑到大牢来杀那蒋氏,他这边也做了准备,对方若是敢来,就是自投罗网。 可谁想到,凶手如此有能耐,竟然把他布下的人全都药翻了! 他铁青着脸走进大牢里去,蒋氏是另一个饵,大牢里其他的犯人已经转移了地方,这牢里只关了蒋氏一个人。 本来的万全之策,如今竟然是给凶手行了方便! 张书鹤停在蒋氏的牢门前。 此时,关着的牢门大开,蒋氏已经死了,她死前应该是受了非人的折磨,脸上的表情终于不再是那诡异的满是狂喜和痴迷,她脸上是扭曲的痛苦。 她身上留下了很多指甲抓痕,像是她在奋力挣扎时,被对方一次又一次地按住,她身上有很多的伤口,她躺在地上,血流了出来,她尸体边上,用血写了一个“三”字。 尸体边上,放着一盆盛开的牡丹花。 宋钺和杜引章追着张书鹤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死亡现场。 宋钺愣住了,“怎么会……” 宋钺在花明庭出现之后,意识到张书鹤让杜引章去谢家,并非是怀疑他杀人,而是把他当做引出凶手的饵料。最后花明庭如期而至,甚至差点杀了谢家老家主,只是还是被抓住了。 之后的一切,好像都很顺利,花明庭说出自己杀人的过程,还带他们去了种牡丹花的地方,再到现在…… “快,去谢家!张大人!”宋钺脸色猛地一变,张大人以为自己下饵引杀手上门,可是这一切也可能是凶手在声东击西,故意把他们的视线转到谢家! 张书鹤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非常难看,他当即下令,让人备马,重回谢家! 他们往外跑的时候,花明庭刚巧被衙差押着走到了大牢外。 张书鹤面色复杂地看了花明庭一眼。 花明庭:“大人如此着急,是要去何处?” 张书鹤:“你很好,你们很好!” 花明庭:“大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是吗?” 张书鹤心上堵着一股气,“那也有王法!” 花明庭没忍住嗤笑出声,“王法?你信吗?” 张书鹤不再和花明庭废话,只吩咐衙差把他关押,之后就大步往外走去。 府门外,侍从已经牵了几匹马出来,张书鹤翻身上马,宋钺抢了一匹马,其他衙差也各自上了马,杜引章没有,他想了想,拔腿就往前跑。 “诶!你等等!”宋钺喊了一嗓子,“含之,你不会是想直接跑过去吧?!” 杜引章没有回头,他跑的飞快,可能这辈子没有这么快过。 花明庭被抓了,若这一切真的是声东击西,那么此时有可能在谢府的,很可能就是他的同胞兄妹,他不知道当初花娘子生下的是龙凤胎还是双胞胎,但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去见一见。 张书鹤快马上前,在经过杜引章的时候,直接一把将人捞起来,随手甩在了马上,杜引章顿时就像个沙包一样,被挂在了马上。 杜引章:…… 好在这个时间还早,洛阳街道上,除了早起进城摆摊儿的,或者是起来吃早茶的人,并没有太多的行人。 否则这一路快马,高低得撞倒那么几个。然后有关于洛阳知县张大人竟然公然纵马的折子,怕是很快就要被参到皇帝案前了。 洛阳府衙距离谢家的距离并不算远,快马一刻便也到了,张书鹤翻身下马,谢府外面还站着守了一整夜,精神有些萎靡的捕头。 “大人。”捕头见了张书鹤,顿时精神了。 “昨夜我们走后,谢府可有人闯入?”张书鹤问。 捕头道:“并未听到什么动静。” 张书鹤听到这个答案,悬着的心却没有放下,他敲开谢家大门,大步走了进去,身后跟着宋钺和杜引章,还有一队衙差。 谢府很大,府内很安静,这种安静十分的不正常。 张书鹤预感到谢老家主夫妇可能凶多吉少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等他找到谢家主院时,看到的会是那样血腥残酷的画面。 谢家主院的院门大开,院中坐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红,连头发都是红的,她身后是洞开的大门,门内地上一片猩红,地上倒了好多人。 明明天亮了,一切魑魅魍魉都应该在日出之前散去,可是此时,这坐在院中的红衣人,看起来像是不惧怕阳光的恶鬼。 张书鹤瞳孔猛地一缩,他因为急速奔跑急促喘息,他站在院外,和坐在院中的人四目相对。 这个案子之中,芷兰口中的女鬼,带着腥风血雨,浮出了水面。 她哪里是一身红衣,分明是被血染红了衣裳。 第31章 永坠黄泉又何妨 宋钺和杜引章追在张书鹤身后,冲到了院门口。 宋钺看着张书鹤僵硬地后背,便知道院中情形很不乐观。他先杜引章一步,看到了院中情形,他下意识地拉了杜引章一把,杜引章回头,不解地看着宋钺。 宋钺本想说点什么,但是想到自己安慰人的水平。 宋钺:…… 算了,可能什么都不说比较好。 宋钺松开了杜引章,杜引章伸头,看见了院中坐着的那个人。 花想容抬起头,看见了张书鹤,看见了宋钺,也看见了杜引章,她垂下眼睫,藏住了眼中那一抹复杂之色。 张书鹤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入了院中,“人全部都是你杀的。” 花想容抬眸看向张书鹤,她眼珠的颜色和正常人也不一样,她比任何人接触奇石的时间都要长,其他人或许很多只是间接的接触,但她却是长时间直接接触。 奇石本身带有一种未知毒素,但最毒的却是奇石散发的那些荧光。 长时间沐浴在那种荧光之下,会使人虚弱,疯癫,毛发和皮肤发白,那些光也会沁入人的身体,在夜晚的时候,和那奇石一样,发出诡异的荧光。 她此时静静地看着张书鹤,“是,见过张大人。” 张书鹤在心中猜测这个人的身份,之前很多支离破碎的线索涌上来,他有一种很荒唐的猜想,“你是什么人?” 杜引章看着花想容,他有点紧张,他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兄弟,或者是一个姐姐或者妹妹,可是眼前这个人,年龄总觉得对不上。 “我是花想容。”花想容并没有卖官司,因为没必要,她所有的计划全部实施完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是时候给她的计划,续上一个完美的落幕了。 花想容这话一出,杜引章瞳孔猛地一缩,他似是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是以杜引章在一开始,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和杜引章一样震惊的还有宋钺。 宋钺只猜测花娘子或许还有个女儿尚且活着,芷兰见到的那个女鬼,说不定就是花想容的女儿假扮的。但谁能想到,在所有人眼中,死于二十多年前的花想容,竟然还活着,并且还杀了这么多的人! 张书鹤脑子有点乱,他喊来衙差看着花想容,然后走到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饶是见多识广,看过很多血腥画面的张书鹤,都有点扛不住。 屋里,有两具看起来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尸体,谢二爷和谢三爷则是被人割喉而死,血流了一地。除了这几个主子之外,还有一些主子器重的忠仆,全都倒在血泊之中。 昨天,谢老家主大概是害怕,所以把一家子人全都集中在这儿,可能他自己都没想到,如此竟然方便了被人一锅端的复仇。 “呜呜……”角落里传来惊恐的呜咽声。 张书鹤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崔氏被捆住了手足,嘴里塞着一团布,此时满脸惊恐地看着张书鹤,眼中满是哀求。 张书鹤忙让人进来,将崔氏解绑,崔氏手脚都僵硬了,根本无法自己站好,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瑟瑟发抖,显然是被吓破了胆。 大半个时辰前,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看到了眼前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滴,等到她慢慢清醒时,却看到了一个浑身都溅满血的女人,手里握着刀,正蹲在她的面前。 女人冷漠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崔婉琼当时就差点吓晕过去,她咬了一口舌尖,疼痛让她保持住了清醒,她目光从倒在地上的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然后就看到了倒在自己身边的一双儿女。 崔婉琼当时恐惧极了,可是为母则刚,她强撑着镇定,想要说话,然而那女人却直接把一团布塞进了她嘴里,她只能发出呜呜地声响,她此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四肢都被牢牢捆住了,根本动弹不得。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你的夫君是我杀的,他杀了我的孩子,我杀死他一点也不过分的。”她说着,匕首就凑近了崔婉琼长女的脸,崔婉琼目眦欲裂,整个人紧张愤怒到了极点。 “想说你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吗?”花想容的语气很平静,但这种时候,越是平静越是可怕,“可是我的孩子,不是更无辜吗?” 她说着,一把揪住那已然看得出风姿秀美的少女的后领,把人拖了进去。 崔婉琼拼命挣扎,她试图脱困,可是除了把自己滚的浑身都是血之外,她竟然什么都做不了,她试图踹醒地上的人,可是根本不可能踹醒的。 因为除了她和她的一双儿女之外,根本全都死了! 她挣扎着朝着自己儿子倒着的地方挪过去,想要在那个可怕的女人回来之前,喊醒儿子,可是还没等她挪到儿子身边,那女人又握着染血的匕首出来了,她看着崔婉琼挣扎的样子,只觉得满目苍凉。 “曾经的我,也如你这样,在血水里爬行,试图救我的孩子。”她说着,弯腰,拎起另一个孩子的后领,在崔婉琼猩红地双目中,将那孩子也拖了进去。 崔婉琼只觉得脑中绷着的那根弦断了,紧接着嗓子里一片腥气,再然后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崔婉琼见到了衙差,她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她无比焦急。 “救救……救救我儿……”崔氏声音发抖,几乎碎不成句。 “没有其他活口。”衙差回话道。 “里面……”崔氏抬起手,指了指里面。 她昏迷过去之前,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把她的一双儿女拖进去的,她此时心悬着,那女人看起来和谢家有着血海深仇,她的孩子是谢家子嗣…… 崔婉琼不敢往下想。 张书鹤示意衙差进去找找。 那边,花想容仍然坐在原地没有动,她的目光,落在杜引章的身上。 杜引章此时非常紧张,他手足无措,感觉自己连站着的姿势都是错误的。 宋钺在杜引章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杜引章回头看了宋钺一眼,宋钺眼中是坚定的鼓励之色,“去吧,不管怎样,总要问个明白。” 杜引章沉默的看着宋钺,然后扭头,重新看向花想容,他似乎给自己鼓足了勇气,迈步向前,停在了花想容面前,“我是杜引章,昨天……您弟弟,花明庭,让我喊他一声舅舅,但我还是想和您确认一下,我真的是您的孩子吗?” 花想容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她对着杜引章点了点头,“对,你是我的孩子,当初你被杜仲那老贼带走,他用你要挟我替他养牡丹。” 没有人注意到,花想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她尖锐的指甲刺破掌心,血顺着拳头滴下来,和她衣服上的那些血混在一起,坠落在地上。 杜引章听到花想容这样说,像是尘埃落定一般,他不是杜家人,活该被杜家赶出家门。 “对不起……”杜引章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或者说,他可以说什么。 他在杜家长大,杜仲对他很好,所以就算娘不亲近他,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现在却要残忍的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错的,对他好的杜仲,是害他全家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他的存在,只是杜仲用来要挟他娘的一个工具而已。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杜仲对他的好不像是假的,人可以伪装一时,难道还能伪装一世吗? 他多想问一问杜仲,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可是杜仲已经死了。 他连问一问,都找不到可以问的人了。 “你不必说对不起。”花想容的声音很平静,“你被带走,也是身不由己,以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和你爹,我们都很期待你的出生,我们想了很多名字,可最后我的孩子,却被起了个杜引章这样的名字。” 杜引章听到花想容这么说,有些心酸和愧疚,因为在一开始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他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很卑劣的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如何能这样想。 杜引章哑着嗓子问:“原本……你们给我起的名字是什么?” 花想容闻言,眼神变得很温柔,她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到了昔日宁静简单的日子里,他们住在溪草村里,日子过的平静,没有大富大贵,没有锦衣玉食 ,却让她每一天都可以舒心的微笑。 花想容轻声道:“当初我们起了两个名字,若是女儿,便叫兰瑛,我们希望她蕙质兰心,聪明善良。若是儿子,便叫修远,我们想好了,将来要送你读书科考,若不喜欢,也可以习武,甚至还可以做生意,再不济愿意种地也不是不行,只要你们能够开心自在平安,我们就知足了。” 杜引章眼圈泛红,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中滚落。 在见到花想容之前,哪怕他见到了花明庭,可是对于自己的身世,他更多是一种茫然无措,是被现实逼迫着推着往前走。 可是现在,这个人就在自己面前,平静地告诉他,他的人生本来可以是什么样子,空洞的现实,有了具体的影子,只是稍微一看,便能够想象那样的未来有多好。 同样的,便会显得如今的一切多么的面目可憎。 花想容一家,本可以这样安静祥和的在溪草村过一辈子,可是这一切都被毁了。 这世上最遗憾的其实不是求不得,而是本可以。 “所以,我应该叫骆修远,对吗?”杜引章轻声问,“我的妹妹……还是姐姐,她叫骆兰瑛,她在哪里?” 花想容笑了起来,眼中的热泪顺着眼眶滚落,“她死了,她那么小,被害死了,她没有机会长大了。” 杜引章心里堵得慌,他眼睛通红,“所以……只剩下了我和舅舅吗?” “是啊,只剩下了你们两个了,你舅舅看不见,现在还好,将来老了只有靠你照顾了。”花想容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恳求,“我活不成了,这些人都是我杀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论我杀他们是不是为了复仇,杀了人就是杀了人,这世界,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修远…… 你愿意叫回这个名字吗?” 杜引章嗓子发涩,杜引章这个名字,曾经让他被很多同窗明里暗里嘲笑,他以前也曾经想过换一个名字,可是他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这本来就是我的名字不是吗?”杜引章努力扯了扯嘴角,试图对花想容露出一个微笑,可是他笑不出来,“这世上本没有杜引章,只有骆兰瑛和骆修远。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舅舅的。” 花想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崔婉琼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那边,衙差从里面抱出了两个人事不省的少年,分明就是崔婉琼的一双儿女,崔婉琼扑过去,用力抱住两个孩子,嚎啕大哭。 “夫人您别哭了,您的一双儿女都还活着。”衙差听着那一声声的惨哭,不忍心地提醒了一下。 崔婉琼顿时惊得去确认了一下,确认两个孩子的确只是昏睡过去,她回头看了花想容一眼,她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放了这两个孩子一命。 张书鹤却目露复杂地看着花想容,“你没有杀他们。” 花想容微微笑了一下,她容色清丽,哪怕如今变成这样,也只是让她多了一些鬼魅之气,“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明白那种痛苦。” 张书鹤闭了闭眼,他叹了口气,“你何至于此。” 花想容:“世道逼我如此。” 张书鹤沉默一瞬,“你是如何杀人的。” “你应该去见过我养的那一片牡丹了吧。”花想容道,“那些牡丹由天外飞石催生,那种石头研磨成粉,搭配不同的东西,可以变成瞬间要人性命的毒药,也可以变成让人很快陷入昏睡中的迷药,这些年,我便是因为一直拿奇石做药,长时间接触,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张书鹤:“昨夜花明庭,便是你声东击西的一个计。” “大人。”花想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我花家和骆家,已经家破人亡,我快要死了,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弟弟也陪我一起去死,我更不愿意让他余生背负这些仇恨,我希望这一切都由我来终结,我不能让他成为杀人凶手,只可以让他给我搭把手,您能理解我吗?” 张书鹤:…… 张书鹤心里也堵得慌,他看看后面洞开的大门里面那些血腥的尸体,再看门外崔婉琼抱着自己的孩子,最后目光落回花想容的身上。 “但你弟弟,依然还是帮凶。”张书鹤道。 张书鹤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皇帝安排在洛阳任一地父母官,他破过很多案子,多离谱的都见过。 这个案子一开始,就充满着刻意。 谢家主明明是被毒死的,却要在尸体上扎一刀,尸体被安置在花厅里,营造出一种,杀人的是个高手的错觉。 杜家主是死于一刀穿心,却又在喉咙里灌入毒药,营造出这个人是和谢家主,同样的人杀害的,依旧是想把目光对着武功高强之人。 杜夫人被逼迫自缢,如今倒是很好猜测理由,怕是花想容用她的孩子威胁她,杜夫人也是做母亲的,况且昔日仇家来复仇,就算她不自尽,一切都还是会被翻出来,如此,还不如顺了花想容的意,以死偿命。 花想容弄了这么多的噱头,不过是想拖延时间,也想让过去发生的一切,被还原,藏在岁月里的委屈和仇恨,都要一一翻出来。 花想容缓缓地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盒子递给张书鹤,“张大人,这样东西,您交给皇上,应该能够抵我弟弟的罪。” 张书鹤愣了一下,他接过花想容手里的盒子,心中犯嘀咕,这莫非是花家藏匿的宝藏?倒也不是不可能,据说花家藏匿的宝藏,是一个很大的数目。 “你……”张书鹤抬头,正要说点什么,就见花想容整个人忽然向后栽倒。 杜引章脸色猛地一白,飞扑上前,他接住了花想容。 花想容口中溢出大量的鲜血,像是要把身体里的血都呕尽了一般。 “娘……娘!”之前,他怎么都喊不出口的这一声娘,此时却脱口而出,“大人,大人,您救救她!” 张书鹤上前,探了一探,脸色很不好看,“没有救了,她已经死了。” 第32章 终此一别无归期 知行客栈里,贺影心正和福伯一起,收拾他们的行囊。 本来只是路过洛阳城,谁承想在这里耽搁了三五天,他们得尽快启程。 洛阳城外溪草村中。 曾经的杜引章,如今已经改名为骆修远,他正在西山脚下的青砖院子中,清理院中的杂草。 花明庭则拿着铲子,在挖屋后面的那座空坟墓。 宋钺和贺境心此时却是在溪草村的村长家,他们要替骆修远重新办理户籍身份,原先杜家杜引章的身份已然成为过去了。 村长很是唏嘘,谁也没想到,当初花娘子一去,便是二十多年杳无音信,再出现时,竟然杀了那么多的人。 就在三日前,张书鹤在洛阳府衙审理了牡丹杀人案,此案一共涉及十七条人命,王三喜和蒋氏,杜仲和他的夫人,谢家的几个当家主子,还有几个替主子办事的体面下人。 如此多的人命,此案已然可以归到大案之中,张书鹤须得查清案件,归拢案宗,呈递到大理寺,再由大理寺复核。 要禀明此案,便得从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说起,一切起因过程和结果。 审案当日,洛阳城来了不少围观的百姓,前因后果审理清楚之时,堂下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愤怒于谢家和杜家不做人,也有人觉得花想容手段狠辣。 但不管旁人如何议论,这个案子最终还是以花想容主犯,花明庭协同作案落下帷幕。 张书鹤盯着花想容最后给他的盒子看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有打开,他让人将案宗连同盒子一起,快马加鞭送往长安城,呈递到皇帝跟前。 张书鹤毕竟是皇帝的人,他若是想,便可以直接对接皇帝,无需中间再过一道手。 张书鹤没有想到,皇帝的回复很快,竟是直接下了圣旨,圣旨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但归纳一下,总结起来便是:花想容立下大功,以功抵过,花明庭直接释放。 张书鹤:…… 那盒子里面装的绝对是一笔巨额宝藏! 张书鹤收了圣旨,让人将花明庭放了出来。 宋钺陪着好友,在洛阳府衙的牢房外面,将花明庭接走了,同时被接走的,还有花想容的尸身。 今日,是假相师贺境心,掐算出来宜安葬,宜入土,宜办丧事的日子。 花明庭和骆修远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将花想容葬在溪草村西山脚下,花想容曾经住的地方。 当初,骆东彦被谢家人乱棍打死后,直接被丢在了青石岗,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也一样。 二十三年前,花明庭回来救花想容的时候,曾经和花想容一起,在乱葬岗找过他们的尸身,可是那是乱葬岗,死人丢过去时间一长,哪里还能分得清谁是谁。 棺材是定的一口大棺材,骆东彦的尸体虽然找不到了,但他们决定替他做一套新衣裳,和花想容一起安葬,如此也算是团圆。 院子里的杂草都清理干净了,骆修远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开始翻地,他要把埋在地里的那些散碎的小奇石都找出来,妥善的处理掉。 花明庭告诉他们,这种奇石接触时间长了,对身体的损伤很大。 好在这种石头很特别,倒也算好找。 那边,花明庭已经挖出了骆东彦给他立的衣冠冢。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的最后,竟会是花明庭,替骆东彦立衣冠冢。 贺境心和宋钺回到西山脚下,下葬的时间刚刚好到了。 今天,张满也跟来了,她在屋内,正一点点的,替花想容整理衣装,脸上发上的血已经被擦洗干净,此时的花想容,躺在棺材里,犹如一尊冰雪捏成的雪人一样。 张满看着花想容,心中只觉得惋惜,但这世上,斗转星移,时移势易,世家也不是一成不变,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你这收拾的挺好啊。”贺境心看了花想容一眼,有些惊讶地看向张满,“你是真的半点也不害怕啊?” 张满:“死人没有什么可怕的,死人不会害人,但活人却会。” 贺境心却忽然笑了一下,“真的吗?有时候,死人也是会害人的。” 张满:“怎么可能,这世上又不是真的有鬼。” 贺境心:“当着我这个玄门中人这么说,真的好吗?” 张满:…… 你清醒一点啊,你只是个假相师啊! 骆修远抱着给骆东彦做的衣服走进来,他沉默地将衣服铺在花想容的身边。 时辰已经到了,他们合上棺材,将棺材抬到了屋后。 顾妈妈的坟就在边上,这个忠心的老仆人,当年将花明庭送到武当之后,就急匆匆回来了,她担心她家主子回家找不到人会担心,却没想到,回来之后就送了命。 棺材入土,骆修远和花明庭一起,铲土将棺材盖起来。 贺境心和宋钺还有张满,他们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上前去帮忙,毕竟这是他们一家子的事情。 宋钺回头看了贺境心一眼,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贺境心:“有话就说,别搞欲言又止那一套。” 宋钺:…… 宋钺:“那天晚上,影心和张满说你吃完饭之后出去散步,一直散到很晚才回去,你散步……散去了什么地方?” 宋钺总觉得这其中有问题,贺境心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出去散步,还不让任何人跟着。 他甚至觉得,按照贺境心的聪明程度,她或许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早知道,这一切都是花想容干的。 宋钺后来研究了一下,从知行客栈走出去,距离洛阳府衙并不算远,走路完全可以过去。 “你不如直接问我,那天夜里,是不是见过花想容。”贺境心一语道破宋钺所想。 宋钺:“那你见过吗?” 贺境心:“见过啊。” 宋钺:半点都不迂回的吗?! 贺境心没有想过隐瞒这件事。 宋钺:“你当时是不是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贺境心理所当然道:“她肯定是要去报仇啊,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若是换做以前,宋钺肯定会认为贺境心做的不对,她应该抓住花想容,无论什么恩怨,一切都得经过堂审,是非公道自有定论。 可是经历过傅棠一案,宋钺倒也不会依然如此天真地认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谢家有个贵妃,这个案子若是真的堂审,谢家或许有罪,但绝不可能让谢家上下都去偿命。 宋钺:“这个案子……不会有隐情了吧。”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张满一眼。 花轿碎尸案,闹得那么大,拉下了那么多人,结果死者根本没有死! 贺境心:“没有的,花想容和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孩子,是真的都死了,没有隐情的。” 贺境心半点都不心虚,甚至还很理直气壮的开始说瞎话。 毕竟这个案子,死的人的确是都死了,花轿碎尸案是早就死了的人还活着,如今这个案子,却是所有人以为都活着的,其实早就死了。 那天花想容,以花家藏匿的大半宝藏,换的贺境心替自己保守一个秘密,那就是杜引章其实是杜家的嫡长子。 死去的那个,被恶意取名为杜引章的女婴才是她的女儿,杜夫人因为心怀恨意,故意在那孩子生病之后,拖延时间不给请大夫,最后那孩子就这么没了。 杜仲为了骗她,将他的嫡子充作她的女儿,一直到多年后,她才发现杜引章根本不是女孩儿,那时候,杜家怕是以为花家和骆家人都死绝了。 杜家为何不给杜引章改名字,甚至还给他起字为含之,理由真的很可笑。 那夜花想容去找杜夫人报仇,杜夫人哀求她原谅放过他们,她把自己的儿子给她,她没有让儿子改名字,让他顶着杜引章的身份活着,如此还要他们怎么样?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那瞬间,花想容有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决定,既然顶着她女儿的身份活着,那就坐实了杜引章是她儿子的身份。 这个想法浮上来,就再也压不下去。 她一直很担心,自己死后,弟弟会失去依靠,蹉跎后半辈子,花家和骆家怕是要绝后了,但若是杜引章成为她的儿子,那将来娶妻生子,姓氏便可以延续下去,而花明庭也有人照顾,如此,她也能走的安心。 她的计划很好,但这其中有个不确定因素,便是贺境心。 按照贺境心的聪明程度,花想容觉得她迟早会看破自己的计划,说不定她已经猜出她女儿已经死了的事实。 果然如她所想,贺境心半点也不意外这一切,她以花家宝藏相赠,换得贺境心保守秘密,陪她一起再说一个谎。 最后,她恳求贺境心,如果可以的话,请带着花明庭和骆修远一起走,他们得罪了谢家人,谢家贵妃还没有倒台,谢家那么大个世家,不会因为死了这么几个人就倒台,他们不能留在洛阳,去别的地方也未必安全,但跟着贺境心和宋钺,说不定能换取一线生机。 毕竟,当初皇帝把宋钺贬出长安城,明里看是宋钺引得皇帝厌弃,但暗里看,这个举动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就看他们能平安抵达洛阳,中途没被人暗杀,就足以可见,皇帝绝对有派人在暗中保护他们。 贺境心当时听了花想容的交易内容,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就答应了。 毕竟,已经收留了一个张满,再多个花明庭和骆修远又算得了什么? 绝对不是因为他们钱多! 贺境心眼神十分真挚地看着宋钺,仿佛自己是个纯良的大晋好子民。 宋钺:“行吧。” 宋钺也不再问,毕竟究竟如何,只有花想容和贺境心知道,按照他对贺境心的了解,她绝对绝对不可能说实话。 但那也没有办法,他又没办法强行让她说。 那边,花明庭和骆修远已经将墓填上,最后再一起把墓碑立起来。 而这个墓碑的边上,有一个小小的坟墓,那里是给另一个孩子立的衣冠冢。 婴幼儿夭折,一般很少会给立墓做坟,但骆修远和花明庭觉得,一定要立,就立在父母身边。 骆修远蹲在墓碑前,给他们烧了很多纸钱。 他从未见过骆东彦,可是从花明庭的嘴里,他听过了很多骆东彦的事,那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少年人。 贺境心和宋钺还有张满,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那边,骆修远和花明庭才将纸钱烧完。 他们站在坟墓前,默默地和他们作别,此一去,大概要好久都不会回到这里。 骆修远已经决定和宋钺一起去青州,他身份做了变更,但他举人的功名还在,如今他已经不是杜家人,不需要回去继承家业,他娘杀死了谢家很多人,谢家贵妃还在,四皇子还在,他若是去考进士,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如此,倒不如跟着宋钺一起去青州。 花明庭是骆修远的舅舅,如今也只有这一个亲人,自然骆修远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走吧。”宋钺拍了拍骆修远的肩膀,“我们这会儿出发,赶一赶,还能在天黑前,抵达下一个驿站。” “好。”骆修远对着宋钺感激一笑,他是真的很感谢宋钺,能在这种情况下收留他。 宋钺倒也不是一点也不怕,但是怎么说呢…… 有一就有二,没道理张满都收留了,自己的好友不敢捎带。 一个时辰后,一只大牛拖着一架二层小牛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官道上,而后面跟着的,是一辆马车,马的速度比牛要快的多,但马车的速度却意外的慢得很,马儿走的也歪七扭八的,显然赶马车的人相当不熟悉赶马车的技巧。 此时,洛阳府衙之中,一个衙差风尘仆仆地跑进来,对着张书鹤回话,“大人,他们已经出了洛阳境内。” 张书鹤正在整理牡丹杀人案的卷宗,要把前因后果全都规整好,封存起来,闻言,稍稍顿了顿。 他手边,正好放着一幅牡丹美人图,正是那一幅从谢家带出来的花想容的画像。 “知道了,你下去吧。”张书鹤摆了摆手,那衙差便下去了。 张书鹤看着手边的美人图,最终只是长叹一口气。 这个案子,就到此为止吧。 其余的,又何必再去追究。 而长安城,太极宫,皇帝坐在御书房内,他面前放着的,就是那只花想容最后呈上去的盒子。 他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个盒子,好一会儿,冷嗤了一声。 他招来暗卫,问了问谢贵妃那边的反应。 暗卫:“贵妃娘娘很是哀恸,她父亲和兄长都没了,听说帮凶被放了,她十分震怒,随后,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就悄悄出宫去见了四皇子。” 皇帝冷笑一声,“继续盯着。” 暗卫领命下去,而皇帝的手按在了盒子上,缓缓打开了。 第1章 仰天山有逍遥仙 小小的锦盒,其实装不了太多的东西。 但只是装一张地图,和一封信,却是足够了。 花想容呈给皇帝的,是花家藏匿起来的一座铁矿,那座铁矿并不在江南,而在大晋西北,与突厥接壤的地方。 花家家主当初选择把这个铁矿藏匿起来,是怀着一丝侥幸,万一花家还能翻身,万一新帝不能服众,到时候花家手里的这座铁矿,未尝不能成为花家翻身的根本。 只是花家家主并没有想到,世事无常,人生在世,最怕意外二字。 花想容大概是知道,普通的东西,无法打动当今,毕竟当今可是个只要能达成目的,绿帽子都能往头上戴的狠人。 要让这样的狠人,放过花家,不再追着花家不放,将花明庭释放,不拿出点真东西怕是不成的。 况且,当初骆老将军战死沙场,一连直下突厥三城,只是可惜的是,也因为骆老将军的死,边陲将士唇寒齿亡,突厥第二年便一鼓作气地南攻,花家呈上去的铁矿位置,如今已经被突厥人占领。 这样的地方,花家就算是握着铁矿也无甚大用。 倒不如给出去,换得花家平安。 花想容给皇帝的信,则十分有意思。 信上说,近距离接触奇石,时间长者,女子不易受孕,而孕妇则很容易产下虚弱的孩子。 花想容当初怀有身孕,却近距离接触奇石,她以奇石养花,最终生产时难产。而她生下的两个孩子,被抱去杜家的,纵然有杜夫人故意使坏,但那孩子天生虚弱,容易邪风入体也是事实。而留在谢家的那个孩子,身体也有缺陷,那孩子有六个手指头 。 当初花想容的牡丹养出来之后,就被带到了谢贵妃面前,谢贵妃为了让所有人相信,那花是她养出来的,那几天她几乎日日不离身,如此近距离接触那盆花,谢贵妃根本不易受孕,就算怀了孩子,生下来的孩子也多 半会有问题。 但,所有人皆知,谢贵妃之子乃是当朝四皇子,尽管之前的锋芒被六皇子遮挡,但他却从未传出身体不好的言论,甚至如今六皇子没了,他还成了太子大热人选。 那么问题来了,谢贵妃生不出健康的孩子,那四皇子又是哪里来的呢? 皇帝目光冷冷地盯着被自己打开的盒子,没有人能看明白,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当今的骨子里藏着一种疯,作为皇帝,他的确知道很多,但知道的越多,他越是麻木,甚至隐约觉得有几分痛快,他带着一种自毁情绪,曾经一度,他甚至觉得这大晋朝就这么亡了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他早知道自己选中的那把刀,和贵妃暗度陈仓,孩子都有了,他也没什么反应,他像是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兢兢业业坐在龙椅上,像个傀儡一样处理着政事,另一个冷眼旁观,想要看看这些人会走到什么地步,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而已。 他缓缓地推开了盒子,恰此时,暗卫悄无声息地进来,跪在他面前,手中呈上来一封密函。 皇帝慢悠悠地接过来,打开,密函上提及,宋钺一行人已经进入胶东道,暗中有三拨人试图动手弄死他们,他们的人去查了,果然,一波杀意来自四皇子,一波尚未查清楚,还有一波,竟是来自于许百成。 许百成,大理寺卿,长公主的驸马,被贺境心抓住养外室和外室子的把柄,想来他这些日子过的不太好,毕竟致命的秘密被人握在手里,怎么可能安稳,他买凶时过了几道手,但很可惜,皇帝有人暗中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有心查一查便一目了然。 “你撤回来,去查一查谢贵妃和四皇子。”皇帝将密函放在一边,他语气很淡,但其中的分量,却叫人心中一沉。 皇帝,这是要对四皇子下手了啊。 暗卫低头领命退去,他只是皇帝的耳目而已,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因为有思想的那些,早就投胎去了。 暗卫走了,御书房内只剩下了皇帝一个人。 他抬起头来,看着空荡荡的御书房,眼神里有一闪而逝的脆弱,他将密函和其他的归拢放在了一处,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了大晋舆图边上。 皇帝的目光,落到了胶东道。 宋钺一行人已经抵达胶东道,大概很快就要抵达青州永昌县。 * 一牛车,一马车,十分疲惫懒散地走在一条荒道上。 正是宋钺一行人。 从上一个驿站到现在,他们已经走了三天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竟是一个行人都没看见,地面全是枯萎的杂草,举目望去,也根本没有人家。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胶东道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下雨了,地面干涸,有些地方甚至都出现了开裂的口子。他们路上停下来看过路边的庄稼,这时节正是晚稻成熟期,地里的稻子半死不活,叶子枯黄,情况很不好,继续这么下去,这些晚稻很有可能颗粒无收,紧接着,又该种冬小麦,这种情况,小麦撒下去根本不会出苗。 宋钺的眉头皱的很紧,如此严重的秋旱,他们来的路上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今天天黑之前,我们还能找到村子吗?”贺影心站在牛车二层的木板上,举目远眺,她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然而当视野尽头,终于出现了一小片低矮的房屋时,贺影心整个人都高兴地蹦跶了一下,原本就有些摇晃的木架子顿时晃得更厉害。 “贺影心!”下面,传来了贺境心抬高的嗓音。 “姐!前面有村子!我看到村子了!”贺影心半点也不带怕的。 贺境心顿时把下面的青灰色布帘掀了起来,“真的?” “真的!”贺影心很激动,他们水囊里的水都快见底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进了胶东道,天气变得很干燥,他们这一路走来,竟然都没有遇到下雨天,他们几天没做梳洗,感觉身上都要被腌入味了! “福伯!加快点速度,咱们争取天黑前进村!”贺境心对着赶牛车的福伯喊了一嗓子。 福伯也是精神一振,“知道了少夫人。” 牛车里,张满都已经开始提前翻找起换洗衣服了,她甚至都把空掉的水囊都找了出来,就等着一进村,就找个有水井的人家烧水洗漱! 带上骆修远和花明庭上路后,宋钺就被赶去和骆修远他们作伴去了。 他们赶路去青州,一切从简,自然也不可能再雇佣一个车夫,于是一路上,骆修远和宋钺轮换着驾马车,一开始他们并不会,马车赶得乱七八糟,花明庭倒是想干,但宋钺和骆修远都觉得,让一个眼睛看不见的残障人士去赶马车,那还是个人吗? 好在熟能生巧,如今他们赶马车的水平突飞猛进,已经赶得很有模样了。 骆修远甚至苦中作乐的想,有朝一日他实在混不下去,那也可以当个马车夫,替人赶赶马车什么的。 这会儿赶马车的是宋钺,他自然也听到了贺影心的大嗓门儿,听到前面有村子,顿时坐直了身子,打起了精神。 只是有句俗语叫做望山跑死马,贺影心的确看到了前面有村子,但看到是一回事,走到那儿又是一回事。 贺影心看到村子的时候,日头还早,等到终于赶到那村子时,太阳已经落了山,暮色四合,炊烟四起。 大牛此时已经半死不活,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差不多是头废牛了,就是宋钺赶着的那匹马也有点打蔫儿,没办法,这几天他们没有找到水源,人和牛马都缺水的很。 福伯下了牛车,上前去敲开了路口的那户人家。 开门的是个头发半白的妇人,她开了门,目光警惕地看着门外的福伯,见敲门的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岁,但是收拾的很体面的老头儿时,那妇人稍稍站直了身子,还把耳边的发别到了耳后。 “大妹子,叨扰了。”福伯笑着打招呼,“我们是赶路路过这儿,这会儿天快黑了,我想请问一下,你们村里,可有住的宽裕的人家,我们想要借个宿,我们会付住宿和吃饭的银钱。” 老妇人听他这么说,顿时眼前一亮,“哎呀,老哥哥,你这可问对人了,要问这村子里哪家住的宽裕,这非我家莫属啊!” 福伯:…… 你要不要看看你身后,这三五间盖的潦草的茅草屋,再说这话? 老妇人似乎看出福伯在想什么,她直接将身后的门推开,“老哥哥,我真没骗你,虽然我家屋子少,但我家住在这儿的人也少啊。我儿子带着他婆娘,如今全不在家里住,我家就我和我小孙子住。” 福伯闻言,原本想要转身就走的脚步就停住了。 他们少爷和少夫人带着小姨子,坐着牛车去青州上任,哪知道路上莫名其妙的就多了三个拖油瓶,他们人多,这人生地不熟的,尽量不要分开住,但若是住在一起的话,普通庄户人家,一时间很难腾出这么多的空房,他们可是有七个人。 老妇人家中只她和小孙儿的话,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那大妹子,我们就叨扰了,我去喊我们少爷过来。”福伯说着,转身朝着牛车的方向走去,他说是要喊少爷,但他还是先和贺境心说了一声,毕竟少爷成亲了,有些事情知会少夫人就行了。 贺境心听了福伯的说辞,也没有异议,福伯就牵着牛车,直接进了那老妇人家的院门。 宋钺:…… 宋钺看着给贺境心鞍前马后的福伯,别提有多郁闷了,咱就是说,福伯啊,你有没有可能是我的人! 但可惜,他完全不能有异议,他但凡敢提意见,福伯就有一箩筐的话等着呢。 老妇人显然很开心,她自称夫家姓何,有三个兄弟,她当家的排行老大,村人都习惯喊她一声大何家的。 “你们喊我一声方婶儿就成。”方氏为人很是爽利泼辣,半点都不怕生人。 她带着六七岁的小孙儿,直接就张罗开了,毕竟老哥哥说了,他们住这儿,可是会给银钱的! 贺境心和张满从牛车上下来,贺影心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花盆放置好,这才从牛车上面一层跳下来。 那边,骆修远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瞎了眼的舅舅下了马车。 “舅舅,小心脚下,对,就这样。”骆修远事无巨细地,连地上有个拇指大的小石头都要先用脚踢开。 已经瞎眼二十年,就算看不见也半点不影响走路的花明庭:…… 这就是来自于外甥沉重的爱吗? 贺境心朝那边看了一眼,看到骆修远和花明庭之间舅慈甥孝的画面,她觉得自己对得起花想容留给她的宝藏了,看看,多感人的画面,要是花想容看到了肯定能够瞑目了。 贺境心打量了一下这个农家小院。 前面坐北朝南的是五间茅草屋,两边各有三间同样茅草蒙顶的矮屋,整个院子挺大,和一路走来看到的枯黄景象不同的是,这院中竟然还长着不少碧绿的青菜。 贺影心已经蹲在了菜地边上,看着那绿叶菜,眼睛都发着绿光。 他们也好几天没吃过菜了啊…… 很奇怪,明明距离这里几里开外的地方,还是一副干旱严重的景象,这个小院为何看不到半点干旱的影子? 贺境心收回视线,眼尾却扫到了一尊奇怪的泥塑。 贺境心走到那泥塑边上。 泥塑有半人高,看得出来,应该是个女子,泥塑是站姿,双手朝天举起,做出与天沟通的姿势。 “这是咱们的逍遥仙!”方婶儿不知何时走到了贺境心身边,她一脸激动向往崇敬地看着泥塑,然后她就这么当着贺境心的面,整个人双腿一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泥塑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贺境心:??? “逍遥仙?”贺境心愣住了,饶是她读过很多偏门的书,都不曾听说过有这么个仙人。 方婶儿三叩首,完完全全行完大礼之后才站起来,她一脸骄傲地看着贺境心道:“对,咱们仰天山的逍遥仙,那可是真正的仙人!” 贺境心:“我知道,可以有求必应,让人心想事成!” 方婶儿:…… 方婶儿:“你说的那都是骗人的,怎么可能有让人心想事成,有求必应的仙人!” 贺境心:??? 方婶儿却抓住贺境心的手,语重心长道:“这位姑娘,你是不是遇到骗子了,我们逍遥仙可说了,那些但凡打着有求必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口号的,全都是骗子。” 在长安城,打着无所不知旗号的贺大师:…… 这位逍遥仙,你在内涵谁呢?! 第2章 仙人只佑有缘人 方婶儿是个很热情好客的大娘,至少这一路走来,他们也在别的地方借宿过,有的很友善,有的满怀戒备,有的想从他们身上刮下一层油水,也有的漠然以对,如方婶儿这般热情的,还是第一个。 当然—— 众人的目光都很隐晦地落在福伯的身上。 万万没想到,作为年纪最大的福伯,在这其中起到的作用竟然如此之大。 “大妹子,借问一下,你家可有水井?”福伯找到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方婶儿,“我们想要打点水,稍作洗漱。自然,我们不会白用水。” 方婶儿擦了把手,对于福伯来找自己问话,显然很高兴,她当即带着福伯到了后院儿。 后院儿也是菜地,一茬一茬的,和前院那些蔬菜一样,长得很是不错。 “你家的菜长得真好。”福伯道,“只是我们进了胶东道后,这一路走来,那些地方半点雨水也没有,都十分干旱,地里的庄稼都打蔫儿了,这边明明离得不远,为何看起来不缺水?” 方婶儿闻言,顿时露出了骄傲之色,“那是因为,咱们村子外的地界儿,不受咱们逍遥仙儿看顾。老哥哥,你是不知道哇,今年进了九月,咱们这一片就没见着雨,我有个亲戚,在前面的大禹村,他们村早就断了水,井都见底,地里的庄稼都干死了,就靠村子里两口深水井,节省着强撑呢。” 福伯心中讶然,面上却不显,“哟,这可真是可怜见的,他们若是也像你们村这样供奉逍遥仙,是不是也能得到庇佑?” 方婶儿却摇了摇头,“老哥哥,咱们逍遥仙可不是什么人都保佑的,须得与她有仙缘才成,否则,便是捧着金山银山,我们逍遥仙都不会搭理。” “原来如此,逍遥仙可真有个性,那逍遥仙如何确定对方是否有缘呢?”福伯好奇地问。 方婶儿倒也没有藏着掖着,“每个月初九,是逍遥仙的结缘日,若是想成为逍遥仙的信徒,便在这一日上仰天山就行,到时候,逍遥仙自会有定夺。” 福伯点了点头,“多谢大妹子了,可是让我开了眼界了。” 方婶儿听福伯这么说,心情似乎变得更好了,“老哥哥既然喊我一声大妹子,何必和妹子我这么见外,行了,那边的水井里的水,你们随意取用,可别再说什么拿银子买的话,这不是折煞妹子我了嘛。” 方婶儿说着,带着一阵爽朗地笑声回前院厨房张罗饭菜去了。 福伯走到水井边上往下看了看,水井里的水很是清澈,福伯放下水桶打了一桶水上来,井水清凉的很,好几天了,可算是见着水了。 福伯提着水回了前面的草屋。 方婶儿给他们腾出了四间草屋,贺境心如今和宋钺已经成婚,自然是要住一间,张满和贺影心同住,而骆修远和花明庭这对甥舅住一间,剩下一间,可是方婶儿特地腾出来给福伯住的。 福伯提着水,直接去找了宋钺和贺境心,这两人正在换床上的床单被褥,他们到底只是借住,不管主家在不在意,弄脏人家的东西总归是不好的,所以这一路上,他们都自带这些东西。 “少爷,有水了,你和少夫人先洗把脸,晚点用过晚饭,我再借这家的厨房,烧点热水,到时候少爷和少夫人也好好洗漱一番。”福伯将水倒进木盆里。 宋钺愣了一下,“这家,竟舍得给那么多水,任由我们取用?” 福伯知道宋钺为何这样问,他们一路行来,地面干涸开裂,明显是一副秋旱景象,这样的情况下,有干净水用来喝就不错了,又怎么可能用来洗漱? 福伯便将后院有一口水井的事说了,“少爷可以去看看,那井水里的水,水位还不低,水很干净,也不见浑浊。刚刚那位方婶儿说了,水可让我们随意取用。” 贺境心和宋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深意。 这不太正常。 “那方婶儿有没有说,为何他们这里不缺水?”宋钺问。 福伯一五一十地将方婶儿说的,有关于逍遥仙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少爷,今天已经是初一,再有几天便是方婶儿说的,逍遥仙的结缘日。” “我知道了,你也去歇歇吧。”宋钺道。 福伯便拎着空桶出去了。 房间内,宋钺看向贺境心问道:“这世上,当真有人能有如此能耐吗?这一路走来,秋旱已成规模,怎么可能这个村子是例外?” 贺境心冷笑一声:“有没有人有这个能耐我不知道,但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仙!” 尤其是,这逍遥仙竟然还内涵她,不知道她贺境心贺大师,心眼儿很小很记仇吗?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宋钺走到木盆边上,他将手伸进去,沁凉的井水,带着些许冷意,提醒宋钺,这水是真实存在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贺境心并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逍遥仙,她是个假相师,在长安城中,她照样混的风生水起,人人都尊称她一声贺大师,俨然觉得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也曾使过手段,去套路左相手下的爪牙,吓得对方主动上门,她想知道的便全都知道了。 这逍遥仙,绝对也是如此! 贺境心和宋钺,就着木盆里的干净水洗了把脸,之后就去了后院,想看看这水井是否有什么蹊跷。 两人抵达后院的时候,却发现水井边已经围了几个人。 骆修远正在井边打水,贺影心手里端着一个葫芦瓢,正等着骆修远打水上来。张满则正好奇地围着水井打转,显然她也很好奇,为何这个口井中会有这么多的水。 贺境心和宋钺,等着骆修远打完水,这才上前去。 “有没有可能,这个水井打的很深,所以就算是秋旱来了,这口井还是能从地底下汲取水。”宋钺猜到。 “若有办法知道这口井有多深就好了,总不能人跳下去吧,那有点危险诶。”张满看着水井,表情还有点跃跃欲试。 众人:…… 快打消你这危险的念头! “若是要知道水井有多深,我能帮上忙。”就在这时,花明庭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骆修远紧张地回头,看向花明庭:“舅舅,你怎么自己出来了,这多危险啊!” 花明庭:“我无事,我乃是习武之人,轻易不会有危险。” 花明庭其实很想说,他在武当习武这么多年,虽然有眼疾看不见,但其实他比骆修远要强很多,真的遇到危险,还不知道谁保护谁呢。 这一点,其实宋钺和贺境心都心知肚明,甚至是张满也觉得骆修远紧张过度,但怎么说呢,这世上可能有一种危险,叫做骆修远觉得危险。 骆修远已经放下了装满了水的木桶,走过去扶住花明庭,“舅舅,不可如此大意。” 花明庭暗自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有外甥的烦恼吗? 花明庭被骆修远扶到井边,众人都炯炯有神地盯着花明庭,好奇他要如何确定水井有多深。 花明庭伸手,“捡一颗小石头给我。” 正蹲在地上给花盆浇水的贺影心,顺手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放在了花明庭的手上。 花明庭颠了颠那颗石子,然后他忽的将石子投进井中,他看起来动作风轻云淡,半点都没使力气,但那石子入水却半点水花也没有溅起,入水的瞬间就失去了踪影。 花明庭凝神静听,“这口井只深两丈,石子坠底,铿锵可闻,井底是石头。” “竟然只两丈?”张满很是惊讶,“怎么可能,这个深度,遇到秋旱,这井早就应该干涸了吧。” 花明庭瞎眼二十年,使得他的听觉无比灵敏,他仔细又听了听,然后他点了点脚下,“地底有水流声。” 宋钺倒是明了了,他抬头,看了一眼东南方向,那里有一座高山,“这地底下,有水脉。” 宋钺看的书非常多,他作为宋家重点培养的小神童,他想看书,宋家自然会想尽办法替他搜罗过来,除了一些被世家藏匿的书籍之外,市面上能找到的书,宋钺都看过。 杂记有记载,地底下存在水脉,很多打井的匠人,便掌握了一门寻水穴的技巧。 “这个村子,地下水必定很丰沛,所以就算老天爷不下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断水。”宋钺道,“不过究竟是不是这样,还得再确认一遍。” 如何确认,自然是去走一遍,到各家去看一看便能知晓。 张满兴致勃勃,当即表示自己可以帮忙,这个名为大江村的村落,是个挺大的村落,这也是为什么,贺影心能从老远的地方就注意到这个地方,实在是那一片房子很难让人不注意。 这会儿天色不早了,若是单靠宋钺和贺境心去走访过一遍,显然不现实,张满便和贺影心两人一组,花明庭也想帮忙,他和外甥一起,投靠了宋钺,尽管外甥一直在说会养他照顾她,但花明庭又不是真的废物,他不可能真的混世等死,他如今还很年轻,没比骆修远大多少。 于是两两成对,几人稍作收拾,便出门去村中村民家拜访。 第3章 开局一座破县衙 宋钺和贺境心,沿着大江村的村道,往东边走。 这一路上,路过的几户人家,都供奉着和方婶儿家一样的半人高的泥塑,而但凡是供奉了这种泥塑的人家,都半点看不出缺水的样子,院子里种着碧绿的菜,都生长的十分茂盛。 他们一路走,一路打听,有关于逍遥仙的说辞,和方婶儿那边差不多,不过—— “被仙人选中,就能待在山上,跟随仙人一起修行。”说话的,是个黑面老汉,他面皮黑的发亮,双眼炯炯有神,一脸地骄傲,“我大孙子,因为有慧根,直接被仙人带在身边教导呢,这十里八村的,我大孙子可是头一份!” 拜别了老汉,两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村子最东头的一户看起来明显有些破败的院子。 院子里,有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肩膀上扛着锄头正要出门。 贺境心和宋钺忙走上前去,喊住了那汉子,“这位大哥,这会儿天都要黑了,你这是去哪儿啊?” 那汉子警惕地回头,见是两个生人,还生的怪好的,一看就不是他们村儿的人,“二位是?” “哦,我们是路过贵村,出来走走。”宋钺道。 汉子面色稍稍缓和了几分,但眼中的警惕之色仍在,“如此,二位随便看吧,我要去地里看看,就不聊了。” 汉子说完,扛着锄头就要走。 贺境心却注意到,那汉子的唇因为干涸而开裂,他身上的衣服,也不如之前路过的那几家的体面,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位是他们入村后,见到的第一位正当壮年的中年汉子。 之前一路走来,贺境心发现,住在这里的,竟然都是一些头发半白的老头老太,要么就是一些小孩,这很奇怪。 “这位大哥,请等一等。”贺境心喊住他,“我这一路走来,村子里怎么全是上了年纪的,要么就是小孩,你们村的壮劳力,是去服役去了吗?” 那汉子闻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嘲讽地嗤笑,“服役?呵,他们哪能服役啊,他们都享福去了。” 宋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汉子话中有话,“大哥这话从何说起?” 那汉子冷笑道:“那些人,可都和逍遥仙有缘,如今都在山上,跟着逍遥仙修行,他们和我们这些选不上的人可不一样 ,可不就是享福去了吗?” 贺境心有些惊讶,她之前还有些好奇,那逍遥仙是怎么结缘的,眼前竟然就有一个结缘失败的吗? “我看这位大哥,你天庭饱满,耳垂敦厚,明明是福相,怎么却没有被逍遥仙选中?”贺境心一脸震惊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之事,“这不应该啊,大哥,会不会是逍遥仙弄错了啊,他都是怎么选人的啊?” 那汉子听贺境心这么说,又见她一脸真诚的样子,原本充满戒备的眼神就消失了,甚至还有了几分同仇敌忾,“是吧,明明我不比任何人差,可是逍遥仙却说我不行。” 汉子也不去地里了,转身打开院门,将贺境心和宋钺让了进来,他有些局促,“家里破旧,二位见谅了。” “兄弟这说的什么话。”贺境心不赞同道,“我们路过此地,便是有缘,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叨扰了才对。” 汉子脸上露出了一个明快的笑,显然贺境心的话,很对他的胃口。 站在一边,默默看着贺境心和大汉对话的宋钺:…… 宋钺绝对不会承认,他好酸,贺境心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是有心谁都能唠的起来的技能,他也好想要啊! 汉子喊了一嗓子,“家里来客了!” 顿时,待在屋子里的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屋子里的两个老头老太,都从里面走了出来。 贺境心:“大哥,何必惊扰大嫂大娘他们,我们真的就是路过。” 贺境心好说歹说,终于劝住了热心的要给他们张罗饭菜的大汉,没办法,这户人家和其他人家不一样,这户人家并没有供奉泥塑,院中的井干涸地只剩下一个井底儿还有一点水,这点水须得节省点喝,根本不可能拿出来种地。 贺境心又和这家人唠了几句,把自己想知道的线索都唠明白了,天也将将擦黑,她挥别了热情的大汉一家,和宋钺往村口方婶儿家走去。 刚刚,贺境心得知,那大汉和其他人一起去过仰天山,但最后,他却落选了。 贺境心对逍遥仙结缘很感兴趣,便问了那大汉详细过程,那大汉倒是记得清楚地很,毕竟这事儿让他很是耿耿于怀。 说起来,这逍遥仙是三年前出现在仰天山的,一开始信得人不太多,很多人以为是来了骗子,但是慢慢的,他们发现和逍遥仙结缘的人,家里都会越过越好,渐渐的,去仰天山和逍遥仙结缘的人就越来越多。 三年下来,每月初九,都会有很多人慕名而来 ,去仰天山和逍遥仙结缘。 大汉是一个月前去的仰天山,他以前听说,去了仰天山结缘的信徒,须得留在那里跟着逍遥仙修行,大汉是家中独子,上有老下有小,他不放心妻儿和年迈的父母,便一直没有去。 但是直到上个月,村里有经验的老人说,今年天气反常,怕不是要有秋旱,大汉这才咬牙上了山,这一波去的人很多,他和一群人一起,上了仰天山,他们须得在山下沐浴更衣,把自己梳洗干净,第二天才能上山,他们被带到了一个很大的石台上,等到吉时一道,逍遥仙便出现了。 按照大汉所说,那逍遥仙是个白纱覆面,额心印着一朵盛放的莲花的年轻女人,那女人说话的时候,明明声音并没有很大,但是那石台上的所有人,却能把她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就像是那说话声就响在自己身边一样。 逍遥仙有一面水镜,每个想要和逍遥仙结缘之人,都要把手按在水镜上,若水镜毫无变化,便是与逍遥仙无缘,但若是和逍遥仙有缘的话,手放在水镜上,水镜便会变色。 大汉亲眼目睹,他前面的几个人,都能让水镜的颜色变换,只有他,手按上去,半点变化都没有,最后,他和几个无法结缘的人,一起被送下了仰天山。 回去的路上,宋钺好奇地问贺境心,“能让水镜变色,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须得亲眼一见才能知晓。”贺境心道,“这逍遥仙,倒是有点儿意思。” 贺境心绝对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仙人,尤其还活生生的出现在人前,能给自己选择信徒。明明自己都是个骗子,却要把别的神棍的饭碗给夺过来砸地上。 就像是好端端的走在路上,却被人踹了一脚一样。 贺境心有点不爽快,她寻思着,有机会,她绝对要上仰天山,看看自己和这位逍遥仙,有没有缘。 两人回到方婶儿家时,其他两组人已经回来了,而福伯已经和方婶儿一起,准备好了一桌子的饭菜。 因为这些天,大家都没有吃好,福伯特地从马车上拿了一点腊肉熏鸡之类的,再买了方婶儿家院子里的一些蔬菜,张罗起来的一桌子饭菜,还是很有料的。 七人上桌后,也把方婶儿和她的孙子叫上了,正好坐满了一桌人。 方婶儿显然心情很好,见他们在饭桌上聊村子里,有几户人家没有能够和逍遥仙结缘,都快断水了,还主动和他们说起这事儿,“哎,那几家也都是没福气的,和逍遥仙无缘,逍遥仙自然也无法庇佑他们。” 张满却不解地问:“可是,仙人不是应该平等对待众生吗?这不是差别对待吗?” 方婶儿闻言,却理直气壮道:“这有什么,我们逍遥仙,只庇佑有缘之人,仙人也很不容易的。再说了,普度众生那都是佛祖的事儿,和我们逍遥仙有什么关系。” 众人:…… 好、好有道理,他们一时半会儿竟无法反驳。 吃过了晚饭,一行人各回各的房间,他们得早些休息,明天早起赶一赶路,说不定就能在中午抵达永昌县的县衙。 至于这逍遥仙的事情,他们虽然觉得有古怪,但这里并非是宋钺的辖区,他是永昌县的县令,这里距离永昌县,中间还隔了一个县呢。 宋钺倒是有些忧心忡忡,这胶东道的秋旱,也不知道究竟波及了多大的范围,他的永昌县是不是也是受灾地区。而他新官上任,也不知道永昌县的县丞县尉好不好说话,他这个嘴上没毛的新县令,要服众怕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宋钺担心地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贺境心:…… 贺境心被宋钺吵得睡不着觉,在宋钺又一次翻身时,直接一脚把人踹下了床。 宋钺:“贺境心!” 贺境心:“不睡就滚下去!” 宋钺气死了:“谁说我不睡的!” 他气呼呼的拍了拍屁股,愤愤地重新爬上了床,扯了一角被子盖上,“我这就睡了!” 糟心的贺大丫,等到了永昌县,他一定要教教她,不能轻易踹自家爷们儿的屁股!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公鸡也还没打鸣儿呢,福伯就起来,借了方婶儿家的厨房蒸馒头,他们早饭得在路上吃了。 福伯以为自己起的就够早的了,没想到出了屋子,就看到黑漆漆的院子里,立着个人,福伯吓了一跳,好悬没叫出来,仔细看了才发现,这早起的人,竟然是花明庭。 “花公子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福伯拍了拍胸口,还有些心有余悸,“这一大早的。” 花明庭语气带了几分歉意,“吓到您了吗?这一路上赶路,我都荒废了练功,昨夜睡得不错,今日就早起练武了。” 福伯倒也理解,他点了点头,进厨房蒸馒头去了。 等福伯蒸好馒头,其他人也都起来了,一行人把东西重新搬上牛车马车,张满和贺影心都抱了好几个水囊,他们是被来的路上缺水缺怕了。 一行人挥别了依依不舍的方婶儿,赶着车上了路。 永昌县位于青州府西南方向 ,从他们目前所走的这个官道要抵达永昌县,须得绕过仰天山。 但好在,不算远,他们从天黑跑到出太阳,等到太阳终于攀上头顶时,终于看到了永昌县的界碑。 此时宋钺很是紧张,这可是他考官之后,第一次出任父母官,他很是期待,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儿,不出意外的话,他未来三年都会在这里,这里如今只是一个下县,但他有信心做一个好县令,让百姓至少都能吃饱饭。 只是这一路上,看到的和之前别无二致,打蔫儿的庄稼,宋钺的眉头就一直皱着,他没想到,他上任的第一件难事,竟然是遇到了秋旱。 “随锦,不太对劲啊。”骆修远却有些担心,“我听说,一般父母官上任,当地县衙的县尉县丞,还有地方上的乡绅士族,都会在官道上迎接父母官。” 但他们都路过了永昌县的界碑,别说县丞县尉了,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骆修远心中起了不太好的预感。 宋钺被贬得匆忙,加上也没有太多人脉,没有能查到上一任永昌县的县令是怎么没得,到底是死了还是升迁了,一无所知。 骆修远倒是有心查一查,他倒是有钱,杜家曾经也算得上是洛阳首富,要查点东西,只要银子到位,还是能查出来的,只是还没等他查清楚,杜家就出了事,他们直接就离开了洛阳。 一路上,他们也遇到了一些商队的人,向他们打听了永昌县的情况,只是这永昌县不过是个下县,穷得很,这些商队都不爱去。 一个多时辰后—— 一马车,一牛车,终于停在了县衙大门外。 宋钺和骆修远,并排看着县衙的大门,只觉得心都凉了。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宋钺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永昌县的情况不太好,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不太好,包括了一座破破烂烂,连匾额都歪七倒八摇摇欲坠的县衙。 第4章 简单粗暴就是干 永昌县是个下县,这个县每年的赋税都垫底,老百姓的日子过的也都很糟心。 但,这不等于永昌县内,就没有富人。 永昌县东富西贱,当地的一些士族乡绅豪族,都集中在永昌县的东城区。 宋钺他们是一路从西而来,入目见到的都是贫穷与破败,自然也有这样的原因在其中。 此时,本应该带领永昌县的乡绅士族等在界碑处,迎接新上任的县令的这些人,此时正聚在一品楼中。 一品楼,是永昌县大地主陈家的产业,进来吃一次饭,没个几两银子根本不可能,所以能来这里吃饭的,都是这永昌县里的大户。 “智才兄,咱们可是说好了啊,如今大家可是一条船上的人,要过这条河,大家都得出力,要把船桨往一个方向划。”一个面白有须的中年儒衫男子,端起酒杯,冲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一个面容偏黑的男子道。 徐智才当即端起酒杯碰了上去,“昌宏兄,如今坐在这儿的,哪个不是上了一条船的。再说了,有秦大人和慕大人在,就算是新上任的县令又如何?这里是永昌县,可不是长安城,再说了,我可打听清楚了,那宋知县,可是被皇帝厌弃之人,明明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却被打发到咱们这儿来当县令,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徐家主,可不敢这么说。”被点出来的秦大人,脸上挂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秦家在永昌县盘踞几代人,犹如一棵大树一样,早就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粗壮的根系,本来,上一任县令没了之后,秦家就在运作,想要让秦怀安顶上县令的缺,如此,这一整个永昌县就都在他们的手心儿里。 谁也没想到,朝廷直接任命了个才不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来当县令,秦家筹谋了那么久,那么多银子砸进去,竟然捞了个空,如何又能善罢甘休。 “说起来,宋大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父母官到任,我们这些下属,怎么也要去迎一迎的。”秦怀安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是这永昌县的县丞大人。 秦县丞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没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都是人精,谁还没派几个人出去盯梢,谁不知道,那宋大人今天就能抵达永昌县。 不过是都不想去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低声下气而已。 就在这时,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那小厮走到秦县丞身边,小声汇报了一句:“大人,那宋大人自己动手,把县衙后院的大门给卸下来了。” 秦县丞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什么?” 小厮便一五一十地将宋钺一行人抵达后发生的事,汇报了一遍。 宋钺他们抵达永昌县县衙时,却发现县衙竟然无人当值,县衙的大门也不知道多久没有被修理过了,甚至还破了个洞,本该守在县衙的衙差一个都没瞧见。 宋钺:…… 谁能想到,非但没有人迎接,这到了地盘,甚至连人都没瞧见。 宋钺都被气笑了,好样的,这永昌县上上下下,真的是嚣张得很,竟然半点都不知遮掩啊,他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如今他三元及第的状元之才,甚至之前还被破格提拔为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但如今却因为惹了帝怒,直接被贬到永昌县这样一个下县当县令,可想而知之,在正常人眼中,他怕是此生都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所以这些人,压根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此时,日头已经升到头顶,宋钺直接喊道:“福伯,不用喊门了,直接把牛车赶到后院。” 这永昌县的地头蛇,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不过是欺他年轻无靠山,等着瞧吧,他如今可是永昌县的县令,这永昌县不是这些人的私有物! 牛车里,张满皱着眉头,有些担忧:“贺大师,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永昌县虽不至于如此,但……宋大人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 她这么说都是委婉的,身为曾经的左相千金,张满也并非是一无所知的傻白甜,官场上的一些黑暗,便是她这么一个内宅千金也有所耳闻的。 贺境心知道张满在说什么,“他之前在长安城都能活下来,这一路也能平安抵达,说明他宋钺的命硬的很,轻易死不了,既然死不了,那这永昌县,无论藏着什么猫腻,总能一点点顺明白了。” 并且,贺境心也很好奇,皇帝把宋钺打发到这里当县令,是随意为之,还是另有所图。 福伯驾着牛车绕到县衙的后头,县衙后头的那条街上,倒是和县衙正门口不同,还是有一些人烟的,那是一条街,街上虽然算不上十分热闹,但至少不像是来的路上那么萧条。 有边上铺子的人,注意到那辆奇奇怪怪的牛车,晃晃悠悠停在了县衙后院大门外,几家商铺中站在门口窥视的人,暗中交换了几个眼神。 宋钺赶着马车,跟在福伯后面,也停在了后门外。 这一次,宋钺亲自下来,走到后门处,用力敲了敲,意料之内的,无人应门。 好家伙,这些人真的很敢啊,真的留了个破烂空县衙给他啊! 看着后院院门上挂着的锁,宋钺直接一脚踹了过去,然而—— 锁的质量很好,没坏。 宋钺:…… “需要我帮忙吗?”花明庭不知何时站在了宋钺身边。 宋钺:“劳烦了。” 花明庭刷的一下拔出腰间长剑,明明看不见,但却十分精准地砍在了那锁上,下一刻,锁被砍成了两段,哐啷落地。 宋钺用力推开大门,大手一挥:“福伯,直接把牛车赶进来。” 福伯笑呵呵地抽了抽扭屁股,“大牛,冲!” 大牛哞哞叫了两声,撒开蹄子就拉着二层小板车往里走。 然后—— 板车卡住了。 宋钺直接上手把门板都给卸了下来。 围观了好友全过程的骆修远:…… 好脾气的随锦兄被气成这样,看样子,是真的被气狠了。 牛车马车都进了后院,几人都从牛车马车上下来了。 贺境心站在院子里,打量了一遍这个不出意外,他们要住至少三年的院子。 这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里面的屋子都很陈旧,看起来很久没有人住了。 张满此时站在院门口,她左右看了看,看到了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乞丐,她朝着那小乞丐招了招手,那乞丐并不为所动,她直接掏出了一个荷包,荷包里面装着两块糕点。 原本还装作没看到的小乞丐,顿时眼睛晶亮地跑了过来,“贵人,您有什么吩咐?” 张满指着手里的糕点,“小孩儿,告诉我,这县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小乞丐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糕点,“县衙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人来了,我也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 张满:啊? 张满一脸你莫不是在胡说八道地眼神看着小乞丐,毕竟县衙怎么可能连续多日无人当值?就算是过年过节,都得留人值守才对。 “我说的是真的!”小乞丐见张满一脸怀疑,生怕那美味的糕点要离自己远去,“县衙好久都没有人的,要找大人办事儿,都是去秦府和慕府。” “秦府和慕府?什么来历?”张满给了一个糕点那小孩。 小孩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目光却仍然盯着张满手里的荷包,显然一块糕点并不能填饱他的肚子,“是秦县丞和慕县尉家。” 张满:“小孩,想不想吃饱饭?” 小乞丐用力点头。 张满道:“如你所见,这县衙里扫洒下人,跑腿小侍都没有,我瞧你还有几分机灵劲儿,你愿意……” “我愿意!”小乞丐不等张满说完,直接抢答。 张满:“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啊?” 小乞丐却理直气壮道:“把我卖去给我吃饱饭的地方,也不是不行。” 张满:……行吧。 县衙用来供给县令居住的小院儿,虽然破落了一些,但也不是不能住,毕竟来的路上,他们风餐露宿的,若是运气好能借助农家茅草屋都算是幸运。 宋钺推开二进主屋的门,里面是久不住人的尘土气。 宋钺想来是气急了,也不管桌子上厚厚的灰尘,直接袖子一扫,稍微清理了一下,就打开了福伯抬进来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了笔墨纸砚。 他刷刷磨好了墨,提笔就在一张宣纸上开始写字。 贺境心慢悠悠地跟进来,她看着宋钺才到永昌县,就直接碰了个闭门羹,看他气的不行,心里觉得好笑,同时她很好奇,这么个在所有人眼中,过分耿直到有点傻白甜的状元郎,要如何应对眼下这个局面。 贺境心站在方桌边上,侧过头去看宋钺正在写的东西。 就见,大大的宣纸上,抬头是三个字——征召令。 这个征召令写的十分接地气,没有拽文,直接就简单粗暴的对外征召衙差。 他写完了这张征召令,又开始写第二张——求贤令。 这一个就写的有点文绉绉的了,总结来说就是,皇帝远在庙堂之上,却仍然挂心青州之远,所以让他到永昌县当县令,是为和永昌县的贤士一起将永昌县建设的更好,却不想,本官到了永昌县县衙,惊闻县衙已经多日无人当值,本官十分痛心疾首,独木难支,遂现在向全永昌县发出求贤令,但凡有秀才功名的,若是有才之人,便可出任永昌县县丞和县尉一职,另外,有童声功名的,或者是识的字的,也都可来,永昌县如今百废待兴,急缺小吏书记。 贺境心惊讶地看向宋钺,此时,她当真是很意外了。 她没想到,宋钺竟然会如此简单粗暴的破局。 既然县衙是空的,那他就默认县衙如今一个官吏衙差都没有,可不就是得重新征召吗? 这世上,名利动人心,如今,但凡能进县衙当差,都是光宗耀祖之事,那些被乡绅士族打压地不见天日的才子,肯定有心动的! 这两个征召令往外一贴,绝对会打的躲在背后的那些老鼠们一个措手不及,估计那些人还等着看宋钺的笑话,等着他求上门去,却万万没想到,宋钺上来就玩个大的,直接要把这些人的饭碗给掀了。 贺境心:……接下来,可能要拜托花明庭多看顾着点儿,否则宋钺怕是会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毕竟,他可是一上来就要拉满仇恨值啊! 第5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 宋钺的两张征召令,并没有立刻贴出去。 他知道张满收留了一个小乞丐,把小乞丐喊来问了几句话,之后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后,小乞丐两眼发光地冲出了县衙大院,七拐八绕地甩脱了各家潜伏在暗处的眼线,最后没入一个窄巷中。 县衙后院,各自选定了要住的地方之后,便开始了大扫除,没办法,这个院子真的很久没有住人了。 骆修远把花明庭安置在院子里的石桌边上,还贴心地放了一盘点心,几颗果子,还放了一壶茶,然后才拿着扫帚和抹布,去打扫他和舅舅将要住的地方。 骆修远选的是西厢房,花明庭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如此也方便他照应。 张满和贺影心则是选的东厢房,贺影心对县衙二进的小花园挺感兴趣,这个院子可比之前长安城那个院子要大得多了,等到收拾打理好,将来他们一伙人的菜蔬都能包圆了,根本不用出去买,完全可以节省一笔开销。 福伯则在修理马厩,他们赶路来的大牛还有那匹拉马车的马,都要好好养起来才行。原本的马厩显然已经没法用了,破败的不像样子。 一时间,县衙后院忙的不可开交,每个人都撸着袖子在收拾屋子,等到好容易把那一层蜘蛛网和灰尘都清理干净,天也快要黑了。 贺境心扯下蒙住口鼻的布巾,看了一眼好歹有点样子的屋子,略微满意地点了下头,“宋二,这床得换个新的,这木头已经被虫蛀的朽了,还有,窗户纸也得重新糊一遍。” “行,明天福伯会去找木匠的。”宋钺的声音从屋顶上传来。 宋钺此时,正趴在屋顶上,把屋顶上歪了的瓦片给正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一身青色外裳上,沾了些灰尘和草屑。 今天到的太晚,加上这会儿也没地方买菜,晚饭是福伯去外面一个小饭馆买的,七个人正好围着一张八仙桌,坐满了。 宋钺吃完了饭,放下碗筷后,他安静地等着桌上的众人吃完。 可能是宋钺盯着众人吃饭的眼神存在感太强了,还在吃的人,下意识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当然,这些人里除了贺境心。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贺境心不紧不慢地用着饭。 宋钺看向骆修远,“修远,你如今是有举人功名,来当我的县丞如何?” 骆修远愣了一下,有些震惊地比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随锦兄,你让我当县丞?可这永昌县,肯定有县丞的吧?” 宋钺笑了起来,笑容十分和煦,主要是再大的气,经过半天的扫洒清理,已经发泄的差不多了,“有吗?我们到了县衙,县衙里不是空无一人吗?我只当这县衙就是空的。” 骆修远惊了,“但这样的话,随锦兄,你会把这永昌县的士族乡绅都得罪个遍啊。” “他已经得罪了。”说话的是坐在一边的花明庭,“从他接任永昌县县令的那一刻开始。” 张满点头:“一般不管如何,县令到任,哪怕是装,也得装出欢迎的样子,但这永昌县士族的势力怕是要遮住这永昌县的天,他们如此态度,便是不欢迎,明晃晃的给个下马威。” 骆修远听到舅舅还有张满的话,自然也明白他们说的意思,甚至因为他在杜家长大,他知道的这些阴司手段可能比他们都要多,但正因为知道的多,所以才会有所顾忌,不会像是宋钺一样,上来撸起袖子就是干。 不过…… 骆修远看着在座的几人,全都一脸无所畏惧的表情,顿时也生出了几分豁出去的勇气,毕竟他是跟着宋钺来的,天然立场已经确定,宋钺都往前冲了,他怎么能给兄弟拖后腿,当即豪迈应道:“不就是县丞吗?随锦觉得我行,那我就试上一试。” 宋钺感动地拍了拍骆修远的肩膀,“修远你本就是举人之才,又颇懂经商生财之道,县丞之位简直非你莫属!” 虽然很不厚道,但宋钺真的觉得,骆修远能和他一起来永昌县,真的太好了,人生地不熟,就算是县令又如何,没有人能帮忙的情况下,县令也不过就是个光杆儿。 宋钺又扭头看向花明庭,虽然花明庭看不见,但他武功高强啊! 宋钺:“花大侠。” 花明庭稍稍侧头,“宋大人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骆修远下意识拉了拉宋钺,“随锦,我舅舅他眼睛看不见……” “修远,无妨的。”花明庭摇了摇头道,“宋大人但说无妨。” 花明庭如今跟着骆修远,是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姐姐必定很希望自己可以和骆修远生活在一起,既如此,他便不能只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说到底,他现在还很年轻,他也只比骆修远大六七岁而已,并不是七老八十不能动弹。 宋钺却是先对着骆修远道:“修远,花大侠如此好的身手,若是只待在这县衙后院,是一种埋没。” 骆修远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了花明庭一眼。 眼睛上蒙着窄带的男人,面容美如冠玉,他坐姿挺拔,后背挺直,他搭在膝盖上的手,白皙修长,却苍劲有力,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他虽然眼盲,但他武功高强,轻易并不会受伤。 “我知道了。”骆修远轻声道。 花明庭伸手,拍了拍骆修远的肩膀,“修远不必担心我,舅舅没事。舅舅还要攒银子,你看宋大人都娶妻了,你比宋大人还要年长几岁,也该要成家了。” 骆修远:“那什么,随锦啊,你看看我舅舅他能帮你干点啥?” 面对舅舅的催婚行为,骆修远果断地转开了话题。 宋钺道:“花大侠武艺高强,以一当百完全没有问题,所以我想让花大侠,先担任永昌县的县尉,到时候,选拔衙役便拜托花大侠了。” 花明庭点了点头,并未推脱。 县丞和县尉,虽然是有品级的,但品级很低,并且这种地方上的小官,县令是拥有任命权限的。县丞与县尉,算得上是县令之下的二把手和三把手,只是分管的内务不同而已。县丞主要分管县内的档案文书,仓库粮马,以及每一季的赋税等等,而县尉,则是分管县内治安,缉凶等等。 花明庭和骆修远,倒是意外的很合适这两个职务。 宋钺对外的招贤令上说了,县丞和县尉也在征召之列,但一县之中,要短时间内招到让人放心可以信任的人才谈何容易,县丞和县尉的缺填上之后,自然还有主簿,典史,文书等等其他空缺。 张满打了个哈欠,她觉得宋钺应该说完了他的事儿,站起来就要走,却听宋钺喊住了她,“张姑娘。” 张满茫然地回头,“啊?” 张满心中犯嘀咕,怎么的,该不会是这宋大人,看不惯她白白跟着吃闲饭,要给她也安排点活儿么?可是她一介女流之辈,能干什么?莫不是要让她做服侍人的丫鬟不成? 宋钺站起来,很郑重地对张满道:“我知姑娘才学渊博,见识过人,想聘用姑娘,当县学的学监。” “啊?”张满再次发出了一声不确定地质疑。 现场所有人,除了开口说话的宋钺之外,全都惊呆了。 “可是,我是个女子。”张满的心脏跳的非常快,她听见自己咽了一口口水的声音 ,“自古以来,哪有女子成为学监的?” 贺境心同样很惊讶地看着宋钺,她以为这个人,迂腐纯直,不懂变通,否则也不会得罪人,混的那么差,但她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有这样的胆子,在打算掀了永昌县的天的同时,还敢来点大逆不道的。 宋钺却理直气壮道:“女子有才,为何不能,知识又没有性别之分,我知道这个想法很奇怪,也很离经叛道,但这里是永昌县,我舞不到别的地方,但是我希望在我的地盘上,我可以让有才之士不空耗一身才华。” 所有人:…… 该怎么说呢,宋钺这个人,果然是个天真的傻白甜啊! 但是,在场的几个人,却诡异的,不是很想抹去这份天真。 明知道对方在做傻事,他在横冲直撞,在乱来,他们初来乍到应该便宜行事,可是看宋钺战意满满地想要和那些乡绅士族干一场,他们又意外地觉得很痛快。 这人光风霁月的皮囊之下,其实藏着的同样是一个有些疯狂的灵魂。 宋钺是个县令,这个官儿放在长安城里,毫不起眼,上不得台面,可是放在这一县之内,却能治理一县之地。 宋钺看着张满,其他人看着宋钺,谁都没有说话。 张满脸上的表情,从茫然,慢慢变成了一抹浅笑,她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宋大人都敢让我当学监,我又有什么理由推脱?” 宋钺笑了起来,“如此,县学便拜托张学监了。” 张满点了点头,她看向贺境心,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通透圆滑的贺大师,到了永昌县后,看着宋钺做的事没有反驳,也没有骂他胡闹。 可能,这也是一种纵容吧。 宋钺看向贺境心,贺境心丢下碗站起来就跑,开玩笑,她才不要给宋钺抓壮丁,别看他说的好听,画的大饼又圆又香,但这也掩盖不了,这宋二完全就是想白嫖! 宋钺:…… 宋钺:“行了,赶了一天路都累了,明日早起,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骆修远自然知道,他和舅舅如今定的官职,可是原本就有的,宋钺这行为,根本就是虎口夺食。他知道之后的事情会有多麻烦,一个弄不好,他们说不定会直接被这些乡绅士族给弄死,到时候对外就说他们路上遇到意外,根本没有到任,他们死了都白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贺境心竟然到现在都稳得住,他就半点也不着急。 几人正要走,宋钺却觉得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 宋钺扭头,视线下移,正好对上了贺影心乌溜溜的眸子,“姐夫,你还没说我能干什么?你说的,有才之士都要用上,那我也是有才之士!” 宋钺:“影心啊,你还小。” 贺影心不开心了,她挺了挺小胸脯,“我已经八岁了!我会种地,我还会读书,我四书五经都学完了!” 宋钺:“那你说说,你想干点啥?” 贺影心:“我可以帮你劝课农桑啊。” 宋钺有点心累,一个八岁的小孩儿和他说,自己能劝课农桑,怕不是才下地,就被老庄稼汉子给赶出去。 宋钺:“劝课农桑有点大材小用了,我觉得影心你适合干点别的。” 贺影心眼睛亮亮地,充满期待地看着宋钺。 第6章 搅风搅雨宋大人 贺影心最终,被宋钺委以重任,去查查这永昌县的善堂的账目,还有去看看善堂如今收容了多少孩童。当然,宋钺千叮咛万嘱咐,要贺影心注意安全,要她不能独自外出,必须要有一个大人陪着她才可以去。 贺影心自认为被委托了很重要的任务,回去休息时,小胸脯都挺得高高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一脸斗志昂扬,马上就要去干一件大事的架势。 初到永昌县的这一晚,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但每一个人都斗志昂扬。 因为知道明日便要开始和这永昌县的本土官员和乡绅打一场硬仗,所以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早早歇下了。 而一直徘徊在县衙附近的各家的眼线,围着围墙绕了几圈,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传出来,只好就这么回各家去复命。 此时,秦怀安秦县丞家中,却聚集着几个人,他们自然是这永昌县的典史,捕头,主簿还有县尉,几人老神在在地坐着,半点不见慌张。 “秦大人,若是那宋钺上门来,我们是见见他,还是再晾一晾他?”问话的是慕县尉慕承宗,慕家在永昌县的势力比不上秦家,他作为县尉又低了县丞一头,自然是要以秦县丞马首是瞻。 慕县尉问的问题,是其他几个人都很关心的,所以大家都用关切地目光看着秦怀安。 秦怀安十分稳得住,他瞧起来三十出头,正是壮年,许是为官时间长了,坐在那儿不说话,很像那么一回事,“永昌县遇到秋旱,大家都下到下面的村镇去了,不在县衙,也不在家中,不是情有可原吗,我相信,咱们这位宋大人,是能理解的。” 慕县尉听他这么一说,便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要晾着宋钺,也是,秦家运作多时,本来这个县令已经是盘中餐,谁能想到临门一脚会出意外,秦怀安能咽下这一口气才有鬼。 秦怀安端起茶碗,掀开盖子撇了撇上面的浮沫。 “时候不早了,我们便先告辞了。”慕承宗见状,忙站起来,弯腰告辞,其余人也纷纷跟着后面离开了秦家。 不多时,秦家的眼线就回来了,那人跪在地上回话,“大人,那些人进了县衙后院之后,就没了动静,除了天擦黑时,有个老伯出去叫了一桌子菜之外,不曾有人出去过。” 至于行乞的那个小乞儿,则被那眼线自动忽略了,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乞丐根本不算个人。 但很多时候,扳倒大象的,恰恰是不被他们看在眼里的蚂蚁。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话不是说着玩的。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黑漆漆的,街面儿上还没有人走动时,乌压压一伙人跟在一个小矮子身后,一路走到了县衙的后面。 “哎,小石头,你真的没有骗我们吗?”有个独眼的干瘦汉子,停下脚步,忌惮地看了县衙一眼,小声问前面的乞儿。 乞儿用力点头,“我真的没有骗你们,那位大人说了,只要你们听话,肯干,以后就能在县衙干活儿,绝对不会再饿肚子了!” 乞丐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向往,人群中,有个头发乱糟,但身形很魁梧的大汉往前走了几步,沉声道:“干了,那县令初来乍到,没有人手,怕是要和之前那个县令一样,命都丢了,他如今只能用我们,而如果我们真的能帮他稳住局势,我们就不会再当受人白眼被人辱骂的乞丐,这是我们的造化!” 大汉说完,原本并不是很坚定的乞丐们,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的眼神都变得无比坚毅。 “对!虎哥说的没错,再不济也就这样了,马上就要入冬,今年还秋旱,若是不找出路,我们都会死!” “与其这么死,不如拼一拼!”人群中,独眼汉子也加了一把火。 于是,原本走路都弯腰驼背,胆小谨慎的乞丐们,纷纷昂首挺胸,精神气儿都不一样了。 人群中,虎哥和独眼对视一眼,冲着对方略微点了下头后,再次隐入乞丐中。 小石头也很开心,他没有想到,昨天来乞讨,非但给自己找了一个活儿,还给栖身在永昌县的这些乞丐都找到了活儿。当然,永昌县的乞丐并不是全部都在这里,永昌县是个下县,老百姓日子很不好过,很多人更是莫名其妙就失了地,有些沦为苦力,有些苦力活儿都找不到,只能沦为乞丐。 那些年纪大的,体弱的,年纪过分小的,还有女乞丐,都没有跟来,毕竟他们来了也没用,但没有关系,只要他们这些有活儿干的有一口饭吃,总不会让那些人饿死的。 得知有这好事儿,那些老弱病残,主动把自己身上稍微不那么破的衣服和鞋子,换给了他们,他们希望这些人能够得到这份体面的差事。 毕竟,就如之前有人说,快要入冬了,严寒要人命,秋旱导致地里能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饥饿也会要人命。 小石头上前去,敲了敲门。 门吱嘎一声开了,黑暗中,没有人看见,一群尽量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的乞丐,进了县衙后门。 天亮之后,各家的眼线再次出动,开始在县衙附近徘徊。 本来以为,今天县衙也不会有什么动静,毕竟衙差们都没来,县丞县尉主簿典史书吏都没有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宋大人想干什么也没办法吧。 那宋大人怕不是躲在县衙惶惶不安,绞尽脑汁想办法去讨好他们的主子呢。 然而,就在这时,县衙的大门却从里面被推开了。 秦家的下人是个挎着篮子的妇人,她愣了一下,随后就看到一排穿着皂衣的衙役们,腰佩大刀,全都斗志昂扬地从里面走出来,在县衙大门口站了一排。 那下人脸色大变,什么情况,这些皂吏莫不是背叛了他们主子不成? 震惊的不只是她,还有其他几家的眼线,就在他们扭头想要回去禀报各自的主子时,就见一个身着县丞官服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来,他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从外面徘徊的这些人脸上扫过,他手里拿着两张红纸,有个皂吏跟在他身后,帮着他一起,将那两张纸贴在了县衙门外的布告栏上。 县衙出了告示,自然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老百姓识字的不多,大多是凑热闹的,但也有那识字的,并且为了担心没有人识字,那穿着县丞官袍的男子,也就是新官上任第一天的骆修远,还十分贴心地将布告栏上的内容,大声讲给围观的老百姓听。 此时,站在人群外面,那挎着篮子的妇人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似乎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那个人竟然穿着县丞官袍,可是她家主子不才是县丞大人吗? 她听到了骆修远念出的告示之后,心中着急不已,当下不管不顾地,挎着篮子拔腿就往秦家跑。 骆修远听着人群里轰然炸开的议论纷声,目光却看着人群外,挤着离开的那几个人,这些绝对就是那几家的眼线了。 他心中冷笑,这些人怕不是还等着宋钺上门去讨好呢,可能是以前的县令养大了他们的胃口,让他们已经不知道天高地厚,猖狂不已。 这两张招贤令一出,就看这些地方官员还有乡绅士族还能不能坐得住了。 * 如宋钺所想,这些人当然坐不住,毕竟,宋钺这根本就是一锅端掀饭碗! 秦怀安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轻轻耳朵就坏掉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人,那县衙,有个穿着老爷您官服的,那人贴了告示,要征召衙差和县衙的主簿典史还有县丞县尉,有才者就能中选。”那妇人哆哆嗦嗦地又重复了一遍。 秦怀安脸色阴晴不定,心上是越烧越旺的怒火,那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他怎么敢的!他到底仗的谁的势,他就真的不怕死吗? 秦怀安越想越气,最后没忍住,直接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来人,备轿!” 他们昨天有多信誓旦旦,今天就有多打脸,他原先还在想,这愣头青若是上门,必定要给他难堪,晾晾他,让他知道这里是永昌县,是他的地盘。 结果,那宋钺根本不按照他的预想走! 他还没死呢,他竟然敢另立县丞,他怎么敢的! 秦怀安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才到门口,就看到了脸色同样很难看的慕承宗,外面还有收到信儿,急急赶过来的主簿典史和衙差皂吏们。 “走,去县衙!”秦怀安铁青着脸上了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县衙去。 而此时县衙之中,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 小石头在后院,跟着福伯身后跑来跑去,很有眼力见的帮着忙。 贺境心打了个哈欠走了出来,她伸了个懒腰,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懒散。 “少夫人,早饭在桌子上,您快去吃点儿,这会儿应该还热着,您尝尝,若是凉了我去给你热一热。”福伯见到贺境心起来,忙道。 贺境心对福伯道了声谢,慢悠悠地往吃饭的屋子走去,此时,张满正坐在桌子边上,正拿着一个馒头在啃。 今天的张满,穿着一身长衫,头发梳起来,戴着璞头,因为她生的好看,这一身装扮,颇有那么几分雌雄莫辨的英气。 之前说了,皇帝是个颜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就导致,大晋上上下下,都会下意识的更欣赏长得好看的,很多文人甚至还会敷粉簪花,所以张满这样一穿,不仔细看,不拆穿,倒也真有那么点翩翩佳公子的样子。 “今天就去县学?”贺境心在边上坐下,也拿起一只馒头啃了一口。 张满点了点头,她眼睛亮晶晶的,“对,我如今可是学监,骆大人和花大人可是都直接拍马上任了,我自然也不能落后。” 贺境心点了点头,“注意点安全。” 张满:“知道,如今我们初来乍到,直接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那些人怕不是恨不得直接弄死我们。” 说到这里,张满停了停,她看向贺境心,问她:“贺大师,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你肯定知道,宋大人这么做会引起这样的后果,你为何放任了?” “说的我好像能阻止他一样。”贺境心说的半点不走心。 张满却道:“如果是你的话,宋大人会听的。” 贺境心的手顿了顿,“因为没必要,皇帝不会让宋钺出事的,我们一路还算顺风顺水的到永昌县,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他们在长安城得罪的人多,在洛阳城又掀翻了四皇子的母家,得罪的人又更多了,但这种情况下,他们都能平安抵达永昌县,这就很有问题了。 张满闻言,端在手里的粥碗差点没端稳,“你是说……我们一路到这儿,皇帝都关注着?” “二十年前,左相大人为何能够从寒门子弟入天之门?”贺境心没有回答张满的问题,反而是问了张满这个问题。 曾经的左相,是傅棠的父亲,傅棠变成了如今的张满,她其实多多少少知道父亲是在为皇帝做事。 二十多年前,皇帝需要一把刀,一把砍断世家爪牙枝蔓的刀。 二十多年后的现在,皇帝好像找到了另一把刀。 贺境心看着张满若有所思的表情,便知她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毕竟张满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或许有的地方没有想通,但只要稍加点拨便能明白。 “这永昌县……或者说,整个青州,可能早就烂了,腐肉需要快刀才能剔除。”贺境心道,“说不定闹得越大,反而越安全。” 贺境心知道,她说的这些,其实宋钺自己也明白,否则他不可能拿着这么多人的命和他一起冒险。 得亏是和宋钺一起长大,她真的太了解宋钺这个人,他有时候或许连自己的命都能拿出去赌一把,但他绝对不会拉无辜之人下水,这是他的底线。 就如贺境心所想,此时宋钺正坐在县衙的二进,翻看永昌县的县志。 临时被抓来成为衙差进来,十分不标准的行了个礼,“大人,秦县丞和慕县尉,还有主簿,陈典史来了,说是要见您。” “出去告诉他们,就说我很忙,我刚到任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空见的,还有,让他们莫要冒充朝廷命官,之前这县衙里可是空无一人,显然是不存在什么秦县丞和慕县尉的,我已经任命了新的县丞和县尉。”宋钺头也没抬地道。 “若他们……拿出官印呢?”进来通报的汉子,正是昨日头脑清醒发言的虎哥,虎哥生的人高马大,这一身衙差衣服换上,很像那么回事。 宋钺听他这么问,倒是惊讶地抬头,他记得这个人,之前他问话的时候,这人让他印象深刻,“就说旧的官印已经作废了,县丞和县尉的官印已经重新在刻了。” 虎哥眼皮子一跳,他弯腰退下去,越走眼神越冷,这冷意中却也透着几分痛快,这永昌县,可能真的会被这个宋大人闹翻了呢。 第7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县衙外面,秦县丞已经等的非常不耐烦,他脸色铁青,若不是十个穿着衙役制服的大汉挡在县衙大门口,他早就直接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了。 虎哥从里面走出来,将宋钺说的话,照实和秦县丞说了一遍,完全没有添油加醋,因为虎哥觉得,宋大人那些话本身就很扎心了。 果然,虎哥才说完,秦县丞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不只是他,那些站在后面,一脸焦急地看着他,等着里面的人带他们进去见宋钺的那些人,也都脸色大变。 这宋钺是什么意思,他竟然真的要把所有人都撇开,重新组他自己的班底吗? “秦大人,这要如何是好啊。”慕县尉上前,走到秦县丞身边,语气有些焦急地问,“我们怎么可能冒充朝廷命官,我们就是这县衙的官员,他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啊?” “闭嘴!先回去。”秦县丞看着后面,越来越多地围观百姓,他自认丢不起这个人,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去,其他人面面相觑,有些人惶恐不安,但也有些人不以为意,毕竟那宋钺再如何嚣张又怎么样?他们可是这永昌县土生土长的人,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里,他们不相信,宋钺真的敢和他们所有人真的撕破脸。 一定是因为昨日,下了这位县令大人的面子,他在撒气呢,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 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甚至秦县丞也是这么想的,这宋钺肯定是在给他们下马威,想要让他们主动服软,只要他们低头,将来只会受他宋钺所用。 呵,想的倒是挺好的! 秦县丞坐在轿子里,脸色阴沉,眼神带着一丝嘲意。 想逼他们低头,服软,将来成为他手底下听话的狗? 休想! 秦县丞回到秦家之后,当即修书一份,让底下的人送去给那位大人。 这宋钺太狂了些,他要让他醒醒神,知道这永昌县不是让他撒野的地方。 等着吧,他姓宋的现在多猖狂,之后就有多惨! 而县衙内,宋钺听到虎哥来复命,说是他已经将话传达到,秦县丞那些人都已经走了。 宋钺看着虎哥,此人站姿笔直,看起来是真的不像是乞丐,早更天的时候,那一群乞丐被放进来,每个人都是宋钺亲自过目的,最后他留下了二十个人。 初来乍到,他需要这些人,需要他们身上那种已经毫无退路只能拼一把的狠劲儿,因为如今的永昌县,可能也就只有这些不怕死的人,能坚定的为了一口饭一个摆脱乞儿身份的机会,豁出去一切站在他这一边。 “我记得你叫陈虎。”宋钺看着陈虎道,“你看起来,和真正的乞丐很不一样。” 陈虎后背一僵,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杀意掠过,但他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大人……” 宋钺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异常,他盯着陈虎的眼睛问:“你可有命案在身?” 陈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宋钺又问:“那你可是在逃犯,又或者,你是否做过什么作奸犯科,触犯大晋律法之事?” 陈虎仍然摇了一下头,他心中发苦,自己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在这位大人面前露了点底细。 宋钺原本坐的笔直的身体,顿时往后靠了靠,他后背靠在了高高的椅背上,整个人懒懒地陷进高背椅中,原本很有压迫感的视线也消失了,“既如此,你怕什么?” 陈虎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您是官。”官这个身份,天然地就让人害怕,因为官这个身份,意味着他手里拥有操控很多人生死的权利,上官要你死,是不会管你是否犯了罪,是否做错了事,是否触犯了律法,只要对方想。 “对,我是父母官,你可以相信我。”宋钺道,“所以,你无需害怕,我看你体格很不错,不像乞丐,更不像是普通农户人家。” 陈虎心中天人交加,他抬起头,看了宋钺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股冲动,跪下来,将所有的一切对着这位大人和盘托出。 可是他不敢,上一任县令是怎么死的,他依然历历在目,这位宋大人初来乍到,不管他是好还是坏,眼下他都不可能是那些人的对手。 “大人,草民曾经是猎户。”陈虎压下那股冲动,老老实实道。 宋钺点了点头,是猎户的话,有如此体魄,倒也可以理解,虽然他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变成乞丐——或者说,是为什么混入乞丐之中,但眼下看来,这人应当是可用的。 “嗯,你下去吧,一会收拾一下,带上两个兄弟,随我一起走。”宋钺道。 “大人是要去哪里?”陈虎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他还是很好奇。 宋钺倒也没有瞒着,“我作为咱们永昌县的父母官,自然要下去走一走。” 他得亲自去看一看,永昌县的秋旱到底严重不严重,波及到了哪些地方,还有,他还要去下面走一走,把县衙如今重新组人的事亲自去说一说。 如今,他和这永昌县的地方势力都各自出了招,摆出了自己的手段,接下来,这些人肯定要做出反击,这需要一个过程,而这个时间差,就是宋钺需要的。 宋钺合上县志,将摊开在桌子一角的永昌县舆图卷起来,揣进袖子里带了出去。 此时,县衙后院,福伯正在往牛车上堆干粮,他家少爷可是说了,要去永昌县下面走一走来着。 宋钺走过来的时候,正巧看到了这一幕,“福伯,你这是堆了啥?” 福伯摆摆手,“少爷,你放心,没放什么。” 宋钺在院子里看了一圈,院子里有两个雇来的婆子正在清扫院子,除此之外,竟然没看到其他人,“福伯,人呢?” “都忙着呢。”福伯道,“张满小姐去县学了,影心带着小石头还有独眼儿说是去善堂看看,花大侠和骆少爷,也都忙着呢。” 宋钺听福伯说了一圈,却还是没说到贺境心,看福伯说着说着,转身又要走,他忙叫住福伯,“贺境心呢?” 福伯回头,不赞同地看了宋钺一眼,“少爷,您怎么能连名带姓地喊少夫人呢?” 宋钺:??? 宋钺:“我为何不能?” 福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宋钺,“少爷,您如今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和少夫人怎能如此生疏。” 宋钺:“那我要如何称呼她?” 贺大丫吗? 福伯:“自然是喊夫人,或者是娘子,再不济,喊一声镜心,心心……” “行行行行了。”宋钺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他忙叫停了福伯。 福伯:“总之,您应该时刻记得,您是成了亲的人,不能同少夫人如此生分。” “知道了知道了。”求求你别念了,福伯! 宋钺:“那我夫人……她人呢?” 福伯满意地露出了一个迷之微笑,“少夫人吃完早饭,觉得还是太困,去睡回笼觉了。” 宋钺扭头就走,这贺大丫,大家都在热情洋溢地各司其职,她竟然在睡觉,简直是岂有此理! 宋钺推开门走进房间,果然看到床上的被子隆起一团,他大步走过去,本来怒气冲冲就要直接掀开贺境心的被子,然而当他的手就要抓到被子的瞬间,贺境心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原本面朝里,变成了面朝外。 宋钺的手堪堪停在贺境心的脸边上,他的手若是再往前一点,就会直接碰到贺境心的脸。 贺境心眼下常年因为睡眠不足而积攒下来的瘀黑又深了几分,这些日子赶路,大家都没有休息好,脑子比常人都要灵敏的贺境心,自然也不可能休息的有多好。 原本迅速聚拢在心口的那团怒气,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这么散了。 算了,他和贺大丫生什么气呢? 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 他慢慢地曲腿,在床下的地上坐了下来,目光落在贺境心的脸上。 好像从长安城再遇之后,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这样闲下来过,说起来,她本可以不在这里,是因为他的缘故,连累她要和自己一起赶路,离开繁华的长安城,一路到永昌县。 宋钺想到这里,眉心微微皱了起来,不对,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那日,在宫里等到贺境心姐妹,被皇帝强行赐婚,并且要求三日内完婚后,他们离开皇宫时,贺境心他们是带着行李的,那个架势,他们本来是要搬家? 不对。 宋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话说回来,贺境心真的是那种,可以被人左右的人吗? 正待宋钺的思绪越飘越远时,床上睡着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贺境心睡得本就不熟,她隐约还做了个梦,梦中有一道目光简直如影随形,任由她怎么跑都躲不开,她这一觉睡得十分疲惫,心里十分不痛快,睁开眼,就对上了宋钺那双发呆的黑眸。 贺境心猛地往后退了退,“大白天的,你干什么呢?” 感情梦里哪里都躲不开的视线,是宋钺的! 宋钺思绪被打断,“来喊你起床啊,你也知道是大白天的。” 贺境心不悦地盯着宋钺,“那又如何,有谁规定白天不能睡觉吗?” 宋钺看着贺境心沉着一张晚娘脸,若是小孩儿看到了可能都得吓哭,他没被吓哭,倒是笑了起来,“贺大丫,这大好的春光……不是,这秋高气爽的,多适合出去溜达溜达,闷在家里睡大觉,简直就是浪费。” “那我愿意,你这前面衙门不忙了吗?你忙你的去吧,别吵我!”贺境心抓着被子,翻个身,直接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确保自己被遮的密不透风。 “那不行,走,我已经让福伯收拾好了,现在就走。”宋钺直接上手,将贺境心连着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贺境心:!!! 贺境心:“宋二!你撒手!” “夫人,娘子,镜心,心心,大丫,你觉得哪个爱称比较好?”宋钺嘴里开始胡咧咧地试图转移话题,“福伯觉得我喊你贺境心太生疏了,或者你希望我喊你爱妻?” 裹在被子里,反而让自己束手束脚,怎么挣扎都像是毛毛虫在扭动的贺境心:“你给我正常一点啊!” 宋钺一路抱着裹在被子里的贺境心上了牛车。 福伯听着宋钺问少夫人的问题,十分欣慰,少爷总算是要开窍了啊。 福伯上了牛车,扬起细竹竿抽了一下大牛的屁股,牛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县衙后院。 等在外面的陈虎带着一个瘦小一些的手下,已经等在院外。 牛车慢悠悠地往前走,牛车上乒铃哐啷显然是在进行一场恶战。 * 永昌县是个下县,占地面积并不算很大,人口也比不上那些大的县。 宋钺看过永昌县的县志,永昌县下,一共十来个乡镇,大大小小的村子加起来,足有二百来个。 宋钺选中的第一个村子,距离永昌县的县城并不远,牛车行了半日也就到了。 牛车上,宋钺摸了摸还有点疼的眼角,颇有几分幽怨地看了贺境心一眼,这死女人下手总是那么的狠,福伯根本不应该劝他时时刻刻记住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他应该让贺境心记住她如今已经是宋夫人,怎么能对当家的动手呢? 也多亏是他,换个人试试呢! 贺境心接收到了宋钺的眼神,冷冷地看过来,“怎么?不服气吗?” 宋钺超不服气的! 宋钺:“怎么会,夫人教育的好,下次绝对不会打扰夫人休息。” 贺境心:“不许叫我夫人!” 宋钺:“好的爱妻。” 贺境心撸起袖子就要让宋钺感受一下什么是爱妻,宋钺已经直接从牛车上跳了下来,笔直往前跑去。 贺境心:“有本事你别跑啊,宋二!” 目睹这一切的福伯:嗯,少爷和夫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了啊。 一刻钟后,贺境心和宋钺停在了村口的石碑处。福伯和牛车,还有陈虎带着的衙差,都停在一里之外,毕竟要暗中走访查看,自然要低调行事。 这个村子叫做大吉村,站在村口往里看,能看到村子里的田地,稻子已经灌浆,如今已经快要成熟,金黄一片,看起来秋旱并没有波及到这个村子。 贺境心和宋钺对视一眼,他们已经在牛车上换了衣裳,如今两人都是一身粗布衣裳,瞧起来就是一对新婚小夫妻的样子。 “进去看看。”贺境心道。 刚刚走过来的一路上,地面分明还是一副秋旱景象,路上根本见不到绿色的草皮,不说远的,就说这村口的石碑处,这石碑就像是一道生死门,门外是凄惨大旱,门内却是风调雨顺。 这怎么可能呢? 宋钺的眉心皱起,“逍遥仙。” 眼前这一切,让他想起来的路上,借住的那个村子。 那是他们进了胶东道之后,熬了整整三日,才终于落脚的村子。 那个村子里,但凡供奉了逍遥仙,和逍遥仙结缘了的人家,都不缺水,可明明处在同一个村子里,因为没有和逍遥仙结缘的人家,则是另一副景象。 才刚刚挥别的相似景色,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 第8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 此时,日头已经当空,村子里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都冒出了袅袅炊烟,应该是都在做午饭。 贺境心看着这一幕,挑了挑眉道:“这个村子里的人,日子过的还挺好。” 宋钺自小也是在村中长大,村中日子过的差的,大多是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这种一到饭点,家家户户生火做饭,足以说明这个村子里的人,日子过的很有底气。 宋钺:“你看那边。” 宋钺指着前面不远处,几乎要被半人高的稻子挡住的一个泥塑像。 贺境心顺着宋钺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泥塑像的样子十分眼熟,赫然就是他们之前落脚的大江村见过的逍遥仙的泥塑。 虽然进村的时候,他们心里多多少少已经猜到了,但真的看到了这么个泥塑像,两人心中还是微微一沉。 方婶儿说,那逍遥仙住在仰天山上。 仰天山在青州府内,与仰天山接壤的县就有四个,其中,位于仰天山南边的永昌县,与仰天山接壤的地方最多,这大概也是永昌县是下县的原因之一。 农人种地,地若是贫瘠,自然种不出多少粮食。这种山石多的地,要想种庄稼,须得慢慢垦荒,之后需要费力地把地力养起来,之后还要祈祷风调雨顺,否则老天爷发脾气的话,农人依然种不出多少庄稼。 他们现在所在的大吉村,距离仰天山还有段距离,虽然站在村子里,朝着北面看去,就能够看到绵延不绝的山体,但真的要走到那边去,大概至少得再走个半天功夫。 也因为如此,大吉村的田地都能称得上是良田,地里面的稻子,因为不缺水,颗粒饱满,是肉眼可见的等待丰收。 贺境心走到那泥塑边上,她蹲下身,拿手去摸了摸那泥塑,泥塑很结实,她试图将泥塑从地上拔起来,然而—— 拔不动! “要我来吗?”宋钺虽然不知道贺境心要对这个泥塑做什么,但按照宋钺对贺境心的了解,这人向来不会干没有意义的事。 贺境心站起来,拍了拍粘在手上的灰,她这才注意到,手上沾着的灰隐隐有些泛着红,只是颜色很浅,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你试试。”贺境心道,她现在有点好奇,这泥塑里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 宋钺看着那半人高的泥塑,他弯腰伸手,双手抓住泥塑的脑袋,用力往上一拔,没拔的动。 “你在干什么!放开我们的逍遥大人!”蓦的,不远处传来一声严厉的厉喝。 宋钺吓得不知道怎么弄得,就听咔的一声,宋钺双手猛地一抬。 空气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不远处跑的气喘吁吁的老头,目眦欲裂地看着被宋钺抱在手里的,泥塑的脑袋。 贺境心:…… 贺境心扭头,试图装作自己是在看风景,自己和宋钺不是一伙儿的。 宋钺下意识放下手,将泥塑的脑袋摆在了泥塑断掉的脖子上,他转过身,看向来人,冲着对方露出一个笑脸,试图用自己讨喜的长相迷惑对方,“老丈好啊,你吃了吗?” 身后,才摆好的泥塑脑袋,哐的一声滚在了地上,滴溜溜地停在了宋钺的脚边。 宋钺:…… 要、要命了…… “我说我是不小心的,是个误会,你信吗?”宋钺冲着老丈眨了一下眼睛。 老丈盯着宋钺,他比出一根手指指着宋钺,整个人大概是气的,手指都在颤抖,“快来人啊!有人弄坏了逍遥大人的金身了!” 神的金身啊! 宋钺:“只是个泥塑啊!我保证帮你修好,修个一模一样的!” 宋钺试图解释,然而贺境心已经拔腿就跑。 宋钺看着从自己面前,一阵风一样消失的贺境心,整个人都惊呆了,“贺大丫,你怎么可以丢下为夫一个人跑!你等等我!” 宋钺跟着后面追。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祸是你闯的,你别拖累我!”贺境心一边跑一边道。 宋钺快要气死了,“贺大丫,你是不是忘记,我是为了帮你忙!” 贺境心:“你做人丈夫的,帮个忙不是应该的吗!” 宋钺:“什么理都被你占去了!” “前面的别跑!我告诉你,你弄坏了我们大人的金身,别想就这么算了!”老汉怒气冲冲,气势十足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宋钺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老丈冲在最前面,跟在他后面跑过来的是乌压压一群庄稼汉子,并且这些汉子手里,不是拿着扁担就是扛着锄头,每个人表情都十分狰狞,那架势,仿佛是要把弄坏逍遥仙泥塑的人,千刀万剐了。 这些汉子,常年干力气活儿,跑起来,就连五六十的老丈都很快,宋钺虽然身体不错,在一众文弱书生里算年轻有力的,但比起这些庄稼汉子还是没法比的。 很快,两方人越跑越近,眼见着就要追上宋钺和贺境心。 “与其两个人一起被抓,不如你一个人扛一下,你可以的,你可是我的相公呢!” 宋钺听到贺境心口中的“相公”二字,只觉得浑身都有点发麻。 就在宋钺闪神的一瞬间。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贺境心反手推了宋钺一下,直接把宋钺推进了老丈跟前,后面的人来不及停下来,一时间一群人挤作一团,摔了个乱七八糟。 宋钺:!!! 宋钺:“贺境心!” 宋钺喊的撕心裂肺,试图唤醒贺境心的良心。 贺境心:“你弄坏了人家的东西,安心留下赎罪,等到他们原谅你,你再回家!” 宋钺这瞬间,气的脸都红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贺大丫只会坑他! 你听听,你听听,她这说的是人话吗?! 宋钺扭头,脸上摆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那什么……我真的不是故意弄坏的,我愿意赔偿,真的。” “带回去!”老丈根本不搭理宋钺,他气喘吁吁地一挥手,两个魁梧的庄稼汉子就挤上前来,一左一右,提小鸡仔似的,把宋钺给提了起来。 宋钺:…… 宋钺一开始挣扎了几下,双腿悬在半空胡乱踹了几下,一左一右架着他的大汉纹丝不动,稳如老狗一样。 宋钺很快被提溜进了村子内围,很多人从家里出来,围观宋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愤怒的表情,宋钺弄坏了逍遥仙泥塑的事,显然是引起了众怒。 宋钺一路被提溜着,丢进了大吉村的村中祠堂边上的一个空屋子里。 那老丈是大吉村的村长,一脸阴沉地看着宋钺,“你是何人,为何潜入我大吉村,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宋钺眼皮子一跳,他注意到那老丈说了“潜入”两个字。 这很奇怪,一个村子,外人进村,犯得着用上潜入这样的说法吗? 宋钺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自然没有傻到在意识到这个村子似乎有问题的情况下,暴露自己是永昌县县令的事实,“老丈,我叫宋大牛,我是陪媳妇儿回娘家的,就是我们赶了大半天的路,身上的水都喝完了,所以想来讨杯水的。” 老丈“呵”了一声:“回娘家?你是哪儿人?你媳妇娘家又在哪儿?” 宋钺不太擅长说谎,但现在不说谎不行,他此时在想,若是贺境心在这里,她会说什么。 但不管说什么,绝对比他更能忽悠人。 宋钺:“我是大树村人,你知道大树村吗?我们那儿也是逍遥大人庇佑的,老丈,刚刚真的是误会,我是见逍遥大人的金身上沾了灰,大人的金身怎能被灰尘沾染呢?我就想给大人擦擦,被老丈你吓了一跳,才会不小心弄坏大人的金身的。” 宋钺心跳的极快,他上次撒谎还是在皇帝面前,为了不被赐婚给三公主,他直接推了贺境心顶包的。 老丈盯着宋钺,表情却越来越严肃,“简直胡说八道!你在说谎!” 宋钺心中咯噔一下,怎么回事,他刚刚明明说的很详细也尽量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老丈会忽然翻脸。 “我没有!”宋钺让自己稳住不要慌,“老丈,你想干什么?大家同是大人的信徒,你根本就是想要故意借机生事!你想讹我!” 老丈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冷笑道:“讹你?你在说什么鬼话,你在侮辱我!你这样偷偷摸摸潜进来,想要借机攀交情的我见了多了,你想要另辟蹊径引起我们的注意,却也不提前打听清楚了,我们大人品行高洁,她将自己的金身赐予我们,以她的金身庇佑我们,日晒雨淋,都不会在意,大人告诉我们,金身的存在就是来替我们受苦的,脏污也好,被毁坏也好,都无需在意。” 老丈道:“你说,你看到大人的金身上沾了灰尘,要替大人擦去,简直可笑!你若是信徒,绝对不可能不知道大人根本不在意什么灰尘!” 宋钺:………… 这根本不按照套路走啊! 这位逍遥仙,你出来,我要和你决一死战! 另一边,贺境心一路出了村,又走了一段,就遇见了赶着牛车跟在后面的福伯,陈虎和另一个叫大根子的衙差,坐在牛车的车沿上。 福伯看到了贺境心回来,再往后看看,却没见到自家少爷,“少夫人,少爷呢?” 贺境心也没瞒着:“你们家少爷被前面大吉村的人抓住了。” 福伯:啊? 第9章 生无可恋宋大人 天色渐暗,大吉村的村口,有村人在守夜。 村长说了,有歹人心怀不轨地进村了,他已经让人去仰天山,告知大人,那毁坏大人金身,偷潜进村之人要如何处置,大人自会给出指示,在报信的人回来之前,他们得守好村子。 贺境心站在一棵大树后面,她身边站着忧心忡忡的福伯,脸色凝重的陈虎,还有惴惴不安的大根子。 “少夫人,他们有人守在村子口,这要怎么办啊?少爷一个人在里面,也不知道会不会害怕。”福伯十分担心,他几乎是看着宋钺长大的,一直跟着照顾宋钺,出发去长安城之前,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再三叮嘱,他们把少爷托付给他了,一定要看顾好少爷。 也得亏是在长安城的时候,福伯见识的多了,一开始他还会因为少爷被下大狱而担惊受怕,现在福伯已经很能稳得住了,毕竟比起大理寺监牢,这小小的一个村子而已,在长安城,他家少爷只是个可以轻而易举就被推出来送死的背锅侠,但在这永昌县,他家少爷可是能说了算的! 所以这会儿,福伯担心的不是少爷被大吉村的村民给关起来,而是担心少爷挨饿受冻。 如今已经进了十月,白天暖和,但早晚却很凉,贺境心和宋钺下牛车的时候,还是中午,宋钺就没有穿外面的厚夹衣。 “你家少爷……”贺境心本想说一句,你家少爷好歹是个三元及第的人了,如今更是一地父母官,不至于会害怕,但她脑中忽然想起在长安城的时候,他们越狱从下水道爬出去,宋钺当时吓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贺境心:“没事儿,会把他救出来的。” 她目光看着村子入口,“一会儿守夜的人会轮换,陈虎,你想办法制造点动静,掩护我进去。” 陈虎却目露担心,“怎能让夫人去冒险,我愿意进去救人。” 贺境心摆了摆手,“不用,你们不要暴露,记得一定要藏好。” 这个村子看起来有点问题,贸然打草惊蛇可就不好了。 贺境心回头看向福伯,“福伯,如果明天天亮之前我们还没有回来,你就回县衙去找花县尉,让他想办法带上一队人来。” 告示贴出去了,今天一整天,骆修远那边应该多多少少招到了几个人才对。 福伯点头,“好的少夫人,您千万要小心啊。” 贺境心冲他笑了笑,“放心吧。” 那边,隐约看到两团燃烧着的火朝着这边来了。 贺境心:“就是现在。” 陈虎四处看了看,他拔出佩刀走到一棵大树前,拔刀就砍。 不多时,那树轰隆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动静还挺大,那边正在交接的几个村民,果然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 贺境心扭头,刚想让福伯快离开,别担心,却见福伯已经十分利索地拔腿就跑。 贺境心觉得,福伯可比宋钺反应快多了! 贺境心趁着村子入口的几个守夜人离开的空档,直接跑进了村,她并没有走村子的主干道,白天的时候他们来过,她当时有大概地观察过一遍这个村子。 大吉村的布局,和其他村落有一些区别,别的村子,村民们大多是分散着住,但大吉村的房子却是聚集在一起。 贺境心走到白天逍遥仙泥塑摆放的地方,那泥塑的头已经被村民重新摆了回去,为了那头不再掉下来,还在脖子和头的断口处绑了好几圈的布条。 贺境心面无表情地,一把又将那泥塑的脑袋拔了下来,就这么抱在手里,拐上了另一条小路。 * 大吉村的祠堂,建在村子中央,村民们住的屋子,围绕着祠堂而建。 此时,祠堂隔壁,乌漆嘛黑的小屋子里,宋钺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他双臂抱住腿弯,被绑着的双手不得自由,他脑袋搁在膝盖上,在心里已经把贺境心问候了一百零八遍。 糟心的贺大丫,怕不是早就把他给抛到脑后了。 福伯啊,你怎么还不来救你家少爷啊。 宋钺倒不是不想喊出声,只是因为他被关起来之后,吵吵着让村长放了他,村长大概是嫌烦,直接让人把他绑了起来,嘴里还塞了一团破布。 “你就好好待着吧,等到天亮,逍遥大人自有决断。”村长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这村长走就走吧,到了晚饭的点也不给他送饭,天黑了,到处乌漆嘛黑的,也不来给他点个灯,而且天越来越冷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从中午被关到现在,他尿急! 宋钺憋了很久了,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喝水,但后悔无用,他已经快到极限了,他有点怀疑人生,自己会不会在这里做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情,他的一世清明就要葬送了吗? 宋钺觉得自己真的忍不住了,他想要破罐子破摔,觉得反正这里没有人看见,就算……那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对,他不说,这事儿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沿着墙壁摸索着往里走,想要走到墙角去。 就在这时,嘟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木头的窗户上。 宋钺吓了一大跳,差点就给吓尿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是吧,他已经突破了心里的廉耻,要葬送自己的一世英名了,就这也不让他安心解放一下自己吗? 宋钺出离愤怒了! “呜呜呜呜呜……”宋钺怒骂一通,只可惜他嘴里被塞着布团,他口吐芬芳全成了辨不出字句的呜呜声。 外面,一手抱着泥塑头,一手抓着几颗小石子的贺境心,在听到里面的声音时,稍稍松了口气,看样子宋钺就被关在这里了。 这声音听起来,宋钺的状态不太好啊。她观察过,这里没有人看守,也不知道是不是村长对村子外面守村的人太过自信,觉得不可能有人绕过外面的那一圈房屋,找到这里面来。 贺境心从边上挪过来几块砖头,垒在一起后,才站了上去,这屋子的窗户有些高,贺境心站在砖头上,才堪堪能从窗户口看进里面。 屋子里面乌漆嘛黑没有点灯,啥也看不见。 贺境心:“宋二,是我。” 角落里,出离愤怒地宋钺,呜呜声顿时停了,但很快,更激烈地呜呜声又开始了。 宋钺:贺大丫,别废话了,快进来救我出去啊! 贺境心:“你小声点儿,别把人给引来,到时我们两个一起被关。” 宋钺急得原地蹦了两下。 宋钺:“呜呜呜呜!”你倒是快点啊! 贺境心:“知道你很感动,你看看我多好,还来救你,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就不要你以身相许了,回去之后,把你的银子都交给我就行了。” 宋钺:“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要憋不住了! 好在贺境心的身手也算灵活,总算是从窗户口翻了进来,她将抓在手里的泥塑脑袋丢在地上,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引燃之后,贺境心就看清楚了宋钺现在的惨状。 惊艳了世人的状元郎,此时头发乱七八糟,衣服歪七扭八,双手被绑了绳子,嘴里也被堵着布团,看起来,就像是惨遭蹂躏了一般。 贺境心:“哈哈哈……” 对不起,她没忍住。 宋钺憋的脸都红了,他含着水光的黑眸,瞪得老大地盯着贺境心,试图唤醒贺境心的良知。 贺境心上前一步,将宋钺嘴巴里堵着的布团抽掉了,宋钺哆哆嗦嗦地开口,“快……快给我解开……” 贺境心可算是发现了宋钺的异常,“你这是怎么了?” 宋钺:“你别问了,先给我解开!” 贺境心低头看向宋钺手上绑着的绳子,这绑绳子的手法有点意思,宋钺应该是奋力挣扎过,他的手腕上磨破了皮的痕迹可以证明,但这种绳结是那种越挣扎越紧的。 “啧,得亏是我。”贺境心十分灵活地解开了他手上的绳子,重获自由的一瞬间,宋钺整个人就像是被恶鬼追一样,飞快地冲进了屋子的另一头。 “你别过来啊!”他一边跑还一边喊了一嗓子。 贺境心眉头皱了一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宋钺这是怎么回事,她没忍住,再次笑出了声。 而此时,跑出小黑屋,再也忍不住的宋钺,随便找了个乌漆嘛黑的角落里,一气呵成的完成了解裤子的动作。 憋了半天,一朝释放,那种酸爽感,让他在听到里面贺境心没良心地无情嘲笑时,都没那么愤怒了。 贺境心举着蜡烛,观察了一遍小黑屋,这屋子很空,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杂物,贺境心走到了自己丢泥塑脑袋的地方,弯腰将脑袋又拎了起来。 贺境心走到小黑屋的出口处,“你好了没有?” 宋钺:“再、再等一会儿……” 宋钺无比羞耻,但羞耻过了,又有一种随便吧,反正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已经被贺大丫看到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他在意的事了。 贺境心停在门口,“你被抓过来之后,这村子里的人有逼问你,毒打你吗?” 宋钺:“没有,村长把我关起来后,说是要去请示逍遥仙,要如何处置我。” 贺境心啧了一声,“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好歹也是县令了,有时候适当地说点小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钺:好气! 宋钺:“我说我是逍遥仙的信徒,我当时是想给逍遥仙拂去身上的灰尘,可是村长不信我。” 贺境心倒是有些意外,她以为宋钺这种纯直不懂变通的人,会对村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后村长一气之下把他关起来,竟然不是吗? 贺境心:“村长为什么不信你?” 宋钺:“他说,逍遥仙并不在意自己的金身如何,身为信徒全都知道这事儿,逍遥仙觉得金身是塑造出来,替信徒受苦受磋磨的。所以你看,这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换做是你,肯定也不会比我好多少。” 贺境心却道:“换做是我,根本就不会说自己是逍遥仙的信徒,我会告诉村长,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想要悄悄把泥塑搬回家去,日夜虔诚跪拜,恳请逍遥仙也庇佑自己。” 宋钺愣了一下,“搬回去?” 贺境心理所当然道:“对啊,我们当时本来也是要想搬走那泥塑的,有时候谎话得真假参半着说,如此才能让人信服。” 宋钺当时的动作,一看就不是要去擦拭灰尘,他这话一出口,就假的不行,倒不如直接承认想搬走泥塑,但搬走泥塑的理由却可以胡说八道一下,反正现在秋旱,在这些人眼中,没有受逍遥仙庇佑之人都过得很惨。 宋钺:……是他输了。 果然,贺境心这种蛊惑人心的胡说八道的能力,不是轻易就学得会的! 宋钺收拾整齐,从黑暗中走出来,看到不远处的烛火,意识到他们如此近的距离,他刚刚的动静,贺境心绝对听到了。 宋钺白皙的俊脸,瞬间就红了,整个人走路的姿势都别扭了起来,人处于极限状态中,礼义廉耻什么的可以暂时抛诸脑后,但是一旦从那种状态中出来,羞耻感又回来了。 宋钺:……啊,想死,现在死的话,十八年后重新来过也不是不可以的吧? “好了就过来,你在磨蹭什么?”贺境心听到宋钺的脚步声,没什么耐心地催了一下。 宋钺满心幽怨,贺大丫站着说话不腰疼! 贺境心直接举着蜡烛,抓着泥塑脑袋走到宋钺面前,宋钺眼前越来越亮,他扭头四处看,在寻找什么地方有洞可以让自己钻进去。 然后他的目光,就对上了被贺境心住在手里的脑袋。 宋钺:??? 脑袋:0 v 0 宋钺:!!! 宋钺:“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贺境心提起泥塑脑袋,凑到宋钺面前,“大惊小怪,你自己拔下来的,不认得了?” 宋钺的心提在半空,疯狂跳动,这一下午的经历,他的心情起起伏伏,刚刚经历过那般窘态,又被贺境心手里的脑袋吓了一跳,宋钺彻底扛不住了。 宋钺伸手捂住了眼睛,“贺境心,你是不是有病,你大晚上的,把这东西拿来干什么?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 贺境心愣了一下,她乌黑的眸子里带了几分讶然,宋钺这是……吓哭了? 贺境心难得地良心有那么一点点痛,“不是吧,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人张满一小姑娘,都敢替她娘收尸,当时她娘可是被斩首的,这就是个假的,真的都不可怕,假的就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宋钺浑身仍然气的发抖,他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愤怒,又或者单纯只是需要发泄一下情绪。 贺境心叹了口气,她将那脑袋夹在臂弯里,走上前去扯了扯宋钺的衣袖,宋钺气的把衣袖抽了回来,“你别碰我,贺大丫,我算是看明白了,和你待在一起准没好事,你生来就是坑我的,你看看你都坑了我多少次了!” 贺境心不太走心地哄了一下:“是是是,这次是我的错,别气了,下次我不推你,也早点来救你,也不用假人头吓你。” 她说着,将脑袋丢在了地上,还用脚踢的远了一些,“让你吓唬我们宋二,滚远点,好了,你看,我丢掉了。” 宋钺原本还只是生气,但贺境心态度一软,破天荒地竟然哄他之后,宋钺就觉得十分委屈,“你怎么才来救我,我被关在这里这么久,他们也不给我饭吃,还一直绑着我,那些人嫌我烦,一个个躲得远远的,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差点名节不保,我差点……差点……总之,全是你的错!贺大丫,你真的太过分了!” 贺境心:“行了!有完没完!” 宋钺瞬间就闭嘴了。 贺境心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哄,简直捅了马蜂窝,宋钺竟然还越来越来劲儿,“咱们还在别人的地盘,差不多得了,大男人家家的,真该让长安城那些人看看,你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什么德行,要是三公主看到你现在这怂样,看还会不会要死要活地想嫁给你。” 宋钺委委屈屈地看着贺境心,贺境心上前一步,隔着衣袖抓住宋钺的手,“这样不怕了吧?” 宋钺摇了摇头。 贺境心一手拉着宋钺,一手举着蜡烛往前走,她这才发现,这间屋子里,摆放着的全是牌位,她举着蜡烛辨认了一番,发现这些牌位上的名字都姓吉,大吉村大吉村,这个村子,大部分人都姓吉。 这里是个村子,更是一个庞大的家族。 宋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一点,他刚刚尿尿的地方,就在这间祠堂里。 宋钺:希望村长别知道。 贺境心拉着宋钺,将这间挺大的用来供奉牌位的祠堂屋子走了一遍,路过某个地方的时候,宋钺下意识地走快了一些,贺境心却停下了脚步,她侧耳仔细听了一下。 宋钺:“你在听什么?” 贺境心:“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宋钺仔细听了听,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外面的蝈蝈叫声。” 贺境心的目光却落在墙角的泥塑脑袋上,那脑袋刚刚被她一脚踹开,直接滚到了这里。 宋钺:“你把这个拿过来做什么?” 贺境心蹲下身,她松开了宋钺的手,将那脑袋拿了过来,“你仔细看看这泥塑的土。” 宋钺接过那脑袋,就着烛火仔细看了看,“这土,有点发红,你之前,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想把泥塑搬走的吧。” 贺境心点了点头,“对,这泥塑应该是逍遥仙赐给这些村民的,你看,这个泥塑和之前在大树村方婶儿家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若是村民自己捏的,绝对不可能捏的这么一致,这更像是将调好揉好的泥,放在同一个模子里面压制出来的。” 宋钺:“你怀疑,这个土有问题?” 宋钺读过很多书,涉猎挺广,他之前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一旦思路被带到这个方向,他很快就想到了一点,“铁矿边上的土,都会泛红……” 宋钺说着说着,慢慢收了声,他心跳又开始变快了,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才刚刚到任,这永昌县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摸清楚,他本是信心满满地下到村子里来的,可是现在,他破天荒地有一种恐慌,甚至有点想要打道回府。 毕竟,若是真的如他所想,一旦涉及到铁矿,往往背后牵扯到的,都是更严重更可怕的私铸兵器。 他被皇帝贬到青州永昌县当县令的时候,曾经为了提前了解永昌县,翻了很多书,可是有关于这里的信息却寥寥无几,这不对。 若是真的有铁矿,这永昌县怎么可能寂寂无名,这里早就该重兵把守,历朝历代,盐铁都是重中之重,当初花家为何被忌惮,就有花家藏匿一个大盐矿的原因。 贺境心也没有说话,空气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而就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之中,一声极其轻微,但却很灵动的水滴声,再次响了起来。 贺境心举着蜡烛,朝着某个方向看了看。 祠堂后面神龛边上,有一滩水渍,宋钺是真的憋的狠了,这水渍成了一个小水洼。 祠堂的地面是青砖铺成的,水渍正一点点地渗进青砖缝隙里。 然后—— 滴答。 比刚刚更加清脆的水滴声再次响起来。 “这底下有水。”贺境心道。 第10章 世间难解是人心 贺境心和宋钺,分开来,在祠堂里找了个遍,试图找到机关一类的东西。 宋钺用脚在地上踩着青砖,贺境心则把墙壁都摸索了一遍。 “会不会根本没有机关?”宋钺问。 贺境心:“再找找。” 贺境心目光落在了供桌上放着的那些牌位上,这些牌位每个都擦拭的很干净,应该经常有人来擦洗打扫,贺境心的视线从这些牌位上一个一个地扫过,最后了落在了一个格外锃亮的牌位上。 那是摆在供桌上,众多牌位之一,甚至位置也很不起眼,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那丁点的差别。 贺境心走上前去,握住了那牌位,果然,牌位无法被拿起来,显然是被固定在供桌上的。 “找到了。”贺境心招呼了宋钺一声。 宋钺闻言,快步走到贺境心身边,贺境心已经抓着那牌位上下左右都试了试,最后左右无法移动,无法提起来,却可以按下去。 牌位被按下去的同时,神龛后面的青砖地面,整个被抬了起来。 “想不到,你这一通尿,竟然还有这种效果。”贺境心真心实意夸赞道,“尿的很好,下次……” “闭嘴!”宋钺脸都红了。 贺境心啧了一声,她是真的夸他好不好,毕竟若不是宋钺的这一泡尿,鬼才能想得到,这祠堂底下竟然还暗藏了玄机。 贺境心举着蜡烛走到了那抬起来的青砖入口处。 下面黑漆漆的,因为青砖地面抬起来,水往下滴的越来越多,水滴从高处滴入水中的声音比之前更大更清晰。 贺境心举着蜡烛,往下照了照。 水面反射着蜡烛的烛光,因为水滴落入而漾起的涟漪,闪着粼粼水光。 那水潭还挺深,边上是被水腐蚀的乱七八糟的石壁,石壁上被凿出了一圈向下的台阶。 贺境心推了推宋钺,“你下去看看。” 宋钺眨了眨眼睛,“我一个人下去?” 贺境心:“不然呢?总要留一个人在上面,万一有人来了,也好通风报信,不然我们全部被堵在下面,那可就完蛋了。” 宋钺觉得贺境心说的对,只是—— “那为什么不是你下去?”宋钺道,“我可是从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我都快饿晕了。” 贺境心从掏出荷包,里面放了半个饼,“行了,去吧,速去速回。” 她说着,将荷包还有手里的蜡烛一起递给了宋钺。 宋钺:就好气! 宋钺一手蜡烛,一手拿着荷包,狠狠地啃了一口饼,然后沿着那圈向下的台阶往下走。 贺境心走到祠堂门口,停在那里,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夜晚很安静。 而此时,宋钺一边碎碎念叨给自己壮胆,一边哆哆嗦嗦地终于走完了台阶。 宋钺举着蜡烛,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这是一个大概一个屋子大小的溶洞,溶洞四通八达,宋钺举着蜡烛,艰难地贴着石壁往前走,没办法,溶洞底下的水挺深,只有边上一点地方还能下脚。 这个大吉村,想来是地底下多是这样的溶洞,村民们的胆子好大,他们就不担心溶洞坍塌,他们住的地方塌陷吗? 宋钺举着蜡烛艰难地往前走,地下水脉犹如大树盘根错节的树根,他举着蜡烛,忽然发现,前面水流最窄的地方,有一根石柱,直接切断了水流,他换了个方向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留意到了这种石柱,他渐渐发现,这种石柱,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看起来毫无规律,但大多数竖在水流最窄处。 宋钺没有在地底下多逗留,他担心贺境心一个人在上面,万一被村长发现了的话,贺境心她一定会丢下他就跑的! 宋钺很快回到了之前走下来的地方,此时荷包里的饼已经啃完了,他肚子发出了一声咕噜声,在抗议那点子饼根本不够塞牙缝,他叹了口气,都说娶妻娶贤,人家娶了媳妇,都坐等享福,他就不一样了,他娶了媳妇,日常被踹下床,别说照顾了,贺境心有一天不坑他,他就谢天谢地了。 宋钺好不容易爬了上去,那边,贺境心等的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怎么样,下面是什么?” “下面都是一些溶洞,还有底下暗河。”宋钺道,“还有一些很奇怪的石柱。” 贺境心点了点头,她指着前面祠堂的大门,“门从外面用大锁锁住了。” 怪不得这里没人守夜呢。 宋钺被绑着,又堵了嘴丢在小黑屋里,那小黑屋的窗户很高,宋钺根本不可能自己爬上去,而这里唯一能正常出去的,就只有进祠堂的门,如今祠堂的门锁着,除非拿到钥匙,否则别想破门而入,因为这祠堂的门造的相当结实。 “走吧,我们还从窗户出去。”贺境心道。 宋钺看着贺境心抱在怀里的泥塑脑袋。 宋钺:这脑袋就非带不可吗? 贺境心已经扬手,把那脑袋从窗户口抛了出去,然后她看看那高高的窗户,又回头看向宋钺。 宋钺默默地走过去,蹲下身,双手拢住贺境心的腰,把她抱起来提了上去,贺境心的手抓住了窗户边沿,宋钺推了她一把,贺境心就顺利地出去了。 宋钺仰头看着窗户,他原地蹦跶了两下,然后用力一跳,双手扒在了窗户上,他顾不得衣服被弄脏,反正已经很脏了,他手脚并用地翻了出去。 “走吧。”贺境心捡起滚在地上,被如此折腾,却依然结实没有散架的脑袋。 宋钺拍了拍身上的灰,跟在贺境心身后往前走。 大吉村的祠堂建在坡上,要下去必须要走一段台阶,两人才下了台阶,正要往小路上拐,就见前面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 村民:??? 宋钺:!!! 宋钺一把抓住贺境心的手臂。 “别慌。”贺境心小声道,她锤了宋钺一下,软着声音叱道:“死鬼,走快点啦!就说你不行,你非要说在外面一定可以,哼,老娘陪你大半夜出来受冻,最后你还是不行!” 贺境心一把揪住宋钺的耳朵,扯着人往前走,“回家!下次再不跟你出来了!” 村民一脸“哇哦”的表情,“大妹子,你悠着点儿,爷们儿的耳朵可不能拽。” “嗨,谁让他不行呢,白长这么个大高个儿。快点!”贺境心对着那村民叹了口气,然后扯着宋钺快步往前走。 宋钺全程都很懵逼。 他完全就是被贺境心揪着耳朵往前扯着走,在意识到贺境心说的到底是什么之后,宋钺又气又怒又羞耻,这贺大丫,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走了一段路,拐了一个弯之后,贺境心松开宋钺的耳朵,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着他就往前跑,“快跑!刚刚那话糊弄不了多久。” 而此时,那村民原本还一脸荡漾,谁能想到,他半夜到这儿来巡夜,竟然还撞见了一对出来打野食的野鸳鸯,他顺着台阶往上走,走完最后一个台阶,看到了祠堂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不对啊,他们大吉村并不大,一共也就三四十户人家,大多还多是本家,有哪些人他都认识,而刚刚那两个人他没见过,当然也有可能是黑灯瞎火他眼神儿不好,但是那两个人的口音,根本不是他们这儿的啊! 那村民快步往前走,跑到祠堂门外,看到祠堂的门锁还好好锁着,稍稍松了口气,但他也不敢大意,当他看到垒在小黑屋外窗户下面的那堆砖头时,顿时瞪大了眼睛。 “跑啦!跑啦!冒犯大人的那个人跑啦!” 一道响亮地声音划破了漆黑的长夜。 村子小路上,贺境心和宋钺在狂奔,他们身后吵吵嚷嚷的是被惊醒的村民,有些还一边穿衣服一边追。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村口,坐在村口打盹儿的两个人,瞬间惊醒了。 “怎么回事,又有人潜进来了吗?怎么回事,为什么都跑到咱们村来了。” “肯定是外村那些人眼红咱们。” 两个守夜的人骂骂咧咧的,一脸戒备地守着村口。 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两根棍子几乎是同时砸过来,两个村民只觉得脖子一疼,眼前一黑,人就失去了知觉。 “大人!快!”陈虎一直守在这附近,就等着随时能接应宋钺和贺境心。 贺境心回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村民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这黑灯瞎火的,村民也来不及点火把。 贺境心和宋钺一口气跑出了村,陈虎吹了一声口哨,原本藏在后面的大根子便赶着牛车出来了,贺境心拉着宋钺上了牛车,大根子一抽牛屁股,大牛难得出息地撒开蹄子往前跑,直把后面拉着的牛车晃得差点散了架。 “往东走。”在经过一个岔路口的时候,陈虎忽然开口。 大根子愣了一下,他回头看向陈虎,眼中有着狐疑和不确定,陈虎却对他点了点头,大根子一咬牙,驾着牛车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而此时,大吉村的村长气喘吁吁地跑不动了,“你们继续去追。” “要不算了吧。”有个村民道,“大人如此大义,从来不会在意她的金身会不会坏,就算知道了有人弄坏了她的金身,大人想来也不会在意。” “你懂什么!”村长瞪了那人一眼,“那人的口音与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一个外人跑到咱们村,能是什么好事吗?要是坏了大人的事,你们……” 村长的话并没有说完,但听到这话的村民们却纷纷变了脸色,他们四散开来,纷纷去追宋钺和贺境心。 然而他们并没有料到,那两个人是坐着牛车跑的。 等到天都亮了,他们也没能找到半个人影。 * 牛车内,宋钺洗了个手,又擦了擦脸,甚至还把自己弄脏的外袍脱掉了,穿上了福伯准备给他替换的另一件青色粗布衣裳。 贺境心看着他折腾,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宋钺挪了挪,掀开青灰色的麻布帘子,朝着外面问了一声,“陈虎,大根子,福伯呢?” “福伯说是不放心,所以夫人进去之后,他就说要回县衙去,他要去喊救兵。”陈虎道,“您放心吧,离大吉村不远的地方,就有个大车店,那里能够雇车回县衙的。” 宋钺闻言,松了口气,福伯都多大年纪了,他还真的担心福伯黑灯瞎火的赶路出事。 贺境心从包袱里翻出了一张白纸,铺在了矮桌上,这矮桌还是福伯置办的,方便放点吃的喝的。 贺境心又翻出了一根炭笔,牛车摇摇晃晃,根本没法磨墨,这炭笔还是贺境心的爹折腾出来的,他用的顺手,做了不少,贺境心小时候学着写字,便是用的这样的炭笔,这大概也是贺境心用毛笔,画画惨不忍睹的缘故。 贺境心在白纸上画上了大吉村的大概布局图,宋钺看着贺境心画了半晌。 宋钺:…… 宋钺:“你是要画曲水流觞吗?” 贺境心:…… 贺境心默默地盯着宋钺,那双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的时候,配合着她眼下青黑的黑眼圈,让人心上凉丝丝的。 宋钺拿过贺境心手里的炭笔,“画图这种粗活儿,哪能劳动爱妻你来做,粗活儿交给我就行,你说,我来弄。” 贺境心冷“呵”了一声。 宋钺听到这声“呵”,手里的炭笔都差点捏断。 贺境心:行吧,不是因为不会用毛笔所以画画惨不忍睹,是她不擅长丹青一道。 贺境心就一边口述,一边盯着宋钺画,宋钺画的一如既往的优秀,把贺境心说的很多细节都画了下来。 贺境心去救宋钺之前,她拐着小路,把不大的大吉村绕了一圈,把每一家的位置,还有逍遥仙泥塑的位置全部都记了下来。 “你在地底下看到的那个溶洞,画在这边上。”贺境心指着空着的另一半。 宋钺虽然没有贺境心这种过目不忘的能力,但刚刚才看过的,并且那离奇的溶洞还是挺让人印象深刻的,所以宋钺画起来倒也不算费劲儿。 等到宋钺画完之后,他惊讶地发现,第二张的溶洞图上,被他画出来的石柱的点,竟然和第一张上面,摆放逍遥仙泥塑像的地方完全重合! “再来一张。”贺境心将这张画拿到一边,又重新铺上了一张白纸,“之前的大树村还有大禹村,也都画一下。” 宋钺:“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贺境心笑了一下,“你先画,画完了,就有了。” 宋钺只好压下好奇心,在贺境心的口述和比划之下,将这两个村子的大概布局图也画了出来。贺境心的记忆是真的很好,哪怕是很久之前看到的听到的,只消稍微回忆一下,在脑中扒拉扒拉,便能清晰如新地全部想起来。 大树村并非每一家都供奉逍遥仙,大树村村东的那户人家就没有能和逍遥仙结缘。 贺境心指着布局图上的泥塑,“你把这些泥塑连起来。” 宋钺依言照做,等到全部画完,宋钺看着眼前的图愣住了,大树村的泥塑像连起来之后,是一个很完整的脉络,也是干旱的分界点。 宋钺想起了那些立在水流狭窄处的柱子,赫然浮上心头,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不会吧……” “造神,是需要神迹的,老天爷做不到的事,某个人却做到了,那这个人,便是活着的神。”贺境心淡淡道。 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神鬼,若真的有,为何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为何好心没有好报,为何善良的人处处受钳制,一个家族里面,老实人好人往往不得善终,反倒是自私自利,没有良心的人活得从容。 若真有神鬼,为何人间处处不平事。 在大树村看到逍遥仙的泥塑时,贺境心便知道这肯定有问题,但供奉了逍遥仙的人家,又的的确确不缺水,没有供奉的,同村的都缺水。花明庭说地下有水脉,一开始贺境心猜测过,这位逍遥仙,莫不是个擅长探查水脉的高人。 但实际上,她还是把人心想的太善良了一些。 有时候,人性之恶,比恶鬼都可怕。 “宋二,你想成为神吗?”贺境心侧头看向宋钺,她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宋钺。 宋钺:啊? 第11章 该是霜落柿子红(上) 宋钺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但贺境心看着他的眼神告诉他,他刚刚没有听错。 你想成为神吗? “可是人要怎么成为神?”宋钺问。 贺境心目光落在矮桌上放着的那张画了村落图的白纸上,“这不是有一个现成的,以人身成仙的么。” 宋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贺境心是在说那逍遥仙。 宋钺叹了口气,“这世上没有仙,这种用手段把自己伪装成仙的,必定另有所图,敛财,或者是权,又或者是……” 又或者是,其他更大的图谋。 宋钺没有说下去,贺境心也没有再说什么,毕竟目前他们所说的,都只不过是根据他们到现在为止所看到的的,做出的一些推断而已,到底是不是,一切还要再去求证。 牛车外面,陈虎抽了一下大牛屁股,赶着牛车又一次拐了个方向。 前面,那巍峨庞大的群山耸立,山上隐约看到一层红,是山中的红枫林的枫叶红了,秋深了。 大根子坐在另一侧,看着那抹红,眼睛也慢慢红了,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迅速抬起袖子,狠狠在眼睛上擦过,陈虎没有回头看大根子,他眼中倒映着那枫叶红,眸色冷肃。 此时,县衙之中,骆修远打着哈欠,昨晚熬夜熬的太晚,他这会儿还困的厉害,但没办法,宋钺那家伙,当时激情四射地给他画了个饼,如今他带着老婆跑了,留下他和舅舅在县衙给他卖命,等宋钺回来,绝对要和他算账! 他昨天在衙门里,几乎要忙成了狗,招贤令贴出去,有人在观望,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漠以对,自然也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博一个前程。 他才走进院子,就见福伯正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骆修远愣了一下,“福伯,你不是跟着你家少爷一起下村了吗?你们又回来了?” 福伯摆了摆手,“别提了,骆少爷,你舅舅呢?”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贺影心迈着小短腿跑了出来,“福伯,我姐回来了?” * 秦家,秦怀安终于接到了大人的回复,他看着回信上的内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那姓宋的如此不讲情面,不知所谓,这县令的位置,还是早点让贤吧。 他想了想,又招来长随,让他去把各家做主的人喊来,他还是得敲打敲打,别被弄得人心浮动,那可就不好了。毕竟这永昌县,迟早都是他的。 秦县丞那边如何,宋钺不知道,此时的宋钺正从牛车上下来。 贺境心手里拿着永昌县的舆图,正在舆图上对照着,寻找眼前的村落。 “ 红枫村。”贺境心仰着头看着这个建在半山腰上的村落。 永昌县整体的形状,像一把打开来的折扇,仰天山就是扇柄。红枫村就建在仰天山阳面的一个山坡之上。 这个村子像是半点都没有遭受秋旱,村民开垦出来的梯田里,种出来的稻子并没有受影响,说起来,大吉村,大树村,这些被逍遥仙庇佑的村子,好像收获都不错。 贺境心和宋钺,沿着上山的山道往上走,路边上的沟渠里并没有水往下流,两人在牛车上稍作打扮,贺境心换上了男装,如今瞧着就是两个农家小伙子,身上的衣衫都打了补丁,脸上也用特殊的草汁涂抹,看起来面黄肌瘦,像是饿了好几顿的样子。 陈虎和大根子则守着牛车,藏在山脚下的枫树林里。 大根子走来走去,有些坐立难安,“虎哥,你说……宋大人可信吗?” 陈虎沉默半晌,“目前看起来,他敢和那些人公然叫板,我不知他可不可信,至少他和那些人不是一伙儿的。” 大根子咬了咬牙,“虎哥,不如我们把一切都告诉宋大人吧!” “再等等。”陈虎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再等一等……你忘记刘大人是怎么死的吗?” 刘大人是这永昌县的上一任县令,他在任上也不过一年的时间,他还算有手腕,和那些人周旋,勉强能应对,陈虎在暗中观察了很久,在确定这位刘大人和秦县丞那些人不一样之后,他找到了刘大人,求大人替他们伸冤。 在陈虎看来,刘大人是县令,县令比县丞要大,他是永昌县的天,是很厉害的大官,可是陈虎没有想到,不过几天的功夫,就传来了刘大人下村劝课农桑回来时,遭遇了山体滑坡,连人带马车都被埋了进去,挖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陈虎不敢置信,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他悄悄跑进县衙,看到了刘大人躺在棺材里,的确死了。陈虎不知道,刘大人是真的意外没了,还是因为他找上他,请求他伸冤的缘故,他心里隐约知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因为很快,永昌县的那些衙役们,就借着捉拿小偷的名义,在永昌县内大肆搜寻,陈虎没办法,只能伪装成乞丐,乞丐脏兮兮的,好像到处都有,很显眼,又不起眼。 他没想到,自己伪装乞丐,慢慢的,就变成了真的乞丐,甚至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他和乞丐一样,都没有归处不是吗?蝼蚁尚且偷生,他生而为人,贪生怕死又如何? 陈虎甚至都快要放弃伸冤报仇了,因为这永昌县的天,太黑了,他捅不破啊。 那天,小石头跑回去,说是新来的县令大人要招乞丐去当衙役的时候,陈虎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也怀疑这县令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毕竟谁家县令的脑子如此清奇,会用乞丐当衙役? 但或许是藏在心中那一股不甘心驱使,他还是带着兄弟们去了,最后过程顺利的不可思议,他们被留下了好些人,不管怎么样,至少他们能有口饭吃,那些藏在暗处不能出来的老弱妇孺,这个冬天能多活下来几个了。 陈虎在观察这位宋大人,在观察这位宋大人可不可信,命够不够硬,他坐在石头上,仰起头看向天边朝阳。 无论天多黑,总有天亮的时候,那他们头顶上的那片天,也会有亮起来的时候吗? “虎哥。”大根子轻声问,“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们能回家吗?我想吃山上的柿子了。” 他们的家,有成片的柿子树,每到这个时节,漫山遍野的柿子如同红色的小灯笼一般挂在树梢。熟透了的柿子是橙红色的,很甜,很软,很好吃。 大根子看着这片红枫林,同样的色彩让他没忍住,浑浊的眼泪就这么顺着那张写满风霜与心酸的眼角滚落,他心里忽然觉得很难过。 陈虎没有说话,自从三年前,他们没有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那片柿子林,他也很想念柿子的味道。 他也很想回家。 回去那个虽然贫穷,可是却能庇佑他们的家。 日子虽然过的清贫,可是那片山却能让他们安身立命地活下去。 第12章 该是霜落柿子红(中) 红枫村中,村长孙志文正领着村民们站在村子中央。 “闲话不多说,今日就开镰。”孙志文挥了挥手中的镰刀,“大伙儿好好干,今年很多村子都干得很,地里的稻子怕是都收不上来,咱们村的稻子,肯定丰收,你们吃饭的时候,可不要忘了,是谁让你们过上这样的日子的!” “是大人!”有个黑脸的庄稼汉子红着眼睛喊道。 “是大人!”其他人纷纷附和。 紧接着,村民们纷纷跪地,五体投地地对着村中央立着的泥塑像跪拜。 感谢仪式完了之后,孙志文就领着村民们下地,地里的稻子可以收了。 孙志文家的地在村口,他家壮劳力不少,儿孙都能下地,此时几个大人蹲在地里割稻子,看起来很是壮观。 “爷爷爷爷!”孙志文的小孙儿手里提着竹筒,来地里送水,他最先注意到不远处,互相搀扶着往山上来的两个人。 孙志文看着小孙子提着水来了,笑的脸上满是褶子,只觉得自家大孙子真懂事,将来让他多识几个字,将来送到逍遥大人身边去,若能留在大人身边,将来便不用和他一样地里刨食了。 “爷爷,你看那边。”小孙儿扯住孙志文的手摇了摇,另一只手指着村子入口的那条村道。 孙志文直起腰来,顺着孙子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那边走来两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人,孙志文见怪不怪,外面的日子不好过,这些日子,村里很多人家在外村的亲戚都上门来打秋风了,那些人来的时候,大多就是这两个人的样子。 孙志文摸了摸小孙子的脑袋,“家去吧,让你奶给你冲甜水喝。” 小孩儿听到有甜水喝,眼睛亮晶晶地,欢呼一声就家去了。 那边,那两个外村人看到了孙志文,脚步慢了下来,两人似乎在说什么,不多时,那矮个的走到田边上,冲着孙志文喊了一嗓子,“老叔,跟你打听一下,王大叔家怎么走?” 孙志文闻言愣了一下,王大叔? 他下意识地就想起了王大有家,这两个明显就是打秋风的小伙子,莫不是大有家的亲戚吗?之前怎么没见过……不过今年情况实在不好,很多以前都不上门的远亲都摸着上门了,可怜见的,怕也是实在没活路了吧。 孙志文怀着一种隐秘的骄傲和优越感,看着那人的眼神就带了几分同情,“你们是找王大有吗?” 矮个青年连忙点了点头,“对对对,我外婆是大有叔三姑奶奶的二姨的大姑太太,我外婆让我们来找大有叔的。” 孙志文:…… 三姑奶奶的二姨的大姑太太,这都拐出去多少弯了啊! “你们是哪儿来的啊,听你们口音,不像是咱们这儿的啊。”孙志文好奇地问。 矮个青年,也就是贺境心,叹了口气,“老叔,我们哥儿两之前跟着我七大姨娘家侄儿在府城里帮工,后来主家说不要我们就不要我们,把我们赶回来了,我们都没想到,回来家里都要断顿儿了啊,老叔啊,日子苦啊!” 贺境心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她伸手悄悄拧了拧宋钺的大腿。 宋钺冷不丁被拧了一下,疼的眼泪都出来了,贺境心看着孙志文道:“老叔啊,你看我哥,他都三天没吃饭了,我们走到这儿走了好几天了……叔,你家有吃的吗?” 孙志文看了宋钺一眼,宋钺眼泪哗哗的流,看起来凄惨无比。 孙志文心里顿时提高了警惕,忙道:“哎,老叔家里也难,来,老叔告诉你,你大有叔家就住那儿,看见了吗?从这儿走进去,左拐,然后第二个路口再往右,然后第三个路口直走,走到头就到了。” 说着,像是怕这两个饿死鬼赖上自己,还催促了一下,“快去吧,你大有叔这会儿怕是也要下地收稻子了。” 孙志文说完,扭头就要走,却不想,被人揪住了衣袖。 “老叔等等!”贺境心喊住了孙志文。 孙志文脸皮抽抽了一下,他回头,“怎么了?” 贺境心另一只手又拧了一下宋钺的大腿。 宋钺:…… 宋钺扯着嗓子嚎了起来,那哭得,简直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很快就引起了地里不少人的注意。 孙志文脸都要绿了,怎么的怎么的,这是看他亲切好说话,要赖上他吗? “老叔啊,不瞒你说,我们兄弟苦啊,以前被后娘卖到大户人家做下人,日子难啊,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后娘看我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见天儿的要把我们赶出去,嫌弃我们兄弟吃的多。”贺境心揪着孙志文的手臂,十分凄惨地哭诉,“我们活不下去了啊,我们亲外婆看不过去,可是外婆年纪大了,舅母不慈,见天儿磋磨,她给我们指了条活路,说是大有叔人好,我们肯定能讨到一口饭吃的。” 孙志文被她哭的也怪不忍的,“你们这后娘真不是东西,可是我也没办法,你们去找你们大有叔吧,到底是亲戚。”虽然有点远。 贺境心却道,“老叔,不瞒您说,我们兄弟之前都没见过大有叔,这贸然上门,我们怕大有叔……我们不是说大有叔不好,我们就是不知道大有叔家别的亲人会不会嫌弃我们。” 孙志文是当村长的人,听话听音,贺境心说到这里,孙志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上门来打秋风,怕被大有家的打出去,在拐着弯儿的打听消息呢。 孙志文看着这一高一矮两个小伙子,看着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枯黄的脸色,心里叹了口气,也怪可怜的,得亏他们有逍遥仙庇佑,否则日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高一些,扯着嗓子嚎的,看起来不太机灵的样子,这小个子弟弟,还得照顾一个脑子不灵光的哥哥,还要应付后娘,的确可怜啊。 孙志文难得的,真的动了那么点恻隐之心,便和贺境心细细地说,“你大有叔是个有福气的,他有两个儿子,大儿有不得了的造化,小儿子跟着他在家种地,你大有婶儿人不错,你们去吧,你们婶儿不会为难你们的,多的不敢说,一顿饭还是有的。” 贺境心顿时露出感激之色,“老叔,您真是个好人,我们一路走来,好多人都看不起我们,只有老叔您,您真的太好了!” 贺境心表达了一番感激,孙志文被她感激的,一股骄傲油然而生,是啊,他就是个大好人啊。 孙志文当下直接领着贺境心和宋钺往前走,一直把他们带着走到最后一个拐弯口,然后指着路尽头的一户人家,“呐,去吧,你们大有叔家就住那儿。” 贺境心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孙志文自豪地往回走,路上遇到那些看到他们往里走的人,打听那两个人是谁,竟然还劳动村长亲自带路,孙志文还在热血上头,自然也不吝啬解惑,把从贺境心那里听来的,说给他们听,听得众人心里也同情起这对苦命的兄弟来。 而另一边,贺境心和宋钺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宋钺狠狠地瞪了贺境心一眼,“你刚刚拧的太用力了吧!” 贺境心:“那不用点力,你能哭得这么真情实感吗?” 宋钺:…… 宋钺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别生气,别生气,媳妇儿是自己的,媳妇儿也是为了查线索呢。 宋钺:“你刚刚为什么问王大叔,万一这村里没有姓王的呢?” 贺境心:“王是大姓,一个村子,除了那种全村一个姓的,否则多多少少总有那么一个姓王的。” 宋钺:“那万一就是没有呢?” 贺境心半点不慌,“那就说我记错了,换个姓,张王孙李,总有那么一个碰上。” 宋钺: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贺境心这个人,扯起谎来,真的是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宋钺:“你刚刚说那些,就不怕被拆穿吗?” 贺境心:“真假不重要,只要让听话的人觉得是真的就行了,人总有一种微妙的,同情弱者的心理,别人越是惨,越是能让他们找到幸福感,同时会有一种微妙的幸灾乐祸,而这种情况下,人们往往就会有一种补偿心理,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坏,会下意识去同意一些很容易达成的请求。轻而易举就能施恩于人,满足自己高高在上的施舍欲。” 贺境心便是利用这一点,让孙志文说出了王大有家的大概情况,甚至亲自带他们进了村。 说到底,是人心,也是人性。 宋钺心情很复杂,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贺境心的手。 他一直知道贺境心这个人很复杂,他曾经很讨厌她身上的这种特质,但归根到底,说是讨厌,不过是一种忌惮,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因为他感到危险。 贺境心这个人,如此能力,若她想去做坏事,怕是可以让人一点把柄都抓不到。 很危险。 但她游刃有余,所有事情都成竹在胸,若不是敌人而是队友,便永远能让人安心。 她如今是他的妻,是将来要与他同行之人。 他不能把她关在后宅大院里,那样也太过可惜了。她应该去到更远的地方,让更多人看到她身上的耀眼之处,她的能力若是用在对的地方…… 这一刻,宋钺想,他要抓牢她。若她是一头潜藏的猛兽,他就做牵着猛兽的人,无论猛兽如何蹦跶,他替她守住那一条底线。 他要变的很厉害才行,这样他才有与猛兽同行的资格与力量。 贺境心偏头看了他一眼,却到底没有挣开。 此时,村子最北头的王家小院儿里,王大有的婆娘孙氏正坐在小凳子上,她头上包着一块蓝色的布,正在挑拣豆子。 院门大白天的自然是开着,她正在寻思着,这开始收稻子了,中午的饭要煮点干的,菜里也多放点儿油。 然后,她就听到了院门口传来一声真情实感的“大有婶儿!” 孙氏手里的豆子都掉了,她抬起头来,就见自家院门口,站着两个穿的破破烂烂,面黄肌瘦的小伙子,她放下了放在膝盖上的簸箕,拍了拍手上的灰,有些迟疑地看着这两个人。 孙氏:“你们是谁?” 贺境心:“婶儿,我们是大有叔三姑奶奶的二姨的大姑太太的外甥啊!” 孙氏:什么姑奶奶? 孙氏:谁的二姨? 孙氏:哪个姑太太? 孙氏脑子里一团浆糊,完全理不清这乱七八糟的关系,“我没见过你们啊,你们怎么来的啊?” 贺境心红着眼眶看着孙氏:“大有婶儿,是村长老叔送我们来的啊,老叔说,大有叔和大有婶儿都是好人!” 孙氏原本还有些不太高兴,毕竟这一看就是上门打秋风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不知道拐了几道弯的亲戚,但这小伙子竟然说他是被村长送来的,孙氏就不由得重视了几分。 “好孩子,难为你们了,先进来吧。”孙氏站起来,从屋里拖了条板凳出来,“先坐吧,你们大有叔割稻子去了。” 贺境心闻言,哪里坐得下来,“婶儿,大有叔在哪里割稻子啊,这活儿我们来干就好,我们可以帮忙的,真的,我和我哥可能干了!” 孙氏看贺境心这个态度,心稍稍软了几分,人对勤快的人总归是更宽容一些,“哪用得上你们,你们就先坐下吧,你们……”她上下打量了两人脚下磨破了的鞋子,“你们这是走了多久到的啊?” “走了五天。”贺境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脚,像是想把自己的窘迫藏起来。 宋钺默默地看着贺境心,看着她把一个卑微的,去投奔亲戚的小可怜,演绎的活灵活现。贺境心过目不忘,她曾经见过的人,全都能深刻的记得,想要伪装其中一种,的确是信手拈来。 宋钺眼睁睁看着贺境心,让孙氏从一开始的戒备,到慢慢地放下防备,再到对他们起几分恻隐之心,最后开始关心他们家里的情况。 “哎……你们那个后娘真不是个东西,幸亏你们亲外婆让你们离开,不然你们怕是要被后娘卖去干苦力。”孙氏道,“你们就暂时先在这儿吧,可怜见的,等你们大有叔回来再说。” 贺境心唇边悄悄向上扬了扬,她瞥了宋钺一眼,宋钺被她看的有点心虚。 昨天被村民逮住之后,他的待遇是被关在祠堂里,大半天没人管。 今天贺境心却能轻而易举地打入了这个村子。 贺境心聊着聊着,话题就说到了逍遥仙上头,“婶儿,你家也有大人庇佑啊,真好。我那后娘,还妄想让她后头生的上山,呵,她坏心肠,生的也是坏种,和大人无缘,被赶下来了。婶儿家宅心仁厚,也只有像婶儿你们这样的人家,才配和大人结缘。” 孙氏一脸骄傲,“是啊,你们大哥造化才大呢,他如今在山上,跟着大人苦修。” 贺境心心下了然,这大概就是村长口中的福气吧。 贺境心:“大哥这么厉害啊!一定是婶儿你教的好,大哥出息了,将来肯定也会很厉害!” 孙氏露出了爽朗的笑,哎,这孩子可真会说话,到底是在府城大户人家做事的,和平常人家的傻小子就是不一样。 “哎,我们就没有那个福气了。”贺境心忽然叹了口气,情绪变得很低落,“我们五岁就被后娘卖了,若是我们没有被卖,也一定要上山去。” “如今也不晚。”孙氏看着贺境心真情实感的表现出来的难过,没忍住道,“今天初四,快初九了,等初九,村长要上山去送供奉,你大有叔也要去看你们大哥,到时候,你们兄弟也去,说不定能和大人结缘。” 宋钺悄悄握着贺境心的手,蓦的握紧了一瞬。 好家伙,贺境心这是要上天啊。 第13章 该是霜落柿子红(下) 等王大有被村儿里的三大姑七大婆,七嘴八舌的把家里来了两个远房亲戚来投奔,他忙提着镰刀,带着小儿子一起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王大有还在心里盘算, 三姑奶奶的二姨的大姑太太的外甥,到底算是自己的什么亲戚。 “爹,咱走快点儿吧。”王大有的小儿子,王二郎催促了一下,倒不是对着投奔来的亲戚有什么好感,而是他娘那个脾气他知道,表面看起来挺大方,但其实抠得很。 他爹这头的亲戚上门,还是上门打秋风的,想一下也知道,按照他娘的性子,怕不是给不了什么好脸。 王大有自然也知道,毕竟孙氏可是和他一起过了二十来年的枕边人。 换做往常,他也不挂心,但这怎么说,也是村长亲自给带路引到他家去的,也不知道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竟然能让村长相送,他们村长可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素来只有他占别人便宜,别人绝不可能占到他的便宜的。 这一路上,爷儿两个走的飞快,地里和他们打招呼的,明里暗里的都喊话,说是那两个小伙子挺可怜见的,好赖给口饭吃。 呵,王大有心里冷笑,这些人说的容易,那刘寡妇前些日子不是才赶走了她娘家来借粮的兄弟吗?这会儿有什么脸假惺惺的劝他给口饭吃。 心里不太痛快,脸上还必须得挂着笑,不为别的—— “大有啊,你家大儿可在大人身边修行呢,你不看别的,多少给大儿积点德。”有人这么劝道。 “我心里有数的。”王大有压着不耐烦回了一句,然后就闷着头往家走。 王大有走了一路,都在盘算到家了要怎么办。 只是王大有万万没想到,等到他和把二郎到家,看到的并不是鸡飞狗跳的闹剧,他婆娘非但没闹,反而还和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伙子有说有笑,脸色也堪称慈祥。 王大有和王二郎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敢置信。 孙氏抬头看到爷儿两个回来了,“站在门口干什么啊,你两个表侄儿来了,哎,两个可怜的孩子,大有你来认认吧。” 王大有:啊? 这是他家那个抠门儿的婆娘吗? 对于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竟然如此和颜悦色吗?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了蹲在地上,帮着挑豆子的一个青年,随后又看向另一边,拿着斧头帮忙劈柴的小伙儿。 “大有叔,您回来了啊。”贺境心忙站起来,她露出一个局促的笑,有些忐忑不安,像是担心自己要被赶走一样,“叔,我们外婆说,您是个再和善不过的好人。” 王大有看着贺境心,再看看提着斧头过来,默默站在贺境心身边的宋钺,两个小伙子,穿的破破烂烂,虽然脸色很差,但那两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看的时候,王大有心情有些复杂。 “你们是哪家的?”王大有问。 贺境心道,“叔,我叫陈二柱,这我哥哥大柱,我娘姓孙,我们是从靠山村的。” 王大有在脑子里寻思,这靠山村在哪里,他又有什么亲戚在那里,他记得他有个姑奶奶嫁的远,莫不是那姑奶奶的亲戚。 “行了行了,先吃饭吧,都饿了。”孙氏道,“有什么话,吃了再说,这两孩子走了五天的路,这一路上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呸!” 说着,孙氏还狠狠地瞥了一眼王大有。 王大有:??? 王家日子好过,大儿子跟着逍遥仙苦修,有逍遥仙庇佑,吃的喝的穿的都不太缺。 因为那点子恻隐之心还在,孙氏这顿饭做的很是不错,王大有和小儿子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吃过了饭,王大有拉了孙氏到边上说话,“到底是带点亲,不然就给点粮食打发他们走?” 孙氏却道:“走什么走,上个月你回来,不是大儿跟你说,大人要多结缘一些有缘人的。” 王大有愣了一下,“可是他们不是本村的。” “这也没多少区别,他们被后娘赶出来了,要不然能走五天来这儿?反正剩下四五天,家里稻子正好要收,今年大儿不在家,你和二郎两个人得忙到什么时候去,不如就留下他们,帮着收收稻子,到时候初九再带上山,到时候有没有缘分,那都是看天意。” 王大有听到老妻这么说,也有点意动,但还有些迟疑,“这能成吗?” “怎么不成?他们也很羡慕咱家能和大人结缘,要是不成,到时候咱们再给点儿粮食,就当是这几日干活儿的工钱也不是不行。”孙氏越说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定了!” 孙氏一锤定音。 于是到了下午,贺境心和宋钺就换上了孙氏找来的两套稍微齐整点的衣裳,拿着镰刀跟着王大有父子下地割稻子去了。 宋钺人都傻了,他万万没想到,出来巡查一下村子的秋旱情况,竟然把自己查到地里干活儿来了,看着贺境心熟练地在地里割稻子,宋钺心情十分复杂。 宋钺:好家伙,贺大丫,你这家伙到底还有多少技能是我不知道的啊! 宋钺并没有干过农活儿,在几次差点被镰刀割到手之后,贺境心叹着气和王大有说,“叔,我哥他小时候,烧坏了脑子……” 王大有摆了摆手,“罢了,让大柱捆稻子吧。” 就这么的,宋钺和贺境心硬生生地在王家地里割了半天的稻子。 宋钺捆稻子的时候,目光一直在注意稻田边上的水渠。 水渠里当然是没有水的,毕竟这会儿收稻子了。 半天农活儿干下来,宋钺感觉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再看贺境心,竟然面不改色,宋钺不由得有点怀疑人生。 王大有因为有了两个小伙子一起帮忙干活儿,大的那个干活儿不利落,但小的干活还可以,晚上吃饭的时候,脸色就好看了不少,看着饿死鬼投胎一样使劲儿干饭的两个人,王大有叹了口气,罢了,也是两个可怜的娃子。 王家大儿不在家,他还没有娶妻,他住的屋子自然是没有人住的,于是孙氏就把贺境心和宋钺安顿在大郎的屋子里。 村子里的夜晚,家家户户歇的都挺早,贺境心和宋钺躺在床上,等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大约到了子时,两人悄悄地爬了起来。 王大郎住的屋子,有个挺大的窗户,他们没有开门,因为王家的木门推开的时候会发出嘎吱的声响。 从窗户翻出去,贺境心拿着之前自己拿出来藏在墙角的铁锹,和宋钺一起走到王家院子里的那个泥塑边上。 贺境心:“这个,你试着拔一下看看。” 宋钺不解地看着贺境心,之前在大吉村村口的那个泥塑,他们不是已经试着拔过了吗? “这个再试试。”贺境心道。 宋钺上前一步,双手抓住泥塑,用力向上拔。 宋钺:!!! 宋钺一个踉跄,他看着被自己整个举起来的泥塑,有点茫然,还有点懵逼。 什么情况,为什么这个泥塑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起来? “果然……”贺境心心下却了然,“我们去村里的其他地方试试。” 两人出了王家院子,得亏王家住在村子边上,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人家养狗,不然还有点麻烦。 贺境心和宋钺找到了一个立在村子边上的泥塑像,贺境心把铲子往宋钺手里一塞,“来,挖吧。” 宋钺认命地接过铲子,这次他没有和贺境心斗嘴,下午贺境心是结结实实干了半天活儿,一点也没有偷懒,贺境心真的是个狠人,她为了达成目的,不只是满嘴跑火车,她还对自己狠得下心来。 经过今天半天,这王家人对他们的身份深信不疑。 宋钺拿着铲子,沿着泥塑开挖,他一铲子下去,哐的一声,铲子直接就碰到了坚硬的石头。 “往边上一点。”贺境心道。 宋钺听话地离塑像稍稍隔了半臂的距离再开始挖,很快,藏在泥中,泥塑底下的,赫然是一根石柱。 宋钺在大吉村的祠堂下面,发现了一个地下溶洞,溶洞的水系四通八达,很多枝枝蔓蔓的分支,而在那些枝蔓上,狭窄的地方,都有一根石柱立着,看来,那石柱的作用,便是在最窄的地方,截断水流。 地下水流被截住,相当于地下水脉被砍断。 宋钺:“什么意思……难道供奉在信徒家中的泥塑,和供奉在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吗?” 贺境心:“呵,只怕这些泥塑才是重点,供奉在信徒家的那些泥塑,是用来掩盖这些泥塑的。” 这些散落在村子里的泥塑,才是逍遥仙用来展现她的神通的,这些泥塑都是立在用来截断水脉的石柱之上。 “你可记得,大吉村的那个村长对你说过的话。”贺境心道,“他说,逍遥仙说了,逍遥仙的泥塑金身,立在天地间,是为了替信徒受苦的,无需打理,无需多管,只需放置在那里,风吹日晒,沐霜浴雪,就算坏了也不要紧。” 宋钺恍然大悟,“这么说的目的,是希望信徒们不要去触碰泥塑,这样自然就不会发现这些泥塑的异常,也就不会知道,这秋旱时节,为何被庇佑的村子之外就饱受干旱之苦,而村子里面却有充足的水让他们灌溉生活。” 贺境心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的,要确定是否如此,很简单。” 只需要再挖几个立在村子边上的泥塑就知道了。 宋钺提起铁锹,白天他捆稻子,抱着稻子往回送的时候,自然也观察过村子里的这些泥塑,很快,宋钺就找到了第二个泥塑,他一铁锹下去,果然触碰到了泥塑下面有石头。 干旱的分界线,就是那些泥塑的连接线。 宋钺心里觉得很愤怒,这个逍遥仙,他之前有想过这人是个骗子,但不管怎么样,被庇佑的人家的确没有遭遇秋旱,颗粒无收,可如果这种神迹是建立在很多人的痛苦之上,那只会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贺大丫,我们要去戳穿逍遥仙!”宋钺眼神坚定,他将挖了土的地方重新填回去,上面再抓点杂草掩盖一下痕迹,“我们不能任由这些百姓继续被骗,这逍遥仙哪里是仙,分明是恶鬼!” “不是我们。”贺境心却道,“是我。” 宋钺愣住了,“贺大丫,你什么意思?” 贺境心却看着宋钺。 黑暗之中,微弱的光线之下,宋钺其实看不清楚贺境心的脸,但他知道,贺境心在看着他,很认真的看着他。 贺境心:“拆穿逍遥仙,是玄门中人的事,你是永昌县的县令,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下村,是为了调查永昌县的这二百多个村子,遭遇秋旱的有多少。” 宋钺:“我没有忘记……只要戳穿了逍遥仙,把这些石柱挖出来,被截断的水脉就会重新流通,到时候秋旱必定就能缓解。就算稻子毁了,小麦也能不耽搁的种下去。” 贺境心唇微微勾了勾,“你这不是知道应该做什么吗?” 宋钺的手轻轻攥紧了一瞬,他此时已经明白了贺境心想要说什么。 无论是在长安城还是洛阳,他和贺境心一起去调查线索,是因为那时候,他是大理寺丞,是在赶路途中,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的宋钺,他是一县父母官,他身上扛着的是数万百姓的生计。 秋旱已经有了解法,那么宋钺就要去做他应该做的事。 宋钺沉默半晌,“我明白了,你一个人……” 贺境心:“山下不是还有帮手吗?明天我们会协助你脱身。” 宋钺声音有些喑哑,“好。” 贺境心:“话说回来我这是替你做事,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开工钱?我也不要多,就给个五百两的喝茶钱吧。” 宋钺:把我的感动还给我! 第二天,一大早的,同样风尘仆仆面黄肌瘦的大根子进了村。 昨天夜里,贺境心和宋钺出了村子,找到了陈虎和大根子,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大根子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显然十分激动,也十分紧张,硬是练习了一晚上的时间。 因为一夜没睡,加上大根子本来就是乞丐,他身上那种灾民气息更加浑然天成,他找到王大有家,见到了贺境心就一通哭诉,“大柱子,二柱子,你们前脚才走,你们外婆后脚去了!你那挨千刀的舅妈,连一口薄棺材都不肯给,要直接裹了破草席丢到山上去啊。” 大根子这话一出,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贺境心当即就拉着宋钺要走,大根子连忙拦着他们,“二柱子你不能回去,你后娘就等着你,她要把你卖到花楼里去当龟公!” 王大有全家:去当什么?什么公? 最后,经过一通商议,大根子带着大柱子回去安葬外婆,被后娘觊觎要卖掉的二柱子则留在枫叶村。若有幸能与逍遥仙结缘,自然能扬眉吐气地回去收拾那帮子的极品。 贺境心十分不舍地和王大有家的人,一起把人送到村口,目送着两个小伙子扛着王大有家给的粮食和一些菜蔬,越走越远。 贺境心看着宋钺的背影,他要做的,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 你说你要成为一个好官,你说你希望你所在任的地方,每个人都能吃饱饭,能够自由自在的活着,那就让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吧。 贺境心转过身,跟着王大有家的一起往山坡上走。 她接下去要走的,也是只有她能走的路。 宋钺不知道,贺从渊的那些信里,有几封的来源就是青州这一代,写信人名字就叫逍遥,她以前以为这是个代号,后来到了大树村,第一次从方婶儿口中听到逍遥仙的时候,她就在想,和父亲通信的那个逍遥,会不会就是仰天山的逍遥仙。 毕竟,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了呢。 第14章 都是狐狸别玩心 宋钺和大根子一路走出去挺远一段路,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宋钺才放下了扛在肩头的麻袋。 陈虎驱赶着牛车过来,他跳下牛车,帮着两人把那两个麻袋放上了牛车。 大根子将牛车调转了一个方向。 宋钺却带着陈虎往边上走了几步,他看着陈虎,表情很认真,“接下来,你须在暗中接应好夫人,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我无意追究你为何成为乞儿,又究竟想做什么,陈虎,我信你不是坏人。” 若他是坏人,何至于混成乞丐。他只要丢掉良心,一定可以过的比很多人都好。 陈虎垂下头,“大人,您放心,只要我陈虎还活着,就不会让夫人出事。” 宋钺拍了拍陈虎的肩膀,他没有再说什么,直接上了牛车。 大根子驱赶着牛车,牛车在村道上缓缓前行。 陈虎目送着牛车远去。 不是个坏人吗? 陈虎自嘲一笑,这个说法应该不太对,应该是还没有来得及成为坏人。 * 此时的永昌县县衙,骆修远正皮笑肉不笑地招待一个头发花白,一脸严肃的老秀才。 宋钺的招贤令贴出去之后,倒是有不少农家壮小伙儿来应征衙役,也有识得几个字的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当个文书或者小吏,正儿八经的有举人功名或者是秀才功名的,还没瞧见。 这一大早的,说是有个老秀才来了,骆修远还挺高兴,当然,这秀才不排除是那些乡绅派来的眼线,但怎么说呢,这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只是骆修远坐下来和这人一聊,却发现眼前这个老秀才,一肚子的愤懑,他觉得自己才比管仲,那些世俗之人全都不识货,没有捞起他这颗沧海遗珠,让他施展抱负,发光发热。 骆修远耐着性子,想要与他讨论一下策论,再谈谈如今永昌县的情况,好家伙,这老秀才当即就对着骆修远,激情辱骂了大半个时辰了,辱骂的对象自然是前任县令,就因为前任县令认为他才识有限,不能任用他。 骂完了前任县令之后,老秀才又目光炯炯地盯着骆修远,像是在期待骆修远对他露出欣赏之色。 骆修远:…… 骆修远在心里骂骂咧咧。 但他还必须保持微笑。 废了一番功夫终于把老秀才送走,骆修远可谓是感觉被剥了层皮。 他端起茶杯,还没来得及喝口茶缓缓,在衙门里负责帮忙跑跑腿的小石头又进来,说是徐员外来了,想要求见他。 徐员外,说的是徐家的当家人徐智才。 徐家是做木材生意的,他们永昌县靠着仰天山,山上最多的便是树,徐家有好几个山头,那山上长了不少名贵的树木,这些年,木材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 这两天,骆修远可没有闲着,硬是忙里偷闲的,把这永昌县内的几个乡绅大族给摸清楚了。 永昌县不大,很穷,是个下县,根本没有什么人愿意来这里当官。 但事实上,无论在什么地方,穷的永远都是普通老百姓,再穷的地方,也有锦衣玉食的乡绅士族盘踞。 永昌县自然也是如此。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徐家便是靠着山而起的一个乡绅,有钱之后,靠砸钱有了个员外的名头,在外也被称呼一声徐员外。 除了徐家之外,还有王家,慕家,秦家和陈家,这几家里,秦家这一代的年轻家主便是秦县尉,而慕家的二老爷慕承宗则是慕县丞。这两家曾经也算是大世家,只是后来前朝覆灭,他们卷着大批财物一路到了这永昌县定居下来,一直蠢蠢欲动的,想要恢复家族昔日荣光。 王家和陈家又不一样了。 王家和其他四家最大的区别在于,王家有人在京城当官,还是三品官,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有这么个靠山,王家在永昌县也很立得住脚。也许是家里有个京官员的缘故,这王家人对其他几家的态度就有点微妙,不得罪,但也不十分亲近,彼此维持在一个客气友好的层面上。 剩下的便是陈家,这陈家乃是大地主,大豪商,养着一支商队,走一趟商,所能赚到的银钱,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当今重农轻商,商人在很多文人和官员眼中很是看不上,但怎么说呢,人活一世,碎银几两,一般的商贾或许被人看轻,但有钱有势的大豪商自然是不一样的。 徐家要仰仗陈家的商队往外运木材,慕家和秦家的一些铺子,也依赖陈家带回来的各色货物,陈家每年大把银子撒出去维护关系,自然也不是轻易可以得罪的人家。 骆修远在摸清楚这五家的底细之后,便稍稍松了口气,他以前可是杜家的大少爷,杜家当初在洛阳,可是大豪商,骆修远跟在杜家主身边,耳濡目染的,做生意是一把好手。 而做生意,第一件要学会的事,便是与人打交道,所以骆修远为人处世十分圆滑老道,这五家在他看来,简直处处是漏洞。 骆修远这么想着,便让人将那徐智才请了进来。 徐智才自然是来探虚实的,之前秦县丞他们上门,直接连县令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走了,这位新上任的宋大人,虎了吧唧的,如此行径,倒是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了,毕竟能这么做的,必定是有靠山的,他们都在怀疑,这宋钺是不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靠山。 徐智才见到骆修远,自然也看到了骆修远身上的一身县丞官袍,行了个礼之后,便顺势在骆修远指着的位置上坐下来了。 骆修远老神在在的喝茶,并不先说话,主打一个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一击必中。 徐智才坐着坐着,便有些坐不住了,“大人,是这样的,我今日来是想向宋大人告罪的。” 骆修远端茶的手稳得一批,“哦?徐员外犯了什么事吗?” 徐智才:…… 你才犯事! 徐智才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来,“怎会,我徐某人从不作奸犯科,怎么会犯事,大人说笑了。” 说着,他还笑了两声,但见骆修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徐智才笑声戛然而止。 徐智才:“我是为了之前,没有能去迎接宋大人,前来道歉的。” 骆修远露出一丝惊讶之色看向徐智才,“徐员外何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上门来道歉,我们大人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你放心吧,大人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记仇,从而针对你的。” 骆修远嘴上说着不会,眼神却很是意味深长。 徐智才莫名心塞,好赖话都让你说了,就不能留条路给他走走吗?把话聊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而且说着不针对,你这威胁的眼神是几个意思啊! 徐智才笑的更勉强了,“大人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在意这个,但我却十分难安……” “这样啊。”骆修远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是认真地在为徐智才烦恼,“这倒是叫徐员外为难了,不然员外说说,如何才能让你心安?” 徐智才:“我在一品楼备下了一桌酒席,希望大人赏脸,让我聊表一下心意。” 骆修远微微挑眉,鸿门宴么? 他露出一抹为难之色,“可是大人并不在县衙,大人心怀百姓,担忧秋旱,前天就离开县衙了啊。” 徐智才:“大人果然是一心为民的好官,是我的错,不过这酒席已经定下了,宋大人不能前去,不知骆大人可愿赏脸?” 骆修远露出了一抹微笑,“这不好吧,毕竟这可是你邀请宋大人的,我怎好……” “骆大人!”徐智才忙打断骆修远的下文,“实不相瞒,我和几位家主,也很想结识骆大人,还请大人不要推辞。” “如此,那好吧。”骆修远露出一抹为难之色,最后还是应了。 徐智才十分高兴,他觉得秦家主可真聪明,他说求人办事,要先提出一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等到对方拒绝后,再提出一个相对好实现的,这样对方会因为之前拒绝了,从而不好意思再拒绝。 徐智才说好了时间,再三恳求骆修远一定要到场后,喜滋滋地离开了。 坐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的骆修远却嗤笑一声,那徐智才玩的什么把戏,他一清二楚,都是千年狐狸熬成精,玩的什么退而求其次的把戏。 * 而此时,一群灾荒难民正衣衫褴褛,脚蹬破旧草鞋,满面愤怒地走在村道上,村道两边的水渠早就干涸,看不到一点水的影子。 “爹,我走不动了……”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踉跄了一下,栽倒在了路边,一个同样干瘦的汉子蹲下身去,将小姑娘扶起来,看着她开裂起皮的嘴唇,没有光的眼眸,汉子只觉得心中充斥着一股越烧越旺的怒火。 “老天爷啊!为何不下雨,已经连续三年秋旱,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给条活路吧!”汉子仰头绝望哀嚎。 “陈二,你起来!”人群中,为首的一个汉子,情况稍微好那么一点,“我们去问问那狗官,是不是不管我们百姓的死活,把你姑娘背起来,我们去县衙!狗官不给我们活路,那大家就都别活了!” “对!去问狗官!开仓放粮!”有人附和。 “我听说,是逍遥仙不满意这几任县令,所以降下惩罚,让老天爷不给我们降水。”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县令造的孽,为何要我们来承担!” “就是!苍天啊,为何我不能和逍遥仙结缘啊,否则家里何至于此啊!” “走!上县衙,让狗官认罪,他不详,所以老天爷才不下雨!” “上县衙,杀狗官!” “……” 躲在不远处大石头后面的狗官宋钺:…… 宋钺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那些愤怒的难民。 明明一开始说的是老天爷不下雨,最后硬是拐到了杀狗官上面去。 怎么的,他才上任几天,这青州的秋旱都持续了个把月,这口黑锅怎么就能扣在他脑袋上的?! “大人,那些人太过分了。”大根子气的眼睛都红了,这些人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宋钺看着那群人,有气,但更多的却是怒。 “不是他们的问题。”宋钺淡淡道,这些人前言不搭后语,若是他们自己,根本不会有这个胆子上县衙去闹,这些人分明是被人唆使的。 唆使他们的人,给的理由甚至都不高明,但是绝望之中的人,需要一个人来迁怒,让他们的愤怒有个发泄点。 大根子担忧地看着宋钺,他不想宋钺出事,因为他心中有着隐秘的期盼,期盼着宋钺强大可靠,能够让他们回家,替他们伸冤。 大根子问:“大人,这里距离县衙不到十里路了,我们早点回县衙吧,我知道一条近路。” 宋钺却摇了摇头,“我们不回去。” 大根子愣住了,“不回?怎么能不回去?” “县衙一共也就那么几个衙役,还都是临时征召上来的,我们回去之后,又能如何?”宋钺道,“不能让这些人去县衙闹。” 一旦这些人进去闹,他之前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县衙其他官差一锅端就毫无意义,因为乱起来之后,那些人绝对会浑水摸鱼,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的人弄死,到时候把锅全甩在难民暴动身上。 宋钺知道,这是自己出招之后,那些人的反击。 “可是,我一个人拦不住这些人啊。”大根子看了看瘦瘦的自己,又看了看那边乌压压的难民群,他觉得自己直接冲上去,会直接没命。 宋钺:…… 宋钺:“不用你拦,我去拦。” 宋钺已然有了计较,他扭过头看向大根子。 大根子被宋钺看的打了个哆嗦,“大、大人?” 宋钺忽然对大根子笑了一下。 大根子浑身打了个哆嗦。 半刻钟后,那群难民踉踉跄跄地又往前走了一里路,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两个人。走着走着,有个人忽然倒地吐血不省人事。 “弟弟!弟弟啊!你快醒醒,是哥不好,哥不该带你去县衙,是哥错了啊!谁能想到,县衙里那些衙役,不是人啊!”另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嚎了一嗓子。 这扯着嗓子嚎的自然是宋钺,另一个倒在地上的是大根子,此时的大根子鼻青脸肿的,一看就是被揍得不轻。 难民原本想要无视这两个人的,但是听到他们提到了县衙,还提到了衙役,走在前面,领头的那几个难民就停了下来。 有个脸上长了个痦子的汉子上前一步,“喂,小兄弟,你刚刚说什么?你们是从县衙出来的?你弟弟这样,难道是衙役打的?” “是的!那些衙役不是人!”宋钺羞愤道,“我本是桃花村人,我听说这新来的大人贴了招贤令,说是招主簿文书这些,我想着我有秀才功名,来试试能不能当个文书,结果……结果……” 难民们围了上来,全都看着宋钺,有个人没忍住催促,“结果怎么的?” “结果,那狗官根本就是骗人的!他来的时候,带了不少人,这些官位全都给了他的人,县衙里一百多个衙役,各个凶神恶煞,看起来都是那些边关杀敌的兵油子,我不过是想求个公道,结果他们就把我们打出来了,我弟弟为了保护我,被打成了这样!”宋钺说着说着,又嚎哭出声。 听到这些话的难民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尤其是领头的两个,眼中更是惊疑不定。 赵三儿是个帮闲,他这次拿了银子,有人让他鼓动难民暴动,杀到县衙去,若是趁机弄死县衙的那些人,他能得到一大笔银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也能过贵人的日子。 他觉得难度不大,因为对方说了,县衙都是些乌合之众,衙役都是些乞丐,根本没什么用。 可是现在,这人说的情况,和那人告诉他的不一样啊! “怎么可能?那不就是个新来的县令吗?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耐?”赵三儿混在人群里,质疑出声。 宋钺眼皮子一跳,“不是都说新来的和尚会念经吗?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看就好了,我和你们非亲非故,有必要骗你们吗?我身为读书人,犯不着和你们说谎!” 人群里开始了窃窃私语。 “怎么办,我们这样去县衙,肯定会被打死的吧!” “呜呜呜我不想死,我还有八十老母……” 宋钺此时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们:“你们要去县衙?” “是,我们要杀了那狗官!这样老天爷就会降雨了!”赵三儿喊了一嗓子。 宋钺的眼睛顿时亮了,“这位兄弟,你打算怎么杀,那狗官把我弟弟打死了,我与他势不两立,快与我说说,你有什么计划?” 赵三儿茫然地看着宋钺,“计划?” “对啊,你们该不会是想直接这样冲进去吧?”宋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那县衙里有一百多个衙役,你们这些人……怕不是直接去送死啊……” 难民越来越不安,很多人脸上已经有了退缩之色。 “哎,如今秋旱,大家都食不果腹,我们能活到今天都不容易,岂能就这样去送死,我们须得有个万全之策啊!”宋钺道。 难民领头的几个人对视一眼,随后看向宋钺,“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宋钺:“我姓陈,你喊我陈秀才就成。” 痦子大汉上前一步,“陈秀才,你是读书人,读书人懂得多,你和那狗官也有仇,你有什么办法吗?” 宋钺左右看了看,“这么多人在这里,太危险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先落个脚,再从长计议。” 宋钺拒绝了其他人的帮忙,背起了“死去”的弟弟,然后和这群难民一起,慢慢离开了这条村道。 而远在枫叶村,正帮着王家晒谷子的贺境心,完全没有想到回县衙去做大事的宋钺,俨然已经混进了要去打死他自己的难民堆里。 贺境心一边晒谷子,一边和孙氏唠嗑,小半天下来,她硬是把孙氏知道的,有关于逍遥仙的事情都问出来了。 这逍遥仙,其实是五年前到青州的,她到青州之后,一直住在仰天山上。这和在大树村的时候,那个村民说的不一样,那村民说逍遥仙是三年前到的仰天山。 孙氏告诉贺境心,逍遥仙第一次出现在人前,是救了一个猎户。 那猎户被大虫追着,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大虫吃掉了,就在大虫要咬死他的时候,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救了他,那一瞬间,那猎户以为自己遇见了天上的仙人。 那姑娘只一只手,就将那大虫弄死了。 她将猎户送下山,并告诉那猎户,今年会有秋旱,让他提示山下的百姓。 猎户依言照做了,只是他的话并没有人信,毕竟他们这儿那些年都风调雨顺的,怎么可能秋旱呢。 然而那一年,入了秋之后,老天爷就忘记了要下雨,就如那姑娘所说,真的秋旱了。 “咱们村,可是第一个和逍遥仙结缘的!”孙氏说着,脸上都是骄傲之色。 “婶儿家竟然五年前就和大人结缘了吗?”贺境心一脸羡慕。 孙氏却摇了摇头道:“不是五年前,大人一开始并不与山下的村民接触,她在山上苦修,直到三年前,大人才收信徒的。” 贺境心眉头一跳,又是三年。 三年前,她爹离开家出了个远门。 她爹通信的人中,就有一个匿名逍遥。 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 贺境心的手轻轻地颤抖,她双手交握起来,她现在有点兴奋,她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一见这位逍遥仙了。 第15章 十月初九结缘日 才过了子时,贺境心堪堪睡着,她就被人拍醒了。 王二郎小声道:“陈二哥,快起来,我爹他们准备出发了!” 贺境心当即从床上爬起来,那边王二郎喊完了人,便急匆匆地又出去了。 贺境心穿好衣裳出去,她被王二郎领着一路去了村中间的空地上,那里,高高立着一个逍遥仙的泥塑像。 村长孙志文今天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长衫,头上还十分讲究的戴了幞头,一副要出去见贵客的架势。 贺境心跟着王二郎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前面,孙志文正在激情昂扬地发表着自己对逍遥仙滔滔不绝的敬仰与感激,然后他带头,双腿一曲,来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贺境心:…… 贺境心被王二郎拽着,硬是也跟着行了一个大礼。 贺境心直呼好家伙,这逍遥仙什么毛病,一个活生生的人,却要世人对她行如此大礼,也不怕真的有神佛会折了她的寿。 不过话说回来,她既然装了逍遥仙,自然也不会真的信神佛吧。 孙志文跪拜完了之后,大手一挥,领着一队人,踏着星月出发了。 是的,这次去仰天山,孙志文也要去。 贺境心跟着王二郎走在队伍的后面,她和王二郎一起推一辆车。 他们这一行人并非是空手上仰天山的。 贺境心来枫叶村的那天,这个村子刚刚开镰割稻子,这几天的功夫,全村上下齐心,硬是把稻子都收利落了,如此着急,是为了在初九结缘日,将这些稻子献给逍遥仙。 贺境心抬起头,看着前面一车一车的粮食,心下微沉。 这还只是一个村子,围绕着仰天山那一圈的村落,几乎都是逍遥仙的信徒。这些村子因为不缺水,所以稻子并未减产,若每个村子都将收获的七成都交上去,逍遥仙能得到的粮食数目将会非常可观。 她想起那混着红色泥土的泥塑,再想想那些跟在逍遥仙身边苦修的青壮们,如今再有这些粮食,源源不断的运上山去…… 宋钺猜测,这仰天山上有铁矿,的确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有人,有矿,有粮食。 这逍遥仙到底想做什么呢? 红枫村本就在山脚下,贺境心在后面推板车,王二郎在前面像个老黄牛一样,浑身都是劲儿地拉着板车往前走。 这条上山的路还算好走,大概是村民为了方便上下山仔细修过的。 仰天很大,这条山路曲曲折折,堪称山路十八弯,若没有当地村人带路,陌生人进来,很容易就被绕晕,最后迷失在这深山之中。 贺境心脑海中,走过的山路,全都清晰明了地印刻下来,清晰到路过的每一棵树,树上是什么纹路,只要被她眼睛看到的,全都忠诚地记在脑海中。 一行人走路并未说话,黑灯瞎火的,或许是心怀信仰,也或许是人多力量大,走在这夜晚看来阴森可怖的密林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退缩害怕的。 前面拉车的王二郎显然十分兴奋,去年,他兄长去给大人送粮,结果与大人十分有缘,被大人留下在山中与大人一起清修,他一直很羡慕兄长,所以今年媒人上门要给他说亲时,他坚定拒绝了,他要上山与大人结缘,与人结亲,岂不是害了人家闺女嘛。 王大有和孙氏拗不过王二郎,加上他们一想到如果两个儿子都能常伴大人左右,该是何等的荣耀啊。 于是便也歇了给王二郎结亲的心思。 如今,心心念念要做成的事,几乎触手可及,王二郎又怎么能不兴奋。 贺境心此时的心情也很好,毕竟她对这位传说中的逍遥仙,也十分感兴趣,无论是告诉信徒,说着有求必应能让人心想事成的都是骗子,还是那一尊尊泥塑像,又或者是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有让人抓住什么大的破绽,都可以看得出来,这位逍遥仙和那些草包骗子不一样。 他们子时末出发,一路走到天亮,贺境心觉得,得亏是自己在这儿,这要是换做宋钺那么个书生,怕不是早就在半路就走不动了。 而此时,距离永昌县县衙几十里外的一座山上,宋钺有点头秃,几天的时间,他万万没想到,他带领着的灾民队伍扩大了! 原本遇到的那一批灾民大概有八九十个,如今,灾民数量达到了三四百个! “陈秀才,如今兄弟们都养好精神了,我们不如今天一鼓作气,冲进县衙去,就算有一百多个衙役又如何,我们可是有这么多人呢!”那日为首的痦子大汉找到宋钺,他蹲在宋钺身边,一脸激愤道,“到时候,杀了狗官,那些当官的不给我们开粮仓,我们自己开!” 宋钺看着面前这个一心要杀了自己的庄稼汉子,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都不敢想象,若是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会不会被一人一口咬死。 宋钺脸上同样露出愤怒之色,“行!不过咱们得换条路走!” 一刻钟后,宋钺踩着破草鞋在前面带路,后面浩浩荡荡跟了几百号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前面的目的地,赫然是之前把宋钺关进祠堂小黑屋的大吉村。 杀上县衙是不可能的,如今这么多人,群情激奋,当然要带过去做一些更加有意义的事情啊,比如说挖出那些阻断水脉的大石柱之类的。 看看,这些人瞧起来虽然十分狼狈,可一个个的全都是正经的庄稼汉子啊。 这可不是贺影心那个据说芳龄八岁,种地五年的小庄稼把式能比的。 县衙后院,贺影心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贺影心领着独眼儿在善堂进进出出几天,倒是把善堂的账本都理了一遍,没办法,那账本实在是太简陋了,一共也没多少。 善堂乃是朝廷设立,用来收容无父无母的孤儿的,只不过善堂的银钱,基本都是由当地豪商或者是世家捐赠。 这个善堂里,一共也没收容几个孩童,在里面照顾那些孩子的,是一个跛脚的婆子,还有一个一脸麻子的矮个中年人,那人说是因为小时候出了天花被遗弃,自小也是在善堂长大,后来就留在了善堂里做事。 贺影心理明白了账目,便暂时找不到事情可做,宋钺又不在县衙,自然找不到人去领新的差事,她倒是想让骆修远派点活儿,但骆修远最近忙到起飞,根本没有时间搭理她。 看着那荒废了的院子,贺影心小手叉腰,觉得这里才是自己应该打下的江山啊。 于是,贺影心小手一挥,抠抠搜搜的带了几两银子,去置办了种地的家伙事儿,没办法,铁器在哪个朝代都很贵。她之前在长安城置办的不够用,只能再去买一点儿。 买好了农具,贺影心就拉着福伯和独眼儿一起犁地,独眼儿竟然犁地犁的挺好,贺境心看了十分满意,还特地给了他两个大白馒头作为奖励。 目睹这一切的福伯:…… 该怎么说呢,让人犁了那么大块地,只给两个大馒头,还让独眼儿感动的眼睛都红了,他们少夫人的妹妹是有点忽悠本事在身上的。 这可能是家学渊源? 福伯想起了小塘村中,那看起来十分不着调的男人,贺境心和贺影心的父亲贺从渊,只觉得很唏嘘,以前一个村子里住着,谁能想到,那总喜欢坑自家少爷的小姑娘,竟然最后会成为他家少爷的媳妇儿呢。 眼前这个把独眼儿忽悠的团团转,挑着木桶就要去担水的小姑娘,这可是他家少爷的小姨子呢。 想起少爷,福伯就想叹气,前几天,大根子鼻青脸肿地跑回来告诉他们,说是他们少爷有一个伟大的计划要实施,让他们守好县衙,最好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福伯很担心,这少夫人和少爷不在一块儿,少爷那个性子若是被人骗了该如何是好? “小影心啊,这么大块地方,你都打算种什么啊?”福伯问。 贺影心眼睛亮晶晶地拉着福伯,如同指点江山一样,告诉福伯,自己打算把这么大个地方分成小块,每个小块要种的东西都不一样,另外,她还圈了个地方,说是要养小鸡,最好再养个大鹅,因为她听说铁锅炖大鹅很好吃。 福伯:…… 和后院悠闲地种田事业不同,前院,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人。 徐智才徐员外和骆修远相对而坐,徐智才脸上不见笑,反而一脸阴沉,骆修远老神在在地喝着茶,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这几天下来,他也不过是“略施小计”而已,那五大家就生了龃龉。 前几天,徐智才还为了那几家冲锋陷阵来打头阵,今天他就一身怨气地来了,骆修远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离间的人,若是有,那一定是利益不够大罢了。 就在徐智才终于开口,骆修远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之时,远在仰天山的贺境心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山顶。 孙志文领着贺境心和王二郎,还有其他几个,要和大人结缘的儿郎,踏上了另一条小路。 贺境心记得,之前在大树村,那个没能成功结缘的村民说过,他们是在山下被领到一个地方,沐浴更衣,休息一晚之后,才被带到一个很大的石台上去的。 但她如今跟着孙志文一行人上山,显然并没有先去沐浴更衣这个步骤。 为什么呢? 贺境心漫不经心地想,莫不是来结缘,也有走后门一说不成。 第16章 仰天山见逍遥仙 显然,就算是走后门,也是要沐浴更衣的。 不过和那些从山下来的村民不一样,他们不需要提前一夜到这儿。 贺境心原本还在寻思,要如何不露馅儿地避开和这些人一起沐浴,就发现红枫村来的这些村民,被一个穿着一身白色斗篷的姑娘,一路领进了一处静谧的小院中。 这个院子自然也是建在山上,四周种了不少红枫,这时节枫叶已然红了。 “二郎,我听我那个继弟说,他进山之后,先被带去一个大的洗浴池子里去,清洗换衣后才去见的逍遥大人,我们这是……直接来见大人了吗?”贺境心拉了拉王二郎的袖子,惴惴不安地问。 王二郎还没开口,另一个村民哈哈笑了起来,一脸地骄傲和自豪,“我们和那些人可不一样,咱们红枫村可是第一个和逍遥仙结缘的村子,其他村子的人来这儿,都只能在山下的汤池里泡泡,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不用和那些人挤在一起。” 王二郎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对,咱们可是自己人。” 贺境心垂下眼睫,挡住了眼中了然之色,孙氏对她说过,他们红枫村是第一个和逍遥仙结缘的村子,没想到,到了这仰天山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特别对待。 这个院子显然是盖来待客用的,每一间都单独隔开,他们红枫村一共来了七个人,一人分了一间屋子。 那领路的白衣人道:“一个时辰后,我会来带你们去揽仙台。” 白衣人走后,几人便迫不及待地去了分给自己的屋子,贺境心看着握在手里的三号木签,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王二郎的,王二郎是五号,和自己隔了一间。 贺境心拿着木签,找到了挂着叁字的号房,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小木桌和几张凳子。 贺境心反手关上了门,她一路往里走,这屋子被分成了内外两间。贺境心掀起布帘,视线豁然开朗。 这屋子的后面是个天井,天井里摆着一个挺大的浴桶,而此时,浴桶里已然被注满了水。 贺境心走过去,她伸手试了试水温,是温热的。 这水一定是打来没多久。 贺境心仔细转了一圈,连墙上的小孔都仔细检查过,确定这里无人偷窥,也没有第二个人之后,她才再次回到了浴桶边上。 她盯着浴桶里的水看了半晌,最后还是脱了外衣,直接跨坐进了浴桶内。 温热的水驱散了她走了好几个时辰山路的疲惫,贺境心盯着晃动的水面,她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把他们送到红枫村的陈虎,到底是故意把他们送到那个村子的,还是无意的呢? 当时她和宋钺上了牛车之后,并未提及要去哪里,而是让陈虎赶车,最后陈虎一路将车赶到了红枫村山下入口处。 这个村子恰巧是逍遥仙收下的第一个村子。 第一个,往往藏着许多的秘密。 这几天她在红枫村里也见了不少人,到了晚上,她也悄悄摸出去好几次,试图想弄明白这个红枫村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奇怪的是,她除了发现这个村子的人格外虔诚之外,竟然没有其他的收获。 村长有点小心思,但不多,本质上村长还是个好人,他和之前大吉村,动不动就把人关在小黑屋里的那个村长完全不一样。 这个村子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位逍遥仙另眼相待呢? 贺境心泡去了一身疲惫和尘土之后,便从浴桶里走了出来,她拿起放在一边的干净衣物。 那是一套非常简单的粗布青衣,贺境心检查过衣服没有问题之后套上了,她从丢在一边的衣服里摸出一只缝在衣襟里的小瓷瓶,那瓷瓶里的是她用来做伪装的草汁。 对着浴桶里的水,贺境心将露出来的皮肤全部涂上,确定自己又变成面黄肌瘦的苦命孩子之后,她满意地将小瓷瓶又收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贺境心拍了拍胸口,确定东西藏好之后,这才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王二郎,王二郎也已经把自己收拾干净,“陈二哥,走,我哥来了,我带你去见见我哥!” 贺境心惊喜道:“我竟然有这个荣幸可以见到大郎哥吗?” 贺境心此时看起来,十足的受宠若惊。 王二郎悄悄挺起了胸脯,“当然,走吧,我哥一会儿还要回去大人身边呢。” 贺境心跟着王二郎走了出去。 王二郎径直带着贺境心往前走,一直走到出了那个院子,最后停在了那片枫叶林里。 王大郎身上也披着一件白色斗篷,和之前带他们进院子梳洗的那个姑娘穿的,几乎一模一样。 “哥!我带陈二哥来了。”王二郎见到兄长,显得十分开心,毕竟兄长自从上了仰天山之后,就再也没有下去过,每次都只能让送粮送东西的村人给家里带话。 王大郎显然也很开心,“长高了一些。” 他说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然后扭头,视线落在了贺境心的身上。 他打量了贺境心一下,随后冲着贺境心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陈家二弟,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哎,你是个命苦的,不过你很快就会苦尽甘来的,如果你能够和大人结缘,下半辈子一定能过得好的。” 贺境心满怀期待地看着王大郎,“真的吗?可是我担心我和大人无缘。” “凡事要往好处想。”王大郎不赞同地看着贺境心,“不能还没有开始做,就先自己给自己泼冷水,那样就算有好运气,也会走掉的。” 贺境心愣了一下,“大郎哥,你懂得好多啊!” 王大郎一脸自豪,“这些都是大人教给我们的。” 贺境心一脸受教地表情,“大人真厉害。” 王大郎又问了问贺境心家里的事,听了一肚子后娘虐待继子的故事后,心满意足地就要离开。 贺境心连忙拉住他,有些忐忑不好意思地问了一遍,一会儿测试与大人是否有缘时,要注意什么,有没有什么忌讳。 结果王大郎大手一挥,“我们大人没有什么忌讳,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分。陈家弟弟,你莫担心,我觉得你肯定能和大人结缘的。” 说完,王大郎心情十分美好地哈哈大笑离去。 贺境心:…… 别的她没看出来,但至少在这山上的信徒,精神状态挺好的。 贺境心和王二郎回到那个小院时,之前带路的那个姑娘已经出现了,那姑娘见贺境心二人回来,松了口气,“好了,人齐了,跟我走吧。” 那姑娘领着他们七拐八绕地出了那片红枫林,最后上上下下走了一段路,才走到了一个石台上。 贺境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这个地方。 这里说是一个石台,倒不是说是一个山顶凹地,四面高,中间低。 这座山紧邻着另一座高一些的山,那座山上有瀑布流淌而下,因为长年累月的流水冲刷,山壁被磨平,加上水流不息,那被磨的光滑的石壁,完全可以照见人影。 贺境心心里忖度,那面石壁,该不会就是用来测试是否和大人有缘的水镜吧,毕竟这里除了这个流水的石壁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了。 贺境心收回视线,此时石台上已经满满当当地,盘腿席地而坐了四五十个人,这些人都是昨天就来的,在山下沐浴之后休息了一夜被带上来的。 王二郎扯了扯贺境心,他已经在地上坐下来了,贺境心看了看四周,几乎所有人都坐在了地上,她也没有搞什么特殊,随大流地在王二郎身边坐下。 “大人什么时候来啊?”贺境心小声询问了一声。 王二郎也小声回道:“快了吧。” “莫说话了,大人来了!”这时,不知何处有人低呼一声。 就见那面高一些的山峰边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她白纱覆面,额心绘制一朵盛开的莲花,她身上罩着宽大的斗篷,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石台上的村民发出了阵阵惊呼声,他们本就坐在地上,那山峰又比这个石台高出一截,此时仰着脖子往上看,硬生生把这逍遥仙看出了几分仙姿玉骨。 贺境心也在看这位传说中的逍遥大人,从他们进入青州,这位逍遥仙简直就是无处不在,仿佛到处都有她的信徒。 只这么看,这位逍遥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然后,就在贺境心地注视之下,逍遥仙忽然从那山峰跳了下来,贺境心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那一抹白影自上而下。 “大人!”底下的村民们早就惊呆了,纷纷吓白了脸。 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岂不是很危险? 逍遥仙看上去并不危险,她的姿势甚至都没变,整个人看起来相当从容,她就这么从那山头缓缓飘落,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石台上。 “大人是真仙!见过大人!”最前面的村民,激动地高呼一声,然后在贺境心的意料之内,给逍遥仙来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其他人也跟着后面,对着逍遥仙跪拜下去。 贺境心并没有搞特殊,反正已经被拉着来了一次,再来一次也无所谓。 她拜下去的时候,脑中却反复循环那逍遥仙从山峰跳下来的画面。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自从他们收留了在武当习武多年的花明庭之后,他们倒是知道了一些江湖之事。话本子里说的飞天遁地,剑气化形,内力外放什么的……统统没有! 自然,能够让人身轻如燕地到处飘的轻功也没有,轻功的确是有,但绝对没有那么夸张,若真能那样,那江湖习武之人岂不是能够无法无天。 “大家不必如此多礼。”清冷的女声响起来。 贺境心愣了一下,那逍遥仙站在石台的另一侧,她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很大,但这句话却像是响在贺境心的耳边一样。 她偏头看了王二郎一眼,果然看到了王二郎脸上崇拜和向往。 “都起来吧,你们现在还不是我的有缘人,如此跪我,我受不起。”逍遥仙的声音淡淡地,像是没有情绪起伏,这样的声音,多了几分仙人超脱凡尘之意。 众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如此,便直接开始吧。”逍遥仙说着,缓缓地在信徒放下的蒲团上坐下。 排在最前面的那个村民,立刻喜滋滋地跑到了那面水流不息的石壁前面,果然如贺境心所想,那里就是所谓的水镜。 所有人都很紧张地盯着那个村民,贺境心自然也不例外,她不错眼地看着。 那村民抬起手,他咽了口口水之后,缓缓地将手伸向了石壁。 第17章 独一无二结缘色 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个村民。 村民的手很粗糙,一看就是适合干农活儿的手,那只手按在了石壁上。 水流打在他的手上,那村民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按着的地方,他期待着水镜变色,如此自己与逍遥仙便是有缘人。 若能够得到逍遥仙的庇佑,日子便会好过很多,连续三年的秋旱,大家的日子都很不好过。他盯着石壁,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的手按着的地方,水流只是水流,什么都没有发生。 伸长脖子观望的村民们,纷纷坐了回去。 “走吧,你和我们逍遥大人没有缘分。”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姑娘走到那村民边上,出声提醒。 村民却不愿意相信,他的手死死按着不肯松开,“不可能的……我不相信,怎么可能,我每天都很虔诚的跪拜大人,我愿意为大人奉献一切,为什么我和大人没有缘分!我不信!” 那村民显然崩溃了,他家里的田地都干涸了,家里粮食见了底,若是不能和逍遥仙结缘,他家里妻儿老小要怎么办? “哎,将这位无缘人请下去吧。”那姑娘已经习以为常,每个月都会来这么一遭,总有村民和大人无缘。 那崩溃的村民被两个斗篷大汉架起来拖了下去,他的呐喊声传出去很远。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坐在蒲团上的那位逍遥仙的身上。 这位大人的情绪十分稳定,那村民如此崩溃,她的眼神一点都没有变化。 第二个村民很快上去了,那村民明显非常紧张,想来是第一个村民出师不利让后面的村民都有了心理阴影。 第二个村民颤抖着手,按在了石壁上,然后就在下一刻,那村民手按着的位置,慢慢浮现出一抹黑色,那黑色被水冲开,源源不断地往下流。 “有缘人,请跟我来。”一个斗篷姑娘上前一步,面带亲切地微笑对着那个正盯着自己的手,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狂喜的村民说道。 “哦哦,好,跟你走……”那村民开开心心地跟着那个姑娘离开了揽仙台,走的时候因为太激动,左脚拌右脚差点摔一跤。 贺境心稍稍坐直了身子,她看着那个石壁,提起了兴趣。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贺境心注意到,每十个村民里,就有四五个被判定为无缘人,而被留下来的村民,手按上去之后,石壁出现的颜色又分为黑色和红色两种。 “到我了到我了!”坐在贺境心身边的王二郎激动地站起来,他们红枫村来的七个,前面五个已经测完了,全都和逍遥仙有缘,王二郎觉得自己也一定是有缘人。 果然,王二郎把手按上去之后,他手的位置有一圈黑色漾开,王二郎高兴地原地蹦跶了一下,他冲着贺境心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开心心地跟着斗篷走下了揽仙台。 贺境心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在剩下的十来个村民的注视之下走到了石壁水镜前。 底下的人在窃窃私语,看着贺境心的眼神藏着羡慕嫉妒恨,这红枫村的人真的是好命,每次来都能顺利和逍遥仙结缘! 他们只恨自己不是红枫村的人! 贺境心顶着众人这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站在了石壁前面。 如此近的距离,她都能够看清楚,眼前这面被水流冲刷的无比平整的石壁山,也并非是完全光滑的,仔细看,还是能看到石壁有些粗糙的小坑洼,只是因为有水流的浸润,离得远一些,这些小坑洼根本不会被注意而已。 贺境心缓缓地伸出手按在了石壁上。 底下的村民本来都觉得贺境心肯定会很顺利的让水镜变色,然而按上去几息,水镜毫无变化。 底下的村民发出了窃窃私语声,毕竟这可是三年来,红枫村来的第一个没有让水镜变色的人! 贺境心面色不变,就在那斗篷姑娘要上来,劝她离开之时,水镜忽然变色了! 坐在蒲团上,表情淡漠只当个看客的逍遥仙都没忍住朝贺境心看了一眼。 村民们也十分震惊。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按上去之后这么久才变色!” “而且,她变出来的颜色和之前的人都不一样!” 是的,贺境心按在水镜上之后,水镜上没有出现红色也没有出现黑色,而是一种非常浓郁的草黄色。 “啊,我这也算是和大人有缘吧?”贺境心扭头看向那斗篷姑娘。 斗篷姑娘愣住了,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逍遥仙一眼。 贺境心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了逍遥仙,贺境心冲着逍遥仙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微笑,若不是她枯黄的脸色还有眼底下遮不掉的深深黑眼圈,这个笑容应该是明媚的。 “逍遥大人,我这算不算是,独一无二的有缘人?”贺境心看着逍遥仙的眼睛问。 逍遥仙的眼中,原本还有讶异之色,但在和贺境心对视良久之后,她眼底似乎漾起了一点笑意,“自然,你也是有缘人。” 贺境心得了逍遥仙的亲自认证,十分满意地跟在斗篷姑娘的身后走离了揽仙台。 底下那些村民,全都用艳羡的目光目送贺境心离开,真好啊,他们不求这种特殊待遇,他们只想和逍遥仙顺利结缘,他们看到那些和逍遥仙结缘的人家,日子都很好过,他们也想要。 贺境心被带离了揽仙台,走了一刻钟地路后,入目便是一个盖的十分讲究的院子,之前那些结缘的人,全都被带到了这里,只是进了院子之后,那带路的姑娘却犯了难。 因为一直以来,红色和黑色,会被带进不同的屋子等待,贺境心不是黑色也不是红色,而是独一无二的草黄色,这要把她往哪里带? 纠结了一会儿之后,斗篷姑娘索性将贺境心带到了一个小一点的茶室,“你暂且在这里等着吧,等到揽仙台那边全都测完了,大人就会过来的。” 贺境心看起来似乎有些烦恼和忐忑,“其他人呢?二郎在哪里,你可以带我去找二郎吗?” 斗篷姑娘也能理解一个村民到了陌生地方,孤身一人的话,肯定会不安害怕,她安抚道:“你莫要害怕,他们也在这个院子里,只是不在这儿,你比较特殊,大人都说你是独一无二的,自然不需要和那些人待在一间屋子里。” 贺境心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我之前只是太高兴了,瞎说的,我竟然真的特别吗?” “当然,你是第一个呢。”斗篷姑娘十分羡慕,“好了,你在这里等着吧,别乱跑,不然大人来了找不到你,岂不是耽误了结缘仪式?” “我不会乱跑的!”贺境心拍着胸脯保证。 斗篷姑娘很满意贺境心的这个态度,她冲贺境心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贺境心打量了一遍这个茶室,这个茶室的布置就比之前那个用来盥洗的屋子要考究的多,几张太师椅,几方茶几,还有靠着墙壁的地方放了一个矮桌,桌上放着一个香炉,一个花盆,花瓶里插了一把红枫,这么一布置,倒是显出了几分雅趣。 贺境心出了屋子,在这个院子里大概走了一圈,不多时,她便听到了一个屋子里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其中有好几道声音都很熟悉,那些是红枫村的村民。 贺境心推开门,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王二郎见贺境心进来了,显得十分兴奋,他跑到门口,“陈二哥,我就说你肯定能和大人结缘的,你怎么才来?” 贺境心便将自己的颜色与大家都不同,被带去了别的地方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说完之后,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羡慕嫉妒恨地看着她,独一无二啊,想也知道,她的造化肯定比他们要大! 王二郎却是挺替贺境心高兴的。“这就好,你还有个哥哥要养活呢,这下不用担心了,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贺境心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个青年是真的在替她高兴,“嗯,咱们都过好日子。” 贺境心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解,“二郎,你可知道,不同的颜色,代表着什么吗?” 王二郎:“你不知道?” 贺境心摇了摇头,“我们那儿,没有能成功和大人结缘的。” 王二郎了然地点了点头,“我们这里的都是黑色的结缘色,黑色的都是可以留在山上陪着大人修行的,那些红色的,则可以带着大人的塑像回家,在家清修。” 贺境心:“留在山上的,也会赐予塑像吗?” “当然,只要和大人结缘,都会赐予塑像,大人的塑像乃是她的替身,只要虔诚信奉,替身便会替信徒承受苦难。”王二郎道,“我家里的大人金身,便是我兄长结缘之后,大人赐下的。” 贺境心一脸恍然大悟,“多谢二郎替我解惑,哎,惭愧啊,我对大人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问到了之后,贺境心也没有在这里逗留,她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自己之前被带去的那间茶室。 然而她才走到茶室的门口,抬头就发现,茶室里矮桌前面,有个人正背对着她弯着腰。 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纱衣,外面罩着白色的斗篷。 贺境心脚步顿住了。 里面的人应该是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她站起来,缓缓侧过身,她身后,是被点燃熏香的香炉。 站在香炉边上的,赫然是逍遥仙。 日头已然西斜,瑰丽的霞色笼罩之下,贺境心整个人都披上了一层暖色,她一身青衣,站姿笔直,与站在里面,同样站的笔直的逍遥仙,四目相对。 谁也没有说话,贺境心知道,逍遥仙绝对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毕竟这里可是逍遥仙经营多年的地方,她的耳目遍布青州,她和宋钺下村时并未刻意隐瞒,甚至他们进入青州之后,借助方婶儿家,便是进入了逍遥仙的势力范围之中。 贺境心从不小看任何人。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有时候绊倒庞然大物的,可能只是一些很不起眼的小东西。 “贺大师,久仰大名。” “我才是,逍遥仙,我可是很期待和你见面呢。” 第18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 茶室内,熏香的味道慢慢地扩散开来。 香是冷香,叫人闻了,便想起深秋寒霜笼罩之下的群山,与眼前这位一身白衣,额心画着一朵莲花的逍遥仙,倒是挺相配。 贺境心和逍遥仙,分坐在茶桌的两边。 逍遥仙面前,放着一套茶具,她的手白皙修长,掌心没有茧子,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此时这双手,正缓缓地转动着茶壶,将用来醒茶的水倒掉,然后她提起茶壶,十分有节奏和韵律的,重新将水倒入了茶壶里。 贺境心的目光,缓缓地从那熏香炉上掠过,最后落在了那茶杯上。 逍遥仙将茶壶放在一边,又用热水,缓缓地将两只茶杯烫过,然后她拿起茶壶,慢慢地将茶水倒进了两只杯子里。 冒着热气的茶杯,被推到了贺境心的面前。 贺境心看了一眼杯中茶水,茶色清澈透亮,离得近了,可以闻得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不是什么好茶,招待不周,贺大师海涵。”逍遥仙的声音,温温淡淡的。 贺境心看向逍遥仙,问:“你戴着面纱,要怎么喝茶?” 是的,逍遥仙这会儿还戴着她的薄纱面纱。 逍遥仙闻言,伸手端起她面前的茶杯,同时另一只手轻轻撩起面纱,就在贺境心炯炯注视之下,将茶杯送到面纱下,将那小小的一杯茶水,来了个一口闷。 贺境心:…… 贺境心半晌无语。 果然,这个逍遥仙,是个难搞的。 “我曾听人说过,你告诉过你的信众,莫要相信那些说能让他们心想事成的大师,你说那些大师都是骗子。”贺境心忽然道,“逍遥大人这么说,会不会太过武断了。” 逍遥仙看着贺境心,眼神带着一点不赞同,“贺大师难道觉得我说错了吗?” 她未尽之言,便是你贺大师,自己就是个骗子,不能别人叫你一声贺大师,你就真把自己当无所不能的大师了呀。 贺境心理直气壮道:“当然说错了。” 逍遥仙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烦请贺大师说说,我错在哪里?” 贺境心看着逍遥仙的眼睛,半点也不怕死地道:“有些装作理中客,告诫别人,那些说会让人心想事成的大师是骗子的神啊仙啊,也是骗子。” 逍遥仙:…… 你干脆直接说我的名字就行了啊! 逍遥仙很想问问眼前这位贺大师,她就真的一点也不怕吗?她是不是忘记自己现在身处的位置是哪里,她难道就不担心她弄死她吗? 还是说,她有依仗? 但就算有依仗,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进了这青州府,是龙也得盘着。 这位贺大师,她夫家不过就是个县令,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若是她算的没错的话,这位宋大人怕是没多久好活了,上一任县令虽然也头铁,但人家至少知道循序渐进,但这位宋大人,直接上来就掀桌子,如此莽撞,怨不得得罪了那么多人。 * 棍子狠狠地砸下去,泥塑的脑袋瞬间被砸飞出去,紧跟着,另一个棍子砸下来,那半人高的泥塑被砸了个稀巴烂。 “陈秀才,你让开,让我们来!”痦子大汉身形魁梧,手里握着一根很粗的棍子,一脸凶相地盯着那泥塑,“狗娘养的,这骗子,把我们都骗了!说什么天上下来的仙人,要普度众生,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三年了,三年了啊!因为这狗日的东西,我们村死了好多人啊!” 说到这里,五大三粗的汉子,红了眼。 “兄弟们,挖!”大汉振臂一挥,顿时,跟在后面的那群人开始动手挖地上的土。 “不能挖,不能挖啊!你们要挖坏我们的地啊!”不远处,有村民一脸愤怒,想要过来阻止这群暴民,然而他们被拦着,根本没法靠近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逍遥大人的金身被毁坏,那群人围着立泥塑的地方开始挖土。 因为人多,也不过挖了半个时辰,那埋在地底下的石柱就显露了出来。 那边,被拦在后面的村民,十分震惊地看着这个石柱,这地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怎么能这么欺负人?”痦子抹了把脸,继续让同样愤怒不已的灾民们,继续去砸碎泥塑,把有石柱的地方全都挖出来。 这些石柱深深地扎在地底下,阻隔了水脉,水脉被切断,下游的暗沟里就没有水,天老爷本就不下雨,再断了地下的水,直接导致这青州的秋旱变得非常严重。 这些人挖的热火朝天,浑身都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因为只要想到他们将这些石柱都挖出来,他们干涸的河流和井里,都能出水,只要有水,土地就能被滋润,种下去的秋小麦就能活。 混在人群中的赵三儿此时非常焦急,他根本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的。 赵三儿是收了人的钱财,煽动这些灾民去永昌县的县衙搞事的,搞事的过程中,打死几个人也很正常,他的人就混在人群里,就等着浑水摸鱼。 然而自从几天前,他们半路遇到陈秀才之后,一切就犹如脱缰的野马一样,任凭赵三儿再怎么挑唆,那群头脑简单蠢笨的灾民,就是相信陈秀才的话。 问就是那可是秀才啊!秀才肯定懂得比他们多,他们知道自己不识字,见识有限,要成事,就要仰赖聪明人带队。 这陈秀才倒也有些本事,他带着这些难民进山找吃的,硬是安抚住了他们。 “我们这些人根本不够,那县衙一百多号人,全是魁梧的杀过人的兵油子,咱们这么去,只能是送死!” “那要怎么办?” “人不够,我们就去找更多的人!”宋钺振臂一挥道,“我们永昌县,没活路的绝对不止你们,肯定还有人!” 之后他们把永昌县不靠着仰天山的那些村子都走了一遍,那些村民看到这么多人,可着实吓了一大跳,以为这些人是抢劫来了,在听说他们要去杀狗官之后,好多日子过不下去的村民,纷纷扛起锄头跟在了后面。 就这么的,他们竟然纠结了几百号人。 赵三儿隐约觉得不好,便暗搓搓的唆使他们去县衙闹事,之前那陈秀才说人少不够,现在他们这么多人,总不至于还不够吧? 终于,陈秀才说要带他们去杀狗官! 然后他们就一路去了一个叫大吉村的村子,之后赵三儿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这个村子里的泥塑像就不小心被弄坏了,挡在泥塑下面的石柱子就露了出来。 之后,这陈秀才就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他义愤填膺地告诉所有人,这柱子有问题!一开始灾民并不是很相信他的话,但在他们将那个石柱挖出来,地底下的水流出来的瞬间,这些因为秋旱而活不下去的灾民们,眼睛都红了——怒的! 再然后,事情忽然失控,难民们质问大吉村的村民为何要这么做,上游的水脉截断,这是根本不给下游人活路! 难民们和大吉村的村民发生了冲突,糟糕的是,今天是初九,大吉村的很多青壮都上了仰天山,留在村中的,大多是一些老幼妇孺,他们根本拦不住这些灾民。 村长今日没有上山,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陈秀才,这根本就是几日前被他们抓住的,毁坏了大人金身的那个人! “是你!”村长怒红了眼,“大家不要相信他,他和我们大吉村有仇啊!他是来报复我们的!你们不要被他骗了!” 愤怒的人群,稍稍冷静了一些。 宋钺半点不慌,他指着那被拔出来的石柱,“那请你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村长矢口否认。 宋钺冷笑道:“六天前,我们无意间进了这个村子,被村长绑起来了,然后我们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这个村子的秘密!” 他回头,看着那群风霜满面的庄稼汉子,“这村子的祠堂底下,有个溶洞,溶洞里水脉四通八达,但是很多都被截断了!” 他仍然指着那根石柱,“就是被那样的石柱,从上到下的截断了!事实胜于雄辩,你们若不信我,便亲自去看一看!” 灾民里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对视了一眼,最终一咬牙,把这几百个难民分成了两拨,一波盯着大吉村里的这些村民,另一波人则跟着他们一起,和宋钺一起去了大吉村的祠堂。 村长目眦欲裂,想要阻止,却被人拦着根本无法阻止! 那边,宋钺领着难民直接冲进了大吉村的祠堂,他旋开灵位,打开了通往地底下的入口。 赵三儿当时也混在其中,他直觉不好,可是他不敢闹事,此时难民们,一个个都如同快要爆炸的爆竹,他不敢惹,他和他的弟兄们加起来也不过才四五个人而已。 四五个人,要对抗四五百个难民,简直是痴人说梦。 “逍遥仙根本不是什么救世主!”宋钺道,“这个世道,根本不存在什么救世主,我们能做的,只能自救!” “对!我们要自救!”难民们热血上头。 人活着最怕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就会走绝路,但只要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这些宛如原上野草的百姓,就会迸发出惊人的生机。 赵三儿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难民轰然而上,他们不止自己挖那些石柱,他们还押着大吉村的村民一起挖。 人多干什么都利索。 在将大吉村里的那些水柱全部清理掉之后,这群人裹挟着大吉村的村民,杀向了下一个村,而在赶路的时候,这些人直把逍遥仙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些灾民或许曾经向往过和逍遥仙结缘,但是当这个人变成他们灾难的推手之一时,他们会瞬间翻脸。 赵三儿十分心焦,他挤在人群中,慢慢地,他的几个兄弟们都聚在了一起。 “那个陈秀才绝对有问题!”赵三儿低声道,“我们要不要……” 赵三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本以为会得到兄弟们的认可,然而下一瞬,啪的一声,赵三儿地脑袋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打他的兄弟。 “这事儿就算了吧!”那人说完,扭头就走。 其他几个人,犹犹豫豫地,最后也都散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是因为活不下去才会铤而走险,跟着赵三儿做事,可是现在,气氛烘托之下,强烈的使命感让他们并不想去做别的。 赵三儿:…… 赵三儿默默被抽的发麻的脑袋,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 茶室里,逍遥仙忽然笑了一下,“贺大师,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贺境心依然很稳得住,她甚至还慢慢地喝掉了逍遥仙倒给她的茶,“你胆子也同样不小。” 逍遥仙挑了挑眉,“说说看吧,这些天,你都知道了什么?你只身一人摸上来,又想做什么?” “知道什么?”贺境心想了想,“知道你是如何和这些村民结缘的,知道为什么和你结缘的村子和村民家里不会缺水。” 贺境心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看着逍遥仙,忽然露出了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当然,大概也知道,那些村子里的青壮,来山里清修,到底在清修些什么。” 逍遥仙:…… 逍遥仙冷笑道:“你是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吗?你该不会是在等人来救你吧,你那个失了圣心,以三元及第状元出身,被贬到永昌县来当县令的丈夫吗?” 贺境心没有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逍遥仙:“那你怕是要失望了。该说不说,你丈夫和你还挺般配,都是一样的狂妄不知死活,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苟且才能偷生吗?” 贺境心慢慢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你做了什么?” 逍遥仙见她终于不那么淡定了,堵在心上的那股气才缓了过来,“这世上,人们很愿意去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神佛,活得不如意了,拜佛求神,就是不愿意去改变自己,他们不会从自身找原因。” “你身处绝境之中,这时候若是有人告诉你,这一切的不幸都是有人造成的,并且只要去杀掉这个造成你不幸的人,一切就会变好,你会不会杀?”逍遥仙问。 贺境心冷呵一声:“我不会让自己走到这种地步,就算是真的走到这一步,也是我自己考虑不到位,做错了选择,只有弱者才会把自己的不幸归结在他人身上。” 逍遥仙:“你真的很自信,可惜啊……” 贺境心看着逍遥仙,眼前忽然变得模糊,她盯着逍遥仙,“你做了什么?茶水里不可能有毒……” 贺境心说着,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失去了意识。 逍遥仙看着贺境心,叹了口气,“自信是好事,但是自信过头,便是蠢了。你以为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些的吗?” 逍遥仙说着,轻轻拍了下手,两个斗篷人走了进来。 有个斗篷问道:“大人,要直接丢下去吗?” 逍遥仙不悦地看了那人一眼,冷声道:“不要自作主张,把她先关起来,记住,别伤她性命。” 逍遥仙看着贺境心被那两个斗篷拖了下去,她拿起茶壶,将熏香炉里燃着的香浇熄了。 她坐在那里没有动,盯着熏香炉看了半晌,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 晚霞映照之下,整个红枫林,层林尽染,一切美得如梦似幻。 贺境心被两个斗篷人一路抬着,走进了一个山洞,顺着山洞一路往下,巨大的溶洞里,狰狞可怖的石笋遍布,他们直接将贺境心丢在了一个石洞里,关上了铁门之后直接离开了。 黑暗中,有水滴落下,滴在水面上的声音。 不知何时,有个人影出现在了铁门之外。 第19章 语藏玄机迷雾起 黑暗的山洞之中,没有人说话,明明其中一个倒在地上像是昏迷不醒,但空气中那种无声较量与对峙,谁先出声谁就输了的气氛,还是越来越浓郁。 好半晌,空气中传来了一声叹息声:“贺大师。” 原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贺境心,这才缓缓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大高个,尽管四处很黑,但她隐约还是能看出来,对方站的笔直。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花明庭。 “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那逍遥仙直接杀了你吗?”花明庭不解的问,他实在是有点不太理解,贺境心这种拿自己的生命去当赌注的行为。 贺境心不甚在意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不是还有你在吗?” 她又不是傻子,也不想找死,若没有安排好后手,她才不会以身犯险。 她为什么敢如此作死,一是她笃定逍遥仙并非是滥杀无辜之人,二是花明庭在暗中,花明庭好歹也是个高手,虽然看不见,但人家可是结结实实在武当习武多年。 花明庭被她的话噎了一口。 几天前,福伯跑回县衙,将宋钺被大吉村的人抓了的事告诉了几人,最后几人商量了之后,便决定让他们之中武功最好的花明庭前去解救宋钺。 但骆修远并不放心自己瞎眼舅舅跑出去救人,这永昌县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花明庭又有眼疾,不能视物,如何救人,又如何寻人。 最后,张满表示,她可以负责给花明庭带路。 张满虽然被宋钺安插到县学去当学监,但永昌县的县学并没有多少学子,张满第一天斗志昂扬地去了之后发现,这永昌县的县学,属实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张满倒也能理解这种局面,永昌县普通人家,都在为生计发愁,能读的起书的也就那么几家,这些学子大多数依附于那五大家,现在不是张满插手的好时候。一切需等宋钺彻底坐稳了永昌县县令的位置之后,才是张满出手整治县学的好时机。 这么着,张满暂时就空了下来。 张满带上永昌县的舆图和花明庭去大吉村救人,然而到了大吉村之后,却发现村子里群情激奋,那些村民十分愤怒,言语间透露的消息,便是贺境心和宋钺已经从大吉村跑了。 知道贺境心和宋钺已经脱困,张满和花明庭便稍稍放下了心,他们倒是想去找贺境心和宋钺,但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两人跑到哪里去了,只能暂时回了县衙。 一直到了两天前,大根子回到县衙,在几人炯炯注视之下,将贺境心和宋钺兵分两路的事告诉了几人。 得知贺境心要孤身一人,混进仰天山,张满和贺影心当时就坐不住了,贺影心想去找姐姐,但她人小,谁也不放心她跑出去,最后几人一合计,还是让张满和花明庭去仰天山,到时候再加上一个随时在暗中待命的陈虎,贺境心不至于孤身入狼窝。 福伯倒是有点担心自家少爷,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结果大根子告诉福伯,他暗中观察了三天,那些灾民已经把宋大人当自己人了,宋钺凭借着一己之力,把自己混成了暴民头头。 那些暴民可宝贝宋大人了。 福伯:…… 福伯心情十分复杂。 张满倒是知道,宋钺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那天贺境心提点了两句之后,张满才反应过来,虽然不知道皇帝到底看中了这位状元什么地方,可能是头铁不懂迂回也完全不看人脸色吧,总之,皇帝对宋钺明面上嫌弃,但暗地里却还是护着的。 宋钺的生死,这永昌县,甚至是青州,乃至于胶东道的人说了不算,皇帝说了才算,皇帝想护着的人,别人还是比较难弄死的。 他们这一路从长安出发,到了洛阳之后还作死得罪了四皇子和谢贵妃,结果他们顺风顺水的到了永昌县,途中一个前来暗杀挑衅的都没看到,这绝不是 那些人仁慈,只能是有人暗中相护,那些刺杀没有舞到他们跟前来而已。 张满作为左相之女,世家千金,她听外祖父提起过,皇帝身边有一支非常厉害的隐龙卫。 张满和花明庭抵达红枫村的时候,已经是初八的晚上。 红枫村整个村子都在为了半夜上山做准备,两人自然没有进村,怕他们出现打草惊蛇,坏了贺境心的计划,他们在山下和陈虎汇合之后,一直等到了半夜,送粮的村民上山,他们远远跟在后面,也从那条隐蔽的山路上了山。 仰天山上,奇石嶙峋,山壁上也有不少的奇异怪洞,要找个地方藏身倒也挺容易。 陈虎和张满找了个地方暂时藏了起来,花明庭耳力过人,他暗中跟在贺境心后面,一路跟到贺境心他们被带到沐浴更衣的小院子。 等到贺境心做完了伪装,他才从天井跳下去,出现在贺境心面前。 贺境心当时见到花明庭还挺意外,“你外甥怎么放心让你出来的?” 花明庭:…… 花明庭:“满姑娘也来了。” 贺境心了然地点了下头,她顺便问了一下县衙的情况,花明庭便将骆修远这段时间做的事说了个大概,该说骆修远的确是个人才,会做生意的大多是人精,他们很会抓住人性的弱点,这永昌县的地方势力,看似抱成团铁板一片,但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私心,人性如此。 永昌县可不是一家独大,盘桓在永昌县的势力足足有五个。 这五个势力中,有商户,有地主,有乡绅小官,更有一家出了三品京官,如此驳杂的世家,逮住弱点去引诱一番,比如说花钱捐了个员外头衔的徐家,若许个主簿的位置,徐家绝对会反水,毕竟这几家里,只有徐家是纯粹的在经商,慕家和秦家,一个是县丞一个是县尉,都是有品级的官身。 只要这五家的联盟告破,县衙就可以解了被五家围困发难的危机。 “我外甥,的确很优秀。”花明庭的胸脯都挺直了。 贺境心听了半天,花明庭一直在说骆修远的事,宋钺的消息半点没提及。 她没忍住问了一声:“宋钺呢?” 花明庭还有些遗憾,毕竟骆修远的布局还不止这些呢。 花明庭道:“宋大人没有回县衙,他如今领着永昌县的难民,应该是要做什么大事吧。” 贺境心:啊? 贺境心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要回县衙,解决百姓秋旱用水危机的宋钺,怎么和难民混在一起,不过时间已经快要到了,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便暂时让花明庭继续藏在暗中。 之后,贺境心被带到茶室的时候,出于习惯,她把茶室里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那个熏香炉如此明显,她自然也注意到了,尤其是在洛阳的时候,谢家主和杜家主会面的那个客栈,熏香炉里就被放了毒药。 贺境心对毒药并没有什么研究,她直接把躲在暗中的花明庭喊了出来,花明庭检查了一遍,确定那熏香里混合了迷香一类的东西,不致死,只是会让人陷入昏睡之中。 贺境心便是这个时候猜测,逍遥仙怕是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在揽仙台上,不管她按在水镜上,能不能让水镜变色,她大概都会被带到这里来。 果然,逍遥仙在看到她的时候,直接就叫破了她的身份,半点都没有迂回。 这很奇怪。 逍遥仙并不是蠢人,从她在仰天山盘踞多年,却让信徒深信不疑,一次都没有出纰漏,足以可见此人必定是个思维缜密之人。 若她知道了贺境心的身份,她应该做的,绝对是悄无声息的弄死她,而不是和她坐在茶桌两边,慢条斯理地泡茶给她喝,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这也是贺境心决定顺着对方的意思,直接晕倒的原因之一。 贺境心晕倒之后,逍遥仙对她说了几句话,但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你以为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些的吗。” 之后,斗篷人问逍遥仙,是否直接丢下去,逍遥仙警告了斗篷人。 由此可知,这青州境内,有心之人察觉到了仰天山上的猫腻,但是知道这些的人,都被丢下某个地方直接弄死了。 贺境心敢肯定,这些信息是逍遥仙故意透露给她的。 但是为什么呢? 贺境心揉了揉有点酸的脖子,事情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了。 贺境心最开始是猜测,逍遥仙利用这仰天山周围地界的水脉,将自己营造成了仙人,那些被她选中的信徒,是被她弄到某个秘密矿洞去挖矿了。 她或许是某个王爷皇子的人,她是站在台前的人,替背后的大人物做事。 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走吧,张满和陈虎在哪里?”贺境心问花明庭,“你还能找到路吗?” 花明庭冷呵一声,直接用行动证明,就算自己是个瞎子,但他认路的本事还是很强的。 贺境心有点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认路的?” 花明庭道:“这是一种感觉,或者你瞎个二十来年,你也能做到。” 贺境心:谢谢,不用,大可不必! 花明庭带着贺境心,一路找到了藏在一颗大树后面的石洞。 张满和陈虎等在里面,张满有点着急,她其实还是有点担心花明庭,毕竟那可是个瞎子啊!她出来之前可是拍着胸脯和骆修远保证,一定会把他舅舅平安带回去的。 看到花明庭和贺境心进来,张满大大松了一口气,“贺大师,花大侠,你们没事可太好了。” 陈虎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看着完好无损的贺境心,陈虎内心十分复杂。 这宋大人和他的夫人,胆子是真的大啊,他们难道一点都不怕死的吗? 贺境心没有注意陈虎的复杂内心,外面天已经黑透了,此时正是调查仰天山的好时机。 之前,贺境心和王大郎唠嗑的时候,除了让王大郎听了一肚子的故事之外,自然也套了许多话。 “走吧,我们去看看,这山上,到底藏了什么。” 不惜造神也要瞒住的东西。 第20章 仰天山有长寿洞 仰天山的山顶,是一个占地很广的盆地,逍遥仙的道场便建在这盆地之上。 王大郎告诉贺境心,进了道场之后别随便乱跑,这仰天山上有很多吃人的天坑,不小心失足掉进去会非常危险。 而这山顶上,靠近道场位置的,最近的一处天坑就在道场东南方向,最高的那个山峰上。 贺境心想到那里去看一看。 无论是大树村,大吉村还是红枫村,这些围绕着仰天山而存在的村落,地下纵横交错的水脉溶洞,归根到底,也都是从仰天山延伸出去的。 贺境心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按照孙氏所说,这逍遥仙是五年前来的仰天山,红枫村是第一个和仰天山结缘的村子,那也是三年前的事。 那些扎入水脉之中的石柱,究竟是逍遥仙结缘之后才打下去的,还是在她结缘之前,那些石柱就已经存在了呢? 逍遥仙五年前到仰天山,三年前开始与山下村民结缘,这之间只有两年的时间而已,真的来得及打下那么多的石柱吗? 那些石柱,红枫村的人看起来是不知情的,而大吉村的村长反应那么大,多半是知道点什么。 贺境心走着走着,忽然慢了下来,她回头看向低着头走在后面沉默不语的陈虎,“你说你是猎户。” 张满有些诧异地看向陈虎,这个沉默寡言的衙役,竟然还是猎户出身吗?可是猎户,为什么会沦为乞丐? 陈虎后背一僵,他沉默半晌,一咬牙道:“是的夫人,我曾经是这仰天山里的猎户。” 他浑身绷得很紧,他想,若是贺境心追问他的过去,他到底要不要将一切和盘托出呢? 然而贺境心却只是点了点头,“猎户应该对这座山很熟悉吧。” “我们寻常打猎,也不会进到太深的地方,夫人想去哪儿?”陈虎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头也漫上一丝失望来。 贺境心道:“这座山头,你熟悉吗?” 张满听到贺境心这么问,忽然想起他们一路上山,都是陈虎带的路,甚至后来他们暂时藏身的那个山洞都是陈虎找到的。 张满扭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陈虎。 陈虎如芒在背,他倒是想说自己不熟悉,但他此时也意识到,他露馅儿了,他们的确是追着运粮车队上山的没错,但他们离得远,好几个岔路口,陈虎都能准确地拐到正确的那一个,甚至在和运粮小队分开之后,他带张满躲避的时候,也直接就带过去了。 陈虎:…… 陈虎后背都要被冷汗打湿了。 陈虎:“这里还算熟悉的。” 贺境心:“这里有个很大的天坑,你知道在哪儿吗?” 陈虎点了点头,“这个我的确知道,只是现在是晚上,天坑那里很危险。” 贺境心却道:“不怕,我们有这个。” 贺境心手提起来,抓在她手里的赫然是一根没有点燃的火把。 众人:…… “不是,这个你从哪儿掏出来的?”张满绕着贺境心转了一圈,她这身上也没藏着个百宝箱啊。 贺境心挥了挥火把道:“之前逍遥仙把我药翻了,她手下的那些斗篷人,把我拖到了一个山洞里关起来了,这火把就挂在铁门外面的墙上,我瞧见顺手就带出来了。” 花明庭:……是他瞎,没看见贺境心的顺手牵羊。 陈虎走在前面带路,这片山,他从懂事起,便跟在父亲和叔伯身后进山,年龄很小腿短走不快的时候,是父亲和叔伯轮流背着他,后来长大了些,他便背着父亲做的长弓,和父亲他们一起捕猎。 这座山,他走过很多次,这里的每一个地方,每一棵树,他都很熟悉。然而越是熟悉,他心上就越是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因为曾经带着他捕猎的父辈们,已经不在了,他们的家,也早就没有了。 脸上不知何时,一片冰凉,如今已是十月,入夜已经很冷了。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张满注意到了陈虎的异常,她下意识扭头看向贺境心,贺境心握了握张满的手,提醒她什么都不要说,有些东西,勉强强迫对方说出来,是下下策,上上策须得对方主动开口言明。 陈虎这样的人,不刻意收敛气息,隐于人群中,有心之人都能看出来,这个人绝非是普通人,他说他是猎户,贺境心信,但他绝不仅仅只是猎户而已。 这样的人,藏于乞丐之中,善于隐忍,若是逼迫,未必会老实。 陈虎领着贺境心三人,一路顺着山脊上的一条小道往上走,这条路,是当年他们上山走过的,但这么多年未曾走,早就被藤蔓杂草重新掩盖。 有陈虎开路,走在后面的贺境心三人倒也没那么难走。 今日是初九的夜,新月高挂天空,但仰天山上树木茂密,树冠遮盖之下,月光无法穿透枝叶落下来,所以四周非常黑。 陈虎走惯了这条路,花明庭白天黑夜没区别,走在中间的贺境心和张满就不太好受了。 贺境心想了想,还是将手里的火把引燃了。 陈虎就着火光找到了一根手臂粗的断树枝,用火把上的火引燃了,抓在手里,如此,几人爬山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走了有半个时辰,陈虎终于指着前面一个山洞入口,扭头对贺境心道:“夫人,您要找的地方,就在那里面。” 此时,张满手里也拿着一根燃烧着的木棍,除了花明庭之外,每个人手里都有火把。 贺境心问道:“这个天坑,底下有多深?” 陈虎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是有一次追一只野兔,一路到这儿的,当时那只兔子受惊之下,直接冲进了这个山洞,我本来想跟进去的,是我爹拉住了我。” 那次,陈虎差点被他爹胖揍一顿,因为若是他追过去,怕是已经去见阎王爷了。 “这个洞非常深,没有人下到洞里,当时那只兔子掉进去,我甚至都没有听到坠地的声音。”陈虎道,“这个天坑,我听我爹告诉我,说是叫长寿洞。” “长寿洞?”张满追问道,“有什么说法吗?” “这个洞里面,常年四季如春,老人们都说,若人能住在这个地方,必定能够长命百岁。”陈虎道,“我也只是听说,这个叫法也只是我们那儿的人这么叫的。” 贺境心举着火把,往前走去,她走的并不快,因为知道那山洞里面是天坑,她自然不可能莽撞地往里跑。 贺境心走的很慢,她举着火把,缓缓走进了山洞,山洞往里走了几步,便见地面出现一个硕大的黑色坑洞,贺境心慢慢地走到坑洞边上,她举着火把抬头看了一眼,就见山洞顶上垂下很多狰狞可怖的石笋石柱,山壁上的石头则呈现出一种很诡异的平滑光泽。 她做足了准备之后,将火把向下压的同时低下了头。 那黑洞,宛如是深渊巨眼,黑的无法看清楚底下到底是什么,火把的光,在这巨大的石洞面前,犹如寒夜中的一盏微弱星火,无法撼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啊——!”身后传来了一声压抑着的短促惊呼声。 张满此时吓得脸都白了。 她下意识地拉了贺境心一把,把她拉的离那个黑色的深洞远一些,刚刚她看到贺境心站在那里,便直接走到贺境心身边去,还未等她从头顶上垂下来的那些石笋石柱的震撼中回神,低头就被那黑漆漆的深洞吓了一大跳。 “为什么这个山上会出现这么大的洞?这个山头才多大,该不会是我们站着的这座山,里面是空的吧?”张满惊魂未定,话就特别多,“这也可怕了,若是不注意直接进来,岂不是要失足掉下去,这掉下去的话……” 张满像是想象到了什么画面,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贺境心因为有了心理准备,除了一开始的震撼,倒并没有被吓到。 她还是有点想知道黑暗之下到底藏着什么,她想了想,将张满手里燃烧着的木棍拿了过来,她扭头看向花明庭,“花大侠,若我向这个深洞投掷东西,你能大概估算出这个天坑有多深吗?” 花明庭这次并没有打包票,毕竟 他只是个人,并非是神,之前在大树村他会开口帮忙确认那口井的深度,完全是因为水井再深也有个度,但这种藏在山上的天坑,鬼知道有多深。 “我可以试一试。”花明庭道。 贺境心倒也不失望,她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天坑边上,她将手里那燃烧着的木棍,直接朝下面丢去。 木棍快速下坠,火光在快速地在黑暗中,划出一道亮光,最后变成零星一点,最终彻底消失。 花明庭一直仔细地听着,他不能视物之后,听觉异于常人,他一度怀疑是那有毒的奇石让他的身体出现了某种病变。 在木棍丢下去的瞬间,他听得见木棍带出的轻微风声,那风声渐渐远去,最后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水声。 “这个洞底下是水,水面到地面,约有百丈。”花明庭说出了一个大概的数字。 贺境心此时却闭着眼睛,她脑海中,快速地形成了一个个画面,那画面是燃烧着的木棍落下去的时候,能照亮的深洞里面的东西。 那深洞里面,遍布石笋、石柱、石幔、石帘、石旗,火光照亮的地方,都呈现出一种让人齿冷的光泽,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但就这有限的范围,就能让人想象得出,这山洞里面有多险峻,又是多么的大。 深洞里面有水,这个倒在贺境心的意料之中,这里的溶洞和水脉交错在一起,或者正是有水脉,才会让这山中的石头被腐蚀,最终变成这种奇诡的溶洞。 刚刚他们爬了大概就有百丈高的高度,也就是说,这溶洞里的水的高度,其实是逍遥仙所建道场的那个盆地那么高。 贺境心的脑海中,这个山洞慢慢地拉高拉远,她所走过的部分慢慢生成,红枫村,上山的崎岖小道,再到山顶的逍遥仙道场,然后再到揽仙台,揽仙台边上那个高一些的山峰。 贺境心睁开了眼睛,她往后走了几步,从山洞里退了出来,她看向陈虎问道:“你可知道,这长寿洞如何下去?” 陈虎一脸震惊地看着贺境心,“下去?这个洞那么深,从上面根本没有下去的办法。” 这倒不是陈虎胡说八道,这种巨大的溶洞,都是下宽上窄,就算是他们想顺着墙壁攀爬都没有办法。 贺境心举着火把,盯着陈虎的脸看了半晌,直把陈虎看的冷汗都出来了,“我没有骗你,这个洞里面非常黑,就算是白天,站在坑洞上面,也没有办法看清洞底。” 贺境心摆了摆手,“我没有怀疑你骗我。” 她只是在脑中推演,这几座山头的位置图。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之前在揽仙台上,那用来测试村民是否和逍遥仙有缘的水镜。 水镜之所以称之为水镜,是因为那面山壁因为长年累月被水冲刷而变得十分光滑,再加上水流不息,那面墙便被称之为水镜。 那个山峰的位置,其实就是从这个山头延伸出去的,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推断出,这个石洞非常庞大,那个山头上之所以会有水溜出去,便是因为这个溶洞。 水镜的那座山藏着逍遥仙能够从山顶飞下去的玄机,而水镜为什么会变色,也不过是人为的小把戏而已。 那座山里面绝对也是空的。 贺境心当即也不耽误,直接让陈虎带他们走近路,直接去揽仙台边上的那座山。 贺境心抬起头看了一眼,此时他们头顶没有茂密的树冠遮挡,一轮弯月高挂天空,洋洋洒洒地落下一层银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月光太过冷清,她觉得有点冷。 陈虎带着贺境心几人,下了这个山头之后,又拐到了另一条崎岖的山道上。 得亏是天冷了起来,否则走这种山路,肯定要被蚊虫鼠蚁咬的。 山路很不好走,尤其是下山的路,张满之前是世家贵女,从来没有爬过这么久的山,她一时没注意,脚下踩到了腐烂的树叶,没稳住身形,整个从山壁上滑了下去。 张满压抑住了到嘴的尖叫,她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身体刮过嶙峋的山石,就在她以为自己完蛋了之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张满的手臂,将她往下滚的身体稳住了。 张满心脏在狂跳,这一处恰好树木有点稀疏,月光被划碎之后洒下来,映照在离她很近的花明庭的身上。 “谢……谢谢……”张满开口道谢,声音都在打着颤。 花明庭明明看不见,却仍然朝着张满的方向,他声音里有着一丝担心,“举手之劳,满姑娘可有受伤?” 第21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张满摇了摇头,然后才意识到眼前的人看不见,她轻声应道:“我没事。” 但也多亏了眼前的人看不见,她此时疼的龇牙咧嘴,表情狰狞的很。 她刚刚脚下打滑,手边偏偏没有可以让她扶住的东西,最后就这么滚下来,被山上支棱着的石头磕碰了好几下,她此时只感觉浑身上下都疼。 花明庭看不见张满的表情,但他过于常人的耳力却让他听出张满呼吸急促不稳,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姐姐说过,姑娘家不想说的时候,不要多问。 张满站直了身体,左脚脚踝处隐隐有些作痛。 她四处看了看,最后在地上摸了根枯树枝,她试了试发现意外的合用。 贺境心和陈虎追过来时,张满已经拄着木棍站直了腰,贺境心盯着张满看了一遍,“扭到脚了?” 张满露出歉疚之色,“抱歉,我应该更注意一些的。” 贺境心摆摆手道:“你道什么歉,你坐下,我看看你脚踝有没有伤到。” 张满默默地在一边的石墩子上坐了下来,贺境心蹲下身,她抓住张满的左脚,按了按之后,松了口气道:“脱臼了,等下山之后找个大夫正一下骨就行。” 花明庭此时开口道:“如果只是脱臼的话,我可以帮忙按回去。” 就是……张满到底是个姑娘家,她曾经是个闺阁千金,与那些走江湖的女子不一样。 张满闻言倒是很惊喜,“花大侠这么厉害的吗?那就麻烦你帮个忙。” 花明庭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自己刚刚想多了,他走过去,在张满面前单膝跪地地蹲了下来,他修长有力的手抓住张满的脚踝,另一只手抓住张满的脚,他转动着张满的脚,然后冷不丁地手下一个用力,就听咔吧一声,脱臼的脚踝被按了回去。 张满嗷了一嗓子,到底没忍住,“这是接回去了吗?” 花明庭将张满的脚放了回去,然后他背过身去道:“虽然接回去了,但满姑娘暂时还是别走动,尤其是这下山的路,我背你下去吧。” 张满稍稍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她舒展眉宇,半点不扭捏地趴在了花明庭的后背,“那就麻烦花大侠了,等到下山去,我请你喝酒,要是不喜欢喝酒的话,我请你吃好吃的。” 反正她钱多。 花明庭笑了笑,倒也没有在意,“说来,大家相处这么久,不必再喊我花大侠,我比你们年长不少,喊我一声花叔就成。” 张满顺杆子往上爬地叫了一声:“花叔。” 张满如今不过才十六,花明庭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喊一声叔的确是应该的。 花明庭作为一个在武当习武二十多年的人,背一个张满下山自然是轻轻松松。 贺境心让陈虎在前面带路,她走在中间,花明庭背着张满垫后。 走了大概一刻钟之后,这段下山的路终于走完了。 贺境心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山头,确认了一遍自己并没有走错。 她低下头,残月映照下,揽仙台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 她此时站着的位置,就是白日里,那逍遥仙出现在人前时所站立的地方。 “花叔,你能听得出来,这附近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吗?”贺境心问。 花明庭冷不丁听到贺境心喊他花叔,一开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说来这位贺大师,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二,但也不知是不是她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都太过聪明,智多近妖,又相当的可靠,更是姐姐相信的人,花明庭一直都忽略了贺境心的年龄。 花明庭凝神听了听,“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贺境心若有所思地四处看了看,随后她蹲下身,就着火把的光开始检查这个山头。 她脑海中,自动找出了逍遥仙出现时的画面,当时逍遥仙出现的很突然,就像是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一样。 她站起来,举着火把往后面走了几步,山头上生长着一片茂密的松树,这些松树长了有些年头了,每一棵都枝繁叶茂。 贺境心举着火把在这附近找了找,这一找,直接走到了这个山头的半山腰,在一块嶙峋奇石的后面,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贺境心将火把往下按了按,这里和长寿洞不一样,入口地面还算平整,看地面的石头痕迹,地面应该是被特别修整过,那些过分突出的石芽都被敲掉了。 贺境心举着火把就要往里走,张满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她,“贺大师,等一等,万一这洞里有人呢?” 贺境心却已经很肯定,“这里没有人。” 之前在外面山头,她问花明庭这附近可否有人,是为确认。 “为什么?”张满却有些不解,这里毕竟是逍遥仙的地盘,这山上可是有很多村民跟着逍遥仙清修的,鬼知道这山洞里是不是有人住着。 “因为逍遥仙不会让这里留下人。”贺境心说的笃定。 傍晚的时候,逍遥仙药倒了她,有说了那几句似是而非暗藏玄机的话,贺境心敢肯定,逍遥仙一定知道贺境心是装晕的,大家都是行骗天下之人,对方有什么手段,同类人是可以猜出个大概的。 之后,逍遥仙把贺境心关了起来,但关她的地方却不放人盯着,花明庭救她出去,根本没有废多少功夫。逍遥仙既然将一些信息透露给了贺境心,她便一定会暗中协助她。 这仰天山中藏着的谜团,好像越来越大了。 贺境心举着火把往里走,这个山洞不算深,原本狭窄的山洞,忽然变得开阔起来。 滴答…… 有水滴下来,落进眼前的潭水之中。 张满趴在花明庭的背上,她蓦的瞪大眼睛,半张着嘴巴,看着眼前这令人震撼的一幕。 之前在长寿洞里,居高临下往下看,犹如站在深渊边缘凝望深渊,此时他们站在这山腹之中,却是从溶洞的底部往上看一般。 前面是从黑暗中流过来的水,眼前的地面上,那扭缠在一起的石柱,盘根错节地将水面分隔开来。贺境心踩在那露在水面上的石头上一路往里走,花明庭耳力过人,在这种地方,他走起来毫无障碍。 贺境心走到了溶洞的另一侧,那里,有一个豁口,山洞里的水有一股就从这个豁口流下去,因为高度差,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水流瀑布,便是因为这处水流冲刷,外面的石壁上才会形成水镜。 “这是什么东西?”张满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她挣扎着从花明庭的背上滑了下来,踮着一只脚,一蹦一跳地走到了垂在半空的一根巨大的石柱边上,她伸手用力扯了扯,叫她从石柱上扯下来一条白纱。 张满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是因为她是被花明庭背着,视线所能看到的高度要比贺境心他们高一些,她用力扯了扯那白纱,却发现越扯越长,扯了一段之后,剩下的白纱水淋淋的,这纱质很好,遇水后几乎是透明的。 贺境心看到那白纱,再看看白纱被扯下来的位置,了然道:“这是逍遥仙用来展现她的仙法的东西。” 白天的时候,贺境心坐在揽仙台的后面,她当时目睹了逍遥仙从那么高的山头一跃而下,身上白纱幔随风漾起,整个人犹如从九天落下来的女仙一样。 逍遥仙身上那些白纱,显然是用来掩盖这根白纱的,当时逍遥仙从山上跳下来时,身上是系了白纱的,这白纱遇水之后就会变成透明色,村民们坐着的位置距离那面石壁是有一段距离的,加上逍遥仙一身白,若不是刻意去看,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 这山壁上,因为流水的冲刷,有的地方被冲破了,形成一个个细小的水洞,这白纱便是从这水洞之中穿出去的。 贺境心举着火把,沿着山壁往前走,地面崎岖不平,有的地方直接全部被水掩盖,贺境心索性把衣角撩起来打了个结。 这条路显然是在往下走,顺着墙壁,抓着垂下来的石笋,贺境心几人又下了一段路,下面是一个相对平整的小平台,而贴着平台墙根放着的,是一张小桌子。 桌子上用油纸包着什么东西,最里面有两个小坛子。 但有个问题,从贺境心他们站着的位置到那小平台之间,隔了有两丈远,这之间全都是水,谁也不知道这水到底有多深,万一这底下是个无底洞,怕是人掉下去,捞都捞不上来。 花明庭侧耳听了听水声,“是过不去吗?” 贺境心:“前面两丈远,你过得去吗?” 花明庭:…… 他好歹是武当习武二十多年的人! 花明庭:“你们站在原地不要动。” 花明庭背着张满,脚下用力一点,整个人犹如黑暗中飘动的幽灵一般,轻飘飘地就落到了前面的小平台上。 贺境心:“你不是说,轻功没有那么夸张吗?” “所以再远的话,我就需要借力才能轻功飞过去了。”花明庭道,“两丈远还是可以的。” 花明庭将张满放下来之后,又返回来将贺境心带了过去,最后一趟,他回到原地,伸手就要去拎陈虎。 陈虎:“那个,我就不用了吧,我留在这儿,不敢劳烦花县尉。” 陈虎对自己的重量还是有点数的,他人高马大,和花明庭站在一起,显得十分魁梧,让花明庭带着他飞过去,他觉得太为难人了。 “无碍。”花明庭伸手扯住陈虎的衣襟,并没有多费什么力气地就将人提溜了过去。 而一早过去的张满和贺境心,已经拆开了那油纸包着的东西。 那是一叠很厚的册子,那些册子的封皮上,写着不同的村名,贺境心眉头一跳。 “大树村,大禹村,桃花村,红枫村,高峪村,大吉村……”张满一本一本地摊开,“这是……逍遥仙结缘的村子?” 张满说着,目光却落在了大禹村那本上,“可是我们当时在大树村的时候,方婶儿明明说了,那大禹村很可怜,和他们村不一样,没有和逍遥仙结缘。” “翻开看看。”贺境心说着,伸手将红枫村的那一本抽了过来,她打开册子,册子第一页便记载着:红枫村,村长孙志文,家中五儿三女,长子孙信金,娶妻许氏…… 再往后翻,便是村中其他村民的信息,贺境心翻了翻,她那几天一直在村子里走动,不动声色的就将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走了个遍,连村子最外围的孤寡老头都没放过。 这册子之中,赫然将所有的村民都记在其中。 不止如此,在这些名字里面,很多人的名字都被打了圈,其中有王大郎,还有其他几个儿郎的,而王二郎的名字上的圈圈明显是才打上去的。 这红枫村的标记全部是黑色。 这些人,显然是被逍遥仙认定和她有缘,要留在山中与她一起清修之人。 贺境心放下红枫村的册子,又将大吉村的那一本抽了出来,而张满则是在翻看大树村的册子。 “好奇怪,这大树村的,为什么被圈出了黑色和红色两种名字,红色的占了大多数,黑色只有一两个。”张满皱眉问道。 贺境心翻册子的手顿了顿,“和逍遥仙结缘,要通过水镜测试,那些村民要将手按在水镜上,水镜会出现两种颜色,黑色和红色,只要出现这两种颜色的其中之一,便能证明这人与逍遥仙有缘。” 张满恍然大悟,“那这个圈圈,便是用来记录那些村民测试出来的颜色的吗?” 贺境心的目光却落在了那两个坛子上,她将其中一个坛子搬过来,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坛子朱砂,而另一个坛子打开,里面都是黑色的碳灰。 “看样子不是这样呢,应该是因为先被选定了颜色,所以那些村民的手按上去,才会出现不一样的颜色。”贺境心道,她的手在墙壁上摸索了一阵,最后停留在了某个地方。 那墙壁湿润冰冷,摸上去的触感并不好,贺境心的指尖摸到了一处很细小的孔洞,她在桌子上找了半晌,最后在犄角旮旯处翻出了一个十分细小的空心竹枝,她挑了一点朱砂在竹枝上,从那小孔里戳了出去,再收回来时,朱砂已经不见了,竹枝上湿淋淋的,显然那个孔洞的外面就是水镜的位置。 “这逍遥仙……为什么要区分两种颜色呢?”张满不明白,“既然两种都是结缘色,何必多此一举呢?” 贺境心却想起一件事,“在大树村的时候,整个村子大多是老弱妇孺,那些和逍遥仙结缘的青壮都留在山上,但我在红枫村的时候,情况却是恰恰相反的,整个村子的青壮很多,一个村子,总共也没几个人在山上。” “莫非,这颜色的不同,那些村民的去处也不同。”张满猜测道,“现在可以确定,逍遥仙是假的,什么结缘色,什么白日飞仙,全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可若是这样,她到底想做什么呢?她留那么多的村民在山上到底想干什么?” 第22章 柿子沟何处寻踪 张满提出的疑问,在场的几人都很想知道答案。 贺境心已经将放在小桌子上的那一叠册子,全都翻了一遍。 这里一共放了三十多本册子,有的村子比较大,单独一册,有的村子很小,便几个村子合用一册。 贺境心让张满将这永昌县的舆图取了出来,对照着舆图上每个村子所在的位置,最后发现,这些记录在册的村子,大部分都是沿着仰天山山脚建立的,还有的则是建在这些村子的外围。 贺境心用细竹枝,从坛子里沾了一点红色朱砂,将刚刚脑海中所记下的,被圈了朱砂的村民所在的村落一个个点了出来,随后又将黑色的那部分圈出。 张满都震惊了,“你竟然全部记得?” 贺境心不甚在意道:“我自小就过目不忘。” 张满看着贺境心的眼睛亮亮的,“我以前一直只在话本子里听说过,有人可以过目不忘,没想到,高手竟然就在我身边。” 贺境心悄悄挺直了胸脯,一脸淡定,她放下手里的细竹枝,看着眼前被她标记好的舆图。 那一册册的小册子叠在一起,看起来杂乱无章,但一旦这些信息全部汇总在舆图上之后,便清晰了许多。 红色比较多的村子,大多是处在外围的村子,紧邻仰天山的那些村子大多数标记的是黑色。 “我记得方婶儿说过,和逍遥仙结缘之后,有的人可以留在山中和逍遥仙一起清修,会不会这红色和黑色,就是用来决定,结缘人是留在山上,还是可以归家的?”张满脑中灵光一现,她越说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我们之前落脚的大树村,我们几乎都看不到什么青壮。” “大吉村里则是青壮很多,那个村子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立着逍遥仙的泥塑,应该是每一家都有人和逍遥仙结缘。”张满接着道,“这两个村子,恰好,一个是红色多,一个几乎全是黑色。” “你说的有道理。”贺境心并没有否认张满的猜测,毕竟在找到真相之前,无论多离谱的猜测都是合理的。 贺境心将那一叠册子重新用油纸包好,她想了想,看向了陈虎,“陈虎,你将这些带着。” 陈虎原本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冷不丁被贺境心喊了一下,他还愣了一下。 陈虎上前一步,将被油纸重新包好的一叠册子抱在胸前。 贺境心举着火把往前照了照,这个小平台边上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这个小路通往的方向,赫然就是之前那个内里中空的山头。 贺境心小心地踩在并不平整的石道上,而她身后,花明庭再次背起张满默默跟了上去,陈虎抱着那一包册子坠在后面。 这石道显然是有人打理过,有的地方水比较多,中间还被放了一块石板,贺境心就沿着这个石道一路往前,最后走到了一个分叉口。 分叉口的一端,隐约透着光,明显其中一条便是从这溶洞里出去的路,另一条分叉则隐没在黑暗之中。 “贺大师,我们往哪儿走?”张满趴在花明庭的背上,自然也看清楚了两条岔道。 贺境心想了想,却道:“先出去看看。” 等出去看一圈,再回来走另一条。 这种二选一的情况,贺境心从来不会只选一个,她只会全都要。 贺境心拐向了其中一条路,不过走了数十步便走出了狭长的山洞。 山洞外赫然就是一个院落,贺境心回头看了看,就见身后是一处嶙峋崎岖的假山,那山洞入口,竟是藏在这假山之中。 这处院子并不大,院中并没有人。 贺境心让另外三个人躲在假山里别出来,她一个人去探探这个院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倒不是她不想带个人一起走,只是张满脚踝受伤,不宜走动,这种情况下,让她和陈虎单独留在假山里她不放心,花明庭到底是和他们一路来的,索性就让他们一并留在里面。 张满本来还想让花明庭和贺境心一起去,但贺境心拒绝了。 贺境心此时身上还穿着沐浴过后换上的那身衣裳,就算被发现,也很容易糊弄过去。 贺境心悄悄走到院子里那一排屋子边上,屋子的木门上挂着一个大锁,这里显然没有人在。贺境心看着眼前的大锁,她啧了一声,手在衣裳下摆摸了摸,摸出了一根长针,她将针捅进锁眼里,捅咕了几下后,门锁发出了咔哒一声响,贺境心将打开了的锁放在了一边,她推开门闪身走了进去。 她打开窗户,让外面的月光照进来。 这里应该是个库房,一排排的架子上放着好多木箱子,贺境心打开了最下层的木箱盖子,里面放着很多白斗篷,这白斗篷明显就是跟着逍遥仙后面清修的那些村民穿的。 贺境心再看了看其他箱子,里面也都是一些衣服鞋袜之类的。 贺境心想了想,从箱子里取出四件白斗篷出来,她将箱子阖上,出了这间屋子。 她拐到了另一间屋子,那个屋子里也是那样的货架,贺境心打开了箱子,然后她忽然愣住了。 这箱子里装着的自然还是衣物,但这些衣服却不是斗篷也不是粗布青衣,这些衣服全都是黑色的。贺境心拎起一件衣服,这衣服很大,布料很结实。她又打开了其他的几个箱子,那些箱子里的鞋子全都是兽皮靴,这种鞋子十分耐磨抗造。 贺境心眉心皱了皱,她将箱子关上,然后走到了另一间屋子,这个屋子里放着的却是很多小推车,每个推车上都配着两个铲子,不只是这些,在墙上还挂着很多粗苯的绳子。 这里的确是个库房,看起来有两个作用,一个是用来存放这山顶上信徒日常所需要的衣物,而剩下的那些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贺境心想起了那个岔路口。 贺境心走出去,重新将门锁锁上,她一路回了假山之中。 张满已经等的十分心焦,正在纠结要不要让花明庭背她去找贺境心时,贺境心回来了。 张满仔细看了看贺境心的状态,稍稍放了些心,“怎么样,那边屋子里有什么?” 贺境心道:“有这个。” 她将抱在怀里的一叠衣物放下,她除了斗篷之外,另外拿了一套黑色衣裳和兽皮靴。 陈虎却在看到那套衣服的时候,瞳孔猛缩,呼吸都乱了一瞬,他的双手死死地攥紧,他想要克制自己的愤怒,可是火把的光将他的表情照的十分清楚。 贺境心注意到了陈虎的异常,她将那套黑色衣服送到陈虎面前,“要换上吗?” 陈虎猛地看向贺境心,他眼白泛红,眼底有着愤怒和绝望,还有一丝悲伤,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人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很容易说不出口。 张满显然也看出了陈虎的不对劲,“别着急,你深呼吸,深呼吸几下,对,就是这样……” 陈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股子猛烈涌上来的情绪终于慢慢恢复平静,他闭了闭眼,“夫人……” “你见过这个衣服,或者……你见过穿这身衣服的人?”贺境心目光炯炯地盯着陈虎,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陈虎腾出一只手抓住了那套衣服,他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终于,他猛地跪在了贺境心面前,“夫人,草民陈虎,曾是生活在柿子沟的猎户,草民求夫人,替柿子沟一百二十三口人申冤报仇!” * 此时,永昌县的县衙之中,骆修远正在翻找柿子沟的相关案宗。 永昌县很穷,除了这三年来,几乎每年都会经历秋旱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原因,比如这里很多村子土地都很贫瘠,就算没有秋旱,地里也种不出什么粮食,而这些贫瘠的村子,大多是山地很多的村子。 骆修远如今是永昌县的县丞,要管很多东西,其中就有一样,他要管永昌县的经济,这永昌县太穷了,得想办法赚点钱,百姓手里有钱了,日子自然就会好过很多。 这不是巧了么,骆修远科举不太行,但他经商颇有天赋,以前在杜家的时候,他是以杜家大少爷的身份,和其他的商人做生意,现在在永昌县,他自然也可以以永昌县县丞的身份,和其他县做做生意,互通有无嘛。 在这之前,他须得了解,这永昌县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拿出来去换钱的,这几日,他除了暗搓搓的在那五大家之间挑事,让他们内讧没时间来找他麻烦之外,他就带着小石头和小影心在县衙里到处溜达,这家问问那家走走。 不得不说,老祖宗说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尤其是那仰天山,可以算得上是一座宝山。 他们永昌县内有一个地方叫做柿子沟,如今是十月份,每年到这个时候,整个柿子沟里的柿子都开始成熟了,那些熟了的柿子一只只挂在树梢上,犹如一盏盏红灯笼。 这些柿子太多了,山民吃不掉,会采一些下山来卖,但柿子这种东西不好放,不熟的柿子很涩口没有人爱吃,熟了的柿子又经不起颠簸,所以要弄下来运到集市上来卖,也是 一件麻烦事。 但骆修远不嫌麻烦啊,杜家也经营蜜饯果脯,骆修远知道,没有成熟的柿子完全可以做成柿饼,柿饼的价格可不低啊。 骆修远当下就问清楚了柿子沟的位置,柿子沟距离红枫村不远,但三年前,柿子沟那边山体滑坡,整个村子连同那漫山遍野的柿子,全都被掩埋在了山石之下。 骆修远很意外,“怎么会山体滑坡?” 那人却摇摇头,再多他就不知道了。 骆修远又问了几个人,但另外的那些人连第一个人都不如,他们根本都没听说过这件事。 他没有注意到,从那个人提起柿子沟,提起柿子沟被山石掩埋时,小石头就一直垂着头。 贺影心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咬着,她盯着小石头没说话,她看到了小石头站着的地方,脚前面有了斑驳的暗痕。 贺影心想了想,她将糖葫芦递到小石头跟前,小石头完全没有注意,贺影心把手又压了压,将糖葫芦送到了小石头眼前。 小石头抬起头,他眼睛红红的,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用力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吃吧。”贺影心将糖葫芦往前送了送,压在了小石头的唇上。 小石头张嘴想说不用了,但他张嘴的瞬间,贺影心已经将糖葫芦塞进了小石头的嘴里。 好甜啊,和苦涩的眼泪完全不同的滋味,比他记忆中,那红彤彤的柿子都要甜。 骆修远领着两个小孩回了县衙,之后就一直呆在县衙的库房里,翻找三年前,有关于柿子沟的山体滑坡的记录。 他翻了很久,但奇怪的是,这件事竟然并没有被记录在案,可是怎会如此? 县衙后院的台阶上,贺影心盯着小石头。 小石头:…… 从下午到现在,贺影心一直跟着小石头,她也不开口问,不问小石头为什么哭,她不说话,就这么跟着。 小石头原本非常伤心,但是现在,他只觉得如芒在背,“影心小姐,您看,天都黑了,您应该回去睡觉了。” 贺影心听到这小孩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你变成了哑巴。” 小石头:“我……我没有……” 贺影心这才问:“下午的时候,你为什么哭?” 小石头梗着脖子道:“因为我觉得好可惜呀,我都没饭吃了,那长满了柿子的地方竟然遇到了泥石流,这不是很可惜吗?那么多好吃的都没有了。” 贺影心盯着小石头,她眼睛和贺境心很像,眼珠很黑,这么一动不动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叫人无端地十分心慌,“下午那个人没有说是泥石流哦。” 小石头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眼神很慌张地闪躲了一下,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抓紧,“我……我不知道……” 第23章 命如草芥不知年(上) 夜凉如水。 宋钺站在一块崎岖的大石头上,仰着头看着残月笼罩之下的山坡。 他们今天一路平推过去,把仰天山脚下的几个村子的石柱都挖了起来,天黑之后,他就带着那越来越庞大的难民群进了山,开始寻找吃的。 有个难民提起了柿子沟,说是柿子沟里长满了柿子,这时节正是吃柿子的时候,宋钺便带着人一路找了过来。 他本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漫山遍野的柿子树,但来了之后却发现,这柿子沟里,只零零散散长着几棵柿子树,其他都是一些还未长成的杂树。 “哎呀,这里以前全都是柿子树,到这时节,柿子就开始熟了,怎么如今这柿子树这么少了。”有人在边上嘀嘀咕咕,语气里满是惋惜。 “我倒是听说过,这里三年前出过事,当时可惨烈了,据说这一整个柿子沟,都被山石埋了。” 倒也有离得不太远的难民知道点情况,“不是被山石埋了,是泥石流,说起来也挺奇怪的,那阵子也和今年一样,入了秋天就不下雨,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柿子沟被上游下来滚石泥水给埋了,那些柿子树都被卷了进去。” “再详细说说?”冷不丁的有个声音在几人身边响起,直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几人回头,却见原本站在大石头上的宋钺,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他们身边,此时的宋钺,弓着腰,半点不讲地将双手拢在袖子里,那样子,和村口偷闲的懒汉不说一模一样,简直就八九不离十。 几人:…… 这秀才老爷,还怪亲切的。 “我家离这儿不算远,隔了两个村子,我大妹就嫁在这山脚下的大余村里,当时我大妹回娘家的时候提过一嘴,说是他们山里的柿子沟出事了,往年她都会背一篓子的柿子回娘家的,但那一年她没能带柿子,因为柿子沟里的柿子树全部被泥石流卷跑了。”那人回想了一下,又说,“当时我大妹可害怕了,因为她家住在山脚下,万一那泥石流卷下来,她家肯定第一个遭遇,但最后那场毁掉柿子沟的泥石流没有下山,在半山腰的位置就停住了。” 宋钺眉头皱了皱,“柿子沟那边,可有人住?” “有的,我大妹说,那山上住了十几户的猎户,他们以打猎为生,顶多屋前屋后长点儿菜,以前那些猎户在柿子熟的时候,会从山上背柿子进城去卖,卖了就能买这一茬的新粮回家。” 宋钺脑中无端想起了陈虎,他记得陈虎说过,他曾经是猎户出身,一个猎户为什么会沦为乞丐?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那体格子进山打猎绝对可以养活自己,之前宋钺好奇,却也不想去戳人伤疤,便没有多问,此时听着人说起柿子沟的事,他忽然就在想,有没有一个可能,因为家园毁了,陈虎无处可去了,所以最后沦为乞丐了呢? 但这也不对啊,陈虎那样的人看起来就是有本事的,就算家没了,也可以再在其他地方造一个家啊,当初他们抵达县衙的那一晚,他让小石头喊来一群乞丐,经过筛选最终留下二十个,这二十个乞丐,身体没什么毛病是其一,其二便是这些乞丐都还有需要照顾的人,这样的人都有软肋,宋钺也才敢留下来用。 陈虎当时说过他有亲人要照顾,他并非孑然一身。 既如此,他为什么不带着亲人重新安置,而是要带着亲人乞讨为生呢? 宋钺问:“那泥石流发生之后,那些住在柿子沟的猎户呢?” “我大妹说,当时整个柿子沟都被卷进去了,那些猎户都住在柿子沟,秀才你可能不知道,这泥石流快得很,根本躲不开,那些人怕是都被卷进泥沙里了。” “啊,这么说来,我们现在在的地方,该不会就有死人吧……” “怕什么,都快饿死了,怕个球哦。” …… 宋钺听到这里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十几户猎户,全都死在泥石流里了? 更蹊跷的是,秋旱之际,都没有下雨,这山上到底是怎么来的泥石流呢? * 假山之中,陈虎浑身紧绷,后背僵直,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愤怒之中,“三年前,天老爷不疼人,山下的村子收成眼见着不好,我爹和几个叔伯都很担心粮价要涨,我们山里的山民都没有地,我们种不出粮食,想要吃一粒米都需要拿铜钱去买,我爹他们一直想要攒钱,然后搬到山下去住。” “山里的大家,其实都很向往山下的日子,也许那些村民们羡慕我们有肉吃,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山民打猎,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谁也不知道出去会不会遇见大家伙,命就得交代了。” “我爹替我和几个兄弟,在徐家的伐木场找了份苦工,虽然很辛苦,但是徐家给钱痛快,我就和几个兄弟去了。我在伐木场干了一个月,领了一两银子的工钱,我去粮铺买了粮食回山上去,可是我的家却没有了。” “柿子沟,满目疮痍,我们的家成了废墟。” 陈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去回忆当时的情况,在他怀揣着一腔喜意,带着足够一家人吃好久的粮食回家,想要告诉妻儿,告诉父母,他继续在伐木场做工,他家真的可以攒够银子搬到山下去住,到时候他们也买一两亩地,实在买不起,他可以带着兄弟们开荒,他们可以自己种出稻米,不需要再过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每次出去都要当心不能活着回来的日子。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卷没了。 他丢下粮食,想要冲进去,从那泥泞之中挖出自己的亲人,就在这时候,小石头出现了。 小石头一身的泥土,灰头土脸的,他拉住了要往里面冲的陈虎。 陈虎在看到小石头的时候,变绝望为惊喜,“小石头,你没事啊,你嫂子和大头二头他们是不是也没事?我爹娘呢?他们都在哪儿呢?” 小石头看着陈虎,那时候小石头才只有六七岁大,他大大的眼睛里开始往下掉眼泪,他哭着摇了摇头,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拽着陈虎往前走。 陈虎脸上才绽放的笑容变得十分勉强,从小石头的反应来看,或许没有什么惊喜。 陈虎浑浑噩噩地被小石头拽着,进了一个山洞。 山洞里有些昏暗,待在里面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如惊弓之鸟一般地抬起头朝洞口看去,在看到来的人是小石头和陈虎之后,里面的人才卸了口气,但紧跟着,便是压抑着的哭声传出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她瘫软在地上,抱住陈虎的腿,嚎啕大哭,“虎子啊,你爹娘,你媳妇儿和孩子,都没了啊!村子里的好多人都没了!呜呜……老天爷,我们也没有做什么孽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啊……” 陈虎脑子一片空白,双眼都红了,“奶奶,你别哭,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她是陈虎的亲奶奶,只是陈虎父辈分家了,奶奶跟着大伯一家过。 陈奶奶哭地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山洞里其他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泥石流是三天前发生的,当时陈奶奶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约好了一起到山里去打板栗,几家的孩子不放心他们这么大年纪,就让家里半大的孩子,还有几个得闲的青年陪着一起去。 板栗树长的位置,距离柿子沟有段距离,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走了两个时辰才走到板栗树的地方,板栗不少,他们每年来摘板栗都会在山中住上一晚,等到第二天把板栗收拾好,才会带着板栗归家去。今年的板栗丰收,好好晒晒存起来,也能吃很久。 他们走到半道的时候,就感觉到一阵地动般的震动,他们当时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哪里的山塌了,这深山里头,很多山被水侵蚀腐朽,有些撑不住的便会坍塌。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等到他们背着板栗回到柿子沟时,眼前的一切犹如人间炼狱,家园被泥石流摧毁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今年老天爷一滴雨都没有下,到底哪里来的泥石流。他们想要找一找人,却发现他们根本无从找起,他们顺着泥石流经过的地方,陆陆续续发现了好几个山民的尸体,没有办法,泥石流来的一瞬间,根本逃不出去。 他们怀着悲痛的心情住在这个山洞里面,第二天睁眼,几个身体还算可以的青年人就出去,替山民收敛尸骨。 然而就在这时,却发生了意外。 在他们替山民收殓尸骨的时候,他们发现一群身穿黑衣脚踩兽皮靴的壮汉,他们正在那片被泥石流摧毁的废墟之上挖着什么。 一个青年上前去想要询问他们是什么人时,那些黑衣人看到了他,脸色顿时就变了,那黑衣人反手拿起手里的铁铲直接就朝青年人打了过去,并且招招都是要命的! 那青年最后一路奔逃,最后一脚踩空,惨叫一声摔了下去。 “晦气,竟然还有漏网之鱼,怎么搞的啊。” “就是,不是半夜发动的吗,那会儿都睡死了才对啊。” 青年的手,死死地抓着山壁上的一棵树,他听着上面人说的话,愤怒让他目眦欲裂,什么意思,什么叫漏网之鱼,什么叫半夜发动? 这些人……在说什么东西啊! “走吧,这下面那么深,那人掉下去肯定没活路的,哎,该不会还有别的人没死吧,可别妨碍了大人的计划。” “我们且把事情汇报上去,大人自有定夺。” 那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青年却是再也抓不住,身体沿着陡坡一路往下滑,下滑的过程中,一块凸起的石头伤了他的眼睛,他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成了独眼儿。 独眼儿回了山洞,将这一切告诉了山洞里的大家,所有人都很愤怒,但他们同样又很害怕,他们不敢想象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家人都没有了。 独眼儿还算聪明,他算到陈虎几个在外面做苦工的人,这几天就要回来,他担心他们正巧撞上那些黑衣人,就让小石头藏在安全的地方,盯着柿子沟,一旦有人回来就马上带回来。 陈虎听完这些,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 他之前绝望,是因为泥石流是老天爷降下的灾难,他们只是普通人,命如草芥躲不起,一场天降泥石流,家园毁了,家人没了。 可是现在,他却只有满心的愤怒无处安放,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有这样的能耐,在老天爷都不下雨的情况下,弄出这样可怕的泥石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要弄死他们,他们若是想要柿子沟,他们会搬走的! 他们只是想要活着,他们没有钱,没有地,只能在山中苟活,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连活着这样卑微的渴求都要剥夺? 陈虎克制着自己满心的愤怒,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若是人祸,他一定要为自己的父母妻儿报仇,他的两个孩子,大头和二头,一个三岁,一个还在襁褓之中,他们还那么小! 陈虎知道这里应该是不安全了,那些人若是知道还有人活着,绝对会满山搜寻还活着的人,陈虎让几个青年,背上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牵着失去父母亲人的孩子们,连夜离开了那座山头,他们一路逃,最后翻过了几座山,逃到足够远的地方才找了个山洞安置下来。 然后,陈虎就让几个青年下了山,要他们去找在外做苦工的兄弟们,找到之后,就多买点粮食回来,之后就不要出去了。 “我安顿好了大家之后,就回到了柿子沟,我必须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做下的这些事,他们如此费尽心机,又到底想在柿子沟挖什么东西。”陈虎声音里是克制着的愤怒,“我蹲在柿子沟,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那些黑衣人。” “我看到他们,从地底下起出了好几口箱子,我趁机打晕了一个人,扒了那人的衣服换上,我推着推车,运送那个箱子上山,半路上我找了个机会打开了那个箱子。” “你知道我在箱子里看到了什么吗?” “金子,那箱子里装着的全部都是金子。” 第24章 命如草芥不知年(下) 说起来,陈虎他们会在柿子沟成为猎户,还得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前朝末年,各地纷乱四起,百姓民不聊生。末帝有心想要力挽狂澜,但他不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在时势面前根本无足轻重。 天下乱了起来,陈虎爷爷带着村子里的几户人家一起逃荒,最后一路逃进了柿子沟,一开始是因为外面战火不断,他们不想被卷进去无辜送死,毕竟百姓的命有时候贱如草芥,在那些争权夺势之人的眼中,他们可以随意践踏和压榨。 后来先帝和世家联手,打下了大晋的江山,但经历过几年战乱的百姓们早就吓破了胆,陈虎的爷爷他们已经在柿子沟安了家,这里有他们亲手搭建起来的房子,门前屋后有他们开出来的菜地,眼前的日子很安逸,他们害怕再起战火,便选择留在山里当了猎户。 陈虎是在柿子沟长大,娶妻,生子,这里对他来说就是最亲近的地方。 可他从不知道,生养他的柿子沟的地底下,竟然会藏着那么多的金子。 陈虎看过,那些装金子的箱子非常陈旧,这些箱子埋在地底下至少也有三十年了。 唯一一种可能,这些金子是前朝末年,战乱四起之时,某个势力藏在这里的。 三十多年后的现在,藏宝之人,或者是其他获知这里藏了金子的人,要来这里取宝藏了。 陈虎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将箱子盖上,然后他推着推车回到队伍里,跟着那些人一路往前走,这山路他非常熟悉,他完全想不起来,这山上有什么地方是他不曾去过的。 陈虎不是没想过去报官,可是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毁了他们家园的是泥石流,若是直接去报官,说是泥石流是有人特地弄出来的,怕不是会直接被衙门里的衙差们打出去。 因为陈虎直到现在仍然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他至少要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手里掌握了一点东西才能去报官,否则打草惊蛇之后,他们侥幸活下来的这些人,很可能也会没命。 陈虎推着车,一路跟着那些人七拐八绕地,从他熟悉的山路慢慢地走到了他没有去过的深山之中,这里不再是永昌县境内,陈虎平常不会越界,因为父亲叔伯们都告诉过他,万一越界,跑到了别人的地盘去,肯定会闹出矛盾的。 出了永昌县,就到了昌平县,他们依旧还在仰天山上,又走了一会儿,陈虎发现他们推着推车一路进了一个山腰上的洞窟之中。 那天是月半。 陈虎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的月亮真的很圆。 他们推着推车,一路走到天黑,走到月亮升起。 那洞窟非常大,里面却并不黑,他抬起头时,正好看到一线石隙,月光清凌凌地透过那条缝隙落进来,将整个洞窟都照的非常清透。 洞窟里面已经堆叠了很多箱子,箱子上都带着土,想来这些箱子,都是这些天从柿子沟地底下起出来的。 就是这些东西,害的他们家破人亡! 死了那么多人! 他低着头,不敢让人发现他怒红了双眼,他推着推车上前去,和前面的黑衣人一样,把箱子堆上去。 有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一边负责清点,记录。 这时有个人从外面进来,“先生,前些时候,我们的人发现那柿子沟还有活口,我们的人找了很久,没有发现别的活人。” 那先生抬起眼皮子,眼神锐利,“之前是怎么和你们交代的,务必不能透露出去一点风声,偏你们还让人看到你们,蠢货!” 那人被骂得瑟缩了一下,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们……我们那天一直守在柿子沟,泥石流来的时候,我们确定没有一个人逃脱……” “还狡辩!”那先生气的一脚踹出去,把那黑衣人踹的倒在地上捂着肚子,脸色苍白一片,“滚下去,记住,但凡让我听到一点风声,坏了主子的大业……” 那先生教训完了黑衣人之后,冷冽地目光从洞窟里的黑衣人身上刮过。 陈虎低着头,他害怕到了极点。 他不是怕死,他如今死了父母妻儿,只剩下一个年迈的奶奶,又有什么不敢死的。 他只是担心他暴露之后,这些人会像疯狗一样四处搜寻撕咬柿子沟的山民。 他们老老少少,侥幸活下来的,除了在外做苦工的十来个青年,就只剩下了五六个半大孩子,还有五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了。 他们不能再死人了。 “记住了,你们和我一样,都是主子船上的人,一翻船,大家都得没命,但若是真能成就大业,你们就是从龙之功,到时候泼天的富贵就是你们的了。”一番威逼利诱之后,那先生挥手,让他们出去了。 陈虎地心跳地很快,刚刚那人的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简直令人心惊,这些人……这些人,竟然最终目的是造反吗? 这个秘密太大了,陈虎想办法脱身之后,一路回到了他们住的山洞,这件事太大了,山里不能待下去了,若只是挖宝藏,他们或许还能活命,但一旦涉及到皇权,那些人怕是把山翻过来也要不留一点隐患。 毕竟就如那人所说,若是翻船,大家都没得命。 可是糟糕的是他们无处可去,他们逃荒到这儿来,这里没有亲眷,他们连避祸之地都找不到,最后还是陈虎一咬牙,分批次的领着人进了永昌县城。 这世上有一些人,他们明明存在着,但很多人总是下意识地忽略。 这些人,便是游走在大街小巷,乞食为生的乞丐。 他们才失去了亲人,每个人都很憔悴,看起来和乞丐也没有多少区别。 陈虎想要找机会去见永昌县的县令大人,在陈虎眼里,县令已经是很大的官,县令就是永昌县的天,他想办法混进了县衙,想见县令大人,却意外撞见了在那个洞窟里见过的那个先生。 那先生和县令有说有笑的,陈虎当时头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这永昌县的天,原来是黑的吗? 他逃了出去,他心惊胆战地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没过几天,县令就让衙役带着百来个帮闲,要去搜山,并且他们还在城门口贴了告示,每个入城的人都要户籍和路引。 不止如此,永昌县下的村镇,都要排查户籍,但凡拿不出来的,都当做反贼捉拿。 陈虎当时吓得手脚冰冷,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若不是他想要去查个究竟,提前听到了那了不得的秘密,他们躲在山里面,迟早会被找到,然后全部被杀死! 同样的,若非他提前一步,领着山民进了城,成了随处可见的乞丐,他们也会被当做反贼抓住! 因为他们是山民,是猎户,他们没有户籍! 朝廷一直鼓励山民下山办理户籍,但一旦入了籍,他们便需要交税。很多山民宁愿在山中生活,也不愿意交税,因为苛捐杂税和徭役真的会逼死人的。 陈虎他们分散开来住着,彼此有照应,又不至于太显眼,这样一直躲了两个月,有一天,陈虎听说,仰天山上来了个逍遥仙,每月初九村民可以上山与逍遥仙结缘。 今年秋旱严重,入了秋之后老天爷一滴雨也不肯下,百姓们人心惶惶,担心欠收,到时候怕是收的粮都不够缴纳秋税。 就在这时,这个逍遥仙竟然传出来,若是与她有缘之人,与她结缘后,能保有缘人家不缺水。陈虎一开始以为这是个骗子,但随着红枫村的村民上山,和逍遥仙结缘后,竟然真的不缺水之后,每个月初九就有很多村民争着上山去。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陈虎不知道怎么的,就联想到了柿子沟那莫名其妙的泥石流,这逍遥仙若是真的能控制水源,那么柿子沟遭遇的泥石流,会不会也是那逍遥仙干的? 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原本的搜查早撤掉了,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人找不到人放弃了,如今进出城门,不再想要检查户籍和路引。 陈虎混在进出城的百姓之中出了城,他要回仰天山去看一看,那逍遥仙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日正巧是初九,他跟着村民上了山,他目睹了结缘过程,他将手按在水镜上,水镜并没有变色,显然他与逍遥仙无缘。 陈虎被带着离开了揽仙台,他对这片山林实在是熟悉,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藏了起来没有下山。 “我在山头潜伏了好几天,然后有一天,我跟在那群斗篷人后面,找到了这个用来存放东西的院子,我看到了那些黑衣,也看到了那些斗篷。”陈虎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有些沙哑,“我偷了一套黑衣服换上之后,混进了那群人里。” 陈虎说着,手紧紧攥着那套黑衣,“你知道,那山洞里,另一条岔路下面是什么地方吗?那下面通着一个更大的溶洞,那洞里面有水。” “你下去过吗?”贺境心问。 陈虎摇了摇头,“我没能下去,因为他们要对名字和身份牌,我没有那东西。我也不敢乱来,万一我被发现,之前所做的一切就会前功尽弃。” “但我却知道了,那逍遥仙到底是怎么让那些结缘的人家有水的。”他说到这里,声音里满是愤怒和憎恨,“与其说是她结缘的人家有水,倒不如说是,她只和家里可能有水的人家结缘。” “当初柿子沟之所以会遭遇泥石流,是因为他们在上游截断了水流,那些水宣泄不出去,最终从山顶奔腾而下,卷起了石头和沙土,变成了吃人的泥石流,将整个柿子沟都葬送了。” 第25章 身如浮萍飘零久 假山洞中,一时间十分安静,主要是陈虎说出来的这些,太过骇人听闻。 他们从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故意造出那么可怕的天灾,刚刚陈虎跪下时,第一句话便是要为了柿子沟,一百二十多口人命伸冤。 “逍遥仙是在泥石流之后,再出现在人前,与村民结缘的吗?”贺境心问。 陈虎点了点头,“是,大概两个多月之后,我记得非常清楚。” 贺境心忽然看向张满,“三年前,长安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三年前没有的话,再往前推两年,五年前呢?” 五年前是逍遥仙出现在仰天山上的时间,三年前是柿子沟遭遇泥石流的时间。 张满愣了一下,她稍稍偏头,若有所思起来,“这么说的话,三年前倒春寒的时候,皇帝好几日都没有上朝,我当时辗转听说皇帝忽然重病,当时长安城人心惶惶的,皇帝至今都没有立太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皇帝又上朝去了,当时二皇子被申饬,自此就一直待在王府里,不咋出门了。” 贺境心眉心一跳,“二皇子?” 怎么又扯出个二皇子。 就贺境心所知,皇帝一共就七个儿子,其中病的病死的死,活着的一共也就五个。 就这五个里面,还有一个铁板钉钉不是皇帝的种。 剩下的四个里面,二皇子在战场上残了腿,五皇子沉迷书画,七皇子年纪尚小。 前些时候因为六皇子倒台,被推到人前炙手可热的太子人选变成了四皇子,但因为花想容一案,如今被翻出来谢贵妃并不干净,四皇子的身份在贺境心这里,其实也是被打上了问号的。 花想容说过,那种奇石对身体的损伤极大,谢贵妃又亲自照顾那盆牡丹很长一段时间,她很难生下健康的皇子。 贺境心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很诡异的感觉。 自古以来,皇家血脉都是慎之又慎,绝对不容混淆的,可是当今的后宫,出事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一些。 贺境心甚至有一种荒唐的猜想,这硕果仅存的几个皇子,身上是不是也存着点问题。 她想起在太极宫里见到的那位皇帝,他继位之后就在与世家厮杀,他对世家的敌意是不是有点太大了?他当初和左相夫人联手,一次性拔掉了不少世家。他难不成和世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张满道:“说起来,二皇子的腿好像就是五年前在战场受伤的。这些年,突厥狼子野心,每到入冬就南下掳掠,二皇子的外祖父是镇国将军,他十四岁就和当今请命跟在外祖父身边历练,五年前,二皇子二十五岁,已经立下了赫赫战功。那时候二皇子才是炙手可热的太子人选,可是就在那一年,突厥奸细偷到了布防图,那一战二皇子大败,和十万将士一起葬送的,还有他的双腿。” 贺境心:“如此,二皇子便与皇位无缘了吧,那为何三年前,皇帝生病,二皇子会被申饬?” 张满小声道:“我听到一些不确定的猜测,说是二皇子想要趁着皇帝病重夺嫡,他自知自己残了,但他还有儿子啊。” “你是说,他想要直接让皇帝把皇位传给皇孙?”贺境心问。 张满点头道:“我是这么听说的,不过这个并没有被证实,因为二皇子被申饬之后,也没有传出什么动静,若真的是夺嫡,二皇子一家高低得被打发去给先帝守皇陵。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等等,难道你怀疑,这仰天山幕后之人,有可能是……” 贺境心道:“三年前,挖宝藏的人,话里的从龙之功。幕后之人想要谋夺江山,并且他们还有谋夺江山的底气和条件,藏在柿子沟下的宝藏,按照陈虎你说的,那应该是前朝的时候埋下的。” 花明庭听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前朝末年的时候,一些大世家提早感知到了世道要乱,提前把家族庞大的家资藏起来,等到世道安稳之后,再找机会去挖出来。” 贺境心想起一件事,在洛阳的时候,花想容给过她一个小小的盒子,那盒子里装着的是几张地图,图上标注的就是花家藏宝之地。贺境心拿回去之后,就一直收在小箱子里,一路到了青州永昌县,也没来得及打开看,就被宋钺拉着下了村,到现在她都还不知道花家宝藏藏在什么地方。 柿子沟里藏的竟然是金子,那花想容留下的宝藏一定更多吧,毕竟花家曾经可是江南第一世家,花家掌握着大盐矿,根本就富得流油。 想到这里,贺境心的心潮有点澎湃,她觉得自己下半辈子完全可以不用努力了! 张满对宝藏不宝藏的,兴趣倒是不大,她很好奇,“你说,逍遥仙是先暗中查清楚了这仰天山附近村落的地下水脉,有选择性的和有水脉的村落,或者有水脉分支经过的村民结缘?” 陈虎点头,“是。” 陈虎当初混进仰天山中,他靠着对仰天山的熟悉,一直藏身在这个山头上,也因此他知道了很多的秘密。 “那些村民来了之后,都会先在山脚下,沐浴更衣,休整一夜,第二天才会上山,逍遥仙的人,就会在这个时候,把这些村民的底细都翻个底朝天。”陈虎道,“那些村民被选中之后,结缘色是黑色的会被要求留在山上,红色的则回到村子里去。” 陈虎:“我一开始以为逍遥仙弄出两种颜色,就是在故弄玄虚,但后来我发现,那些红色结缘色的村民,都是来自于土地富饶的村子,这些人回去之后,辛苦劳作一季,种出来的粮食几乎只留下勉强够吃的那些,其他全部都会运送到山上来。” 张满追问道:“那黑色的呢?黑色的那些村民都去了哪里?” 陈虎地目光,落在了假山后黑漆漆的入口。 * 黑漆漆的山洞之中,四个黑衣人在里面慢慢往前走。 贺境心本来想自己和陈虎下去看看的,但张满要花明庭也下去,她不放心贺境心,谁也不知道那溶洞的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陈虎的话又是不是完全可信。 但贺境心不可能把张满一个人留在假山里,张满便表示自己刚刚歇了那么久,腿已经没事了,为了证明这一点,她还原地蹦跶了两下。 最终,贺境心大手一挥,决定四个人一起下去。 这条山洞很长,他们摸着山壁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才走到了头,主要是地上崎岖不平,让他们根本没法走快。 三年前,陈虎到这儿来的时候,这里层层关卡把控,他根本进不来,不像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就像是有人提前把人都调拨走了一样。 陈虎走在最前面,他越走心里越没底,“夫人,不若我们还是不下去吧,我们只有四个人,底下不知道有什么危险等着我们。以前我来的时候,这里很多黑衣人把守,今天这里反常的没有人,可能这里已经被废弃了,也可能是有人故意放任我们进来,等我们下去之后,一网打尽。” 贺境心却道:“不会,之前我不知道如何,但今天,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从今天遇到逍遥仙之后到现在,他们一路顺风顺水的走到这里,足以说明逍遥仙提前打点好了。 逍遥仙没有必要绕这么一大圈,把他们瓮中捉鳖,逍遥仙应该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既然对方都展现出了满满的诚意,她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岂不是很可惜? 贺境心骨子里多多少少也有点疯,她胆大心细,聪慧有谋略,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当初在长安城,她绝对不可能当街对一国左相夫人说什么夺命吉时这样近乎于诅咒的话。 前怕狼后怕虎,只会止步不前。 再说了,不安全也没事,这里可有一个武当习武二十多年的花明庭,保命还是没问题的。 陈虎听到贺境心这么说,也只好压下心里的迟疑与不安,怎么说呢,人县令夫人都不怕,他怕个球哦,大不了就是个死,如今他把冤屈都喊了出来,已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了。 如此,陈虎脚下的速度变快了一些,终于走到了山道的尽头。 前面明明很黑,没有光照进来,但奇怪的是,这山洞里却隐隐透着一点荧光,应该是潮湿的山壁上生长着某些会发光的植物。 贺境心往前走了两步,她漆黑的眼眸之中,倒映着一个无比巨大的溶洞,这溶洞里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的,中间有几根粗壮的石柱垂下来,贺境心低头往下看,她所站立的位置,赫然是在这个巨大溶洞的半山腰,她再往前一步就会坠入黑不见底的溶洞之中。 这里可比之前在大吉村看到的那个小型溶洞要壮阔多了。 当时她还能让宋二下去看看,没想到兜兜转转地,最后还是要她下一次溶洞。 “咦,这个篮子,是不是用来把人运下去的?”张满仰着头,看着悬在头顶的一个大竹筐。 那竹筐被一根很粗的麻绳,通过一个很大的齿轮挂在上面,那麻绳很长,张满走过去,抓起绳子用力扯了扯,“很结实。” 花明庭抓住绳子试了试,然后他点了点头,确认了张满的说法。 “这个得有一个人待在上面负责拉住绳子吧。”贺境心道。 花明庭道:“你们先下去,我有办法下去。” 只要有踏脚点,深渊花明庭也敢下给你看。 贺境心看着花明庭,忽然觉得宋钺这个人,可能真的是傻人有傻福,去了一趟洛阳,带上了一个擅长经商,处事老道,还有举人功名的好友不说,还附赠了一个武功高强的舅舅。 花明庭在上面,一个个地把人送下去。 贺境心是第一个下去的,篮子慢慢往下放,贺境心终于能够看清楚那犹如深渊一般的溶洞,悬在半空的石笋倒挂,看起来十分壮观。 人处在这种场景之中,会显得无比渺小。 出乎意料的,篮子并没有下去很深,贺境心就发现溶洞下面安静地水面,她手里举着的火把的光,倒映在水面上,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水面上,篮子的正下方,停了一艘小船,贺境心从篮子里下来,站在了船上,船颤动,引起了水面涟漪泛起。 贺境心扯了扯麻绳,上面的花明庭感觉到了,篮子很快被拉了上去。 第二个下来的是张满,第三个才是陈虎,把三人送下去之后,花明庭直接跳下去,他借着山壁和悬着的石笋借力,最终落在了船上。 张满都看呆了,火把光映在她眼中,她眼神几乎在闪闪发光,“好……好厉害啊!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这个人明明看不见,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哪里有落脚点的? 这根本不合常理啊! 花明庭稳稳地站在船头,“这个……要如何解释呢?” “不要解释了。”贺境心解开了绑住小船的绳子,水底下的暗流就推着小船自动地往前去。 “咦,怎会如此?”张满有些惊讶,“直接顺着水飘吗?可是这洞里面到处都是垂下来的石柱石笋,就不怕船撞上去吗?” 贺境心听到张满这么说,她脑海中忽然飞快地掠过一抹什么! 陈虎说,柿子沟上游的水脉被截断,水无法宣泄最后奔腾而下,造成了覆灭柿子沟的泥石流。 她一开始猜测,那些埋在村子里的石柱,是用来创造逍遥仙的神迹的,那是在造神。 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可能弄错了。 那些截断水流的石柱,或许并非是制造神迹,至少不是一开始就因为这个而存在。 那些石柱截断水脉,使得溶洞和水脉里的水不能流出去,如此水就会积存在溶洞里。 如此,溶洞里的水位就会上升! 贺境心的心跳加快了,这条船的尽头,可能藏着一个答案 ,一个仰天山周围村落,那些石柱真正作用的答案。 她现在甚至有点明白逍遥仙的目的了,逍遥仙或许也只是一颗棋子,一颗被摆在台前,迷惑众人的棋子。 第26章 执棋人身在棋中 棋盘上,黑子和白子杂乱交错。 一只手,将一颗白子放下,吃掉了边上的几颗黑子。 另一边的黑子落下,刚刚放下的白子又很快被从棋盘取下。 这就是棋子。 被放置在棋盘上,替主公冲锋陷阵,但一旦失去作用,便会被毫不留情地从棋盘上撤下去。 等到棋子失去作用,等待着棋子的将会是什么呢? 逍遥仙跪坐在蒲团上,棋桌另一边没有人,黑子和白子厮杀的那么激烈,也不过是同一个人,左右手互相博弈而已。 她丢了手中的棋子,失去了继续下棋的兴致。 逍遥仙从蒲团上站起来,边上候着的一个斗篷人急忙上前来,“大人,可是要休息了?” 逍遥仙却摇了摇头。 今夜,她有点兴奋,以至于到现在还迟迟没有睡意。 这个时间,那位贺大师应该已经摸到地方了吧。 那位—— 故人之女。 发现真相吧,毕竟,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因为,山下那位宋大人已经拔掉了好几个村子里的石柱了。 * 此时,地底下的溶洞里,船的速度越来越快,张满都有些心慌得抓住了船沿,“这真的不会翻船吗?” “别怕。”花明庭道,“这船是被暗流推动向前,前面没有湍急水声,说明水面还算平整,并不会翻船。” 张满闻言,稍稍放松了一点,她看着两边掠过去的奇景,心中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哪怕她如今还是左相千金,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见识如此壮观的景象。 果然,她的决定没有错,跟着贺大师果然是个再好不过的决定。 被人在内心感谢的贺境心,此时却闭着眼睛,正在复盘他们抵达青州之后的所见所闻。 青州干旱,消息却并未传出胶东道去,这并非是第一年干旱,这是第三年。 他们在大树村第一次知道了逍遥仙的存在。 大吉村的祠堂底下藏着一个大溶洞,溶洞之中水系四通八达,那些水显然都是从这座仰天山蔓延出去的。之后是和逍遥仙第一个结缘的红枫村,这个村子的村民似乎对逍遥仙断水脉一事并不知情。 之后,她和宋二兵分两路,她上仰天山,宋二去解决秋旱的问题。 拔除那些石柱之后,被截断的水脉会重新流通,那些干涸的沟渠自然也会蓄满水。 贺境心在上仰天山之前,都一直认为自己只需要戳穿一个神棍的伪装,村民不再信仰什么逍遥仙,也不可能再任由对方忽悠着去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比如私挖铁矿什么的。而她也有机会问一问逍遥仙,可认得他父亲贺从渊。 嗯…… 也许不是贺从渊,当初在牢中,左相听到贺境心提起贺家,提起贺从渊分明是一脸陌生的样子,想来父亲应该是和“黄雀”一样,都有一个代号,但是奇怪的是,贺境心翻遍了所有信件,竟然没有任何一封信件上对此有提及。 但是上了仰天山之后,尤其是在听完陈虎的话,贺境心就发现,问题好像比她所预料到的要严重很多。 三年前的那次秋旱,是永昌县第一次遭遇秋旱。 有人想要挖出柿子沟藏匿的金子,却又不想透漏风声,所以他们没有选择花钱驱赶柿子沟的那些猎户,毕竟没有人能保证那些猎户不会在他们动手挖矿的时候闯进来,毕竟猎户打猎为生,这整个山脉都是猎户的捕猎范围。 只有死人才能最大程度的保守秘密不外泄,于是想挖金子的人,在发现了仰天山中奇特的溶洞之后,心生歹意,让人在上游截断水脉,下游没有水过去,沟渠干涸,那些打在水脉上的水井自然也会慢慢地打不出水来,若再加一个入了秋老天爷不给面子,个把月不下雨的话,秋旱便妥妥的是板上钉钉。 而被截断的水流,会慢慢的把整个山顶空洞都填满,等山壁无法承受那些水的水压,水流便会喷涌而出,从山顶倾泻而下,于是柿子沟被灭,幕后之人便能毫无顾忌地将藏在柿子沟底下的宝藏全部挖出来。 逍遥仙出现在青州百姓视线里的时间,是在这场泥石流过去的两个月之后。 从今天在那个用来充当储物功能的院子里放着的那些衣服可以看出,逍遥仙和挖金矿的幕后之人是一伙人,若非逍遥仙故意给贺境心暗示和提醒,又故意配合她调走所有人手,任由她下了溶洞,她肯定会怀疑逍遥仙就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但现在怎么看,逍遥仙都不像是幕后之人,当一个人做了很不合常理的事,除了这个人疯了之外,这个人一定是在给一个求救信号。 现在,在贺境心的眼中,逍遥仙从坐在棋盘边上的执棋人,变成了被人摆在了棋盘上的“将”,看似她能掌控一切,但她也只是棋子之一,操控“将”的人才是王。 船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贺境心睁开了眼睛,她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山壁上挂着一根点燃的火把,火把的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前面是这条暗河的尽头,高耸看不到顶端的山壁阻挡了水流,底下仍然还是有暗流,这山壁的下面肯定是中空的,底下的水仍然可以流通。 船在山壁尽头搁浅,而船搁浅的地方,在高于一丈的位置有一个山洞。 山洞里面垂下来一根绳子。 可想而知,这个绳子应该是用来将船上的人拉上去的。 “花叔,上面一丈高的位置有个山洞,你能上去吗?上去之后,把我们用绳子拉上去。”张满仰着头看着山洞,她觉得靠她自己拽着绳子往上爬,怕是不行的,她没有这种技能。 花明庭伸手想要去摸绳子,张满伸手将绳子扯过来,塞在花明庭的手里,花明庭抓着绳子,抓在手里扯了扯,另一头应该是固定在什么地方,绳子拉扯着不会往下坠,他抓着绳子,腾空跃起,他的脚点着山壁,刷刷两下就上到了山洞里。 张满仰头看着,一脸向往:“贺大师,你说我从现在给花叔敬一杯拜师茶,还能来得及学会这么俊的轻功吗?” 贺境心:…… 贺境心一言难尽地看着张满,这姑娘是真的虎啊,没了千金小姐的身份桎梏后,到底放出了什么啊! “等出去之后,你可以问问,看你花叔会不会收你为徒。”贺境心倒也没有说什么打击人积极性的话,毕竟有奔头是好事儿。 张满信心满满地重重点头,她抓住绳子,很快她双脚离开了船面,花明庭站在山洞口,直接提溜着绳子,钓鱼似的把张满钓了上去。 张满之后是贺境心,贺境心之后是陈虎,但陈虎抓住绳子后,自己盘着绳子爬树一样,蹭蹭自己上去了。 山洞里,有一个向上的台阶,四人拾级而上,才走了一段,就听到里面传出来哐哐地,铁器敲砸石头的声音。 四人脸色同时变了。 里面有人,并且人还不少! “你们待在这儿,我和陈虎过去看看。”贺境心道。 贺境心蹲下身,在地上抓了一把灰在脸上蹭了蹭,她想了想,还躺在地上打了个滚,把干净的黑衣蹭的脏兮兮的。 陈虎:…… 陈虎跟着后面照做了一遍。 两人踏上了台阶,一步一步走出了张满担忧的视线。 台阶的尽头,是一个点了不少火把的矿洞,不少黑衣人穿梭其中,其中有个人注意到贺境心他们两个人,还有些惊讶,“不是说今天不会有人来吗?” 贺境心一脸镇定地走过去,“临时让我们来的。” 贺境心 目光在边上扫了一下,看到了靠墙放置的一把铁铲,她走过去抓起铁铲就走到说话那人边上,铲了一铲子的赤红色的矿石往推车里送,然后她回头,“愣着干嘛?接着干啊!” 那人怔怔地“哦”了一声,然后也弯下身一起干活儿。 陈虎:…… 不是,这位夫人,你融入的是不是太自然了一点! 第27章 巧夺天工珍宝藏 山洞外的角落里,张满忧心忡忡,也不知道贺境心进去之后,会不会被里面的人认出来。 “莫要担心,里面并未传出异响。”花明庭听觉很好,他听到张满一直在叹息,情绪显得很焦虑,“那位贺大师行事很大胆,但她从来不会真的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张满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啊,我就是觉得等的有点不得劲,都怪我这个不争气的脚,不然我肯定也能进去看看了!” 花明庭:…… 原来你是因为自己没办法进去而叹息吗? 此时,矿洞里面,贺境心已经和那位大兄弟聊开了,那人把最后一铲子的矿石铲到推车里,“兄弟,你是五号矿洞的吧,我前几天就听说,那个矿洞不能再挖了。” 贺境心顺势应道:“可不是么,我从到这儿来,就一直待在五号矿洞那边。兄弟你呢?你来多久了啊。” “那你没有我来的时间长。”那大兄弟语气带着几分自豪和骄傲,“当初挖一号矿洞时,我就在。” 贺境心心下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兄弟,你厉害啊!一号听起来就很厉害,你岂不是已经来了五年了?” 那大兄弟摆摆手:“果然,你们这些后来的人都不知道,咱们一号矿洞啊,从八年前就开始挖了。悄悄跟你说,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贺境心顿时一脸惊喜:“真的吗?” 大兄弟笑的十分自信,“我大哥就是管事的,他说,这山里面的矿石已经快要采完了,这个就是最后一个矿洞了。” 大兄弟说着说着,忽然闭了嘴,他发现自己刚刚好像说的有点多,“总之,好好干,你很幸运,等到咱们从这里出去,就能光宗耀祖,成为人上人了!” “对!光宗耀祖,成为人上人!我能与逍遥大人结缘真的是积了八辈子的大德,否则,我哪里能到这儿来,哪里能有这么好的机会。” 那大兄弟听到贺境心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嗤笑一声,显得有些不屑。 贺境心见状,有些不高兴地看着大兄弟,“你什么态度,你怎么能对大人不敬!没有大人,你怎么可能到这儿来?” 说着,贺境心眼睛都红了,一副十分感动与感激的样子,她拉着大兄弟的手臂,语重心长地劝道:“兄弟,咱们得懂得感恩……” “那女人有什么好感激的!”那人一脸愤愤然,“要不是她,咱们早就能挖完矿从这里出去了!” 贺境心愣了一下,一脸茫然,“兄弟,此话又从何说起啊?” 那人却摆摆手,一脸不愿多说的样子,“你也是那女人的走狗,先生真是糊涂了……” 那人走上前去,抓起推车的把手就推着推车往前走,贺境心急忙追上去,讨好地抓住推车的另一侧,“兄弟,别气别气啊,其实我来的时间不长,我也是听人说,逍遥仙很厉害,只要和她结缘就能过上好日子,我就来了,然后我结缘色是黑色,大人说我需要到这里来修行,将来才会得天大的富贵……” “你那是被她骗了,她根本就是个骗子!”那人愤愤然道,“你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咱们的真正的主子,咱们主子将来大业一成,我们可都是大功臣,加官进爵不敢奢望,但金银财宝必定一辈子享用不尽。” 贺境心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什么?!大大大业,什么大业……” 那人看贺境心一副吓破胆的样子,觉得贺境心十分没出息,刚刚被她弄起来的火气倒是莫名散去了几分,“你怕什么,咱们主子可是天选之人。” 贺境心咽了口口水,左右看了看,把一个胆小怕事地村民展现的活灵活现,“那……那咱们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那人一脸骄傲道:“咱们主子才是真龙之子!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根本就是窃国贼!” 贺境心心下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莫非是……” “没错,咱们真正的主子是大胤战王,你可记住了,别认错了主子。”那人道。 贺境心急忙点了点头,但脸上却一脸的迷茫不解,“兄弟,你既然都愿意如此提携弟弟了,不如就告诉弟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兄弟放心,将来弟弟得了富贵,必定不会忘记兄弟你的。” 那人闻言,对贺境心的识相很满意,“其实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从三年前,那假仙把人骗来,送下来挖矿之后才没多少人提及的。没办法,当初我们第一批元老,当时在一号矿洞出了事,我们挖到了一个地方,那些石头很好挖,却没想到山体塌了,我们好多兄弟都没了,我们元老所剩无几,倒是被你们这些后来的人,后来者居上了。” “竟是这样。”贺境心一脸痛惜,“哎,怎么能这样呢,你们都是英雄,应该让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不知道,我们村子里的人只知道逍遥仙,根本不知道战王,这逍遥仙太不应该了,她是不是……是不是……” 贺境心一脸犹豫,她压低声音,小声道:“她是不是想揽功劳啊?” 那人一脸不屑,“你放心吧,她抢不走,一介女流之辈,也敢与真龙争辉,若不是她三年前找过来,说是能够解决地下矿洞坍塌,才不可能留下她。” “原来如此,那逍遥仙……不是,那假仙可太不应该了,怎么能这么嚣张。”贺境心和那兄弟同仇敌忾。 “放心吧,她嚣张不了多久了,咱们这个矿洞,是这山上最后一个矿洞了,等到挖干净了,那逍遥仙也就没用了。”那人冷笑道,“兄弟,你记住,你的主子只有战王殿下,等到战王匡扶大业,让我们大胤重登辉煌,好处少不了你的!” “你放心吧!我会让和我一样,被假仙骗来的人知道这一切的!”贺境心拍着胸脯保证道,“兄弟,你真的好厉害啊,竟然知道这么多。” 那人骄傲地摆摆手,“当不得什么,我同村的发小,是伺候战王麾下门客明先生的,知道的就多了点。” 贺境心和那大兄弟一起,推着推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拿着铲子站在原地的陈虎,根本不知道应该震惊哪一个! 要造反的人竟然是前朝人,说起来前朝覆灭三十多年,他们柿子沟的那笔庞大的宝藏,的确有可能是前朝的某个势力藏在这里的! 陈虎咬了咬牙,他抓着铲子,慢慢挪到了入口处,然后蹭蹭几下走到了台阶处,“花县尉,满姑娘!” 等的心焦的张满听到声音顿时站了起来,“怎么了,里面出什么事了吗?” 陈虎摇了摇头:“没有,夫人跟着一个黑衣人推着矿石进去了,你们快进来,我把你们藏在推车里,我们跟上去!” 张满和花明庭倒是没有犹豫,里面那么多黑衣人,他们本就不放心贺境心,如今她一个人跟着黑衣人跑了,他们在外面等只会更担心,如此,还不如混进去看看。 而且,既然贺境心和陈虎进去没有被怀疑,就说明这里面的人对陌生面孔接纳度很高,不过也对,这里每个月初九都会有新面孔来。 张满和花明庭进去之后,十分自觉地藏在了车里,陈虎找了一些矿石盖在上面,然后就和花明庭一起推着推车往前走,两个身手都挺不错的大男人推起车来速度很快,不多时便追上了前面的贺境心和那位大兄弟。 远远看去,那两人的交谈十分融洽,贺境心好像就是有一种神奇的本事,能够利用语言挖坑,让人不知不觉就被挑动情绪,然后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把她想知道的东西,全都秃噜出来。 山壁上每隔一段点燃的火把,让他们能够看清楚,走在前面的不只是贺境心他们推着的推车。 贺境心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贺境心一路上东扯西唠,硬是把那位大兄弟都掏空了,真的一滴都挤不出来了。 好在,他们终于走到了通道的尽头。 贺境心抬起头,她注意到了山洞的顶端装了一排精铁打造的齿轮,粗苯的麻绳缠在齿轮上,因为齿轮的转动,带动麻绳往前,而悬在半空的则是一个个的箩筐,此时前面一辆推车的人,正将推车里的矿石往里装。 贺境心观察了一遍他们的动作,“兄弟,这活儿就交给我吧,你回去歇会儿,你这干了得一天了吧。” “这怎么好意思……”那人嘴上这么说着,抓着推车的手却松了下来。 “我可是真心拿你当兄弟,和兄弟客气什么!”贺境心豪气冲天道,“以后,兄弟和你有福同享!” “好!你这个兄弟我认了!”那人被哄得要上天了,直接飘飘然地一甩头,径直往前走。 路过陈虎和花明庭的时候,他目光掠过两人,随后心中感叹,这每月来一次人,月月来,他都不认识几个了啊。 陈虎浑身紧绷,在那人终于走开之后,才松了口气。 前面的人渐渐地都将推车里的矿石都铲进了箩筐之中,终于,贺境心到了最前面。 她低下头,看到了底下的船,那些箩筐会被麻绳运送到船上,底下有人会接住。 “花叔,你能听得出来,下面那船上有几个人吗?”贺境心忽然扭头问花明庭。 花明庭:…… 你到底对武林中人有什么误解! 花明庭:“我得下去才知道。” “船上只站了一个人,靠着后面站着。”贺境心把自己看到的告诉花明庭,“那些箩筐是直接放上船的,一会儿你可以藏在箩筐中下去,若是人少,你就打晕了,我们再下去。” 花明庭点了下头,倒也没有拒绝。 花明庭上了箩筐,随着绳子慢慢往下落,离得越来越近后,他听到了一个呼吸声,那人还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真是的……陈三儿那货简直过分,明明应该是他接矿才对。” 花明庭的箩筐落上了船,那人解下绳扣,然后只觉眼前一花,脖子一疼就失去了知觉。 这船上一共两个人,还有一个人在另一侧,看到花明庭的举动后,震惊地张嘴就要大叫,但花明庭的动作显然更快,他追着急促的呼吸声,将另一人也打晕了。 “下来吧。”花明庭喊了一嗓子。 张满心都提起来了,“花叔,你小声一点,别惊到人了!” “行了,趁着这会儿没有人,我们下去。”贺境心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空的,想来他们送的这一车,已经是这一批挖出来的矿里的最后一车。 三人各自选了个箩筐上去,乖乖地落到了船上。 “水下没有暗流……话说,这船要往哪儿去来着?”四个人站在船上,面面相觑。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个晕过去的黑衣人身上。 “要不弄醒问问?” 第28章 青山见我应如是 装满了矿石的船,慢慢地向前行驶。 后脑勺上还顶着个包的黑衣人,一脸敢怒不敢言地撑着长长竹篙,水声哗哗,在这空旷的暗河之中,荡出一片回声。 黑衣人偷看贺境心一眼,心里在忖度这人话里的真假。 他是五年前就到这里来的,他算得上是管事的心腹,所以被特地调到船上来负责运送矿石。 “看什么看!”贺境心仰着头,轻蔑地看着黑衣人,“现在这里已经是我们逍遥大人说了算的,你老实点,我们大人还能留你,不然……呵……” 留下一个意味深长,含义颇多的“呵”,贺境心轻蔑地移开了视线,把一个狐假虎威,小人得志的狗腿子演绎的活灵活现。 其他三人:…… 花明庭就算看不见,也能听见贺境心声音里的情绪,十分之到位。 有时候他就真的挺好奇的,像贺境心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她与这世上大多数女子截然不同,世间女子身上被套了一层看不见的枷锁,但贺境心的身上却像是没有这种东西。 张满看着贺境心,她此时十分羡慕贺境心,可恶啊,贺境心这种出神入化的嘴上功夫她也想要啊! 黑衣人艰难地划着船,往常这船上只装矿石,划船的是他和另一个黑衣人,倒也不算费劲。 可是现在,除了矿石之外,还多了四个大活人,要命的是划船的就他一个! 他很想撂挑子,但他知道,这条暗河上现在就只有他一条船,他撂挑子,万一被他们直接揣进水里,他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被淹死。 当然最让他忐忑不安的是,刚刚那个志得意满的家伙对他说的话,那家伙告诉他,如今这仰天山上的一切,都归逍遥仙了,他们的主子已经没了。 他现在十分后悔,他为什么要嘴贱地反驳,他就应该假装自己是逍遥仙的人,反正这矿洞里,每个月都会来新的人,每个矿洞里的人很少出来串门,这就导致这些黑衣人大部分都彼此不认识。 所以要是他谎称自己就是逍遥大人的人,现在不就不用遭罪了吗?甚至他还能无比丝滑的直接换个主子。 什么?你问他对原来主子的忠诚? 嗨,都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儿了,还谈个鬼的忠诚。 他们本就是为了得到更好的生活到这里来的,若没有一个美好光明的未来在前面吊着,谁愿意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贺境心眼尾余光,一直留心着撑船黑衣人脸上的表情,看到他露出懊恼之色时,稍稍想想便能明白这人在懊恼什么,她眼珠子一转,用脚轻轻踢了踢张满。 张满愣了一下,她不解地看向贺境心,却见贺境心用口型和她说了两个字“策反”。 张满顿时瞪大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亮晶晶的,她此时有点激动,这船上明明还有两个人,但是贺大师只对她委以重任了! 张满想了想,慢悠悠地挪到了船头撑船的黑衣人身边,那黑衣人警惕地看了张满一眼,朝边上挪了挪,一副莫挨老子的样子。 张满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怕我?其实你没有必要怕我。” 黑衣人:…… 倒也没有很害怕。 张满看了贺境心一眼,“说起来,咱们逍遥大人多能耐啊,大人可说了,只要跟着她干,绝对会让大家过上丰衣足食,不缺银钱的好日子。” 黑衣人心下嘀咕,他们主子可是承诺他们一个好前程的,丰衣足食算得了什么,逍遥仙给点肉骨头就把这些人笼络过去了,眼皮子忒浅了! “怎么,你还瞧不上?你们主子倒是承诺很多好处,但你们这么多人,若真的都能得到他承诺的那些,他给得起吗?咱们逍遥仙才是真心为大家着想,不扯那些虚头巴脑的。”张满苦口婆心劝道,“我劝你趁早弃暗投明,与其去追求那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还不如跟着咱们主子。” 给了甜枣,自然就要给个大棒,“当然了,我是看你顺眼,想要给你个机会。咱们逍遥大人如今可是整个青州……不,是整个胶东道的真仙,这整个仰天山上,大部分人都是我们大人的信徒,对大人绝对忠诚,也不缺你一个,到时候你能不能活着出去,我可就说不好了。” 黑衣人撑船的手一抖:……这不是明摆着说,不归顺就刀了他吗?! 黑衣人:“你怎么能保证,逍遥仙说的就一定能实现?” 张满骄傲道:“因为逍遥大人对我们说的话,全都得以实现了!我们家人已经在外面享福了。” 贺境心看着那边,张满和黑衣人你一言我一句,那黑衣人很快便缴械投降,一脸坚定的表示,自己以后的主子就是逍遥大人了。 张满克制着疯狂想要上扬的嘴角,她竟然成功了! 贺境心对此并不意外,那黑衣人本身便已经动摇,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台阶,可以让他顺利地走下来,张满便是那个台阶。 这条暗河挺长的,为了节省时间,花明庭和陈虎也加入了划船的队列,原因自然是,黑衣人已经成了自己人,哪有让自己人一个人辛苦的道理。 划船划得手都快抽筋的黑衣人,顿时就有点感动。 贺境心一直留心着这条暗河的路线,她脑海中那个立体的仰天山的模型中,一条长长的暗河从山脚处一路蔓延,穿行山体,终于抵达了这条船应该停泊的位置。 这是一个挺大的码头,码头上此时停着一艘船,那船与运送矿石的不一样,那个船上黑漆漆的,堆满了黑色的石头,再仔细看,那哪里是石头,那些赫然都是煤炭! 贺境心和张满在看到那一船的煤炭时,心中俱是一沉。 看来这一带不仅仅只有赤铁矿,竟然还有煤矿! 贺境心之前不知道,为什么前朝那个什么所谓的战王要把那一大批的宝藏藏在柿子沟,如今看到眼前的这些,她如何还不明白。 那位战王必定是早就知道这仰天山中,藏有铁矿,煤矿应该不是在仰天山里,但绝对也离得不太远。 借着这条地下暗河,铁矿和煤矿被运送到了同一个地方。 如此,有大笔的银钱,有铁矿,有煤矿,这便有了谋夺江山的底气! 张满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比起害怕,她现在的情绪更像是兴奋,她扯了扯贺境心的衣袖,靠近她,小声道:“贺大师,这前面会不会是用来炼铁锻造兵器的地方。” “不知道,但八九不离十,一会儿警惕一点。”贺境心小声应了一声。 那边很快有人过来,那黑衣人上前去,很熟稔的和那人打了个招呼,那人看到了船上的四个人,眯了眯眼,“怎么回事?” 黑衣人忙道:“是逍遥仙那边的人,说是奉命前来巡查监督一番。” 那人冷呵一声,“那女人……手竟然敢伸到咱们这儿来。” “嗨,有什么办法,主子信她,再说了,或许主子有其他想法呢,咱们只管忠心就好,不做主子的主。”黑衣人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贺境心却是让陈虎去把船上晕着的另一个人扛起来,一起下了船,“他被顶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了脑袋晕了过去,快点,来个人把他弄走。” 那人摆摆手,让一边卸货的两个黑衣人过来,将陈虎手里扛着的那个人扶了过去。 贺境心四人跟在黑衣人身后一路往前,走了有一段之后,空气中忽然变得有几分燥热,一股铁腥味蔓延在空中,混合着煤炭燃烧过后的味道,闻着并不好闻。 贺境心发现他们此时已经到了地面,月亮已经西斜,很快便要沉下去,一夜的时间快要过去了。 四周隐约可以看到黑沉的山体,到这里有些距离,她辨认了一番,仰天山的主峰最高处,距离这里很远,这一晚上,他们两次乘船,竟是行了这么远的距离。 “这里应该不是永昌县了吧。”贺境心忽然扭头看向陈虎,小声问。 陈虎皱着眉头,他点了点头,“这里已经出了永昌县,是到了昌平县的地界了,这一片是深山,一直传闻这里有吃人的恶鬼,之前有猎户打猎误入,结果人就失踪了,来寻的人也是来一个失踪一个。” “呵,这算什么恶鬼,怕是都被藏在这山里的人弄死了。” 毕竟这山里可是在偷偷炼铁啊! 张满走不动道了,她之前崴了脚,坚持到现在,这姑娘一声不吭的,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她走路渐渐吃力起来,在船上歇息的那一会儿,顶到了现在十分不容易了。 花明庭默默地走过去蹲下身,这第二次,张满熟门熟路地爬上了花明庭的后背,花明庭背起人,跟着前面的人继续往前走。 如此又走了一段,便走到了一处巨大的山洞入口,那里,很多黑衣人推着推车来来去去,那推车里装着的,有些是赤铁矿,有些是煤炭。 贺境心停住了脚步,走在前面带路的黑衣人回头不解地问:“怎么不走了,咱们已经到了。” 贺境心看向陈虎,“你跟他进去看看,我们在外面等你。” 陈虎点了点头,走向那黑衣人,他抬起手揽住那人肩膀,“走吧,他们走累了,在外面歇会儿。” 张满:“我们为什么不进去?” “因为不安全。”贺境心道,“这里和之前矿洞不一样,这里的人基本都聚集在一处,若是那人反水,这里到处都是兵器,我们会被人一锅端。陈虎挟持那人进去,那人为了自己的小命不会轻举妄动。” 张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要随机应变,就算是相似的境地,也会因为一些细小的差别,要做出相应的更改。 贺境心继续观察周围,她在寻思一个问题,要如何从这里回到仰天山呢。 逍遥仙希望她查到的东西,她已经查到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然是为了自救。 这里的铁矿快要挖干净了,没有铁矿,这处地方自然就不需要存在了,他们也不再需要一个作为挡箭牌的逍遥仙,等待着逍遥仙的,只会是死。 第29章 拄着拐杖争天下 天光破晓,黑暗被击碎,晨曦跟着第一抹照样彻底苏醒。 陈虎勾着那黑衣人的肩膀从前面巨大的山洞里走了出来。 陈虎冲着贺境心略微点了下头,贺境心仍然还是那一副我是主子心腹你们都得讨好的我样子,“行了,忙了一整夜,这是第一次,我替我们逍遥大人巡查。” 黑衣人心里白眼翻上了天,大概是贺境心这样子太欠打了,黑衣人真的半点都没有怀疑她在胡说八道,“您辛苦了,还希望您回去之后,替我向大人美言几句,如今我也是大人的信徒了,将来我们一起替大人效力。” 贺境心挑剔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很嫌弃,黑衣人心里骂骂咧咧,但手上动作倒是不含糊,抠抠搜搜地掏出了一块表面都发黑了的银子塞到了贺境心的手里。 贺境心掂了掂分量,不甚满意地收了起来,“行吧,你叫什么,我要是方便,就帮你在大人面前提一嘴。” “我叫吴勇,您可千万记得啊。”黑衣人见她收了银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你们这儿回大人的山头,怎么走?”贺境心皱眉问道,“这可真够远的。” 黑衣人道:“没办法,这里安全,您跟我来吧。” 黑衣人说着,转身在前面带路,贺境心几人跟了上去,那黑衣人并没有带他们到来时的那条路,而是七拐八绕的拐到了另一个山洞入口,一路往下走了好一段,前面隐约传来了水声。 “你们顺着这条暗河一直向前就能回去了。”黑衣人说着,一脸期待,“不如让我和你们一起走吧,如此,也能提前见见我们大人。” “不必,我这也是第一次替主子下来巡查 ,这就带你回去,主子会怎么想。”贺境心不悦道,“行了,你回去吧,下次我来的时候,会带你去见主子的,别的不敢说,让你在主子跟前行走还是没问题的。” 黑衣人闻言虽然失望,但听到贺境心后面的话,脸上又露出了期待之色。 那暗河中,放的却不是船,而是一张竹筏,那竹筏上还有好几根粗麻绳在上面,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黑衣人依依不舍地目送那几个人上了竹筏,竹筏顺水而下,他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消失,随后冷呵一声,骂了一句狗仗人势的东西,随后开始忧心忡忡起来,这上面的人争权夺势,可千万不要影响到大业啊,他还等着混口汤喝呢。 外面虽然已经天亮,但暗河之中却还是很黑,竹筏一开始还算平顺,水面也还算宽阔,这仰天山的地下暗河之中的水量很大,这些水本应该流出去,滋润田地,可是却因为某些人的一己私欲,这些水被人为的困在山中。 这些水的用处,贺境心这一趟走下来已经弄得很清楚。 这些水积存在溶洞之中,将各个溶洞连在了一起,便于他们运送矿工去挖矿,而等到那个矿洞被挖干净之后,为了不让矿洞坍塌,下游的水脉支流会再堵起来一些,水位上升,自然就会将空掉的矿洞填满,如此,山体便不会坍塌——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这些水的用处,在这山中可太大了。 在山下救命的水,变成了山中野心之人的登天路,垫脚石。 这才是那些石柱阻断水脉支流的真正意图。 “小心,前面有个陡坡!”花明庭耳力极好,他听到了前方湍急的水声。 几人这才知道竹筏上的那些粗麻绳是干什么用的,几人死死地抓着麻绳,麻绳被固定在竹筏上,紧接着,前面水面忽然变窄,水流变得十分湍急,张满没忍住,喉咙里的尖叫压不住了,混在哗哗奔腾的水声里,倒也没有那么明显。 贺境心抓着绳子,竹筏在水中急速前行,有一段冲出了地下暗河,顺着水流一路向下,在黑暗中待的久了,阳光有些刺眼,但好在这只是短暂的光明,水流很快又转入了地下,穿进了另一座山的山体之中。 张满根本不想去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从竹筏上下来的,她嗓子都喊哑了! 看着那竟然没有被冲散架的竹筏,张满不由得赞叹,这竹筏扎的可真好啊。 “咦,这里怎么有点眼熟……”张满愣了一下,他们此时身处溶洞之中,张满觉得这里有点眼熟,但是又有那么点不确定。 “因为这里我们来过。”贺境心道,“你仔细抬头看看。” 张满仰起头看了一眼上面,山顶上有些孔洞,阳光从洞里照进来,倒是把溶洞照的亮了不少。 张满:“这里……这里不是我们发现逍遥仙用来装作天外飞仙的那个洞吗?可是我怎么记得那个溶洞比这个矮一些啊。” “因为水位下降了。”贺境心的看着山壁上被凿出来的向上的台阶,“溶洞里的水原本没有我们昨天看到的那么高,是慢慢地升上来的。” 山壁上的台阶,已经被水侵蚀出了很多孔洞,由此可见这些台阶泡在水里的时间至少一两年有了。 “走吧。”贺境心说着,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张满却有些不解,“水位为什么会下降这么多?这又不是海水,还有个潮涨潮落。”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那些堵住水脉的石柱被拔掉了不少吧。 之前张满说,宋钺混到了难民堆里,现在想来宋钺的目的,怕就是要带着那些难民去搞事情,比如拔掉那些石柱。 贺境心拾级而上,快要走到最上面那个台阶时,她看到了白色的衣摆。 贺境心仰起头,看到了坐在台阶上,默默看着她的逍遥仙。 四目相对,一高一低,空气变得十分安静。 张满趴在花明庭的背上,正好奇贺境心怎么停下来了,正要开口问,就发现了最上面那层台阶上坐着的人。 一身白衣,额头上点着莲花印记,眼睛明亮,像是藏满世间风霜,又像是纯粹剔透如新生。 “逍遥仙。”张满下意识地叫了出声。 安静被打破,逍遥仙缓缓转开视线看向张满。 贺境心注意到逍遥仙的衣摆已经被水汽浸湿,这溶洞里湿气非常重,想来逍遥仙应该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了,“你在这是等我们?” “是啊。”逍遥仙应了一声,“比我预料的,要晚了一些。” 逍遥仙从台阶上站起来,“走吧,这里很快就要有人来了。” 就算是她,能把人支开一夜已经是极限了。 逍遥仙领着几人一路往前走,出了溶洞,外面却有个斗篷人等在外面,贺境心看了一眼,这人竟然是王大郎。 王大郎见到贺境心,没有上来打招呼,只是冲她点了下头,他在前面引路,就这么引着几人,一路爬上了另一个山头,绿树掩映间,藏着一个亭子,贺境心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亭子上龙飞凤舞写着望月亭三个字。 “大人,这里我们已经清理过了,不会有人来。”王大郎说着,又看了贺境心一眼,之后缓缓地走了下去。 站在亭子里,可以看出去很远,这种开阔地能眼观四方的地方,的确适合说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贺大师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的用意。”逍遥仙站在亭子边上,静静地看着贺境心,“也应该……知道了这座山上藏着的秘密了吧。” “为什么透露给我?”贺境心反问,“你想让我救你?” 逍遥仙却摇了摇头,“与其说是想让你救我,不如说是想让你救一救这山周围成千上万的百姓。你看到了,这山已经被挖的千疮百孔,赤铁矿已经快要挖完了,等到这里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你觉得等待这些人的会是什么?” 贺境心看着逍遥仙,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对于一个亲自拉他们下地狱的人来说,也会生出怜悯之心吗?” 逍遥仙沉默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因为贺境心没有说错,很大程度上来说,这些村民是因为她而上山的,她编造了一个谎言,拉了这些人下水。 可是—— 逍遥仙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我这么做的目的是在救他们,你信吗?” 贺境心没有说话,逍遥仙自嘲一笑,“也是,换做任何人都不会信的吧。” 贺境心一直在观察逍遥仙的表情,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很高明的骗术大师,她能够忽悠这么多百姓,五体投地跪拜她,山中那些矿工真情实感的信任她,她说的话里面,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我在下面的时候,有个第一批来这里的人告诉我,他们的主子是大胤战王,是真的吗?”贺境心忽然问。 逍遥仙愣了一下,她没料到贺境心不接茬,并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而是直接甩出了另一个问题。 “是,大胤战王姬衍,乃是前朝末帝的胞兄,前朝还没有覆灭之时就有不臣之心,谋划着造反。” “胶东道这一带曾经是他的封地,只是还没有等他动手,前朝就乱了起来,他那时候趁乱,洗劫了胶东道不少世家的钱财,等他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也要趁乱世而起时,当今已经联络了关陇一带的世家,以势如破竹之势,一路打到了胶东道。” “战王当时的集结而来的那些兵马没有经过战争的洗礼,最终战败,他只能将自己搜刮来的那些钱财,就地藏入柿子沟,他在那一战受了很重的伤,他狼狈躲入这山里,捡回了一条命。” “当时先帝带来的人,并不知道仰天山的特殊地势,他们只搜了山,却不知道山里面四通八达的藏着很多溶洞。” “战王错过了夺天下的时机,大晋建国之后,他很不甘心,他认为这个江山是他的,他无论如何也要夺回来。” “等等。”贺境心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前朝已经亡了三十多年,这位战王是末帝的胞兄,算算年纪,岂不是七十古来稀了?” 认真的吗? 受过重伤,本身就对寿数有损,再加上劳心耗神,这位战王真的能撑到现在吗?! 这个年纪了还心心念念要造反,是打算拄着拐站上战场吗? “是七十六。”张满忽然插了个嘴。 贺境心想起之前自己在下面忽悠那位叫吴勇的黑衣人时,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说,逍遥仙和战王起冲突,夺了战王的权,如今是逍遥仙胜了。 “战王……真的还活着吗?”贺境心问。 第30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贺境心的问题一出口,场上几人都愣住了。 “不是他要重建大胤吗?如果他死了,怎么……”张满疑惑开口,问着问着,她忽然停住了,如果战王还在的话,他真的愿意搞出个逍遥仙吗? 或者说,若是真的有逍遥仙,也应该由战王他自己去假扮吧,毕竟他可是要造反的啊。 几人的目光,齐齐看向逍遥仙。 逍遥仙:…… 不是,都这么机智,会显得她很没有成就感啊! “是,那位战王早在三年前就死了。”逍遥仙道。 贺境心:“但你是五年前上山的,事已至此,不如你自己来说一说吧,你是什么人,和那位战王是什么关系,做这一切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逍遥仙沉默了半晌,随后叹了口气,“我的确是五年前到仰天山的。” 五年前,距离逍遥仙出现在青州百姓面前,尚且还有两年时间。 那时候的逍遥仙还不是逍遥仙,她叫闻雨声。 “我是来替二皇子殿下,取宝藏的。”闻雨声并没有卖官司,她之前没有一上来就把一切和盘托出,是想看看贺境心的能力,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更何况,有些东西眼见为实,总要让他们亲眼去看亲耳去听,如此,她再说这些时,才会显得有理有据。 贺境心几人具是一愣,张满不由得看向贺境心,她想起来,之前在船上的时候,贺境心问过她,五年前和三年前,在长安城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当时她就说起过二皇子。 五年前,二皇子因为奸细出卖,数万将士埋骨边陲,二皇子失了双腿,成了一个与皇位再无缘的废人。 只是后来,那黑衣人透露出来的谋反者是前朝的战王姬衍,二皇子就被他们暂时抛到了脑后。 但现在,眼前这位逍遥仙,竟然直接开门见山的就自报了家门。 这事儿,竟然牵扯到了当今另一位皇子。 “柿子沟的宝藏。”贺境心看了陈虎一眼,陈虎此时的脸色很不好,他看着逍遥仙,眼中有着尽力克制过后仍然无法掩饰的恨意! 逍遥仙似乎也想到了这个,她看向陈虎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歉意,“很抱歉。” “抱歉能换回我的妻儿吗?我的孩子,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一个还在牙牙学语,还有其他很多人,一百多口人命,你轻飘飘的一句抱歉,不够吧!”陈虎的双手紧紧攥着,手背青筋暴起。 贺境心知道,若非他们都在这里,陈虎现在肯定想要直接杀死逍遥仙,替柿子沟一百多条人命报仇。 “也许吧,但很可惜地告诉你,你们柿子沟会遭遇这些,或许有一点我的原因在,但绝不是由我主导。”逍遥仙道,“事实上我也被人摆了一道,但怎么说呢,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我在这里当了三年的逍遥仙,主动成为一枚棋子。” 陈虎愣了一下,他声音发哑,“什么意思……” “这一切,要从哪里说起好呢。”逍遥仙呢喃了一句,她想了想,“嗯,就从柿子沟的宝藏说起吧。” 毕竟,她从长安城,不远千里来到青州仰天山,就是奉了二皇子的命令,前来找寻这一份来自于前朝的宝藏。 逍遥仙还是闻雨声的时候,她是二皇子身边的军师,她在后方掌控全局,二皇子在战场上厮杀对敌。 他们合作的挺好,所以一开始二皇子几乎百战百胜,边陲百姓都称他为小战神,只要小战神在这里驻守,一定能够拦截住突厥南下的铁骑。 可是就在五年前,他们的合作却出了问题,闻雨声给出的布防图在送到二皇子手里的时候出了问题,于是接下来的那一战,他们输了个彻彻底底,数万将士的性命都被坑杀。 二皇子当时满心悲愤和绝望,他查了很久,却始终不知道背后下这种死手的人到底是哪一方势力。背后之人用心何其歹毒,不惜用那么多无辜热血男儿的性命做刀,要直接废了二皇子,让他再也无缘大统。 二皇子被押解回京,当时负责查这个案子的大人,就是如今洛阳县令张书鹤,张书鹤刑名手段不错,最终抽丝剥茧地,倒是把背后之人拽了出来。 谁也没想到,幕后做出这一切的人,竟然会是三皇子的母族,三皇子尚在襁褓之中时便出天花没了,三皇子的母妃豫妃却根本不信,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无缘无故患上天花,她疯狗一样紧咬不放,最后一路查出来三皇子的天花的确是人为的,有人将天花病人的痘痂缝在荷包里,压在三皇子的枕头下。 再接着往下查,豫妃查到了二皇子的母妃头上。 那个时候,二皇子也才尚且只有一岁大,走路都还不稳当。 二皇子母妃为何这么做的原因,其实也挺简单,若没有三皇子,二皇子就是当今唯一的儿子,若再晚几年,二皇子母妃说不定便不会忌惮其他皇子出生。 豫妃将这些捅到了皇帝跟前。 当时的皇帝还是先皇,先皇那段时间身体不好,没有多少心力,打发了人下去查,结果却什么都没查到。豫妃自己查到的人证物证一夜之间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豫妃还要闹,她不愿意就此罢休,可是先皇却直接让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过去,让当今好好管管自己的后院。 再之后,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毕竟那时候,当今还没有登基,豫妃当时还只是个良媛,说的再好听,也就是个妾,一个妾死了个还在襁褓中未长成的孩子,说到底算不上什么大事。 豫妃最终咬碎了牙和血吞地暂时蛰伏了。 这一蛰伏,就是二十多年,她成了豫妃,而害死她儿子的刽子手的孩子也长大了,老天爷不开眼,竟让那孩子成了什么小战神。 豫妃后来又生了个七皇子,皇帝那段时间经常去豫妃那边看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当今时不时地就说起老二挺不错,将来一定会爱护弟弟。 豫妃当时气的差点当场失态,皇帝是什么意思,他这话里话外的,分明就是想要立二皇子为太子! 这怎么可以!豫妃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最后,豫妃出手了。 张书鹤当时花了不少时间,抽丝剥茧的把这些前因后果都查的清清楚楚,最后交到了皇帝的手里。 皇帝震怒不已,一个歹毒妇人的私心,却坑杀了大晋上万将士的命! 那一个月,菜市口砍头的人一波又一波,豫妃和她背后的世家一并被铲除,若非当时七皇子年纪尚小,怕也是要被牵连,只是如今虽然还活着,日子也不好过,在宫中是个不被待见的可怜孩子。 这个案子破了,但二皇子的腿却回不来了,那些将士的命也回不来了。 二皇子很愤怒,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竟然只是为了这么可笑的理由,就要去害死那么多人的性命! 而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找上了他。 说是有本事治好他的腿,能让他重新回到马背上去,回到战场上去。 理智告诉二皇子,他不应该信,因为他的双腿是绝无可能好起来的,但是数万将士被坑杀的仇恨,让他迫切地想要杀回去,去替将士们复仇。 于是那一天,闻雨声推着二皇子去见了那个人。 那位自称是天选之人的大胤战王姬衍。 无论头衔多么唬人,但也掩盖不了眼前之人是个白发苍苍,举止疯狂,说起话来有点颠三倒四,看起来精神就不太正常,并且有可能命不久矣的老头。 二皇子:…… 二皇子觉得,这个前朝的战王可能是来搞笑的。 但紧接着,却又听这人道:“眼下,我手里有矿,有人,有数不尽的宝藏,还等什么,加入我们吧,信我,现在加入我们,等我大业一成,就让你当我的摄政王,我愿与你共享江山,到那时候,你就算没有腿又怎么样,你可以让任何人成为你的腿……” 姬衍滔滔不绝地开始画大饼,二皇子后面听得并不认真,他全部的注意力只被他话里最开始的部分吸引了注意力。 有矿,有人,有数不尽的宝藏。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后,我希望听到你肯定的回答。” 二皇子回去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眉心紧锁。 闻雨声看着二皇子,心里有了不太好的猜想,“殿下,那姬衍不可信,他自己都疯疯癫癫的,说是他想要重建大胤,背后还不一定是什么人在利用他,他只是个被立在前面,谋事的棋子而已。” 二皇子:“我知道,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这背后究竟是什么人,找上我又是何意,那人说他们有矿有人有宝藏,若当真如此,情况便很不妙。” 闻雨声自然也知道这很不妙,但这又如何呢? “殿下,如今您已经如此,何苦还要去管这些。”闻雨声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其实都不太爱管闲事,哪怕这个闲事有可能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人和动物其实在某些时候差不多少,趋利避害是本能。 二皇子苦笑着看着自己的双腿,他那双腿,膝盖以下全部被砍断,闻雨声的意思他明白,他如今只是个废人,何苦还要去操心江山社稷。 但是—— 但是啊,他曾经上过战场,身穿铠甲手拿红缨枪,杀得那些突厥人屁滚尿流。 他见过边城百姓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是这大晋的皇子,自小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 他不能在知道有前朝隐患之后,还无动于衷。 他可以置之不理,可以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苟且偷生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可是他不能辜负了那些叫他小战神的百姓。 他断的是腿,不是脊梁。 第31章 漫天神佛不肯救 二皇子回去之后,让人悄悄去查了查这位战王的底细。 前朝末年,战乱四起,战王领兵出去平叛,只是前朝气数已尽,救不回来了,战王当时手上的确有很多兵马,他打下了好几座城池,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将当地的世家搜刮一空,如此,战王手里的钱财宝物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若真的有这么一笔宝藏,造反或许不是一件天方夜谭之事。 当然,姬衍口中的矿,二皇子也很感兴趣。 “我被殿下派了出去,他让我跟在那位战王身边,想办法找到他口中的宝藏。”闻雨声缓缓道。 张满听到现在,心下不免唏嘘。 二皇子比张满年长很多岁,她自小也是听二皇子在战场上杀敌的故事长大的,五年前,二皇子那一场败仗,有人在水底下推波助澜,很多人似乎忘记了他曾经的功绩,他们只看到了这一场败仗的结果,认为二皇子是个无能的草包。 自那以后,二皇子就沉寂下来,长安城里很少有人提起他。 说起来,当今的这几个孩子里面,除了早逝的大皇子,还有断了腿的二皇子,还有在襁褓之中就染了天花没熬过去的三皇子之外,剩下的四个全都是在他登基之后出生的。 四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年龄相近,只有七皇子如今还小。 二皇子之后,被捧上来的变成了六皇子,如此说来,当初在地下推波助澜的,极有可能是左相和沈家一派的势力。 张满:…… 张满无端的有那么一丁点的心虚,不过想想,她如今可是张满,傅棠早就死了,死在了花轿里,她刚刚弯下去的腰又挺直了。 “所以五年前,你其实是跟着姬衍的人一起上的仰天山?”贺境心问道,“红枫村的人在五年前见过你,你那个时候,其实是在这山中寻找姬衍藏宝的线索?” 闻雨声点了点头,“对。” 二皇子和姬衍见了面,确定了加入姬衍,并让闻雨声跟着姬衍,共商大计。 但在这之前,二皇子先去见了一趟皇帝,毕竟和前朝之人见面这种事,一旦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二皇子只是想要解决动摇大晋根基的危机,不想让百姓陷入战乱,他还不想被扣上一个和反贼勾结的帽子。 之后,这事儿从皇帝跟前过了一下明路,又被交到了二皇子的手上。 二皇子让闻雨声,莫要打草惊蛇,要摸清楚真正想要谋反之人,也要弄清楚对方手里已经有多少兵力,锻造了多少兵器,还有那一笔宝藏。 闻雨声跟着姬衍的人一路到了仰天山之后,因为她到底是二皇子派来的人,战王的人很是防备她,闻雨声只有一个人,她势单力薄,并不能打草惊蛇,只能暗中收集自己想要的线索。 闻雨声遇见的第一个当地人,是个猎户。 那个猎户当时被大虫追着,闻雨声随身带着袖里箭,救下了那个猎户。她曾经是二皇子的军师,战场之上,什么都要顾及到,所以闻雨声很会看天气,她进了这胶东道之后,就明显感觉到天气有点反常,天气干旱,是多日不见雨的走势,很可能会闹秋旱。 她提醒了那个猎人一句,不过那猎人并没有田地,他是住在柿子沟的山民,打猎为生。 他进城去卖猎物的时候,倒是顺口说了两句,但可惜并没有多少人信他。 “可能,这也算是一种孽缘。”闻雨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不知道,我要寻的宝藏,就藏在柿子沟下。” 闻雨声的预测没有出错,那一年果然秋旱,只是虽然不下雨,但好歹沟渠和井水没有枯竭,水虽然少了一点,但省着点用倒也将将够用,百姓受灾不算很严重,这么说倒也不对,在这秋旱之际,有一个村子是真的半点都没有受影响。 “是不是大吉村。”贺境心忽然问道。 闻雨声愣了一下,表情有些讶然,“为什么猜这个村子?” “因为这个村子的村长很奇怪,村民也有点。”贺境心道,“我们一路过来,路过大树村,大禹村,桃花村等等很多个村子,这些村子的村民好像并不太知道他们的村子为何有水,但是大吉村不一样。” 大吉村的村长和村民的反应太奇怪了。 而且,他们祠堂下面就藏着一个溶洞,那溶洞可以进出,那应该是整个大吉村共同的秘密。 “你真的……”很敏锐,也很聪明。 闻雨声看着贺境心,眼底却掠过一抹复杂之色,和她的父亲一样聪明,可惜了那个人,看上去混不吝,没个正行,其实看的比谁都透彻。 “没错,是大吉村。”闻雨声道,“这个村子一点都不缺水,我当时觉得奇怪,就悄悄去查了一下。” 这一查,还真的查出很有趣的东西,这个村子的人,人为的截断了从他们村地底下流淌的水脉,那几条水脉被拦截之后,下游的沟渠自然就干涸了,只是因为拦截的只是几条水脉,影响倒也没有很大,所以大吉村的小手段并没有暴露。 然而第二年,也就是四年前,入了秋之后,老天爷又继续发脾气不下雨。 大吉村的人尝到了甜头,村里头嫁进来的女人,开始悄悄地把这种方法告诉了婆家。 打进地里石柱,悄无声息的开始蔓延。 闻雨声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一次村民上山,想要求仰天山上供奉的菩萨,莫要再让干旱继续下去了,地里的收成没有,他们会饿死的。 闻雨声当时很惊讶,毕竟她到了仰天山之后,为了找藏宝之地,也为了寻找姬衍的挖矿的地方,几乎把这几所山都研究了一遍,从这山中被腐蚀出来的溶洞可以看出来,这一带的地下水十分丰富,就算老天爷不下雨,也不至于干旱到这种地步。 到这时候,闻雨声才发现,山下的村民,已经悄悄的为了自己村子的水,截断水脉。 这些村民土生土长,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打井人能找水脉,有时候这些看起来大字不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老百姓,他们能做到的事情,出乎你的想象。 闻雨声并没有去管这个闲事,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年,姬衍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意外的难缠。 这么说倒也不太对,应该是姬衍身后的,那个把姬衍当做虎皮立在前面的人,很谨慎。但好在,闻雨声也并非毫无收获,至少她知道了这人是谁。 姬衍七十多的年纪,身边没有家人,闻雨声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有,还是那些家人不愿意跟着他过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总之,姬衍孤家寡人,跟在他身边的,是一群门客和谋士。 那个真正的幕后之人,很不起眼,看起来平平无奇,大家都叫他一声明先生。 这位明先生半点不出挑,全心全意地辅佐姬衍,在他每日的溢美之词吹捧之下,姬衍对自己是真龙天子,将来绝对能够干掉大晋皇帝,重建大胤一事深信不疑。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批人被送进来,这些人进来之后,闻雨声就没见过第二次。 直到有一次半夜,闻雨声睡梦之中被一声巨大的震动声弄醒,她以为是地龙翻身,最后才知道是山洞里面塌陷了。 闻雨声瞬间了然,塌陷的地方肯定是被挖矿挖空了! 闻雨声发现了这件事之后,原本一直防备她的那些人,倒不好继续这样,毕竟他们和二皇子是合作关系,他们之所以能够安安稳稳地待在这山里面,全是二皇子打点了青州的官员,否则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批人非当地人进山,怎么也不可能瞒得住。 “他们在这里已经挖了很多年了,那个坍塌的矿洞,是最开始挖掘的矿洞。”闻雨声道,“很多人死在里面出不来了,人少了,自然就要有更多的人进来。” 闻雨声便趁机提出来,如今他们人手还是太少,如此下去怕是不行,毕竟姬衍年纪在那里。姬衍觉得闻雨声说的有道理,尤其是那段时间姬衍还病了一场,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原先以为,姬衍是个疯老头,只是被立起来的一面旗,但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猜错了。” 或者说,没有全对。 姬衍好歹曾经是战王,这个称号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当初的确可以称作枭雄,只是如今宝刀已老,枭雄也成了白发老叟,他脑子开始不清醒,但他始终记得,最重要的东西不能轻易交付。 比如说,他敛下的足以支撑他谋反的宝藏。 明先生那些人觉得他老了,不中用了,拿他当面旗,他又何尝不是在装疯卖傻地想要借由他们的手,博一个匡扶大胤的希望。 姬衍当时将代表着二皇子势力的闻雨声,还有他的心腹明先生一起叫了过去,他说出了藏宝的地点,当初他埋宝的地方,就在柿子沟。 闻雨声知道了宝藏的地点,也知道了这山中矿洞所在,她的任务到这里其实就已经完成了。 她本想找机会把这些收集到的消息传回京去,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位明先生可能是图穷匕见了,他或许一直以来就是在等着姬衍说出宝藏所在,在姬衍交出藏宝图之后,他搞了个骚操作,他把姬衍囚禁起来了,若不是这山上还有很多曾经跟随姬衍征战天下的心腹,闻雨声觉得,明先生可能会直接把姬衍丢进溶洞里去弄死。 闻雨声是二皇子的人,明先生一直都很忌惮防备闻雨声,如今他囚禁了姬衍,拿到了藏宝图,就想弄死闻雨声,毕竟只有闻雨声死了,藏宝图才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之前我在下面矿洞里听说了一件事。”贺境心道,“你是因为贡献了一个方法,可以让山中的矿洞不再坍塌,所以才能留在这里,后来更是送了不少人下去挖矿,风头盖过了他口中的先生。” 闻雨声叹了口气,“是,我当时这么做是为自救。” 当时,明先生想要弄死闻雨声,闻雨声是外来的,她势单力薄站不住脚,她必须做一件事让自己能够拉拢人心,如此明先生才不能直接弄死她。 闻雨声说出来的方法,便是堵住山中的一部分水脉,让山洞之中的积水上升,用挖矿挖出来的无用砂石和那些水填进去,挖空的山体就不会塌方。 陈虎猛地抬起头看向闻雨声,他现在明白了之前她所说的,柿子沟被泥石流吞噬,有她的一部分原因,但她并非是推动这一切的主谋。 “所以……那位明先生,用了你提供的方法,毁了柿子沟,是这样吗?”陈虎哑着嗓子问。 闻雨声:“是,这件事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段时间我自己都很焦头烂额,这个方法交出去之后,那几个姬衍的心腹认可了我,我暂时解除了危机,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听说柿子沟出事了,整个柿子沟都被泥石流吞噬了。” 一整个秋天都没有下雨,山上天然形成不了泥石流。 那位明先生,为了除掉柿子沟住着的十多户猎户,制造了这场泥石流,泥石流是半夜发动的,这个时间,人们都睡得很熟,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就直接丢了性命。 闻雨声知道的时候,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明先生是用她提供的,堵住水脉,水流灌满山体的方法制造的泥石流。 她没有动手,甚至就连这个方法,她都是从这仰天山下的村子里的村民那里学来的,可是这无法掩盖,是她将这个方法说出来,才让明先生动手的事实。 闻雨声在泥石流之后,去过柿子沟,曾经漫山遍野的柿子树毁于一旦,柿子树之间住着的山民也失去了踪迹,满目疮痍,遍地都是孤魂。 而更糟糕的是,明先生挖出了宝藏,他手里掌握了钱财和矿,他强势的用钱开路,要让整个仰天山上的人全部听命于他。他买通了青州府内的官员,甚至胶东道的官员都有渗透,有句老话说的挺对的,有钱能使鬼推磨,百金或许能不心动,那千金万金十万金呢? 而掌控一切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美妙,一直被压制着屈居人下的明先生,一朝得势,他飘了。 他竟然想要直接离开仰天山,搬到山下去,他勾结官府,明目张胆的圈地,要把百姓当做牲口一样关进山中来替他挖矿。 其他门客觉得不妙,如此下去怕是还没有成事,就先自取灭亡了,但此时仰天山,已经几乎是明先生的一言堂。 为了自救,也是为了暂时护一护山下的这些百姓。 闻雨声成为了逍遥仙。 那些信徒之所以如此虔诚,不过是因为他们明白,他们需要自救,为了家人,为了脚下的这片土地,为了不成为流民,为了不被迫走上谋反之路。 他们别无他法。 逍遥仙,与其说是一个人的骗局,不如说是整个青州的百姓们,微弱的,拼尽全力的自救与呐喊。 漫天神佛求不动,他们便自己造个仙。 第32章 我造仙人渡死劫 望月亭中,死寂一般的安静。 除了贺境心之外,每个人的脸上的表情都很震惊,因为刚刚闻雨声说出来的真相,太过匪夷所思,也太让人不敢置信。 “可是……这怎么可能……”张满喃喃道,“那么多人。” 若只是几个人,张满可以理解,可是这么多人一起说一个谎,这个难度真的太大了。 “因为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才不会有人怀疑真假。”闻雨声道,“并非是所有人知道,一个村子里,总有人是聪明的,只要有小部分人知道并配合,这个谎言就能说下去。” 三年前,那位明先生用柿子沟挖出来的那些宝藏,用砸钱的方式,将胶东道内很多官员都拉下了水,而这座仰天山周围的几个县,更是全都黑透了。 闻雨声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消息传出去,这里就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罩子,遮天蔽日的盖住了一样。人膨胀的欲望真的很可怕,哪怕那些人已经锦衣玉食,已经大权在握,可是在他们看来,若是能更加有权有势,拥有更多的金银宝物,那又何乐不为呢? 人总是怀有一种侥幸心理,这种侥幸心理会让这种膨胀的野心越来越大,失败的可能性会被忽略,毕竟在很多人看来,有宝藏,有兵器,有整个胶东道的数十万百姓在手,谋反好像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听起来很荒唐,但是如此荒唐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三年前的秋天,秋旱已经让百姓日子很不好过,可是县衙却在这时候发布了增加赋税,强增徭役的告示。 增加的徭役,自然是要送到仰天山里面去,填补之前因为矿洞塌方而损失的挖矿之人。 红枫村是第一个被选中的村子,因为这个村子距离仰天山太近了,与其让他们有发现山中秘密的风险,不如直接全部拿下,送进山里去。 闻雨声当时拉拢了姬衍的心腹谋士,他们之前或许还防备闻雨声,但如今出现了一个疯子一样,要把他们全部除掉的明先生,反而让他们联手。 闻雨声绝对不能让整个青州,乃至于整个胶东道的百姓,被这些人当做鱼肉一样放在案板上,她找到明先生,提出了一个造神的计划。 明先生一开始当然不愿意,他当时已经买通了很多人,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但闻雨声却直接一点点的和他分析,现在的他根本成不了大事,他是有矿,有人,有巨额的宝藏,可是矿不是兵器,人也不是兵,他若是现在就把一切都暴露了,怕是等不到起事,就会被大军直接绞杀了。 明先生这时候,发热发涨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下来,因为闻雨声说的是对的,他现在拥有的,只是造反的必要条件而已,他如今只是用钱开道,利益结合起来的这些人,并非是他的心腹,他需要有自己的力量。 “若是这山上出现一个救苦救难的仙人,慢慢的就可以凝聚人心,这些人会真切的归顺我们,我们不需要用强硬的手段,只需要动动小手段就能让这些百姓自动自发的来挖矿,来冶炼兵器,这些人也会发自内心的顺从你。”闻雨声给明先生画的大饼实在是太香了。 明先生当时给了闻雨声一次机会,若是真的能如她所说,可以轻而易举就引人来挖矿,他也不必要冒险去砸钱让那些人发布徭役,毕竟老百姓被逼得狠了,没活路了,他们是会谋反的。 前朝是怎么没的,明先生可还记得呢。 闻雨声当时说服的第一个人,就是红枫村的王大郎,王大郎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他在知道他们整个村子差点万劫不复时,浑身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死亡原来离他们那样近。 王大郎喊上了自己一起长大的几个口风紧的小伙子,开始配合闻雨声一起制造神迹,村民们大字不识一个,有时候是真的很好骗,尤其是一点小恩小惠给过去,他们就会深信不疑。 仰天山上出了个逍遥仙的事,就这么通过红枫村人的口,传了出去,慢慢的。一开始来的人并不是很多,闻雨声的控制水的方法,很多人心知肚明,尤其是大吉村的那些人,闻雨声当时是主动找到大吉村的村长的。 对付大吉村的村长这样的人,要诱之以利,恫之以威,她将大吉村的村长拉到了同一条船上。 “百姓想的其实真的很简单。”闻雨声轻声道,“只要有活下去的可能性,刀山火海也要去试一试。而比起残酷的现实,明知道那是虚假的美好,也会忍不住沉迷其中。” 有了一开始的基础,后面再来的人就很好弄了,因为在很多人看来,逍遥仙就是仙人,是可以让他们家不用遭遇秋旱的仙人。 “第一年的效果很好,明先生认可了我的方法。”闻雨声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抹嘲讽似的笑意,“但他没有想到一点,就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到这山中来的村民会越来越多,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他们不会知道明先生,明先生之前买通的那些人,如今已经被后来的村民稀释了。” 贺境心了然,在矿洞里,一开始遇见的那个已经挖矿八年的黑衣人,应该就是明先生的人,但他如今只能无能狂怒,因为后来进山的百姓全是逍遥仙的信徒。 “现在,这仰天山里,我可以暂时和明先生有抗衡之力,可以短暂的调走人,让你们有机会下去溶洞里。但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闻雨声叹了口气,“离开仰天山,外面罩着的依然是无法飞出去的牢笼,这山里的矿石快要挖干净了,对明先生来说,如今我的存在已经是个很碍眼的存在,他巴不得除掉我,等到矿石挖干净的那一天,我和这些冲着我而来的村民,怕是会被一起困死在山体的溶洞中。” 贺境心看着闻雨声,“所以,你想借着我们的手,帮你把这山里的事情传给二皇子。” 闻雨声点头,“是,我原本想着,带着这些村民鱼死网破,拼拼看能不能杀出一条活路。”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陈虎,忽然问道:“一年前,你有没有见过永昌县的刘县令?” 闻雨声:“我的确见过他,他当时是为了查柿子沟的事情而来,我观他并没有与其他官员同流合污,被那位明先生买通,有想过让他帮我传信。可是我没想到,他在下山之后就被那些人害死了。” “这也太肆无忌惮了。”张满忍不住道,“这位刘大人真的太可惜了,绝对不能让他不明不白的死!” 陈虎有些难受,若是他没有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刘县令,如今刘县令是不是还活着。 “仰天山有很大一部分就在这永昌县内,那位明先生绝对不会允许县令不是他的自己人的。”贺境心看了陈虎一眼,显然是看穿了陈虎此时在想什么,“那位刘大人,若不肯同流合污,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贺境心说着,又看向闻雨声,“你想让我们帮你的消息呢。” 闻雨声半点不迟疑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很厚的信封递给贺境心,贺境心却没有接,她看向边上的几人道:“你们到下面等我,我还有点玄门中人的事情要和逍遥仙探讨一下。” 众人:神的玄门中人! 怎么的,两个骗子还要交流一下心得吗? 心里吐槽归吐槽,三个人倒是很配合的离开了亭子,照旧还是花明庭背着张满,陈虎跟在后面,三人顺着上来的台阶一点点往下走,不多时,几人就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闻雨声:“你想和我探讨什么?”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闻雨声的手上,“前任刘县令被弄死了,这整个胶东道怕是都是有来无回,要帮你送这么重要的信息出去,总不能让我白干吧?” 闻雨声:…… 闻雨声:“给你一箱宝物?” “那怎么好意思。”贺境心把闻雨声手里的信接了过来,“不过你硬要给的话,我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贺境心将信揣进了怀里,她拍了拍,确认没有问题后,坐直了身体,看向闻雨声,“问你个问题,你认识贺从渊吗?” 第1章 昔日打马少年游 贺从渊,一个除了需要花力气的活儿不会之外,坑蒙拐骗样样都会的村中混子。 贺境心从记事起,他们就住在小塘村中。 那时候还没有影心,她和爹娘,一家三口,住在青砖小院子里。 贺境心的娘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姓温单名一个觅字,她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笑意,她安静坐在一处的时候,就连微风都会下意识的变得很轻,那是一种很让人眷恋的感觉,对于漂泊的旅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贺境心自小过目不忘,也许小时候还不明白所见所闻是何意,大脑也被动地把那些记忆全都储存下来,等到她慢慢地再长大一些,贺境心发现在小塘村中,他们一家三口,好像有些格格不入。 并非衣食住行上有多大的不同,而是她爹和她娘的身上,并没有普通农人身上拥有的那份沧桑和麻木,不过想来也是,普通农人的名字,大多起的很随意,就算稍微考究一些,也顶多是整齐一些。 贺从渊,温觅,贺境心。 这样的名字,怎么也不像是会出现在普通小老百姓身上的。 她娘还有一手很绝的绣工,平常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就会坐在门外绣花,贺从渊教贺境心识字的时候,她娘也会时不时地给小境心解释字词释义。 以前偏安一隅见识少,贺境心以为爹娘都认字是很正常的,但慢慢的,她发现村子里绝大部分人都是不识字的。 小塘村不是个多么富裕的村落,只是自从宋家老太爷带着孙子搬回来颐养天年之后,经常会出工钱雇佣村子里的青壮帮忙收粮食做短工,大家的日子才开始好过起来。 贺境心那时候正巧五岁,她在村子里找不到一起玩的小伙伴。 就在春暖花开的时节,贺境心发现他家不远处的一个空地上,很多工匠过来,热火朝天的忙活了两三个把月,一座很气派的青砖大院子就建成了。 贺境心第一次见到宋钺,是在入夏的雨天。 她穿着娘亲做的细布衣裳,自告奋勇地去荷花塘去采荷叶,爹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只鸡,娘说要做荷叶鸡,贺境心吃过一次,至今念念不忘。 四五月的天,雨来的极快,贺境心才摘好荷叶,雨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她选了一只大一些的荷叶连杆子一起拔了起来,她卷起了自己的裤腿,把采好的荷叶抱在怀里,双手则是抓着荷叶杆子,顶着一张大大的荷叶,踩着雨点啪嗒啪嗒地往家跑。 雨哗啦啦落在沟渠里,落在水田里,漾起一层层涟漪,又很快被新的雨滴击碎打散。 田间青蛙开始呱呱叫唤起来。 雨太大了。 贺境心顶着荷叶,一口气跑到了那座气派的大院子的屋檐下躲雨。 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冒着雨朝这边来了,驾车的老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 不知是不是到了中午的缘故,雨中似乎飘着一层浅浅的烟雾,那辆马车慢慢地近了,贺境心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然后很巧的,马车侧面的窗帘被人拉了起来,有个白面团子一样的小孩出现在了窗口。 这是贺境心第一次遇见宋钺时的场景,村子里的孩子总是看起来脏兮兮,生命力旺盛,以往贺境心和那些小孩总是玩不到一起去,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可能他们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贺境心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同样的,贺境心第一次见到和自己一样,收拾地干干净净的小孩,她看着那小孩,举着手里的荷叶晃了晃。 那小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马车往前驶去,那小孩还把脑袋伸出来,应该是从没有见过有人下雨天头顶荷叶的吧。 贺境心目送着马车绕到院子的另一侧,雨变得小了许多,贺境心抱着荷叶再次迈着小短腿跑进了雨中。 贺境心回家之后,很激动得告诉爹娘,那座大院子有人来了。 贺从渊摸了摸贺境心的脑袋,“境心以后有小孩一起玩了。” 他这么说完,又看向在灶台前忙碌的温觅,“明天我要出个门。” 温觅的手顿了顿,“要给你准备干粮吗?” 贺从渊抱起贺境心往外走,“不用,就去镇上一趟,很快就回来。” 贺境心看着贺从渊的眼睛,“爹又要出门,爹总是出门。” 贺从渊笑着把贺境心抛起来又接住,贺境心还是有点不开心,“回来给你带糖葫芦。” 贺境心和娘亲一起,把爹送到村口,目送爹离去,回去的时候,村中的大娘婶子们和温觅打着招呼。 贺境心每天都在村子里溜达,溜达着溜达着就到了村口,希望能够看到爹回来。 也是这么溜达,她看到了屠户家的事。 这次贺从渊说谎了,他明明说很快回来的,结果半个月才回来,非但如此,还忘记给她带糖葫芦。 贺境心有点生气,她回去的时候,却看到了那天坐在马车里的小孩,手里抓着一根糖葫芦在吃。 贺境心:!!! 贺境心忽然就很不开心,于是她很不要脸的骗了三岁宋钺的半根糖葫芦。 贺境心收回游走的思绪,她这种记忆就是这么不好,一旦挖到一个点,就会自动地不停地往外冒,“他或许也不叫贺从渊,我曾经在他留下的信里,找到了一份来自于青州的信,通信的人代号逍遥。” 闻雨声看着贺境心,她眼神慢慢变得温和。 她慢慢地拿下了蒙在脸上的面纱,藏在面纱下的另外半张脸就露了出来。 “你和你爹长得不太像,想来你应该是像娘一些。”闻雨声缓缓道,“还真是令人嫉妒,青蝉那家伙,明明是最不可能安稳下来成亲生子的人,竟然是唯一一个过上有妻有子的安稳日子的。” 贺境心听她这么说,有一种果然如此之感,“青蝉,黄雀,白蛇……我看到过这些代号的,你还是唯一一个不是以动物为代号的。” 闻雨声讶然,却也了然,“你真的很聪明,也很敏锐。” “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第2章 旧年旧人旧相识(上) 闻雨声看着贺境心,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倒也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她想了想,手指敲了敲桌面,“大概是一群没有自我,注定只能活在暗影之中的人吧。” 贺境心眉心皱起,“暗卫?” “嗯……这么说也对。”闻雨声没有否认。 闻雨声以前并不叫闻雨声,当然,一开始她也没有资格叫逍遥。 她那时候只有一个代号,八十七。 乱世之中,人如浮萍,多的是像他们一样被抛下的孩子。他们被选中,经过层层筛选,最后选出一百个人来,会有人教他们识字念书,教他们各种各样的谋生手段,当然也教他们拳脚功夫。 然后,他们会被送到各个主子面前,由主子挑选哪个人留下。 “我们这样的人,比暗卫的身份要高一些,我们会被选中成为主子独一无二的隐侍。”闻雨声道,“一个主子只可以选择一个隐侍,而被选中的隐侍,此生不可以侍二主。” “培养你们的……是皇帝,还是世家?”贺境心问。 毕竟能有如此手笔,花费如此财力物力和时间去培养出闻雨声和她爹那样的人才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 再看闻雨声如今是为二皇子效力,贺境心又十分笃定道:“应该是皇帝吧……再算算时间,应该是先帝吧,先帝为了他将来可能有的皇子皇孙们培养忠心的侍卫。” 闻雨声没有否认,“我们的确是先帝培养出来的隐侍,你父亲贺从渊,原来也不叫这个名字,他代号十三,虽然挺靠前,但实际上,你爹是个每次考核都只能擦边过,勉勉强强留下来的,能力很差的差生。” 贺境心:…… 知道很差了,不用如此强调! “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太上心,先生教授课业的时候,他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走神,习武的时候更是十分敷衍,我们都觉得你爹绝对不可能通过最后的测试,而且你爹看起来也是巴不得自己落选,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他成功留了下来。” 贺境心有点想捂脸。 “先帝登基之后的第三年,我们被带到各位主子跟前,面临被主子挑选的命运,那时候大家都期待被还是太子的当今选上,毕竟跟着太子总归是更有前途,大家都在展示自己的拳脚功夫,展示自己学到的东西,你爹那家伙仍然很敷衍。” 贺境心听得很认真,她表面看起来镇定得一批,但其实内心的吐槽已经快要突破天际了! 想当初,她和影心离开长安那天,被御林军带回去时,她胡思乱想,还想着是不是他爹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和皇帝有什么渊源之类的荒唐猜想。 谁能想到,她当时竟然猜中了! “我爹……该不会被皇帝选中了吧?”贺境心问,心里却觉得应该如此,否则为什么皇帝看到她和影心之后,直接按死了他和宋钺的婚约,还要他们立刻完婚,之后更是把他们打发出了长安城。 闻雨声却摇了摇头,“没有,选中你爹的不是当今,而是当时才七岁的皇长孙 。” 贺境心愣住了,“皇长孙?可是皇长孙不是在皇帝还没登基之 前就没了吗?” 闻雨声点了下头,“对,皇长孙八岁,也就是你爹成为他的隐侍的第二年,在春猎时,被一头闯入狩猎场的狮子袭击,当场丢了性命,后来你爹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过,我们当时都猜测你爹肯定是被处死了,因为隐侍与主子同生共死,主子死,隐侍便也没有必要活着,” “可事实上我爹没有死……”贺境心道。 闻雨声:“我也是在隔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你爹没有死,非但没死,竟然得了自由,娶妻生子了。” 说起这个,闻雨声就十分眼红,简直对贺从渊羡慕嫉妒恨。 “我们都猜测,你爹是趁着皇长孙身亡之时,假死脱身的。”闻雨声道,“但事实究竟如何,我们谁也不知道。可能只有你爹自己清楚。” 贺境心眉心皱了起来,她大脑又开始喧嚣不已,明明已经弄清楚了他爹的来历和身份,可是更多的疑团却跟着出现了。 比如说主子死了他却能活着。 为什么明明已经脱离了长安城,都在小塘村娶妻生子了,还又回到长安城去。 在贺境心的记忆里,她爹时不时的总是要出门,每次出门的时间有长有短。 莫不是他其实一直还是在替皇帝办事? 假设当初皇长孙死了之后,皇帝没有处死她爹,而是让她爹隐入暗处,从此替他效力,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我爹要找的黄雀到底是什么?”贺境心又问。 第3章 旧年旧人旧相识(下) “不知道。”闻雨声面对贺境心的问题,这一次却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贺境心愣了一下,一贯镇定的脸上,出现了诧异之色,“你不知道?黄雀难道不是你们隐侍的代号吗?” 贺境心之前在父亲的那些信里面,看到过的类似的以虫兽为名的就有好几个。 闻雨声道:“我们这样的人,被各自的主子带走之后,会被赐予各自的身份名字,但这个名字却并不是独属于我们的,一旦我们死亡,将会有新的隐侍被选中,新的隐侍会继承这个名字。” 贺境心:“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我爹要找的那个黄雀,究竟是哪一任黄雀,是这样吗?” 闻雨声用欣赏的眼神看着贺境心,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如此的方便简单,她不用费很多的口舌去解释。 “那黄雀,是哪个主子的隐侍?”贺境心又问。 “当今。”闻雨声道,“当今的隐侍便是黄雀。” 贺境心:??? 怎么个意思? 他爹一个本来应该早就死了的隐侍,不知道为什么活了下来,活下来之后也不知道在替什么人做事,最后让他送命的,是去找黄雀,而现在闻雨声告诉她,黄雀是当今的隐侍。 所以她爹为什么要找皇帝的隐侍? 贺境心只觉得脑海中缠着很多条乱七八糟没有解开的线,吵得她脑壳疼。 “我父亲和左相通过信,左相是不是你们隐侍中的一个?”贺境心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一开始,左相是皇帝的心腹,靠着给皇帝当刀,一步一步踩着世家往上爬,最终官居一品,成了朝堂上几乎可以呼风唤雨的左相。 闻雨声摇了摇头,“他不是。” “能告诉我,我爹和你联系,是为了什么吗?”贺境心问不到想问的答案,退而求其次。 闻雨声从腰间解下一只荷包,她将荷包推给贺境心,“我刚到青州的前两年,挖到宝藏之前,你爹的信还能送到我手里,后来明先生将这里控制住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我之前不知你爹死了,只以为是信送不来。” 贺境心拿过荷包,她解开荷包,从里面倒出了一只小小的骰子,她抓起来看了看,“这是什么?” “你爹夹在信里面寄过来的,他知道我到了青州,让我查一查这个骰子。”闻雨声道,“我到这里之后,一直都没腾出手来仔细查,只一开始查到这个东西来自于青州城内的一个地下赌坊,还不等我继续查,你知道的,我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贺境心捏着骰子仔细看了看,这个骰子是用动物的骨头磨成的,因为把玩的次数足够多,表面呈现一种玉质的莹润光泽。 贺境心将骰子重新塞回了荷包里,然后将荷包揣进怀里,“行了,别忘了,你欠我一箱金子。” 贺境心说着,从石凳上站起来,“在一切结束之前,你还得继续待在山上。” 闻雨声点头,“我知道。” 她要留在这里,和那些因她而待在这座山上的村民一起,坚持到最后,若他们露馅,那明先生肯定会提前动手,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你那位状元郎小相公,带着难民一起挖拦截水的那些石柱,我会尽量拖时间,但你得知道,一旦山下的那些石柱没了,被拦截的水脉会重新连通,原本困在这仰天山群山之中的水会流出去,水位降低,这山中由水铺成的水路就会断开,这样的异常,我们瞒不了多久。”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山体之中,很多地方都被挖空了,原本有水支撑没有坍塌,一旦水全部放出去,挖空的山体承受不住山顶的重量,这山中会塌方。” 闻雨声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贺境心知道她的意思。 他们这些人在山上拖住那位明先生,但他们也拖不了太久。 他们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被明先生发现,两伙势力直接打起来。另一条是他们瞒住了明先生,但同样的,若他们不能及时离开这里,也有很大的可能会因为山体塌方而丢了性命。 “我知道了。”贺境心点了下头,她朝着闻雨声挥了挥手,踏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看到了王大郎,和王大郎站在一起的是几个斗篷人,他们都静静地看着她,在贺境心路过他们的时候,他们忽的朝她弯下了腰。 王大郎看着贺境心,他眼圈有些泛红,他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他也只是朝着贺境心弯下了腰,他眼中是恳求。 他们在恳求贺境心可以救他们。 贺境心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她走完了最后的台阶,张满就站在台阶的尽头,看到贺境心下来,冲贺境心露出一个笑容,“说完了吗?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嗯,我们回去。”贺境心点了点头。 * 日头升到当空,地里乌泱泱的人,每个人都满头大汗,但每个人都没有停下来。 今早天刚刚亮起来,难民们就醒了,然后自动自发的拿起锤头铲子这些,继续去挖那些让他们十分痛恨的石柱。 该说人多的确力量大。 宋钺之前带着三四百个灾民一起去挖石柱,到现在,跟在宋钺后面的,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人数竟然高达了上千人。 此时,他们已经一路高歌猛进地挖到了永昌县最西边的一个村子。 当最后一根石柱被挖起来,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紧跟着不知道是谁先哭了出来,慢慢的,哭嚎声和谩骂声蔓延开来。 一直以来,他们以为他们永昌县的秋旱是天灾,可是谁能想到这一切竟然是人祸。 也是啊,他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往年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秋天连续两个月不下雨的情况,可是以前沟渠里有水,井水里有水,挑水灌溉,人累一些,可是地里的庄稼不会因为缺水枯死。 “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啊!”有个老汉呜呜哭起来,他眼泪陷在深深的皱纹里,他头发花白,脸上因为日晒风吹变得黑红,他瘦的几乎剩下一把骨头,这样的人哭起来,让看着的人心里发酸。 宋钺心里很不好受,他一直都知道百姓日子不好过。 当初住在小塘村的时候,他并不是每天都待在宋家不出门的。 宋家在小塘村买了不少地,每年春耕秋收夏忙,家里都会雇佣村子里的人干活儿,他出去的时候,会看到那些人弯着腰冲他露出讨好的笑,他们叫他小少爷,他们用贫瘠的词汇笨拙的赞美他。 宋钺那时候年纪小,他看着那一张张脸,明明那些人在笑,可是他心里总是酸酸的,觉得很难受,后来他忍不住问了先生,为什么明明大家都在笑,他却看的想哭。 他到现在还记得先生被他问的愣了好半晌,最后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手揉了揉宋钺的脑袋,他告诉宋钺,等到他再长大一些,再多背一些书明白一些道理之后,就会明白他此时为什么想哭。 宋钺闷闷不乐的坐在家门外的大石头上,他越想越难受,然后他就被贺境心嘲笑奚落了…… 宋钺摇了摇头,把脑海中多余的记忆摇散,他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他站了起来,默默走到了人群中间。 难民看到他的举动,他们纷纷对他笑,这笑容里有感激,有对日子还能过下去的期盼,这样的笑容,无端地就和他小时候看到的那些笑容重叠在了一起。 “陈秀才,多亏了你,否则我们可能真的就杀进县城里去了。” “是啊,如今我们把这些糟心的东西弄掉了,家里肯定就能有水了,有水就好了。” “有水就能种庄稼,我们回去再熬一熬,裤腰带勒紧一些。” “陈秀才,你是这个!” 有人朝宋钺举起大拇指。 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地感谢宋钺,尤其是那些本来被人唆使,要去县衙杀狗官的那些难民,是真的很感谢宋钺。 若不是他发现了这些石柱,他们可能真的杀进去,如今能不能活着都难说。 他们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意走上这么一条路啊。 宋钺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眼底鼻尖的酸涩,“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那些村民慢慢地收了声,大家里一层外一层地围了过来,想听一听宋钺想说什么。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其实我不姓陈,也不是什么秀才。”宋钺原本并没有想到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最开始只是想要阻止这些人杀到县衙去,县衙不能乱,否则他一开始做的一切就白费了,他那时候更多的是考虑的待在县衙里那些好友的安危,还有就是他作为一县之主,不能让永昌县乱起来。 可是到现在,这短短几日,他和这些村民待在一起,他知道百姓蒙昧,可是百姓也同样简单,他们所求不过是安身立命,有衣服避寒,有食物果腹而已。 谎言是骗不来真心的,他是永昌县的县令,是他们的父母官。 “我姓宋,单名一个钺字,你们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没关系,以后你们应该会经常听到这个名字。” 村民们面面相觑,有些人一脸茫然,有人皱眉一脸若有所思。 宋钺将这些人的反应一样看在眼中。 “我是永昌县新到任的县令。” 人群中一片哗然,很多人一脸震惊,不敢置信,还有人一脸紧张,是那些之前叫嚣着要去杀了狗官的灾民。 宋钺的目光很温和,犹如春日里最和煦的微风。 他缓缓地冲着众人弯下腰去。 “骗了你们,对不起。” “希望你们能原谅我,我以后,尽量不对你们说谎了。” 第4章 你们都被包围了 人群一片哗然。 站在人群之中的赵三儿,此时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他之前接了笔买卖,要他领着人去唆使这些难民杀到县衙去,最好趁乱把县衙里的那些人都弄死。 后来,眼前这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但他说自己有秀才功名,念的书多知道的也多,他说自己也和新来的县令有仇,还要和他们联手,先制定一个完美的计划,确定大家能够全身而退再去县衙杀狗官。 谁能想到,这嘴里叫嚣着要杀狗官的,竟然就是狗官本人! 简直离了个大谱! 围在周围的百姓此时也是懵逼的。 他们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中间,和他们穿着一样,看起来分外年轻,说着自己是县令大人,却对着他们这些草民弯下腰来的年轻人。 人群之中的议论声慢慢的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一直以来,在他们眼里,当官的都离他们很远,就算是春耕时候,那些大人可能会下到村子里来劝课农桑,也全都是与他们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尽管是在对他们笑,可是他们又不傻,又何尝不能感觉到,那看起来亲切又平易近人的笑容背后,藏着的傲慢与俯视。 但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贵人们总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 不说身份多高贵的贵人,身边略微识得几个字的,便自诩与他们这些地里刨食的泥腿子不同,他们是体面的读书人。 “你……你真的是县令大人吗?”站在前面的,脸上有痦子的那个大汉一脸迟疑地看着宋钺,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的,当时与这位大人认识的时候,他们正在计划杀到县衙去,弄死狗官来着…… 谁能想到,狗官本人就在这里,他竟然如此狡诈,狠起来连他自己都骂。 宋钺缓缓地站直了腰,他目光坦诚地看着大汉,“是,我真的是县令。” 人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地往后退。 宋钺却对他们笑了起来,“不必害怕,虽然你们原本计划是要去杀狗官,但现在不是没有杀吗?你们也不过是受了有心人的挑唆而已。” “你真的不会治我们的罪吗?”有人大着胆子问出声,声音里还带着颤抖,想来也是害怕的。 明明他们之前还能亲切的和他道谢,但因为他是官的身份,彼此之间好像一下子便有了距离感,宋钺暗叹一口气,“我若想要治你们的罪,又何必坦承自己的身份,我是永昌县的县令,你们是永昌县的百姓。你们因为秋旱,朝不保夕,日子难熬,这些我都明白,现在,这些断了水脉的石柱,我们已经拔掉了,你们归家去吧,我会想办法向朝廷求一求赈济粮。” “我虽然初来乍到,但这些天我们朝夕相处,你们应该知道我的为人如何。”宋钺道,“虽然一开始骗了你们,但之后我可有说过假话,许过妄言?” 底下的百姓默默地摇了摇头,宋钺又道:“你们回去之后,和左邻右舍提一提,县衙现在招文书,典史,主簿,还有衙役,这个不是假的,有才之士,我永远欢迎。” 痦子大汉闻言,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问道:“如此,大人您看看,我这样的,能当个衙役吗?” 大汉这话问出口之后,底下的人纷纷反应过来,各个举起手来,双眼放光! 你要说这个,大家伙儿就都很有兴趣了! “自然可以来应聘,你们之中,若有人感兴趣,便与我一同回县衙吧,如今招人这事儿,是由县丞在管。”宋钺道。 “那还等什么,大人,我们送你回县衙!” “就是!大人,您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我们送你回去!” “对!送大人回县衙!” 人群暴起一阵欢呼,之前凝滞了的气氛,已然烟消云散了。 宋钺看着这一幕,唇边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来。 抵达永昌县的时候,在发现自己并不被欢迎的好时候,宋钺其实是有些沮丧的。但现在,这份沮丧也消失了,他不怕和那些乡绅士族为敌,只要他背后站着成千上万的百姓。 此时,永昌县县衙中,情况却有些不好。 宋钺带着那群难民去挖石柱的时候,大吉村的一个村民跑脱了,一路跑进了永昌县城,惊慌失措地去找秦县丞了。 大吉村的村民是第一个发现底下水脉,并且主动拦截水脉的人,后来被闻雨声知道之后,以威逼利诱的手段,吸纳了大吉村的村民,这些村民心里忐忑,但更多的却是野望,万一他们真的成事了,到时候他们岂不是能等到泼天的富贵了吗? 那些石柱拔掉了,岂不是会坏了大人的事,他们可是知道的,县衙的秦县丞也是他们大人的人,那村民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地将事情说了出来,秦县丞这才知道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之前把宋钺的事情报了上去,那位先生可是说了,宋钺他们会解决,不只是宋钺,那些被宋钺带来的人同样不会有好下场。秦县丞得了准信之后,觉得一切都妥了。 他正在家中等着那边的好消息呢,结果竟然等到了这么一个噩耗。 大人的事情绝对不能出现意外,尤其是这县丞里还有个一身反骨的宋县令! “快!去通知他们!”秦县丞脸色很不好,他们可都拿了明先生的巨额宝藏的,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当初明先生可是许诺了,等到大事一成,不要说这小小的永昌县,就是他要当安东都护府的大都督都没问题。 他们在这永昌县里偏安一隅,作威作福惯了,心态膨胀之下,只觉得他们的大业绝对能成,别人不知道,他们可都知道那仰天山内,有煤矿也有铁矿,这两样在手,要造反的兵器就差不离了。 秦县丞此时眼中满是杀意,宋钺和他的走狗们,一个都不能留了,要怪就怪他们不该到这里来,也怪他们运气不好,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上一任县令,就算他们不喜欢,但那县令还算聪明,没有多管闲事,所以才让他安稳地做了一年县令,只可惜啊,后来那刘县令竟然妄想知道仰天山中的秘密,那可就由不得他了。 不多时,这永昌县的几大家还有县衙里的衙役甚至是帮闲们,乌泱泱地都聚集在了秦县丞家中。 半刻钟后,秦县丞当头,身边跟着慕县尉,还有这县衙原本当值的衙役主簿典史帮闲们,一起气势汹汹地去了县衙。 帮闲和衙役直接将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原本搞事情搞得飞起,觉得这把稳了的骆修远,骤然从焦急的小石头嘴里知道县衙被围了。 骆修远:??? 骆修远一脸茫然,怎么回事,秦怀安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忽然发难,他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被扣个造反的帽子吗? 骆修远心下一沉,有点担心是宋钺他们出事了。 如今县衙里只有十几个衙差,这些衙差之前都是乞丐。 不能硬拼,他们拼不过,秦县丞他们在永昌县盘踞几代,他们初来乍到根本无法与之正面硬碰硬。 骆修远走出县衙大门口,与带着一大帮手下的秦县丞来了个面对面,四目相对,双方眼中都带着怒火,一时间气氛噼里啪啦地变得十分肃杀。 “这里是县衙,你们这么多人来,是有什么事吗?”骆修远就算心里没底,表面也稳得一批,这可是他跟着他爹……杜仲学的,无论多慌张都不能暴露底牌,越是情势危急越是要冷静。 秦县丞看着骆修远身上穿的县丞官袍,只觉得眼睛里冒火,他冷笑几声,“哪里来的乡野莽夫,竟敢冒充朝廷命官霸占县衙,本官乃是县丞,来人!把这不知所谓的冒牌货给我抓起来!” 骆修远脸色一变,“我看谁敢!我可是县令大人亲自委派的县丞,我看你是想要造反!” 秦县丞闻言脸色蓦的一沉,这人这么说,莫非是知道了什么不成? 而此时,衙门里招的那些衙役们纷纷挡在骆修远面前,他们大部分都曾经是柿子沟猎户,他们看着秦县丞,眼睛里都带着仇恨之色。 “大人!我们不会让你出事的!”说话的是独眼儿,独眼儿是知道的,那山里面的那些人,和这永昌县的官员有勾结,他们收了银子,在整个永昌县搜寻他们,要致他们于死地! 秦县丞眼神阴沉地看着他们,“呵,不知所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动手!今天这衙门里的人,一个都不留!”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两边的衙役纷纷抽出了腰间的大刀,眼见着一场恶战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 “我看谁敢!”一道厉喝声自人群后面传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我劝你们速速就擒,否则,一个都不留!” 原本秦县丞才说出来,还热乎的威胁,此时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 众人纷纷扭头去看,却见人群外面站着乌泱泱一大群衣衫褴褛的难民,难民最前面站着的人,不是宋钺又是谁? 第5章 我有特殊召唤法 宋钺此时,无比庆幸他回来的时候,把这些难民一并带回来了。 否则,今天的事情很难善了。 跟在宋钺身后的那些人,此时全都斗志昂扬,这可是他们表现的机会啊! 秦怀安看到宋钺出现在这里,面上强行装作自己很镇定,其实心里已经慌得一批。 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为什么他刚刚竟然毫无所察! 和慌得一批的秦怀安一比,原本心情沉重的骆修远,此时看着宋钺,完全大松了一口气,他都做好了血拼的准备了,哪想会峰回路转,宋钺带着救兵回来了! “你就是宋大人吧。”秦怀安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在下秦怀安,乃是永昌县的县丞。” 宋钺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胡说八道的,这永昌县原来哪里来的县丞,你身后的那位骆大人才是县丞。” 秦怀安:…… 秦怀安一口老血都差点喷出来。 姓宋的,你装什么装呢! “大人说笑了,也是下官的错,那日偶感风寒,没能去迎接大人,是我之过……”秦怀安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无论如何他必须忍,他得离开这里,想办法去联络明先生,他对付不了宋钺,但明先生绝对可以! 这姓宋的就算得了民心又如何,这小小的永昌县,但凡那位明先生想按死,还不是手到擒来,毕竟现在安东都护府的大都督,早就是他们船上的人了! 秦怀安想的很好,他甚至都想好了自己脱身之后,要通过什么人去联络,等到一切结束,他要这姓宋的不得好死。 然而—— “呵,冒充朝廷命官,带着一群人试图谋害骆县丞,我看你们是想谋反!来人,把这些人,一个不落地,全部拿下!”宋钺振臂一挥,根本没有给这些人反应的余地。 秦怀安震惊地看着宋钺,这人是疯了吗?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你敢!”秦怀安又怒又怕。 宋钺冷笑道:“我为何不敢,乡亲们,这些人与害你们的人勾结,上啊!” 原本就跃跃欲试的那群难民们,顿时一哄而上地朝着秦怀安慕承宗还有那些和他们沆瀣一气的衙役们扑过去。 秦怀安狼狈地想要躲闪,挣脱这些难民,他叫嚣着“都给我滚开,放开我,拿开你们的脏手!” 可惜他的叫嚣根本不管用,秦怀安洋洋洒洒领了有百人之多,奈何他们对上的是千人的难民! 骆修远往后退了一步,他心有余悸地看着县衙前面的这场混乱。 “乡亲们,那边有个想跑!按住别放走了!放走了他们就要去搬救兵!”宋钺眼尖地看到有个人想偷溜,顿时嚷嚷开来,抬手指着那个方向。 那人内心是日了狗的,他骂骂咧咧的,最后还是被扑倒在地。 这场混乱一共持续了半个时辰,最终以难民小分队获得了绝对的胜利,以秦怀安为首的地方士族还有他们的爪牙们,全都鼻青脸肿的被按在了地上,不得动弹。 “宋大人!我们都逮住了,一个都没放跑!”站在最前面的赵三儿,一脸骄傲,他手里还按着一个人。 宋钺对难民们露出了一个感激地笑容,“多亏有你们,我们保护住了县衙,你们都是好样的!” 汉子们晒得黑黑的脸上,都露出几分羞涩,时人大多情绪内敛,宋钺这么一个在他们看来就是很大的大官的人,却夸奖了他们,这如何让他们不激动,这个牛,他们回去能吹一辈子! “姓宋的!你大胆!”秦怀安一只眼睛都被打青了,此时愤怒地盯着宋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要与我们永昌县的所有士族为敌吗?” “你们代表不了永昌县。”宋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们丧心病狂的,压榨整个县的百姓,供养的你们膘肥体壮,你们可有问过百姓愿不愿意!” “他们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秦怀安怒红了眼,“你以为这些人能护得了你吗?呵,你真的找死!”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死之前,肯定带上你们。”宋钺冷笑道,“在这之前,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在县衙里待着吧。” 宋钺直接让人把这群骂骂咧咧的地方乡绅给关了起来,那些衙役们也没有幸免,来闹事想要血洗县衙的这群人,一个都没少的,全部都被关了起来。 宋钺选了百十来个身强力壮的难民,其余的都让他们回去了,县衙容纳不了上千个难民。 “大人,您放心,您是个好人,我们不会让你出事的!”难民们离去之前,都红着眼睛和宋钺道别。 宋钺将难民们送出城去,然后就让人紧闭城门,除了贺境心他们一行人之外,谁都不许放进来,城内的人也不许放出去。 如果秦怀安说的是真的,那他们永昌县如今就是一座海上孤岛。 宋钺回到了县衙,骆修远正瘫在太师椅上,看到宋钺回来时,整个人都蹦了起来,“随锦,你老实告诉我,咱们是不是卷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里去了,我怎么瞅着这些人那么不对劲呢?” 宋钺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拎起茶壶就灌了好几口,快要冒烟的嗓子终于舒服了不少,“是不太好,这些人简直丧心病狂……” 宋钺一口气将这些天自己所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乡绅士族们,为了除了我,不惜唆使难民来县衙闹事,他们这是要拿百姓当枪使!” 骆修远一颗心却越来越沉,“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也没想干什么,无非就是造个反而已。”贺境心的声音,慢悠悠地从外面传进来。 宋钺一个没坐稳,整个人连同椅子一起往后栽倒,哐当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他一脸震惊地看向门口,“你说什么?” 宋钺有猜测过,这逍遥仙不惜费那么大的力气,把自己造成活神仙,肯定所图甚大。 他隐隐约约的有猜测,这群人是不是想造反…… 贺境心身后,花明庭背着张满,陈虎默默地跟在一边。 他们能这么快回来,还是王大郎带的路,这仰天山上有一条近道,直通永昌县城。 他们上了官道之后,正巧和那群归乡去的难民撞了个顶面,陈虎是当地人,他上前去与这些人攀谈了一番,这才知道县城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当即加快了速度,回了县衙。 贺境心看着摔在地上,因为震惊都忘记要爬起来的宋钺,“这些人要造反,你没有听错。” 宋钺:…… 不,一定是我听错了。 一刻钟后,县衙后院的石桌前,宋钺脸色非常难看。 张满自告奋勇地将他们在仰天山上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那些石柱根本不是用来给逍遥仙造势的,而是用来堵住水脉,让水留在溶洞里出不去,那些水成了护住挖空的山体不坍的工具,也铺成了一条运送矿石的水路。 逍遥仙还有山中被留在那里挖矿的百姓们,在等着他们去救。 逍遥仙不是丧心病狂的假仙,她也只是想要救一救这些百姓,救一救她自己。 宋钺伸手狠狠揉了一把脸,他有点想哭。 不是,他就只是想当个平平无奇的县令而已,为什么开局就给他整个造反局啊?! 贺影心站在一边,扭头看着宋钺,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问:“整个胶东道都是那个明先生的人的话,要怎么把消息送出去啊?我们现在,不也是关在笼子里的蛐蛐吗?” 众人:小妹妹,问的很好,我们也想知道。 “贺大师,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张满扭头,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贺境心,在张满眼里,贺境心这个人绝对不可能让自己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张满一开口,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贺境心的身上。 就见贺境心正双膝并拢地坐在一个矮凳上,整个人弓着腰缩着脖子,手里捧着一个杯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贺境心:“啊?” “你答应了给逍遥仙送消息,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张满目光炯炯地盯着贺境心。 宋钺都坐直了身体,眼神期待中带着忐忑,“只要你有办法,我把所有银子都给你……” 贺境心顿时从矮凳上站了起来,她径直走出院子,打开了院门,然后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气沉丹田,仰起脖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来人啊!宋大人出事啦!要死人啦!” 众人:!!! 宋钺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嗓子火辣辣的难受。 贺大丫到底要做什么? 她以为这么喊一嗓子就能喊来救兵吗? 下一瞬,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一身青衣,脸都裹在兜帽里,整个人看起来就非常不好惹,像是把神秘两个字写在脸上的神秘人士,出现在了贺境心的面前。 所有人:…… 不是,这样也行吗?! 他们的眼睛真的没有出问题吗?! 你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啊! 第6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 院子里十分安静。 被贺境心一嗓子喊出来的神秘人士,正后背挺直,一身杀气地坐在亭中石桌边上,他手边放着一只茶盏,里面悠悠冒着热气。 那神秘人士的左手边坐着宋钺,右手边坐着贺境心,石桌下面,宋钺的手死死地拽着贺境心的衣摆不撒手。 院子角落里,福伯手里抱着木质托盘,一脸紧张地看着那边,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福伯身后,张满手里端着一碟炒花生,一只小手抓了一小把,贺影心站在张满边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亭子方向,时刻注意她姐的动向。 “那人就是传说中皇帝专属的暗卫吗?”骆修远压低声音问。 “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贺影心咔嚓咔嚓地给花生剥了壳。 张满:“应该是吧,得亏有他暗中保护,不然我估计宋大人坟头草都老高了。” “他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花叔,你和他谁厉害?”贺影心扬起脑袋,好奇地看向抱着剑靠着墙站着的花明庭。 花明庭:…… 不远处的亭子里,一脸写着不愉快的神秘人士,听着不远处那几个明目张胆偷窥的人窃窃私语,只觉得脑袋上青筋一根一根往外蹦。 不是,这群人偷偷看热闹不是应该低调点吗? 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吗? 躲得如此敷衍是忽悠谁呢! 议论的是不是太大声了一点! 还有他是最强的! 亭子里的气氛更加肃杀了。 “这位大人,怎么称呼?”宋钺脸上表情堪称和煦,没办法,贺境心不开口,边上这位仁兄不开口,他必须开口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僵局。 “追影。”神秘人士开口,语调十分风轻云淡,很有高手风范。 “这一路上,多亏大人照拂了。”宋钺之前或许没想到这一点,但人都出现在眼前了,宋钺便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追影冷冷“嗯”了一声,他脸色很不好,皇帝让他们暗中保护宋钺一行人,别让他们死了就成,其他时候不用管。 这一路上,追影都是如此执行的,但谁能想到,这伙人到了青州之后,直接就把天给捅了,现在收不了场了,这位狡猾的贺大师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他头上。 偏偏他不出现还不行,真等到青州暴乱四起,他们两三个暗卫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法在千军万马中保护这几个人。 “如今情况紧急,求助大人实属逼不得已。”宋钺没有说很多场面话,他诚恳道,“现在整个胶东道内都不安全,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前朝战王于仰天山中密谋反叛,此事事关重大,若一着不慎,怕是要激的对方狗急跳墙,到时候祸害的是整个胶东道的数十万百姓。” “行了,把东西交给我吧。”追影也没有废话,直截了当道。 宋钺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这位神秘的追影大人竟然如此好说话,不过想想这人是皇帝的手下,这等谋逆大事,肯定是要立刻禀报上去的。 宋钺立刻道:“大人请稍等我片刻,我现在就写奏折,我会把前因后果都写明白,也会将我们已经搜罗到的证据一并附上!” 宋钺说完,转身就往屋子里跑。 贺境心没有动,她坐在石桌边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追影。 追影:…… 追影被盯的后背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这位贺大师的黑眼圈又重了,加上乌漆嘛黑的眼珠子,这么盯着人瞧的时候怪渗人的。 “贺大师,你还有事吗?”追影实在忍不住了。 贺境心咧开嘴笑了一下。 被这个笑容瘆得慌的追影:…… 求你了,不会笑就别笑了! “贺大师,有事不妨直说。”追影道。 “倒也没有什么大事,你是皇帝的暗卫,还是……隐龙卫?”贺境心问。 追影眼皮子一跳,他斟酌了一下语言,开口道:“贺大师,有些事情可以问,有一些……” “我懂。”贺境心露出了一个自己人的微笑,“迂回着问嘛。” 追影:你是懂得迂回的。 “所以,你是隐龙卫吗?”贺境心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追影。 追影:“是,我是当今身边的隐龙卫。” 贺境心点了点头,又问:“那你知道黄雀吗?” 追影觉得,这位贺大师是懂得得寸进尺的,并且她好像一点也不怕死,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敏感,“不知道。” 贺境心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倒也不纠结,正打算换个问题再问一问,就见眼前一闪,神秘的追影大人已经刷的一下消失不见了。 挤在暗处的几个人,顿时一个个撒腿就往亭子里冲。 张满抢到了最靠近贺境心的石凳,贺影心小短腿略输一筹,她暗搓搓瞪了张满一眼,在贺境心边上的石凳上坐下。 “贺大师,刚刚你们在说什么啊,那人怎么跑了啊?”张满好奇地问。 贺境心耸了耸肩,“不知道,可能是人有三急吧。” 因为耳力非凡听完了全过程的花明庭:…… 神的人有三急,明明是你把人家问跑的! 宋钺的奏折一直写到了入夜时分,再出来时,他手里直接提着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那份奏折之外,还有贺境心他们查到的那些东西,当然最重要的就是逍遥仙那里交给贺境心的。 追影应该是一直藏在附近,只是不想出现在人前,宋钺准备的东西拿出来之后,追影就默默的背在了背上,然后再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刷的一下不见了。 所有人都很好奇,然后纷纷扭头看花明庭,“花叔,你也可以这样,刷的一下不见吗?” 花明庭摇了摇头,“我不能,他们这些人,应该是经过特殊的训练,善于隐匿行踪,我并未专门学过这个。” “哦。”众人有点失望,本来还想让花明庭来上几次让大家开开眼界的。 “接下去怎么办?”骆修远此时有些忧心忡忡,“那些人现在都关在县衙,之前那么大的阵仗,那些乡绅士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来要人的。” “接下去,自然是继续招收衙役,咱们主簿和典史还有文书都没有招全呢。”宋钺道,“还有,如今咱们永昌县内,百姓家里就算解了没有水的困境,但是欠收的粮食是救不回来了,我们要想办法筹集一些粮食作为赈济粮。” “至于那些关在县衙的人,自然是继续关着,那些人家来要人,直接告诉他们,县衙如今事务繁重,那些人都要留下来干活儿。”宋钺理直气壮道。 宋钺就拉着骆修远往前院走,一边走一边讨论县衙里这一摊子事儿要如何解决。 贺境心打了个哈欠,她是实在困得慌,算起来,她都两个晚上没有能睡觉了,她现在全凭一股毅力在支撑,张满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贺境心便挥了挥手,她要回去睡觉了,再不睡觉她怕自己要猝死的。 贺影心也知道贺境心他们累了,没有打扰他们。 院子里很快就重新恢复安静,小石头拿着笤帚走过来,他看着贺影心,小心翼翼地问:“我虎子哥和大根哥是不是也回来了?” 贺影心点了点头,她看着小石头,心里有点同情他,原来小石头比她还可怜,她没了爹没了娘,可是还有姐姐,如今还有了姐夫,有了家。 但是小石头不一样,小石头的家没了,家人也都死绝了,“小石头,柿子沟的柿子,是不是很甜啊?” 小石头听到柿子沟三个字,还是会不自觉地红了眼眶,因为那是他回不去的家乡,那里埋葬着他所有的家人,“很甜,特别甜。” “等到一切结束了,你们还想回去柿子沟吗?”贺影心又问。 小石头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回去吗?” “应该暂时不能,那里很危险,说不清什么时候山体就会塌陷。”贺影心道,“留在县城不好吗?” 小石头也说不清好不好,“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回去祭拜了。” 他们躲在县城里,东躲西藏,朝不保夕,曾经失去家人时撕心裂肺的悲痛已经被时间慢慢冲刷,如今变得麻木,只是回想起来,心头还是会闷闷的。 贺影心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芳龄八岁的贺影心,一路跟着姐姐,见过了世态炎凉,明白人心险恶,也知道这世上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公平可能穷极一生都不会来,她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小石头拿着扫帚走开了,贺影心也抱着她的小花盆回自己屋去了,她把花盆放在桌子上,她情绪有些低落,但就在此时,她发现一路上毫无动静的那个花盆里,冒出了一个绿色的芽尖,她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把花盆拖到跟前,然后她乌黑的双眼慢慢睁大。 不是看错了,花盆里的东西,真的发芽了。 小小影心原本沮丧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也许这个世界很糟糕,但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生命都在努力活着呀。 对吧。 第7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贺境心这一觉睡得挺长,足足睡够了一天两夜才总算是缓过来了。 说起来,贺境心从记事起睡眠就不太好,她记忆力太好了,那些喧嚣的记忆,尤其是很多自相矛盾无法连成线的那些,更是在她的记忆海中四处游荡,闹得她根本睡不好觉。 如今,在见了逍遥仙之后,她弄清楚了一些事,但更多的疑问却涌了上来。 她以为去长安城,给父亲报了仇,这是终结,是一个因果的结束,却没有料到,这竟然是另一个因果的开始,她不欲去探究的父亲的过去,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暗线,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她一路往前。 父亲和当今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当今在见到她们姐妹之后会推翻他原本的决定。 别以为她不知道,那天皇帝将她们召回去,本意是为了戳破宋钺的借口,但在见了她们之后,却由他主动夯实了宋钺找的借口。 之后更是利索的把他们打发出了长安城,并且目的地就是青州永昌县。 曾经贺境心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爹是不是在替皇帝做事,但从逍遥仙的口中得出的结论却是,她爹的确是隐侍,却并非是当今的,而是已经意外身故的皇长子的隐侍。 父亲死之前要找的黄雀,是皇帝隐侍的代号。 所以问题来了,她父亲为什么要找黄雀,他出入左相府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左相要杀了父亲,左相又想从父亲身上得到什么东西呢。 还有,皇帝把他们丢到永昌县,是随意一丢,还是另有所图呢。 这些疑问盘踞在贺境心的脑海中,不受她的控制,支离破碎的线索和信息在记忆海中四处乱飞。 但这一次,也许是身体实在是到了极限,贺境心这一觉睡的挺好,中途甚至都没有惊醒过来。 最后还是久久不进食的饥饿感,还有睡了很久都没有释放的尿意将贺境心憋醒的。 贺境心醒来之后,福伯已经让雇来的粗使婆子烧好了一桶水,贺境心舒舒服服的把自己打理干净之后,坐在了饭桌前,端起碗就干了三碗饭。 知道贺境心终于醒了的贺影心,开开心心的捧着她的花盆,献宝似的送到贺境心面前,“姐,你看,发芽了!” 贺境心看着贺影心手里抱着的那个花盆。 这花盆是当初他们离开长安城的时候,贺影心就小心翼翼地放在牛车上的,贺影心打小就喜欢种东西,她非常喜欢一颗小小的种子种下去,绿绿的嫩芽破土而出,长成各种各样植物的过程,那就像是由她自己创造出了生命一样,贺影心一直都觉得这个过程非常神奇。 这花盆,贺影心可上心了,她一路从长安城带到了洛阳,在洛阳看到了那神奇的牡丹,短暂的迷惑了一下小影心,就这,她也没舍得把这个一直不发芽的花盆丢掉。 如今,那神奇的牡丹已经不知所踪,这个一开始带出来的花盆却安安稳稳被带到了永昌县。 “你这里面种的到底是什么?”贺境心第一次对贺影心种的这盆东西产生了好奇。 “柿子。”贺影心道,“之前在长安城的时候,你不是要买个属于我们的小院子嘛,我就提前种了一颗柿子核,这样发芽之后,就可以种在新的院子里了。” 贺境心恍然,是了,贺影心一直很喜欢吃柿子,当初在长安城的时候,她攒够了银钱,让牙行的牙人帮她留意小院子,她想要买一个。 被宋钺抓进大理寺的那一天,她还在看宅子,那院子里就有一棵柿子树,她当时还非常心动来着。 “可能是知道我们要在这儿安家了,所以发芽了。”贺影心看着花盆里的嫩芽。 贺境心伸手揉了揉小影心的脑袋,“所以你打算把这个种在院子里吗?” 贺影心却没有点头,“姐,小石头说,他家在柿子沟,那里漫山遍野的都是柿子树,可是那些柿子树都被泥石流吞没了。” “是这样,所以呢?”贺境心问。 贺影心抬起头看着贺境心的眼睛,“所以姐姐,我想把这棵柿子树,种到柿子沟去。柿子沟里的柿子树没有了,那就去种很多很多柿子树,总有一天,柿子沟会再次长满柿子树。” 死去的人不会回来,日子会继续往前走,但只要还活着,终有一天,花会开好,月会重圆,只要还有人在,便会生生不息,循环往返。 “可以,等到仰天山里的人被救出去,一切尘埃落定,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贺境心道,“在这之前,让你的小嫩芽再长一长。” 贺境心这么说了,贺影心便抱着她的花盆回去了,回去之后她就开始数日子。 青州距离长安城挺远,走水道也需不少时日。 这些日子里,宋钺和骆修远忙的脚不沾地,这永昌县的士族们都不好打发,但之前骆修远的离间计使得不错,徐家第一个倒戈,其他几家几乎要把徐家骂个狗血淋头。 原先的那套班底如今都在大牢里关着,宋钺得重新组建三班六房。 但好在,之前那些难民们如今大多数都已经归家去了,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中,宋钺已然是青天老爷,虽然年轻了一些,嘴上没毛,但是办事挺牢,不为别的,就冲他缓解了永昌县的用水问题,这永昌县的老百姓就服他。 如此,很多人家蠢蠢欲动,家里读过书的,或者是考取了秀才功名的,就被催促着去了县衙,以前那些不干人事的胥吏衙役都被下了大狱,他们的机会来了! 这一忙活,就是大半个月的功夫,贺境心也不知道仰天山上的逍遥仙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多天了,她竟然真的扛住了,永昌县内的异常竟然真的没有传出去。 然后就在一个寒霜降临的日子里,一队人马到了永昌县的城门外,守城的侍卫急忙去告诉了宋钺,宋钺领着人去接应。 来人骑在一匹神勇非常的高头大马上,一身银盔铁甲,眼神肃杀,看起来就是久经沙场之人。 “可是宋大人?”这人看到宋钺,率先开口问道。 宋钺应道:“正是下官,将军为何而来?” 宋钺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但青州距离长安城挺远,就算追影的速度再快,这一来一回也需要一些时间。 “大人不必多虑,我乃是驻守河北道的归德将军裴肃,奉命肃清前朝叛贼而来。”骑在马上的裴肃翻身下马,“如今安东都护府内大都督等一干人等均被拿下,现在就剩下永昌县了。” 宋钺:…… 好家伙,竟然这么神速的吗? 果然,逍遥仙带着村民自救是对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前朝的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造反,自然也是儿戏,除了将一些无辜之人拉下水,为了他的野心陪葬之外,根本毫无意义。 宋钺领着裴肃一路回了县衙,裴肃带来的人不少,清一色铁血汉子,只叫那些徘徊在县衙外各家的眼线吓得跑回去汇报。 这大半个月,宋钺硬是顶着压力,一个都没放出去,非但如此,在墙头草徐家那位徐智才的帮助下,还成功筹到了一批粮食,这些天,宋钺带着陈虎这些人,带着粮食,一家一家的发下去,如今宋钺这个初来乍到的县令,已经成功博得了大部分村民的好感。 “你对仰天山最熟,就由你带着裴将军进山。”宋钺对着陈虎道。 陈虎此时浑身在微微发抖,三年了,压在心中的仇恨终于就要有个了结了。 “陈虎。”宋钺看着陈虎,脸色变得严肃了几分,“那位明先生犯得是谋反的死罪,他是主犯,会被诛九族,他的爪牙一个也逃不掉,你的仇一定能报,那些人活不了的,所以,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明白吗?” 宋钺说这话,是发自真心的诚恳的劝解。 之前左相夫人和花想容,她们手刃了仇人,却是迫不得已,自己绝对活不成的情况下去做的,大仇得报是她们人生中最后可以做的事,但陈虎不一样。 “柿子沟死的人很多了,没有必要再多一个,你想想小石头,想想你奶奶,想想那些还活着的人。”宋钺道,“柿子沟里柿子树重新长起来了,终有一天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陈虎愣愣地看着宋钺,然后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人高马大的汉子却忽然捂住了脸,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哭声自他嗓子里溢出来。 他是想过的,并且是做好了准备的,他原本决定了,下一次见到那个明先生的时候,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报仇,他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了,反正这些年他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 他以为他们这样的人,是没有未来的。 他们是连户籍都没有的猎户,是贱民,是那些大人物眼中可以随便践踏牺牲的存在。 没有人把他们当一回事,他们在那些人眼里,和山中的石头草木没有什么区别。 慢慢的,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不算个人了。 可是现在,却有人让他继续活下去,他哑着嗓子问:“大人,为什么活着那么难啊?柿子树可以再长回来,可是我的妻儿回不来了啊。” 宋钺看着陈虎,认真地道:“活着是很难,但是不能因为难就不过了啊,日子会好起来的,你的妻儿回不来了,你如果也没有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了,你活着,七月半好歹还有人记得给他们烧纸钱。一辈子不长的,你再等一等。” 陈虎眼前已经模糊了,他其实看不太清楚现在宋钺的样子,“好,我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陈虎狠狠擦了一把脸,转身往外走去,宋钺看着陈虎,心里很不好受。 陈虎领着裴肃和一队人马,顺着一条隐秘的山路上了山。 仰天山很大,明先生那群人盘踞在里面那么多年,可是裴肃领着一千精兵进去,也不过只花了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将那些人全部一网打尽。 这些反贼须得押解回京,交由刑部审理,逍遥仙虽然是二皇子的人,所作所为也是救了一方百姓,但她知道的事情太多,是很重要的证人,自然也要一并带回京城去。 整个胶东道,从上到下,落马了数十位官员,其中就有安东都护府内大大小小的官员将领,青州府的知府,还有青州府下好几位县令,还有那些涉及谋反的乡绅士族,一个不落的,全部都得带回京城去。 永昌县,秦怀安还在做着先生反了之后,他会被恭恭敬敬请出去的美梦,谁能想到他们的确被请出去了,然而出来的时候,身上直接被戴上了枷锁,脚上也锁了镣铐。 那群人被带走的那一天,徐家家主徐智才站在人群里围观,他战战兢兢差点吓尿了。徐家是做木材生意的,在永昌县算是挺有钱,也算是个人物,但也仅止于此,在很多人眼里,徐家就是上不得台面的暴发户,所以那群人压根没带着徐家玩。 万万没想到,徐家竟然因为没被看上而逃过了一劫。 反贼被带走了,但很多事情才刚刚开始。 逍遥仙是假仙一事,很快就传遍了青州,永昌县内的那些石柱被拔掉了,永昌县外的,当时为了不打草惊蛇,暂时都还没有拔除,如今笼罩在胶东道上空的阴云被驱散,那些埋在地下的石柱自然要去一一拔除。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青州府的知府被带走了,府衙里只剩下几个皂吏,他们根本没法管事,下面的几个县,县令基本都被一锅端了,如今这整个青州府内,最大的竟然就是永昌县新到任的县令宋钺,没办法,那些皂吏只能求到了宋钺这里,恳请他暂时去帮忙处理一下青州府的事物,等到朝廷委派的知府到了就好了。 是夜,一群人坐在院子里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办。 “青州府如今没有管事的,若是有人趁机生事,百姓日子将会更难过。”宋钺道。 骆修远道:“仰天山的事情,波及最严重的就是青州府,永昌县内目前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有我,你尽管去吧。” “好。”宋钺点点头道,“如今永昌县内百废待兴,满姑娘县学这一块你须得费心了。” 张满拍了拍胸脯表示没问题,现在的确到了她出手的时候了。 “舅舅,您和随锦一起去青州吧。”骆修远看向花明庭道,“青州府那边一切都是陌生的,这里有陈虎他们在,还有你之前打下的基础,没有人会乱来。” 宋钺倒也没有拒绝,因为骆修远说的是事实,“好,花叔,如此就拜托了。” 莫名其妙就成了所有人花叔的花明庭:…… 宋钺看向了贺境心,他本想让贺境心留在县衙好好歇一歇,谁知贺境心这次却主动道:“明天出发是吧?我知道了。” 贺境心说完,打了个哈欠转身就往外走,宋钺愣住了,什么情况,贺境心竟然没有拒绝同行。 这不正常! 宋钺忽然想起之前在洛阳的时候,贺境心要去看牡丹,结果就看出人命了。 这次贺境心要去青州府,这青州府内该不会…… 呸呸呸! 宋钺连忙打住自己危险的思绪,毕竟贺境心又不是索命的黑白无常,怎么可能走哪儿死哪儿? 贺境心往外走,她手里捏着一颗骰子。 这骰子是闻雨声给她的,当初贺从渊写信给她,让她查一查这颗骰子,当时闻雨声查到了这骰子是青州府内的一个地下赌坊里流出来的。 该怎么说呢,瞌睡来了送枕头? 她原先还在想,要找什么理由去一趟青州府,查一查这骰子的事,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吗? 第8章 贺大师逢赌必赢 官道上,一辆马车踢踢踏踏地来了。 等在界碑处的是青州府衙的秦典史和几个衙役。 秦典史远远看到那马车时,眼前一亮,“都精神点,前面那马车说不定是宋大人的。” 秦典史在青州府当了十多年的典史,照理说应该混的风生水起,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秦典史家里太穷了,在一众同僚之间显得十分寒酸,平常饭食都是自家婆娘做的窝头,很不受同僚待见。他虽是典史,但手里的权限却一直被知府大人摊派给了其他人,导致他平常在府衙里就跟个透明人似的,毫无存在感。 这次裴肃将军来的突然,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睡梦之中的时候就精准的把所有被收买的官员一网打尽。 整个青州府衙,从上到下,都被带走了,这位平常毫无存在感的秦典史第二天来当值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在弄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之后,秦典史的后背都要被冷汗湿透了,他这个时候真的很感谢那些人瞧不上他,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经得起巨额财富的诱惑,不去接受反贼的收买。 秦典史倒是可以借机把控府衙,但他不敢,眼下知府被押解入京,一切都还没有定论,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揽权。 但青州府下一共四个县,这四个县除了永昌县的县令是新到任的之外,其他三个县的县令全都被带走了,青州府迫切需要一个能管事的。 于是宋钺这个在其他县令都只有七品官职的时候,就他是六品的品级,一下子就显得格外突出。 这不就刚好吗? 这位宋大人可以暂时托管整个青州府,等到朝廷那边有定夺,自然会重新委派官员前来,在这之前,有宋大人暂时管着,青州也不至于乱起来。 秦典史一大早就带着衙役等在了界碑处,他仰着脖子望眼欲穿,就希望宋钺快点到来。 这一等,直接就到了日头当空。 远处的马车里,宋钺掀开马车侧面的窗帘,沿途所见的庄稼地,倒不像是来的路上所见的那般荒芜,地里种着的稻子都收割了,有农人背着梨在犁地,有富裕一些的人家驱赶着牛。 贺境心坐在马车里面,她脸上表情十分不友好,眼神带着一股子杀气,因为她想起一件事,逍遥仙可是答应要给她一箱宝物的! 可是整个仰天山上的矿和已经铸造好的兵器,自然是被清缴上交朝廷,而藏在山里,还没有被明先生嚯嚯掉的那巨额宝藏,全都被裴肃带走了! 一箱都没有剩下。 贺境心:就好气! “少爷,前面就进了青州城了,有人等在那里,应该是青州府衙里的官差。”福伯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福伯身边坐着闭目养神的花明庭,无论多颠簸,花明庭坐姿都没有动过。 贺境心啧了一声:“这青州府衙的官吏倒是比永昌县的那些要懂事呢。” 宋钺:“好歹我也是他们请来的。” 马车慢悠悠地停下,宋钺下了马车,秦典史就面带笑容地迎上来,双手拢在一起行了个礼,“可是宋大人?下官乃是青州府的典史秦达,特在此等候您。” 宋钺摆了摆手,“秦大人不必如此。” 两人略作寒暄,宋钺便回到了马车上。 秦典史自然也是坐马车来的,他上了马车在前面带路,甫一照面,秦典史被这位宋大人的年轻震惊了一下,他知道永昌县新来的大人是新科状元,但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年轻,相貌还如此不凡。 秦典史的马车一路进了城门,又领着宋钺往内城去,最后两辆马车停在了知味楼前,他一早让人在这里定了一桌席面,就是为了迎接宋大人。 宋钺倒也没有拒绝,如今已经过了午时,他们一路过来肚子早就饿了,再有,他初来乍到,很多东西都要问这位秦典史。 也是这个时候,秦典史见到了宋夫人,他看到贺境心眼睛下面浓浓黑眼圈的时候,整个人都吓了一跳,他的目光隐晦的从贺境心的脸上扫到宋钺的脸上,又从宋钺脸上回到贺境心脸上。 秦典史:…… 容貌出众的宋大人,为何会娶了这么一位夫人?这宋夫人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 还有坐在一边,眼睛上蒙着一条窄带的男人,他莫不是有眼疾? 秦典史心里直嘀咕,这宋大人身边的人,怎么都奇奇怪怪的,他真的能管好青州府和下面的四个县吗? 秦典史一顿饭吃的忐忑,宋钺倒是问了不少问题,对目前的情况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如今的青州府衙内,主事的都被抓了个干净,剩下一些胥吏和衙役,这些人有不少是替上官办事的,他们的主子被抓走了,留下他们每天人心惶惶,就怕哪天被拉出去砍头。 如今整个青州府内,要紧的是解决其他县的那些没有拔出的石柱,这些处理掉之后,还要差人去疏通干涸已久的水道,除此之外,在缓解了秋旱之后,就要劝课农桑,接下来的秋播不能疏忽,另外还得看一看青州的粮仓里有多少粮,青州府内受灾的百姓都得发放救济粮,否则百姓撑不到下一季粮食收获。 当然,只发放粮食是不行的,青州秋旱,除了水脉被截断之外,还有青州水利不兴的缘故,各地的沟渠都需要疏通连贯,如此来年就算秋天老天爷不下雨,也能想办法从大河里引水灌溉。 回到府衙之后,宋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进了前衙,如今府衙内人手不够,短时间内他也找不到什么帮手,当然,他只是暂时代理知府的职责,自然也不会多事的像在永昌县那样,公开发布招贤令,要帮手其实也容易,他直接让秦典史带着自己去了青州府的府学。 府学内就读的,都是秀才,宋钺直接将这些秀才都给征召来给自己做事。 前头宋钺忙的脚不沾地,贺境心直接带着花明庭慢悠悠地出了府衙。 逍遥仙查到那颗骰子是从青州城内的地下赌坊里流出来的,那地下赌坊的位置逍遥仙自然也一并告知了贺境心。 这倒是给贺境心省了不少事。 地下赌坊,顾名思义,这是一个只有特定的人才有资格进入的赌坊。 南营街是一条很繁华的街道,勾栏瓦舍林立,就算现在还是白天,也行人不断,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满街都是脂粉香气还有酒水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直教人酥了骨头。 花明庭走着走着就皱起了眉头,“贺大师,你这是要去哪里?” 贺境心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条繁华的街道,她答的有些漫不经心,“去好玩的地方。” 花明庭:…… 回答了,又好像完全没有回答。 贺境心的目光,很快落在右前方的那家热闹的店铺,此时,正巧有个人踉踉跄跄地被推出来。 “呸!没钱就滚,穷鬼就别来了!晦气!”打手骂骂咧咧地往里走。 那被丢出来的人一脸憔悴,眼神亮的惊人,“不,不,再让我试试,我下一把肯定能翻盘……” 那人往里冲,被守在门口的打手又一次推了出去,“你滚回去吧,你身无分文,拿什么翻盘?你妻儿都被你卖光了,你难不成要卖你自己吗?” “可以的,我可以签卖身契,让我进去,让我进去!”那人眼睛猩红,已然被迷了心窍。 贺境心冷漠地看了一眼,并没有上前去多管闲事,她直接错开那几个人,径直走了进去。 花明庭万万没想到,贺境心竟然跑到赌坊来了,这种地方素来是有来无回,一旦染上赌瘾,便是有万贯家财也不够输的。 花明庭急忙跟上去,他在武当习武多年,加之耳力过人,自然知道赌坊里的一些肮脏手段,庄家永远不会让自己输的,他们有的是法子让自己必赢。 赌坊里大多是赌红了眼的赌徒,男女都有,只是女的很少,这些站在赌桌前面的,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绫罗绸缎,但所有人的眼睛里都仿佛只剩下了那几颗小小的骰子。 贺境心随便找了一张桌子挤了进去,她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尤其是在庄家脸上仔细看了一会,包括庄家手上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 贺境心回头看向花明庭,小声道:“一会儿,别让他出老千。” 花明庭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无语的点了点头。 贺境心抠抠搜搜地从荷包里掏出了三个铜板,这三个铜板还是从宋钺的荷包里薅来的。 此时,赌桌前有个穿着绸缎的中年胖子,面前放满了银子,他应该赌了有一会儿了,此时意气风发,面前的银子显然大多是赢来的,他一股脑的将银子全部推出去,“我押小!” 很多旁观的赌徒,顺势跟着那人一起押了小,这人从站在赌桌前到现在一直赢,跟着他押绝对能赢钱! 贺境心将三枚铜板压在了赌桌上,“我押豹子。” 贺境心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一众押小的声音里显得比较特别,庄家像是无意地看了贺境心一眼,最后将骰盅掀开,三个六,是豹子。 豹子,庄家赢,但贺境心也同样押对了。 庄家心中嘀咕了一声,这人的手气倒是好,竟然被她押对了。 他看贺境心眼下青黑,料想这人应该是个赌瘾很大的赌徒,这次押对应该只是巧合。 然而庄家没有想到,拿着三枚铜板入局的贺境心,这一次押对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贺境心开始了逢赌必赢,把把胜利,她面前一开始的三文钱,变成了隆起来的一座银山。 庄家目光阴沉地看着贺境心,他忽然笑了一下,只是这个笑容怎么看怎么阴险。 “这位夫人,你确定了吗?这一把你押小?” 贺境心笑了起来,“是的,开吧。” 第9章 赢钱要用麻袋装 赌桌边上,每个人都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庄家手里的骰盅,贺境心也在看,庄家的手很稳,然后就在他要掀开骰盅的时候,他的手势有了微妙的变化。 意料之内的小动作。 下一瞬,骰盅揭开,就见三颗骰子叠在一起,最上面的点数赫然是一点。 边上的赌客们顿时爆发出一阵阵不可思议地惊呼声。 那庄家的脸色却有一瞬间的难看,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刚刚,就在他要熟门熟路的在揭开骰盅的时候,巧妙地推倒三颗骰子,改变点数的瞬间,他只觉得手腕一麻,就那么一下,他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骰子没能推倒,那邪门的逢赌必赢的女人又一次赢了! 贺境心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缓缓地将赌桌上的银子全都揽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面前的银山更加壮观了。 边上的赌客们很是眼红,恨不能以身替之,同时越发杀红了眼,几张赌桌边上,赌客们的热情空前高涨,毕竟每个人都有一种侥幸心理,既然别人能赢,为什么那个幸运儿不能是自己呢。 那可是银子,实打实的雪花白银! 庄家看着贺境心的眼神,变得非常不友善。 没有人是傻子,尤其是庄家在这赌坊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识过,刚刚怎么可能那么巧的自己的手就发麻了。 他的目光,慢慢地从贺境心身上挪开,落在了站在贺境心身边的那个蒙着眼睛的青衣剑客身上,刚刚怕就是这个人的手笔吧。 这两个人怕是来者不善。 不过—— 庄家没在怕的!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夫人如此赌运,完全可以上二楼,那里押赢了,直接翻百倍千倍也是有可能的。”庄家道,“夫人如今的本钱,上二楼尽够了,夫人是继续在这里赌小的,还是上去搏一搏一盘翻天?” 贺境心脸上适时露出一抹惊讶之色,“倒是不知道,你们这里,竟还有二楼吗?” 庄家手里把玩着那几枚骰子,“自然,这一楼都只是十倍输赢,着实配不上夫人。” “如此,甚好。”贺境心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挺大的麻布口袋,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堆在面前的那堆银山往布袋子里装。 众人:…… 怎么还有人随身带着袋子,是一开始就预备了赢的钱用袋子装吗? 可恶啊,好羡慕,他们也想要赢钱用麻袋装啊! 庄家扭头,索性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刚刚明明他可以直接一把就把这些银子赚回来的,哪想到这来的竟然是个硬茬。 不过没关系,到了二楼,自然是有人能收拾这两个人! 这么一想,庄家脸上那难看的表情总算是收住了。 他颇有耐心地等着贺境心将所有的银子都装到了袋子里,这个女人竟然连卡在桌子缝里的一枚铜板都扣起来装进袋子里了。 庄家:……至于吗?你赚了那么多银子,就差这一枚铜板吗? 贺境心若是知道庄家心里在想什么,绝对要理直气壮地说一声很至于,是她的钱,哪怕一枚铜板都不能少的! 贺境心在所有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里装好了银子,她抬手提了一下……没提动。 贺境心扭头看向花明庭,“花叔,你帮我提着,咱们到二楼看看去。” 花明庭心里叹了口气,但他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能上前一步,帮贺境心把那一袋子的银子提起来。 贺境心走在前面,花明庭跟在后面,庄家亲自带着两人往二楼走。 赌客们此时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看着往二楼走的两个人,到这家赌坊来的赌客们,倒也有些人知道二楼,只是二楼的赔率实在太高了,一般人可赌不起,这还是第一个,被庄家亲自送上二楼的赌客呢! 庄家在前面引路,贺境心的目光落在庄家抛接着玩的那三颗骰子上。 那骰子与贺境心手里的那个并不一样,贺境心手里的是骨骰,庄家手里的是木骰。 二楼的环境明显比一楼要好得多,比起一楼此起彼伏的喧哗声,二楼堪称静谧,以至于他们的脚步声都显得有些吵闹。 很快,有个穿着深蓝色绸缎袍子的中年男子听见脚步声走了出来,那中年人和庄家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听那庄家道:“姜先生,这位夫人是个高手,她想到二楼来玩一玩,您可要好好招待一下。” 那唤作姜先生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我姓贺。”贺境心这一次倒也没有胡说八道,“我听说,这二楼是百倍的赔率?” 姜先生点头道:“对,二楼是百倍赔率,由东家坐庄,并且贺夫人请放心,我们赌坊在青州开了几十年了,素来讲信用,您不用担心您赢了之后东家耍赖。” 贺境心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如此,我倒要见识见识了。” 姜先生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而后领着贺境心和花明庭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 姜先生边走,边闲话般地打听道:“我观夫人面生的很,夫人莫不是第一次来我们赌坊?” 贺境心忽然笑了一下,“是啊,我随我家夫君到青州上任。” 姜先生脚步蓦的一顿,随后又继续往前走,“倒是招待不周了。” 贺境心这话毫无遮掩,就差直接报出她丈夫就是青州府的代理知府了。 “不要紧,现在开始周到些。”贺境心说的十分大气。 姜先生: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什么叫现在开始周到些,别人的客套话,你是一点也不见外的当真了啊! 贺境心自然是故意的,就算带着一个花明庭,但他们孤身跑到这赌坊来,还直接一上来就挑衅对方,这根本就是在死亡的边缘疯狂的蹦跶。 宋钺如今是这青州的代理知府,是贺境心能够拿来扯的那面虎皮。 如此,无论贺境心接下来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这赌坊的东家都不会轻易弄死她,毕竟弄死她就意味着要得罪宋钺,也许这些人并不惧怕宋钺这么一个新来的代理知府,但这些人绝对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不能收场的事情来。 这胶东道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被带回京城了,对这里的最终处置还没有下来,这就意味着青州这个地方,现在还在很多人的监视之下。 这赌坊的东家但凡还有点脑子,就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和宋钺硬扛。 若说在永昌县的时候,贺境心孤身入仰天山,是一把破局的尖刀,那现在在这赌坊里,宋钺便是贺境心肆意横行的后盾。 姜先生停下了脚步,他推开了一扇门,门内是布置的十分奢华的小包房,包房的中间放着一张赌桌,桌子上丢着三枚骰子。 贺境心的眼睛眯了一下。 那骰子与贺境心手里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第10章 白玉为堂金作马 贺境心走进小包房内,那姜先生守在门外道:“贺夫人请小坐片刻,我去请东家来。” 在知道贺境心的身份之前,“招待”贺境心的自然就是姜先生。 但现在,既然知道贺境心乃是宋钺的夫人,姜先生自然就不合适了,况且,这位贺夫人到赌坊来的目的不明,都是聪明人,自然不可能真的把贺境心说的出来散心散到赌坊这话当真。 毕竟,真的只是出来散心的,谁又会随身带个装钱的麻袋? 眼前这人,绝对是蓄谋已久! 想到这里,姜先生也没有耽误,他招来一个小厮,吩咐小厮务必要好好伺候着,让贺境心宾至如归,之后就急匆匆地往后院走。 那小厮脸上挂上一个灿烂可亲的微笑走进去,又是拉椅子,又是殷切地取来瓜果点心,泡来上好的茶,完美执行姜先生吩咐下来的事。 贺境心在赌桌边坐下,不止自己坐,她还张罗花明庭也一起坐。 花明庭此时心里很没有底,因为他在跟着贺境心出来之前,压根不知道贺境心要做什么,这会儿有外人在,花明庭也不好出声询问,只一直戒备着,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他也要第一时间把这位胆大包天的贺大师给带出去。 比起正襟危坐地花明庭,贺境心地坐姿显得十分随意,她靠在高且深的椅背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只柿饼正在往嘴里送。 赌坊的东家金满堂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笑着走了进来,“贺夫人到我这赌坊来,怎么不提前派人知会一声,竟让您在下面和那些人一起,没得辱没了夫人。” 贺境心缓缓地扭头,进来的这位东家身宽体胖,笑的像尊弥勒佛,怎么看也不像是开赌坊的。 “东家怎么称呼?”贺境心脸上没什么表情,瞧起来很是有几分淡漠疏离的气势。 金满堂冲贺境心拱了拱手,“鄙姓金,金满堂。” 他也不等贺境心开口,就缓缓地走到了赌桌前,他抓起桌子上的三枚骰子,脸上仍然保持着灿烂的微笑,“刚刚听下面的人说了,夫人您的手气是这个!” 金满堂比出一根大拇指,“下面都是小赌怡情,夫人若是不嫌弃的话,我来陪您赌几把,如何?” 贺境心淡淡地看着金满堂,“不如何。” 贺境心身体稍稍往前倾,她的手肘支在赌桌上,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金满堂,“我在永昌县的时候,曾经听说,你这儿有个常人都去不了的赌场。” 金满堂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永昌县虽然穷,但是有钱人其实并不少,有了银子自然就想找点刺激,所以永昌县那边,有好几个都是这地下赌坊的贵客。 金满堂是从他爹手里继承的这家赌坊,这赌坊从前朝的时候就一直存在,就算是后来陷入战乱,也没能让这赌坊遭受太大的挫折。 明面上,金家这个赌坊和其他赌坊似乎也没有多大的不同,这么些年来,能进入地下赌坊的人并不多,进去过的人都默认保守底下赌坊的秘密不外传,是以这么多年来,其实知道金家除了明面上这个赌坊之外,还有一个地下赌坊的人寥寥无几。 金满堂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他看着贺境心,眼中带了一丝警惕,若贺境心只是一个寻常富人,金满堂不会如此戒备,但贺境心是宋钺的妻子,贺境心在外的一举一动,在有心人眼里,都带着宋钺的标签。 比如此刻,金满堂就迅速在脑海中盘算,贺境心到赌坊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先是低调的混在一楼,靠着三枚铜板赢了一麻袋的银子,到了二楼之后,却又忽然捅破了自己的身份,姜韬在知道贺境心的身份之后,也是心有疑虑之下,选择将金满堂喊了过来。 金满堂以为这位贺夫人就是来敛财的,本想一会儿故意输几局,好好把她送走时,这人却半点不迂回地将地下赌坊的事情叫破了。 金满堂看着贺境心,本想看破这个年轻的夫人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却不想盯着那双黑漆漆的双眸看了一会儿后,倒是金满堂先挪开了视线,无他,那双眼睛看久了,有些渗人。 就像是一口不见底的深渊,又像是一面毫无感情的镜子,盯着看久了,就会将心底最阴暗的一面照出来。 “夫人,金某人实在愚钝,不如夫人直接示下。”金满堂不猜了,他决定摊牌。 金家在青州盘踞上百年,能开这样的地下赌坊,怎么可能没几个靠山,虽然如今胶东道上上下下好多官员都被带走了,但金家的靠山又不是只有这些人。 金满堂虽然不愿意和宋钺这么个代理知府对上,但真的对上了他其实也没有太过担心,毕竟金家真正的靠山还没有倒呢。 金满堂脸上的假笑没有了,商人的那种精明狠厉就露了出来。 贺境心看这人终于脱去了那层伪装,也没有继续拿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地瞧人,“东家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对你这地下赌坊感点兴趣,想去见识见识一番罢了,我若是真的有心为难你,早就叫衙役把你们赌坊给围了。” 贺境心说着,眨了眨她无比真诚的眼睛,“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到你这地下赌坊去玩一玩。” 金满堂:…… 金满堂表情有些抽搐,看得出来他应该是想要笑一笑,但他此时大概是实在笑不出来,所以一时间表情竟然有点狰狞扭曲,“贺夫人说笑了,您当然有资格,既然夫人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和您打什么太极,我这赌坊要去的话,须得遵守我们的规矩,便是之前大都督来这儿,也是这样的。” 金满堂说到这里,语气里已经带了一丝警告,他并不怕贺境心,他只是怕麻烦而已,毕竟宋钺才来,万一是个愣头青,横冲直撞地要收拾他,他就算有靠山,一时半会儿的对方也是鞭长莫及。 贺境心不甚在意道:“这是自然,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 金满堂见她答应了,脸色也稍稍好看了一点,“我们赌坊,每月只开启一次,月中子夜时分准时开启,五天后一轮结束,夫人来的倒是巧,今日正是十三,明日子时您再来,届时必定会让夫人如愿。” 贺境心冲着金满堂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满意之色,“不知你这赌坊,进去需带多少银两?” 金满堂冲贺境心比出一根手指,贺境心看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一两。” 金满堂:…… 神的一两,以为他们金家的销金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的地方吗? 不过想想这人一开始竟然只拿了三枚铜板当赌资,金满堂又诡异的觉得,这位夫人不会觉得一两银子的赌资就已经是笔巨款了吧? “是一万两。”金满堂纠正道。 贺境心敷衍地点了下头,“知道了,行了,我先回去了,我出来的时候和我夫君说好了一会儿就回去的,再不回去,我家夫君该着急了。” 金满堂皮笑肉不笑地把贺境心亲自送了下去,一直等到贺境心带着花明庭走没影儿了,金满堂脸上的假笑呱唧一下落了下去。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 贺境心和花明庭一前一后地走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终于走出赌坊范围后,花明庭扛着一麻袋银子,没忍住开口问道:“贺大师,你缘何知道地下赌坊的?” 贺境心倒也没有瞒着,“之前在仰天山上的时候,那位逍遥仙告诉我的。” 她瞒住了贺从渊的事情没有提,“她说这青州城内有一家地下赌坊,里面很是有趣,这不是有机会到青州了,不去见识一下多可惜。” 花明庭:…… 我信你才有鬼! 花明庭才不相信这位比猴儿都精明的贺大师,真的只是去见识一下地下赌坊的。 贺境心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有捏了捏有些酸的肩膀,之前在楼下赌桌前,她为了每把都赢,精神高度集中,到底还是很累人的。 走到府衙后门的时候,贺境心恰好和骑在马上,脸晒的泛红的宋钺碰上了。 宋钺的目光直接被花明庭抗在肩膀上的那个麻袋吸引了,“你们这是……买什么去了?” “买了点银子。”贺境心说着,先宋钺一步跨进了府衙内院。 宋钺:……买了点什么? 宋钺:什么银子? 宋钺怀疑是不是今天太过疲惫,导致自己出现了幻听。 宋钺翻身下马,他牵着缰绳把马拉了进去,守在一边的小厮急忙上前,接过宋钺手里的缰绳,把马牵下去喂食去。 贺境心推开卧房的门,让花明庭把麻袋放在了地上,花明庭依言照做之后,便抱着他的剑离开了,这里毕竟是贺境心和宋钺的住处,花明庭一个外人呆着不好。 贺境心拖着麻袋往前挪了挪,然后她解开封口,将麻袋侧过来,装在麻袋里的银子铜板之类的便哗啦啦地往下流。 走到门口,目睹了这一幕的宋钺:!!! 什么鬼,真的是银子吗? “贺大丫,你是去打家劫舍了吗?”宋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地银子。 那天,他承认贺境心把银子上交之后,他的私房钱果然没能过夜,三百两的银票和几十两的银子全部被贺境心收了过去,连钱袋子里的三枚铜板都没放过。 可是就算贺境心把银票兑换成银子,三百多两也绝对不可能有眼前这么多,眼前这些,宋钺粗粗估算一下,也有…… “一共三千八百多三十五两还有八十五贯钱零二十八个铜板。”贺境心慢悠悠地把眼前的银子数目都报了出来。 麻袋这么重,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铜板太多了。 宋钺直呼好家伙,这还有零有整,精确到铜板。 “你这到底干什么去了?”宋钺不解地看着贺境心,实在不明白这人怎么一下午没瞧见,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银子的。 贺境心看着宋钺,忽然道:“你伸手。” 宋钺不明白贺境心要他伸手做什么,却还是依言照做。 贺境心从地上捡起三枚铜板,放在了宋钺手里,“你的。” 宋钺下意识看向地上的那一堆银子。 “这些全是我的,用你手上的那三枚铜板赢来的。”贺境心道。 宋钺:“赢……你去赌钱了?!” 你一个县令夫人,竟然去赌钱了! 贺境心:“做什么大惊小怪,我只是去赌,都没有去嫖,也没有去杀人。” 贺境心用你怎么如此不懂事的眼神看了宋钺一眼,“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宋钺: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东西。 半刻钟后,宋钺坐在地上,一脸复杂,“所以,你去那个赌坊,只是想要查地下赌坊?” 贺境心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宋钺:“那这些……” 贺境心看着重新装回麻袋的那些银子,心情无比愉悦,因为错失逍遥仙那一箱子宝物的郁闷之情都得到了治愈,“我去赌坊,要是一上来就亮明身份,说我是县令夫人,我要见你们东家,对方肯定会有所防备,现在我装作是一般赌徒进去,展现一番我高超的赌技,对方肯定会想要把我手里的这些银子赢回去,如此不需要我费心思,自然就能见到他们东家。” 宋钺狐疑地看着贺境心,这人表情半点都不心虚,仿佛真的就是如此。 若不是宋钺认识贺境心多年,从小被她坑到大,他说不准就信了。 这人去找东家问地下赌场的事是真。 顺势去赢钱也是真。 宋钺把手里的三枚铜板又放回了贺境心的手里,“夫人真厉害。” 贺境心挺直了腰,将铜板收了起来,她瞥了宋钺一眼,“你还有得学呢。” 宋钺:…… 宋钺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呢? 贺境心说的对,她只是去赌,她不出老千,全凭惊人的洞察力,一眼看破人心,一路赢到最后。她没有去嫖,也没有去谋财害命,如此也行吧。 “明天晚上,你真的要去吗?”宋钺看着贺境心,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 贺境心点了点头道:“自然要去,逍遥仙都察觉到这个赌坊不对劲,那说明这个赌坊肯定有很大的问题,才端了一个明先生,要是再藏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贺境心没有说下去,但宋钺已经知道了贺境心的未尽之言。 这赌坊开在青州城内,在青州上上下下官员都被抓走的情况下,赌坊依然屹立不倒,背后绝对藏了什么了不得的靠山。 “那金满堂说了,要一万两银子才能进去,你有这么多吗?”宋钺又问。 贺境心笑了一下,“怎么没有,我这不是有一麻袋吗?” 宋钺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置信,这进了贺大丫兜里的银子,竟然还有拿出来重见天日的机会吗? “可是这麻袋里的也不够一万两啊。”宋钺道。 贺境心:“会够的。” 第二天一大早贺境心就起来了,她斗志昂扬地继续带着花明庭出发了,目标直奔赌场。 庄家:…… 噩梦啊。 庄家十分憋屈,却还有不能撕破脸,只能面带扭曲的微笑,看着贺境心一把把地赢钱。 贺境心泡在赌场一天,她照样还是用三枚铜板当本钱,一楼的赔率是十倍,本钱少没关系,架不住赢得次数多,今天贺境心倒是没有像昨天那样逢赌必赢,她有输有赢,等到了天擦黑的时候,贺境心赢的银子再次用麻袋装。 贺境心赢了钱之后,带着花明庭到对面知味楼好好的吃了一顿,然后直接到了赌坊等待子时到来。 赌坊里热闹的很,那些赌客们兴奋之下根本舍不得离开赌桌,这些人不输到一无所有根本不会善罢甘休。 赌这种东西,轻易是不能沾染的。 贺境心想起贺从渊对她说过,这世上十赌九输,每个人都希望翻盘,都存着暴富的妄念,赢了的想一直赢,输了的想下一把肯定会赢。人成了赌徒,基本都废了。 所以赢这些废人的钱,贺境心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因为这些人不输给她,也会输给其他人。 子时一到,贺境心和花明庭被一并引到了后面的一个小院子。 那位姜先生姜韬就站在院子里,等两人到了之后,他脸上挂上一个和煦的微笑,“二位,请戴上这个。” 姜韬手里拿着两个黑布罩子递给贺境心。 贺境心倒也没有废话,直接接过来,分了一个给花明庭,“我懂得,规矩嘛。” 她说着,指了指放在花明庭身边的麻袋,“一万两在这里,丢了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姜韬:…… 他就没见过这种人,从他们赌场赢的银子,拿来当地下赌场的赌资。 贺境心戴上黑布罩后,手里被放上了一根粗麻绳,花明庭扯着绳子的后面,两人顺着绳子传来的拉力,跟着前面的姜韬走。 七拐八绕的十分曲折,之后两人被带上了一驾马车,马车在黑暗中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 贺境心和花明庭的头套被摘了下来,贺境心这才发现,他们此时正站在一个庭院里,庭院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马车。 贺境心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那些马车上扫过,然后她目光一顿。 什么鬼,为什么前面那个背影,那么像宋钺? 第11章 与君相约黄昏后 贺境心正待要再看仔细些,那人影却是很快就入了连廊之中,那边,姜韬递过来两只鬼脸面具。 “夫人请戴上。”姜韬笑道,“到这儿来的客人,不分身份,也不探究对方身份,讲究一个及时行乐。” 贺境心接过鬼脸面具,直接利落地抬手就扣在了脸上。 本还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一通的姜韬:…… 花明庭接过面具,他也看不见是什么样的,只跟着贺境心后面将面具扣上了。 贺境心透过面具扣出来的眼睛孔洞往外看,这里是个瞧着十分雅致的院子,院中长了不少梅树,靠着墙角又点缀着几根青竹,连廊九曲十八弯,期间亭台楼阁,飞檐峭壁,假山峥嵘,掩映在月白影壁后的是十分气派的屋舍楼宇。 看起来不像是赌坊,倒像是文人雅士吃茶赏花谈诗作赋的地方。 姜韬自是也扣了一面鬼脸面具,贺境心观察了一下,这些面具看起来并无什么区别,像是使人批量采买回来的。 姜韬领着两人拐了几个弯之后,穿过一个月亮门,原本静谧的气氛瞬间被打散。 原本只是隔一段距离才在廊下点一盏羊角灯,眼前入目能及之处,却是点了很多盏灯笼,里面行人如织,每个人都戴着鬼脸面具,只不同的着装,发饰,个子高矮,体格的胖瘦,将这些带着面具的人,分割出不同的人格底色。 姜韬不知何时已经混入了人群之中,花明庭看不见,他靠着声音认人,在花明庭的世界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一样的,呼吸声,心跳声自然也大不相同。 穿过了那道月亮门之后,他们来到了一条大街上。 两边摆满了各色摊贩,贺境心走到其中一个摊子前面,这摊子上售卖的,竟全是拇指大小的上好珍珠。这些珍珠被放置在檀木盒子中,珍之重之地摆好展示,灯笼火映照上去,珠光油润闪亮,这东西便是献到宫里贵人面前,也使得的。 贺境心拿起一颗细细看了,这珍珠几乎没有瑕疵,只这一颗拿出去,怕是就能换得泼天的富贵。 贺境心放下那颗珍珠,又走向下一个摊子,那个摊子却是售卖的红珊瑚制成的一套首饰,耳环,钗笄,项链,手串,甚至是脚链,臂钏,品相极好,这一套若是想要买下,价格不可估量。 贺境心没有停留,挤在人群里往前走,这些摊子上售卖的东西,几乎全是放在外面十分稀罕昂贵之物,但是摆在这里却像是烂大街的寻常之物一般。 头顶是由许许多多的灯笼交织而成的灯顶,花灯如昼,美不胜收,眼前这一切,竟是比长安城都更繁华几分。 贺境心在来之前,有预想过可能会遇见的各种突发情况,但是没有哪一种与眼前的情况一致。 她以为姜韬要带她去的地下赌坊,会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进去之后会看到很多人一掷千金豪赌,却万万没想到,所谓的地下赌坊竟然是这样的存在。 “这个我要了!”边上一个膀大腰圆的鬼面人,豪爽地掏出一叠银票,将一个摊子上的一套象牙雕刻而成的福禄寿全部包圆了。 贺境心眼睛扫了一眼那人举在手里的银票,那赫然是面额一千两的银票,看那一叠加起来,怕不是就有上万两。 “贺大师,这些人都是赌徒,他们的心跳很快,呼吸都非常急促,只是他们为何都在大街上如此?”花明庭困惑地开口问贺境心。 贺境心眼神沉了沉,“因为他们在大街上,以万两豪赌。” 这一路走过来,贺境心看明白了。 这个地下赌坊的确和贺境心之前所预想的赌坊不一样,这个地方没有赌桌,或者说这一条长街便是赌桌。 这些高昂的货物便是赌品,斥巨资买下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若是赌对了,升官发财,家财万贯,若是败了,数万家财尽去。 她这会儿倒是明白,为什么金满堂会说,要进入地下赌坊,须得万两赌资才有资格,因为也只有万两才能赌得起。 无论是一开始看到的极品珍珠,还是那品相极好的珊瑚,又或者是精美绝伦的琉璃盏,没有哪一样是便宜的,这些东西被有资格到这里来的赌徒们买走,或是献上去赌一个前程,或是奇货可居炒出天价,一夜之间本钱翻个数十倍。 这里的确是赌场,但是这里和赌坊里简单粗暴的投掷骰子完全不同。 “这是何意?”花明庭不解地问,他侧耳去听周围的说话声,这些人听上去只是在花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已。 贺境心却没有回答花明庭的问题,因为她在那一张张一模一样的鬼面之中,看到了一个虽然也戴着鬼面,但是整个气质就是格格不入的人。 贺境心上加快步子往前疾走了一阵,然后一把揪住了前面那人的衣袖,那人踉跄了一下,惊得回过头来,在发现对方是个女子之后,他针扎似的甩开了贺境心的手,“这位姑娘,莫要拉拉扯扯。” 熟悉的声音入耳,果然,这人不是宋钺又是谁? “怎么,我又不吃人。”贺境心刻意捏着嗓子说话。 她看到宋钺浑身都抖了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也看不到脸,但贺境心就是从宋钺的身上看到了浓浓的嫌弃意味。 “姑娘请自重,在下家中已有貌美如花的爱妻。”宋钺语气变得强硬了一些,他说完,转身就往前走,心中暗念一声晦气。 哎,他这魅力,连这么丑的鬼脸面具都挡不住了吗? 贺境心优哉游哉地跟在宋钺后面,宋钺走的快她也走的快,宋钺慢下来她也跟着慢,宋钺试图拐入小巷甩掉她。 贺境心几乎要发出无情的嘲笑,这宋二傻,竟然妄想这么简单粗暴的甩掉她? 贺境心跟着进了小巷子,然后她被人一把掐住脖子,死死地按在了墙壁上,“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贺境心:…… 哟,宋二傻长进了啊。 花明庭抱着双臂靠着墙壁站着,并没有去管那两个人。 “撒手。”贺境心语气毫无起伏。 宋钺却条件反射似的松了手,同时还往后退了两步。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同时也意识到对方是谁的宋钺:…… 宋钺上前一步,一把掀了贺境心的面具,“贺大丫,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不是要去地下赌坊吗?” 贺境心有些意外,“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府衙睡觉吗?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宋钺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什么,他蓦的睁大眼睛,“什么意思……你莫不是要告诉我,地下赌坊在这里?” “是我在问你问题,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贺境心说着,将被宋钺掀开的面具拉了下来,重新罩在了脸上。 “别提了,今天你走之后,我还未来得及出府衙,永昌县的那个徐智才来找我,他话里话外的想要投靠我,大概是之前目睹了永昌县上上下下一起被清洗把他吓破了胆,他主动找到我,说是他知道一个销金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徐智才害怕这销金窟是不是也藏着个预谋造反的暴徒,毕竟据他所言,销金窟里什么都有,非普通人所能及。” 宋钺在徐智才战战兢兢地说完前因后果之后,对这个所谓的销金窟也上了心,也不知徐智才是不是看好了日子,选在了今天来找他,得知今日就是销金窟开启的日子,宋钺便决定借了徐智才的身份,悄悄混进来一探究竟。 贺境心:……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啊。 “你就不怕他骗你,框你到这儿来,让你送死吗?”贺境心问。 宋钺却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当然怕,但是不能因为怕就什么也不做,我悄悄的来,并不会做什么,只当是来见识一番踩踩点,回去再细查,若真有异常,我自会禀告上峰。” 贺境心闻言,压下心头的一丝躁意,“徐智才口中的销金窟,便是地下赌坊。” 不过联想到之前所见所闻,把这里叫做销金窟的确名至实归。 这里的确是一掷千金的地方。 “莫不是这销金窟背后的主子,便是那赌坊的东家?”宋钺问,“不,不太可能,只是赌坊东家,绝不可能有如此手笔,刚刚我一路走来,所见皆是不可多得的至宝。” 言外之意,只有钱不行,还得有权。 “有一种可能,赌坊的东家,其实是负责把客人往这里带的掮客。”贺境心道,“这里这么多的人,应该是通过不同的方式到这里来的,就如你,你是借了徐智才的身份而来,我却是以赌客的身份,被赌坊送来的。” 这条街上,售出之物价值连城,但一旦售出,便能迅速收揽大笔银钱。 “走吧,去看看这条街上,还有什么惊喜。”贺境心看着沉默着若有所思的宋钺道,“在青州府内藏着这么一条街,的确是个隐患。” 宋钺扶了扶面具,和贺境心一前一后地走出小巷子,靠在墙上等着两人说完的花明庭,默默跟了上去。 第12章 此物生来最相思 这条街并不长。 除了摆在外面的那些摊子之外,两边自然也有店铺。 但这些店铺,并不售卖货物,尽是一些客栈,酒肆,茶楼,还有饭馆,走到尽头的时候,贺境心甚至看到了一家布置的非常雅致清幽的南风馆。 与外面常见的那些,门口总是站着许多花姐儿的楼子不一样,这家南风馆从外形就非常的高端大气上档次,装成了普通人根本去不起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能到这里来的人,就不可能是穷人。 贺境心扭头看向宋钺,“你来的时候,是借用的徐智才的身份,可有要你带满一万两?” 宋钺却摇了摇头,“并未,徐智才当时给了我一枚玉环,说是凭借玉环就可以进到这销金窟。” 贺境心:…… 金满堂就是狗! 骗她一万两! 一个铜板都算大钱的贺境心,拖出了脑海中的记仇小本本,已经把金满堂写在第一个。 什么? 你说那一万两本来就是她从人家赌坊薅羊毛赢来的? 呵,她贺大师凭本事赢来的钱,当然就是她的。 她决定了,从这里出去之后,她每天都要去赌坊,要把金满堂赢到破产。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记仇了的金满堂,此时就坐在南风馆中,他脸上也戴着一张面具,后背靠在高高的椅背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非常舒适放松的姿态,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快乐老家。 布置得十分奢华,却又处处彰显着雅致与高贵的厢房里,坐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那姑娘一身朱红色纱裙,她怀里抱着一只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端的是技艺精湛,听来悦耳,观来悦目。 金满堂正沉浸其中,有人来敲门。 被人打断了雅兴,金满堂有点不开心,让人去开了门,进来的却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那男子身量很高,穿着一身墨绿绣花的袍子,看起来很是风流。 金满堂见来人是他,那点子不开心顿时被灿笑取代,他快步上前,招呼道:“顾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差人来喊我一声,怎么能劳烦您来……” “行了。”那人打断了金满堂的话,“废话少说,说说那位找上门的宋夫人是怎么回事。” 金满堂就收了脸上谄媚之色,换上了凝重之色,“那位宋夫人是自己找过来的,起先自己在我们赌坊一楼赌钱,但她赌技十分厉害,我们一楼的庄家顶不住,就将人引到了二楼。” 金满堂提起贺境心,就觉得十分糟心,想他接手赌坊以来,还从未遇到过贺境心这种可怕的赌徒,别人进赌坊倾家荡产,她进赌坊是奔着让赌坊倾家荡产。 “所以,是她主动提起地下赌坊的?”那位顾先生若有所思地问,“按你所说,这人是和宋县令到永昌县上任,也是前天才抵达的青州,她并非本地人,如何知道地下赌坊的存在的。” 金满堂摇了摇头,“不知,但许是在永昌县的时候听到了什么风声吧。” 毕竟他们这销金窟,在永昌县那边也是有人知道的,甚至有头有脸的那几家,都有身份凭证可以在这条街开启的时候进入。 那宋钺好歹也是永昌县的县令,他一来就在县城搅风搅雨的。 “说起来,朝廷的动作够快。”金满堂想到永昌县,就想起仰天山。 金满堂忽然愣了一下,“是了,说不定就是朝廷围剿反贼,将永昌县那几家一起下大狱的时候,有人或许为了戴罪立功,把我们地下赌坊给供出来了。顾先生,那宋夫人该不会是马前卒,先来探探我们这地下赌坊的吧!” 一旦思路顺着这个方向走,金满堂就越想越是如此,“肯定是那位宋大人不好直接出面,所以让他的夫人来了!” “你说,仰天山上的人败的这么快,会不会是那位宋大人干的。”顾先生冷不丁地开口问。 毕竟在宋钺到任之前,那仰天山上的反贼都已经安安稳稳地待了八九年了,之前一直没事,甚至上一任县令都被那些人弄死了,怎么这个县令一来,这胶东道上上下下都被血洗了一遭呢。 金满堂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位宋大人竟然恐怖如斯吗?! “那先生,我们是不是要想点办法……”金满堂顿时如坐针毡起来,他此时隐隐有些后悔了,他就应该在贺境心提起地下赌坊的时候,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或者直接就造个真的那种地下赌坊把人忽悠过去的。 他当时到底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金满堂此时并不知晓,从贺境心走入赌坊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在算计他了,他后来所做的每一个选择,看似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但又何尝不是被引导着这么干的呢。 顾先生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慌,但也可能是因为他戴着面具,就算此时已经慌得一批也根本看不出来,“没事,我们不偷不抢,正大光明的做买卖,就算他宋大人亲自来了,又如何?” 金满堂转念一想,好像也对,毕竟他们这儿除了消费高一些之外,没有别的缺点,但消费高也不是他们的错,他们这条街上售卖的东西,的确价值连城啊。 只是顾先生未尽之言却是,倘若并不是那位宋大人要查这条街,而是别的什么人呢? 若不是冲着这条街来的,而是冲着别的什么来的呢。 顾先生修长的手指曲起,在椅背上轻轻扣了几下,“你想办法……” “出现了!”一道有些尖锐的声音从门外响起,直接打断了顾先生的话,接着就是一串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下一刻,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美妇,她此时华贵的头饰有些凌乱,眼中焦急中带着不敢置信,“先生,相思骰出现了!” 原本还很淡定的顾先生,顿时整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随后也没和金满堂说什么,径直朝着那美妇走去,“在哪里?是什么人带来的?” 那美妇喘了几口气,“在楼下。” 金满堂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贯稳重的顾先生,一阵风似的跑了。 金满堂:相思骰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有如此大的魅力? 金满堂想了想也站起来跟了出去,但他并不敢跟的太紧,只暗搓搓地踮着脚鬼鬼祟祟地跟了下去。 此时,楼下大厅之中,桌案上点着檀香,香的烟清澈轻盈,徐徐往上飘。 半透明的帐幔不要钱一样从挑高的屋顶上垂下来,圈出一个暧昧的圆形空间。 贺境心和宋钺此时就坐在半透明帐幔内,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个面容秀美的姑娘。 宋钺坐的笔直,目不斜视,就差把莫挨老子写在鬼脸面具上。 贺境心坐的就比较随意了,她面前放了一枚骰子,刚刚进来之后,贺境心觉得干坐着有点无聊,便取出了这枚骰子,要和几位美人玩一玩猜点数,哪想到,她骰子拿出来之后,有个小美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手抖了一下,她本在倒茶水,这一抖,衣裳就被茶水弄湿了,那美人忙告罪下去换衣服去了,于是原本三个美人作陪的,现在就只剩下了两个。 “来,我们继续。”贺境心抓起骰子,她抓着骰子抛起,在骰子落下的同时用手按住,“来,两位美人猜一猜,骰子朝上是什么点数?” 穿绿衫的美人美目含嗔地瞪了贺境心一眼,“娘子是希望我猜对还是猜错?” 贺境心抬起手,挑起美人的下巴,原本明亮的烛火叫帐幔一挡,就无端显得有几分暧昧,“美人猜猜呢。” 在一边看着的宋钺:…… 神的猜猜。 有什么好猜的! 还挑下巴,还摸脸,知道这里的姑娘,脸被多少人摸过亲过吗她就摸,她也不嫌!还有,这该死的贺大丫,她就只会踹他下床,她都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 宋钺坐在在一边,浑身怨念几乎都要凝为实质了。 贺境心和小美人玩的兴起,直逗得两个美人咯咯直笑。 宋钺:…… 宋钺坐不住了,他一把抓住贺境心的手臂,拉起来就要往外走。 “诶,这位公子,你要去哪儿?”那美人惊呼一声。 宋钺冷声道:“我们还有别的事。” “那你自己走就可以了呀,让这位娘子留下呗。”和贺境心玩你猜我猜大家一起猜的那个小美人有些不悦地瞪了宋钺一眼,这人好生无趣,从进来就坐在那里,一副贞洁烈男的样子,又不是她们去大街上拖他进来的,何必做出这样一副姿态。 无趣,着实无趣极了。 “娘子,我们再来猜点数,你这会儿出去也不好玩儿,还不如留在这儿呢。”绿衣小美人拉住贺境心的手,一把温柔小嗓音,直把人的骨头都说软了。 “猜什么猜!别动手!”宋钺一把将贺境心拉到自己身后,隔着衣袖擦了擦贺境心被那人握过的手,他挡在贺境心前面,戒备地看着那蛊惑贺大丫继续留在这儿的绿衣女。 “你这人,我又没有拉你的手,关你什么事?”绿衣姑娘双手叉腰,原本还是一把能让彪形大汉都酥了骨头的温柔小嗓儿,此时直接粗了几分,怒目瞪着宋钺。 宋钺要被气笑了,“怎么不管我的事,这是我媳妇儿,我们拜过天地的,你当我死了吗?” 绿衣姑娘:…… 绿衣姑娘卡住了。 什么鬼,这夫妇一起逛秦楼楚馆是个什么操作。 把她整不会了! 她就只听说过,那不着家的当家的流连青楼不肯回去,被当家娘子带着人打上门,还从没见过,这做相公的看到娘子被摸了一下手就跳脚的。 绿衣好气又好笑,但心里莫名其妙的,又起了一丝羡慕之意。 这世间,女子多艰难,男儿大多薄情寡恩,他们可以自己家里娶一个,再纳几个,外面还能再养几个,却偏偏不许家里的娘子,哪怕只是和外男多说两句话,都要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娘子我们下次再一起玩。”绿衣姑娘往后稍稍退了一步,没有再执意要留下贺境心。 宋钺顿时就像是个斗胜了的大公鸡似的,昂首挺胸地拉着贺境心的手就往外走。 贺境心:…… 贺境心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宋钺这是发的哪门子的疯,但很快她便也明白过来。 挡在面具下的嘴角缓缓往上翘了翘。 宋钺拉着贺境心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念叨:“贺大丫我告诉你,你要记住你可是有家有口的,别在外面瞎招惹,你要玩猜骰子,回去我跟你玩,玩到你想吐为止,和这些人玩的着吗?” “和你玩有什么意思,我觉得和美人玩挺好。”贺境心漫不经心地说,同时她的眼神在不经意地四处观望。 她当然不是无聊到想要和美人玩什么猜点数,她只是想把那枚骰子拿出来,看看有没有机会问一问,这些花娘知不知道这个骰子的来历。 从逍遥仙的手里拿到这枚骰子之后,贺境心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她老爹贺从渊,到底是想查什么东西。 是这个骰子的本身,比如说制作骰子的人,制作骰子的材料。 还是这个骰子的来历,这个骰子背后所代表的东西。 逍遥仙显然是认为贺从渊想查第二种,她查到了这个骰子是从青州的地下赌坊来的。 贺境心进了这条街,对于如何查手里这颗骰子,依旧毫无头绪,这里又不是真的用骰子赌钱的赌坊,这骰子总不可能是这里售卖的珍奇异宝。 进了这家南风馆之后,贺境心本想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结果那个撒了茶水的姑娘却直接暴露了,她见过这个骰子,甚至她还知道这枚骰子到底是什么,否则她不会那样失态。 她没有再主动打听这枚骰子的事,而是顺水推舟地和美人玩起了猜点数,为的自然是拖延时间,那姑娘明显借故离开,说不得就是去找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她总要给点时间人家做好准备来见她。 毕竟她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但显然,这可能只是她自己以为的。 “贺大丫!”宋钺怒了,“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长得不堪入目吗?” 贺境心此时注意到了一股视线注视着她,她敏锐地扭头去看,那边却什么都没有。 错觉吗? 不可能。 “贺大丫!” 宋钺见贺境心竟然不搭理自己,还在回头看,仿佛在看后面的小美人,直接气炸了,“你不要太过分了!” “行了。”贺境心回过头来,她一把拍在宋钺的心口,“你好看,你最好看,这些都是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你这真绝色,走走走,咱们现在就走,以后不来了。” 贺境心反客为主,反手拉住宋钺的手把人往外面带。 同时,贺境心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这位夫人且留步。” 有人喊住了她。 贺境心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就见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的楼梯口,正站着一个墨绿色绣花袍子的面具男。 那男子的面具与面具不一样。 宋钺扭头,看到出声的竟然是个如此骚包的男子,顿时戒备心起,怎么回事,莫不是知道了店里来了女客,让小倌出来招待的吧?! “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宋钺低了声音凑在贺境心耳边说,“我刚刚看到那边有一家吃饭的地方,我们去吃点东西,再寻家客栈休息吧。” 宋钺压低声音之后,声音显得低沉暗哑,一字一句,犹如猫爪一样,挠在人的心巴上。 贺境心耳朵发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谁扛得住啊?! 宋钺还拉着贺境心的手臂晃了晃,“媳妇儿,我们走吧。” 贺境心咳嗽了一下,让自己冷静一点,现在不是时候,等回去再“收拾”这不懂事的宋二。 “别闹,看看这人喊住我是想做什么。”贺境心低声道,她握着宋钺的手捏了捏,“你听话点,别逼我扇你。” 宋钺:…… 很显然,对宋钺贺境心还是有点耐心的,但不多。 那边,被宋钺死死盯着的顾先生,已然走到了贺境心面前,“夫人到我这南风馆中来,怎么能如此急匆匆地走,我们……” 顾先生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贺境心另一只手里捏着那枚骨骰子伸到了顾先生的面前。 果然,贺境心猜的没有错。 这里的人知道这个骰子,甚至还知道这颗骰子背后所代表的东西。 贺境心将骰子又收了回去。 顾先生的目光一直追着那骰子,等到骰子被收起,他才将目光重新落在贺境心……的鬼脸面具上。 顾先生第一次讨厌起自己的决定,干什么遮遮掩掩的戴什么劳什子的面具,否则他就能看到站在他面前,这位拿着骨骰上门的人的脸了。 “看样子,你认识这枚骰子啊。”贺境心并不想和这人寒暄,没必要。 顾先生深吸了一口气,他站的笔直,“聊聊?” 他也是没有想到,贺境心会如此直截了当,试探呢,你来我往刺激地交涉呢?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行,聊聊。”贺境心点了下头,她本就是为了查这枚骰子而来。 顾先生在前面带路,他直接领着人往二楼去。 贺境心跟在后面往前走,走着走着,宋钺扯了扯贺境心的衣摆。 “直接跟过去……没问题吗?”宋钺有些担心,到此时,宋钺也明白了贺境心拿出骰子的用意,他就说嘛,贺境心怎么可能那么无聊,和什么美人玩什么猜一猜。 贺境心应该是为了这颗骰子而来。 只是,贺境心从哪里得来的骰子,又为什么要查。 宋钺心情有点复杂,他原本以为,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贺境心的人。 他三岁搬到小塘村,宋家离贺家并不远,贺境心时常会去找他玩,虽然每次找他,少不得就要坑他一把,但不得不说,贺境心是小塘村唯一能和他玩的小孩。 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贺境心的身上可能藏着他并不了解的另一面。 “谁知道呢。”贺境心答的漫不经心,她脚步停了下来,此时她站在两节楼梯上,正好居高临下地看着宋钺,“你要不要出去等我,花叔在外面,要是我一直不出去,你就让花叔来救我。” 贺境心说着,就松开了握着宋钺的手。 是她考虑不周了,这一路上,她和宋钺朝夕相对,几乎一直待在一起,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习惯了这个人待在身边。 但这其实是不对的。 贺从渊背后所涉及到的东西,显然很复杂,也很危险。 眼前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他简单,几乎能让她一眼望到底,他有着她没有的热忱,她或许不应该把他拉下水,他应该待在阳光下,去实现他的抱负,当一个可以为了百姓弯腰,让她觉得很愚蠢的好官。 然而—— 贺境心松开的手,被宋钺握住了,紧紧的。 “不用,我和你一起。”宋钺对着贺境心说,“如果我们有危险,花叔肯定会冲进来救我们的。” 守在南风馆外面吹冷风的花叔:遇见你们是我的福报…… 贺境心看着宋钺,明明隔着面具,可是贺境心就知道,这人在笑。 她选择将人送出她危险的世界,但这人却主动迈了进来。 “你确定吗?”贺境心问。 宋钺点了点头,“走吧,莫让人家久等了。” 贺境心藏在面具后面,唇角疯狂上扬。 很好,宋二傻。 我和你确认过了。 但你选择跟我走了。 那就不许反悔了。 贺境心拉着宋钺走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 顾先生走的并不快,他有意等着后面的两个人,他此时的心情也很复杂。 相思骰。 时隔多年,他再次见到了。 躲在角落里看完了全程的金满堂:…… 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他的东家看起来会认识那位宋夫人,那宋夫人不是随着夫君到青州永昌县上任的吗? 他家主子一直待在青州,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顾先生推开了一间雅室的门,雅室内应该是铺了地龙,进来之后就感觉到一股带着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 “坐吧。”顾先生指着一边的椅子对着贺境心道。 贺境心拉着宋钺在椅子上坐下,顾先生坐在了两人对面。 他提起桌子上的水壶,替两人倒了茶,“夫人可否将骰子拿出来,再让我看一眼,我要再确认一遍。” 贺境心依言照做,她将骰子放在了桌上,朝着顾先生的方向推了推。 顾先生拿起骰子,仔仔细细地看,一点一点地触摸,“相思骰,真的是相思骰……” 贺境心:“所以这枚骨骰叫相思骰吗?” “对。”顾先生的声音里带了点情绪。 贺境心却有些困惑,她想起之前在赌坊二楼看到的那几颗骰子,和这个骰子几乎一模一样,这位顾先生,还有之前认出这个骰子的姑娘,到底是怎么辨别的呢? 普通人玩的骰子大多是木骰或者是石骰,骨骰也并不少见,骰子长得基本也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大小的不同。 “这枚骰子有什么特别的吗?”宋钺不解地,问出了贺境心心中的疑惑。 很显然,宋钺也想知道,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骰子,和其他的骰子有什么不同。 第13章 少年曾许凌云志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泛着莹润玉质光晕的骰子,显得越发精巧起来。 顾先生转动着那枚骰子,骰子上的点数清晰分明,是将朱砂碾碎,取了那小小米粒大小镶嵌进去,是以这么些年了,朱砂的颜色依旧,不曾有半点褪色。 他喊了一声,让人取来普通的骨骰。 来送骰子的人身宽体胖,虽然戴着面具,但贺境心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就是坑了她一万两的金满堂。 贺境心:……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贺境心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金满堂。 金满堂放骰子的手抖了抖,他放下骰子之后,不用人催,直接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顾先生将那普通的骨骰推到贺境心和宋钺面前,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一起出手抓住了一枚,拿到跟前细细地看。 贺境心愣了一下,这骨骰上面的点数是用颜料点上去的。 贺境心拿出来的那一枚不是如此,那一枚的点数,是实实在在的朱砂镶嵌在其中。 这种区别,不仔细看,谁也不会留意,毕竟骰子都长这个样子,四四方方一小块,里面都刻着不同的点数。 但一直和骰子打交道的人,却可以第一时间发现这两种骨骰之间的区别,无怪之前她拿出骰子的时候,那倒茶的美妇会认出来。 “这枚骰子是我一个故人之物,这个故人与我而言很重要,我想问问这位娘子,这枚骰子你是从何处而来?”顾先生看着贺境心,眼仁映着烛火,微微泛着光。 贺境心心中暗忖,这故人是在说她爹吗? 不,不对。 贺境心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从这位顾先生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到,他正在压抑着情绪,他看起来很难过。 “这枚骰子……”贺境心忖度着要如何作答,是如实说,还是编点瞎话。 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宋钺,就见这人此时正襟危坐,靠着她这边的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贺境心:…… “这枚骰子是我父亲的遗物。”贺境心隐去了逍遥仙的事没有提,她这说法的确也没有什么问题,不算真话,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假话。 “你父亲?”顾先生愣住了。 贺境心点了点头道:“对,我父亲,我父亲名叫贺从渊,不知先生可认识?” 顾先生眼神里透着一股茫然之色,显然他并不知道贺从渊是谁。 贺境心倒也不算意外,如逍遥仙所说,她父亲的代号是青蝉,贺从渊这个名字,应该是他获得自由之后,重新取的,亦或是他最初的名字。 “敢问娘子,你可认识苏芷?”顾先生问,他眼神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贺境心能感觉到,这个人很紧张,他在期待,期待她能给一个肯定的答案。 贺境心大脑中自动开始搜寻苏芷这个名字,她自小到大,见过的人很多,过耳的名字也实在不少,与苏芷有关的,倒的确有那么一个。 那真的是挺久远的一段记忆了,是在十年前。 那时候贺境心十二岁,有一次半夜实在是烦的睡不着觉,她便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打算去起个夜。 只是路过爹娘屋子的时候,贺境心发现屋子里的烛火还没有熄灭,从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光,跟着光一起透出来的,还有他爹的声音。 “怪可怜的,说是叫苏芷,浑身都是伤,说是十六了,但我瞅着那个样子,瘦瘦小小的,瞧不出十六来。” “莫不是家里没有爹娘?” “倒也不是……家里人口不少,就是一直磋磨她,将她充作老黄牛使唤,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命不好,结果却听到爹娘说起,她根本不是那家的孩子,那家人筹谋着去找亲生的,谋那泼天的富贵。想来是那假的想灭口,买通歹人要杀她,她死里逃生,叫我们救下了。” “也是可怜的……” 里面说着话,不多会儿,烛火被吹熄了,连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了。 贺境心听过一耳朵也没有放在心上,她出了屋子,屋外清凌凌的月光,犹如在院子里蓄了清澈的水一般。 这些支离破碎的零散记忆,一直存在贺境心的脑海中,若不是眼前的顾先生提起苏芷这个名字,这段夜半三更的闲谈,贺境心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去翻阅。 贺境心脑中找到了与苏芷相关的记忆,却并没有说出来,她脸上戴着面具,对面那位顾先生也没有办法从贺境心的表情窥探出什么来,“我能先知道,苏芷是你的什么人吗?” 顾先生沉默半晌,最后只轻声道:“她若是还活着的话,此时应该已经是我的妻。那枚相思骰……”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变得很晦涩,“那枚相思骰,原是我送与她的信物。” 贺境心愣住了,“所以这枚骰子,其实是你的东西?” 顾先生眼神中带着掩藏不住的眷恋,“是啊,本是我的。” 也不知是在说人,还是在说那枚骰子。 贺境心手指摩挲了几下骰子。 如果这位顾先生所言不虚,这枚骰子真的是他的,那他应该与苏芷有很深的渊源。 她爹将这枚骰子寄给逍遥仙,让逍遥仙去查骰子来自于何处,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想要把这枚骰子物归原主呢? 顾先生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面具,然后就在贺境心和宋钺的注视之下,他缓缓地将面具掀开了。 面具背后,是一张非常清隽的男子脸庞,他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唇薄而红,那一身墨绿色袍子,衬的他面皮越发白皙似玉。 然—— 这样一张脸上,却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那疤痕从眼角划下,一直延伸到嘴角,硬生生让这张俊俏的脸给毁了。 “在下顾岑宴,见过宋大人,宋夫人。”顾岑宴脸上在笑,可是他眼神却没有半分笑意。 贺境心一点也不意外这人叫破他们的身份。 宋钺倒是惊了一下,他明明是顶着徐智才的身份进来的!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肯定认识贺境心,他都喊贺境心媳妇儿了,那他们认出自己是贺境心家的,好像也很合情合理。 既然已经被叫破了身份,这面具倒也不是非戴不可,况且对方都很有诚意的拿下面具了,他们继续戴好像是不太妥。 宋钺抬手去解面具,他总觉得顾岑宴这个名字很有几分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说过。 宋钺顺着那个思路想了想,忽的抬起头看向顾岑宴,“你可是天佑二年的状元郎?” 顾岑宴脸上露出了意外之色,显然,宋钺竟然还记得自己这么一个人,让他觉得有些意外。 “想来是了。”宋钺看到顾岑宴的表情,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只是—— 他怎么听说,这位状元郎在中状元的第二年就因病去世了? 宋钺博览群书,他要科考,自然也要看往年举子们所写的文章,还有那些进士们的文章,他对顾岑宴的文章很是有几分印象,这人行文没有那些华而不实的辞藻,通篇都很质朴,提出的建议也不是空中楼阁,都很脚踏实地,很有几分见解。 那时候宋钺就猜测,这位状元郎必定出身不高,所以知晓农人百姓之苦。 顾岑宴笑了一下,“难为还有人记得我。” “顾先生,您的文章策论我都看过,每一篇都很好,当今并非先帝,您是他点出来的状元,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可我听说你在翰林院当差的第二年,突发恶疾去了。”宋钺很好奇,“你缘何会出现在这里?这条街是你开出来的吗?” 顾岑宴听着宋钺的疑问,此时神色便有些恍惚。 若非被宋钺提及,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去回想那一段过去了,以前是不敢回忆,因为一回忆,能想到的只有锥心刺骨的痛意,后来不敢回忆,是怕想起过去的人,就再也不敢面对如今他孤身一人的现实。 十年前,他也曾穿红袍簪花骑大马,人声鼎沸间过闹市,一日鲤鱼跃龙门,状元及第惹人羡。 少年曾许凌云志,誓做人间第一流。 他也曾立下宏大愿景,想要位极人臣,想要名留青史。 可是谁能想到,这一切竟是如此的短暂。 “这条街并非是我的。”顾岑宴垂下眼睫,“我也不过是受人所托,代为管理而已。” 贺境心闻言,心中一动,“这条街是不是皇帝的。” 顾岑宴和宋钺一起看向贺境心,前者错愕,后者震惊。 “你入翰林的第二年,忽然染恶疾暴毙,实则是转明为暗,你在替皇帝做事。”贺境心盯着顾岑宴的脸,她分明只是猜测而已,但她的语气却十足的笃定。 宋钺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他也扭头盯着顾岑宴,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你放弃状元身份,是因为你想报仇?”贺境心的手轻轻扣了扣桌面,“你想替苏芷报仇。” 顾岑宴怔怔地看着贺境心,“你以前认识我吗?” 贺境心摇了摇头,“不认识,今天第一次见。” 顾岑宴觉得很荒唐,“那你为何会如此笃定,你为何知道我是想要替苏芷报仇?” 宋钺悄悄挺了挺胸膛,这题他会! 贺大丫之所以知道这些,全是从刚刚他们对话的一些线索得出来的结论。 “我猜的。”贺境心理直气壮道,“但看你这个反应,想来我猜对了。” 顾岑宴心情很复杂,这些往事一直压在他的心底,十年了,他从未和外人提起过,说起来,这世界上他也没有能倾诉的人了。 “刚刚我从街头走到街尾,两边摊子上售卖的东西,清一色都是上等货,等闲很难看到,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普通百姓能拿到的,普通的权贵也不行,世家倒是有,但有底蕴的世家绝不可能把这些拿出来售卖,这些可都是能摆着传家用的。”贺境心道,“能明目张胆的在青州开了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甚至此次归德将军都来清剿反贼了,你这里可是有不少常客都牵涉其中,但你这条街却照常开启,说明背后的靠山非常硬。” “这大晋朝,最大的靠山自然是当今,也只有当今才能拿的出这么多价值连城的宝物。”贺境心说到这里,忽然觉得皇帝才是最大的奸商! 他把私库里的宝物拿出来售卖,卖出天价之后,这些银钱都到了他的手里,而那些卖出去的宝物,又会被进献上去,最后层层上供,很有可能最后还是回到皇帝手里。 顾岑宴:“宋夫人,你之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宋钺道,“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所以,我猜对了吗?”贺境心看着顾岑宴问。 顾岑宴没有回答,但他的态度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行了,既然如此,这条街应该是没问题的。就算有问题,也不归我们管。”贺境心站起来,她抓起桌上的面具重新扣在脸上,另一只手把相思骰抓在手中,“大人,我们该回去了。” 宋钺抓着面具跟了上去,他来这儿的目的,便是要探查一番,现在查是查明白了,却并不是他能管的。 顾岑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 贺境心带着宋钺走出南风馆,她想把骰子塞荷包里,却发现荷包并不在腰间系着,“我荷包落在上面了,我上去取一下,你和花叔在门口等我一下。” 宋钺拉住她:“让我去吧,我去帮你找。” “不用。我去就行。”贺境心看着宋钺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宋钺慢慢松开了贺境心的衣袖,“那你要快些下来。” 贺境心勾唇笑了笑,“好,我找到就下来。” 贺境心转身走入南风馆内,她踩着楼梯又上去了。 靠着墙壁站着的花明庭,看向宋钺,“怎么让她一个人进去了?” 宋钺看着里面,“因为她想一个人进去。” 花明庭愣了一下,随后他听见,宋大人的心跳声有点快。 贺境心走到二楼,还是原来的那个雅室,顾岑宴听到有脚步声,正扭头往外看。 贺境心走进来,走到顾岑宴面前,她站着,顾岑宴坐着,她将手伸到顾岑宴的面前,摊开来,上面赫然是那枚相思骰,“忘记问你了,这个骰子你要吗?” “可以给我吗?”顾岑宴眼仁微微发亮,他伸出手去,想要去取骰子。 “当然可以了,黄雀。”贺境心的声音很平静。 顾岑宴的手,蓦的停在了骰子上面一寸的地方。 第14章 相思入骨惘然矣(上) 黄雀。 皇帝的隐侍。 并非特定指代某一个人,因为一个黄雀死了,会有另一个人成为黄雀。 除非主子没了,那主子身边特定代号的隐侍,自然也就没了。 贺境心知道,她爹一直在找黄雀。 但她一直不理解,她爹为什么要找黄雀。 从贺境心记事起,她爹除了时不时不在家,要离家几天之外,其余时间都窝在家里,贺境心能感觉到,她爹是真的很喜欢这样普通人的生活。 一个人喜欢安宁,又为何要去打破这份安宁。 他好不容易从青蝉变成了贺从渊,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在这样的前提下,父亲为何要找黄雀? 直到—— 她在这里,见到了顾岑宴。 她从顾岑宴的口中,听到了苏芷这个名字。 十年前,苏芷,死里逃生被父亲救下。 以前不曾在意,如今从爹娘的对话中,贺境心大概能猜出来,这位苏芷原本应该是贵人家的女儿,但因有心人的贪念,她被狸猫换太子,从此过上了被磋磨虐待压榨的日子。 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还不少。 换了苏芷的那户人家,决定去找亲生的,谋那泼天的富贵。却不想,这一切被苏芷知晓,之后发生了什么,贺境心并不知道,线索有限,她推断不出来。 之后,苏芷就被人追杀,想要灭她的口,当时父亲是说那假的想要灭口,买凶杀人。 父亲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寻找黄雀,他应该是查到了什么线索,所以他将相思骰连同信件,一起寄给了在仰天山的逍遥。 十年前,顾岑宴中状元,入翰林,本该前途无限,却在第二年传出染病暴毙的消息。 但现在,这位状元郎并没有死,除了脸上多了一条陈年旧疤之外,他活得好好的,并且还在暗中替皇帝做事。 非常微妙的是,他爹寄到青州来的骰子,真正的主人是顾岑宴。 顾岑宴将骰子送给了苏芷。 骨骰放在赌坊里,只是用来赌钱的工具而已,多的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如果并不是在赌坊里,而是一个少年人送给一个姑娘,那这骰子的意思便很明显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骰子上的每一个点数,都是很用心的将那些细小的朱砂镶嵌进去,这骰子呈现出一种玉质光泽,必定是被人反复把玩,骰子上没有一点划痕,也足以看出这个骰子被人妥善保存。 一枚相思骰,看起来不起眼。 但其背后,却藏着一段叫人难受的过去。 这些风花雪月暂且不提。 但只这些看似零碎的线索,连成线,却又十分清晰明了。 十年前,父亲救了苏芷,之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想来苏芷应该是不在了,她将相思骰交给了父亲,让父亲帮她将这枚骰子还给顾岑宴。 但父亲应该是查到顾岑宴染病暴毙,此事背后应该还藏着什么事端,贺境心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总之,贺从渊应该是查到了顾岑宴成了皇帝的隐侍,继承了黄雀的代号。 贺境心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找黄雀,但若是为了替苏芷交接遗物的话,倒也能说得通。 父亲找了很久,想来也是通过很多线索,最终确定黄雀就在青州。 “你是黄雀。”贺境心看着顾岑宴,比起刚刚冷不丁地趁着顾岑宴情绪失守,乍然叫破的试探,这一次贺境心的语气里,已然是十分地笃定。 顾岑宴收回了手,他敛了神色,看向贺境心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与审视,“你是谁?” 贺境心看着顾岑宴,却像是在看一扇耸立在她面前的大门。 这扇门一直存在。 推开,她就会真正走入父亲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 贺境心带着贺影心去长安城的时候,也不过是想要弄清楚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在找到凶手是左相之后,她主动入坑成了嫌疑人,成功将左相拉下马。 那个时候,贺境心觉得,一切到此为止。 所以左相肯不肯说他弄死贺从渊的原因,贺境心并不在意。 因为贺境心并不打算去窥探父亲的过去。 直到—— 皇帝对贺影心的态度很微妙。 贺境心是个人精,皇帝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放弃自己看中的驸马人选,强行让贺境心嫁给宋钺,而且还那么着急,就像是在为了什么更大的事情做准备一样。 如她所想,大婚之日,宋钺失手砸了皇帝给的玉如意,当时宋钺以为自己太紧张了,所以才会不小心摔了,但后来贺境心有回去看过,那玉如意上被人动了手脚,隐晦地上了油,而宋钺上去接赏的时候,万福公公站的位置很微妙,悄悄地使个绊子也能做到。 砸个玉如意而已,一般情况下,顶多会被说两句,有容人之量的甚至根本不在意,皇帝看起来并非是小气之人,他连自己头上被左相戴绿帽子都能忍下,还一忍就是这么多年,足以可见皇帝的心胸之广。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以宋钺砸了御赐之物,是对皇帝大不敬,直接将才提拔成从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宋钺,贬到了青州永昌县当县令。 贺境心曾经有想过一个问题,皇帝把宋钺贬到青州来,是偶然,还是特地选的。 现在看来,皇帝是故意的。 黄雀就在青州,就算青州被仰天山那位明先生买通了上下,但对于黄雀来说,若他有心,绝不可能传不出消息去。 那么,如果皇帝从一开始就知道仰天山上的事情,为什么却放任那些人在山上这么多年不管不问? 他当初将仰天山上的事转手又交给了二皇子,二皇子又让闻雨声去了仰天山,暗中调查那笔巨额宝藏所在何处。 后来从三年前,明先生把控仰天山,整个胶东道都被他买通了。 但这些被买通的势力之中,绝对不包括顾岑宴。 黄雀就在青州,皇帝绝对知道现在的青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 但他却在放任了三年之后,把宋钺派到了青州。 从他一路让自己的隐龙卫护着宋钺,不让他出意外来看,皇帝将宋钺贬到青州,决不是让他来送死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皇帝从一开始将宋钺贬到青州,就是想要处理掉仰天山上的那股势力。 从青州到长安城,这么远的距离,就算走水路也需要不少时间,但他们只等了大半个月,就等来了裴肃,而那个时候裴肃已经把胶东道上下都拿下了。 如此快的速度,就好像是他一早就在待命一样。 贺境心看不懂皇帝。 确切来说是贺境心收集累积到的线索还不足以让她搞明白,皇帝这一箩筐的骚操作,到底是为什么目的。 皇帝想做什么,时间久了,自然有弄清楚的一天。 现在,弄明白贺从渊的过去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贺境心想了想,最后还是道:“我父亲曾经也是隐侍,他一直在找你。” 顾岑宴愣住了,“你父亲是隐侍?怎么可能……” 隐侍,隐于暗处,无亲无故,他们这样的人,不会娶妻生子,如此没有软肋,才能绝对忠诚于自己的主子。 贺境心的父亲若是隐侍,他如何能够娶妻生子的? “凡事总有例外,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贺境心淡淡道,“比如说,你在世人眼中是个死人,但如今不是还活在这里吗?” 顾岑宴:…… 你这话说的就多少有点不礼貌了! “你父亲为何要找我?”顾岑宴很懂事的没有再问贺境心父亲为什么都是隐侍,他却能如此鹤立鸡群娶妻生子的问题,而是换了个问题。 贺境心将手里的骰子往前面送了送,“我猜,应该是为了这个吧。” 一切又回到了眼前这颗小小的骨骰上来了。 “十年前,我爹从歹人手里 救下一个姑娘,说是叫苏芷,当时那姑娘浑身都是伤,她说她本是贵人家的千金,却被换了身份,从小磋磨到大,要杀她的,应该是替代她成为千金的那个人。”贺境心这话说的真真假假,毕竟她当时只听了父母说了只言片语,但她不能暴露这一点,毕竟她现在很想知道,这个苏芷到底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父亲会为了苏芷的骨骰,不惜放弃安稳的日子,也要去找黄雀。 苏芷到底特别在哪里? 十年前,苏芷十六岁,正是花信年华,想来生的也不差。 一般一个男子为了另一个女子去做很危险的事情,不是为情,便是有不得不去做的理由。 不可能是为情,贺从渊对温觅的好,没有掺杂半点水分。 如此,便只能是第二种。 不得不。 “苏芷……她本来应该是哪家的女儿?”贺境心问,“你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想来也和苏芷的事有关吧,毕竟连你身边的人都能认出相思骰,想来你应该从未忘记过她,甚至还一直在找她,如此,你对苏芷的事情,应该都了解?” 顾岑宴脸色很不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股恨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心中激荡不去的愤怒。 “若是没有遭人恶意抱走,她本该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顾岑宴轻声道,“也本不该遇见我。” * 顾岑宴,江州茂县上刘村人。 他父亲是个老秀才,因为一年乡试,熬坏了身子,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常年离不得药,到了冬天就格外的难熬。 顾父一腔抱负只能到此为止,他不甘心,好在顾岑宴的天分极高,他便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在顾岑宴的记忆之中,父亲总是严厉的,半点喘息的余地也不留,每日睁开眼睛他就必须读书,一直到天黑才能歇下来,若不是家里没有那么多的银钱去买灯油或者蜡烛,他可能还得挑灯夜读。 顾岑宴那时候还小,他被父亲每天念叨要出人头地,要中进士,要当大官,次数多了,顾岑宴就生出了几分逆反心理,他总觉得那些是父亲想要却没有能够得到的,可是父亲将这一切强加给了他。 春寒料峭,天才蒙蒙亮,十岁的顾岑宴又一次被父亲拽了起来,要他在门口,借着亮把《大学》再细细地诵读一遍。 顾岑宴坐在门口,他冷的打了个抖,人也精神了,看着萧条的春景,顾岑宴忽然觉得十分委屈,而就在此时,他忽然看到一个一只半大的野猪,腾空从他家低矮的围墙上面慢悠悠地往前移动。 顾岑宴:!!! 顾岑宴瞪大了眼睛,心跳都有点快,他是看到了怪物吗? 为什么野猪会在他家围墙上面漂移?! 顾岑宴顿时吓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抱着书跑到了门口,那野猪快要漂移到他家门口的位置了! 顾岑宴心脏突突直跳,非常紧张,明明还挺冷,但顾岑宴的手心里却起了一层汗。 外面有什么呢?会不会是个猪妖呢? 最终好奇心占据了上风,顾岑宴拉开院门的门栓,打开门往外伸出脑袋。 然后,他就对上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顾岑宴眼睛慢慢睁大,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那是一个个子矮矮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非常瘦,就显得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尤其的大,小姑娘衣裳很破很旧,她背着一个很大的背篓,背篓里装的都是草,而顾岑宴在院子里看到的,那只会漂移的小野猪,其实是被架在背篓上面,这瘦瘦的小姑娘,怀里还抱着老大一堆枯树枝,想来是要带回去烧火用。 顾岑宴惊了,他一时间甚至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而就在顾岑宴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迈着步子,往外走了一点点,绕开了顾岑宴继续往前走。 顾岑宴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就见那小姑娘进了村子前面一座青砖大瓦的人家。 顾岑宴知道那户人家,有一次他去地里找他娘,回来的时候,他娘曾经告诉过他,村子里唯一用砖头建房的人家,原先是在府城贵人家里当差的,说是赚了不少银钱,后来回乡之后,就建起了这么一座气派的砖瓦房。 那么有钱的话,为何那个小姑娘会那么瘦,看起来就没有吃饱饭,而且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是补丁,有的地方实在是太破了根本无法修补,她裸露在破衣服外的皮肤上,还有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顾岑宴想不通,他回家去,坐在门口读不进去书,吃午饭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因为没有顺畅的背一遍书又被父亲打了手心,顾父是真的打,几戒尺下去,小手都肿起来。 晚上的时候,顾母心疼地替他用鸡蛋滚手,顾岑宴没忍住问了他娘,“娘,您说住在青砖瓦房的那户人家很有钱,是真的吗?” 顾母愣了一下,“宴儿怎么好奇这个,那家以前的确很有钱,不过那家男人是个烂赌鬼,家里早就败光了,如今也就剩下那么一座房子了。宴儿你要记住,千万不能赌,赌鬼都没有人性的。” 顾岑宴懵懵懂懂地点头,他想了想,又问:“娘,我今天看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她穿的很破,身上还有伤,是不是她家里人打她了?” 顾母叹了口气,“你说的应该是芷娘吧,那是个可怜的孩子,被那么磋磨还能长大,也是个命硬的,那孩子说起来比你还小一岁,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打骂都是常事,也不是没人劝过那家,莫要如此糟蹋娃娃,结果那赌鬼理直气壮地很,说那是他养的,他是老子,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顾岑宴听着,心里闷闷的,眼前浮现的,是打开门探出头去的一瞬间,看到的那双又圆又大的黑眼睛。 原来她那么可怜啊。 这么一对比,他吃饱穿暖,爹虽然严格,但也只是拿戒尺打手心,背书背不好去罚跪而已。 顾岑宴再次见到苏芷,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入了夏,夏蝉趴在树上叫个不停,叫人心生烦恼。他这些日子每天被禁锢在家里背诵《中庸》,他十分烦躁,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一场雨后,他提了篮子上山,和他娘说了,要去山上采蘑菇。 他娘要照顾中了暑气的父亲,也没有功夫盯着他。 这倒也不是顾岑宴第一次上山,却是他第一次一个人上山。 他说出来采蘑菇,就是采蘑菇,他提着篮子一路采一路往前,最后一脚踩空,不知怎么的就栽进了一个大坑里。 顾岑宴抓在手里的篮子滚在一边,里面半篮子蘑菇撒了一地。 他吓得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可是他是个小书生,自小就没干过什么力气活儿,手脚力气有限,那陷阱又挖的很陡峭,顾岑宴扑腾了半天,又滑了下去。 山上十分安静,没有人声,只有鸟鸣和不知名的野兽在叫,顾岑宴怕的要命,扯着嗓子喊,试图引人来救,可是嗓子都喊哑了,也不见有人来。 顾岑宴坐在陷阱里,自己抱住自己,他告诉自己不要怕,娘发现他不见了一定会来找他的,他不用怕……不行他还是很害怕! 顾岑宴吓得都要哭出来了。 就在此时,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丢下来了。 顾岑宴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惊得抬起了头。 然后再一次的,他对上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第15章 相思入骨惘然矣(中) 芷娘在来的路上,便听到了动静,以为陷阱里肯定有猎物,她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趴在陷阱上面往下瞧。 芷娘:??? 我那么大个猎物呢? 怎么变成了个看起来柔柔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书生。 芷娘看着顾岑宴的眼神里,明晃晃地带着嫌弃。 嫌弃归嫌弃,但这个陷阱是她挖的,把人坑在里面肯定不太好。 她反手从背在身后的背篓里抓了一颗栗子,对着顾岑宴的脑袋就砸了下去,很快,那小书生就抬起了头。 从芷娘的角度可以看的很清楚,那小书生眼睛红红的,里面甚至都有了氤氲水汽,怕是再过一阵,小书生会哭鼻子也不一定。 芷娘心里就更嫌弃了,只是掉坑里而已,有什么好哭的,她被她爹打的全身是伤她都没哭,还一直很努力地想要争取下次就能打赢那个烂赌鬼。 “你怎么蹲在下面,你怎么不上来?”芷娘低着头,不解地看着顾岑宴。 顾岑宴:…… 你说我怎么不上去,是不想吗,是根本上不去啊! 芷娘眼神里几乎把你可真没用这几个字刻上去了,“你等一会儿,我拉你上来。” 她说着,站起身,又跑开了。 顾岑宴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了,此时看到脑袋探出来的芷娘,又跑开了,并且听声音,还越跑越远,顾岑宴顿时急了,他惊得喊了一声:“你去哪儿?你回来,这山上很危险,你别乱跑,你下山去喊大人过来……” 他一股脑说了一大堆,但芷娘却迟迟没有回应他。 顾岑宴原本充满期待的心,顿时又一次拔凉拔凉的。 不过坐了一会儿,力气又回来了,他摩拳擦掌,再次试着自己往上爬,然而才爬到一半,手臂再次脱力,整个人直接往下滑,雪上加霜的是,他落地的时候崴了一下脚。 顾岑宴:…… 顾岑宴:我太难了! 就在顾岑宴心灰意冷,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夜,半夜会不会有熊瞎子来把自己啃了时,一根粗粗地藤蔓被抛了下来,就垂在他的身侧。 顾岑宴心脏狂跳了一下,他抬起头,芷娘那张脸再次出现在他视线里。 “快点,我拉你上来,没看到天阴下来,要下雨了。”芷娘催促了一下。 顾岑宴却用怀疑的眼神看看藤蔓,再看看芷娘,“我很重的……” “我力气很大的。”芷娘挺了挺小胸脯,颇有些骄傲地说。 如果不是她力气大,她可能早就被烂赌鬼打死啦,现在烂赌鬼再打她,她已经可以和他撕吧几个来回,甚至有时候还略有小胜! 芷娘相信,等她再长大一点点,她就可以摆脱挨打挨饿受欺负的状态啦! 顾岑宴伸手抓住了藤蔓,那藤蔓是好几根缠在一起,编的还算结实,倒是不用担心会断掉,但是吧…… 顾岑宴看着芷娘那瘦瘦细细的手腕,觉得力气大什么的,有点离谱。 “你快一点!”芷娘抬头看看头顶开始积聚起来的乌云,低下头催促了一声,“一会儿下雨了,我就不管你了,到时候你就在里面淋雨吧。” 顾岑宴闻言,顿时有点急了,他双手抓住藤蔓,他正想让芷娘把藤蔓另一端绑在边上的大树上,就感觉有一股向上地力道顺着手握着的藤蔓传来,下一瞬,他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竟然被提了起来! 顾岑宴:…… 顾岑宴惊了! 这怎么可能,这小姑娘那么瘦,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怪力! 顾岑宴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坑里待太久了,因为太想出去,所以正在做梦。 但不管顾岑宴有多不敢置信,他还是被芷娘给拉着藤蔓拽了上去。 顾岑宴这才注意到,人小姑娘把藤蔓缠在边上的大树上,然后拉着藤蔓的另一边把他往上拉的,并不是真的徒手将他拉上来的。 “行了,你快回家去吧,小书生。”芷娘叹了口气,“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以后还是在家里读书吧。” 顾岑宴看她明明小小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却分外的老到,小大人似的,不知为何心情有点复杂,还有点怀疑人生。 怎么回事,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那天,他看到芷娘背着一只小野猪,怀里还抱着一大摞的枯树枝回家去,身上露在外面的地方伤痕累累,旧伤叠新伤的,看起来可怜极了,之后他娘又说了苏芷的情况,苏芷在他心中就是个地里黄的小白菜一样可怜的小姑娘了。 万万没想到,真正的芷娘和他之前想的根本不一样! 顾岑宴脸都红了,被个小姑娘说只适合在家读书什么的,太难为情了。 顾岑宴抬腿就想跑,然而他忘记刚刚他最后一次自己往上爬的时候,崴了一下脚,这一跑直接没站稳,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眼睁睁看着对方倒在自己面前的芷娘:…… 芷娘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上前将顾岑宴扶了起来。 芷娘一直知道,村尾住着的顾秀才家,有个从不下地干活儿的小郎君,她背着背篓上山捡蘑菇采野菜找果子时,偶尔会从顾家门口走,每一次,都能远远看到那小郎君坐在树下,跟在老秀才后面,摇头晃脑的读书背书。 村子里其实很多小孩儿羡慕从不用下地做活儿,养的细皮嫩肉,脸上甚至还有肉的顾岑宴,他就连名字都和大家不一样。 有个秀才爹就是好啊,哪怕老秀才病病歪歪不事生产,只能在家混吃等死,可那也是秀才。 老秀才写的一手好字,平常接一些抄书的活计,已经比村子里很多人家都强了。 天空聚集起来的乌云,压得越来越低,空气里已经嗅得到水汽了,芷娘没办法,只能扶着羞恼地低着头不肯抬头的顾岑宴去了最近的山洞。 这个山洞是芸娘一手布置起来的,里面她垒了简单的灶台,有一口豁了一个口子的陶罐,还有堆叠的很整齐的树枝。 山洞外面被一块石头挡着,芷娘挪开了石头,把顾岑宴拉了进去。 才进去,雨就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夏天的雨来的总是这样急。 “我告诉你,你绝对不能把这个地方说出去,不然我会揍你的。”芷娘警告顾岑宴。 若非是山雨欲来,她才不会把人往这里带呢。 没办法,这顾家的小郎君身体弱的很,脚扭了走不动,若是再淋雨风寒了可怎么办,毕竟说到底,那个陷阱是她挖的。 芷娘如今也才八岁的年纪,人小,活在烂赌鬼那样的人家,却始终觉得自己绝对不要成为那样的人,她想好了,在长大之前绝对不要被烂赌鬼卖掉,等长大了,她可以离开上刘村,去远一些的地方讨生活,她有一把子的力气,绝对饿不死的! “我不说的,绝对不说。”顾岑宴急忙表态。 芷娘盯着他看了半晌,“你最好记住。” 外面的雨很大,闷雷伴随着闪电落下,从山洞里往外看,十分叫人害怕,顾岑宴扭头,却看到芷娘半点也不怕的样子,她坐在自己搭的那个小小的灶台边上,用豁了口的陶罐接了点水回来放在灶台上。 顾岑宴十分好奇地打量这里的一切,这里显然并非一两日就能弄成的,芷娘应该是很早之前就开始布置这里了。 烧开了的水,芷娘分给他一半,顾岑宴喝的很小心,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话题,慢慢的,顾岑宴知道了芷娘身上的那些伤的确都是烂赌鬼打的,烂赌鬼一直想把她卖掉,换个几贯钱回来花用,为了不被卖掉,芷娘隔三差五的上山,有时候是野兔,有时候是几颗野鸡蛋,包括上次从陷阱里抓到的那只摔晕过去的野猪,这些能让她暂时不被卖掉。 “等我再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她就绝对不会让自己挨打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一道闪电当空划下,照亮了芷娘的脸,那瞬间,小姑娘的双眸亮的惊人。 “我教你认字吧!”鬼使神差的,说不清楚为什么,顾岑宴几乎是脱口而出。 芷娘回头看他,她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顾岑宴的脸,她的表情带着惊讶还有震惊以及……不敢置信。 自古以来,读书认字都是家里有点闲钱的人家才读的起的,姑娘家除非是官宦大富之家才会读书,像村子里的小娘子们,基本从出生到死亡,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都很少出远门。 “就,就是,你不是说,等你长大了你就要走的远远的,去找活儿干吗?”顾岑宴有些手足无措地,抬起手抓了抓脑袋,“识字的话,总比一个字都不认识要强,你若是给人做工,要签契,若是不识字被坑了骗了怎么办。” 芷娘自然知道这些,她只是不敢相信,会有人愿意教她识字,“你为什么愿意教我啊?我……我给不起束修的……” “不用的,我教你三字经,你学会三字经,基本就识得很多字了。”顾岑宴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就这样,以后我们就在这里见面!” 顾岑宴一锤定音。 顾岑宴和芷娘说好,每五天他都会想办法到山上来一次,每一次教她念一句三字经,如此一两年下来,她就能学会三字经了。 芷娘也很开心,她在山上找到的猎物和好吃的果子,会藏一些在山洞里,剩下的才会背回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芷娘背着背篓,从个子矮矮的小姑娘,一路走到了豆蔻年华。 而曾经手无缚鸡之力,摔下一个陷阱都爬不上去的小书生,也慢慢长成了清隽少年郎的模样。 芷娘身上的伤越来越少,她和烂赌鬼打架,她开始能够把烂赌鬼按在地上摩擦,苏家人慢慢不敢再直接打骂她,却又开始想着把她嫁出去,换一笔聘礼钱。 芷娘把媒婆打跑了,又按着烂赌鬼揍了一顿,警告了她娘,若是继续如此,她绝对会打死烂赌鬼,在她娘尖叫声中,芷娘背着背篓昂首挺胸地走出家门。 身后是哭天抢地的嚎哭声,芷娘心情挺不错地吹了声口哨。 到了山洞时,顾岑宴已经来了,顾岑宴如今已经十六岁,两年前,顾父去世了,顾岑宴像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了家中顶梁柱,靠着顾父的教导还有家中的那些书,顾岑宴今年去考了秀才,名次虽然并不靠前,但他已经是实打实的小秀才。 一时间,媒人几乎要把顾家的门槛踏破,顾母是个拎得清的,她觉得顾岑宴如今还这么小,等考上了举人,甚至再大胆一些,考中了进士,自有那千金贵女下嫁。 芷娘放下背篓,如今她已经学会了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 之前说好,顾岑宴只教她三字经,但教完了三字经谁也没有喊停,于是就这么一路教了下来。 顾岑宴眼尖的发现芷娘脸颊上有一道血印子,是指甲划伤的,他伸手去碰了碰,“他又打你了吗?” 芷娘伸手摸了摸,没在意,“应该是我娘拉我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呵,他们想把我嫁出去换一笔聘礼,想得美!” 顾岑宴愣住了,聘礼? 顾岑宴看着芷娘的脸,这才恍然惊觉,曾经那个眼睛大大,个子矮矮,瘦瘦小小却力气很大的小姑娘,已然悄悄长大了。 长大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顾岑宴的心中十分不舒服,感觉好像是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人,会去到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自己无法踏足,她会站在别人的身边,把好吃的果子留给别人,对着别人笑,和别人一起一日三餐,四季轮转…… 顾岑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上发闷,“不是要出去的吗?芷娘,你别嫁人好不好?” 别嫁给那些人,那些人不会对你好的。 芷娘愣了一下,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顾岑宴,“我当然不会嫁人,我是要离开上刘村的。” 顾岑宴抿了抿唇,他莫名觉得有些烦躁,他总觉得自己想说的并非如此,想要的也并不只是这样。 可他暂时摸不清楚,弄不明白,他尚且不知道,他想要的是和眼前的姑娘一直在一起,他不希望她和别人一起做的事情,只能和他一起做。 第16章 相思入骨惘然矣(下) 顾岑宴中了秀才,他虽排名不算靠前,却因为策论写的好,得了县令的赏识,推荐他入府学。 顾岑宴自小都是跟着父亲读书识字,他从未离家那样久。 入府学意味着他岁旬才能归家,也要那样久才能见到芷娘。 “有什么要紧的,我已经能读会写,认识很多字啦。”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芷娘脸上表情却明媚的很,她并不觉得不能经常见面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况且,我不是也想离开家,或许过个一两年,我也去府城呢。” 顾岑宴心情却并没有变好,芷娘半点也不会因为见不到他而失落,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觉得沮丧。 顾岑宴看着外面的雨,他忽然希望这场雨下的再久一些。 顾岑宴去府学了,他想念家中母亲,也想有着那样一双乌黑大眼睛的姑娘。 同屋的室友悄悄看话本子,有一次他回来时,听到室友在念:“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彼时是凉夜,明月挂桂枝,夜风拂面而来。 顾岑宴站在那里,他大脑一阵轰鸣,那瞬间,他恍然明白了,原来他的那些不舒服,那些心堵气闷,那些不甘心,是因为他对芷娘生了别样的情丝。 脑海中一幕一幕回想起来有关于芷娘的一切,竟是如此的清晰,从第一眼,他在害怕之下打开门,对上了那双大大的眼睛开始,到后来他摔在陷阱里,绝望之中再一次见到她。 他以为芷娘是个小可怜,但她并非如此,她机智聪慧,她有勇有谋,她绝不会逆来顺受,也不愿意一世都陷在泥塘里。 她习得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教的,他教她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她只要学了就能很快记住,她慢慢长大,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慢慢褪去小小孩童的稚气,慢慢地长高长大,成了娉婷而立的姑娘。 心悦于她,岂非理所当然? 顾岑宴站在那里,他慢慢地上扬了嘴角,眼底眉间全是笑意,想到自己心悦之人竟是芷娘,他就克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之情。 想见她,想要马上见到她。 但顾岑宴知道,现在不行。 芷娘尚且不识男女之情,他须得徐徐图之,他要等着芷娘长大,等到芷娘再大一些,他就去告诉她。 在此之前,他要先参加今年的乡试,他想成为举人,如此,他才能从那一家子烂泥潭里护住芷娘。 他在府学里每日起的最早,睡得最晚,府学的先生被他问的见到他就想偷溜。 但他仍然还是想见她,看书的时候,偶尔会闪神,写字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写了芷娘的名字。 顾岑宴觉得,这样不行。 都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顾岑宴寻来一根骨头,他想芷娘的时候便拿出来刻一下。 那根骨头被刻成了一枚骨骰,因为盘摸的次数太多,骨骰表面很光滑。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这一年的乡试,顾岑宴榜上有名,成了最年轻的举人老爷,连知府都对他青睐有加,毕竟如此年轻,又生的如此好,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知府都生出了把次女嫁与他的想法,只是顾岑宴委婉地拒绝了,知府倒也没有强求,毕竟姻缘之事,强求不得。 顾岑宴选了一块成色极好的朱砂,他碾碎了朱砂,一点点地将朱砂镶嵌在骰子里。 鹿鸣宴后,顾岑宴就回了上刘村,很多人围在他的身边恭维他,他娘一脸骄傲欣慰,仿佛曾经的一切苦难都是为了这一刻。 顾岑宴在人群里看到了站在不远处,背着背篓的芷娘,芷娘看到他后,冲他笑了笑,然后一个眼神,顾岑宴便明白,芷娘让他一会儿山洞见。 终于送走了到家中恭贺他的人,顾岑宴与娘说了一声便上了山。 山洞里,芷娘坐在山洞口的大石头上,脸上始终都挂着笑。 顾岑宴很喜欢看芷娘的笑,像是无论处于多么糟糕的境地里,只要还有笑起来的力气,那便没有关系。 “小书生,恭喜你呀。”芷娘同他道贺,她小心翼翼地从背篓里取出了一个小布包递给他,“呐,给你的礼物。” 顾岑宴接过布包,他没有打开,他想要将自己做好的那枚骨骰送给芷娘,希望芷娘看破他的妄念,又害怕芷娘发现他的心意。 顾岑宴深吸了一口气,听着芷娘告诉他这些日子村子里发生的事情,自己遇到的事情,他的手紧紧攥着,原来若是分开了的话,芷娘的这些日常,他或许永远都无法参与其中。 他鼓足了勇气,握着骰子,将手伸到了芷娘面前,“伸手。” 芷娘原本还在说话,被顾岑宴一打断,还有些怔愣,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顾岑宴的手慢慢张开,那颗带着他掌心温度的骰子,就落在了芷娘的手心里。 芷娘好奇地看着手里的骰子,一时间有些不明白顾岑宴给她这个做什么。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爹是个烂赌鬼,每日有点钱就在外面赌,这用来赌钱的骰子,芷娘一贯很讨厌。 顾岑宴为什么要送这个给自己? “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顾岑宴手心里全是汗,他嗓子口发紧,整个人紧张到了极点。 芷娘更加无法理解了,亲手做骰子? 没办法,她只跟着顾岑宴学了字,却不曾念过其他书,不知道手心小小的骰子,是眼前少年入骨相思。 她将骰子收起来,告诉了顾岑宴一个消息,“我要去长安城了。” 顾岑宴震惊不已,“长安城?为什么,你不是说,等长大一些再离开家的吗?其实我这次回来……” “啊,怎么说呢。”芷娘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说出了一个让顾岑宴目瞪口呆的事,“就前几天,我听到我娘和我爹,说要离开上刘村。” 确切地说,是她娘和烂赌鬼,想要偷偷抛下芷娘这个可怕的不孝女,去长安城谋富贵去。 自从芷娘过了十岁之后,人大了力气也更大了,烂赌鬼再打她就打不动了,而她娘要再辱骂她,她也能让她娘老实闭嘴了。 芷娘才不听那一套身为女儿要孝顺,不能忤逆父母,她只知道,爹娘对她不起,她才不要逆来顺受地被欺负。 从去年,他们想悄悄把她以嫁人的方式卖掉之后,芷娘直接让他们日日出去劳作,不干活儿不给饭吃,谁有意见就揍一顿。 于是一年下来,她爹娘受不了了,他们不想留在这里被磋磨了,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全然不去反省,他们曾经对待小小的芷娘更残忍,若非芷娘命大皮实,怕是早就被磋磨死了。 芷娘正巧回来取背篓,意外听到了一件事,一件让她知道,为何同样都是孩子,只有她不被爹娘喜欢,因为她根本就不是这家的孩子。 苏芷的娘杜氏曾经在府城骆家当差,骆家夫人难产大出血,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孩子,勉勉强强保住了命,杜氏是骆夫人的陪嫁,也才刚刚生了孩子没多久,当初说好了,杜氏给新生的孩子当奶娘,那孩子便被抱到了杜氏跟前。 才出生的婴儿,又经历了难产,看起来惨不忍睹,杜氏看着自己的孩子,再看看主家的孩子,那孩子包在昂贵舒服的包被里,她的孩子的包被却打着补丁,将来自己的孩子说不定还要伺候这孩子,杜氏心中忽然觉得十分不平衡,而看着青青紫紫的小婴儿,杜氏鬼使神差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把自己的孩子和骆夫人的孩子换了。 她想的很好,以后她的孩子就是主子,而被她换了的那个,只能怪她命不好吧,以后伺候她的女儿,也算有口饭吃,不比外面很多出生就被丢掉的女婴强很多吗? 但一切却并没有顺着杜氏的想法走,事情的变故是在三个月之后,骆夫人当时已经养好了身子,她去看孩子,襁褓里的婴儿白白胖胖,被喂得很好,可是在骆夫人眼中,杜氏亲生女儿却瘦瘦小小几乎皮包骨头,骆夫人心里很不舒服,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杜氏要喂养自己的孩子,没有奶水喂自己的孩子。 杜氏当时挺害怕,怕骆夫人发现什么,她想,她不能留着这个孩子,这是个隐患,她得想办法让那孩子死掉。但结果却事与愿违,骆夫人是做母亲的人,她见不得杜氏为了照看自己的孩子,疏忽自己的亲女儿,她最后决定,给杜氏一笔银钱,让她安心归家去照看自己的女儿。 杜氏当时感觉天都要塌了,她想留下来,若是走了,她不是见不到自己的女儿了吗? 但骆夫人是个主意很正的人,她甚至还多给了一些银子,杜氏的丈夫却十分欣喜,麻溜地收拾了行囊,带着杜氏和已经七八个月大的苏芷回了上刘村。 那笔银子,让苏家建起了气派的砖瓦房,也让苏三郎被人引诱着染上了赌博,成了个不归家的烂赌鬼。 杜氏觉得,苏芷就是个扫把星,她只恨动手太晚,如今苏三郎不归家,她若是弄死苏芷,她没了孩子,苏三郎怕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杜氏恨死苏芷,却又不敢真的弄死苏芷,便是因为如此。 若不是这一年,在苏芷的磋磨下,他们的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杜氏并不想把这件事提出来,因为她知道,苏三郎如今就是个疯子,她若是知道他们的女儿在骆家享福,肯定会上门要钱的。 但杜氏能做得出换人家孩子这种事,又能有多少良心,她吃不了这样的苦,在女儿和自己之间,她最终仍然还是选择了自己。 说什么为了让女儿成为人上人,不过是自己想要富贵,只是后来出了变故,让她计划落空罢了。 苏芷甚至听到他们说,要在饭菜里下蒙汗药,如此才能放心逃跑。 苏芷当时就踹翻了大门,那对夫妻吓得面无人色,开始互相推卸责任,试图把一切罪果推到对方头上。 苏芷是真的生气了,一直以来,她也并不是没有质问过老天爷,为何让她有这样一对爹娘,可是现在却让她知道,一切本不该如此。 她气的把烂赌鬼和杜氏打了一顿,烂赌鬼的胳膊都被打断了,肋骨也断了几根,杜氏牙齿都被打掉了好几颗,整个人看上去惨不忍睹。 最终,杜氏跪在地上和她忏悔,诉说自己的罪孽,并且承诺带她一起去长安城,她亲自去说出当初的真相,让苏芷重回骆家。 苏芷于是不再打人,她要去长安城。 没有道理她被磋磨这么多年,她亲爹娘却不知情,至于杜氏的女儿如何,苏芷其实并不太在意。 顾岑宴听完苏芷的话,整个人都呆住了,“长安城骆家?你……你要去认亲吗?” 苏芷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对。” 顾岑宴却有些无措,更多的是担心,“可是,万一骆家不认你怎么办,这十多年,你长在乡野,他们若是觉得你登不上台面,伤害你要怎么办?芷娘,你再等一等……” 他想说,芷娘,你再等一等,等我成为进士,可以成为你的底气和靠山,我们再去骆家。 然而苏芷却摇了摇头,“不等啦,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去认亲是我的事,肯不肯认我是他们的事,还有,到了长安城之后,我要告状的,没有道理杜氏做了这样的孽,却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去长安城,去认亲,更多的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顾岑宴听懂了苏芷的话,劝解的话到了嘴边就咽了下去,他说:“如此,你先行一步,我会很快去长安城,我要去参加会试。” “好,我们长安见。”苏芷冲着顾岑宴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明媚灿烂,永远充满着蓬勃的生机。 苏芷和苏三郎还有杜氏,是在第三天的时候离开上刘村的,他们租了一辆马车,直接出发去了长安。 顾岑宴越想越不放心,他本想追过去,只是顾岑宴的母亲却在大喜之后,病倒了。 顾岑宴哪里都不能去,他留在家里照看母亲,顾母是顾岑宴的母亲,一手带大他,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 她虽然想要儿子将来娶一个高门贵女,可是芷娘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若顾岑宴着实喜欢,她也不想做什么恶人。顾母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顾岑宴离家的前一个晚上,顾母将一个小布包交给了顾岑宴,她告诉顾岑宴,里面是她出嫁时,母亲给她的镯子,若是见到芷娘,便将镯子交给芷娘。 顾岑宴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随后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他明白了母亲的未尽之言,芷娘这个儿媳妇,她认下了。 顾岑宴和同去长安城应考的考生一起到了长安城,他打听了一下长安城的骆家,骆这个姓氏并不少见,长安城里显赫的骆家,却只有一家。 第17章 简单粗暴苏芷娘 这个骆家,与开国功勋的那个骆家并不是同一家,不过这个骆家同样发迹于江南,有人猜测这家与骆老将军有亲故,但骆家人却从未承认过。 骆家当家人骆坤华,乃是先帝在世最后一榜的进士,他名次并不靠前,一开始谋了个外放的官,在万州的一个小县当县令。 骆坤华在任六年,做出的最亮眼的功绩便是治理了万州的水患,往年每到雨水季节,万州的堤坝就总是容易决堤。新帝继位后的第三年,万州那一带连续下了大半个月的暴雨,长江水位暴涨,好几个县都被淹了,但骆坤华所在的那个县,因为骆坤华治理的好,这次并没有受灾。 新帝这才注意到这位骆大人,他凭借着治水的功绩,调任江州任知府。 顾岑宴便是江州人氏,杜氏也是在江州府,把两个孩子的命运交换了。 后来,骆坤华一路高升,几年后就被升到了长安城去当了五品京官,最后一路做到了如今的户部尚书之位。 入阁的阁老,距离拜相也不过只是一步之遥罢了。 顾岑宴住进了客栈里,他要了简单的吃食,便和小二接着打听,这骆尚书家,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怎么没有!”长安城的老百姓,无论什么时候,都很爱看热闹,尤其是平日里接触不到的那些大人物家的热闹,“举人老爷,你是不知道,就在三个月前吧,唉哟,这骆家热闹的不得了!” 因为太热闹了,也太刺激了,以至于在每天都有不同新鲜事发生的长安城,店小二提起骆家就能直接想起当时发生的事。 “那天,有个背着背篓的姑娘,手里扯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人,她直接上了府衙,击鼓鸣冤,说是自己被恶仆偷换身份了。”店小二说的十分带劲,主要是那天他出去帮客人跑腿买样茶食,结果就正好围观了一遍事发全过程。 当时苏芷击鼓之后,顿时就招惹来了长安城里那些爱看热闹的老百姓,起先大家都很不赞成苏芷的举动,毕竟苏三郎一直在试图说好话,让苏芷心软。 但苏芷的心如磐石,幼时无法反抗时,直面对方狰狞可怕的脸,还有沙包大的拳头时的恐惧,让苏芷早就丢掉了名为心软的东西。 周围有百姓指指点点,有人嘀嘀咕咕,认为无论父母做了什么,身为子女都不能如此对待父母长辈,这不是不孝吗? 苏芷嫌烦,直接从苏三郎本就破了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团吧团吧,直接堵住了苏三郎的嘴。 世界顿时安静了。 周围围观的人群:…… 人群也安静了。 这姑娘也太虎了吧唧! 京兆尹何闲来的挺快,他走了一遍流程后,就让苏芷还有被苏芷捆得严严实实的杜氏和苏三郎一并上了大堂。 苏芷到底是读过书,她口齿清晰,官话说的很好,将自己是如何听到父母说出当年之事,以及这些年来,这对夫妻是如何苛待她一事,尽数说出来。 何闲听了苏芷的话之后,表情认真了几分,他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你可知,若你说谎,是会被治罪的!” “我知道。”苏芷并未退缩,她始终直视着何闲的眼睛。 而此时,外面围观的那些百姓全都哗然一片。 不为旁的,就因为前些日子刚刚传出来,说是皇帝有意将户部尚书骆坤华的嫡女骆明玉,赐婚给二皇子当正妃。 若眼前这个姑娘说的是真的,那骆家嫡女骆明玉,岂不是根本不是骆家血脉,而是堂上这一对夫妻的亲生女儿?! 何闲此时也觉得十分麻烦,他后背都坐直了几分。 何闲原本还在想,这种被人恶意抱错之事,不是应该直接去找亲生父母吗?为何这苏芷一上来就选择了状告苏三郎和杜氏恶意拐带主家千金。 要知道,朝廷对于拐子深恶痛绝,若一旦确认了此事为真,那杜氏最轻的是斩立决,重判就得是磔刑,所谓磔刑,不只是要将人贩子处死,还要分尸,并且不许收尸。 而作为杜氏的枕边人,虽然没有亲自拐带主家千金,也要被处以流放之刑。 朝廷以此重刑,恫吓那些拐子。 如此,这两人严格意义上来说,全都得死,还是死的令人唾骂。 若是这两人真的是骆明玉的亲生爹娘,那骆明玉的名声几乎会全毁。 老百姓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对此毫不知情,毕竟那是生养她的人,就算骆家不介意,愿意过继她,但她到底并非是骆家亲女,还有那样一对不堪的亲生父母,不说二皇子,这长安城里但凡讲究点的人家,都不会愿意要这样一个儿媳妇进门。 何闲看着苏芷,最终还是差人去户部尚书家传话,并且将当家人请到堂上来,当堂对峙。 苏芷始终站的笔直,对于一会儿可能要见到的亲爹亲娘,苏芷其实并没有多少期待。 许是因为从小到大的遭遇,苏芷比谁都明白,流着一样的血又如何,他们不曾相处过哪怕一日,只凭血缘是没有办法成为真正的家人的。 所谓家人,是朝夕相处,日日积累下来的那些记忆,是彼此惦念,嬉笑怒骂之后的亲昵。 苏芷甚至做好了自己可能被讨厌的准备。 毕竟站在骆家的立场上来看,她这突然冒出来的亲女,其实并没有多讨喜,甚至还会讨人厌。 因为她的到来,直接撕碎了骆家的平静,她没有第一时间找上骆家,反而选择将杜氏和苏三郎扭送告官,将蓄意抱错的事情翻到明面上来,会将骆家直接推到风尖浪口上去。 骆家人有可能会不喜欢她,这种事情她早就在踏上长安城的旅途上时,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没有道理只有她一个人遭遇这一切,她至少要让所有应该知道的人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要给当初没有一点反抗之力的自己,讨要一个交代。 骆家人来的比预想之中要快得多。 来的是骆夫人,骆大人这个时辰还在户部当值,不过何闲已经差人去请了。 骆家住的近一些,所以骆夫人先到了。 骆夫人在听到传话时,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荒谬,她甚至还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差爷提起的杜氏是谁,她曾经有个陪房,的确就姓杜。 紧跟着被骆夫人想起来的,就是她曾经在那孩子三个月的时候见到的,瘦骨嶙峋小脸蜡黄,和包在另一个襁褓之中的明玉截然不同。 她心情十分复杂,她本能地想要拒绝相信差爷说的这些,因为若这些事真的,那么……那么她当初看到的那个瘦弱的孩子,甚至后来那孩子差点意外病死…… 不能想,想了就觉得堵得慌。 骆夫人走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差人将骆明玉叫上了。 下人去找骆明玉的时候,她正和几个闺中密友赏花喝茶,一派悠闲。 下人不肯说明理由,支支吾吾的,骆明玉等得不耐烦,便和闺中密友暂时告退一声,去见了骆夫人。 两人乘着马车朝着衙门去了,去的路上,骆夫人犹豫再三,还是将差爷来说的事情告诉了骆明玉。 不说也是不行的,这事情根本瞒不住,这长安城里的老百姓,素来热衷于传播京中大户人家的是非,像是这种,当家主母的孩子被陪房奶妈换了的事情,绝对会在长安城老百姓中口口相传。 况且—— 若衙差说的是真的,骆明玉一起过去,也能见一见那对夫妻。 马车停下,骆夫人和六神无主,脸色煞白,根本不愿意下马车的骆明玉,一起走进了大堂之中。 骆夫人几乎是下意识的,第一眼就看向了站在堂中的那个小姑娘。 许是听到了有人到来的声音,她缓缓转过头来。 骆夫人先看到的,是那双乌黑的杏眼,眼睛很大,非常好看,也非常熟悉。 几乎与她的眼睛一模一样。 骆夫人心脏克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只需要看这一眼,骆夫人就知道,眼前这个姑娘,真的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来的路上,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成真了。 骆夫人心情十分复杂,她有点难受,但更多的却是手足无措,她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骆明玉一眼。 骆明玉是她唯一的女儿,在明玉上面,她生了三个儿子,因为心心念念想要一个女儿,所以才咬牙继续生了一个。 明玉几乎是被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在骆家,不只是骆夫人宠爱她,骆坤华,还有明玉的三个哥哥,都拿她当掌上明珠宠着。 如今乍然要她接受,她根本不是骆家千金,她又该怎么想,她的名声有暇,将来要如何是好?骆夫人几乎是本能地开始替骆明玉担心。 而骆明玉此时脸色的确更差了,几乎面无人色,惨白一片,尤其是在看到苏芷的脸后。 苏芷的长相与骆夫人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骆明玉的三个哥哥,几乎都长着这样一双眼睛。 骆明玉小时候还因为自己的眼睛生的与哥哥们不同而闹过脾气,哭过鼻子,最后哥哥们哄了她好久才哄得她再次展颜。 骆明玉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转头看去,就看到了堂上跪着的两个人。 杜氏生的很周正,毕竟能被选做陪嫁的,容貌就要过关。 杜氏这些年在村子里过活,但因为一直以来压榨苏芷,还有曾经从骆家带出去的财物,杜氏并没有吃什么苦,吃的最大的苦还是苏芷强行让他们劳作。 所以杜氏如今还是能看出年轻时候的风貌的,她脸上最出色的地方,便是那一对上挑的丹凤眼,而这样的一双眼睛,骆明玉也有。 何闲:…… 何闲甚至都不用再审就知道,苏芷没有说谎,她的确和骆明玉互换了身份,毕竟人的长相骗不了人。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每个孩子都有着父母身上的一些影子。 苏芷和骆夫人站在一起,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人的相似。 何闲拍了一下醒木,当即厉喝一声:“杜氏!你是如何把两个婴儿调换的,之后又对换回来的女儿做了什么,都一一说来!若敢隐瞒,现在就推去午门斩首!” 斩首二字,几乎吓破了杜氏的胆,她的确作恶,可她不想死啊! 她忽的扭头看向骆明玉,她苦苦哀求,“女儿……我是为了不让你过苦日子,我想让你过人上人的日子,你不能不管我,你和你娘求求情,虽然我带走了苏芷,但我也丢了女儿啊!我们不能两清吗?” “啪——!” 一道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传来,杜氏满脸震惊地看着刚刚打了她的苏芷,她嘴里一阵腥气,张嘴就掉了一颗牙。 “你怎么有脸说得出口的,你是如何对别人家女儿的。”苏芷淡淡地瞥了骆明玉一眼,“你再看看,人家是如何对你女儿的,两清?你凭什么要两清,这事儿,清不了。” 杜氏又怕又怒,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起来,“夫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当时就是鬼迷心窍……” “肃静!”何闲厉喝一声,“杜氏,你犯得是死罪!如今你最好争取能够斩立决,否则……你不会想知道的,毕竟有时候能利落的死也是一种幸运。” “我错了……我不想死……我错了……”杜氏哐哐对着苏芷就磕了几个响头,“我不是人,芷娘……芷娘,你看在我们好歹给你一口饭吃,没有把你害死的份上,饶我一命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给我一口饭?”苏芷知道这对夫妻的无耻,此时闻言也不免气笑了,“你和这位夫人,还有何大人说说,你是如何给我吃饭的。” 杜氏不敢讲,有些事她做得,却说不得,她知道,一旦她说了,不管骆夫人到底是什么想法,她都不能忍! 毕竟,苏芷是她的亲生女儿! “杜氏!”何闲敲了一下醒木,警告地喊了一声杜氏,“速速交代!” 杜氏惊得回过神来,在被凌迟处死,或者是被五马分尸而死,她觉得如果一定要死的话,她选择死的容易一些! 杜氏就磕磕绊绊地开始讲述自己是如何换了孩子,又如何想要弄死这个孩子,一劳永逸,到后来误打误撞地被辞退,她又不敢再有这个想法。 杜氏说完之后,大堂之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杜氏和苏三郎,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原来磋磨人的手段有那么多,若非杜氏需要一个孩子来证明并非不能生,她甚至一开始在带出府门之后就弄死她。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骆夫人听完杜氏的话,的确气的浑身都在发抖。 她刚刚还在为骆明玉忧心以后,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连吃饱饭都是一种奢望。 太讽刺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想要压下心头积聚的怒火,直接对着何闲道:“大人!我能证明,这杜氏的确曾经是我的陪嫁,后来因为总是忽略……苏芷,我觉得这样不妥,便给了一笔银钱让她回家专心带孩子了。” 何闲得了骆夫人的亲口指认,又有骆明玉这个最大的证据存在,何闲直接了当得宣判,杜氏,拐带主家千金,后虐待骆家嫡女,情形十分恶劣,为震慑这些宵小,直接判了杜氏磔刑,杜氏当时就吓得晕死过去。 “大人!大人……”骆夫人虽然也很憎恨杜氏,但是—— 但是她看向骆明玉,又觉得不能如此,若是宣判结束,骆明玉就多了一个人贩子,还被处以磔刑的娘…… 骆夫人看向苏芷,她几次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骆夫人有何指教?”何闲问,心中却在赞叹,骆夫人是个重感情的人,怕是看不得养女为此蒙羞吧。 “夫人。”恰在此时,苏娘开口了,“你要为了拐卖我,虐待我十多年的凶手求情吗?” 苏芷的眼睛太过清透,仿佛能照见人心中最阴暗的地方,骆夫人被这双眼看的心虚极了,她刚刚好像除了一开始,之后就下意识忽略了她的存在。 但是怎么能忽略得了啊。 骆夫人只觉得很难受,“我不会的……” “真的吗?”苏芷顿时打蛇随棍上,“你不会为了你的女儿包庇罪犯的,对吧。”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骆夫人说不出口肯定的答案。 “大人,那苏三郎要如何处置?”骆夫人说不出口,她决定换了另一个问题。 原本悄悄装鹌鹑,试图让自己不存在,想要躲过一劫的苏三郎:…… 最终获得了流放三千里的惩罚。 第18章 好比鸳鸯成双对 骆坤华就是在这个时候,穿着一身官袍,急匆匆地走进来的。 刚刚有差役去找他,说明来意,骆坤华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反复确认了之后,急匆匆地将手头正在做的事暂时放下,跟着衙差一路到了府衙。 骆坤华到了之后,先是对着何闲打了个招呼,毕竟对方是京兆尹,严格来说,整个长安城都归他管。 骆坤华的到来,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骆夫人看向他,眼中带着焦急之色,骆明玉从刚刚杜氏忽然跪到她面前求她救命开始,整个人都在恍惚之中,此时骆明玉转过头,目光无措地看着骆坤华。 骆坤华自然看到了骆明玉,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他心中暗叹一口气,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苏芷的身上。 来的路上,差役已经把大概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自然也知道了这个姑娘进了长安城之后,根本没有回骆家,而是直接绑着两个人到了府衙告状。 骆坤华知道,苏芷这么做并没有错,非但没有,她还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应该是考虑到了种种可能性,最后选择了直接告状。 因为回到骆家,此事很可能不了了之,因为骆明玉如今是骆家的掌上明珠,她再不是亲生的,也是在他们跟前,如珠如宝被宠爱大的。人的感情,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就算苏芷才是他们亲生女儿,但她并未和他们有过哪怕一天的相处。 人与人的感情,并非天然而生,须得朝夕相处才能慢慢地后天形成。 苏芷想来是洞悉了这一点,她知道她亲生女儿的身份,对于骆家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因为她只是个女儿,并非能传宗接代的儿子,血脉是否亲生没有那么重要。 骆坤华看着苏芷,心里觉得酸涩,却也有着一些可惜。 如此聪慧的姑娘,若是没有遭遇这些,在骆家如骆明玉一般被精心教养长大,如今也不知该是何等的风采。 “骆大人来的正好。”何闲看着骆坤华道,“想必事情的经过您已经知晓,如今杜氏已经认罪,对她恶意换婴,后又蓄意虐待,意图谋杀一事供认不讳,本官已经判处杜氏磔刑,而其夫苏三郎,常年虐待殴打令千金,本官判他流放三千里。” 骆坤华闻言,点了点头,“大人秉公办理。” 骆夫人闻言,心下有些着急,但想到苏芷,她到嘴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眼下有一事,还需骆大人定夺。”何闲的目光,落在了骆明玉的身上,“骆明玉,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骆明玉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她心头涌上一股恐惧,她不是骆家千金,她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生母恶意算计来的。 可是她也不想的,她当初只是个婴儿,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不是她的错,要怪只能怪命,为什么何大人要用如此可怕的眼神看着她…… “大人,明玉当初也不过只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骆夫人忍不住开口道。 何闲却道:“本官自然知晓,按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追究骆明玉?” 骆夫人此时心乱如麻,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她扭头看向苏芷,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你叫苏芷……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要讨个公道是应该的,这些年你受苦了,你放心,等你回了骆家,我会补偿你的。明玉,明玉她一直在骆家长大,她从未受过苦……” “所以我活该吗?”苏芷冷冷地看着骆夫人,对于骆夫人如此在意骆明玉,苏芷其实并没有很意外,毕竟这是人之常情,养只阿猫阿狗都有感情呢,何况是一个孩子,之前的十六年,骆家都不知道换婴之事,亲生女儿疼宠这么多年,一朝得知竟非如此,也不可能放下这十多年的感情。 若骆夫人此时真的对骆明玉半点不念旧情,苏芷才要害怕。 但理解是一回事,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 说到底,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要维护的东西不同。 骆夫人的声音哏在嗓子口,她看着苏芷,看着这个从未相处过一天的亲生女儿,看着她质问她,是否是她活该。 骆夫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苏芷面前说这些话,是多么的残忍。 她竟然在要一个受尽苦楚和磨难的人,去理解一个被捧在掌心里被娇养大的人,并且这些原本就该属于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骆夫人近乎狼狈地挪开视线。 骆明玉满含期待地看着骆夫人,然而骆夫人此时却有了退缩之意,她心慌极了,“娘……爹……你们不要女儿了吗?” 骆明玉自小蜜罐子里长大,从未受过委屈和磨难,却在今天发现,她的天塌了,她哀求地看向苏芷,“我把所有东西都让给你,都给你,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不想失去爹娘和哥哥,我求求你,求求你……” 骆明玉说着,直接在苏芷面前跪了下来,她一声声哀求。 骆夫人看的不忍,她想说什么,可是看着苏芷,她说不出口。 骆坤华看着这一幕,果然是能做出直接告状之事的人,面对骆夫人可以一句话就切中要害,面对骆明玉的哀求,可以无动于衷。 “让给我?”苏芷看着骆明玉,眼前的姑娘皮肤白如雪,手心里一点茧子和伤都看不到,她身上穿着最柔软的绫罗绸缎,头上的一根簪子都够普通人一辈子生活,“你弄错了一点,我从头到尾只是想要一个公道,你的去留并不在我。” 骆明玉愣住了,什么意思?她出现在长安城,搞出这一大堆事情,不就是想赶走她,夺走骆家大小姐的身份吗? 骆明玉又看向了何闲,“大人,您听到了,苏姑娘并没有要追究我……” “是啊大人,接下来应该是我骆家的家务事。”骆夫人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不管后续怎么处理,回到骆家之后,关起门来总是好慢慢考虑商量。 何闲没有看骆明玉,而是继续看着骆坤华,“大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看,骆夫人在明知道自己的亲女被恶意调换的情况下,对着鸠占鹊巢的养女仍旧念念不忘,关心至极。” 骆夫人闻言,脸上瞬间红了,她下意识地看向苏芷,苏芷却并不看她,她背着背篓站在一边,身上穿着的是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头上没有一根发簪,脚下的鞋也磨破了,她手上都是茧子,看起来就知道,她过得很不好。 “大人,人之常情。”骆坤华道,“十多年母女情,轻易无法割舍。” “是,但正因为如此,此事决不能如此放过。”何闲脸上表情堪称严肃,他的语气很重,目光从堂下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府衙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地站了很多看热闹的百姓,“本是奴仆之身,却因为替换身份就能得来泼天的富贵,就算被揭穿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甚至还能讨的更多的怜悯,将来,是不是有更多的人要效仿?届时,大人可还说得出一句人之常情?” 骆坤华闻言,顿时脸色大变。 “此事乃是一个特例,但绝不可能是最后一例,倘若如此结束,将来他人效仿,又要如何处置?”何闲喝道,“既得利益者可以逍遥度日,犯罪成本如此低廉,要逆天改命,只需换子就能做到,大人可想过会如何?!” 骆坤华脑中轰然一震,仿佛是被一道响雷劈中。 何闲这话说的极重,就差把他日有人效仿,胆子再大些,直接换了皇帝儿子该如何。 这话一出,底下围观的百姓也一片哗然,原本他们只是来看个热闹而已,但现在,这个热闹继续看下去,极有可能会看到自己身上。 是啊,想要改换门庭,夺他人家产,只需换子就可以,就算处置了凶手,但既得利益者却可以毫发无损,必然多的是人铤而走险! “大人!不能如此!”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出来。 顿时,从者云集,外面一阵哗然,全是在喊着不能放过骆明玉,若骆明玉依然能够回到骆家,还是骆家千金,那杜氏换子的阴谋就成功了!就算杜氏被处以磔刑又如何,她女儿直接从女婢之身成了千金之躯! 骆明玉此时面无人色,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来的路上虽然忐忑害怕,但是到底还是有底气的,因为爹娘的疼爱,还有哥哥们的疼宠,让她知道,就算她不是亲生的,家人也绝不可能放弃她的。 但现在,这一切似乎并不是爹娘能说的算的。 “怎会如此……”骆夫人此时十分焦急,她看向骆坤华,“老爷,你想想办法……我们送她走,把她送出骆家行不行?她也是身不由己的……这一切也并非是她的错……” “夫人。”骆坤华摇了摇头,“她本该是你陪嫁之女,这一切并非她之过错,但她是既得利益者。” 骆夫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看向何闲,她求道:“大人,我们会把她送回乡下,让她回到她该回去的地方,这样也不行吗?” 何闲不为所动道:“我会将此案禀明皇上,到底如何处置,自有皇上定夺。” 何闲说完,直接一拍醒木,“退堂!” 骆明玉尖叫着挣扎着,却还是被带了下去,杜氏和苏三郎则早就吓得像两个死狗一样,被拖下去,择日行刑。 苏芷背着她的背篓,出了大堂之后,就想去寻个落脚点,这些年,她在山上找到了不少的值钱药材,很是囤了一些银钱。 悬在她心上最大的事情了结了,她此时其实是无事一身轻。 外面围观的百姓都在悄悄看她,很多人嘀嘀咕咕地窃窃私语,这姑娘的命可太差了,本该是富家千金,却硬生生被磋磨成这样,太可怜了。 苏芷却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从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命,不过是有歹人作恶,她是受害者。她也从不认命,若她认命,自怨自艾,早就被打死了,哪可能站在这里给自己讨个公道? “苏芷,你等一等。”骆坤华追出来,刚刚骆夫人六神无主的,差点晕过去,他花了点时间让人将骆夫人扶了下去,转身却发现苏芷已经离开了大堂。 苏芷停住脚步,回头看向骆坤华,她眼中没有向往也没有期待,更没有孩子看向父母的孺慕,“骆大人,您还有什么事吗?” 骆坤华心头发苦,“你该喊我一声父亲,孩子,我知道你心有怨言,你娘并非故意,那到底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事情太突然了,她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并非是故意如此。” “我知道啊。”苏芷笑了笑,她的眼眸颜色很深,黑漆漆的,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泽,“但正因为没有时间准备,一切才都显得真实不是吗?我是有怨言,但我怨的是你们生了我,为何不保护好我?我看过了那位姑娘,她长得同你们都不像,反而很像杜氏,她与你们朝夕相处,长相是骗不了人的,你们难道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吗?” 骆坤华愣了一下,随后想起了骆明玉因为眼睛长得与骆夫人和三个哥哥不同而闹脾气的事,那时候大家都忙着哄她,哪会往别的地方想。 “算了,说这些没有什么意思,骆大人若是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毕竟快日落了,我也要找地方落脚了。”苏芷说着,把背篓往上颠了颠,转身就往前走。 骆坤华追上去,“我是你爹,骆家是你的家,你怎么会需要找地方落脚?我带你回家。” 苏芷却笑了起来,“那是骆家,却未必是我的家,有家人所在的地方才是家,你如何能保证骆家人会愿意当我是家人?” 骆坤华愣住了,他没有想到,眼前不过才十六的小姑娘,竟然会如此通透,她分明什么都知道,大概也已经预料过骆家人对她会是何种态度。 所以才能如此冷静,如此风轻云淡。 “骆大人不如先回去吧,等到你确定,骆家人把我当真正的家人时,再来见我。”苏芷说完,背着背篓转身就走,很快就没入了人群之中。 * “那后来呢?后来如何了?”顾岑宴追问那店小二,“皇帝是如何处置骆明玉的?” “直接判了那骆明玉,哦,皇帝让她改名了,苏明玉和她亲爹一起流放。”店小二说到这个就来劲了,“皇帝老爷说了,骆明玉本就是苏三郎的亲女,亲爹被流放,亲女跟随伺候是天经地义的。” 顾岑宴:??? 不得不说,皇帝这个操作属实是妙,毕竟他说的也没错啊,亲女伺候流放的爹一路去苦寒之地,这没什么问题啊。 “那骆家就这么算了?”顾岑宴又问,“不是说骆夫人很舍不得那个女儿吗?” 店小二双手一摊,“嗨,那当然不可能,那骆家的三位少爷,大少爷如今是御前带刀侍卫,二少爷在吏部当值,三少爷还在太学念书,这三位少爷直接跪在殿门口求见皇帝,想让皇帝老爷开恩,结果,皇帝老爷根本没有搭理。” 皇帝何止是没有搭理,简直就是震怒,直接扒了骆大郎的那身皮:“你如此是非不分,朕担心哪一日你帮亲不帮理,把歹人放进来,滚回去吧。” 于是这件事,最终以骆大郎丢官,骆坤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亲自动手把三个儿子揍了一顿为结束。 “那位苏姑娘呢?她人在哪里?”顾岑宴急急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这个问题。 店小二道:“被骆家接回去了,这事儿几乎大家都知道,亲眼见着的,骆大人亲自带着骆夫人还有三个儿子去客栈,把那姑娘接回了骆家。” 店小二还在感叹,“说来,那姑娘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顾岑宴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谢过了店小二之后,他回了自己的客房,他为苏芷终于大仇得报而高兴,却也为如今苏芷成为骆家小姐,自己很难见她一面而烦恼。 顾岑宴考虑了几天,还是决定去一趟尚书府,之前那些都是他道听途说来的,他不亲眼确认苏芷安然无恙他还是不放心。 顾岑宴上了尚书府的门,门房见他不过只是个举人,便有些不太高兴通报,如今会试在即,多少考生涌入长安城,想来拜见尚书大人的多了去了,若是每个都见,大人还不得忙死。 顾岑宴看着敷衍的门房,心事重重地转身。 会试的日子快到了,顾岑宴咬牙把自己关在屋里做最后的准备,现在他能进尚书府的唯一办法就是中进士,他是举人没有资格,但成了进士之后,便有了官身,再上门时,门房必定不会那么敷衍他。 顾岑宴怀着无论如何都必须中进士的信念进了贡院,最后果然如愿榜上有名,殿试时,顾岑宴却惊愕的发现,皇帝的考题,竟然是问的刑罚,而举的事例就是几个月前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真假千金案。 这一场殿试,顾岑宴的答卷尤为出彩,出彩到皇帝直接把他点为了状元。 皇帝后来召见他,询问他为何那样作答,顾岑宴并未隐瞒,将自己与苏芷从小青梅竹马一事告诉了皇帝。 皇帝当时怔愣恍惚了很久,他看着顾岑宴,却又像是透过顾岑宴在看久远记忆之中的某一个人。 皇帝让顾岑宴退下去,一个人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在大太监战战兢兢之中,皇帝破天荒的,直接给顾岑宴和骆尚书家的千金赐了婚。 “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发麻,我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但是我知道,我当时是狂喜的。” “我心悦她,我咬牙冲到了状元的位置,有了去见她的资格。” “我以为我终于能娶到心心念念的姑娘。” “我精心准备了聘礼,布置了喜房,开心忐忑地去迎娶我的新娘。” 顾岑宴说到这里,已然泪流满脸,他眼中带着刻骨铭心的疯狂恨意。 “我们拜过天地,被送入洞房,可是我掀开盖头,看到的却不是我的芷娘。” 第19章 昔日依依今在否 在看到那张陌生的脸时,顾岑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不敢置信,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他质问道:“你是何人,芷娘呢?” 一身大红嫁衣的姑娘,此时很慌张,她很忐忑,“我……我是骆明月,骆家的二小姐。” “骆家哪里来的二小姐?”顾岑宴怒道,“我要娶的是芷娘,皇上赐婚的也是我和芷娘!” 他说着,一把扯住新娘的手臂,拖着她就往外走,“现在,跟我去骆家,我要去把我的新娘换回来!” 骆明月一手死死地抓着门框不松手,“不要……不要把我送回去,所有人都看到我嫁给你,我们拜过天地了!” 顾岑宴一脸铁青,骆家到底怎么敢的! “你骆家欺君在前,你竟还和我说拜天地!”顾岑宴怒道,“随我去骆家,我要问问骆家到底哪里来的胆子,胆敢如此戏弄皇上,戏弄与我!” 骆明月尖叫一声,她瘫倒在地上不肯往前走,“别去……你别去!” 今日是状元郎迎娶骆家大小姐的日子,多少人来看热闹,若此时她被顾岑宴拖出去,她就毁了! “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骆明月哭道,“我求你了……我也不想的,我也是身不由己……” 顾岑宴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她,“芷娘在哪里。” “我不知道。”骆明月急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事实上,她归家之后,只在家中待了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 顾岑宴愣住了,“离开?” “他们是这么说的!”骆明月道,“他们说,是苏芷在骆家待的不自在,自己走的。” “自己走的?”顾岑宴第一反应便是不信,“皇上赐婚的时候,她还在不在骆家?” 骆明月下意识想说不在,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若回答不在,那骆家接下皇帝的赐婚圣旨便是欺君,骆家大可以直接禀告皇帝,苏芷已经离开,皇帝无法赐婚。 但结果是,骆家接了赐婚圣旨,让骆家嫡女嫁给状元郎顾岑宴。 所以,骆家在接赐婚圣旨的时候,苏芷绝对还在苏家。 倘若那个时候苏芷还在,她又怎么可能会离开骆家? “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顾岑宴心脏揪紧,他有些呼吸不畅,高门大户的后宅大院,有时候是安逸窝,但有时候也是吃人的深渊。 那骆家分明对骆明玉很是疼宠,对于一个忽然冒出来,使得骆明玉不得不流放三千里的人,哪怕是亲生女儿,怕也不会有多好。 那骆家三个哥哥不还跪在皇帝殿外恳请皇帝收回成命吗? 苏芷被接回骆家,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骆明月快哭了。 骆明月只是骆坤华一个妾室生的女儿,这个妾室十分不得宠,连带的女儿在家中也没有什么存在感,几乎是透明人,他们住在骆家最偏僻的院子里,吃穿用度甚至比有头脸的下人还差。 骆家根本没有人把他们当回事。 外人只知道骆家嫡女骆明玉,却不知骆家还有个庶女骆明月,她们都做好了一辈子老死在那个小院子里的准备了。 然而就在三天前,骆夫人却让人把她喊到了主院去,她说要把她记到嫡母名下,以后她就是骆家的二小姐了。 骆明月当时并没有觉得惊喜,她甚至有些害怕,有时候不被人记起也是一件好事。 骆夫人告诉骆明月,三日后她会嫁给状元郎顾岑宴。 骆明月当时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都在发抖,这门婚事是皇帝赐婚的,三日后要出嫁的明明是骆明芷,为什么会变成她? 骆明月不敢问,她被搬到了另一个院子去住,她想办法让自己的丫鬟去打听一下,为何要让她替嫁。 “说是大小姐忽然留书离开了。”骆明月看着顾岑宴,她道,“顾大人,我的丫鬟没有多大的本事,也没有银钱疏通关系,我们只能打听到这么多。对不起,我不知你和芷娘早就认识,我以为……以为……” 她以为这只是皇帝赐婚,顾岑宴只要娶得是骆家小姐就够了。 她上花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心存期待的,她姨娘甚至高兴的落了泪,以为女儿终于有了未来。 顾岑宴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的怒火,“你现在知道了,我不可能留着你,我知道你是被迫,但这本就与我无关。” 顾岑宴看着骆明月道:“走吧,我送你回骆家。” 骆明月眼中的泪落了下来,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赖着不走,她从地上爬了起来,默默地跟在了顾岑宴身后往外走。 顾岑宴带着骆明月,直接回了骆家。 顾岑宴半点也没有低调的意思,他敲开骆家的大门,他见到了骆坤华,直言骆坤华欺君。 然而骆坤华却直接让人拿出了皇帝的赐婚圣旨,圣旨上只说骆家嫡女,如今骆明月记在骆夫人膝下,是开了祠堂正式上了族谱的,也是嫡女名分,骆明月嫁给顾岑宴算不得欺君。 顾岑宴看着一脸严肃的骆坤华,却只觉得非常可笑,“你们是不是把苏芷害死了。” 骆坤华闻言,脸色一僵,“顾大人还请莫要胡说!她是我骆家大小姐,我们怎么可能害她。” “若没有,那为何宁愿以庶充嫡,也不让芷娘出嫁!”顾岑宴眼神锐利如刀,“她在哪里,我要见她,我现在就要见她!” “芷娘她留书离开了。”骆坤华脸上有着遮掩不住的疲惫,“我们找过了,整个长安城都找不到。” “那你为何不报官。”顾岑宴质问道,“正常人要做的,不是报官吗?女儿失踪几天,非但不告官,反而让庶女替代出嫁,骆大人,你是把别人当傻子吗?还是说,芷娘会离开,根本就是你们害的,你们害怕被人知道,所以捂住这件事!” “顾大人,芷娘为何离开,是我骆家的家事,时候不早了,你带着明月回去吧。”骆坤华并不接话,反而转移话题道,“全长安城的人都看到了,你亲自来我骆家迎娶的新妇。” 顾岑宴看着骆坤华,被气笑了。 “如此,我现在就休了她,要做我顾岑宴的妻,她不行。”顾岑宴并不妥协,他说完这话后,转身就走。 骆明月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去,却被顾岑宴回头看她的一个眼神吓退了。 那是一种可怕的,仿佛随时都能杀人的冰冷眼神。 骆明月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 骆坤华此时气的半死,他没有想到顾岑宴会是这样的反应,他不过是个毫无根基的进士,哪怕中了状元又如何?每隔三年都有一个新的状元出现,不值钱! “说说吧,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骆坤华沉声问骆明月。 骆明月不敢隐瞒,将顾岑宴与苏芷之前就认识之事告诉了骆坤华。 骆坤华愣住了,显然十分意外,他本以为皇帝就是心血来潮,要给状元赐个婚,恰恰前段时间,苏芷的事情闹得全长安城皆知,皇帝知道他家有个刚刚归家的嫡女,赐婚并不为奇。 他没有想到,顾岑宴竟然早就认识苏芷。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顾岑宴独自回到了顾府,这是皇帝赐给他的一个二进小院,如今被布置的张灯结彩,入目可见的就是红色,他仰着头看着红色的灯笼,抬起手摘下,想要丢掉,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提着那灯笼慢慢走了进去。 第二天顾岑宴就去求见了皇帝,他跪在御书房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头点着地面,他恳请皇帝派人去找苏芷。 他如今只是个小小的翰林,在这长安城中,根本不认识什么人,若他去找,怕是根本找不到苏芷的下落。 皇帝听顾岑宴说了事情始末之后,果然很愤怒,他甚至气的摔了一个茶盏,他让顾岑宴回去安心当差,他会去查一查,苏芷被带回骆家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又在何处。 皇帝到底是皇帝,他出手自然很快就查出了不少东西。 于是七天之后,顾岑宴被皇帝召到了御书房,他将一叠厚厚的纸交到了顾岑宴的手上,那上面记录的,是苏芷被接回骆家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顾岑宴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这上面的记录,是来源于不少人的口述。 苏芷是被骆坤华带着全家人一起接回骆家的。 苏芷被接回骆家之后,骆坤华给苏芷改名为骆明芷,在去接她之前,骆家就准备好了一个院子,那院子是骆家大少爷住的,为了表示重视,将院子腾空,重新布置清扫之后,给了苏芷。 苏芷倒也没有拒绝,她知道当初抱错一事,骆家也是受害者,既然骆家上门请她回家,她便回。她并不会拒绝骆家人,她也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子,若是一味的清高拒绝,并不会显得她有多么的出淤泥而不染,不是她的她不要,该她的她也不会往外推。 骆夫人对苏芷十分愧疚,甚至还有补偿心理在作祟,苏芷回了骆家之后,她就打开了库房,从里面找出了不少好东西送到苏芷院子里,苏芷的衣食住行,她几乎都亲力亲为,看着苏芷手上的伤疤和茧子,骆夫人也很心疼。 一开始苏芷对于骆夫人来说,也不过只是有些特殊的陌生人罢了,尤其是这孩子一出现就搅得骆家天翻地覆,但如今,人被接回来了,朝夕相处的,苏芷从不会提及曾经的苦难,也不会抱怨索要,她看起来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可是骆夫人的心却一天比一天软。 哪有人能从一开始就这样懂事这样冷静果断,她也才十六岁而已,不会撒娇卖乖,不柔软,那是因为没有人能让她撒娇。她想起杜氏那日在公堂之上,亲口招供的话,这孩子从小就被那样磋磨,若她软弱,她是活不下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天,骆夫人一个人哭了很久。 甚至于现在她再想起这孩子三个月时瘦弱的样子,心里都觉得疼,她开始后悔,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多看看,或许多看看她就会发现异常,如此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一苦就是这么多年。 骆夫人便是在这个时候,放下了让她惦记的骆明玉,她知道这一切不是骆明玉的错,她当初也没得选,可是在和苏芷相处之后,骆夫人却没有办法再面对骆明玉。 苏芷想来是察觉到了骆夫人的变化,慢慢的,她也开始和骆夫人说一些儿时的事,她说的轻松,比如说她在山上给自己布置了一个小山洞,她很厉害的采了很多草药。 明明她在笑,可是骆夫人却只想哭。 那么小的一个人,却要背着背篓漫山遍野的跑,山中野兽那么多,她能活下来太难了啊。 当初在堂上,她听到的苦难其实并没有多少感触,只是觉得可怜,但一旦这个人真切的让她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女儿,曾经可以淡漠以对的一切,便化成一把把扎心的尖刀。 苏芷慢慢的开始融入骆家,骆坤华教苏芷下棋,骆夫人会教她背氏族谱,教她认京中贵人的画像。 就连那三个哥哥,一开始明显只是敷衍对她说几句话,到如今从外面回来时也会给她带一些小礼物。 皇帝赐婚的那天,骆夫人问苏芷,愿不愿意,若是不愿意,骆坤华一定会去恳求皇帝收回成命,苏芷苦了这么多年,骆夫人希望她能嫁一个如意郎君,须得她真心喜欢。 苏芷当时愣了一下,之后笑着告诉骆夫人,自己愿意嫁。 于是骆家接了圣旨。 骆夫人开始火急火燎的替苏芷整理嫁妆,之前骆明玉还是骆家大小姐时骆夫人准备了不少,但她并不想要把那些东西直接给苏芷,她重新替苏芷置办,她希望苏芷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本来,再过一些日子,苏芷就能风光从骆家出嫁,嫁给小书生。 在知道皇帝赐婚时,苏芷的确很犹豫,但在知道对方是顾岑宴的时候,她又想,好歹是知根知底的小书生,她那时候并不明白为何是小书生就可以,她一路艰难地长大,并不懂得太多风花雪月。 一切的变故就发生在距离喜日还有七天的时候。 是的,并非是成亲前第三天。 而是七天前。 那一天苏芷去见骆夫人,却意外撞见了那样一幕。 本该和苏三郎一起流放三千里的骆明玉,正跪倒在骆夫人跟前,哭得梨花带雨,骆夫人眼眶也红红的,而她三个哥哥也都在场。 骆夫人在看到苏芷的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骆明玉推开,她急切地看着苏芷,她想要解释,然而骆明玉却已经对着苏芷哭诉,她哭诉自己实在是太想念爹娘,想念哥哥,她求了哥哥很久,哥哥才带她回来见骆夫人的,她不会留在这里,她只是太想念骆夫人。 苏芷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听着骆明玉的话,却只关心一件事,“为什么她还在长安城。” 一个被皇帝亲自下旨宣判,和苏三郎一起流放三千里的人,为什么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 第20章 为何春光不爱我 这个问题很直接,骆家三个兄长本能地回避苏芷的眼神。 他们自小和骆明玉一起长大,当初在知道骆明玉要被流放,只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后来他们三个一合计,想出了一个李代桃僵的办法,他们花了一笔钱买了个人,将骆明玉给换了出来。 这些日子,骆明玉其实一直被他们藏在长安城的一处宅子里,他们三个轮流着会去看看她。 骆明玉一开始真的很慌很害怕,她害怕被官差抓走,害怕自己要被流放三千里。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原本的害怕慢慢平息,她每日困在院子里不能出去,她就多了很多时间胡思乱想。 皇帝给新科状元和骆家嫡女赐婚的事情,她自然也听说了。 不管苏芷曾经过成什么样子,她是骆家嫡女,就注定将来可以无忧无虑。 曾经的骆明玉是骆家嫡女,是这长安城里人人艳羡的存在,多少少年郎爱慕于她,多少世家想要娶她回去,她根本不愁嫁。 那段时间,市井传闻皇帝有意将她许婚给二皇子当正妃,这事儿是真的。 她差一点点就能成为皇子妃,将来甚至能更进一步。 可是这一切,就在她触手可得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慢慢生出了几分不甘心,几分怨怼,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把她从登天梯上打落,让她一朝坠入泥潭之中,再也看不见出头之日。 如今苏芷的婚事有了着落,当今一直很器重寒门进士,也喜欢长得好的,那顾岑宴占了两样,将来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那么她呢? 她骆明玉的前程还有吗? 她如今像个见不得光的人,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她还有未来吗? 骆明玉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惶恐。 人生到现在,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困境,在这个时候,她真的很想念爹娘,因为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都有爹娘替她挡在前面。 她想去见一见骆夫人,骆夫人一定有办法的。 于是在骆大郎来看她的时候,骆明玉红着眼睛哀求他,她很想念娘亲,想回去看看娘亲,她不奢望留在尚书府,她难道只是回去看一眼都不行吗? 骆大郎却拒绝了她,这些日子,和苏芷相处的多了,他便慢慢认识到了这个人是他的亲妹妹。妹妹从小到大过得很不好,如今回到了家中,家中的气氛慢慢变得融洽。 假以时日,苏芷会彻底融入骆家,不会再与他们格格不入。 在这种情况下,骆大郎本能地并不想骆明玉回到尚书府,万一被苏芷发现,她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们仍然舍不得骆明玉,想要把她接回来。 骆明玉这一次失败了,但她并没有气馁,她之后又和骆二郎和骆三郎都提起想要回去看一看母亲。拒绝一次没事,两次也不要紧,拒绝的多了,骆明玉开始不肯好好吃饭,身体迅速的消瘦下去。 “我只是想见见娘,哥,只让我见一面就好。”骆明玉虚弱无比,双眼红红地看着骆大郎。 骆大郎最终心软了,“只见一面。” 骆大郎没有想到,他的一时心软,竟会酿成大错。 他当时想的很好,只带回去让娘见一面,不会耽搁很久,他会很快带骆明玉离开,那么短的时间,绝不会让苏芷发现的。 但有时候,人越是害怕什么,越是会来什么。 苏芷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屋里的几个人。 骆夫人和骆大郎几人却开始忐忑不安,他们此时宁愿苏芷质问他们,愿意施舍情绪,便代表着还在意。 从苏芷被接回骆家之后的这段时间,他们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融洽,他们距离成为真正的家人,也只是一步之遥。 骆夫人站起来往苏芷那边走了一步,“明芷,娘不知道……娘事先真的不知道。” 苏芷目光依旧平静,或许是因为她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几分克制和清醒,并未因为被带回骆家,全心全意把这里当做家,把这些人当做是自己的家人,所以这会儿她也称不上是有多失望,“那不重要。” 苏芷的手,指着骆明玉,“为何不回答我,被皇帝下令流放三千里的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是我……是我换的。”骆大郎喉咙口发紧,之前不觉得如何,但现在他觉得心虚,“明芷,明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让她流放三千里,我不忍心。” “所以呢?”苏芷淡淡地看着他,“你怎么做到的。” 骆大郎:“我找了个人替了她……” “你这是在欺君。”苏芷道,“是个好哥哥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着一丝淡淡的艳羡。 小时候被欺负的时候,也曾想过,若是有个能护住她的兄长保护她就好了。 后来又想,这世上多的是把妹妹拿出去换彩礼的混蛋,哪有那些会护着妹妹的兄长啊。 如今看来是有的。 只是这样的兄长并不属于她而已。 骆大郎看着苏芷的眼睛,那瞬间,他竟然看懂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明芷,我是你的哥哥,以后我也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苏芷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用啦,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她已经不再是无力反抗,只能被动挨打受欺负的小可怜了。 现在的她,已经强大到自己保护自己。 “还有。”她回头看向跪在她面前,一脸哀戚的骆明玉,“若你真的想保护我,那就把她送走,我才回家,并不想被连累,欺君之罪,不是儿戏,连我尚且都明白,你们不可能不懂。” 苏芷并不想陪着这些人玩这种心跳游戏,没有不透风的墙,骆家在长安城并不能一手遮天,肆意横行,一旦被骆坤华的对头抓住他们窝藏骆明玉,后果不堪设想。 骆家的荣华她没有享受到,骆家的灾难她也不想参与。 “为什么……”骆明玉在听到苏芷这么说之后,一直紧绷着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双目通红,“你就是想赶我走,你为什么容不下我!我都离开这里了,我如今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存在,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了!我只是想见见我娘,这都不行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骆明玉伸手,狠狠地推了苏芷一把。 苏芷毫无准备,猝不及防被一阵大力推了一把,整个人直接往后栽倒。 在倒下去的一瞬间,苏芷是茫然的,甚至大脑都一片空白。 后脑传来尖锐的痛意,她大脑发晕,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声。 骆夫人一脸惊恐地看着苏芷脑后流出来的猩红的血。 苏芷站着的位置靠着门口,她身后放着一个黄花梨木的脸盆架。 苏芷倒下去的地方,后脑正对着脸盆架的一个竖着的木角。 骆明玉整个人都吓傻了,她脸色苍白,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看躺在地上,后脑被脸盆架弄伤,正在大量出血的苏芷。 她看着所有人都冲到了苏芷的身边,骆夫人的表情都要崩溃了,她此时真的满心惊恐,“快去找大夫,快去……快去啊!” 骆大郎狂奔出去,他身上还沾着血,他一脸惨白,他没有想到一切会变成这样。 骆二郎把苏芷从地上抱起来,放在了床榻上,骆夫人拿着巾子死死捂住苏芷的头,想要止住血,可是血还是顺着他的指缝沁出来。 “都怪你,你为什么要回来!”骆夫人崩溃了,她看着骆明玉,眼神里满是愤怒,“你凭什么动手推我的女儿,她说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啊……” 骆明玉手脚冰冷,浑身都在发抖,骆夫人的眼神很可怕,不再是记忆之中的温柔,她像是被伤了孩子的母兽一般,将尖锐的利爪对准了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生气了……”骆明玉牙齿都在打颤,她没有想过要苏芷出什么意外,她只是害怕,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她真的只是太生气了。 大夫来的很快,他用了上好的止血药替苏芷止血,苏芷此时早已经失去了意识,她躺在床上毫无生机。 怎么办,如今要怎么办,再过七天苏芷就要出嫁,可是苏芷现在这样如何能嫁。 就在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六神无主的时候,骆坤华回来了,他看到了昏迷不醒的苏芷,整个人气的脸色铁青,他失望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他不知道,他们竟然背着他做出这样的事。 他当即下令将骆明玉送走,骆明玉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无论如何,必须要瞒住明芷是被明玉弄伤的事!”骆坤华道。 “可是怎么瞒得住啊……七天后明芷这样怎么出嫁?”骆夫人哭道。 骆坤华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心中翻滚的怒气,他看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苏芷,最终一咬牙,让人准备好了马车,苏芷不能留在尚书府,刚刚来医治的那位大夫也需要去打点好,决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他如今所在的位置,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不能出一点差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苏芷被连夜送出了城,骆家在长安城外有一处温泉庄子,骆坤华将苏芷安顿在那里,请了大夫去医治。 苏芷始终不醒,骆坤华没有办法,婚期逼近,他只能动了以庶充嫡的法子。 然而他没料到苏芷会和顾岑宴是旧相识。 骆坤华骑虎难下,他说下了苏芷留书出走的谎言,就绝对不能让这个谎言被戳破。 如今骆家犯了两次欺君之罪,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骆坤华不能再让苏芷留在温泉庄子上了,他连夜赶去温泉庄子,要送走苏芷。 顾岑宴翻完了最后一张纸,他反复检查没有遗漏,可是没有了,这就是最后一张了。 “怎么没有了……苏芷呢?”顾岑宴眼中满是焦急,他现在十分懊恼,新婚夜他不应该离开的,他应该继续追问,他应该盯着骆坤华的! “苏芷找不到了。”皇帝道,“暗卫只能查到这么多,苏芷有没有被骆坤华送走,送到那里去了,是生还是死,这些可能只有骆坤华知道。” 顾岑宴的手死死地攥着,他心中憋闷的慌,呼吸之间两肋生疼,“皇上,臣要找到她!” 他捏着手里的那厚厚的一叠纸,眼前浮现的却是苏芷对着他露出的最后一个笑脸。 命运为何要如此对待她,她如此的聪慧,冷静,强大,为什么要如此的憋屈的被这样伤害,凭什么他的苏芷生死不知,那些有份参与伤害她的人还能平安度日? 皇帝看着顾岑宴,眼神晦涩难懂,带着一份怜悯,又像是藏了一些恨意,“你要如何找她?朕的暗卫都找不到。” “骆坤华一定知道。”顾岑宴眼神里满是坚定,“他窝藏逃犯,他犯了欺君之罪!” 顾岑宴只要想到,苏芷愿意嫁给他,他们曾经就差了几天时间就能圆满,他就怎么都无法释怀,差点得到和得不到,这之间天差地别。 骆坤华是个老狐狸,也许是担心纸包不住火,他连夜进宫请罪,把事情的始末都说了出来,他位居尚书之位,窝藏逃犯也并非死罪,皇帝也只能将他贬官。 可是苏芷的下落,却始终没有问出来,骆坤华说他让人送走苏芷,但苏芷在半路醒来,之后下了马车之后就不知所踪。 按照骆坤华的说法,苏芷受了那样的伤,怕是凶多吉少了。 顾岑宴不肯相信,也不能接受。 在顾岑宴看来,是骆家害死了苏芷,骆家的每个人都有份! “所以,为了搞垮骆家,你舍弃了你翰林的身份,成为了见不得光的隐侍?”贺境心手撑着脑袋,皱着眉看着顾岑宴。 顾岑宴此时还陷入在某种情绪之中,闻言回头看贺境心,眼中满是杀意。 他慢慢地从记忆之中抽离,“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把骆家击垮。你说你爹救了她,想来那时候皇帝的暗卫找不到她,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贺从渊曾经是隐侍,自然也是接受过特别的训练,自然知道如何隐匿行踪。 “时间对得上。”贺境心点了点头,“苏芷是被骆明玉推倒受的重伤,她醒来之后,应该是遇到了危险,所以才会逃跑。” 按照顾岑宴所说的,骆坤华是要将苏芷送走,结果苏芷半路醒来之后,不知所踪。 而贺从渊说过,苏芷当时受了重伤,并且说了是假千金要杀她。 “骆明玉!”顾岑宴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个名字,贺境心说过,苏芷是被假货派人追杀,弄得浑身是伤被贺从渊救下来的。 当初他疯狂报复整个骆家,自然也包括骆明玉,骆明玉被流放三千里,本来到了流放所在地之后,顾岑宴要让她体验一下苏芷小时候所经历过的一切苦难,只是这骆明玉在半路上就受不住人没了。 他此时只恨让那骆明玉死的太轻松了! “不是她。”贺境心却摇了摇头。 顾岑宴愣了一下,“什么?” “我是说,要杀苏芷的人也许不是骆明玉。”按照顾岑宴刚刚所说的,那个被抱错的骆明玉,只是一个生活在安逸之中,无法接受自己一朝坠落,想要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一切的人。 别说这样的闺阁小姐根本不可能认识什么人能搞追杀,就说她想要去杀人,她也办不到。 骆坤华绝对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人远远的送走,或者是藏起来了,吓破了胆的骆明玉杀不了人。 顾岑宴看着贺境心,随后脸色越来越难看,“骆坤华。” 要杀人的,是骆坤华。 在那种情况下,骆坤华为了保住自己,保住骆家,只需要让本就昏迷不醒的苏芷,彻底醒不来就可以。 贺境心一直知道,人性之恶,没有底线。 “好在,她逃出去之后遇到了我爹。”贺境心道,“她应该是没有死的,至少那个时候没有死。” 但很可惜。 她知道的线索太少了。 苏芷被贺从渊救下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是否还活着,为什么要把随身所带的相思骰给贺从渊。 不得而知。 第1章 初雪潇潇故人来 宋钺蹲在门口,双手插在袖子里。 一阵风吹过来,他只觉得脸上微微一凉,是下雨了吗? 宋钺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才发现,下的不是雨,而是盐粒一般的细雪。 他顿时从地上站了起来,“贺大丫!” 他扭头,却发现贺境心并不在身边,他转身往里看,这贺大丫怎么还不出来? “要进去吗?”花叔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 宋钺叹了口气,“算了,再等一会儿吧,再一小会儿……” 花叔的耳朵动了动,他唇边稍稍抿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应是不用再等了。” 他已经听到贺境心的脚步声了。 果然,不多时,贺境心就从南风馆里面走了出来。 宋钺看到贺境心的时候,暗自松了口气,“找到荷包了吗?” 贺境心勾着荷包的收口绳子,把荷包转了几圈,“找到了,我们回去吧。” 宋钺却拉了贺境心一下,“等一等,贺大丫,你抬头看。” 贺境心下意识就想把人拽走,但想想这人在外面蹲了这么久……算了,偶尔依他一次吧。 贺境心抬起头,头顶红色的灯笼连成片,但有细碎的白透过缝隙往下落,贺境心愣了一下,她下意识抬起手去接,那细碎的白,落在手上就化了,“下雪了啊。” “今年的第一场雪。”宋钺笑了起来,“走吧,我们在雪大起来之前,回家吧。” 贺境心应了一声,两人并肩再次走入人潮之中。 宋钺并没有问贺境心在上面这么久,到底和顾岑宴都说了什么。他只是拉着贺境心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过去,这些东西都很昂贵,买不起,但是饱饱眼福还是可以的。 花明庭默默跟在后面,这条街上藏着几个身手很好的人,这几个人的呼吸声,脚步声,都与普通人不一样。 这条街会开五天,一般来说,进到这里来的人需要待够五天,但宋钺作为代理知府不可能在这里耗费五天,贺境心对于这种花费很多银钱的地方,兴趣也不是很大,所以并不打算待五天。 贺境心把那枚骰子给了顾岑宴。 作为交换,顾岑宴给了贺境心一个玉扣通行令,当然,贺境心的入门所需的一万两也退给了她。 对于顾岑宴告诉她的这些事,贺境心没有不信,但也没有全信。 他说的非常详细,详细到就算贺境心没有见过苏芷这个人,但也能从他勾勒出来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窥探一二。 苏芷这个人绝不是个小可怜,她不自怨自艾,她有勇有谋。这其中或许有顾岑宴心悦苏芷,所以在他眼中苏芷万般美好的缘故。 “要不要买把伞?”身边,宋钺侧过头问贺境心。 贺境心冷不丁地一把推在宋钺的心口上。 宋钺猝不及防被贺境心推了一把,他全然没有防备,也没有准备,身体重心不稳直接就往后仰倒。 宋钺本能地伸手乱抓,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形。 贺境心伸手抓住了宋钺的手,当然贺境心是拉不动宋钺的,止住宋钺继续往后栽倒的是花明庭抓在手里的佩剑。 花明庭:这伙人没他在,估计都活不了几天吧。 贺境心拉了一把,宋钺往前倾,踉跄了一下站稳,他怒了,“贺大丫,你为什么要推我!” “你这身体不行啊。”贺境心目光里带着嫌弃,“我就轻轻一推,你就站不住了。” 宋钺气笑了,“你刚刚那力道,能叫轻轻一推吗?贺大丫,你可真是睁眼说瞎话!” “啊,雪下大了。”贺境心仰着头,看着刚刚还如同盐粒一般的细雪,此时已经成了片状,“回家回家!” 贺境心拔腿就往前跑。 宋钺气的追上去,“贺大丫,你刚刚是在转移话题吧!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推我!” 花明庭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走,他们此时已经走出了那条长街,原本喧嚣的人声已经听不到了。 花明庭的世界再次恢复安静,簌簌落雪,沙沙作响,前面跑着吵着的两个人,在这安静的世界里,尤其的吵闹。 雪越下越大,盖住枝丫,盖住乌瓦,盖住了这三千红尘。 贺境心三人回到青州府衙的时候,地面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福伯提着灯笼等在门口,风雪落在他的肩头,看到宋钺他们回来时,脸上挂上了笑意,“快进来,外面雪越下越大了。” 福伯让厨娘在灶房的大锅里热着水,三人回来之后,福伯立刻就张罗着打热水给他们梳洗。 贺境心将双脚伸进温热的水里,冰冷的双脚被烫红,贺境心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宋钺坐在贺境心边上,他狐疑地看着贺境心泡脚的水,又回头看看自己的那盆水,“为什么你的水看起来比我的更烫?” 贺境心瞥了宋钺的洗脚盆一眼,“哪有,一定是你的错觉。” 宋钺不信,他把脚提起来,飞快地踩进贺境心的脚盆里,热热的水温顿时让宋钺把脚提了起来,“根本不是错觉!你的水就是比我的热!福伯!” “怎么了少爷?”福伯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为什么我的洗脚水是温的,一点都不热!”宋钺问道。 “哦,因为最后不够了嘛,少爷,你是做人夫君的,要多体贴夫人,行了,福伯我睡觉去了,少爷你们也歇着吧。”福伯说完,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就远去了。 宋钺:…… 宋钺:好气! “听到没有,人福伯都知道,做人夫君的要体贴夫人。”贺境心将脚抬起来,用布巾擦干净后,踩着鞋就走,“如此,洗脚水就交给你了。” 宋钺:“贺大丫!” 宋钺伸手去拿擦脚布巾,“你自己的洗脚水自己倒,我才不会帮你的!” 贺境心掀开被子,直接躺平,拉好被子,闭眼。 宋钺盯着贺境心看了半晌,最后认命地将两个木盆里的水都倒了。 宋钺:“也就是我了……” 宋钺吹熄了烛火,在贺境心身边躺下,雪光映在窗户上,有点亮,宋钺扭头看着贺境心,他翻了个身,“喂,贺境心,你上去那么久,和那顾岑宴说了什么?” 贺境心闭着眼睛不搭理。 宋钺没忍住伸手扯了扯贺境心的胳膊,“你是不是去问那骰子的事了?” “睡觉!”贺境心翻了个身,背对着宋钺。 宋钺:“行吧,贺大丫,我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怎么说呢……如福伯所说,我如今是做人夫君的……” “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你是做人夫君的。”贺境心翻过身来,她把头抵在宋钺的肩膀上,“睡觉。” 宋钺:!!! 宋钺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他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自从和贺境心拜过天地之后,他们一直同处一室,同床共枕,但是往常他们都是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哦,这么说也不太准确,贺境心的睡姿十分奔放,经常睡着睡着被她踹下床。 如此近的距离,还是第一次。 脑子里一团浆糊,犹如被人团了一把雪塞在里面,原本想说的话早就忘记了,宋钺盯着贺境心看了半晌,最后也慢慢闭上眼睛。 夜晚十分安静,夜雪簌簌而落,藏在这雪夜里的,有谁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贺境心缓缓睁开了眼睛,身边人的呼吸从急促变得平缓,宋钺的睡眠一向很好。 贺境心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但是她的大脑却异常活跃,有关于苏芷的那些事情,无法链接完整逻辑链的,乱七八糟四散在脑海中,吵得她脑壳疼。 以前不曾在意,但是随着顾岑宴的叙述,有关于苏芷这个人的一切,变得鲜活,丰满。 然后贺境心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日半夜,她在父母的房门外听到的那段对话。 她爹说的是“我们救了她。” 我们,不是我。 说明当时救下苏芷的人,并不只是贺从渊一个人,那么另一个人是谁呢? 贺境心一开始有过猜测,她怀疑苏芷已经遭遇不测,临死之前将那枚相思骰交给了贺从渊,贺从渊一直在找黄雀,为的可能也是这枚相思骰。 顾岑宴心悦苏芷,这一点毋庸置疑。 十年前,他以为苏芷被骆坤华害死之后,疯狗一样地报复骆家,为此不惜舍弃翰林身份,自毁容貌,成为了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隐侍。 那么苏芷对顾岑宴是何种感情呢? 她愿意嫁给顾岑宴,却在成亲之前遭受了意外,成亲当夜,她差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害死,狼狈逃跑之后,她遇到了贺从渊,之后,她没有选择去找顾岑宴,而是选择说出自己的处境,让贺从渊带走了她。 为什么? 是觉得顾岑宴已经和骆明月拜堂成亲,一切已成定局,所以不去打扰吗? 还是因为她当时的状态没有办法去找顾岑宴? 苏芷被贺从渊救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都藏在暗处,随着贺从渊的死而成了谜。 这些乱七八糟的碎片式线索,浮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贺境心闭上眼睛,就在这喧嚣之中,她听到了枕边人沉稳的心跳声。 很有节拍的心跳声。 不知何时,贺境心的呼吸声也变得悠长和缓。 窗外寒风卷着雪花,一层一层堆叠,院中长着的那棵红梅,沐浴着霜雪,悄然盛放。 *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有三天,第三天的时候,天空终于放晴了。 这三天,宋钺一直待在府衙,他从府学选了几个才识能力不错的秀才来协助自己,梳理青州的税务和沉积下来的案宗。 而就在这一天,一辆马车朝着府衙来了,马车后面跟着一队人马。 宋钺闻讯出来,坐在马车中的人恰好掀开马车帘子下来。 四目相对。 宋钺震惊地发现来的竟然是个老熟人。 宋钺迈步迎上去:“张大人,您怎么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快进来暖暖。” 来人正是张书鹤。 几个月前,宋钺他们途经洛阳,撞上了花想容的牡丹杀人案,和这位张大人很是打了一番交道。 “皇上派我来处理青州之事。”张书鹤见到宋钺,心情也不错,当初也多亏了有宋钺夫妇,不然案子怕是没有那么快告破。 宋钺愣了一下,随后心下一喜,“如此甚好。” 可真是太好了! 张大人的人品能力,宋钺都亲自领教过,皇帝这个时候把张大人派到青州来,可真是太及时了! 张书鹤在接到皇帝调令的时候,也很是意外,当初皇帝把他放在洛阳,便是为了让他守住洛阳,不被其他世家的势力渗透。 不过他只是暂领钦差,巡查胶东道,肃清胶东道残余逆党,顶多待个把月就能回去了。 就在宋钺热情地接待张书鹤时,贺境心带着花明庭,正在赌坊里,豪爽地把袖子撸起来,然后把一把铜板拍在了赌桌上。 庄家看到贺境心又来了,几乎要哭了。 这三天,贺境心天天来,她每次来都只用三个铜板当赌注,之后明目张胆的赢走赌坊一大笔银子。 “夫人确定押小吗?”庄家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贺境心顶着一张晚娘脸,“开!” 她说过了,等她回来之后,绝对要把金满堂赢到破产! 此时金满堂就在二楼,明明才下过雪的天,阴冷阴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的炭盆点的太旺了,金满堂额头上全是汗,他胖胖的脸上,几乎要团成苦瓜。 金满堂看向坐在一边剥着瓜子的顾岑宴,眼神里的幽怨几乎要凝成实质了,“顾先生,您倒是想想办法啊,她再来几趟,我这赌坊真的要撑不住了啊!” 顾岑宴丢下手里的瓜子,“急什么。” 他站起来,拿起面具扣在了脸上,“到了吗?” 金满堂愣了一下,随后眼中有一丝不舍,“已经到了。” 顾岑宴点了下头,“赌坊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伤天害理的事情莫要做,以后,好自为之。” 他说完就走了出去,顺着楼梯往下走。 贺境心堵得正兴起,她要把银子全都推上去,一只手按住了她。 贺境心不爽地扭头,却看到了戴着面具的顾岑宴,“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特地来这里的。”顾岑宴道。 贺境心盯着顾岑宴看了半晌,随后点了点头,她熟练的掏出布袋开始往里面装钱,装完之后给了花明庭,“花叔,你先带着银子回去,我一会儿就回家。” 花明庭没有二话,他其实不太喜欢太嘈杂的地方,这里嗡嗡嗡的,吵得他脑袋发胀。 赌坊后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边上站着一个驾马车的人。 贺境心双手抱胸看着顾岑宴,“怎么,要离开青州了?” 顾岑宴点了点头,“是啊,离开这里,之后会有别的人来接手这里的一切。” “是皇帝招你回去的?”贺境心问。 顾岑宴低下头,他唇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不是,是我要去和皇帝请辞,以后我便不再是黄雀。” 贺境心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毕竟顾岑宴和她关系不大,贺从渊要找黄雀,如今相思骰也已经给了他,“不找苏芷了?” 顾岑宴:“不找了。” “行吧,那你一路顺风。”贺境心道。 顾岑宴将一只小盒子递到贺境心的跟前,“你不远千里将相思骰送来给我,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贺境心原本没什么兴致的脸,顿时露出了一个和煦的微笑,她接过小盒子,“顾先生,大气。” 顾岑宴掀开马车帘子上去了,贺境心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 她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是一块琥珀,琥珀下面压着的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马车里,顾岑宴缓缓地从将那枚小小的相思骰取出来,旋转把玩间,那最大的一个点数的位置,朱砂不知何时没有了,里面黑黑的。 这枚相思骰是空心的。 顾岑宴缓缓地掀开脸上的面具,藏在面具背后的那张清隽面容上,是漾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晓。 第2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贺境心抱着小盒子,踩着雪一路往前走。 马车行驶过的车辙印在雪地上,清晰无比。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人生在世,所作所为皆会留下痕迹。就如同这雪面上,深深凹下去的印记一般。 贺境心在想一个问题。 闻雨声说过,成为隐侍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没有自由,亦没有软肋,如此方能全心全意为自己的主子做事。 且不说她爹到底是如何脱身,从青蝉成了贺从渊。 顾岑宴为了替苏芷讨个公道,他舍弃了顾岑宴的身份,成了皇帝的隐侍黄雀,从此以后便隐入暗中替皇帝做事。 顾岑宴离开之前说过,他要去和皇帝请辞,不当黄雀了。 他看起来分外笃定,好像只要他提了,皇帝就会放他自由一样。 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当初顾岑宴成为黄雀时,和皇帝有过什么约定。 贺境心倒是并不关心这一点,她只是觉得有点不得劲。 顾岑宴当了这么多年的黄雀,怎么拿到那枚相思骰之后就要撂挑子不干了,贺境心总有一种自己被人当枪使了的感觉。 他要是不给那一小盒子的谢礼,她还不会多想。 但贺境心把事情从头到尾都想了一遍,也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索性就把事情撂开,贺境心一路溜溜达达地到了府衙。 外面走了一下,贺境心的双脚冷得慌,她找了一双棉布鞋换上,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床上暖和暖和时,听到她回来的宋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宋钺很是开心地告诉贺境心,“张大人来了!他现在是钦差,专门负责来查仰天山谋反一案。” 贺境心意外地挑挑眉,“老熟人啊。” 这会儿到了吃饭的点,宋钺为了替张书鹤接风,特地让厨娘收拾了一桌子酒菜。 宋钺和贺境心到饭堂的时候,张书鹤已经到了,屋子里点着炭盆,热气驱散化雪的寒意。 人实在是不多,花明庭也被拉来凑了个人头,福伯张罗着厨娘把饭菜都端了上来。 张书鹤见到花明庭的时候,心情还略有些复杂,他目光四处看了看,“你那位好友怎么不在?” 宋钺便道:“永昌县不能没人管,修远如今是永昌县的县丞。” 张书鹤愣了一下,“如此……倒也好。” 宋钺看到张书鹤表情有些复杂,便问:“张大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书鹤看了花明庭一眼,“是之前,谢家和杜家,将花娘子养的牡丹占为己有,呈给先帝之事,有了最终定夺。” 张书鹤这话一出,场上几人都有些惊讶。 当时花想容为了复仇,杀了十多人,但最终她自己也死了,皇帝又赦免了花明庭的罪罚,这事儿在他们看来,便是结束了。 却没有想到,当今竟然开始追究二十多年前的事。 “杜家全家都被下了大狱,谢贵妃也没有落下,因为当初他们献上的牡丹,导致了先帝的早亡。”张书鹤道,“如今杜家全家被查抄,谢贵妃这些年身体本就不好,靠着药吊着命,皇帝直接让人断了谢贵妃的药。” 要不说皇帝也是个妙人呢。 明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先帝都在皇陵里躺着了,当初献花一事基本也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但皇帝就是不。 他非但没有掀过去这一茬,他还在早朝的时候,忽然掩面恸哭,直言先帝死的冤枉死的惨,若不能讨个公道,他将来没脸去见先帝。 群臣:…… 群臣的心情就很微妙。 朝堂之上,上了年纪的都知道,当今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当初先帝还在世的时候,没少和先帝吵吵,严重的一次,两人直接动手干架。 就这样的父子关系,皇帝你说这话你亏不亏心。 皇帝当然不亏心,他在恸哭之后,当即下令,查抄了杜家,把杜家上上下下全抓了。 群臣倒是想拦,但他们敢拦吗?你拦着你就是对先皇不敬,你对先皇不敬你是想干什么! 于是群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家被查抄,接着就是谢家,然后直接一把火烧到了宫中的谢贵妃。 作为当初与奇石共沉沦过的谢贵妃,她迎风咳血都是常有的事,被抓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审的,竟然审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四皇子竟然不是谢贵妃生的! 四皇子乃是谢老太爷帮她从外面抱来的样子,当初谢贵妃拼死生下一个死婴,她当时看起来非常惨,根本不可能再孕育一个皇嗣,谢家作为累世大世家,怎么可能甘心退出夺嫡的舞台,于是硬生生从外面弄了个孩子,把那个死婴给换了出去。 于是继六皇子被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之后,这位当下热门太子人选的四皇子也步了后尘。 贺境心听完,颇有几分无语。 当今可是个喜欢让人流放三千里的皇帝呢。 之前骆明玉作为假千金,就被皇帝下令陪她亲爹流放去了。 宋钺听完则是整个人都愣住了,万万没想到花想容杀人事件的结束,却是另一段清算的开始。 怎么说呢。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杜仲当初囚禁花想容,用孩子威胁花想容再养出一盆花王的时候,可能根本没有想到,他当初种下的这段恶因,会在二十多年后,酿成了一段覆灭全家的恶果。 靠着那盆魏紫花后得来的富贵,终究还是要还回去。 也不知道骆修远知道这事儿之后是什么反应,他还是杜引章的时候,是在杜家长大,后来他被证明不是杜家亲生子之后,又被杜家毫不犹豫的抛弃。 如今看来,这倒是件好事。 至少骆修远与杜家干干净净毫无关系,杜家是死是活都影响不到他分毫。 而最有可能记恨他,对付他的谢贵妃母子,一个病没了,一个流放了,再也影响不到他分毫。 “崔婉琼怎么样了?”贺境心忽然问了一声,“就是谢家那位家主夫人。” “在谢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之后,崔婉琼就拉着嫁妆回崔家去了,说是崔婉琼的孩子也都带走了。”张书鹤道,“皇上倒也没有追究,大概是看在谢家嫡支死的就只剩下那几个的缘故吧。” 崔家与谢家一样,同为累世大家族,崔家甚至还在谢家之上,皇帝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原本坐在龙椅上,你们随意的状态,变成了斗战圣佛,这短短几个月,就已经有好几个大员被皇帝贬出京城了。 京城的气氛很是有几分剑拔弩张,这时候得罪崔家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不追究崔婉琼和她的孩子,张书鹤并不意外。 贺境心闻言,垂下眼睫藏住了眼底的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皇帝一直和疯狗一样咬着世家,对这之外的其他事情其实不太上心,但如今,皇帝好像不只是在针对世家,他还开始针对朝堂上的一些大员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皇帝成功的癫成了贺境心完全看不懂的模样。 “如今京中风声鹤唳,大臣们也不敢提让皇帝立太子的话。”张书鹤叹道。 宋钺:就这还没立呢,受关注一个就垮台一个,这才过去多久啊,两个皇子,一个是狸猫换太子,一个是绿帽子所出,两个都不是亲儿子。 这出事的概率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谁还敢主动提立储君啊! 张书鹤说着,又看向了花明庭,“说起来,曾经伤害过你姐姐和骆小将军的人,如今已经全部伏诛了。虽然有些晚,迟到了二十多年,但到底还是到了。” 张书鹤到现在都还记得,花明庭和花想容,都不相信他们可以等到公正的审判,张书鹤无从反驳,他为官几十年,看过太多世态炎凉,但他并不希望花明庭变得偏激,花想容做的那一切,说到底,也只是为了换取弟弟能够平安活着,下半辈子安安稳稳。 他将这些全都说出来,也不过是希望花明庭莫要再记挂着谢家和杜家的事。 花明庭默默地听着,他眼睛看不见,上面蒙着一条窄带,没有人能看见他的眼神,自然也猜不出花明庭此时在想什么。 一顿饭吃的惊心动魄的。 宋钺和贺境心回房的时候,还有些心不在焉,迈门槛的时候都差点把自己绊倒。 躺在床上,宋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贺境心直接一脚把宋钺给踹床下去了,“不睡觉别碍事啊!” 宋钺飘忽了一晚上的思绪,瞬间就落地了,他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贺大丫,你能不能轻一点,还有,今天多冷啊,你把我踹出去,你小心我染了风寒。” “呵。”贺境心冷笑一声,“你翻来覆去的,冷风直往被窝里窜,这就不染风寒了吗?” 宋钺憋屈地闭嘴了,他揉着屁股重新爬回了床上,拉了被子把自己盖好,“我就是觉得很不可思议。骆修远那家伙得亏不是杜家人,否则的话,哎……” 贺境心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是呢,若他是杜家的,就算不死,也要流放三千里的。功名是别想考了,活着都要费劲。” 贺境心忽然在想一个问题,当初那位杜家老夫人,真的对骆修远的身世一无所知吗? 所谓人老成精,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知道骆修远就是杜家子嗣,但她可能已经预料到了杜家大祸临头,毕竟杜家当初可是犯得欺君之罪,覆巢之下无完卵,若能保全一个杜家孩子,那次可能就是唯一的机会。 不过这些也就是想想,杜老夫人究竟知不知道,可能只有去问她自己了。 * 因为外面有积雪,雪光映照之下,黑夜便没有那么黑了。 府衙院子东北角的位置,有个人蹲在那里。 他看不见,双手摸索着打着火石。 “需要我帮忙吗?”张书鹤晚上水喝多了,半夜起来起夜的时候,正好目睹了这样一幕。 花明庭愣了一下,往常耳力极好的人,大概是因为心神不宁,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 张书鹤走过来,从花明庭手里接过火石,他打着了火,点燃了纸钱。 火光慢慢地亮了起来,花明庭感受到火的灼热,也听到了火呼呼燃着的声音,他抿了抿唇,“谢谢。” “举手之劳而已。”张书鹤不甚在意。 花明庭摸索着捡起纸钱,一张一张往火里送,张书鹤蹲在花明庭的对面,跟他一起点。 “花娘子,若你在泉下有知,也当放下了。”张书鹤碎碎念叨着,“这段时间,朝堂上被贬的几个人里,有曾经在骆家的事情上掺了一脚的。” 花明庭有些意外,“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花想容当初献给皇帝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不只是铁矿吗? 否则皇帝怎么可能那么好心,把二十多年前的漏网之鱼都给找出来一一收拾了。 说起来,花家和骆家,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皇帝做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是啊,过去这么多年了啊。”张书鹤感叹道,“花少侠如今过得好吗?” 花明庭点着纸钱,声音淡淡的,“我过得很好。” 他答应过姐姐,下半辈子要好好活,她死之前把大仇都报了,她留给他的是一段不需要背负沉重仇怨的人生。 张书鹤想起那张美人图,他在想,倘若二十多年前,骆东彦没有死,骆家没有惨遭横祸,所有人都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啊。 张书鹤将手里的纸钱丢进火里,他站了起来,“唉哟,年纪大了,受不住冻,我先回去歇着了,花大侠莫要因为年轻就不在意,不然老了的话,老寒腿可有的受呢。” 张书鹤絮絮叨叨的念了一通,慢慢地走远了。 花明庭默默地对着火堆,只有火光看见,他绑在眼睛上的窄带上湿了一大片,他伸手扯下了绑在眼睛上的那根窄带,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火光映照之下,那双眼瞳银白的双眼,熠熠生辉,却无神。 因为奇石的缘故,他的眼睛发生了病变,正常人的黑褐色眼仁,他已经不能拥有,他为了不吓到人,所以平常都在眼睛上绑上一根窄带。 夜晚可以掩盖很多东西,也能放大很多东西。 花明庭擦掉了眼中滚落的泪水,张书鹤的意思他明白,他想告诉他,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的不堪,还是残留了一点温暖的。 但有什么用呢? 他从未感受过温暖,他如今能坐在这里点纸钱,是因为姐姐拼尽全力,将他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姐姐想让他活在阳光之下,不能眼睛看不见了,人也活在见不得光的黑暗里。 多可笑,眼睛是银白色的,却不能给他带来半点光。 他张了张嘴,低低的将杜家和谢家的事,说给这漫长的冷夜听,如此,就当做是告诉姐姐了。 不知何时,他感觉不到火烘烤的温度,夜晚凉透了。 他又坐了很久,他手里抓着那根用来绑住双眼的窄带,慢慢地站起来,消失在了长夜之中。 而此时,齐州的码头上,一片热闹景象,有不少人点着火把,来来去去很多搬运货物之人。 一辆马车停在了码头边上,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毕竟每日来往这里的人太多了。 马车帘子被掀开,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从马车上走下来,驾车的车夫调转车头,半点也没耽搁的,驾着马车就走了。 顾岑宴缓步上了一条船,许是老天爷都有意帮他,今天刮得是东北风,风向顺风顺水,想来若是一路上都这么顺畅的话,他能赶在过年前抵达京城。 第3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顾岑宴站在长安城的城门之下,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家里富裕一些的人家是赶着牛车的,稍差一些的推着板车,最穷的则是孑然一身,挑着担子,担子上装的是柴火,或者是自己手编的一些东西。 已经过了小年,距离过年也没几天了,一年忙到头,不管有钱没钱,总要进城置办点东西,无论是祭祀还是什么,总不好如平常一样随便对付。 顾岑宴找了一辆马车,将自己一路送到了梅苑。 他上前去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他周身都萦绕着一股灰扑扑的气质,瞧起来不起眼,见着了也不容易让人记住。 那老头见了顾岑宴,还稍稍愣了一下,随后他冲着顾岑宴笑了一下,“先生回来了啊。” 顾岑宴走了进去,梅苑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这处别院是皇帝的,但很少有人知道,顾岑宴成为黄雀之后,倒是在这里待过一段日子,后来皇帝将他派去青州替他做事,算算已经好几年没到这里来了。 梅苑,顾名思义,这里种了很多梅树。 “前儿才下了一场雪,外面的积雪倒是清扫干净了,这里的雪,老头子我还没来得及清理。”老头道。 这里很少有人来,不过往年这个时候,梅苑会被租给一些人家,用来举办各种宴会。今年皇帝发疯,这朝中很多大臣都被收拾过,如今这京中官员人人自危,走路都担心响了一点会被御史抓住,在皇帝跟前参一本。 这快过年的,他们可一点都不想被贬出京城去。 京中大家都夹着尾巴做人,自然也没有人敢举办什么宴会,万一被说结党营私岂不完蛋。 于是往年很热闹的梅苑,今年显得格外的冷清。 前天的积雪,如今还完整的铺在地上,梅花挂在枝头开得喧闹,只可惜无人欣赏,任由风吹落。 顾岑宴泡了个热水澡,驱散了一路的风尘,也暖了骨子里的寒凉,他换上了一身隐侍的衣裳,把自己收拾妥当。 入夜,一辆马车停在梅苑的外面,顾岑宴上去之后,马车立刻踢踢踏踏地往宫中去。 隐侍和主子的关系,应该是天下间最亲密的,但顾岑宴是半路出家的隐侍,之前根本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皇帝可能也没有真的把他当做是隐侍,只是当时皇帝想动骆家,顾岑宴亲自送上门去,当了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骆家败落之后,这把刀没甚用处,皇帝直接把他打发到遥远的青州去了。 马车停下,顾岑宴下马车的时候,外面已经候着一个公公,正是皇帝身边伺候的万福。 两人也不寒暄,万福默默地在前面引路,一路将顾岑宴引到了太极宫一处偏殿之中。 偏殿里烧着地龙,进去就觉得暖和,皇帝正坐在软榻上,随手翻着一叠书信。 顾岑宴见到皇帝行了一礼,皇帝摆了摆手,指了指边上的一张矮榻,“坐吧。” 顾岑宴却上前一步,跪在皇帝跟前,他手里举着一块令牌,呈到皇帝跟前。 皇帝看到送到眼前的令牌,眼皮子掀起来,瞅了顾岑宴一眼,“后悔了,想不干了?” 顾岑宴却摇了摇头,“属下并未后悔,但属下的确是来和您辞行的。” 皇帝呵呵笑了一下,他伸手接令牌,“你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皇帝至今都还记得,这位出息的状元郎,为了他的小青梅,跪在他面前,说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要替她报仇。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问他,“舍弃一切,只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去报仇,值得吗?” 顾岑宴告诉他,“倘若一切都要用值得和不值得去衡量,这辈子才叫不值得。” 皇帝当时愣了很久,也不知道最后想到了什么,看着顾岑宴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份欣赏之意,就因着这份欣赏,他破格将顾岑宴送上了黄雀的位置。 “起来吧。”皇帝淡淡道,“坐下,陪我说说话。” 顾岑宴心下一松,他站起身来,这才在边上的矮榻上坐下。 “你应该见到了那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了吧。”皇帝问。 顾岑宴点点头,“是个光风霁月的好儿郎。” 皇帝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朕选出来的状元郎。” 顾岑宴想起那位状元郎,心中不可避免的,仍然会觉得有些羡慕。 “他在青州,表现如何?”皇帝问。 虽然追风回京之后,他从追风嘴里已经知道了很多细节,不过追风回来有些日子了,之后如何了,皇帝还真不清楚。 顾岑宴看出来,皇帝对宋钺一行人很感兴趣,便慢慢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点一点地娓娓道来。 皇帝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又会问上几句,这一说就是大半夜。 皇帝低低地咳嗽起来,在外面守着的万福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进来,“皇上,很晚了,您不能再熬了。” 顾岑宴这才发现,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眼睛里的疲惫藏不住,他咳嗽了一阵,冲着万福摆摆手,“朕不要紧的,你接着说。” “皇上,我暂时不会离开,我们明日再说,可好?”顾岑宴劝道。 皇帝不太乐意,顾岑宴道:“皇上,身体为重,您想听随时都可以听。” 许是身体为重四个字,打动了这位任性的帝王,他终于站起来,打算去休息了。 顾岑宴回到梅苑之后,却有些睡不着觉,皇帝这段时间和京中那些大臣耗着,大臣们日不好过,皇帝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京官彼此之间都联络有亲,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疯狗一样咬了那么多人,京中竟然只是气氛肃杀了一些,没有生什么乱子,说明皇帝是真的用了很多心思的。 顾岑宴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忽然一下子这么拼。 就像是想要把未来几年的事情,一股脑全部做完一样。 还有皇帝为什么对一个小小的状元如此感兴趣,就算这个状元身负三元及第的光环,这样的关注也有些过了,这位宋状元到底特别在什么地方呢? 想不明白。 一连几天,顾岑宴都会进宫和皇帝说一会儿话,一直到了大年夜,皇帝听完他的话之后,忽然说了一句,“明天就走吧。” 顾岑宴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皇帝刚刚说了什么。 他放他走。 眼前的帝王,已经年过五十,头发半白,脸上有了很多皱纹。 顾岑宴默默地站起身,在皇帝跟前跪下,他的额头贴在地面上,眼圈有些泛红。 等他再抬头时,皇帝已经走了。 外面轰隆一声响,他忙站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 一朵硕大的烟花在天空炸开,照亮了黑夜。 像是一个信号,这朵烟花炸开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更多的烟花升空。 皇帝走在回廊上,身后烟花漫天,他形单影只。 他回到了勤政殿,继续去批阅奏折。 “皇上,今天是大年三十,您早些休息吧?”万福公公不忍地劝道。 “休息什么休息。”皇帝脚步加快了几分。 不能休息的。 时间太少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啊。 * “贺影心!你才染了风寒,这会儿还在外面吹风,你给我进来。”贺境心双手叉着腰,冲着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着漫天烟火的贺影心喊了一嗓子。 贺影心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烟花,然后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都说了,我已经好啦。” “好了也要注意。”贺境心揉了揉妹妹的发啾,“福伯已经弄了一大桶水,今日是除夕,要把自己洗干净。” “知道了。”贺影心嘀咕了一声。 大年三十要除尘,这个除尘也包括身体上的污垢。 大年三十这一天,无论多忙,泡个热水澡,搓搓身上的泥球球都是雷打不动的事。 贺影心走到福伯临时收拾的澡屋,里面放了好几盆炭火,很暖和,一点也不冷。 张满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盆,看到贺影心,还停了下来,“影心要泡澡了啊,要不要我帮你洗?” “不不不不用了!”贺影心顿时摆摆手,“我可以自己来的。” “你人小,自己洗费劲的,姐姐帮你。”张满放下手里的盆,撸起袖子就要拉着贺影心往澡屋里走。 贺影心吓得化身为猴,直接窜进了澡屋里,飞快地关上了澡屋的门,“满姐姐,我自己可以的,真的不用了!” 张满听着小孩声音里的排斥和慌张,有些莫名其妙,“这么见外的吗?你是小姑娘,我也是小姑娘,难不成害羞?” “对对对对,我害羞,我习惯自己洗的。”贺影心站在门后面,她想了想,又挪过来一张椅子压住门,如此就不会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 “行吧。”张满也不勉强,她主要是看贺影心小小的,自己洗澡会累着,她端起盆走开了。 屋子里,贺影心听到张满远去的脚步声,松了口气。 骆修远和花明庭,正蹲在府衙外面的墙角,给死去的家人点了足够多的纸钱之后,骆修远拉起花明庭,“走吧舅舅,我们回去吧。” 花明庭默默地站起身,骆修远已经抓住了花明庭的手,“地上冻着了,有点滑,我牵你走。” 才说到这儿,骆修远脚下打滑,左脚绊右脚,整个人眼瞅着就要摔倒。 花明庭伸手扯住了骆修远的后领,把人给扶正了。 骆修远:…… 刚说出口的话还在耳边。 骆修远:“咳,那什么,你看吧舅舅,我要不是牵着你,我刚刚就得摔一跤。” 花明庭忽然就笑了起来,浑身的清冷郁气,好像被人轻轻拂去一般,“走吧,回去了。” 花明庭握住了外甥的手。 烟花之下,曾经一个人走过的路,如今有人在他身边一起向前走。 两人才进了院子,就听到福伯的声音,“回来了啊,走吧,锅子已经准备好了,少爷和少夫人等着你们呢。” 骆修远应了一声,拉着花明庭进了饭堂。 饭堂里摆着一张大圆桌,宋钺挨着贺境心坐着,看到他们进来,忙招手让他们坐下。 张书鹤坐在主位上,张满,贺影心,都已经坐好了,花明庭和骆修远坐下之后,福伯就张罗着把菜都上来了,然后坐在了剩下的最后一个位置上。 “张大人,给大家伙说两句呗。”宋钺看向张书鹤,张书鹤今天的心情显然很不错,虽然出外差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但这种事对当官的来说,也不算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咳,行,那我就说两句。”张书鹤乐呵呵地道,“说起来,我都没想到,今年过年,会在这青州府衙,和你们这群人一起过。” 张书鹤这话一出,大家都笑了起来。 “几个月前,咱们在洛阳相遇,你们走后,我寻思着,大概不会再见到你们这几个了,谁能想到,兜兜转转,还能再见一见。”张书鹤也挺感慨的。 当初牡丹杀人案那样惨烈,翻出来的过去鲜血淋漓,最后只剩下骆修远和花明庭两个人相依为命,如今看来,花娘子真的是用心良苦,否则花明庭怕是下半辈子,都会生活在仇恨之中。 “这就是特别的缘分吧,如今能坐在这里一起吃这一顿团年饭。”张书鹤叹道,“行了,都饿了吧,吃起来。” 张书鹤话音刚落,几双筷子就伸了出去,张书鹤看着这一幕,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也拿起了筷子加入了抢菜的行列。 外面鞭炮声声,烟花阵阵。 如张书鹤所言,他们这些人能坐在这一张桌子上吃团年饭,就是特别的缘分。 张满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她娘两个人一起吃的团年饭,她爹又不在家,应该是悄悄进宫去见贵妃和六皇子去了。 翻过一年,贵妃死了,左相死了,六皇子成了庶民在三千里外的边关喝西北风。 她娘费尽心机,不惜与皇帝联手,终于换得了她活下来的机会。 她今天很想娘,可是她越是想念,笑容就越是灿烂。 如此,她娘若是看见了,走黄泉路的时候,也能走的安心一些吧。 这顿团年饭吃的很热闹,张书鹤拉着宋钺和骆修远喝酒,连花明庭都气氛使然地喝了一点,宋钺酒量极差,才喝了两三杯就直接趴下了。 夜慢慢地深了,饭桌前坐满的人,渐渐散去。 福伯和贺境心一起把宋钺扶了回去,丢在了床上。 大年三十,自然也要有人守岁,醉鬼是守不住了,没有喝酒的张满,只喝了一点点的花明庭,还有人老了觉少的福伯,三个人围着炭盆坐着,炭盆里埋了栗子和花生,烤熟了就捞起来,几人剥了吃。 “满姑娘不去休息吗?”花明庭听到张满打了个哈欠,问了一声。 “不用,我要守岁的。”张满坐直了腰,打起精神来。 然后没过多久,张满就撑不住,睡着了。 花明庭:…… 花明庭叫醒了张满,让她回房去睡,这样睡很容易感染风寒,这一次张满没有嘴硬,打着哈欠睡觉去了。 福伯端着两个杯子过来,递给花明庭一杯,“我泡了茶,喝一点吧。” “谢谢福伯。”花明庭接过去。 一老一少两个人对坐着。 茶香暖暖,这个夜晚,似乎也不是那么长。 过了年,冬天似乎就在迅速地远去。 枯枝上冒出了绿芽,春寒料峭地,却是一层春风一层雨,地里面眼瞅着就绿了起来。 张书鹤在过了元宵之后,启程回了长安。 而胶东道那些被清算的官员造成的空缺,也被皇帝派遣的官员填上了。 青州新的知府来了,宋钺松了一口气,做了个交接之后,就带着贺境心回了永昌县。 如今的永昌县,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才开了春,化了冻,宋钺就带着陈虎又下乡去了,春耕在即,县令要劝课农桑。 百姓生活无非就是吃穿二字,粮食种好了,就饿不着肚子,桑麻种好了,就总有衣服裹身。 永昌县的沟渠全部要疏通,有的还要挖新的,将一些沟渠连通起来,如此就算是遇到老天爷不下雨,也能想办法从大河里引水来灌溉,不至于颗粒无收。 贺境心这些天也挺忙,她打开了花想容给她的那个盒子,翻出里面的一张藏宝图。 巧了,那藏宝图的位置就在青州境内,她十分开心,宋钺下乡去之后,她带着独眼儿领着妹妹也出发了。 贺境心十分兴奋,泼天的财富终于轮到她了。 贺境心拿着铲子,找到的地方之后就开始挖,然而挖了足足有三天。 别说宝藏了,连一个铜板都没看到。 贺境心:…… 贺境心不死心,当即扮作打卦的算命先生,寻了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那老头倒还真的有点印象,“哎呀,都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战乱,我听说啊,当时有个王爷,在这一片挖了好多金银财宝咧。” 贺境心:啊? 贺境心想起了那位天选之子的战王姬衍,在乱世之中打劫了很多世家,积累了泼天财富。 贺境心:姬衍,我xx你大爷! 贺境心十分不爽,黑着那张晚娘脸回了县衙。 她以为今天已经够倒霉了,但老天爷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伴晚的时候,一队人马疾行而来,为首的是个内侍,穿着一身总管太监服,一脸不苟言笑,下马之后就问:“宋大人呢?宋大人出来接旨!” 宋钺下乡去还未曾回来,贺境心又让衙役去寻宋钺,等到宋钺接到消息,紧赶慢赶地终于回来,天已经黑透了。 那宣旨的内侍肃着一张脸,开始对着跪了一地的人群宣读圣旨。 圣旨洋洋洒洒写了不少,甚至大多还是溢美之词。 大意就是,宋大人到了永昌县后,没有辜负朕的期待,非但如此,还在剿灭反贼一事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大功劳。 于是,皇帝决定给宋大人升个官。 升到哪里去? 升到并州阳直县当县令。 仍然还是县令,但是阳直县和破落户永昌县不一样,人可是上县! “宋大人,皇上命您尽快到任,不得有误。”内侍卷起圣旨,交到了宋钺手里。 宋钺此时一脸茫然。 “可是……永昌县怎么办?”宋钺第一反应,并不是升官的喜悦,而是担心。 永昌县如今才扫除障碍,正要趁着春耕一鼓作气,这个节骨眼上,他如何能走? “宋大人且放心。”此时,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 就见一个一身青衫的中年文士走了过来,他身后还停着一辆马车,“在下范呈,是永昌县的新任县令。” 众人的沉默,简直振聋发聩。 皇帝你这老小子,是多想把宋钺从永昌县赶走啊! 第4章 春来故人缓缓归 宋钺走的很突然,等到永昌县的百姓们知道宋大人离开永昌县时,全都不敢置信,也不能接受。 好几个村子的村民披星戴月地赶往县衙,围在县衙大门前,天一亮,衙役去上值时,被眼前乌泱泱的人群吓了一大跳。 几个意思,这些人是想干什么?! “我们要见宋大人!”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 “对!我们要宋大人!宋大人前些天还说了,要来我们村的!” “宋大人也说要到我们村,说是要教我们沤肥!” “就是就是!” 人群叽叽喳喳,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听起来一片闹哄哄,像是养了上千只鸭子一起嘎嘎叫唤,吵得人脑壳疼。 但这些人的诉求其实只有一个,他们想要见宋钺。 衙役有些为难,宋大人三天前就已经离开永昌县,赶往并州去上任了。 “大家稍安勿躁。”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县衙里面传出来。 百姓们自然是没听到这声音,他们此时义愤填膺,有的甚至红了眼眶,觉得宋大人说话不算数,怎么能说到的却没做到,离开永昌县也不同他们说一声的。 赵三儿也站在人群中,他也很生气,他本来是拿了银钱要去找茬的,结果莫名其妙的就跟着宋钺办成了一件大事,那种成就感,是他当混子无法比拟的,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个好人。 然现在,宋大人竟然默不作声地就跑了! 叛徒! 范呈发现自己开口说话,没什么用,他倒也不恼,他抬了抬手,与他一起来上任的师爷上前一步,将一面响锣递到了范呈的手里。 他提着响锣,另一只手拿着木槌,哐哐就是两下。 响锣声很大,瞬间就盖住了人们的声音。 百姓们从那种愤怒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一时间还有些茫然,他们刚刚是听到了敲锣声吗? “大家静一静。”范呈的声音不紧不慢,有点温吞。 百姓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何人。 有个大胆的老农上前一步,“我们大家伙儿来这儿,是想见宋大人,宋大人前些时候还说,会给我们村子发新的良种……” “老丈莫要担心,宋大人承认你们的事,不会改变。”范呈道,“大家可能都还不认识我,我姓范,乃是你们的新县令。” 众人纷纷露出震惊之色,有些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没办法,人们对于官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大家莫要害怕,宋大人的确是个好官,他是被皇上紧急调派走的,他并非故意不与你们道别。”范呈道,“他走之前,把所有事情都交接给我了,桃花村要去看犁地,红枫村要去教沤肥,还有承诺给你们的种子,我也知道。” 范呈的声音温吞,不紧不慢的,有一种安抚人心的能力,百姓们听到范呈这么说,不知怎么的,鼻尖发酸。 宋大人是真的记挂着他们啊,就算是要离开,也把承诺过的事情都交接给了下一任县令。 “范大人,您也会像宋大人一样吗?”人群中,有个声音怯怯地问。 范呈笑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官。都回去吧,春天到了,地里的杂草冒头了,春耕在即,大家都挺忙的。” 陈虎和小石头站在人群中,想来是知道宋钺是真的走了,两人眼神都有些失落,他们转过身往外走去。 陈虎没有留下来当衙役,他本来就是为了伺机给柿子沟一百多口人命申冤报仇,才会潜入县衙,当了衙役的。 如今,案子了结了,他们这些被迫离开柿子沟的山民,都可以回去柿子沟了。 山里面很危险,去年那些石柱被拿掉之后,水位下降,很多矿洞便空了下来,也不过是一两个月之后,那些被挖空了的山体就开始大规模的坍塌。 因为早就有了预料,倒是没有波及到普通百姓,也不曾有人丧命。 柿子沟那一片倒是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他们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回柿子沟去。 陈虎和小石头回到柿子沟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柿子沟里,建起了新的屋舍,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小村子。 小石头跑进家里,不多时就抱了一个花盆出来,花盆里有一棵小树苗。 小石头招呼着大家一起来挖坑种树,柿子沟里已经种了好些柿子树了,都是这段时间大家陆陆续续从山里找到的幼苗移栽回来的。 这一棵却不一样。 这棵柿子树是贺影心从长安城开始就种下,一路上颠簸也没有丢掉,一直带到永昌县,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埋下去的果核发芽了。 坑挖好了,小石头小心翼翼地将树苗从花盆里取出来,放在了坑里,大家一人一把土的,把树种了下去。 “影心小姐一直念叨着要亲手来种树的。”小石头有些遗憾。 陈虎揉了揉小石头的脑袋,“你替她种下,她也会很开心的。” 微风拂过,小树苗轻轻晃动,像是在肯定陈虎的话。 陈虎想起那一天,宋大人对他说的话,宋大人说,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光阴会将这棵幼苗催熟,这里会慢慢的一户变两户,两户变四户,最终变成昔日热闹的小山村。 * 春光明媚,万物复苏。 顾岑宴一路向南,他在二月初抵达了江州,这时节桃花开的沸沸扬扬,他从江州一路到了茂县,最后回到了上刘村。 顾岑宴真的已经很多年未曾回来了,他考中状元之后,母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后来没能熬过去。那时候顾岑宴之所以选择放弃一切,也有这个因素在其中,毕竟母亲去世,顾岑宴需要丁忧三年,为母亲守孝,这失去官身,更加无法找到苏芷,替苏芷报仇。 顾岑宴走进上刘村,很多人瞧着他眼生,毕竟很多年未曾见过他了。 顾岑宴若是遇到上了年纪的,还能认得出的,便会停下来打声招呼。 只是—— 顾岑宴才打完招呼,那老头就眼睛一翻吓晕过去了。 顾岑宴:…… 哦,忘记了,他当初在世人眼中是病故来着。 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人,忽然诈尸回来了,的确挺让人害怕的呢。 顾岑宴看着老头的三个儿子,见鬼似的把老头抬走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给点补偿的治疗费什么的。 寻思着,再缓一缓,等到村子里的人接受他没有死,仍然还活着的事实,他再去上门赔礼探望比较好。 胡思乱想的想着一些有的没的,顾岑宴终于站在了昔日的家门外。 院子倒是被打理的很好,这些年,顾岑宴有暗中找人照看。 拿出钥匙打开了门,推开院门,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上,生机盎然,全是细嫩的嫩芽,这是一棵榆钱树,再过几天,这些榆钱就可以摘下来吃了。 他担水劈柴,给自己做了一点吃的,最后他端着一杯茶坐在了院子里,仰着头看着天上飘浮的云彩。 他心中其实有些紧张。 那天,贺境心将相思骰给他之后,他抓在手里,慢慢地就察觉出了相思骰的重量不对。 这颗骰子是他亲手制作的,在那些想念芷娘的日子里,他总是会握在手中把玩,就算过去这么多年,依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颗骰子。 他小心翼翼地检查这颗骰子,最后把骰子上他一点点镶嵌上去的朱砂取出来,对着烛火,发现了骰子里藏着一团薄如蝉翼的蚕丝小布,那布上是用别的丝线绣着一行字。 没有人知道,顾岑宴在看到那行字的时候,眼泪都落了下来。 就像是曾经那些辗转反侧的日子,有了最好的回应。 但激动过后,顾岑宴又开始忐忑不安,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谁也不知道,时间到底把彼此雕琢成了何种样子。 顾岑宴收回看云的视线,目光游移着,落在了低矮的围墙上。 然后他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一只大大的野猪飘在他家院墙上,一点点地往前走。 顾岑宴瞳孔骤然紧缩,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冲了出去,他手忙脚乱地拉开门栓,从里面探出头去。 然后,他就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杏眸。 恰此时,春风拂面,喧嚣红尘静默。 * 与江南的花红柳绿不同,越往北走,景色越是萧索——毕竟还才二月出头,春还没有来得及驱散北地的寒气。 大牛走两步退一步得往前走,铜铃大的眼睛里,写满了“老牛很累,老牛想躺”,没办法,在永昌县,好吃好喝的伺候了几个月,大牛已经不是曾经吃苦耐劳,凭一牛之力,拉得起二层木板车,还能再带几个人的懂事牛了。 因为大牛的不配合和消极怠工,等到宋钺一伙人抵达并州,已经是二月底,三月初。 并州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大洲,它可是古九州之一,占地广袤,地形多变,有草原能放牧养马,有山地,自然也有能种粮食的平原。 牛车晃晃悠悠地终于走到了并州高耸威严的城门之下,给守城门的守卫看了户籍路引还有宋钺的上任书,一行人被放行。 阳直县位于并州的北部,有一半的土地都是草原,这里生活着一群游牧民族,靠着放牧为生。而阳直县的南部则是富饶的耕地,可以种植粮食。 阳直县距离并州的郭县并不远,马车出行一日便可抵达,大牛的话……嗯,大牛溜溜达达,需要两日时间。 此时,阳直县的界碑处,站着好几个人,清一色穿的官服,看制式,这几个人应该是阳直县的县丞,县尉,主簿,典史,甚至三班六房的胥吏都到了。 此时,县丞伸着脖子往官道上瞅了一眼,随后扭头,用谴责的目光看了县尉一眼,“你不是说,前天宋大人就进了并州吗?” “是啊,并州守城门的侍卫是这么说的啊。”县尉也很委屈。 阳直县的县令,在任上五年,已然任满,去年年底,他接到了回京的诏令,县令当时脸色就落了下来。 毕竟这可是阳直县啊! 富得流油的阳直县! 当初县令可是多方打点,很是砸出去一笔孝敬,才成功挤破头,拿到了阳直县的县令一职,县令都想好了,他要在这个位置上坐到老死为止。 谁能想到,长安城那边发来了诏令,县令就算再是不舍得,也必须含泪和阳直县的官印挥手告别,一步三回头地离了阳直县。 这诏令一出,阳直县很多世家都纷纷侧目,这些世家和永昌县那种纸糊的截然不同,这里的世家可是实打实的,百年传承的大世家,不少世家在当初先帝打江山的时候,就出钱出物投资了一把,在先帝成功打下大晋朝的江山之后,这些世家之前投出去的钱和物,自然也迎来了丰收。 这些世家,传承百年,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也没有一个是蠢货。之前的县令被招走,多半是要换人了。 为什么要换人? 世家们脑子里俨然想了一百零八种阴谋诡计,皇帝这是何意,只在长安城疯狗一样到处咬人还不够,竟然要把手伸出长安城吗? 只是直接就对并州下手,是不是太虎了一点? 这里可是并州! 世家的家主们聚在一起,扒拉起了朝堂上的那些官员,但无论是哪个,都不可能有底气在并州乱来,就算有皇帝撑腰,可是如果他们什么把柄也不留,来的那个官员也什么都做不了吧。 咦,这似乎是个绝佳的思路啊! 家主们对视了一眼,决定就这么干了,你皇帝想拿我们开刀,那也得师出有名才行,我们不给你这个名,让你这个刀怎么也扎不下去! 有了绝妙的对策之后,世家们冷静了下来,并州之内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是所有人从那时候就开始打听,皇帝究竟会派何人前来任阳直县的县令。 他们甚至都想过,皇帝会不会把他的心腹张书鹤派过来。 然而,两天前,一辆看起来怪里怪气的牛车慢悠悠地到了并州城门下,所有人期待的县令出现了! 当时检查路引的侍卫,强行克制住了颤抖的双手,在放行之后,立刻跑去告诉了所有人,皇帝派来阳直县的县令叫宋钺! 家主们:!!! 竟然是那个,一举拉下了两个皇子,搞垮了好多个世家,平息了青州反贼的那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吗?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刻,所有人的头皮都麻了一下,不是因为宋钺的背景有多可怕,也不是因为他的手段有多厉害,但他就是很邪门啊,像是自带了逮谁克谁的光环,他们可一点都不想莫名其妙就垮了。 阳直县的县丞县尉主簿们,在知道来的竟然是宋钺之后,也十分紧张,青州造反案闹得还挺大,因为当初裴小将军拉回去的宝藏简直能填满大半个国库! 很多势力在背后关注了一波青州的事情,自然也就顺便知道了宋钺到了永昌县之后的所作所为。 阳直县的地方官员们:…… 地方官员们半点也不敢耽搁,穿戴整齐等在界碑处,就担心宋大人再来一个,你们没来,默认不存在。 他们要拿出最热忱的态度,告诉宋大人,他们是欢迎他的! 然而第一天一直等到大半夜,也不见传说中那怪里怪气的牛车来,众人没办法,只能暂时回去,第二天一早又来守着。 这会儿天都要黑了,县丞心里直犯突突,这宋大人到底哪里去了,总不会是直接进村了吧? 终于,就在几人后背都要急出冷汗的时候,一辆牛车慢悠悠地朝着这边来了,那牛车的前面站着一个人,手里牵着绳子,那绳子被扯在背上,那人使出了吃奶得劲儿在拖着大牛往前走。 县丞脸上顿时就摆上了热切的笑容,他领着一众官员呼啦啦地迎上去,牛车被迫停了下来。 县丞站在牛车前面,冲着放下来的青黑色粗布帘子,弯腰恭敬道:“下官乃是阳直县的县丞,前来迎接县令大人,还请县令大人赏脸一见。” “啊,我在这儿呢。”声音是从牛车前面传来的。 县丞扭头,看向了手里还抓着绳子,刚刚因为用力显得面目狰狞的年轻男人:…… 县丞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自己并没有瞧不起拉牛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更加警惕起来。 县丞:太阴险了!谁能想到前面拉牛的竟然是县令啊!绝对是故意的,故意麻痹他们的,难怪是能够拉下那么多世家,搞垮两个皇子的狠人,竟恐怖如斯! 第5章 桃红柳绿一拱桥 宋钺万万没想到,这阳直县的地方官员们如此的热情。 要知道,这可是阳直县,并州内,除了郭县之外,最繁华的郡县。宋钺来的路上,就已经做好了要被这阳直县的地方势力打压的准备,他还十分烦恼要如何破局,阳直县可不是永昌县,这阳直县的大世家是真正的世家。 不说多远的,之前在洛阳时见到的那位崔婉琼,她的母族崔氏一族,虽然与清河崔氏并非同一支,但并州这支崔氏的势力也十分庞大。 除了崔家之外,还有王家。曾经先帝还在世的时候,这些世家们和先帝一起,把各家的女儿都塞进了还是太子的当今后院,当时定下的太子妃便是王家的嫡女。只是后来,这王氏嫡女还未等出嫁便染了恶疾去了,王家当时想让嫡次女补上,但当今坚决不从,但也承诺王家,不会娶别的世家之女当太子妃。 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太子对王氏嫡女情根深种,为了她不愿意娶太子妃,甚至在登基之后,也一直空悬着后位,但大家都默契的认为,那后位是已经故去的王氏嫡女的。 这王氏一族,可就在并州,其势力几乎可以覆盖整个并州。 简直就是地狱啊! 宋钺想给皇帝跪一个,他不明白,他才打开了永昌县的局面,正要摩拳擦掌地想要大干一场,想在五年任期内,把永昌县从下县变成上县,结果皇帝一纸调令,他硬生生从大晋最东边一路西北而去。 他在路上简直要愁秃了头,同行的那几个家伙却兴致昂扬,每天都热情满满的讨论到了阳直县后要去哪里玩一玩。 宋钺:…… 宋钺:我们是去上任的,不是去出游的啊! 然而没有人搭理宋钺,宋钺一路愁到了并州,他已经做好了被这些大世家压制,努力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准备了。 然而谁能想到,他还没过阳直县的界碑,就被一群穿着地方官员官袍的人热情包围了。 “宋大人,果然年轻有为啊,不愧是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文曲星!”蒋县丞夸得情真意切,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行礼,“下官乃是阳直县县丞蒋庸,听闻我们阳直县的新任县令是宋大人,便一直很期待见到您。” “对!宋大人!我们一直在等您到任!”许县尉上前一步,他看起来非常激动的样子,“我们大家伙儿,欢迎宋大人!” “欢迎宋大人!”身后乌压压一群人,齐齐喊了一嗓子。 宋钺:…… 宋钺有点懵逼。 这群人怎么回事,下马威呢?属于上县的傲气呢? 你们这样让本大人十分惶恐啊! “宋大人,我们在天香楼定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就等着给您接风呢。”蒋县丞看着面无表情,看起来十分能唬人的宋钺,心中暗想,这位宋大人果然好生不得了,年纪轻轻竟然如此喜形不于色! 因为太过震惊而忘记做表情的宋钺,就这么被蒋县丞一伙人簇拥着往前走。 宋钺下意识地扭头往后看。 牛车里,贺境心掀开青灰色的布帘,似笑非笑地看到宋钺回头的一幕。 宋钺眼中有一丝丝的期待。 贺境心想了想,她下了牛车,对着前面驾车的福伯道:“你们先去县衙安顿,我跟过去看看。” 福伯脸上顿时挂上了欣慰又放心的微笑,他们家大人那三杯倒的酒量,要是没有贺境心在边上看着,福伯很是不放心啊,“夫人您放心去,其他交给我了。” “等等,我也想去!”贺影心也从牛车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跑向贺境心。 “去什么去,你回去。”贺境心十分感动,然后坚定拒绝了贺影心要同行的请求,“你和福伯先去县衙。” 贺影心张了张嘴想再争取争取,但看着姐姐的表情,便知道姐姐是认真的。 贺影心垂头丧气地回牛车上去了。 她盘腿坐在了牛车上,抓起一本书继续读。 * 贺境心和宋钺一起坐在马车里,作陪的还有蒋县丞和许县尉。 贺境心和宋钺坐在一边,作陪的两人坐在对面,那两人脸上全程都挂着和煦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这马车做工十分考究,马车里面更是铺着柔软的垫子,因为还有点冷,还额外放了一只暖炉,应该是提前熏了香,里面闻着就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宋钺的手悄悄地摸到贺境心的手,然后握住,贺境心偏头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甩开,毕竟这阳直县的官员的态度很是反常,宋钺此时应该心里没底。 但贺境心却觉得这很正常,所以来的路上,面对坐立不安的宋钺,贺境心每天该吃吃该喝喝。阳直县隶属并州,而并州是什么地方,是众多世家的发源地,关陇世家可不是开玩笑的。 皇帝把宋钺直接丢到阳直县,要害怕的并不是宋钺,而是那些世家,以及阳直县的地方官员。 这些人,每个人都长着八百个心眼子,他们可不是永昌县那些纸糊的蠢货可比拟的,他们每一个都不是好糊弄的。 他们绝对会权衡利弊,连夜分析皇帝此举的目的,当今对世家的恶意从未遮掩过,从去年年初开始,倒下的世家就有好几个,这些世家都是老狐狸,或许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事后肯定明白,左相夫人杀女真相,皇帝根本就是明晃晃的对着世家下刀子了。 每个传承上百年的大世家,哪家没有点龌龊事,没有哪家经得起盘查,毕竟世家家大业大,嫡系旁系如同大树一样,谁也不知道哪个树枝就出了问题,到时候直接连累整棵大树死掉。 皇帝直接把宋钺丢到阳直县,阳直县——不,是整个并州,甚至是整个关陇地区的世家,都会头皮一紧,自动自发去揣度圣意,比如说皇帝是不是终于忍不住,要来个大的,和胶东道一样,从上到下,把他们一波带走了。 世家们联合起来,当然有和皇帝抗衡的本钱,但不要忘了,当今可不是前朝末帝,如今的大晋朝,可不是关陇世家一家独大,若是世家想掀桌子,极有可能和当今拼个两败俱伤,皇帝可能是个疯子不怕死,但他们这些世家可是很惜命的! 所以只要皇帝不是太过分,世家们其实更愿意和平的和皇帝共治天下。 这种情况下,面对忽然被丢过来的宋钺,这些世家会比宋钺本人,更担心他的安危,他们绝对不会希望宋钺出什么意外,他们自己不会动手,也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动手,这个任何人里面自然也包括皇帝本人。 毕竟万一皇帝丧心病狂的故意让人杀死宋钺,然后贼喊捉贼地把黑锅甩到他们身上,给他们扣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帽子,他们到时候和谁去说理去? 贺境心一早就把这些世家的这点小心思弄得明明白白。 什么?你说她明明知道不会有危险,为何眼睁睁看着宋钺坐立难安这么久? 哦,看着宋钺急得团团转,也是枯燥旅途的乐趣啊! 马车行驶的非常稳,一路上甚至都没有颠簸几下,毕竟这条路来来回回的,已经让人检查了很多遍,连路上的小石头都清理干净了。 务必将一切可能的危险都扼杀在摇篮里! 蒋县丞清了清嗓子笑道:“对了,大人,我们阳直县乃是上县,所以有两个县丞的名额,但目前只有我一个县丞。” 言外之意,剩下的一个县丞可以由宋钺自己安排。 蒋县丞满含期待地看着宋钺,他们可是提前打听好了,宋钺一行一共七个人,永昌县的时候,县丞县尉都是宋钺的自己人。 如今他的梯子都搭好了! 宋钺面色未变,只淡淡点了下头,“本官知道了。” 蒋县丞心里却开始忐忑起来,聪明人就是如此,别人一句话,都能想出很多种不同的解读,比如现在,蒋县丞开始怀疑是不是宋大人嫌弃一个官位太少了。 “除此之外,县衙还有别的缺,还得大人您来选出合适的人才。”蒋县丞又补充了一句。 宋钺依然只是点点头,“本官会尽快安排的。” 蒋县丞顿时松了口气,大人这话的意思,便是接受他的投诚和好意了啊! 且不管坐在宋钺对面的两个人,一路上大脑百转千回,都要把自己绕晕过去了,宋钺倒是慢慢的放松下来,许是握着的那只手传来的温暖的温度,让他忽然就不太慌张了。 怕什么呢,贺大丫还在呢,贺大丫都没有慌,说明目前没有什么危险。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几人下了马车,外面是喧闹繁华的街道。 刚刚进了县城,因为对面坐着两个人,宋钺也没好意思随便乱动,只正襟危坐,试图营造出不苟言笑,沉稳可靠的形象,所以就算听到了外面的热闹声音,也没好意思掀开帘子往外看。 此时下了马车,宋钺第一眼入眼的,便是气派的屋舍,用青石铺成的路面,还有衣着朴素却没有多少补丁的老百姓。 不愧是阳直,不愧是上县,整个精神风貌都不一样,这里热闹程度,甚至和洛阳城都有的一拼。 “大人,这边请。”蒋县丞出声招呼。 宋钺收回视线,转身跟着蒋县丞往前走。 贺境心慢悠悠地跟在宋钺身后。 却在此时,有个人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跑来,也许是太过慌张,又或者是非常着急,那人一头撞在了贺境心的身上。 贺境心下意识地伸手拉了那人一下。 那是个形容狼狈的姑娘,她脸上脏兮兮的,头发更是乱七八糟,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她和这条街格格不入,就像是战火连天的战场上,一头栽进繁华现世之中,这姑娘出现在这里,满满的违和感。 “对不起!”姑娘惊得抬起头,眼神里有震撼和疑惑,像是贺境心站在这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她开口道了一声歉,声音沙哑粗粝,听起来很难听。 贺境心愣了一下,便是这一下,那姑娘已经挣脱开她的手,狼狈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贺境心视线跟着那姑娘一路往前,她看到边上的小贩都目露嫌恶之色,在那姑娘还未靠近的时候就远远避开,还冲着那姑娘的方向啐了一口。 “怎么回事?”宋钺察觉到贺境心没有跟上来,顿时回过头来看情况。 贺境心收回视线,往前走了两步,“没事。” 贺境心和宋钺一起走进了天香楼。 蒋县丞他们的确是费心了,许是提前打听过了宋钺的情况,宴席上备下的是上好的茶水而不是酒水。 贺境心吃的挺开心,毕竟席上的菜全是她吃不起的,这天香楼的厨子手艺的确漂亮,怪不得能开这么大这么气派的饭庄。 宋钺起先还有点放不开,但见贺境心吃的那么香,便也不想其他,既然是给他办的接风宴,那他不多吃点岂不是可惜。 再说了,自从他把自己的私房钱都给了贺境心之后,宋钺就穷了,偶尔嘴馋想买点吃的都得抠抠荷包,找找有没有漏网之鱼。 蒋县丞他们看宋钺和贺境心吃的都挺香,他们也挺满意,一时间包房里的气氛十分融洽。 蒋县丞带着县衙里的其他官员,一个一个地和宋钺介绍,贺境心觉得有点无趣,她站起来走到了窗户边上,她推开窗户透了透气。 窗外的景色很不错,天香楼的后面是一条河,河两岸花红柳绿的,一片暖春景象,一座拱桥架在河上,桥上行人来来去去。 贺境心本就是随便一看,然而她的目光却顿住了。 刚刚那个撞到她的姑娘从桥的另一头跑上来,因为隔得有段距离,贺境心并不能看清楚那姑娘的脸,只是从乱糟糟的头发和破破烂烂又脏兮兮的衣服认出人的。 桥上原本正常走动的行人,顿时一阵骚动,那些人加快速度跑开,那姑娘身边很快就空出了一大块。 她站在桥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就算看不清楚她的脸,也能感觉到她此时非常的焦急。 她在找什么? 刚刚那么着急地往前跑,也是为了去找什么人的吗? 为什么那些人对她那么嫌弃,看她就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贺境心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姑娘身上,那姑娘站在桥边上,她忽然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了水面上。 然后,贺境心眼睛蓦然睁大。 那姑娘忽然仰面朝下,直接跳了下去! 第6章 昔日红颜凋零久 贺境心站在岸边,看着衙役从水里拉出跳水的姑娘。 宋钺皱着眉,站在前面,伸着脖子看着衙役拖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姑娘往岸边游。 蒋县丞和许县尉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非常勉强,他们千防万防,确认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保证让宋大人如沐春风,感受到他们阳直县是一个和平友爱的好地方。 万万没想到,宋钺才到阳直县的第一天,就闹出了这么一桩事情。 桥上站了不少人,全都关注着桥下面的动静。 刚刚那个瘟神从桥上跳下去之后,并没有人要去救人,甚至好多人还松了一口气,毕竟在他们看来,那瘟神死了比活着更好。 只是没想到,这县衙的衙差竟然在这附近,县衙里的那些大官们也都纷纷赶过来了,衙差更是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人。 贺境心站在窗户口往外看,那桥尚且有段距离,所以他们一路赶到桥下时,那姑娘已经沉到水里去了。 贺境心目光淡淡地扫视了一圈,桥上围观的人群,有些对上她的视线之后,闪躲开来,并不与她直视。 贺境心倒也没有开口问,为何没有人下去救人,无非就是不想沾染是非,或者是觉得那姑娘晦气。 之前在街上碰到她的时候,人群在那姑娘靠近之前就会自动自发的散开,避的远远的,当时那姑娘撞到她时,表情震惊又惊讶,显然没有料到有人在看到她的时候没有远远躲开。 她应该是习惯了这种疏远。 “快!大夫呢?”宋钺见那衙役把姑娘拖上了岸之后,连忙扫视了一圈。 蒋县丞忙上前一步道:“大人莫慌,刚刚下官已经差人去找大夫了。” 正说着,就见一个一个衙役背着一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头朝这边跑来,另一个衙役手里抱着老头的药箱。 “唉哟,唉哟慢些慢些……”老头被颠的骨头都差点散架了。 那老头被放下来之后,就被扶到了放平在提岸上的姑娘身边,“温大夫,您快给瞧瞧。” 温大夫瞧见了那姑娘的脸,微微一愣,但也并未说什么,只蹲下来,飞快地做了个检查,“她掉水里时间长了,肚子里灌了水,须得把腹中水控出去。” “要如何做?”宋钺问了一声。 温大夫在几人之间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一个体格健硕的衙役身上,“你,把她倒背起来。” 那衙役显然有些犹豫,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嫌弃,并不是很想上前去背这个人。 “还不快去!”许县尉急得一脚踹在那衙役的屁股上,都什么时候了,在宋大人面前还能不能留点儿好! 那衙役被踹的一个踉跄,上官发了话,他也不敢说什么废话,只默默上前去,在温大夫的指导之下,把那姑娘倒背了起来。 “慢慢往前走。”温大夫说道。 那衙役就倒背着姑娘,慢慢地往前走去。 那姑娘嘴里很快就吐出吃进去的河水。 温大夫跟在后面观察那姑娘的腹部,那姑娘原本因为吃了太多水而鼓起来的肚子,随着那衙役的走动,慢慢的吐了出去,而她的腹部也变得平坦起来。 “行了,现在把人放下来。”温大夫道。 那衙役闻言,顿时飞快的把那姑娘放下,随后拔腿就想离远点。 “走哪儿去,你把她扶起来。”温大夫不悦地瞪了那衙役一眼,“人命关天的事,想什么呢。” 那衙役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但也不敢再走,他依言照做,温大夫这才蹲在那姑娘身边,抬起手,啪啪就是两声,拍在那姑娘的后背,他每拍一次,那姑娘身体都会震动一次。 贺境心站在一边看着,那姑娘原本脏兮兮的脸,因为落水的缘故,河水把她脸上的脏污都洗净了,瞧着竟然是个容貌非常艳丽的姑娘,但美人有瑕,她额头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烫伤。 贺境心抬起头,再一次看向了桥上的人群,人群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些人对着那姑娘指指点点的。 贺境心想起来之前这姑娘撞到自己的时候,对自己说了一声“对不起”,那声音粗哑难听,只听声音,根本想不到声音的主人如此年轻,如此美貌。 那边,温大夫还在救人,贺境心却已经抬脚往上走,宋钺见她走了,径直跟了上去。 蒋县丞和许县尉便也想跟上去,但宋钺却摆摆手,示意他们去看着温大夫救人。 贺境心走到桥上去,桥上站着的人群,轰然散去。 “你们跑什么!”宋钺皱眉,他们又不会吃人。 贺境心却没有在意,她目光落在桥上摆地摊的一个大婶身上,大婶正忙着把铺了一地的竹编箩筐篮子这些收起来。 贺境心蹲下身,按住了大婶正要收起来的一个篮子上,“时候还早,大婶儿这就要收摊了吗?” 那大婶冲着贺境心赔了一个笑脸,“是啊,今天生意不好,不摆了不摆了。” “我瞧着这个竹编篮子整挺好。”贺境心看着那竹编篮子道,“这是大婶儿家的人编的?” 大婶儿见这人好像也不像是来刁难自己的样子,便也收回了按在篮子上的手,重新坐了回去,“是啊,我当家的编的,不是我吹,我们那十里八村的,就我当家的编的最好。” “这个多少钱?”贺境拿过篮子,又额外拿了个竹编的花篮,“家妹很喜欢种一些花花草草,我瞧着这个用来装花盆,一定很好看。” “贵人若是喜欢,这两样五文钱尽够了。”大婶儿道。 “便宜点,四文钱如何,我们初来阳直县,之后肯定要置办很多东西,我还想要一个竹屏风呢,大婶儿便宜些,我后面还来照顾你生意的。”贺境心却直接还起了价。 “既如此,那便四文钱吧。”大婶听说他们是才来阳直,便顺口问道,“小娘子和郎君是打哪儿来的啊?” “我们是从青州来的。”贺境心说着,掏出荷包从里面数出四个铜板,“刚刚我们在天香楼吃饭,看到那个人跳水了,跟来看热闹来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大婶儿脸上露出恍然之色,“你们第一天来,不认识她倒也说得过去,小娘子啊,什么热闹都看会害了你们的。” “这话从何说起啊?”宋钺在贺境心身边蹲下,一脸好奇地问,“那女子有什么特别的?” “嗨,你们是不知道啊。”大婶儿说着,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那女子不干净的,是真的不干净,她染了脏病,听说离她近了都要被染上脏病,晦气得很,没看大家都避着她走吗?” “竟是如此吗?”贺境心脸上露出愕然之色,“她什么来历啊。” “还能是什么来历啊,她啊,原来可出名了,就两年前,她还是咱们雅韵楼的头牌花魁娘子呢。”大婶儿脸色十分复杂,带着点幸灾乐祸,又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怜悯,“哎,说得好听是花魁娘子,说的不好听,还不就是那朱唇万人尝,玉臂千人枕的玩意,也是个可怜人。” 宋钺愣住了,但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那她叫什么?” “她叫鸢娘。”大婶儿叹道,“以前可是经常出入大户人家的,她有一把好嗓子,那些大户人家请客办宴席的时候,喜欢请她去唱曲助兴,那会儿啊,她出入都是坐小轿的,当时据说好几家都想纳她当妾,依我说,她那时候就应该从了。” “这怎么说的?”贺境心问。 “这花魁娘子,风光的时候是真风光,但一时新鲜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大婶儿道,“也就红火了一年吧,后来雅韵楼又出现了新的头牌花魁,她自然就过气了。” “这过气的花魁啊,不值钱。”大婶儿似乎觉得非常可惜,叹着气还摇着头。 “那你可知,她如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宋钺追问了一句,“就算有了新的花魁,她到底曾经红火过,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大婶儿却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不住县里,我家在八里村,往常除了赶集,或者是卖篮子,轻易是不到县城来的。” “原来如此。”贺境心点了点头,她拿起刚刚买下的一个篮子和一个花篮,“不耽搁婶儿你做生意了。” 大婶儿却摆摆手,她把篮子收了,并不打算继续摆下去,这桥底下可站着衙役和县城县尉,那鸢娘跳河了,说不准要拿他们问话的,不走说不定有麻烦。 贺境心和宋钺站在原地,看着大婶儿利索地收拾好东西,然后挑起来走得飞快,很快就消失在了桥上。 宋钺眉头紧紧皱起来看向贺境心,“这鸢娘莫不是不想活了,跳河寻死?” 根据刚刚大婶儿说的,曾经风光无限的人,如今据说染了一身脏病,人人厌弃,活得狼狈艰辛,想不开跳河寻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贺境心转身走下桥,顺着坡道又回到了救人现场。 蒋县丞和许县尉正在交头接耳地说着话,两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也不知道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此时那鸢娘已经被平放在了地上,温大夫正在给她扎针。 宋钺上前一步,问道:“温大夫,她现在如何了?” 温大夫抬头看了宋钺一眼,然后又回过头,继续盯着手里正在扎下去的细针,“暂时死不了,但她掉下去时间有点长,什么时候醒过来,不好说。” 贺境心蹲下身,看着鸢娘的脸,忽然问温大夫,“大夫能看出来,她身上可有其他什么病症吗?” 温大夫有些惊讶地看向贺境心,贺境心倒也没有隐瞒,直言刚刚自己在桥上,听到一个大婶儿说,这姑娘身上有一种会传染人的脏病。 温大夫眉心紧紧皱起来,“胡说八道,这些人惯会嚼舌根,不知人言可杀人,就是有这些造谣的人,才会生出诸多事端!” 贺境心:“所以她身上是没有这种病的,对吧?” 温大夫只道:“反正没有那种,靠的近了就会染上的病。” 贺境心点了点头,心下了然,温大夫的话说的隐晦,但却间接的告诉了贺境心,这鸢娘身上的确有病,但是这病并不如那些人所想,只要接近就会染上。 温大夫起了针,将那套针单独收起来,这针他没有打算给下一个人用,须得熔了重新打一副,“我一会儿开个方子,你们去药堂抓了药,诊金一共是二两银子,先说好,大头是我那套银针。” “好的,多谢温大夫。”蒋县丞抢先一步上前,付了诊金,做下属的,要有点眼力见儿,不能让上官掏银子! 宋钺倒也没有打算掏银子,主要是他荷包比脸还干净,想掏也掏不起。 那温大夫收了诊金之后,背着他的医药箱,刷刷几下就爬上了坡道,别看温大夫满头白发,但精神气儿挺好。 温大夫走了,但是这落水的鸢娘却迟迟未醒。 “如今,只能把她先带回去了。”宋钺道。 蒋县丞上前一步道:“大人,我们县衙有善堂,不若将她先送到善堂去,下官会让人照拂她。” 蒋县丞怎么敢让宋大人把这姑娘带回去,他自然也是认识这位鸢娘的。 或者说,阳直县的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很少有不认识她的。 毕竟两年前,这人显赫一时,当时都以能请到她去唱曲儿为傲呢。 这人后来染了脏病,蒋县丞一直以为她已经死在哪个暗巷里了,谁能想到她竟然还活着。 蒋县丞现在恨的牙痒痒的,这人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在宋钺到任的这一天冒出来,还直接撞在了县令夫人的眼里。 之前大家都默默的配合着,要给宋钺一个完美的形象,哪能想到会栽在这么一个人手上。 “不用,隔那么远,偏偏让我看见了,说明我和这姑娘有缘啊。”贺境心却忽然道,“我们玄门中人讲究一个随缘,缘分即到,顺应便可。” 众人:…… 神的与你有缘。 第7章 昼听笙歌夜醉眠 贺境心和宋钺坐着马车,带着仍然昏迷不醒的鸢娘,被蒋县丞和许县尉还有一干衙役,客客气气地送到了县衙后院。 而此时的县衙后院,福伯他们站在一边,看着县衙里的仆从们,进进出出的,将他们大家伙的行李都运送到了他们各自的屋子里。 阳直县的县衙非常气派,县衙后院说是两进,但却有一个打理的很好的大院子。 和永昌县那破破烂烂的,还需要自己找人修补完全不同,这里的一花一草皆被精心打理,屋子里的陈设,半点灰尘也不见,显然下人非常勤快,没有半点敷衍。 福伯驾着牛车先一步进了县衙,骆修远和花明庭的马车要稍后一些,但也踩在午饭的点到了,他们之所以会慢了一步,皆是因为那拉马车的马吃坏了肚子,中途停下来休息了一下,之后紧赶慢赶的,马的速度到底比牛车要快。 早有厨娘准备好了吃食,满满一大桌子,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夸张的菜式,但每一道菜都精心考量过。 “这县衙里的人,真的好热情啊。”贺影心忍不住拉了拉福伯,“这厨娘做的饭还挺好吃的,等到姐夫家的厨娘到了,岂不是要有两个厨娘?” 贺影心说的厨娘,还是当初从灵州带到长安城,后来又从长安城到了永昌县,结果没等安稳多久,又得收拾收拾赶往并州。 好家伙,几乎全部在路上了。 福伯想了想,道:“这里距离灵州并不算远,若实在用不上,让厨娘回灵州去也不是不行。” 灵州距离并州并不远,在并州以北,从并州到灵州,也不过只需要七八日便够。 贺影心闻言,恍然点了点头,是了,他们如今距离家乡很近啊。 贺境心他们就是此时回来的,衙役帮着把鸢娘从马车上背了下来,县衙里的老管家秦叔迎上去,“见过大人,见过夫人!” “行了,有没有干净的房间?”宋钺摆摆手问道。 秦叔忙道:“有的。” 秦叔在前面领路,他不知道这空房间是用来做什么的,想了想,把人带去了一个寻常的客房。 贺境心和张满已经跟了上去,张满走到贺境心边上,低声问:“贺大师,怎么回事,你们出去吃个饭,还带个人回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和我有缘吧。”贺境心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张满:…… 我信你个鬼。 衙役将鸢娘放在床上,在听到宋钺一句“你可以走了”,衙役如蒙大赦一般,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想着,他身上这身皮不能要了,他得回去使劲儿洗一洗,可别染上什么病才好,虽然那温大夫说鸢娘没有那种靠得近了就会传染给别人的病—— 但是呢,怎么说呢,既然所有人都那么说,总归有几分理由的。 衙役不敢赌,他上有老下有小,要是真的染病了,那可全完蛋了。 另一边,张满和贺影心好奇地站在床边看着鸢娘。 “她长得真好看。”张满的目光落在鸢娘的额头上,眼中有一抹可惜之色,也不知道这姑娘经历了什么,竟是破了相。 几人也没在里面多待,毕竟鸢娘看起来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状态很差。 吃过了晚饭,大家也没有多少聊天的心思,主要是一路舟车劳累,无论什么事儿,还是等明日再说吧。 贺境心和宋钺洗漱完了,舒舒服服地躺上了床,到这会儿,宋钺其实都还有一种不真实感,他竟然就这么顺顺利利的到任了。 “贺大丫,你说皇帝把我调到这儿来,到底是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宋钺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如今成了这上县的县令,我这六品的县令总算是合适了。” 宋钺忽然想,皇帝该不会一开始就想把他搞到阳直县吧,正常县令都是七品,独他是六品县令。 “你立了功,论功行赏,给你升个官。”贺境心道。 宋钺没忍住瞪了贺境心一眼,“我认真地。” “我也认真的啊,不然你觉得皇帝为什么要把你升职到这儿?”贺境心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她语气无比笃定,“你可是状元郎,三元及第,当初之所以被丢到大理寺,是因为得罪了皇帝,之后被外放到青州,也是被迁怒,如今皇帝气应该是消了,加上你有功,他只不过是把本该给你的东西还给你而已。” 宋钺听贺境心这么一说,还稍稍愣了一下。 三元及第,状元郎。 去年这个时候,他簪花游街好不风光,只是这光环很快就暗淡下去,他已经多久没有想起自己是状元郎了啊。 “别多想了,你明日应该会很忙,你初来乍到,县丞肯定要和你对接公务。”贺境心道,“睡吧。” 宋钺心里有点没底,其实他宁愿接手一个普通的下县,那里门阀士族会少的多,就算有,也大多不成气候,阳直县这样的地方,他一个小小的县令算个屁,这里一块砖头砸下去,说不定都能砸中一个家中是累世大家的。 宋钺伸手悄悄握住了贺境心的手,然后闭上眼睛睡着。 贺境心偏头看了宋钺一眼,到底没有抽回手,她其实也在思考宋钺问她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 皇帝想干什么。 如果说青州有仰天山,仰天山上有造反的前朝余孽,有铁矿煤矿,他把宋钺丢到青州是去解决这些事情的,那并州有什么? 世家吗? 皇帝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到用一个小状元去对付并州的大世家吧? 正寻思着,边上宋钺翻了个身,把腿架在了贺境心的腿上,得寸进尺的伸手揽住了贺境心的腰,把人拖进了怀里,抱住了。 贺境心:…… 贺境心盯着宋钺的脸看了半晌。 啪的一声,宋钺屁股很痛地醒过来,然后他发现自己又被踹下了床。 “不是,贺大丫,你又踹我干什么!”宋钺有点委屈,他爬上了床,把贺境心从床上扒拉了起来,一脸怨念,“我告诉你,我要闹了!” 贺境心冷呵了一声,直笑的宋钺抖了一下。 “谁让你睡觉不老实的。”贺境心道,“你应该反省反省你自己。” 宋钺闻言,顿时好气哦,“我反省什么?我怎么不老实了我,贺境心,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不管我们为什么会成亲,你现在是我媳妇儿,我,我就算……就算这样……” 宋钺说着,凭着那一股的不服气,直接双手捧着贺境心的脸,吧唧一口亲在了贺境心的唇上。 贺境心:??? “就算这样,也是可以的!”宋钺道理直气壮道。 若不是窗外透进来的月色,暴露了他红透了的耳朵,贺境心都要以为他此时镇定的一批了。 贺境心气笑了,“宋二,你胆子不小……” 也许是月亮给人无穷的胆量,也许是黑暗放大了人的勇气,宋钺直接怼了上去,堵住了贺境心的唇,不让她说出什么扫兴的话。 贺境心:!!! 贺境心眼睛都瞪大了。 什么情况,怂怂的宋二傻竟然支棱起来了吗? 耳边有鼓动着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快又沉,少年人的身体滚烫,他毫无章法,并不知道要如何亲吻,却本能地不想撒手。 宋钺将贺境心按倒在柔软的衾被之中。 贺境心听见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在变快,她此时有点震惊,宋钺从洛阳之后,看她的眼神里慢慢多了点东西,但这人有贼心没贼胆,平常也只敢暗搓搓的拉拉手,或者是睡觉的时候,装作不是故意的和她靠近。 耳鬓厮磨,呼吸相闻,贺境心觉得,今晚来个春宵一刻也不是不可以…… 然后,她就觉得唇上一痛,愣头青的宋钺尖尖的虎牙咬破了贺境心的唇。 贺境心抬手想要推人,然而宋钺却先一步低下了头。 他将头埋在贺境心的脖颈间,喘着气,不敢抬头,心跳的仿佛要蹦出来,浑身似乎因为某种情绪而战栗。 他、他亲了贺境心! 他竟然狗胆包天的亲了贺境心! 贺境心想推人的手,默默停住了。 怎么个意思,这人不是胆子很大吗,怎么她还没发火,他又自己害羞上了?! 黑暗能够放大很多东西,可以藏匿某些东西,也会暴露很多东西。 比如说少年人的不安和忐忑。 贺境心看着宋钺乌黑的发顶,这人比她还小了两岁。 她初见这人的时候,他不过才是三岁的小小少年,坐在马车上,刚好掀开马车窗帘往外看。 四目相对,烟雨迷蒙。 那时候五岁的贺境心,没有想过,在十多年后,她会嫁给他。 一开始宋钺坑她回长安城的时候,贺境心是有点恼火的,但后来在意识到,宋钺或许是被她连累,明明可以仕途一片坦途,最后却只能去青州永昌县当个县令。 贺影心一直觉得她吃了亏,但事实上,这整个事情里面,只有宋钺是毫不知情,被她一路坑到这儿的。 少年心性赤诚,从未变过,贺境心不喜欢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她永远无法成为宋钺这样的人,他那样的人,坦坦荡荡的站在阳光底下,是会闪闪发光的。 那光在贺境心看来,很是刺眼。 她甚至阴暗的想过,若是有一天,这个人知道这个世界并非他想的那样,他所设想的全是异想天开,根本不可能实现,他会不会陷入崩溃,身上那碍眼的光会不会就不会存在了。 但是—— 但是啊,贺境心又莫名的,不是很想看到这人落入那样的境地。 贺境心暗暗叹了口气,她伸手,搭在了宋钺的后背,她感觉得到宋钺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后浑身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睡吧,不许乱动,不然我还踹你!”贺境心粗声粗气地威胁。 宋钺埋在贺境心发间的脸上,却慢慢地勾了勾唇,“嗯。” 今天不乱动。 声音贴着贺境心的耳边响起,贺境心能感觉到心底因为这声回应而颤栗。 她抬手擦了擦被宋钺咬破的唇,红色的血沁出来,因她的擦拭而晕染开。 贺境心觉得,她大约是栽了。 * 鸢娘猛地睁开眼睛,她从床上坐起来,耳边是清脆的鸟鸣声,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她这是在哪儿? 心肺之间传来痛感,她忍不住咳嗽出声,大脑中迅速回想起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 她脸上顿时出现了焦急之色,她掀开被子下了床,她原本的破草鞋不见了,放在床边的是一双崭新的布鞋。 不只是鞋子,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也被换了,是柔软的细布衣裳。 鸢娘顾不得去管这些,她现在满心焦急,穿了鞋子就往外走。 外面,花明庭正在练剑,微风吹来,桃花簌簌而落,因他舞剑而肆意飞扬。 听到有人来了,花明庭收了剑。 鸢娘没有看到院子里有其他人,只有一个眼睛上缠着窄带的男人,问道:“这位义士,我名叫鸢娘,敢问是你救了我吗?” “不是我,你要见救你之人的话,大概还需再等上三刻。”花明庭道。 鸢娘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我现在有一件非常着急的事要去做,等我做完了,我再回来谢过救命之恩的!” 鸢娘说完,抬腿就往外跑。 跑出去之后,鸢娘才发现这里竟然是县衙,她心下一怔,却也顾不得多想,她此时的确有很着急的事情要去做。 她仓促地一路往前跑,这会儿大街上已经有了不少赶集的人,因为她浑身洗干净,并且换了一身衣服,又低着头的缘故,一时间竟然好些人没有认出她来。 她往常在街上走的时候,所有人都避开的远远的,如今这些人不主动避开,她竟有些不习惯了,她一路上不小心撞了好几个人,她几乎是一路说着对不起往前跑的。 她嗓子本就粗噶难听,又因为落水吞了不少河水,此时每说一句话,嗓子都发疼。 她一路跑到了城西最边上的一个小巷子里。 阳直县,南贵北富,东边住的大多是稍微有点小钱不那么拮据的普通人,城西则最穷。 鸢娘走进巷子里,就闻到一股很难闻的味道,但她已经习惯了,地上满是脏污,她尽量避开那些脏东西,不弄脏身上的衣服鞋袜,这些不是她的,她要洗干净还回去的。 她一路走到尽头的一个小破院子,推开院门走进去,院子里收拾的很干净,看得出来住在这里的人,很认真的在打扫这里,不大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菜,边边角角的地方还种上了一些花草,靠着墙的地方,爬了一棵木香花。 这季节,木香花已经开了。 香味掩盖了这条巷子的臭气,让这个院子也变得雅致起来。 鸢娘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新种下的一棵小桃树,上面还有很多花苞。 鸢娘缓了一口气,她走到屋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子很简陋,但是同样收拾的很干净,她掀开布帘,屋子里很昏暗,她走到床边,彻底脱力瘫坐在地上,她伸手握住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的手,轻轻地将脸贴了上去。 第8章 走哪死哪贺大师 骆修远发现,自己的好友今天的心情非常好。 饭堂里,宋钺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碗粥,喝着喝着,莫名其妙的露出了一个笑。 拿起筷子去夹小菜的时候,又对着小菜笑了半天。 骆修远打了个哆嗦。 “随锦啊。”骆修远小心翼翼地瞥了宋钺一眼,他喊了一声,结果宋钺竟然出神的,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 “随锦!”骆修远忍不住抬高了一点声音。 宋钺手里的小菜都被惊掉了,他扭头看向骆修远,“啊?” 骆修远深吸一口气,“你一大早的,捡银子了吗?” “没有啊。”宋钺一头雾水,不太明白好友为何如此问。 “那你怎么对着一碗粥发笑,怪渗人的,你莫不是中邪了吧,要不要让贺大师给你瞧瞧。”骆修远道。 宋钺闻言,愣了一下,随后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耳朵尖都泛起了红晕,整个人的气质肉眼可见的变了,整个人都显得有几分荡漾和羞涩,“瞎说什么,咋可能是中邪。” “那是怎么的?”骆修远追问道。 宋钺抬起下巴看着骆修远,随后忽然笑了一下,“我媳妇儿……哎呀,我忘记你没有成亲,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等你有媳妇儿了就知道了。” 宋钺喝完了最后一口粥,十分优雅地放下了碗筷,然后脚下生风的出去了。 骆修远:…… 骆修远:就你有媳妇儿!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宋随锦,改名叫宋炫耀算了! 骆修远郁闷地端起碗喝粥。 张满和贺影心一起进了饭堂,两人还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都挂着一点莫名之色。 “怎么回事,宋大人心情很好的样子?”张满坐在饭桌边上,自己拿了碗去盛了粥,先给贺影心一碗,之后再给自己装了一碗。 “对啊,姐夫那样子看起来怪怪的。”贺影心捧起碗喝粥。 骆修远冷笑一声,“可能是昨晚上做梦见鬼了吧。” 宋钺自然不知道骆修远在背后编排自己,他此时已经换上了官袍,去了前衙。 宋钺乃是县令,他的办公房很大,里面放了一盆价值连城的兰花,椅子后面的墙上则挂了一副名家字画,办公房收拾的非常整洁,放在书案上的白纸摸上去手感极好,是普通人花钱也买不到的上好竹纸。 处处都很周到,周到到无论是什么人到这里,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宋钺心中感叹,这便是上县的底气和底蕴吗,便是之前在青州的府衙办公房,都不及这里十分之一。 宋钺才坐下来,蒋县丞就过来敲门了,他见了宋钺脸上就是和煦的微笑,“下官见过县令大人。” 宋钺抬手道:“蒋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我初来乍到,县衙的一切事物均不了解,还需花几日时间梳理一下,期间要劳烦蒋大人了。” 蒋县丞忙摆出一脸惶恐之色,“大人如此说,便是要折煞我也。” 宋钺指了指一边的圈椅道:“蒋大人若不忙的话,不如坐下来聊聊?” “自然,下官的本职便是辅助大人治理阳直县。”蒋县丞在圈椅上坐下来。 不多时,一个小吏过来上了两盏茶。 * 贺境心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福伯告诉她,客房的那位娘子,天才亮就走了。 “她和花少侠说,有很急的事情要先离开。”福伯道。 贺境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去饭堂,厨娘给她留了饭。 张满和贺影心听说贺境心起来了,顿时跑来,一大一小站在贺境心的饭桌边上,目光灼灼地盯着贺境心。 贺境心:…… 贺境心淡定的一批,顶着这两道视线,硬是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 “说。”贺境心言简意赅。 “姐,我们出去逛逛吧!”贺影心上前一步,站在贺境心面前,那双乌黑的眸子睁的大大的,一脸期待地看着贺境心,“之前听说这里特别热闹,甚至有一些东西长安城都没有。” “不行。”贺境心却道,“如今是春天,你忘记往年,每到这个时候,你都很容易诱发咳疾了吗?” 贺影心缩了缩脖子,“但我今年一直都挺好的,并没有生病,只是出去看看。” 贺影心抓住贺境心的衣袖晃了晃,眼神湿漉漉的,别提多可怜了。 贺境心:这谁扛得住啊。 “行,不过你出去,须得带幂篱。”贺境心道。 “没问题!”贺影心顿时开心地跑了出去。 张满有些意外地问道:“小影心竟然有咳疾吗?” “是的,我妹妹自小体弱多病,带起来非常麻烦,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容易发病。”贺境心解释道。 张满:“原来如此,有点可怜,大夫有没有说,有什么办法能够根治吗?” 贺境心:“大夫说,她这病是胎里带出来的,天生体弱,须得好好照顾,慢慢温养,再大一些就能养好了。” 张满松了口气,“那便好。” 贺境心稍作收拾了一下,她叫上了花明庭一起同行,如今他们到了阳直县,花明庭的县尉和骆修远的县丞,怕是要缓一缓,至少得缓到宋钺对阳直县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之后。 目前看来,这阳直县上上下下似乎都很靠谱,对宋钺这个突然丢过来的县令,给出了十足十的诚意,但谁知道这是不是捧杀的幌子呢,万一他们是想让宋钺当个吉祥物,权限并不还给宋钺呢。 阳直县的县衙建在城北,出了县衙的后门,直接就是一条大街。 这阳直县的城北,住着的大多是商户人家,小一些的乡绅地主也在这一片。所以这条街道还是颇为热闹的。 贺境心一行四个人,除了带着幂篱的贺影心,还有一个眼下有着黑眼圈,看起来十分不好惹的贺境心之外,张满还有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花明庭,容貌都极为出色。 阳直县内并非没有美人,相反,美人还不少,毕竟这里世家林立,能聚集在这里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基本上就没有差的。 但就算是这样,这两人的相貌也尤其地显眼。 有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看的发愣,险些撞到墙上去。 贺境心四人却淡定的很。 贺境心走在人群中,来来往往的行人,彼此交谈的声音,只言片语,全都汇聚在她的脑海中。 这些对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一般人听了也就听了,毕竟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 但这些并不重要的琐碎,却一点点的在贺境心的大脑中勾勒上线,慢慢地描绘出了阳直县的一个大概轮廓。 比如说阳直县一共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百姓们进城需要路引和户籍,还要缴纳一文钱的入城费,他们昨天没要给这个入城费,想来是因为宋钺是县令的缘故。 这县城之中,最热闹的一条街叫清栾街,街道东西横穿了整个县城,这清栾街上,分了东市和西市两个大集市。 竖着连通南北的那条街叫青檀街,北市是贩卖牲口的,什么牛羊马豚,还有山民抓到山中活着的稀奇动物,都在这里出售和租借。南市则是书肆茶馆一类的店铺居多,因为阳直县的官学就在城南,另外还有几家学院也建在这里。 没办法,这年头,读书的成本非常昂贵,普通人家根本读不起,城南这里多为世家扎堆,有钱人多,那些有本事的想开书院,自然会扎堆往城南开。 贺境心一行人顺着青檀街往南走,到了和东西向的清栾街的交接点。 这里,是整个阳直县的最中心,也是整个县中最为繁华的地方。 昨天,贺境心和宋钺一起去的天香楼,便是在这一带。 “之前在闺中就听说过,关陇之地十分繁荣,如今一见,果然……”张满自小在长安城长大,也算是见多识广。 长安城作为大晋都城,自然也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但这阳直县却也不遑多让,但要知道,这只是一个县城! “我们这一路走过来,甚至都没有看到一个乞丐”贺影心观察的也很仔细,他们这一伙人里她个子最矮,所以看到的视野也是最低的。 他们一路行来,几乎每个城镇之中,都有靠在墙角行乞的乞丐,但他们走到现在,竟然一个乞儿都不曾看见。 张满皱了一下眉,“可这怎么可能……就算是在长安,都还有许多乞丐。” 别忘了,当初贺境心之所以能够找到左相夫人动手的地方,还是从长安城中的乞丐口中问出来的。 贺境心面容淡然,她黝黑的眸子,犹如一面古镜一般,照着这座看起来繁荣异常的县城。 像是想看破这繁华之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贺境心自小就明白,这世上有光就有影,光越强,阴影便也越暗。 阳直县看起来很繁荣,那是因为这里世家林立,豪商也多,光鲜亮丽的永远是这一群人,而隐藏在这些人身后的普通百姓,没有耕地的佃户们,才是组成阳直县的最重要部分。 “姐姐,我们去那边!”贺影心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人群扎堆的地方,那是一家茶楼,茶楼里正在唱戏,唱的应该还是武松打虎,好些穿着朴素的老百姓站在门外往里面看。 “行,那就去那边。”贺境心对于妹妹的这点小恳求还是愿意去满足的。 贺影心十分开心,四个人走到了门口,贺影心挤在人群里往里看。 “咱们不进去看吗?”张满不解地问。 贺影心顿时回头,虽然隔着一层纱,但张满还是感觉到了贺影心眼中有着不赞同,“满姐姐,站在这里看也是一样的,进去要花钱的,咱们要省着点花。” 张满:……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张满伸手从荷包里取出了一小块碎银子,就要交给守在门口收费的小二,然而另一只手却比她更快一些。 张满回头,震惊地看着贺境心。 天尊老爷! 抠抠搜搜的贺大师,竟然主动掏钱了! 她抬起头,想看看天上有没有出现什么异象,最不济也得下场红雨! “行了,进去吧,我请你们看戏。”贺境心的语气非常平淡,她现在已经不是穷鬼镜心了,她现在是身怀巨款的贺大师! 四个人在边上百姓各种各样的眼神中走了进去,大堂之中倒是还有位置,不算靠前,但大堂本就不大,坐这儿也能看的清楚。 坐下之后,店小二很麻利的上了茶水点心,甚至还有一小盘的蜜饯果脯,贺影心把幂篱上的纱撩起来,抓起一枚果脯就放进了嘴里。 花明庭坐在一边,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就在刚刚,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只是这里太嘈杂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叫人很难仔细分辨。 “来了!这个武松看起来很厉害!”贺影心看的津津有味,双眼亮晶晶的,武松打虎还是她在家里的一个话本子里看到过,她不知道,竟然还有人把这出戏唱出来了! 台上正在唱的这一出,正是武松喝下三碗酒的一幕,接下来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武松过山岗遇到大虫,和大虫搏斗,最后英勇胜出的戏了。 贺境心看着台上的戏,稍稍有些走神。 她看过这出戏。 那时候她还小,她爹失约之后,父女两个闹起了别扭,最后还是贺从渊抱着贺境心去了镇子上,带着贺境心看了一出武松打虎,最终才把贺境心给哄好了。 如今戏还是那一出戏,只是带她看戏的人却不在了。 “哦,好!”张满看的也很带劲。 周遭很热闹,贺境心扭头看了一眼张满,又看了一眼虽然看不见但也看着台子上的花明庭,最后目光落在了目光炯炯有神盯着前面的贺影心身上。 虽然当初陪她看戏的人不在了,但她如今,也有了其他可以一起看戏的人了啊。 台子上,喝醉了的武松醉醺醺地往前走,就在此时,咚的一声,本该是从台子另一侧帷幕里走出来的老虎,却从上面掉了下来。 喧闹的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显然大家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台上,扮演武松的那个戏子,眉头紧紧皱起来,他上前一步,想要问问是怎么回事。 然而,血先蔓延开来,那戏子骇地往后倒退了两步。 血很快就染红了台面。 坐在最前面的客人发出了惊恐的尖叫,紧跟着就是一片混乱。 人群四散奔逃,贺境心拉着几人往角落里躲了躲。 张满此时脸也有些发白,但她目光却没有从台子上挪开,这一路上,他们见过不少死人,但是命案直接在他们面前发生的,这还是第一起! 巡街的两个衙役很快发现了这里的异常,一个进来维持秩序,另一个则快速奔回县衙去报案。 县衙距离这里并不算远,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宋钺和蒋县丞还有许县尉,以及典史和捕头一起赶到了戏园子。 宋钺万万没想到,他上任第一天,就来了个开门红。 他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贺境心。 宋钺:…… 所以为什么贺境心会在这儿啊! 走哪儿死哪儿是真的吗?! 第9章 胆战心惊宋大人 茶楼里的观众都被请到了后面去问话,戏台上,穿着一身虎皮戏服的死者,已经被搬起来,仰躺在台面上。 演武松的那个戏子显然被吓得不轻,一直瘫在地上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眼神里尽是恐惧。 贺境心几人因为和宋钺的关系,没有被请走,而是留在了大堂之中。 蒋县丞几人脸色很不好,他在心里把杀人凶手骂了十万八千遍,恨不能把对方的祖宗都拖起来打一顿! 昨天给宋大人接风,结果闹出跳河的事情,跳河的人还是那么个脏污之人。 今天好么,直接来个大的,直接玩出了人命! 蒋县丞都不好意思说这是巧合,哪有这种巧合的! 更要命的是,两次还都是发生在宋大人的妻子贺境心的眼皮子底下。 贺境心本人,同样不认为这是巧合。 照理说,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宋钺调到阳直县当县令,聪明人都会收敛爪牙,不给疯批皇帝发作的理由。 所以在贺境心原本的预想之中,宋钺上任之后,至少半年以内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但现在,人命案都出现了。 贺境心看了蒋县丞一眼,对方的脸色很难看,想来现在接到命案消息的那些世家,心情同样都不是很好吧。 贺境心往前走了两步,那边仵作已经验尸完毕。 “大人,死者手足皆有绳索捆绑的痕迹,应该是被人吊在半空,之后绳索断裂,头部朝下坠落而亡。”仵作道,“从死者身上的捆绑痕迹来看,死者被吊起来之后并未挣扎,应该是之前就处于昏迷状态,死者的脖子后面有瘀黑,应是被人敲击后颈,导致窒息昏迷。” 宋钺皱着眉头抬起头来往上看去。 这栋茶楼一共有上下两层,中空挑高,站在台子上能一眼看到二楼的屋顶。 二层的屋顶很高,屋顶上悬挂着五颜六色,长短不一的布条,这些布条上花纹不一,应该是用来装饰戏台的。 宋钺目测了一下,从二楼的屋顶到戏台的地面,应该有两丈,这样高的高度,人被绑在上面,再切断绳索,让人坠落下来,脑袋先着地,的确能让人直接殒命。 但是现在有个问题,这人到底是怎么被放上去的? 宋钺扭头看向站在一边,一直擦着冷汗的茶楼东家,“我能上去看看吗?” “自、自然可以!”东家哪敢有异议,他心里直骂晦气和倒霉,到底什么人要害他,在他这茶楼里杀人! 茶楼的东家姓冯,冯丙泉乃是王家的家生子,替主家打理这家茶楼,他也算是有点本事,一直以来都不曾出过什么问题,他现在忧心忡忡,担心主家嫌弃他办事不力,把他从这茶楼赶走。 冯丙泉在前面带路。 茶楼的二楼一圈都是雅间,闹出人命的时候,二楼的雅间里自然也是有人在看戏的。 不过这会儿,二楼雅间的客人也都被叫了下去,要交给县尉和主簿还有捕头一起问话。 这会儿二楼是空的,并没有人,显得十分的安静。 贺境心也跟在后面走了上来,她盯着二楼的屋顶看了一遍,因为中间空出来的那一圈还挺大,站在二楼的圆形回廊上,要把人挂上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要想办法到房梁上去看一眼,找到捆绑死者的绳索痕迹。”贺境心道。 宋钺问冯丙泉,“可有梯子?” 冯丙泉忙道:“有的,大人您稍等,我这就去取来。” 冯丙泉跑下楼去找梯子去了。 贺境心走到宋钺身边,宋钺眉心皱着,他偏头看向贺境心问:“命案发生的时候,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贺境心摇了摇头:“我们逛到这附近,影心看到这茶楼里在唱戏,她想看,我们就进来看戏,当时没有任何预兆,轮到老虎出场的时候,那人就从上面掉了下来。” “有没有可能,凶手是二楼的客人?”宋钺忽然问,“一楼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割绳子不太可能,而且我们看过了,没有找到绳子,但二楼全是雅间包房,若是凶手藏在二楼的包房里,从里面割断绳子,趁着混乱再收走绳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说的有点道理。”贺境心道。 此时,冯丙泉气喘吁吁地扛着一个梯子上来了。 宋钺让冯丙泉将梯子架到房梁上去,然后他撸起袖子就往梯子上爬。 一回生二回熟,当初在谢府爬那么高的梯子,他双腿都在发抖,如今这个梯子,可能是因为矮了不少,宋钺往上爬的时候倒也不是很怕。 冯丙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刚打算说他上去看看,宋大人就嗖嗖两下爬上去了,他看的心惊胆战,就怕宋大人出点什么意外,毕竟梯子虽然架在上面,但下面是悬空的啊! 万一摔下去,不就步了那个摔死戏子的后尘吗?! 但他不敢出声,害怕自己发出点声音惊扰到宋钺。 宋钺爬到了上面,近距离地看着房梁,房梁上有不少灰尘,也多亏了这些灰尘让他很快就注意到,房梁上面有一段没有灰尘的地方,有两处勒痕,看样子死者的确就是被悬挂在房梁上,而在底下应该到老虎出场的时候,有人切断了绳索,死者坠落而亡。 “房梁上除了绳索的勒痕,还有其他的吗?比如手指印或者是脚印之类的?”贺境心仰着脖子问。 宋钺仔细看了看,“有,但比较凌乱,不太好辨认。” “你低下头看看,勒痕所在的位置,是不是就是对着死者坠亡的位置。”贺境心又道。 宋钺闻言,直接低头往下看了一眼。 宋钺:!!! 宋钺吓得双手死死抱住了房梁,刚刚一直在往上看,他都不知道,站这么高这么可怕! 这和在谢府爬梯子还不一样,这是悬空的! 而此时,站在下面的蒋县丞也终于发现了宋钺竟然抱着房梁,悬在半空,顿时吓得心脏都差点停了! “宋大人!”蒋县丞惊叫一声,“我的老天爷,您怎么跑那上面去了!您别动,千万别动!我这就来救你!” 蒋县丞扭头就往二楼跑去。 宋钺本来就因为这么高的高度,吓得腿都软了,蒋县丞这么咋咋呼呼的一喊,宋钺顿时更慌了。 “别怕,别往下看,你抓着梯子,慢慢往后退,速度慢一点,脚踩实了。”贺境心看出了宋钺的害怕,眼中多了几分担心之色。 宋钺抬了抬脚,然后他快哭了,“贺大丫……我……我有点腿软……” “大人!我来了!”那边,蒋县丞拿出了最快的速度奔上了二楼,他跑到梯子边上,一脸担心焦急,“大人,下官来救你!” 蒋县丞说着,伸手就按住了梯子,梯子顿时就晃了一下。 “别动!你别动!”宋钺顿时喊道,“你撒手!” 宋钺试着抬脚,往下踩,他哆哆嗦嗦地踩在了下面一层的横杆上,他站稳之后,感觉自己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 楼下,贺影心和张满仰着脖子看着挂在梯子上的宋钺。 贺影心看着速度堪比蜗牛的宋钺,叹了一口气,她走到花明庭身边,扯了扯花明庭的衣袖,“花叔,你帮帮我姐夫呗,我感觉他快吓哭了。” 张满:……你可真是你姐夫的好小姨子。 花明庭被贺影心拉到了台子上,她对着花明庭这样那样说了一通之后,花明庭双脚点地,刷的一下腾空跃起,他抓住垂下来的一根长条布幔,借力向上,直接抓住了梯子。 “诶诶诶诶!”宋钺本就小心翼翼地在往下挪,花明庭抓住梯子的时候,梯子猛地晃动了一下,宋钺脚下踩空,整个人一阵失重,他心下惊恐,下意识扭头看了贺境心一眼。 完蛋了啊,这么高,他肯定要被摔死了! 就在宋钺以为自己要完蛋的时候,花明庭已经伸手圈住了宋钺的后背,带着他借着帐幔的力道,悠悠然落地了。 所有人:!!! 贺境心此时堵在嗓子口的那声“宋钺”才堪堪喊出来,她身体率先做出反应,转身就往下跑,跟着她一路跑的还有吓得心脏都要停跳的蒋县丞和冯丙泉。 贺境心一路跑下去,她跑到宋钺面前,看着毫发无伤的宋钺,顿时松了一口气。 宋钺此时大脑都还有些懵,身体一阵阵地脱力,今天是他冲动了,他应该再准备充分一些再去爬梯子的,他把这次的教训记在心中,对着花明庭道:“谢谢花叔。” 花明庭:“抱歉,刚刚是我没打招呼直接动手,吓到你了。” “是我的问题。”宋钺道。 宋钺缓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过快的心跳终于慢慢平息下来,而此时,许县尉和主簿那边的问话已经完成了。 “死者名叫田成,二十有一,今天来的戏子,都是从城东戏园子请来的,他平常人缘挺不错,每次领了赏钱,很是大手大脚,他对认识的人挺大方。” “田成是打小被卖进戏园的,无亲无故,也没有娶妻,平常不练戏的时候,喜欢去花街,有个相好的花娘。赚到的钱除了吃喝,都给了那花娘。” “在这出戏开演之前,演武松的那个武生还和他打过招呼,因为这出戏演过许多次,大家都很熟悉,所以并没有再对戏。”杨捕头将刚刚自己查到的东西汇总,回禀宋钺。 “今天戏班子是什么时候来的?”宋钺又问。 “应该是过了午时,未时初来的!”边上的冯丙泉回话道,“这才是下午第一场戏,后面本来还有两场。” “田成来的时候,你们看到他的样子,是上妆之前还是上妆之后?”贺境心冷不丁地开口问。 冯丙泉愣了一下,“这我倒是没有注意。” “是上好妆的。”有个声音响起来,是演武松的武生李大文,“我们用过晌午饭,要来茶楼的时候,一开始没找到田成,后来看门的孙老头说,田成先走了。我们到了这儿,着急忙慌的做准备,田成来的时候已经扮上了,他要躲在帷幕后面,开始有一段戏没有他。” “田成可有得罪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仇家?”宋钺问。 李大文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没有吧,我没有听说过他得罪什么人啊。” “去让人搜一搜二楼的雅间里可有什么异常。”宋钺对着捕头道。 捕头领命,带着几个衙役去二楼。 此时贺境心却蹲在田成的尸体边上,田成是脸朝下的,脑袋被摔得瘪了下去,脸上一片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认五官。 “你来一下。”贺境心回头看向李大文。 李大文愣了一下,但还是哆哆嗦嗦地走到了贺境心边上,“夫人有何吩咐?” 贺境心指着田成的脸问:“你能确认他是田成吗?” 贺境心这话一出口,场上几人都愣住了。 宋钺却是一下子就想到了长安城的花轿碎尸案,当时尸体被砍的乱七八糟,最后证明死的并非是傅棠。 眼前这具尸体,面部一片模糊,连脑袋都摔破了,只凭一身老虎的扮相就指认是田成,好像也不太行。 “这是……”李大文本想说这就是田成,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贺境心问了这问题,他再看向尸体,也有点迟疑,他也不敢多看,正常人都不会想要看到这样一张脸,“我不确定,身形的确是他没错。” “把尸体带回县衙。”宋钺道,“去传田成的相好花娘,让她来认尸。” 而此时,捕头带着衙役把二楼的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甚至还打开窗户往下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遂带着人下了楼。 众人回了县衙,而领命去找花娘的衙役也去找了花娘。 县衙的停尸房里,仵作要进一步验尸,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死者浑身的脏器也摔烂了,更是有肋骨刺穿了皮肉支棱了出来。 宋钺守在停尸房外面,一边等仵作验尸结果,一边等花娘来认尸。 花娘来的不算慢,那花娘看起来不算年轻了,脸上涂着厚厚的粉,抹着胭脂,穿着一身桃红色衣裳,头上戴着绢花,应该是在花楼里呆久了,浑身带着一股子风尘劲儿。 衙役将花娘领进了停尸房,花娘见着尸体,顿时吓得尖叫一声,但许是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她很快用手捂住了。 “姑娘,还请你认一认,这是不是田成。”捕头道。 花娘浑身都在发抖,她不敢看那血肉模糊的脸,也不敢看那惨不忍睹的尸身,“可是这样,我也认不出来啊!” “田成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胎记之类的?”宋钺也不忍为难花娘。 花娘哭着想了想,“好像有……他心口有个红痣。” 仵作去检查花娘子说的心口红痣,然而那个地方,正好被一根刺出来的肋骨穿透,血肉模糊的,根本无法确定是不是有红痣。 “大人,不如请二皮匠。”仵作此时忽然开口道。 宋钺愣了一下,“是了,咱们阳直县有二皮匠吗?” “有的,手艺还很不错。”仵作道。 二皮匠,也叫缝尸匠,无论多么惨不忍睹的尸体,都能缝合修补起来。 第10章 花褪残红青杏小 宋钺让衙役把花娘送回去,说好等尸体修复好了再去喊她来认尸。 仵作认识二皮匠,则由他去请二皮匠来。 县衙后院,贺境心坐在石凳上,脑子里反复回想一个问题,田成到底是怎么吊上去,什么时候吊上去,以及如何弄断绳索的,弄断的人到底藏在什么地方,绳索去了哪里。 此时,花明庭走到了贺境心的面前,他在石桌另一边的石凳上坐下,“贺大师,在田成掉下来之前,我曾听到了一些声音。” 花明庭的耳朵很好,当时茶楼里人声鼎沸,各种各样的声音太过嘈杂,但就算如此,他还是在那嘈杂的声音之中,听到了一点奇怪的声音。 “割断绳子的声音?”贺境心有些意外。 花明庭却摇了摇头,“没有,我并没有听到绳索断裂的声音,我当时听到的是有点刺耳的摩擦声,就像是什么东西在木头上,用力摩擦之后发出的那种嘎吱声,这个声音之后没多久,田成就从高空坠落,摔死在戏台上。” “也就是说,那个声音距离老虎出场的时间很近。”贺境心若有所思道。 花明庭点头:“对。” 贺境心之前问过宋钺,那房梁上的痕迹,除了绳子的勒痕,也有凌乱的手印。 “花叔,你陪我再去一趟那家茶楼。”贺境心站起身道,“我得亲眼去看一看房梁上的痕迹。” 贺境心去茶楼之前,让福伯给她拿了一小捆麻绳,和花明庭往外走时,正好看到仵作领着一个脸上有大片麻坑的男人往县衙走。 那男人衣着半新不旧,上面有一块补丁,补丁的针脚有些乱,看起来修补衣物的人并不擅长女红,那衣裳虽然带着补丁,但洗的很干净。贺境心的目光落在那人背在身后的一个木箱,那箱子看起来古朴陈旧,木头因为被长年累月的盘摸而泛着光,看得出来,那应该是个老物件了。 贺境心的目光从箱子上挪开,她注意到了那男人的手,和他一脸麻坑不相符的是,那双手保养的很好,手上不见茧子,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穿着这样一身衣服的人,本不该有这样一双手。 二皮匠。 贺境心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么一种人。 很多人嫌弃二皮匠晦气,毕竟要请到二皮匠的,那尸体多半都是不能看的,要修补尸身,得和尸体近距离待在一起,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去修复,要干这个活儿,须得胆大心细,手还得巧,缺一不可。 愿意学的人少,愿意学又能学的很好的人更少。 是以二皮匠很少,并非是每个郡县都有。 那人应该是自小出天花,毁了容之后,没有办法学的二皮匠。 贺境心大概猜得到,必定是花娘认尸不顺,须得等到二皮匠将尸体面部修复之后,才能确定死者到底是不是田成。 贺境心收回视线,并没有多管这些,她和花明庭又返回了茶楼。 因为出了人命案子,茶楼自然是歇业了,衙役守在外面,不让闲杂人等进去破坏现场。 贺境心作为县令夫人,她告诉守门的衙役,她是替宋大人来复查一下现场的,衙役并没有为难她,恭恭敬敬的把人放了进去。 茶楼里空无一人,里面非常安静,也不知是不是没有人气,还是因为出了命案,走进来的瞬间,贺境心便觉得里面有些凉。 贺境心再次走到戏台上,戏台上田成坠亡留下的痕迹还在,并没有擦去,贺境心蹲在血迹边上,再次仰头看向头顶,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垂下来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帐幔根根分明,正常情况下,很少有人会特地抬头向上看,若是提前把田成吊在上面,田成那一身黄黑相间的戏服,倒是可以把他完美的融合在那些帐幔里。 田成坠落的位置,正对着的的确是房梁。 “上去看看。”贺境心说着,站起身。 二楼所有的厢房门都开着,应该是之前衙役上来搜查各个包房里是否有可疑物品,一间间打开搜查的。 之前冯丙泉搬上来的梯子还在,贺境心走到梯子前,双手抓着梯子,“花叔,你帮我看着点,一会儿我要是发生点意外,你可得拉住我。” 花明庭:…… “好的。”花明庭还能怎么样呢。 贺境心踩着梯子往上走,走到梯子最顶端的时候,她自然也看到了房梁上的那些灰尘,灰尘被蹭掉了好些地方,房梁上有两处绳索勒痕,还有一些凌乱的痕迹。 但是这个痕迹,好像有点问题。 正常情况下,如果是吊着重物的话,木头上面会留下比较深的印记。 贺境心伸出手指去摸了摸那个印记,然后她发现,这个印记的方向很有意思。 正常的吊着的勒痕,应该是留在上面半圆,下面是完好的,但这个痕迹却并非如此,这个痕迹的方向是竖着的。 贺境心喊了一声,“花叔,你把麻绳递给我。” 花明庭顺着声音的方向,拉着麻绳的一端朝着贺境心的方向抛去,贺境心扬手接住,她将麻绳挂在了房梁上,和房梁上留下的印记重合。 果然,要留下房梁上的这种印记,麻绳并不是向下悬挂重物,而是向左绷直。 “花叔,你顺着这个绳子的力道,往里面走一走。”贺境心又道。 花明庭此时大概猜到了贺境心要做什么。 贺境心是听到他说,在老虎掉下去之前听到过奇怪的声音,她想知道这个声音是怎么来的。 花明庭扯着绳子走进了包房里面。 “现在,花叔,你扯住其中一端,用力拽一下。”贺境心喊道。 花明庭依言照做,很快,因为花明庭的拉扯,麻绳和房梁接触的地方产生了摩擦,因为这摩擦,发出了嘎吱嘎吱的那种声音。 “就是这个。”花明庭确定道,“我听到的便是这种声音。” 贺境心从梯子上走了下来,花明庭将麻绳收起来绕好。 贺境心走进包房,为了进一步确认,她搬来一张凳子,站在凳子上,看到门框上面,的确留有绳子拖过的擦痕。 她将厢房的门关上,门的上面,那印记向下,从印记的角度可以大概推断出,当时扯动绳子的人,个子应该不超过六尺。 贺境心和花明庭从二楼下去,走出茶楼,外面日头已经西斜,时候不早了。 贺境心回到了县衙,她直接去找了宋钺,宋钺此时正在办公房里,面前铺开一张竹纸,上面大概的画了茶楼里,命案发生时的位置图。 贺境心稍稍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宋钺这是在用她的方法记录案情。 宋钺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贺境心来了,“刚刚福伯来说,你和花叔又去了一趟茶楼?” “对。”贺境心走到了书案边上,她将自己查到的新的线索告诉了宋钺。 宋钺听完,顿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取出下午的时候,主簿他们问到的供词,一张一张翻找,“那间厢房名为惊蛰,惊蛰……有了!” 宋钺翻动供词的手停住,从里面抽出了两张纸。 “当时那间厢房里,看戏的客人名叫王明远,另一个是他带着的小侍青竹。”宋钺将那两张供词递到贺境心的手上。 贺境心翻看了一遍,供词上其实没什么东西,二楼的厢房是茶楼的雅间,一般看戏的时候,包房里的客人会坐在外面的回廊上。 贺境心想了想,又道:“翻一下惊蛰边上的,谷雨和春分两间厢房的客人的口供。” 宋钺把那一叠厚厚的口供拿了过来,贺境心帮他一起翻找。 “谷雨的客人……崔廷之,是崔家人啊。”宋钺将那张供词递给贺境心,“和他一起的,是他的友人刘文渠。” “春分没有供词,要和小二再确认一遍,春分是不是空的,没有客人。”贺境心把所有人供词都翻过一遍,并未找到春分厢房里的客人供词。 此时天色已晚,衙役们除了守夜的之外,基本都下衙了,这些要去确认的,要传唤来问话的,只能明天再进行。 这一晚,宋钺翻来覆去的没能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宋钺洗漱完了,胡乱拿了两个馒头,一边咬一边往前衙去。 如今正是春耕,宋钺这个县令应该领着县丞下乡去劝课农桑,只是现在出了一桩人命案子,宋钺也不能丢下命案不管。 所以在蒋县丞来询问他,派谁去劝课农桑时,他想了想,提出来,让骆修远任空着的县丞一职,由骆修远和许县尉带着胥吏和衙役一起去劝课农桑。 这绝对是个很好的时机,他们刚来上任,对阳直县并不熟悉,而阳直县的各方势力或许会暗搓搓了解他们,但普通百姓肯定不认识他们。 如此,骆修远去劝课农桑,普通百姓便能直接第一时间知道,他们阳直县换青天大老爷了。 宋钺完全不怀疑骆修远的能力,之前在永昌县的时候,骆修远就处理的非常漂亮。 如今,四皇子一党还有谢贵妃那些人,全都凉了,这就意味着妨碍骆修远的障碍都消失了,骆修远在实权位置上积累一些资历,再打磨一番,去参加下一任的会考,绝对不可能名落孙山。 是的,宋钺从没有想过要让骆修远在县丞这个官位上定死,举人可以出仕做官,但上限很低,若无特殊情况,一辈子最好可能也就是县令。 骆修远自然也明白宋钺的好意,他并不会矫情的推辞,直接撸起袖子,收拾了几身衣服和鞋袜,把舅舅托付给福伯照看之后,就下乡劝课农桑去了。 送走了骆修远和许县尉和几个胥吏衙役,宋钺回到了办公房,他拿出昨天拿出来的那几张供词,喊来捕头,让他带人去找店小二问话,除此之外,还要去查,田成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并非上妆状态,到底是什么时候。 王家和崔家那边问话,宋钺打算亲自去。 王家和崔家,乃是这阳直县内的两座大山,都是钟鸣鼎食传承上百年的大世家,若是打发一个捕快去问话,宋钺担心这两家会避而不见,或者甩脸子之类的,就算见着了,能不能问到实话都不一定。 就在此时,有个衙差走进来,“大人,昨天的花娘来了,说是昨天大人说了,让她今日来认尸。” 宋钺点了点头,抓起王家和崔家两家的供词往外走,“是有这么回事。” 花娘今日并未上妆抹粉,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身上那股子风尘劲儿淡了几分,只从她走动时的特殊姿势能看出她并非寻常姑娘家。 宋钺带着花娘走到停尸房外的时候,意外地在这里见到了贺境心! 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的贺境心,竟然破天荒的早起了! 贺境心此时站在一边,看着二皮匠缓缓地将自己的工具一样一样地收回木箱之中。 而停尸床上原本摔得血肉模糊的那张脸,经过二皮匠的一双巧手,如今已经被修复,连凹下去的头骨都被支撑起来。 “你手艺很好啊,你做这行多久了?”贺境心问。 二皮匠愣了一下,这位夫人是半刻钟之前来的,来的时候他正在收尾,她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回夫人的话,小人从小就跟着师傅学本事,他一直带着我做事,三年前师傅老人家去世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便自己一个人做事了。”二皮匠有些拘谨,他低着头,小声回话。 贺境心点了点头。 二皮匠背起自己的木箱子离开了。 宋钺领着花娘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现在,你再认认,这人是不是田成。”宋钺道。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花娘的身上。 花娘走进停尸房,她的目光落在尸体的脸上,她眼圈瞬间红了,扑上去哭道:“天杀的冤家啊,你说好要攒够银钱替我赎身的,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到底是什么人杀得你啊!” 宋钺和贺境心对视一眼,花娘这个反应显然说明了一点,这尸体的确就是田成。 “大人,您一定要抓住凶手,呜呜……田成他死的太惨了啊。”花娘哭得眼泪婆娑,她转过身直接跪在了宋钺面前,眼中满是愤怒和悲痛,“田成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的这么冤枉!” “娘子你先起来。”宋钺叹了口气,“人命关天,本官一定会抓住凶手,替死者申冤的!” 花娘红着眼睛,她结结实实给宋钺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她眼神中满是难过,“大人,人死之后,入土为安,我能把他带走吗?” “暂时不能。”宋钺道,“你放心,等到抓住了凶手,你就能带他回去入土为安了。” 花娘得了承诺,不舍地看了田成一眼,只能暂时离去。 停尸房里没了哭声,顿时变得无比安静。 “都说戏子无情,妓子无义,刚刚那个花娘,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宋钺叹了一口气。 “不是有句话叫负心每是读书人,仗义多是屠狗辈。”贺境心淡淡道,“这些话听听就好,好人坏人,并非由身份决定的,有些人有才却无德。” 宋钺和贺境心走出了停尸房,宋钺问:“你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因为我想知道,是谁在搞鬼啊。”贺境心冷笑了一声。 无论是第一日,鸢娘在她视线范围内跳河也好,还是昨日,田成在她眼皮子底下坠亡也好—— 贺境心有一种非常微妙的直觉。 有人在挑衅她。 贺境心其实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若是这个案子不是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她未必愿意去管。 但是! 偏偏要在她眼前发生。 这不是挑衅是什么?! 就像是一条狗好好的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人踹了一脚,那无论如何都得咬回去! 第11章 桃花笺上有玄机 阳直县虽然只是一个郡县,但占地面积十分之大,因为世家林立,繁华程度根本不应该是一个县城该有的样子。 王家和崔家都坐落在城南的同心巷。 从县衙到同心巷,等于要从城北一路到城南,距离并不近,宋钺让福伯赶了马车,将自己和贺境心送过去。 进了城南范围之后,行人少了很多,街道变得尤为宽敞,可以并行三辆马车,路两边大多是高高的围墙,这些几乎望不到头的围墙之中圈着的,便是世家。 来之前,宋钺大概了解了一下,阳直县内,大世家便是崔王两家,其余的就是稍差一筹的。 马车一路往前走,马蹄声清脆,踩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甚至还有回响。 “少爷,到岔路口了,我们是先去王家,还是崔家?”福伯稍稍放慢了速度,扭头向后问了一声。 宋钺张嘴便道:“去王家。” 当时在惊蛰包房里的,是王家的王明远和他的小厮青竹,宋钺自然想要去直接找这两个人问话。 “福伯,先去崔家。”然而贺境心却跟着开了口。 “好嘞。”福伯果断听话地调转马头,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宋钺不解地看向贺境心,“为何先去崔家?” 贺境心:“因为王家不熟,轻易上门未必能问到真相,王家若是真有嫌疑,很容易打草惊蛇。” 宋钺愣了一下,“你是说……可是这个节骨眼上,王家应该不敢的吧?” “或许吧,但眼下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呢?”贺境心笑了一下,这笑意却不达眼底。 崔家那位归宁的姑奶奶崔婉琼,可是位熟人呢。 马车在崔家大门外停下来,福伯下马车后,走到大门外去叫门,门房上的人倒是来的挺快,他上下打量福伯,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不知老丈是?” “这位小哥,我家老爷乃是刚上任的县令宋大人,他同夫人一起来拜访,说起来,我们老爷和夫人,与你们家的姑奶奶还认识呢,不知可否请小哥进去问一声,崔家姑奶奶可有空,见一见故人?”福伯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态度不卑不亢,他代表的可是他家大人的脸面,就算是大世家又怎么样,他家少爷还见过皇帝呢! 那门房上的看门家丁闻言,下意识往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随后想起了这段时间,管事耳提面命地提醒过他们,县衙来了新的县令,都仔细这点皮,不能得罪人,别给主家找麻烦。 虽然下人们都不明白,不过是一个县令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上面的人态度严厉,做下人的也不敢多话。 门房脸上顿时也摆上了笑容,“原来是县令大人来了,你们快请进来。” 贺境心和宋钺下了马车,跟着那门房一路往里走,门房将他们带到了一处花厅,招呼丫鬟给二人上茶上点心,之后就跑去通报了。 “果然,不愧是世家。”贺境心看着花厅里陈设,每一样都极尽奢侈,并且比之在洛阳时看到的谢家,更胜一筹,或者说,谢家那座府邸放在崔家这处宅子前面,就是个弟弟,根本没法比。 难怪谢家出事之后,崔家有底气接回自家姑奶奶,连孩子都一并带走了。 “说是百年世家,但实际上这些大世家,有一些都延续了上千年,这么多年的传承,世家的底蕴深不可测。”宋钺道。 都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有时候王朝更替,世家都还在。 说起来,先帝登基之后,暗搓搓的想要迁都洛阳,就是在作死,在世家的底线上疯狂徘徊。后来先帝也不知是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在立了新后之后,对世家的态度就缓和了许多,后来更是默认世家瓜分了太子的后院。 后来当今登基之后,就开始了他一路作死的执政之路,他一有机会就逮着世家咬,但一直以来,当今收拾的那些世家,并非是那种传承上千年的大世家,二流三流的世家被收拾了,着实也翻不起水花来。 世家与世家之间,也是存在竞争的,毕竟资源就那么多,你多了我便少了,谁也不希望自己的领域被他人侵占。 去年倒台的谢家,应该是当今上位之后,收拾掉的最大的世家了。 两人坐在圈椅上喝了小半杯茶,吃了两块点心。 茶是好茶,点心的味道也挺好,甜而不腻,还有一点花香,应该是采了鲜花混在里面做成的。 “宋大人,贺大师!”外面传来了一个有些惊喜的声音,接着便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走了进来。 “我还说今天让人去给贺大师递帖子,若你有空就上门拜访的。”崔婉琼脸上挂着笑,“叫你们久等了,下人可有怠慢?” “不曾怠慢。”贺境心道,“倒是我们突然上门,是我们失礼了。” 崔婉琼见到贺境心是真的高兴,她如今是崔家归宁的姑奶奶,在崔家日子尚算好过,毕竟她爹娘父兄惧在,倒也没有人敢怠慢她。 “贺大师就不要和我客气了,我是真的挺高兴见到你们的。”崔婉琼道。 贺境心从崔婉琼的眼神和表情之中看得出来,她这话说的是真心实意的,时隔几个月,崔婉琼看起来已经完全从谢家的灭门案之中走了出来,原本压在她身上名为宗妇的东西不见了之后,她眼神变得明亮许多,笑容都变得轻快了几分。 “如此,我们也不绕弯子,我们今日来,是为了昨日在茶楼里发生的一桩坠亡命案。”宋钺取出了两张供词,递给崔婉琼。 崔婉琼:…… 这么直接的吗?! “倒是还不曾听说过这事儿……”崔婉琼接过宋钺递过来的供词,她看了一眼之后就愣住了,“崔延之?” 崔婉琼仔细看了供词内容,供词上写了,崔延之与友人刘文渠一同在茶楼的二楼谷雨厢房里吃茶。他们二人本在叙旧,谈天说地,气氛正好,就在这时,听到了楼下的尖叫声,这才知道出了人命。 供词上的内容只有这么多,上面还有崔延之的画押,做不得假。 “延之是我兄长的三子,你们稍等一会儿,我让人去找他回来。”崔婉琼还是知道轻重的,她是个聪明人,当今对世家的态度几乎已经没有任何遮掩了,宋钺这个时候到阳直县,不是一件好事,各家都有所收敛,并不想惹上那个疯狗皇帝。 崔婉琼走出去,喊来小厮,让小厮去寻崔延之,吩咐完了之后,崔婉琼又回去,陪着贺境心和宋钺闲聊。 聊着聊着,便聊到了王家,崔婉琼自然也知道了,昨天的坠亡案,和王家好像有点关系,命案发生之时,有人在惊蛰包房里大力抽动绳子,根据他们目前查到的线索可知,当时死者田成被悬挂在房梁下面,藏在那些垂下来作为装饰的五颜六色幔布之中,他们在现场并未看到绳子,而根据他们从房梁上的痕迹可以推断,绳子是被抽走的。 那么,案发之时待在那间包房里的人就有嫌疑。 “我嫁出去多年,对王家的事情倒是了解的不太多。”崔婉琼道,“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或许未必是王家人干的。” 贺境心歪了歪头,“理由?” “在知道宋大人要派来阳直县接任县令之后,我兄长,也是如今崔家的家主,严令族中所有人,不得生事,事实上不只是我们崔家,王家家主也下过类似的命令。”崔婉琼道,“在这种情况下,王家人不可能无视家主命令杀人,更何况,若是王家真的想要杀人,只会悄无声息的让对方消失,根本溅不起一点水花。” 崔婉琼说的这个,贺境心并非没有想过,“你说的有道理,凶手大费周章,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命案,若非是杀人者极其嚣张,那就是栽赃陷害。” 宋钺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贺境心,她之前没有说过这个! 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便见一个容貌俊秀的青年走了进来,“姑姑,您找我?” 来人正是崔延之,崔家家主的第三子。 崔延之自然发现了贺境心和宋钺,他愣了一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急忙冲着宋钺行了个礼,“见过宋大人,宋夫人。大人可是为了昨天的命案来寻我的?” 宋钺道:“正是,你昨日是在谷雨厢房,你可知你隔壁惊蛰包房里是谁?” “是王明远啊,怎么了?”崔延之不解地问。 “你昨日和友人待在包房里,可有出去看戏?”宋钺问。 崔延之摇了摇头道:“昨日我约了许久不曾见面的同窗好友见面叙旧,并无离开包房去走廊看戏。” 宋钺:“你一直待在里面,可有听到隔壁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崔延之仔细回想了一遍,“不曾。” 宋钺点了点头,又问:“你可知王明远是何时进的包房?” 崔延之道:“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还是后来楼下发生命案,我们听到动静开门查看时,才发现王明远在隔壁的,后来我们下去,录了供词,便各自归家了。” “你与王明远关系如何?你可知道,他平常人际关系如何,他可有得罪什么人?”宋钺问。 崔延之皱了下眉道:“我与他不在一个书院,平常倒是不太在一起,不过有些聚会上能见到他,他身边围着的多是一些与他脾性相投之人。至于有没有得罪的人,我还真的不太了解,只听说他经常与人意气相争。” 宋钺:“意气相争?” 崔延之:“他们那些人爱去红韶街厮混,我听说上个月,他还为了和人争夺琼楼的一个姑娘大打出手。” “那你可知,他平常意气相争的,都有哪些人?”宋钺问。 崔延之摇了摇头道:“我日常不太在家,这些也大多为道听途说,他和常家的大少爷不太对付,上个月便是和常家那位少爷大打出手的。” 宋钺又问了几个问题,直问到崔延之也答不出什么来了,便没有继续为难人。 崔婉琼眼中有一抹凝重之色,宋钺上任当天就闹出人命案,会是王明远的对头故意弄出来栽赃嫁祸的吗? 嫌疑人是王家人,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世家和命案牵连在一起,并非是什么好事。 崔婉琼身为归宁的姑奶奶,不好带着宋钺他们去王家,遂让崔延之和两人往王家去一趟,王家但凡不是个蠢得,都知道在这种时候,要积极地配合宋钺,早日查清楚真相,把王明远从案子之中剥离出来。 王家也住在同心巷,这条巷子很长,但一共也就两家,王家与崔家。 到了王家之后,门房认识崔延之,在知道宋钺是县令,来查案的时候,当即把人请了进去,随后就立刻去寻家主去了。 王家家主如今五十有三,王明远是他的小儿子,他来的时候,一并把王明远也带来了。 贺境心在看到王明远的第一眼,便知道为何崔家和王家住的如此近,崔延之与王明远却没玩得到一起去,崔延之看起来就是个规规矩矩板板正正的好小伙儿,这王明远却一身的纨绔之气,想来也是,不是纨绔,也不能和人为了花娘打起来。 王家家主和宋钺客套寒暄了几句之后,便直接切入了正题,他一脸严肃道:“大人尽管查,若此案当真是我这孽障做下的,我绝不包庇!” 王明远顿时急了,眉毛恨不得都要挤在一起,“爹!您这说的什么啊,宋大人,我冤枉啊,我怎么可能杀人?况且我要是杀了人,我还留下那么明显的线索,我图什么啊我。” 王家主瞪了王明远一眼,却并未阻止他往下说。 “我昨天收到一张花笺,那花笺上撒了香粉,可香了……”王明远说到这里,还停了一下,似乎还在回想昨天收到的那张花笺。 “王明远!”王家主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嗓子。 王明远顿时打了个哆嗦,露出讪笑,“就……有人约我茶楼见面,还说我不去就是孬种,我就去了,我一直待在包房里等约我的人,结果没等到活人,等到了死人了。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的,大人,你要不信,我身边的小厮青竹一直跟我待在一起,他能替我作证!” “是的!一切就是少爷说的那样!”一直站在一边等着伺候人的青竹,听到王明远提到自己,顿时站直了身体,一脸认真地替自家少爷作证。 “你说的花笺,还在吗?”宋钺问。 “在在在的!”王明远道,“青竹,你去我书房,那花笺被我夹在论语里了,我当时觉得那花笺很是好看,没舍得扔。” 青竹闻言,撒丫子就往外跑,他跑的极快,很快就把王明远所说的花笺取了来。 宋钺接过花笺看了看,这花笺通体是粉色的,上面用真正的桃花花瓣贴出一个花的形状,上面的确如王明远所言,写的约王明远在茶楼惊蛰见,不来是孬种。 内容和花笺气质完全不符。 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宋钺将那花笺递给了贺境心,他扭头继续问王明远,平常都得罪了什么人,有没有什么人会陷害他之类的。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花笺上,她盯着花笺瞧了半晌,蓦的瞳孔收缩。 那花笺上,黏上去的桃花瓣的某一个花瓣上,有一个不太起眼的很小的图案。 说是图案,更恰当的说法其实是图腾,很抽象,抽象到寻常人看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只会认为这是不小心折了花瓣,残留下来的一些折痕。 但是很不巧,这个图案贺境心见过。 第12章 线索越多越混乱 烛火摇曳,暖黄色的烛光驱散黑暗,硬生生从无尽的黑夜之中,撕扯出一个缺口。 桌子上,那张粉色的桃花花笺工工整整地放在桌子上,而在花笺的边上,放着一只巴掌大的盒子。 这是在洛阳行宫,花想容恳请贺境心答应她的请求时,送给她的东西。 在青州的时候,贺境心当时十分激动的打开盒子,抱着自己马上就要暴富了的心情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放着一叠纸,她当时一张一张的翻看过,从那一叠里面扒拉出了一份藏宝图,因为藏宝图就在青州境内,她开开心心去挖宝藏,结果一枚铜钱都没挖出来。 贺境心当时好气的,回来就把那盒子塞到犄角旮旯里了。 若不是今天在王家,注意到花笺上的那个图案,贺境心大概暂时不会想起那个小盒子。 “啊,找到了。”贺境心停止翻动那一叠纸,从里面抽出一张来。 那是一张分红契约书。 贺境心当时之所以把盒子丢开,是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了,经历过朝代更替,这里面的一些契书怕是都没什么用,废纸一张。 这是一间典当行的分红契书,言明花家每年可分得三成利润,落款盖着红色印章,因为时间太久,印章的颜色已经发暗。 但印章的形状却仍然很清晰。 那是一个屋脊的形状,屋脊下有个“人”字。 很抽象的图案,就像是两个一上一下交叠在一起的人,上面的人字中间有一个代表房梁的横杆。 贺境心当时扫过一眼,也就随手丢开了。 毕竟,她那时候根本没指望拿着个契书去取分红,毕竟鬼知道这个典当行在什么地方。 桃花花笺上,桃花瓣上,这个图案并不是很引人注目,因为这就像是几根毫无意义的折痕,除非是见过或者是知道这种图案的,否则都会将那桃花花笺当做是普通的花笺。 贺境心将契书放下,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想的是昨天茶楼里的那桩命案。 死者是被挂在房梁下的,如此一来,和那个图案竟然微妙的重合了。 贺境心的后背,莫名其妙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巧合吗?还是凶手故意为之? 门口传来了推门的声音,贺境心睁开眼睛,恰好看到宋钺走进来。 宋钺一脸疲色,他忙到现在,才堪堪忙完了。 宋钺的目光落在贺境心放在桌子上的那个小盒子上,“你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 贺境心没说话,她拍了拍自己边上的凳子,宋钺坐了上去。 “你忙到现在,可有进展?”贺境心问。 宋钺揉了揉发涨的眉心,他摇了摇头,“那王明远得罪的人还挺多。” 在王家的时候,宋钺问了王明远,可有什么仇人,或者是如果有人要害他,他有没有人选。 好家伙,王明远直接报出了好几个人名,等他报完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王家主四处看了看,然后走到一个敞口瓶边上,抽出里面的鸡毛掸子,王明远就跟猴儿一样,拔腿就往外跑,王家主抓着鸡毛掸子跟在后面狂追,“你给我站住!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孽障不可,我让你不学无术,让你和人打架斗殴,你给我站住!” 站住是不可能站住的,王明远跑远了。 从王家出来之后,宋钺便让人去查,王明远说的那些人,可有去过茶楼,但查了半天,宋钺又觉得这样查并没有作用,这些人全是世家子弟,再不济也还是豪商之子,就算真的要动手杀人栽赃嫁祸,也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忙到现在,白忙了一场。 宋钺有些沮丧,他看着贺境心,眼神有点可怜兮兮的,“媳妇儿。” 贺境心嘴角抽了抽,“做什么?” “这个案子我查到现在,越查越没有头绪。”宋钺叹道,“起先,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人命案子,怎么也能查到一些线索,现在线索是越来越多,可是案子反而越来越看不清了。” 案子是在茶楼发生的,当时现场人很多,人多眼杂,只要多问一问,都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戏子坠亡,莫名其妙牵扯到了大世家王家之子王明远的头上。 为了防止崔延之一个人的口供不全面,做不得数,宋钺下午除了让人去查王明远报出来的那一长串人名之外,还带着衙役去找了当天二楼包房里的人的供词,尤其是惊蛰包房对面的客人,以及茶楼的小二。 结果证明,王明远的确没有说谎。 宋钺在王家的时候,还检查过青竹和王明远的双手,他们手上并没有留下扯动麻绳留下的擦痕,当然,若是提前在手上裹上一层厚厚的棉布,倒也能做到。 现在的情况是,没有办法证明王明远杀人了,但王明远就在惊蛰包房里,他同样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完全清白。 但有一点,王明远是被人约到茶楼惊蛰厢房的。 那么王明远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杀人,凶手到底想干什么。”宋钺是真的一头雾水。 贺境心把花笺和契书推到宋钺面前。 宋钺愣了一下,有些茫然,“这什么?” 贺境心也没有卖官司,她的两根手指,分别指着花瓣上的那个印记,还有契书上的印章。 宋钺咦了一声,“一样?” 宋钺拿起契书看了半晌,“这个契书是哪里来的?” 贺境心眼神飘忽了一下,“友人相赠。” 宋钺狐疑地盯着贺境心,“你从小到大,认识的最有钱的人不是我吗?” 还有什么人如此大手笔的送她分红契书? “皇帝还有两门穷亲戚呢。”贺境心不悦道,“就不许我老贺家也认识几个有钱人吗?” “许许许。”宋钺脸上摆上和煦的微笑,“这么不起眼的小图案都能被你发现,媳妇儿,你真的一如既往的厉害!” 贺境心脸上依旧不悦,但她稍稍坐直了身子,“你知道就好。” 宋钺松了口气,“王明远说,他并不知道是什么人约他去茶楼的,他日常秦楼楚馆没少去,也经常有里面的小娘子给他递花笺,他以前也都去赴约了。这次,他也同样以为是那些小娘子约的他,结果他一直等到人命案发生了,等的人都没来。” “栽赃陷害之人,一定非常了解王明远,知道他这个品行。”贺境心道,“你那边。有查到田成最后一次,没有扮成老虎出现在人前,是什么时候吗?” “还真有。”宋钺道,“我这边查到了命案当天,田成的大概行动轨迹。” “他一早就去戏园练戏,都说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刻钟,他们每一天都要反复练习自己的戏。戏园里的戏子们可以证明,田成一直到午饭之前,都在练戏,吃过午饭之后,他并未和大家一起走,而是一个人先走了,这个戏园的看门老头可以证明,之后衙役问了沿途上摆摊的摊贩,他们也都看到田成一路走进茶楼的。” “进了茶楼之后,没有人证,之后就是扮好之后,出现在李大文他们面前,和他们对接。”宋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有没有可能,后来和李大文对接的那个田成,是歹人假扮的,事实上,田成进了茶楼之后,换好衣服扮好之后,就被歹人打晕了,那个时候戏还没有开始,茶楼里人没有那么多,歹人就是那个时候把田成吊在房梁下的。之后,为了不引人怀疑,假扮成田成的样子和大家对接,因为老虎那个扮相,就算不是田成也能糊弄过去。” 宋钺越说越激动,因为按照目前的线索推断,这完全有可能啊,“之后,假田成对接完了就可以脱掉戏服,擦掉脸上的东西,混进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说得通。”贺境心点了点头 然而还不等宋钺展眉,贺境心又道:“那之后呢,凶手是如何在惊蛰包房里有人的情况下,暴力抽走绳索的,花叔告诉我,在田成坠落之前,他听到了麻绳摩擦房梁的声音。如果按照你的推断,凶手就是王明远,或者是他身边的青竹。但现在我们查到的,是倾向于王明远是被人恶意约到惊蛰包房,有人要故意栽赃陷害他。” 宋钺:…… 宋钺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床边,拉开被子把自己埋了进去。 自闭了啊! 为什么这世界上要存在命案这种东西,为什么县令一定要会破案啊! 宋钺自闭了一小会儿,默默地把脸从被子里露出来,然后他又默默地回到了桌子边上,“这条路暂时走不动的话,只能换条路查,花笺肯定不是平白无故的出现在王明远面前的,顺着花笺先找到送花笺的人,花笺上的那个图案也是个线索。” 宋钺再次变得信心满满。 案子推断不下去,一定是因为还有线索没有查到,只要有足够多的线索,案子一定会破的。 “嗯,明天你继续查案,至于这个花笺上的图案,交给我。”贺境心道。 宋钺:!!! 宋钺顿时很感动,贺大丫一定是看他被难住了,所以心疼他帮助他! “媳妇儿……”宋钺抓住贺境心的手,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放心吧,你都喊我媳妇儿了,我怎么会不管你。” 烛花儿爆了一下,倒映在贺境心乌黑的眼眸里,像是刚刚绽开了一朵烟花。 宋钺忽然就不慌了。 贺境心的眼尾余光落在桌子上的那张分红契书上。 贺境心咋可能不管呢,这图案代表的可是三成利润啊! 第13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熙熙攘攘,行人如织。 贺境心和张满走在大街上,张满看了一看手里的纸,再抬头看向两边的铺子,“贺大师,咱们这么找,真的能找到吗?” 一个时辰前,贺境心拿着一张临摹了印章的纸去找张满。 有特殊印章的典当行,应该不是普通的典当行,张满的外家可是大世家,眼界比绝大部分人都要高,知道的东西自然也很多。 然而张满盯着那印章看了半晌,却摇了摇头,“我不曾见过这种图案,讲究一些的世家的确会有家徽,以前背氏族谱的时候,氏族谱上有标注各家的家徽,但那些大多都很复杂,像这个如此简单的,我还真的没见过。” 贺境心闻言,倒也不算失望,因为这个图案再次出现在桃花花笺上,这说明这个图案背后的势力,肯定就在这阳直县内。 “这个图案,是不是和坠亡命案有关系啊?”张满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倒也没有隐瞒,张满顿时自告奋勇地挺起了胸脯,要和贺境心一起去找这个图案。 两人走上了大街,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张满有点不确定了。 “贺大师,这么找好像不行。”张满道,毕竟一般不会有人直接把图腾刻在大门口。 贺境心的目光却落在了街对面的一个幌子上,“啊……” 张满本来正回头看贺境心,注意到她的视线,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 恰好此时那飘荡的幌子被风吹得朝向了这边。 张满瞪大了眼睛,十分惊讶,“这么好找的吗?!” 就见那飘来飘去的幌子上,写着荣记典当,这四个字上面,有一个和字差不多大小的圆形图案,那图案正是他们在找的。 “贺大师,我们要不要潜伏进去,找人套话?”张满眼神亮亮的,看起来有些跃跃欲试。 贺境心道:“不用。” 贺境心也没有想到这个典当行这么容易找,这里可是关陇之地,花想容老家是江南那一片的,贺境心之前以为典当行应该在花家老家那一片,不过好些老字号都会在其他州府开分号。 贺境心手里的分红契书能证明一点,那就是这个典当行并非是一家出资,花家都没了,这个典当行还在,说明典当行所依附的大世家尚且还在。 “一会儿进去,什么都别说。”贺境心道。 张满忙点头,虽然不知道贺境心要做什么,但是张满觉得有点刺激! 贺境心领着张满进了典当行,走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十分雅致的馨香,入目所及,便是多宝架,架子上陈列着不少书籍瓷器还有一些妆匣。 和路边那种常见的当铺不同,这处典当行明显是冲着大户人家开设的。 典当行的掌柜的是个蓄了胡子的中年男子,他一身儒衫,瞧起来不像是个商人,倒像是个读书人,见有人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 进来的两个女子,衣着平平无奇,进来之后东张西望像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显然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两位想要典当点什么?或者是想要买点什么吗?”掌柜的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半点也没有因为两个女子的穿着,表现出怠慢之色。 贺境心扭头看向掌柜的,她把掌柜的打量了一遍,“掌柜怎么称呼?” “鄙姓徐。”徐掌柜道。 贺境心点下头,她面无表情,看起来还有那么点能唬人,她走到掌柜的面前,“你们东家可在?” 徐掌柜愣了一下,“姑娘找我们东家是有何事?若非有紧事的话,你可以和我说,我们东家说了,这铺子里的事情,我都能做主的。” 贺境心掏出那张分红契书,按在了柜台上,“这个,你也能做主吗?” 徐掌柜和好奇的张满同时看向了那张纸,等到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之后,两人表情都有些震惊。 徐掌柜:“您请跟我来。” 徐掌柜领着贺境心和张满一路进了典当行的后院。 典当行的后院是个非常雅致的院子,前面是一条河,河两岸桃红柳绿,院子里也种了不少花,院墙上更是被木香花爬满了,木香花的花香十分霸道,整个院子里都是。 “姑娘请稍作片刻,我这就让人去寻东家来。”徐掌柜的态度亲切了不少,和之前在柜台边上,那种客套的营业性质的笑容截然不同。 “嗯。”贺境心淡淡点了点头,脸上仍然没有多少表情。 徐掌柜送来一壶茶,几样茶点之后,就着急忙慌地出去了。 张满四处看了看,确定这里没有第三个人,顿时低下头,神秘兮兮地靠近贺境心,“贺大师,你怎么会有这个典当行的分红契书啊?” 张满现在很好奇,贺境心之前分明并不知道这个典当行,若是知道,也不会问她那个印章的事情,但既然不知道,这个分红契书又是哪里来的呢? “嗯,是友人相赠。”贺境心把对宋钺的说辞又拿来说了一遍,不过她也没说错啊,的确是友人相赠,都说一见如故,她和花想容有共同的秘密,怎么不算友人呢?对吧。 张满狐疑地看着贺境心,但贺境心的眼神非常真诚。 张满:行吧。 贺境心此时却站了起来,她走到了院墙边上,院墙上有一扇圆形的镂空窗户,她站在窗边,看着前面的那条河。 贺境心眉梢微微挑了挑,这才发现,从这个位置看出去,也能看到那座桥——那座,鸢娘跳下去的桥。 贺境心双手扒拉住窗户,手下用力一撑,人已经爬到了窗洞里。 张满:“贺大师,危险,小心掉到河里去!” 贺境心摆摆手,“掉不下去的。” 这里又不是南方水乡,很多建筑都是依水而建,有的干脆就是建在水上。 这里沿着河边建成的街道,距离河边还有一丈远呢。 贺境心翻出窗户,站在了院墙的外面,没有了围墙阻挡视线,贺境心能看到的范围更广了一些。 贺境心这才发现,这个典当铺和天香楼在同一条街上,只是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中间分割线就是那座桥。 说起来,那天贺境心在天香楼外被鸢娘撞了一下,之后她进去天香楼,再到吃晚饭,她站在窗边往外看,这之间隔了有一段时间。 那么问题来了,这中间的这段时间,鸢娘去哪里了,她当时站在那座桥上,东张西望十分仓皇焦急的样子,分明是在找什么东西。 她为什么要跳下河呢? 贺境心站在窗户后面,左右两侧都看了一遍,河面上也有人撑船打鱼。 就在此时,贺境心要等的那位东家,步履匆忙地走了进来,贺境心收回视线,十分淡定的双手撑着窗户,又从窗洞里爬了进来。 东家:…… 东家嘴角抽了抽,但还是露出了一抹笑容,“这位娘子,我是这典当行的东家,我姓路。” 路丰年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鬓角的头发已经白了。 贺境心:“路大东家,幸会。” 贺境心说着话,将分红契书掏出来递到了路丰年面前,“我来问问东家,这契书是你们典当行的吧。” 路丰年显然来之前就听说了这事儿,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契书,仔细确认了一遍,又抬头看了贺境心一眼,“这的确是我们典当行的契书。” 贺境心闻言,顿时露出了个笑脸,然而还不等她继续说,路丰年脸上就露出了一抹为难之色,“只是这契书是很多年前的,当时还是前朝,你这个契书,如今已经作废了。” 贺境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作废?” 路丰年看着贺境心黑漆漆的眸子,也有点尴尬 ,“是这样的……” “呵。”贺境心冷笑一声,“路东家,你想想好再说话,就算前朝没了,如今是新朝,但是这契书又不是和朝廷签的,你说作废就作废?” 路丰年叹了口气道:“这位娘子有所不知,三十多年前,到处都是战乱,咱们典当行那时候也遭遇不测,当时作乱的叛军把典当行抢了个空,现在这个典当行,是新朝建立之后,慢慢再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典当行应该在各地都有分号吧。”贺境心问道。 路丰年愣了一下,“自然。” “如此大的典当行,分号遍布大晋,叛军总不能把每一家都抢光了吧?路东家,我劝你不要糊弄我,你应该是看我这份契书是花家的,所以不想认吧。”贺境心冷冷道。 路丰年后背僵硬了一瞬,“怎么会……” 路丰年来的路上,听说拿着契书上门的,是两个衣着朴素,看起来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子,心里也忖度她们的来历。 花家早就灭了门,死绝了,所以这么多年,路丰年也就当做那个三成利的契书不存在,几十年下来,分成是一笔可怕的数字,肥肉都吞进肚子里了,哪可能再吐出来。 他以为拿着契书上门的,可能是花家流落在外的某个旁支,不足为惧…… “你作为花家的合伙人,定然知道花家没了,你不想认账吧。”贺境心一直注意看路丰年的表情,冷呵道,“不认也没关系,我去衙门走一趟,问问新来的县令大人,这契书到底作不作数,若是大人说不作数,我认!” 贺境心说着,将契书收回袖子里,朝张满使了个眼色,两人直接往外走去。 路丰年却脸色一变,“不至于……二位娘子请留步!刚刚我还没有说完,二位……” 贺境心和张满的脚步很快,前面的铺子和后面的院子也不过一门之隔,两人直接走出了典当铺,路丰年追了出来,“二位,莫要冲动,我还没有说完,我刚刚的意思是,这个旧的契书作废,须得重新补一张新朝的契书。” 路丰年后背都惊出了一层汗,他没想到这女子如此胆大,竟然直接就要去报官。 本来,报不报官无所谓,听到“新县令”这三个字,路丰年一个激灵,是了,如今已经不是原来的县令了,现在的新县令不是自己人,并且来者不善,他们半点都不能给对方抓住把柄! “原来是这样吗?”贺境心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路大东家下次说话可不能这样大喘气了,否则会闹出很多误会的。” 路丰年:……神的误会,没有误会! 路丰年脸上挂着笑,“这是自然,两位娘子请进来吧,我给你重新补一份契书。” “我这会儿还有别的事,改天再来。”贺境心站在店门外并不进去,“对了,我下次来的话,要取走这些年的分红,东家还请好好算一算。” 贺境心说完,拉着张满转身就走。 路丰年笑着看着贺境心两人走远,然后他转过身,一瞬间,脸上笑容消失,眉心紧皱。 “徐粮。”路丰年看向一直守在一边的徐掌柜,“你去查查,刚刚那两个人哪里来的。” 花家都灭了那么多年,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人。 “好。”徐粮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路丰年坐在凳子上,脸色阴晴不定,徐粮只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东家,刚刚那个说话的娘子,是新来的县令夫人。” 路丰年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徐粮被路丰年吓了一跳,“是县令夫人啊。” 路丰年沉着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多时他站了起来,他上了马车,马车直奔城南而去。 而此时,贺境心和张满已经走到了雅韵楼的大门外。 雅韵楼位于红韶街,位置相当不错,进了这条街的第一家便是。 雅韵楼一共有三层楼,瞧起来倒是挺气派的。 站在门外,也能听见里面悠扬悦耳的琴音,还有女子婉转动人的歌声。 张满震惊地看着贺境心,“贺大师,咱们……咱们是要来逛青楼吗?” “对啊,来涨涨见识。”贺境心仰着头,看着雅韵楼的招牌,“我可是马上要暴富的人了,银子得提前花一些,不然我怕马车装不下。” 张满:……认、认真地吗?! 第14章 美人堆里看美人 张满倒也不是第一次来雅韵楼这样的地方,长安城的勾栏瓦舍也不少,有面向普通人低端青楼小馆,自然也有那种布置的非常奢侈,专门招待雅客的地方。 此时,雅韵楼中间搭建起来的台子上,跪坐着一个弹琴的女子,站着一个容色双绝的女子在唱曲儿,边上还有一个身着纱衣翩跹起舞的女子。 台子下面一圈,安置着雅座,里面男男女女坐了一群。 是的,男男女女,清一色衣着考究,贺境心和张满这穿着,在这些人之中,算是朴素的。 贺境心目光从这些看客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台子上的那三个姑娘的身上。 这三个姑娘,看起来都十分年轻貌美,弹琴的气质文静出尘,唱曲的眉心似蹙非蹙惹人爱恋,跳舞的身姿曼妙气质妖艳,三个人,竟是三种不同的风情。 贺境心想起前日,天香楼外撞到自己的鸢娘,鸢娘曾经就是这天香楼里的花魁娘子,要在这里成为花魁,容貌才情缺一不可。 “这唱曲的姑娘,看着就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她看我一眼,我就觉得心都软了几分。”张满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台子上唱曲儿的姑娘。 “是呢。”贺境心点头,觉得张满说的很对。 台上姑娘一曲唱毕,台下的打赏源源不断,纨绔们纷纷叫闹起来。 “唱也唱完了,沉鱼娘子何时出来妙舞一曲啊!” “对啊,我们要沉鱼娘子!” “沉鱼娘子,沉鱼娘子!” 就在此时,洋洋洒洒的花瓣从天而降,众人顿时欢呼起来。 贺境心抬头,就见挑高的屋顶上,一个由轻纱做成的花苞倒扣在屋顶上,花苞此时慢慢打开,里面的花瓣飒飒飘落。 不多时,花瓣彻底张开,有个女子手里揪着几根轻纱,身姿轻灵地从上面落下,那女子面上蒙着一层面纱,额心贴着花环,一双精致的狐狸眼上挑,眼波流转间,无尽风光乍泄。 “沉鱼娘子!” 底下的男男女女都站了起来,贺境心扫视了一圈,不少人都面带欣赏之色,还有人目光堪称痴迷。 “她真好看啊……”身边,张满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赞叹。 这个大概就是雅韵楼新一任的花魁娘子。 贺境心的目光重新落在台子上,就见那沉鱼娘子蹁跹落地,她舞姿灵动,合着一边乐师的曲调,或轻柔婉转,或疾风骤雨,一举一动之间,只叫人不敢挪开视线,怕错过美人旋转之间的妙曼舞姿。 她面上的轻纱时时浮起,那挡在轻纱下的绝色容颜若隐若现,大概也正是这种若隐若现,让人多了几丝窥探欲,勾的人一直盯着她,盼着下一瞬,她面上的轻纱便会掉落。 在所有人期待的眼神之中,沉鱼姑娘最后的舞姿定格,她面上的面纱也适时掉落,一道道惊呼赞叹之声中,美人的脸完完整整出现在大家面前。 那是一张配得上沉鱼姑娘这个名号的脸,最为出色的是那双上挑的狐狸眼,让她看起来像是山间走出来的美艳山鬼。 “沉鱼姑娘,再来一个!” “对,再跳一个!” 边上的人纷纷出言,雅韵楼的气氛极其热烈。 然而花魁娘子与其他姑娘不同,她只冲着众人略微福了福身,便一把揪住了从屋顶垂落下来的那根轻纱,应该是有人在暗中扯动那根轻纱,沉鱼姑娘慢慢向上,她身上的纱衣垂落,看起来就像是要羽化登仙一般,从凡间到天上去。 底下的看客们纷纷露出遗憾之色,“哎,沉鱼姑娘每日只跳一场舞,实在是不够看。” “茂兄,你也可以一掷千金,让沉鱼姑娘为你跳一曲啊。” “就是,上个月,赵家老三就这么干的!” “说起来下个月我父亲生辰,我把沉鱼姑娘请回去跳一场,如何?” “你想请,也要请得动啊。” …… 底下议论声此起彼伏。 张满不由得还有些意犹未尽,“贺大师,你说我也一掷千金,让那位花魁娘子给我跳一场,怎么样?” * 布置的十分考究的厢房中,张满和贺境心跪坐在软垫之上,面前放着的矮几上,放着十分精致的点心。 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拿着白色的瓷瓶,正往贺境心面前的酒盏之中倒着酒。 “娘子请用。”柔美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个妙龄女子跪坐在贺境心的身边。 贺境心偏过头,看着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妙娘。”妙娘答道。 贺境心:“你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说起来,之前是不是有个花魁娘子叫鸢娘的?” 妙娘愣了一下,“是,鸢娘是上一任花魁娘子。” “那上一任花魁娘子,和沉鱼姑娘比起来,哪个更漂亮?”贺境心又问。 “能当上花魁娘子的,自然各有各的好,娘子,你想听唱曲儿吗?还是想听弹琴,妙娘都可以的。”妙娘巧妙的转移了话题,显然并不是很想继续聊那两个花魁娘子。 张满此时开口道:“你们这儿要当上花魁,一定很不容易吧?” “那是自然,才艺,学识,容貌,体态,缺一不可的。”妙娘道,“二位娘子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吗?” “对,我们是崔家的远亲,和家中长辈来走亲戚的。”贺境心道,“崔家表姐说,这雅韵楼很不错,我就带着家妹来涨涨见识了。” 妙娘听到崔家,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原来是这样,怪道二位会问这些问题。” “我们刚刚在楼下看过了沉鱼姑娘跳舞,当真一舞倾城,自然就好奇之前的鸢娘又是什么样的风采,我听崔家表姐说,那鸢娘生的闭月羞花,音如莺啼,我们就想亲耳听一听,我表姐有没有夸大其词。”贺境心道。 妙娘闻言,心下了然,这娘子一直在提崔家表姐,语气言辞间,多为羡慕,又有一点酸,想来是存着一丝想要找茬的嫉妒。 要不怎么说,这红韶街上的女子们,能引得人流连忘返,念念不忘呢,单单这察言观色,善解人意的本事,就是很多人学不会的。 “鸢娘的确生的很美,不过说句公道话,她美得不如沉鱼,沉鱼单单那双眼睛,就把很多人比下去。鸢娘的歌声很动人,曾有一个书生听过鸢娘的歌声后,留下宛如仙音,余音绕梁,这样的评价。”妙娘道,“鸢娘的学识也好,她读的书是最多的,她能和读书人谈论诗词歌赋,也能谈论家国天下,这一点旁人及不上的。” 贺境心点了点头,“听起来,这鸢娘挺厉害的样子。” “那她这么厉害,如今在哪儿呢?”张满问道,“不知可否请来一见,你这说的我都很好奇了。” 妙娘有些为难道:“鸢娘一年前就离开了,怕是不能替二位请来了。” 贺境心:“离开了?为何?” “哎。”妙娘叹了口气,她张了张嘴,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是不能说吗?”张满问。 “倒也不是,就是……哎……”妙娘叹道,“怎么说呢,这事儿不光彩,两位娘子听听也就算了。” “鸢娘是两年前被选为花魁娘子的,那时候她比如今的沉鱼还要出名,还要风光。只是你们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出身,自来被人瞧不上,鸢娘再如何风光,她也只是楼里的娘子,那时候好几个人都想纳她为妾,但是吧……鸢娘她读的书多,心气高,她不想与人为妾,她那个时候得罪了不少人,后来有一次,她坐着小轿出去,半夜的时候被送回来了,当时她浑身是血,额头上有一大块烧伤,整个人没了半条命。” “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能起来,她嗓子被火熏坏了,没了那把好嗓子,如何还能陪人谈天说地,如何还能唱出曲子,她风光的时候,得罪了楼里不少姑娘,她落难了,那些曾经得罪过的人,自然也都想踩她一脚。” “她那个样子,花魁是别想了,楼里一个梳头丫头都比她体面,妈妈为了养她花了不少银子,如今还没赚够,就毁了,自然是不痛快的,妈妈就把她卖到了后街的暗门子里。” “那种地方……哎……”妙娘说到这里,表情也有些不忍,“我听说她在里面染了一身病,之后好像从暗门子出去了,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银钱给自己赎身的。” 张满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见过鸢娘,那姑娘没有被烧毁的下半张脸,分明很漂亮,她当时猜到她可能遭遇很不好,却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 “那你可知道,她如今住在什么地方?”贺境心问,“她有亲人吗?” 妙娘摇了摇头,“住在哪里我倒不知道,亲人的话,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来的亲人啊。就像我,我三岁的时候,老家发洪水,家里没吃的,我娘把我卖了,换了五百个铜板。” 她说到这里,眼底是泛着冷意的讽刺,女子的命不值钱,女童的就更不值钱了,几百个铜板,连畜生的价格都不如。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奴给娘子们唱歌曲儿吧。”妙娘很快敛去那一丝惆怅,脸上摆上了灿烂的笑容。 她站起来,坐到了前面,抱起一只二胡,她拉动二胡,是一个很轻快的曲子,妙娘一直带着笑,眼波流转间明媚如照样。 贺境心看着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一直以来,对苦难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可以做到面无表情的面对一切悲剧的她,此时心里竟莫名有些发堵。 或许是因为她能察觉到,妙娘明明在笑,但她的心其实是在哭。 * 张满和贺境心走出雅韵楼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这条街上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花姐们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笑揽客,成群结队的男人走进这些地方。 “贺大师,你到雅韵楼,是为了鸢娘的事情吧?”张满偏头看向贺境心。 贺境心没有否认,“我有点好奇,一个花魁到底是怎么落到那个地步的。” 张满叹了口气,“她好可怜。” 贺境心未置可否,鸢娘很可怜,这条街上的花娘们,哪个不可怜呢?只是因为鸢娘曾经风光过,所以总有很多眼睛注视着她,曾经风光时嫉妒过她的,如今关注她,看着曾经风光的人一朝坠入烂泥里卑微挣扎,会有一种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的快感而已。 那些没有被看到的花娘,能善终的能有几个? 没有被看到的大多数,和鸢娘一样可怜。 “对了,今天在典当行的时候,你怎么不直接带他们去县衙啊?”路过典当行的时候,张满想起这一茬,“我们就这么走了,他们会不会不认账啊?” “不会,他们不敢的。”贺境心道。 张满此时还有点后怕,“现在想想,当时其实挺危险的,要是那东家和掌柜的扣着我们不放人怎么办。我们应该把花叔带上的!” 张满很懊悔,花叔是逛街必备啊! “嗯,下次带。”贺境心道。 两人一路溜达回了县衙, 厨娘早就做好了晚饭,宋钺这会儿也才忙完。 餐桌边上,一共就坐了贺境心,张满还有宋钺三个人。 “福伯,影心和花叔呢?”贺境心问端菜过来的福伯。 福伯一拍脑门,“唉哟,忘记和你们说了,今天下午的时候,花少侠的师兄来找他,说是几个师兄弟们来阳直县办事,喊花少侠去聚一聚,影心小姐当时就十分激动,想要一起去见见花少侠的师兄弟们。” 贺境心闻言点了点头,倒也放了心,毕竟他们所有人里,花明庭最厉害,影心跟着他不会有什么危险。 吃完了晚饭,贺境心和宋钺往住的院子走,宋钺凑近贺境心问了问,“贺大丫,你身上什么味儿?” “什么味儿你不是闻了吗?”贺境心瞥了他一眼。 宋钺:……好气! “你今天是不是去逛花楼了!”宋钺问。 贺境心:“我那是为了查案子,我告诉你宋二,我牺牲可大了,你想想我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 宋钺闻言,原本一肚子的气,顿时就泄没了,他暗搓搓地去拉贺境心的手,“我知道,我这不是闻到你身上有那么重的脂粉味儿……” 贺境心冷呵一声,就要把手抽回来,结果宋钺像是有所察觉,硬是用力抓着不撒手。 宋钺把贺境心按在椅子上,他绕到贺境心的身后,替她按按脖子按按肩膀,“媳妇儿今天辛苦了,那你今天牺牲这么大,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贺境心道:“那是自然。” 宋钺绕到了贺境心边上坐下,一脸期待地看着贺境心,“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那田成是谁害死的了?” 贺境心却摇了摇头。 宋钺:“没查到?” “不是。”贺境心道,“我怀疑,田成不是被人害死的,他或许是自杀的。” 宋钺:……啊? 第15章 倘若尸体会说谎 停尸房内,贺境心和宋钺一左一右地站着。 田成的尸体被用冰块保存着,因为案子尚且没有告破,田成的尸体暂时不能被带走下葬。 现在已经是春深,温度高了不少,尸体若是不用冰存着,怕是会很快腐烂。 贺境心着重看了田成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印记,这些痕迹因为田成之死而残留下来。 就是这些捆绑的痕迹,让所有人在看到尸体的一瞬间,便会下意识认为,死者生前是被绑起来吊在上面的。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死者是不会说谎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田成是死于自杀?”宋钺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他昨晚上一夜翻来覆去都没睡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在复盘着田成的死亡线索。 田成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上面坠下来摔死的,在他坠落之前,花明庭曾听到了绳索摩擦木头的声音,而田成的手足均有捆绑痕迹,由此可见,当时田成是被绑在房梁上,那人用了特殊的捆绑方法,抽掉绳索之后,田成从房梁坠落,直接没了命。 如果自杀的话,田成身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我昨天在雅韵楼里,看到他们新的花魁娘子,那花魁娘子身形妙曼,跳舞非常好看,她当时那场舞,出场方式,便是从二楼悬空挂着的一个轻纱做成的花苞之中,缓缓坠落。”贺境心的目光,落在田成的双手上。 “那种动作,普通人做不到,但若是日积月累每日练习,身形灵活之人,未必不能做到。” 贺境心看着田成的手,眉心却紧紧皱了起来。 “怎么了?”宋钺见状,问了一声,他顺着贺境心看着的方向望去,就见田成的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宋钺,田成坠亡的当天,验尸的仵作验尸时,他的双手是被捆着的吗?”贺境心问。 那天贺境心他们坐的位置并不在前面,田成坠亡之后,大堂之中乱哄哄的,但贺境心记得很清楚,在仵作到来之前是没有人碰尸体的。 李大文作为武松的扮演者,虽然就在台上,但他当时被吓懵逼了,根本是一动也不敢动。 田成当时面朝下,身上的老虎戏服挺大,遮挡之下,其实不会有人注意死者当时是什么状态。 第一个接触尸体的人是仵作。 后来尸体被放平,大家能够看到尸体血肉模糊的脸,还有手脚上的捆绑痕迹,下意识就会认为死者死亡之时是被捆住手脚的。 仵作很快被喊了过来,阳直县的仵作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 “死者当时摔下来的时候,手脚并没有被麻绳绑着。”仵作道,“死者当时面朝下,因为头部撞击地面而死。” “他坠亡之时有可能是清醒的吗?”贺境心又问。 老仵作愣了一下,显然他还并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毕竟那么高的高度,一声不吭的跳下来摔死,怎么看都不可能吧。 “没有可能的。”仵作道,“人在清醒的状态下,坠亡时下意识去做的事,是用双手撑在身前,手上也会出现擦痕,手掌甚至会骨裂,但我验尸,死者除了肋骨断裂,头骨破裂之外,手臂骨头没有问题,手上也并没有出现骨裂的情况。” 贺境心看着田成手腕上的绳子痕迹,“可能辨认的出来,死者手上的绳索印记,是哪种绳子能造成的吗?” 仵作道:“看捆绑痕迹,是由粗麻绳所致。” “能看出来这个痕迹留了多久了吗?”贺境心又问。 仵作摇了摇头,“人死了,皮肤不再有弹性,造成的损伤也不会再被修复,这麻绳的印子只能证明死者生前被捆绑,但什么时候留下的,不好说。” 毕竟麻绳捆的松紧,捆绑时间的长短,都会导致留下的印子深浅不同,而印子深浅,也有其他因素影响,比如原本很深,但后来松开之后,印记慢慢会变浅。 “死者死之前,有没有中毒之类的?”贺境心问。 仵作道:“并没有,他的致命伤就是摔伤,从高处坠落,脑壳承受太大的力道,直接摔破了。” 贺境心问完之后,眉头皱的更紧了,这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贺境心看过花魁沉鱼娘子的舞蹈之后,脑中当时就浮现出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田成是自己吊到房梁上去的,作为戏班子里长大,从小练功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不可能做到的。 之所以会有这个猜想,是因为那么多的观众,却没有一个人在茶楼看到绳子。 是的,绳子。 二楼的观众看戏,需要坐到走廊上,当时二楼并非没有人在二楼看戏。 案发之时,惊蛰包房的门一直没有打开过,种种证据指向了案发之时,有人在惊蛰包房里拉动绳子,然后被捆在房梁上的田成就掉了下去直接摔死了。 但是这可能实现吗? 贺境心扭头看向田成的手脚上留下的痕迹,和房梁上留下的印记原理相同,捆绑方式不同,留下的麻绳印子自然也不同。 贺境心抬起手,比对着田成手腕上的印记转动,最后变成了双手相对。 这样的姿势被捆住,才有可能留下田成手腕上的绑痕。 很正常的捆绑方式。 “他身上可有捆绑痕迹?”贺境心问。 仵作愣了一下,他验尸的时候还没有注意这个,“死者的脏器摔烂了,肋骨有三根刺穿皮肉,之前验尸,并未发现捆绑痕迹。” 未发现,有种可能,一种是的确没有,还有一种是这些痕迹被后来的伤掩盖了。 之前花娘来认尸,说死者心口有个胎记,但死者那个位置被肋骨刺破,完全看不出原本的皮肉状态了。 “再验一次。”贺境心道。 仵作:…… 贺境心和宋钺让到一边,仵作动手验尸,因为是有目的性的寻找,仵作倒是很快就验完了,“没有捆绑痕迹,但有一些凌乱的擦痕。” 贺境心走过去,顺着仵作的手指,看到了田成上半身留下的一些擦痕,这些擦痕比较宽,并不是麻绳留下的,因为死亡,淤血不散,痕迹还挺明显。 “按照他这样的状态来看,他像是被捆住手脚,捆住手脚的绳子也是吊在房梁上的绳子,他身上的那些擦痕,并不能把他挂在房梁上。”仵作道,“如此一来,的确有点奇怪,被麻绳捆住手脚,偏偏摔下来的时候,又不见麻绳。不过,也有可能是特殊的捆法,捆着手脚的绳子是同一根,并且绳子是活结,可以在抽掉绳子之后,田成坠亡。” 仵作验尸多年,也算是见惯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死法,田成这样的,甚至算不上多猎奇。 贺境心和宋钺离开停尸房,贺境心眉心皱着就没松开过。 宋钺看着贺境心,问:“你一开始到停尸房来看田成的尸体,是想从尸体上找到什么?” “手上的勒痕,还有手掌的擦痕。”贺境心道,“我原本猜想,田成是自己爬上去的,但是如果自杀的话,田成手上应该会有勒痕才对,因为花明庭听到了麻绳摩擦木头的声音,这说明当时田成手里是拽着麻绳吊在房梁上的,清醒着坠下去,就算是一心求死,他也会本能的用双手去支撑地面,但他手上却什么痕迹都没有。” 宋钺闻言,也跟着皱了眉头,“人是摔死的,但现在却不知道人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 “你昨天查那张花笺,可有什么进展?”贺境心问。 宋钺道:“找到了送花笺的人。” 田成之死,乍然一看像是待在惊蛰包房里的王明远干的,毕竟绳子是从惊蛰包房里拉出去的,但微妙的是,王明远并没有杀人动机,他根本不认识田成,宋钺也去查过,田成和王明远的确没有交集。再加上那张花笺,明晃晃的在证明,王明远是被人约到惊蛰包房的。 如此看来,这是个非常粗劣的栽赃嫁祸。 宋钺追着花笺这个线索去查,先是查出这个花笺是雅韵楼的小丫鬟春杏送过来的,王明远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他身边的青竹是个贼机灵的小伙子,为了替主子排忧解难,在王家的下人里,很是拉拢了几个,尤其是门房上的。 春杏自然不敢到大门口去送花笺,她绕到王家的小门,小门上当值的那个小厮和青竹关系好,没少帮王明远留门,一般狐朋狗友,或者是红颜知己要找王明远,都是通过这小厮。 春杏将花笺交给小厮,言明了一定要交到王明远手里的,为此还给了小厮一块碎银子。 小厮得了好处,自然把事情办的妥帖,他把花笺给了青竹,青竹一看就知道是红韶街上的哪个姐儿约王明远呢。 宋钺并没有自己去雅韵楼,他让捕快去了,若是他去了的话,说不准还能和贺境心一起看沉鱼娘子跳舞呢。 捕快去了雅韵楼,他并没有直接去找春杏,而是先旁敲侧击了一下,得知春杏是花魁娘子沉鱼的丫鬟。捕快找到春杏,春杏看起来十分害怕,在得知捕快是为了她前两天送的那张花笺时,春杏松了一口气,也没用捕快盘问,直接倒豆子地就说了,那花笺倒不是沉鱼让她送的,而是雅韵楼里一个叫荣娘的姑娘去送的。 为什么愿意帮忙跑腿? 嗯……主要是荣娘给的太多了。 “肯定是想要借用我家姑娘的名头啦。”春杏道,“若是王家那位小少爷,知道是姑娘身边的丫鬟去送的花笺,肯定以为是姑娘约他呢。” 这种操作并不新鲜,楼里的姑娘为了自己的将来谋划,多的是手段。 “确定是她送的?”贺境心问。 宋钺点头,“捕快确认过好几遍,那荣娘让春杏跑腿的时候,好几个人看到过。” 贺境心:“那荣娘带回县衙了吗?” 宋钺却摇了摇头,“没有,昨天荣娘并不在雅韵楼,说是被请到大户人家去唱曲儿了,但奇怪的是,捕快去那户人家寻人,那户人家却说荣娘已经离开了。” “人不见了。”贺境心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宋钺:“是的,捕快带着人还在寻找荣娘的下落。” “她失踪之前去的是哪家?”贺境心问。 宋钺道:“是风家。” 风家也是关陇世家之一,只不过比不上风头正盛的王家和崔家而已。 昨天风家宴请宾客,请了荣娘去唱曲儿助兴。 荣娘唱完之后,就坐着小轿,被送走了。当时也不少人看到了这一幕。 只是奇怪的是,荣娘并没有回到雅韵楼。 线索一下子就卡在了这里。 就在这时,张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贺大师!贺大师,那天你带回来的那个人,那个鸢娘,她来了!” 贺境心有些惊讶,她昨天还在雅韵楼里打听鸢娘的事来着。 此时,县衙后院的小亭子里,鸢娘身上穿着一身虽然打了很多补丁,但收拾的很干净的衣裳,石桌上放着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就是那天鸢娘醒来时穿着的那件。在衣服的边上,还放着一只小篮子,篮子里放了几样点心和蜜饯,花篮子里还放了一把扎的很好看的木香花,想来这是谢礼。 贺影心坐在一边,双手扒拉着石桌台面,下巴搁在石桌上,乌溜溜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鸢娘。 鸢娘本来想送还了衣服,留下谢礼就离开的,她这样的人,哪能在县衙逗留呢,她如今不是个体面人。 哪想到那个小娘子无论如何都不让她走,还叫来了这个小姑娘盯着她,自己拔腿就跑了。 贺境心和宋钺还有张满走进后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被贺影心盯得有些坐立难安的鸢娘。 鸢娘见到来人,连忙站起来,她有些局促地行了个礼,“奴见过宋大人,宋夫人。” “不必多礼。”宋钺道。 鸢娘低着头,她额头上的刘海留的长,想要挡住额头上大片的烧伤,“奴是来感谢大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的。” “坐吧,举手之劳而已。”宋钺道,“不必如此。” 宋钺和贺境心在石凳上坐下,鸢娘张口想说离开的话,就这么卡在嗓子里,这伙人明显不想她走,并且像是想要和她唠唠嗑的样子。 鸢娘:…… 鸢娘有点慌啊。 “你叫鸢娘,曾经是雅韵楼的花魁娘子。”贺境心冷不丁开口。 鸢娘蓦的抬起头看了贺境心一眼,贺境心冲她笑了一下,“唐突了,主要是当时那些围观的百姓态度太奇怪了,没忍住问了一下你的事。” “夫人知道了……奴是个不干净的人。”鸢娘的手,忐忑地搓着自己的衣角,因为用力,她手背青筋都浮起,“对不起……我……那套衣裳多少钱……” 鸢娘的声音都在发抖,她脑袋里嗡嗡作响,那点侥幸被揭穿,她好像成了骤然出现在人群里见不得光的鬼怪,无处遁形,“对不起……” “不必如此,我问过温大夫,哦,温大夫就是救你的那个大夫。”贺境心见她这般,多少猜出她在想什么,“你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们都知道,你不必紧张。” “是啊,你别害怕。”张满也道。 鸢娘慢慢地放松了一些。 “我想见你,其实是想让你替我解惑。”贺境心道。 鸢娘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之色,“夫人想问我什么?” 贺境心:“那天,你似乎很着急,天香楼外面的时候,你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 鸢娘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瞬。 贺境心:“后来我们在天香楼里,吃完饭之后,我站在窗户边上透口气,正好从那里可以看到那座桥,我看到你跑上桥,好像在找什么,然后就走到了桥边上,直接跳了下去。”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跳下去吗?” “还有,在天香楼外面,你那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第16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鸢娘坐在石凳上,周围几个人全都盯着她,一脸的期待。 她有些不自在,“那天,之所以跳下去,并非是想寻死。我急匆匆的跑,也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方便说一说,是什么重要的事吗?”贺境心问。 鸢娘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道:“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鸢娘离开暗门子之后,为了生存,一直在城外的一个矿洞里面背矿,她每天干干净净的去,脏兮兮的回,只为了赚取二十几文钱的工钱,没办法,她身体有病,需要吃药养着,一旦停了药,她的身体就会迅速恶化。 鸢娘曾是名动并州的花魁娘子,一把嗓子婉转如夜莺,但现在,她曾经赖以生存的本事一样都没有了,琴棋书画并不能换一口饭,她嗓子也坏了,想去街头卖唱都不会有人听,况且不知道那些人从哪里听来的,说她染了脏病,不能靠近分毫,否则也会染上这种病。 她在阳直县内找不到糊口的办法,后来,她苦苦哀求之下,许是看她可怜,矿场的一个小管事许她在矿场做工,因为没有人敢靠近她,她也只能在没有人的地方,背着挖出来的矿运送到别的地方去。 那天,鸢娘如同往常一样,在矿场背矿,有个人一脸嫌弃地给她送去了一张纸条,鸢娘看了纸条上的内容,脸色大变,顿时急匆匆地找小管事请了假,一路往阳直县的县城跑去。 “纸条上写了什么?”贺境心问。 鸢娘顿住了,表情有些为难,“可以不说吗?” 张满不解地问:“是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吗?” 鸢娘低下头,紧紧抿住了唇,“抱歉。” “有人要挟你进城,去某个地方,并且说了不去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大概是这样的吧?”贺境心淡淡地问。 鸢娘迟疑地点了下头,“是,对方要我在半个时辰内赶到天香楼外,不这么做的话,我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我去了,可是那里却并没有人在等我。” 鸢娘赶到了纸条上指定的地点,但那里空无一人,就在鸢娘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包着石子的纸丢到了她的面前,鸢娘当时就四处张望了一下,但却没有看到丢东西的人。 她蹲下身,捡起那纸团,打开,那人却要她半个时辰之后,到桥上去,鸢娘照做了,她站在桥上,四处张望,寻找给她写纸条的人,但周围除了那些鄙夷她厌恶她的人之外,根本没有别人。 鸢娘说到这里,又沉默了,接下去发生了什么,她似乎并不想说。 但周围的几个人全都不说话,等着她。 鸢娘咬了咬牙道:“之后……我,我情急之下,跳下了河,是借此逼迫约我的人出来,只是我忘记我不会水。” 鸢娘松了一口气,“事情便是这样,那天谢谢你们救我,否则我可能真的就死了。” “那之后,给你写纸条的人还有出现吗?”宋钺皱眉问道。 鸢娘摇了摇头,“没有,后来再也没有人找过我。” 宋钺:“那你心里可有人选?” 鸢娘似乎想了想,最后仍然摇摇头,“自从我染了病,再也没有人约我,那纸条上的字迹我不认得,想来是有人故意捉弄我,想看我的笑话吧。” 鸢娘苦笑了一下,“两年前,我风头无两的时候,眼睛朝上,傲慢张狂,得罪过很多人,我那时候并不自知,以为我会一直风光下去,却没想到竟然只持续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花魁……花期真的很短的。我如今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当初得罪的那些人都在背后落井下石,想来还是有人见不得我好吧,捉弄我,想看我出丑,看我被人厌弃。” 鸢娘站起来,对着众人福了福身,她姿态从容秀美,虽然衣衫褴褛面容有瑕,但这瞬间,众人仍然从这浅浅的一福身中,窥探出曾经的绝代风华。 鸢娘走了,后院小亭子里,鸦雀无声。 花魁,花期真的很短。 以为会一直风光,却只维持了不到一年。 简简单单,只言片语,仿佛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尽了。 “她说谎了。”贺境心冷不丁地开口。 宋钺自然也听得出来,鸢娘刚刚最后一个问题,她并没有说实话,“她跳下去,绝不是情急之下为了将约她之人逼出来。” “可是她为什么要隐瞒呢?”贺影心眨巴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不甚明白,“姐夫就是县令大人,有人威胁她,她不是应该向县令大人求救吗?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在贺影心看来,老百姓有冤屈,或者是遇到了难事,那就去找县令啊。 说来,这一路上行来,他们遇到的官员,有靠谱的,也有不靠谱的,但许是因为宋钺一直都属于靠谱的那一类,贺影心就觉得县令还是很能管事的。 “因为你姐夫初来乍到,人家并不信任他。”贺境心道,“威胁她的人,在她看来,比县令更强大,更厉害,更让她忌惮害怕。” 宋钺:…… 宋钺咳咳了两声,“那天,鸢娘是站在桥上,正对着你的方向跳下去的,当时在那个方向,肯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让她不得不跳下去。 * 石桥上,人来人往。 贺境心几人站在桥上,那天卖竹篮竹筐的大婶儿今天还在原来的地方摆摊。 张满和贺影心,两个人分别从两边上桥,来来回回的跑,每次跑都会看向两边,看看能不能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贺境心站在桥上,朝着天香楼的方向看,河面上碧波荡漾,阳光照在上面,如同撒了一层碎银。 “这样看不出什么,贺大师,我和影心一起沿着边上的铺子,问问那个时辰,两边的店铺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张满几个来回跑的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你们小心一些。”贺境心道。 张满顿时露出迷之微笑,“没事,今天我们把花叔带上了!” 一直站在一边,抱着胸默默不做声的花明庭:…… 张满带着贺影心,后面跟着花明庭,三个人下了桥,沿着水边的那条小路往前走。 那条小路,沿河一路向前,各家的后门都通向这条小路。 这一条街上的房子,基本都是前面铺子后面院子这样的布局。 宋钺蹲在在桥上摆摊的几个小贩面前,询问他们,鸢娘跳河那天,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 贺境心脑子里,反复回想那天站在天香楼窗边,看到桥上,鸢娘的一举一动,她转换视角,变成了站在桥上的鸢娘。 贺境心开始顺着鸢娘的行动线,亲自走一次,先是在人群中张望寻找,之后站在了桥边上,目光看向水面,然后,她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水面。 水面上有什么? 贺境心的脑海中,继续浮现出那日站在桥下所观察到的,桥上行人如织,河上有一条小船。 等等。 贺境心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了那条船上。 桥下有河,河中有水,水上有船。 这样的风景太过寻常,所以一般人都不太会将这个当做是特别的事情。 贺境心走到宋钺边上,宋钺正和桥上一个卖鱼的老汉问话,贺境心在宋钺边上蹲下,“这鱼瞧着挺新鲜啊,哪儿打的?” 宋钺愣了一下,他正东拉西扯,试图套话呢。 老汉听贺境心这么问,顿时来了劲儿,他直接丢下宋钺,没办法,这小伙儿长得挺好,买鱼买不明白,这废话一大堆,一看就不像是真心想买鱼的。 老汉朝着贺境心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我这鱼可是才打上来不到一个时辰,可新鲜了,就咱们这河里打的,小娘子要不要来一条,我这鱼可好吃了,不信你问问边上的人,我在这儿卖鱼好几年了,大家都爱吃我的鱼。” 贺境心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竟然就是这桥下的河里的吗?可是这河这么宽,要打鱼不容易吧?” 老汉见贺境心眼神里有怀疑之色,顿时不乐意了,“那是对旁人来说,但我家有渔船,还有渔网。” 贺境心点了点头,对着老汉笑了笑,“原来如此,老人家,给我来两条鱼。” “好嘞,给你挑两条肥的。”原本还有点不开心的老汉,听到她开口买鱼,顿时又露出了笑脸,“小娘子你今儿买回去尝尝,好吃下次再来。” “一定的。”贺境心道,“你们在船上打鱼,会不会有危险啊?” “能有啥危险,咱们可都精通水性,就算掉下去也不碍事。”老汉道。 “你们也会落水吗?”贺境心好奇地问。 “不熟练或者不小心,也是有的。”老汉道,“就前两天,我坐这儿卖鱼,还看到有渔船上的人掉水里了呢。” “是不是个姑娘?这个我也知道!”贺境心十分丝滑地接话,“好悬呢,后来听说被救了。” 老汉却摆了摆手,“什么姑娘?不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姑娘,是站在桥上跳下去寻死的,我说的是渔船上掉下去的。” 宋钺的手蓦的攥紧,他状似不经意地问:“竟然落水了两个吗?怎么没听说啊,我也听说有个姑娘跳水了。” “多新鲜啊,打鱼的有时候网挂住了,也会跳下水去拉渔网,这又不稀奇。”老汉有点嫌弃地看着宋钺,“这位小哥,你到底买不买鱼啊?” “我媳妇儿买了啊。”宋钺一手搭在贺境心的肩膀上,一脸骄傲,“这是我媳妇儿,我买和她买都一样。” 老汉恍然大悟,随后有点同情地看着贺境心,这小娘子也怪不容易的,嫁了个汉,长得挺好,可惜买个鱼都买不明白。 “那天那个渔船是你家的吗?”贺境心看着老汉问。 老汉愣了一下,随后摆了摆手,“不是,我家一般都是上午出船打鱼。” 贺境心:“那你可认识,那个渔船是哪家的?” 老汉狐疑地看着贺境心,“你问这个作甚?” 这小娘子,莫不是想找别家买鱼? “好奇啊,这打鱼都掉水里,肯定水平不咋地。”贺境心理所当然道。 老汉:“可不是么,看起来就不行,不过离的有点儿远,我还真没看出来是哪家的船呢。” 贺境心:“那船没有从桥下过吗?” 老汉摇了摇头,“没有吧,我没注意,好像我看到的时候,就在那边。” 老汉抬起手,指向了远处的水面。 贺境心没有继续往下问,她提着鱼站起身,把鱼塞进了宋钺的手里,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桥。 宋钺压低声音问:“你怀疑,那天鸢娘是看到船上有人落水,她情急之下跳下水想去救人,但她焦急之下忘记自己不会水,所以最后反而是自己差点淹死?” 贺境心点了点头,“记得吗,当时衙役跳下水之后,可是游了好长一段才把她救起来的。” 从桥上往下跳,再怎么跳也不会跳到很远的地方,这说明鸢娘跳下去之后,曾经试图往远处游。 “所以,有人用鸢娘很重要的人来威胁鸢娘,可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宋钺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难道真的就是鸢娘说的,有人见不得她好,故意报复她?” 贺境心摇了摇头,她也不明白这个问题,如今没有闹出人命案子,他们就算是想问鸢娘都无从问起,毕竟就算是县令,也没有无缘无故去逮着人问人家私事的吧。 “我们再去一次茶楼。”贺境心道,这里距离茶楼并不远。 宋钺:“要等等影心他们吗?” “找人送个口信给他们,我们先去。”贺境心道。 宋钺想了想,摊手朝向贺境心,“给我两文钱。” 贺境心豪气地掏出五文钱放在他手上,“剩下三文给你零花。” 宋钺:…… 宋钺心情十分复杂,自出生起他就没穷过,如今一着不慎,把私房钱全上交了,他荷包干净的,三文钱都已经算巨款了。 哎。 宋钺走到卖箩筐的大婶边上,让她看到张满几人回到桥上后,告诉他们一声,他们去茶楼了。大婶儿还记得宋钺,毕竟小伙子长得好,见过不容易忘,大婶儿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肯定会把话带到。 宋钺和贺境心一路到了茶楼,茶楼如今还是封锁状态,茶楼的东家主动这么干的,他态度诚恳,十分配合地表示,一日不破案,茶楼一日不开。 两人进了茶楼,倒也没有直接上二楼,贺境心站在戏台边上,伸手扯住最长的一根布条,用力拽了拽,这根布条意外的结实。 “这里还有什么线索漏掉的吗?”宋钺问。 贺境心却摇了摇头。 她仰着头,盯着屋顶看了半晌,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是一种诡异的直觉。 贺境心还是觉得,田成是自杀的。 “没有线索漏掉。” “我想还原一下,田成摔下去之前的状态。” 第17章 雅韵楼里红颜逝 宋钺躺在几张拼凑起来的长板凳上,双手于身前被粗麻绳束缚住,除此之外,他的双脚也被捆起来。 宋钺:…… 宋钺心里骂骂咧咧,所以为什么要他亲自来示范啊! 贺境心结合脑海中的记忆,比对宋钺手脚上捆着的麻绳,稍微调整了一下位置,如此,便和田成手脚上留下的束缚印子一样了。 贺境心仰着头,看着高高的房梁,看完又低头看宋钺,“若是以这个姿势吊在房梁上,就算解开绳子,也应该是后背着地。” 宋钺挣扎了几下,“要不……咱先解开?” 贺境心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宋钺,宋钺被她看的头皮发麻,“为什么这么看我?” 贺境心上前,伸手解开绑住宋钺手脚的麻绳,“或许我们想错了,既然都已经往栽赃陷害这个方向去想了,那么田成手脚上的麻绳印子,也很有可能,并不是坠亡当天留下的。” 宋钺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是啊,因为那些麻绳印记,加上花明庭当时说的那句,听到了绳子和木头的摩擦声,我们就下意识觉得,田成手足上的麻绳痕迹,一定是因为被吊在房梁上产生的。” 如果惊蛰包房里门上的痕迹是提前弄好的,那房梁上的吊痕,还有田成手足上的麻绳印子,不也很可能是提前弄出来的吗? “所以如果田成是在手脚都自由的状态下,凭借他练功多年的本事,完全有可能待在房梁上,等到他出场的时候,直接跳下去。” “但你之前不是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人在死亡之前,会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支撑身体?”宋钺问。 “那有没有可能,在濒死之时,身体本能想做,但却做不到呢?”张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贺境心和宋钺回头,就见张满和贺影心,身后跟着花明庭,一起走了进来。 张满还稍稍有点喘,想来是一路疾行过来的,“你们怎么先跑了,是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算是,你们呢?”贺境心问。 张满遗憾地摇了摇头:“靠着河边的几个店家都说,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贺境心了然地点下头,倒也算是意料之内,果然,在所有人看来,渔民跳下水去捕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鸢娘的事情暂且放一边,几人站在台子上,仰着脑袋看着房梁。 “想做却做不到,倒也不是不可能。”贺境心若有所思道,“那现在我们要弄清楚的就是,田成和王明远有什么仇什么怨,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去栽赃嫁祸。” “也不一定啊,现在不是假设田成是自杀,那自杀也有主动自杀和被逼自杀的吧。”宋钺道,“若是有人抓住田成的弱点或者把柄,威胁田成自杀,借此达成栽赃嫁祸的目的呢?” “也不是不可能。”贺境心并没有否认这种可能性。 “那不就是荣娘吗?”张满道,“现在已经查清楚,荣娘就是送花笺,约王明远到惊蛰包房相见的人,之前不是说,田成有点钱就去找花娘吗,荣娘可能是利用田成的相好,威胁田成自杀。” 张满说的,倒也能够圆的上。 “去找荣娘的衙役那边,还没有消息吗?”贺境心扭头问宋钺。 宋钺皱着眉,昨天捕快去查花笺的事情,查到花笺是荣娘让送的,但荣娘却在从风家出来之后失踪了,捕快带着衙役找到现在,也没找到人。 正说到这里,外面猛地冲进来一个人,那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见到宋钺便道:“大人!不好了,雅韵楼那边,死人了!” * 雅韵楼,几个衙役拦在外面,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都拦在了外面。 宋钺一行人赶到雅韵楼的时候,捕头和仵作已经在了,见到宋钺,连忙行了礼,宋钺摆摆手,“到底怎么回事,死的是什么人?” 捕头引着宋钺往里走,一路走到雅韵楼的后院。 后院里,沉着脸站在一边的鸨妈,看起来三十出头,她生的丰腴,瞧起来并不显年纪,鸨妈的身边站着一个丫鬟。 宋钺被捕头领着,看到了死者。 在见到死人的一瞬间,就算宋钺提前有心理准备,也差点没忍住。 死者是溺水而亡。 雅韵楼的后院有一口井,今日打杂的婆子打水洗衣服的时候,低头就看到了尸体浮了上来。 那婆子当时吓得尖叫一声,随后眼白一翻,厥了过去。 也是婆子这一嗓子,把前面的人喊了过来,众人着急忙慌的去喊了鸨妈,鸨妈当时看到井里的尸体,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让人去县衙报了官,没办法,换做以前,她顶多道一声晦气,就让人拖下去埋了,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敢,因为她一眼就认出来,溺水死掉的人是荣娘! 就是昨天捕头来寻的那个荣娘! 谁都知道,前几天在茶楼里出了一桩命案,那案子直接在县令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如今阳直县的各大家,都恨不得帮着宋钺揪出凶手来,早点结案早点事了,否则鬼知道会攀扯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昨天捕头来过之后,鸨妈当即就去了解了一下,那位捕头找过来所为何事,在知道茶楼坠亡案,竟然和他们雅韵楼的荣娘有关系的时候,鸨妈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鸨妈提心吊胆了一整晚,鬼知道今天让她悬着的心直接死了。 捕头找不到下落的荣娘死了,还是死在他们后院的井里的,尸体都浮上来了,死了至少也有三四个时辰了! 宋钺皱着眉听捕头讲荣娘尸体的发现经过,他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看向了荣娘的尸体。 死者脸泡的发白发涨,脸上有指甲抓痕,死之前应该和人起过争执,除此之外,她脑袋上有一个很大的创面,应该是磕在什么上面的。 “仵作验过尸了吗?”宋钺问。 此时,站在一边的仵作上前回话道:“大人,已经验过尸,死者死于溺亡,在溺亡之前,与人动手,推搡之间,死者摔倒撞到头,撞击之下死者晕厥过去,被人抛入井中,按照死者脑袋上的伤口,比对后可以确定,死者与凶手动手的地方就在这里,死者脑袋上的伤口形状与井口形状吻合。根据死者尸体状态,可以推断出死者死亡超过六个时辰。” 超过六个时辰。 “死亡时间可以再确切一些吗?”宋钺问。 仵作道:“这只是初步的验尸结果,稍后带回衙门,会进一步验尸。” 宋钺转身往外走,雅韵楼的大堂里,衙役已经把楼里所有的姑娘丫鬟龟公等等都找来了。 贺境心站在一边,默默地将大堂里的所有人都仔细打量了一遍,那日招待她和张满的妙娘也在其中,看到贺境心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显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沉鱼娘子站在最中间,她看起来眉心微蹙,似乎因为楼里发生了命案而有些烦恼,眼中也有物伤其类的哀色。 当然,这所有人里面,最让她注意的却是一个丫鬟,那丫鬟看起来很是随大流,但她的表情很有意思,眼睛一直在转动观察周围的人,她很紧张,但她并不想让人察觉这份紧张。种种表现,欲盖弥彰。 那丫鬟站在沉鱼身边,想来应该是她的丫鬟。 春杏。 贺境心脑子里浮现出这么一个名字。 昨天晚上,她和宋钺交换信息的时候,宋钺说起过这个人,便是这人,帮着荣娘送花笺的。 半个时辰前,她和宋钺还在茶楼,猜测荣娘就是逼迫田成自杀,嫁祸王明远之人,然而现在,嫌疑人直接被人害死了。 荣娘死在这个时候,颇有些意味深长。 宋钺直接让捕头领着衙役问话,荣娘出现在雅韵楼里,肯定不可能没人看到。 雅韵楼这样的地方,每日不到丑时,都还是有人闹腾。 荣娘的尸体到这会儿才被发现,可以说明一点,荣娘和凶手打斗,甚至是被丢进井里的时候,后院这边是没有人来的。 “我真的没见到她回来啊。”守门的龟公想了又想,“我昨儿一直在门口守到亥时末,那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后院一般子时初就会歇下,我在后面也没瞧见她。”这是后厨负责烧火的老妈子。 “她许是没有从前门也没从后门走。”有个小丫鬟道,“围墙外面,有一处地方堆了不少干草,她许是从干草堆上,翻墙进来的。” 宋钺闻言,和贺境心对视一眼,两人叫上那小丫鬟去她说的那个地方。 那小丫鬟怯怯的,看着贺境心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贺境心回头看她,小丫鬟吓了一跳,小兔子一般地缩了缩脖子,“冒犯夫人……夫人恕罪……” “你对我很好奇?”贺境心问。 小丫鬟有些不好意思,“奴从未见过夫人这样的人。” 贺境心:“你看起来很小啊,几岁到这儿的?” 小丫鬟茫然地摇了摇头,“奴不记得了,奴只记得,有好多好看的花灯,然后有人捂住奴的嘴,之后奴就一直在这儿了。” 宋钺闻言,心下一沉,这小姑娘怕是被拐子卖到这里来的。 贺境心面上神色未变,“你想回家吗?” 小丫鬟眼神黯然一瞬,她摇了摇头,“回不了的,楼里的大家……甚至是这条街的大家,都没有家的,奴也没有。” 小丫鬟领着人走到一处围墙下,那围墙边上有一棵桃树,这时节桃树上开满了桃花,地上落了一层桃花瓣。 “就是这里。”小丫鬟道,“这外面有个草垛。” “你怎么知道的?”贺境心稍稍弯腰,和小丫鬟平视,“你从这里出去过?” 小丫鬟忙摇头道:“我没有的,这个草垛其实好多人都知道。” 这个草垛的由来,说起来还有点好笑。 “这草垛是两年前,一个穷鬼书生堆的,那书生和楼里一个娘子好上了,偏他没有银钱来,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悄悄地翻墙进来。”小丫鬟道。 贺境心挑了挑眉,“你们鸨妈不知道吗?” “鸨妈当然知道,一开始她可生气了,让人挪了好几次,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没再让人挪走了。”丫鬟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宋钺此时开口,“你来看这里。” 贺境心闻言,走到宋钺身边,宋钺指了指不远处的地上,那里有好几处脚印,那脚印之所以残留下来,还是因为地上的那一层花瓣,“这里的确有人翻墙的痕迹。” 宋钺看向小丫鬟道:“你去荣娘的住处,取一双她的鞋来。” 小丫鬟很是机灵,转身跑开去取鞋。 贺境心蹲在宋钺身边,地面上有一处落花特别多,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就见有一支桃花上花瓣落了不少,几乎都要秃了,想来是有人刮到了那根树枝,导致上面的花都落了。 “一会儿进去之后,让人把春杏拿下,带回衙门。”贺境心忽然道。 宋钺:“啊?” 他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杀人的是春杏?” “她的表现很明显。”贺境心道:“带回去,说不定还能从她身上找到指甲抓痕。” 宋钺叹了口气,“才怀疑是荣娘,荣娘就没了。” 小丫鬟回来的很快,她手里拿着一双绣花鞋,“这是荣娘的鞋子。” 贺境心接过那双鞋子,那鞋子上用绣线绣了一个荣字,她将那只鞋放在了地上的脚印上,的确形状是吻合的。 “看样子,荣娘的确是从这里翻墙进来的。”贺境心站起来,她比了比围墙的高度,嗯,不算是很高。 她后退了两步,然后猛地向前冲了两步,同时跳起来,双手抓住了围墙,脚下用力一蹬,人已经翻出去了。 小丫鬟:!!! 宋钺:“喂!” “我先出去找人问一问,别忘了我刚刚和你说的。”围墙外面传来贺境心的声音。 小丫鬟目瞪口呆,她刚刚看到了什么? 县令夫人翻围墙的动作为何如此熟练?! 宋钺站起身,看起来十分镇定地样子,他一路走回雅韵楼的大堂,捕头还带着衙役在问话,他直接下令,让捕头把春杏带回衙门。 春杏闻言,脸都白了,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发抖,“大人……大人为何要抓奴……” “带走。”捕头直接挥手,两个衙差上前来,拉着春杏就往外走,春杏吓得尖叫,挣扎,然而很快她的嘴就被堵住。 外面聚集了很多人,此时看到衙役押着一个姑娘出来,顿时窃窃私语议论开来。 而此时,雅韵楼后面围墙外,贺境心盯着草垛看了一圈,这草垛的确有被攀爬的痕迹。 她顺着围墙往前走了一段,就见前面开了一家纸扎铺子,里面还卖一些纸钱冥物,看铺子的是个老妪,年纪虽大,但看起来人还挺精神。 “贵客家中并无丧事,店里晦气,阴气重,夫人还是莫要逗留。”老妪看着贺境心,张嘴就是这么一段话。 贺境心:??? 好家伙,这是遇到同行了吗? 第18章 遥念故乡何处是 贺影心仰着脑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大高个。 大高个是个瞧起来三十出头的男子,长得浓眉大眼,正义凛然,手里拿着一把剑,他低着头看着贺影心,想了想,从背在肩膀上的包袱里掏了掏,最后掏出了一把糖炒栗子递到贺影心面前。 贺影心:…… “大叔,你是花叔的同门师兄弟吗?你是师兄还是师弟?”贺影心从大高个的手里抓过糖炒栗子,好奇地问。 大高个有些惊讶,“花叔?” “就是花大侠啊!”贺影心解释道。 大高个憨笑着挠了挠脑袋,“晓得了,我是你花叔的师弟,你花叔是我八师兄。” 贺影心眼睛慢慢瞪大,“八师兄……你们师门一共多少人呀?” 大高个道:“我们同辈的,也就二十七个。” 贺影心点了点头,“那大叔,怎么称呼啊?” “我姓方,方瑞,你喊我一声方叔也成。”方瑞道。 贺影心乖乖喊了一声方叔,又问:“那你是有什么事情来找花叔的吗?” “是有点事情。”方瑞道,“你花叔现在人呢?” 贺影心叹了口气,“花叔在前面县衙呢,方叔若是不急的话,先进来坐一会儿吧。” 方瑞倒也不是很急,他跟着贺影心进了县衙后院。 * 红韶街,贺境心皮笑肉不笑地从老妪嘴里套了话。昨夜,老妪的确看到了荣娘鬼鬼祟祟地从纸扎铺子前面走过,状态看起来并不好,整个人十分憔悴,似乎很焦急也很害怕。 贺境心出了纸扎铺子一路往前走,她的目光落在了街角的一个瘫坐在地上的乞丐身上。 贺境心缓缓朝乞丐走去,那乞丐瞧见有人靠近,连忙低下头,那乞丐浑身脏兮兮,衣不蔽体,脸上脏到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他缺了一条腿,在贺境心靠近的时候,乞丐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整个人瑟缩着,似乎有些惧怕。 新鲜。 自从到了阳直县之后,贺境心几次出来,都没在街道上看到乞丐,她之前就觉得这很不正常,就算是繁华如长安洛阳,街上都还有行乞的乞丐,阳直县就算再有钱,都不可能有钱到街上一个乞丐都瞧不见。 贺境心走到那乞丐面前,乞丐弓着背,一直朝着贺境心点头,嘴里念叨着:“行行好吧……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贺境心想了想,从荷包里数出几枚铜板,丢到了乞丐面前的破碗里,乞丐一脸感激地直说“谢谢,您是好人,您会有好报的……谢谢您……” 贺境心蹲在乞丐面前,却没有走,“这一片,只有你一个乞丐吗?” 乞丐愣了一下,一直弯腰躬身的姿势都僵硬了一瞬,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贺境心。 “我一路走过来,只看到你一个乞丐。”贺境心道,“但我觉得,不可能只有一个,所以我很好奇,这一片其他乞丐呢?” “没、没有的……”乞丐结结巴巴道,“没有别的乞丐,真的……” 贺境心一直盯着乞丐,她能感觉得到,乞丐现在很紧张,似乎她的问题触及到了什么危险的地方,“我不信。” 乞丐抱着碗,侧过身,手撑着地上,想要挪走,他只有一条腿,挪动起来十分不体面,很狼狈,他似乎很着急,手里的破碗打翻了,里面的几枚铜板一下子撒了出去,他急得连忙伸手在地上抓。 贺境心蹲在原地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乞丐连着泥一起把铜板抓起来,她没有帮忙,也没有离开。 乞丐捡着捡着,慢慢不动了,“这位夫人,到底想从我这儿问什么呢?” “我想知道,为什么街面上能看到的乞丐那么少。”贺境心道,“别说只有你一个乞丐,你行动不便,但你周围却并没有爬行的痕迹,很显然你是被人抬着放在这里的。” 乞丐浑身一僵,最后无奈地露出一个惨笑,“原来如此……” 乞丐坐正了身体,看向贺境心,“夫人为何执着于这街上乞丐少,乞丐少不好吗?” “少到一定程度就不正常了。”贺境心淡淡道,“阳直县并没有富裕到这个程度。” 如今这世道,穷的卖儿鬻女,富的几可敌国,阳直县是繁荣,是有钱,但那只是少部分的有钱人。 说起来很可笑,天下财富十,世家占六,皇室占三,百姓只占一。 如此情况之下,这阳直县内怎么可能没有乞丐? “夫人还是第一个,好奇这个问题的人。”乞丐露出一个嘲讽似的笑容,“寻常人见到我们这样的人,都会远远的避开,有好心人,也会慷慨解囊,给个一文半文的。” “所以,其他乞丐呢?”贺境心问。 半刻钟后,贺境心站在了一处巷子尽头,那里被搭建了一个草棚,这里阴暗潮湿,气味并不好闻,两个半大的孩子,正如狼崽子一般,警惕地看着贺境心。 “你不许靠近!走开!”其中一个孩子,拿起石头朝贺境心丢过去。 贺境心稍稍侧过身,让开了那颗石头,许是那孩子的声音大了一些,紧接着响起的就是一道婴儿啼哭声。 另一个小孩顿时紧张起来,他想转身走回草棚,但又担心贺境心,一时间站在原地,急得眼睛都红了。 “再让那孩子哭下去,不太好吧。”贺境心道,“我并无恶意。” 贺境心说着,将一直拿在手上的一个油纸包递上前去,“纳,我是来给你们送吃的,是纸扎铺斜对面的断腿乞丐告诉我你们在这儿的。” 贺境心这话一出,那两个小孩面面相觑,但看着贺境心的眼神里,依旧带着浓浓的警惕之色,他们似乎不知道要不要相信贺境心。 就在此时,另一道哭声响了起来,两个小孩顿时急得顾不上管贺境心,他们扭头进了草棚,渐渐地,里面的哭声慢慢小了下去。 贺境心走到草棚前面,草棚里面很黑很暗,靠近了就闻到一股霉味,就着昏暗的光线,贺境心勉强能够看清楚草棚里面。 就见不大的草棚里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枯草,有个破旧的桌子,还有几个豁了口的碗。 草甸子上,放了一条满是破洞,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棉被,棉被上放着三个看起来就很小的婴儿。那两个半大的孩子,正十分熟练的,拿着破碗,小心翼翼地用筷子点一点里面的水,喂到婴儿嘴边。 贺境心:“只喂水的话,是养不活的。” 有个小孩抬起头,瞪了贺境心一眼,把婴儿哄睡了之后,小孩从草棚里走出来,他引着贺境心走出一段,这才仰着头看着贺境心,“我跟你走,随便你把我卖到哪里,只要给一点钱,我知道只喂水养不活妹妹们,但是我没有钱……” 贺境心挑了挑眉,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小孩。 小孩有点急了,他红了眼眶,“不可能我们两个都和你走的,大全叔一个人不行的,得留下一个帮忙。” “原来断腿的乞丐叫大全啊。”贺境心开口,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小孩焦急的情绪顿时卡住了。 “我真的不是坏人,不会卖你们。”贺境心心下发沉,从刚刚到现在,她大概能够摸清楚一点,为何这街上看不到什么乞丐。 并非没有乞丐,可能四肢健全的乞丐,全都被带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你……”小孩此时有点相信了,但他有些不解,这位夫人到底想做什么。 “阳直县新上任了一个县令。”贺境心道,“你听说了吗?” 小孩茫然地看着贺境心,“新上任的县令,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是这暗巷中,不能见光的蝼蚁,与风光的县令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们并不关心也不在意县令是谁,因为无论是谁都和他们没有关系。 “有啊。”贺境心忽然冲着小孩笑了一下,“我是新县令的夫人。” 小孩闻言,脸色一白,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那几个婴儿,呆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你们若是愿意,把他们带到善堂吧,我不知道以前的善堂如何,但我可以保证,现在的善堂,会好好养大他们的。”贺境心道。 小孩一言不发地往后退了两步,“不需要,我们可以养大他们的……” 小孩说着,扭头就跑回了草棚里。 贺境心看着草棚,并没有追过去,她把手里拿着的油纸包放在了墙角,然后转身离开了。 草棚里,两个半大的小孩警惕地靠在一起,他们凑在草棚门口,看着贺境心离开。 “怎么办……我们去接上大全叔,我们离开这儿吧。”有个小孩快哭了,“谁知道这人是好是坏,我不要被卖掉……哥,怎么办……” “别哭,那女人说她是县令夫人,县令夫人应该不会在意三瓜两枣的。”另一个小孩强自镇定,他看着墙角的油纸包,眼神挣扎之后,还是冲出去,把油纸包捡了回去。 * 贺境心回到县衙的时候,那名叫春杏的丫鬟,已经招供。 宋钺让捕头将春杏带回县衙之后,便让一个婆子检查一番,春杏身上果然有几处抓痕,最严重的是手臂上的几道抓伤,血肉模糊的,她头发应该也被扯的不轻,头皮上甚至被揪秃了一块。 宋钺就从春杏身上的伤为突破口,一番盘问,起先春杏还试图说谎,但问题多了,春杏的回答就出现了破绽,最后反反复复的,顾头不顾尾,前后矛盾,春杏直接被问崩溃了。 她招供了。 并且把前因后果全都交代了。 “我不是有意的,是荣娘,是她发神经,忽然找上我,说让我承认那花笺是我送的,是我借着荣娘的名头去送花笺,是为了攀高枝,勾搭上王家少爷。”春杏声音都在发抖,“可是我不肯,她就拽着我不肯放我走,她威胁我不这么说的话,就把我偷拿沉鱼娘子首饰的事情捅出来,我会被发卖到暗门子,我气不过和她撕打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吓坏了,“我们撕打的时候,我不小心推了她一下,她就撞在了井口上,她流了好多血,我害怕极了,我试了她的呼吸,她没气儿了!” 春杏当时手足无措,她杀了人,杀人是要偿命的,她不想死,她还想为自己赎身,她一直在攒钱,她要赎身回去。 春杏当时看左右无人,荣娘是半夜悄悄溜回来的,她不敢让人知道她回来,害怕会被扭送官府,这倒是给了春杏一个便利,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晚上,她和荣娘在后院发生过什么,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荣娘丢进了井里。 她打了水,把井边上的血都冲刷干净了,确定万无一失之后,她提心吊胆的回了自己的住处,她把自己的那身衣裳换下来,连夜翻墙,找了个地方烧掉了。 春杏天真的以为,这样便能够把自己摘出来。 宋钺叹道:“按照春杏的供词来看,荣娘显然是知道自己要大祸临头。” “田成坠亡的第二天,荣娘去风家唱小曲儿,回去的路上失踪,如此看来,许是荣娘在风家听到了什么动静,比如说知晓了我们去王家问话,王明远成了嫌疑人之类的。”贺境心道,“花笺是荣娘给王明远送的,但她送了花笺却没有去赴约,如果她是故意的,就是想要栽赃王明远,这个时候她应该会庆幸自己栽赃成功,之后她应该做的是远走高飞才对。” 但现在的情况是,荣娘半道失踪了,之后又深更半夜跑回雅韵楼,试图让春杏顶罪。 “但事实情况是,这出栽赃嫁祸的手法,未免太过拙劣,稍微查一下就能查出问题,非常不靠谱。”宋钺道,“有没有可能,荣娘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荣娘只是个花娘,她见识少,或许也不那么聪明,毕竟她都能做得出来半夜折回来让春杏顶罪这种事。” 但凡聪明一点,根本不可能再回雅韵楼,只会躲得远远的才对。 从这个角度来看,逻辑竟然诡异的圆上了! “那么问题来了,假设真的是荣娘干的,那她和王明远又有什么仇什么怨?她又是用什么方法威胁的田成自杀。”贺境心站问。 这两个问题,是田成坠亡案的关键。 宋钺站起来往外走,“我已经让捕头去查了,我去让人把和田成相好的花娘寻来。” 那个花娘,或许知道一些什么。 贺境心跟着宋钺往外走,“我去见一见春杏。” 贺境心心下冷笑,有些人莫不是拿她当傻子糊弄。 按照宋钺说的,若是把荣娘想的不那么聪明,一切好像都能圆的上,勉勉强强能说得通。 荣娘就是幕后的凶手,这个愚蠢的凶手找人顶罪,结果自己意外身亡。 蹩脚的嫁祸证明凶手蠢笨,事后的举动证明了她的愚蠢。 如此,田成坠亡案就应该可以结束了。 呵。 第19章 真亦假时假亦真 贺境心沉着脸,这让她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事实上此时的贺境心,的确很不好惹。 在来并州之前,贺境心并非没有猜测过,皇帝把宋钺如此急匆匆地调往阳直县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说青州有一个仰天山上搞事情的前朝战王姬衍函待解决,那么并州呢? 关陇世家。 前朝末年,天灾人祸不断,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民不聊生,王朝走到了最后,就算是前朝末帝想要力挽狂澜,但一个人的力量,扛不住洪流巨浪。 先帝赵允谦,也是世家出身,后来联纵了关陇各大世家,起兵南下,经过十年征战,平定了战乱,统一了被各诸侯和起义军占据的四分五裂的天下,最终定都长安,建立了大晋。 也正因为赵家也是世家,所以各大世家倒也不像是前朝那般瞧不上泥腿子出身的皇帝,相反,许是同为世家,天然就有着统一战线的亲和力,所以世家很乐意和赵氏联姻。 先帝是从乱世过来的,他自然知道世家的底蕴是什么德行,如今他成了皇帝,立场改变,以前的同盟变成了对立状态,先帝并没有直接掀桌子,而是想要暗搓搓的削弱世家。 世家经营数百年,哪家的话事人不是人精,自然从先帝的态度之中看出了端倪,世家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自然会想要拿捏下一任的皇帝,也就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 毫不夸张的说,太子的后院最多的时候,被塞了上百个世家女,他们试图把控下一任皇帝,达成瓜分前朝权势的目的。 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当今继位之后,直接掀了桌子,先帝还愿意伪装一下,但当今伪装都懒得去做,他扶持寒门庶子,慢慢地蚕食朝堂,每天都在世家的容忍边缘疯狂试探。 曾经的左相便是先帝手里的一把好刀,当时疯狗一样地砍了世家不少枝枝蔓蔓。 皇帝之所以敢这么干,完全是因为大晋建立之后,对于军队这一块的投入从来不曾削弱,甚至还有增加的趋势,因为皇帝很清楚,兵权在手才能稳定天下,才能让那些肆意妄为的世家有所忌惮。 或许很多人无法理解,皇帝自己也是世家出身,为何会如此仇视世家。 说到底,前朝乱世开始,一直到新朝建立,这期间十多年的时间,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当今一直跟着先帝四处征战,幼时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日子其实很短暂,后来的那些苦日子之下,当今很难对世家产生太多的共鸣,他不曾享受太多的世家富贵,却见到了太多百姓的苦难。 当时世家士族高高在上,素来不会低头看人,百姓和寒门,都是世家脚底的灰。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皇帝不会对世家如此态度,这之间必定还发生过什么事情,让当今对世家如此憎恶。 皇帝把宋钺丢到关陇之地,很难不让人多想,比如说皇帝想要利用宋钺对付世家。 这个举动在所有人看来,堪称儿戏。 就算宋钺背后有皇帝撑腰,他也只是一个根基尚浅的六品小官而已,要如何与传承数百年的这众多世家抗衡。 这一点世家知道,贺境心能看的明白,皇帝自然也明白。 在贺境心看来,皇帝应该是把宋钺当做了鱼饵,猛地丢进鱼塘之中,之后会发生什么,并不是一个六品小官能左右的。 所以在抵达并州之后,贺境心从未给担心过他们这伙人的安全问题。 当地的世家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们出事,比起世家,皇帝下黑手的可能性都更大一些。 贺境心只是没有料到,鱼饵才丢下水,这么快就勾到了鱼上钩。 田成之死,就如同投入水中的一颗小石子一样,如此小人物之死,本不该掀起什么浪花,石子入水之后引起的涟漪,却可以让平静的湖面被打破。 田成的死,被直接牵扯到了王家嫡出的纨绔王明远身上,拙劣的栽赃陷害,但却有效,幕后搞出这些的人,根本就没有指望真的栽赃成功,幕后之人想要的是他们动手去查王家,去查花笺上留下的那个图案相关的荣氏典当。 只要他们查了,他们就入局了。 而与此同时,一石二鸟的,世家为了不让他们去查王家,查荣氏典当,自然就会出招,比如说推出一个凶手,让田成坠亡案子快点结束。 只要案子了结,宋钺自然没有理由再查下去。 世家不知道如此做很容易让人一眼看穿吗? 他们知道。 但他们必须去做,因为对方出招了,就不可能如此简单的停下来,先抛出一个田成坠亡,之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案子,拖着宋钺越查越多。 贺境心在田成坠亡案发生之后,心中就有一种“来了”之感,这两天她并没有提醒宋钺去查王家,也没有继续去查荣氏典当,而是一心一意地查田成之死,就是在等。 她在等幕后之人再次出招,无论是制造田成死亡案的一方,还是世家一方,总有人拖不下去先动手。 现在看来,是世家先动手。 看样子,荣氏典当的问题很大啊。 贺境心只是去过一次,就让世家推出替死鬼。 贺境心走到了县衙关押犯人的牢房外,阳直县的县衙修的很气派,连同这县衙的牢房都修的讲究,女囚牢里还挺干净。 春杏坐在木板搭成的床板上,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瑟缩地靠着墙壁。 贺境心走到牢房外面,静静地看着春杏,春杏察觉到有人来,她抬起头来,对上了贺境心那双黝黑的双眼。 那双眼睛无喜无悲,平静如同镜子,叫人看得久了,会下意识地挪开视线,不敢再看下去,怕自己内心最不堪的秘密被洞悉。 “你说谎了。”贺境心毫无预兆地,冷不丁地开口。 春杏身体猛地一僵,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奴……奴不知你在说什么。” “我是个相师。”贺境心道。 春杏眼中有一丝讶然,面上并无多少惧色。 “荣娘就在我身边。”贺境心一本正经开始胡说八道。 春杏闻言,眼睛下意识地转动,往贺境心身侧看了看,她的速度很快,眼珠转动之间,不小心对上贺境心地,她强自镇定地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膝盖,“奴并非是故意的,奴也不想的……” “撒谎。”贺境心冷冷道,“荣娘现在,满脸是血,一直死死地盯着你,她让我帮她问问你,为何要害她,为什么要蛊惑她,她与你无冤无仇,你好狠的心。” 春杏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奴没有……是荣娘想要让我顶罪,我不愿意,她威胁我,是她想要害我,我是不小心的,我只是推了她一下,我没想害死她……” “撒谎!”贺境心喝道,她脸上表情忽然变得十分狰狞,她双手死死地抓着牢房的木栅栏,脸贴上去,形容疯癫,“春杏,你为何要害我!你害我,我平日待你那样好,你说你被沉鱼刁难,说她难伺候,我帮了你多少次!你为何要恩将仇报,春杏,你用我的家人威胁我,你想让我承认我和王明远有仇,我要陷害他,我不愿意,你直接抓着我的脑袋往井上撞,说什么不是故意的,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啊——!”春杏心中大骇,贺境心那双因为愤怒近乎凸起的双眼充血,看起来犹如死不瞑目,要上来索命的厉鬼,“我没有……我没……” “你有,你害死我,你就是白眼狼,我不会放过你的!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贺境心的声音尖锐,听的人头皮发麻。 “我没有办法……不关我的事,我也是被逼的,我也没办法,我马上也要给你偿命了!”春杏声音发抖,整个人脸色惨白,眼前面色狰狞可怖,眼神仿佛含淬了毒一般要把她拉下地狱,这根本不是活人的眼神! 是荣娘的魂魄附体了吗? 是荣娘来向她索命了吗?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春杏口中喃喃,整个人害怕到了极点。 时下之人,他们不怕作恶,却怕作恶之后的恶鬼索命。他们不信人言,却容易被鬼神之说蛊惑。 贺境心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狰狞之色,最后那张脸恢复成了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她静静地看着春杏,目光一如一开始那般,无喜无悲,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人看久了,颇有些渗人。 “你刚刚说了,你是被逼的。”贺境心的脸还贴在木栅栏上,她忽然冲着春杏露出了一个恶意满满的笑,“我听到了哦。” 春杏愣了一下,显然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人说了什么。 刚刚因为贺境心猛地装作荣娘附身而吓的失神的春杏,慢慢地恢复过来,她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脸色已经不是惨白,而是变得灰败,她紧紧咬着唇,克制着心中的恐惧。 “说说吧。”贺境心松开手,木栅栏上有木刺,她刚刚抓着木栅栏的时候,有一根扎进了她的指腹,她低头,把那木刺拔掉,“田成为什么自杀,你背后搞事的是何人,以及,你是怎么蛊惑的荣娘。” 春杏紧咬牙关不肯说话。 贺境心扭头,从不远处靠墙的地方拖来一根板凳,她在牢门外坐下,非但如此,她还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包着瓜子的手帕,打开后,拿起一颗瓜子嗑起来,看样子,是要一直在这里和她耗下去。 春杏牙齿咬着自己的指甲,咬的狠了,指甲一痛,血沁了出来,“刚刚是装的……荣娘根本没有来……” “怎么会,我可是玄门中人,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多少人捧着银子到我跟前来,只求我为他们算一卦。”贺境心道,“在还没有成为县令夫人之前,我就已经是很有名的贺大师了呢。怎么,没有人告诉你吗?不应该吧,应该我们还没有抵达阳直县,我们这些人是什么背景,什么性子,有心人都应该知道了才对。” 春杏:……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自夸之人,又不是卖瓜的王婆! 贺境心稍稍歪了歪头看着春杏,“怎么,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春杏心情有些复杂,她有些害怕,但眼前这人的表情,还有说的这些话,让她心中的胆怯又散了不少,她慢慢也反应过来,贺境心嘴里的玄门中人,八成是在瞎说八道。 若这世上真有能通鬼神之人,那应该就没有冤死之人了吧,眼前这位夫人,若是真的相师,她根本就不需要问自己那些问题,她只需要招田成的亡魂就能知道很多东西。 但如果她真的不是相师,她又是如何知道自己与荣娘相争时的细节,这些分明只有她和荣娘知道,荣娘死了,她谁都没有说。 “大人……为何断定,是奴故意害死荣娘的。”春杏不明白,虽然无论是不是故意的,她都是害死荣娘的凶手,但主动害死和无意害死是不一样的。 主动害死意味着春杏要把一切黑锅甩在荣娘身上,这说明她是幕后黑手。 无意误伤,则是荣娘是幕后黑手,为了让她顶罪,她挣扎之下误伤害死荣娘,她是属于被动,不知情,线索就断了。 “因为你自己的供词。”贺境心道,“你想想,你说了什么,你说你和荣娘扭打之中,你不小心失手推了她一下,所以导致荣娘的脑袋撞到了井沿,磕破脑袋。的确,荣娘额头上有一块很大的磕伤,和井口吻合。” 春杏坐直了腰,“那不是证明我说的是对的吗?” 贺境心:“不是哦,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是面对面的,面对面的情况下,你就算是有巨力,荣娘被你推倒,撞到井沿上也应该是后脑勺被撞破。” 就如同苏芷,在猝不及防的状态之下,被骆明玉推了一下,仰面向后倒,后脑勺撞在脸盆架上,磕破了后脑勺。 春杏心下咯噔一下,但她脑子转的很快,想要补上这个漏洞,“当时很混乱,她是侧着身的,被我推了一下,身体转过去,脑袋磕上去的。” “不觉得现在补漏洞太晚了吗?”贺境心淡淡道,“你刚刚害怕之下,已经露馅儿了,如此,我觉得你还是直接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比较好。” 春杏深吸一口气,“人是我杀的,她真的很蠢,我骗她说王家的少爷对她有意,她就信了。我蛊惑她写信约王家那个纨绔,她真的写了。” “命案的第二天,我都让人去悄悄提醒她,让她不要回楼里,我给了她卖身契还有一笔钱,让她离开阳直县,可她竟然深更半夜回来了。” “她真的太蠢了,我不能让她活着,我抓着她的脑袋,磕在井沿上,她当时没有死,也没有晕过去,她抓我打我想弄死我。” 春杏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是破罐子破摔的肆意,“但可惜呢,被我推进井里了。” 第20章 假亦真时真亦假 女囚牢里,春杏的笑声显得很张狂。 贺境心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也不说话,等着她慢慢收了声。 “说完了?”贺境心问。 春杏收了笑,似乎是支撑着她的那口气卸掉了,她甚至往后靠,依在了墙上,“说完了。” “田成是怎么死的。”贺境心问。 春杏抿唇,她垂着眼睫,让人看不见她此时的眼神。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贺境心淡淡道,“按照你刚刚的意思,这一切是你干的,荣娘是太蠢被你算计害死的,那田成呢?” 春杏嗤笑了一声:“田成是自己去死的,我拿了他的软肋威胁他,他就听话的去死了。” “是吗。”贺境心又问,“那么,为什么是王明远?” 春杏猛地抬起头看向贺境心,她眼中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因为他该死!他们王家人都该死!你们为什么不查王家,为什么,你们不是号称清官好官吗?你们能把左相拉下马,能端了谢家,你们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清查王家!” “因为这个陷害太容易被看穿,远远无法把王家真的牵扯在其中。”贺境心并没有被春杏的愤怒打动。 “呵,说的冠冕堂皇,根本就是不想查吧。”春杏冷笑一声。 贺境心看向春杏,“你为何如此恨王家?” “因为王家害的我家破人亡,我不该恨吗?”春杏嘲讽一笑,“也是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第一世家,愿意要我全家的命也是我们的荣幸,应该感恩戴德,怎么能生出憎恨之心呢,太不识好歹了啊。” 春杏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天,高高在上的中年人,俯视着他们,用着傲慢地语气说:“你们这些脏兮兮的东西,你们家姑娘被瞧上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们应该感恩戴德,谁给你们的胆子说不的,这还是什么眼神?” 一脚踹过来,那时候才六岁的她被狠狠踹飞出去,砸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你们怎么敢生出憎恨之心的,太不识好歹了。”那人弯腰,抓住姐姐的头发,拖着姐姐往外走。 哥哥上前想要去救人,被人砍翻在地,血很快就沁了出来,满地都是血。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最后被人砍了一刀,她以为自己会死。 但她却侥幸活了过来,乱葬岗全是尸体,死不瞑目的,尸体不全的,这些人有些她认识,是村中笑着和她打过招呼,给她糖吃的老爷爷老奶奶,有些她不认识,但每一个都衣不蔽体,骨瘦如柴。 她害怕极了,她回家去,可她的家没了,不只是她的家,整个村子都没有了,之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中年人,点头哈腰地跟在另一个人的身边。 “这一片的地,一共百顷,已经办好契书了。”那人说。 那人似乎还不甚满意,最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行人越走越远。 她又怕又饿,身上的伤在化脓发臭。 她昏倒在路边,以为自己要死了,但老天爷或许是不忍心她如此年幼便夭折,她活了下来。 “多可笑,我后来才知道,我们家,甚至是我们那整个村子之所以会遭遇这些,是因为王家瞧上了那块地,他们强买不成便直接杀人明抢。那个王家人,甚至只是个旁支庶出,只是因为出生王家,顶着王家的名头便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恨王家?” 春杏此时的语气很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暗藏着的汹涌波涛,随时都能把人吞噬。 “我恨不得整个王家都去死!我知道宋大人上任之后,便决定动手,可能是老天爷想帮我,田成死的时候,夫人你竟然那么巧的就在现场。” “如我所愿,你们去王家了,我等啊,等啊……可是为什么你们不查王家,为什么王家做了那么多恶事,你们却不去查!” 春杏说到这里,脸上克制不住的显出狰狞之色。 贺境心看着她,表情淡漠,“所以,田成死在我面前,只是一个巧合。” “是啊,只是一个巧合。”春杏道,“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明明提前布置了,我留下了足够的线索,可以让你们去查王家。” 贺境心:“你是用什么把柄威胁田成的?” 春杏冷笑了一声,“你们应该都听说过,田成有个相好的花娘。” 贺境心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停尸房见到的花娘,她略略点了点头。 “那其实并不是什么相好。”春杏说到这里,表情之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悲悯之色,“那是田成的姐姐,亲姐姐。” 贺境心愣了一下,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田成是个孤儿,自小被卖到戏班子里。”贺境心道,“倒也不是不可能。” 春杏仰起头,牢房的天窗里,有阳光透下来,明明触手可及,可是待在黑暗之中的人,想要去触碰这近在咫尺的光,却又那么的难。 田成是个孤儿,辗转被卖到戏班子里,戏班子,秦楼楚馆,大户人家的小厮丫鬟,大多都是这样的出身。 田成拿到月钱,或者是得了打赏,便喜欢去一些暗门子。 田成相好的那个花娘,叫招儿,本来是在大户人家当丫鬟,结果那人家的老爷不是个好的,见招儿长大,迫不及待地把人给拉上了榻,招儿是不愿意的,但她不过是个被卖进来的丫头,哪有什么资格说不愿? 两个月后,招儿被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家夫人容不下她,给她灌了堕胎药,拖下去就卖到了暗门子。 “我们都不算是个人。”春杏嗤笑了一声,“比之畜生都不及。” 田成被卖的时候很小,招儿虽然记事了,但二十多年过去了,早就长成彼此无法第一眼认出的模样。 暗门子和雅韵楼这些地方可不一样,那种地方简陋,肮脏,昏暗,上门的嫖客多半是些手头没几个钱的,那里的花娘也并不讲究,给钱就能办事。 “一开始,田成和招儿,谁都不认得谁。” “还是后来,招儿看到了田成心口上的红痣,无意间提及自己有个弟弟,也有这么个胎记。” 床笫之间,荤话胡话一大堆,田成一开始也只是嘴上花花,但慢慢的,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不对。 再一对细节,田成和招儿手脚冰冷,只觉得喉间发紧,有种想吐的冲动。 田成和招儿幼时住在朗州的一个小村子里,村里多为水田,田成始终记得屋门口的一处水塘里,夏天会长甜甜的菱角。幼时家中虽然不富裕,但并不会饿肚子,直到有一年,一场持续了半个月的暴雨,冲垮了上游的堤坝,滔天洪水卷过来,地里已经熟了的稻子全部被淹没。 之后是漫长的逃荒,后来遇到一伙山上下来的盗匪,逃荒的百姓,反抗的全被杀了,剩下的壮年都被卖了,孩童自然也是同样的下场。 这世道便是如此,对于富人来说日子好过,可是对于穷人来讲每日都很煎熬。 “田成一直在攒钱,想要给招儿赎身。”春杏道,“我威胁田成,如果他不照我说的去死,我就告诉所有人他和招儿的关系。” “所以他就去死了。”贺境心顺着春杏的话,问了一个问题,“田成手脚上的麻绳印子,是提前弄上去的,但有个问题,田成死之前,有人听到了绳子从房梁上摩擦的声音,但我们在茶楼并未找到绳子。” 春杏顺下眼睫,淡淡道:“你说这个啊……你们检查一下田成死之前的那件戏服自然就明白了。” 贺境心看着春杏,“最后一个问题。” 春杏藏在身后的手,蓦的攥紧了一些。 “那张花笺上,为什么会有荣氏典当的印章图样。”贺境心盯着春杏,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春杏却茫然地看向贺境心,“荣氏典当?我不知道。” 贺境心:“真的吗?” “我知道荣氏典当,但我不知道印章,花笺是荣娘写的,也是她自己准备的,我蛊惑她去约王家那位纨绔见面,只是想把她引到茶楼去,你说的花笺上的印章,我不知。”春杏道。 她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贺境心盯着春杏看了一会,忽然笑了一下,“是吗,莫非这就是个巧合。” “是不是巧合我不知。”春杏却没有顺势就着台阶下来,“那花笺从我手里到王家少爷的手上,中间不知道过了多少手。” 贺境心缓缓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你交代的这些,我会让人去查的。” 春杏脸色白了白,她知道这些罪,足以让她被砍头了。 “我再问你一次,这些真的都是你干的吗?”贺境心问。 春杏跪坐在木板床上,她低着头,“是,我听说宋大人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他不畏惧权贵世家,便想借此机会,让宋大人去查王家,王家作恶多端,只要去查一定能查出来。我动手的太仓促了,我以为天衣无缝的完美计划,如今想来处处都是破绽。” 贺境心看着春杏,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她转身出了女囚牢。 春杏听着脚步声远去,她抬起头看向贺境心远去的背影,她再次低头的瞬间,泪从眼眶中滚落。 贺境心走出女囚牢,她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她此时的心情,却比刚刚更加恶劣。 因为她很清楚,春杏在说谎。 这么说其实也不对,春杏说出来的这些是真的,但她却是用说假话的方式说出真相。 她刚刚一直在观察春杏,春杏说的这些的的确确发生过,她也的确和王家有仇,甚至她敢肯定,让衙役去查,春杏说的这些绝对都能得到证实。 因为必须得是真实的理由,才能让这个案子结束。 让春杏坐实自己是主谋的人,绝对是世家那一边的,让一个和世家有着深仇大恨的人反水,绝对是拿捏了春杏的某个把柄。 很憋屈。 哪怕贺境心不是春杏,她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憋闷感。 外面阳光明媚,可是站在阳光下,贺境心却仍然半点察觉不到暖意。 她抬起脚,狠狠踢了一下边上的柱子,这操蛋的世道。 她曾经可以冷眼旁观,觉得很多人会走向毁灭和不幸,有自身的原因,毕竟没有人强迫他们去做选择,每个人当下做出的决定,是由曾经的经历,本人的性格,还有当前的局势共同影响而做下的。 她习以为常的那些苦难,此时却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宋钺待的久了,她现在非常非常的生气。 太欺负人了。 普通百姓,只是为了活着,吃一口饱饭,不挨饿受冻,就已经拼尽全力,他们所求并不多,他们很能忍耐,只要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就还能熬的下去。 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诉求,都能被人残忍的毁掉。 仰天山下,失去村落的柿子沟山民如此,鸢娘,妙娘,田成,荣娘等等等等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甚至于,他们比陈虎他们要更加可悲。 春杏刚刚说的那些,可能很多人都只会注意到歹人的蛮横残忍,但其实更加可怕的是什么呢,是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他们的财富大多是带着血的。 土地兼并,买卖人口,隐匿户籍。 藏在春杏话里,最可怕的一面,堪堪浮出水面。 前朝是怎么没的,作为世家出身的先帝想来心里有点逼数,所以大晋建立后才会暗搓搓想要搞世家。当今上位后,一直压着世家。 但就是这样,才建立多久的大晋,百姓就已经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沦为可以被肆意买卖的牲口。 怪不得这阳直县内看不到乞丐,因为手脚健全的乞丐都还能被卖去矿场这种地方,被压榨最后一点价值,剩下的,大概就是红韶街上,仅剩一条腿的乞丐。 贺境心招来衙役,让衙役无论如何都要盯紧了春杏,万万不可让春杏出什么意外。 走了一段路之后,贺境心又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县衙的衙役能不能靠得住。 宋钺抵达阳直县那日,县衙的官吏对宋钺展现出了绝对的欢迎,之后这几天,整个县衙好像都十分配合宋钺,半点也没有把宋钺架空的意思。 但是这有个前提,这阳直县上上下下,不希望皇帝抓住把柄,对世家发难。 现在,世家出手了,春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要把一切罪过揽下,在这种情况下,春杏“畏罪自杀”是最好的结局。 贺境心加快了脚步,经过县令办公房的时候,看到宋钺在里面,面前堆了高高一摞函待解决的公文,她没有停下来,一路往里走。 贺境心走进后院,她径直走到张满的房间门外,抬起手敲了敲门。 张满打着哈欠开了门,她才睡了个午觉,抬头就看到贺境心沉着一张脸,眼下的青黑更重了几分,整个人看起来满是煞气。 张满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贺大师?” 贺境心看着张满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里写满了真诚,“张满,我需要你。” 张满目瞪口呆,她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贺境心点了点头。 第21章 我问青天要风雷 石桌边上。 贺境心,张满,花明庭,贺影心,甚至连福伯都被拉来了。 五个人围坐在石桌边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花叔,要劳烦你去帮忙盯着女囚牢那边,春杏不能死。”贺境心道,“春杏若是死了,案子就会如那些人所想,到此为止。” “好。”花明庭应道,“女牢那边我会盯着,若如你所说,会有很多人不希望你们查下去。我几个师弟师侄正好在阳直县,晚点我会传信给他们,他们其他地方或许帮不上,但护你们周全还是没问题的。” “如此,谢了。”贺境心应得果断,并没有矫情的推辞来推辞去,“现在阳直县的这些衙役,我信不过,花叔你帮上大忙了。” 花明庭轻轻摇了摇头,刚刚贺境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花明庭此时的心情很复杂。 花明庭虽然出生世家,但他出生即动乱,之后更是因为家族的那些宝藏,害的两家人家破人亡,他对世家同样没有一点好感。 贺境心看向张满道:“阿满,你想办法出城去寻骆修远,骆修远如今是县丞,下乡去劝课农桑,你和骆修远汇合之后,去查这阳直县内每个村大概还有多少户,那些佃农是为何失地。” “好,我知道了。”张满点头应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吗?” “有。”贺境心在张满期待的眼神中,很认真地道,“要注意安全。” 张满愣了一下,随后微笑着点头,“好。” 花明庭道:“我师弟方瑞,身手很不错,我会让他保护满姑娘。” 贺境心看向福伯道:“福伯,你帮忙去看看这阳直县的善堂,查查这些年,善堂收容过多少孤儿,那些孩子如今的下落。” “好的夫人!”福伯此时也有点激动,这还是第一次夫人拜托他办正经事儿呢! 贺影心扭头看看福伯,又看向贺境心,“之前在永昌县,善堂不是让我去看着的吗?” “你有别的事要做。”贺境心道。 贺影心眨了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是什么?” 贺境心道:“你和我一起。” 贺影心眼睛都亮了,“好!” 张满却有些担心,“贺大师,影心还小……” “不小了,再翻一年就十岁了。”贺境心道。 贺影心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满姐姐,我也很厉害的!” * 方瑞接到自家师兄传信,半点没耽搁的来了,大高个方瑞来的时候,还带了个糖葫芦,见到贺影心,眼睛一亮,把手里的糖葫芦给了贺影心。 贺影心看看手里的糖葫芦,再看看方瑞。 想想上次这大高个掏出来的糖炒栗子,贺影心怀疑方瑞是不是随身带着哄小孩的吃食,若不是这人是花叔的师弟,贺影心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怀好意,专门拐骗小孩的拐子了。 方瑞听自家师兄的拜托后,把胸脯拍的哐哐响,“放心吧,我一定会把满姑娘平安带回来的。” 福伯将喂饱了的马儿牵出来,方瑞接过缰绳,张满上了马车,一脸斗志昂扬地冲着众人摆了摆手。 方瑞赶着马车,慢悠悠地往北去,他们要从北城门出城。 花明庭去囚牢守着,防止春杏自杀或者是被杀,福伯则去查善堂。 “走吧,我们也要开始干活儿了。”贺境心收回目光,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贺影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大仇报了,贺影心这大半年来开始长个儿了,以前伸手就能按在贺影心的脑袋上,如今也需要稍稍地抬一抬手。 贺影心追上姐姐的脚步,她侧过头问:“我们现在去干什么?” “去停尸房。”贺境心道。 贺境心没有问贺影心,会不会害怕之类的问题。 贺影心不解,她以为姐姐要带她去查荣氏典当,“是尸体还有什么地方想要查验吗?” 贺境心:“春杏交代了田成的确是自杀,我得去确认一遍。” 停尸房里,仵作正在整理自己的验尸工具,瞧见贺境心来了,还愣了一下,“夫人?” “田成身上脱下来的衣裳放在何处?”贺境心问。 田成被带回县衙之后,进一步验尸,自然要除去身上的外衣,那碍事的戏服自然是被脱掉了。 仵作从里面的架子上取出一个竹筐,那竹筐里放着的,可不正是染血的衣物鞋袜。 贺境心手上缠着布条,然后动手去翻动戏服,她将戏服从筐子里拿出来,铺在地上,最后,她看到了丢在竹筐最下面的,戏服的腰带。 那是一条绑成三股麻花的黄黑色混杂的粗布条麻花绳,绳子上染了不少血。 这算不算是灯下黑呢,他们先入为主,下意识的认为现场的麻绳应该是挺长的一根。 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长。 “啊……所以,田成当时,是用编成这样的腰带挂在房梁上的吗?”贺影眼睛睁大,圆溜溜的。 很简单的方法,偏偏因为太过简单,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那麻绳竟然会是戏服上的腰带,黄黑色条纹的腰带与戏服完全混合在一起。 贺境心带着贺影心走到了田成的尸体边上,饶是有冰块保存,尸体仍然开始腐烂,因为死者是从高处坠落,本身很多地方就摔烂了,更容易腐朽,贺境心的目光,再次落在死者的双手上。 那双手颜色呈现出青灰色,贺影心的手握住了贺境心的手,小姑娘的手有些凉,想来应该还是害怕的。 “姐,他是自杀的,让花娘把他带回去葬了吧。”贺影心轻声道,“这样……太可怜了。” 浑浑噩噩的活着,罪孽深重地踟蹰前行,最后破破烂烂地被摆在这里。 “嗯。”贺境心应了一声,事到如今,整个案子,已经不是一个戏子坠亡这么简单,说起来,田成不过是两方博弈的一颗棋子而已。 贺境心带着贺影心去办公房见了宋钺,宋钺此时正在办公房里,捕头正好在里面,对着宋钺回话。 “大人,已经查清楚,田成是受春杏威胁。”捕头道,“春杏与王家有仇,但她只是个青楼丫鬟,拿王家没有办法,因荣娘一心攀附权贵,想要勾搭王家那位少爷,心生歹意。” “我这边查到,田成坠亡的前一天,有人看到春杏去找田成,两人发生过争吵,目睹之人说春杏离开的时候,表情很是得意。” “我们找到了当时送荣娘回雅韵楼的轿夫,轿夫说他们行到半路的时候,有个小童拿着一封信来找荣娘,荣娘看了之后就喊着要下轿,之后就跑的不见人影。” “小童我们也找到了,是有个姑娘给了他一只银手镯,让他去送信的,刚刚已经确认,给小童手镯之人就是春杏。” 捕头最后总结道:“此案真凶乃是春杏,人证物证俱全。” 捕头把证词,还有所谓的证物,也就是那只银镯子,一起呈递给宋钺。 贺境心和贺影心并未进去,而是站在外面,等着捕头汇报完了。 捕头离开之后,贺境心才领着贺影心走入了办公房。 办公房里,宋钺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所谓证词和证物,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他抬起头来,那双平静眸子之下藏着的冷意,被贺境心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宋钺率先挪开了视线,他目光落回了桌上的那只银镯上,“刚刚,你在外面都听到了吧。” “是啊,先听春杏说了一次,又听这位捕头说了一次。”贺境心道,“不同的是,我只是听说,这位捕头却已经雷厉风行的把证词证物都拿到了。” 就如贺境心所想的那样,接下来他们会查到一套完整的证据,可以证明凶手就是春杏。 只是没想到,对方的速度会这么快。 “真的是半点也不掩饰啊。”宋钺声音泛着冷意,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充斥着荒唐二字。 “一个小丫鬟,竟然能够威胁一个男子自杀,以此来嫁祸一个世家公子,目的仅仅只是希望报复王家。”宋钺觉得更可笑的是,“如此拙劣的栽赃嫁祸,竟然真的达成目的了。” 春杏,田成,甚至荣娘,可能都只是幕后真正筹谋之人丢出来的鱼饵,宋钺没有上钩,但是世家却上钩了。 所以才有这一出,春杏杀人,揽下所有罪的戏码。 “春杏有个姐姐。”贺境心道,“想办法让捕头那边,找出春杏的姐姐。不是他们自己查出来的吗,春杏与王家有仇,春杏与王家结仇除了家人被害死,还有一个被带走的姐姐。” 宋钺明白贺境心的意思,既然春杏被推出来的理由是与王家有深仇大恨,那完全可以揪着这一点,反向要挟对方交出春杏的姐姐,“可是若是对方咬死,春杏姐姐已经死了呢?” “那就拿出死了的证据。”贺境心道,“只要春杏姐姐死了,世家要挟春杏的把柄便不存在了,到时候春杏没有顾忌,有很大的可能性反水。” 宋钺:“我知道了。” 要捕头找出春杏的姐姐,这根本就是个阳谋,是对世家把锅全部甩在春杏头上的反击。 假设春杏姐姐还活着,如今救出来,春杏没了威胁,很大可能性会说真话。 “就是不知道,春杏的把柄是不是只有这个。”宋钺叹了口气。 贺境心:“找到幕后之人就知道了。” 春杏所言,她当初可是受了重伤的,如此情况下,她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这非常有意思。 人贩子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对于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娃,绝不可能耗费银钱去救治。 那么,到底是谁救了春杏,之后春杏成了雅韵楼的一个丫鬟,她能混成花魁娘子的丫鬟,本身能力绝对不弱。 那天在雅韵楼里,春杏的表现太异常了,异常到不像是能够做出这种布局的人。 “田成的死因已经明确,你让人通知花娘来收尸吧。”贺境心道。 宋钺应了一声,“荣娘的尸体,也不知雅韵楼那边,愿不愿意替她收尸。” 雅韵楼又不是善堂,那里是最残忍的名利场,有价值的才是姑娘,没有价值的只能是被人践踏的牲口。 “总有人会来替她收尸的。”贺境心道,语气里藏着一抹意味深长。 一直默不作声待在一边的贺影心,一会看看宋钺,一会看看贺境心。 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心下震惊,在她认知里的宋二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收尸的通知派下去,最先来县衙的人是花娘招儿。 贺境心和贺影心一直待在县衙的大门外,一大一小坐在台阶上,看着行人从门口来来去去。 招儿来的时候一身素白,脸上没有涂脂抹粉,眼睛肿的厉害,眼下青黑,想来这些天都不曾睡好觉,她眼角有着几道皱纹,只是她脸上,有着日积月累堆积下来的本能笑意,哪怕心里很难过,可是在暗门子待久了,这笑啊,就像是刻在脸上一样。 招儿见了贺境心,顿时局促地弯腰行礼,但她实在不会,这礼行的颇有些不伦不类,“见过夫人。” “不必如此,你是来接田成归家的吧?”贺境心问。 许是“归家”两个字,招儿稍稍愣了一下,她抿了抿唇,“是啊,奴来接他。” 贺境心从台阶上站起来,“走吧,我带你去。” 招儿忙摆手,“这如何使得,奴自己去就可以,奴知道停尸房在哪里……” “走吧。”贺境心道,“不麻烦的。” 招儿是自己拖着一个木板车来的,她将绳子挂在肩膀上,手里拖着板车的扶手,拖着板车跟在贺境心身后往县衙里走。 要带走尸体,还需要签字画押走一下流程,招儿有些惧怕,她不识字,只衙役让在哪里画押就在哪里按手印,因为贺境心就在边上,衙役也没有敢刁难招儿,更不曾敢讨要辛苦费。 招儿来的时候其实是带了半吊钱的,她打听过了,到衙门办事,不给点润手费是不会给办事的,如今这半吊钱一文都没花,她心里有数,抬起头冲着贺境心讨好地笑了一下。 贺境心招来两个衙役,让他们帮着一起把田成的尸身抬到了板车上。 一般家里日子稍微好过一些的人家,会带一口棺材来敛尸,招儿也不知是没有钱,还是一个女人家拖不动棺材,她只带了一张草席和一床被子。 田成的尸体被放在草席上,招儿小心地将被子盖上去,她一直看着田成的脸,她其实并没有在哭,眼中甚至都没有湿润。 但说不清为什么,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的贺影心却觉得,招儿一定在哭。 第22章 除去人间魍与魉 太阳落入了地平线,日光被黑暗吞噬,天色已经很晚。 但荣娘的尸身却迟迟无人来接走。 贺境心和贺影心两个人坐在台阶上,行人越来越少,渐渐地只剩小猫三两只。 “姐,今天怕是没有人来接荣娘了。”贺影心道。 贺境心轻声“嗯”了一声,她没有站起来,又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县衙里面,宋钺终于处理完了堆叠在桌边的公文,他洗了毛笔,擦了手,吹熄了蜡烛,从县衙里走出来。 “怎么坐在这儿?”宋钺一出来,就瞧见了坐在县衙门外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贺影心回头看了宋钺一眼,“在等人来接荣娘。” 宋钺愣了一下,“雅韵楼那边,还不曾有人来接吗?” “显然没有。”贺境心从台阶上站起来,“再无人来接,尸体只能送去义庄了。” 宋钺:“明日再让人去雅韵楼一趟。” 无论如何,荣娘的卖身契在雅韵楼,她还是雅韵楼的人,她的后事就还归雅韵楼管。 三人走回县衙后院,厨娘已经做好了晚饭。 “也不知道满姐姐那边怎么样了。”贺影心手里捧着粥碗,有些担心。 贺境心道:“有方大侠在,她的安危不成问题。” 况且,张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阳直县的,眼下阳直县中的气氛本就很微妙,世家好不容易才把田成之死的坑给填了,肯定不希望再闹出人命案。 “难的是,张满和骆修远汇合和之后,如何不动声色地查出阳直县各个村落的田地状况。”宋钺接话道。 而此时,阳直县外的一条山道上,马车停在路边,路边升着一堆篝火,方瑞从林间出来,手里提溜着一只洗剥干净的野兔。 他们出城之后,方瑞很快便发现了有人在暗中跟着他们,方瑞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驾着马车把暗中跟踪的人给甩开了,就是中途出了一点点小差错,他们从村道拐出来后,一路撒欢跑进了山道之中,现在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满姑娘你放心,眼下我们安全了,明日我们找个村子问一下路就好了。”方瑞一点都不慌,行走江湖,不拘小节,路什么的……走的多了就认识了嘛! 张满:…… * 天已经黑了。 一处破败的小院门口,招儿拉着板车停了下来,她掏出钥匙开了门,院子很破很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子有个很小的菜地,还有三间小小的屋子,一间堂屋,两边是房间,外面搭建了两个茅草屋,一间是庖房,还有一间则是茅房。 因为天黑,外面并没有行人,招儿将板车拖进院子里。 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走进屋子,点燃了屋内的油灯。 一灯如星,驱散了叫人齿冷的黑暗。 堂屋的门开着,正中央放着两张板凳,板凳上架着一口棺材。 招儿将板车拖到堂屋外面,她掀开田成身上盖着的被子,昏黄的灯光之下,田成被二皮匠修复的脸上,已经开始有了腐烂的痕迹。 她扭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想把田成抱起来,放到棺材里去,本来这事儿,应该要请上两个人帮忙抬进去,可是她这样的人,旁人见了都要捏着鼻子嫌弃恶臭,哪里会帮忙。 她吃力地把田成抱起来,就只是这个动作,就让她因为力竭而发抖,她咬着牙抱着人,艰难地往棺材走,好不容易走到棺材边上,却发现棺材那么高,她根本放不进去。 手开始脱力,她想要抬脚用膝盖支撑一下,但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她身体失去平衡,连带着田成的尸体一起摔在了地上。 “阿成!”招儿下意识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她。 人已经死了,这样摔一下,是感觉不到疼的。 招儿坐在地上,忽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有些呆呆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以一种奇怪姿势滚在地上的田成,她咬紧牙关,从地上坐起来,抬手去拉田成,想把人弄进棺材里。 可是有句话叫做死沉死沉的,招儿只是个姑娘家,她并没有怪力,脱力的状态下,根本抱不动田成的尸体。 又一次让尸体摔在地上之后,招儿此时已经气喘吁吁,浑身都是汗,她没来由的觉得烦躁,“你起来啊!你给我起来啊!” 她伸手扯住田成的手臂,把人往外拖,“你动一下啊!” 回答她的,只有撕拉一声,田成身上洗的快要烂的那身里衣被扯坏了。 绷紧到极致的那根心弦,同这被撕烂的衣服一样,招儿忽然就崩溃了,她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嘶吼声,“你给我起来,你躺着算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一死了之,我怎么办!” “喂,田成,你给我起来!”浑浊的泪水终于从眼底滚落,她脸上表情狰狞,带着恨意,又带着刻骨铭心的悲哀,“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崩溃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就像是胸腔里那股子让她愤怒到极点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点。 她抬头看向桌上的灯火,这灯火无端显得那么刺眼,她忍不住抬手,将灯火扫落在地上。 黑暗之中,只有招儿的哭声,无措地犹如失去一切的小兽。 * 轻纱白绫撒出去,如云似雾。 灯笼中的烛火,轻轻摇曳,面容秾丽绝艳的女子,在暧昧的烛火下越发显得明艳动人。 动听的丝竹声,叫人软了骨头的舞姿。 今日的雅韵楼,依旧客满。 雅韵楼的二楼,某一间厢房里。 王家主和崔家主,还有风家主以及剩下的几个家主,面色各异地坐着。 “茶楼的案子暂时了结了。”王家主表情很是不悦,“诸位最好别起什么其他心思。” 王家作为世家,与世家立场相同,但…… 王家主知道,这些人里,每个都心怀鬼胎,毕竟要是王家真的倒了,其他这些世家便会一哄而上,将王家的资源瓜分殆尽。 “王家主这说的什么话。”崔家主放下手中杯盏,“若不是你王家出了纰漏,叫人拿了把柄,何至于闹出这件事。” 崔家作为世家,侵占农人土地这事儿自然也没少干,甚至在座的这几个,哪家都干过。但崔家倒也没有像王家那样不要脸,强取豪夺的,他们至少会花银钱去买,归根到底还是王家吃相太难看了。 王家主嗤笑一声,不屑道:“你们以为,自己就足够干净吗?这事儿明显是那位的手笔,宋钺不过是个新上任的芝麻小官而已,那位把他弄过来,意欲为何,大家心知肚明。眼下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此时计较得失,追究谁之过就没必要了吧。” 王家主自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说到底,老大别说老二,都是杀人,温柔的杀人和粗暴的杀人有什么区别? 五十步笑百步。 “行了。”风家主站出来当和事佬,“眼下要紧的,的确是如何把事情给平了,我听说,那位近来身子出问题了。” 风家主这话一出,现场顿时一静。 王家主眼神锐利地看向风家主,“消息可靠?” 王家主心中生出警惕,王家在宫中留了不少眼线——这么说不对,应该说,各大世家在宫中都有自己的眼线。 这些眼线都是各家自小养成,趁着宫中采买混进去,这些眼线或许很长时间都不会用到,他们的作用就是在关键时刻,传出至关重要的消息。 王家甚至有个眼线就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宫女之中,但王家主却并没有收到皇帝身体出问题的消息。 风家主压低声音道:“说是近日体力不济,每日在书房的时间很长,伺候的人曾经闻到过汤药的味道。” 几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有了各自的小心思,等回去之后,少不得要让宫里眼线动一动,去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假。 “若是因此……那位怕不是要鱼死网破了。”崔家主表情很凝重,“这么多年了,谁也不知道那位手里掌握了多少东西,宋钺才到,就迫不及待的发难……” 屋内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了几分,当今是个疯子,但他却是个冷静的疯子,若不是已经掌握了一些东西,他不会在此时发难。 “还是没有查出来,那位留在阳直县的人吗?”王家主问。 几人叹着气摇着头,表情都很难看,毕竟谁也没想到,当今那个疯子,会那么早就在阳直县布局。 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这么多年,硬生生忍着什么也不说,蛰伏这么多年。 这才是真正的灯下黑。 毕竟谁能想到,当今会有胆子在关陇世家的大本营里搞事情,并且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搞事情的。 要知道,当今还是太子的时候,后院的太子侧妃太子良娣良媛各路美人,几乎都是世家送进去的。 那时候太子有一点点异常,世家都会了如指掌。 “让衙门里的人,盯着点宋钺。”崔家主道,“无论是什么人,总归是要借着宋钺的手捅出来,呵,咱们这位皇帝,还是很讲究的。” 世家根基深厚,在这片大陆之上经营这么多年,底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若是皇帝师出无名要对付世家,势必会引起动乱。 所以皇帝只能通过迂回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此时,被这些家主忌惮着的宋钺,已经洗洗上了床,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宋钺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睡不着,“贺境心,如果没有人来替荣娘收殓尸骨的话,我们掏点银子,给她买口棺材,把她葬了吧。” 贺境心睁开眼睛,她偏过头看向宋钺,黑暗之中,只能朦朦胧胧看清楚一个轮廓,“宋钺。” 宋钺翻了个身,面朝着贺境心,他现在心情很复杂。 其实一开始,宋钺并没有想太多,只以为茶楼里出了一桩凶杀案,他一心想要抓住凶手,给死者一个公道。 可是现在,他却茫然的发现,他想要寻找的公道,真的存在吗? 宋钺不是傻子,他只是不擅长探案刑侦,如今这个案子,已经死了两个人,春杏作为被世家推出来的凶手人选,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在佐证她就是凶手,她一口咬定一切就是她干的,这种情况下,春杏难逃一死。 “以前,我总觉得我能做好一个官,在永昌县的时候,我觉得我距离一个好官近了一步。”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并非如此,这一路上,我都是靠着你们的帮忙,才能走到现在。” “田成不应该死,荣娘也不应该死,春杏更不该死。”宋钺的声音很平静,可是贺境心能听出来,他平静声音下的那股子沮丧和挫败,“我真的能做好吗……” 贺境心暗叹一声,所以说啊,她希望这个人明白人心的残酷,却又不希望他明白。 这世界看似明媚美好,但藏在其中的不堪,从来没有少过。 “怎么,想放弃了?”贺境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 宋钺的手,搭在了贺境心的腰上,他往贺境心那边挪了挪,脸藏在了她的肩窝里,“不想放弃,贺大丫,我没有那么脆弱,我只是……我只是……” 他只是忽然发现,上位者之间的博弈,只是动一下棋子,便有人身不由己的死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父母官,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贺境心。”宋钺声音压得很低,语调很轻,“我会变得更厉害的。” 贺境心嗯了一声,“睡吧,明天起来,会有很多事。这阳直县县衙上上下下,除你之外,怕都是世家的人,他们会盯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你要想办法,联络上并州府的驻军,还要想办法在世家之前,找到当今留在阳直县的人。” 阳直县在关陇腹地,整个关陇都在世家的把持之下,皇帝在世家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人手绝对不会太多。 如今皇帝的人抛下饵料,世家动了手,世家被拉下了水,但皇帝的人也藏不住了。 世家绝不允许威胁自己的把柄存在。 更深露浓。 女囚牢里,春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盯着天窗看了半晌,那里黑漆漆的,她这才恍然意识到,今日没有月亮。 她觉得有点可惜。 春杏解开了衣裳上的腰带,悬在了房梁上,她站在木板床上,把脑袋放进去,双脚往前走了一步。 “我劝你不要动。” 黑暗中,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 第23章 泼天富贵轮到我 春杏往前迈出去的那只脚蓦的顿住了,她猛地扭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但囚牢中很昏暗,春杏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是谁?”春杏警惕地开口问。 这个时间,看守囚牢的衙差早就睡死了,况且就算没有睡死,怕是也接到了命令,要盯着她咽气吧。 “贺大师让我看着你。”花明庭淡淡道。 春杏愣住了,她起先并未反应过来,这个贺大师究竟是何人,只是脑海中很快想起来,贺境心装作自己荣娘上身之时的模样,她有些迟疑地问:“县令夫人?” 花明庭应了一声,肯定了她的猜想。 春杏:…… 万万没想到,那县令夫人竟然不是在装神弄鬼,她真的是个玄门中人? 春杏有些可惜,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她看着挂在眼前的腰带,“县令夫人还不许人畏罪自杀吗?未免太霸道了些。” 花明庭抱着剑站在角落里,他没有说话。 春杏坐了下来,算了,这人总不能一直盯着她,况且——春杏自嘲一笑,就算她不自杀,那些恶鬼也不会允许她活着的。 她如今的价值,便是去死。 她的手,轻轻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绑着一根有些旧的红绳。 幼时的记忆,春杏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但她却还能想起春花烂漫的时节,阿姐背着她漫山遍野的找菌子,找春笋,阿姐的手很巧,她会采了五颜六色的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她的脑袋上。 春日阳光温暖又明亮,阿姐的笑容明媚又舒朗。 阿姐生的好,自从眉目长开之后,上门说媒的人就没有停过。 有些不怀好意的会唆使他们爹娘,要他们把阿姐嫁到好人家去,说是嫁,其实是卖,如此便能换一笔钱来花花。 但家里人并不愿意,他们不肖想富贵,只愿儿女不饿肚子不挨冻,如此平安一生也算是圆满。 阿姐同邻家的小哥青梅竹马,两家人早有默契,只等阿姐及笄了,便将两家的亲事挑明。 家里出事的时候,距离阿姐及笄不到一个月,那一日,邻家小哥为护着阿姐,叫人打破了脑袋,阿姐当时害怕又愤怒,眼神里全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她应该是不明白,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对她。 春杏侥幸活下来之后,也时常想问一问这老天爷,他们家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啊,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只守着家中一亩三分地,他们不肖想那泼天的富贵,只是想要偏安一隅苟且活着—— 只是活着而已,为什么这么卑微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只可惜,老天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她只看见了更多的不堪与荒唐,她拼命活下来,然后被送去了雅韵楼,成了个不起眼的跑腿小丫鬟。 她缓缓地侧过身躺下来,她闭上眼睛,她想,明天衙差发现她没死,想来会很生气吧。 她脑海中想起贺境心,想起她离开时,回头看了她一眼时的眼神,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她可能不会那么容易“畏罪自杀”。 * 荣氏典当。 大厅之中,放了好几口箱子,典当行的东家路丰年和徐掌柜都面带微笑地站在一边。 “还请您点一点,这些是这几十年的分红。”路丰年看着贺境心,态度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贺影心蹲在箱子边上,她伸手拉开了一个,顿时,金子金黄色的光,几乎要闪瞎了她的眼睛。 贺影心心中狂喜,压制住疯狂上扬的嘴角,这么多的金子,这泼天的富贵,到底是轮到了他们老贺家吗?! 贺境心腿也有点软,但她面上十分淡定,她瞥了箱子几眼,徐掌柜顿时上前几步,将那几口箱子逐一打开了,“你的分红契书上,能分到的利润是三成,我们这边查到的账本上发现,自三十五年前,就不曾领过分红,如此算下来,三十五年的分红一共是七千两金。” 七千两金,便是七万两银。 这还只是三成利润。 一个典当行而已,就算是典当行有很多分行,这利润也太夸张了。 贺境心眼皮子一跳,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路丰年,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路丰年笑容慢慢变得有点勉强,怎么回事,这些还不够吗?这位贪财的贺大师,胃口也太大了一些吧?! 是的,贪财! 路丰年在送走贺境心之后,特地去打听过这位贺境心的来历,贺境心的经历,几乎被查了个底朝天,这人出生在一个小破村子里,父亲是个混子,老实人会干的事情,她父亲是一样也不干,成天游手好闲,招猫逗狗,村子里的大鹅看见了都要去摸几下。 这样的父亲能养出什么好苗子。 这位贺境心,就是个掉进钱眼儿里的主,茅坑里掉一文钱都得扣出来花,为了赚钱,假扮玄门中人,在长安城行骗还不算,她是一路骗到青州,到了他们阳直县之后,也半点不打算收手。 她拿着花家的分红契书上门,路丰年非常不情愿兑现,毕竟钱都装进口袋里了,鬼才愿意掏出去。 路丰年拿不定主意,便去了王家,寻了王家主问计。 王家主闻言,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该死的花家,都死绝了竟然还挖个大坑,那贺境心是什么人,她可是宋钺的妻子! 绝对不能让贺境心查荣氏典当,荣氏典当是几家一起弄出来的,分号几乎遍布大晋朝,江南花家,关陇王家,谢家,还有其他地方的一些大世家,多多少少都有分红。 王家主阴沉着脸,最后决定几家一起出点血,把这位贪财的贺大师给对付过去。 贺境心拿着契书上门,无非就是想图银钱,如此给她便是! 这位贺大师可不是那傻傻的状元郎,有钱不要王八蛋,只要贺境心收了银子,便和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路丰年得知不用他掏钱之后,顿时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不用他破财,还能消了灾,怎么看都是好事。 七千两金,饶是路丰年见了也是十分心动。 路丰年看着贺境心,心忍不住突突直跳,“宋夫人……” “三十五年的分红。”贺境心淡淡道,“这些?” 路丰年看了看几口箱子,最后一咬牙:“哎呀,漏了漏了,还有两口箱子没抬出来,徐掌柜,你怎么办事的!” 徐掌柜懵逼了一瞬,但他可是专业的掌柜,随机应变小机灵鬼,“是小的没数清楚,宋夫人您稍等,这就去抬出来……” 哐哐两声,两口一模一样的箱子被摆在了原本的六口箱子边上。 “算错了账,一共是一万两金。”路丰年的心都在滴血,这贺大师是不是太贪了! 第24章 夫人啊人间好苦 贺境心面上淡定的一批,实则心里早就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翻江倒海。 一万两金,十万两银! 这些人真的是很舍得啊。 “如此,路东家可否将这些年来的账本拿出来我看一看。”贺境心伪装功夫一流,她若是不想让人看出她的异常,那就是皇帝在这里她都能装的一点破绽都无。 路丰年脸上勉强维持的笑意,瞬间僵硬了。 怎么的,一万两金还嫌不够,竟然还要看看账本?! 呵,多亏他昨天熬夜带着人做了假账本! “这是自然。”路丰年说着,回头看了徐掌柜一眼,徐掌柜会意,走进里间,不多时便抱了一个木匣子出来。 那木匣子瞧起来就上了年头,用料也非常奢侈,这么个装东西的盒子都是黄花梨木的。 路丰年将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账本,“您知道的,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我们荣氏典当也被波及,有一些店铺的账本已经找不到了,我是取了这些尚存账本,每一年利润的平均数,补齐了找不到的那些账本的数目。” 贺境心接过账本,她一本一本翻开,每一页都看了一遍。 路丰年本来还十分担心,怕她找茬,但很意外,贺境心就只是翻看账册,把木匣子里每一本账册都看了一遍。 路丰年怀疑这人就是在故弄玄虚,这么快的速度,能看个啥来,早知如此,他都不用做的这么细致,随便糊弄过去就行了。 贺影心站在一边,她想了想,从贺境心看过的那一叠账册里掏出一本,她打开来,就见上面记录着,某某年某某月末末日,某某人典当金莲白鹤缠枝细颈瓶一只,典当收价三百两,某某日售卖与谢家,售卖价格为五百三十二两。 如此,一行行字,记录的还挺详细。 贺影心心中暗叹,这得是个什么瓶啊,一只瓶子几百两银子,怕不是疯了吧! 不只是如此,这账册上,收来的东西与售卖出去的东西,价格就没有低于百两的。 贺影心在心里算了算,三成利润是一万两金,那全部利润岂不是要上十万金? 贺影心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典当行而已,典当买卖如此赚钱的吗? “写个字据吧。”贺境心阖上最后一本账册,她抬头看向路丰年,“今日是四月二十五,收荣氏典当三十五年间分红利润,万两金。” 路丰年皱了下眉,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贺境心要写这个收据做什么。 有收据便直接有了把柄啊,这贺大师莫不是个傻子吧? “怎么,不方便吗?”贺境心见路丰年不吱声,不悦地问。 “怎会,宋夫人想要收据,我这就来写。”路丰年巴不得贺境心留下这样的把柄,这样明晃晃的证明贺境心收了他的钱。 万两金,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分红,事实上花家没了之后,那契书就是不作数的,因为如今的荣氏典当与当初花家入股的时候,可不一样。 说起来,花家那张分红契书,其实是上一任东家赠与的。 别忘了,江南花家,手里握有一个很大的盐矿,那时候东家为了讨好花家,从花家手里挖一些私盐出来,这三成利润的契书咬咬牙也就送了。 花家没了之后,盐矿自然也没了影子,如此,荣氏典当自然不愿意再认那份分红契书。 不过如王家主所言,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能让人深查荣氏典当,给点银钱把这位麻烦的宋夫人打发走才是最重要的。 况且,万两金,如此大的数目,自然也是一笔好处费。 宋钺和贺境心可是夫妻,这妻子收了孝敬,做丈夫必定也会一起被拉下水,皇帝把宋钺丢到阳直县来,必定是要借着宋钺之手,拿他当刀,将他们削骨剔髓。但现在,宋钺的妻子收受了贿赂,这宋钺还有什么脸去替皇帝办事,宋钺若是不想被弹劾到皇帝跟前,就只能和他们同流合污! 路丰年写了收据,签了字按了印章之后,面带微笑地递给了贺境心,“宋夫人请收好,上次说的,之前的契书不能用,我们须得重新换一份契书。” 贺境心笑着接过收据,然而她却直接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并非花家人,我领取花家这些年的分红便足以。” 路丰年愣住了,“您不要?” “不要呢。”贺境心说着,冲着外面吆喝了一声。 顿时,外面走进来几个腰间悬着长剑的年轻壮小伙儿,这几个都是花明庭的师侄,全是在武当习武多年的好手。 路丰年脸都要绿了。 他此时觉得有点憋屈,虽然这些金子是几家一起出的,但路丰年还是觉得肉疼。 小伙子们听了贺境心的话,将这些箱子送回县衙,路丰年写的收据却被贺境心好好的收起来,揣进了袖兜里。 “姐,这些金子,真的就是我们的了?”贺影心一脸地不敢置信,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金子呢! 贺境心:“自然,这可是荣氏典当的东家亲口说的,收据也写的明明白白的,三十五年分红万两金。” 贺影心闻言,原地蹦跶了两下,眼睛里满是激动之色,“这么多金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花!” 毕竟穷人乍富,能想到的也就是去买个十斤八斤肉,或者是买个金锄头锄地什么的…… “那就慢慢想。”贺境心揉了揉 贺影心的脑袋。 贺影心激动过后,又狠狠叹了一口气,“姐,你说我要不要去学着烧制瓷器什么的,老赚钱了,那账册上,一个瓶子,一个杯子,一只碗,都要几百两呢。” 要是她学会了这个,那岂不是也能成为超级有钱的人。 贺境心脸上的笑容泛着冷意,“是啊,若不是这样,怎么弄出那样的账册呢。” 纯利润十万金,这之外还有本金和其他,加起来,数十万金,这么大的数目,可不就是得杯子盘子玉佩玉簪这些,每一样都无比昂贵么。 “你的意思是……那账册是假的?”贺影心敏锐的察觉到了贺境心的话里有话,“可是为什么呀?” “是啊,为什么呢。影心自己想,这便是今日的功课,为何这路东家要伪造出天价账本,给我送万两金。”贺境心领着贺影心往前走。 贺影心顿时皱起了小眉毛,她觉得路丰年可能有点大病,正常账本不就好了吗?还有人嫌钱多,故意要多给点钱别人吗? 贺境心也不出声提醒,全由贺影心自己琢磨。 贺境心知道,贺影心也很聪明,很机灵——嗯,毕竟是被她从小玩到大的。 出了荣氏典当行,贺境心并没有直接回县衙,她从路边雇了一辆马车,将他们送到城西去。 “姐,我们去哪儿?”贺影心看着马车外面,越来越荒凉贫穷地景象,回头问贺境心。 贺境心道:“去吊丧。” 贺影心歪了歪头,“田成?” 毕竟荣娘的尸体还在县衙停尸房,他们出来的时候,雅韵楼还不曾让人去接荣娘下葬。 “是啊。”贺境心点了点头。 贺影心不解地问:“你咋知道田成家在哪儿?” 不对,田成不是孤儿吗?那招儿是暗门子里的娼妓,他们哪有家? “拜托你花叔的小师侄去查的。”贺境心道。 严格来说,是小师侄暗中一路跟着招儿,看着招儿拖着田成的尸身,最后进了城西一个破败小院儿里。 马车停下来,贺境心爽快地掏出几个铜板付了车资,开玩笑,她现在可是才收了万两金的巨富了,“不用找了!” 贺境心带着妹妹,下了马车,豪气地冲着赶马车的车夫摆摆手,然后一扭头拐进了巷子里。 车夫闻言,还有些激动,“下次出行还叫我!” 他美滋滋地点了点手里的铜板。 笑容慢慢消失。 一共六个铜板。 问题是,他把人送到这里的车资就是六个铜板啊! 呸!抠门! 让他白高兴一场。 车夫心里骂骂咧咧地调转马车,飞快地跑了,就怕在这里停久了,那抠门的姑娘再让他送怎么办。 城西这一片,住的多是普通百姓,有一小部分人非常穷,住在城西最边上,这里房子租金便宜,在这城中做贱活苦工的,大多租住在这里。 贺境心当初在长安城的时候,住的地方,也是穷人扎堆的延祚坊,到这儿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贺境心看了一眼贺影心,“还行吗?” 贺影心摇了摇头,“我还行的,我如今的身体已经好了,今年春天我都没有发咳疾。” 贺境心嗯了一声,她掏出一张面巾递给贺影心,“口鼻挡一挡。” 贺影心接过来,也没有说不,听话地蒙住了口鼻,面巾上没有什么别的气味,蒙上之后,空气里那些难闻的味道倒是隔绝了一些。 招儿住的地方,今日院门大开,院门口挂上了白幡。 贺境心和贺影心走进去,院子里很冷清,地面上倒是有一些稀稀拉拉的脚印,大小不一,想来之前应该有人过来吊丧过。 院子只有三间正屋,此时正中间的堂屋门开着,堂屋正中间摆着一口棺材,棺材前面放着一个蒲草编织而成的拜垫。 堂屋门外,放着一只铜盆,此时铜盆里面正燃着纸钱,招儿一身白得跪在铜盆边上,正一张一张往里面放纸钱。 贺境心和贺影心的脚步声并未刻意放轻,但招儿却并没有注意到。 贺境心走到招儿身边,她才像是麻木一般扭过头来,在发现来人竟然是贺境心时,招儿显然也是愣了一下,“夫人?” 贺境心在招儿身边蹲下,从地上拿起纸钱,帮着往铜盆里放,“我来送送田成。” 招儿显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这怎么好,您是县令夫人……我们、我们怎么配……” “也算是相识一场,没有什么配不配的。”贺境心道。 招儿将手里的纸钱丢进火里,她站起来,想进去倒点水给贵人,然而贺境心却拉住了她的手臂,“不必麻烦。” “可是……怎能怠慢。”招儿有些局促,但她见贺境心坚持,便也顺着力道,重新跪坐在了地上。 招儿也没有问贺境心为何知道她在这里,人家是县令夫人,想知道什么很容易就能查到的。 招儿重新拿起一叠纸钱,慢慢地往火里送,她忽然问:“夫人,您说,活着的人点的这些纸钱,已经死了的人,真的能收到吗?” “能啊。”贺境心道,毕竟也没有人死过,能不能的……全看活人如何想吧。 招儿垂下眼睫,“我其实……有点恨他,恨他就这么死了。他死之前,什么都没有和我说。” 贺境心注意到,招儿如今并未再自称“奴”了。 “前天晚上,有个人去暗门子,找了鸨妈给我赎身,一共花了五两银子,那人说,他整理田成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他留下的信,信上田成拜托他,替我赎身,那信封里还有一张房契,就是这个小院。”招儿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可是她眼中却有泪落下,“我打听了一下,就是这样的院子,没有大几十两,是买不下来的。” “他赚不了那么多银子的,就算他在戏班子里一辈子,也赚不了的。”招儿声音很轻。 他们为了攒够招儿赎身的那五两银子,就得绞尽脑汁,几乎榨干自己,都很难攒够。 “他一定是为了替我赎身,才去自杀的。”她说到这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苦,“都是为了我……为什么这么难啊,活着好难啊。” “我们经常想,若是能赎身,我不再是暗门子里的娼妓,他也不在那盘剥人的戏班子里,我们找点别的活儿干,或者离开这里,回家乡去,到时候我们去开荒,或者去佃一些田,苦一些累一些,至少体面,像个人。” “可是怎么都凑不够……凑不够赎身钱。” 她后背靠着门,她抬起头看向堂屋里的那口棺材,“夫人啊,人间好苦啊。” 人间这样苦,她想,阿成下辈子,还是别来了吧。 第25章 两人一车一口棺 平宁村的位置比较偏。 这时节,地里不少农人在拔草,这些人衣裳破旧,基本都打着补丁,他们面黄肌瘦,把身体弯成一张弓,一下一下,把麦田里新长出来的草拔掉。 村口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衣衫褴褛之人,走了几步之后,两人看到了弯腰在地里干活儿的农人。 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走了几步,一脸哀求,“这位婶子,能讨口水吗?” 拔着草的妇人皱起眉头,她半弯着腰,侧头看着两人,“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啊?” “我们家里遭了难,要去投奔亲戚,我们已经走了好几天的路了,身上干粮和水都没有了,我们已经饿了三天了……”女人脸上摆出了讨好和祈求之色。 妇人回头看向不远处的一个汉子,“当家的……” “咱家可没有多余的粮食。”汉子粗声粗气道。 妇人站起来,走到田埂边上,“只有水。” “有水就成,有水就行的。”跟在女人身边的男人连忙应道,“婶子人真好。” 妇人叹了口气,带着两人进了村。 村子入口处有个大槐树,树下有口井,平常在地里干活儿的人渴了,都是在这口井里打水喝的。 跟在妇人身后的一男一女,正是骆修远和张满。 方瑞驾着马车,一路上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了骆修远的下落。 张满和骆修远汇合之后,大概说了一下前因后果,以及自己为什么来找骆修远,骆修远听闻,贺境心要他查一查这阳直县内,人口户籍数,还有田地亩数,以及这些田地的归属,心里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事实上,在张满到来之前,骆修远和那些胥吏一起下来劝课农桑,他就已经察觉到这阳直县的村子有些不对劲。 每个村子的村民户数太少了,这很不正常,但他不能打草惊蛇,他身边全是阳直县县衙中的老人,他若是一不小心戳破了什么,让他染个风寒,或者是一脚踩空发生什么意外,那真的太简单了。 骆修远本打算早日回到县衙,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宋钺,之后再想办法去查一查这阳直县的村落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曾想张满从天而降,还带来了一个强力外援方瑞。 骆修远是装病出来的,方瑞假装骆修远和那些地方官员待在一处。 想要知道真实的阳直县内的情况,还得另辟蹊径,张满第一时间就想起在永昌县的时候,贺境心和宋钺装作投奔亲戚的穷苦农家郎的操作。 张满觉得,自己没有贺境心那么能说会道,把控人心一流,但只是套套话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一开始张满还不是很熟练,但三个村子跑下来,张满现在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和村中农人交谈了。 进了村子之后,骆修远暗中打量这个村子,这个村子看起来很小,屋子大多都是泥土夯实的茅草屋,很少能看到青砖瓦房。 “喝吧,喝了赶紧上路。”妇人提了一桶水,拿起两只葫芦瓢,装了水递给张满和骆修远。 张满急切地接过去,大口大口急切地灌了下去。 妇人见状,叹了口气道:“慢点喝,水还是可以管够的。” 张满一连喝了两瓢水,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冲妇人笑了笑,“谢谢婶儿……婶儿……天色快暗了,我们能借住一晚吗,明天我们就走……” “这不行,我们家没有地方给你们住。”妇人道,“喝完水你们就走吧。” “婶儿,我们可以睡柴房,睡草垛……晚上,我们没有地方去。”骆修远可怜巴巴地看着妇人。 妇人眼神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行的,我们当家的不会答应的。” 妇人看着眼前两人暗下去的眼神,稍稍有些不忍,“你们也别怪我不讲人情,实在是我们家日子难熬,没法收留你们。” “我们理解的,婶儿,是我们让你为难了。”张满连忙道,“那我们歇一会成吗?我们走了一天的路,实在是走不动了。” 妇人在井边的石头上坐下,“坐吧。” 她不放心让这两人单独留在这儿,这两人看起来可怜兮兮,谁知道会不会在他们村子里乱偷乱摸,她得看着他们。 “婶儿,我看你们村子的地都挺肥,地里的麦子长得好,再过一两个月,一定能有个好收成。”骆修远闲聊似地道。 妇人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收的再多,也不是我们的。” 村子里肥一些的地,都是地主老爷的,妇人家只有一亩劣等田地,肥力不够,麦子长得稀稀拉拉参差不齐,怕是还收不到一石,还得交税,一家子人在地里忙碌一年,种出来的粮食自己只能留下很少的一点。 张满心下一紧,她和骆修远,你一言我一语的,配合还算默契地,将他们想知道的东西,从妇人嘴里问出了个大概。 天色越来越暗,他们没法再逗留,谢过妇人之后,两人搀扶着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个村子。 河边,骆修远点燃了一个火堆,张满掏出两个大饼,用树枝串起来悬在火上烤一烤,便是他们的晚饭了。 两人面对面,坐在火堆的两边,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 因为从这两天,他们询问的情况来看,阳直县的这些村子,看起来都种满了庄稼,地里面也有耕种的农人,可是这些人大多是大户人家的佃农,这些地,但凡是好地,都在地主乡绅的手上。这些村子的田亩数,和骆修远之前看到的田亩数根本对不上。 默默地啃完了饼子,骆修远翻出纸和笔,将平宁村的情况记了上去。 而此时,阳直县的县衙之中,宋钺坐在烛火之下,面前摊开的,正是阳直县内,各村的资料。 烛火之下,宋钺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他看着看着,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安宁村,记录在册的住户只有堪堪三十户,但在阳直县的舆图上,这个村子的面积并不算小,那么大个地方,怎么可能只有三十户人家! 其他百姓去了哪里,村子里的地又去了哪里。 他的手狠狠拍在桌子上,胸腔里堵得慌。 他合上这些东西,站起来走了出去,他现在有点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把自己丢到这阳直县。 田成的死,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点燃了世家与皇帝之间的争端。 宋钺一路回了后院,他寻了一圈,却未曾发现贺境心,找来院中扫洒的婆子,才知道贺境心带着妹妹出门之后,到这会儿都还没有回来。 此时的贺境心和贺影心,站在那脏兮兮的巷子口,同时看着他们前面的两个人。 确切的来说是两个人,一辆板车,一口棺材。 第26章 我与娘子告天地 巷子很暗,不知谁家屋檐下的羊角灯,将黑暗晕出一片昏黄亮色。 一脸麻子的二皮匠肩膀上挂着绳索,双手拉着板车的把手,跟在后面扶着棺材的人,正是鸢娘。 鸢娘在看到贺境心姐妹两个的时候,显然也愣住了。 夜风拂面,将空气中不甚好闻的气息驱散。 “草民见过夫人。”站在前面的二皮匠率先开口,他放下板车,冲着贺境心弯腰行礼。 贺境心将落在鸢娘身上的目光收回来,看向二皮匠,“我记得你,之前田成的尸身,便是你去缝补修复的。” “是,草民是二皮匠。”二皮匠低着头,语气恭敬。 “奴见过夫人。”鸢娘往前走了两步,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贺境心。 “是去替荣娘收尸的吗?”贺境心看着板车上放着的那口棺材问道。 鸢娘忙道:“是的,奴与荣娘曾经很要好,奴听闻荣娘无人收尸,便凑了一点钱,置办了一口薄棺,替她收尸,免她被丢去义庄,不能入土为安。” 贺境心点了点头,她仔细看了二皮匠和鸢娘,这两人衣裳都打理的很干净,衣服上面的补丁针脚一样,歪歪扭扭的并不细致,“你们也住在这附近?” 鸢娘回话道:“是的,从这个巷子拐进去,往里走一段,最后面一排就是。” “方便叨扰一下吗?”贺境心问,“我想替荣娘上炷香。” “我们住处简陋……”鸢娘有些犹豫,还有些不好意思,“怕怠慢了夫人。” “无碍。”贺境心却道,“你们带路吧。” 二皮匠和鸢娘对视了一眼,也未曾再说什么,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扶棺,拐进了黑暗的巷子里。 巷子的路并不平整,坑坑洼洼的,贺境心走过去,站在了棺材的另一边,贺影心则站在最后面,帮着推棺材。 黑暗中,鸢娘下意识朝贺境心看了一眼,她眼中掠过一抹复杂之色,但夜色太黑,这抹异色无人察觉。 “冒昧问一声,二位是什么关系?”贺境心的声音响在黑暗之中。 板车颠簸的声音,脚步声,还有不知道谁稍稍急促了一些的呼吸声。 鸢娘道:“我们是搭伙过日子……” “鸢娘是我的妻子。”走在前面,沉默少言的二皮匠忽然开口,他声音其实并不大,但语气却很坚定,“虽然无人来吃席,也办不起喜宴,但鸢娘与我,是正正经经地拜过天地的夫妻。” 贺境心之前就有所猜测,问一句不过是为了确认。 “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贺境心问。 “小的齐永安。”二皮匠答道。 贺境心:“名字起的很好啊。” 齐永安:“小人的名字是师父给起的。” 贺境心也没有再问什么,毕竟现在问什么都不太合适,这条路实在是不好走。 好在,又走了一段路之后,齐永安停在了一个小院子的院门外。 鸢娘绕到院门口,打开院门,齐永安将板车拖进了院子里。 鸢娘着急忙慌地跑进去,不多时,屋里就亮起了烛火。 就着昏暗的夜色,贺境心勉强能将这个不大的院子看清楚,院子里种了不少菜蔬,打理的井井有条,院子的院墙处还长了一棵木香花,这世界木香花开的沸沸扬扬,难怪才走到院门外,就闻到了浓郁的木香花的香气。 贺境心还注意到,院子里长了一棵不大的桃树苗,桃树开花早,就这么点大的树苗上,也开了不少桃花。 “你们的院子打理的很好啊。”贺境心道。 鸢娘从里面走出来,闻言,脸上露出受宠若惊之色,“都是只是随便弄弄的,夫人请里面坐,我去烧点热水。” “不必忙这些。”贺境心道,她领着贺影心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烛火燃着,将不大的堂屋照的清晰,他们去接荣娘之前,家里早就做了布置,堂屋收拾了出来,两根板凳摆着,是用来摆放棺材的。 “你与荣娘,真的很要好啊。”贺境心道,“若是一般的泛泛之交,想来是不会在自己家里布置灵堂的。” 贺境心帮着齐永安和鸢娘一起,把棺材抬起来,放在了堂屋里摆放好的板凳上。 棺材后面的四方小桌上,一早准备了几样供品,贺境心捻了三支清香点上,插进了香炉里。 “方便出去聊一聊吗?”贺境心问。 鸢娘手里拿着纸钱,正要送到蜡烛上引火,听到贺境心的话之后,手下顿了顿,之后引燃了火,将烧着的纸钱放在了铜盆里。 贺影心帮忙添纸钱,铜盆里的火越烧越旺。 鸢娘没有说话,只安静地走出了屋子,她站在院子里开着的那一墙木香花前面,看向贺境心,“夫人想要问什么?” “前两天,我在你落水的桥上,问到了一件有趣的事。”贺境心淡声道,“那一日,在你落水之前,不远处的一个打鱼的渔船,有个人掉下去了,因为打鱼的下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就算有人看到了,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异常之事。” 鸢娘的手,蓦的攥紧了,她没有说话,她现在很庆幸今天无星也无月,黑暗可以很好的藏住她的情绪。 “我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你为什么要从桥上跳下去。”贺境心道。 鸢娘:“我不是说了吗,是因为我想逼躲在暗处捉弄我的人现身。” 贺境心:“你说过,但可惜,我觉得你在骗我。我这里有个猜想,你姑且听一听。” 鸢娘:…… 贺境心:“有人用你很重要的人要挟你,将你引到桥上之后,你看到你重要的人……嗯,举个例子,你的丈夫,他站在渔船上,被人推下了水。” 鸢娘瞳孔猛地收缩一瞬。 “你看到你的丈夫落水,情急之下,跳下河,是为救人,这也是为什么,衙役下水去救你的时候,你当时的位置,并不是桥下,衙役可是游出去一段才将你从水里捞出来。” “第二天,你一睁眼就走,你给人留话,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确认。” “你要确认的,应该是的丈夫是不是在家,是不是完好无损。” 第27章 天水一色满星辰 铜盆里的纸钱,燃出的炙热的火焰。 夜间有些凉,但此时,鸢娘掌心里的温度,却也是滚烫的。 “我的猜测,对吗?”贺境心的声音,淡淡的,像是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 鸢娘咽了口口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天,明天我去县衙见你。” 贺境心唇边一抹笑,“不行呢。” 鸢娘:…… “一般这种情况,我明天可能见不到活着的你。”贺境心道。 鸢娘沉默了,她一时半会儿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贺境心立在原地,半点也没有改口的意思,显然,今天不从鸢娘这里问到点东西,她是不会走的。 鸢娘抿了抿唇,最后妥协了,“那请您跟我来吧。” 鸢娘领着贺境心往外走,乔永安从外面往里走,他刚刚去还板车去了,见鸢娘还要往外走,问了一声,“鸢娘去哪儿?外面很黑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鸢娘走到乔永安面前,她非常自然地擦了擦乔永安额头上的细汗,又替他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在看到乔永安肩膀上被绳子拖出来的痕迹时,眼中闪过一抹心疼,“我一会儿就回来。” 乔永安站在原地,看着鸢娘的脸,虽然仍然不放心,却还是听话的站在了原地,“好。” 鸢娘领着贺境心一路沿着黑漆漆的巷子往里走,倒是没有走多久,前面就没有路了。 贺境心看着前面的那条河,她脑海中,阳直县的地图上,这一片被标记出来,这条河的走向延伸,一目了然,“这条河,与天香楼后面的那条河是互通的吧。” “是的。”鸢娘点了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夫人刚刚所猜测的没有错,有人用我的丈夫威胁我。那天,在矿场时,有人给我送了一张纸条,让我到石桥去,若是不去的话,就见不到我的丈夫了。” 贺境心:“为何之前在县衙的时候,你隐瞒了。” 鸢娘往前走了两步,她站在杨柳树下,看着黑暗中随风波动的河面,“夫人,我害怕,我如今只有我的丈夫,我不能失去他。” “给你送纸条的是什么人。”贺境心换了个问题。 鸢娘摇了摇头,“对于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那纸条上的字迹很陌生,我之前不曾见过。” 贺境心:“荣娘被害的前一天,被请去风家唱曲儿,后来风家送她回雅韵楼的路上,她下去之后就失踪了,那段时间,她是不是藏在你这里。” 鸢娘没有否认,“是。” 那天,送荣娘回去的小轿抬到一半,荣娘的轿子就被一个小儿拦下来,那小儿交给了荣娘一封信,荣娘看完之后,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惊慌失措之下,她找借口自己内急,下了轿之后,进了路边一家衣裳铺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荣娘便是顺着那条河,一路避开行人的眼线,逃到鸢娘家的。 鸢娘那天歇在家中,荣娘敲开了院门,她见来人是鸢娘还有些意外,荣娘一开始并未言明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鸢娘只以为她是来叙旧的。 “打断一下。”贺境心忽然道,“可以先问一问,荣娘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么?” 鸢娘:“她算是我半个老师,是她教我唱曲儿的。” 鸢娘当初怎么学也学不好,几乎每次都要被教授他们曲艺的先生打手心,经常还要被罚不许吃饭。荣娘许是见她可怜,私下里教她自己的技巧,最后鸢娘唱得好,凭借着一把好嗓子,夺得了许多客人的青睐,鸢娘能够成为花魁,与她那把好嗓子脱不开干系。 只是如今,鸢娘的声音喑哑粗糙,听起来并不动听,甚至还有些费耳朵,所以贺境心没有办法去想象这人曾经唱歌有多动听。 “你继续说。”贺境心弄明白了这个,催促道。 鸢娘便继续往下说。 荣娘在鸢娘家待了很久,日头都落了,都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从荣娘进来开始,她就一直心不在焉,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她在害怕。 最后荣娘熬不住,将她为了给自己谋个前程,写了桃花花笺让人送到王家少爷手上,结果却害的王家少爷和命案扯上关系这件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鸢娘。 荣娘送了桃花笺之后,本来一心期待与王家少爷见面,结果临出发之前,她喝了桌上的一杯茶,她觉得困,本想小歇一下在去茶楼,却不料她一睡就没醒过来,等到再次睁眼,外面早就天黑了。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茶楼里演戏的一个戏子,被人害死了的事情被传的沸沸扬扬,荣娘这会儿并没有多在意,毕竟这事儿和她没甚关系。 哪曾想,没过两天,事情很快失控,她冷不丁的被人告知,她有嫌疑!因为王明远是为了见她去的茶楼,田成之死,是有人弄死田成后,嫁祸王明远的。 荣娘是个苦命人,她是被爹娘卖进楼里来的,为了供家中幼弟读书,狠心把她卖了个好价钱,她骨子里是胆怯的,她害怕极了,那人让她快走,甚至还给了她卖身契,荣娘当时六神无主,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话到最后,荣娘恳求鸢娘帮自己出城。 鸢娘却觉得,荣娘不能这么走了,一旦荣娘就这么走了,铁板钉钉就成为杀人逃犯,田成的死一定会被栽赃在她的头上,否则她逃什么呢,逃一定是因为畏罪潜逃。 荣娘根本逃不掉的。 鸢娘看到荣娘哭的凄惨,也有些不忍,她就问了荣娘很多细节,比如说,她为什么会想要去勾搭王明远,桃花花笺又是怎么送到王明远手里的。还有,她喝的水是谁送的,这明显是一出栽赃陷害。 有人想栽赃荣娘是杀人凶手。 荣娘被鸢娘这么一分析,也觉得不对劲了,她想起那段时间,春杏总是在她跟前提起王明远,尤其是田成死的前一天,春杏忽然在荣娘面前,说起鸢娘跳河寻死,最后感叹起楼里的姑娘不得善终,没有好下场的。 荣娘当时被春杏说的事吓了一跳,春杏再明里暗里地鼓动一番,荣娘被说动了,她给王明远写了一封花笺,想约王明远去茶楼坐坐。 那一日,荣娘精心打扮了一番,还提前和鸨妈说了一声,雅韵楼里,并不限制里面的姑娘去谋前程,尤其是普通的花娘,反正只要银钱给够,都不会拿捏卖身契。 楼里总是有新鲜的脸孔出现,犹如地里生长的野草,一茬又一茬。 只是精心装扮的荣娘,最终没能踏出房间,她趴在梳妆台前睡着了。 她不知道是谁给她送的水,当时那茶水就放在桌子上,他们这些普通花娘和花魁娘子不同,花魁娘子有专门伺候的丫鬟,他们则是几个人公用一个,要使唤丫鬟干活儿,是需要给好处的。 “她当时一口咬定是春杏害她。”鸢娘道,“她说是春杏鼓动她,我让她明天天亮去县衙报官,让她在我家住一晚。” “但她却死在了雅韵楼里。”贺境心道,“你知道她是何时离开的?” 鸢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第二天起来,才发现她走了。” 贺境心:“为何后来,你去县衙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们这些。” 说到这个,鸢娘的心情有些复杂,“其实……我当时去县衙,是想报官的。或者……我就不应该让荣娘过一夜再去县衙。” “你去县衙的时候,荣娘已经死在井里了。”贺境心道,“后来呢,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 怪不得贺境心当时总觉得,鸢娘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又隐瞒了。 “因为,我害怕卷进去。”鸢娘道,“夫人,您不知道,我如今的平静生活,来的有多难。” “所以你替荣娘收尸,除了半师之宜,还有这份愧疚之心么。”贺境心问。 鸢娘承认。 贺境心站的有些累,她四处看了看,不远处有个大石头,她走过去,用手在石头上擦了擦,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说起来,我对你很好奇。” 鸢娘愣了一下,显然对于贺境心这天马行空式,东一句西一句,毫无规律的问话给弄的有点懵逼,“我?” “对。”贺境心道,“两年前,你还是雅韵楼里的花娘,一次外出却落得个毁容破声的下场,最后被鸨妈卖去暗门子,被全城唾骂,但好像并没有人知道,你赎了身嫁了人。” 鸢娘听到贺境心说的这些,心上其实是麻木的,“这些……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贺境心道,“这关系到,我能不能打消对你的怀疑。” 鸢娘猛地回头去看贺境心,黑暗之中,她脸色微微发白,“对我的怀疑?您在怀疑我……怀疑我杀人?” 贺境心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先问你的哦,先来后到。” 鸢娘沉默了半晌,最后忽然笑了一下,“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有心去打听一下,都能问的出来的过去。” 没有隐瞒的必要和价值。 “从哪里说起好呢。”她也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夜风拂面,她看向这无星无月的夜空,“就从我的出生讲起吧。” 鸢娘出生的时节,是初夏,在鸢娘幼时不多的记忆里,她锦衣玉食,并未吃过什么苦,家里的房子很大,她迈着小短腿怎么走也走不完。 倒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她父亲是个商贾,家中很有钱,鸢娘不是正头娘子生的,是当家人从扬州过,买下来的瘦马,鸢娘的相貌随了她娘。鸢娘很小的时候,她娘就告诉她,要好好读书,养出一身才华,将来嫁去当正头娘子,如此才算是清清白白的活着。 鸢娘的娘对她十分严苛,琴棋书画是必须学的,此外还要学着女红,管家理账,她自己是瘦马出身,想要拼尽全力去给自己的女儿博一个前程。 但后来,在鸢娘六岁那一年,家里突遭横事,好像一夕之间兵荒马乱,大房子没有了,爹死在外面了,一直不待见她的主母横死,而她和她娘被人粗暴的抓着头发丢出去,再有意识时,她和娘就被卖给了人牙子。 鸢娘生的好,人牙子很满意,本想卖去江南,好好养一养,将来必定能卖出高价钱。鸢娘当时很惶恐,也很绝望,就在他们要被装上船运往江南时,鸢娘被她的娘悄悄偷了出来。 当时有个孩子醒了,尖叫了一声,引来了人牙子,鸢娘被她娘藏进了水里。 那天的星星很多,满天繁星映照在水中,叫人分不清天与水。 “好好活下去……别步娘的后路。”记忆的尽头,是星空之下,娘亲美丽的笑颜,她转身引开追来的人,鸢娘泡在水里,从蒲草缝隙里看见她娘被人狠狠按住,有人在打她。 她死死地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她看到那些人盘问虐打她娘,想要问出她的下落,她娘不肯说,最后被虐打致死。 死的时候,她娘倒在地上,脸看着她的方向。 好奇怪啊,明明隔得那么远,明明没有太阳,只有数不清的星辰,她却仿佛看见了娘亲不能瞑目的双眼之中,有着担心,还有着解脱。 她在水里躲了很久,那些人牙子几次从她藏身的蒲草边上跑过,最后实在找不到,又到了要开船的时间,最终骂骂咧咧地走了。 鸢娘等到四周无人才出来,六岁的鸢娘,一边哭一遍拖着娘亲的尸体,拖到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她蹲下来,开始挖坑,她不能让她娘曝尸荒野,没有棺材,甚至破草席也没有,但至少要入土为安。 她挖了很久,挖到双手满是血,最后挖出了一个坑,她将娘亲推进去,一点点又将土埋上。 她想回家,想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亲人,她一路往北走,混进了一群逃荒的难民之中,那些难民也不知从何而来,每个都瘦的皮包骨头,他们有些人的眼神很可怕,她甚至还撞见了他们易子而食,年迈之人被抛下,为了活下去,这群人抛弃良知,成了活着的野兽。 第28章 心比天高命如尘 高大的城墙阻挡了去路。 难民们面上满是绝望之色。 他们愤怒,哀求,跪地恳求,但那扇高大的城门,就是不肯为了这群难民而开。 非但如此,城墙之上,还有身穿甲胄的士兵,用弓箭对准他们,不知道是谁先射出了第一支,箭雨从天而降,难民们惨叫着开始奔跑逃亡,鸢娘被一个人扯着往前跑。 那人一路骂骂咧咧,一直跑到稍远一些的地方,确定无人追过来,难民们才停下脚步,就地瘫倒,借此恢复溃散的体力。 鸢娘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那个大婶,见她正喘着气,轻手轻脚地往边上挪了两步,随后她撒开脚步往前跑。 “小贱人!你给我站住!”那大婶恼羞成怒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鸢娘咬牙往前跑,可是她不过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跑得过一个五大三粗的大人。 鸢娘这次的出逃没有成功,她被那大婶愤怒之下狠狠打了一顿。 她蜷缩在地上,浑身疼的厉害,那大婶想要拿她去换银子,所以无论怎么打都会避开她那张脸。 “跑不掉的,别白费力气了。”有个小姑娘走到鸢娘身边,那小姑娘同样骨瘦如柴,头发像是枯草一样。 鸢娘不说话,她倔强地抿着唇。 同她一样的小孩有好几个,他们被选出来,留着进了城之后,卖给人牙子,好歹能换点银钱。 现在,城门紧闭,这座城并不接纳难民,非但如此,还武力驱赶。 难民们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很多人崩溃,他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本以为可以有个地方落脚,这天下如此之大,明明还有那么多的地,却偏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如此煎熬了好几天,然后忽然有一天,有个难民带着狂喜之色回来了,他挥舞着手臂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有个大户人家提供饭食,还提供住的地方。 有饭吃,有地方住。 对于这些已经在外奔波蹉跎,看到希望又陷入绝望之中的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那一伙难民一共加起来好几千号人,原先是不止的,但一路上死的多,被驱赶时射杀的也不少,最后残留下来的便是这些。 鸢娘被强扯着往前走,她看着那些难民喜极而泣,因为终于有人愿意接纳他们,他们跟着衣着体面的管事后面走了。 而鸢娘几个人则被那大婶和几个同伙儿拖拽着,送到了一个人面前,那人的眼神锐利,看着他们的时候,眼眸里带着审视,他似乎不甚满意,最后还是点了头,随便丢了点碎银子给大婶。 那大婶欢天喜地地拿着银子走了,虽然钱少了一些,但这些小讨债鬼都是半路上捡的,无本的买卖,给钱就是赚。 鸢娘那些小孩被带了下去,洗刷干净之后,那些小孩被分开了,如鸢娘这般骨相出色,养养就能卖出高价钱的,和那些看起来一般的,被分成了几波。 鸢娘一直在找机会逃跑,她娘死之前的那个眼神,她不敢忘记,她娘说了,她要清清白白的活下去,将来嫁人当正头娘子,不能和她一样。 但老天爷有时候,真的不是平等的怜爱每一个人,有人出生就在富贵乡,有人运气就是比旁人好做什么都容易,可是更多的人却是不如意的。 鸢娘的娘拼命想要让鸢娘活得体面,可是最后鸢娘辗转多地,最终还是被买入了烟花柳地,她成了雅韵楼里的花娘。 鸢娘想要改变这一切,但她一介女流之辈,甚至自由身都没有,只能在楼里卖笑,那些客人一掷千金,可是这些钱却到不了花娘的手里。 鸢娘努力想要攒够赎身钱,她成了雅韵楼里的花魁娘子,她好像有了那一份体面。 穷人乍富,很容易迷失自我,觉得人世间也不过如此,等到尘埃落定,很多人会比乍富之前还要落魄。 鸢娘成为了花魁之后,好像所有人都变得面目亲和起来,鸨妈不再对她非打即骂,永远对她笑脸相迎,她出入那些大户人家,被赞誉和砸向自己的那些数不清的赏赐迷花了眼。 她忘记了,她和那些大户人家是不一样的,她被捧着才是花魁,不被捧着她不过就是个人人都可鄙夷唾弃的花娘。 她在云端上飘着,有一次,她在搭建起来的高台上,唱罢一曲,有人登上台,许诺她贵妾之位,想要替她赎身。 同行的花娘和丫鬟都露出了艳羡之色,这对于楼里的花娘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归宿了。 底下很多人在起哄。 可是往日里让她飘飘然的那些声音,却第一次显得那么刺耳。 “我不做妾。”鸢娘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要纳她的那人说。 气氛一瞬间冷下来,那些人脸上的起哄之色还未散去。 站在她面前,要纳她的那个人,脸上笑容变得勉强,“鸢娘,是真的很欣赏你,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这是主动递过来的台阶。 鸢娘知道,她刚刚的回答,下了这个人的面子。 但这个时候的鸢娘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不考虑。”鸢娘掷地有声地回答。 “一个花娘而已,贵妾已经给她脸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罢了。” “不当妾,莫非还肖想正头娘子不成,她怕不是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底下议论声刺耳又直白。 刺耳是因为,这些人说的是事实,因为事实,所以说出来才能够刺伤人。 “如此,是我唐突了娘子,我祝娘子有个好前程。”那人倒也没有恼羞成怒,他体面地退场。 鸢娘回去雅韵楼之后,鸨妈却第一次没有对鸢娘笑,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鸢娘,“你可知你今日拒绝的是什么人!那可是常家的二老爷,有钱有势,许你贵妾,你竟不识好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 鸢娘却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答应过我娘,我不会给人做妾的。” 鸨妈看她一脸坚定,甚至还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冷笑了一声,“行,你清高,你最好能一直这么红火。” 鸢娘看着鸨妈离去的背影,她的强势瞬间垮塌,刚刚她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是摆在案台上待价而沽的货物,在所有人眼里,她都不算个人。 她已经在努力攒钱了,只要攒够了钱,她就能替自己赎身。 是的,鸢娘不想去当妾,她这个时候最想做的,是拿回自己的自由身。 有一天,她从一户人家唱曲儿回来之时,送她的马车出了问题,当时她所在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将黑,她的马车不知何时才能修好,却在此时,赶马车的汉子对她生了歹念,她一身行头很昂贵,身上还有大户人家的打赏,若是能把她掳走,简直是天降的富贵。 鸢娘当时害怕极了,也愤怒极了,她逃跑,却被那车夫扯住头发拉回来,那人辱骂她,不过是个娼妇,早就千人枕万人骑,在这儿装什么装。 鸢娘很绝望,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掳走之时,她却被人救了。 第29章 身似浮萍无归处 救下鸢娘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他带着一个书童,吓退了那车夫。 书生看到鸢娘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一下,但随后就低下头去告罪一声,唐突了姑娘。鸢娘在雅韵楼里,见惯了各色恩客,自然也有读书人,也有书生见了她就变作呆头鹅,但许是因为刚刚惊险万分之中被他救下,鸢娘觉得眼前这人,赤诚可亲。 书生邀请鸢娘坐他的马车,那里距离雅韵楼还有一段距离,鸢娘应了。 一路上,书生与鸢娘,称得上一句相谈甚欢,旁人觉得鸢娘不知天高地厚,但书生却很能理解她,你来我往的,竟好似相处多年的知己好友。 鸢娘被送回了雅韵楼,那之后,书生便时常回去见鸢娘,一来二去的,鸢娘与书生便生了情愫。 “谭郎告诉我,他会替我赎身,会带我回家。”黑暗藏住了鸢娘眼中的嘲讽之意,“他说,他不会辜负我。” “我相信了。” “花魁娘子的赎身钱,应该不少吧,只是一介书生,怕是给不起。”贺境心道。 鸢娘:“他并非普通书生。” 那位许诺替鸢娘赎身的书生,家中也颇有资产,他是风家的远房亲戚,本是来阳直县求学的。 那一天,书生很高兴地将一张卖身契交到了鸢娘手上,鸢娘当时看着那张卖身契,红了眼眶。 “他请了八抬大轿来接我,我收拾了行囊,换上了新衣裳,把自己收拾妥当。我太高兴了,所以没有看清楚,鸨妈脸上的笑容根本不达眼底。” 当时,满楼的花娘都羡慕她,所有人都在祝贺她,祝她得偿所愿,非但得了自由身,还能嫁到好人家去当正头娘子了。 她怀揣着所有人的祝福上了轿,她坐在花轿里,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她当时在脑海中,妄想了很多种未来。 轿子行了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前面抬轿子的轿夫过来,说是有个人拦路。 鸢娘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她掀开轿帘看了出去,却见轿子前面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虽然破旧,但洗的却很干净的青衣,长得笔直,见她掀开轿帘,低头看过来,四目相对,他很快挪开视线,像是不敢多看她一眼。 鸢娘眉心微皱,只因那人一脸的麻子,很是有碍观瞻。但大概是因为这张脸太有特点,她瞧着有那么点眼熟。 “娘子。”他想要往前走,却被轿夫拦住了,“我有重要的话想与你说。” 鸢娘绞尽脑汁想了想,恍然想起来,她为何会觉得此人眼熟。 这一年来,她时常晚归,归来的路上,这个人好几次都会从她的小轿边上走过,他似乎在看她,但等她顺着视线望过去,又只能看到这人仓促转开的视线。 “你想说什么?”鸢娘压下心中那点不悦,还是开口问道。 那人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他绕开轿夫,走到了轿子边上,他看起来很局促,“娘子……我带你走吧,那个给你赎身的,不是个好人……” “住嘴!”鸢娘顿时就怒了,她收回视线,也懒得和此人多话,比起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很奇怪的麻子,她自然更愿意想你与自己来往了大半年的谭郎,那卖身契不是假的。 “我说的是真的……”那人急声道。 “证据呢?”鸢娘问,“你说谭郎不是好人,证据在哪里。” “我听说……我听说的……”那人很焦急,他迫切地想要让鸢娘相信自己。 但只是一个听说,如何能算是证据。 鸢娘放下了轿帘,轿夫抬着轿子继续往前走。 那人还追在后面,追了一段之后,被人拦住了。 原先的好心情,因为这一打岔而消失殆尽,犹如青天白日里飘来一抹阴云,鸢娘心中没来由的,也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她喊住轿夫,想让轿夫停轿,但轿夫却敷衍地告诉她,马上就要到了,再等一等就好。 鸢娘那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掀开轿帘,想要跳下去,然而原本还算客气的轿夫,却一下子变了脸,鸢娘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如何比得过五大三粗的轿夫,她最终被绑住手脚丢进轿子里,担心她瞎叫唤,还被用布堵了嘴。 鸢娘害怕极了,她脑中乱七八糟,她不愿意相信谭郎是坏人,他明明与她心意相投,明明能够理解她,他们往来这么长时间,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在轿子里,被一路抬到了一处别院。 她被人粗暴地从轿子里拖下来,然后她就看到了昔日那些追捧过她的人,都用一种嘲讽又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站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常家的那位二爷,被她当众拒绝纳妾,装作毫不在意,体面退场的那个男人。 “哟,这不是我们的花魁娘子吗,这一身嫁衣,八抬大轿,是要嫁人当正头娘子啊?”常二爷讥讽道,“看不上我,倒是看上个没用的书生。” “不过是个玩意罢了,不识抬举,她这种人,哪里配得上二爷。” “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世家贵女吗,一个楼子里的脏东西,也敢眼高于顶,简直不知所谓。” 周围,那些看起来体面的人,开口就是刻薄的辱骂和讽刺。 鸢娘心沉到了谷底,她没有想到,这位常二爷竟然如此记仇,她挣扎着想要说话,有个下人上来把堵着她嘴的布拿掉了,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我已经赎身了……我不再是楼里的花娘了!” 那群人面面相觑,随后爆发出了更大的嘲笑声,像是她刚刚说出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赎身了,还能再卖身啊。”有人恶意满满地说。 鸢娘浑身发抖,她知道,今天怕是不能善终了,但没关系,至少她如今不是花娘了,去死也可以是自由身! 鸢娘挣扎着要去撞墙,却被人拦住了。 “想死啊,这可不行啊,你这么死也太容易了些。”常二爷冷声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死了,你那位相好的可不好收场了啊。” 鸢娘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猛地回头去看常二爷,“谭郎……?” 这位常二爷是什么意思,谭郎没有背叛她吗? 却见常二爷拍了拍手,很快,被五花大绑,脸上青青紫紫的书生被从里面推了出来。 鸢娘瞪大了眼睛,瞳孔剧烈收缩,不敢置信地看着谭郎,原本死寂一片的心脏,此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甚至能听见血脉贲张地声音,“谭郎……谭郎!你们把他怎么样了,你们放开她!” “唔唔……”谭郎额头青筋暴起,他紧张地看着鸢娘,眼中满是愤怒和担心之色。 “你继续寻死啊,你死了,我就让人打死你的谭郎,让他和你一起去死。”常二爷威胁她。 鸢娘挣扎着想到书生身边去,“他是无辜的,是我有眼无珠,不识好歹,落了二爷您的面子,您对付我可以,求您放过他,他只是一个普通书生而已!” 然后,鸢娘面前便被丢下了一张卖身契。 赎身了又如何? 她不过是个浮萍一般无依无靠的孤女,在这些权贵世家面前,她连人都算不上,曾经被追捧而捧起来的傲骨,在此刻彻彻底底被折断。 她被压在地上,脸蹭着粗糙的地面,有一种灭顶的窒息感将她吞没。 一切好似回到了六岁那年,她被娘亲藏在水中,刺骨的冷意四面八方袭来,她却根本找不到出逃的方向。 “不要签,鸢娘,不能签,你不是最想要自由吗?”书生焦急地想要阻止她。 常二爷一个眼色,就有人上去,死死按住书生,另一个人抓着书生的手臂,“不签也可以,就用你的手来换吧。” “不可以!”鸢娘脸色煞白,因为再过几个月,书生就要去赶考了,若是断了手,书生的前程就会彻底毁掉,她知道书生最想要做的就是金榜题名,当一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鸢娘颤抖着手,最终还是在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 而此时,距离她拿到卖身契获得自由身,还不曾过去一天。 她想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那常二爷却并没有就此放过她,她被威胁着唱曲儿,要不停歇的一直唱,唱够三天三夜。 常二爷承诺她,只要唱够了,就放了书生。 鸢娘看着为了自己如此狼狈的书生,此时的鸢娘觉得,只要能救下书生,她可以付出一切! 原本夜莺一般动听的嗓子,便是在这个时候毁掉的。 她最后几乎说不出话来,却固执地看着常二爷。 那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里,却无端多了几抹高高在上的同情。 常二爷让人放了书生,那书生走到鸢娘面前,“鸢娘……我怎值得你如此!” 鸢娘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摇头,眼神里满是快要溢满的感动,士为知己者死,谭郎因为她卷入无妄之灾,她付出一把嗓子又如何? “哎……我不值得啊……”谭郎说着,忽然将她往后推了一把。 鸢娘脸上还带着不曾消散的感动,甚至眼中还有泪光,她茫然地看着谭郎,她看着谭郎的脸上,慢慢散去的表情,最后变成一片空白。 耳边是刺耳的嘲笑声,她被推进了一间屋子里,那书生嫌弃地擦了擦脸上的染料,原本青青紫紫的痕迹散去,他从下人手里接过一只火把,在鸢娘恐惧不敢置信的眼神里,将火把丢了进去。 “下辈子看着点投胎。”书生嘴里的话语,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与你周旋,甚是恶心。” 犹如一把尖利的刀,笔直扎进鸢娘的心脏。 何为杀人诛心,这便是。 要如何彻底毁掉一个人,那便是将那人高高捧起,让她心怀期待,于绝境中看见光,却发现那光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哪有真的感同身受,哪有什么惺惺相惜,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可能理解一个蝼蚁。 轰一声,火把接触到地上一早倒进去的火油,瞬间燃起高高的火焰。 鸢娘无声地尖叫,她慌忙往前跑,想要离开这间烧起来的屋子,然而门却在她面前残忍的关上。 鸢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从那间屋子里活下来的,她被坍塌下来燃烧着的房梁打中额头,毁了容,她浑身很多烧伤,满是狰狞的疤痕。 但她就是活下来了。 她被人像拖死狗一样,丢在了雅韵楼外,她奄奄一息,她无比痛恨老天爷为何不让她死,为什么要让她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门吱嘎一声开了,鸨妈从里面走出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鸢娘,眼中满是嫌弃和厌恶,她嫌弃鸢娘晦气,如今的鸢娘是不可能留在雅韵楼里的,她转手就将鸢娘卖进了暗门子,因为曾经好歹也是花魁娘子,虽然如今变成这样,倒也卖了几两银子。 鸢娘那时候根本无所谓自己在什么地方,因为她已然没有了求生欲,暗门子的老鸨为了买她花了好几两银子,自然是要赚够本的,这鸢娘看起来活不长久了,自然要在她还能喘口气的时候多捞一笔。 属于鸢娘的地狱,才真正的到来。 鸢娘想要咬舌自尽,可是她嘴里被塞了东西,根本做不到,她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她感觉自己要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腐烂发愁,她如今已经回想不起来过去的日子。 那些人在她身上肆意发泄,激情辱骂,骂她是个不知廉耻人尽可夫的东西,骂她曾经眼高于顶,只知权贵,如今还不是在这里任他们摆弄,他们骂她打她欺辱她,发泄着对不如意生活的愤怒。他们不敢对上面的人表达愤怒,只敢对比他们更弱的人重拳出击。 鸢娘每天睁开眼睛都很遗憾,遗憾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 后来有一天,忽然有人惊恐的上门,说是染了脏病,就是从鸢娘这里染上的,她从原本每日不间断的接客之中摆脱出来,成了臭不可闻无人敢接近的脏东西。 鸢娘想死。 有一次,她趁着人不注意溜了出来,她站在河边,想要跳下去,然而就在这时,有人却抓住了她。 “不要死。” 有人小心翼翼地,语气里带着一点恳求。 鸢娘麻木地扭头,入目却是那张有点熟悉的,曾经让她觉得不堪入目,十分嫌弃的布满麻坑的脸孔。 鸢娘被赎了身,那麻子从贴身的布包里,一层一层的剥开,拿出了里面的全部积蓄。 如今的鸢娘不是花魁娘子,只是一个染了脏病,随时等死的暗娼罢了。 麻子替她赎身,花了三两银子。 鸢娘麻木地看着被塞到她手上的卖身契,第二次拿到自己的卖身契,鸢娘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有的只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厌弃。 她还是想要去死。 她如今破破烂烂地,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麻子是趁夜的时候,推着一辆独轮车来的,独轮车上还绑着一个红色的绸花。 他把鸢娘抱出来,放在独轮车上,鸢娘目光追随着红色看过去。 “我……我租不起轿子。”麻子有些手足无措,还有些自卑羞赧,像是用这样寒酸的独轮车来接鸢娘,是对她的折辱。 鸢娘那瞬间,说不清心上是什么样的感受,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以后……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麻子这么说着。 他推起独轮车,走在夜风里。 他因为紧张有些结巴地对她说起自己的事,他告诉她,自己住在城西,虽然简陋了一些,但也有片瓦遮身。 “我还留了一点钱,可以给你抓药。” “剩下的不多,但够置办成亲的一应物什。” 他絮絮叨叨的说。 鸢娘垂下眼睫的时候,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她被人踩进了泥坑深渊里,却在这时候,昔日不会低头看一眼的人,却用双手小心的将她捧起来。 那天也没有月亮,前路很黑暗。 麻子一路将她推回了家。 鸢娘那时候没有求生欲,麻子花了银子买了她,她也不能直接一死了之。 麻子替她抓药治病,她是真的染了脏病,麻子就算娶了她,也不能碰她,她没有办法给麻子留下一儿半女的,可是麻子却并不在乎。 “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住的这么偏僻便是因为,那些人都嫌弃我晦气。” 麻子笑的腼腆,“如此,我们谁也不要嫌弃谁。我们好好治病,哪怕活一天,也要好好过日子。” 说不清楚是麻子那一句话打动了她,鸢娘开始试着走出院子,她会到外面透气,慢慢的也学着做些事情。 麻子是个二皮匠,并不是每天都有活儿干,有时候他要出门好几天才能回来。 洗尽铅华,鸢娘恍然发现,她想要的,或许便是这样简单平凡的日子。 她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种菜,她的手不太利索,是那场大火之中,伤到了手筋,所以需要细工的女红做的并不好,麻子心疼她,不让她做这些,但鸢娘却倔强的坚持。 二皮匠的那双手,缝缝补补的是旁人的尸体,是她破破烂烂的人生。 她希望用自己的双手,去缝补麻子的琐碎日常。 第30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的丈夫对我很重要。”鸢娘的声音很轻很淡,其中蕴藏的感情却很重,“他把我从绝境之中拉回来,他接纳了如此不堪的我,他让我意识到,我其实还是个人。” 是人,并非是可以被随意糟践的玩意儿。 “我很喜欢我现在的生活,我可能活不长久,可是我希望我还活着的日子里,可以这样过下去。” 所以在去了县衙之后,她退缩了,她害怕自己卷入案件之中,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被打碎。 贺境心了然,很能理解鸢娘的这个心态,只是—— “你说你是因为得罪了常家的二爷,被他恶意报复,他还让谭姓书生来骗你,目的是彻底毁掉你。”贺境心却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不对劲。” 鸢娘的手下意识攥紧了一瞬,“哪里不对劲呢,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把面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了他的面子,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贺境心:“生气之下,要弄死一只蚂蚁,会直接踩死,而不是找来毒药,把蚂蚁毒死,那太费劲,鸢娘,我说过,你的回答,将决定我会不会打消对你的怀疑。” “可是我已经全都说了。”鸢娘语气有些急,“我没有说谎。” 贺境心问:“我之前问过你,对于给你送纸条的人,是否有怀疑,你说没有。但从你刚刚所说的过去可知,常家二爷与你有仇,你为何不说?” 鸢娘心下一沉,“因为我害怕……我害怕说了的话,常二爷会被放过,因为以前就是这样啊,这些贵人们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出事的。” “是吗?”乍一听,鸢娘说的很有道理。 但贺境心有一种诡异的直觉,鸢娘刚刚说的真话没有说全,她隐瞒了重要的信息,“我很好奇,常二爷当初为什么没有弄死你。” “可能他觉得,让我苟延残喘地活着,比让我直接去死更好。”鸢娘道。 啪嗒—— 一滴冰凉的雨滴落下,正巧落在贺境心的额头上,她仰着头看了眼漆黑的夜空,“走吧,下起雨来了,先回去吧。” 鸢娘悄然松了一口气,这位贺大师意外的敏锐,她很能注意一些旁人不会去关注的细枝末节。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不曾说话,贺境心的目光落在鸢娘身上,夜色很浓,在黑暗中待久了,也稍稍能看清楚周围的人影。 贺境心在怀疑鸢娘。 前面说过,贺境心怀疑老皇帝在并州有布局,这么多年,他有心对付世家,那这世家窝的并州,没有道理没有皇帝的眼线。 贺境心怀疑鸢娘是老皇帝的人。 刚刚鸢娘说的其实挺细致,但是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鸢娘这么个小孩,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从她安葬了她娘,到她混入难民堆之中,最后又被卖给拐子,这之间的一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鸢娘是被拐子卖进雅韵楼的,她成为花魁之后,红极一时,被请到各家去唱曲儿。照理来说,鸢娘这样一个长袖善舞之人,怎么会如此不识趣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常家二爷的脸面,而常家那位二爷,身为世家之人,要弄死一个花魁太容易了,他为什么要迂回着,让一个书生去接近鸢娘,还与鸢娘周旋那么久。 鸢娘第一次被书生书生,穿着嫁衣被接走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滔天大火之下,她为什么没有死,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些问题,还需盘问,但今日这个情况,显然是暂时问不出来的。 回到麻子家的时候,雨势突然大了起来,好在两人走的快,不然怕是要浑身被雨湿透了。 这场雨来的很急,几人进了堂屋里,堂屋的供桌上点着两根白蜡烛。 贺影心有些忧心忡忡,她扯了扯贺境心的衣袖,“姐啊,这么大的雨,咱们怎么回去啊?” “二位不若留下吧。”齐永安端出两碗姜汤出来,碗是粗瓷碗,洗刷的很干净,“夫人,您喝点姜汤吧。” 贺境心却摆了摆手,“不必,这么点雨不打紧的。” 只湿了额前的一点头发罢了,姜汤是没必要喝的。 齐永安倒也没有坚持,他把另一碗递给了鸢娘,“鸢娘快喝。” “好。”鸢娘接过碗,捏着鼻子将里面的姜汤都喝掉了,她自从染了病之后,身体就大不如前,就算每日喝着药,可是这药啊却没有办法彻底拯救她。 鸢娘眼尖地看到齐永安脸颊上还蹭了一块黑灰,她放下空碗,小心地捧着齐永安的脸,一点点地擦掉那黑灰。 她弹了弹他衣裳上的灰尘,嘴里絮叨着:“下雨天,衣裳洗了不好干的,都说了好几次了,烧火要换旧衣服。” 齐永安安静地听着鸢娘的话,时不时地点头,脸上的笑容腼腆又温暖。 贺境心和贺影心看着这一幕,心下微暖,你来我往的关怀,絮絮叨叨看似抱怨实则藏着关心的对话,组成了最为普通的琐碎日常。 “姐啊,咱们真的要留宿吗?”贺影心皱眉问。 倒不是他嫌弃这里,或者说害怕死人,而是这个地方实在太小了,只有一个卧房,要是留下来的话,他们姐妹两个是要打地铺吗?毕竟没有道理让主人挪位置。 贺境心正要说话,此时屋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来人了,我去开门。”齐永安说着,就要冲进雨里。 贺境心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两人的互动。 那边,齐永安打开了门,他惊讶地往后退了两步,“你们……” “是这样的,我们受宋大人所托,来接夫人回县衙的。”门外,有个穿着蓑衣的男人,冲着齐永安道。 “如此,我们就告辞了。”贺境心拉着贺影心的手。 鸢娘正要说什么,就见贺境心姐妹两个,直接冲进了雨里。 “这把伞你们拿着吧。”齐永安把手里的伞递过去。 贺境心也没有客气,借了伞,带着贺影心一起,跟在前面穿着蓑衣之人后面往前走。 巷子很黑,雨滴落在水塘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贺影心有点怕怕的,她扯了扯贺境心的手臂,“姐,这个人真的是姐夫喊来的吗?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贺境心唇边却漾起了一抹笑。 走出巷子,外面停了一辆马车。 “别担心。”贺境心看着那蓑衣男子,“是吧,追影,好久不见。” 恰此时,那穿着蓑衣的男人转过了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贺境心和贺影心。 屋檐下的羊角灯,暖黄色的光,将雨的路线照的清晰。 站在灯下的蓑衣男子,可不正是之前,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后来还被贺境心喊出来当送信的信使的隐龙卫追影大人么。 (过度章,后面进新卷啦) 第1章 疾风骤雨夜归人 贺影心瞪大眼睛,很是诧异地看着追影,“追影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追影心情有些复杂,青州一别,他以为几年内,他不会再见到这些人的。 万万没想到,这才过去不到半年的时间。 “二位快上马车吧。”追影并未回答贺影心的问题,而是催促道,“这雨看样子会越下越大,我们要尽快回到县衙去。” 掀开马车帘子,贺境心和贺影心坐了进去。 追影驱赶着马儿,带动着车厢缓缓往前走去。 雨下的越来越大,几乎连成了一线。 马车里,贺影心问:“姐,你和鸢娘去哪儿啦?” 贺境心:“去问了她一些问题。” 贺影心眨巴了一下黑漆漆的杏眸,“她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贺境心抬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暂时还不知道。” 贺影心叹了口气,“这阳直县看起来好繁华,可是这繁华之下,却藏污纳垢。” 贺境心嗤笑道:“不只是阳直县,我们一路走来,其实哪里都一样。” 贺影心有点担心,“满姐姐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贺境心:“张满聪明,骆修远圆滑,还有你花叔的师弟跟着,轻易出不了事。” 贺影心闻言,稍稍放心了一些。 贺境心现在在意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追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隐龙卫,一般都是隐于暗处,轻易不会出现在人前。 寻思了一路,脑海中也有了七八个猜想,马车终于进了县衙后院。 宋钺撑着伞守在门外,见他们回来,忙撑着伞迎了上来,将贺影心先送到廊下去,宋钺返回来接贺境心。 贺境心注意到这人头发潮湿,衣摆也有湿痕,想来他应该在外面站了挺久。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宋钺问,语气里有着藏不住的关切。 他从前衙回来之后,得知贺境心带着贺影心出去了,就一直留心他们何时回来,结果等了很久依旧不见人,宋钺也不由得有些担心,这阳直县内,各方势力看似都捧着他,但鬼知道这些人会不会下狠手。 贺境心躲在宋钺的伞下,一起往回廊走去,“下午去了一趟招儿家,给田成上了一炷香,回来的时候,意外遇到了鸢娘和那位二皮匠。” 宋钺脚步一顿,有些惊讶地转头看贺境心,“二皮匠?那个缝尸匠?” “对,他是鸢娘的丈夫。”贺境心点头。 宋钺眉心皱了一下,“竟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吗?” “那日,有人拿二皮匠威胁鸢娘,当时鸢娘站在石桥上,看到二皮匠被人推下水,她情急之下才会跳下桥,想要去救人。”贺境心把自己查到的东西,告诉宋钺,“鸢娘因为得罪了常家的二老爷,所以被毁了嗓子和脸,九死一生之下,被埋进了暗门子,后来二皮匠给她赎了身,娶了她当妻子。” 宋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追影是什么时候来的?”贺境心问。 宋钺:“下晌的时候来的,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几个人,说是奉皇命而来,护卫我们的安全。” 贺境心一步踏入回廊下,宋钺将伞放在了回廊之中。 福伯提前烧了一大锅水,直到贺境心和贺影心回来,便张罗着让两人洗个澡,驱散一下雨水的寒气,免得着凉受风寒,虽然天气越来越暖和,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贺境心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泡在热水里,氤氲水汽翻腾,她呼出一口气,尝试着把大脑放空。 ——最后还是失败了。 抵达阳直县之后,意外事件接踵而来,第一天是鸢娘跳水,第二天是田成死亡,之后跟着的就是荣娘被害。 鸢娘跳水一事,看起来和田成还有荣娘之死毫不相干,但鸢娘与荣娘之间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 现在,鸢娘跳水的幕后嫌疑人,常二爷的嫌疑最大,贺境心对常家并不陌生,荣氏典当的账本上,常家,王家,崔家,风家,经常出现。 田成死后,贺境心从桃花花笺上,看到了荣氏典当的图腾,之后顺藤摸瓜找上了荣氏典当,之后,荣娘就出事了,而害死田成的凶手嫌疑人春杏就被逮住了。 春杏与王家有仇,这看起来就是一桩因为宿仇而引起的栽赃,栽赃手段一点也不高明,却诡异的能够自圆其说。 一定是因为他们无意间查到了什么东西,触碰到了某些人的某些秘密,所以有人想要快点结案,不想田成之死继续被查下去。 荣氏典当。 贺境心脑海中,犹如迷宫一样,那些漂浮在半空的支离破碎的线索,各自串连,衍生出很多种可能性,但其中,好几条都指向了荣氏典当。 荣氏典当的东家拿出来的万两金,说是三十多年来的分红,但贺境心不会天真的以为那真的是分红,比起分红,这更像是一笔贿赂。 有人不想让她继续往下查,所以打听到了她的脾性爱好,她爱钱,这不是什么秘密。 贺境心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回想起小时候,贺从渊带着她去县城里的那一次。 那一次,贺从渊的狐朋狗友们,想要拉他去赌坊赌钱,贺境心被贺从渊举起来,坐在了他的肩膀上,一起带进了赌坊。 贺从渊最后,赢了十几个钱,给贺境心买了个头花,买了一包桂花糖就不剩什么了。 “爹,你明明不喜欢赌钱,为什么那些人都觉得你很喜欢啊?”贺境心手里拿着头花,不解地看向贺从渊。 贺从渊笑了起来,“因为人有了外在的喜好,就能引来志同道合之友。当然了,也就有了旁人认为的软肋。” 贺境心当时还小,这话理解起来有点费劲,“可是这不是骗人吗?而且,为什么要有软肋?” “没有软肋的话,会让人觉得你很危险,不好把控,也不好打交道,普通人并不喜欢和十全十美的君子打交道,相反有些缺陷的相处起来反而轻松。”贺从渊摸了摸贺境心的脑袋,“等我们境心长大了就懂了。” 贺境心将糖块塞进了嘴里,很甜。 幼时的贺境心并不明白这些话,但她的大脑却不管她能不能理解,事无巨细,不放过一点细节的,全部一股脑的储存在脑海之中。 等到大了一些,贺境心看得多了,自然也慢慢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有时候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其实不太重要,因为每个人眼中的你,都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现在,贺境心喜欢钱财,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也是迷惑人心的伪装。 贺境心泡完了澡,宋钺端来了晚饭,“影心那边,福伯送过去了。” 贺境心看到两副碗筷,抬头看他,“你也没吃?” 宋钺理所当然道:“你还没有回来,我怎么能先吃。” 贺境心微微勾了勾唇,她抓起碗筷,和宋钺一起,面对面地吃起来。 “春杏那边,她有交代什么吗?”贺境心问。 宋钺摇了摇头,“没有,花叔说,她试图自杀过一次,被他拦下来之后,安分下来了,但之后,春杏的饭食里被人下了毒,有人想她死。” 贺境心的筷子顿了顿,“是哪家动的手?” 宋钺遗憾地叹了口气,“目前没有查出来,有问题的衙役被抓起来了,但那衙役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人被关在牢里。” 而此时,城西,齐家小院里。 鸢娘蹲在铜盆边上点着纸钱。 外面风雨越来越急,隐约有雷声响起。 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一声短,两声长。 鸢娘的手顿住了。 第2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鸢娘把手里的纸钱丢进铜盆里去,火舌很快吞噬。 她把放在自己手边的纸钱都点完了,这才站起身来。 她并未出去,而是进了里屋。 齐永安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她替他掖了掖被子,目光却落在了挂在一边的外裳上,那上面,有个豁口。 她将那件衣服取下来,坐到了油灯下面,穿了针线,慢慢将那个口子缝上,她的针线总是做不好,针脚歪歪扭扭,她曾经见过旁的人家的妇人,一手好针线,补的针脚能绣出一朵花来。 好在齐永安从不嫌弃这一点,鸢娘满意地看了一眼已经补上的豁口,她咬断了线,将衣服挂了回去。 她站在床边,又看了齐永安一眼,然后转过身朝外走去。 雨声哗啦啦的,外面的地面上积了一层水,她撑起一把破了个口子的油纸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小院的门被打开了。 “好慢。”声音里有些不耐烦。 鸢娘的手顿了顿,她转过身,将院门关上了,“我又不像你,孤家寡人的。” 靠在屋檐下躲雨的人缓缓地走出来,站在了鸢娘的伞下。 然而,头顶还是有雨落下来,那人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伞面上的破口子。 那人:…… 许是感觉到了那人的无语,鸢娘道:“家穷,油纸伞太贵了。” “走吧,很晚了。”那人身上穿着蓑衣,雨水顺着脸颊滚落,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鸢娘并没有跟上来。 “怎么?”他回头看了一眼。 鸢娘撑着伞,回头看着院门,她眼中有着一抹不舍和眷恋。 “你……你该不会是……”那人有些震惊,还有些犹豫,“鸢娘,你应该知道,我们存在的意义。” 鸢娘收回视线,她垂下眼睫,“我知道的。” 说完这句话,鸢娘转过身,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 * 官道上,一辆马车在赶路,方瑞穿着蓑衣在赶马车,马车内,张满和骆修远的脸色都很不好。 “距离县衙还有多远?”骆修远问了一声。 方瑞抬起头往前面看了看,然而雨真的太大了,这个雨夜分外黑暗,视线受阻,若不是方瑞是江湖人士,武功不俗,这样的夜晚,他根本不敢赶夜路。 “大概还需要两个时辰。”方瑞道,“没有办法,雨天路难行,再快就要出事了。” 骆修远闻言,只能暂时压下心中的急迫。 张满的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册子里面记录的东西,都是这些天他们两个人扮作难民,从阳直县的村子里问到的一些情况。 张满的外祖家也曾是大世家,但因为张满的母亲犯的罪,连累了母族,张家已然是过去式。但无论如何,张家好歹曾经显赫过,张满还是傅家嫡女傅棠时,从未想过,这些世家大族,究竟为什么能成为大世家。 而如今,她成为张满,却从世家盘踞的阳直县窥探到了真相的一角。 阳直县,看起来十分繁华的上县,路上行人如织,商贸繁荣,百姓都在田地里劳作,大街上看不到几个乞丐,县城里商行林立,这里好像是无数人向往的幻想乡。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阳直县的这些村落,明明占地很大,但是每个村子的户数却少,明明都在地里忙碌,一年到头收到的粮食却很少,县衙的确没有强行征收太多的赋税,可是就只是交够需要交的数目,就已经捉襟见肘。 为何如此? 因为他们只拥有很少的地,这些地还大多都是荒地或者是肥力极差的劣等地。 好地去了哪里? 几乎有八成都在那些世家手里,剩下的两成还有中等肥力的地,被小一些的世家或者是地主乡绅,豪商贵胄占据。 百姓去了哪里? 这些百姓,没有活路,运气好一些的成为了佃农,运气差一些的,成了隐户。 何为隐户? 明明存在,却没有户籍,姓名不列入户口册,无需缴纳赋税,也不用去服徭役。 有些人是主动成为隐户,躲到山上去成为猎户。 但是一大部分人却都是被动成为隐户的。 而这大部分的隐户,几乎都被各大世家瓜分了,世家手上的田地数目惊人,这些地需要人去耕作,隐户是最好的选择。除此之外,各大世家为了维稳,都会有一部分藏于水面的兵马,这些兵绝大部分都是从隐户转变而来。 皇帝为什么如此忌惮世家,却不能直接下令把世家全部一网打尽,便是因为如此,谁也不知道这些世家私底下到底养了多少兵,世家有钱有粮有人,若是真的撕破脸,所有世家联合起来举事,绝对会鱼死网破,生灵涂炭。 前朝灭于世家之手,新朝又是被世家建立起来的。 新朝建立之初,各大世家为了给皇帝面子,多多少少都吐出了一些东西,老百姓有地可种,不饿肚子,便能活下去。 然而这才过去了多少年,大晋建立至今也才三十来年,世家曾经吐出来的那些东西,又被他们悄无声息的侵占了回去。 若不是亲自走访探查一遍,张满根本不敢相信,本朝土地兼并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老百姓看似安居乐业的背后,竟是如此残忍的真相。 当然,这还不是他们急着赶回县衙的原因。 他们之所以这么着急的赶回去,是因为他们在走到一个叫做大柳村的村子时,意外发现这个村子的村民家中藏有兵器,张满当时吓了一跳,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她硬是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他们一开始以为这个村子是某个世家豢养的私兵,然而张满和骆修远暗中打探了一番,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并不归属于某个世家,非但如此,在提及某个世家的时候,还有人露出了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可怖表情。尽管他们试图伪装,但张满和骆修远都是聪明人,对人的情绪感知能力很强。 张满和骆修远跟着义愤填膺地怒骂了一顿世家不做人,之后,他们在这个村子徘徊了几天,想要弄清楚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然而就在昨天,这村子忽然戒严起来,村口都有人巡逻。 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普通村子会做的事情! 经历过青州仰天山的造反事件,张满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村子该不会是想要造反吧。 张满倒是想要靠近,但这么大个村子,她硬是没找到悄悄溜进去的办法。 张满甚至还找来了方瑞,方瑞倒是潜伏进去了,但带出来的消息并不好,村子里的确聚集了很多人,每个人身上的气势都很强,不可能是普通百姓,这些人极有可能是经历过厮杀的士兵。 并且方瑞还听到有人说,今晚上行动,务必万无一失。 方瑞身为江湖中人,一般不太管朝廷的事,但谁让他师兄如今也算是在替朝廷办事,算半个官,如此,倒也不能放任不管,毕竟这里可是在阳直县内,万一真的要造反,事情可就严重了。 必须尽快赶回去,把事情告诉宋钺他们。 谁知道,才上马车就下起了雨来。 马车上的三个人都很着急。 第3章 船迟又遇打头风 阳直县,荣氏典当。 徐掌柜还坐在桌边,他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毛笔放下。 他将纸上的墨吹干,而后,他将册子合上,放回了小箱子里。 嘟地一声。 是石子敲击在木板上的声音,徐掌柜愣了一下,他眼中有些出神,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他站起身,看着小箱子里的那些小册子,他抿了抿唇,将箱子合上,他直接抱起箱子往外走。 深夜的荣氏典当行内十分安静,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 徐掌柜从伞架上取了一把油纸伞,推开门,走入了院中。 后院的窗外,站着一个穿着蓑衣的人,徐掌柜看到那人,眼神恍惚了一瞬,“你怎么看起来,老了这么多啊。” “说的你好像还很年轻一样。”蓑衣人的声音十分平淡,“快些吧,那位等着呢。” 徐掌柜闻言,脸上的笑容敛去,眼神也严肃了几分,他将手里的箱子递给蓑衣人,然后他如贺境心那样,直接翻窗离开了荣氏典当。 暴雨还在下,噼里啪啦砸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很快被雨又砸下去。 而此时,水面上却停着一艘船。 河坡有些陡峭,尤其是被雨打湿之后,更难行走。 蓑衣人倒是很轻松地直接上了船,徐掌柜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平衡身体,慢慢地顺着陡坡往下,好几次脚下打滑,原本干净的衣裳上都沾了好几块泥水。 “你不是吧,如今这么弱了吗?”蓑衣人站在船头,语气里很是不敢置信。 徐掌柜颇为无语,算起来,他也小二十年不曾动手,当了这么多年普通人,他也早就成了普通人,他喘着气终于站在了船边上,最后蓑衣人看不过眼,伸手把他拽上了船。 徐掌柜把手里的伞放在了外面,弯腰进了乌篷船内,船内,一星如豆,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徐掌柜稍稍有些意外,他转身又走了出去。 “喂,怎么回事?”徐掌柜皱眉问。 蓑衣人手里撑着竹篙,将船撑开,“什么怎么回事。” “鸢娘啊,她怎么会在这里?”徐掌柜自然知道鸢娘,应该说这阳直县内,很多人都知道她,当初路丰年可是十分欣赏鸢娘,还动了把人赎身养在外面当个外室的心思,当时这事儿路丰年就是让徐掌柜去办的。 “自然是因为,她也是自己人。”蓑衣人道。 徐掌柜得到了蓑衣人的亲口确认,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好像也并不是不可能。 “只靠我们几个人,是办不成事的。”蓑衣人道,“这里是阳直县,想要自己人,只能自己去培养。” 二十年前,蓑衣人和徐掌柜等人,被派到了并州,他们人手有限,没办法,人多了不好操控。 当初他们也是混在难民之中进入并州的,目睹了各大世家把难民变成隐户的骚操作之后,他们也有了点想法。 那些目下无尘的世家,素来不会正眼看人,更别说低头去看一看那些逃荒的难民了。这些年,他们想办法吸纳了不少难民收为己用。 当初六岁的鸢娘,连同其他一些小孩,都被蓑衣人买下来。后来便一直是替他做事。 鸢娘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她还与世家有着深仇大恨。当初他家之所以会家破人亡,不过是因为世家想要侵占他家的家产,她爹只是个商贾,没有根基,钱财招人眼,最终引来了杀身之祸。 鸢娘始终无法忘记,自己被阿娘藏在水里,亲眼目睹阿娘被人活活打死的那一幕,她对害地她家家破人亡的世家恨之入骨。 徐掌柜回到了乌篷船内,他在船仓另一侧坐下,冲着鸢娘微笑着点了点头。鸢娘回以微笑,却并未多话,徐掌柜也没有。 暴雨是最好的掩饰,乌篷船在水面前行。 小半个时辰后,乌篷船靠了岸。 船上的三个人上了岸,沿着河边的小路走了一段之后,最终拐到了一个院子的的后门。 蓑衣人上前去敲门,一声短,两声长。 不多时,门被从里面打开了,来开门的是个一身黑衣的青年人,他侧过身,让三人进了院子。 蓑衣人脱下了蓑衣,拿掉了大大的草帽,露出了他的脸来。 若是宋钺在这里,一定会震惊的发现,这蓑衣人竟是被他派出去劝课农桑的许县尉。 许县尉和徐掌柜,带着鸢娘,跟在黑衣青年人身后往前走。 这处宅院并不大,没走多久,青年人就停了下来,他轻轻叩叩门,“主子,人到了。” “进来吧。”里面的人,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温和。 青年人就推开了门,门内灯光柔和,烛火因为开门带起的风轻轻晃动了两下。 烛火映照之下,那人面容显得慈和了几分。 “白雀,见过主子!”许县尉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幸不辱命,主子吩咐的事,白雀完成了!” 当初领命前往并州之时,主子还是青年,如今再见面,主子已然满头华发,满面风霜。 徐掌柜将手里抱着的箱子呈递上去,“臣不负使命,箱子里是这二十多年来,各大世家通过荣氏典当,恶意强买土地的明细记录。” 鸢娘有些紧张。 她是许县尉一手养出来的,当初满腔仇恨,可是后来太苦太难了,她想要放弃,想要退出,可是她还有价值,许县尉怎么允许她放弃。 鸢娘上前一步,跪在那人面前,“青鸢见过主子。” 她的声音都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她害怕坐在上面的人知道她的小心思,迁怒到齐永安,对方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毕竟,坐在上首的这位满头华发看起来无害的人,乃是当今皇帝。 是的,无人知晓,当今在世家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到了阳直县。 “都起来吧。”皇帝脸上带着点笑,看起来心情挺不错的样子,“你们都做的很好,这么多年,辛苦了。” 没有人知道,皇帝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多久。 世家都以为,皇帝是登基之后,不满意世家钳制,所以想要对付世家,削弱世家,但实际上,皇帝在更早的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被世家经营的铁桶一般的并州,到底还是被凿出了一个口子。世家可以防范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但长年累月的,总会有松懈的时候。 “陪我一起等吧。”皇帝语气很轻,“等到天亮,应该就会有好消息传来了。” 天公作美,这场暴雨,他真的等了很多年了。 像是回应他一般,天空猛地劈下一道闪电。 * 轰隆一声响雷,像是要把所有沉醉在睡梦之中的人都惊醒一般。 贺境心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偏过头去,恰此时,一道闪电亮起,映在窗户上,刺目的光让贺境心下意识地偏过了头去。 “怎么了?”宋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看到贺境心坐起来,听着耳边的雷鸣声,“是害怕打雷吗?” 贺境心皱着眉头,她将手指插进乌黑的发间,使劲挠了挠,“我不怕打雷,你先睡。” 宋钺看着贺境心这样,哪里睡得着,他也坐了起来,下了床,点亮了烛火,“要不要喝口水?” 嘴上这么问着,宋钺已经倒了一杯水递给贺境心。 贺境心接过那杯水,她目光盯着水面,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这让她颇有些心烦意乱。 “你觉得,皇帝为什么把你从永昌县调到阳直县来?”贺境心扭头看向宋钺问。 宋钺正喝水,被贺境心这个问题问的,险些呛住,“什么?” 他放下水杯,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还有我之前问过你这个问题。” 那时候宋钺问过贺境心这样的问题,贺境心回答他,他好歹也是三元及第状元郎,意思就是这样的身份,被调派到上县当县令才是应该的。 “皇帝想对付世家。”贺境心还不等宋钺缓过来,又抛出个大雷,“我最开始猜测,皇帝把你调到阳直县,是想让你整顿阳直县,收拾阳直县的世家。” 宋钺一脸惊恐,他不确定的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吗?” 宋钺:我配吗?! 他就是个芝麻小官,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这与拿鸡蛋去碰石头有什么分别? “当然,不只是我这么猜测。”贺境心道,“这阳直县,甚至是并州之内的世家,应该都是这么认为的。” 宋钺:…… 贺境心叹了口气,“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到任的时候,那么多人来热情的迎接你,到任之后,处处妥帖,处处配合?” 宋钺并不傻,他只是没有往这个方向想,此时贺境心一点破,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害怕被我抓住什么把柄好对他们发难?” “是。”贺境心点头,“他们也担心你出现什么意外,到时候皇帝就有理由插手阳直县。” 世家不希望皇帝的手伸进来,事实上自从新朝建立之后,并州之内的官员任免,选择的官员多为世家培植起来的。 所以皇帝忽然把宋钺丢到阳直县当县令,才会引起那么多世家的关注。 本来,世家可以用理由推脱,想办法不让宋钺进阳直县,但坏就坏在去年年底,皇帝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疯狗一样逮着世家发难,那段时间,各大世家都有所收敛,皇帝就是在那个时机,让宋钺去阳直县当县令的。 世家不敢在那个关头和皇帝对着干,如此只能尽可能的配合,等待时机再把宋钺弄走。 世家们一直担心宋钺搞什么小动作,所以在宋钺抵达阳直县之后 ,每一家都在密切关注宋钺,却没想到,会出现了田成坠亡一案,之后还莫名其妙的和王家,乃至于荣氏典当扯上了关系。 世家当时慌得一批,他们甚至猜测,田成就是个饵,就是为了让宋钺有理由去查王家和荣氏典当,他们没有办法,所以着急忙慌的威胁春杏,让春杏弄死荣娘,再把一切罪都揽在自己身上,无论如何,这个饵都必须掐断。 如今,春杏已经下了大狱,只要春杏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而世家也打点好了一切证据,查出来的结果也绝对能证明春杏没有说谎。 皇帝那一方以一条人命为代价换来的局面,被世家应对过去了。 一切好似就此结束,草率又儿戏。 “不对。” 窗外一道闪电亮起,犹如亮在贺境心的脑海之中,“如果从一开始,你才是那个饵呢?” 宋钺愣住了,“不可能吧,世家都知道皇帝想做什么,不可能那么蠢的对我发难,他们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我出事才对……” “所以,你只是个饵。”贺境心骤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皇帝或许根本没有指望过宋钺去对付世家! 旁人不知道,但贺境心却比任何人都了解,宋钺身上的那些光环是从何而来。 世家担心宋钺搞事,所以在宋钺被调往阳直县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吸引在他的身上,到了阳直县之后,更是如此,之后一天都没有消停的就出现了案件,世家更是会一直盯着宋钺,担心宋钺顺藤摸瓜查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就如同钓鱼一样,钓鱼的人一直盯着鱼饵,旁的自然会有所忽略。 “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的话。”贺境心顿了顿,“如果不是第一天我们撞见了鸢娘落水,她可能会直接被淹死,她才是被选中成为死人,引着你往下查的那个人才对。” 因为鸢娘身上可查的东西太多了,比如说她曾经是花魁娘子,和常家二爷的恩怨,那位谭姓书生,这些人经不起查的。 可是鸢娘却阴差阳错的被救了下来。 于是死的人变成了田成。 因为太仓促,也因为田成身上并没有多少能和世家牵扯上的由头,所以最后的栽赃也变得不伦不类,甚至是十分草率。 宋钺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可是……鸢娘又为什么一定要去死?” “因为需要。”贺境心淡淡道。 宋钺却觉得如鲠在喉,他想起了那个毁了容哑了嗓子的姑娘,想起了被摔得面目全非的田成,还有被水泡的面目青白的荣娘。 “所以其实……害死他们的人,是当今的人,对吗?”宋钺艰难地开口问。 贺境心看着宋钺,“是这样的话,你待如何?” 宋钺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是啊,就算是这样,他能如何? “他们的死,能换来更多人的活。”贺境心道,“对皇帝来说,这些是必要的牺牲。就像是打战,总会死人的,现在我们身在局中,皇帝与世家之间,又何尝不是在进行一场无形的厮杀。” 只要有厮杀,就一定有死亡。 “可是没有人必须要被拿来牺牲!”宋钺心口堵得慌,“田成只想攒钱替招儿赎身,鸢娘也只是想和她的丈夫好好过日子,荣娘想给自己谋个未来,他们明明那么努力想活下去,他们凭什么要被拿来牺牲?” 贺境心:“因为太弱了,弱者总是不被看见,在很多人眼里,弱者不算个人。” 人们总是能看见光鲜亮丽的那些人,没有人会低头去看一看这世界上活得艰难的那些人。 田成是个孤儿,是个戏子,鸢娘和招儿还有荣娘,他们都只是楼里的姑娘,是人人都能唾骂践踏的那一类,他们是那么的不起眼,没有人会去在意,他们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人生,也有拼尽全力也想去做的事,也会哭会难受会痛苦,也会笑会因为一点温暖就觉得是救赎。 “这是不对的。”宋钺说。 贺境心稍稍仰起头,看着头顶的纱帐,“你待如何?” 宋钺的双手紧紧攥着,他一言不发地吹熄了烛火,慢慢爬上了床,他拉了被子盖好,背对着贺境心,一言不发的闭上了眼睛。 “若我猜的不错的话,从我们进入阳直县后,暗中就有人开始行动了。” “皇帝没有将扳倒世家的希望放在你身上,你和田成他们一样,都是用来吸引世家注意的。” 就像是在青州,仰天山上的一切皇帝都知道。 但最后,揭露前朝战王造反阴谋的功劳都在宋钺的身上。 现在,阳直县,世家侵占田地,圈养隐户,逃避纳税的罪证,皇帝肯定已经查到了,就差一个契机被翻出来了。 到时候,功劳应该还会安在宋钺的身上。 “想来,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被调回长安了。” 这些功劳加身,宋钺必定平步青云。 他是皇帝一手养出来的刀,完美的挡箭牌,这样的人,自然要待在长安城里才最好使。 宋钺浑身紧绷,他没有说话。 第4章 怎敌她晚来风急 今夜这雨下的多少有点邪门儿。 尤其是在并州这里,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但今夜的雨,自天黑开始下,如今已经入了夜,过了子时,仍然没有变小的趋势。 守城门的两个士兵,虽然穿着蓑衣,带着斗笠,但浑身里里外外依然被这大雨湿透了。 轰隆一声。 雷声乍起,士兵不知怎么的,忽然打了个哆嗦,“诶,打雷了,今天这雨下的太邪乎了。”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士兵摸了一下脸上的雨水,他打了个喷嚏,想来明日回去,少不得要病一场了。 两个士兵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试图给自己壮胆,实在是这电闪雷鸣的,着实有点渗人。 夜雨滂沱,耳边也全是落雨的声音。 这样的夜晚,很能隐藏一些东西,比如朝着城门接近的脚步声。 有人披着蓑衣,单手背在身后,踏着满地雨花朝着城门口靠近。 一直到离得很近了,士兵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瞧见来人,眉头皱了一下,“你是何人,这么晚了,如此大的雨,来做什么?” 那人并不答话,他看起来有点奇怪。 许是长年累月看守城门,见惯了各色人群,士兵有一种诡异的直觉,他拔出腰间长刀,“站住!”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道凌厉的刀光,士兵满脸错愕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砍中。 “来人——!”另一个士兵还算机敏,他大叫一声,举刀想要上前,然而他却被另一个蓑衣人从后面拦住,那人一手扣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脖子,咔擦一声,那人脸上还有这惊恐之色,脖子已经被折断。 两个蓑衣人对视一眼,而后回头看向城墙方向,那里,原本站在城墙上当值的士兵,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蓑衣人上前一步,两人合力将城门从里面打开了。 而此时,城门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乌泱泱站了许多人。 为首的是个身穿戎装的将军,正是之前去仰天山剿灭叛贼的裴肃裴小将军,他一脸肃然地冲着蓑衣人点了点头。 “将军,已经妥当了。”那蓑衣人抱拳行礼道。 裴肃勒了勒缰绳,沉声道:“如此,进城等着,记住,不许走漏一丝一毫风声,否则,杀!”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城,城门口的两个士兵被拖下去,两个蓑衣人取代了对方站在了城门口。 这个雨夜,变成了绝佳的掩饰。 * 廊下的灯笼火,映照着地面,夜雨太急,水汇聚在墙角蜿蜒往前流。 然而,往日里或清澈或浑浊的雨水里,却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 红色。 雨水蜿蜒而来,被血染红了。 顺着那红一路往前,就看见一个趴在地上,伤口被雨水冲的发白的死人。 一地的死人。 死人堆里,却有一个人挣扎着往前爬,他的致命伤在心口,本该一击毙命,但因他天生心口在右,在这场厮杀结束之后,他竟然侥幸活了下来。 必须要去通知主家,他们藏在名庄上的两千多私兵,全都被杀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看起来普通的庄子,其实是王家用来豢养私兵的,这个秘密只有 家主和几个心腹知道,可是如今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竟然被发现了! 更可怕的是,濒死之前,他听到那些人的对话,他们还要去其他庄子,他隐约听到的那几个庄子,也与名庄类似! 他吃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一路踉踉跄跄地寻到了马厩,马厩里的马还在,他牵了一匹,翻身上马之后,咬牙一挥马鞭,马儿吃痛,朝着前面狂奔而去。 名庄距离城门并不算远,也多亏如此,这人一路撑到了这里,他敲开城门,守城门的士兵是王家的人,他严肃着脸,掏出了一块腰牌,果然,守城门的士兵屁话都没说,打开城门放行了。 那人骑着马,狂奔着朝王家去了。 守在城门口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来了呢。” “是啊,来了。” 血水滴在地上,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多亏是这个时间,路上没有行人,一匹马可以肆意纵横。 那人一路到了王家大门外,他此时已经很虚弱了,虽然那伤口不致命,但因为失血过多,他已经开始眼前发花,浑身乏力,他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手死死拉住门环,用力扣门,“来人!快来人!出事了!” 动静太大,守门的小厮自然也听到了动静,开门之后,看到那人的样子,顿时吓了一跳,那人往前倾倒,双手用力揪住小厮的衣襟,“快!我要见家主!出大事了!” 小厮几乎被吓破了胆,也不敢耽搁,当即就扯着嗓子,把另一个守门的老头喊了起来。 王家主被从睡梦中叫醒,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十分不悦,前些天,因为田成那事儿,王家主几天都没睡好觉,好不容易抓着春杏的把柄,让她顶罪,一切暂时可以告一段落了,王家主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哪曾想,三更半夜还会被人吵醒。 “家主,名庄出事了。”来传话的小厮,压低声音道,“不知道是什么人杀到名庄,名庄的人都被杀了!” “什么?!”王家主惊怒交加,他的瞌睡瞬间全无,他掀了被子下床,“怎么回事!” “名庄幸存之人就在外面。”小厮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过就是个下人而已。 王家主脚步极快地往外走,他此时颇有几分心急如焚,每个世家都有自己的底牌,否则如何守得住泼天的富贵,如何让皇帝忌惮不敢轻易动手? 王家主走出卧房,外面,因为没有雨水冲刷,血水又一次流出来染红了衣裳的汉子,已经虚弱地瘫坐在凳子上,见到家主出来,想要站起来。 “就这样说,到底怎么回事!”王家主急道。 那人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是亥时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伙人,包围了名庄,那些人手里的兵器精良,每一个人身手都颇为不俗,冲进庄子就杀人。 那个时间,大家都基本睡着了,加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所有人都睡得很死,不少人在睡梦之中就被人一刀砍死,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想要反抗,却发现根本反抗不了。 那根本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其他庄子……”那人强撑着一口气,“那些人离开时,说要去其他几个庄子……” 说完了最重要的信息之后,那人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昏迷之中。 王家主脸上骇然,那瞬间,几乎是福至心灵,他猛然意识到那粗鄙的栽赃陷害的背后,到底藏着的是什么! “来人!备马!”王家主低喝一声,他脚步急促地往外走,因为太过着急,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大意了,他们都大意了! 也太自大了! 他们以为皇帝不会明目张胆对他们动手,总要事出有因才行,这些年,他们盘踞并州,他们就是这并州的土皇帝,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他们说了算。 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以至于他们认为,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不,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 是皇帝一直以来,明目张胆对抗世家,却又不敢对他们下手,只敢削减世家的枝枝蔓蔓给了他们一个错觉—— 一个皇帝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他们的错觉! 甚至,在皇帝把宋钺调过来的时候,他们都以为皇帝是要查他们,却会通过宋钺来查。 他们都在看着宋钺。 事到如今,穷图匕现,王家主意识到他想错了! “家主!您披上蓑衣……”小厮抱着蓑衣追在后面。 然而王家主却一把接过缰绳,直接翻身上马,马儿嘶吼一声,冒着瓢泼大雨往外跑。 第5章 荒腔走板大戏起 一间隐蔽的茶室里,王家主,崔家主,风家主,还有常家主,以及其他一些小世家的家主,全都在场,只是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 外面轰隆隆地雷声,一声又一声,犹如催命符一样,响在人心头上,无端叫人又怒又心慌。 “各位莫不是以为,这祸事是我一家之事?”王家主见众人不说话,到底是没忍住。 其他家主面面相觑,各自眼中神色未明,在打什么算盘,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王家主,这话倒也不必说。”崔家主道,“事到如今,敌在暗,我们甚至都不能确定动手之人是谁……” “这有什么不好确定的。”王家主烦躁地打断崔家主,“眼下与我们各家过不去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慎言!”风家主低喝一声。 王家主冷笑一声,“你敢说,你们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吗?” 都是千年狐狸,装什么纯良无害。 而就在此时,有个护卫行色匆匆地进来,他显然是赶路而来,还气喘吁吁地喘着粗气。 崔家主认出这是自己派出去查探虚实的护卫,见人来了,下意识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看过去,“怎么样?” 那护卫一脸惨白,“庄子上……庄子上……全是死人……” 崔家主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 这大晚上的,王家主把他们所有人都喊来,说是当今对他们出手了,他们其实怀着一丝侥幸,认为皇帝不至于此,他赵氏怕不是忘记自己是怎么上位的,新朝才建立多久,就敢对他们下刀子了吗? 比起当今动手,其他家主更愿意相信是王家得罪了什么人,招来了这样的祸事。 但眼下时机太过微妙,其他家主倒也不敢草率,便派了心腹悄悄去确认一遍。 但现在,崔家这位心腹给出的信息,却让在场所有的家主都坐不住了! 一家如此可能是意外,但两家绝无可能! 王家主见这些人如丧考妣的样子,顿时冷笑出声,果然,刀子砍到自己身上才觉得疼。 * 县衙之中,一大早的,宋钺眼皮子一直跳,他总有一种会发生什么不好事情的心慌感。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县衙外,马车里面,骆修远和张满掀开马车帘子,一左一右地从马车跳下来,闷头往里跑。 宋钺在前衙,正寻蒋县丞,他想看一看阳直县历年的赋税单子,但他翻过了库房,却始终没找到。 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到这会儿,蒋县丞都没有露面,不只是他,县衙的衙役们也好些没来,他想逮个人问问都找不到。 “随锦!”骆修远跑进来,正巧看到宋钺出来寻人,犹如见到救星一般,骆修远眼神亮的惊人,“出事了!” 宋钺因为见到骆修远回来而露出来的笑容,瞬间僵住,“怎么回事?” 而此时,张满将手里抱着的那一叠册子递给宋钺,“我们在查田庄户籍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个庄子,那个庄子里的人,看起来不是普通农户,更像是见过血杀过敌的士兵,方瑞帮忙潜伏进去看了一下,那些人还有兵器,并且说了要动手。” 宋钺顿时有种头皮发麻之感,“进来说。” 宋钺转身往里走,他翻看着张满递过来的册子,每一册上面都非常详细的记录了村子里的田亩数大概,还有村落大小,以及村子里大概有多少隐户,又是在给谁家办事。 宋钺看的心头无名火起,猜测到是一回事,但亲眼看到这些数字又是另一回事,这些世家真的是一点遮羞布也不要了,这些田地,几乎都被世家侵占,百姓只能耕种那很少的一部分劣等土地,还要缴纳昂贵的赋税,若不想过这样的日子,那就卖身给地主富户,当佃农长工。 “你们细说说那个村子的情况。”宋钺说着,已经将阳直县的舆图取了出来,虽然这舆图上的信息做不得真,但至少能看清楚地形和大概方位。 骆修远上前一步,他指了指舆图上西北角的一个位置,“这里,大柳村在这个地方。” 骆修远说着,将这里的大概情况说了一遍,“阳直县的西北方向,有一个牧场,那里饲养了不少马匹,这大柳村距离牧场大概有几十里路。” “可知这马场是谁家的?”宋钺问。 骆修远却摇了摇头道:“我打听过,但没但听得出来,与我一起的那些衙役还有主簿县丞,他们有的说的很详细,但有些地方却十分含糊,推说自己也不知。” 宋钺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们怀疑,这个庄子是某个世家豢养的私兵。”张满道,“只是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眼下,情况很不好。”宋钺道,“这阳直县内,上上下下的人,看起来恭敬配合,但他们实际上都是听命于世家的人。为今之计,我们要找到藏在阳直县内,皇帝的人手。” 骆修远愣了一下,他心跳蓦的加快了几分,“皇帝的人手?” 宋钺点头,“皇帝绝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让我们到阳直县来送命。” 张满闻言,表情却变得有几分微妙,“那……那个庄子的人,有没有可能是皇帝的人手?那些人浑身的气势,都很凌厉,是真的见过血的,这种人,与其说是各家悄悄养的私兵,不如说是边关厮杀过的士兵更贴切。” 张满这话一出,宋钺和骆修远都怔住了,但随后他们意识到张满说的不无道理! “那……”骆修远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那些人说的动手……该不会是……” “咚咚咚!” 一道响亮地击鼓声传了进来。 三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宋钺大步走了出去,骆修远而后张满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何人击鼓?”县衙里,剩下的三两个衙役,听到有人鸣鼓,脸色都有些不好,他们第一时间冲出去,却见外面击鼓之人,是个半大的孩子,那孩子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而就在他身边,还有个缺了一条腿的乞丐,那乞丐边上还站着个半大孩童。 衙役见到击鼓之人竟是个小乞丐,眉心紧皱,“去去去,这里可不是你们来的地方,速速离去!” 那半大少年却充耳不闻,继续击鼓。 衙役顿时恼了,他上前一步,一脚踹在那孩子的肚子上,把人踹出去好远,“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滚!” 那孩子被踹了一脚,疼的浑身蜷缩起来,他乱七八糟的发间,露出那双眼睛里,是触目惊心的恨意和愤怒。 “看什么看!”那衙役被这眼神激怒了,他上前一步,就要再来一脚,却被人一把揪住了后背衣裳,死死往后拉了一下。 “什么人!”衙役恶狠狠地扭头,想要看清楚是什么人不识趣敢阻挠自己,然而下一瞬,他脸色一僵,“大、大人……” 宋钺脸色很不好,“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殴打百姓!” 张满已经跑过去,将那孩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大人……他就是个乞丐,哪有什么冤情,无故敲响鸣冤鼓,分明是来捣乱的……”衙役强自镇定地试图为自己辩解。 “有无冤屈,不是你说了算的!”宋钺很愤怒,他知道之前的和乐融融都是假象,知道这些人都只是世家的走狗,可这一切发生在自己面前,他胸腔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涌起滔天怒火。 衙役表情讪讪的,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这阳直县内,可还轮不到他姓宋的做主,不过是给他点面子,这就蹬鼻子上脸了! 但没办法,上面交代了,无论如何,绝对要服从宋钺的命令,不让他抓住什么明面上的把柄。 宋钺走到小孩面前,看着小孩苍白无血色的脸,“先去给他请个大夫。” “不用了大人。”那断腿的乞丐却开口道,“小人刘大全,要状告王家谋财害命,杀刘家庄一百零二口人!” 衙役脸色大变,他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要悄悄去王家通知一声,这刘家庄怎么会还有活口,当初不是都杀干净了吗? “你要去哪儿?”一道温吞的声音,在衙役身后响起,他蓦的回头,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双手环胸,眼睛上绑着一条黑色窄带。 衙役脸色很难看,却还是得维持脸上的表情,“我……我正要去通知大家,准备升堂。” “是吗?我陪你一起吧。”花明庭语气淡淡的,完全看不出来,衙役刚刚胡扯的借口他信了没有。 衙役却不敢为所欲为了,只能憋屈地转身去寻衙役。 没办法,一开始衙役也以为这就是个瞎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这几天,这人守在大牢之中,他们兄弟几个,几次三番想要弄死春杏,硬是没能得手!简直太可怕了,这人明明是瞎子,为什么就算他们不发出声音也会被发现! 衙役心里慌得一批,他虽然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毕竟就算是当初的刘家庄还有活口,但这都多少年了,如今刘家庄都没有了,还能查到什么啊? 更不要说,那姓宋的想要查案,也得他们兄弟出手,他们不想查出来,那姓宋的就自然什么也查不出来。 第6章 先兵后礼好手段 然而事情,却并未照着衙役所想那般。 县衙的大堂之上,宋钺坐在主审官的位置上,他身后悬着清正廉明四个大字,堂下稀稀拉拉站了几个衙役,堂中,名为刘大全的乞丐,因为断了一条腿瘫坐在地上,他身边跪着两个半大的孩子。 宋钺沉着脸正要问话,却在此时,外面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大堂上站着的人,都下意识地扭头往外看。 衙役们原本有恃无恐地表情瞬间变了,因为外面站着的,赫然是一队肃杀的士兵,这些士兵与他们这些插科打诨的衙役可不一样,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煞气,仿佛是才刚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般。 为首的青年将军,却是位熟人。 宋钺在见到来人时,除了有一点意外之外,更多的是终于来了和果然如此之感,就像是悬在半空中的石头,终于坠了地。 那点子意外,也不过是意外于皇帝真正派出来对付世家之人,竟然是裴肃。 之前在青州时,便是这位归德将军裴肃,雷厉风行地肃清了青州上下,只是当时裴肃的行动,被宋钺掩盖了下去,以至于世人在提起青州战王造反案时提起来的只有宋大人,而无人提及裴肃。 宋钺心口意味难明,皇帝莫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算计好了吧,因为有青州这样一个成功模板,到了并州之后,便可以完美复刻。 青州行,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皇帝对于宋钺的一个考验,也是他对付世家的一次演练。 “裴将军。”宋钺站起来,迎了出去,“不知将军前来,有失远迎。” 裴肃冲着宋钺略微点了下头道:“大人不必客气,裴某人出公差,途径阳直县。上次在青州,公务繁忙,也不曾好好拜会大人,如今不请自来,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宋钺笑道:“自是不会,裴将军言重了。来人,看座。” 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迟疑,毕竟这个裴将军来的太突然了,他们之前根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裴将军请坐。”骆修远听到动静,亲自端了一张椅子出来,放在了左下方的位置。 裴肃看了骆修远一眼,心道这人倒还有几分机智与圆滑,“大人看起来还有公务在身……” “大人身为上官,自是可以堂听。”宋钺伸手指了指放在一边的椅子,“请坐。” “如此,裴某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裴肃说着,面露一个微笑,大马金刀地在椅子上坐下。 衙役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他们很想离开县衙去告诉他们的主子,可是此时县衙外面站着的,赫然是银盔铠甲的士兵,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里面,衙役们毫不怀疑,他们敢出去,这些人就敢杀人! “好了,言归正传。”宋钺说着,收敛表情,看向堂下的刘大全,“刘大全,刚刚在外面,你说要状告王家谋财害命,杀刘家庄一百零二口人。” “是!”刘大全怒红了眼睛,“还请大人替小民做主!” 宋钺:“你且细细说来。” 刘大全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涌上心头的那些愤怒暂时压下去,“大人,小民刘大全,本是刘家庄的村长,刘家庄一共三十六户,共计人口一百三十二口,我们刘家庄在小青山脚下,三面环山,土地虽然算不上肥沃,但靠着小青山也能活下去。” 刘家庄的地理位置并不算好,但也不算差,因为刘家庄距离阳直县县城并不算远。刘家庄的百姓,世世代代靠山吃山,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然而,三年前,秋粮刚收,刘大全作为村长,领着村中十几个壮汉,挑着粮食前往阳直县缴纳秋税,却不想回去的时候,目睹了一场屠杀。 “那些人见人就砍,不分青红皂白,他们装作山匪样子,一开始我们也以为是这样。”刘大全的声音里满是恨意和痛苦,他作为一村之长,却不能庇佑村民,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刘大全带着十几个青壮想要去救人,却被无差别砍杀,刘大全的那条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砍断的。 当时刘大全昏死了过去,是被拖拽的痛感让他从濒死之际活回来的,那些山匪杀了人之后,将村民们的尸体全都拖拽到了山中天坑之中,本来是要一把火烧了的,只是后半夜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来,那些人一边喊着晦气,一边跑走躲雨去了。 刘大全看着满地的尸体,他眼睛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整个人脑子都在嗡嗡作响,他顶着巨大的痛苦,在死人堆里攀爬,雨很大,糊了他的眼睛,他却不敢停下来,他拖着一条腿在山中爬行,那场雨掩盖住了他攀爬的痕迹,他成了刘家庄的漏网之鱼。 刘大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倒在路边上,几次昏厥又醒来,那个时候他痛恨自己的命大,却又侥幸自己的命大,因为他听到来往行人在说,刘家庄被山匪袭击,一个都没有留下,怪可怜的。 刘大全想说不是这样的,那些根本不是普通的山匪,他在被拖行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是王家的豢养的打手,伪装成山匪。 但他太虚弱了。 后来好起来之后,他成了乞丐,他曾悄悄回去过一次。 “刘家庄却成了名庄,整个刘家庄都变成了王家的,大人!我还要状告王家豢养私兵,有谋反之心!”刘大全紧接着一句话,直接炸的堂上那些衙役们脸色都白了。 宋钺眉心紧皱,“刘大全!谋反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你想好了!” 刘大全弓着的腰却挺得笔直,他双手攥的紧紧的,“是!大人!小民敢以性命作保,没有一句谎言!” 宋钺沉着脸看向裴肃,“将军,此案事关重大,下官恳请将军协助本官审理此案。” 裴肃看着宋钺,他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毕竟这位状元郎的秉性他也略有耳闻,纯直不知变通,因此在大理寺的时候,得罪了上上下下一堆人。 但现在,这人却主动让他协理此案。 “的确,谋反乃是大罪,既然本将军遇到了,焉有置身事外之理。”裴肃严肃着脸道。 衙役们心中皆有不妙之感,此时他们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堂审根本就是一出心照不宣的大戏! 皇帝,对关陇世家,挥下了那把斩龙刀! “既如此,下官要借将军的人一用。”宋钺道,“此案与王家有关,还请将军派人将王家主请来,与刘大全当堂对质!” 裴肃正要点头,却在此时,骆修远上前行了一礼,他有举人功名在身可不跪,“大人且慢,学生之前尊大人所托下村劝课农桑,在此过程中,学生发现,阳直县内三百多个村子,皆存在强买土地,百姓被强行拐走,或被贩卖,或成为隐户!这些被侵占的村落,有好几个都存在豢养私兵的情况!” 骆修远说着,朝边上看了一眼,张满不知何时,已经将他们之前记录的册子都抱了出来,见骆修远看过去,急忙上前,将册子呈递上去,“这些乃是学生走访调查所得,大人且看!” 衙役僵在原地,没有去把册子接过来呈递上去,骆修远也不在意,他从张满手里接过册子,呈递到了宋钺的手上。 宋钺:…… 宋钺面无表情地翻了一下册子,“如此,一事不烦二主,将军,劳烦您的人,将王家,崔家,风家,常家,韩家等一众涉及此案的嫌疑人,一并请来。” 裴肃抬起眼皮子看了骆修远一眼,这人这一手,可比宋钺圆滑多了,将来当官,若是对得起大堂之上清正廉明的匾额倒也能做个好官,若是偷奸耍滑,怕是个隐患。 “来人。”裴肃抬起手,示意副将上前,“刚刚宋大人的话听到了吗?” 副将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他冲着宋钺一抱拳,“大人且放心,末将必定一个不落下,将家主们都请到堂上来!” 他说完,转身,领了一队人马就走了。 而此时,县衙后院。 贺境心把脸埋在冷水里,整个人这才清醒了一些,主要是昨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她和宋钺说了大半夜的话,外面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堪堪停下,而贺境心也是那时候才睡着的。 她擦干净脸上的水,正在寻思要不要去吃点东西的时候,张满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贺大师!出大事了!” 贺境心扭头看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满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自己一大早回来到现在,这才见到贺境心,“一个时辰之前……不过这个不重要!” 张满激动地告诉贺境心,“那位裴将军来了!刚刚有个缺了一条腿的乞丐,来敲了鸣冤鼓,状告王家杀人占地,豢养私兵!” 贺境心脚步微顿,“缺了一条腿的乞丐?大全?” 张满瞪大眼睛看着贺境心,眼中惊疑不定,贺大师不是假的大师吗,她还没有说呢,她是怎么知道乞丐叫大全的? 像是知道张满在想什么,贺境心淡淡道:“之前在红韶街上,我见过一个断腿的乞丐,就叫大全。” 乞丐不特别,但缺腿的乞丐却不多见。 “走!”张满拽住贺境心的手臂,把人往前衙拽,“刚刚裴将军让人去捉拿各家家主去了!” “各家?”贺境心眉心微挑。 张满挺了挺胸脯,“我和骆修远查到了不少东西,这些世家也太不做人了,阳直县那么多土地,上等和中等的,几乎都被他们瓜分完了,百姓只能耕种剩下的那点劣等地,就是这样,他们都还不满足,刻意盘剥,让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自卖自身!简直可恶!” 贺境心闻言,心下了然,想来是这两个愣头青,热血上头之下,将这事儿直接捅出来了,目的么,是要借着裴肃之手,把这些世家家主都带过来。 毕竟,如今这阳直县内,他们根本没有根基,县衙的衙役们几乎全是世家的安插的人,若不借着裴肃的手,想要给阳直县的百姓讨公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张满还以为他们利用了裴肃,却不知他们自己才是棋盘上的棋子。 “我刚刚过来之前,裴将军已经派副将去刘家庄查探虚实了!”张满激动道,她此时是真的很开心,开心于这世上的不平事终于可以沉冤昭雪。 贺境心被张满拽着往前走,她垂下眼睫。 师出有名么? 怕是刘家庄还有那些世家豢养的私兵,已经被这位裴肃裴将军一锅端了吧。 毕竟,只有先拔掉毒蛇的獠牙,再去撩拨毒蛇,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贺境心简直都要被气笑了。 当今真的是好手段,真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昨夜那场雨下的好啊,暴雨可以掩盖掉很多痕迹。 她敢肯定,一会儿裴肃的人来的时候,绝对会说他们前去查探刘家庄时,遭遇了私兵的搏杀,并且一家反了,其他家紧随而上。 如此,坐实了各家养私兵造反的罪名,皇帝要问罪这些世家,也是事出有因! 人家都是先礼后兵,咱们这位皇帝倒是玩的一手先兵后礼! 简单来说就是,先杀了再说,程序和理由之后补上。 而此时,被贺境心在心里骂骂咧咧一通的皇帝,正站在廊下,看着天空一碧如洗。 谁能想到,昨夜竟是那么个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雨夜呢。 “啾啾……”廊下挂着的鸟笼里,翠鸟跳动之间,清脆的鸟鸣声叽叽喳喳响起。 皇帝心情颇为不错,“你也觉得,这世道会雨过天晴吧。” 他伸了个懒腰,“白雀。” “主子有何事吩咐?”白雀从一根柱子后面走出来。 “外面如何了?”皇帝问。 白雀:“一切如预料之中发展,就在刚刚,我这边收到消息,裴将军的人去捉拿各家家主,这些家主恰好都在茶室里密谋大计,被裴肃的人 撞了个正着,他们试图反抗,但他们带的人一早被拿下了,这会儿他们都被五花大绑,往县衙去了。” 皇帝闻言,心情大好,只觉得堵在心口的那口郁气都散了不少,“走,你在这阳直县待了这么多年,带我走走吧。” 白雀却有些犹豫:“可是您的身份……” 皇帝却不甚在意,“如今这城内早就被我们的人控制了,况且,我的隐龙卫都在呢,出不了事的。” 话是这么说,但白雀还是有些担心,但看皇帝面带笑意的样子,白雀知道,他铁了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功。 二十多年前是这样,二十年后的现在,也依然会如此。 “是。”白雀没有再说扫兴的话。 白雀带着皇帝,走入了阳直县的大街上。 暴雨过后的街道,看起来很是干净。 在县城里的普通老百姓,照样开门做生意,出门上工,一切好似没有什么不同,昨夜的腥风血雨,并没有波及到他们。 皇帝看着这一幕,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两人走上了石桥,桥上卖箩筐的大婶在叫卖,对面卖鱼的老翁把桶摆出来,里面的鱼活蹦乱跳很新鲜。 “主子,这里人来人往的,我带您去喝茶看戏吧。”白雀提议道。 皇帝未置可否,却也跟着白雀往桥下走。 而就在这时,贺影心拉着福伯,正往桥上走,上次贺境心买回去的鱼挺不错,贺影心觉得最近她姐和姐夫想事情想得,脑壳都要秃了,需要喝点鱼汤补补脑子,便拉着福伯来买鱼。 “快点快点,晚了鱼要被卖完了。”贺影心说着,抬起头朝着卖鱼的摊子看去。 恰此时,皇帝听到了熟悉的童音,低头朝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对。 两个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贺影心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这个人……这个人不是…… 皇帝的目光恍惚了一瞬,随后眼神变得很慈和,他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嘴边,比出了一个“嘘”。 贺影心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第7章 劝君莫要轻许诺 茶楼里,贺影心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点心,又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皇帝。 距离上次见这个人,还没满一年的时间,但就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人看起来却老了许多,上次见,头上的头发还没多少白头发,可是现在,却已经几乎是满头华发了。 “老爷,您怎么会在这里?”贺影心不解地问。 皇帝听到贺影心这么称呼他,愣了一下,“长安待着闷,出来走走。” 贺影心:…… 贺影心觉得,皇帝可能把她当成了三岁小孩在哄。 不过,人家是皇帝,指着太阳说那是月亮,底下的人也只会拍手说对。 他这么说,姑且她就这么信吧。 “老爷,您要去县衙,见见我姐夫吗?”贺影心眼珠子转了一下,“我姐夫见到您,肯定很高兴。” “我们也算是有缘,你可以喊我一声爷爷,叫老爷显得生分。”皇帝道,“我记得你读过不少书,如今可还有继续?” 贺影心点头道:“自然要读的,我姐说了,多看书能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东西。” 皇帝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你姐说的对。” 贺影心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啃,眼神却已经瞥到了台子上,正在唱的那出戏。 今日演的是折子戏《红鬃烈马》里的将军别窑,唱的是薛平贵与王宝钏寒窑话别。 贺影心眉头皱起来,她颇有些嫌弃地扭过头,不再往那边看,皇帝注意到她的小表情,“不喜欢这出戏?” 贺影心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嫌弃之意溢于言表,“不喜欢。” “为何?”皇帝饶有兴趣地问。 贺影心想了想,“这要怎么说呢,薛平贵娶了王宝钏,却把妻子置之不理,让她住在寒窑之中,明面上男子是要建功立业,征战四方,但这何尝不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这样的人本性便是如此,将来必定会辜负发妻。” “不负责?”皇帝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但自古以来,女子嫁人,嫁夫随夫,薛平贵本就只是个乞丐,只能将妻子安置寒窑。” “不对。”贺影心摇头道,“就算穷时只能置身寒窑,之后他驯服红鬃烈马,得了唐王器重,被封为俊军都府,如此身份,就算买不起大宅子,赁个小院总是可以的,但他却放任王宝钏住在寒窑,这也是不得已吗?” “不是!他这根本就是得来容易,从未将妻子当回事,送上门的总是被看低,对薛平贵来说,王宝钏就算是丞相之女又如何,这人将来飞黄腾达了,只会更快地抛弃发妻,因为发妻见证了他的落魄,那对他来说是耻辱,王宝钏不嫌弃他下嫁于他,并不会让他真的感动。”贺影心道,“我不喜欢这出戏,我不喜欢这种坏人笑到最后的戏码。” 皇帝看着贺影心,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态度鲜明的表示出对这出戏的厌恶之情,因为绝大部分人关注的都是薛平贵一路厮杀,最终称王,迎娶代战公主,堪称人生赢家。 征战沙场是男人的事,谁会在意一个女人,世道如此。 但皇帝此时的心情却十分复杂,说不清为什么,就像是曾经不被所有人理解的自己,终于见到了与自己见解一样的知音。 “可惜,这世上多的是这种,坏人笑到最后,好人不得善终的事。”皇帝轻声道。 没有人知道,先帝当初差一点就废了当今的太子之位。 前朝末年,先帝联合几大世家一起反了,那时候的先帝,正值壮年,自然是有妻有子,当今那时候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郎,跟着当今征战天下,他娘亲也是个世家贵女,她漂亮温柔才情出众,她值得用这世上最好的辞藻去描绘。 先帝一开始只娶了她,对男女之事并不多热衷,所以不曾纳妾,所有人都羡慕他娘,觉得他娘遇到了良人,他娘当初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两人情浓之时,她的丈夫许诺她此生不纳二色,她信了。 直到后来,先帝打下的地盘越来越大,有人给他献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专门养来送给权贵的,她美丽鲜活,大胆奔放,很懂得如何取悦男子,很快,先帝便给了她一个名分,让她当了自己的妾室。 那时候当今去了另一处地方带兵打仗,并不知道这一切。 等到当今知道的时候,先帝已经带着那妾室回去见他娘了。 当今一路赶了回去,他见到了坐在黑暗之中一动也不动,只默默落泪的娘,他点燃了一盏灯,他娘脸上的眼泪却已经被擦去了,除了微微有些红的眼睛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哭过。 当今当时心里堵得慌,他只觉得,先帝不该如此。 既以许了一个人终生,给了人希望,又何必将此生分与他人,显得当初的诺言是那么的可笑可轻。 当今愤怒地将先帝从小妾的屋子里拉出来,十多岁的少年人,愤怒地用拳头来发泄,先帝当时许是心虚,并未多做责怪,沉默半晌后,只说了一句,“只此一次,你放心,那只是个妾,下属献上来,我不好不收,谁都不可能越得过你娘去,她才是我的正妻。” 当今看着这个小时候也曾将他扛在肩膀上的父亲,忽然觉得这个人面目可憎。 他回到娘亲身边,将父亲的话告诉娘,想让她不要那么在意,也别为了这种事情不开心,他至今都还记得,她当时忽然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奇怪,“是吗,我还要感谢他留我正妻之位,也算不错了。” 然后她敛去所有的情绪告诉当今,男子有几个妾室并不算什么,大家都是这样的,她又有什么特别的可以是个例外,她那天和当今说了很多,她字字句句都在说着不在意,但当今知道,她话里行间都在说着在意。 “晟儿,诺言莫轻许。”最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或许她是看的太清楚太明白,这世上男子大多如此,永远喜欢颜色鲜亮的姑娘,他们有很多理由很多借口很多逼不得已,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他们想要,只是为了掩饰劣根性,要加上一层漂亮一些的遮羞布而已。 后来,战争越来越激烈,他几乎没有时间在家,先帝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慢慢地懒得再去找借口,甚至有几分理所当然,因为世道如此,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 当今不敢回家,不敢去看他娘的脸,他明明就在先帝身边,可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后来先帝终于登基了,他立了他娘为后,所有人都羡慕他娘,觉得他娘嫁的好,直接做了皇后。 但他娘却只当了三个月的皇后,她后来病的很厉害,先帝当时忙着陪伴新的宠妃,曾经与他琴瑟和鸣的姑娘,他早就忘在了脑后。 再后来,先帝有了第二任皇后,她很快有孕生下了嫡子,自后数年过去,人们几乎都要忘记先帝曾经还有个原配发妻。 尽管他娘不用守寒窑,但其实她与王宝钏并无多少区别,他娘唯一强一些的地方,便是她有一个孩子,提醒着世人她曾经存在过。 先帝后来被继后蛊惑,害怕于他的强大,担心他会抢走他的皇位,起了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改立嫡幼子为太子的想法。 他甚至算计他,和默许世家瓜分了他后院的所有位置。先帝想用世家来消耗太子,他向来喜欢玩弄这种权术。 当今不是什么善茬,他也是战马上厮杀过来的,他的心腹不比先帝少,他后来站在岸上,冷眼旁观那个要取代他的孩子被淹死了。 后来,先帝在位八年,病入膏肓而亡,濒死之前,先帝像是忽然之间找回了自己的良心,他拉着当今的手,恳求他将自己与原配嫡妻合葬。当今冷笑着扒开了他的手,合上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当天,他让人换了继后的药,既然如此恩爱,那就陪先帝一起去死吧。 没有人知道,当今将先帝和继后合葬在皇陵之外,他觉得这两人葬入皇陵是对母亲的一种打扰,他从不是什么困于孝道之人,这世上入他心的也就那么几个,很不巧,先帝被他丢了出去。 “我吃好啦。”贺影心的声音,将难得回忆过去那些事情的皇帝拉回了神,“谢谢你的糕点。” 贺影心从凳子上跳下去,“我出来很久了,不回去的话,姐姐和姐夫他们要担心的,我走了。” 贺影心冲着皇帝摆摆手,转身往前跑,只是跑了几步之后,她又往回走,走到皇帝跟前,犹豫了半晌还是说:“您其实也不喜欢这出戏吧,那就不要看啦,去看看别的。” 她说着,比出两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嘴角往上提,“要开心点呀,爷爷。” 她说完,再次转身,头也没回地走开了。 皇帝愣在原地,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他忽然抬起手撑住自己的额头,他的手挡住了自己的眉眼,好久好久,一道低低的哽咽声从他嗓子里溢出来。 满头华发的皇帝,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坐在这人来人往的茶馆大堂里,哭得停不下来。 “那个爷爷哭得好伤心哦。”边上桌子上有个小孩,好奇地看过来。 “许是觉得王宝钏太痴情,感动的吧。”小孩的家人说,“看到没有,薛平贵志向高远,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得的大官。你也要跟着夫子好好念书,将来考个状元回来,咱们老何家的祖坟都要冒青烟喽。” 小孩斗志昂扬,“考状元!当大官!” 台上还在唱着折子戏,台下看客随着戏演绎出欢乐悲喜。 小孩不经意地回头,原来哭得伤心的老爷爷,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小孩回头,台上已经唱到薛平贵功成名就,最精彩的地方,那个爷爷竟然没有看到。 怪可惜的。 第8章 千里提毁于蚁穴(上) 老翁担着扁担,挑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货物,穿行在人潮之中。 恰此时,前面传来一阵骚动,老翁抬起头,却见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正押着十来个年龄不一的男子。 “嚯,那不是王家的家主吗?”人群中,有人低呼一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被士兵押着走的其中一个人。 很快,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议论声,因为被押解的人里面又有人的身份被认了出来 所有人都感到不敢置信,这些被抓起来的,竟然是生活在城南的老爷们! 这些人平常根本不会出现在人前,他们出门大多坐轿,或乘坐马车,但有些曾经在这些人家做过工的人,还是将这些人的身份一一指认了出来。 “官府办案,诸位请让行。”领队的副将肃着脸,手按在腰间佩刀之上,他眼神锐利地看着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不悦地开口驱逐。 许是因为副将身上的煞气有点重,人群自动分开两边,让出了一条道来。 老翁挑着担子站在人群里,看着那群贵人老爷们被士兵押着往前走去,有不少人好奇地跟了上去,老翁心跳快了一些,他心中有了一点猜想,只是真的有可能吗? 这些盘踞在并州上百年之久的大世家,真的有可能要被清算了吗? 前面,士兵押着家主们一路到了县衙大门外,家主们脸色铁青,但大家都是体面人,在这些普通百姓面前,永远不会弯下他们的脊梁,也不会将他们高高在上的目光,投注在这些普通人的身上。 王家主此时浑身紧绷,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茶室里讨论对策,各家派去查看自家庄子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很不好,情况不容乐观。 他们自然不可能只有阳直县内这几个庄子的底牌,但他心焦的是,他不知道当今对他们几家的了解到了什么程度,他们的底牌是不是全部被翻了出来。 王家主的目光在人群中,瞥见了他的心腹,心腹此时十分焦急的样子。王家主找准时机放缓了脚步,想要让心腹回王家报信,若是可以,现在就带着王家人离开阳直县。 王家主知道,皇帝这一波来的猝不及防,又急又狠,是瞅准了他们这几家下死手的,这种情况下,王家主脱身的可能性不大,他必须尽量拖延堂审的时间,给家人逃脱争取时间。 有王家主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毕竟能当家主的,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世家能屹立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不倒,全靠当家人懂得审时度势。 王家作为世家等级榜上位列前茅的大世家,家族几度分支,战乱之中也几次差点遭遇灭顶之灾,但只要有火种保留下来,世家就不会灭。 副将眼尾余光看到了王家主的小动作,他冷笑一声,并未理会,因为在这些家主离开家,前往茶室共商大计之后,裴肃就让人去将他们的府邸都包围了起来。 这王家主莫不是以为,皇帝已经把后路都绝了,一上来就雷厉风行,以杀开道,彻底与世家撕破了脸,这种情况下,养兵的庄子都被端了,他们的府邸又怎么可能被放过或者是漏掉? “走快点。”副将催促道,“宋大人与裴将军,正在等着呢。” 家主们敢怒不敢言,他们何曾如此憋屈过,作为世家大族的家主,无论是皇帝还是朝中大臣,都得给几分薄面。 不过是个小小的副将,竟也敢如此不客气地对他们颐指气使! 副将面带嘲讽之意,看着这群平常装的很想那么回事的世家家主们,这些人还是没有弄清楚状况,刀都砍到脖子上了,他们还笃定这把刀不会真的落下来,他们大概是觉得皇帝不敢一次性得罪如此多的世家,这是藏在世家骨子里的傲慢,但有时候过于傲慢过于自负,等待他们的只有毁灭。 后面一群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们,小心翼翼地跟着,一路就跟到了县衙,看着那些士兵押着家主们进了县衙大堂,他们犹豫了一下,不是他们不想看热闹,主要是世家的热闹他们不敢瞎看,万一被记仇了怎么办? 但他们又很想看到世家倒大霉,尤其是担着扁担的那个老翁,他家原先是酿酒的,祖传的手艺,后来被风家看上了,硬是只给了百两银子强行买走他们家的酒坊和酿酒方子,他们倒是不想给,但他见过那些“不识抬举”之人的下场。 大概十来年前,有个古姓的大商人,手里有一支来往西域的商队,每年能赚的银子海了去了,他倒也聪明,知道给孝敬钱,但人性是贪婪的,一点孝敬和巨额利润,换谁都会选后者,常家要古家现成的商队,还要古家积累下来的泼天富贵,古家不愿意,结果整个家族覆灭,泼天富贵一夕之间易了主。 老翁为了家人的性命,强迫自己笑着,收下了一百两的银票,带着一家老小搬到了城东,他也不敢再酿酒,为了生计,只能挑着担子卖些针头线脑。 他混在人群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堂之中。 要谢谢阳直县的县衙修的够气派,否则一下子还没法一次性容纳下这么多的人站在堂下。 宋钺坐在堂上,他出声道:“王家主,刘大全状告你王家坑杀刘家庄一百多口人,强占刘家庄,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王家主上前一步,他站的笔直,藏在大袖之下的手在微微发抖,“宋大人,我并不知此事,敢问这位……” 王家主垂眼看着刘大全,“为何要构陷我王家,我王家素来与人为善,每年都会施粥,凡遇灾荒也会捐衣捐粮,这个全阳直县的百姓都知道。我王家怎会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简直是无稽之谈!” “小民没有!”刘大全抬起头,死死盯着王家主,“你王家不做伤天害理之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们做的孽还少吗?!你王家强占刘家庄,是看中我们庄子位置好,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出口,距离县城又不算远!你们占了我们的庄子,后来改名名庄,在里面养了几千私兵!他们平日里伪装成普通百姓,种地屯粮,但暗中却一直在操练!” 王家主脸色顿时变了,“休要污蔑!” “报——!”却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道亮如洪钟的声音,“宋大人,裴将军,我有重要事情禀报!” 很快,一个银盔铠甲的老将,手里提着长刀走进来,他一身铠甲染血,手里的长刀更是走一步都在滴血,他走入大堂之中,在王家主身边单膝跪下回禀道:“大人,尊您指示,末将前去刘家庄查证事情真伪,可能是我带的人有点多,庄中人误会了我们的来意,庄中数千人拿着兵器,对我们动手。” 王家主脸色大变,他气的眼睛通红,差点一口气都没喘上来。 这人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非但如此,这些人眼见不敌,竟发了信号,引人前来支援,末将趁机抓着几个人盘问,才知这庄子中的这些人全是私兵,信号引来的人不少,万幸末将的人就驻扎在城外,应援的快,否则我们的人怕是都回不来了。”那老将叹了口气道,“好在发现及时,若等这些私兵养成气候,兵乱之下,百姓怕是都要遭难!” 这次,不只是王家主了,站在下面的剩下的十来个家主也气的脸色铁青,事到如今,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禀大人,属下也有事情要禀报。”此时,那副将上前一步道,“前去请王家主来问话时,撞见了王家主与这十来位家主聚在一起,正在密谋。” “你莫要血口喷人!”堂下,脾气暴躁的风家主没忍住,开口骂道,“我们只是一起喝茶而已,哪来的密谋?!” “这位家主,当时并非我一人在场,我带去的士兵,茶楼的小二和老板,都跟在我身边。”副将不慌不忙道,“当时他们可都听到了,你们在商讨各自庄子上的私兵。” “呵,你们都是串通好的!”王家主气的浑身发抖,他之前只以为皇帝让宋钺当成明面上的靶子,他们担心宋钺会查出什么来,一直盯着他,但真正要来对付他们的人藏在暗处,他们不知道皇帝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但他们得到的消息很不好,阳直县他们几家的庄子一夜之间全部被杀没了。 万万没想到,这竟然只是皇帝计划中的第一环,皇帝根本不是只砍他们的手足就收手,他分明是冲着抄家灭族来的! 他怎么敢的! 他不知道,他就算为他灭关陇几大家戴上一顶平叛反贼的漂亮帽子,其他人就都信了吧? “简直岂有此理!我们要去长安面见圣上!我们忠心耿耿,怎容你们红口白牙如此污蔑!”崔家主愤怒地一挥袖,转身就想往外走。 他敢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当年先帝登基后,崔家凭借着功劳,换了一块免死金牌。好在他离开家的时候,眼皮子直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让他出家门的时候,把这块免死金牌揣身上了。 崔家主往外走,士兵提刀拦截,崔家主扬起免死金牌,士兵面面相觑,最后看向了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裴小将军。 裴肃:“崔家主,免死金牌的确可以第一条命,但这有个前提,就是不造反。对吧,宋大人?” 宋钺坐在堂上,面无表情地旁观这出大戏,家主们现在就像是被关进笼子里的蚂蚱,但他们觉得自己还能跳出去,皇帝要干世家的心如司马昭之心,看裴肃的样子,怕是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是,大晋律例的确如此规定的。”宋钺淡淡道,“崔家主,还请稍安勿躁,此案如今已经不单单只是一家之事,下面的各位身上都有嫌疑,某法乃是夷九族的大罪,诸位还是配合一些的好。若你们真的无辜,自然可以离开,若是当真养了私兵,密谋造反,这会儿走了,不还是要派人去抓回来,多麻烦不是?” 宋钺这话一出,底下几个人简直要气吐血。 以前查到这位状元郎不会说话,得罪了很多人,如今看来半点不掺假! 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裴肃却觉得,这位状元郎并非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不会弄虚作假,迂回糊弄而已,官场上那些人是什么德行,一句话说出来恨不得藏了八百个心眼子,如此就显得宋钺这种有话直说,有什么说什么的脾气,格外的不讨喜。 毕竟不加修饰的真话,总是扎心的。 宋钺看着下面,气到说不出话来的那些家主,颇为满意地点了下头,他又看向刘大全,“刘大全,你来敲鸣冤鼓,想来是带了证据来的吧。” 刘大全从怀里取出一叠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伸出双手呈递上去。 从头到尾,默默站在宋钺身边充当师爷的骆修远上前一步,将油纸包小心地取过来,放在了宋钺面前。 宋钺解开了油纸包,发现下面又包了一层,三层油纸扒开之后,出现在里面的是一叠保存的很好的契书和籍书。 第9章 千里提毁于蚁穴(中) 宋钺将这叠契书和籍书仔细翻看了一遍,契书是刘家庄的几户人家,田地易主的证据,整个刘家庄被拆分成了好几块,一点一点地被赎买抵押,最终过了几道手之后,就到了王家手里。 宋钺还在这些契书上,看到了荣氏典当的印章。 这说明,刘家庄从一个普通的村子,变成王家手里的一个庄子,是通过荣氏典当完成的。 在看到荣氏典当的印章时,之前散碎的,没有办法串起来的那些线索,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无形的主线。 花笺上的荣氏典当的图腾,春杏咬死了和王家有仇,并且也是因为他们家的位置太过碍眼,不能让王家那个旁支想要的地连成一片,所以她家破人亡,姐姐还因为太过美貌被强行带走,至今下落不明。 当时他们没有往这边查,是因为这些都是栽赃嫁祸的借口,他们当时的视线全都聚集在田成之死上。 如今看来,这一切,在最开始就埋下了隐线。 荣氏典当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在贺境心去查荣氏典当的时候,东家舍得拿出万两金出来堵住贺境心的嘴,他们不希望贺境心继续查下去,因为荣氏典当经不起查! 宋钺看着那些契书,都快要气笑了。 这些契书,应该是荣氏典当的机密,刘大全这样一个乞儿是从哪里得到的? 他又翻开籍书,这些是刘家庄村民的户籍,还有刘大全的身份籍书,由此证明他的确是刘家庄人。 宋钺放下籍书,低头看向站在堂下的王家主,他扬了扬手里的契书,“这些契书,可以证明,王家的确存在恶意占有刘家庄,变成私庄的嫌疑。” 王家主根本不承认,“不可能!许是这刁民找人伪造的!” “是吗?”宋钺语气很淡定,“但这上面的印,看不出伪造的痕迹,王家通过荣氏典当,将刘家庄的土地赎买到手,证据确凿。” 王家主在听到荣氏典当的时候,眼皮子跳了一下,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荣氏典当里的契书会流出来,路丰年到底在做什么! “可否让我一看。”王家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个时候乱了阵脚,便是如了这群人的意!况且,他要多拖延一会儿时间,想来他的心腹肯定已经回去王家了,家中老爷子可是个老狐狸,绝对会最快的做出反应的。 宋钺:“你上前来。” 王家主上前走了几步,骆修远则将契书举起来,放在了王家主面前,为了让他看的清楚些,几乎要直接怼到王家主的脸上去,“家主可看清楚了?” 王家主在看清楚契书的一瞬间,瞳孔就微微一缩,那契书上还有他的印章,契书的确是真的。 怎么回事,路丰年背叛了他们吗?还是说典当行已经出事了,皇帝的人先一步查到了荣氏典当,拿到了这些证据吗? “问你话呢。”骆修远严肃地提醒。 “回大人,看清楚了。”王家主后退一步,他浑身僵硬的发麻,“但这只能证明王家从荣氏典当买过地,想来是我王家族人,瞧着那块地很不错,所以买了下来。” “呵。”裴肃没忍住,冷笑出声。死到临头了,这人还这能狡辩呢。 堂上所有人被他这冷不丁的笑声惊到了,全都侧目看向他。 “怎么,不能笑吗?”裴肃凉凉地开口。 “怎么会,裴将军听到好笑的事情,笑一下很正常啊。”宋钺说着,看向坐在地上的刘大全,“可否告诉我,这些契书,你是如何获得?” “禀报大人,这些契书,是荣氏典当的徐掌柜给小民的,徐掌柜是个好人,他无意间发现了这些,实在看不过眼,便将契书取出来,给了小民。”刘大全说着,双手撑着地整个人跪拜下去,“大人!恳请大人替枉死的刘家庄村民做主!” 刘大爷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坚定而果决,他真的等了很久,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他咬牙撑下来的,只因为有人告诉他,总有一天能够替所有村民报仇,刘家庄的血债必须昭告天下,血债必须血偿,如此亡者才能走好黄泉路。 是的,当初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有贵人相救。 他被砍断了一条腿,浑身是伤,瓢泼大雨之下,他本来是应该和刘家庄的那些村民一起死在那场大雨里的,但有人捡到了他,花了很多银子给他买人参吊着命,他几次在鬼门关前路过,最终还是因为仇怨未报而回到人间。 “如此,你可知徐掌柜如今何在?”宋钺问。 刘大全正要开口,就听外面人群之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见过大人,小民徐知鉴,正是荣氏典当的徐掌柜。” 大堂外站着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他们纷纷让开了一些距离,那原本完美混在人群中的徐掌柜,便显得有几分鹤立鸡群来。 徐掌柜缓缓走入大堂之中。 此时,各家的家主们脸上都露出了错愕之色,不是他们不想伪装,而是眼前这一幕有点过于离谱了,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徐掌柜在荣氏典当已经待了二十多年,若非是绝对可信之人,他不会成为荣氏典当的掌柜,他是路丰年的左右手。 “怎么可能……”风家主喃喃了一声,这简直太荒唐了。 那刘大全说,徐掌柜是无意间发现那些契书,因为不忍心,所以拿出去给了刘大全,这一整句话里面,几乎没有一个字是可信的! 这些年来,荣氏典当作为几大世家共同入股,用来侵占田地,掠夺人口,将良民变成奴藉乃至隐户。如此重要的荣氏典当,能在里面做事的,必定是要绝对可信之人。 二十多年前,关陇这一带遭遇了一场旱情,当时百姓们饿疯了,人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往往能做出很多极端的事情,这些人冲进世家,世家倒是有私兵,但那些难民来势汹汹,每一个都像是疯狗,私兵要调派过来需要时间,于是当时好几家当机立断,带着族人混进难民堆中想要逃离这里。 但他们的气质与普通人实在是不像,他们高高在上惯了,言行举止里不经意就会暴露他们的身份秘密,终于,有人喊破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差点被那群难民打死之时,徐知鉴冲出来替他们解了危机。 之后那一路的逃荒路上,徐知鉴展现出来的才能,他们都看在眼里,在一次和另一伙难民交手之时,徐知鉴更是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救下路丰年,路丰年因着救命之恩,在灾后给徐知鉴找了一个私塾先生的活计,徐知鉴感谢万分,安心教了几年的书,而这几年里,他们把徐知鉴查了个底朝天。 徐知鉴并非阳直县本地人,他从隔壁县逃荒而来,家小在逃荒路上染了痢疾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 那时候,各家忙着圈地,荣氏典当只有路丰年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在确定徐知鉴能力出众,身份没有问题之后,徐知鉴便被聘入了荣氏典当。 如此一过就是二十来年。 怪不得他们养私兵的庄子会被找出来! 之前,这些家主们只是生气,担心,但他们不至于绝望,因为除了阳直县之外,他们的族人几乎遍布大晋,到处都有他们世家的种子,皇帝就算毁了他们阳直县的经营又如何,他们大不了换个地方,等过个几年,他们照样可以落地生根。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把尖刀直接扎进了世家的心脏。 他们更没有想到,当今这场谋算,竟然持续了二十多年! 那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登基,也就是说,当今在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对他们世家张开了一张大网。 如今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谁也不知道当今这张网到底结了有多大。 堂上的家主们都不是傻子,这一瞬间,他们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脊梁骨往上窜,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宋钺坐在堂上,冷眼瞧着这些人的反应。 这场大戏,真的是越唱越精彩了。 “徐掌柜,刘大全说,这些契书是你发现的?”宋钺问道。 徐掌柜点了点头,“是,这些契书是前些天,我整理库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小民当时也很为难,路东家于我有知遇之恩,当初小民逃荒路上失了全部亲人,也无钱财,两袖清风,但路东家却替我找了糊口的活计……” “假惺惺!”常家主忍不住,冷冷地嘲讽道。 徐掌柜脸上有一丝愧疚之色,“哎,小民知道此举不够厚道,但小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东家做错事,所以小民最后选择将这些交给了刘大全。” “你是如何知道刘大全的身份的?”宋钺问,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每个环节,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徐掌柜愣了一下,但他脸上没有异色,“小民在逃荒路上失去了独子,那孩子死之前也就六七岁大,后来有个乞儿偶尔回来我们铺子门口行乞,因为想起了我儿,动了点恻隐之心,时常接济那孩子一点吃食。” 如此一来二去的,徐掌柜与那乞儿也算熟悉了,知道那乞儿还有个兄弟,和一个瘸子一起住在红韶街后巷尽头搭建的草棚里。 “也是前几天的事,那孩子忽然来找我,他跪在我跟前,求我帮忙,说是他的小妹妹快要死了,恳求我救救她。”徐掌柜说到这里,顿了顿,“我不忍心,跟着去了,那两个孩子,在暗门子那条街捡到了两个女婴,想来是暗门子里的花娘生下来丢掉不要的,被他们捡回去了。” “女婴太小了,他们养不活的。”徐掌柜说着,“我不忍心他们哀求,便决定将那两个孩子带走,总归只是给口吃的,倒也不算为难,不说旁的,路东家很大方,我并不缺那点银钱。” “那你为何不收养那个乞儿?”宋钺忽然问。 徐掌柜道:“我当时便提了,毕竟养两个是养,多两个也不要紧,却不想他们拒绝了。他们不肯和我走,是因为他们要照顾刘大全。”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那两个乞儿因为出天花,脸上有了麻坑被家里人抛弃了,一开始是刘大全乞讨来的吃食养活了他们,那两个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便决定要照顾刘大全,将来还要给刘大全养老送终。”徐掌柜叹道,“我知问题是在刘大全身上,便想着让刘大全跟我回去,当个看门的也可以,但刘大全却拒绝了。” 刘大全愤怒的表示绝对不会去这些吃人的富贵人家,他对富人的极端排斥,让徐掌柜心生好奇,在和两个孩子打听后,他才震惊的发现,刘大全竟是刘家庄的村长,他才发现的那些契书,便是有关于刘家庄的。 徐掌柜从刘大全那里,知道了刘家庄被坑杀一事,最终良心难安,他将那些契书给了刘大全。 “事情便是这样。”徐掌柜道,“不信,大人可以去问那两个乞儿。” 站在大堂后面,听完了全程的贺境心:…… 好家伙。 她在红韶街后巷看到的那两个乞儿,还有躺在草棚里的两个小女婴,原来是在这里起作用的吗? 不得不说,皇帝派来阳直县的这些人的确很厉害,他们很注意细节,伪装的很好,若不是她此时已经猜出了真相,怕是就要信了。 这一环扣一环的。 逃荒路上死了妻儿,救了人,成功获得了那些人的信任,蛰伏几年,最终成功到了路丰年身边,再之后,遇到乞儿,乞儿因为婴儿求救,去了草棚,见到刘大全,得知刘家庄的祸事。 简直照顾到了每一个细节! 他们还没有踏入阳直县,就已经被动入局。 堂上,徐掌柜说完了之后,慢条斯理地退到一边,他无意间与王家主四目相对,他眼中带带着淡淡的歉意,王家主几乎要气笑了,“无耻至极!” “我知家主怨我,但刘家庄何其无辜?”徐知鉴颇为不赞同,用一种略带谴责的目光看向王家主,以及他身后的那些家主们。 家主们:…… 呵。 “看样子,诸位认识徐掌柜。”宋钺道,“过程各位家主也听到了,现在可以证明这些契书都是真的,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要见皇上!”王家主沉着脸,他现在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皇帝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他既然要动手,绝对不会给他们留下一丝一毫的退路! 这一次,皇帝是真的抓住了他们这些世家的确凿证据,不管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世家侵占田地,掳掠人口,豢养私兵 ,逃避纳税,坑杀百姓,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如此,各位先招供吧。”宋钺道,“招供之后,本官会汇总此案,呈递给皇上,此案关系重大,到时候会将你们一并送入京城,你们放心,路上会很安全。” 他说着,还看了裴肃一眼,“到时候,还请裴将军帮忙护送诸位家主一程。” “本将的人在阳直县剿了好几个私兵庄子,缴获了不少金银珠宝,精铁兵器,这些都得送回京城,不过是捎带几个而已,哪就当得了大人一声请子。”裴肃觉得,这宋大人是真的很上道。 皇帝选他来成为明面上嘎嘎乱杀的一把刀,看来还是选对了。 只不过,成为皇帝的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如徐掌柜这些人,潜入这么多年,安心当个棋子,他们不能靠着自己的喜好做事,他们必须舍弃个人的情绪,抹去“我”的概念。 皇帝用青州当磨刀石,用阳直县给这把刀开刃,这之后,宋钺必定会功劳加身,回到京城之后,可以凭借功劳,还有皇帝的疯狂护短,入内阁都有可能。 毕竟刀打磨好了,皇帝可以拿着把刀去大刀阔斧的做他想做的事了。 只不过这位宋大人,在回到京城之后,能不能接受这一点呢。 裴肃看着宋钺的眼神,了然之中透着几分叹息,成为皇帝的刀,有用的时候怎么宠都不为过,一旦失去作用,甚至这把刀碍事会弄死自己,那这把刀只有一个结果,被折断舍弃。 犹如那位倒台被砍头的左相大人。 宋钺,会是下一个左相吗? 裴肃有点好奇,有点期待,还有一点惋惜。 “如此,王家主,不如从你开始吧。”宋钺看向王家主。 几天前,他才去王家拜访,为了王明远的事,当时这位王家主全程都很配合,态度也很好。 如今,脱去那层伪装,王家主变得很不好说话,甚至无理取闹,“我要见皇上!” 宋钺叹息,“我说了,等到你们招供,你们会和供词一起送到上京。” “我要见皇帝!”王家主坚持。 * 宋钺:“崔家主,咱们好歹也算有一点交情,看在崔娘子的面子上,不然你先招供?” 宋钺一脸期待地看着人群中,努力装作自己不存在的崔家主。 忽然被喊到的崔家主,愤怒地看了宋钺一眼,“呸!” “死心吧,在见到皇帝之前,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王家主冷冷道。 耗着吧,他们被皇帝算计至此,还想要他们轻易招供?想什么美事呢!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宋钺拿不到供词,只会先把他们收押,然后写折子上报皇帝,等皇帝知道做出反应,这之间会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差,大半个月,足以发生很多事了。 “这样吗?诸位家主如此想念朕,朕感受到了你们的热情。” 恰在此时,一道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就见本该在宫中处理国事的皇帝,犹如天降一般出现在了县衙大门口。 他一身简单的衣袍,灰白头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翁。 宋钺:…… 众家主:…… 草。 第10章 千里堤毁于蚁穴(下)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 大堂之外,来围观的普通百姓们,也一脸茫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刚刚,站在他们身边,那个看起来就像个平常小老头子的人,竟然是当今皇帝吗?! 宋钺很快从堂上走下来,“下官宋钺,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宋钺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回过了神来。 裴肃领着身边一众将士对着当今行礼。 家主们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间,为什么会这样,皇帝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怎么敢的,这里可是关陇世家的地盘,他要对他们下手,竟然还敢以身犯险跑到这里来,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行了,不必多礼。”皇帝冲着宋钺和裴肃摆摆手,然后他转身走到了堂中,转身看向王家主,“王家主,上次见你还是几年前,没想到家主对朕如此惦念。” 王家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腥气,“见过陛下……” 王家主后面的那些家主们,几乎是差不多的心情,无奈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对着当今行礼问安。 宋钺走到皇帝身边,恭请道:“皇上,下官正在审理的案子,涉及谋反大罪,还请陛下堂上主审……” “不必。”皇帝却笑着道,“宋大人乃是一地父母官,在阳直县,你说了算,堂上这些人,是你治下的百姓,你来审理就好。” 他说着,目光在堂上巡视了一圈,最后指了指堂下另一个空地,“在那儿给朕安个坐的地方就成。” 骆修远已经搬来了一张太师椅,上面擦得一尘不染,甚至还贴心的垫上了柔软的坐垫。 皇帝在那太师椅上坐下,后背靠着靠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很放松的姿态,“朕刚刚在外面听到王家主要见朕,如今朕来了,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王家主心情悲怒交加,他眼睛都隐约泛起了红,皇帝安然无恙出现在了这里,足以证明他们真的是放松大意了,皇帝借着宋钺来吸引他们的视线,实际藏在水下的,除了裴肃之外,还有他本人的微服私访。 “皇上,先帝征战天下之时,我王家尽心尽力地辅佐效忠,不只是我王家,现在站在这里的诸位家主,又有几个不曾效忠过先帝?”王家主红着眼睛看着皇帝,像是在看一个负心薄幸的渣男, 风家主往前一步,“当初,我风家郎主,为了保护先帝,身受重伤不治身亡,风家多少儿郎战死沙场,一直以来, 我风家从未挟恩图报,如今,宋大人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拿了我等,要给我们扣上谋反的帽子!” “对,只凭着几张契书又能说明什么?”常家主义愤填膺道,“我们买下无主的地,这也不行吗?” “哦?”皇帝语调慢悠悠地,他抬起眼皮子看向常家主,“无主的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所谓无主的地是从何而来?” “低价强买,若强买不成便除掉原主,如此那些地便就成了你口中的无主之地。”皇帝脸上的笑慢慢敛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下面的那些家主,他的目光落在王家主的脸上,“王家主说的朕不否认,先帝打下大晋的时候,的确有诸位的帮助。但新朝建立之后,先帝给你们的,早就超出了当初你们给的所谓帮助!” 皇帝这话一出,众家主脸色都变得很不好看,皇帝这是什么意思,那么点封赏就想抵消他们的从龙之功吗? “不服气?”皇帝冷嗤一声,“认为你们那的功劳,不该被那么打发了?在你们眼里,这天下是你们帮着先帝打下来的,所以这天下的治理应该有你们的一份。” 王家主一脸理所当然道:“皇上,这天下,本就是皇上与世家共治!” “共治?”皇帝气笑了,“你们所谓的共治,便是把所有的好处都往自家揽吗?” 皇帝看着这些家主,他们脸上只有愤怒,这些人傲慢,自负,认为天下只有自家的利益最重要,在他们的眼里,只有世家与蝼蚁,若非先帝出生的赵氏也是世家,这些人甚至都看不起皇位上的皇帝。 前朝的时候,有个皇帝想要替自己的太子求娶世家女,结果那世家女百般嫌弃,看不上泥腿子出身的皇家,认为与皇家结亲会有损世家的名誉。 如此想来,当初他还是太子的时候,这些世家拼命往他后院塞女人的行为,倒也没有那么的高贵,不过是藏在骨子里的清高在作祟,他们好像贞烈无比,但有时候,又跪的比谁都快,美名其曰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何为世家?”皇帝冷冷道,“搜刮一地之才,供养一家,养的你们养尊处优,心狠手辣,不将人命当回事,认为这天下只有你们最高贵。” “你们这些世家,霸占着藏本书籍,垄断知识,寒门之子被你们收买,不能收买的就打压,农门子弟想要为官更是天方夜谭,朝堂上的官员,在科考取士之前,几乎都是你们的人。” “你们联络有亲,互相包庇沆瀣一气,这天下哪里是朕与你们世家共治啊?”皇帝嗤了一声,“这天下分明是你们世家的天下!” “你们为所欲为,看上什么直接上手去抢去夺,百姓的命在你们眼里不算个命!你们不是自诩清贵吗?可是你们做出来的哪一件事不是卑劣的强盗才能做得出来的!” “一团锦绣底下藏着的,尽是肮脏的勾当,你们掠夺大晋大半的财富,只为供养你们这几家,你们不知天高地厚,泯灭人性,你们吃用的每一粒米,花出去的每一块银两,有哪一分一毫是干净的?没有!它们都沾着血,占着我大晋子民的血汗!” 堂上鸦雀无声。 一道克制不住的哭声响起,像是被这声哭声感染了,大堂外面站着的那些百姓,好多人都哭了,他们蒙昧活着,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可是皇帝的这些话,让他们很难受。 “皇上!我庄家便是受害者!”人群中,那挑着担子的老翁,双膝跪地,他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他们看中我们家的酿酒手艺,花了一百两银子,强买了去,小老儿无处伸冤呐!” “呜呜……我家的春燕,也被强行带走了!”一个满头华发的妇人哭倒在地上,双手捶着胸口。 “我男人被征走服徭役,至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家的地都没了,原本还是良籍,如今却是奴身!” “我么儿只是不小心挡了个郎君的路,他就被打死了……” ……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地,那些看起来普通的百姓们,还未曾愈合的伤疤,在此刻被撕扯开来,里面流脓发臭,以为已经过去了,可其实哪里过去了啊? 这世上,权贵当道,哪里有普通人的活路啊? 他们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地种地,种出来的粮食却不够果腹。 他们已经很老实听话了,可是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妄之灾找上门来,他们在这世上活得像是牛马,他们弯着脊梁,跪在地上,明明很疲惫很想哭,却还不得不对着权贵卖笑,生怕失了吃饭的生计。 他们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权贵世家能活得体面,活得轻而易举,活得毫不费力,他们有怎么也花不完的钱,生活奢侈程度他们都不曾见识过,也不敢想象。 很多人说,这就是命,他们就是这种贱命,他们得认命,于是他们就认命的活到了现在,为了一口饭,哪怕跪在地上求着曾经伤害他们的人也没关系。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 他们之所以会活的如此艰难,那些权贵之所以活得那么奢侈,并不是因为什么命,而是他们身上的血都被这些世家吸走了。 他们本可以有田地耕种,有片瓦遮风挡雨! “皇上!求您为草民做主!”老翁一字一句,说的郑重又悲怆,这一瞬间,老翁想,就算死在这里也够了,因为当今皇帝,看到了他们的苦难啊。 “求皇上做主!”底下的百姓全都跪了下去。 不知从何时起,县衙外的那一条长街上,已经站满了百姓,他们脸上写满了风霜,诉说着活着的不容易,他们长跪不起,想要讨一个能活得稍微体面一点的希望。 贺影心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些人,心中不是不震撼的。 从茶楼离开之后,贺影心就回了县衙,她听到动静出来,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转身回了县衙里面,一路不停地跑到了前衙,她看到了站在大堂后面的贺境心。 贺影心走上前去,贺境心看到是她来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到了吗?” 贺影心闷闷地低着头,“姐,我心上不舒服。” 这一路行来,她看过世家的奢侈繁荣,看过百姓的不容易,看到了野心家,看到了好官,也看到过糊弄当差的庸人。 可是如今天这样的,她是第一次见到。 “看下去吧。”贺境心淡淡道。 堂上,皇帝听着外面那字字泣血地控诉和恳求,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些家主们,“听到了吗?” “这些与我们何干!他们太笨了,也太蠢了!”常家主怒红了眼道,“皇帝,你真的要为了这些人,与我们世家为敌吗?!” 皇帝忍不住笑了出来,“与你们世家为敌?便是如此,那又如何?!” “这天下是我赵氏的,你们世家在百年前,不也如这些你口中太笨太蠢的人一样,都是普通百姓吗?不过是得了机遇,一朝得势,便看不起这些人。”皇帝手里翻看着那些契书,“王家,崔家,风家,常家,韩家,陈家,刘家,何家,范家,侵占土地,买卖人口,贪污税款,结党营私,豢养私兵,意图谋反,证据确凿!” 王家主浑身怒到发抖,曾几何时,有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把世家的脸面,彻底撕掉,丢在地上,还要上去踩几脚。 “来人!将这些家主押下去!”皇帝怒道,“从今日起,凡是被这些世家坑害过的苦主,都可来县衙伸冤!” 皇帝发了话,可是堂上站着的那些衙役们早就吓的腿软,根本不敢动弹了。 裴肃做了个手势,便有一队士兵上前去,把在场的那些家主全都按住,就要往大牢里送。 王家主剧烈地呼吸,胸腔起伏,他看着皇帝的眼睛,红的仿佛要滴血,“赵旻晟!你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却也掩盖不住你就是个阴险小人的事实!你一早就想对付我们了吧,何必找这么多的借口,你分明就是想公报私仇!” 谁也没想到,王家主会忽然暴起,他大概是猜到自己不得善终了,皇帝绝对会对他们王家斩草除根,既如此,他还顾忌什么,他不好过,皇帝也别想好过! 裴肃脸色铁青,上前一把捂住王家主的嘴,“大胆!” 宋钺显然被这一变故给惊到了,他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王家主,这人现在看起来疯疯癫癫,哪有之前见过的半点风骨了,他如此口出狂言,是笃定自己活不了了吗? 他下意识看向皇帝,本以为皇帝会很生气,毕竟被人指着鼻子骂阴险小人,换谁都会生气的。 但出乎宋钺预料的是,皇帝表情甚至都没有变一下,“带下去吧。” 裴肃亲自押着王家主,和其他士兵一起,将堂上那些家主都带了下去。 而前来告状的刘大全此时正低着头,双肩压抑着轻轻颤抖着。 “草民,谢皇上做主,谢大人做主。”刘大全弯下腰去,再次一跪到底。 “起来吧。”皇帝道,他看向从始至终都跪在一边的两个半大孩子,“把他带回去吧,等到王家的一切罪行都审理结束,刘家庄的那些田地会退还。” 刘大全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谢皇上。” 那两个半大的孩子,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长时间跪着,小孩吃不消的。 徐知鉴上前一步,扶起跪在地上的刘大全,领着那两个孩子,一起走出了县衙大堂。 大堂外站起来了的那些百姓,看着他们走出来,默默地让开一条路,目送着他们离去。 然后慢慢地,那些百姓也默默地散去,他们要把今天的所见所闻都说出去,让那些被坑害过的苦主来县衙。 有人抬起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暴雨之后是晴天,他们阳直县也能等来吏治清明的一天吗? 堂审结束了。 宋钺却没有从主审官的位置上站起来。 皇帝看向他,看到了宋钺眼中的复杂之色。 时隔大半年,再见到这位他亲笔点出来的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他好像没有变,但又好像与之前截然不同。 曾经的愣头青,读不懂气氛,不懂迂回说话,得罪一堆人的青年,如今看起来稳重了许多。 这把他精心打造的刀,被养的很锋利了。 “我给你起字随锦,期望你成为国之重器,成为大晋的有用之才,看样子,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皇帝面上表情变得温和,“你做的很好,张书鹤在我面前提起你都是夸赞,如今到了阳直县,一来就立下如此功劳,想好要什么奖励了吗?” 皇帝看着宋钺,眼中有着期待和鼓励。 宋钺却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知道皇帝想听什么,想听他表忠心,想听他说会效忠皇帝,替他披荆斩棘。 识趣的话,本该如此的。 可是—— “回皇上的话,这一切并非臣的功劳,非但如此,臣到了阳直县之后,就遇到了两桩命案,至今不曾抓住幕后凶手。”宋钺撩起袍角,在皇帝跟前跪下,“这是臣的失职,臣一定会尽快破案。” 他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口表忠心的话,他没有办法踩着如鸢娘,春杏,刘大全,徐掌柜这些人,去揽不属于自己的功劳,摘取不属于自己的荣耀。 他知道,皇帝想要他成为他的刀。 他并不排斥成为一把刀。 但能握住他的人,只能是需要他的悠悠百姓,是求救无门在黑暗中挣扎的受害者! 皇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额头点地的状元郎。 这把刀的确被打磨的很好,甚至开了刃。 但这把刀—— 失控了。 第11章 愿君不改凌云志 夜色浓稠,犹如一团化不开的墨。 宋钺坐在廊下,抬头看着天空,今日倒是有月,只是新月如钩,微弱的月光,照不亮这漫漫长夜。 贺境心皱着眉头走出来,看着宋钺的背影,她上前两步,冷不丁地抬脚在宋钺臋上踹了一脚,许是被贺境心坑惯了,宋钺几乎第一时间稳住了身形。 他都不用回头,主要是被踹的次数多了之后,他都记住这种被踹的感觉了,“贺大丫!” “深更半夜,你是打算在这里坐一夜吗?”贺境心无视宋钺的恼意,“回去,睡觉!” “哦。”宋钺拍了拍自己的屁股,默默地转身,跟着贺境心往里走。 宋钺看着贺境心的背影,心中有些纠结。 白天在大堂之上,他拂了皇帝的面子,接下来怎么想,他的日子可能都不会好过。 贺境心回了房间,打了个哈欠,她伸了个懒腰,将外衣脱下挂在一边,默默爬上了床。 宋钺站在床边,还是没忍住,“贺大丫,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皇帝犹如天降一般出现在县衙,那些家主被押下去之后,皇帝和宋钺在大堂里待了有一会儿,后来皇帝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任谁都看得出来,宋钺又把皇帝给得罪了。 晚饭的时候,骆修远和张满还有福伯他们,都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宋钺,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想要问出白天,皇帝到底和宋钺说了什么,宋钺又是怎么得罪的皇帝,但他们最后都没能问出口。 只有贺境心,该吃吃该喝喝,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一样。 宋钺说不上来为什么,情绪莫名有点低落。 说起来,他与贺境心的成亲,本就是贺境心受他连累,但这一路上,贺境心并未对这桩亲事表达出什么不满,甚至很多次,贺境心都给他一种感觉,一种她很在意他的感觉。 但现在,贺境心的这个反应,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意他,宋钺无端就有点委屈,加上这两天发生的这些事,宋钺就十分的沮丧和低落。 吃过晚饭,洗漱完了,他赌气似的没有回房,他就想知道,她贺大丫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 他在外面吹了小半夜的晚风,越等越气,越等越失望,越等越拧巴,但好在,贺境心这个没良心的,还是出来找他了。 但是找他之后,又什么也不说。 贺境心是在意他的,但不多。 这个认知让宋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很是恼怒。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在意我的事?”宋钺站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躺在床上的贺境心。 贺境心扭头,看着犟在那里的宋钺,“怎么,你很希望我在意?” “我是你的相公!”宋钺声音都抬高了两分,“做妻子的,在意自己的相公不是应该的吗?” 贺境心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这样的宋钺,忽然觉得有点好笑,“那你希望我怎么在意你?” 宋钺听到贺境心竟然这么问,气的眼睛都要红了,“你都不问问我,皇帝到底对我说了什么吗?你都不担心皇帝把我拉出去砍了吗?” 贺境心:…… 这人只有五岁吧!不能再多了! 她算是弄明白了,这一晚上宋钺到底是作的什么妖。 “可是你现在不是没事吗?”贺境心理所当然道,“我给你算过命,你这辈子会长命百岁,不会早死的。” 她贺境心想要罩着的人,总不会让他被人轻易弄死了。 宋钺气笑了,“贺大丫,我是认真的!” 贺境心叹了口气,往床边挪了挪,她伸手要去拉宋钺的衣袖,宋钺手动了动,像是想要往后让开,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下一瞬,他的手又悄悄地往前送了送,于是原本是拽衣袖的,哪想宋钺的手就那么刚刚好的被贺境心拉住了。 宋钺喉咙里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哼”,他偏过头去不看贺境心。 贺境心伸手把人往前拽了拽,宋钺原本还假装生气,冷不丁被贺境心拉了那么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向着床铺方向扑倒,贺境心身体后仰倒在了柔软的锦被之上,宋钺直接趴在了贺境心身上。 宋钺吓了一跳,他慌乱地想要抽出手,去支撑身体,让自己起来,然而贺境心却没有松手,她另一只手抱住了宋钺。 宋钺浑身僵硬了一瞬,随后慢慢地,将头埋进了贺境心乌黑的发间。 “你会长命百岁的。”她的语气很坚定。 宋钺不知怎么的,忽然鼻尖发酸。 “贺大丫,我今天推掉了一个很多人都想要的机会。”宋钺轻声说,“一个可以直上青云,轻而易举就入阁拜相的机会。” “那是挺可惜的呢。”贺境心这么说着,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惋惜的成分。 毕竟,这一切在最开始,她就预料到了。 贺境心一直知道,很多人的选择,在过去就已经被决定好了。 当初在长安城,她伪装相师,那么多人,她从未出过错。只要收集到的线索足够多,对这个人的脾气本性足够了解,那么要去推断这个人能走出什么样的人生,便不会那么的难。 她五岁认识宋钺,到如今过去了十八年,这个人从小被她坑到大,上过一回的当,他总是还会再上第二回。 所以贺境心觉得宋钺太傻白甜,她为什么喜欢坑他欺负他,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恶劣的试探,她想看看这个人到底会不会改变。 事实证明,他不会。 就算是他有些地方会因为长大,见识的多了,经历的也多了,会变得迂回那么一点点,但这个人身上的那根犟骨,始终都不会被折断。 “你知道吗?忽然被从永昌县调到阳直县,我其实是很高兴的。我以为皇帝看到了我的才能,所以那么迫不及待地让我去上任,初到阳直县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待很久,我甚至想过到了这里要如何治理这个地方。” “后来,田成就出事了,再之后是荣娘,我想要抓住幕后的凶手,可是我却慢慢意识到,这凶手背后影影绰绰的,藏着更庞大的东西。” “世家与皇帝相争,我夹在中间,像个跳梁小丑。” “我以为皇帝看中的是我的能力,结果……” 宋钺说到这里,有点说不下去了。 “结果,他只是想让你成为他手里一把得用的新刀。”贺境心淡淡接话,“他许你大好前程,替你铺就青云路,但你不愿意。” “你会不会觉得我不识好歹?”宋钺问,“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我却往外推,你会不会觉得我矫情,不知天高地厚,愚蠢?” 贺境心理所当然道:“当然会啊!” 宋钺:…… 宋钺张嘴,一口咬在贺境心的肩膀上,贺境心疼的抬手去推他脑袋,“你是狗吗?” “明明你才是!”宋钺又怒又委屈,“你都不愿意说个假话骗我一下吗?” “宋二,你后悔吗?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拒绝吗?”贺境心问。 宋钺愣了一下,“不会,我不想那么做。” “为什么?”贺境心又问。 宋钺沉默了一下,缓缓道:“因为我不想考验自己。” 就和当初在长安城的时候,皇帝要将三公主许配给他,他若是尚公主,等待他的也是一条青云路,但是他害怕,走在悬空的青云路上,他会看不见来时的路。只要走过一次捷径,人就会记住那种滋味,哪怕他告诉自己只此一次,但只要开始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到那时候,他根本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守着自己的初心。 “阳直县的这些世家倾倒,并非我的功劳,是那些不能显露人前的鸢娘,徐掌柜,甚至已经死去的田成,荣娘的功劳,若是我将这些人的功劳占为己有,那我还是个人吗?” “人一旦突破自己的下限,那这个人只会自寻死路。”宋钺道。 没有人是傻子,天降横财,没有人能抵得住诱惑不去捡,如果有,那一定是这笔横财的数目还不够大,诱惑还不够,并非是那人有多高洁。 人的本性是贪婪的,只是所求的东西不同而已。 但人与野兽不同的是,人可以选择克制这份贪婪。 “这不是很清楚吗?”贺境心道,“既然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还要迷茫呢?” 宋钺愣了一下,“因为……这样的话,你就要继续陪着我奔波。” 宋钺知道的,贺境心其实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她看起来很贪财,一个铜板也要斤斤计较,但她其实最想做的事,大概就是带着妹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待着吧。 贺境心心上蓦的像是被人触了一下,“你是因为这个,纠结了一晚上?” 宋钺声音闷闷的,“也不是……” 贺境心知道,宋钺这个人对自己有贼心。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贺境心再去回顾两人之前的所有点点滴滴的过去,她硬是发现了一些细微的蛛丝马迹。 她记得那一年,宋钺十五,他忽然跑到她家来,也不知道做什么,就问她,“贺大丫,你家里替你议亲了吗?” 那一年贺境心十七,手里牵着小小的影心,她当时还嘲笑宋钺,“怎么,你莫不是想要和我结亲吧?” 宋钺当时气的脸都红了,“瞎说什么呢!我才没有!姑娘家家的,哪有这么问的!” “那你问我有没有议亲做什么?”贺境心歪着头问他。 宋钺:“我奶奶说了,我今年十五了,好说亲了。但我暂时不想说亲,我奶奶就说这么大了不议亲不像话,我说你肯定没有议亲呢,你都不急,我急什么!我奶奶不相信,我这不是找你确认来了吗?” 贺境心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回事。” “所以,你到底议亲了没有?”宋钺问。 贺境心理所当然地摇头,“当然没有,我爹说了,这小塘村里,没有配得上我的!” 宋钺:…… 宋钺无语地回家去了。 后来,贺境心自然也没有听说宋钺结亲之事。 贺境心觉得自己对宋二十分了解,他每个眼神她都懂是什么意思,当时宋钺那么说了,她也就那么信了,她从未怀疑过,宋钺会对她说谎,因为她有自信能够戳穿他的任何一个谎言。 但如今想来,那可能是宋钺第一次骗过她。 “宋二。”贺境心冷不丁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起心思的?” 宋钺浑身一僵,他默默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贺境心,把脸埋进了被子里,“我好困了……” “好你个宋二,我当你是个弟弟,你竟然一早就对我……唔……” 宋钺的手捂住了贺境心的唇。 他的耳朵已经通红一片。 像是曾经小心翼翼守着的秘密,冷不丁地被人戳穿,那一瞬间,宋钺羞耻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在宋钺意识到自己竟然犯贱地恋慕一个日常欺负自己的姑娘时,他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那时候的宋钺,十五岁,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 家中祖母忽然问他,可要开始说亲的时候,他本能地拒绝了。 他当时头脑一发热,直接冲到了贺境心的面前,想要问问她,可有结亲,若是没有,可愿意嫁与他。 但他的勇气,在问完第一个问题之后,就一泻千里,尤其是当时贺境心的态度极其恶劣地问他,“你不会是要和我结亲吧?” 自己的小心思被人如此问出来,他羞愤欲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那么生气。 但从那时候起,他就决定把这份不正常的恋慕之心舍弃隐藏。 他绝对绝对不要承认这一点,因为一旦正视承认,他就有一种自己输了的感觉。 贺境心看着背对着自己,却固执地背着手捂住她嘴巴的宋钺,无端觉得好笑,心下却软了几分,她抬起手抓住宋钺的手腕,将他的手拿下来,她的手指滑入他的指缝里,十指相扣。 “我之前,是真的有点讨厌你的。”贺境心道。 宋钺气的想把手抽出来,但贺境心却握的很紧,“但怎么说呢……我曾经并不想和谁成亲。”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的记忆实在是太好了,我记得新婚夫妻蜜里调油,但也不过是几年时间就劳燕分飞。” 她看得多了,甚至开始对这个世界冷眼旁观,她慢慢地变得冷漠,若不是因为要替父亲报仇,她都不会带着贺影心去长安城,她可能真的会带着贺影心,一直在乡下种田为生,活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她看过太多的不美好,所以并不期待自己能够遇到阳光。 “所以我很难相信人,我觉得和一个不能信任的成亲过一辈子,是一件很痛苦很无聊的事情。” “但是,宋二。”贺境心的声音里,带了点淡淡的笑意,“我没有后悔与你成亲。” 宋钺瞳孔蓦的紧缩,胸腔在鼓噪,仿佛是十五岁的夏风吹来,他甚至还能想起那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恋慕贺境心时,那种无措,惶恐,窃喜,和期待。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让我相信,那这个人除了影心之外,一定是你。”贺境心道。 宋钺:“这种时候就不要提影心了吧!” 宋钺翻了个身,却猝不及防地与贺境心四目相对,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贺境心已经悄悄侧过了身来。 宋钺手脚都有些发麻,他有点不敢置信,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他以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等不到眼前这个人的回应,因为她永远那么游刃有余,永远那么强大,好像做什么都不费力,包括应对他的时候。 她不知道第一次同床共枕,他紧张的一夜都没有睡,她以为是因为他打碎了玉如意,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是因为第一次与她如此近的睡在一起而紧张。 她每次不经意地逗他,他都会为之辗转反侧,猜测她的心意,又不敢去相信。 “宋钺,你做的很好。”贺境心伸出双手,轻轻捧住眼前人的脸,“你让我愿意去试着再相信一次人间,于是我遇见了左相夫人,遇见了花想容,知道了官员也不是全都黑透了。” “我不在乎是不是在路上奔波,其实对我来说在哪里都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就算继续被贬也没有关系。” “大晋很大,若是能都去走一遍,倒也不枉来人间一趟不是吗?”贺境心看着宋钺的眼睛说。 宋钺怔怔地看着贺境心,他就知道这个人,只要有心,她绝对可以让人如沐春风,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宋钺知道,贺境心没有骗他。 “若你这里能一直不变,我就会一直在。”贺境心的手往下滑,按在了他的心口上,“宋二,往前走,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本不欲看人间,却因为他想要稍微停留。 她并非愚笨之人,恰恰相反,她太过聪明,她当然能够发现自己的改变,她没有去排斥,只是顺其自然。 没有人会喜欢冰冷,人都是追逐温暖,向阳而生。 宋钺的眼睛红了,他笑了起来,这个人……这个人真的是…… 他缓缓凑近,犹如鸳鸯交颈,呼吸相闻。 如钩新月垂落,悠悠长夜漫漫。 第12章 龙须也敢薅一把 廊下挂着的鸟笼里,翠鸟啁啾,清脆悦耳。 放在案上的熏香炉,青烟盘旋而上,空气里透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贺境心坐在凳子上,不疾不徐,看不出半点不耐烦的样子,尽管,她已经被安顿在这里,等了快有小半个时辰了。 终于,外面传来了一道悠缓的脚步声,贺境心偏过头去,随着脚步声的靠近,贺境心等的人,终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当今皇帝,赵旻晟。 昨日在县衙之中,贺境心一直待在大堂一墙之隔的地方,并未到前堂去,所以尽管她听到了皇帝狂撕世家的全过程,但她并未亲眼见到这个人。 如今一见,却发现皇帝脸上的皱纹,发间的白发都多了很多。 若上次见他,他还是一把锐气内敛的锋利宝剑,那现在的皇帝,便是一把在战场上斩杀了无数敌人,沾满鲜血,刀刃卷边的战刀。 贺境心站起来,冲着皇帝行了个礼,“小民见过陛下。” 皇帝面容看不出情绪,他只淡淡瞥了贺境心一眼,“宋夫人是为了宋钺而来吗?” 贺境心:“是,也不是。”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会下棋吗?” 皇帝说着,已经盘腿坐在了竹席之上,竹席上还摆了一张棋桌,装着黑白棋子的棋碗放在两边。 “略通一二。”贺境心自觉地走过去,在皇帝对面的位置上跪坐下来。 皇帝点了下头,“那与我来一局吧。” 皇帝拿起棋碗,抓起里面棋子。 “好啊。”贺境心应了一声。 棋盘上,黑色棋子与白色棋子慢慢地便开始多了起来,两人下的都挺快,像是根本不用思考一样,你下了之后,我的棋子紧随而下。 “我许你与宋钺和离,如何?”皇帝的话,随着他的棋子一起落下。 贺境心根本没有被皇帝的话,弄乱一丝一毫的心情,她的棋子落下,一个完整的包围完成,皇帝的棋子被顺利吃掉。 皇帝:…… “不如何。”贺境心懒懒地道,“若是当时在金殿之上,陛下您没有指着李逵当李鬼,宋钺说不定已经成了您的驸马,可能他就会乖乖留在京中,磨一磨,把他身上那点子犟骨磨掉,就能被您打磨成想要的样子了。” 皇帝闻言,手抖了一下,手中棋子落偏了,“等等……错了……” 贺境心的棋子却啪的一声落了下来,“陛下,落棋不悔,您可是一国之君,不会想要悔棋吧?” 皇帝:……你可真敢说啊!这一语双关的是想内涵什么呢! “当然。”皇帝说着,面上风轻云淡,抓着棋子的手却握紧了几分,“一局棋而已。” “那就好。”贺境心道。 皇帝捏着棋子,好半晌不知道往哪里下,刚刚下错了一步,如今竟然进退维谷,他好像走哪一步都不对,“为什么?” 皇帝不太理解,“当初,你分明不是很愿意嫁给宋钺。” 贺境心掀起眼皮子,皮笑肉不笑,故作惊讶道:“呀,原来陛下竟然看出来了吗?” 皇帝:“行了,收收阴阳怪气的。” 皇帝气的把手里的棋子一丢,不下了。 “陛下应该听说过一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都快要远走高飞了,结果硬是被您的人给请了回去,还莫名其妙的多了一桩婚事,换谁都不太情愿吧。”贺境心理所当然道。 皇帝也还了个阴阳怪气的笑,“怎么,你还委屈上了?就我所知,当时若非朕的人,你早就死不知道多少次了。你可能不知道,那天,许百成请了杀手,在路上等着伏击你呢。” 然而贺境心脸上的表情,还是没有变,依然淡定的很,“啊,这样,那可真幸运呢。” 皇帝:“况且,那可是状元郎,朕的三公主想嫁都没嫁的成的人。” “如此说来,的确是要谢谢您。”贺境心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无比的真诚,她长了一双漆黑的杏眸,用这种纯良无害的眼神看着别人的时候,就会显得十分真挚,“当时不知宋钺好,只拿宋钺当根草,现在嘛……这个状元郎的确很好。” 昨夜虽无良辰美景,却有两心相知……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皇帝就看到眼前的贺境心,表情变得有几分荡漾,看起来有点……嗯,碍眼! 皇帝真的想说够了,他真的不是来看她,隐晦地秀恩爱的! “你就不怕跟着宋钺一起被贬斥吗?”皇帝不明白,据他所知,贺境心是个很聪明,很狡猾,很自我的人。 她颇为冷漠,对旁人的苦难可以做到冷眼旁观,就如同当初在长安城中,她明明已经知道傅棠会有生命危险,但她选择视而不见,非但如此,还借着傅棠的事情做了个局。 当初,贺境心当街丢下一个夺命吉时的批语,之后左相夫人好像并没有当回事,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也许是贺境心当时的批语,惊醒了还对着左相抱有一丝期待的左相夫人,最终让她咬牙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她进宫求见了皇帝。 在这之前,皇帝一直暗搓搓的想要搞事,包括故意引着左相夫人发现左相和贵妃在偷情,甚至是密谋,但她却连跳出来戳破的勇气都没有。皇帝当时都快要放弃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了,哪想到一个大街上摆摊的假相师竟然就靠着几句话,激得左相夫人入了局。 之后,皇帝和左相夫人决定将计就计,策反那个山村的人是皇帝派人去的,婚礼当天,死去的那个姑娘也是皇帝找人砍成那样的,左相夫人做的就是去买她的命,之后花轿之中,尸体的摆放,用蛛丝悬在花轿门口的断臂,等等等等,左相夫人一个女流之辈,她是做不到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最终达成所愿,各取所需。 而贺境心,也成功的推波助澜,把左相给弄死了。 可以说,贺境心的出现,使得皇帝和左相夫人的计划,得以圆满的实现。 这样一个人,她并不会在乎别人的死活,能被她放在心里的,也就一个妹妹贺影心。 如果有机会的话,贺境心绝对不可能去陪着宋钺吃苦受罪。 有机会的话,她肯定要在宋钺落难之时,带着妹妹远走高飞。 不得不说,皇帝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很了解贺境心,当初在仰天山下的村子里,因为宋钺弄断了逍遥仙塑像脑袋的时候,引得村民穷追不舍,贺境心可是连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把宋钺推出去挡枪的。 只是很可惜,人和人待在一起,时间久了,是会慢慢的,在无意间被对方改变,或多或少。 “您会这么做吗?”贺境心看着皇帝问。 皇帝冷笑一声:“我为何不会?我是很欣赏宋钺那样的愣头青,这样的人用得好了,会是一把非常得用的刀,但是一旦这把刀不听话,甚至可能反过来弄伤主人,那这把刀的下场,只能是被损毁。” 皇帝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变得非常凌厉,刚刚和蔼可亲的老者,瞬间成了高高在上,掌控天下人生死的帝王,“朕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朕的计划!” 换做是旁人,这个时候怕是都吓得要跪在地上求饶了。 但贺境心却半点也不觉得害怕,“您的计划,是要杀尽天下世家吗?” “他们不该死吗?”皇帝反问,“这阳直县的这些世家,他们的所作所为你看到了,其他世家并不会比他们好到哪里去,世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掠夺。” “但世家是杀不尽的。”贺境心淡淡道,“旧的世家被打压下去,甚至是斩草除根,但新的世家会取而代之,欲壑难平,在温饱线上挣扎,吃饱穿暖都很困难的普通百姓,最初可能只是想要吃饱饭,他们会唾弃那些高高在上的贪官污吏,会渴望有好官拯救他们。” “等他们吃饱了饭,他们会想要住的更好,吃的更好,等到这些也满足了,他们又会想要权利,而一旦他们成为了官员,他们也会贪,也会成为他们曾经憎恶的那种人。慢慢的,欲望越来越大,他们会开始囤积田地,购买商铺,累积越来越多的钱财,经年累月,只要安稳发展个百年,就又是一个世家。” 贺境心嗤笑了一声:“您杀的尽吗?除非您杀光大晋所有人,但那根本不可能吧。” 皇帝愣住了,他看着贺境心,眼中有着一丝愕然,像是没想到贺境心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些话。 “再者说。”贺境心顿了顿,她眼神之中,带了一点意味深长,“陛下,您真的是因为世家的这些罪,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杀光他们的吗?” 皇帝瞳孔骤缩,“大胆!” 贺境心却静静地看着他,“王家主被带下去之前,曾经说出,您在公报私仇——” “哗啦……” 皇帝直接将面前棋盘上的棋子,全都扫落在地,“朕让你闭嘴!” “你想死吗?” “朕现在就可以让你,去黄泉,见你爹!” 第13章 无法无天贺大师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此时的皇帝,看起来十分可怕,他双目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如同一把疯刀一般,好似完全失去了理智。 若是换个普通人,或者心中有鬼之人,此时怕是已经吓破了胆,怂一点的可能都跪下求饶了。 但是很可惜,愤怒的皇帝面对的,是坐姿都不曾变一下的贺境心。 贺境心这个人,也不知是不是天生有点反骨,她对权贵其实缺了那么一点敬畏之心。 贺境心掀起眼皮子看着皇帝,她的语气依然很平淡,“被我戳中了,所以愤怒?” 皇帝:…… 皇帝直接气笑了,“你当真不怕我让人把你拖下去杀了吗?” 贺境心不甚在意,“你会不会杀我,与我怕不怕你,这之间并无直接关系。”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生死权限并不在臣子手中。 “你倒是看得明白。”皇帝再开口,语气里的杀意淡去不少,“世家杀不尽,但只要一直杀,总会有用的。” 贺境心叹了口气,她看着皇帝,眼神里透露出一份无语,“陛下,您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的?若要杀世家,那这世上,隐形的大世家是谁,您真的不知道吗?” 皇帝后背一僵,眼神沉下来。 “天下财富有十,世家占六,皇室占三,百姓只占其一。”贺境心漠然道,“世家何其多,皇室却只有一个,如此比较,与其与众世家争夺其六,不如独占其三。” 王家,谢家,崔家等等这些大世家,固然很可恶,但上位成为皇帝的赵氏又能好到哪里去? 世家地位超然,但皇权却更令人垂涎。 “您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是赵氏的,您觉得那些世家汲取一地之财富供养己身,养出一身奢靡贵气,那集天下财力的赵氏又算什么?” “前朝是怎么没的?除了天灾人祸不断,世家敛权敛财之外,更有姬氏的横征暴敛,姬姓族人越来越庞大,要奢靡度日,所需要的钱财不是一个小数目。” “如今大晋朝到您手上,也不过才第二代,等到继续传承下去,皇室中人越来越多,到最后,也不过是会重复姬家皇朝的末路罢了。” 贺境心说的很直接,并没有选择迂回,也没有试图粉饰太平。 贺境心小时候,贺从渊时常对她讲古,每个皇朝的开始,帝王都还能怀揣一颗雄心壮志,希望天下在自己的治理下国泰民安,不用过前朝的苦日子,但是慢慢的,几代传下去之后,之后的帝王总会耽于享乐,因为没有人能拒绝那种掌控全国,随心所欲的滋味。 “大晋律例那么多条,但是真正能约束的,也不过只是普通百姓而已,有权有势的人想想办法动动嘴皮子,或者只要给出去一些银钱就能摆平罪责,皇室中人更不必说,那些官位小的官员会颠倒是非黑白,以此来巴结他们,借此找一个靠山。” 贺境心道:“只要有利可图,就会有逐利之人寻来,您可以下定决心去杀世家,但您能保证您的后人也能吗?” 皇帝:…… 皇帝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头,他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但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厌那些什么都看得很明白的聪明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蠢货。 “那是以后的事。”皇帝道,“说吧,来见我是想做什么,替你的丈夫求情吗?” 贺境心目光坦然地看着皇帝,“此其一,还有其二其三。这第二个问题刚刚我说出口,您看起来很生气,如此,我们略过第二个,来说这个其三吧。” 皇帝挑了挑眉,“你说。” “影心。”贺境心只说出了这个名字。 皇帝:“我们说说其二吧。” 贺境心从善如流,“第二个,世家与您,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之前在长安城时,我曾听说过一件有趣的事。”贺境心道,“陛下,您没有皇后。” 皇帝蓦的咬紧后槽牙,“这不是趣事!” 贺境心:“当时有个广为流传,并被绝大部分人相信的理由,说是当初王家的嫡小姐,被选中成为您的太子妃,但后来却在出嫁前夕,暴毙而亡,自那以后,您的太子妃之位始终空置,就算后来您成了大晋皇帝,后宫那么多妃嫔,但您的皇后之位,却一直空着。” “您大概不知道,书肆中还有关于您和那位王小姐的话本子呢,只不过名字都做了处理。在那些话本子里,你疯狂恋慕那位王小姐,一腔深情只等迎娶王小姐入东宫,但遗憾的是,王小姐在成亲前夕死了,您一夜白头,自此享无边寂寞,拥妃嫔美人无数,后位却始终为了心爱的王小姐留着。” “呕——”皇帝忍不住扭过头去干呕了一下。 贺境心停止说话本子的梗概,她偏头朝皇帝看了一眼,这才发现皇帝脸色青白一片,眼神满是愤怒,有一种被人强行插在一坨狗屎上的恶心感。 贺境心唇边飞快地勾起一抹笑,主要是,没忍住…… “据说王家也是这么想的。”贺境心眨了眨眼睛,期待得看着皇帝,“真的是这样吗?” 皇帝还了个死亡凝视,“你说呢!” “我觉得不对。”贺境心道,“若您真的为了王小姐空悬后位,又怎么可能要把王小姐的娘家往死里逼。” 皇帝忽然笑了一下,“为什么不猜,是因为那位王小姐的死,让我迁怒了那些世家呢?毕竟当时那些世家挤破了头,也想要往我后院塞人,王小姐一上来就是太子妃位分,被针对陷害甚至最后死亡,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想要太子妃之位的某个世家所为。” “我听影心说,你请她看过一场戏,对吗?”贺境心并未顺着皇帝的思路往下想,而是直接跳出来,问了另一个看似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皇帝都愣了一下。“是,薛平贵与王宝钏。” “您知道吗?去年,我和妹妹被带回来,用以证明宋钺在说谎,如此您就可以直接把宋钺赐婚给三公主了。”贺境心一直注意留意皇帝的微表情,“我当时做出了配合,想要成全您所想,但您在见到我和影心之后,态度忽然翻转。” 皇帝顺着贺境心的话,还有所谓的信物,直接锁死了贺境心和宋钺的亲事。 “这很奇怪哦,陛下。”贺境心道,“我与影心,总要有一个是特别的,否则不会让您将计划全盘修改,您甚至只给了三天的时间完婚,这无论放在哪里都很离谱。” “陛下。” “比起您震怒之下,想快点把我们打发出京城。” “我更愿意相信,您是为了保护我们中间的某一个人。” 第14章 旧年事蓦然回首 贺境心盯着皇帝,皇帝……他偏着头,像是在看廊下挂着的鸟笼中,跳动鸣叫的翠鸟。 “我父亲贺从渊,曾经是隐侍青蝉。”贺境心道,“您一早就知道吧?” 皇帝回过头来看着贺境心,他眸色之中,藏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你和你的父亲,有时候真的挺像的。”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我像我父亲,不是应该的嘛。”贺境心道,“不像,才是怪事吧。” 皇帝点了点头,“你说的对,继续说下去,你还查到了什么。” “顾岑宴是黄雀,他是您的隐侍,他有个小青梅,曾经是被恶意抱错的骆家小姐,当时你们都以为骆小姐被骆家害死了,但其实她被救了。”贺境心道,“是我爹救的她,但当时我爹救人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人。” 皇帝瞳孔微缩,“所以呢?” “我一直在想,当时我爹到底和什么人在一起。”贺境心叹了口气,“很可惜我爹已经死了,我没法找他问清楚这个答案,所以我只能去猜测。” 贺境心说着,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帝,“先皇还在世时,我爹被当时的皇长孙,也就是您的长子,收为了隐侍,但后来皇长子出事没了,我爹作为皇子的隐侍,本该以死殉节,但他非但脱离了隐侍的身份,还隐居小塘村,娶妻生子了。” “只是他的隐居并不彻底,还是会隔三差五地出门,我娘告诉我,他是出门替人家做法事去了。”贺境心道,“后来有一次,他一连个把月都不曾回家,我为此还与他生过气。但结合顾岑宴说的有关于苏芷的事情来看,我爹当时不回家的那段时间,出现在了长安城外。” “一个已经脱离隐侍身份的人,为什么还要到长安城来,并且他当时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一切很不合理不是吗?” 贺境心:“我爹回来之后,大概又过了有小半年的时间,我娘再一次有了身孕。” 贺境心当时都已经十三四岁了,温觅时隔多年再次有孕,贺境心和贺从渊都很担心,贺从渊那段时间很少出门,几乎都待在家里守着温觅。 一切本来很顺利,可是温觅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却出了一场意外。 那天,贺从渊久违的要出一趟门,说是有户人家一定要请他过去一趟,贺从渊离开家之前,温柔地对着温觅的肚子说话,他说爹只离开一天,明日一早就会回家,乖乖待在你娘的肚子里,莫要闹她知道吗。 贺境心无法忘记,那天的晚霞很鲜艳,如血一般,笼罩在早春尚显寂寥的大地上。 贺境心和温觅一起睡,毕竟温觅当时肚子已经很大了,她不放心她娘,睡在一起也好就近照顾着。 然而那一天夜里,村子出事了。 距离小塘村大概十数里外的一座山上,盘踞着一伙山匪,那些山匪骤然出现在村子里,抢粮食抢银钱抢女人,稍有反抗便是一顿毒打,有人气不过要去护粮,直接被丧良心的山匪打死了。 贺境心的家,并不在村中,他们一家是后来搬来的,离他家最近的,其实是宋家。 村子里喊打喊杀的动静实在是大,温觅是个孕妇,夜里本就浅眠,她隐约听到了点动静,急忙将贺境心推醒。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几乎是一瞬间做出了逃跑的决定。 这里虽然离村中心有点距离,但好歹也是在一个村子里,远又能远到哪里去。 宋家是大户人家,家中护院不少,下人也很多,眼下她们能想到的自救方法,就是快点去宋家! 贺境心和温觅的计划并没有出错,因为几乎是在她们离开家,才走出去不到一里地的时候,贺家的大门被轰的一声踹开了,那动静大的,贺境心都听到了。 “娘,我扶着你,我们快走。”贺境心脸色惨白一片,她当时很害怕,为什么山匪偏偏是今天来了,今天贺从渊又好巧不巧的不在家! 温觅这一胎怀的并不好,前三个月几乎不能起床,若非大夫说了,若是打掉孩子会损伤温觅的身体,温觅腹中的胎儿不会留到现在,好不容易过了三个月,温觅总算是能吃东西,能稍稍走动。 温觅走的急了,肚子已经隐隐作痛,她疼的满脸都是汗,可是她却没有喊一句停,因为她很清楚的知道,若是现在停下来,一旦被那些山匪抓住,她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贺境心如今已经十三四岁,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那些山匪不只是劫财,他们还会掳掠女子上山,替他们当牛做马,替他们生孩子。 温觅绝对不想要贺境心落到那样的下场! 直到—— 直到贺境心发现,自己扶着温觅的手心里,传来了湿润感,她这才发现,温觅已经浑身是汗,汗把她的衣裳都湿透了。 更糟糕的是,贺境心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贺境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再这样跑下去了,此时他们距离宋家还有一小段距离,但是山匪追来的脚步声却已经越来越近了。 “娘,我们躲起来!”贺境心记得这附近有一块大石头,她扶着温觅躲了过去,那大石头并不算很大。 温觅此时已经因为疼痛快要失去意识,她能强撑着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不敢晕在半路,因为那样贺境心没有办法移动她,她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温觅知道的,自己的女儿看起来总是木着一张脸,脾气并不好,对人总是耐心不足,但她的内心其实很柔软的,对她来说,家人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人呢?村子里那老不死的不是说了,这村尾的那户人家,小娘子细皮嫩肉长得还好,怎么就不见了!”山匪语气很暴躁。 “找!那被窝里还暖着呢,一个丫头片子,还带个孕妇,这大晚上的肯定没跑远!”另一个山匪应声。 “往那边走,那边不是有个大户人家,走,兄弟们,我们也去发个大财!” 贺境心听到这里,心急如焚,这块大石头就在路边,那些山匪要去宋家,一定会从这里走。 贺境心悄悄探出头去,不远处,山匪们手里举着火把,越来越近了,而村中,好多人家的草垛被点燃,村子里哭喊声震天。 贺境心心沉到了谷底,这些山匪的数量,大大超过了贺境心的预期,村中四处扫荡的起码有百来人,而朝着这边来的,也有二十来个,一旦这些人从这里走,火把的光照射之下,她们的藏身之所绝对会被发现! “娘,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我去把那些人引开!”贺境心一咬牙,把温觅往里面藏了藏,她拔腿就往前跑去。 “那边!在那边,那边有人!”山匪呼喝一声,紧跟着,二十来个山匪就朝着这边跑来。 “哟,小娘子生的的确好啊,抓住她!”有个山匪眼前一亮。 贺境心拔腿就跑,她对这一片非常熟悉,直带的这二十来个人远离了大石头,她在心中盘算着,宋家的护院不少,毕竟宋家的产业不少,老爷子回来养老,次子也在这里,这村子里人生地不熟的,不多点护院,宋家在府城做生意的当家人都不放心。 带这些人去宋家,不会造成宋家的困扰! 贺境心带着那些山匪一路往前跑,最后从另一侧跑到了宋家大门外,她扑过去,狠狠地开始砸门,“开门!福伯,快开门啊,有山贼,有山贼!” 贺境心当时很着急,因为那些山匪已经离得非常近,近到她能看到那些人吃人的眼神,脸上得意到近乎扭曲的笑。 “小娘子,跑啊,你继续跑啊……”山匪嗤笑一声,“这就是那土财主家吧,兄弟们,上!” 那山匪说着,抬手就要去抓贺境心,下一瞬,身后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直把贺境心给拽了进去。 山匪们愣了一下,也就是愣的这一下,兜头就是一棍子砸来,宋家的大门大开,里面冲出来数十个护院。 这些护院可是宋家大老爷花了重金聘请来的,这些人大多上过战场见过血,和蛮横粗暴的山匪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贺境心站在门内,心跳极快,她浑身都在发抖,“福伯……福伯,帮我,我娘还在外面,她动了胎气……” 福伯那时候脸上的皱纹还没有那么多,头发也只鬓角处白了一小撮,他闻言,当即喊来几个家丁和老嬷嬷,跟着贺境心后面就去救人。 好在大石头离宋家并不远,外面护卫和山匪打成一团,无暇顾及贺境心这边。 距离贺境心引开那些山匪,到她带着宋家的人来救温觅,其实只过去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 可那时候,温觅已经昏迷了过去,她身下出了很多的血。 温觅被两个嬷嬷抬回了宋家,宋家是养了大夫的,那大夫来诊过脉,脸色却十分凝重,温觅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 “必须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否则怕是要出人命。”大夫说着,取出银针,一套针法之后,温觅总算是醒了过来。 贺境心一直守在一边,她双目猩红,脸色却白得像鬼,她害怕极了。 温觅努力地抬手,摸了摸贺境心的脸,擦掉她脸上沾染的尘土,“别怕,镜心,娘没事……你别怕……” “娘,爹很快会回来,他说了天亮就会回来的!”贺境心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温觅都愣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快,小娘子你快出去!”宋家太夫人身边有个得力的嬷嬷,接生的手艺很好,她进来之后,就开始指挥屋内无头苍蝇一样的众人行动起来。 贺境心一直看着温觅,温觅也一直温柔地看着她。 贺境心被推出去,门在她眼前阖上。 她坐在外面,她只听得见温觅一声又一声痛苦地嘶喊声,连宋钺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的,她都不知道。 温觅最终没能撑过来,她因为惊厥恐慌动了胎气,最终死在了黎明到来之前。 贺境心很想忘掉这段痛苦的记忆,可是她忘不掉,怎么也忘不掉。 她被推出来时,温觅看着她的那个无比温柔的眼神,在后来无数次的出现在她的梦中。 贺从渊没有食言,他踏着第一抹朝阳进了村,可是村中的景象却让他心中大惊,他拔足狂奔,看到的是被翻的乱七八糟的家,宋家的家丁一直守在贺家,见到贺从渊之后,忙告诉他,贺境心和温觅都在宋家。 贺从渊才松了口气,以为妻女都没有出事,可他见到的,却是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妻子,还有僵坐在那里,整个人都陷入自闭之中的贺境心。 贺从渊强忍着愤怒和痛苦,从福伯口中问出了事情的始末,“那些山匪呢?” “我们家的护卫拖了一段时间,撑到了府兵到来,那些山匪,死的死抓的抓,都被带去县衙了。”福伯看着贺从渊,心里很是不忍,这个人就快要迎接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可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一切就变得面目全非,他的妻子没有了啊。 “谢谢。昨夜谢谢你,谢谢你们宋家。”贺从渊哑着嗓子道了谢,他抱起温觅,“我先带我的妻子回家,可以让镜心多留一会儿吗?” “当然,当然可以的,邻里邻居的。”福伯忙道。 贺从渊冲着福伯点了下头,他抱着温觅回去了。 福伯蹲在贺境心面前,他想和她说说话,可是贺境心却什么也不说。 宋钺站在一边,有些担心,“福伯,她到现在都不吃东西,会饿坏身体的吧?” “是啊。”福伯也很担心。 宋钺想了想,跑去了大厨房,要了一碗白粥,犹豫了一下,挖了一勺红糖倒了进去,他记得贺大丫总喜欢抢他的糖葫芦吃,那她应该很喜欢吃甜的吧? 宋钺捧着碗回到贺境心面前,贺境心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光,没有人知道她此时到底在想什么,她像是骤然被困在某个地方了一样。 “我来吧。”福伯接过宋钺手里的碗,他舀了一勺凑近贺境心嘴边,“小娘子,不吃点,你娘会担心的。” 说完这句话,他再把勺子往前凑了凑,抵住贺境心的唇,贺境心本能地张嘴,福伯将粥倒了进去。 福伯就这么一勺一勺的,把一碗粥都喂光了。 宋钺偏头看着贺境心,最后叹了一口气,贺大丫虽然很讨厌,总是欺负他,可是她今天很可怜,他决定暂时不讨厌她吧。 贺从渊是傍晚的时候来接贺境心的。 福伯也没有挽留,贺境心是做人女儿的,娘亲没了,她要给娘哭丧点纸钱的。 宋钺跟着贺境心后面走了几步,被福伯拉了回来,宋钺不解地看着福伯。 福伯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不要打扰。” 宋钺就站在了原地,目送着那对父女离开。 * * (好虐啊,本来上一章应该写到这里的,可是写着写着开始打瞌睡,就先更了那么多~) 第15章 再回首红尘已远 贺境心浑浑噩噩地跪在灵堂前,外界的声音来来去去,无法停留。 直到,她的手上被递过来什么东西,软软的,带着温暖的温度。 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声,穿透那些混沌的声音,传入贺境心的耳中来。 “镜心,这是妹妹。”贺从渊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 婴儿啼哭声并不大,小小的,没有太大力气的样子。 贺境心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却慢慢恢复了一点光。 贺境心低下头去,看向了被放在她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贺从渊。 贺从渊满脸胡茬,整个人很憔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他鬓角里甚至还有一撮白发,仿佛是一夕之间被夺走了十年一样,贺境心有些迟疑地喊了一声:“爹?” 贺从渊因为这声爹,一直压抑着的痛苦情绪,像是找到了喷发点一般,他猛地抱住了贺境心,沙哑至极的声音响起,“对不起……境心,对不起啊,是爹不好,爹不应该离开的……” 贺境心挣扎了一下,从贺从渊的怀中退开,她看着手里的婴儿,“这是……哪来的孩子?” “这是你妹妹。”贺从渊说。 “不可能!”贺境心飞快地否认,“娘难产没了……孩子没能生出来……” “她是棺材子。”贺从渊低声说,“我将你娘抱进棺材里之后,这孩子生在了棺材里。” 贺境心看着手里那小小的一团,那孩子还在哭。 是活着的。 也不知怎么回事,从出事到现在,一滴泪都不曾掉过的贺境心,眼中砸下一滴泪珠,紧跟着,越来越多的热泪从眼眶滚落,她忽然抱住那孩子,无声恸哭出声。 骤然聚集在胸腔里的那团郁气,随着那些眼泪一起滚落,贺境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所有情绪,她痛骂父亲为什么要走,诅咒那些山匪不得好死,还想要去村中质问,到底是哪个老不死的将山贼引到他家来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山匪说了,是有人祸水东引,要把山匪打发到贺家来的! 当时贺从渊的表情十分可怕,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贺境心抱着那孩子跟在后面。 村子里刚刚经过山匪掳掠厮杀,几乎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白皤,贺从渊一家一家去问,一家一家去盘查,一开始自然没有人肯承认,但这些人到底只是普通百姓,心眼子有,但有限。 几番盘问之后,就有人露出了马脚。 贺从渊将最开始提的那个人,还有后来起哄的那个人,全部记下来,他当时也不曾做什么,那些人胆战心惊几天,后来又变得得意洋洋,毕竟就算贺从渊愤怒又如何,不还是什么也不敢做的怂货吗? “就这么放过那些人吗?”贺境心蹲在母羊边上,几天的时间,贺境心如今已经能够熟练地替母羊挤奶了,她扭头看着正抱着婴儿哄的贺从渊问。 贺从渊淡淡道:“怎么可能呢,境心,你要记住,有些仇当场就要报,但有些仇,却可以迂回着来。” “猎人狩猎的时候,不能心急,须得有耐心,等到时机已到,一击必杀。” 贺境心皱了皱眉,“那若一直没有时机呢?” “那就制造时机。”贺从渊道。 然后贺境心就亲眼目睹了,贺从渊从等待时机到制造时机的全过程。 贺从渊并未躲着贺境心,他甚至还会指点一二。 如此没等过年,那几个人就互相撕咬起来,最终彼此陷害,互相捅刀,一次性送上了西天。 之后,贺从渊安心待了有一两年的样子,第三年他又开始往外跑,贺境心问过贺从渊出去干什么,贺从渊无奈地摸摸贺影心的脑袋,“影心要吃好药养身体,家里没有银钱,爹得出去赚药钱啊。” 贺境心沉默了,“那你要早些回来。” 贺从渊应了,贺境心牵着只到她膝盖那么高的小影心,送父亲离开。 贺影心是个棺材子,出生前又遭遇难产,本身又是早产,身体非常虚弱,前两年贺从渊没能离开,也有很大原因是贺影心太脆弱了,她经常起烧惊厥,好几次都差点养不活。 但贺境心和贺从渊,硬生生几次从阎王手里抢人,把小小的影心给养大了。 * “我从未怀疑过影心的身份。”贺境心道,“直到在宫中,您见到影心之后的反常表现,让我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怀疑。” 在看到贺从渊的那些信件之前,贺境心从没有想过他爹还有其他什么隐藏身份,毕竟他看起来就是个没用的村中闲汉,虽然时不时往外跑,但每次都能安然无恙的回来,等到钱用没了,再次出门。 所以,贺境心从未想过,贺从渊会骗她。 到了长安城之后,贺境心窥探到了父亲过去的一小个片段,之后到了青州,在仰天山上她遇见了逍遥仙,父亲身上的另一层身份才终于被揭开。 孤儿,被秘密收养,学习不用心是个学渣,却还是被选中成为隐侍,这是父亲从未表露的过去。 “话说到这里,您真的不想告诉我,影心身上,到底藏着什么吗?”贺境心看着皇帝问。 皇帝沉默半晌,最后却叹了一口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多少。当时在金殿之上,我第一次见到影心的时候,恍惚了一瞬,我以为我见到了我那死去的大皇子。” 事实上,大皇子出事的时候,也差不多是影心那个年纪。 那时候皇帝还没有登基,还只是个太子,大皇子还是皇长孙。 在先帝登基后的第四年,春猎场上,皇长孙意外身故。 “说起来,您那时候有妻子吧?”贺境心冷不丁地问。 “我的长子,自然是我的妻子所生。”皇帝并未回避这个问题,他看着外面的一棵开得茂密的木绣球,眼神无端变得温柔了几分,“我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 先帝征战天下时,当今就已经不小了,等到先帝登基时,皇长孙已经四岁。 “我记得没错的话,当时不是说,王家那位嫡小姐,被赐给您当太子妃的吗?”贺境心眉心皱起,“您既然有妻,为何你的妻不是太子妃?” 皇帝眼神里满是讥讽,“是啊,我是太子,可我的妻子却不是太子妃,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很荒唐?” 贺境心看着皇帝,到这会儿,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您对世家如此深的恨意到底是从何而来。” 除了世家不安分之外,怕还有杀妻灭子之仇吧? 毕竟世家之祸,由来已久,非一日可解,先帝也不喜欢世家,但他对付世家的方法,是让世家为了利益彼此厮杀。 但当今却不同,他还没有登基之时,就已经开始落棋布局,甚至他都不是打着修剪世家枝丫的主意,他是奔着要世家覆灭去的! “王家主说您公报私仇,当初狩猎场上,皇长孙的意外,莫不是王家动的手?”贺境心问。 真的要多亏了贺境心绝佳的记忆力,日常生活中,只要她接受过的信息就会全部堆积在脑海中,很多看似无关紧要,没有用的只言片语,都被储存起来。 “那些人,不会想要新朝才立,就有一个已经生了皇长孙的太子的。”皇帝嗤笑道,“先帝登基的第二年,我的大皇子才刚刚过了五岁生辰,那些人就丧心病狂的要他死于黑熊之口。” 贺境心眉心皱了起来,“不对,您说过,在金殿之上见到影心时,她和您的大皇子长得很像,可是影心那时候是八岁,但您的大皇子只有五岁。” 五岁的孩子见风长,到八岁,还是会有一些区别的。 第16章 谜底背面见谜题 皇帝当时见到贺影心,能让他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自己的长子,必定是因为影心和皇帝记忆之中的皇长子很像。 “你真的很聪明,也很敏锐。”皇帝叹道。 贺境心记得逍遥仙说过,皇长孙在狩猎场上出意外之后,青蝉同样失去了踪迹,逍遥仙怀疑青蝉就是在那时候假死脱身的。 但贺境心记得很清楚,逍遥仙说过,他们是在先帝登基之后的第三年,也就是皇长孙七岁的时候,青蝉被皇长孙选中,成为了他的隐侍。 而在成为隐侍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皇长孙八岁那一年,春猎之时,皇长孙被狮子袭击,当场丢了性命,而青蝉也再没有出现在人前。 “那一次,他们自然没有得逞,我让先帝一定要找出动手之人,先帝在我面前,说了他的难处,这件事绝对是那几家干的,但新朝才立,不能再起波澜,当时先帝的皇位还没有坐稳。”皇帝道,“一旦与世家决裂,赵氏未必能赢,一旦输了,赵氏将要面临的就是灭族之灾。” 毕竟当时,天下初定,各方势力仍然不死心,蛰伏着等待时机,一旦皇帝展现出了对世家的恶意,哪怕世家出手在先,那些人也会歪曲事实,鼓动百姓和将士,毕竟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兔死狗烹,物伤其类。 先帝要皇帝忍下来,等到天下安稳,赵氏彻底坐稳了皇位,到那时候再收拾各家也不迟。 皇帝当然不愿意忍,他唯一的儿子差点丢了命,他却不能讨回一个公道,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他让心腹追根究底地盘查,最终找出了放黑熊袭击儿子的真凶,倒不是王家动的手,而是韩家二老爷。 说来很讽刺,这位韩家二老爷,乃是先帝继后的兄长,继后还未曾有子嗣,这位国舅就开始动手替继后铺路了。 皇帝当时对先帝已经十分厌恶,先帝辜负了发妻,发妻不过只当了三个月的皇后就病逝了,之后,甚至都没有满一年,先帝就重新娶了继后。 当时皇帝身边的心腹,让皇帝莫要轻举妄动,但皇帝咽不下这口气,他让人把韩二抓来,将他和黑熊关在一起,替儿子报了仇。 韩家知道此事之后,自然震怒不已,并且绝对不肯善罢甘休,倘若就此认了,岂不是默认世家要避让皇权,这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继后更是伤心欲绝,甚至为此动了胎气见了红落了胎。 先帝当时非常震怒,他尚且还在壮年,却已经有一个声望不下于他的太子,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的皇位会被抢走。尤其是他当时不只是当今一个儿子了,征战天下之时,他身边多了很多美人,那些美人自然替他生儿育女,儿子多了便也就不值钱了。 当然,先帝并不会承认自己在忌惮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他只是训斥太子不听话,乱来,捅了大篓子! 那一次,先帝和当今吵得很厉害,两人甚至动了手,当今质问先帝到底有没有心,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发妻,是否自己的存在,已经碍着了先帝的眼! 先帝对自己的发妻,大概是存了几分亏欠与心虚,发妻尸骨未寒,当今的眼睛长得与发妻很像,先帝看着相似的眼睛,忽然之间就颓然地让当今走了。 最终这件事,以韩家女入东宫,当了良媛为结局。 良媛,甚至都不是侧妃,但世家们除了韩家之外,全都很满意这个结果。 因为在这之前,太子的后院很干净,只有他的发妻。本来,太子被册封之后,他发妻的太子妃之位也应该一并赐下,而先帝却以皇后身体重病为由,迟迟不肯册封,那时候先皇后还未过世,拖着病体去劝说,先帝也十分不耐烦。 世家那些人,倒也能理解,毕竟太子还年轻,发妻又是他亲自瞧上的,有感情在,短时间不肯纳侧妃也是情有可原。 如今,有一个良媛,就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始。 尤其是,太子在反对无效后,忽然提出要纳陈家的嫡女为良娣。 太子倒也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当时的韩家与陈家有仇,而且还是死仇,太子把陈家女弄进来,分明就是恶意满满。 “啊,那位韩家的良媛,是不是就是后来的豫妃?”贺境心忽然问,“她生下三皇子,只是后来三皇子出天花没了。” 皇帝点了下头,“是她。” 贺境心:“那陈家女,想来就是二皇子的母妃了?” “是。”皇帝道。 贺境心看着皇帝,眼神带着点探究。 皇帝:“我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皇帝怎么会看不懂贺境心的这种眼神,“这两个人纳进来,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罢了。” 皇帝只当这两人不存在,他并不喜欢世家,尤其是这些世家把他当傻子一样算计,还一心一意要弄死他的妻儿。 皇帝当时捏着鼻子妥协,还为了一件事—— 让先帝册封太子妃,毕竟他都已经妥协了,但先帝却铁了心的不肯下册封圣旨,父子两个甚至在朝堂上大打出手,那些世家们嘴上劝着架,心里却很满意。 皇帝知道,先帝迟迟不肯册封太子妃,不过是用太子妃的位置钓着那些世家而已。 一开始,先帝做的挺成功,但没有人是傻子,那些世家们终于按耐不住,开始频繁地对皇帝的妻儿下手。 而更糟糕的一件事发生了,继后再一次有孕,并且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 其他宠妃生的,到底出身差了一些,但继后所出却是正经的中宫嫡子。 太子的日子变得更加不好过起来,而先帝对太子越来越挑剔,太子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儿子和妻子都会没命。 “我当时已经在想办法了。”皇帝说到这里,眼睛有些泛红,“我联络了心腹,想要逼宫,先帝容不得我们一家。” 皇帝选中的时机,便是在春猎场上动手,可他没有想到,继后和世家的动作更快。 “我离开之前,还和我的皇长子说好了,等春猎结束,就教他骑马射箭。”皇帝声音喃喃的,“可是我没有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他接到消息,孩子出事时,带着一队人马去救人,却在半道被拦截下来,先帝听到风声,太子要在春猎之时造反,对方甚至拿出了证据,先帝震怒之下,派人前来捉拿太子。 贺境心听到这里,看着皇帝的眼神里,都忍不住带上了一点同情。 皇帝不是个蠢人,相反他很聪明,这样一个聪明人,却被逼到这个份上。 “是有叛徒吗?”贺境心问。 皇帝却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叛徒,皇帝的计谋并没有暴露。 当时的局面非常复杂,非常混乱。 先帝有了继后,继后有了嫡子。继后的母族韩氏,乃是大族,那新出生的小皇子,竞争力太强了。 但以王家为首的那几个世家,却并不想此事发生,比起不知道能不能养大的小皇子,他们更愿意让太子上位。他们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一个打压继后势力,拉拢太子,同时除掉大皇孙的机会。 一箭三雕,被他们玩明白了。 他们捏造证据,诬陷太子谋逆,借此困住太子,好让他们万无一失的弄死皇长孙。 先帝本就忌惮太子,一直在抓太子的把柄,而谋逆这种大罪,让先帝震怒的同时,还有一丝被他藏得很好的窃喜。 太子当时被软禁了,太子自然不认罪,可一切证据都证明他谋反了,便是这个时候,那位王家主去见了太子。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皇帝冷嗤了一声,“那位王家主站在我面前,恩威并施,说是他可以救我,但代价是,我的太子妃之位,只能是王家女。” 皇帝并不想答应,但他没有办法,他挂念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妻子,他的那些心腹属下,一旦他真的被定罪,这些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王家主得了太子的允诺,直接就抛出了新的证据,之前还确凿的证据,一下子被查出都是伪造的,而伪造之人,正是继后和继后背后的韩氏! 因为小皇子的出生,让继后和韩氏生出了野心,要借此嫁祸太子! 形势彻底逆转。 先帝此时才知道世家的真正目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先帝终于肯见我了。”皇帝道,“很可笑的是,他见到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他对我很失望。” 父子之间,彻底撕破脸,连遮羞布都没有了。 “但他拿我没有办法,至少在那个时候,在所有人的眼里,我的背后是王家为首的那些世家。”皇帝说到这里,脸上满是嘲讽。 贺境心:…… 该怎么说呢,世家与先帝,世家与当今,世家与世家,这几方势力,真是随时便便就能演绎一出狗血大戏,分分合合的,永远围绕着的不过是一个利字。 世家与皇权,说不清是谁辜负的谁。 “我不愿意相信我的孩子真的死了,可是当时在场,很多人都看到了我的孩子被狮子咬中喉咙拖走的那一幕。”皇帝眼睛通红,“御林军追上去,现场残留的只有碎肉和一些骨肉,还有……还有我儿的一只鞋,还有他的随身玉佩。御林军找到了那头狮子,将它杀死,开膛破肚,肚子里全是还未来得及消化的血肉。” 皇帝不敢去回想这一切,每次想起来,都是锥心刺骨的痛。 他的孩子,是在他满心期待之下出生的,那孩子自小就很懂事,很聪慧,是他的骄傲啊。 贺境心:“那之后,您也没有再见过我爹吗?” 皇帝摇头,“没有,他是大皇子的隐侍,要拼死保护主子,我当时以为,他也已经死了。” 贺境心忽然问,“您的妻子呢?” 皇帝:“她经历过这一场之后,身体就垮了,后来……” 贺境心了然地点了下头,丈夫被诬陷谋反,唯一的儿子葬身狮口,换做是谁都无法面对吧。 贺境心抬起手,按了一下自己的额角,大量的信息涌入脑中,让她的脑袋有些发胀,“所以,您看到影心之后,因为影心长得非常像您的皇长子,怀疑她和皇长子有关系?” 皇帝叹道,“若我的长子还活着,如今也有三十多岁了。”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爹还活着的?”贺境心又问。 皇帝:“应该是七年前,当时我很高兴,我甚至觉得他能活下来,我的孩子是不是也有可能还活着,我让人去查了你爹,甚至去了小塘村,可是除了知道你爹娶妻生子之外,半点没有其他消息。” 贺境心:…… 贺境心:“您当时……不生气吗?” 皇帝:“生气,自然是有的,但他是我的孩子,亲自选出来的隐侍。”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孩子留在这世上的痕迹越来越浅,甚至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皇帝就对贺从渊多了几分宽容。 若是贺影心的爹不是贺从渊,贺从渊不是大皇子的隐侍,那么皇帝不会在见到贺影心的时候,就联想到那位故去的大皇子。 因为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过分的巧合便不是巧合。 “所以,您肯定,影心是大皇子的孩子。”贺境心面上表情未变,但心里其实已经在骂骂咧咧! 当初在长安城,皇帝迫不及待把他们打发出京城,那个时候贺境心只猜到了一点,那就是皇帝此举是为了保护,所以那时候的宋钺其实是被他们连累出京的。 但她没有想到,皇帝在那个时候,还算计到了更远。 “您那时候就决定好了,等到并州这边事了,就让宋钺回京,到时候,影心会被您接到身边去教导。”贺境心道,“您从始至终,都是在给影心铺路。” 该说,不愧是坐在龙椅上,和那些世家玩心眼子的狠人吗? 之前一切看不明白的疯癫行为,一旦有这样一个解释之后,好像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宋钺与其说是皇帝培养出来,给自己的刀,更准确来说,是留给影心的刀。 只是很可惜,宋钺不会成为他们手上的刀,这把刀有自己的想法。 “你们把那孩子,教的很好。”皇帝听到影心的名字,眼神变得温和,身上那股子戾气也散去不少。 他看向贺境心,“作为姐姐,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对吗?” 贺境心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说实话,并不。” 皇帝:…… 贺境心:“您一定查过我们全家,您知道我娘……是什么人吗?” “呵。”许是因为贺境心的回答,让他非常不爽,皇帝显然也不想让贺境心顺心,“想知道,自己去查啊。” 贺境心:…… 皇帝看着贺境心噎住的表情,心情无端好了几分,“你如今知道了这些,真的不打算劝劝你家宋大人吗?双赢的事,为什么不呢?” “当初世家劝您娶他们的女儿,他们支持您,您又为什么不呢?”贺境心目光凌厉了几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来啊,互相伤害啊,反正她有“免死金牌”,这老疯狗要是敢对她动手,她家影心绝对会抓毒蛇咬他! 皇帝:…… 皇帝气笑了,“给我滚出去!” 贺境心噌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反正再多的东西她也问不出来了,皇帝能告诉她这些,全是看在影心的面子上,以及——他希望她知道这些。 皇帝看着贺境心走的如此爽快,当真是又怒又气,但最后,他敛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贺境心并没有想错,在殿上见到贺影心之后,皇帝十分震惊,之后,他在黑暗中枯坐了一夜,做下了将宋钺贬官出京的决定。 京中还是太危险了,他不敢肯定那些老人是否还记得大皇子的长相,但凡有一点风险,皇帝都不愿意去冒。 这位状元郎的脾性,他知道,一身犟骨,还不会说话,这样的人在官场上走不长的。但这样的人,却也有一个好处,认死理,一旦他认定的事,哪怕是撞了南山也绝对不回头。 他花了精力和时间去养了这把刀,但现在这把刀不愿意乖乖地成为他手中的刀,他想做什么,皇帝心知肚明。 这把已经被打磨的很锋利的刀,想要成为百姓的刀。 只是很可惜…… 可惜啊。 不听话的刀,不要也罢。 第17章 吾家少年仍赤诚 县衙大牢。 宋钺站在春杏的牢房门外,“如今,王家因为谋逆罪已经下了大狱,我让人去查过,你姐姐并不在王家。” 春杏闻言,愣了一下,“我姐姐?” “当初王家威胁你,把害死田成,嫁祸王明远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就是利用你姐姐的安危吧?”宋钺问。 春杏盯着宋钺看了半晌,忽然有些闹不明白,这位宋大人想做什么了。 如今王家这些世家,不是已经都下大狱了吗? 这一切,不是都应该结束了吗? 事到如今,为何还要去追究田成之死呢? “是,王家家主身边的心腹管事,他找到我,让我揽下全部罪过。”春杏垂下眼睫道。 “那么,害死荣娘呢?”宋钺问,“若只是让你顶罪,荣娘活着不是更有利吗?毕竟荣娘可以证明,是你唆使她去找王明远的。” 春杏的手,蓦的攥紧了自己的衣摆。 “荣娘为什么一定要死?”宋钺问。 春杏闭了下眼睛,她抬起头来看向宋钺,“大人,这些重要吗?” “除却生死无大事,此案涉及两条人命,自然重要。”宋钺道。 春杏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后她没忍住笑了出来,“除却生死无大事……可普通蝼蚁的生死,连事都算不上啊……荣娘是我杀死的,田成也是我逼死的,一切都已经很明了了,您到底还想知道什么呢?” “春杏。”宋钺漆黑的眸子看着她,“你是从哪里知道田成的把柄的,又是如何威胁他的,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你。” 春杏只是押韵楼里的一个小丫鬟,宋钺已经去查过春杏的所有人际关系,查出来的结果就是,单凭春杏本人,根本做不到这些事。 “你说你的目的,是想要借着田成之死,嫁祸王家,可那种嫁祸手段谁都不会相信。”宋钺道,“况且,你都能够将王明远约出来,必定能够直接弄死他,比起迂回的嫁祸,直接让王明远死,不是更简单吗?” 春杏慢慢敛去面上的表情,所以说啊……她应该在几天前死于牢中的,只要她死了,一切就彻底到此为止。 宋钺:“你说,是王家家主身边的心腹管事买通你,让你揽下罪果,又说人的确都是你杀的,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春杏淡淡道,“不矛盾的。我威胁田成自杀,栽赃王家,王家害怕你们继续查下去,就找到我,威胁我认罪,他们只是想要找个最有可能的嫌犯,只是很不巧的,假嫌犯是真凶手而已。” 春杏到现在,仍然咬定是她逼杀的田成。 宋钺与她对视,眼神无声较量之中,谁都不想妥协。 “是谁让你这么干的。”宋钺换了个问题,“你是从哪里知道田成的把柄的?” 春杏:“巧合之下。” 宋钺:“巧合?” 春杏眼神十分坦荡,“对,就是巧合。” 宋钺简直要气笑了,眼前这个姑娘,看起来还如此的年轻,可她却从头到尾,一心求死,半点没有求生欲。 “巧合可说不通呢。”却在此时,传来了一道声音。 宋钺心下一松,扭头看去,却见贺境心双手拢在袖子里,朝这边走来。 今天一早贺境心罕见的早起了,宋钺从美梦中醒来,怀里已经空了,他险些以为昨夜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他急匆匆地套了件衣裳就出去找人,福伯正跟着花叔打拳,见着宋钺,告诉他,夫人一早就起来,说是有点事情出门去了。 宋钺担心了一天,到这会儿总算是见着贺境心的人了。 贺境心缓缓走到了牢门外,她看着牢里面的春杏。 四目相对。 从春杏被抓到这里来,贺境心这是第二次来见她。 上一次,她装作荣娘鬼魂索命,从她口中诈出了一些东西。 春杏见到贺境心,呼吸都乱了一瞬,显然上次的交锋,给春杏也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这世上,或许有巧合,但是巧合的次数多了,便是蓄谋已久。”贺境心淡淡道,“春杏,当初你们家被灭门之后,你去了哪里。” 春杏瞳孔一缩,她强作镇定,“我……我自卖自身……” “你从哪里来的荣娘的卖身契?”贺境心道,“是不是想说从鸨妈手上偷的,又或者是假的,用来糊弄荣娘的?” 春杏:…… “田成和招儿的事情,不可能直接告诉你,他们是在暗门子中相认,甚至很多事情都只是他们的默契而已,你难不成蹲在他们床底下偷听了吗?” “你就算偷听,也绝对不可能知道那么多。” “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出在你的身份,与你所知道的真相并不匹配。” “我就不能是以丫鬟的身份蛰伏在雅韵楼里吗?”春杏被贺境心一通输出,弄得乱了思绪。 “所以……丫鬟之外,你的身份是什么?”贺境心直接抓住了春杏这一时的破绽。 春杏:! 春杏惊觉自己竟然直接被贺境心牵着鼻子走了。 她心中懊恼不已,上一次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宋钺默默地拉了一张凳子放在了贺境心的身后,贺境心坐了下来,“知道我刚刚去见了谁吗?” 春杏显然被贺境心上下如此不连贯的两个问题,给整懵逼了,她下意识问:“谁?” “我去见了陛下。”贺境心道,“他已经承认了,从宋大人进了阳直县之后,这县里发生的命案,都是为了用来牵制世家的,好给暗中真正做事的人打掩护的。” 春杏脸上并没有出现意外之色。 “荣氏典当的徐掌柜,县衙里的许县尉,鸢娘等等等等,全是这些年来,皇帝在阳直县布下的棋子。”贺境心淡淡道,“春杏,你也是其中之一吧。” 春杏面无表情地看着贺境心,“贺大师,您既然知道,又何必追根究底呢?只要案子有一个交代,杀人偿命,不就够了吗?” “那么你呢?”贺境心忽然问。 春杏茫然地看着她,“我?我杀了人,我要偿命啊。” 贺境心却摇了摇头,“杀人偿命,要偿命的是杀人凶手,而不是凶手用来杀人的刀。” 春杏愣了一下,像是有些不明白贺境心的话。 “你只是一把刀。” 一把自毁式地,用来杀人的,一次性的刀。 她和宋钺这种,被精心培养出来的刀是不一样的。 春杏也好,鸢娘也好,他们都是藏于光明之外,隐于黑暗之中,随时可以丢出来牺牲的棋子而已。 “其实一开始,死的应该是鸢娘吧。”贺境心道。 贺境心他们抵达阳直县的那天,鸢娘在城内奔走,引起那么大的骚动,之后又出现在桥上,再次引起围观之后,直接跳了河。 “她在我们抵达阳直县的那天,其实就是必死的。”贺境心道。 那时候,鸢娘醒来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回了家,去确认自己的丈夫是否还活着,大概是担心她不死,死的就是她的丈夫吧。 “但很可惜,鸢娘被我们救下来了。”贺境心道,“鸢娘不死,你们只能仓促的,更换另一个人去死,因为太急了,以至于计划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处处都是破绽。” 但是他们的目的,本就不是嫁祸王家,只是引起骚乱,牵制住世家的视线而已,所以这种处处都是破绽的人命案子,说不定效果更好呢。 “后来世家为了平息事情,用你姐姐来威胁你,你顺水推舟,杀死荣娘,坐实自己就是凶手,世家那边以为事情已经了结,便会短暂的放松警惕。”贺境心说着说着,都觉得这背后布局之人,是真的很聪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昨天在县衙大堂之上,徐掌柜出来作证,他甚至连那两个小婴儿的作用都安排好了,当真是不露一点破绽。 春杏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是,我的确也只是一颗棋子而已,听从上面的指令行事,可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当年,春杏家人都死了,她从乱葬岗爬回来,她想要抢回姐姐,想要报仇,可是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罢了,她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捡到了我,他让我叫他白雀。”春杏道,“他将我安置在善堂之中,那时候善堂里不止我一个,他找人教我们读书识字,教我们谋生手段,教我们各种暗语,最后,我们被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他们就是被撒下去的种子,慢慢的生根发芽,长出枝蔓,或许一棵小草并不起眼,可多来一些,这些草在地下蔓延出来的根系,便会四通八达,布满整个并州。 二十多年的时间,如春杏这样的种子,多了去了,他们不起眼,甚至有一些可能此生都不会被动用,其实他们的存在,与那些世家悄悄混进宫里去的眼线并没有多少不同。 都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被养成的工具人而已。 “其实我姐姐早就没了。”春杏惨笑了也一下,“她被强抢走了,没活过一个月就被打死了,是白雀帮姐姐收敛的尸骨。” “多可笑,那王家人查到了我的事,竟然捏造了一个姐姐,用来威胁我。”春杏觉得很可笑,“他们这些人,是不是都觉得我们这种人都很愚蠢,随便编造个理由就能拿捏欺骗?” “不,他们只是高高在上惯了。”贺境心道,“大概是,属于世家的傲慢吧。” 春杏:“或许吧,如今我什么都交代了。” 她说着,脸上露出了一抹解脱之笑,“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如今死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我杀了荣娘,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去给她偿命。” 春杏说着,忽然朝着贺境心弯下腰,头磕在木板上,“只求最后,能将我与姐姐葬在一起,让我们一家团聚,这就很好了。” 宋钺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贺境心却拉了他一下,冲着他摇了下头。 春杏等不到回应,她抬起头来,却发现牢门外的两个人已经离开了。 牢房外,宋钺不解地问贺境心,“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说什么呢?”贺境心却回头问他,“说你答应让他们一家团聚,还是说,你会想办法给她翻案?她杀人是事实,本朝律法,杀人偿命,就算她是受人指使,杀人非她本意,但最后的罪行也不会轻到哪里去。” 宋钺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只觉得心口憋得慌。 春杏该死吗?她被那些世家走狗害的家破人亡,后来又被人养起来,当做棋子卖入雅韵楼,如今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 可春杏不该死吗?荣娘也是一条命,纵有再多理由,她杀了人是事实。 “宋钺,当今希望这个案子到此为止,春杏本人也是这么想的。”贺境心转身,她抬起头看着宋钺的脸,“你待如何。” 宋钺紧紧抿着唇,他看着贺境心,她的眼睛真的很黑,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脸,他此时的表情,原来是如此的严肃,“贺境心,罪不应该被放过,但同样的,功也不该被抹杀。” 贺境心愣了一下,眼底浮现出一抹诧异之色。 “春杏的确杀人了,但她却也替皇帝做成了事,如此功劳,不应该被抹去。”宋钺道,“案子应该到此为止,但是清算功过却不应该止步于此!” 贺境心漆黑的眸子里,慢慢地浮现出一抹亮光。 贺境心看着宋钺,唇边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 这个人从一个被人看尽笑话的状元郎,一点点蜕变,慢慢地成长到现在的样子。 皇帝希望将这一切的功劳,都算在宋钺的头上,等待着他的,会是泼天的富贵,是一条登天路。换做旁人,哪里会去多想,这条登天路下是否堆满白骨,但宋钺却会。 他会站在路边,看见那些白骨上的每一道伤痕。 这世上,惊才绝艳的人很多,强大聪明的人也不少,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更多。 宋钺这样的人,其实是不适合当官的,但宋钺这样的人,才应该当官。 贺境心脸上的笑意慢慢加深,眼前这个人啊,依旧还是曾经会坐在大石头上,因为怜悯他人而闷闷不乐的少年郎。 星移斗转,白驹过隙,匆匆数年过去。 少年长大了,但内心的赤诚却从未变过。 “走吧。”贺境心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并州之事要有一个了结。 在这之前,不配合的刀,要被远远的丢开。 大概,宋钺被贬的圣旨,皇帝快写完了吧。 第1章 大人又被贬官了 但——! 贺境心没料到,宋钺被贬的圣旨,竟然来的这么快! 在贺境心和宋钺两个人商定好要做的事之后的第二天傍晚,裴小将军亲自来传的圣旨。 圣旨上,皇帝龙颜大怒,宋钺作为阳直县的父母官,竟不知其治下世家密谋造反,简直就是失职,一个失查的罪名稳稳扣在宋钺脑门上,除此之外,圣旨上还斥责宋钺之妻,假借玄门中人的身份,敛财行骗,作为丈夫的宋钺竟然纵容其妻行骗,罪加一等。 于是皇帝怒而下旨,直接将宋钺贬斥到端州去任县令。 “宋大人。”裴肃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宋钺,眼神有点复杂,他将手里的圣旨慢慢卷起来,“您当真……” 裴肃以为,并州之行,就是这位状元郎的最后一站,之后他就会回到长安城,一路升官,仕途坦荡。 毕竟,这可是皇帝亲自在给他铺路,给他造势,否则那些传闻到底是为什么能够轻而易举传遍大晋的。 但没有想到,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竟然在登天梯的时候,直接把天梯给掀了。 “臣,接旨!”宋钺却抬起双手,等着接圣旨。 裴肃看着宋钺的脸,他脸上并未出现可惜之色,甚至堪称平静,应该是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裴肃暗叹一口气,他双手托着圣旨,轻轻放在了宋钺的手里。 圣旨很轻,分量却很重,在这之前,裴肃对于宋钺的感观很复杂,但整体来说算不上多好,哪怕这人将来前程似锦,左相就是此人的前车之鉴。 “宋大人,此去山高水远,你……保重。”裴肃声音里,难得地带了点情绪。 “多谢裴将军。”宋钺接过了圣旨,从地上站了起来。 “宋大人,你可知端州是什么地方?”裴肃没忍住,在走之前,还是问了出来。 宋钺笑了笑,“在大晋最南,距离此处,三千多里,很多钦犯流放之地。” 裴肃:“你……不后悔吗?” 宋钺表情坦荡,带着一种淡然地从容,“我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后悔,但现在,不悔。” 裴肃盯着宋钺看了半晌,随后看向站在宋钺身边的那几个人,最近是贺境心,这位状元夫人,常年睡不好觉,在眼下淤积的青黑,让她看起来很不好惹。皇帝贬宋钺的理由之一,便是这位贺大师假扮玄门中人,坑蒙拐骗。 她看起来半点也没有带累自家相公的愧疚,看起来十分淡定。 在后面站着的骆修远,张满,还有蒙着眼睛的花明庭,这几个人的来历裴肃都一清二楚,曾经都是天之骄子,如今却只能隐姓埋名跟在宋钺身边,从繁华之地,要去往语言不通风俗不同的流放之地,他们好似也并不在意一样。 裴肃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带着自己的随从走了。 贺境心和宋钺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一种了然之色。 宋钺转过身,面色凝重地看向骆修远他们,此去端州,与去青州和并州不同,端州太遥远了,骆修远如今已经没了妨碍,他不必跟着他们前往端州去。 况且—— “啊,我们是不是要收拾东西了啊!”骆修远抢在宋钺之前开口,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跑,“福伯!福伯!收拾行李啦!” 宋钺:…… 宋钺眼底有一丝无奈。 “说起来,往南走的话,得多带点水囊吧。”张满说着,也跟着转身就走,“嗯,感觉需要再置办一头牛,专门用来拉水车!” 花明庭默默地抱着剑走了。 县衙大门外,只剩下了贺境心和宋钺两个人。 “怎么办,拖油瓶一个都甩不掉了呢。”贺境心幽幽地开口。 宋钺:“看起来是呢……” 正说着话,有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宋大人。”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声音听着还有点耳熟。 宋钺和贺境心几乎是同时转身,却见来人是个一身粗布青衫,衣裳上还打了针脚歪七扭八的补丁的男子。 “齐永安。”贺境心叫出来人名字。 这人一脸麻子,正是二皮匠齐永安。 齐永安有些拘谨地冲着宋钺和贺境心行了个礼,随后一脸凝重地弯腰,“大人,小民的妻子,从三天前就不见了踪影,小民想恳请大人,帮小民寻回小民之妻。” “鸢娘……”贺境心看着齐永安,她心里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鸢娘的棋子身份,齐永安知不知道。 “是。”齐永安抬起头看着贺境心,他眼中满是担忧,“小民担心,鸢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觉得,鸢娘会出什么事?”贺境心问。 齐永安抿了抿唇,“小民担心……常家人要害她。” 常二爷因为当初被鸢娘下了面子,害的鸢娘毁了容,毁了嗓子,染了一身脏病,如今好不容易养的好了一些,齐永安担心常二爷见不得鸢娘好,要对她下死手。 贺境心一直盯着齐永安,不放过他的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但她这么看着人,齐永安似乎更加局促紧张起来,“就是……就是……当初鸢娘得罪过常二爷……” 齐永安吞吞吐吐的,他不想把鸢娘的伤疤扒出来供人审视嘲笑,可不说,又担心说不清楚。 “我知道,鸢娘告诉过我。”贺境心倒也不欲为难他,但她很好奇一个问题,“鸢娘之前告诉过我她的过去,不过,我很好奇一个问题。” “您问。”齐永安听到贺境心这么说,手下意识攥紧了一下,他不知道鸢娘为何要把那些过去说给这位夫人听。 “你和鸢娘,是怎么认识的?”贺境心看着齐永安问,“又为何,会给她赎身?” 齐永安有些意外,贺境心会问这样的问题。 不过,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进来说吧。”宋钺开口,领着齐永安和贺境心走进了县衙大门。 “我和鸢娘的认识……在十年前……”齐永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满是麻子的那张脸上,神情变得很温柔,眼神里都像是有了光。 十年前的齐永安,还跟在师父后面学手艺,师父年纪大了,小老头儿佝偻着身子走不快,齐永安就背着箱子跟在师父后面,跟着他一起出入各家,去缝补那些被损毁的尸身。 那一天,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齐永安和师父一起,去了郊外一处院子,那里挺偏僻的,有个雇主给了一大笔钱,要师父去修补一具尸体。 齐永安是生了天花之后,脸被毁了,从六岁开始就跟在师父后面,他一开始也很害怕,但慢慢的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这次要修补的尸体,看起来同样很残破,脸上身上似乎都没有一块好肉。 “造孽啊……”师父当时叹了一口气,因为那尸体之所以会变成那样,全是因为被恶犬撕咬所致,那人死前遭受了极大的虐待和凌辱,最终被恶狗撕咬而亡。 师父一共花了两天时间,才把那具尸体修补出个人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浑身罩在斗篷之下的男人,领了几个小姑娘来,其中一个小姑娘在看到尸体后,扑上去哭得非常厉害。 但齐永安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站在一群面色苍白,吓得花容失色的小姑娘里,显得是那么的冷漠,她像是无法与旁人共情一样,眼里甚至看不到悲伤,也没有恐惧。 但那个小姑娘,她真好看啊,就像是寒冬斜出墙的一支红梅,好看却冻人。 “当时她没有看我,但我却在看他。”齐永安说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从那院子出来之后,师父告诉我,那些姑娘都是被卖过去的,将来养一养,能以更高的价钱卖出去。那个尸体被虐待成那样的,一定是不听话,想要逃走,被杀鸡儆猴了。” 齐永安当时想,那些小姑娘真可怜啊。 后来再次见到那个小姑娘,是又过去了几年,红韶街上有户人家,请师父去缝尸。那天,齐永安还是背着箱子,却恰好遇见了坐轿的姑娘。 几年时间不见,但齐永安却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那双眼睛,与几年前的几乎一模一样,哪怕当时姑娘脸上在笑,可是她的眼睛里分明没有一点笑意。 “几乎不用打听,我就知道了她是鸢娘,她被卖进了雅韵楼里,成了里面的花娘。”齐永安说着,眼神里带着一抹亮光,“她真好看啊,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子一样好看。” “喜欢?” “喜欢啊。”齐永安点头,“但枝头上的花,远远看着就很好了。” 那个时候的齐永安,并没有那种野望,觉得自己能拥有月亮。 他只是会时常从那条街上走,有时候能听到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或者是偶尔遇见她的轿子,他都会很开心。 他不敢让鸢娘发现自己,但好几次,他都差点被鸢娘发现自己在偷看她,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他吓到鸢娘,他总是担心自己的脸会污了鸢娘的眼睛。 再后来,他听说有个好人家的公子要给她赎身,还要娶她,他当时是真的很替她高兴的。但后来没两天,他被常家请过去修复一具被鞭打致死的尸体,听到守在外面的小厮在说闲话,说是那鸢娘过几日就笑不出来了,不过是个花娘而已,竟也敢下他们家老爷的面子。 齐永安当时听完之后,脸色都白了,他很担心鸢娘,于是在终于补完尸体后,他急匆匆回家,把自己洗干净,换上了他最体面的一件衣裳,他要去告诉鸢娘,那个公子不是个良人。 鸢娘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当时有多忐忑,他甚至都不敢看鸢娘的眼睛。 可惜鸢娘不相信他的话,还是去了。 “那天我想要去救她的。”齐永安说,“可我只是个人人都嫌弃晦气的缝尸匠,无人请我,不会放我进门。” 非但不让进门,他还被毒打了一顿,丢的远远的。 那次,他躺在家里养了几天的伤。 等到他能下床,关于鸢娘的那些流言蜚语已经传遍了阳直县。 他数了数自己的全部积蓄,他都带上了,他很忐忑,他不知道鸢娘愿不愿意被他赎回家。那天,在暗门子里,他看到了躺在床上,毁了容,说不出话,看起来虽然完好,可内里其实已经腐烂破碎的鸢娘,心里很难受。 “我是二皮匠啊。”他说着,低下了头,“我想着,不都是缝缝补补吗,鸢娘变成那样,我想要试着,让她回到曾经的模样。” 贺境心听完了齐永安的陈述,心下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十年前他去的那处院子,想来就是白雀培养棋子的地方,那个破破烂烂的尸体,可能就是春杏的姐姐。 “你回家去吧。”贺境心道,“鸢娘会回家的。” 齐永安闻言,眼神微微亮起,“真的吗?” 他看起来很紧张,鸢娘三天没有回家,他其实担心鸢娘凶多吉少了。 “真的。”贺境心点头。 齐永安红着眼睛,冲着两人弯腰。 贺境心和宋钺将齐永安送出县衙,宋钺一直看着齐永安离开的背影。 这个世界或许有着残酷不堪的一面,可总有一些人,让人在绝望之中,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鸢娘……真的能回去吗?”宋钺偏头看着贺境心。 “既然从一开始就从阎王爷手里逃脱了。”贺境心唇边漾起一抹笑,“那就没有死的理由了啊。” 鸢娘,一个在他们抵达阳直县的第一天,就应该葬身护城河中的姑娘,却活了下来。 宋钺愣了一下,这么说来,这一次贺境心可是从阎王爷手里,无意识救了一个人呢! “可是,鸢娘知道那么多……皇帝能放她走吗?”宋钺还是有些担心。 贺境心却十分笃定,“能!” 第2章 遇见心软的神明 茶楼的大堂里,坐满了人。 戏台子上今天唱的是《西厢》。 桌子上摆了几碟点心。 贺影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老者,她眼睛黑白分明,这么看着人的时候,无端地叫人心头发软。 “行了。”皇帝面上慈和,心里骂骂咧咧,贺境心根本不讲武德,明明是大人之间的事,竟然把小孩牵扯进来! 贺影心眼眸亮了,“爷爷,您答应了吗?” 皇帝看着贺影心,心中滋味难明。 他原本打算,并州之事了结之后,将宋钺调回京城,如此,贺影心便也会回到京城,他会找机会把这孩子带回宫中,仔细教导。 可是现在,他放弃了这个决定。 “把这个,交给你姐姐。”皇帝说着,将一个信封推到了贺影心的面前。 贺影心看着信封,又看了看皇帝,有些迟疑。 皇帝无奈地气笑了,“放心,我不会把你姐姐怎么样的。” 贺影心冲着皇帝露出一个笑脸,然后将信封拿了过来,她捏了桌子上的一块栗子糕塞进嘴里,然后从凳子上跳下来,“那爷爷,我走啦,姐姐他们在外面等着我呢!” 皇帝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去吧。” “后会有期,爷爷,你保重身体!”贺影心挥了挥手,抱着信封跑出了茶楼。 她不曾回头,所以没有看到皇帝眼中的那一抹不舍。 “后会有期,小影心。”皇帝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回头,台上唱着花好月圆的戏码,他看着看着,低头笑了起来。 青蝉真的生了个好女儿,这一点也不吃亏的性子,真的十足像极了他。 但也正是因为像极了他,所以皇帝才愿意让贺影心继续待在那些人身边。 他嗓子发痒,低低咳嗽了两声。 他坐在台下,看完了这场戏。 回到住处,皇帝让人喊来了鸢娘。 鸢娘在接到皇帝传召的时候,心往下沉,脸色都白了。 如今事了,她怕是回不去了吧,也不知道永安找不到她会不会着急。 她沿着回廊往前走,走着走着眼圈就开始泛红。 她后悔了,后悔那天夜里离开的时候,不曾好好的和齐永安道别,那是个傻子,他会一直找她的。 鸢娘曾经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可能也就那样了,她此生起起伏伏,老天爷似乎对她格外残忍,她好多次都差一点死掉。幼时被卖给人牙子,被娘亲藏在冰冷的水里,她活了下来,后来一路逃荒,困在难民之中,差点被人抓走吃掉,但她还是活了下来。 她被白雀救下,培养成了出色的棋子,她被卖进了雅韵楼里,曾经学会的那些东西,让她成了头牌花魁,她游走在世家高门之中,协助其他人查到了很多东西,最终她完成了任务,以为会死在那场火海之中,可她却没有死成,老天爷可能还是觉得她不够惨,所以让她被卖进了暗门子,被磋磨折辱染了一身脏病。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很绝望,她想过去死,可是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老天爷无数次的想弄死她,可她咬着牙硬是活下来了,若是自己去寻死,就好像是对这操蛋的命运认输了一样。 后来啊,她被齐永安用独轮车推回了家。 那个笨拙的男人,不会说话,容貌丑陋,赚不了什么大钱,住的地方破破烂烂,可是他却是唯一一个在黑暗之中,朝她伸手的人。 他救她,治愈她,陪伴她,他拥有的不多,可却愿意把全部都给她。 她曾经锦衣玉食,在红尘里巧笑嫣兮,从未想过,此生最平静的日子,就是在那个小小的破破的院子里。 她生出了贪念,想要一直这么活下去。她会的东西不多,不会做衣裳,缝缝补补的也不拿手,可是她知道,只要她在,齐永安就有个人陪伴着,不会归家只有一个人,吃饭只有一个人,生病无人照看,过年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独处。 一切繁华尽头,若能归于平静,就此度过余生,也算是一种成全。 所以,她退缩了。 她其实并没有对贺境心撒谎。 那天,白雀用齐永安的命威胁她照计划行事,他看出了她想要退出,想要继续活下去,哪怕一身病痛,可能也活不了几年,可是哪怕多活一天,她也想要活。 鸢娘走到了门口,她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去迎接自己的死亡。 小院子里,只有皇帝一个人,他坐在凳子上,手里抱着鸟笼子,仰着头,正在看头顶飘过来的一朵云。 “青鸢,见过陛下。”鸢娘跪在地上,将额头贴在地面上。 皇帝收回看云的视线,低头看她,“可知,我为何召见你?” “大概是因为我……试图违抗命令,苟且偷生。”鸢娘看着地面,一只蚂蚁从眼前爬过去,“我差点破坏大人的大计,我有罪,鸢娘只求陛下,处置青鸢一人便好。” 皇帝淡淡地盯着鸢娘,好半晌,他道:“起来吧。” 鸢娘这才敢直起身子,“谢陛下。” “白雀和我说过大概计划,他说你应该死在第一个,但你活了下来。”皇帝道,“你跳河的时候,被贺境心看到了,最终得救了。” 那天鸢娘,其实是算好了时间的,否则怎么会那么巧的撞到贺境心,她不过是想要悄悄地搏一线生机。 她是故意选在贺境心他们抵达天香楼的时候,才到那里去的。 新的县令和县令夫人就在天香楼里,她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跳河,必定会引起骚乱,到时候一定会引来新县令的注意,到时候她便还有一点被救的希望。 可能老天爷最终还是心软了,她前半生所有的不幸,换来了贺境心朝桥边看去的那一眼。 她真的被救起来了,从黄泉路上活了回来,逃脱了死亡的命运。 “你想回家吗?”皇帝看着鸢娘,忽然问。 鸢娘猛地抬起头来,她泛着水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皇帝,“我……还能回家吗?” 皇帝:“本来是不能的。” 像鸢娘这些棋子,因为知道的太多,大多都不会拥有自由身,他们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继续活下去,活下去替主子做事,他们可能会永远都活在黑暗之中,他们做过的事情不会被人知晓。 鸢娘心跳加快,她喉结发紧,眼睛都红了,因为皇帝说的是“本来”不能。 “但——有个人,却愿意成为你们的刀,要替你们向朕讨要一个公道。”皇帝说着,说不清是生气还是高兴。 宋钺这个愣头青,大概是一夜都不曾睡,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一起,整理了一份名录,名录上还有对应的功过。 他写了一封很长的奏折,加上那些名录,厚厚地一叠。 这些东西却不是宋钺呈到他面前的。 临行之时,贺影心背着一个小包袱来见他。 贺境心大概是料到了,他不可能让贺影心失望。 “朕想了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皇帝说,“你虽起过退缩之心,但能活下来也是你的本事,朕并不会因此治你的罪,此次查出世家罪证,你功劳不小,你可愿随朕一起回京,朕会让太医替你治病,会给你封赏。” 鸢娘怔怔地看着皇帝,说不清为什么,她眼底鼻尖酸涩的厉害,一直隐忍克制着的眼泪,瞬间从眼角滚落,就像是藏于暗处,不被看见的花,终于开在了阳光之下。 “陛下,青鸢……青鸢想要留下。”她说着说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微笑来,这笑容带着泪,瞧着叫人心酸,“青鸢活不长久的,所以想要回家,我的丈夫,他一定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家。” 曾经她想要成为人上人,母亲说,她要读很多书,养出一身才华,嫁到好人家去当正头娘子。 成为花魁娘子后,她也曾被繁华迷了眼,只看得见头顶的风光。 可是现在,她只想回家。 天冷了,有人知冷暖,饿着了,有人加餐饭,两人三餐四季,可能活得拮据,可能总被指指点点,可是—— 她想回家。 “你可以让你的丈夫一同去京城。”皇帝道。 鸢娘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了,陛下,鸢娘家中还有相公亲手为我种下的桃树,明年就能结桃子了,院子里的木香花已经爬满了院墙,明年春来,一定能开出更多的花。” 长安城,繁华迷人眼,她不知道自己去了长安城,得了泼天富贵,是否还能看得见自己的丈夫。 人心经不起考验,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如此,你便回家去吧。”皇帝道。 鸢娘再次额头点地,深深地跪拜下去,“青鸢,谢陛下!” 鸢娘拜谢之后,从院子里退出来,她走出去的时候,白雀站在门口,递给她一只信封,“里面是一千两银子。” 鸢娘下意识就想要拒绝。 “拿着吧。”白雀道,“陛下吩咐的。” 鸢娘愣了一下,这才抬手接了过来。 “回去吧。”白雀道,“后会无期了,鸢娘。” “后会无期。” 鸢娘走过那座桥,桥下驶过乌篷船,桥上卖鱼的老汉还在卖鱼,她停下来,买了一条鱼拎在手里,她走下桥,然后越走越快,最后用跑的。 城西仍然贫瘠,穷困,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但这里的一切,让她觉得安心。 她走进小巷子里去,七拐八绕的,最终走到了巷子的尽头。 她看见家里的烟囱在冒着炊烟,她脸上已经带上了一抹浅浅的微笑,她站在院门外看着熟悉的门,笑了起来。 雨天离开的时候,她以为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是那天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她以为会是永别,就算她存了侥幸心理,但谁知道老天爷会不会怜惜她。 但最终,她真的从死神的手底下逃了回来。 她走上前去,推开了院门。 齐永安听到动静跑出来,看到她回来,上前一步,接过她手上的鱼,“回来了啊。” 鸢娘关上了院门。 “嗯,回来了。” “鱼熬汤吧?” “不想喝鱼汤,我想吃红烧的。” “好,我给你做。” 天边云散去,新的云团被吹上来。 年轻的时候总是想要轰轰烈烈在红尘里滚一趟,等到千帆过尽,才知平淡才是琐碎日常。 而此时,城外矮山脚下,一座新坟前,招儿蹲在地上点着纸钱,她肩膀上挂着一个包袱。 “阿成,姐姐要回老家去了。” “路太远了,天太热了,姐姐现在不能带你回家。” “你在这里好好的,等天冷了,姐姐再给你迁坟,带你回家。” “姐姐有钱了,回去就买几亩水田,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攒够了钱,赎了身,就回家乡去,若没钱就佃几亩地来种……现在我们买得起水田了……” 她一边点着纸钱,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恰此时,一阵微风吹来,卷着纸钱的烟雾向上盘旋,而后绕着招儿转了三匝。 像是已经归去的亡魂,在亲昵地道别。 招儿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阿成啊……” 第3章 大牛的忧郁日常 太阳特别好,夏蝉吱哇乱叫,直叫的人心烦。 如今接近午时,正是日头最好的时候,官道上无甚人烟。 “大牛,慢一点,跑慢一点!” “二牛不许捣乱!” “柱子,柱子你别跟着添乱了!” 远远的,有一头牛撒丫子狂奔,牛拉着一辆木板车,那木板车上堆的满满当当的行李,因为东西太多,木板车上面还搭了一层。 跟在拉二层木板车后面的,是一头明显看起来更雄壮一些的牛,那牛的牛角锃亮,浑身肌肉虬结,看起来十分不好惹,那牛同样拖着一辆木板车,那木板车上放了好几个木桶,随着那牛狂奔,里面的水撒了一路。 两头牛后面跟着的,是一辆马车,那拉马车的马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前面气氛带动,还是觉得一匹马不能输给两头牛,跑的速度同样很快,后面拉着的车厢,好几次轮子都要飞起来了。 而跟在这二牛一马后面的,是两个男子,两人手上还乱七八糟抱了几个行李包袱,想来应该是第一头牛拉着的板车上掉出来的。 “都怪你!你说说你没事惹那头牛干什么啊!”骆修远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都要崩溃了。 宋钺也很冤枉,“我没有惹,明明是大牛的胜负心太强了!” 皇帝的贬谪圣旨下的太快,那架势,恨不得直接把他们提起来丢出并州去。 到了阳直县后,宋钺是做好了在这里待上几年的准备的,置办了些琐碎东西,他们如今七个人,要从并州,穿过大晋,从北一直往南,抵达端州,三千多里路,光在路上就得三四个月,行李自然要准备充足。 如此,一头牛一匹马便不够用了。 尤其是,大牛已经不是勤快牛,它怠惰了! 几人站在牛棚外面,看着躺在地上啃放在嘴边草料的大牛:…… “还是换个牛吧,这个牛没救了。” “是的,已经懒病病入膏肓了。” 大牛幽怨地看着几人,那双颇有几分人性化的眸子里,仿佛带着点控诉。 “不行!”关键时刻,贺影心扑过去,抱住大牛的脖子,警惕地看着已经在商量把大牛卖了之后,要不要索性再买两头健壮勤快牛了。 “不卖大牛!”贺影心扞卫小伙伴。 “可是影心啊,大牛现在已经是个废物牛了,光吃饭不干活儿,吃的还贼多啊。” 贺影心瞪大眼睛,眼睛里还带着点受伤,“那我也不干活儿啊,你们是不是也嫌弃我是个废物,要把我也卖掉!” 几人面面相觑:!!! 贺影心眯了眯眼睛,“你们不会也想把我卖掉吧!” “怎么会,哈哈哈,没有的。” “对的,吃干饭也很可爱呢。”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贺影心气疯了,她捧着大牛的脑袋,控诉:“他们刚刚绝对心动了!大牛!我们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们才不是废物牛!吃得多怎么了,吃得多身体棒!” “哞~~”大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人类在说什么,哞哞叫了一嗓子。 第二天一大早,张满牵着一头壮硕的牛出现在县衙后院,这头犍牛花了八两三钱银子! 要知道,当初大牛也就花了三两多买下来的! 这头犍牛的银子,够买两个半大牛了! 因为家里有个大牛了,这新买回来的,自然只能顺着往下叫二牛。 一大早的,几乎每个看到二牛的都要夸奖一遍。 待在牛棚里,低头吃草的大牛,悄悄地看了二牛一眼。 连待在一边吃草的那匹被起名柱子的马,都冲二牛喷了个响鼻,显然比起大牛,这个新来的牲口,不太受欢迎。 如今两头牛,一匹马,几人合计了一下,决定两头牛用来装行李,人坐马车走,正好,赶车需要三个人,剩下四个人挤一挤,马车完全装得下嘛。 本来,一切都还挺顺利,骆修远和宋钺两个人如今已经是很熟练的赶车人了,一人一头牛赶着走,福伯则赶马车。 和他们同行的,还有花明庭的师弟师侄们,他们到阳直县办点事,如今事情也办完了,自然也要回武当去。 一行人很顺利的出了阳直县,因为出发的早,索性一鼓作气地出了并州。 方瑞他们和宋钺并不顺路,两拨人在并州外的官道上分道扬镳。 “师兄,给你的药要记得吃。”方瑞离开之前,拉着花明庭到边上说小话,“古老头说了,这药换了药方,效果应该比以前的要好一些。” 花明庭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好,替我谢谢古大夫。” “嗨,他哪用得着你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方瑞一点也不想感谢古老头,那老头医术很好,但他每次都不会好好替人医治。 花明庭和花想容身上的奇石之毒,古老头十分有兴趣,他与其说是在替花明庭治病,不如说是拿花明庭当试药人。 “还是要谢谢的。”花明庭倒是不生气,他是真的心怀感激的。 先帝接触奇石才多久,都落得个早死的下场,花想容接触奇石的时间最长,却活了这么多年,古大夫功不可没。 “哎,毒入骨髓,拔不出来了。”最后一次替花想容看诊的时候,古大夫十分遗憾,这些年,一次又一次更换药方,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师兄,你要好好的,等古老头的新药弄出来,我再给你送,到时候,咱们师兄弟再聚!”方瑞说着,冲着花明庭摆了摆手。 “好。”花明庭始终带着笑,他虽然看不见,但他听得见马儿离去的脚步声。 方瑞骑在马上,回头看了几次,最终还是跟着其他几个人一起走了。他们之所以到并州来,其实也是古老头让他们来的。 花明庭如今虽然离开了武当,但古老头一直在寻找医治花明庭的方法,他前些时候揣摩出了一张新的药方,其中一味药生长在草原上,不太好找,方瑞就领着师弟师侄们出来亲自寻药了。 方瑞并没有告诉花明庭他们到并州来做什么的,他担心花明庭会有心理负担。 武当山上,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很担心花明庭,当初花明庭上山的时候只有几岁,每天都待在山门口往外看,小少年身子骨弱,看起来很单薄,小脸总是很苍白,一副活不长久的样子。 一开始大家都是看在骆东彦的面子上,多照看这孩子几分,后来朝夕相处的,尤其是在知道这孩子身世之后,都对他多了几分怜悯之心。 大家像是带小孩一样,把那孩子照顾大了。 如今,花明庭已经三十来岁的人了,但武当山上的师兄师叔师伯们,却仍然习惯性的担心他,尤其是在知道花想容去世之后,都担心花明庭会想不开。 方瑞在阳直县见到花明庭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花明庭现在看起来很好,身上有了一股生气,不像是以前,好像随时都可以去死一样,完全没有求生欲。 想活下去是件好事,人只要想活下去,就一定会为之付出努力。 “我们快些回去,把药给古老头,他们要去端州,那么远的路,我不放心。”方瑞决定好了,他回去就盯着古老头做新药,做好之后,他就带着新药去找花明庭。 马儿的速度又快了几分,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花明庭站在原地,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他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 “舅舅!我找到果子了!”骆修远的声音从边上传来,他献宝似的把捧在手上的果子放在了花明庭的手里。 果子还带着被太阳暖过的温度,捧在手心里,暖暖的。 花明庭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得到,此时的骆修远,一定是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 他拿起果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他点了下头,“好吃。” “是吧!还有,舅舅多吃点!”骆修远将果子一股脑的塞进了花明庭的怀里。 福伯那边已经弄好了饭,几人在树荫下面吃好了饭。 骆修远和宋钺又从牛车上拿了豆子喂牛马。 一开始还挺和谐,直到大牛吃完了自己面前的豆子,又暗搓搓地去啃二牛面前的豆子。 二牛看起来挺彪悍,但脾气却出乎意料地还不错,宋钺甚至还从二牛眼中看出了一点“真拿你没办法”的宠溺。 “二牛你自己吃,下午还得赶路呢!” “就是,大牛你拖的行李可比二牛拖得水轻多了,你吃这么多,都没有二牛勤快!” 然后——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话,戳中了大牛的自尊心。 就见大牛扭过头,撒丫子就往前跑。 “诶诶诶等等,我还没上去呢!锅碗还没收拾好呢!”宋钺下意识喊了一嗓子,“大牛回来!” 大牛:…… 大牛非但没有回来,反而撒丫子跑的更快了。 毕竟,大牛也是有脾气的! “快,快追!”骆修远一拍大腿,正要往二牛拉着的牛车上爬,二牛一抬蹄子,追着大牛去了。 “不是让你追!”骆修远要疯。 骆修远和宋钺两人拔腿就去追牛。 “上马车,快上马车!”福伯看着疯跑的两头牛,急忙冲着贺境心几人喊了一嗓子。 “锅!”贺境心舍不得把锅拉下,要买一口铁锅也要几两银子的! 于是一阵兵荒马乱地,贺境心和贺影心还有张满爬上了马车。 花明庭本想施展轻功追上去的,但是贺影心抓着花明庭,硬是把他也拽上了马车。 “柱子,柱子你慢一点!”马车里,贺境心看着因为刚刚的颠簸,几乎要飞起来的锅碗瓢盆,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 “夫人,柱子慢不下来啊!”福伯使劲儿拖着缰绳,试图让柱子不要参与两头牛之间莫名其妙的竞争。 花明庭:…… 这场莫名其妙的狂奔,在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停止了。 无他,大牛没力气了。 大牛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牛身上全是热汗。 二牛虽然也喘,但显然要比大牛状态好一些,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二牛自觉停在大牛后面一些的位置,甚至还四蹄着地,整个牛都趴了下来。 大牛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带了点睥睨天下的轻蔑。 众人:…… 因为一通狂奔,两牛一马都迫切需要休息。 好在大牛停下来的位置是在一处山林边上,骆修远和花明庭进去看了看,发现往里走一段,就有个湖泊。 “把牛和马都赶进去吧。”贺境心道,“看样子今天是来不及赶到下一个镇子了,就在这里收拾一下,休整一夜,明天再赶路吧。”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但大牛显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睥睨嘲讽完二牛之后,就趴在地上怎么拉都不肯起来。 “大牛!你看看二牛,二牛都要走到你前面去了!”贺境心凉凉地看了大牛一眼。 大牛:!!! 大牛回头看了二牛一眼,顿时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四只蹄子叉着,不甚协调地被福伯拉着往里走。 二牛默默地跟在后面。 宋钺走到贺境心身边,看着前面的两头牛,“二牛脾气是不是太好了点?看起来是个大个子,竟然这么怂的吗?” 贺境心没说话,却笑的有点意味深长。 贺影心好奇地拉着张满,“满姐姐,你是怎么买的二牛啊?” 张满一脸骄傲,“我去找了专门相牲口的,那人说了,二牛可是北市最好的牛。” 如今看来,那人没骗她! “贵果然是有贵的道理。”张满感叹了一声。 “大牛也很好的!”贺影心不服气,“大牛以前可懂事了!我们不能有了别的牛就嫌弃大牛,大牛会伤心的!” “好好好,不嫌弃,大牛也很好。”张满没忍住,捏了一把贺影心鼓起来的脸颊。 一行人到了河边,福伯拿出准备好的艾草把四处都薰了一下,又撒了一圈雄黄粉,防止有毒蛇游过来咬人。 宋钺和骆修远,将大牛二牛还有柱子拉着的车架子卸下来,两头牛一匹马走到水边狂喝了一通水。 贺境心看着都在忙碌的几人,她掀开了马车帘子爬了上去。 马车里面还挺宽敞,这马车车厢是张满从木匠那里捡漏买来的,说是这车厢本是风家人定做的,但如今风家人都下了大狱,这车厢自然没人来取了,张满就花银子买了下来。 车厢的中间有一个桌面,底下镂空可以放东西。 贺境心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放了不少银票还有一些银锭子。 压在银锭子下面的,是一封有些厚的信,这信赫然就是皇帝让贺影心转交给贺境心的那一封。 这信到了贺境心手里,她还没有来得及打开。 当时他们一行人等在外面,贺影心把奏折交给皇帝之后,拿着信直接上了马车和他们汇合,一行人直接就出城了。 贺境心合上箱子,她打开了信封,先倒出来的,是一块巴掌大的玄铁令牌。 那令牌上刻着“监察令”三个字。 玄色令牌,朱砂点字,入手冰冷,很有份量。 贺境心眉头皱了起来,她将令牌丢在桌子上,盯着令牌的眼神变得不善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一种疯批皇帝要坑人的不好预感。 她想了想,还是抽出了信封里的信,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 贺境心:呵。 狗皇帝洋洋洒洒,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兼顾威逼利诱,总结出来的中心思想就是。 卿有大才,缘何要坑蒙拐骗,那终归是小道。来吧,把你一身才华赋予朝廷吧,朕看好你哦,朕觉得监察使这个身份很适合卿。 最后还隐隐有威胁之语:卿可以拒绝,但想想令妹,她只有你一个姐姐,你忍心她将来独木难支吗? 来吧,为了妹妹奋斗吧! 监察使,六品官。 县令,七品官。 贺境心一把将信摔在了桌子上。 旁人养妹妹都容易的很,到她养妹妹怎么就一路被坑! 第4章 阴晴不定老皇帝 贺境心坐在车厢之中,冷着一张脸,眼神看起来带着几分怒意。 但过了一会儿之后,贺境心又气笑了。 这老皇帝,每次都给她来一点“惊喜”。 贺境心有猜到,皇帝从一开始应该就做好了两手准备,给宋钺留下了一条退路。 当初在长安城中,宋钺因为损坏御赐之物,被皇帝贬到青州永昌县当县令,永昌县是个下县,宋钺这个县令却是六品县令。 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后来,宋钺被调到了并州阳直县后,照着皇帝的规划,接下来宋钺就应该调回京城,官职至少也要四品,毕竟这一路上宋钺累积下来的功劳,足够把他送到这个位置上。 但最后,宋钺并没有选择乖乖成为皇帝的刀,于是皇帝直接把他贬到大晋最南端的流放之地,端州,他的品级也终于从六品,变成了七品。 感情这官位给过来,就留了继续贬的余地! 在皇帝看来,若是宋钺想要替百姓当官,如今还远远不够,尚且还需要磨练,所以贬去端州,是惩罚,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培养。 贺境心只是没料到,皇帝在这档口上,还给她挖了个坑。 若是放在去年这个时候,贺境心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把那玄铁令牌甩皇帝脸上去,但如今么…… 贺境心拿起那面玄铁令牌,脑海中掠过一张张脸,有花想容的,有左相夫人的,还有仰天山上弯着腰恳求她救救他们的那些人的。 她将信塞回信封里去,然而却在此时,她却发现信封的里侧还有小字。 贺境心将信封拆开,信封里面竟然也是一封信。 贺境心看着信,原本靠着车厢的后背,慢慢直了起来,她脸色也变得有些阴沉,眉心紧紧皱起来。 “姐!福伯抓到一只兔子,出来吃烤兔子!”车厢外面传来贺影心的声音。 贺境心将信封复原,将信纸和那面玄铁令牌放了回去,她将小箱子锁上,重新放回了桌子下面的柜子之中。 * 并州的城门,死死地关着。 并州城内,往常这个时候,行人如织,热闹非凡,但今日却格外的冷清,空气里都透着一股肃杀之意。 并州的州府之中,皇帝坐在院子里,裴肃正在汇报,并州之内的几家目前都已经被控制,反抗者皆以处死,其余人暂时还算乖觉。 追影等在外面,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裴肃才从里面走出来。 追影走进去,“主子,宋大人一行人如今已经出了并州,暗卫传回来消息,说是他们的牛马不知道咋回事失控了,那一行人一头扎进了隐泉山中,只需翻过山,便能抵达汾州境内。” 皇帝:…… 牛马失控。 这几个人还能干点什么,他们真的能够平安抵达端州吗? 皇帝表情带了点忧心忡忡。 “主子,还要继续跟着他们,暗中保护吗?”追影问。 皇帝沉默了半晌,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他忽然笑了一下,“不用,把我们的人都撤回来吧。” 追影惊得抬起头来,显然十分惊讶。 之前皇帝可是下令,让他们务必要保证那几个人的安全。 如今从并州到端州,全程三千多公里,要穿行好几个州府,须得水路陆路山路交替着走,期间危险重重,指不定在哪个地方就栽了。 结果,皇帝竟然要撤回暗卫?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是死是活都要自己去拼杀,全看能力与造化。”皇帝淡淡道。 “是!”追影领命退下去。 皇帝坐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路会有多危险。 三十多年前,先帝打天下的时候,他从北打到南,那时候还是乱世,所有人都提着脑袋过日子,朝不保夕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 他嗓子里发痒,低低咳嗽了两声就被自己强行克制住了。 此去端州,山高水长,皇帝并没有限制宋钺什么时候到任,毕竟谁也不知道路上会碰到什么事,会不会耽误行程,耽误多久,都是未知数。 “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老皇帝喃喃了一声。 第5章 出虎穴又入贼窝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张满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棵大树的树干,她此时形容十分狼狈,梳理的整齐的头发乱成了鸟窝,上面还扎了几根草,脸上,身上都是尘土,看起来像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似的。 骆修远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整个人的状态比张满也好不到哪里去。 跟在两人身后的是提着贺影心的花明庭,花明庭看起来倒是比这两人状态好了不少,除了发丝乱了一些,浑身不见半点狼狈。 该说,不愧是武当山习武二十多年的高手。 “要不,歇会儿吧?”骆修远虽说不上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们已经狂奔两个时辰了! “不行,我们要快点去汾州找知州!”贺影心被花明庭单手抱着,她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小箱子,贺影心有些急了,“我姐还有姐夫,还等着我们回去救呢!” 花明庭仔细听了听,远处并无人追来,这里暂且还算安全,“我与你去汾州搬救兵,修远和满姑娘,你们在此处稍作休整,稍后再跟上。” “可是这里荒山野岭的,影心还小,舅舅眼睛不便,如何去汾州?”骆修远不放心地往前走了两步,“我同舅舅去!” “我会问人,我要去!”贺影心急了,“花叔,我们快走吧。” 张满同样不放心,但她此时体力已经榨干,一滴也没有了,此时若不是双手扒拉着树干,她都快要躺下来了。 最终的结果是,骆修远和张满就近找一处安全之地稍作休整,花明庭和贺影心顺着隐泉山下来的山路,一直往南走,去汾州的府城阳城搬救兵。 贺影心如今虽然才九岁,但她可是被贺境心带大的,这一路上又与众人同行,也不是寻常九岁稚童能比的。 “你们要小心。”张满最后嘱咐了一句。 “满姐姐,你放心吧,我也很厉害的!”贺影心挺了挺小胸脯,一脸自信。 于是两人只能目送着花明庭抱着贺影心,飞快地下了山,最终消失在了山林尽头。 张满和骆修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之色,显然,尽管他们努力说服自己,这不是普通的小孩儿,也不是普通的瞎子,可是小孩儿和瞎子的组合,还是怎么看怎么让人担心。 “希望知府大人尽快派出救兵。”张满叹了一声。 鬼知道他们才出了并州,怎么就倒霉催的遇上了山匪! 事情还得从昨日,二牛一马狂奔说起。 大牛二牛柱子一路跑到了隐泉山的山脚下。 隐泉山位于并州与汾州的交界处,翻过隐泉山就彻底出了并州,进入汾州境内。 他们本想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走山路进入汾州,再从汾州走水路到晋州……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隐泉山中,竟窝藏着一伙山匪。 说是山匪其实也不准确,应该说是伪装成山匪的私兵。 因为普通的山匪,花明庭对付起来并不难,他耳力极好,那些人鬼鬼祟祟靠近时就会提前预警了。 但坏就坏在,当时他们正在走一条非常崎岖的山道,那山道只有容牛车单行,在上面根本没有办法掉头。 他们走到山道中间的时候,花明庭就听到了动静,却没有办法,毕竟他就算是高手,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山匪熟悉地形,怕是特地选在这个地方动手的。 “莫要慌,一会儿找机会,花叔,你带着影心先跑。”贺境心很快镇定下来。 宋钺侧过头看了一眼边上的悬崖,心脏跳的都快了几分。 “继续往前走,稳着点,不能自乱阵脚。”宋钺强行镇定,毕竟比起前面拦路的山匪,边上稍有不慎就会葬身崖底的危机要更紧迫。 一生要强的大牛走在前面,这会儿是骆修远牵着牛,福伯拉着二牛,宋钺赶着马车。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这段崎岖危险的山路,又走了两刻钟才走完,如花明庭所说,山路尽头已经围了不少人。 为首的是个身形魁梧的壮汉,他看起来很高,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他一只眼闭着,睁着的那只眼睛,此时正冷冷地瞅着站在最前面的骆修远。 跟在壮汉身后的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那一身气势看起来就相当唬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大牛二牛在他们眼里仿佛只是一堆肉。 “这位兄台,可否让一下?”骆修远调整了一下表情,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没办法,这群人一个都不说话,总不能就这么僵着。 “哈哈哈……” 然而,回应骆修远的是一串十分嚣张的嘲笑。 “大当家,这人喊你兄台呢!”站在独眼壮汉边上,手持狼牙棒的汉子笑的尤其夸张。 “这些人不是普通盗匪。”站在后面的花明庭低声提醒道,“他们身上的血腥杀气很重。” 贺境心眉心皱起,“花叔,擒贼先擒王,你有办法先拿住这群人里身手最好的那个吗?” 花明庭看不见,贺境心自然不好说是独眼儿的大当家。 “可以。”花明庭道。 贺境心:“一会儿,你拿住他。” 贺境心倒也不会天真的让花明庭杀光这些人,就算花明庭可以做到,但是在这群人被杀光之前,他们这些人就先被杀死了,毕竟花明庭只有一个人。 贺境心从马车里将桌子下面的那个小箱子取出来,塞到贺影心的怀里,“你们想办法跑,我们昨夜看过舆图,翻过这座山,一直往南走就能到阳城,你们去阳城求援,就说这山上藏有叛军!” “那你呢?”贺影心担心地看着贺境心。 贺境心:“我们所有人一起逃不掉的。” 而前面,那群人嘲笑完骆修远之后,大当家的很快发话,让骆修远他们继续往前。 二牛一马很快被赶到了山道尽头的一个相对平缓的坡道上。 山匪人数足有百人之多,很快就把他们围在了中间。 贺境心视线看了一圈,“就是现在,花叔!” 花明庭脚尖一点,整个人已经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射出,那大当家的身手显然也很好,他抽出手中长刀,挥动中仿佛能听到呼呼风声,那长刀照着花明庭的面门砍去! 花明庭抽出长剑,四两拨千斤一般,将长刀的势头打乱,边上站着的那些山匪见状,纷纷提着刀斧狼牙棒就要杀过来,那边花明庭三招之内,手中的剑已经架在了大当家的脖子上。 “都停下,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花明庭大喝一声,他明明看不见,但此时呵斥的方向却正对着骆修远那边。 狼牙棒堪堪停在骆修远的面前,再往前一点,骆修远就要被打中了。 花明庭手上的长剑已经割破了大当家的脖子,大当家吃痛,当即喝道:“停下,都给老子停下!” 那些山匪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手,骆修远喘了口气往后退了一小步,刚刚那狼牙棒就在跟前,就差一点点! 贺境心带着张满和贺影心从马车上下来,宋钺慢慢挪到她身边,将她挡在自己身后,“你下来做什么!” 贺境心却拨开宋钺,她往前走了一步,“现在可以让个路,让我们走了吗?” 大当家眼神犹如淬了毒,“呵,你以为你们走得掉?” “试试看嘛,不试试怎么知道。”贺境心看起来十分淡定,明明他们被一百多号山匪包围了,地形对他们来说还十分不利。 花明庭挟持着大当家往后退,那群山匪有所忌惮,不得不撕开了一个口子。 骆修远扯着大牛的绳子往前走,眼见着一行人快要走出山匪的包围圈,就在此时,那山匪之中不知道是谁射出了一支暗箭,直中大当家的脖子。 大当家还有些茫然,随后眼神很震惊,不甘心地想说什么。 “他们杀了大当家!拦住他们!不能放走他们!”有人喊了一句。 现场瞬间变得混乱起来。 贺境心把和贺影心往前推了一把,花明庭顺手接住,“花叔,带影心走!去搬救兵,别担心我们,只要你们逃出去了,我们暂时就是安全的!” 贺影心十分担心贺境心,但她很懂事的没有挣扎,只双手死死地抱住手里的箱子。 张满和骆修远撒丫子就往前跑,花明庭带着贺影心殿后,他不停地砍杀追上来的山匪。 贺境心和宋钺还有福伯,他们并没有逃跑。 山匪们见状,倒是留下了一部分没有去追人,而是把这三个人连同二牛一马围在了中间。 贺境心知道,他们这些人不可能全部逃得掉,比起其他人被抓,她被抓住地存活可能要更大一些,宋钺则贺境心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尽管之前在大吉村,贺境心丢下宋钺一个人跑,宋钺也绝对做不到让贺境心一个人留在危险之中。 福伯么…… 嗯,年纪大了,跑不动了。 * 山寨之中,贺境心和宋钺还有福伯,三个人被捆的严严实实地关在柴房里。 山寨死了大当家,气氛似乎有些低迷,那群人骂骂咧咧,说要把他宋钺他们拖出去杀死,替大当家报仇。 山寨的二当家,便是当时站在大当家身边,手里拿着狼牙棒的那个壮汉,他沉着脸,喝道:“都给我闭嘴,这伙人暂时杀不得,他们可是有同伙逃出去了。” 山匪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带着浓浓的不甘,“那要如何?不是更应该杀了吗?” “对啊!杀死他们!” 二当家倒也想杀,但这两个人偏偏还真的不能杀。 柴房里,宋钺担心地看着贺境心,“这山寨规模很大,山中山匪怕不是有数千人。” 刚刚他们被驱赶到山寨,这一路上,宋钺发现这处山寨的位置很隐蔽,若没有人带着很难找过来,山寨中多为精壮汉子。 “这山匪应该是某个世家养的。”贺境心低声道。 宋钺眼皮子一跳,“漏网之鱼?” 贺境心却摇了摇头,“汾州之内也有大族。” 如今并不能确定,这些山匪究竟是并州内的世家养的,还是汾州的。 如此规模的山匪,却安然无恙的藏在山中,要说官府不知道,实属牵强。要么是官匪勾结,要么是这山匪另有来头,有人暗中打点好了。 “哎……这可怎么办啊,大牛二牛会不会被杀了吃肉哦。”福伯忧心忡忡地担心两头牛,柱子倒还好,毕竟柱子是马,马留着可以当坐骑,但牛就不一定了,“二牛才来咱家呢……” “是啊。”贺境心也很担心,除了担心大牛二牛被杀了吃肉,还担心她的行李。 她如今可不是穷鬼贺大师了,她也是个有钱人了,她现在只庆幸,在离开阳直县的时候,把大笔的金银都换成了银票,否则现在她可能会心疼到掐自己人中。 但就算是这样,那些行李也是她一点点置办的家当啊!也要花不少银子的! 而此时,被福伯担心的两头牛,的确正面临生死危机。 满脸横肉的屠夫手里拿着屠刀,想要杀牛,取牛头去祭奠他们的大当家。 两个山匪按住大牛,屠夫的刀子就要扎进大牛的脖子里,一股巨大的冲力袭来,屠夫抓着刀子,只觉得整个人都飞出去了。 “不好了!那头牛发疯了!”呼喊声这才传过来。 有个汉子跑的气喘吁吁,那汉子本是要把二牛牵过去暂时看着,留着过几天再杀,毕竟一次性杀两头牛太奢侈了一些。 但谁知道,那精壮的牛怎么忽然发疯,一脚把他踩翻之后,整个牛就冲了出去,一路狂奔而来,把要杀大牛的屠夫给顶飞了。 二牛的角又硬又长,这一顶结结实实的,把屠夫的肚子都顶破了,随着屠夫身体倒飞出去,那血直接喷溅出来。 按着大牛的两个汉子人都傻了,二牛顶飞了屠夫之后,折回来,又去顶撞那两个人,那两人被发疯的牛吓得慌忙往后退。 “快跑!这头公牛发疯了!” “啊啊别来追我!” 大牛得了自由,怒气冲冲得也撒丫子去撞人,外面顿时一片兵荒马乱,牛发疯可不是开玩笑的。 两头牛发疯袭击人,山匪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顿时引来了更多的山匪。 有人拿着刀要去砍疯牛,但牛发起疯来,奔跑的速度和正常状态根本不是一回事,有人的确砍中了牛,但牛吃痛之后,疯的更厉害了,一时间,好几个山匪被撞死了,还有好些被撞成了重伤,一时半会儿根本爬不起来。 大牛二牛冲破了山匪,最后一头扎进密林之中,很快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只留下了一地狼藉。 灵堂之中,二当家正假惺惺地哭丧,山匪急匆匆跑进来,说是牛发疯伤人,死了好几个兄弟。 二当家:啊? 等二当家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气的把那传话的山匪踹倒,“废物,杀个牛都能杀出事来,你们还能做什么!” 不过等二当家得知,死的那几个都是大当家的心腹之后,原本暴躁的情绪倒是舒缓了不少。 虽然没能吃到牛肉,但不得不说干得好! “算了,伤了的都找人治一治。”二当家打发了山匪,他一个人待在灵堂里,看着棺材里死不瞑目的大当家,二当家压抑住疯狂想上扬的嘴角。 可算是死了! 而此时,柴房里,被关着的贺境心三人,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在听说大牛二牛发疯,踩死了好几个人,还撞上好些人之后扬长而去,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好歹是养了那么久的牛,大牛还是和他们从长安城一路到这儿的,就算大牛懒惰好吃还任性爱给人甩脸子,但他们还是爱它的! 贺境心听着外面山匪们的议论声,若有所思,这些山匪分成了好几波,有人是二当家的,有人是大当家的,如今两派山匪的气氛很不好。 从这些人的议论声可以知道,这隐泉山上的山匪,本来并没有这么多,当时的老大是二当家,但几年前,大当家忽然带着一伙人上山,挑衅打败了二当家之后,就成了大当家,之后陆陆续续的山寨里又多了很多人,这些人全是大当家带上来的。 宋钺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话,他却听得心头发沉,他缓缓靠近贺境心,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大当家的来历,还有一个可能。” 逃兵。 大晋以北是突厥。 三年前,突厥进犯丰州,当时镇守安北都护府的许将军,领兵御敌,那场战事死伤惨重,最终险胜。 当今震怒,彻查之下,发现有人调换军备物资,那段时间,菜市口的血洗了一次又一次。 贺境心想起花明庭说过这些人身上的血腥杀气很重,并不像是寻常山匪。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第6章 请开始你的表演 山寨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因为大当家的那些人,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当时射杀大当家的根本不是被关在柴房里的那些人干的,而是二当家指挥人动的手。 大当家的有个心腹叫常五,不过平常只在暗中替大当家做事,暗地里去做一些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事情。 此时,山寨后面的一个空屋之中,常五面前站了几个人,全都义愤填膺,眼睛发红的样子,“那孙铁牛,一直就对大当家不服气,当初大当家的打败了他,他才不情不愿的让出大当家的位置。” “肯定是他趁机杀死了大当家,常五兄,咱们难道就这么忍下去吗?如今大当家没了,你没看到那些人有多嚣张,那孙铁牛肯定会夺回大当家的位置。”有人附和道。 常五此时面色阴沉,比起大当家死后,那孙铁牛会夺位这种事,常五更烦躁的是另一件事。 大当家本名李勇,乃是守卫边陲的一员千夫长,常五就是李勇手下的兵。 三年前,李勇因为判断失误,延误战机,致使那一战死伤惨重,李勇听说战后会军法处置他,他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的,领着手底下的兵当了逃兵,他们一路从草原南下,奔入荒山之中,李勇夺了这隐泉山的山匪头子身份,带着他们在这里蛰伏下来。 后来,朝廷开始通缉他们的下落,李勇困在隐泉山不得出,后来他无意间发现了王家豢养私兵的事,借此作为筹码,要挟王家替他隐瞒踪迹,但相应的,李勇也要替王家解决一些事。 这两年,李勇窝在这隐泉山中,日子过的算是十分滋润的,这一片算是关陇世家的老窝,外面那些人根本没有办法把手伸进来。 可现在,李勇竟然死在暗箭之下,别提有多憋屈了! 如今李勇死了,当初那批逃兵,一下子就群龙无首,失了主心骨,只能来找常五,他们迫切的需要另一个人,能够确保他们还能安稳地待在隐泉山上。 常五被鼓动的,很有几分意动,但孙铁牛的身手他知道,他并没有把握能打得过孙铁牛。 “五哥,咱们趁着那姓孙的落单,几个人一起,我就不信打不过他。”有人自然也看出了常五的顾虑。 “大当家的明日下葬,到时候那孙铁牛肯定也要假惺惺的去送葬,我让兄弟们藏在暗处,只要他走到我们的埋伏地点,我们就动手!”说话的人面露凶相,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也不过求一个平安而已。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常五知道,自己不答应也不行的,自己不答应,他们绝对有可能甩开自己单干,到那时,自己这个常五哥还作不作数就不知道了。 “干了!”常五眼神发狠,“通知兄弟们,记住,不要露出马脚来。” 常五发了话,其他人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同时眼中都燃烧着名为野心的东西。 * 山寨之中,箱子被一个个地抬到了大堂之中,摆在了二当家孙铁牛的面前。 这些箱子,自然都是从牛车上卸下来的,贺境心他们的行李。 全都抬上来之后,孙铁牛让人将这些箱子和包袱都打开了。 然后,孙铁牛十分失望的发现,这些箱子里竟然尽是些不太值钱的东西。 他嫌弃的拎起一个木盆,眉心紧紧皱起来,“不是……谁把木盆也塞箱子里啊?” 边上站着的小罗罗也颇为无语地看着打开的包袱,瞧瞧他都看到了什么,打了补丁的旧衣诶!买得起两头牛,还用得起马车的人家,竟然还会穿这样的旧衣吗? 把牛拿来拉这些不值钱的行李真的没问题吗? “当家的,这个箱子上了锁。”此时,开箱子的小罗罗,停在了一口掉漆的箱子前面,那箱子上上了一把锁。 孙铁牛不以为意,这群人出乎意料的贫穷,那些打补丁的衣服,用的旧旧的木盆都带着,这上锁的箱子瞧着也挺寒碜,里面怕不是稍微好点的衣裳,或者是一些银钱罢了。 “让开,我看看。”孙铁牛蹲下去看了一下那个锁头,锁头竟然还是铁打的,他稍微对这个箱子有点期待了,他摊开手,“那我的家伙事来。” 边上守着的小罗罗,拔腿就跑到里面去,很快就扛着孙铁牛的狼牙棒来了。 孙铁牛是有一股子怪力在身上的,那小罗罗用肩膀扛着都有些费力的狼牙棒,孙铁牛单手就给提溜起来了,他抡着狼牙棒,狠狠砸在了那锁头上。 锁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不堪重负地被砸坏变形,从箱子搭扣上掉了下来。 “让我看看,都舍得那铁锁的箱子里,都藏着什么宝……”孙铁牛瞳孔猛缩,他甚至觉得自己被刺瞎了眼睛。 他哐当一声,又把箱子给合上了,然后他扭头,看到了同样愣在原地的小罗罗,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这寒碜的行李里面,怎么可能混了这么一大箱子的黄金?! “当家的,这……这个……”另一个翻看行李包袱的小罗罗,此时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他结结巴巴的,整个人都带了点惶恐。 孙铁牛正在怀疑人生,听到那小罗罗害怕的声音,有点不耐烦的看过去一眼,然后,孙铁牛差点给吓跪了。 那小罗罗手里拿着的,赫然是明黄色的圣旨。 * 贺境心和宋钺还有福伯,三个人一起被带到了山寨的大厅之中。 这山寨应该建了有些年头了,这大厅建的也还算气派宽敞,一次性可以容纳上百人不成问题。 此时,摆放在大厅之中的那些箱子已经被抬了下去,孙铁牛阴沉着脸打量着被推进来的三个人,眼中带着杀意。 本以为这一行人只是过路的,却不想这几人竟然还大有来头。 打劫朝廷命官不算什么,他们也不是没干过这事儿,之前大当家上位之后,就带人去打劫过。 但孙铁牛一向不碰朝廷中人,他只打劫过往商贩,主要是那些官员,鬼知道有什么后台,万一捅了马蜂窝,他这山寨怕是早就被端好几回了。 只是如今,他打劫带回来的人,竟然是个朝廷命官,尽管圣旨是贬谪圣旨,但这位被贬的大人叫宋钺啊! 孙铁牛虽然是个山匪,但外面发生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毕竟过往商客来来往往,天南地北的消息都会带一些,宋钺之前名声大盛,孙铁牛自然知道宋钺的! 这人挺邪乎,好像一直在被贬谪的路上。 若是普通人,怕是就要以为这人惹了皇帝厌弃,但孙铁牛却不这么想,这人频繁被贬,皇帝肯定是一直关注这个人。 若是查到宋钺是在这一带失踪的,皇帝会不会派人进山搜寻?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孙铁牛此时满头包,只觉得脑壳都疼了。 他有心把这些人全杀了,毕竟他可是山匪,打劫了朝廷命官,若放走他们,他们肯定活不成。 可是不能杀,因为他们有同伙逃出去了! 只要他们的同伙引来救兵,他们就得全部掉脑袋。 不能放,又不能杀,孙铁牛只感觉站在自己跟前的这三个人,犹如三个烫手山芋一样。 他甚至幽怨的有点迁怒这几个人了,他们明明要去端州上任,从并州到端州,明明直接走祁县更方便啊,怎么就一头扎进了隐泉山,要来翻山越岭呢? 狂奔的大牛和二牛还有柱子:…… “这位……当家的?”宋钺上前一步,挡在了贺境心和福伯面前,“我们只是从此地路过,还望行个方便,放我们离去。” 孙铁牛打量宋钺,这人看起来还真是一表人才,容貌极为出色,难怪皇帝会对他多费一番心思关注他。 “宋钺,宋大人。”孙铁牛直接叫破宋钺的身份,直接放是不可能的,他敢肯定,他只要放了人,这人肯定会把隐泉山上有山匪的事情告知官府。 宋钺被叫破身份,也没有太意外,毕竟他们的行李全部都被这群山匪打劫走了,行李里面有他们的路引和身份户籍信息。 宋钺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等着那当家的说下去。 孙铁牛看着宋钺,却把问题甩给了他,“我在这隐泉山上数年,素来不碰当官的,严格说起来,你是大当家的要抓的。只是现在他死了,你们落在我手上。” “所以,当家的想如何?”宋钺问。 孙铁牛:“你有同伙逃跑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去搬救兵了吧。” 宋钺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来十分镇定,颇有几分贺境心唬人的架势,“当家的既然知晓,现在就应该放了我们。” “放了你们?然后等着你们领人来围剿我们山寨吗?”孙铁牛才不信呢,这些当官的剿匪可是有功劳的,这宋钺被贬谪,急需积攒功劳,端掉一个山匪窝子自然也算! “怕是不需要等救兵,你们就先完蛋了。”一道懒洋洋的女声响起。 孙铁牛目光如炬地看向被宋钺挡在身后的贺境心身上。 “你什么意思?”孙铁牛沉声问,“我与宋大人说话,你个妇道人家插什么嘴!” “我娘子可不是普通的内宅夫人。”宋钺听孙大牛这么说,自然就不干了。 孙铁牛看过圣旨,此时面露嘲讽之色,“知道,你夫人是个坑蒙拐骗的假玄师,都累的你被贬谪,照我说,这样的婆娘休弃最好。” 宋钺却抓住了贺境心的手,“怕不行呢,你认得我,应当听说过我的事吧,其实那些案子并不是我破的,反贼也不是我抓住的,都是我夫人的干的。” 孙铁牛:…… 这位宋大人是怎么回事! “我并不擅长刑侦破案。”宋钺并不在意自揭其短,“你若是对我的事足够了解,应当知道我在长安城的时候,被丢到大理寺去坐冷板凳,后来能破获花轿碎尸案,全靠我夫人,皇帝也知道此事,否则为何会将夫人赐婚与我?” 孙铁牛原本觉得宋钺在忽悠他,但听到这里,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孙铁牛看看宋钺再看看贺境心,然后看看贺境心再回头看看宋钺。 孙铁牛:……好像是哦,若不是这位夫人有什么特别之处,皇帝的确没理由把她赐婚给状元郎。 毕竟,状元郎的外表如此出色,配皇家公主都使得,这位夫人,生的不难看,甚至算得上是中上之姿,但她整个人的气质阴沉,眼下的黑眼圈,过分白皙的肤色,还有面无表情的脸,都让她和状元郎并不太般配。 孙铁牛、孙铁牛勉强信了。 “你说我们要完蛋,几个意思?”孙铁牛并非莽夫,他以前才是大当家,能带领这么多山匪占据隐泉山,没点脑子是不行的。 贺境心看着孙铁牛,她微微抬起头,“因为你们窝藏逃兵啊,你看得懂路引,看得懂圣旨,肯定是识字的,那么大晋律例,卧槽逃兵是个什么罪名,你知道吗?” 孙铁牛愣了一下,随后眼睛猛地瞪大,“逃兵?” “你们死掉的大当家,还有他带上山的那些人,应该都是从丰州逃跑的逃兵。”贺境心脸上表情十分笃定,语调却十分淡然,因为无论是什么事,只有自己先相信,并且深信不疑,才会让旁人相信你说出来的都是真实的。 “当家的不如想一想,那些人身上是不是有和普通人不同的地方,那么多人有规模的到这里来,你难道从未怀疑过吗?”贺境心淡淡问。 孙铁牛眉心紧紧皱起来,他还真的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但一旦朝着这个方向去想,那大当家的很多行为就变得可疑起来。 首先,李勇上山之后,与他单挑,下手的一招一式尽是冲着杀人去的,就是那一股子的狠劲儿,再气势上赢了孙铁牛。李勇带来的那些人,十分的团结,彼此之间一个眼神就心照不宣,那应该是长时间待在一起才能培养出来的默契和本能。 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小习惯,孙铁牛越想脸色越难看,最后几乎都快要黑成锅底了。 “如今,逃兵的头头死了,当家的不如想一想,接下来那些人会做什么。”贺境心缓缓说完,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与其担心被你们发现是逃兵身份,或者是活在你的压制之下不得自由,他们应该已经想好了要弄死你,夺取山寨了。” 孙铁牛:…… 孙铁牛很不想相信这一切,但不得不说,贺境心这么一分析,孙铁牛顺着一想,情况又的确如此。 换位思考,若他是那群人里的一个,绝对会想要弄死他,自己上位。 “话到此处,索性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孙铁牛直勾勾地盯着贺境心,“夫人既然提醒我这一点,必然还有后续吧。” “我们只是想活着离开这里。”贺境心道,“但就算我们立下字据保证不透露山寨的秘密,你大概也不会相信,毕竟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安危交到旁人的手里。” 永远不要去赌约定和承诺的可信度,也不要去赌他人的良心。 因为往往会输的一败涂地。 “既如此,不如我给一个选择。”贺境心面带微笑,她漆黑的眼眸盯着孙铁牛,“我们助你擒获所有逃兵,朝廷对擒获逃兵是有嘉奖的。” “我们的人,已经去通知府兵前来救援,如此,你们在府兵到来之前,提前拿下逃兵,这份功劳,够你们将功折罪,倒是你,你们手里握着这么多逃兵,自然有筹码与州府谈条件。”贺境心道,“如此,我们可以平安离开,你也不必担心我们会不会上报朝廷,派人来剿匪。” 孙铁牛错愕地看着贺境心。 竟然还有这种操作的吗?! 而站在贺境心边上的宋钺,他侧过头看着贺境心,他握着贺境心的手紧了紧。 从他们被抓到现在,宋钺其实都不害怕,因为贺境心在身边。 好像只要这个人在身边,他就永远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 贺境心绝对不会让自己处于绝对无法翻盘的危险境地。 怎么办,他觉得此时此刻,从容不迫看着孙铁牛的贺境心,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第7章 我可怜的牛牛啊 隐泉山后山,算得上是个风水宝地。 这山上山匪的大当家,最终就要安葬在此处。 送葬的队伍并不算长。 常五和孙铁牛都在其中,剩下的就是抬棺材的几个身形魁梧的壮汉,这几个人与常五交换了一个眼神,暗示常五,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此时,后山上,常五的人已经布好了埋伏,就连抬棺材的四个人也都是自己人。 只要到了后山,孙铁牛就进了他们的包围圈,到那时候,就算他孙铁牛再能耐,双拳难敌四腿,还不是乖乖地把命留下,给他们大当家陪葬! 计划很好。 一切到现在为止,也非常顺利。 后山已经近在咫尺。 有鸟儿在叫,啁啁啾啾。 不远处有溪流经过,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常五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重。 他侧过头看了孙铁牛一眼,孙铁牛全然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眼圈还假惺惺的有些泛着红,眼白全是红血丝。 装模作样! 常五心中冷嗤,这人一定是在做戏,装出这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好骗过他们,压服他们! 其实只是熬夜想办法,如何反杀常五的孙铁牛:…… 孙铁牛现在其实也挺紧张,昨日与那位假的贺大师聊完之后,他派出自己人去查,这一查可不就查到了点东西。 山寨里人多,那些逃兵混入其中,必定彼此之间会有交集。 那么多人混在一起,有心去查,总会查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孙铁牛再查到常五竟然想要弄死他之后,心中又惊又怒,同时还有一种侥幸,甚至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 若不是贺境心的提醒,他这会儿就离死不远了啊! 他心中恨急,三年前那李勇挑衅他,夺了大当家之位,之后又收容那么多逃兵! 怪不得,他就说,这些人怎么那么大胆的敢去对付朝廷命官呢。 棺材终于抬到了之前看好的位置。 这里景色真的挺不错,孙铁牛脑中乱七八糟的想,若他不幸死了,葬在这里,也挺好的。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股刀风朝着自己袭来,他弯腰躲过,同时一脚踹了出去,身后偷袭他的那个人被踹飞了出去。 “兄弟们,给我杀!”孙铁牛半点不耽误地大声喝道。 常五都被孙铁牛的反应给惊了一下,什么情况?! 然后,他就看到了更多的山匪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常五他们事先做出的缜密布置一下子像是变成了个笑话。 常五脸色大变,“杀,杀了他!不然我们今天谁也别想活!” 后山,鸟语花香,蓝天白云,流水迢迢。 大当家的棺材还没有下葬。 一场厮杀才刚刚开始。 * 山寨之中,厢房之内。 宋钺提着水壶,往杯子里倒了一杯水,杯子里有一小撮茶叶,不是什么好茶,但经过水一冲泡,淡淡的茶香就溢了出来。 “你说,那孙当家能打赢吗?”宋钺将茶推到贺境心面前。 贺境心正把一块点心塞嘴里,细嚼慢咽吃完才道:“若是事先知道了对方有埋伏要杀他,这都还能打输的话,这孙当家也太废物了。” 但孙当家是废物吗? 显然不是。 他若是废物,也不可能在这隐泉山当了那么多年的山贼头头。 事实上,那场厮杀结束的比预期的还要早一些。 半个时辰后,孙铁牛一身血气地走了进来,他眼神还带着凶狠杀意,手也微微有点发抖,当然不是因为杀人而害怕的发抖,而是经历一场厮杀,身体力竭之后的颤抖。 “恭喜孙当家了。”贺境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她端起宋钺倒的茶水,凑近了吹了几下,抿了一下口,主要是刚刚点心吃多了,有点齁得慌。 孙铁牛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此时站在门口才停了一小下,脚边上就滴了好几滴的血滴子,“多谢夫人提醒了。” 孙铁牛此时有劫后余生之后的庆幸,差一点,他今天差一点就死了。 那常五安排的人,全是好手,若他不是出于谨慎,多安排了一些兄弟,他说不定真的会栽。 “你们走吧。”孙铁牛看着坐在里面的两个人,心情颇有几分复杂。 他之前还想要如何与这两个人谈条件,如何恩威并施,如何利用他们与即将有可能找过来的官府中的人交涉。 但是此时此刻,孙铁牛只想让这几个人离开隐泉山。 这场厮杀虽然结束了,但真正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三年前,被大当家吸纳进来的逃兵,还需要一个一个地都找出来,捆绑好,他根本顾不上这两个人。 “走?”贺境心看向孙铁牛,忽然笑了一下,“也不是不行,但我们的行李,我们的牛和马,一样都不能少。” 孙铁牛:…… “你们的行李还在,但是你们的牛马不在了。”孙铁牛道,“昨天,他们想要杀一头牛,用牛头当祭品,但你们的牛很凶,踩死了好几个人之后,冲进山林里去了。” “什么?!”贺境心瞪大了眼睛,漆黑的杏眸里似乎带着震惊,还有一点难过,“你们竟然要杀我家的牛?你们太残忍了,我家大牛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样,还有我们二牛,多么懂事听话,他们对我们来说,不只是牲口,他们全是我的家人啊!” 孙铁牛:神的家人…… 连待在一边的宋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啥玩意,他们之前不是还想把大牛卖了,换头勤快牛的吗? 不过宋钺是谁啊,宋钺是贺境心的小竹马啊! 贺境心一个表情,宋钺就知道这人要干什么了。 “对啊!”宋钺同样一脸难过之色,“我们的牛和马,全都是家人,我们早就说好了,要替它们养老送终的! “如今我的家人们不知所踪,我们怎么能走?”贺境心十分伤心地看着孙铁牛,“我们要留下来,直到找到我们的家人为止……” “我愿意赔偿你们一头牛一百两银子!”孙铁牛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直跳。 “这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啊!”贺境心控诉地看着孙铁牛,“我们大牛和二牛,多懂事啊,可勤快了,这一路上替我们拉行李,也不喊一声苦一声累,比很多不孝子孙都强多了!” 孙铁牛:“额外再赔你们两头牛!两头犍牛!” 贺境心擦了擦眼睛,“哎……事到如今,逝者不可追,我们活着的总要向前看的。” “是啊,夫人,你看,我们又有新的家人了。”宋钺握住了贺境心的手。 孙铁牛:你们的两头牛只是跑了,不是死了!! “我这就让人去准备!”孙铁牛转身就往外走,这两个人,杀也杀不得,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除了让他偶尔想弄死之外。 “我们就这么离开?”宋钺见孙铁牛走了,脸上恢复了之前的表情,“这山贼窝……” “这山贼窝,自有当地官员来剿。”贺境心淡淡道,“算算时间,影心他们应该已经搬到救兵了,说不定我们下山的时候,还能遇到他们呢。” 宋钺却还是有点担心,他担心这些山匪背后有靠山,官匪勾结不是没有,甚至还不少。 宋钺是这么担心的,也是这么说了。 “不会的,影心搬来的救兵不敢的。”贺境心说的笃定。 宋钺狐疑地看着贺境心,“难道你认识汾州的知州?还是汾州的知州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 贺境心看着宋钺,她忽然想起来,她好像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宋钺,狗皇帝临行前,给贺影心的信的事情。 “宋二,你知道监察使吗?”贺境心问。 宋钺愣了一下,“知道啊,监察使,监督百官,若当地官员存在徇私舞弊,贪污犯罪行为,可直接处置,若涉事较大可上报朝廷……” 贺境心冲着宋钺笑了一下,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我,监察使。”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六品。” 宋钺:……哈? “不是……”宋钺因为太过震惊,大脑都有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朝廷之前没出现过女子当六品官的先例,而是因为他不知道! 他和贺境心朝夕相处,他竟然不知道这事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宋钺问。 “临行之前,皇帝给了影心一封信,他把监察令和封官的文书都放里面了。”贺境心道。 她没有想过隐瞒,家人之间,有些事情并不需要隐瞒对方,一家人猜来猜去的,何必呢? 宋钺恍然大悟地点了下头,震惊之后,紧随而来的就是喜悦,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嘴角都高高翘起来,眼底全是笑意。 是肉眼可见的笑意。 “太好了!”他说。 “很适合你!”他脸上显露出骄傲来,连坐姿都更笔直了。 贺境心看着宋钺,她单手撑着下巴,歪着头,“这么高兴?” 宋钺忙不迭地点头,“是啊。” 他眼睛很亮,“贺大丫,你真的很厉害,比我厉害很多很多,你当官的话,一定可以比我做的更好!” 贺境心唇角也忍不住往上翘了一下,之前被皇帝坑了的郁闷,在此刻散去了不少,“不担心我做官会胡作非为了?” 宋钺摇了摇头,“以前的确会。” 作为陪伴贺境心长大的竹马少年,宋钺其实比很多人都更了解贺境心。 曾经的贺境心,她身上缺少一种温度,除了对自己的妹妹之外,整个人显得很冷漠。她在乎的东西很少,为了达成目标,她的手段可以不那么光彩,偏偏她又非常聪明,这样的人为官的话,要么造福一方,要么祸害一方。 当初在长安城,她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看起来每一步都是他自找的,包括去找他,把她抓起来,到之后一起越狱,这一系列的行为,其实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在贺境心为他预设的陷阱里。 因为贺境心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知道宋钺在面对选择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但是现在的贺大丫,不会。”他握着贺境心的一只手,黑亮的眼神带着笑的看着她,“现在的你,已经不会了。” 曾经可以冷眼旁观他人的苦难,面对旁人的死亡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的人,现在有了怜悯之心,不再只是一个像看路边花草一样,她的眼神有了温度。 “我一直在想,我这辈子一定要成为一个好官,要做很多事情,造福一地百姓。”宋钺说到这里,低声笑出了声,“我一直以为老天爷给我这样的才华,便是为了如此。” “但现在我才知道,或许不是这样的。”宋钺说,“老天爷让我三元及第,让我被贬到这些地方,其实并不是为了成全我的为官之路。而是为了让你,走上官途,将来拯救更多的人。” 这一路上遇到的人,见到的事,磨练了宋钺,却也让贺境心慢慢地找回了悲悯之心,以及——与人共情的能力。 贺境心不缺聪明才智,她智多近妖,老练圆滑,知世故懂人心。 如今她缺少的,已经慢慢地回到了她的身上。 “我为官的能力其实很一般,换做任何人都可以,但是你不一样,贺境心。”他认真地看着她,语气很轻,说的话却很重,“你这样的才华,若是泯然众人,是一种可惜。” 所以老天爷让他踏上这条为官之路,说不定是为了让这贺境心这样的天才,到她该去的地方。 “不可以哦。”贺境心的手,回握住宋钺的,“并不是换做任何人都可以。” 宋钺对她的判断很对,当初的贺境心可以利用一切,包括她自己。 看起来,她好像无辜被宋钺抓入大理寺监牢,但这个局面,是她精心算计好的。 她就是这样的人。 甚至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 到现在也依然如此。 她没有办法成为世人眼中的绝对好人,她不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一套,她只知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杀人就是要偿命,做错了事就是要遭到报应,坏人就一定要有恶报。 她曾经看到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她看到了太多黑暗,知道了自己所信奉的原则很可笑,恶人逍遥度日的多了去了,好人早死了还要被唾骂太过软弱。 她对这个世道不抱期待。 “你这个人有一个优点。”贺境心道,“死心眼,一根筋,认准了就绝不回头,谁说都不好使。” 她和宋钺,有太多的不一样。 但其实,他们信奉追求的东西,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样的。 “你让我想要试着再相信一次。” 相信这世上还有赤子之心,相信这世道还没有黑透,还有救。 “所以,你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替代的。”她说。 宋钺愣愣地看着贺境心,他抿唇笑了,垂下的眼睫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心口鼓胀的厉害,一声一声的心跳,激荡出一阵阵回响。 “真的吗?”他轻声喃喃。 这一路走来,一直被贬,好不容易被调到了阳直县,他以为自己能够受到重用,可最后他才明白,他只是被选中的一把刀而已,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只是因为恰巧合适。 曾经少年,意气风发,势要当一个好官,他许下凌云志,他科考很顺利,从未受到任何阻碍,他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是天纵奇才,他最终三元及第,成了状元郎。 他以为这是他为官的起点,接下来仍然会一帆风顺,毕竟他有才华啊。 可是事实却是,状元已经是他的最高点。 他被打发去大理寺,成了大理寺丞,一个微末小官,坐冷板凳,他不会断案,不懂刑侦,他被放置在完全不适合他的位置蹉跎。 后来,他遇到了贺境心,他升官了,变成了大理寺少卿,从四品,多少人羡慕,可惜还没有焐热就被贬了,之后一路辗转,从长安到了洛阳,再从洛阳到了青州永昌县,再到并州阳直县,如今又要被贬到大晋用来流放犯人的端州去。 他接受了自己平庸的现实,会读书又如何,会读书并不代表着会做官,他努力想要做好,可是他好像怎么都做不好…… 他不敢和贺境心说这些,他害怕看到贺境心失望的眼神。他不够强大,他多渴望自己变得非常厉害,可以干脆利落的解决所有问题,可以永远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可事实上他做不到,一路走来,是贺境心在支撑着他。 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宋钺的头顶。 “真的哦。”他听到贺境心这么说。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宋钺,别怀疑自己。”她揉了揉他的发顶,“你很好。” 宋钺头低的更低了,“真的吗?” “真的哦。” “没有谁规定,你一定要非常厉害,每个人都有存在的意义,宋钺,前路还长,我们一起走。”贺境心说。 宋钺抬起头看向贺境心。 贺境心漆黑的眸子里,带着温暖的笑意。 眼前这个人,如今也才是二十一岁,如他这般大的,很多人还在考取功名的路上奔波,但他已经走过了这么多的地方。 他一直在成长,她看得到他的努力,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却始终没有退缩。 他在往前走啊。 “好。”他说,“一起走。” 第8章 你在外有别的狗 山寨里并没有养牛,否则当时大牛也不会被按着要割牛头去祭奠那可怜的大当家了。 没办法,最后孙铁牛铤而走险,亲自带了两个人下山,到附近的集市上,一共花了十五两巨资,买了两头犍牛上山。 隐泉山的位置有些偏,最近的集市走个来回,也要两三个时辰,这一耽搁,天就黑了。 这大晚上的把人赶去走山路,好像也不太合适,既然已经不打算杀,要好生送走,自然也没必要再制造矛盾。 于是第二天天一亮,孙铁牛亲自去喊了那三人起床。 柱子是一匹心很大的马,大牛二牛都跑了,它悠闲地待在山贼窝里,好吃好喝的,倒是瞧着一点也没憔悴。 柱子的前面,有两头健壮的牛,皮毛油光锃亮,牛角看起来也很坚硬有力,贺境心锐利的目光,十分挑剔的把两头牛都点评了一番,成功从孙铁牛那里又讹到了三两银子的差价后,贺境心这才勉强满意地点了下头。 板车看起来是被加固过了,行李什么的都堆了上去。 贺境心不放心地去检查了一遍自己一箱子的黄金,她想好了,等到了晋州,就去大庆钱庄把黄金存进去,换成金票。 毕竟这一路山高水远的,万一再遇到山匪什么的,运气可就没有这么好了。 “孙当家的,就此别过了。”宋钺冲着孙铁牛抱了抱拳。 孙铁牛脸上挂着笑,“快走吧三位。” 福伯正在检查柱子,看到柱子身上的确没有什么伤之后,才放下心来。 如今,两头牛,一匹马,三个人。 一人赶一头,齐活了。 宋钺在前面,他赶着第一辆装行李的牛车,踏着山道往前走,贺境心跟在后面,福伯则牵着柱子走在最后。 孙铁牛一直盯着那三人二牛一马,等他们的身影最终掩映在浓绿的山色之中,孙铁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忧色来。 孙铁牛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山匪的。 他原本是并州一户农家子,只是后来荒年没吃的,还要缴纳根本交不出来的赋税,一个村子死的没剩下几个,最终一咬牙,进了山,这隐泉山上的山寨收容了他们。 孙铁牛跟着上一代当家的,倒是学了一身本事,后来当家的没了,他就成了当家的。 他转身,看着身后不远处的山寨,眼中有悲愤,有不舍,还有一丝无奈。 他们这些人,曾经也许的确是逼不得已,可当了山匪,为了吃饭,只能掠夺,他们没有回头路走,也不想走。 孙铁牛本来是打算一辈子在这隐泉山当山匪的,但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也不晓得官府那些人,什么时候摸到这里来。 孙铁牛转身往里走,回去和兄弟们,一起把大当家带来的那些人绑起来。 * “哎,这两头牛,不愧是犍牛。”贺境心拍了拍牛的后背。 山路崎岖难走,牛要拉着行李走,本就不容易,但这两头牛的表现很是优秀,走到这会儿都没有出现疲态,或者是抗拒不想走的情况。 “这要是换做大牛的话,怕是得走三步退两步。”宋钺笑着说。 “少爷,少夫人,我们到哪儿找满小姐他们?”福伯在后面问。 之前分开的仓促,而且贺境心他们当时是打算等着他们跑出去的人,找了人上山来救他们的。 但现在,救兵还没来,他们先获得了自由。 “先下山,这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宋钺道,“我问过那孙当家的了。” 孙铁牛在隐泉山这么多年,对隐泉山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哪里有小路都一清二楚。 山路走过一段之后,开始变得很难走,又接着走了一个多时辰,几人才终于走下了隐泉山,进入了一段平缓的密林。 “咦,有肉的味道。”贺境心鼻子嗅了嗅,“去看看,或许是影心他们找的救兵到了。” 贺境心和宋钺将牛马还有行李留下给福伯照看,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气味找了过去,没办法,在这山林里的,有可能是救兵,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凡事小心为妙。 鬼知道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山贼。 跟着肉的味道,七拐八绕的找了一小段路之后,贺境心和宋钺齐齐松了一口气。 前面盘腿坐在一张大叶子上,正抱着一只烤兔腿啃的,赫然就是张满,而坐在张满对面,吃相也算不上斯文的,正是骆修远。 张满听到动静,警惕地抬头,看到是贺境心,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瞪大了眼睛,“贺大师!你们也逃出来了?” 贺境心见这里只有两个人,“影心和花叔呢?” “他们去阳城去搬救兵了。”骆修远答道。 贺境心闻言,微微松了一口气。 贺境心和宋钺走过去,将大概经过说了一遍。 张满和骆修远:…… 还、还能这样的吗?! “那我们现在,直接去阳城吗?”张满问,“算算时间的话,影心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不知道从阳城过来,有几条路。”骆修远道,“万一错开就麻烦了。” 骆修远说着,把地上的火堆灭掉,确定不会死灰复燃才停手。 “先顺着舆图上的路走。”贺境心道。 四人走回福伯停马车牛车的地方。 张满看着两头高大的犍牛,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大牛怎么变大了?” “大牛是母牛,再怎么长,也不可能长到这么大的。”福伯笑着摇了摇头。 几人:??? 啊? 大牛原来是小母牛吗?! “那大牛呢?”张满可是从长安城出来,就一直坐着大牛拉的牛车,和大牛也是非常熟了。 “哎,大牛和二牛,跑进山林里,当野牛去了。”贺境心叹道,“那孙当家的为了补偿我们的损失,就另外赔给我们两头牛。这两个就是新的大牛和二牛的,之前的……可能是有缘无分吧……” “这样啊……”张满感觉有点遗憾,养了这么久的大牛竟然当野牛去了,“大牛之前被养的那么废物,它当野牛真的不会被山里的野兽吃掉吗?” 骆修远转过头来,然而他的头只转到了一半就顿住了,“啊,应该不会……” 顺着骆修远的视线看过去,就见不远处的山林里,正并排站着两头牛。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 “你怎么知道不会!万一呢!”张满不满地瞥了骆修远一眼。 骆修远却抬起手指着那个方向,“那里。” 几人齐齐看去。 被养的有点懒惰的大牛,正无比娇羞地用大脑袋去蹭另一头油光锃亮的牛牛…… 五个人的沉默,简直振聋发聩。 不是,之前不是还睥睨天下地鄙视人二牛的吗?不是水火不容的吗? 还有你二牛! 怪不得那么包容,那么“宠溺”,感情你小子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 这一天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的进度是不是快的有点离谱了! “大牛!”宋钺没忍住,喊了一嗓子。 那边,正腻腻歪歪的两头牛,噌的一下扭过头。 大牛:!!! 大牛看过来,并且还下意识地朝着贺境心这边走了两步,然后,大牛停住了! 大牛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着站在贺境心他们后面的两头新的牛牛,那双牛眼睛里,仿佛带着一丝控诉。 你竟然有别的牛了! 大牛扭头就跑,二牛瞥了这边一眼,也跟着大牛跑了。 五个人:!!! “大牛!回来!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误会,都是误会!” “它们只是工具,你才是最特别的!” “刚刚是瞎说的,他们怎么可能是大牛和二牛哈哈哈,你们才是独一无二的大牛和二牛!” “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大牛!” 福伯牵着缰绳站在原地,看着四个人撒丫子去追两头牛了。 福伯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微笑,年轻真好啊,身体倍儿棒,不是在追牛,就是在追牛的路上。 一个时辰后。 地上瘫了一地。 无他,实在是跑不动了。 大牛和二牛站的离新来的两头牛有点距离,四头牛,两两作对,泾渭分明。 福伯在一边支起炉子,炉子上放着锅,里面滚着白米粥。 等到炉子火熄掉之后,他又回到牛车边上,取了豆子喂牛马。 “以后,这两个,就叫三牛和四牛。”贺境心喘着气,一锤定音,给新来的两头牛,定下了最后的名字。 险些被取而代之的大牛和二牛,埋头啃草,都没给贺境心一个眼神。 这一耽搁,日头已经西斜,吃过了东西补充了体力,五个人收拾收拾,便要上路去阳城。 只是现在问题来了。 他们一共五个人,现在拥有四头牛和一匹马。 等于说,他们五个人,每个人都得负责赶一头牲口,舒适的马车,暂时是别想坐了。 之前,只有大牛的时候,它一头牛扛下了所有,又要拉行李又要拉人的,如今牛多了,也是一种烦恼呢。 因为贺境心口出狂言,要把大牛和二牛的名字给三牛四牛,伤害了它们脆弱的心脏,于是最后他们决定,行李还是让三牛和四牛拉,福伯继续赶马车,贺境心和张满,一人骑一头牛。 一行人走出去没多远,迎面浩浩荡荡走来一队骑兵,冲在最前面的一匹马上,一个眼睛上绑了束带的年轻男人带着一个小孩,赫然就是花明庭和贺影心。 贺影心在看到走在前面,骑着牛的贺境心的时候,杏眼就瞪得老大,“姐姐!花叔,我看到我姐了!” 花明庭勒住了缰绳,跟在他后面的那队人马也堪堪停了下来。 而此时,一个身材略显丰满的中年白胖子从马背上下来了,就见那白胖子飞快地往前走了几步,他直接略过了贺境心,一路冲到了赶着三牛的宋钺跟前,他还瞄了一眼后面跟着的骆修远,似乎有些不确定。 “大人可是监察使大人?”那人问道。 宋钺眉心皱了一下,有些不高兴了,“监察使大人在前面,第一个!” 白胖子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对上了扭头朝这边看的贺境心。 白胖子:??? 前面第一个分明是个姑娘家,姑娘怎么会是监察使大人? “皇帝亲自赐的监察令,怎么,你不信吗?”宋钺不悦道,“我们贺大人的授官文书可是皇帝亲自发下来的,你若不信,大可以和皇帝陛下求证。” 白胖子忙陪笑道:“不敢不敢……” 他转了个头,跑到了贺境心面前,“下官阳城县令郭蔼,见过贺大人。” 贺境心之前被人称呼贺大师,被这么叫贺大人还是头一遭。 感觉么……竟然还不错。 贺境心面上表情不变,语气淡定的很,“不必多礼,郭大人,这隐泉山上的山贼,你们可知晓?” 郭蔼面上笑容变得勉强起来,那伙山贼他当然知晓,只是—— “不瞒贺大人,隐泉山大部分都在并州境内,并不归我们阳城管。”郭蔼这说的是实话,并州那边的士族向来霸道的很,和并州毗邻的那些州县,基本都是能避让就避让,没办法,谁让人家势大呢? 花明庭带着贺影心,拿着监察令的令牌找上门来的时候,郭蔼其实挺为难的,但监察使这个官实在是很微妙,若是不去救,鬼知道会不会给他查出点什么,到时候他这个县令可能就没得做了。 郭蔼纠结了一夜,最后一咬牙,去府衙求援,毕竟隐泉山上的山匪,靠着阳城县衙的几个衙役和皂吏是拿不下的。 府衙那边倒也还算配合,直接拨了百来个府兵,让郭蔼带去剿匪。 郭蔼的腿都有点软,那山寨里的山匪多达数千人,一百个府兵就去剿匪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这一路上,郭蔼都给自己想好了好几种死法,然而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在官道上遇到了要去救的人! “贺大人,既然你们都安全了,不若随下官去阳城暂歇吧?”郭蔼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 贺境心:“郭大人打算就这么打道回府?” 郭蔼:不然呢? 郭蔼很想这么问,但他不敢,“贺大人,那山匪人数众多,单靠我们不可能拿下的,此事须得汇报朝廷,让朝廷派出安北都护府的驻军,才能剿灭。” 贺境心:“这样啊,那稍微有点可惜呢。” 贺境心脸上露出遗憾之色,“那山寨中,藏了不少逃兵,那些逃兵是三年前,突厥突袭丰州时逃跑的。我们帮着山寨的孙当家,把逃兵都抓住了,那孙当家还等着你们前去,把逃兵抓走呢,逃兵的数量上千,山匪有心戴罪立功。” “不过大人说的有道理,还是上报朝廷吧。”贺境心话头一转,又道。 郭蔼:!!!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需赶路,郭大人,多谢你出兵来救。”宋钺赶着牛车走上前来。 郭蔼带着人让到一边,也不提让他们到阳城去的话。 目送着这群人离去,郭蔼眼神挣扎了一下,心情十分纠结,主要是贺境心说的那些太让人心动了! 剿匪! 逃兵! 这若是成功了…… “走!上山!”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他郭蔼就要发了! 第9章 月黑风高杀人夜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敲了三下。 夜已经深了。 临汾城整个都笼罩在夜色之中,零星几盏灯笼火,非但没有驱散黑暗,反倒是衬托的没有光的地方更加黑暗。 “吱吱吱——” 藏在暗处的蟋蟀在叫唤。 因为太过安静,这叫声都显得有些刺耳。 只有更夫提着灯笼,拎着更锣在街巷中行走。 苗三醒习惯了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打更人生涯。 他是个非常出色的打更人,从父亲手里接过更锣已经有五年了,这五年里,苗三醒一次都没有出过错,夜间巡视,要注意看是否有歹人小偷,也要注意看是否有火情,马虎不得。 苗三醒忽然停住了脚步。 前面有人来了。 那人披着一件破旧的黑色披风,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箱笼,看起来很沉的样子,但那人的脚步却算得上轻盈。 苗三醒脚步停下,他本想询问此人为何这个时间还在外面行走。 但随着那人的靠近,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袭来,苗三醒莫名其妙的闭嘴了。 那人慢慢走近,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有点沉重,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苗三醒闻到了一股很重的血腥味。 苗三醒心下一紧,他张嘴就想喊人,然而下一瞬,那人却忽然靠近,一只手搭在了苗三醒的肩膀上,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多管闲事,杀了你哦。” 苗三醒僵在了原地,他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都不自觉地战栗起来,他当打更人五年了,夜半三更,也不是没有见过穷凶极恶的匪徒。但那些人与眼前的这个浑身都笼罩在黑色破旧披风下的人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这是个可怕的凶徒! 苗三醒从僵硬状态中回过神来时,却发现面前的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苗三醒因为恐惧,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他头皮发麻,提着灯笼四处张望。 没有!那黑衣人仿佛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见了踪影。 苗三醒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夜路走多了,可能是撞见鬼了。 直到灯笼火照清楚地上一点一点的暗黑色痕迹。 苗三醒提着灯笼蹲下来,那黑色的痕迹,分明就是血点子! 苗三醒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提着灯笼,跟着地上的痕迹一路往前,越往前,血点子越密集。 苗三醒这才意识到,哪里是那黑衣人的衣裳太重,分明是那衣裳吸满了血! 苗三醒跟着血迹,最终站在了一处十分气派的铺面前,他抬起头,看见了铺面的匾额,写着大庆钱庄四个字。 * 六月初二,小暑。 今年的夏天好像比去年要热一些,还未到最热的天,气温就高的有点离谱。 “那里!那里有树荫!”站在牛背上的贺影心,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树。 没办法,谁能想到,他们今早从驿站出发,行了半天了,日头越来越高,越来越热,但这官道两边连棵树都没有,让他们想要停下来躲一会儿太阳都不成。 七个人,四头牛,一匹马,都被太阳晒得半死不活的。 贺影心额头上全是汗,从并州一路往南,他们赶路也有十来日了。 就今儿早上,贺影心盯着大家看了半晌,十分惊奇地说了这么一句,“大家的牙齿,怎么好像变白了?” 众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牙齿变白,而是他们被晒黑了,脸皮一黑,可不就显得牙白了吗? 因为贺影心这一句话,大家出发的时候,都十分默契的给自己戴了顶草帽。 嗯?你问草帽哪里来的? 哦,是驿站里驿丞的媳妇儿编的。 福伯心疼这些年轻小伙儿小姑娘,自掏腰包买了七顶草帽,一人一顶。 但大太阳地下晒着,草帽的作用也有限,大家还是热得不行。 此时听到贺影心说的,前面有树荫,大家瞬间打起了精神来。 “大牛,快冲,往前冲!”骑在大牛背上的贺境心,拽了拽大牛的耳朵,大牛还没如何,走在大牛边上的二牛,悠悠地看了贺境心一眼。 “瞅什么瞅,再瞅就让你走后边儿,让三牛和四牛走大牛两边!”贺境心凉凉地对着二牛露出了她的森森白牙。 二牛:…… 我不是人,你看起来也不像是。 牛牛们的步伐肉眼可见的快了一些,很快,贺影心看到的那树荫就近在眼前了。 然而—— 贺境心拉住了大牛的耳朵,让大牛停了下来。 因为树荫底下已经有了一个人。 那人像是不怕热似的,裹在黑色的披风下面,他靠着树坐着,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箱笼,他下巴搁在箱笼上,一动也不动。 “这位仁兄,可否分一半树荫,让我们躲个阴凉?”宋钺已经从牛背上翻身下来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合适的位置,语气友好地询问树下那黑袍斗篷人。 然而,那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半点反应也没有。 “这位仁兄?”宋钺又往前走近了一步。 等在马车里的张满,跳下了马车,拉着贺影心躲进了树荫底下,她好奇地看向那黑衣人,这人是睡着了吗?这大热的天,穿这么多,还能睡这么死的吗? “别喊了,他不会回应你的。”花明庭的声音从宋钺身后响起,花明庭耳力过人,加上又是习武之人,所以他已经听出来,坐在树下的那个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宋钺上前几步,在那人跟前蹲下,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那人藏在兜帽之下的脸。 那张脸泛着青紫色,的确不是正常人的肤色。 宋钺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根手指,放在了那人的鼻尖,久久——没有呼吸。 “死、死了?!”宋钺错愕地看着这人。 贺境心走到那人面前,目光却落在了那口巨大的箱子上。 那箱子通体被刷成黑色,冷不丁一看,像是一口竖着的棺材。 那箱子看起来有些旧,上面有一些奇怪的刻痕。 贺境心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饶是她见多识广,过目不忘,但这种箱子,她竟然从未见过。 “花叔,这人面前有一口箱子,高三尺,宽两尺,通体漆黑,上有一些古怪的刻痕,你可知这是什么?”贺境心问花明庭,毕竟这人的衣着还有整体给人的感觉,都更偏向于江湖中人。 花明庭闻言,显然愣了一下,随后脸色变得有几分古怪。 他走过来,骆修远眼疾手快的拉着花明庭的手臂,把人带到箱子跟前来,“舅舅,在这里。” 花明庭的手被骆修远引着,落在了那箱子上。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手心手指都有薄茧子,这是一双非常好看的手,那手一点一点地触碰箱子的表面,手指摩挲着那些刻痕。 “若是我没有认错的话,这个应该是赊刀人的刀箱。”花明庭收回手道。 “赊刀人 ?”张满不解地看向花明庭,显然,她并没有听说过。 “对,赊刀人。” 第10章 八卦玉佩藏玄机 赊刀人,游历四方,通风水,走阴阳。 江湖有传言:赊刀人能铁口断生死,神算定乾坤。要知身后事,请问赊刀人。 但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讲,太过遥远和陌生。 倒是宋钺,杂七杂八的一些野史杂记看了不少,对于赊刀人这样一个神秘的职业有所耳闻。 “我曾经在一本野史上看过,赊刀人会背着刀箱,于荒年乱世之中行走天下,他们将刀赊给有所求之人,等到若干年后,对方心想事成,再上门收债。”宋钺道,“还有一本杂书上有言,前朝皇帝之所以能够结束乱世,建立大雍,便是曾经向赊刀人赊过刀。大雍立国之后,赊刀人找上那皇帝,但皇帝当时膨胀了,不想还债,最后一夕毙命。” 宋钺盯着坐在树下,已然失去生机的人,“赊刀人不轻易现于人前,要么是赊刀,要么是收债。” 几人都目露恍然之色,贺影心抓着贺境心的手,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赊刀人呢。 “那现在怎么办,他死了诶。”贺影心问。 宋钺想了想,“这里距离临汾很近了,我们带着他,进城报官。” 无论是什么身份,都是大晋的子民,出了人命案子,自然是要交给当地府衙去管。 留在这里,鬼知道会不会有野狼野狗什么的,出来吞噬这人的尸身? 虽然树下死了人,但大家也的确是热得慌,并没有马上离开。 福伯和骆修远去附近找水,张满则和贺影心一起,去找找有没有枯树枝什么的回来生火。 花明庭被骆修远留在树下小歇。 宋钺从马车上拿了一套笔墨纸砚下来,他们要把这人带到临汾去,但现场的画面得保留,他们要挪动尸体,肯定要记录下尸体现在的状态。 贺境心蹲在刀箱前面,她对这个箱子十分好奇。 箱子上上了锁,那锁还颇为精巧,贺境心稍微费了点功夫才打开了箱子。 那箱子里面,被分成了三层,最底下一层放着的是几把寒光逼人的刀,中间一层则放着一些菜刀斧头剪刀一类的,最上层,却放着一个盒子。 贺境心打开了那盒子,最上面压着一块通体碧绿的玉,那玉的形状是一个非常精巧的八卦形,玉下面绑着白色的流苏。 贺境心缓缓地伸手,将那块玉拿了起来。 外面如此炎热,但那玉入手的触感却很凉,一如贺境心此时的心情。 因为这个玉佩,贺境心很眼熟。 她曾经在她娘的妆匣里见到过,只是她娘不甚在意,她也只认为那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玉而已。 但现在,她竟然在赊刀人的刀箱里,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玉。 多亏了贺境心从不会遗忘的记忆,她如今能想起她娘那块玉的每一个细节。 让她连两块玉佩只是相似这样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贺境心内心狂风暴雨,但脸上依然镇定的很,像是在把玩毫不相干的东西一样,她将那块玉凑近了看。 玉佩的正面刻着“十八”,反面则刻着一个“温”字。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贺境心将玉佩放下,她的目光,落在了盒子里其他东西上。 那下面,放着的是一卷竹简,一把刻刀,竹简几乎被盘出包浆了,应该是经常被打开翻看。 贺境心拿起竹简,竹简最上面,刻着一个和玉佩图案相似的八卦,八卦中间是一个温字。 她的指腹轻轻从温字上拂过,而后,她打开了竹简。 竹简上记录着的是年号,月份,具体日子,地点,细致到某条街,赊刀的债主,债主的具体描述,赊了什么,心愿是什么,达成后如何偿还。 前面的一些,在记录的后面,都被刻上了一个√,后面还有很多日期靠后的,都未曾了结。 贺境心注意到,最后一个√的记录,正是在临汾。 天元十二年,六月初一,晋州,临汾,如意巷,巷尾第二家,何庆年,何家三少爷,清瘦,面白无须,中等身高,有咳疾。 赊刀一把。 愿景:重振何家钱庄,重现昔日盛景。 期限,十年。 如今是天元二十二年,六月初二,昨日正是竹简上写着的十年之期。 “这人是收完债之后出事的。”贺境心将手里的竹简递给宋钺。 宋钺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眉心皱起,“莫非是他收完债,那何庆年心有不甘,行凶杀人?”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贺境心道。 将竹简和玉重新放回盒子里,刀箱被重新阖上。 贺境心和宋钺的目光,落回了斗篷死者的身上。 “这人应该是中毒而死。”贺境心说着,抬手拉下温十八的斗篷。 死者的脸暴露在二人面前。 眼前的人,眼睛闭着,脸上呈现出青紫色,嘴唇颜色发乌。他看起来挺年轻,容貌不是清隽那一挂的,反倒是有几分侬丽。 贺境心注意到,这人的额角有一个已经干涸的血点子,但那个位置并没有伤口,不是他的,那就是其他人的。 “这人的斗篷……”宋钺的手,摸着斗篷,“应该是沾染了血之后,又重新被晒干了。” 所以看起来板结硬挺。 “这人应该经历过一场厮杀,身上都是血。”贺境心道,心中忖度,这人死之前的最后一笔账,应该收的挺不顺利,但看那一笔的后面,也有一个√,想来还是收完了债的。 “花叔,帮个忙。”宋钺抬头看向坐在树下闭目养神的花明庭。 花明庭从地上站了起来,走过来。 “搭把手,把这人抬到牛车上去。”宋钺这时候倒是有点庆幸,他们白得的两头牛了,这不是半路上遇到这种突发状况也能解决了。 三牛四牛:……你礼貌吗?牛牛是用来拉尸体的吗?! 但可惜牛牛不会说话。 贺境心将放水的那个板车,收拾出了一个空档,花明庭和宋钺将温十八抬到了板车上。 “这人死之前,至少杀了有五个人。”花明庭道,“他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了。” 人瞎了之后,其他感官总是会进化的十分优秀,此时他站在这具尸体边上,那血腥气十分熏人。 “花叔,这人嘴唇发乌,脸上青紫,你可知有什么毒会让人如此?”宋钺问。 花明庭想了想道:“这种症状,倒是很多毒都能做到,最常见的一种就是砒霜。我不擅此道,只能入城之后,让仵作来验毒了。” 两人闻言,倒也不失望,此人是被毒杀这一点,是绝对没跑了。 宋钺寻了一块油布将尸体盖了起来,想了想,这样似乎不太行,天气太热了,人死后尸体会很快腐化。 贺境心就拜托花明庭,从这棵长得异常茂盛的歪脖子树上,修剪了一些枝丫,宋钺就抱着这些枝丫,挡在了油布的外面,借此遮阴。 骆修远和福伯找了水回来,骆修远还叉了几条鱼,此时已经洗剥干净了,提在手上回来了。 张满带着贺影心,本是捡柴火的,但贺影心对野外生长的一些植物十分了解,除了柴火之外,还带了野葱野菜什么的回来。 张满:……万万没想到,妹妹竟然如此厉害! 一伙人忙忙碌碌的,吃过了东西,骆修远和宋钺一起,将板车上的水桶里又装满了水。 好在天上出现了一些云团,并且云团越来越厚,看样子再酝酿一阵就要下雨了。 “我们赶在下雨之前进城。”贺境心道。 几人利落地上牛的上牛,上马车的上马车,队伍朝着临汾而去。 这里距离临汾并不远,几人又加快了一些速度,半个时辰后,临汾的城墙已经近在眼前,城墙外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守卫站在城门口,都肃着一张脸,盘查进城人的身份户籍路引,有可疑之人,立马拿下。 天空乌云越来越厚,酝酿着一场大暴雨。 宋钺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再回头看了一眼板车上,被树枝挡的严严实实的尸体,还有放置在尸体边上的刀箱。 “不能拖了,我们得尽快进城。”宋钺道,“我到前面去看看。” 宋钺翻身下了牛背,骆修远不放心宋钺一个人去,也跟着宋钺一起往前走。 队伍里每个人的都挺严肃,不苟言笑,老百姓天然畏惧当官的,哪怕守城门的士兵也只是微末小兵,对于百姓来讲,也是不能得罪的人。 骆修远等到守卫查看完一个百姓的户籍路引后,适时走上前去,他自报家门,言明自己是个举人,而自己身边的宋钺,则是路过此处,要去端州上任的县令。 守卫听到这两人身份,态度顿时好了不少。 后面等着的百姓,眼见着有人插队,敢怒不敢言,谁让人家都有功名在身呢? 而此时,一滴雨已经落了下来。 “我们须得尽快进城。”宋钺看着仔细查看户籍路引还有官方文牒的守卫。 守卫露出一个歉意地笑,“大人,并非小的拿乔,实在是城内出了大案,如今县令下令严查出入城的人……” 宋钺和骆修远面面相觑,骆修远问道:“是什么大案?人命案子吗?” “哎……是人命案子,昨夜,大庆钱庄被人灭门了,一家十六口,连襁褓之中的婴儿都没放过,全都死绝了。”守卫说到这个案子,心里就有点发毛。 大庆钱庄? “可是在如意巷,巷尾第二家,主家姓何?”宋钺问。 守卫愣住了,他讶异地看着两人,眼底浮现一抹狐疑之色,“二位不是初来乍到吗?” “的确如此,但我们在临汾外,二十里路的歪脖子树下面,撞到了一个死人。”宋钺道,“我们大概查看了一下,此人许是与你说的这桩命案有关。” 守卫:……啊?! * 轰隆隆。 咔擦。 雷声滚滚,几乎要把天都劈开的闪电,兜头劈下,将昏暗的天色都耀亮,但很快,闪电过后,天色会显得更加昏暗。 雨哗啦啦地兜头淋下来。 怪不得今天一早起来就燥热的很,他们赶路也觉得闷得慌,原来老天爷在酝酿这场大暴雨。 此时,四头牛一匹马,还有七个人外加一具尸体,全部进了临汾县衙。 临汾的县令是个黑脸中年汉子,姓李单名一个斌字,他身形魁梧,看起来很凶,不像是个文官,倒像是在边疆厮杀的武将。 县衙的停尸房里,李斌面色严肃地站在一边,仵作正在验尸。 宋钺和贺境心也在一边看着,李斌倒是想让他们去前面等着,但没办法,此人是他们带来的,宋钺是县令,宋钺的夫人是监察使。 李斌就是再不愿意,也只能让他们在一边盯着。 “李大人,可否说说城内的灭门案?”贺境心开口问道。 李斌倒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这案子,是打更的更夫来报案的。” 今早三更天的时候,打更人苗三醒,遇到了一个怪人,发现那怪人身上在滴血,他跟着血迹一路找过去,找到了大庆钱庄。 当时,钱庄的大门洞开,苗三醒觉得情况有异,便提着灯笼进了钱庄,哪想到钱庄里,大庆钱庄的东家倒在血泊之中,他身边还有他的忠心仆从。 整个大庆钱庄里死寂一般的安静,苗三醒很快又看到了倒在不远处的其他死人。 苗三醒拔腿就跑回了县衙,哐哐敲响了县衙后院的大门,把睡梦中的李斌吵醒后报了官。 李斌听闻命案,顿时人就精神了,他当即带着人就往大庆钱庄跑,结果就跑出了一桩灭门大案! 李斌当即仔细询问苗三醒,遇到的那个怪人的所有细节,然后下令关闭城门,同时在城内搜捕那个斗篷背着奇怪箱子的怪人。 李斌是做好了查个三五天的准备的,结果哪里想到,他要找的背箱怪人,竟然以这种方式到他面前了。 贺境心和宋钺听李斌说了大概案情,对视了一眼,虽然之前就有猜测,但李斌的话,坐实了一点,那就是温十八身上的血的确是从大庆钱庄染上的。贺境心在温十八的额头上看到了干涸的血点子,那血点子必定是在杀人的时候,血喷溅而出,溅落上去的。 这么看来,大庆钱庄的灭门案的凶手,似乎就是这位收账的赊刀人温十八。 “大人,此人身上没有致命伤口,只有手上有个伤口,伤口呈现紫黑色,毒就是从这里渗透进去的。”仵作验过了尸,回禀李斌,“死者所中之毒,乃是见血封喉。” 李斌眉头皱了起来,他以为这人是在灭门的时候,被人刺伤,伤口带毒,他一路出城,最后毒发而死。 可如果是见血封喉,这个猜测就不成立了。 见血封喉,又称七步倒,中毒者很快就会死亡,不可能让他跑出二三十里再死的。 李斌本以为,怪人找到了,灭门案子就能了结了,结果现在,人找到了,但是已经死了,非但不能结案,反而还多了个人命案。 “所以现在有两种可能。”贺境心道,“一种是,这人在灭门之后,遇到了更夫,之后被人用见血封喉的毒药杀死,再连夜送出城,被丢弃在歪脖子树下的,还有一种就是,此人与人在歪脖子树下有约,结果被杀。” 因为无法验出更精确的死亡时间,而那棵歪脖子树距离临汾不过三十来里路,快马加鞭的话,并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在城内死还是在城外死,无法通过死亡时间区分。 “李大人,大庆钱庄的那些死者,如今安置在何处?”宋钺问。 李斌:“何家一家全部被灭门,何家所有人的尸身都放在何家的大堂里。” 十六口人,全部拉回县衙来显然不太现实。 “可否让我们去大庆钱庄看一看?”宋钺又问。 李斌都已经让人到这里了,案子前因后果也都说了,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况且他也希望早一日破案。 “自然是可以的。”李斌看向贺境心,他冲着贺境心抱拳躬身,“贺大人,您擅长刑侦缉凶,斌虽在临汾也有所耳闻,此案干系重大,斌恳请贺大人协助破案。” 贺境心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在洛阳的时候,宋钺也是如此恳请她帮忙破案的。 如今到了临汾,李斌是第二个如此郑重地拜托她。 不是藏在宋钺身后,不是可有可无,而是直截了当的,指名道姓的,拜托她。 “我会尽力而为。”贺境心应道。 第11章 身份存疑第三人 如意巷外,行人萧索,就算有人要从这边过,也是步履匆忙,不敢停歇。 贺境心和宋钺,此时站在大庆钱庄的大堂之中。 大堂里,地上很多血渍,从这些血渍的形状可以大概在脑海中还原出,死者所在的位置,死亡时的大概姿势。 大庆钱庄的大堂挺大的,三面都有柜台,柜台后面是顶天立地的柜子,柜子并没有被打开的痕迹,甚至柜台前面的凳子都没有倒下,从血迹看来,这凳子并不是案发之后被人扶起来,而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被碰倒。 “这大堂……看起来不像是命案现场。”宋钺皱着眉,就算他不擅长刑侦断案,此时看到这大堂,也觉得满是违和感。 现场没有出现过打斗,也不见有人挣扎,但从地上这些血迹看来,死者是被人追着杀死的。 “大堂里死了三个人。”被调派来协助贺境心的更夫苗三醒,看着这一地的血,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苗三醒是发现大庆钱庄出人命案的第一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时大堂里的状况。 苗三醒走到大堂门口,“当时大庆钱庄的二老爷,就死在这里,从里往外倒着,上半身悬在门槛上,血顺着门槛一路往下流,滴到外面的台阶上。” 苗三醒说着,又往里走了一点,指着大堂中间的位置,“这里当时也死了个人,我不晓得那个人是谁,是仰着躺着的,心口被砍了一刀。” “最后一个是死在这里。”苗三醒指着中间偏一些的位置,“那人是趴在地上死掉的。” 苗三醒说完就很有眼色的退到了一边。 贺境心听完了苗三醒的话,微微点了下头,与她脑海中模拟出来的死亡现场并没有多少出入。 几人离开了大堂,通过大堂后面的门,一路进了二进院子,二进是主家的会客厅,花厅,还有一个园子,后面的第三进才是内宅妇人家眷所住的地方。 贺境心一路看过去,大庆钱庄的整体布局,一点点地绘制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苗三醒作为报案之人,当时也被带着一起回到了大庆钱庄,“前面死了人,但大庆钱庄里面却没有一点动静,李大人当时便觉得不好。” 苗三醒跟着李斌还有几个差役往里走,二进并没有人,直到走到第三进的时候,那血腥气扑面而来。 此时,贺境心和宋钺,也已经跟着苗三醒到了三进。 大庆钱庄十六口人尽数被灭口,其中三人死在前院,剩下的十三口人,尽数都是死在三进。 “大庆钱庄的东家姓何,行三,何庆年,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何庆丰和何庆余。何家一直是开钱庄的,据说前朝的时候,那富的能流油,只是后来,何家出了个败家子,就是何庆年的老子,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何家被他老子害的几乎家破人亡,何家那么个人家,差点就没了,泼天家财所剩无几。” “那两年何家过得十分艰辛,何家长子,也就是何庆余重病请不起大夫吃不起药,直接病死了,整个何家也就剩下了两兄弟,何庆年和何庆丰,带着个几乎要哭瞎了眼睛的老母亲,艰难度日。” “当时大家都觉得何家可能也就这样了,但大概是十年前吧,何家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一笔银钱,把何家败出去的钱庄被赎了回来,之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反正何家又有钱了。” “原本死的就剩下三个人,兄弟两个各自娶妻纳妾,生儿育女,这短短十年内,何家硬是从三口人变成了现在的十六口人。” 苗三醒说着,推开了其中一间很大的库房门。 库房里放了好几个冰盆,这些应该都是何家存下来留着今夏用的,但谁能想到这些冰,竟然会被拿来降温保存他们的尸身不那么快的腐烂。 何家十六口人的尸体,就摆在这库房里,除了九具大人的尸体之外,剩下的七口全是孩童,最小的甚至还在襁褓之中。 “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贺境心回头看向苗三醒,“何家可有和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 苗三醒摇了摇头道:“何家这样的人家,哪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能知道的,倒也没有听说何家结仇,每年逢年过节的,何家都会布施,这临汾城中,老百姓提起大庆钱庄的何当家的都要说一声心肠好。” 贺境心一边听苗三醒说话,一边把十六具尸体都看了一遍。这些尸体上大多都有刀砍的痕迹,凶手要砍死这么多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要么凶手行凶的时候,这些人失去了行动能力,要么凶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你遇到那个怪人的地方,距离大庆钱庄有多远?”贺境心问,“当时的细节,你能详细说说吗?” 苗三醒想了想道:“当时我才打过三更天的更锣,在堂前街,出了如意巷,拐个弯就是了。当时那个人是迎面走过来的,天挺黑,那人又穿着斗篷带着兜帽,我没看清楚他的脸,他威胁我不要多管闲事,不然就要杀了我。” 苗三醒当时被吓了一下,也就愣神的功夫,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带我去当时你们遇到的地方。”贺境心道。 苗三醒应了声好,几人出了大庆钱庄,沿着如意巷的青石砖路一路往前走,贺境心又问,“这何家家大业大不缺钱,看起来也不是没有下人伺候的样子,为何死的十六口人里,一个下人都没有?” 苗三醒道:“这个我们李大人倒是盘问过了,初一那天,何家当家的说家中有要事,把下人都遣退了,说是让他们初二再回去。只是这些人也不知主家究竟有何事。” 贺境心了然地点了点头。 初一,是赊刀人收账的日子。 何家在这一天遣退下人,有可能是为了等赊刀人来收账。 “就是这里了。”苗三醒停下了脚步。 堂前街上倒是还挺热闹,人来人往的,并没有因为发生了灭门大案而停下脚步,毕竟普通人还是要生活的,灭门大案到底离老百姓还是有些远的。 贺境心打量四周,然后她注意到这里不远处有个巷子。 贺境心转身往巷子里走,这是一条死巷,没有出口。 “李大人怀疑那人是从这巷子跑掉的。”苗三醒道,“当即就下令关城门,在城内搜查那人的下落。” 李斌的思路并没有出问题,他只是没料到那嫌疑人竟然会死在城外,还被贺境心他们给送回来了。 贺境心仔细检查了一遍这个巷子,这巷子并不长,里面进去大概有七八户人家,三更半夜的,就算有人从巷子里走,怕是住在里面的住户也听不见。 恰此时,有户人家的门被打开了。 贺境心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就见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妇人见外面站着几个人,还愣了一下,她似乎有些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低着头,挎着篮子快步走出了巷子。 “你们大人,可有让人去这几家搜寻?”贺境心问。 苗三醒点了点头道,“自然是有的,但这几户人家都没有什么异常,我们捕头带着捕快把这几家人分开盘问,都没有问出什么来。” 李斌在接到命案之后,也做了不少事,派人全程搜查那个奇怪的怪人,封锁大庆钱庄,把里面的尸体都收敛放入库房里,用冰暂存。 贺境心几人回到了大庆钱庄,而此时负责验尸的仵作已经在等着了,见到贺境心,连忙站起来行了个礼,“见过贺大人,宋大人。” 临汾城的仵作,是个胡子花白,眼神却很锐利的老者,见过了大人之后,便对着贺境心汇报大庆钱庄十六口人的验尸情况。 “当时后院三进里的十三口人,死因是被砍伤后流血而死,根据伤口的情况可以断定,被砍伤时这些人都没有行动能力。”仵作道,“他们是先中了蒙汗药,再被人砍杀致死的。” 贺境心闻言,略微点了点头,若是先中了蒙汗药,一个人倒是的确能砍杀十三人,还能不引起很大的动静。 “大堂里的三个人呢?”贺境心问。 仵作道:“那三人倒是没有中蒙汗药,倒在门槛上的是被人从后面按住,割破喉咙而死,另一个仰面而亡的也是被人一刀砍中心脉而亡,倒是另一个人的死法有点特殊,那人并不是被砍死的,那人是被毒杀而亡。” 仵作这话一出,贺境心和宋钺都愣住了。 “毒杀?难不成是见血封喉?”贺境心问。 仵作点头道:“是,见血封喉的毒。” “这人是谁?”贺境心问。 仵作:“大庆钱庄的当家人何庆年。” “有个问题。”宋钺脸上满是不解之色,“之前更夫苗三醒说,何家当时死的只剩下三个人,何庆年和何庆丰,还有他们的老娘,这个家里应该只有两个汉子才对,大堂里死的是三个爷们,除了何庆年何庆丰之外,还有谁?” 第12章 还钱偿命选一样 贺境心和宋钺,再一次搜查何家,这一次,不只是命案现场,贺境心连厨房饭堂下人房这些地方,也都全部搜查了一遍。 饭厅之中,一桌子的残羹冷炙,如今都生了虫有了馊味,何家没有下人在,主家用完了饭就走了,应该是想着第二日下人回来上值的时候再收拾。 何家的库房,并没有被搜刮的痕迹,杀人者不是为了求财。死亡现场,也没有出现打斗迹象,想来是蒙汗药发作之后,在睡梦中被人一个一个砍死的,如此死前倒也不算痛苦。 贺境心让仵作验了饭厅里的那些饭菜,最后在汤羹里面验出了蒙汗药。 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发现。 * 吉祥客栈二楼,天字一号房内,一张圆桌边上,坐满了人。 张满掏出一叠厚厚的纸,放在了桌子上,“我们去问过何家那些下人,每个都问了,这些是他们的供词。” “何家一共是十六口人,何庆丰有一妻三妾,育有三子二女,何庆年一妻一妾,育有二子一女,他们的老母亲在八年前就过世了。”骆修远道,“何家的下人去认尸,何家一共是八个孩子,但现场只有七个,而何家的八口大人,实际上却有九具尸体。” “也就是说,少了一个孩子,多了一个大人,所以死的十六口人,总数并没有变。”贺境心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下人可有指认出大堂里死的那三个男子,除了何庆年和何庆丰之外,第三个死者是什么身份?” “怪就怪在这里。”张满道,“第三个死者的长相,与何庆年和何庆丰都有相似之处,身形也与二人差不多,瞧着应该是何家的什么人。” “何庆年应该还有个兄长叫何庆余,但这个人在十年前就死了。”宋钺道,“啊,有没有可能,这个人其实没有死,当年侥幸活了下来?”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贺境心道,“只是麻烦的是,找不到何家其他人,何家现在的仆从,都是后来何氏兄弟,重振家业之后才有的。” “赊刀人和何庆年都是见血封喉毒死的,这未免太过巧合了一些。他当时身上都在滴血,那些血肯定是从大庆钱庄染上的,我觉得,动手杀人的就是他。”张满道。 “赊刀人收债,要么还钱,要么偿命。”坐在一边的花明庭忽然开口道,“这是赊刀人的规矩。” “那就是了!”骆修远一手拍在桌子上,“你们看到的赊刀人的账本,大庆钱庄的那笔债是收到了的,但是我们遇到赊刀人的时候,他刀箱里并没有财物,不是还钱,那就是偿命,完全说得通。” “不一定啊,如果赊刀人收到了债,必定身怀巨款,凶手也有可能尾随赊刀人出城之后,用毒杀死赊刀人,把从大庆钱庄收到的债抢走啊。”贺影心乖巧地坐在桌边,双手搭在桌面上。 贺影心这话一出,几人刷的一下,全都看向了她。 贺影心眨了眨乌溜溜的杏眼,“也有这个可能啊。” “你说的对。”张满点头道,“思路打开一些,那有没有一个可能,大庆钱庄的人不想还钱,在赊刀人上门的时候,本想杀死赊刀人,结果激怒了他,赊刀人把何家人杀了收债,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第三个神秘死者忽然出现,他看到何家死了人,想要用毒杀死赊刀人报仇,结果被赊刀人制服,赊刀人反手把毒药塞那人嘴里,那人自己死了。之后赊刀人一路出城,在树下小歇,擦刀的时候,不小心弄破了手,他触碰过毒药,毒药触碰到伤口,误伤而亡?” “没可能吧!”骆修远第一个反驳道,“那可是赊刀人诶,这么死不会太蠢了吗?!” 张满不满道:“怎么就蠢,他可能没有想到那毒药是见血封喉啊。贺大人,你说呢?” 张满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贺境心,在张满心中,贺境心就是最厉害的,无论什么案子到了她手上,好像都能游刃有余地解开。 此时,桌上其他人,也全都一脸期待地盯着贺境心,等着她如往常那样,风轻云淡就解开所有谜团。 贺境心沉吟半晌,忽然道:“我觉得,杀人的是何家认识的人,甚至是不会去防备的那一种。” 贺境心这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他们刚刚天马行空猜了一堆,好像没有往这个方向去猜过。 “可是何家所有人都死了啊。”宋钺不解地道,“总不能是凶手也死在里面吧?” 贺境心诧异地看着宋钺,该说不愧是他吗,虽然不擅长断案,但是却有一种诡异的直觉,时不时误打误撞地触碰到真相的一角。 “为什么不可能呢。”贺境心道,“何家十六个死者,四五个都死于刀伤,只有一个人是死于毒杀。这个人太特别了,并且还特别巧,他是何家的当家人何庆年,更是十年前和赊刀人赊刀之人。” 贺境心在何家看过了命案现场,看过了摆在库房的尸体。 “六月初一,何家遣退了所有下人,一个都没留,之后何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各自回房休息。我去过何家饭厅,桌子上一共三个用来喝酒的酒盏,桌子上的碗筷数量也是十六副,但其实何家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根本不需要碗筷,所以那第三个死者,在六月初一的晚上,是和何家人一起吃的饭。” “六月初一,是何家与赊刀人约定还债的日子,所以那个时间还留在大堂里的何庆年和何庆丰,应该是为了等待赊刀人上门收债,而那个时候,第三个无名男子,应该已经在后院杀疯了。” “这人杀完人回到大堂,猝不及防地先砍死了一个人,另一个人慌张地想要逃出去,却还是被追上,最后在门槛处被割了喉。” 贺境心缓缓地说完了她根据现有的线索,推断出来的全部过程。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可是……那个与众不同的死者,是何庆年啊。”张满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如果你的推断是正确的话,岂不是说,何庆年动手,灭了自己全家满门?那里面可是有他自己的妻儿,他真的能下得去手吗?” “对啊,如果真的是这样,凶手嫌疑人,不是应该是那个不知道身份的人吗?” “有没有可能,那个人就是已经死了的何庆余,因为是兄弟,长相与何庆年和何庆丰相似,因为是兄弟,所以何家人不设防,才能动手成功?” 第13章 六月初一复仇日 第二天一大早,贺境心还没有起,店小二就急匆匆地跑来敲门,说是衙门里的仵作,有很要紧的事情要见她。 昨日,他们一伙人讨论到了大半夜,什么千奇百怪的可能性都猜想了一遍,只是目前线索有限,好像哪一种可能性都有可能。 贺境心匆匆洗了把脸,推门走了出去,吉祥客栈大堂里,仵作站着,时不时地往上瞅两眼。瞅到贺境心的时候,上前两步,“贺大人。” 贺境心和仵作打了个招呼,和他一起往外走。 吉祥客栈离临汾县衙很近,走过去不消一刻钟,当时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才在这里住下的。 仵作一路领着贺境心进了县衙的停尸房,赊刀人温十八的尸体就放在里面。 仵作走到边上的案台上,赊刀人的刀箱就放在上面,此时刀箱已经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都被拿出来,依次摆放在桌面上。 “我带着刀箱去过大庆钱庄,比对过尸体上的刀痕,确定了杀人凶器。”仵作指着放在桌面上的一把刀,“就是这一把刀。巧的是,这把刀上,还有残余的毒,正是见血封喉。” 贺境心有些惊讶,但又有一种意料之内的感觉。 大庆钱庄的十六个死者,十五个都是死于刀伤,但衙门的人却并没有在大庆钱庄里找到杀人凶器。 “毒在刀的什么位置?”贺境心问,“是涂在刀刃上吗?” 仵作摇了摇头,“并不是,事实上刀上也只剩下微弱的毒素,在刀把上。” 贺境心:…… 贺境心想起昨日,张满胡乱猜测的,赊刀人的死法。 张满说,赊刀人说不定是误伤而亡。 还有宋钺说的,凶手就在死亡现场,也是死者之一。 “除了何庆年和赊刀人温十八之外,可还有人中了见血封喉的毒?”贺境心问。 仵作摇了摇头,“我查出这把刀上带毒之后,有去复验过,其他死者身上并没有见血封喉的毒。” 贺境心:“何庆年是怎么中毒的?” “他吞服的毒药。”仵作道,“他身上并无致命伤,毒也并非从外伤侵入。” 贺境心:“他手上有残余的毒药吗?” 仵作愣了一下,“这个……我还真的没有注意,因为他手上并无伤口。” “现在去确认一遍。”贺境心道,“我同你一起去。把刀带上。” 大庆钱庄外面,看守的衙役依然还在,见到贺境心和仵作前来,并未阻拦。 两人目标明确,直接前往了库房。 仵作利落地开始验查何庆年的尸体,贺境心则走到了那个陌生男子的尸体边上,她拉开白布,看到那人的脸,再比对了一下边上何庆丰的,五官脸型上,的确有相似之处。 这人到底是谁呢? “贺大人,何庆年的拇指和食指指腹上,有微量的毒药残留。”仵作那边已经验查完了。 贺境心走过去,隔着白布,将那把刀放入何庆年的手上,尸体已经过了僵硬期,要掰动手指并不难。 贺境心将何庆年的手握上刀把,刀把上,有毒药的位置,仵作用朱砂做了记号,贺境心转动了一下,最后将手指指腹的毒药和朱砂记号完全重叠。 最终的姿势变成了,何庆年抓着刀,刀刃朝着自己,刀背朝外。 贺境心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六月初一的晚上,何家人坐在餐厅里吃过了饭,女眷们带着孩子去睡觉,何庆年和何庆丰,还有那个陌生人,三个人去了前面的大堂里,等待赊刀人的到来。 中途,何庆年离开过,他提着刀,将后院十三人,妻妾孩子全部砍杀,之后回到大堂之中,趁着两人毫无防备的时候,一刀砍翻其中一个,之后追上想往外跑的另一个,将人割喉而死。 这个时候,赊刀人或许在,或许不在,但不管哪一种,赊刀人都只是冷眼旁观了这场灭门厮杀。 十年前,何庆年从赊刀人手里赊了一把刀,十年后,赊刀人从何庆年手里收回了一把带血的刀。 除此之外,赊刀人应该还收取了一些东西,所以竹简上,何庆年的那一笔债才能被勾掉。 但赊刀人的刀箱里,并没有这样东西。 “何家十六口人,多了一个无名男子,少了一个孩童。”贺境心看向仵作,问道,“何家的下人,可有认出,少了的孩子是哪一个?” “是何庆年的长子,何钰,九岁。”仵作道,“根据照顾他的奶娘说,那孩子沉默寡言,好像脑子不太好。” 贺境心心下一动,“奶娘现在何处?我要见一见她。” “何家的下人,目前都被收押在县衙。”仵作答道。 贺境心点了点头,“这第三个无名男子,身份可有进展?” 仵作摇了摇头,“何家下人都说不认识此人,但此人瞧着与何家兄弟容貌都有相似住处,怀疑是何庆余没有死。” “能找到十年前,知道何家旧事的知情人吗?”贺境心问,“何家曾经也是家大业大,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十年也并不是很长,不应该查不出来才对。” 仵作应道:“已经在查了,目前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待查清楚再向您禀告。” 贺境心点了下头,仵作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贺境心站在三具并排放着的男尸旁,她忽然注意到一个特别的地方,那个无名男尸的鞋子好像有些不一样,那鞋比边上两个人的鞋都要厚上一些。 贺境心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一道光,她“啊”了一声,一些支离破碎的小细节在此刻竟然串连在了一起。 贺境心转身就往外走,仵作见状,赶忙跟了上去,“贺大人,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何家全家被杀,却独独漏了一个孩子,并且那孩子现在还不知所踪,这说明那个孩子是被故意漏掉的。”贺境心道,“这个孩子是何庆年的长子。” 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人,独独这个被奶娘说脑子不灵光的长子被放过? 贺境心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走了进去,这里是何庆年夫妻居住的地方,她走到放置鞋袜的箱笼边上,打开之后,从里面拿出一双鞋。 仵作盯着贺境心手里的鞋子,先是有些不解,随后想到了什么,“这个鞋子……” “这个鞋子,和那个无名男子的鞋一模一样。”贺境心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丢下那双鞋,又继续看了其他的鞋子,每一双都一样,都比正常男子的鞋子要高出一些。 “那个无名男子,是假的何庆年。”贺境心道,“杀人动机或许有了,真正的何庆年被取代了身份,六月初一的晚上,他回来复仇了。” 第14章 堂前深巷有人家 那双比正常鞋子要厚很多的鞋,犹如一道缺口,撕开了这桩灭门大案的面具。 大庆钱庄内,何家所有的仆人都被喊了过来。 “老爷的鞋都是奴做的。”中年仆妇有些惶恐,她有些怯怯地看着贺境心,“老爷让奴做高一些,奴只是个下人,主子吩咐什么,奴就做什么。” 贺境心看着那仆妇,“你是何时给何家做事的?” 仆妇:“奴是九年前到何家来的。” 意料之内的时间。 这些仆人里,最早到大庆钱庄的是赵管家,那也是十年前,何庆年兄弟重新支撑门庭之后才招揽来的人才。 赵管家瞧起来四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此时站在一边,形容有些憔悴。 贺境心领着仆从们,走到摆放尸体的仓房内。 此时,何家兄弟还有另一个疑似假何庆年,三具尸体,都用白布盖住头顶。 贺境心让那些仆从都排好队。 她走过去,将三具尸体上的白布掀开,只露出脸部,然后她抬手示意赵管家上前来。 赵管家显然有些不太明白这是要做什么,因为命案发生之后,李斌就把何家的仆人都传召过来,一一认尸过,不只是仆从,与何家有来往,颇有交情的人家,也请了过来确认身份。 “认认吧,这三个人,何庆年是哪一个。”贺境心道。 赵管家心下狐疑,何庆年乃是大庆钱庄的当家人,他们这些人怎么都不可能认错自己的东家吧? 赵管家指着服毒自尽的那人道:“这是我们东家。” “看仔细了。”贺境心道。 赵管家点头肯定道:“看仔细了。” 贺境心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让他先到一边等着,然后依次让后面的人上前来认人。 队伍越来越短,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服毒自尽的那个人是何庆年。 “东家的头发,好像不太对。”有个小丫鬟站在尸体边上,她迟疑着有些不确定,这人的脸就是东家的脸,但是头发却好像白了一些,“我是夫人的梳头娘子,有时候也会帮东家梳头,东家头上没有那么多的白头发。” 贺境心来了点兴趣,她坐直了腰,“除了头发之外呢?东家这张脸,还有什么区别吗?” 小丫鬟不是很敢确定,“贺大人,奴能看一看东家的耳后吗?” 贺境心点头,“可以。” 小丫鬟因为害怕,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毕竟这可是个死人,她抬起手,想去将那尸体的脑袋掰过来,却又因为害怕而不敢触碰。 仵作见状,上前一步,拖住那尸体的后颈,将尸体的脑袋拖了起来。 小丫鬟忙蹲下身,目光落在尸体的耳后,“可以了。” 仵作将尸体放了回去。 小丫鬟:“贺大人,这人不是我们当家的,我替当家的梳头,当家的耳朵后面,有一颗小痣,他没有!” 小丫鬟这话一出,刚刚那些指认过尸体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再看看另一个。”贺境心道,“看看那个人,除了脸之外,和你们当家的是不是一样。” 小丫鬟闻言,走到另一具陌生的尸体边上,那人的脸看起来与往日大家看到的何庆年并不相同,但小丫鬟是梳头丫鬟,比起脸,她更为熟悉的是主人的头发,头型,还有后脑勺,耳朵,脖颈这些地方。 仵作把那具尸体扶起来,小丫鬟站在后面看了一眼。 这个角度是小丫鬟最为熟悉的角度,“他……他才是我们当家的。他耳朵后面有颗小痣,当家的头发就是这样的,没有那么多的白头发。” 贺境心的目光,从何家仆从的脸上一一扫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没有错过。 绝大部分人都很震惊,不敢置信,错愕,茫然,空白,但——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了赵管家的身上。 她从赵管家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顿悟,像是原本心有疑窦,在此刻明了了一般。 贺境心让小丫鬟下去,让之后的仆从接着指认,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梳头丫鬟的影响,之后的几个仆从看何庆年的脸,或多或少总能看出那么一点点的违和。 认完脸之后,贺境心将尸体身上的白布全部掀开,两具尸体并排靠在一起,对比了两人的高度,那穿着厚鞋的尸体,与何庆年的尸体一样高。 众所周知,只有假的才需要伪装。 日常生活在大庆钱庄,众目睽睽之下的那个何庆年,是假的何庆年。 离开了放置尸体的仓房, 贺境心留下了原先照顾何庆年长子何钰的婆子,还有在何家时间最长的赵管家,其余人都让衙役们带回衙门去,暂时收押。 照顾何钰的婆子是个面容看起来有些凶的中年妇人,她此时看起来颇有些战战兢兢,想来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留下。 赵管家倒是要淡定许多,想来是心里有数。 “把何钰的事情,说一遍。”贺境心看着那妇人,冷声道。 妇人瑟缩了一下,有几分心虚,“回……回大人的话,奴是照顾少爷的奶娘,少爷因为发烧,烧坏了脑子,平日里不太机灵。” 贺境心黝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妇人,那妇人额头上慢慢冒出细密的冷汗,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奴没有说谎,少爷被烧傻了,当家的和主母都不喜欢他,家里其他小主子都不与他一起玩……” “你觉得,你家少爷去哪儿了?”贺境心问。 妇人:“奴不知道,奴只是个奶娘,奴猜,少爷可能是被杀人凶手带走了吧。” “是吗?”贺境心看着那妇人,忽然问,“一个不受宠的傻子,要在这个家里长大,不容易吧?” 妇人死死地攥紧手,“是,大家都欺负少爷。” 贺境心抬起头看向赵管家,“你身为何家的管家,何钰在府中过得什么日子,你应该清楚吧,这位奶娘说的可是真的?” 赵管家:“回大人,奶娘说的是真的,大少爷……在府中过得并不如意,但您也看到了,府中孩子很多,当家的平常也很忙,底下的小的聪明伶俐,大的自然就被忽略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说到底也只是看主子的脸色行事。” 贺境心:“何庆年知道他儿子在府中的处境吗?” 赵管家脸上露出一点无奈之色,“当家的是知道一些的,但大少爷有吃有喝的,并没有人刻意欺负他。” 贺境心又问:“何钰是什么时候烧傻的?” 赵管家想了想道:“是五年前。” “是五年前的大年夜。”一边的奶娘轻声道,“那天下雪,大少爷和当家的还有主母一起过年,想来是那时候吃了风,夜里就发起了烧,之后怎么也不退,后来脑子就不好了。少爷小时候其实很聪明伶俐的。” “这样啊。”贺境心点了点头,“赵管家,十年前,何庆年招揽你进何家的时候,他可有娶妻?” “那时候主母已经生下小少爷了。”赵管家道,“我是十年前的年底进的大庆钱庄。” “刚刚梳头丫鬟说,那个无名尸体是何庆年的时候,你似乎一下子想通了什么。”贺境心冷不丁地换了个话题,“可以说一说,你当时想到什么了吗?” 赵管家后背僵硬了一瞬,他没想到自己只是短暂的失神,竟然被贺境心发现了,他犹豫了半晌,还是道:“是之前有一次,我出去采买的时候,在如意巷外的堂前街上遇到我们当家的,只是他当时行色匆匆,衣裳朴素,我怀疑自己看错了。我回了钱庄后,发现当家的正在后院,与友人畅饮,我就当是自己看错了。” “但是后来,有一次吧,我看到我们当家的和一个妇人在一处,这次我多看了几眼,我确定那就是当家的样子。我一路跟着他们后面,发现他们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赵管家道,“我当时怀疑当家的养了外室,还觉得当家的胆子挺大,几乎是在主母眼皮子底下养外室。” 赵管家道:“如今想来,我见到的那个当家的,并非是在钱庄的当家的。” 贺境心:“那个宅子,是不是在堂前街上?” “对。”赵管家道,“是个死巷,里头没有路,走进去第二家。” 贺境心眼皮子跳了一下,进去第二家。 她和宋钺跟着打更人去那个巷子的时候,好像就是那一家正好开了门,有个妇人从里面走出来。 * 贺境心刚刚走出大庆钱庄,就与一脸激动地往里跑的张满撞了个顶面。 张满一把抓住贺境心,“我们查到了很重要的线索!” 然后不等贺境心说话,张满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们分开去何庆年和何庆丰的岳丈家里了解情况,何庆年的夫人是娶得宋家的嫡次女,嫡次女与庶长女不对付,那庶长女说,当初那宋小姐嫁到何家去就是当晚娘的,何家那个失踪的长子,并不是何庆年的妻子所出。” 贺境心被张满拽着一路往前走,前面停着一辆马车。 张满和带着贺影心去查大庆钱庄两兄弟的关系网,试图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张满掀开马车帘子,把贺境心推了进去。 此时,马车里,贺影心端坐着,正在整理厚厚的一叠记录,全是他们问话的时候记下来的重点内容。 贺境心伸手捏了捏贺影心的脸,然后接过那一叠的记录翻看起来。 “那庶长女之所以会知道这个,还是嫡次女回门的时候,直接和宋家主母哭诉,说何庆年是个骗子,都不曾告诉她,有了长子,并且还一定要记在她的名下,充作嫡长子。”张满道,“因为她很不喜欢那孩子,几乎视为眼中钉,好几次想要除掉,但那孩子命挺硬的,每次都有惊无险。” “后来,宋夫人自己的孩子出生之后,就看那孩子更碍眼了,尤其是何钰聪明伶俐,她不甘心将来大庆钱庄都是何钰的,起了歹心,在过年那天,把何钰丢进水塘里,想让那孩子溺水而死,但那孩子哭闹不止,引来了何庆丰,她只好罢手,但何钰却因为大冷天落水起烧,烧坏了脑子。” “一个傻子,自然不能继承大庆钱庄,从那之后,宋夫人才没有再刻意针对何钰,总是想要弄死这个长子。”张满说完,感叹道,“都说世家大族里面,后宅阴司杀人不见血,其实这话说的片面了,应该是有利益之争的地方,就总会产生这种争斗。” (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天气热,大家吹空调要注意啊,就吹了一夜空调,就倒下了,你们不要学我。) 第15章 唇红齿白少年郎 马车从如意巷拐出来,就进了堂前街,赵管家曾经悄悄跟踪何庆年,一路寻到巷子第二家,见到何庆年和一个妇人进院子的一幕。 贺境心从马车上下来,张满带着贺影心跟着贺境心后面,一路走进了巷子里。 贺境心上前两步,敲了敲门,不多时,里面传来了一个声音,“阿娘?” 出声的是个童声,听上去不大。 贺境心没有说话,里面的脚步声停在了院门口,也没有开门的意思。 贺境心又敲了几下。 里面的小孩警惕心有些重,想来是家人离开之前,叮嘱过他,若是生人来敲门,莫要开门。 “何钰。”贺境心语气和缓,却是直接喊出了这么一个名字。 站在里面的小孩,瞳孔蓦的缩进,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心跳都快了几分。 “我不认识何钰,这里没有叫何钰的,您是不是找错人家了?”小孩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和不解。 “原来不确定有没有找错,但现在确定是没有找错的。”贺境心慢条斯理道,“开开门吧,我们聊一聊,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有一些问题想要弄清楚。” 院子里,小孩眼神深了几分,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打开了院门。 贺境心看着院子里站着的小少年,他看起来十来岁的样子,个头挺高,比九岁的贺影心高了小半个头,他生的唇红齿白,他生了一双杏眼,看起来十分的清秀。 贺境心下意识回头看了贺影心一眼,两个小孩的眼睛,竟然出乎意料的有些相似。 “进来吧。”何钰后退了几步,把人让进了院子里。 这是个不大的小院,但院子里打理的十分仔细,院子里整齐的种着一些菜蔬,靠着围墙的位置长了一圈花草。 何钰将人领进了堂屋之中,小少年人不大,但做事倒是十分妥帖,他给三人倒了茶水之后,才在贺境心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贺境心一直在注意观察何钰,少年看起来十分冷静,但从一些细微末节的小动作,贺境心还是能看出他现在其实很紧张。 “你们是什么人?”何钰迟疑着开口问。 贺境心道:“我是监察使,正好途经临汾,你们李县令拜托我帮忙,调查大庆钱庄灭门大案。” 何钰的手蓦的攥紧,后背都僵硬了一瞬,但他很快让自己克制住,“你为何觉得我就是何钰?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六月初一,大庆钱庄灭门案之后,何钰就一直待在这个院子里从未出去过,自然也不知道临汾来了个监察使。 他并没有想要一直藏下去,毕竟他还要在何家案件了结之后,替他爹收殓尸骨,他只是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就被找到。 “一些蛛丝马迹的线索。”贺境心并没有解释太多的意思,“我只是来和你确认一件事,六月初一,真正的何庆年回到大庆钱庄,借着赊刀人要来收账,大庆钱庄只有主子,所有的护院下人都不在的时机,杀死了何庆丰和假的何庆年全家十五口人,是这样吗?” 何钰被贺境心这直截了当的问话方式给问懵逼了。 他脸上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 “大人既然已经查到了真相,为何还要确认一遍。”何钰不解地看向贺境心,主要是贺境心表现的十分淡定从容,仿佛一切真相在握,很能唬人。 贺境心微微笑了一下,“因为有时候能查出来的真相,未必就真的是真相,可能只是对方希望被推导出来的。” 何钰:…… “既然不确定,那自然是找到知道全部真相的人直接问啊。”贺境心说的十分理所当然。 何钰盯着贺境心看了半晌,“那您如何笃定,我就会告诉你呢?” 贺境心不甚在意,“那就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所以现在,能聊一聊吗?在何家存在感非常弱,不被待见,经常被下人苛刻欺负的傻子大少爷,为何会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这里,非但脑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反而看起来很聪明呢?” 何钰:……什么叫看起来很聪明,他就是很聪明! “因为我在傻了之后,知道了一个秘密,我爹是假的,他不是何庆年。”何钰道,“从我记事起,我爹就对我十分疏离,哦,忘了说,我的记性很好,只要记住的东西,就很难忘掉。” 张满和贺影心同时看向贺境心。 贺境心微微愣了一下,面上并未露出什么异常来,只听着何钰往下说。 何钰记事很早,在何钰的记忆之中,他爹虽然待他很好的样子,但总是给人一种奇怪的违和感,宋夫人时常在无人的时候,用一种很可怕的眼神看他。 何钰那时候还小,害怕了自然就要哭闹,宋夫人就更不耐烦了,有一次甚至把何钰一个人丢在地上,自己去隔壁屋子喝茶去了。 最后还是奶娘悄悄的进去,把何钰哄好的。 后来何钰能走路了,带她的奶娘时常被叫走,而这时候何钰就会被引着往危险的地方去,何钰后来懂事之后,每每回想起这些,都能惊出一身汗,他能活到现在,怕不是祖宗在地下把头都磕破了吧。 懂事之后的何钰,慢慢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他并不受爹娘的喜欢,比其他,他们更喜欢他的幼弟,一开始何钰很伤心,他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所以才没有人喜欢他。 直到—— 他五岁那年,被恶意推进冰湖之中,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若不是有人跳进水里把他救上来,何钰大概会死在那湖里。 何钰迷迷糊糊地发起了高烧,他听到了大夫忧心忡忡地说,继续这么烧下去怕是要变成傻子,他听见宋夫人独自面对他的时候,喃喃自语地说:“命还真硬,竟然这样还死不掉,一个野种,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还要占我儿嫡长子的身份……” 声音停了停,之后宋夫人的声音很冷,“呵,我儿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 然后,宋夫人就抓住了枕头,死死捂住了何钰的脸。 死亡近在咫尺,那时候才五岁的何钰,挣扎着醒来,他打翻了边上的药碗,发出的碎瓷声终于引来了奶娘和其他人。 宋夫人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子,她假惺惺的露出关切之色,一脸焦急地看着何钰,“哎呀,这是烧糊涂了吗,这可怎么是好啊。” 何钰睁开眼睛,他眼神发直,对着宋夫人露出了一个傻笑。 何钰从那时候起,就变成了一个傻子。 他不是没想过要和他爹求救,他趁着他爹来看望他,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想要说出真相。然而却也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他爹对他露出的复杂表情,他伸手摸了摸何钰的脸,他的手带着凉意,“啧啧,真可惜啊,你爹可就你这一滴血脉了。” 第16章 恶过鬼怪是人心 那一年,何钰才只有六岁。 六岁的孩子,若是生在普通贫苦人家,须得帮着大人做些家务事,也要听话懂事。 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也还在爹娘的溺爱疼宠之下,堪堪到了要找先生启蒙读书的年纪。 但六岁的何钰,却在想要和他眼中的救命稻草求救的时候,惊恐的知道,救命稻草根本不存在。 在宋夫人要害死他,并且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小小的何钰慢慢的在脑海中理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是爹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他知道的,伯父就有妾生子,伯母就总是看他们不顺眼。 他并非宋夫人所生,只是被记在宋夫人的名下而已。 所以在何钰的眼里,娘不是亲的,但爹是。 他爹说完那句话之后,眼中还有一丝可惜。 但何钰却本能地知道,他绝对不是在为自己变成傻子而可惜。 “也好,就这么傻着吧,倒是让你捡回了一条命。”何庆年说完这句话之后,还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喊来奶娘,让奶娘务必仔细照看少爷,然后他就走了。 留下何钰,手脚发冷地僵在原地。 也多亏了他在装傻,此时这种反应的确也可以当做是傻子傻傻的发愣发痴。 何钰就这么装傻充愣地在何家后院活了下来。 傻子会受人欺负,慢待,但是傻子也会听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因为是傻子,还是个正常人眼中不懂事,从没有被认真教导过的小孩,何钰在何家后院无论做出怎么出格的举动,都不会显眼特别。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两年。 何家几乎都快要遗忘何钰的存在。 何钰一开始胆怯,害怕,然后他慢慢觉得愤怒,困惑,无法理解。 他曾站在暗处,看到他爹抱着他的弟弟嬉闹的画面。 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父亲的孩子,他不被喜欢,不受欢迎,只有装傻才能活下去,他甚至阴暗的猜测过,是不是因为他亲娘的身份不堪,让他爹迁怒与他,毕竟一个几岁的孩童,在恶意和无视之中长大,他的世界只有那么小,家中弟弟妹妹都在读书习字,他却只能蹲在地上巴拉蚂蚁。他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想不明白很复杂的事。 “七岁那年的除夕夜。”何钰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我一直只能远远看着的父亲,忽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何钰的记性很好,小孩子眼睛又利,加上他在脑海中反复思考反复盘算,所以他几乎很快就意识到,眼前这个父亲有些不太一样。 长相五官身高是一样的,只是眼前这个人面容看起来憔悴许多,身形也消瘦,身上穿着的衣服是粗麻布的,他鬓角有两缕白发,看起来要更苍老一些。 “他当时看着我的眼神里带着水光,眼中满是愤怒和恨意。”何钰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眼中满是怀念之色,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除夕夜。 那个人将何钰抱了起来,紧紧的,因为太用力,何钰甚至感觉到了疼痛。 那个人浑身发紧发抖,很快,他就感觉到了自己后颈濡湿了一片,那个人哭了。 “我装了很多年傻子,在我的认知里,只有成为傻子才能活,那个时候我太小了,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但说着这些的小少年,如今也不过才只有十岁而已。 “我装傻充愣,他陪着我过了一个除夕,他告诉我,他只是在与我玩一个小把戏,他说他还会来看我。”何钰低下了头,“我知道他有问题,可是我真的太羡慕弟弟有爹疼了,我是个傻子不是吗?” 所以傻子把眼前这个人当做是亲爹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后来,那个人偶尔会在没有人的时候,悄悄出现在他的面前,有一次甚至将他带出了何家,给他带上小兜帽,领着他上街玩。 何钰只是装傻,他不是真正的傻子。 他一开始只是不敢置信,但几次之后,他已经十分笃定,这个人才是他爹。 再联想起当初他高烧之后,伪装成傻子,何庆年对他说的话,某个真相近在眼前。 府里的何庆年是假的,所以当初若非他装傻,他已经死了。 他是真正的何庆年的孩子。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何钰心跳很快,四肢发冷,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他开始慢慢观察,然后他发现了另一个真相,那就是何庆年是假的这件事,他的伯父何庆丰是知道的。 一个雷雨天的下午,何钰装傻在园中玩耍,后来下雨了,他仓促地躲进了祠堂里躲雨。 然后,他听到了朝着这边来的脚步声,何钰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掀起了供桌的帐幔,钻了进去。 帐幔挡住了光,很黑。 但他能清楚的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是何庆年和何庆丰。 两个人的情绪都很不好,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吵架。 何庆丰怒道:“三弟,这个月,弟妹已经从账房支走了三万两银子,她娘家想做什么我不管,但决不能连累到我们何家了,我们何家曾经万劫不复,走到如今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你难道还想要再害一次何家吗?” 何庆年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点,“这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何庆丰道,“何庆余,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莫不是装久了,也忘记自己是谁了!” “那又如何,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假何庆年真何庆余冷笑道,“说的当初我们何家没落是我一个人的错一样,你不也参与其中吗?” “行,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谈。”何庆丰压下了心中火气,语气尽量放缓,“我们说说弟妹的事,宋家想要押注六皇子是宋家的事,我们决不能插手,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争的,况且与虎谋皮,最后只会被虎吞吃入腹。” “何庆丰,富贵险中求,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没有权贵撑腰,稍微有点权势的人,动动手指就能把我何家套走。”何庆余道,“何庆年是个胆小鬼,你怎么也变成这样?宋家好不容易搭上了傅相,如今正是我们出钱的时候,一点投资而已,你怕什么?” 何庆丰还是坚决不同意,他们只是普通的商户而已,当今尚且还在壮年,这个时候参与夺嫡根本就是在找死! 两人不欢而散,祠堂里很快恢复平静,只有何钰的心脏狂跳不已,他伸手死死按住心口,害怕心跳声被旁人听见。 “啧。”张满听到这里,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在这里竟然还能听到她那渣爹的事。 六皇子,左相,繁荣的长安城。 明明也没有过去多久,但张满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贺境心和贺影心一起扭头看了张满一眼,张满露出了一个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何钰并不理解这三人的眉眼官司,他继续往下说,“我没忍住,在下一次见我爹的时候,我没有再装傻,我告诉了他我不是个傻子。” 当时何庆年都愣住了,最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微笑,眼中泛着红。 何庆年知道了何钰的言外之意。 何钰已经知道了何庆年才是他亲爹。 何钰将自己躲在祠堂供桌底下听到的事情告诉了何庆年,当何庆年听说何庆余竟然还想要插手夺嫡之事时,脸上表情非常冷,还带着一丝嘲弄。 “这么多年下来,竟然还是这样不长进。”何庆年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失望,却也并不觉得太意外,因为他早就知道他的兄弟都是什么德行。 外人眼中,何家遭遇横祸,一夜落魄,偌大家业毁于一夕,何家只剩下了三兄弟和老母亲相依为命,三兄弟之间感情应该非常好才对。 但其实并非如此。 何庆余和何庆丰是何老爷子原配所生,后来原配生何庆丰的时候难产而亡,才续娶了何庆年的母亲,前头生的两个被外家唆使的,十分仇视继母,他们眼中的何庆年,就是要来分他们家产的讨债鬼。 当年何家之所以会一夕败落,全因这两兄弟想要除掉何庆年,他们与虎谋皮,帮着贵人做事,结果事儿是做了,但是最后他们并没有得到好处,事发之后,要被推出去顶祸,何老爷子当时对两个长子非常失望,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最终何老爷子散尽家财,把罪都揽在自己身上,从容赴死。 何家从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落魄到了要去住茅草屋的地步。 何庆年当时恨不得两个兄长去死,但何家主临死之前,恳求他最后原谅一次兄长,他把何家隐藏着的人脉和暗中藏着的财富,留给了何庆年。 何庆年不能让父亲死不瞑目,尽管再不愿意,最后还是挣扎着点了头。 何家主留给何庆年的除了这两样,还有一桩婚约,婚约的信物,是一枚玉佩。 三十多年前,天下大乱,何家主曾经救过一个老者,老者为了感谢他,留下了一枚婚约玉佩。 贺境心听到这里,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 玉佩。 “什么样的玉佩?”贺境心问,“或者换个问题,那老者,是温家人吗?” 何钰愣了一下,随后坦然地点了点头,“是,那老者是个赊刀人。” 赊刀人,通阴阳,懂星象,擅占卜,擅谋略。 有一种传言,赊刀人其实师传鬼谷先生。 他们这些人,会在乱世中入世,太平后隐世,他们会推断出一个未来,留下赊的刀具厨具,等到未来实现的时候,再上门收债。 何家主遇到赊刀人的时候,就是前朝末年,民不聊生之际。 老者背着刀箱,应该是遇到了不讲道理的劫匪,受了伤,何家主救了他之后,他看了何家主许久,然后留下了一枚玉佩,许了一桩婚。 这桩婚事最终在二十年后,由何庆年带着玉佩上门求娶。 太平年间很少见到赊刀人,他们偏安一隅,隐世而居,并不参与朝堂斗争。 只有要历练的小辈,学成之后,会背着刀箱游走尘世间,留下一段又一段传奇。 “你娘姓温?”贺境心问。 何钰有些惊讶,似乎好奇贺境心怎会知道。 “你可听说,到何家收债的赊刀人,死在临汾郊外二十多里地的地方?”贺境心看着何钰道,“那赊刀人的身上有个玉佩,上面刻着温十八。” “哐啷——” 院门口传来瓷器碎裂声。 几人回头看去,就见一个妇人愣愣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不敢置信地看着贺境心,“你说什么?” “阿娘!”何钰从凳子上跳下来,飞快地朝着门口走去,她一把抓住何钰的手,眼神却没有从贺境心的脸上挪开,像是想从贺境心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 但很可惜。 贺境心:“两天前,我们路过一棵歪脖子树的时候,发现了赊刀人的尸体,我们检查了他的东西,找到了温十八的玉佩。” 妇人怔怔地愣在原地,久久久久,她眼中落下泪来。 妇人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她脸颊上还有一道刀伤,她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就在张满犹豫着要不要去安慰她时,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妇人走到了桌边坐下,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悲色,她不知道温十八竟然也死了。 “夫人……怎么称呼?”贺境心的目光,落在眼前妇人的眼睛上。 尽管有了岁月的痕迹,眼眸也不再清澈,但眼睛依然能看出杏眼的形状,何钰的眼睛生的很像眼前这位夫人。 贺境心叹了口气,显然,与她自己的眼睛也很相像。 贺境心小时候也曾短暂的好奇过自己的外家,毕竟村子里的那些孩子逢年过节的都会走亲戚,去的最多的就是外家,但贺境心从记事起就没有听说过自己外家的消息。 贺境心也和娘亲温觅打听过,只是温觅告诉贺境心,她娘家无人了,所以贺境心自然没有外家去。 贺境心知道了,也就不多问了。 后来,贺境心慢慢意识到她娘温觅绝不可能是普通农户女,甚至出身不凡,但她只猜测,她娘或许是罪臣之女,曾经家世显赫,只是一朝落难,所以才会嫁给她游手好闲招猫逗狗正事儿不干的她爹。 再后来—— 去了长安城,到了皇帝跟前,皇帝的反常让她意识到贺影心的身份有问题。 前面说过,贺影心长得其实与贺境心并不是很像,两人脸上最像的地方,便是那一双杏眼。 就贺境心现在能确定的线索,贺影心很有可能是当初他爹的小主子,当今的皇长子的孩子。 她爹绝不可能和主子共用一个女人,不是一个爹,不是一个娘,姐妹两个却有相似的眼睛。 皇帝在看到贺影心时的失态恍惚,觉得看到了曾经的皇长子。 那么如此便能确定一点,贺影心长得很像皇长子。 皇长子出事那年,八岁。 贺从渊作为皇长子的隐侍,出事后不知所踪。 那之后,他们藏在哪里,贺从渊又为什么会娶了温家的温觅,最终归隐小塘村,为什么隐居的好好又离开,再次卷入纷争,十年前,贺从渊回长安城去干什么的,他又想从左相那里查到什么东西。 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像是离得很远。 贺境心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妇人,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会给自己带来一些惊喜。 皇帝把他们贬去岭南,多半不可能是心血来潮,他的棋盘上,看似毁了一部分,但实际上却是成就了最大的谋算。 “温十三。”眼前的妇人声音很轻,“我在温家,排行十三。” 她停了停,又说:“温十八,是我的亲弟弟。” 第17章 温家有女温十三 十年前,何庆年拿着老赊刀人留下的玉佩,沿着当初留下的地址,一路向南,最终抵达了修建在山坳之中,十分隐蔽的赊刀人家族。 当年才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几经辗转,穿行了一段漫长漆黑的山洞之后,再次得见天日时看到的,是一个古朴大气的土楼。 温家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天堑阻隔了外界的风雨。 这里经年累月的拓荒种植,十数代人的经营,已然是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温家很庞大,每一代的小辈都会根据出生前后,依次往下排名,每一个孩子满周岁之后,就会被赠与属于他们各自的玉佩,玉佩上会刻上排行。 每一辈的玉佩样式,大体相同,但底纹会略有不同。 温十三取出自己的玉佩,缓缓地递到了贺境心面前,“这是我的玉佩。” 贺境心接过玉佩,仔细地看了一遍,贺影心和张满都很好奇地探过头来看。 “真的诶。”贺影心道,“和之前那个,只有上面刻着的数字不同。” 贺影心并没有见过温觅的玉佩,事实上在温觅难产去世之后,她的很多东西都被收了起来。 贺境心脑海中,浮现出温觅的那一枚玉佩。 温觅的玉佩上,刻着的数字是三。 算算年纪,倒也大差不差。 “你是温家人,应该也有些本事伴生才对,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贺境心问。 温十三倒也没有隐瞒,毕竟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 “何家是开钱庄的,以前的何家钱庄比现在的大庆钱庄,可要厉害的多。” 何家的钱庄经过几代人的经营,规模已经十分可观,后来大晋朝建立之后,更是傍上了朝中权贵,几乎开遍了大晋朝,那时候的何家烈火亨油,繁花着锦,端的是一派繁华。 但有时候,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有了钱,便想要权,毕竟何家虽然有钱,但每年的孝敬都是一笔巨额数字,明明已经如此有钱了,却还需要对着权贵卑躬屈膝,何家人不愿意了。 二十多年前,先帝病重,当时底下不少人蠢蠢欲动的,想要把当今拉下马,扶持另外的小主子上位,何家就在其中掺和了一脚。 后来,当今继位,清算党派之时,何家自然也落不得好,万贯家财几乎败了一大半,才堪堪保下了族人的性命,自那之后,何家龟缩起来,夹着尾巴做人。 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受过极致奢华生活的何家人,怎么可能习惯的了如今的日子,尤其是在何家最富裕时出生的何庆余和何庆丰兄弟,他们接受不了这种落差,反倒是何庆年,何家家产大缩水之前的记忆并不太多,他觉得如今的何家已经胜过绝大部分的普通百姓,也没有什么不好。 “很多时候,不甘心这种情绪,能够带来灾难的。”温十三轻声道,“何庆余和何庆丰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们还想要翻身,想要恢复昔日繁华,就连何家的老家主也是想的。” 当今登基之后,群臣世家把皇帝的后宫塞满了,后宫皇子一个一个出生,这些想要从龙之功的人,犹如闻到了鱼腥味的猫一样,在那些皇子身上押注。 当今登基之后,后位空悬,当今力排众议,追封原配嫡妻为“文贞皇后”。 只有皇后之子才是嫡子,其余的皇子到底是差了一层,所以这些人一开始谋划的,其实是皇后之位。 “大概是十年前,何家不知为何,闯下了滔天大祸。”温十三道,“比二十多年前那场祸事还要严重,整个何家只保下了四个人,这件事你们应该已经听说过。” 贺境心点了点头,“的确有所耳闻。你可知,何家闯下的是什么祸事?” “我不知。”温十三却摇了摇头,“外面什么说法都有,但我丈夫告诉我,外面的说法都是假的,但他却并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只说这件事情绝不能透露半分,我知道了并不安全。” 贺境心听温十三这么说,倒是起了很大的兴趣,主要是十年前这个时间节点,有些微妙。 好像这个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呢。 “那后来呢?”贺境心倒也没有继续追问这个问题,毕竟眼下弄清楚何家发生的事情比较重要。 温十三道:“后来,我丈夫拿着玉佩去了温家,当时温家的适婚女子有五个,我们相看之后,最终这门亲事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们温家有个规矩,出嫁女离开温家之后,便默认永不归家,自此也不会有娘家,所以我们温家的女儿,大部分都是招婿回来,极少外嫁。” 贺境心心下微愣,竟然还有这样的规矩吗,所以她小时候从未听温觅提起过外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原因,如此反过来想,愿意跟着他爹远嫁,从大晋南方一路向北到灵州,她娘当初必定是十分中意贺从渊的吧。 “我跟着何庆年一路到了晋州,进了临汾县,本以为会在这里安家。”温十三叹了一口气,“可是有时候啊……”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嫁给何庆年的时候,带了一笔嫁妆,我本想用这笔银钱和丈夫做个小生意,慢慢把日子过起来。” 但何庆年的父亲临死之前,要何庆年发誓,一定会重振何家钱庄。何老爷经历这些事,大概也明白何庆丰和何庆余两个人是靠不住的,空有野心,却很愚蠢,偏偏手段又毒,何家不能交到这两个人的手上。 何老爷把何家藏起来的那部分家产,连同他的奢望,一并交托到了何庆年的手里。 “我查到何庆余十年前,染病去世了,此事可是真?”贺境心问。 温十三听到何庆余这个名字,眼中满是恨意,表情都扭曲了一瞬,“我嫁进来的时候,何家是没有这个人的,当时只有何庆丰和何庆年两兄弟。” 贺境心:“十年前,何庆年从温十八这里赊了一把刀,应该是在你嫁过来之后吧?” 温十三:“是,温家女出嫁之后,不能归家,没有娘家。但我自小与弟弟相依为命长大,我嫁出去之后,弟弟不放心我,趁着外出历练之时,来见了我。” 赊刀人,懂命理,会看命盘。 温家族人成千上万,但有资质能够被培养成赊刀人的,却只有十数个。 “我弟弟自小聪慧,过目不忘,天分过人,三岁便通过了选拔,被带到主家悉心培养。”温十三说到这里,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自豪。 最厉害的赊刀人,据说能够记得娘胎里的事,自后所见所闻皆不忘,但如此天分的却是万里挑一。 温十八能够做到过目不忘,已然是小辈之中的佼佼者。 “可能……这一切都是报应吧。”温十三说着,眼神暗淡下来,“是赊刀人破戒的报应。” 赊刀人的刀并不是随意赊的,他们自有一套规矩。 “其实何家并不符合规矩。”温十三道,“当年,弟弟来见我,看到我在何家的日子,很心疼。” 当时温十三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却还要蹲在溪水边洗衣裳。温十八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温十八一直努力学习,拼命成为赊刀人,最想要的是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可是如今姐姐却远嫁到晋州,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尤其是在看到姐姐的嫂子,也就是何庆丰的妻子,明里暗里贬低温十三没有娘家人,温十八更是愤怒难过。 所以温十八为了姐姐,破格赊了一把刀。 何庆年想要重新开钱庄,让何家重新开始,温十八可以帮他实现。 温家世代积累下的财富和人脉,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的。明面上赊欠的是一把刀,但给予的其实是何家东山再起的资格。 何家当初可是因为闯下滔天大祸,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的,何庆年若想要重开钱庄,必定要解决之前的问题,扫清潜在的危机,这一点温家可以做到。 “他一直在这里,待到大庆钱庄开起来,我的孩子出生。”温十三轻声道,“他离开的时候跟我说,十年后他来取刀。” “大庆钱庄慢慢步入正轨,何家的日子好过起来了。”温十三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那天是大年三十,一个不速之客来了。” 何庆余出现的很突然,并且他出现在温十三面前的时候,就已经是伪装成何庆年的样子了。 团年饭用完之后,何庆年回到房间,看着温十三的时候,那个眼神让温十三察觉到了不对。 到底是枕边人,温十三几乎都不用试探,就确定这个人绝对不是何庆年。 当时温十三又惊又怒,她不敢打草惊蛇,只找了个借口,抱了孩子离开了院子,去找何庆丰求救,何庆丰是何庆年的兄长,绝对比任何人都熟悉自己的弟弟。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走的是条不归路。”温十三面上笑容惨淡,“何庆丰当面安抚我,一定会去帮我拿下贼人,找到我的丈夫,可是我才转了个身,他就打晕了我。” “等到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我被人捅了一刀,身上被绑了石头,被丢进了河里。” 但温十三天生心脏在右,那一刀没有扎中心脉,她在入水之后就醒了过来。 抛尸之人想来是觉得她已经是个死人,并没有绑住她的手脚,她在水下费尽万难解开绳子,从水里爬了回来。 她当时重伤病死,倒在了路边,最后被路过的一个大娘捡回了家,她用耳朵上戴着的金耳环换了伤药。 捡她回去的大娘,儿子在城里做账房,娶得是东家的女儿,常年不回家,她在大娘家养了一个多月的伤。 “我太担心我的孩子了,我怕那两个恶鬼要害我的孩子。”温十三道,“我稍作易容后,借用了大娘已故闺女的身份,回到了城中,我不敢明目张胆的打听,只能装作不经意的问何家是否发生什么大事。” 最后并没有打听出什么来,何家无事发生。 她甚至还在大庆钱庄的大门口,看到过那个假的何庆年和人谈笑风生,装的和何庆年几乎一模一样。 温十三想要悄悄潜进去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何家是开钱庄的,家中护院请了不少,温十三想要潜入进去太难了。 “当时正好,何家的管事替何家采买下人,我才知道何家上一批下人都被发卖了,家中要重新换一批下人。”温十三道,“我跟在那些人里面一起进了何家。” 当时的温十三易容了,加上上一批佣人都不在了,真的了解他能够认出她的人几乎没有,加上那些人应该是笃定她死了,毕竟一刀穿心,还被绑了石头沉潭,怎么也不可能还活着。 最后温十三竟然成功留了下来,她本想应聘何钰的奶妈,如此就能靠近儿子,但她因为之前重伤,又养了一个月,早已经没了奶水,最终只能留在厨房帮忙。 “你为何,不向温家求救呢?”张满不解地问,“实在不行,找你弟弟啊。” 温十三却摇了摇头,“因为温家的出嫁女,嫁出去便与家族无关,外界的信是进不去温家族地的。” 张满和贺影心闻言,都觉得温家这个规矩,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我拿到的月钱,大多都用来送礼了,我希望钰儿的奶娘能够对他好一些。”温十三道。 事实上好多次,若不是温十三暗中护着,何钰早就被悄无声息的弄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那假的何庆年娶了宋家女,何钰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温十三只是为了让儿子活下来,就几乎耗费了全部的心力。 “我一直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等到钰儿十岁就好了,因为弟弟说了,十年后会来取刀的。”温十三道,“我只要等到弟弟来,一切就会结束了。” 那些年,温十三便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撑过来的。 一直在一边,默默听着的何钰,伸手握住了温十三的手。 这些过去,温十三其实从未与他说起过,在他被欺负被无视的那些年里,他其实一直被拼尽全力的爱护着。 “何庆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贺境心问。 温十三:“是三年前。” 三年前,何庆年回来之后,自然也发现了何家竟然还有一个何庆年,经历过生死磋磨,如今势单力薄一无所有的何庆年,不可能直接上门发难,到时候他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只会白白送死。 何庆年先打听了何家的情况,在知道何家长子何钰是个傻子,而何家的当家主母竟然姓宋之后,心中自然是又急又怒,想也知道,他出事之后,妻儿必定落不到好。 何庆年悄悄潜进何家,去见了自己已经七岁的儿子。 贺境心闻言,这一点倒是对上了何钰说的,他七岁的时候见到的何庆年, 何庆年陪着儿子玩了一会儿后,本想直接带走他,却不料遇到了趁着主家在前面用饭,悄悄来看望儿子的温十三。 此时的温十三,早已面目全非,可何庆年还是认出了她。 温家人的眼睛很有特点,几乎都是杏眼。 而当时的温十三在看到何庆年的时候,也同样很震惊,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很苍老,还未过三十,鬓角就生了白发。 何家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带着温十三躲开了护卫,离开了何家,一路到了这个院子。 “这里是何庆年租下来的。”温十三道,“这里距离大庆钱庄近,又比较偏,不太引人注意。” 张满听到这里,没忍住问道:“他那七年的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多年才回来?” 温十三沉默半晌,面色有些复杂,“那七年,他忘了自己姓谁名谁,入赘了一户人家。” 张满:…… 张满缩了缩脖子,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十年前,少年拿着玉佩求娶回来的姑娘,只过了一年的好日子,之后便是一路蹉跎,以为已经死了的丈夫,却在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怎么想都很憋屈吧。 但温十三的表情却还算克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已经死了,所以事到如今无论是多么强烈的情绪,都可以放下了。 “他一开始其实并没有告诉我这些。”温十三的手,紧紧握着何钰的手,“他只告诉我,十年前的除夕夜,何庆余忽然回来了,何庆余想要大庆钱庄,但何庆年怎么可能把自己辛辛苦苦重新开的大庆钱庄拱手让人。” 争执之中,何庆余用石头狠狠砸了何庆年的脑袋。何庆年当时就不省人事了, 何庆年是被山上的一个老猎户捡回去的,当时何庆年一脑袋的血,被丢在山里,想来是想让他被野兽吞食入腹。老猎户把何庆年带回了家,何庆年醒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身上也没有任何能够识别身份的东西。 老猎户救下何庆年,也是存了私心,老猎户有个天生痴傻的女儿,偏又体弱,就算是最穷的人家想要不花什么钱娶回去传宗接代,都不想要娶。 老猎户骗了何庆年,告诉他,他是家里的女婿,因为出去打猎,一脚踩空,伤了脑子,什么也不记得了。 老猎户就是希望有个人能留在山里,在他死后照顾女儿,可老猎户还没死,他女儿就先病死了。老猎户伤心不已,怀疑是自己私心遭了报应,在料理了女儿后事之后,将实情和盘托出。 何庆年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并不是老猎户家的女婿,他是被人打破了头丢到山上喂野兽的。 他下山去看了大夫,大夫告诉他脑中有淤血,这几年下来淤血散的差不多了,事实上就算何庆年不来看大夫,再有个一两年,淤血全部散了,他也能恢复记忆。 老大夫替他施针散淤血,三次之后,何庆年就全部想起来了。 在想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怒急攻心,急匆匆下山,在知道自己妻子死了,身份被顶替,儿子也傻了之后,他枯坐一夜,第二天鬓角就白了,他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那些被遗忘的过往,犹如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凌迟着他,这些年他在山中岁月静好,可他的妻儿呢? 他的兄弟,踩着他一家人的血肉,活得肆意潇洒,何庆年怎么能不恨。 他连自己都恨。 因为妻儿的祸事由他而起。 “何庆余用着何庆年的身份,娶妻生子,把大庆钱庄占为己有。”温十三道。 温十三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一直在想,倘若当初温十八不曾赊刀,不曾替何家扫清障碍,何庆年的大庆钱庄开不起来——至少不可能那么快开起来,也绝不可能如此的顺利。 如此,何庆余绝不会因为觊觎大庆钱庄而暗害何庆年,这一切的祸事便不会发生。 “何家两兄弟,不是安分的。”温十三道,“尤其是大庆钱庄越来越好之后,他们暂时放下的野心又膨胀起来了,他们靠着宋家,搭上了傅相的路子,想要提前押宝六皇子。” 说到这里,温十三的表情带了点讽刺,“可惜啊,六皇子连皇子身份都是假的。” 何家兄弟完全是狗改不了吃屎,昔日何家那样大的产业都能败光,如今又开始动手脚,因为何家兄弟的骚操作,大庆钱庄的一堆坏账,如今的何家,完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但就算是这样,现在的何家,也不是我们两个人能够对付的。”温十三叹道,“何家平常都有很多守卫,家中仆人也多,只靠我和何庆年,根本无法报仇。” “这三年来,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最后还是决定,等我弟弟的十年之约。”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庆年提出等三年,是想要给自己三年的时间陪一陪钰儿。” 毕竟何钰长到这么大,何庆年几乎全部缺席,对于何钰来说,那假的何庆年留给他的只有阴暗,何庆年想要陪一陪他。 三年时间过去的其实很快。 六月初一。 赊刀人上门,何家清场。 第18章 六月初一收债日 温十三在何家干了这么多年,已经从厨房的帮厨,成了厨娘。 六月初一那天的晚饭,她经手的。 蒙汗药下的不多,不会立竿见影,但足以让人睡死过去。 天色越来越暗,最终一片漆黑,温十三坐在黑暗之中等了很久,等到府中一片安静,只有虫鸣声之后,她走到了何钰的房间,将儿子抱起来,一步一步走出了何家。 何庆年从前院过来,两人在黑暗之中擦肩而过,一个逃出生天,一个去杀人报仇。 何庆年是在傍晚的时候,出现在何家的,当时钱庄大堂已经没什么人,只有何家兄弟在盘账,在看到何庆年的时候,何家兄弟脸色大变,何庆余假惺惺的哭诉自己并非有意伤人,他做这些都是逼不得已的,然后就是想要故技重施。 但何庆年用赊刀人的十年之约吓住了两人,一直以来,温十三的身份都是一个秘密,何家兄弟并不知道温十三出自赊刀人家族,若是知道,当年对温十三下杀手的时候怕是也要迟疑一番。 何家兄弟心生忌惮,但赊刀人今日上门收债,他们也不敢这个时候做什么手脚。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当初和赊刀人交易的是何庆年,赊刀人留下的刀,只有何庆年知道藏在何处。 何家兄弟又惊又怒,却还得粉饰太平,想办法在送走赊刀人之前稳住何庆年。 何庆余这个时候无比庆幸何钰还活着,何钰是何庆年唯一的儿子,天然是个威胁何庆年的把柄。 “我和庆年反复对了好几次,为了这场复仇,我们准备了很久。”温十三轻声说,“六月初一那天夜里,我一直在等何庆年回来。” 何庆年并没有告诉温十三,自己要和何家那些人同归于尽。 “但最终,我没能等会我的丈夫,他也死在了那里。”温十三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其实并没有多少悲痛之色。 也许当初,她跟着何庆年远嫁晋州的时候,两人也曾两情相悦,可是这一切都太短暂了,那一点点的甜头,无法支撑后面七年的痛苦,也无法将那七年自己的丈夫陪在另一个女人身边的事情磨平。 对于温十三来说,归来的何庆年,只是一个复仇的合伙人罢了。 “我大概能猜得出他的用意。” “他想作为凶手死在现场,如此我和钰儿便能脱身了。” “这就是全部真相。”温十三道,“贺大人,您说的温十八……他真的出事了吗?” “他的尸身就在县衙。”贺境心道,“我没有骗你。” 温十三闻言,垂下眼睫,眼泪从眼角滚落,“我能去见一见他吗?” 没有看到尸体,总还能存着一丝侥幸的。 何家事情发生之后,温十三带着何钰住在这个小院之中,他们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城门大开,她就会带着何钰离开这里。 她不敢随便打听,害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何家灭门案这么大,全城都在搜查捉拿凶手和可疑之人。 她没有想到,贺境心会找上门来,更没有想到会听到自己弟弟的噩耗。明明那天,他们都约好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会带他们母子回去。 温家的规矩,出嫁女与家族再无关系,但也不是没有例外的,若所生之子天资过人,能够通过考核,有可能被培养成为赊刀人,也能破例归家。 何钰的记性很好,也很聪明,温十八见到他一番考察之后,十分惊喜,因为何钰的资质,让他看到了带姐姐回家的希望。 因为知道很快会再见,所以他们连道别都只是简单的一声,“姐,我先走了。” * 县衙之中,停尸房内。 贺境心领着温十三走了进来,温十三站在门口,她的手在轻轻发抖,有那么一瞬间,她其实很想转身就走,只要不曾亲眼看见,就还能自欺欺人。 “娘。”何钰站在温十三的身边,他伸手握住了妇人颤抖的手,“我们进去吧,不能让舅舅待在这里,我们要带舅舅回家。” 温十三扯了扯嘴角,“好。” 她最终迈步走了进来。 何钰牵着温十三,走到了尸体边上。 就算用了冰,但越来越炎热的天气,依然让尸体开始腐烂,靠近了便能嗅到一股腐烂的气息。 温十三目光死死地盯着躺在冰上的那个人的脸,“贺大人,他是怎么死的?” “中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而亡。”贺境心道,“仵作验过尸,他的死因是手上的那个刀口,毒就是从那里进去的,顺着血液蔓延全身,最后毒发身亡。” 见血封喉是一种非常毒的毒药,这种毒也叫七步倒,但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毒性之强。 贺境心:“仵作从他收回来的刀的刀柄上,验出了毒。” 温十三并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她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何庆年就是中了见血封喉死的,他用来杀人的刀,就是曾经从温十八那里赊来的刀。 赊刀人收账,除了要收回巨额的财富之外,还要收回曾经赊下的信物,也就是那把刀。 温十三这瞬间,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和憎恨,她恨那把刀上为何残留了那么厉害的毒,她恨何庆年自作主张死在那里,她更恨这不公平的命运,她弟弟何其无辜! “大人……草民能带他回去吗?”温十三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贺境心,“他是我的弟弟,我想带他回家。” “可以。”贺境心点头道,“这桩灭门大案,如今已经清晰明了。等到堂审结案之后,你就可以带他走了。” 温十三愣了一下,她看着贺境心,眼神很复杂,好一会儿,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她不舍地看了一眼尸体,然后牵着何钰的手,缓缓走了出去。 贺境心站在尸体边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 县衙外,何钰偏头看向温十三,不解地问:“娘,你为何要对贺大人说谢谢?” 何钰虽然才十岁,但他很聪明,这声谢谢,绝对不是谢谢贺境心让他们带走尸体。 温十三伸手,摸了摸何钰的头,“慢慢想,你会明白的。” 何钰便没有再问,母子两个相携离去。 张满和贺影心一直守在外面,看到那两个人走了,连忙跑了进去。 贺境心从停尸房里走了出来,看到两人急吼吼地往里跑,便停了脚步。 “姐,你怎么不把那个温十三留下?”贺影心不解地问,“她是共犯吧。” 何庆年是动手杀人的人,但他一个人绝对做不成,没有温十三下的蒙汗药,他不可能顺利的在后院杀光所有人。 张满看向贺影心,眼神里带着几分诧异之色。 她没想到,在他们听完了温十三一家有多惨之后,贺影心竟然还能理智清晰,一针见血地问出这样的问题。 “因为她是在报仇,情有可原吧。”张满道,“何家兄弟两个死不足惜。” 贺影心听张满这么说,眉头皱了起来,她很认真地看着张满道:“她可以报仇,但报完仇,她还是得付出代价。” 贺境心面上带着浅浅地笑意,“继续说。” 贺影心:“温十三一家的确很可怜,被害的家破人亡,家产都被人占了,但这并不是他们灭口的理由,他们可以报仇,但冤有头债有主,何家上下死绝,未免太过,他们甚至连襁褓之中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若是因为报仇就要下这样的死手,并且因为情有可原就不追究的话,那将来其他人是不是也可以效仿?”贺影心道,“温十三可怜,但她就是共犯。” 贺境心看着贺影心,心下有些欣慰,这一路行来,贺影心跟着见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她心里暗骂皇帝老狐狸,他并非不能将贺影心带走,他大概也明白,最好的历练和学识,并不在长安城中。 “是这样没错。”贺境心点了点头,“那影心猜一猜,我为何没有留下她?” 贺影心小眉头紧皱,“难不成,何家的灭门大案,还有别的缘由?” 根据现在所能得到的线索,还有从温十三那里问出来的,都指向一点——何家的灭门之祸,是何庆年归来复仇。 何庆年恨何家兄弟,这无可厚非,能够理解,但他为什么要杀尽何家人呢? 当然,说他为了复仇杀光所有人,也能说得通,但贺境心就是觉得这件灭门大案背后,还藏着一点动因。 别忘了,温十三和何庆年的复仇计划里,并没有何庆年自杀这一项。 何庆年杀光了所有人,最后自己也服毒自杀。 但为什么呢?他明明可以不自杀,毕竟他如今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杀光何家那些人之后,他完全可以带着妻儿跟着小舅子一起远走高飞。 何钰资质过人,他们完全可以跟着温十八去温家族地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一定还有其他原因,驱使何庆年杀死何家上下十五口人,最后死在杀人现场。 贺影心皱眉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姐,你觉得温十三身上,还有线索,所以没有把她留下?” “不对。”贺影心问完,又否定了,“如果是她还知道什么的话,你一定会把她留下来,仔细盘问的,但你让她带温十八回家……温家?” 贺境心伸手捏了捏贺影心的脸颊,“对,温家。” 六月初一,何庆年杀人的时候,温十八绝对在现场,别忘了,温十八披风上都能滴血,脸上还有溅射上去的血点子。 温十八没有阻止何庆年杀人。 贺境心有理由怀疑,温十八知道何庆年为何要杀人灭口。 见血封喉的毒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这种毒很毒很少见,并且见效极快,何庆年是服毒自杀的,几息就会死。 温十八的刀上有毒,这说明何庆年在还刀之前就已经服毒了,那温十八极有可能是确认何庆年死了之后才离开的。 现在温十八死了,死的十分离谱,六月初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根据这些蛛丝马迹推断的之外,没有人知道。 “走吧,随我去见李大人。”贺境心往前衙走去,“灭门大案的凶手已经知道了,案子该结束了。” 而他们,也该上路了。 岭南,端州。 贺境心之前并不知道,皇帝将宋钺贬到这个地方去,到底是想让他们翻出什么来。 但现在贺境心却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她的目光,落在了贺影心的身上。 皇帝为什么没有把贺影心带走,除了让他们带在身边,继续让贺影心看一看这大晋老百姓真实的日子,看看大晋的地方官员的真实模样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名不正言不顺。 众所周知,皇长子是在八岁的时候没的。 一个八岁就死了的孩子,如何在过去二十多年后,忽然冒出一个孩子? 贺境心想起老皇帝给她写的那封信。 信上老皇帝让她为了妹妹奋斗吧。 贺境心:……呵。 贺境心心里骂骂咧咧地把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皇长子之死都过去多少年了,要把尘封二十多年的旧事全部查明白,昭告天下,何其艰难。 皇帝把这么难的事情甩到她头上来,她可真是谢谢他祖宗十八代。 贺境心带着贺影心和张满,被请进了办公房内,李斌这两日忙的焦头烂额,大庆钱庄惨遭灭门之后,在钱庄存过银子的那些人家,纷纷跑来县衙找他,拿着银票要把银子兑出来,但大庆钱庄的库房他已经派人看过了,里面空的,何家早就是个空壳子,哪里兑的出银子来。 贺境心将案子查到的所有线索和真相,都告知了李斌,她并没有将温十三的身份点破,因为温十三如今的身份只是何家的厨娘。 “多谢贺大人!”李斌表情很是激动,“贺大人果然是刑侦好手,如此命案都能查清楚。” 贺境心面上淡淡,并未久留,便带着贺影心和张满离开了县衙。 回到客栈的时候,宋钺和骆修远还有花明庭三人,也才回来,见到贺境心,忙把人拉到跟前来。 今日一整天,宋钺他们自然也去查线索去了,张满他们查的是何家姻亲,宋钺他们则去查了何家旧事。 “你可知为何我们查不到何家的旧事?”宋钺说着,也不等贺境心猜,“因为何家人是十年前回到临汾的。” “何家祖籍的确是在临汾,但后来何家发迹之后,何家人就搬去了洛阳,十年前,何家人灰溜溜回到临汾,住在祖宅之中。也正因为如此,在临汾才没什么人知道,何家以前的旧事。” “洛阳?”贺境心愣了一下,脑中飞快闪过一道什么,但太快了,她没有抓住。 第1章 绿林荫里解谜题 六月初四。 县衙开堂审理大庆钱庄灭门一案,何家的所有下人家丁也全都到场,除了这些人之外,温十三伪装的厨娘,带着何钰也来了现场。 案子要结案,自然不能遗留一个失踪的何家长子。 何钰假装了这么多年的傻子,如今继续装傻充愣,自然没有什么难度。 此时县衙外面,来了不少的百姓,还有临汾县内,在大庆钱庄内存了大宗银钱的人家,也派了人来。 贺境心作为监察使,同时也是查清楚案件前因后果之人,自然也在大堂上有一席之地,李斌让人在上首安排了一副桌案,贺境心协同李斌,一起审理此案。 宋钺站在外面,眼眸亮亮地看着坐在上首的贺境心。 “坐在上首的,竟是女官!” “是啊,竟然比县令大人还要厉害呢。” “原来姑娘家,竟然也能当官吗?” …… 宋钺听着身边人的议论声,不由得挺起了胸脯,贺境心是第一个以女子之身被封六品官,并且还不是虚衔,是实打实有实权的官! 堂上,李斌敲响了醒木,正式开始审理此案。 发现命案的苗三醒被传召上来,陈述发现命案过程,之后就是仵作上来,交代十几口人的死因,接着便是梳头丫鬟指认大庆钱庄里的何庆年是假的,最后便是梳理案情真相。 “此案乃是何庆年归来寻仇,杀了何家上下,只留下他的亲生子何钰,何钰被安顿在外,如今已经被找回。”李斌道,“因此案凶手已经自杀,案情前因后果具已查明,凶手独子何钰,痴傻无状,不做牵连。” “钱庄所有产业查封,凡持有大庆钱庄银票之人,可持银票来县衙登记造册,等何家产业清算之后,再酌情清偿。” 李斌这话一出,那些存了不少银钱在钱庄的那几家,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因为何家死的只剩下一个傻子,也没有人多做纠缠,所以案子是大案子,但审理速度却是异常的快。 退堂之后,何家那些下人,签了卖身契的都要留下,充当何家的家产,没有签卖身契的则可以离开。 温十三并未签卖身契,她倒也没有躲躲藏藏,直接上前去牵了何钰就往外走。 县衙后巷,已经停了几辆牛车,福伯和骆修远等在边上,见到温十三来,便跟着她一起去接了温十八的尸身还有刀箱。 何钰身为何家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虽然是个傻子,但到底也是何家人,而赵管家作为何家忠仆,他并未签卖身契,如今已经是自由身,何家待他不薄,如今主家死了,自然也不好就这么旁观。 他掏出了一些银钱,买了几口薄棺,带着何钰一起,将何家上上下下那么些人一起都葬了。 何钰站在何庆年的墓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纸钱都点完了。 “走吧。”温十三伸手摸了摸何钰的头,“我们也该出发了。” 何钰点了点头,牵着温十三的手往前走,走了几步之后,他下意识回头去看,空落落的墓碑前,像是站了个人,两鬓斑白在对他笑,他眨了眨眼睛,那里只有一座孤坟。 小时候他也曾羡慕过弟弟有爹疼娘爱,他也渴望过父亲抱抱自己。 后来他等到了他真正的父亲,他会抱他,把他架在肩膀上,会带他悄悄跑出何家去看满街的花灯。 何钰停下了脚步。 温十三:“怎么了?” 何钰抿了抿唇,他低着头,轻声问:“我能把爹带走吗?” 何钰的手,紧张地攥紧了温十三的手,他不敢抬头看他娘,害怕看到他娘失望的眼神,毕竟不管怎么说,在他们受苦的那几年,他爹可是另娶了的。但他想到他爹要被葬在这里,和这些有仇的何家人葬在一起,他就觉得难过。 温十三看着何钰抵着的脑袋,心下有些复杂,却并没有生气和恼怒,“钰儿,喜欢这个爹吗?” 何钰轻声应道:“喜欢的。” 温十三回头看了一眼,她表情柔和下来,“如此,那就带走吧。” 何钰猛地抬起头来,他红着眼睛看着温十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温十三冲着何钰微微笑了一下,“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怨恨你爹了。” 一开始是怨恨过,在三年前何庆年回来之后,被她发现这个人早就娶了别人的时候,她是真的很恨这个人,他将她的人生搅合的乱七八糟,让她担惊受怕地过了这么多年。 理智告诉她,何庆年是因为伤到了脑袋,能侥幸活下来就已经很难得了,他只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并不是故意忘记,也不是有意要另娶的。 可是人不可能永远那么理智,但看着何庆年鬓角的白发,她也说不出太多责怪的话。 如今何庆年死了,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一切也就都过去了。 “先离开这里,等夜里再来吧。”温十三说。 何家灭门这种大事,关注的人何其多,今日下葬,也有那看热闹的人在附近徘徊,不管要做什么,现在总不是什么好时机。 何钰用力点了点头,跟着温十三离开了。 而此时,城门口,李斌带着县衙一众衙差,正在给贺境心一行人送行。 七个人,四辆牛车一匹马车,长长地排在城门外,李斌看着嘴角抽了抽,他不太理解这几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多牛车,毕竟他们行李看起来也没有多少,牛车只装了两辆,难不成路上拉车的牛还能换班不成? “贺大人,宋大人,此次多亏两位大人相助,否则何家灭门一案,怕是没有这么快查明实情。”李斌这话说的很恳切,若不是贺境心他们带着赊刀人的尸身进城,他们怕是还在满世界找那个斗篷怪人,毕竟按照苗三醒的说法,那怪人极有可能就是灭门凶手。 “大人不必如此,我等遇上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时候不早了,大人回去吧,我们也该上路了。”贺境心道。 李斌目送着长长的牲口队伍离去,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他转身领着一众衙差也走了。 车队一路拐上了官道,又从官道拐进了一边的林子里,大中午的太阳晒人的很,实在不适合赶路。 福伯在地上铺了一张草席,树荫挡住了烈阳,徐徐微风拂面,倒也驱散了几分暑气。 花明庭被骆修远拉着去不远处的山涧,想要抓点鱼,顺便用凉水洗把脸。 贺影心在听说前面不远处有棵野桃树后,就和张满一起去摘桃子去了。 一时间,树荫下就只剩下了贺境心和宋钺两个人。 “修远写信给在洛阳的老朋友,托他们打听何家的事。”宋钺道,“何家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为何还想查何家的旧事?” 贺境心看着宋钺,一言不发。 宋钺被看的往后缩了缩,“怎么?” “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何家出事的时间让我有点在意。”贺境心道。 宋钺想了想,却不明所以,“十年前,洛阳,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吧。” “但是十年前的长安城郊,我爹无意间救下了苏芷。”贺境心道。 宋钺眉心皱了起来,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来,“长安和洛阳,虽说官道修的好, 无论水路还是陆路都顺畅,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往返一个来回,但何家在洛阳家破人亡遭了大灾,和你爹在长安城外救人,也扯不上关系吧?” 宋钺说着说着,意识到了不对,“等等,你爹十年前到过长安城?你爹去长安城做什么?” 贺境心和顾岑宴说起有关苏芷的事情的时候,宋钺并不在场,自然并不知道这件事。 在宋钺的记忆里,贺境心的父亲是个村溜子,无所事事,坑蒙拐骗,他之前一度觉得贺境心会走上假相师这条路,就是因为贺父影响的。 一个混日子的人,远在灵州,跑到长安城去做什么,并且还救了人。 宋钺看着贺境心,他伸手握住了贺境心的手,“贺境心,你为什么会带影心去长安城,别说带她去长安城讨生活,灵州距离长安城很远,讨生活也不一定非要去长安城。” 贺境心抬起头,对上了宋钺漆黑的眸子,青年眼中眸色认真,隐含担忧和紧张。 说起来,贺境心从未和宋钺说起过自己为何去长安城,一开始她设套引他入局,宋钺被贬出长安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和影心,狗皇帝不想让影心待在长安城,又不想让他们脱离自己的视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始终处于他的监视之中。 要名正言顺的不引起各方的猜忌,宋钺是最好的挡箭牌,他身上的光环太强了,三元及第,又被提拔,紧跟着被贬谪,皇帝盯着他,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并不会多想。 后来,他们一路出了长安,颠沛流离,好像一直在路上,安稳停歇的日子很少,宋钺大概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去揣测这些问题。 但宋钺不是个傻子,相反他其实很聪明,他只是知道的太少。他现在知道自己是被皇帝选中的刀,几经辗转也是为了磨刀,可是在并州之时,他拒绝了皇帝,最后的结果是他被贬到岭南去。 顺理成章,有理有据,可是正因为如此,宋钺有了一种违和感。 之前不曾在意,不曾深想的一些蛛丝马迹越来越明显,宋钺之前忽略过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传召贺境心进宫的那天,他们姐妹两个可是带着行李的,他们是要离开长安城。 “贺境心,左相倒台,你在长安城中声望如日中天,你为什么要离开?”宋钺问,“你攒够了买房的银钱,明明留在长安城里继续当相师才是最好的选择。” 贺境心漆黑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宋钺,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吧。” 宋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去,“你真的……很会骗人。” 长安城中,左相千金在花轿中被碎尸,他被甩锅成为了查案人,一路查到了贺境心的身上,他明明怀疑过的,为什么贺境心一个普通百姓,胆敢当街和左相夫人说出她要死女儿这种话,只是后来被贺境心忽悠过去了,贺境心是怎么说的,她说是为了提醒左相夫人,她想要救傅棠。 “你当街说出傅棠会在新婚当日死,不是为了救人,你是故意的。你会知道那么多有关于相府的事,知道左相和贵妃偷情,也根本不是偶然。”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偶然,有的只有必然! “你当初去长安城,是冲着相府去的,左相死了,你就带妹妹走了……你和左相有仇?”宋钺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因为就算如此,他还是觉得有点离谱,因为贺境心一家和远在长安城的左相,真的太遥远了。 他以前不曾往这个方面去想,因为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 “是,我爹是被左相害死的。”贺境心倒也没有隐瞒,利落地点头认了,“我当初带着影心去长安城,是去查我爹的死因,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是左相干的,到了长安城之后,我也查了很久才确定是左相。” 确定是左相之后,暗中窥探,调查,然后慢慢的布局谋划,不急不躁,最终一击毙命。 这是贺从渊教她的,要报仇,若是不能当场报的,或者是敌人太强大的,就得蛰伏着,借力打力。 人生在世,是由无数次选择组成的,每一次不同的选择,都会让未来走向不一样的方向,人与人之间的命运是交织着的。与左相有关的人,贺境心全部都观察过了,这些人的决定很大程度上会左右左相的决定。 一切看似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但内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除了贺境心自己,其他人都看不透。 贺境心曾经以为,自己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但在遇到温十三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并非独一无二,她也不是怪物。 “所以你爹,我的岳父,他到底是什么人?”宋钺问,“那日在宫中,皇帝本来是一定要招我做驸马,可是在见到你们之后,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主动替我圆谎,还仓促的给我们赐婚。” 当初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连累了贺境心,他得罪了皇帝,所以被贬出长安城,而贺境心作为他拿来扯谎的未婚妻,受他连累也要舟车劳累的去青州。 宋钺看着贺境心,握着贺境心手的那只手,也稍稍用力抓紧了,“其实按照你的脾气,若是我理亏,你肯定会更加理直气壮才对,但你接受了赐婚,对跟着我去青州上任没有意见,你一定要走陆路过洛阳……” 明明很怕麻烦的人,却在谢家主动要求帮忙查明真相。 宋钺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贺境心,不是巧合对不对。” 第2章 南行之路路难行 贺境心看着宋钺,漆黑的杏眸一眨也不眨,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抬起手,拍了拍宋钺的脸,她脸上忽的挂上一抹笑,“你猜猜看?” 宋钺被贺境心盯得紧张到了极点,以为她开口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结果就这? 宋钺没好气地抓住了贺境心拍他脸的那只手,把蹲在自己跟前的人一把扯到了自己身边,“谢家是不是有你在意的东西,或者是人?” 贺境心顺势坐在了宋钺的身边,她倒也没有再扯瞎话忽悠宋钺,毕竟事到如今,他们都快到岭南了,他被贬除了被皇帝选中成为一把刀之外,还有她和贺影心的缘故。 贺境心之前不告诉宋钺,是不想让他担惊受怕,并且有时候知道的少一些才安全。 但他们一路行来,宋钺早就没有了反悔的机会,她不止一次的和他确认过,但他都坚定的选择了牵住她的手。 “是。”贺境心坦然道,“当时去谢家,是因为我爹曾经到过谢家,我想知道为什么,所以就去了。” 宋钺:…… 宋钺想起在村子里晃荡,衣服总是不好好穿,看起来懒散又没个正行的男人,心情十分复杂,毕竟打死他也想不到,那么一个人身上,竟然还会藏着了不得的秘密。 “后来在仰天山上,我让你们先走,其实是想问逍遥仙一些问题。”贺境心也不要宋钺再追问,直接往下说,“因为逍遥仙认识我爹,他们的关系……算是同僚吧。” 宋钺表情空白了一瞬,之后有些一言难尽,假仙和假仙也算同僚吗? 贺境心看着宋钺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逍遥仙名叫闻雨声,她是二皇子的幕僚军师,但实际上的身份是二皇子的隐侍,代号逍遥,而我爹,他曾经也是个隐侍,代号青蝉。” “隐、隐侍?”宋钺这次是真的震惊了,他当然也知道隐侍,皇家隐侍,一生只忠诚一人,隐侍区别于其他侍卫,暗卫,隐龙卫,他们聪明,武功高强,能力强大,每一个都是被精心培养,通过层层选拔赢到最后的人。 宋钺的脑海中再次回想起贺从渊的样子,他怎么也无法将那么个吊儿郎当的人和隐侍联想在一起,但贺境心这么说了,事实便是如此,“你爹是哪个皇子的隐侍?” “当今还未登基的时候,我爹就被皇长孙选中,成了他的隐侍。”贺境心道。 宋钺:…… 宋钺有点头皮发麻,他此时有点明白为什么贺境心什么也不告诉他了。 当今的长子,八岁的时候就没了,主子死了,忠于主子的隐侍自然也不可能活着,但是贺从渊就是活了下来,还去了灵州,在那里住了下来,隐姓埋名的过了很多年。 该死的人没有死,背后一定藏着什么骇人的真相,再结合皇帝在见了贺家姐妹之后的反应…… “想继续听吗?”贺境心缓了缓。 宋钺深吸一口气,狠狠点了点头,“说吧。”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而且—— “我相信你。”宋钺看着贺境心,眼神坚定。 就算是在长安城,算计他利用他,可贺境心却也从未让他真的置身危险。 贺境心唇边漾起一抹笑,“那就从头说起吧。” 贺境心漆黑的眸底都有了笑意,她缓缓的将自己查到的有关于贺从渊的事情,从头道来。 * 夜色迷离,晚风驱散了一点暑意,倒也凉爽了不少。 此时过了子时,月色如钩挂在天上,蝈蝈鸣叫不止,也因此显得夜晚更加安静。 白日才做好的新坟堆里,有两个人正在挖坟。 何钰人小,铲子有点重,他之前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也不曾做过这样的重活儿,他此时满脸的汗,何庆年的坟墓已经被挖开了不少,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但他咬了咬牙继续挖。 温十三看了何钰一眼,她不曾劝他,只是帮着一起挖坟。 又挖了一会,总算是将棺材挖开了,棺材之中,没有冰块保存的尸体,在如此热的天气之下,已经开始腐烂发臭。 两人将何庆年的尸体拖了出来,之后将棺材盖子盖了回去,重新填上土,把坟包夯实了,最后吃力的一路把尸体拖进了黑漆漆的山林之中。 谁都没有说话,沉默着,只有脚步声,还有尸体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我们到了。”何钰喘着气,把何庆年放了下来。 这里比较隐蔽,三面都有山坡遮挡视线,是何钰和温十三白天看好的地方。 两个柴火堆,一个上面已经放了一具尸体。 温十三点燃了火把,领着何钰走近了,她掀开尸体上遮盖的白布,露出温十八的脸,温十三眼神很难过,但她却没有再哭了,她轻轻触碰了一下 弟弟的脸,然后引燃了尸体下的柴火。 温十三将火把递到何钰的手上,何钰举着火把,点燃了另一个柴火堆,两个火堆缓缓地燃烧起来,干燥的柴火越烧越旺,最终吞噬了放在上面的两具尸体。 世人讲究入土为安,但温家人却并没有太强的执念,温家赊刀人乱世而出,金戈铁马的,总有一些会死在外边,路途遥远,带着尸体回来不现实,最后都是将尸身烧了,将骨灰带回族地安葬。 何钰牵着温十三的手,两人静静地看着哔啵作响的火堆,火光驱散了黑暗,火焰倒映在漆黑的眼中,像是他们黑暗的前路里,也有这么两团火光照亮。 久久久久,火堆从旺盛最后归于沉寂,最终彻底熄灭。 温十三带着何钰,用早就准备好的两个罐子,替温十八和何庆年收敛骨灰,那么大的两个人,最后收拢起来,也只剩下小小的一坛子而已。 “十八啊。”温十三看着手里抓着的那把灰,地上出现了两个斑驳的水点,然后越来越多,“姐姐带你回家。路途遥远,你要跟好了,莫要四处走,走散了,就回不了家了。” 何钰盖上了盖子,脏兮兮的小手摩挲了一下坛身,他没有说话。 温十三抱着坛子站起来,走到边上拿起放在草堆里的包袱,挂在了肩膀上,她空出一只手朝何钰递过去,何钰单手抱着坛子,另一只手去牵温十三的手。 “娘,我们现在就回家去吗?”何钰问。 温十三轻声应道:“是啊,回家,不过在回家之前,我们要先去一个地方。” 何钰不解地回头。 “我们还有同行人。”温十三道。 昨天晚上,温十三看着何钰睡了,也打算去睡觉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院门。 温十三警惕地去开了门,站在门外的人却是贺境心。 “你作为从犯,理应要捉拿归案。”那位贺大人在看到她的时候,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了这句话。 温十三当时心猛地一沉。 贺境心眼神锐利地盯着温十三,“六月初一的夜里,何家命案发生之后,你没等到你丈夫归来,但你等到了你弟弟温十八。” “见血封喉的毒,何庆年从哪里来的,明明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死,他可以和你们一起远走高飞的,但他死了。”贺境心道。 温十三沉默半晌,最后开口,“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不知道。六月初一的晚上,十八的确来见我了。” 三更天,温十三还没有睡,她在等何庆年和温十八。 但最后,回来的只有衣袍染血的温十八,他把一个盒子推到温十三面前,告诉她,里面是从何家收来的债,赊刀人收账,自然不可能只是收回曾经赊的刀,还有巨额的财富。 温十八告诉她,“姐夫人没了,出了点意外,你莫要再等他了,他不会回来了。” 温十三听到这个消息时,怔愣了半晌,心上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难过是有的,但也悄悄的松了一口气。何庆年回来的这三年里,他其实并不是一直待在城中,老猎户年纪大了,又生了病,他是何庆年的救命恩人,也是岳父,何庆年不可能放任不管。 说起来,温十三之所以知道何庆年又娶妻,便是因为何庆年总是会离开,她问了他顾左言他,最后温十三悄悄跟着何庆年,她看到了何庆年对着老猎户喊爹,看着何庆年去祭拜亡妻,她当时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整个人僵在原地,愤怒,绝望,难过,不敢置信,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她当时真的花光了全部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冲上前去质问。 她犹如来时那样,悄悄地回到了城里,一个人枯坐了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天亮,她等到了推开院门回来的何庆年。 四目相对,很多东西不需要说出口,何庆年就知道自己藏着的秘密,终究还是暴露了。 后来老猎户又撑了两年才死,是何庆年料理的后事,他没有再频繁出门,他留在了小院里,可温十三却与他无话可说。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若是一家三口一起离开,温十三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丈夫,现在何庆年死了,她也不需要再去烦恼这个问题了。 “做个交易吧。”贺境心看着温十三道。 * 篝火还在燃烧着。 宋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倒不是因为露宿野外,他们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也不是第一次睡在荒郊野岭的。 贺境心将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宋钺,包括了贺影心的爹其实是皇长子,贺影心是正儿八经的皇家人,要叫当今一声爷爷。 宋钺抬起头,朝着不远处看了一眼,贺影心身上盖着薄被睡得四仰八叉。 宋钺重新躺回去,又翻了个身,然后就对上了贺境心乌溜溜的杏眸,他吓了一跳,压低声音,“你怎么醒了?” “你这翻来覆去的,谁睡得着。”贺境心没好气地数落了一声。 宋钺:“我就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影心竟然是皇帝的孙女,皇帝为什么不把她带回宫啊,就算她的身份暂时无法解决,也可以先带回去好生照看啊,你看她现在跟着我们,餐风露宿,四处奔波,皇帝怎么忍心的。” 贺境心:“哦,因为影心不是皇帝的孙女啊。” 宋钺:“啊?” 贺境心:“影心是男孩子。” 宋钺:……啊?! 贺境心在宋钺震惊出声之前,一把捂住了宋钺的嘴,宋钺不敢置信地看看贺境心,然后抬起头再看看贺影心,顿时有些怀疑人生,他一把扯下贺境心的手,低声道:“不可能啊,我也算是看着影心长大的。” “那影心还是我带大的呢。”贺境心道。 九年前,温觅难产而亡,贺境心浑浑噩噩的,直到贺从渊抱回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告诉她,这是她娘在棺材中生出来的孩子。 “这孩子是棺材子,出生时辰又很不好,怕是养不住。”贺从渊蹲在贺境心的面前对她说,“如今只能充作妹妹养,等十岁生辰过了,阎王爷就不会再想把他带走了,到那时候,他就可以从妹妹变成弟弟了,知道吗?” 贺境心乌溜溜的杏眸看着贺从渊,又看看襁褓之中的婴儿,恰此时,那孩子睁开了眼睛,他的小手伸出包被,胡乱抓住了贺境心的一根手指。 “所以,是妹妹?”贺境心问。 贺从渊点头,“对,是妹妹,镜心一定要记住,妹妹的性别只有你和我知道,村子里那些人若知道他是弟弟,一定会把他烧死的,棺材子不吉利,将来一旦出什么事,都会被怪罪在他的身上。” 贺境心看着那孩子,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他的脸颊上,低低喊了一声,“妹妹。” “他从出生起,就被当做女孩子养。”贺境心道,“等明年,影心就可以不再穿小姑娘的衣服了。” 宋钺:…… 得亏孩子小,生的好,再大一些,或者是生的粗笨一些,都瞒不住的。 “皇帝不想让影心稀里糊涂的回去,这样他会很危险,只有名正言顺的回到他的位置上去,他才能够安全。”贺境心道。 宋钺:“所以皇帝想让你做的,其实是翻出这桩二十多年的旧案,把已故皇长子的一切经历都翻出来,昭告天下,如此影心才能认祖归宗。” 贺境心:“是。” 狗皇帝给她的那封信,信封的背面还有一封信,内容便是这个,皇帝要她翻案。 宋钺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心下微沉,皇帝不带走贺影心,除了让他名正言顺认祖归宗之外,想来还有一个原因吧。 他被贬谪,一路走来,所见所闻,最终都会成为晋升的台阶。贺影心的身份是皇帝的长孙,宋钺所见所闻,同样也是贺影心的所见所闻。 宋钺想起宫中那几位皇子,四皇子不是皇帝亲生的,六皇子也不是,那么剩下的那几个呢? 宋钺打住没有继续往下想,总觉得越想越心慌。 “行了,睡吧。”贺境心道,“再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好,睡吧。”宋钺闭上了眼睛,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开始做梦,梦里光怪陆离的,十分荒诞。 天蒙蒙亮的时候,福伯就起来了,他开始起锅熬粥,骆修远打着哈欠坐起来,花明庭已经提着剑去练剑了。 锅碗瓢盆的声音响起,渐渐有了说话声,山林之中也开始热闹起来。 粥刚刚熬好,张满抬头,就看到了一大一小朝这边来的身影。 “快来喝粥吧,喝完粥,收拾收拾,趁着太阳还没有升上来,我们要赶路了。”张满朝着那边喊了一声。 温十三愣了一下,随后应了一声,牵着何钰走过来,坐在了这群人空出来的地方,温十三的手里被塞了一碗粥,粥熬的很香,喝进胃里暖暖的,好像忙碌了一夜的疲惫和仓皇,在此刻终于散去了。 “舅舅,吃这个!”骆修远夹了一块牛肉干给花明庭。 吃过了早饭,去溪水边洗了碗筷刷了锅,这些草席被子遮挡蚊虫的蚊帐都被收起来,重新放到牛车上去。 “三牛借给你们。”贺影心站在三牛拉着的空牛车边上,她拍了拍三牛的脑袋,“牛车上有遮阳的草帽,等到下个驿站,再帮你们在牛车上搭个遮阳的棚子。” 温十三面上带着笑,“有牛车就很好了,谢谢小娘子了。” 贺影心摆了摆手,他走到大牛的牛车旁,给他的小花盆里浇了水,满意地看着花盆里葱葱郁郁的小葱和蒜苗,寻思着下次可以吃面,煮一碗阳春面,加点葱花,加点盐,滴两滴香油就很好吃了。 坐在牛车上,拿着细竹竿准备赶牛车的宋钺,目睹了全过程。 宋钺:…… 怎么看这个对种东西有着谜一样执着的小孩,都不像是皇长孙啊! “出发!”前面,福伯吆喝了一嗓子。 福伯赶着二牛在前面领路。 四辆牛车一辆马车,缓缓地走动起来,迎着初升的太阳一路南行而去。 而此时的武当山上,方瑞着急忙慌地催促着,“老头儿,你好没好啊,不是说今天药就做好了吗?” 不多时,门终于打开了,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头,肩膀上背着个行囊,他十分不见外地把重重的药箱塞到了方瑞手里。 “走!催什么催,催命一样。”老头骂骂咧咧。 方瑞看着手里的药箱,“什么意思?” “我还是得去替小花诊个脉,你们找回来的这些药都很珍贵,不能浪费了。”古老头理直气壮。 方瑞:“明明就是你想出去玩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古老头:不听不听! 古老头背着行囊,健步如飞挤开方瑞就往外跑。 方瑞:“你等等我啊!” * (宝子们可以帮忙捉一下错字呀,完结后会统一修改一波错字~) 第3章 故人已出西门远 从晋州一路向南,过绛州,就进了河南府地界。 开在官道边上的茶摊,这几天生意很好,因为天气很热,这到了六月中,太阳每日都热情洋溢地将热量洒向大地,炙烤着地上的庄稼,也炙烤着行人。 开茶摊的是个老汉,帮闲的是家中孙儿,此时那小孙儿正面带好奇地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一队牛马,当然,官道上车队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那走在最前面的一头牛拉着的牛车。 那牛车,怎么看怎么熟悉,小孙儿记性好,很快就想起来,去年他也看到过这样的搭建层二层的牛车,那牛车塞的严严实实,当时牛车也在茶摊边上小歇,他记得可清楚了,他们一车里有个大师很厉害,当场替另一桌的茶客相了个面,说对方要大祸临头,当时那桌客人并不信,心情十分不美妙的离开了,结果没过两天,那茶客又来了,问小孙儿可知道那大师要往哪里去,太神了,真的被那大师说中了! 奇怪的牛车,加上找回来的茶客,让小孙儿对这伙人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只是当初只有一头牛的,现在那牛后面还跟了三头牛,那三头牛的牛车也都打了车架子,上面罩着厚厚的麻布,想来是用来遮阳的,走在最后面的,还有一辆马车。 小孙儿心中猜测着,莫不是那大师发了大财,所以置办下这么多的牛车? 正想着,茶摊上忽然站起来一个青年人,那青年瞧起来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身文雅的长衫,看起来就是个读书人。 那青年人走到茶摊边上,而那队牛马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杜兄!”青年人朝着那边喊了一声。 骆修远从马车上下来,看到那人,脸上挂上一抹笑,应了上去,“燕回兄,一年多不见,风采更胜了。” 青年人姓方,单名远,字燕回,乃是骆修远的同窗师兄弟。 当初骆修远还叫杜引章的时候,因为是商户子的身份,很多人不屑与他相交,但他长袖善舞,很会做人,倒也有这么两三个能说得来的同窗。 方燕回便是其中一个,只是当初杜家出事的时候,他去江南府游学去了,回来听说杜家的事,很是为骆修远惋惜,但后来翻过年,杜家忽然就被抄家流放了,方燕回又很为好友庆幸,这也算是逃过一劫。 本以为天各一方,再无重聚之日,结果不久之前,他收到了骆修远的来信,信上让他帮忙打听一下十年前,洛阳城里何家的事情,何家家破人亡,散尽家财才保全了几个人,祸事一定不小,骆修远当时一心读书,对洛阳城中发生之事了解并不多,信的最后,骆修远告诉他,他们大概六月中旬的时候,就会从河南府走,到那时,希望能见上一面。 方燕回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从昨天就开始在这个茶摊等人。 “下来喝口水吧,外面怪热的。”方燕回道。 骆修远却拉着方燕回,拉到花明庭跟前,“这是我舅舅!我舅舅在武当习武二十多年,是非常非常厉害的大侠!” 方燕回自然也知道骆修远的身世,知道眼前这位眼睛上蒙着一根窄带的人,是骆修远唯一的亲人了,只是这人看起来十分年轻,与其说是舅舅,倒更像是兄长。 “舅舅。”方燕回跟着骆修远叫了人。 花明庭唇角勾了勾,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递过去,“见面礼。” 方燕回愣愣的接过来,发现那是一枚平安扣。 “舅舅给你的,你就收着吧。”骆修远笑着说。 方燕回这才揣袖笼里,“谢谢舅舅。” 骆修远又同他介绍宋钺他们,“这是我的至交好友宋随锦,如今已经是县令大人,你想来有所耳闻。” 方燕回:那可太有耳闻了! 方燕回当即抱拳微微躬身,“见过宋大人。” “不必多礼,大家都是朋友。”宋钺笑道,寒暄了几句之后,众人已经从牛车马车上下来,一股脑地走进了茶摊。 茶摊上打了几个桩子,上面蒙了一油纸,油纸上又铺了一层稻草,借此遮挡烈日。 老汉带着小孙儿给这伙人倒了大碗的茶,贺境心如今身家不菲,豪气地从荷包里翻出了最小的碎银子递给小孩儿,大手一挥,“不用找了。” 小孩儿眉开眼笑地拿着碎银子去给了爷爷,老汉掂量了一下,那碎银子换成铜板应该能换一百个钱,这些人的茶水钱,还有牛马的草料钱扣掉之后,大概还有几个铜板的盈余。 “接到你的信之后,我就托人去打听了。”方燕回在知道骆修远他们不会进城,小歇之后就要赶路,天黑之前要赶到下一个驿站之后,便也没有在说什么旁的,直接将骆修远让他帮忙查的事情说了一遍。 “十年前,洛阳是出了一件大事。”方燕回道,“当时都出动了禁军,挨家挨户的搜查,像是在找什么人,当时出事的有好几家,何家只是其中之一。” 方燕回让人去查十年前的旧事,但奇怪的是,他查不到更多的细节,只能查到当时的确是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知情人少,有可能在十年前就被清算了。 “我后来使了大钱,从一个老妪口中,挖到了一点内幕。”方燕回说到这里,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道,“据说十年前,洛阳行宫里,有个贵人出事了,那老妪以前就在行宫里做事,只是她就只能在膳房里当最普通的烧火婆子,并不能到处走,只是第二天,行宫里的宫女太监侍卫死了很多,那老妪吓得半死,多亏她存在感太弱了,侥幸逃过一命。” 往年,皇帝每年都会任性的去洛阳行宫住一段时间,满朝文武和世家们,都默认皇帝是在作妖,毕竟先帝就很想定都洛阳,到了当今,想迁都之心依然不死。 但从十年前开始,皇帝就很少去洛阳小住,洛阳行宫里的宫人便越来越少,老妪第二年就出宫了,她还有些积蓄,如今买了个小丫鬟伺候着,日子倒也不算很难过。 “我怀疑,十年前,何家那一波人出事,很有可能和洛阳行宫里出事的那个贵人有关。”方燕回道。 他这个猜测也不是空穴来风,洛阳那些世家,知道皇帝每年都会去行宫住上一段时间,尤其是先帝还在那会儿,那谢家不就是趁着先帝和先皇后在行宫的时候,献上牡丹得了恩宠,谢家姑娘还入了太子东宫吗? 当今住在行宫的时候,肯定有人会想办法往里面送美人,一旦美人得了青眼,好处那是大大的有。 “那人可知道,出事的贵人,具体是什么情况?”贺境心在一边听着,没忍住插了句话。 方燕回摇了摇头道:“我问了,但那老婆子知道的少,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她才被放过了。” 贺境心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方兄,真是谢谢你了。”骆修远真诚地道谢,毕竟友人能因为他的一封信,帮忙奔波,又顶着这么大的太阳等在这里,这份心意弥足珍贵。 “哪里的话。”方燕回摆了摆手。 “你随我来一下。”骆修远说着,引着方燕回往牛车方向走去。 宋钺他们坐在茶摊上,看着骆修远和方燕回并肩走开。 “想不到,骆修远竟然还有这么要好的友人。”张满感叹了一声。 “那秦桧还有两三个好友呢。”贺境心道。 那边,骆修远从牛车上拿下一个小包袱递给方燕回,“这是我一路上所见所闻整理的笔记,你明年秋闱应该就要下场了吧?” 方燕回接过小包袱很是开心,“是啊,明年下场,你这个可是及时雨,据说今年乡试的题目,更偏向务实方面,想来圣上是想选用真正有才干的人。” “嗯,希望明年能听到你蟾宫折桂的好消息。”骆修远是真切地祝福的。 方燕回看着骆修远,“你呢?我之前看你的信,说是当了县丞……一旦当了县丞,便不能在科考了吧。” “放心,只是虚衔,并未上报朝廷,也没有正式授官。”骆修远道,“当时情况特殊,随锦那边无可用之人,我帮忙而已。” 方燕回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如此真是太好了!希望明年能与你一起去长安赶考,你如今的学识不差,又熟悉政务,若是参考,必中!” “借你吉言。”骆修远笑着说,“此次时间匆忙,不能好好与燕回聚一聚,希望明年我们能在长安城重逢,到时候,我们不醉不归!” “好!”方燕回应道,“如此,我便不耽搁你们的行程了,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会继续往下查,有消息我就写信给你。” “要注意安全。”骆修远道,“若事情牵扯过深,便不要再查,一切都没有你的安全重要。” “放心吧,我晓得。”方燕回点了点头。 那边,宋钺他们喝掉了碗里的茶水,牛马吃过了草料喝饱了水,看起来总算不是蔫吧样儿了。 天气太热了,这么多牲口,每一头都用人赶实在是太费人了,福伯想了个办法,他买了几根很长的麻绳。 大牛到底有走长途的经验,放在队伍最前面,牛车后面系上绳子,绳子另一头系在二牛的脖子上,二牛的牛车后面的绳子则系在三牛的脖子上,以此类推,把几头牛绑在一起,如此只要一个人赶牛车,一个人赶马车就行,其余人分散在马车和牛车里,每一个时辰都换轮换一次。 方燕回站在原地,看着骆修远上了牛车,用细竹竿轻轻抽了一下大牛的屁股,赶着车队往前走。 昔日锦衣玉食的青年,如今晒黑了不少,可是他的双眼却更亮了,身上多了坚韧,一些浮华散去,沉淀下来的骆修远比以前稳重了不少。 此时日头西斜,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要天黑,这行人向南而行。 方燕回看着看着,唇边露出一抹笑,希望明年真的能在长安重逢。 骆修远赶着牛车一路向前并没有回头,从这里到下一个驿站还有十几里的路,他们得抓紧点时间,在入夜之前赶到,这么热的天,睡在野外可不是个好事,除了热之外,蚊虫也会让人吃不消。 牛车里,温十三拿着帕子替何钰擦了擦脸上的汗,牛车角落里,放着两个用黑布包着的坛子,边上放着刀箱,他们的行李真的很少,有些是路上歇脚采买的时候,从集市上买的。 “娘,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你的家?”何钰问。 温十三在心里算了算,“要看路上顺不顺利,老天爷赏不赏脸,若一路顺风顺水,大概一个月就能到,若不顺利,耽搁一两个月都有可能。” 何钰听完,感叹了一句,“好远啊……” 当年,他娘就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跟着爹一路往北,嫁到了晋州去。 那时候他娘,也就只是十几岁的姑娘,那么遥远的地方,没有亲人,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全看何庆年的良心,一定也是很害怕很忐忑的吧。 “是很远啊。”温十三看着远方,像是透过烈阳,看见十年前的过去,过去的自己跟在何庆年的后面,从这条路上一路向北,与现在的她擦肩而过。 牛车在天堪堪擦黑的时候,抵达了驿站。 宋钺和贺境心,拿着官文和身份凭证验明正身之后,驿丞带着他婆娘一起帮着众人一起把东西拿进了驿站里。 驿站平常很冷清,有人来了才会热闹起来,驿丞的婆娘领着她闺女生火做饭,忙的热火朝天,儿子则带着孩子一起将客房清扫出来。 月亮已经升了上来。 十五的月亮,圆滚滚地挂在天际,将如水的月色洒下来,天地间一片清凌凌。 就在此时,遥远的地方,忽然有烟花升空,起先是一朵,之后是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在天空开成了花海。 “哇,快出来看烟花!”贺影心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漫天的烟火,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把驿站里休息的人都喊了出来。 “今日是什么日子啊。”福伯站在驿站二楼,手里拿着抹布,看着天上的烟花,“想来是哪个贵人的大日子吧。” 毕竟能放的起这么多烟火的,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烟花……好好看啊。”何钰趴在窗户边上,“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烟火。” 温十三摸着何钰的头,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着。 隔壁屋子里,骆修远把花明庭拉到了窗户边上,“有一朵特别大,是红色的,这会儿放的是黄色的,哎,有一朵白色的……” 距离驿站几里地的地方,停着一匹马,方燕回坐在马上,不远处,有个人正在点燃烟花。 送走骆修远之后,方燕回打马往回走,却觉得这次会面还是太仓促了,送别也太潦草了,他知道宋钺惹怒了皇帝,被贬去端州,他的好友一路随行,他没有办法做太多的事,就送好友一场烟火。 愿他们此行顺利,前程似锦。 “少爷,放完了。”小厮跑来,气喘吁吁的。 方燕回道,“那就回去吧。” 第4章 七月初七见南星 七月初七,七夕节。 传说牛郎织女会在这一日,通过鹊桥去赴一年一次的会面。 每年的这一日,府城州县都会非常热闹,满街的行人如织,入了夜,花灯如昼。 江陵府大大小小的客栈内,今日也是人满为患。 因为每年的七夕节,江陵府都会举办一场灯会,届时还有舞狮队,有傩戏,青年男女会借着今天这个日子,或两两有意的约着一起看花灯,或还未有意中人的,到街上逛逛,说不定能遇见心怡的对象。 所以今日的街上,满满都是人。 福伯赶着马车,有些焦急,“少爷,人太多了,马车没法往前赶了。” “福伯,你停下马车。”骆修远话音刚落,下一刻马车帘子就被掀了起来。 骆修远从马车上跳下来,而后宋钺扶着昏睡不醒的花明庭出了马车,“这么多人,马车走不进去,福伯,一会儿你把马车赶出城去,城内这个样子怕是找不到客栈落脚。” “好的少爷。”福伯应了一声,他看着花明庭的眼神里,带着满满的担忧,“少爷和骆公子快些去吧。” 宋钺将花明庭扶到骆修远背上背好,然后他也跳下马车,在后面护着骆修远,骆修远背着花明庭,拔腿就往前跑。 人群熙熙攘攘,宋钺嘴里不停地喊着,“请让一让,让一让,拜托让一让。” 骆修远跑了一小段路,额头上已经见了汗,花明庭毕竟是个习武之人,骆修远是个书生,要背着花明庭狂奔还是有些吃力的,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咬牙把花明庭往上颠了颠,借着往前跑。 花明庭是昨天中午的时候,忽然吐了一口血,然后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糟糕的是他们当时所处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他们一路赶路,好不容易到了一个镇子上,结果镇上的老大夫把了半天脉,最后摆着手说,花明庭的脉象很古怪,他行医多年没见过,看不了。 骆修远当时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惶惶无措的模样让老大夫叹了口气,“你们去江陵府的回春药堂看看,那里有个许大夫医术高明,说不定许大夫有办法。” 问清楚了从镇子到江陵府怎么走最快,几人决定分开行动,这么多人和牛马赶路并不方便,最后由福伯驾马车,宋钺和骆修远带花明庭去江陵府城,找回春堂。 贺境心则带着贺影心张满,温十三还有何钰,等在镇子上,因为他们除了女子就是小孩,在这陌生之地带着四头牛和一大堆行李赶路并不安全。 福伯驾着马车,硬是赶了大半天的路,但好在总算是到了江陵府城。 人群里,不时有年轻的小姑娘看向宋钺三人,无他,那三人生的都很俊俏,并且三个人,三种风格,惹得大姑娘小媳妇频频侧目。 “前面,前面就是回春堂。”宋钺眼前一亮,拉着骆修远的手臂,朝着回春堂的方向跑去。 骆修远此时满头大汗,汗水沁入眼中,有些涩疼,但骆修远并没有手擦汗。 好在今日的回春堂并不忙,这个时辰里面并没有什么人。 骆修远背着花明庭冲进去的时候,一边的药童连忙迎了上来,“怎么了?” “许大夫在吗?”宋钺急急问道。 “许大夫刚刚出去,你们先把人背进来吧,我这就去找许大夫。”药童看花明庭脸色刷白毫无人色,也有些忧心,他忙把人往后面带。 药堂的后面有一间小屋子,屋子里放着一张木榻,宋钺扶着花明庭从骆修远的背上下来,安置在木榻上。 骆修远喘着气看着花明庭,他眼睛又红了。 宋钺张了张嘴,想说“没事的”,可是看着花明庭这样,这种安慰的话他也说不出口,他拍了拍骆修远的肩膀,然后转身出去找许大夫去了。 骆修远身世坎坷,如今只有花明庭一个亲人,虽然骆修远从来没有说过,但宋钺知道,骆修远当初信念崩塌边缘,是被花明庭这唯一的一个亲人拉回来的。 因为花明庭的存在,骆修远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宋钺跑出大堂,正巧看到药童拉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中年人往这边来了。 那人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一身儒雅气质,看起来不像是个大夫,更像是个文士。 “许大夫来了!”药童看到宋钺,忙道。 “病人什么情况?”许大夫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昨日中午的时候,我们吃完午饭歇暑的时候,他忽然吐了一口血,然后人就到现在都没醒。”宋钺道。 许大夫进了内堂,骆修远见人进来,忙让到一边。 许大夫看到骆修远,他愣了一下,然后在边上的凳子上坐下,抓起花明庭的手腕号了个脉。 内堂里面很安静,宋钺和骆修远都没敢出声打扰大夫。 许大夫把完脉,又看了一下花明庭的眼睛,最后在他脖子边上摸了摸,收了手。 “大夫,我舅舅怎么样了?”骆修远红着眼睛问。 许大夫:“你舅舅体内有毒,一直用药压制着,现在看来那药物压不住了。” 骆修远顿时急了,“那要怎么办?” “你们先出去吧,我替他施针放毒。”许大夫摆了摆手,让药童把两人领到后院去熬药。 骆修远一步三回头,脚下的步子也挪不开。 “走吧。”宋钺拽着人出来,“之前那个大夫都说不出花叔的问题,这个大夫却说出来了。” 骆修远闻言沉默了一下,随后被宋钺拉了出去。 药童听了许大夫的口述,抓了药,交到骆修远手里,“这个药,三碗水煎成一碗。” 宋钺和骆修远一起,借着药堂的炉子和药罐开始熬药。 而此时内堂,许大夫慢条斯理地从药箱最里面拿出一套崭新的银针出来,他把花明庭的衣裳解开,然后拿起银针一根一根扎了下去。 等到花明庭身上扎满了针之后,许大夫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出来,塞进了花明庭的嘴里。 他的手轻轻敲了几下,然后就听花明庭低声咳了一声,眉心皱起来,他绑在眼睛上的窄带此时被取下了,他睁开了眼睛,银色的眼瞳没有焦距。 “醒了?”许大夫温声道。 花明庭愣了一下,“许南星?” “得亏是遇上我,不然你怕不是想死。”温和的中年美大叔,用温吞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不温和,“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应该早一些给古大夫写信。” 花明庭抿了抿唇,“写信又如何,远水救不了近火。” 许南星是古大夫的关门弟子,当初古大夫为了医治花想容耗费了不少心思,后来花明庭的身体有症状出现之后 ,古大夫带着许南星反复研究,好歹把花明庭身体里不断侵蚀经脉的异毒给压制住了。 花明庭离开武当之后,武当上冷清不少,古大夫就打发了弟子下山去,许南星一路往南,停在了江陵府当坐堂大夫。 “老天注定你命不该绝。”许南星转动银针,“你要不是遇到我,你怕是撑不到师父给你做好新药。” 花明庭眼睫颤了颤,本就容貌出色的人,此时瞧起来多了点脆弱,“新药……能让我多活几年吗?” 花明庭以前并不是很上心,因为他觉得人活在世,多一天和少一天,并无多少分别,总归是要死的,早死晚死而已。 若是不曾去见人间烟火,就不会生出贪念。 现在的花明庭,稍微不那么的想死了。 许南星却道:“前些日子,方瑞从我这儿过,拿了我一味非常难得的药,他之前在并州寻到了师父想找的药石,想来新药的药材凑齐了。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关心这些,怎么,现在不想死了?” 花明庭闭上了眼睛,“有个烦人的外甥,还有一群不省心的友人,现在还不能死。” 许南星愣了一下,他盯着花明庭看了半晌,最后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这样啊……是不能死,不是不想死啊。” 这个人,还真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别扭。 “暂时把你身体里的异毒压下去了,给你吃的药丸子是师父留给我保命的。”许南星听不到这人回答,倒也不在意,“放心吧,一时半会儿死不掉了,等我让人去武当山找师父,他若是知道你在这儿,想来会很高兴。” 花明庭上武当的时候,才只有几岁,他身体很不好,很长时间待在古大夫身边,许南星是古大夫的关门小弟子,明明都是小孩,却要替花明庭熬药,照顾花明庭,一开始许南星可讨厌这小孩了,但后来看到花明庭身体那么糟,他身上的异毒,古大夫以前也不曾见过,这意味着每一次喝药都是在尝试。 曾经很羡慕师傅总是格外关照花明庭的许南星,慢慢的也不再吃味,越长大越明白,花明庭活不长久,看着少年努力地想要活着去复仇,许南星心里也并不好受。 千辛万苦的,武当山上的师兄弟们,加上他的全师门,小心翼翼的,总算是把花明庭养大了,还让他学了一身很俊的功夫。 许南星抬起头看向窗外,窗外院子里,宋钺和骆修远蹲在炉子前熬着药,许南星的目光落在骆修远的身上,他心情有些复杂。 骆修远的模样,与花明庭和花想容,其实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花想容当初怀着孕长时间接触奇石,腹中胎儿真的能健康长大吗? 二十多年前,花想容会难产,除了因为情绪激动,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她的身体已经垮了,好在当初有了身孕,腹中胎儿分担了不少异毒。 “你外甥很关心你。”许南星忽然说。 他回头,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花明庭的脸上,他看见花明庭的表情变得温和了不少,“嗯,很烦恼,有时候会觉得有点烦人呢。” 许南星:……要是你嘴角不那么翘,我可能就信了! 不过—— 这个人身上总算是多了一点人气。 上次方瑞从他这里出发去并州的时候,还很担心,事实上不只是方瑞,武当上下都很忧心,因为他们都知道花明庭和花想容身上有异毒,根本不觉得有那么幸运,当初染了异毒的小孩能活下来,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外甥的身份怕是有问题。 方瑞当初会去并州,除了找药,也是想看看那个外甥。 结果从并州回来,方瑞的表情就变得很欣慰,说花明庭真的有个好外甥啊,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可靠,很多时候都需要花明庭去照顾操心。 但是怎么说呢,也许是察觉到自己是被人关心和需要的,花明庭的身上染上了几分烟火气,他从冷冰冰的山顶,被拖入了凡尘间。 花明庭知道这个外甥可能并不是他亲外甥吗? 许南星盯着花明庭,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个人是知道的,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 但为了姐姐可以安心的离开,不用因为担心他独活在世无依无靠没有求生欲,花明庭遵从了姐姐的谎言。 毕竟花明庭不是个蠢人,他看不见,话也少,可他腹中藏着的心眼子并不少的。 那么骆修远呢? 许南星又把目光投向窗外,骆修远脸上都是汗,他很认真的在熬药。 骆修远知道自己身世真相吗? “好了,熬好了。”外面,骆修远小心掀开药罐的盖子,看到里面的汤汁变少了,当即拿来碗,将里面的药倒了出来。 骆修远端着药走进来,“舅舅?” “我没事。”花明庭声音里带着点安抚意味。 骆修远松了一口气,但表情却严肃起来,“舅舅,不舒服不能忍着,这次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 花明庭表情有些无奈,“我这不是没事吗?行了,暂时死不了。” 许南星把骆修远身上的银针取下来,他退到一边,看着骆修远给花明庭喂药。 其实到底是不是真的甥舅,或许一点也不重要吧。 “暂时在这儿歇着吧,我这就让人去武当,快马加鞭一个来回也耽误不了多久。”许南星道。 花明庭把药端过来一口闷了,“如此有劳了。” 许南星懒得待在这里看那对甥舅腻歪,走出内堂,他托了府城里的镖局,让一个镖师去武当山送信。 宋钺知道他们暂时走不了,便和福伯一起去接贺境心他们进城。 好在镇子离府城也不算远,他们回到府城的时候,天刚好黑下来,满城的花灯渐次亮起,整个府城如梦似幻。 他们一路行来,很少进城,必要的补充在镇子上都能解决。 许南星说花明庭暂时没事了,骆修远就拉着花明庭去逛七夕长街去了。 人头攒动之中,贺境心和宋钺手牵着手站在一个卖红豆手串的摊子前面,宋钺买了一串替贺境心带上,摊主打趣他郎君和夫人真般配,宋钺笑的露出一口大白牙,牵着贺境心走入人潮之中。 许南星请的镖师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来回话的,“古大夫并不在山上,说是已经启程去端州了。” 几人都愣住了,许南星酸了,花明庭果然很讨厌啊,他师傅都七老八十的人了,竟然还为了花明庭奔波去端州! “许大夫,我舅舅的身体,能赶路吗?”骆修远担心的问许南星。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许南星没好气地道,“行了,我这儿就不留你们了,走吧走吧,一路顺风。” 许南星说着,直接将门关上了。 等了好一会儿,外面没动静了,许南星这才打开门,悄悄探出头去。 牛车马车拖了老长,那行人慢慢远去。 许南星站直了腰,脸上表情慢慢变得平和,最终念叨了一声,“都说祸害遗千年,你可要活得久一点啊。” 第5章 群山腹中藏锦绣 因为知道花明庭的身体出了问题,而能医治他的古大夫已经出发前往端州,宋钺一伙人紧赶慢赶的,总算是在八月头上抵达了端州。 越往南走,眼前的风貌越是不同,同样的也更加炎热,沿途只能找驿站停歇,因为百姓说的方言大家根本听不懂,驿站的驿丞好歹会说官话,虽然发音不太标准,但好歹努力一点能听得懂。 端州府衙的县丞,显然一早接到了朝廷新任命的县令大人来上任的消息,掐算着日子,估摸着从并州到端州之间三千多里路的距离,想来八月份中能到。 但万万没想到,宋钺他们八月初三就到了。 在城门口查验过户籍和官文之后,城门口的侍卫一面放行,一面赶紧派人去衙门说一声,新县令已经到了! 县丞带着衙役们急匆匆地赶来迎接,最终在半道上接到了人。 此时天空阴云密布,眼瞅着要下大暴雨,也不是寒暄的时候,宋钺摆了摆手,让县丞上了牛车,一起往县衙赶。 只是紧赶慢赶,还是没跑得过这雨,众人冒着雨进了县衙。 县衙后院已经收拾出来了,就是因为收拾的仓促,不是很干净,但这时候也顾不得讲究,福伯领了厨娘去灶房烧热水,大家伙儿都得熟悉一番,洗去满身的雨水与风尘。 等到大家都洗漱完毕,用过了厨娘烧好的饭菜,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这才感觉活回来了。 宋钺和县丞去前衙,见一见县衙现有的官吏,因为端州这个地儿实在是偏僻,自前朝起就是朝廷用来流放官员的地方,正经有点关系的官都不愿意往这儿来。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这个地方关系十分复杂,地方士族有,流放来的官员有不少家中有底蕴,流放过来后,自有忠心的仆人带着钱财来这儿安家,除了不能离开端州,生活一应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除此之外,还有流放过来的王公贵族,当今继位后,底下的几个弟弟被有心人唆使,野心勃勃的想要谋朝篡位,被皇帝无差别的贬为庶人流放到端州来了。 当然最近一次流放过来的两位皇子,身份比较尴尬,和以前真的凤女龙孙不同,这两个皇子都不是皇帝的种,刚刚流放过来的时候还很娇气,不愿意接受现实,但许是流放路上的磋磨,这两人倒也不敢瞎蹦跶,如今两个人已经磕磕绊绊地开始开荒种地了。据说这两人流放在一个村,现在还是邻居。 县丞把端州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如今县衙里,只有我还有陈典史,三班六房的衙差下官已经让人去喊了,您要见见吗?” 宋钺点了点头,“不着急见人,你把本朝建立后,流放过来的所有犯人的名册找来给我。” 县丞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宋钺到了县衙后,竟然一上来就要看这个,不过这名册倒也不是什么不能看的东西,毕竟名册不只是端州有,长安城刑部肯定也有存档。 县丞心里盘算着,莫不是宋大人有认识的人被流放过来了? 而此时,骆修远和花明庭已经出了县衙,去客栈打听古大夫和方瑞的消息。 他们倒也不是自己直接去的,而是让县衙里的厨娘一起去了,这厨娘曾经是长安城里的贵人,只是全家被流放岭南之后,凭借着一手厨艺,成功留在了县衙当厨娘,换言之,这位厨娘会说官话,加上她在岭南也有二十多年了,自然也会说当地的方言。 端州城看起来还算热闹,城内客栈酒肆好几家,骆修远和花明庭先找的客栈,结果几家客栈找下来都没找到人,后来还是他们花明庭听厨娘说端州城内有巫医,花明庭让厨娘带他们去巫医处寻人,这才看到了正和穿着怪异的巫医相谈甚欢的古大夫。 古大夫见了花明庭,当即眼前一亮,丢下巫医就朝花明庭蹦跶过来,“小花哟,你们好慢,我们都到好几天了。” 恰此时,被古大夫打发去东街买饼的方瑞回来了,见到花明庭也很高兴,“花师兄,你身体怎么样,古大夫一路紧赶慢赶的,就是想追上你们,结果你们竟然在我们后面到。” 花明庭脸上露出高兴之色,虽然知道古大夫和方瑞到端州,一早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见到人还是觉得欣喜不已,“路上耽搁了几日,我从江陵府过的时候,遇到了南星,他说你们到端州来了。” 方瑞和古大夫闻言,立时就意识到了花明庭肯定是毒发了,否则许南星不可能去过问古大夫的踪迹,古大夫已经上前扣住了花明庭的手腕,替花明庭把了把脉,他眉头皱的很紧,“竟然这么快就……” 花明庭的药方需要更换,以前药可以撑个四五年,后来慢慢的变成三年,花明庭身体里的异毒异常棘手,他的身体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了。 这次的药竟然只撑了两年就已经失去效果了,倘若不是他们正好遇到许南星,花明庭身体里的异毒怕是要吞噬他的生机了。 古大夫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花明庭,“这是你师弟师侄们出去替你寻得药,我花了三天给你制好,你先吃着。” 花明庭看不见,但他能摸得出来手里的药瓶上带着温暖的温度,“好,谢谢古大夫,谢谢师弟和师侄们。” 方瑞把手搭在花明庭的肩膀上,“咱们师兄弟,说这些外道了,好好吃药,不要胡思乱想。” “嗯。”花明庭认真地点了下头。 方瑞愣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一点笑。 “古大夫,师弟,你们住在哪里?不如随我们一起去县衙去住吧。”花明庭道。 骆修远也道:“县衙地方大,大家一起住,不用操心吃喝。” 古大夫倒也没有拒绝,当下让方瑞去收拾东西,两人包袱款款地跟着骆修远和花明庭去县衙了。 因为多了两个人,吃晚饭的时候,福伯很是高兴地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圆桌,十一个人挤一挤也坐下了。 到端州之后的第一顿晚饭吃的很是热闹,吃饭的时候,古大夫的眼睛滴溜溜地把桌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最后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宋钺,然后摇了摇头,端起酒杯滋溜了一口。 一顿热闹的晚饭之后,温十三喊住了贺境心。 县衙后院里开了很多花,三角梅几乎爬满了整面墙,粉紫色的花密密麻麻开的热闹。 温十三有些忐忑地看着贺境心,“贺大人,我们如今已经到了端州,我想问问,我们何时启程?” 那日,贺境心夜里去找温十三,提出了一桩交易。 贺境心不会说出温十三下蒙汗药协助杀人一事,更不会点破温十三的身份,作为交换,温十三要带贺境心去温家。 赊刀人家族世世代代避世,很少与外界来往,只在天下大乱,或者是恰当的时候下山入世。 “明天吧。”贺境心也不想拖,有时候迟则生变,很多事都是因为拖得久了最后突生意外,温家大概也知道了温十八意外去世,谁也不知道温家会做出什么应对。 温十三松了一口气,她与贺境心说好了明日启程的时间,之后并未回房,而是为了明日出发做必要的准备。 贺境心回房的时候,宋钺正坐在灯下,他手边放了一堆高高的书册,听到开门声音,从书堆里抬起头来。 贺境心走过去,那对书册是大晋建立以来,流放到岭南的名册,看着那厚厚的一堆,贺境心颇有些无语,大晋才建国三十来年,这要是再过个几十年,流放过来的人怕不是都能组成一个镇了。 “这些,是我整理出来的,当今登基前后,被抄家流放的名单。”宋钺指着右手边的一叠册子,之所以这么厚,是因为一旦抄家流放,主仆旁支加起来,一户就有上百个人。有些还会三族九族一起流放,除去路上熬不住死掉的,抵达端州的人数也很可观。 贺境心拿起一个册子,翻开第一页,就写了天佑元年,十月初七,接收自长安城流放一百零八人。 翻开第二页,便是写着流放来的人原本的身份,所犯之罪,主犯是什么人。 这册子上的主犯是孙瑞年,原户部尚书,贪赃枉法,勾结藩王,有不臣之心,全家抄家流放。 天佑元年,正是当今登基之后所改的年号。 皇帝说过,继后生了嫡子之后,各方蠢蠢欲动想要谋夺太子之位,只是先帝这江山有一半是当今打下来的,先帝登基的时候,当今孩子都三四岁了。 当时情况非常复杂,新朝刚立,当初一起打江山的有功勋之家,几乎都参与其中,他们看出当今不要掌控,想要换个听话的傀儡,后来当今战斗力太强了,这些世家退而求其次,想要通过太子的东宫把控太子。 贺境心看着那一堆的名册,只看着这些,就仿佛能看到当年腥风血雨的权力之争。 “流放之人多在平兴。”贺境心翻了几本,“看样子要去一趟平兴了。” 宋钺抬头看向贺境心,“要等我几日。” 贺境心摇了摇头,“不用,这事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做。” 宋钺不解地看着贺境心,随后想到了一个人,“你是说……张满?” “是,张满聪明,她娘世家出身,傅家有一部分被流放,这些流放名单里,很多都是世家大族,我们这些人里,没有人比张满更了解他们。”贺境心道,“况且,明日我要出门。” 宋钺拉住了贺境心的手,有些担心,“你要和温十三去温家?” “是。”贺境心点头道,“以免夜长梦多,温家那边,我必须去一次。我娘是温家姑娘,我爹到底为什么会认识我娘。” 还有影心的那双眼睛,标准的温家人的眼睛。 她需要去温家走一下,她总觉得那里藏着她想知道的答案。 “可是你一人去,我不放心。”宋钺担心道,“我想拜托方大侠随你同去。” 其实若不是花明庭的身体突然出现状况,宋钺更想拜托花明庭。 贺境心倒也没有拒绝,毕竟她自己也挺惜命。 于是第二天,到了和温十三约好的时间,方瑞也等在了马车边上。 宋钺一大早起来就去拜托了方瑞,方瑞本是为了花明庭而来,但现在古大夫也来了,有古大夫在,花明庭出不了事,方瑞便答应了宋钺。 方瑞坐上马车车辕,贺境心和温十三带着何钰坐在马车里,温十八和何庆年的骨灰坛子也摆在角落里,除此之外,就是温十三买的一些东西。 马车一路驶出端州县城,从东门一路向东。 温家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是一座土楼,温家土楼建在一处非常隐蔽的山谷之中,那山谷占地面积很大,谷中开垦了上千亩的良田,足够温家人自给自足。 第一天,马车出了端州,进了青歧镇,休息一夜之后,第二天继续上路,行了大半天,温十三坐到了方瑞边上负责指路。走到黄昏时分,马车终于在一处巨大的山体前面停了下来。 “你们等我一下。”温十三跳下马车,走到山壁前面,贺境心掀开马车帘子,看着她在墙壁上敲击了几下。 然后温十三退到后面,等了半晌,就听咔哒咔哒的石块挪动声响起,那巨大的山壁上,出现了一个入口。 入口不算宽敞,仅能容纳一辆马车进出。 温十三却没有往里走,又等了一小会儿,就见山洞里面走出一个青年人,那人衣着朴素,见到温十三后,皱了皱眉。 温十三取出自己的玉佩,贺境心只看到她和那青年人说了些什么,那青年人抬起头朝着马车的方向看过来,最后摆了摆手。 方瑞驾着马车靠近,温十三跳上车辕。 马车缓缓驶入山洞之中,前面是一段很长的黑暗山道,这条道路很长,好在温十三提前准备了火把,此时让何钰拿出来点燃了,举在手里照亮漆黑的山洞。 “这么长的山洞,刚刚那人来的速度挺快,莫非他一直守在山洞里?”方瑞好奇地问道。 “那是守山人。”温十三只说了这个,其余并未细说。 方瑞倒也没有多问,这些奇奇怪怪的隐世家族,总有那么一两点奇奇怪怪的地方。 马车在黑暗的山洞里走了很长一段之后,前面忽然亮了起来,等到马车驶出山洞,贺境心乌溜溜的杏眸里倒映着西边的漫天红霞。 方瑞都被眼前的美景震惊了一番。 就见前面水天一色,碧绿的山头耸立在水上,漫天云霞倒映在水中,让人恍惚,只觉得眼前之境,美丽壮阔的不可思议。 温十三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眼中闪过一抹怀念,眼圈有些红了,何钰趴在马车车窗边上,瞪圆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娘……你原来从小到大住在这么美的地方啊。”何钰轻声感叹。 温十三唇角抿出一抹笑,“是啊,这里一年四季,明朗如春,不同的天气都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致。” 何钰眼中多了几分向往,一路向南的忐忑不安,在此刻悄然散去,如果未来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他一定会忘记曾经的不快乐的。 马车踢踢踏踏地继续往前走,水面上一条银链一般的石头路,通到前面的山上去。 “这里水位上涨的时候,这条路就会被淹没,到那时,就需要撑船来回。”温十三道。 贺境心趴在窗边,看着水中倒映着的马车的影子。 这条路的尽头,在前面那座庞大的青山上,山上又是一段上山的路,绕过山体,就看到了被几座庞大的山体拢在中间的一个山谷。 山谷之中,良田边上的小路纵横交错,不远处鸡犬相闻,田间有耕作的农人,看到有马车进来,也没有太在意。 毕竟温家住在这山谷之中,与世隔绝的,自然也需要定期外出采买。 在这些田地的尽头,可以看到一座庞然大物,那是一座非常结实的土楼,土楼外面有小孩在跑来跑去,有老人坐在外面编着竹制品。 马车停在了土楼前面,坐在门口编竹编的老头抬起头来,看到方瑞愣了一下,显然这人是个生人。 他们这里几乎不怎么来生人。 温十三跳下马车,她一手抱着温十八的骨灰坛子,一手牵着何钰走到老头跟前,红着眼睛跪在老头面前,“族长,十三带着十八回来了。” 老头微微睁大眼睛落在温十三怀里抱着的骨灰坛子上,他沉默半晌,最后只是悠悠叹了一口气,“强求的因果,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温十三羞愧的低下头去。 当初若不是因为她,温十八不会徇私给何家赊刀,若没有这个开始,就不会导致后来发生的这一切。 “回来了,便在家里住下吧。”温族长语气温和,并没有责怪温十三,也没有赶她走。 毕竟说到底,温十三会外嫁,并非她本意,她是为了替温家老一辈的赊刀人偿还因果。 “谢谢族长。”温十三声音哽咽,她深吸了一口气,把何钰推到前面,“这是我的孩子,十八说,他资质很好。” 温族长讶然地看了何钰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如此,等安顿下来,便将他送到学堂去吧,到时候让夫子测一测他的资质。” 正说这话,贺境心已经从马车下来,悠哉地走了过来,温族长抬头看向贺境心,在看到贺境心那张脸的时候,愣住了,“小三?不、不是小三……” “您是在说温三吗?”贺境心冲温族长露出了一个笑,“那是我娘。” 第6章 木窗台上草蚱蜢 温家土楼一共有四层高,里外三圈。 外面最高的那一圈是用来居住的,里面的第二圈是用来待客的,第三圈则是温家的宗祠,还有商量大事,举办族中婚宴丧礼的地方。 温长老慢悠悠地走在前面,一步一步踩着木质楼梯向上,贺境心跟在温长老身后,慢慢地走着,她目光缓缓从这一节一节的台阶上扫过。 这里就是她娘生活过的地方吗? 日光稀稀疏疏透进来,在台阶上留下斑驳的影痕,贺境心收回视线,转弯的时候,阳光直接照进她眼睛里,那瞬间,被光耀花了眼的贺境心,仿佛看到了少女时期的温觅,手里提着裙摆,飞快地从台阶上跑下来,逆着时光,与她擦肩而过。 贺境心脚步微顿,她目光下意识地往回看了一眼。 时光里那道剪影消失不见,只有被剪碎的光影落在那里。 “你会找到这里来,我有点意外。”温族长的官话讲的很好,半点也没有生涩,也没有带着口音,“你娘……她过得还好吗?” 贺境心:“挺好的,我们生活在灵州的一个小村子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村子里的人虽然不全是好的,但也有几个邻居还能处一处,没有太多的银钱,但也不会饿肚子,穿不起绫罗绸缎,也能有一身细布衣裳,去不了太远太繁华的地方,也可以看很多有趣的游记……” 温族长听着贺境心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和他说着这些琐碎日常,仿佛他们此时置身于村头大树下,闲适地拉着家常。 温族长听着听着,眼神渐渐变得很柔和,“你娘打小就很聪明,大概五岁的时候,和其他孩子一同念书的时候,她总能比其他孩子学的更好,一本书要背下来,只需通读一两遍。”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在你印象里,你娘是什么样的?” “唔……”贺境心脑海中闪过昔日母亲的样子。 “我娘她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样子,和村子里其他孩子的娘不一样,她从不发脾气,对我总是有很多的耐心,不过她不擅长种地,她试图种过一次姜,结果姜块种下去就是不发芽,最后拨开土,里面的姜都发黑腐烂了。”贺境心说着说着,脸上带上了微微笑意。 温族长倒是有些惊讶,他甚至回头看了一眼贺境心,要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视线触及贺境心脸上的笑容时,默默地扭过头去。 “你娘……脾气一点也不好。”温族长忍不住道,“她因为天资出众,学东西一点都不费力,她没有朋友,也不和人打交道,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因为觉得太简单了。她懒得和其他小孩一起玩,看人都是昂着脖子的。你都不知道,之前教她的先生,对她是又爱又恨。当时我们都觉得,那孩子出门得小心点,不然可能要被套麻袋的。” 贺境心:…… 贺境心嘴角抽了抽,“那她挨过打吗?” “那倒是没有。”温族长笑了起来,“当时有孩子被她气哭了,约了三五好友,商量好要套她麻袋,结果要教训的人没教训到,他们自己倒是被收拾了一顿。” 贺境心:“……挺好。”没被欺负就行。 只是这温族长口中的温觅温三娘,和贺境心记忆中的温觅,差的很远。 走完最后一节台阶,温族长引着贺境心一路往里走去。 第四层住的人比较少,加上这个时间,大部分人家都去地里忙活了,楼里的人并不多,以至于贺境心走到这会儿,都没遇上什么人。 温族长停在了一扇门前,“啊,我好像忘记说了。” 他说着,转过身,冲贺境心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应该叫我一声祖爷爷。” 温族长如今已经八十多岁,是罕见的长寿之人,他已经当了五十多年的族长,上一次离开温家土楼去外面,还是在他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那会儿还是前朝,那个王朝甚至都还没有走向衰败,像是一节快要燃烧殆尽的蜡烛,也像是春末的荼蘼花,热闹之中透着一丝衰败之意。 “祖爷爷?”贺境心这会儿是真的意外了,她只以为她娘出自于温家,但应该只是旁支什么的,万万没想到,她娘的出身竟然如此的出息! “对。”温族长掏出一把钥匙,那钥匙是铜的,大概因为经常用到,钥匙上并没有铜锈,反而锃亮锃亮的,他一边打开门上挂着的锁,一边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还是昨天,那孩子站在我跟前,说要去外面,将来不会再回来了。” 当然,温族长这话是经过他的美化修饰。 温觅当时的原话是这样的,“喂,老头,我要出去了,你最好不要挽留我,挽留我也不会留下的,我要离开这里,你们不许我这样,不许我那样,我这就走了,再也不会讨人嫌了!”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觅那个时候的脾气是真的不好,她是个很任性的姑娘,偏偏她又非常聪明,这导致她想做的事情都会做成,她从小到大,唯独一件事始终无法做到,那也是她如此别扭,脾气又硬又臭的原因。 那就是她想要成为赊刀人。 温觅的资质很好,那一代年纪相近的孩子里,温觅的资质要排第一,本来她是可以成为赊刀人的,但这条路却被堵死了。 求而不得,易生执念。 这就是曾经温觅的执念。 贺境心不知道温族长在想什么,她的目光落在被推开的那扇门里面。 西斜的太阳照进来,空气里有细小的微粒起伏,屋子并不大,但收拾的很干净。 窗户前面放着一张桌子,里面是一张简单的床,床边上还有一颗藤球。 贺境心注意到,屋子里面很干净。 “我娘,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贺境心扭头问温族长。 温族长脸上笑容淡了几分,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愉之色,“二十三年前。” 贺境心愣了一下,二十三年前。 “是的,她走的时候,已经怀上了你。”温族长道,“这么算的话,二十三年前,你随着你娘一起离开了这儿。” 二十三年后,曾经那个脾气不太好的任性姑娘,却没能回来。 “你在这儿待会儿,你娘的事,你秀姑姑了解的比较多。”温族长转过身往外走,没有让贺境心看到他眼中的水光,“稍后,我让她带铺盖被褥过来。” “哦,好。”贺境心应了一声,倒也没有去戳穿老头转身的太过仓促,显得有几分狼狈。 贺境心走进去,目光缓缓地将屋中的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贺影心今年九岁,算起来,她娘已经离开九年了。 她娘是怀着她离开这儿的,那就说明她爹娘是在这里结缘的。 这一路上,贺境心已经从温十三口中听说了不少关于温家的事。 温家的家规定死了,温家女外嫁之后,不再回归本族,所以一般温家姑娘,会选赘婿入赘进来。温家避世而居,但也并非是所有温家人都住在这里,事实上,居住在温家土楼里的温家人,只是少数,有很多温家人离开温家族地,他们散落在大晋各地,连起来,会组成一个巨大的八卦图腾,死死印刻在大晋这片土地上。 温家的产业很多,几乎涉猎了各行各业,只是他们非常低调,甚至在外都不一定是用的温氏本名。 几乎是每一天,都有不敢想象的消息汇总,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温家土楼,普通人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理清楚这些信息,除了从小精心培养出的赊刀人。 贺境心当时听完都沉默了半晌,她这个能力,或许能成为很出色的赊刀人呢。 因为她过目不忘,只要看到的东西,都会自动储存在她的脑海之中,然后看似完全没有联系的信息,会彼此衔接。 她在长安城假扮相师,说到底,她算命的那些人的信息,早就提前储存在她的脑海之中。 每个人的选择,都是根据那个人的性格,经历的事情而决定的,甚至是看似非常突兀的抉择,都已经在过去就埋下了伏笔。 在知道她爹是青蝉之后,贺境心曾经还以过,自己的聪明脑袋是不是他爹给的,但今天温族长说的那些,足以颠覆这一点,可能她的脑子,是从她娘那里得来的。 嗯……可能他爹的脑子也继承了一点。 贺境心缓缓走到窗边,她目光落在了窗台上放着的一只已经枯黄的草蚱蜢上。 那只草蚱蜢看起来栩栩如生,编的人手艺极好。 贺境心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抓起来,然而她才碰上那只草蚱蜢,草蚱蜢就在她手下碎掉了。 算起来,这只草蚱蜢在这里放了二十多年了,草编的东西,熬不过漫长岁月。 贺境心收回手去盯着坏掉的草蚱蜢有些可惜,因为这只草蚱蜢,和她小时候,她爹编给她玩的草蚱蜢一模一样。 果然,她爹娘就是在这里结缘的。 “扣扣——”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贺境心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妇人站在门口,她怀里抱着一摞东西,正用一种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见她回头,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是温秀,你是觅娘的女儿。” “秀姑姑。”贺境心叫了人,她走上前去,接过温秀手中的那摞东西。 温秀听她这么喊,笑容更灿烂了几分,“说起来,上次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我还摸过呢,如今回来,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这里我经常会来打扫,就昨天我还来过呢。”温秀说着,手上铺床单的动作停了一下,“啊,说不定是冥冥之中,知道你要来。” 贺境心帮着温秀一起把屋子里的床单被褥弄好,“窗台上的那只草蚱蜢……被我不小心碰坏了。” 温秀愣住,朝着窗台看了一眼,“坏就坏了吧,你是她闺女,她应该不会在意。” 但要换个人弄坏的话,那家伙一定会臭着一张脸发脾气了。 想到这里,温秀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您看起来好像和我娘很要好?”贺境心想起温族长口中,少女时期温觅的样子,有点不确定那样的性格到底能不能交到好友了。 “谁说的,那家伙很讨厌的。”嘴上说着讨厌,但眼中却没有半点厌恶,甚至还带着一丝怀念,“她小时候可不好惹了,还喜欢看不起人,大家都不想和她交友。不过……怎么说呢,有时候我也觉得那些人有点傻傻的,但是傻傻的也很好啊,活得多开心。” 这可能就是彼此嫌弃又惺惺相惜? “那我爹呢?”贺境心冷不丁地换了个问题。 就见温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拐走觅娘的恶徒。” 贺境心:……可以说是很讨厌了! 不过讨厌归讨厌,温秀大概知道贺境心到这儿来的目的,没要贺境心问,她就缓缓说起贺从渊和温觅之间的事。 “我记得可清楚了,你爹当时到这儿的时候,情况很不好,浑身包的严严实实,他带着个小孩儿来的。”温秀算了算时间,“应该是二十七年前的事,那是大晋立国之后的第五年。” 贺境心脑海中,犹如被拨动的机械齿轮一般,咔咔挽回拨动。 大晋建国的第五年。 皇长孙八岁。 那一年,那些人丧心病狂地想要害死皇长孙,想要让他葬身狮口,所有人都以为皇长孙已经死了,并且那之后皇长孙的隐侍青蝉也不见了踪影,怀疑他死了。 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惊怒交加之下,绝对 派人搜寻过皇长孙的下落,不只是他,那些心怀鬼胎要皇长孙死的人,也一定找过。 但就是找不到,所以才会笃定已经死了。 现在看来,皇长孙没有死,他被青蝉带着,最终藏入了温家土楼。 “他们是谁带进来的?温家如此隐蔽,肯定不可能是误打误撞进来的。” 况且长安距离温家土楼可是隔着几千里呢。 她爹当时绝对是第一时间就奔着温家来了。 “他们是拿着温家的信物进来的。” 第7章 草木葱茏三月雨 那一年,温秀十三岁。 温家学堂与外面的不一样,温家孩子,不分男女,到了年纪都要送去学堂读书识字,经过考核之后,根据每个孩子的天分,再朝着不同的方向培养。 温秀是商学甲班的,温觅则是算学甲班的,每次考核,排在第一名的都是这两个。 但事实上,再分班之前,霸占第一名的总是温觅,温秀每次都差了一点,只能排在第二名上。 每次小考之后放榜,温秀总会站在榜前对着排名咬牙切齿,而更气人的是,每次这个时候,温觅那家伙总是昂着脖子,十分臭屁地从边上走过,甚至都不看榜单一眼,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能考第几名。 既生瑜何生亮! 温家孩子,在学堂里学到十三岁就会参加考核,通过者离开温家土楼,根据各自学到的东西,外出历练一段时间,不通过的,可以选择离开学堂,也可以继续留下,明年再考一次。 贺从渊背着个小孩进来的那一天,正好是他们在学堂的最后一次考核。 或许是事关未来的重要考核,放榜的那一天,少了嬉闹声,大家都静静地站在榜单前面等待出成绩。 温秀很紧张,因为成绩越好,能去的城池就越大越繁华,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土楼的孩子们,对外面的世界也很向往,温秀很想去长安城看一看,也想去看看洛阳的牡丹是不是真的如诗句里的那般绝色,还有烟花三月到底是不是最适合下扬州。 她点了点脚尖,侧过头的时候,注意到靠着墙壁站着的温觅,那家伙还是一副很欠打的表情,好像对即将张贴出来的成绩毫不关心,但作为最了解温觅的人,温秀瞪大了眼睛,因为她发现温觅哪里是不关心,分明也很紧张! 因为温觅紧张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数手指。 知道自己的一生之敌也很紧张,温秀反而不紧张了,她跑到温觅面前,双手叉腰,“别装了,你肯定也担心自己的成绩!” 温觅姿势都没动,只转动眼珠子扫了温秀一眼,“有什么担心的,肯定是第一名。” 温秀:……好欠打! “说不定呢!这次考得东西,不全是先生教的内容。”温秀不服气,“这次和我们一起参加考核的,还有年长的师兄师姐们,你不要太狂了!” 温觅:“哦,反正我是第一名。” 温秀:! 温秀被撩拨出了火气,“你就只会说这一句吗?万一不是呢!” 温觅:“不可能。” 温秀:“你要是真的这么有把握,就不会紧张了!” 温觅淡定地把手放下来,扭头看一遍,还吹了一声口哨。 温秀:啊啊啊啊气人! 边上的同窗们,忍不住哄笑起来,本来紧张的气氛也放松不少,大家都知道温秀总喜欢和温觅争第一,还总喜欢撩拨温觅,偏偏每次都撩拨不动,温觅淡定的一批,温秀就自己被撩拨的一身火气。 好在这时候,榜单贴出来了,温秀也顾不得和温觅生气,挤开人群走到榜单前面,她都没有先看自己的,而是在算学榜单上寻找温觅的名字。 然后,温秀就看到了高悬在第一名上的温觅。 温秀:……哼! 温秀收回视线,看向商学的那张,第一不是她的名字,温秀不敢置信地捂住心口,岂有此理,有什么比对手还是第一,自己竟然只能排第三来的气人! 身边的同窗们纷纷祝贺温秀,在有师兄师姐参与的情况下,能拿到第三名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什么?你说隔壁榜单的第一名? 哦,温觅可能不是人吧。 温秀得了第三,可以去长安城,那里有在外的温家人经营的一家酒楼,等再过几天,温秀就可以北上去长安城了。 虽然没有拿到第一,稍微有点遗憾,但温秀倒也不是十分在意,她心情还算不错的从先生那里出来时,恰好听到了隔壁屋子里,温觅激动中带着愤怒的声音。 “为什么!我是第一,我也可以成为赊刀人,凭什么不可以!” 温秀停住了脚步,愣在了那里。 作为生长在温家族地里的孩子,尤其是在学堂里念书的,都知道温家有赊刀人。 土楼内三圈的中间还有鬼谷先生的塑像,他们念书的第一天,先生就背着手一脸骄傲地介绍温家,自然也就要提及温家的传承。 几百年前,温家先祖是鬼谷先生的弟子。 鬼谷先生,纵横家,极擅谋略,精通百家,谋略,命理,乃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 能师从鬼谷先生,哪怕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仍然让温家人自豪和骄傲。 也许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温家人在揣摩人心,推理命数,汇总天下信息,整理推演十分有天分。 要成为赊刀人,自然很不容易,甚至称得上苛刻。 每一个,放在外面,都是万里挑一的奇才。 但不管怎么说,温秀虽然把温觅视为一生之敌,但不得不承认,温觅很厉害,完全够格成为赊刀人。 只是听温觅的话,好像被阻止了吗? “因为你不适合。”另一道声音就显得温和许多,“温小三,要成为赊刀人,不只是需要天分,我承认这一辈中,论天分你排第一,但赊刀人行走天下,天分重要,却还有另一种东西也很重要。” 温秀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还想听听,这成为赊刀人还需要什么条件时,那边的门被推开了,温觅绷着一张脸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温秀的时候,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加快脚步跑了出去。 温秀看了温觅一眼,还是有些好奇,她想了想,走了进去,里面坐着的是温氏族长。 温族长看着温秀进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 温秀:“族长,我刚刚听到了你和温觅那家伙的话……” “想知道为什么?”温族长那双眼睛,有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 温秀:“我就是好奇,温觅为什么不能成为赊刀人?” “因为她身上缺少一样东西。”温族长道,“除了聪明的大脑之外,赊刀人,首先要是一个人,人就有同理心,有好奇心,有对明日的期待之心。” 温秀愣了一下,她想到了什么,“您是说……” “温觅天分很高,也很聪明,但正因为如此,无论是什么对她来说都太过简单,她缺少对生命的敬畏心,也缺少同理心。” “得到的太容易,很快就会失去兴趣,族长,您是故意的!”温秀却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想想好像的确是这样,他们在学堂里要学很多东西,君子六艺也是要学的,对他们来说十分头疼的棋局,温觅却好像很感兴趣,但从她解开一个残局后,一下子又抛诸脑后很快失去兴趣。 成为赊刀人若是太过容易达成,温觅绝对会很快失去兴趣。 温族长笑的颇为高深莫测。 温秀却觉得自己找到的就是真相,她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有一种终于赢了温觅一次的痛快,毕竟温觅不知道的,她知道了嘛! 温秀跑出土楼,此时是三月,田野上才冒出新绿的嫩芽,远远看去翠绿一片,近看却不见踪迹,今日有雨,窸窸窣窣淅淅沥沥,田地里不少耕作的农人,温秀要去地里告诉家里人自己考了第三的好消息。 跑出去好一段,她抬起头来时,看到了远处的小路上,走来一个衣裳沾满风尘的少年。 外面的人! 温秀好奇地看着那人越走越近。 那少年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脸上还有一道伤口,头发高高地用青色发带扎起来,他背上还背着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少年,那小少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剃了光头,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 靠的近了,少年的脸越发清晰,他长得并不如何英俊,甚至因为这场蒙蒙细雨,头发都湿了,一缕一缕的,像是落汤鸡,但他周身却有一种不羁落拓的气质。 “你从哪里来啊?”温秀好奇地问。 少年冲着她露出一个笑,“从外面来。” 温秀:……答了个寂寞! 她也没有问其他问题,只站在原地,目送那少年背着小少年一路往土楼的方向走去。 “奇怪的人。”温秀嘀咕了一声,她转身继续往地里跑。 等她把好消息告诉了家人,家人很高兴,许诺她今天会杀一只鸡用来庆祝之后,温秀心满意足地往回跑。 她要去看热闹,族地很少有外人进来,她好奇那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来干什么的。 事实上不只是温秀好奇,土楼里的大家也都很好奇。 “秀秀!快来!”有小伙伴招呼温秀,“你知道吗?刚刚来找族长爷爷的那个人,竟然有云梦令!” 嚯! 温秀也震惊了! 云梦令乃是温家信物,据说一共只有三枚,但遗失了两枚,尚存在世的仅有一枚,持有云梦令的人可以进入温家族地寻求庇佑,还能让温家做三件事。 要知道,温家传承这么多年,族人几乎遍布大晋,一代一代经营下来,是多么庞大的关系网,持有云梦令的人,离谱的提出帮忙颠覆朝纲,温家说不定都有可能做得到。 那少年持着云梦令上门,犹如水入油锅,瞬间火花四溅,打破了土楼里的平静。 * “云梦令?”贺境心若有所思,“云梦山?” 温秀点了点头,“对,鬼谷先生隐居云梦山,温家师从鬼谷先生,温家的云梦令,便是由此而来。” 贺境心:“那人应该就是我爹吧,他背着的那个小孩……是当初的皇长孙。” “是。”温秀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你爹哪里来的云梦令。” “当今已故的那个皇后。”贺境心道,“皇长孙的生母,当今的原配发妻,她是不是温家人?” 温秀此时颇有些意外,“怎么猜到的?” “你说,持有云梦令的人,可以让温家做三件事,狮子大开口,要谋夺天下也不是不可能。”贺境心道,“我有一个猜测,姑姑要不要听一听?” 温秀挑了挑眉,“说说看。” “我有一个弟弟,襁褓之中的时候被我爹抱回来,我爹告诉我,那是我娘在棺材中生下来的棺材子,为了瞒住上天让他平安长大,当做女孩养大。我现在知道,我这个弟弟是当初那个皇长孙的孩子,但他却有一双和我很像的眼睛,不只是如此,我弟弟还长得很像当初的皇长孙,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那双眼睛就是遗传的他娘的,如此,他娘,也就是当今的原配发妻,应该就是出自温家。” “前朝末年,时局动荡,末帝苟延残喘拖了十多年,最终还是覆灭,天下彻底陷入征战,天下大乱,群雄争霸,赵家的确是世家,但大晋朝传承上千年的世家绝不只是赵家一家,赵家要在那种乱世之中打败所有势力,统一大晋,只有世家支持和武力是不够的,还缺少精通谋略兵法的谋士。” “不巧,这样的人才,温家有,更不巧的是,当时还跟着先帝打天下的当今娶了温家的姑娘,我是不是可以合理推测出,当初帮着先帝打天下的谋士就是出自温家。” “乱世之中,温家绝不可能主动投入哪一方成为谋士,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持有云梦令,提出谋夺天下的请求。” 温秀盯着贺境心看了半晌,“你之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倒也不是。”贺境心道,“但那些线索太杂乱,一直在我脑子里飘来飘去,连不成线,但你刚刚告诉我的那些,却能让这些零碎的线索串联起来,得出这样的结论。秀姑姑,我猜对了吗?” 看着一脸好奇地等待自己回答的贺境心,温秀有一种故人又回来的错觉。 当娘的不给人活路也就算了,为什么生的女儿也这么蛮不讲理! 她刚刚提起过去,只提起了云梦令,提起了温家的规矩,如此散碎的东西,这人竟然能联想发散道这么多,偏偏她竟然还说的大差不差! “当今的发妻的确是温家的姑娘,四十多年前,前朝还未覆灭,但乱世局面已出现时,先帝那时候还只是赵家家主,他持有云梦令进入温家族地,和族长提出了一个请求,他倒也没有直接说要温家把天下送到他手里,他提出要温家最顶尖的谋士,在朝廷覆灭,群雄征战时,帮助赵家平定天下。”温秀道,“要谋夺天下,赵家至少准备了十多年的时间,赵家主暗中招兵买马招揽人才,族长派出去的是当时温家最出色的弟子温鹤鸣,他化名沈鉴以幕僚身份进入了先帝帐下,他有个女儿一直带在身边,小姑娘本名温沅,改名沈沅。” “为何要化名?”贺境心问。 “因为不想让先帝知道温家派出的谋士到底是谁,温家只要送了谋士,达成协助他平定天下的目的就可以,不暴露身份,等一切结束就能功成身退。”温秀道,“当权者的戒心很重,一旦登上帝位,就会对无法掌控的力量讳莫如深。” 用族长的话来说,那位赵家家主的确有枭雄之姿,可以礼贤下士,但心胸并不豁达,能共苦未必能同甘,这样的人,要在一开始就防备。 事实证明族长并未看错这个人,从这个人过去的种种,能看出这个人将来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先帝打江山的确是一把好手,登基之后开始和世家玩心眼子,偏他又戒心太重,无法对人交托信任,最后越走越偏,登上皇位之后,就开始乱搞了。 至于如何隐藏身份? 要争霸天下,主公帐下幕僚云集,要在这么多幕僚之中隐藏身份,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贺境心了然地点了点头,她之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 她想到一件事,顾岑宴在说起他与苏芷之间的事情时,提到过一个细节,苏芷被骆家害死后,顾岑宴去向皇帝投诚,皇帝听完顾岑宴与苏芷的过去时,情绪有异。 “所以温沅随着父亲,投入了先帝帐下,如此,她与当今应该也算是青梅竹马吧。”贺境心道。 贺境心听闻雨声说过,当了隐侍的人,是不得自由的,但顾岑宴曾说过,他要去和皇帝请辞,不当黄雀了,想来他一定能如愿吧,就看在他与苏芷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份上,皇帝应该也会愿意成全。 “所以,被那么多世家看不起的当今原配发妻,其实是温家姑娘。”贺境心嗤笑一声,“这算什么?” “因为在那些人眼里,她只是一个幕僚之女,毫无根基,配不上皇后之位。”温秀淡淡道,“温家不入世,世世代代隐世而居,在外的温家人,也不会参与朝堂之事,他们就只是在外面生活,他们收集信息,传回土楼来,但也只是收集,不会干涉任何因果。” 隐于红尘,融入长街。 大概大隐隐于市,便是如此。 “你应该知道温家姑娘外嫁的规矩,温沅要嫁给当今,就意味着她回不到温家族地了,也默认她不会有助力。她和当今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好到她有勇气在那种情况下嫁给他,虽然那个时候当今只是赵家家主的长子,但谁都看得出来,赵家主问鼎帝位之后,太子一定就是长子,一个没有背景和助力的太子妃,太难了。”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一枚云梦令可以要温家做三件事,当时赵家主持云梦令入温家族地,提出要求之后,云梦令留在了温家,后来接了谋士任务的温鹤鸣接到云梦令,带着女儿化名投入赵家家主帐下成为幕僚。” “本来,一切结束后,这枚云梦令应该交还到先帝手上的,但温鹤鸣出于种种考虑,最终将云梦令交到了温沅的手上。” 贺境心了然,“温沅的父亲那么厉害,她一定也很聪明,她应该是看穿了当时群狼环伺的局势,明白了自己的凶险处境,最终将云梦令交给了我爹,让他找机会带她的孩子到温家来。” 贺境心问:“姑姑知道当时我爹拿着云梦令,和族长提了什么条件吗?” 第8章 贺君从此出深渊 温秀还真知道,“他提出把那孩子留在温家族地。” 贺境心:“所以他也一起留下来了吗?” 毕竟这时候她娘温觅也才十三岁,还是个未曾及笄的小姑娘,而算一算她爹那个时候,已经二十啷当岁了。 她爹再怎么丧心病狂,也绝不可能盯上十三岁的小姑娘。 算一算时间,她娘是十八岁的时候生下她的,距离十三岁,尚且还有五年的时间。 “没有。”温秀却摇了摇头,“他们是在三月的时候到温家土楼的,那孩子身上有伤,应该是被吓破了胆,整个人不说一句话,只拽着你爹不撒手,你爹陪着他养好了伤。” 说到这里,温秀停了一下,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说起来,我当时第一眼看到你爹的时候,觉得这人肯定不是好人,尤其是他脸上还有一道伤口,背着的孩子还伤痕累累的。” “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个人,脾气意外的好。”温秀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让那孩子从那种自闭状态之中脱离,最后还……” 温秀表情扭曲了一下,“还拐走了你娘!” “诶?”贺境心惊讶地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您是说,他陪小主子养好伤后,离开温家族地的时候,是带着我娘一起的吗?” “对!”温秀咬牙切齿,“你娘明明那么聪明,竟然被外面世界的狡猾之人,用小把戏骗出去了!” 温秀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生气,她眼中温觅是她的一生之敌,她正较劲呢,结果对手竟然不讲武德的离场了。 她缓缓扭头,看向了窗台上,被贺境心碰坏了的那只草蚱蜢。 温秀第一次见到这只草蚱蜢,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温秀已经定下了要去长安的行程,只等一个月后长安那边的温家主事人归来,带他们离开温家族地。 她那天心情不错,背上背篓,打算去后山挖春笋。 她先看到的是那个名叫赵长生的小少年,七八岁的小孩身子骨很单薄,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大石头后面开着一丛杜鹃,他目光怔怔地看着落在一只蝴蝶上,蝴蝶停在蒲公英开出来的黄色小花上。 温秀心下正疑惑,这小孩怎么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几天前,那名叫青蝉的少年人,背着小孩进入温家土楼后,引起了土楼里好些人的注意,尤其是青蝉和温族长关在屋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后,族长就让一个婆婆领了两人上了三楼的一个屋子。 众所周知,一般来了客人,都会让领到第二圈楼里安置。 只有自家人才会住在外面这一圈里。 于是很快,温秀就从小伙伴的口中得知,那个小少年会留在族地里生活。 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孩,对赵长生很好奇,想拉他一起玩,却发现这小孩不对劲,他不说话,总是拉着青蝉的衣袖不撒手,整个人时时刻刻都处于紧绷状态。 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小孩经历过什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个看起来有点不好惹的青蝉,却出乎意料地有耐心,脸上也总是挂着轻松又温和的笑。 说起来青蝉和赵长生虽然是从外面来的,但那青蝉好像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不出几日,他就能准确叫出族地里的每一个族人的名字,还能和对方相谈甚欢,他日常带着赵长生在族地里到处溜达,带着赵长生熟悉温家这一片族地。 族中人从未见到过赵长生落单过。 温秀看着坐在大石头上一动不动的赵长生,四处看了看,就见石头后面的那片竹林里,竹叶晃荡了几下,青蝉脑袋上顶着几根竹叶,手里提着一只竹鼠跳了出来,他瞧见了温秀,还冲她友好地笑了一下,而后蹲在了赵长生面前,他把竹鼠举到赵长生跟前。 原本一动也不动地赵长生,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忽然尖叫一声,身体往后仰倒,温秀心下一急,下意识往前跑了几步。 青蝉空着的那只手,一把拽住了赵长生的衣襟,把人提溜了回来。 温秀:…… 温秀走过去,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不会是害怕竹鼠吧?” 这世上不会有人害怕竹鼠的吧? “是啊,不过这只是暂时的。”青蝉说,“我会让他不害怕的。” 温秀不解:“既然害怕,以后避开不就行了吗?” 青蝉却道:“害怕就避开,有难题就退缩,会一步一步地把自己退回角落里,最终不敢往前走的。” 温秀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是很靠谱的少年人,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没有再说什么,挥别两人之后,她背着竹筐跑进竹林里。 走了几步,温秀下意识回头看,就见那边,青蝉抬手揉搓着小少年的脑袋,小孩原本梳的很整齐的小发髻被揉的乱七八糟。 他手虚虚握成拳头伸到赵长生面前,摊开来,手心里放着的是一只活灵活现的青草蚱蜢,他对着小长生说着什么,那小孩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青草蚱蜢,然后拿在了手里,刚刚被竹鼠吓到的情绪都不见了。 看起来不靠谱,竟然意料之外的会哄小孩……吗? 温秀在竹林里挖了一背篓的春笋,离开竹林的时候,意料之外的发现那两人竟然还没有走。 他们甚至还生了一个火堆,赵长生肃着一张小脸坐在火堆边上,青蝉手里举着的赫然是已经烤熟的竹鼠。 青蝉撕下一条腿递给赵长生,“你看,看起来那么可怕,但吃起来味道很香呢。” 温秀:……认真的吗?! 害怕的东西,就算很香也不可能吃的吧! 然后,青蝉就看到赵长生凑上前去,在腿上啃了一口。 温秀:!!! 竟然真的啃了吗?! “是不是很香,以后那些让咱害怕的禽兽,别怕,说不定很好吃呢。要是因为害怕错过了好吃的,是不是太可惜了。” 小少年盯着手里的竹鼠腿肉,又看了看被青蝉拿在手里的已经熟了的竹鼠,脸越绷越紧,表情越来越严肃,就在温秀觉得他会否认的时候,小少年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些很可怕的野兽,说不定也很好吃呢。 就比如熊瞎子非常可怕,但是熊掌很美味,熊胆还能入药呢! 温秀默默地背着背篓,加快脚步从两人身边过,青蝉还热情招呼她一起吃点,被温秀摇着手拒绝了。 温秀没有想到,自己在同一天会遇到青蝉两次。 是在吃完晚饭之后,温秀吃撑了,打算下楼去消消食。 当时晚霞漫天,土楼笼罩在霞色里,她踩着台阶往下走,走到二楼的时候,却看到温觅坐在台阶上,整个人透露着一种我在生气,生人勿近的气息。 温秀想起之前温觅和族长争执之事,心下猜测温觅可能又从族长那里碰了钉子。 她抬脚正要上前去,却在此时,从楼下走上来一个人。 那人注意到了温觅,往上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脸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之色,然后他转过身在原地蹲下,一只手伸在温觅面前。 温秀:…… 同一天里看到两个相似的场景真的没问题吗?! 温觅又不是赵长生那个七八岁的小孩,她可是自己的一生之敌! 温觅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视线之中冷不丁出现一只握着的手,显然也愣了一下,尤其是下一刻,那只手在自己眼前打开,布满薄茧的掌心里,静静放着一只青草蚱蜢。 温觅盯着那只草蚱蜢,她缓缓抬起头来,黑漆漆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她看人的时候很不客气,眼神十分直白放肆,那双眼睛像是要透过面前人的血肉,看穿这个人的内在灵魂。 青蝉对上温觅的视线,脸上慢慢浮上一抹浅淡的笑意。 “小姑娘,开心一点。”他拉着温觅的手,将手里的草蚱蜢放在了她的手上,然后他站起身,继续踩着台阶往上走。 温觅有些懵逼,她看着手心里的草蚱蜢,自己这是被当做小孩子哄了吗? 青蝉继续往上走,路过温秀的时候,还冲温秀笑了笑,然后继续往上,最后消失在楼梯尽头。 温秀往下走,走到温觅身边时,本想撩拨几句,但想起温觅刚刚的样子,温秀难得的决定今天休战,她在温觅身边坐下。 “我要去长安了。”温秀侧过头看温觅,“你呢?你考了第一,一定也可以去长安吧?族长把你分派到哪里?” “族长说今年出谷的名单里没有我。”温觅愤愤不平,她之所以会一个人坐在这里,就是因为她刚刚又和族长吵了一架,她想成为赊刀人,结果族长说不行,她想出谷去,族长又不放人。 温秀错愕地瞪大眼睛,“怎么会,为什么?” 温觅顺下眼睫,族长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她也追问族长为何不让自己出谷,族长冷静地告诉温觅,还不到时候。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温秀不解。 温觅沉默了,就算她打小聪明,也不知道族长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 “族长不让我娘出谷?”贺境心也有些意外。 温秀点了点头,“对,我后来去问过族长,族长说,觅娘的确很聪明,可她身上缺少同理心,简而言之就是,她对自身以外的一切都很冷漠,这样的人离开温家族地,很危险,就算要出去,也要再过几年。族长想要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那我爹是怎么做到的。”贺境心说到这里,顿了顿,“云梦令……” 温秀啧了一声,“持有云梦令者,可以让温家做三件事。那枚云梦令曾经被用过一次,后来温沅将云梦令给了青蝉,还剩下两个请求。” 明明可以提出一些了不得的请求,甚至是让温家帮助当时的太子殿下稳固局面,但青蝉却没有。 “你爹说,温沅把云梦令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亲口说了,这枚云梦令剩下的两个请求里,她只要一个,那就是让赵长生受温家庇佑平安在温家族地生活,第二个请求是作为报酬送给了你爹。” “你爹就用这剩下的最后一个请求,把族长爷爷看好的接班人,带走了。” 贺境心:…… 怪不得温秀提起她爹就要咬牙切齿。 “可是为什么?”贺境心不明白。 温秀:“因为他问你娘,为何不开心,你娘说因为无法离开族地。” 且不说温觅一直以来对陌生人的戒心,竟然如此草率的就对一个外人说出自己的烦恼,离谱的是当时青蝉听温觅这么说之后,他带着云梦令找到族长,没有人知道他和族长都说了什么。 一个月后,青蝉将重新恢复开朗的赵长生留在了族地里,他带着背着小包袱的温觅离开了族地。 这一走就是四年,那四年里,青蝉带着温觅去了很多地方,几乎踏遍了大晋的每一处名胜之地。 “你知道你爹的名字从哪里来的吗?”温秀道,“是你娘起的。” 隐侍是没有自己的名字的,没有认主之前,他们只有代号,终于成为隐侍之后,被赐予相应的名字,但这个名字也并不属于他们,等到他们死亡,会属于下一任隐侍。 贺君从此龙腾四海,潜龙入渊,鲲鹏腾空,从此自由肆意,无惧风霜雨雪。 贺从渊。 不是冷冰冰的代号,不是可以赠与下一任的无主之物。 ——真正属于一个人的名字。 第9章 愿君觅见天光里 温秀在温觅走后没多久,也随着长安来的温家人一起离开了温家族地。到了长安后,她跟着酒楼的东家一起学习打理生意。 她后来又去了洛阳,也在三月的时候下过扬州,她去了不少地方,还知道温觅和贺从渊也去过,只是那两个人行踪飘忽不定,每次都没能见面,都慢了一步,这种时候温秀就会觉得十分憋屈,果然是一生之敌,连出来见世面,都要赢在她前面。 温秀后来懒得再去追温觅的踪迹,当然也是因为她想去的地方都已经去过了,外面世界对她的吸引慢慢散去,在三年期满,面临是留在外面还是回到温家土楼的选择时,温秀接到了族长写给她的信,让她回族地一趟。 温秀跟着商队一路向南,穿过那段黑暗的山洞,回到了温家族地。 “说起来,我原本是想要留在外面的。”温秀这么说着,语气里却没有多少遗憾,“你猜猜看,族长为什么写信让我回去。” 贺境心闻言,想了想,“因为我娘?您说过,我娘二十三年前怀着我离开族地,这说明她十三岁离开族地之后,中途回去过。族长写信给你……莫不是让你回族地,喝我娘的喜酒?” 贺境心也不是胡乱瞎猜的,温秀绝对不会说出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让她来猜,既然让她猜,那答案一定混在前面说出来的那些细微末节里。 她爹那个人,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也绝对不会做出与姑娘私定终身这种事,她看到过爹娘相处的日常,晓得爹对娘的珍视。 也不知道那几年时间里,爹和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说起来,温觅从十三岁长到十七岁,贺从渊一直陪着她。 “猜对了一半。”温秀却道,“族长写信给我,是让我回去,参加少族长的考核。” 温家的族长,并不是世代相传,每一代的族长,都是选取族中最优秀最适合成为族长的人担任,这可能也是温家能够延续这么多年依然屹立不倒的原因。毕竟父传子,子传孙,谁能肯定传下去的人一定优秀? 温家传承这么多代下来,每一任族长的选拔都十分慎重和严格,在担任族长之前,都要跟在族长身边耳濡目染地学习很多年,之后还要离开族地去历练一番之后,再回来继任族长。 温秀那时候没有想到会遇到温觅,毕竟贺从渊用云梦令最后一个请求,换取了温觅离开族地,温觅就算要回去,肯定也要等她玩够了。 温秀启程回族地时已经是隆冬,抵达族地时,已经是离开族地的第四年春。 这一年,温秀十七岁。 温家族地里很热闹,不少在外的族人归家过年,还不曾来得及离开族地。 土楼里还贴着大红色的对联和年画,最里圈的楼里,正在布置礼堂,温秀本来以为礼堂布置出来,是用作少族长考核的,结果那满堂的红,怎么也不像是考场,还不等她找人问,边上布置礼堂的族人对话间就透漏了出来。 这礼堂是用来布置给温觅和贺从渊成亲用的。 温秀觉得有点荒唐,那可是温觅啊,族长口中没有同理心,一心想要成为赊刀人,却怎么也无法成为赊刀人的温觅,她怎么可能要成亲嫁人呢?! 她跑去找温觅,她一路踩着土楼的楼梯往上跑,她跑到气喘吁吁地,推开温觅所住的屋子大门。 坐在窗边的姑娘听到动静,扭头来看。 春日的阳光透过木窗落进来,曾经总是显得有几分傲慢冷漠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她看向温秀,乌溜溜的杏眸里,眸色平静如春日湖泊,带了一点温暖的温度,她看到站在门口的温秀,还冲着她笑了一下。 温秀见鬼似的盯着温觅,她大步走进去,拉着温觅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确认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温觅,“你……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个温觅和她所熟悉的温觅,差距也太大了吧! “就是看到了和这儿不一样的世界。”温觅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外面的世界,有点好玩呢。” 千人千面,人性复杂多样,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摩擦,争吵,人与人之间交织的命运,不同性格的人面对同一件事的时候,所做的选择天壤之别。 如果人的命运是一条无形的弦,彼此交织,互相影响,那么能看到这条弦的人,稍加拨弄,就能左右人性与人生。 那是与温家族地截然不同的世界,族地里的族人还是太少了。 温秀怔怔地看着温觅,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打了个颤。 到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族长不让温觅成为赊刀人,或者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要限制温觅不离开温家族地。 这样的人放出去的话,太危险了。 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分为有趣和无趣,她对于有趣的事抱有无论如何要攻克的执着,但一旦攻克了又很快无趣。 操控人生,利用人性,顺应天时地利人和,左右局势,这是顶级谋士能做到的。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种情况下,温觅这种缺少同理心的人,杀伤力就太大了,她并不会去管所谓的责任,也不会去管对不对,只要有趣她就会去做。 “这个世界,很好玩?”温秀喃喃地问。 温觅脸上笑容加深了几分,“是啊,好玩呢。” 温秀:…… 温秀张了张嘴,想问她这几年搞了什么事,但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问,“听说你要成亲了?” 温觅点了点头,“对,我不理解,所以我想试试看。” 族地里的人们生活大多很简单,夫妻和睦,几乎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条能看得到头的线。 但是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的,这几年她和贺从渊去了很多地方,她观察过那些人,然后她发现夫妻之间的关系很有趣,有些不停争吵,有些为了孩子忍耐着,有些前一天还彼此有情,第二天就互相杀的你死我活。 “我想看看,我成亲之后会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改变,会不会如那些妇人一般,因为夫君的胡来而变得歇斯底里,也想看一看,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关系。 人性都是自私的,都是利己的,与人成亲,相约白首,要不断的克制人性喜新厌旧,好逸恶劳的天性,要牺牲自己的利益,要打磨自己的性格,去迁就另一方。 她有点好奇,自己成亲之后,能不能做到这些,这是个很有趣的挑战。 温秀面色有些复杂,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你怎么会想要挑战这个的?”温秀不解地问。 “因为好奇啊。”温觅道。 温秀:…… 温秀转身就走,她决定去找贺从渊问问清楚,她总觉得温觅是被贺从渊骗了! 温秀是在后山找到贺从渊的,贺从渊正在教赵长生练剑,曾经自闭的小少年,如今也已经长成了十二岁的少年郎。 温秀没有当着赵长生的面问,她找了个借口支开了赵长生,然后面色不善地盯着贺从渊。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觅娘会答应嫁给我?”贺从渊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温秀语气不太好,“你比觅娘大好几岁,你当初带觅娘出去的时候,她才十三岁!觅娘那样的人,绝不会想到要嫁人的,绝对是你做了什么!” 贺从渊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也不恼,“因为我想让她知道,人生可以有很多种活法,普通人能体验到的喜怒哀乐,我也想让她体验一遍。” 温秀怔住,“你……” “我带觅娘离开族地之前,与族长聊过一次。”贺从渊道,“族长作为温家那一辈最聪明最有能力的人,自然也很擅长看人,他是看着觅娘长大的,他知道觅娘这样的人很危险。” 温觅这样的人,因为太聪明,太通透,所以注定她会很冷漠。 人有畏惧之心才会对现有的一切抱有敬畏和感激。 温觅不会。 族长曾经亲眼看到过温觅冷漠地看着她亲手养大的兔子死去,她对亲人的离世也不会觉得难过,对她来说生死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天生缺少同理心,也不明白感情是什么。 温族长当时并不愿意温觅是这样的,她那个时候还很小,他希望温觅能够寻找到活着的乐趣,所以他给她起名“觅”字,希望她觅见自己的归处。 她想成为赊刀人,温族长不敢让她去,他想要把温觅养在身边,努力教她,想让她明白何为正常人的感情。 “我对族长许诺,我会看着她。”贺从渊道,“不明白感情不要紧,见识的多了,总会有一些残余下来,没有同理心也没有关系,只要明白外面的规则,她会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最终,贺从渊说服了族长。 贺从渊的来历并未隐瞒过族长,他是九死一生千里挑一活下来的隐侍,有他带着温觅去外面看看,温族长不必担心温觅做出什么危险的事。 贺从渊带着温觅离开了温家族地,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去看过滁州的烟火,看过昆仑的雪,也看过大漠孤烟,去过一望无垠的海边,他们遇见了很多很多的人,各种各样的,善良的,恶劣的。 “你为什么想娶她?”温秀冷不丁地问。 贺从渊唇边漾起一抹笑,“一个男子想要娶一个姑娘,不是很好理解吗?” 温秀用看禽兽的眼神看贺从渊,就差把你不做人写脸上了。 “她与普通姑娘不一样。”当然若是普通的小姑娘,贺从渊绝不可能丧心病狂的生出恋慕之心。 事实上,在头两年里,贺从渊纯粹将温觅当做一个奇怪的同伴,温觅太聪明太通透,超出她这个年纪。 贺从渊不做人是在温觅十六岁那一年。 当时他们抵达了滁州,烟火漫天里,温觅手里举着烟火,火光映在她乌黑的杏眼里,她眼睛里的眸光,与这个绚烂的烟火之夜,格格不入。 她像是懵懂的外来者,闯入三千红尘里,身边看似来来去去很多人,其实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那一瞬间,说不清楚为什么,贺从渊心上有些酸涩,他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光明正大的走在天光下,也是与她同行的这一段旅程,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很相似的人。 周遭很热闹,可是他就是知道,温觅这个时候是很孤单的。 他牵住了她的手,温觅抬起头看着他,一动也不动,烟花燃尽,只余灰烬。 “她很危险,她也很迷人。” 犹如注视一团火焰,看久了就想要去触碰,明知道很危险,但是停不下来。 温秀本来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问,可是看着贺从渊的眼睛,她忽然发现那些问题,其实已经不太重要,“你是怎么让她点头嫁给你的?” 说到这个,贺从渊眼中的笑意就浓了几分。 贺从渊让温觅点头嫁他,是源自于一场婚礼,当时他们到了江南乌衣巷,杨柳依依细雨绵绵,那一天,住在巷尾的绣娘要出嫁,嫁给与她青梅竹马的秀才郎。 婚礼办的很热闹,贺从渊和温觅混在人群里看热闹,抢喜钱。 温觅当时盯着穿着嫁衣的新娘看,贺从渊牵着她的手,“说起来,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温觅扭头看他。 “明明是两个独立的人,却因为成亲,以后就要一起生活,成为一家人,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这过程中,会发生很多事,有些并不能走到最后,觅娘,要不要和我试一试,看看我们成亲之后,会发生什么。” 温觅乌溜溜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然后她又扭头去看新娘子,看身上绑着大红绸花的新郎官,看所有人脸上挂着的灿烂笑意,然后她回头看贺从渊,“如果成亲,你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吗?” 贺从渊笑了起来,“一定比那个表情还要开心一些。” “好。”温觅点了头。 贺从渊很开心,他带着她一路往温家族地走,他要向温家族长求娶温觅。 温觅的爹娘在她三岁的时候没了,族长也就是因为看到温觅盯着爹娘尸体的表情,意识到温觅缺少情感的。温觅是族长带大的,贺从渊要求娶温觅,自然要族长点头。 温秀听完贺从渊的话,久久无语,回去的路上,温秀走着走着,脚步慢了下来,其实温觅对贺从渊的感情一定是不一样的,否则她不会选择贺从渊,也不会点头。 贺从渊那样的人,与小少年不一样,他足够成熟,能够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娶温觅到底意味着什么。 “婚礼那一天,你爹笑的像个傻子。”温秀说到这里,脸上笑容也变得温和起来,“那一天,你娘穿着喜袍,是真的很好看。我看到族长在抹眼泪,他可能一开始就做好了温觅可能一辈子都会孤身一人的准备。” “三个月后,你娘被诊出了身孕。”温秀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的情景,族中的大夫把脉说了温觅有孕之后,温觅坐在那里,眼中的神情都变了,她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了好久。 然后从那一天开始,温觅就总是会盯着族中做了母亲的那些妇人看,贺从渊始终陪在她的身边。 贺境心听到这里,心上有些酸涩,她想起来,娘亲总是很温柔。 不用温秀多言,贺境心就已经明白,为什么温秀口中的那个温觅,与贺境心记忆之中的那个温柔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因为成了母亲之后的温觅,在学习模仿如何成为一个好母亲。 “你娘,真的很爱你啊。”温秀眼圈微微泛着红,眼中隐约有水光泛起,一个并不明白感情的人,要成为一个温柔的母亲,真的很难很难。 她拍了拍贺境心的肩膀,然后走了出去。 贺境心独自坐在屋子里,她娘过去十三年的人生,是在这里度过的。温秀话语里勾勒出来的那个温觅,将贺境心记忆里的母亲丰满。 怪不得母亲好像从来不会对她发脾气,永远都是那么的温柔,没有人能一直不发脾气的。 贺境心抬起手捂住了眼睛,指缝里的有湿意,一丝哽咽溢出。 这个世界上,人真的是一种很特别的存在,每个人生而不同,走的路不同,世人千千万,却没有一样的人。 曾经的贺境心,其实和温觅有点像,因为太聪明太通透,所以很冷漠,可以冷眼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但她和温觅又不一样,她并非天生如此,温觅和贺从渊给她的爱让她知道,自己是被期待着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温觅难产而死的那一天,也是为了保护她。后来与宋钺一起踏上被贬之路,她见证了很多,人性至恶至邪,却也至真至善。 温觅,贺从渊。 已经死去的人,依然留给她温柔的馈赠。 第10章 厄运总戏苦命人 端州县衙内,宋钺坐在烛火下,他面前放着的是一张写了很多人名的纸。 贺境心送温十三母子回族地后,所有人都没闲着。 张满和骆修远去了流放之地,他们要去询问那些被流放的人,尤其是十一年前被流放过去的犯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被流放,都犯了什么罪。 十一年前,何家还在洛阳,因为牵连进了一桩案件,不得不断尾求生,抛弃泼天家财,才只保了几个人,之后更是只能回了老家晋州。 宋钺抬起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他收好那张纸,打算明日去问一问话。 洗手净面,梳洗之后,宋钺上了床,熄了灯,夜已经很深了,但他翻来覆去的却有些睡不着,距离贺境心离开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一路同行,他们很少会分开,这几天一个人睡,总觉得床很空很大,他的手搭在身边,那里空荡荡的。 他又翻了个身,正好看到半掩的窗中,透出来的半面月亮。 贺境心是温家人,此去温家族地,应该不会被刁难——这么想也不对,就那家伙圆滑的处世风格,只要她愿意,怕是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吧。 宋钺莫名地就想了温觅,那个人,好像是站在时空长河边上的一抹剪影,看似存在感不强,但就是默默地待在那里,稍一回忆就能跃然脑海。 以前宋钺不太理解,为什么贺境心的村溜子爹能娶到老婆,并且还是温觅那样,容貌出色,温柔到好像永远也不会发脾气,能容忍贺从渊不学无术。 现在想来,那两个人一定也有属于他们的故事吧,否则一个隐侍如何能娶走生活在温家族地里的姑娘。 而此时,端州以南的一个村子里,张满却还没有睡。 茅草屋里,一应陈设都很粗陋,头发花白的妇人坐在桌边,她脸上有被烈阳和风雨侵蚀的痕迹,但就算如此,依然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好相貌,她衣裳虽然很旧,但却浆洗的很干净,她坐姿很好,是刻入骨子里的教养。 张满坐在妇人对面,静静地等着,没有说话。 桌子上的蜡烛爆了一朵烛花,妇人像是这才回过了神来一般,她伸手摸了摸鬓角的发,“说起来,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妇人乃是勋贵出身,嫁入高门后,成了当家主母,曾经长安城的繁华已然远去,他们一家被流放到岭南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 “当初我们苏家被抄家流放,是我们家老爷犯了贪污之罪。”妇人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了一个嘲讽似的笑,“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至于真正的理由……” 她说着,看向张满,妇人凹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张满的眼睛,“你确定想要听吗?” 张满下意识攥紧了手,“请告诉我。” 妇人对于张满的回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家老爷行刑前,与我说了真相,根本不是因为贪污,我们苏家会遭此大难,是因为卷入了先皇后之死。” 张满瞳孔蓦的一缩,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先皇后?” 在张满的印象里,先皇后早就死了,甚至皇后的封号都是皇帝追封的。 “可是苏家出事,不是十一年前的事吗?”张满记得还算清楚,眼前这位妇人与张满的母亲是手帕交,所以当初苏家出事,左相夫人也曾试图救过人,只是苏家大厦倾倒,根本无法救,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苏家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崩塌的。 “是。”妇人点头。 张满觉得,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张满:“我记得当初,当今还没有登基的时候,王家嫡女就被选定为太子妃,后来太子妃还未嫁入东宫就过世了,之后当今一直没有再娶过正妃,登基之后也空悬着后位,唯一追封的皇后还是曾经的原配发妻。” 妇人垂下眼睫,“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我家老爷在胡说八道,只是不想承认苏家会被抄家流放是因为他犯了错。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不知道。” 从妇人家出来,张满的眉头皱的紧紧的,等在外面的骆修远迎了上来,“怎么,问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张满抬头看着骆修远,说起来骆修远的身份存疑,他长得和杜家人有几分相似,和花明庭没有一点像的地方,但他如今以花想容之子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张满脚步停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骆修远,你可有听说过,当今的发妻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骆修远愣了一下,“何时过世……不是早就过世了吗?不是说王家嫡女差点成为太子妃,当今对她情根深种,为她空悬后位吗?” 世人认为当今的原配发妻过世,是因为当初王家嫡女被选为太子妃,声势浩大,王家为了嫡女造势,几乎抹去了当今发妻的存在。 事实上,王家人做的很成功,很多人都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 毕竟这个人在当今登基之前,就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这就导致了一个很微妙的误解,消失了就死了,因为死了所以才要选新的太子妃。 那么,当今的发妻真的死了吗? 或者说,当今的发妻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 温家族地。 阳光从土楼的窗户落进来,罩在贺境心的眼皮子上,她从床上坐起来,一眼就能望出去,一望无际的是青葱的水稻田,再远一些可以看到群山隐约。 她下了床,走到床边,推开窗户,早上的太阳尚且没有过分的燥热,或者说这里四面环水,反而没有那么热。 温家族地,坐落在海上孤岛上,四周围都有从海中拔地而起的群山遮掩,唯一与陆地相连的那条路,偶尔还会被淹没在海水之下。 说起来,当初把温家族地安在这里的温家祖先也挺厉害的,要在这里建造那样一座土楼,开垦出那么多的田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推门走了出去,土楼里这个时候很是热闹,不少人见到她都觉得眼生,但她那双温家人特有的眼睛,又说明她不是外人,有人猜测,许是在外面历练的姑娘回来了吧,毕竟几年不见,容貌略有变化也是可能的。 她一路笑着打招呼,半点也没有拿自己当外人的意思,这么其乐融融的下了楼,去天井里打了水稍作洗漱,随大流去了饭堂,温家的饭堂里这会儿人来人往的,贺境心走到打饭的地方,往里看了一眼,早饭还挺丰富,有馒头包子,也有米粥,还有豆花,还有其他的一些炊饼,可见温家族地虽然偏安一隅,族人需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但日子要比外面普通百姓好过多了。 吃过了早饭,贺境心溜达着去找了温族长,作为温家族地的掌权人,没有人比温族长知道的更多。 贺境心找到温族长的时候,他正在学堂里面给一群小萝卜头讲三字经,她从后面溜进去,在一个小孩身边坐下,漫不经心地听着族长讲课。 温族长拿着书摇头晃脑的读着,转身回头的时候,瞧见了她,他翻书页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之后若无其事的当做没看到贺境心这个人。 贺境心也不介意,倒是她边上的小孩被她吓了一跳。 一堂课讲完,温族长看向贺境心,贺境心这才站起来,溜溜达达地跟着温族长去了隔壁。 隔壁屋子是温族长的书房,他一般会在这里处理一些庶务,查看外面寄进来的信。 “昨夜睡得好吗?”温族长坐下后,看向贺境心。 贺境心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还不错。” 是真的还不错。 她时常被失眠困扰,除非身体疲惫到极致,大脑被强制停止的时候,她才能一觉到天明,但昨天夜里,躺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上,她竟然很容易就睡着了,甚至一觉睡到了天亮。 温族长看着贺境心眼下的青黑,心下了然,这孩子以前怕是长年累月的睡不好觉。 温家先祖,也就是当年拜师鬼谷先生的那位奇人,据说就是一副痨病鬼,长年累月睡不着觉,瘦的像人干,眼睛都是红血丝。贺境心比起先祖来说,还是强了不少的,至少看起来不像是生了重病。 “想来你秀姑姑应该和你说过你娘的事了吧。”温族长用一种稀疏平常的语气问。 贺境心点了点头,“是,说实话,很意外,她口中的温觅和我记忆中的娘,仿佛是两个人。” “你记忆里的样子,是她对母亲这个身份的理解。”温族长眼神变得温柔了一些。 贺境心:“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么厉害的人,却死的那么可惜。” 温族长身体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再厉害的人,也是血肉之躯,况且人一旦有了软肋,就无法肆无忌惮。老虎尚且有打盹的时候。” 贺境心顺下眼睫,她并非不理解这些,只是因为出事的是自己的亲人,会下意识的不想去接受罢了。 温族长并没有继续聊温觅的事,“说说吧,找我想问什么。” 贺境心抬眸看向温族长,“我想知道,赵长生到了温家族地之后发生的事。” 温族长愣了一下,但想了想,似乎也想明白为何她要知道这个。 “当年,你爹把人留在温家族地,那孩子一开始其实并不习惯。” 但许是经历过生死,才八岁的赵长生,懂事的让人心酸。 青蝉离开的那天,他站在入谷的地方站了很久,之后一个月,他每天都会去那里,其实他明白,他谁也等不来。 接受了这一点后,他不再去入谷的地方等待,他变得爱笑爱说话,他和族地里的孩子们相处的很好,温族长给了他一套书,把他带到了学堂里。 他从不提外面的事,也不提自己的父母,还是有一次,温族长偶然间看到他站在阴影里,看着他的玩伴一手牵着爹一手牵着娘,小少年的眼中是有羡慕的。 温族长站在他身边,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他忽然对温族长问了一个问题,“爷爷,您说,这世上的爹娘全都爱自己的孩子吗?” 说实话,听到小少年问出的这个问题,温族长有些意外,“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被期待来到这世界的,况且人心易变,也许曾经是最爱的孩子,但后面其他的孩子出生,会分薄这份爱,甚至是失去这份爱。” 赵长生紧紧抿着唇,“我爹告诉我,他曾经是被百般期待着来到这世上的,那时候所有人都爱他,他努力变得很优秀,才不辜负这份期待和关爱。” 先帝还只是赵家主的时候,堪称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当然也可能是当时他满心都在绸缪造反,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搞七搞八。后来天下大乱,赵家正式打出旗号加入争霸天下的角逐后,一切都变了。 当今不再是先帝唯一的孩子,他有了很多比他小十多岁的弟弟,等到先帝登基,已经羽翼丰满的当今,就成了碍眼的存在,毕竟先帝才登基,他想要一直在皇位上坐下去,可是长子却已经对他造成了威胁,那些后来庶出的幼子们就变得眉目清秀起来,先帝可以放心的去宠爱那些孩子,因为他们不会威胁到他的皇权。 等到继后生下了嫡次子,长子的存在就变得如鲠在喉,曾经抱在手心里疼爱过的孩子,变成了眼中刺肉中钉。 赵长生出生的时候,天下还乱着,他是被母亲生在军帐里的,父亲帮着爷爷打天下,他和母亲一直陪在父亲身边,他记忆最深处的画面,是被父亲架在脖子上,带着他在军营里跑着玩,边上的兵将们在哄笑。 那时候父亲总说等到天下安定了,就可以不用四处奔波,可以安稳下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的赵长生从未想过,那段征战的记忆,是一家三口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 先帝打下了天下,本想定都洛阳,这是对世家的一次试探,但世家支持赵家夺天下,为的是更多的权利,怎么可能退让,最终的结果就是,先帝用广纳后宫平息了世家的怒气,而登基后被立为太子的赵旻晟,他唯一的发妻得不到太子妃的册封诏书。 更可笑的是,先皇后只当了很短时间的皇后就病逝了,新出的继后是世家女。 不只是这样,那些人将赵旻晟的东宫当做掌中之物,从侍妾到太子妃,全都瓜分了,全然不在意赵旻晟已经有妻有子,在那些人看来,毫无根基,只是一个幕僚之女的沈沅配不上太子妃之位,连带的她生的孩子,也不配占着嫡长孙的位置。 从四岁到八岁,这四年里,他和母亲多次差点死于毒杀或者刺杀,那些人根本毫不掩饰想要他们的命,因为在他们看来,赵旻晟是为了妻子和孩子,不愿意接纳新人入东宫,只要除掉他们就好了。 母亲在父亲的东宫里,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快乐,记忆里那个眉目舒朗,总是很快乐的姑娘,被模糊了脸庞。 赵长生知道,母亲不想留在东宫了,她开始感到厌倦。 父母开始争吵,有一次吵得特别凶,因为父亲无法阻止一个侍妾入东宫,父亲向母亲保证会送走那个姑娘,母亲却觉得妥协一次,就会有无数次,这是一次试探,他们退了,对方会肆无忌惮得寸进尺。父亲一直保证不会如此,他只想要一家三口在一起,他说起他的娘,被他的父亲辜负之后的样子,他承诺过绝不会辜负自己的妻子。 可笑的是,全天下,只有父亲承认母亲的身份,太子妃的册封迟迟没有下来。 后来,他们遇到的危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凶险。 “长生,娘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沈沅蹲在赵长生面前问他,她问的时候面上带着笑,赵长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笑过了,“反正这里没有人喜欢我们,其实我们本可以不必受这种委屈的,离开这里,娘带你去娘的老家,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说到老家的时候,沈沅的眸光看的很远,像是看到了过去的某个虚影,毕竟她从未想过,当初跟着父亲离开温家族地后,就再也没有能够回去过。 “那我们带爹一起去吗?”赵长生牵着沈沅的手,有记忆起,他们一家人就从未分开过。 沈沅想了想,“可以问问他愿不愿意。” 那之后过了几天,沈沅忽然很开心的开始整理东西,她说,“长生,你爹要和我们一起走,我带你们回家,以后就不会再总有人想杀死我们了。” 赵长生也很开心,他已经开始期待,离开这个并不喜欢他的皇宫之后,他会有多么的快乐。 可是有时候命运真的很残忍,不允许一个人的路的太顺遂,总要制造很多的磨难,于是世界上就有了数不清的遗憾。 就在他们一家开始憧憬离开后的未来时,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机已经到来。 那天,他是真的差一点葬身狮口,他浑身被咬伤了好几块,当时狮子差一点就要咬中他的脖子,若不是关键时候青蝉找过来,他就真的死了,他的衣裳被咬碎了,浑身全是血,青蝉带着他逃出生天,后面全是追杀而来的人,青蝉根本不能回头,他抱着赵长生一路逃,赵长生不知道他们到底逃了多久,他发起了高热,整个人都陷入了昏迷之中。 之后,他时常昏迷,片刻的苏醒,醒来时,有时候鼻尖都是药味,有时是在青蝉的背上,那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比任何人都可靠,也比任何人都厉害,他一路带着他向南逃,他们慢慢的甩掉了所有追杀而来的死士,最后终于抵达了温家族地。 第11章 洛阳行宫藏娇娥 赵长生十二岁那年,青蝉回到了温家族地,向温族长求娶温觅为妻,土楼里的婚礼很热闹,他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两个人完婚,温家族人们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意。 他找机会问了青蝉,外面的局势如何了,然后赵长生就知道了,先帝身染恶疾,病入膏肓,京中气氛剑拔弩张,世家想要拥戴继后之子登基,毕竟那孩子才几岁大,主弱臣强,只要干掉已经成年的太子,世家们就有美好的未来。 他们定计,要在先帝驾崩时搞事,但消息提前泄露了。 世家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团结,尤其是在东宫进了好多世家女,并且太子还有了其他子嗣后,人心就更不齐了,毕竟安稳没几年,有些世家并不愿意再次进入混战。 先帝驾崩,本该有一场恶战,但太子掌握了先机,最终镇压了那些搞事情的世家,安然登基,那一年,长安城不少世家贵族被抄家灭族,毕竟当时他们想要兵变是事实。 赵长生当时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很久,他长到八岁,从来都是一家三口,就算中间有矛盾,也只是他们一家人的事。 他曾亲耳听父亲对母亲承诺,此生只会有她一个妻子,他所有的孩子,都只会由她所生。 也不过才过去四年而已,外面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或许在父亲的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再有别的孩子也情有可缘,可是理解,却不能原谅,无论有多少理由和不得已,他被父亲背叛是事实。 “我娘呢?”赵长生很紧张地看着青蝉,其实他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猜测,他当初九死一生被青蝉救下,沈沅让青蝉带他走,她自己的处境绝对也很不好,甚至都无法跟着青蝉一起离开,她明明那么想回家。 青蝉沉默了半晌,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能暴露还活着的事实,以前认识的人一个都不能找,但我听说,你娘在四年前中毒,后来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已经……” 赵长生抿紧了唇,心上堵的厉害。 青蝉:“后来,太子殿下选了王家嫡女做太子妃,只是因为对方年纪还小,等了三年。” 赵长生猛地抬起头来,眼神像是凶恶的野狼,“他有了新的妻子吗?” 青蝉叹了口气,“那倒没有,钦天监选了良辰吉日,但那王家嫡女突发恶疾,没撑到婚典人就没了。他如今没有妻子,但侧妃良媛良娣侍妾却有很多,且还都是高门贵女。” 赵长生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他现在,有几个孩子了?” 青蝉摇了摇头,“我不知,但你有了两个弟弟,有一个在襁褓中出天花没了,还有几个妹妹。不过如今,殿下已经登基了,想来能护住你了,你要回去吗?” 赵长生唇舌间呢喃了“回去”两个字,他低低笑出了声,可是眼泪却从眼中滚落,怎么也停不下来,“我已经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他有了别的孩子,有了很多很多的女人,将来还会有一个出身高贵的皇后,他身边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他曾经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先帝之间会变成那样,明明也是被期待着来到这世界的,怎么就走到了相看两厌互相憎恨到恨不得对方去死的地步。 到现在,赵长生倒是可以理解这种改变,也许当时的喜欢和爱都是真的,但后来改弦易张也是真的。 他如今已经十二岁,再有几年,他就变成大人了,而他的父亲还正当壮年,就仿佛是一个轮回,昔日父亲和先帝之间的矛盾,会再次出现在他们身上。 赵长生看着青蝉,目光坚定,“我要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青蝉张了张嘴,他想说殿下不像是那种人,可是事实如此,他怎么解释都像是开脱,“好,那你就留在这里,你娘希望你平安过一生,如此,也算是遂了她的愿,等再过几年,你可以娶个喜欢的姑娘,再生几个孩子,到那时候,你就有自己的家了。” 赵长生却摇了摇头,“还是不了。” 他这样的身份,根本不是秘密,倘若娶妻生子,总归是个麻烦,人心经不起考验,当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够 真的不动心。 “这里很安静,自给自足,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赵长生说,“你呢,这次回来,就留下来不走了吧?” 青蝉面上的笑容变得很温柔,“我陪她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然后离开这里。” 赵长生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青蝉和温觅在温家族地又待了小半年,后来有一天,青蝉很开心地跑来找他,他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喜气,“长生,我要当爹了。” 赵长生也挺高兴,这一刻赵长生觉得,如此就好,不回去,他不是皇长子,青蝉也不是只能藏于暗处的隐侍,他可以与心悦之人喜结连理,孕育子嗣,安然度过接下来的人生。 和上次送走青蝉的心情不一样,这一次的赵长生对于青蝉离开,是怀着一种祝福的心态,毕竟此去山一程水一程,青蝉永远留在过去,未来是贺从渊的。 贺从渊和温觅走后,时常会写信给赵长生,或许在贺从渊看来,赵长生很让人担心,尤其是在他对贺从渊袒露自己的未来只会是一个人之后,贺从渊没有办法对他放任不管。 他常常写信告诉赵长生,他们到了什么地方,吃了什么,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然后,就在一个稀疏平常的秋日,赵长生再次看到贺从渊的信,信里面贺从渊十分激动,因为他在抚摸妻子孕肚的时候,和肚子里的胎儿击了个掌,那孩子在用这种方式告诉爹娘自己的到来。 贺从渊花了很多笔墨诉说自己的激动,诉说妻子的开心,信的末尾,他告诉赵长生,他们决定买个院子在那里住下,有了孩子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四处流浪,孩子需要一个安稳的家。 赵长生看着这封信,在灯下坐了很久很久,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曾经非常非常厉害的人,如今洗去一身繁华,甘心蛰伏在一个偏远的村子里,当两个普通人,他们抛弃曾经厉害的身份,不再是隐侍青蝉,也不再是温家麒麟儿,他们就只是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父母。 那之后,贺从渊的信开始变少,他们住着的小塘村隶属的镇子上,有温家人开的当铺,贺从渊每次都是从那里寄信给赵长生。 如此持续了好几年的时间。 赵长生从一个小少年,长成了青年,他真的如他所说的,不肯娶妻生子,一直蹉跎到了二十五岁,这一年的赵长生在收到了一封信之后,脸色大变。 温族长说到这里,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盒子,他把盒子推给贺境心,“这里面都是赵长生的书信。” 贺境心把盒子拖到跟前,“他除了与我父亲通信之外,还有其他人与他联系吗?” “有的。”温族长点头。 赵长生很聪明,天赋不错,在完成了学堂里教授的东西之后,因为身份特殊,并没有离开族地,他并不愿意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他也不会种地,但总要做点什么维持生计,于是他进了摘星楼。 摘星楼,是处理四散在大晋各地的温家人,收拢来的信息信件的地方,赵长生并不会离开温家族地,加上他娘是温家女,他通过了考核,就进了摘星楼,负责摘抄整理各种信息。 在接收到比较重要的信息时,他需要写信询问信息提供者,信息的详细情况。 贺境心闻言,颇有些意外,“你们胆子还挺大……” 赵长生好歹是皇长子,若他利用这些信息做点什么,温家可就惨了。 温族长却只是笑了笑,“温家人比你想象的要更加忠诚。” 赵长生可以通过温家的联络网知道一些信息,但是想要通过这些信息去做点什么,却是不容易的。 “那后来呢?”贺境心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很想知道之后发生的事。 十一年前,赵长生正是二十五岁,也是贺从渊出现在长安京郊救下苏芷的时间。 为了女儿选择成为普通人的贺从渊,为什么会离开妻女去了长安,答案似乎近在咫尺。 “后来赵长生提出要离开族地,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温族长道,“他走的很匆忙,几乎没有带什么行李,只带了一些银两,他应该是想着很快就会回来。” 也因为如此,这些信件才得以留下。 “那他走后发生了什么,您知道吗?”贺境心追问。 温族长却摇了摇头,“你爹很擅长隐匿行踪。” 贺境心换了个问题,“那段时间,传回温家的消息,我可以看看吗?” 温族长倒也没有拒绝她的请求,“自己去摘星楼。” 贺境心抱着装着信件的盒子离开了,她回到了温觅住的屋子,将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了很多信件。 贺境心看到放在最上面的那封信,信上的字迹很熟悉,正是贺从渊的字。 贺境心拿起那封信,打开后,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上是这么写的:君所求之事我已知晓,一月后,我在江州等你汇合。 看日期,这封信应该是赵长生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信上,她父亲约赵长生江州相见。 她将这封信放下,又拆开了其他几封信,她看的很仔细,信上的内容很杂,最早的信上,都是父亲在和赵长生说起自己的日常,说起女儿的成长,然后,贺境心在其中一封信上看到了她想要知道的最重要的信息。 洛阳行宫出事了,皇帝震怒,连杀数十人,抄了好几家,但却是秘密处置的,有个丫鬟临死前曾喊破出事人的身份,乃是皇帝安置在洛阳行宫的原配发妻沈沅。 贺境心将信按下,她抬起手按住自己的脑袋,大脑快速运转,她甚至感觉到了一阵眩晕,她闭上眼睛,沉入自己的意识之中。 她走过的那些地方,在她的脑海中还原,她一路溯回,回到了洛阳。 洛阳行宫,贺境心去过。 月夜,满头白发的花想容,从过去爬回来的女鬼,带着她一路走到了她种牡丹的院子。 位于行宫的西北角,名为春杏宫的宫殿,多年无人居住,院门被一把大锁封存。 先帝一直想要定都洛阳,虽然对世家妥协了,但还是开始修建行宫,后来当今接过修建行宫的任务,他对此十分上心,后来登基之后,更是每年都会到行宫小住一段时间,他每次去行宫,从不带后宫妃嫔。只是后来皇帝就不太去洛阳行宫了,世家还以为当今放弃了迁都。 有些支离破碎毫无章法的线索,在此刻被串连了起来。 足够多的线索,能够还原出埋藏在岁月里的秘密。 当今频繁去洛阳行宫小住,最重要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住着他的发妻。 十一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沈沅的死亡,所以皇帝才会无比震怒,连杀几十人,何家当时卷入的应该就是先皇后之死一事。 混乱之中,有人喊破了先皇后的身份,温家在收集到了这些信息后,汇总到了摘星楼,赵长生便是因此知道了这件事。 对于赵长生来说,父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叛徒,但是娘并不是,得知母亲的消息后,赵长生离开温家族地,去洛阳甚至是去长安查个究竟。但他多年未曾外出,加上只是靠着自己根本不能成事,而他唯一能相信和依靠的人,只有贺从渊。 于是他写信给了贺从渊,接到赵长生信件的贺从渊,于是离开了小塘村,与赵长生汇合之后,带着他一起去了长安,如此,才能在长安京郊救下苏芷。 贺境心睁开眼睛,她呼吸有些喘,额头上都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她深呼吸了几口气,让发胀的大脑慢慢恢复冷静。 解决了一些问题,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 贺从渊和赵长生去了长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赵长生一去不回头,一个不愿意娶妻之人,又是和谁生下了贺影心,又为什么会丢了性命。 而这个问题之前,还有一个问题。 如果沈沅还活着,她为何会被安置在行宫,当今并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明明人还活着,为什么会追封发妻为皇后,而不是堂堂正正的封后。而沈沅还活着,又为什么没有找回赵长生,为什么会放任赵长生待在温家族地。 这些疑问,在温家族地是找不到答案的,得等到离开这里,去问一问十一年前被流放到端州的那些人。 第12章 摘星楼上摘星辰 从温家土楼出去,一直往里走,翻过后山的竹林,就可以看到一座四层高的塔楼。 应该是温族长让人提前来打过招呼,贺境心到的时候,塔楼前面等着一个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青衣男子,通身气息很温和,犹如一块温润的玉,安安静静地站着,看到贺境心后,朝她露出一个笑。 贺境心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这座塔楼应该建了有些年头了,内里的木楼梯,木板隔出的墙壁,都写满了岁月的痕迹。 “你要看十年前的信息,都放在这个屋子里了。”青衣男子推开三楼的一扇门,稍稍侧过身让开一些,“你看的时候小心不要弄乱顺序就成。” 贺境心走进去,就见不大的屋子里,竖着好几个通到屋顶的木架子,架子上一层又一层的隔板上,放着很多木盒。 “我就在四楼,楼梯上去的第一间屋子,若有事可以直接到那里喊我。”青衣男子说完之后,便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贺境心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回架子上,这些木盒上都刻着日期,并不是每一天都有,有些间隔几天,但也有日期相邻的,想来是根据外面传回来的消息整理的。 现在已知,赵长生是十一年前,整理消息时,发现沈沅的事的,贺境心还记得贺从渊写给赵长生的信上,日期写的是三月十三。 以此往前推,算上信件在路上来往的时间,赵长生看到消息的时间,应该是二月初。 贺境心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新历十四年,也就是当今登基后的第十四年。 贺境心停在最里面的木架前,目光落在新历十四年,正月初一的那个盒子上,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册子,她拿起来,翻开看的时候才发现,这册子其实是一张很长的纸张,她拉开册子,册子上画着一张大晋的简略舆图,舆图上每个不同的位置都被标注了相应的数字,这些数字对应后面记录的所有信息。 她目光在那些文字上掠过,这些信息全都只是单纯的记录,并且记录的都是一切大事,或者是奇闻轶事。大概因为是过年的缘故,这一天的信息还挺多,代表长安城的那个数字后面记录了很长一段,大到哪个官员惹了帝怒,被罢黜抄家,小到城中一户人家走水了,一家人没跑出来全都烧死了。 她看完这一册后,将册子放了回去,阖上盒子,走向下一个。 她看的速度很快,因为只要看过一遍,大脑就会自动记住这些信息,无需再重复回看。于是很快,她翻到了二月初三的那个盒子,在代表着洛阳城的那个数字后面记录的信息非常多。她仔细看过一遍后,将册子放了回去,想了想,又接着往后看了几天。 她将盒子合上,推了进去,然后站在架子前闭上了眼睛。 从新历十四年正月初一到二月十五,这一个半月里,根据这些汇总来的信息,可以大概理出一条线。 正月初一,百官并不用上朝,年假要休到正月初五之后,送走财神,才会开印。 众所周知,皇帝并没有皇后,后宫位分最高的就是六皇子的母妃和四皇子的母妃,两个贵妃,这两个贵妃想来是封来让她们自相残杀的,她们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往常都比较谨言慎行,并不搞事,但这一年的正月初一,后宫却出了一件丑事,一个后妃与侍卫有私情,惹的皇帝震怒。皇帝直接都没等到第二天,直接下旨,申饬那个官员疏忽之女教育,一家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家事都理不明白,还做什么官,直接把那官一撸到底,打发回老家去了,而那个惹了帝怒的妃子,皇帝却并没有杀她,而是把她丢去了冷宫,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之后的几天,长安城里似乎一下子消停了下来,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一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皇帝邀请百官一起登上城墙赏烟花,王家主竟在此时带领部众跪求皇帝立后。并称若王家那位有缘无分的姑娘在世,也一定不希望皇帝为了她悬着后位,大晋需要一个国母,或者换个说法,大晋需要一个由皇后所出的嫡子。 当时皇帝已经好几个儿子,并且这几个儿子,年纪最大的二皇子,也已经十八岁,都已经去边疆杀了几个来回了。这几年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外面都说皇帝对王家姑娘情根深种,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甚至这个传言还是王家推波助澜传出去的,靠着这样的流言,才替王家争取了一些时间。 当今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王家当年谋划太子妃之位,便是得罪了他,这些年来,王家一直被变着花样的削弱,一开始只是修剪外围枝丫,但慢慢的开始朝着主干靠近,再不做点什么,王家迟早要被当今的水磨工夫给弄到土崩瓦解。 当然,和王家一样惨的还有好几家,皇帝和世家之间结下的梁子太大了,他们之间的是是非非,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那结下的可都是生死大仇,最终结果,不是世家被皇帝搞垮,就是世家把皇帝搞驾崩。 王家当众倒逼皇帝封后,最后的结果却是被皇帝逮着机会申饬了一顿,御史更是当场站出来弹劾王家欺男霸女,最后封后不了了之,王家反而折进去了一个官。 正月十八,皇帝要去洛阳行宫,百官自然百般劝阻,但当今就不是个能劝得住的主,他要去,那就一定要去。 皇帝出行,自然与日夜兼程的急行军不一样,从长安到洛阳,皇帝走了五天,成功在正月二十三那天抵达了洛阳。 进了二月,洛阳行宫里的气氛忽然紧张了起来,一直到二月初三,皇帝忽然震怒,因为他发现有人下毒要谋害他,王家,韩家,谢家,许家,宋家等等,在洛阳有别院,或者是就住在洛阳的几家,全都被牵连其中。大庆钱庄直接被查抄,因为被送进行宫的毒,就是大庆钱庄从关外运过来。 但这个消息下面,有一个括弧,皇帝如此震怒,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中毒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被养在行宫里的一个娘娘,这个娘娘据说已经在行宫待了十多年,因为很少出来见人,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娘娘的存在,而传言说,那娘娘其实是皇帝的发妻,当年世家步步紧逼,在除掉了皇长子赵长生后,一并要除掉的就是沈沅,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沈沅当时并没有死,而是被当今悄悄地藏在了洛阳行宫之中。 这并非不可能的,因为当年皇长孙出事之后,还是太子的当今十分震怒,但先帝和稀泥,并不肯彻查此事,最后太子自请前去洛阳,督建行宫。 那后来,他更是每年都要去洛阳小住,洛阳行宫里更是铁桶一般,外面人根本插不进去手。 如此缜密的手段,若是里面藏着皇帝的发妻,那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而皇帝连杀几十人,一定是因为真的闹出了人命,还是对皇帝来说很重要的人,他才会如此不管不顾疯了一样地杀人报仇。 就是这个消息,让赵长生决定离开温家族地,去长安查个究竟。 二月初三之后的消息里,有关于这件事的后续,因为皇帝并没有中毒,他只杀了罪魁祸首和主谋,并没有能够牵连世家根本。皇帝在行宫停了七日之后,令人封了行宫里的一个宫殿,然后启程回长安。 回到长安之后,皇帝开始疯狂针对王家,当时王家在朝最高官位是兵部尚书,最终兵部尚书被问罪,罪名是贪污军饷,兵部尚书被判了死刑,尚书府被抄家流放,王家最终断臂自保,退回了关陇之地。曾经显赫一时,隐隐有第一世家风范的王家,最终没落下来,掉出第一等世家的行列。 贺境心没有继续往下看,因为她知道,继续看下去也看不到她想要的线索。 皇帝坑她去为贺影心的身世正名,除了她身份合适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皇帝也查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和经过。 贺境心出了屋子,她将门关上,然后上了四楼,与带她来的那人说了一声后,这才下楼,离开了摘星楼。 贺境心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寻思,皇帝对王家如此疯狂报复,绝对是因为王家作了大死,沈沅之死王家跑不掉一个主谋的身份,但王家到底是经营成百上千年的大世家,关陇王家与琅琊王氏,曾经可也是一家,只是后来战乱之中,分宗北上,才有了关陇王氏。 皇帝没有直接端了王家,想来也有忌惮琅琊王氏的原因。 所以上次在并州的时候,皇帝当堂定下王家谋逆罪时,王家主当众喊出那句“你在公报私仇”,也就事出有因了。 王家弄死了皇帝的发妻,皇帝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就算王家退回关陇,也绝不可能让王家好过,如此过了十来年,王家这个庞然大物,终究是坍塌成灰。 贺境心回了土楼,她腹中空空,去找了点东西填饱了肚子后 ,贺境心找到了温十三。 温十三如今住在三楼,这是族里分给她的住处,何钰已经被送到了学堂,跟着夫子念书。 温十三见到贺境心来找她,还有些意外,也有些忐忑,“贺大人……” “温十八,葬在哪里?说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去上炷香。”贺境心道。 温十三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贺境心竟然会说这个。 两刻钟后,温十三带着贺境心站在了山谷边上的墓地里。 墓地葬了不少人,墓碑林立,有些陈旧的,墓碑上镌刻的姓名都已经被风霜磨平了。 “温家人过世后,会葬在这里。”温十三道,“我把十八葬在这里。” 温十三蹲在地上,引燃了纸钱,慢慢的烧着,贺境心在她身边蹲下,也帮着一起点纸钱,“挺好,都说落叶归根,死后能回到家乡,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温十三鬓角簪了一朵白色的花,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很坚定,“是啊,如今这样……也好。” 贺境心没有问何庆年,这人虽然是温家的女婿,但这其中是是非非剪不断理还乱,怕是不能葬在温家墓地里的。 “我的丈夫,葬在另一个地方。”温十三道,“我觉得,他或许并不想葬在这里。” 贺境心未置可否,温十三要的并不是她的肯定或者否定,她可能只是想单纯的说一说。 “以后 ,就留在这儿,不走了吗?”贺境心问。 温十三轻轻点了点头,“不走了。” “挺好的。”贺境心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温十三点纸钱的手顿了顿,“以后……还会来吗?” 贺境心道:“应该不会了吧。” 第13章 天涯明月共此时 方瑞作为外来客,到了温家族地后,一直住在土楼内圈的客舍里,他也自觉,不曾乱走,作为武当高徒,方瑞自然是知道赊刀人,也知道温家,不过方瑞并没有温家打过交道而已。 一大早的,一个小少年跑来敲他的门,用着带了口音的官话告诉他,贺境心已经在土楼外面等着他,他们要回去了。 方瑞在这里老实待了几日,感觉浑身骨头都要变懒了,此时听小少年这么说,顿时一个鲤鱼打挺蹦跶起来,抓起放在一边的佩剑就跟着小少年往外走。 温家土楼前,他们来时的那驾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马儿看起来精神不错,显然这几天有被好好照顾。 温族长身边站着温秀,目送着贺境心上了马车,窗户里透出来一只手,朝着他们挥了挥,方瑞赶着马车,缓缓地沿着平整的小路往前走去。 “她和温觅很像,但她和温觅不一样。”温秀轻声说。 温族长目光追着马车看过去,但看的仔细些就会发现,与其说温族长在看着那辆越走越远的马车,不如说他透过了那辆远去的马车,看到了曾经的一次又一次离别。 “您说,温觅有后悔过吗?”温秀回头看向温族长,“她明明那么想成为赊刀人,最后却去做了一个普通人。” 温族长仍然看着远方,“无论是普通人还是赊刀人,只要是心之所向,大概就是谈不上后悔的吧。况且,对她来说,可能成为一个普通人是比成为赊刀人,更难做到的一件事。 ” 伪装一时很容易,难得是十年如一日。 那孩子,直到最后,都不曾让自己的女儿知道她真正的样子。 * 马车一路行到了山谷入口处,水位比来的那一日上升了一些,进来的那条路浅浅的淹没在了水中,方瑞赶着马车,马儿四蹄踩入水中,溅起清澈的水花,一路朝前蔓延而去,从后面看,马车行走的那一路,水波荡漾,马车倒映在水中,碎成道道虚影。 贺境心透过马车边上的窗户往外看,鸟儿成群结队的掠过,天空蓝的像是假的一般,天与水交接在一起,叫人险些模糊了天水界限,置身其中,仿若游离红尘之外。 方瑞一只脚踩在车辕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草,“托大人的福,有幸得见此景。” 饶是方瑞走过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不同的景色,婉约的有,壮阔大气的也有,叫人觉得如置仙境的也有,但如眼前这般的,还是头一遭。 “可惜师兄看不到。”方瑞语气里带着点遗憾。 “是啊。”贺境心应了一声,随后又想起来贺影心和宋钺,此情此景,不能和人分享,有那么点遗憾,“古大夫……没有办法治好花叔的眼睛吗?” 方瑞叹了口气,“古大夫一直在想办法,可只是压制他身体里的异毒就已经很难了,不过我们出发之前,古大夫说他现在有点想法,说不定可以延长师兄的寿命。” 花明庭的身体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古大夫的药,可以让毒素被压制住,与身体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之前花明庭之所以会吐血昏迷,就是因为药效减退,异毒占据上风,得亏他们遇到许南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而此时,端州县衙后院,花明庭被按在竹床上,他身上扎着不少针,古大夫正背对着他,蹲在一个药炉前面,斟酌着往里面添加药材。 “小花啊,你这身体,以后可不能再胡来了。”古大夫一边熬药,一边絮絮叨叨的和趴在竹床上的花明庭说着话,“你知不知道,上次要不是侥幸遇到南星,你就死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抬高了几分,“都说了你这个身体,能不动武就不要动武,还当自己是武功高强的武当山师兄吗?小花啊,不是老头子我爱絮叨,你要心里有点数,我们大家伙把你养这么大个不容易,别让老头子我还有你的师父师弟师侄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花明庭面无表情地听着,主要是这些话古大夫在三天前就已经絮叨过一遍了,一开始他听完还满心愧疚,甚至眼睛都悄悄红了,但再好的话,也架不住一直说,现在的花明庭已经可以做到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堵耳朵。 “和你说话呢,听到没有啊?”古大夫回头瞅了一眼。 花明庭:“听到了,古大夫您放心吧,以后我都不会再胡来了。” 他停了停,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我还能活多久?” 古大夫没好气道:“你之前胡来,毒素扩散,上次都快逼近心脉,若毒药入心,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得亏南星给你施针暂时把毒逼了回去。” 古大夫倒出一碗熬好的药,走到花明庭边上,他将药碗放在一边让药冷一冷,他熟练的将花明庭身上的银针取下,一根一根放好,“也多亏我来这一趟,这岭南的巫医很有意思,原本能让你再活个三五年,但现在用新的方法,说不定能让你再多活几年。” 花明庭闻言,抿了抿唇,不超过十年可活啊。 “不过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新的可能。”古大夫道,“说不定我什么时候能遇见更厉害的大夫,你现在总算有几分生气儿了,想活下去是一件好事,小花,活着才能遇见开心的事,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您放心吧,我现在并不想死。”花明庭接过古大夫递过来的药碗,他也不问药里面加了什么,端起来凑近嘴边,试了试温度,略微有点烫,但能入口,他仰起脖子咕咚几口全喝完了。 古大夫看他喝药喝的利落,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这才对嘛,我如今七十有八,我还打算活到一百岁呢,我不死,我就会想办法让你活。” “嗯,那您可千万要长命百岁。”花明庭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 后院,福伯手里提着一堆东西进来了,一直坐在院子里背书的贺影心见状,忙丢下书跑上前去,帮福伯接过背篓,她看到背篓里放了不少东西,鸡鸭鱼肉竟然都买全了。 “福伯,今天吃这么好啊?”贺影心忽然想起来,她之前还想养大鹅来着,到今天都没吃上铁锅炖大鹅。 “影心是不是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啦?”福伯笑着问。 贺影心愣了一下,“莫不是我姐今天要回来了?” 福伯笑着摇了摇头,“算算时间,夫人应该也要回来了,不过今天还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贺影心先是有一瞬的茫然,但她很快就瞪大了眼睛,“啊,八月十五,今天是中秋。” “对,今天是中秋,咱们要吃顿好的。”福伯和贺影心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一直在里面忙碌的厨娘见状,看了看手里正在捏的面皮,有些犹豫要不要来帮忙。 “你忙你的。”福伯道。 厨娘正在做月饼,其实应该前两天就做的,但县衙里大家都在忙,福伯要操心里里外外,一时间竟然也没想到这一茬,还是今天一大早厨娘问今天可要多买些菜,福伯才恍然,今日已经是中秋。 中秋节,共赏月,外出的游子尽量归家,就算在千里之外不能成行,也会对月共举杯,赏了同一个月亮,也算是团圆。 贺影心帮着福伯将篓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他手里抓着一段莲藕,“要炸藕饼吗?” “中秋不炸藕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福伯笑呵呵道,“行了,这儿用不着你了,你去看书吧,夫人走之前,不是让你背书的。” “我都背完了。”贺影心却并没有走,“一直看书也不行的,要歇歇眼睛。”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如今这县衙里大家都在忙,宋钺这些天一直窝在前衙,端州这里的情况比较特殊,从前朝开始,皇帝就喜欢把犯人流放岭南,这么多年下来,流放过来的犯人,还有跟随犯人而来的家眷们,已经累积到了一个让人不敢置信的数字,可以说端州这里,本土老百姓只占一半,剩下一半都是流放而来的。 这就导致了这里宗族势力很强势,大大小小的家族各自抱团,各家只管各家的事。宋钺这些天除了在查本朝流放而来的犯人都分布在哪些村子,就是在梳理端州村镇的情况,他不管皇帝把他弄到岭南来的真正意图,他只知道他是一县县令,就要肩负将这一县治理好的责任。 骆修远和张满去找那些流放的犯人问话去了,前两天,宋钺那边还整理了一份名单,托人给张满他们送过去了,于是原本打算回来的两个人,又马不停蹄地去找人问话去了。 如此,这县衙里,除了几头牛一匹马,就数贺影心最清闲,他只需要背完姐姐留下的几本书就行。贺影心的记忆力虽然比不上贺境心,只需要一眼就能铭记一生,但多读个几遍也就能记得了。 贺影心在厨房里帮忙,时不时地往外看,今天是中秋节,他还是很希望姐姐今天能够回来,说起来,自他有记忆开始,他从未和姐姐分开过这么多天。 灶房里热火朝天,福伯买回来的食材慢慢被料理成美味的菜肴,藕饼炸好了,月饼也出炉了,日头渐渐偏西,等不及的月亮已经爬上来了。 花明庭和古大夫出来的时候,福伯已经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张圆桌,桌子上摆了不少菜,贺影心正端着一盘粉蒸肉往外走。 古大夫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放着的那盘月饼上,他恍然扭头看向天边,“今天是中秋啊。” 花明庭闻言,愣住了,离开洛阳之后,他们好像一直在各地奔波,竟然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中秋了吗? 不知道便宜外甥,今天在何方,记不记得今天是中秋…… “舅舅!小影心,古大夫,福伯,我们回来了!”骆修远的声音打破了花明庭的思绪,他看不见,却下意识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满姐姐,修远哥,你们回来了啊!”贺影心满目惊喜地看着后门走进来的两个人,他本还以为今年的中秋,会只有他和姐夫还有花叔福伯这几个人呢。 “要过节了,当然要回来。”张满理所当然道,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一些菱角,“以前的一个婶婶特地送给我的,说是很甜很糯,尝尝。” 贺影心拿起一个菱角,“满姐姐你们快去洗把脸,再等一会儿,咱们就可以开饭了。” 张满嗯了一声,目光在后院扫视一圈,显然是在找什么人。 “我姐还没回来。”贺影心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今日能不能赶回来过中秋。” 而就在此时,方瑞赶着马车,悠悠停在了县衙大门外。 贺境心从马车上跳下来,方瑞赶着马车朝县衙后门去,贺境心则抬步往里走去。 此时已经下衙,县衙里的人并不多,贺境心一路走到宋钺的办公房。 已经点了灯,暖黄色的灯光下,宋钺正执笔写着什么,案桌上堆叠了很多东西,他手边还有一本翻开的册子。 贺境心放轻脚步走进去,几日不见,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宋钺脸上的肉又少了一些,瞧起来清减了。 贺境心走到宋钺身边,低头去看宋钺正在写的东西,他正在誊抄端州的士族大家,还有流放来的家族名册。 侧过头看窗外,月亮已经入了窗。 贺境心抬起手,落在了宋钺的肩膀上。 宋钺被吓了一跳,他猛地回头,眼神锐利,然而当他看到站在自己身侧的人竟然是贺境心时,大脑仿佛空白了一瞬,“你回来了?几时到的?” “刚到。”贺境心道,“估摸着你还在前衙。” 宋钺唇角微微往上翘,他放下毛笔,将面前的东西收起来,“我还以为你今天回不来。” “所以你就打算在这儿待一夜?”贺境心挑了挑眉。 宋钺摇头道:“倒也没有,刚刚福伯来催我去吃晚饭,我想把手头的东西弄完再去。” 说话间,宋钺已经站起来,他熟练的洗了毛笔,最后吹熄了烛火,拉住贺境心的手,与她并肩往外走去,“才注意,天都全黑了。” 走出办公房,宋钺带着贺境心往后院走,“此行还顺利吗?” 贺境心点了点头,“挺顺利,知道了不少以前不知道的。” 宋钺也没有追问,而是告诉贺境心自己已经把十一年前洛阳长安流放的官员名单整理出来了,被流放到岭南的,甚至还整理出了目前所在的位置,并且已经给张满他们送去了。 后院的圆桌边上,福伯端出一盘大料炒制的葵花籽,正和大家伙儿一起嗑着瓜子赏着月,边上的红泥小炉里煮着的桂花茶,香了整个后院。 听到脚步声传来,那几人扭过头来,看到贺境心和宋钺一起来了,脸上都挂上了笑容。 “姐,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过中秋呢。”贺影心仰着头看着贺境心,乌黑的杏眸里倒映着贺境心的脸。 “那不能够。”贺境心抬起手,胡乱揉了揉贺影心的脑袋,“行了,吃饭,我和方大侠为了赶路,一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 “开饭开饭!”宋钺催促了一声。 众人落了座,对比去年过年,今年的中秋,桌子上少了张书鹤,却多了古大夫和方瑞,满满当当的坐了一桌子的人。 福伯还神秘兮兮的拿出一坛子好酒,说是这酒极为难得,好喝着呢。 月亮已经到了头顶,浑圆的月宛如玉盘,月华如霜洒下,将尘世间抹上一层暧昧的轻纱,月亮下,多少人家在上演着团圆的一幕。 遥远的长安城中,另一场团圆宴也办了起来。 皇帝坐在主位,边上依次坐着二皇子,五皇子,三公主,还有其他一些不太到皇帝跟前来的公主,以及年纪还小的皇子,剩下的就是孕有子嗣的妃嫔。 “父皇,儿臣敬你!”三公主端起酒杯。 皇帝乐呵呵地举杯,和三公主碰杯喝了一个,其他皇子公主紧随其后,纷纷说出吉祥的敬酒词,但和三公主不同,其他皇子公主的敬酒他都堪堪只沾一沾唇。 这场家宴的气氛,却称不上多好,因为除了三公主之外,其他人都有几分心不在焉,有个妃子因为太紧张,甚至不小心打翻了酒盏。 皇帝状似不知,硬是吃完了这顿团圆饭。 等到分吃完月饼,皇帝才挥手让他们下去了,三公主却没有走,她扶着皇帝在御花园里消食。 皇帝侧过头看着这个公主,公主养的好,瞧起来就有福气,他心上说不清的酸涩,深吸一口气,压下嗓子口的痒意,“意儿翻了年去,就要十八了,可有想过之后要如何,若想嫁,我便替你寻个良人,若不想嫁,我就赐你个爵位。” 三公主拉着皇帝的手臂晃了晃,“我还没想好呢,暂时也不想嫁人,以后的话……太远了,我不知道。” “那就先不想。”皇帝并不勉强她,他只希望她能过得好的。 “父皇,您上次回来说,我有个侄子……他什么时候回来啊?”三公主不是很想继续刚刚的话题,索性就换了一个。 皇帝停住了脚步,他抬起头来看向天上的月亮,“很快……很快就能回来了……” 端州县衙,贺影心打了个喷嚏。 “要不要去披件衣衫,别风寒了。”贺境心看着贺影心问。 贺影心摇了摇头,“不用,一点都不冷!” “贺大人,来,我敬你一杯!”喝得有点多的方瑞举着酒杯。 “对!我也来一个!”张满跟着凑热闹。 花明庭坐在一边,他看不见,但声音同样可以传达很多情绪。 夜风拂面,酒香混合花香,还有乱七八糟食物的香气。 耳边喧嚣吵闹,人间正是如此。 夜还很长呢。 第14章 东风不解离人愁 日上三竿,鸟鸣啁啾。 贺境心睁开眼睛,侧过头,看到了半卷的竹帘,一只长尾鸟雀停在窗户上,正在嘟嘟地啄着窗框。 她这一觉睡得挺好,之前离开温家族地后,着急忙慌的赶路,身体已然累到了极限,连运转个不停的大脑都消停了,她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下床穿鞋,到了院子里,洁牙净脸,然后在饭堂门口,与同样睡过头,打着哈欠的张满相遇了。 “贺大人,你也起晚了啊。”说是这么说,话语里却没有半点意外,毕竟在张满看来,贺境心每天睡到自然醒都是常态。 “嗯,昨天赶路太累了。”贺境心顺口应了一声。 “我们也是。”张满道,“本来我们可以早一些回来的,但后来出了点小状况,为了找一个人,我们硬是耽搁了一天。” 说话间,两人进了饭堂,饭堂里有福伯特定给两人留下的早饭, 装了两碗粥,一人一小碗,就着碟子里装着的爽口酱菜,倒是很好下肚。 吃过了早饭,张满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贺境心,想要告诉她,自己这些天到底都查到了一些什么,贺境心想了想,叫上了贺影心。 再有几个月,贺影心就要满十岁,十岁,是当初贺从渊与贺境心交代的,恢复贺影心男孩儿身份的时间节点。 更何况,他们被贬出长安城,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贺影心,皇帝那个老狐狸一步一步地把他们越贬越远,却也越来越接近真相,老皇帝的目的,是要让贺影心名正言顺的认祖归宗,他要把赵长生的事彻底挑到明面上来。 这一切,贺境心希望贺影心知道,当然,以贺影心的聪明,他大概也已经猜到了一些,毕竟他们每次商量事情,还有这一路上所遇到的人和事,从不曾隐瞒过贺影心。 这一路被贬之旅,是宋钺的成长之路,是贺境心的改变之路,又何尝不是贺影心的历练之路。 贺影心这个年纪,是一个人一生之中,人格形成的最重要的阶段,他的所见所闻,会烙刻在他的灵魂里,无论日后他会去到多远的地方,也不会遗忘。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在并州宋钺拒绝了老皇帝之后,他没有选择带走贺影心,而是任由他们带着贺影心来到端州的原因之一。 端州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一直以来上位者都很热衷把这里当做流放之地,自古以来,权利争斗,胜者步步高升拥有一切,败的抄家灭族能侥幸留条命都是好的。 贺影心这会儿已经坐在书房里练字了,贺境心找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写完了十张纸,纸上的字迹有模有样,已经颇具风骨,他开始练字的时候,是宋钺教的,也是拿的宋钺的字帖练得,是以贺影心的字与宋钺的有几分相似。 “姐。”贺影心看到贺境心进来,抬起头冲着贺境心笑了一下,“要开始检查功课了吗?” 贺境心去温家族地之前,特地给贺影心布置了不少背诵任务,如今回来了,自然是要检查一番的。 “现在不查,晚点再查。”贺境心道,“我这次去温家族地,知道了很多旧事。” 贺影心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变得认真起来,“是关于爹和娘的事吗?” “是。”贺境心点头。 贺影心的手轻轻捏成拳头,他低下头去,眼睫毛颤了颤,他心中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却又不敢开口,害怕说了,他就会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 贺影心今年九岁,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而因为小时候爹不靠谱,姐姐总是捉弄他,他比同龄的小孩要懂事的更早一些。 一开始被贬出长安城的时候,贺影心也以为他们是被宋钺连累了。 但是后来,他们一路行来,竟然都有暗卫保护,这很不正常,就算宋钺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也不值得让皇帝如此重视。 这种反常让喜欢看各种话本子看折子戏的贺影心开始怀疑,他姐夫宋钺是不是其实是流落在民间的沧海遗珠。 贺影心暗中观察了很久,看影卫对宋钺的态度,然后他震惊的发现,因为很在意宋钺的性命安危,而宋钺虽然是被贬到青州去的,却一下子破了那么大的案子,当时那个情况,很像是皇帝特地给宋钺送功劳一样。 贺影心开始担心姐姐了,虽然他觉得宋钺这个人有点死心眼,但万一这人飞黄腾达了之后想要换个老婆,或者是纳上十个八个妾室怎么办? 这么一路担心着到了并州,然后,贺影心就见到了老皇帝。 老皇帝看他的眼神,让他有些不安,这让他想起一年前在皇宫里,他第一次见到老皇帝时的情形。 老皇帝对他说的话,看他的眼神,可以说是慈祥的看一个小孩,但也可以说是在关心一个后辈。 而并州街头的那次相遇,老皇帝看他的眼神比初见那次更明显了一些。 贺影心一直以来都拒绝去深想,但有时候不是不去想,事实就不存在的。 贺影心悄悄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贺境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贺境心盯着贺影心的眼睛,小小少年眼眸黑白分明,尽管他尽量克制,但贺境心仍然能看出他的忐忑不安,贺境心的心就无端软了几分,她抬起手揉了揉贺影心的脑袋,“无论如何,影心,我都是你姐,是你的家人。” 贺影心的眼底一酸,迅速聚集起一层水汽,有一种淡淡的委屈漫上来。 “其实你自己也猜到了一些吧?”贺境心心下微叹,若是可以,她并不愿意戳破这一切,但她和贺影心都明白,这种伪装的平静一定会被打破,“猜到了多少?” “上次在并州,皇帝让我喊他爷爷。”贺影心眼圈红了,“他对我很慈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爷爷在关心自己的孙辈。” 贺境心点了点头,“还有呢?” 贺影心眼睛一眨不眨,“其实我一开始怀疑过,咱爹或者是咱娘,是不是皇帝遗落在外的孩子,毕竟当初在宫里,他非要把被三公主看上的宋二赐婚给你。” “嗯……也是个思路。”贺境心并没有否定,毕竟贺影心说的,也是很合理的推测。 贺影心:“可是后来在并州的时候,我知道了,皇帝会对宋二这么好,只是把他当成一把好用的刀。” 当然,不是没有那种用自己的儿女去联姻,把儿女当棋子的人。 让贺影心打消这个猜测的理由是—— “皇帝最大的儿子,生不出姐姐这么大的女儿。”贺影心道,“年龄能对上的,只有我。” 贺境心出生的那一年,侥幸被他的隐侍救下来的皇长子也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纪。 “姐姐……我不是爹娘生的,对吗?”贺影心艰难地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第15章 吾家少年初长成 县衙后院的凉亭,是福伯带着人收拾出来的,之前想来是不太用,用来盖凉亭的木头都被风雨侵蚀的斑驳了漆面,上面还有不少虫眼儿。 收拾出来后的凉亭,更换了腐朽的木头,上了清漆,把之前斑驳的旧色封存在里面,加上里面上了年纪的石桌和石凳,让这个亭子看起来多了那么几分岁月沉淀的古朴之意。 贺境心和贺影心还有张满,三个人围着石桌坐着,石桌上被铺了一张纸。 张满把一本小册子放在了桌面上,“这几天,我和骆修远问了不少人,后来宋大人给我们送去了一份名单,我们又去把那些人问了一遍。” 贺境心拿起毛笔,沾染了墨汁后,塞进了贺影心的手里,“你来负责记录。” 贺影心点了点头,“好” 张满翻开册子,“以前我从不知道,咱们大晋朝开国至今,竟然已经流放了几千人到岭南了。” “因为但凡要被判流放的,身上的事都不小,很少有能独善其身,好一些的只是本家被抄家流放,糟糕一些的三族流放,那种犯了大事的,直接九族流放。”贺境心道,“如此一来,流放的人就多了。” 张满叹道:“果然,人还是不能作死。” 张满去问话的时候,还遇到了傅家人和沈家还有张家的人,当然了,她做了一些伪装,没有嚣张到顶着现在这张脸出现在那些人面前,毕竟在那些人眼里,曾经的傅棠已经死了。 张满意思意思地感叹了一声后,直接切入了正题,“我问到的,第一个被流放到岭南的,是二十八年前流放来的,先帝还在位,继后的母族,罪名是谋害皇长孙,还有给长孙之母,当时的太子发妻下毒。” 贺境心眉心一跳,“下毒?” 张满点头,“对,世人皆知,皇长孙八岁那年在猎场被狮子咬死,但其实并非如此,当初的太子,根本不接受这个说法,执意查了个天翻地覆,最后查出来,皇长孙是被人恶意算计喂了狮子,当时同时遭遇毒手的,还有太子发妻,沈氏。” “韩家被抄家流放,本来继后许诺,一定会想办法赦免他们,让他们回京,结果继后就病倒了。”张满说到这里,表情变得微妙起来,“算一算时间,倒是对得上。” 贺境心知道张满说的是什么时间。 当初在洛阳的时候,杜家给先帝和继后献上去的牡丹花,可是用奇石养出来的,并且花盆里还埋着小块的奇石碎片。 继后近距离把玩,不病倒才有鬼。 “先帝和继后一起病了,那段时间朝局很混乱。”张满道,“我问到其他一些流放过来的,就有好几个是在那段时间流放来的,权力斗争,风起云涌,可能今天还在云端坐着,明日就被抄家流放了。” “当时先帝后宫的几个妃子都有子嗣,那些子嗣背后的势力为了夺权,几乎都使出了看家本领,如此斗了四年,那些小皇子都被斗没了,先帝和继后也病入膏肓,当今是最后的赢家。”张满觉得当今就是故意的,他可能在皇长孙和妻子被人害死的时候,就下狠手逼宫上位的,但他没有,他硬生生耗了四年,这四年里,拖垮了好几个世家大族,那些有隐患有威胁的弟弟们也都在斗争之中送了命。 张满能想到的东西,贺境心自然也能想到,并且这些,在之前贺境心和皇帝交手的时候,就已经洞悉了几分。 皇帝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否则他坐不稳这个江山,他看起来疯狗一样,发疯不看时机,但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什么时机该做什么事,甚至于很多事就是他故意放任的。 先帝的其他儿子都斗没了,当今登基之后,世家就把当今的后宫当做了新的战场,碍眼的皇长子已经没了,剩下的孩子全是世家女所出。 这么多年来,皇帝就这么冷眼旁观,甚至偶尔还会暗搓搓的添把火,让那些人自己先杀起来。 “当今登基之后流放的那些人里,我着重去问了宋大人列给我的名单,也就是十一年前,被流放到岭南来的,其中罪最严重的王家,现在都快死绝了,就剩下一个曾经的当家主母,不过她现在脑子也出了问题,疯疯癫癫的,只有很少的时间能清醒。” 张满和骆修远之所以耽搁到八月十五才往回走,就是在等这位王夫人那片刻的清醒。 事实证明,等待是值得的。 “王夫人清醒的时候,我去问了话,她可能是憋的太久,也可能是想抓着短暂清醒的时候,报复性的把这些事情都说了出来。”张满道。 世人皆认为,皇长孙八岁的时候被咬死了,一起死的还有太子那位不被承认的发妻。 后来王家嫡女被选为太子妃,太子执意要为发妻守三年,加上王家嫡女也才十四,等三年也等得起,王家也不敢太过逼迫,担心逼出太子反骨。 后来三年过去,王家催促婚期,结果那位嫡女人就没了,说是染了恶疾,死的很突然。 “那位王夫人当时表情很愤怒,她就是那位嫡女的母亲,她说她的女儿是被人毒死的,下手的人就是当今。” 王家查不到证据,加上太子说了,太子妃之位永远为了王家嫡女留着,以后不会有新的太子妃,王家人咬牙认了。 但王夫人并没有忘记这仇恨,她一直盯着东宫,哪怕后来太子登基成为了皇帝,她也依然盯着。 一开始,倒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存在过就一定有痕迹。 王夫人听说了一件让她震惊的事情。 “当今的发妻没有死,当年皇长孙被狮子咬死,沈氏被人灌了毒药,但她并没有死,只是被毒傻了脑子。” 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尤其是当今的后宫,简直就是一个战场,皇帝根本不敢把发妻留在长安城里,于是他把人藏在了洛阳行宫,他每年都会去小住,沈氏的存在被他藏得死死地,多年下来,硬是没被人发现破绽。 直到—— 行宫里一个嬷嬷,过年的时候和干女儿吃年夜饭,多喝了一些酒,说起贵人的喜好很特别,那些貌美如花知情知趣的不要,竟然喜欢一个傻子疯子。 也就只是这么一句话,那位干女儿作为闲谈,说给了旁人听,最后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沈氏的存在就是这么暴露的。 王夫人当时十分愤怒,这么多年来,皇帝害死了她女儿还不够,竟然还用着她女儿的名义,悬着后位,世人皆以为皇帝对王家姑娘有情有义,却不知他是在保护一个疯子! 王夫人咽不下这口气,王家也不想忍,他们决定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沈氏,反正一个疯子死于意外很合理啊,王家很聪明,并没有冲上去莽,而是联合了几家一起动手,这几家也挺聪明,选了一把好用的刀——削尖脑袋也想往上爬的何家,买了几种不起眼的毒,单个拿出来都不起眼,但混合在一起神仙难救。 洛阳行宫的守卫的确很森严,但有心算无心,几家联合起来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怎么都能制造出一些机会。尤其是那时候沈氏本身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当年毒傻她的毒到底还是伤了她的根本。她能努力又活了十几年,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沈沅虽然傻了,但她也会有片刻的清醒,她清醒的时候,劝住了皇帝,没有带她回长安城,比起在长安,她更喜欢留在洛阳行宫,她清醒的时间实在太少,皇帝不忍让她失望,只追封她皇后之位,没有把人带回长安去。 沈沅潜意识里还是不想留下皇帝一个人,若她死了,皇帝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沈氏如他们算计的那样死的神不知鬼不觉,但他们错估了皇帝对沈氏的感情,他们以为皇帝那么多后宫嫔妃,就算对发妻有所不同,但也不过如此。可是皇帝在知道这件事之后,直接雷霆手段,哪怕只是蛛丝马迹,宁愿错杀也不放过,硬生生让他挖出了沈氏死亡真相。” 皇帝没有直接杀死他们,不是不想他们死,也不是不敢,而是不想他们死的那么轻而易举,他们被流放端州后,每一日都过得很煎熬,生不如死,然后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死去。 张满说完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世人追逐权利,已经身处高位了,却还嫌不够高,或者害怕别人比自己站的更高,却不知站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越狠。” 贺影心抓着毛笔的手顿了顿,他心上无端有些发闷。 姐姐告诉他,当年皇长孙被隐侍青蝉救下,之后就藏在温家族地,他的祖母其实是温家姑娘,他和姐姐之所以有几分相似,全靠那双遗传自温家人的黑瞳杏眼。 他不曾见过温沅,却通过姐姐的话,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姑娘的样子。 自小随着父亲在营帐长大,与当今青梅竹马,成亲之后,感情甚笃,很快有了他爹,后来大晋朝初定,将士解甲归田,谋士封官进爵,本该是圆满的开始,却不想是不幸的开端。 他还记得在并州的时候,他和皇帝在茶馆里看折子戏,看红鬃烈马,一起骂薛平贵不当人不干人事,当今应该是讨厌那种人的,因为先帝就是个迷失了本性的混蛋。 可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最终成为了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贺影心总觉得事情不该如此。 “原来如此。”贺境心的声音,打断了贺影心的思绪。 贺影心抬头看贺境心。 “我在温家族地,知道了一些事。”贺境心倒也没有隐瞒,她缓缓地将沈沅其实是温沅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张满帮忙查线索,有权利知道真相,而贺影心的身份,必须知道真相。 贺境心是个很擅长讲故事的人,因为所有的脉络情节都在她的脑子里,她只需要用最妥帖的方法描述出来就可以。 在温家族地的时候,贺境心有三个不理解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温沅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死却没有去温家找回赵长生,明明还活着,皇帝已经登基,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封后而不是追封,为何愿意委曲求全待在洛阳。 现在这些问题,随着张满带回来的线索,都有了答案。 这些人被抄家流放,能知道的就是过去的事,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知道。 不过—— “你们可曾去见过,被流放来的六皇子和四皇子?”贺境心问。 张满愣了一下,“没有……他们被流放在更远的海岛上种地,我们过不去。还有那么久之前的事……他们也不知道吧?” 毕竟按照年龄算,十多年前,六皇子和四皇子,也才十二三岁。 不过皇子处于权力中心,没有人是真正天真无邪的,十几岁的皇子也并不小了,该知道的事情也都知道了。 “明天我们去会一会这两位。”贺境心道。 那些背后动手的人,或许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们,但那之后,要手把手教他们去斗去争去抢,就一定会让他们做一些事。 赵长生是怎么死的,贺境心直觉和这些皇子脱不了干系。 毕竟赵长生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若暴露了他还活着的事实,很多人就会绞尽脑汁的想置他于死地。 贺境心扭头看向贺影心,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这一次,影心,你跟我一起去。” 贺影心点了点头,很认真地应道:“好。” 第16章 海天东望夕茫茫 是夜,烛火摇曳,贺境心坐在烛火下翻看地方志。 宋钺打了个哈欠,“睡吧,咱们明天得早起,到端州码头坐船,六皇子和四皇子被流放在金门岛,坐船也要大半个时辰。” 贺境心合上了地方志,“你县衙的事情忙完了吗?” 宋钺:“暂且梳理了一遍,金门岛也属于端州,那里也是我的治下,我也得去看看的。” 贺境心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如今她和宋钺同为官员,身上背负着不同的职责,查案的事是她的,宋钺要做的是当好端州的县令。 贺影心吹熄了蜡烛,上床睡觉。 第二日一大早,天才堪堪蒙蒙亮,宋钺就起来了,他手脚放的轻,洗漱后,去和福伯商量,路上要带些什么,结果经验老道的福伯在知道他们要去金门岛后,已经把他们路上吃的用的全准备妥当了。 等到贺境心和宋钺还有贺影心吃完了早饭,福伯已经把马车收拾好,停在了县衙后门口。 这一次去金门岛,福伯强烈要求帮忙驾车,理由是他也想去海岛上看看,他老头子活到这个年纪,还没见过海呢,有幸到了端州,怎么也要去看一眼才对得起这一路风雨奔波。 同样想法的,还有张满,福伯都已经赶着马车要出发了,张满嘴里咬着油果子爬上了马车。 你问骆修远? 他曾游学过,夜曾跟着杜老爷走过商到过海边,对此并不感兴趣,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古大夫学了新的解毒方法,正替花明庭解毒,骆修远看着古大夫那不太正常不太靠谱的样子,不敢离开,担心这一走回来就是永别,他得守着舅舅。 马车踢踢踏踏上了路,马车里,张满和贺影心肉眼可见的有点兴奋,贺境心则脑袋靠着宋钺的肩膀打盹儿补觉。 从县衙到端州码头,要行足足两个时辰,他们太阳还没升起时出发的,走着走着日头升上来,是越走越热,赶在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端州码头。 端州码头很热闹,这里来来往往很多商船,使得码头成了一个挺热闹的集市。 宋钺和贺境心商量了一下,让福伯寻了个客栈,用了午饭,歇过日头最好的大中午,而福伯已经去打听,要怎么去金门岛。 从端州码头到金门岛的船是每三天一趟,他们今天来的不巧,不在三天一趟的日子里,不过也不用烦恼,只要给银子,就能包到一艘船,送他们去金门岛。 福伯回去和宋钺他们说了,“说是五两银子呢。” 都够买一头牛了。 “五两就五两。”如今已经不差钱的贺境心大手一挥,解下腰间的钱袋子递给福伯,让他尽管去雇船。 福伯接过钱袋子的时候还有些诧异,他们家十分会过日子,一个铜板都精打细算的夫人,竟然变得如此大方了吗? 果然,发了横财的人就是不…… 福伯的表情僵住了,他看着倒在手上的一些碎银子还有铜板,掂量掂量,加在一起的确不止五两,甚至不止十两,但是他们还要返程的呀! 算上返程的,再算上到了金门岛之后需要的一应开销,这么点银钱可能还不够。 福伯觉得,不愧是他们家会过日子的夫人,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呢! 站在端州码头上,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海面,碧波荡漾间,白色的海鸟扑腾着翅膀从水面掠过,惊起一阵水花。 贺影心和张满站在水边,两个人的表情几乎一致,瞪大眼睛,嘴巴半张,脸上满是赞叹。 “上船了!咱们该出发了。”贺境心站在船上,冲着站在岸边的两个人喊了一嗓子。 贺影心和张满顿时将惊叹的表情一收,争先恐后地爬上了船。 福伯租来的是一艘挺大的渔船,上面还有洗刷不去的海腥味儿。船上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个要去金门岛的人,一起和福伯分摊了五两银子的船钱。 从未到过海边的几个人,全都站在船边,眺望着一望无垠的大海,天空蓝的过分,与水面的衔接被模糊,叫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果然……当初没有留在长安城,真的太对了!”张满喃喃了一声,她无数次觉得自己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若她当初真的隐姓埋名隐入尘埃,怎么可能见到眼前这样波澜壮阔的景象? 一想到当初差一点点就会错过这些,张满的心脏就不由自主的发颤。 贺影心站在张满身边,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海的样子,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眼睛发涩,心里膨胀着一股莫名的情绪。 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属于海洋的咸湿,烈日很快晒红他们的脸颊。 船上的船夫走过来,比划着和他们沟通,要他们去船舱里,继续晒下去会晒伤。 看着船夫黝黑到近乎反光的脸,贺境心喊了一嗓子,让沉迷大海无法自拔的贺影心和张满还有宋钺一起进了船舱。 随着渔船越行越远,几人对于初见大海的兴奋感终于慢慢褪去,而张满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马上要见到六皇子了。 一开始她并未想这么多,因为对张满来说,过去的已经死在了过去,她只需要昂首挺胸地大步往前走就可以了。 但就在刚刚,她想起一件事,六皇子赵承溶是左相的儿子,严格来说,他们是同一个爹生的,赵承溶是她亲哥。 “一会儿到了之后,你和福伯找户人家歇脚,等着我们?”贺境心看着张满如坐针毡的样子,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当初是傅棠之死,将左相和贵妃一脉拉下水,最终万劫不复的。 结果这两方都抄家灭族了,结果傅棠竟然没有死。 若是赵承溶见到傅棠,大概有可能会疯。 “不用。”张满却摇了摇头,目光从刚刚的忐忑迟疑,变得坚定起来,“我没有死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再说了,赵承溶此生都回不去长安城,被他看到又能怎样?” 赵承溶如今不过只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庶民罢了。 贺境心见张满不再纠结,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挪开视线,看向了外面。 海面起了风,阳光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刺的人不能直视海面。 赵承溶和四皇子赵承礼虽然逃过一命,只是被贬为庶民,流放端州,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皇帝格外开恩了,但真的如此吗? 按照皇帝记仇的个性,赵承溶和赵承礼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这个猜测,在一个时辰后,渔船靠岸,终于抵达金门岛之后,得到了证实。 贺境心和宋钺走在前面,贺影心张满和福伯跟在后面,他们下了船,脚踩在了沙滩上。 “两位大人,跟我走吧。”他们同船而来的,有一个专门做珍珠生意的商人,他会说官话,每年八月份都会来金门岛上收珍珠。刚刚在船上,宋钺和对方寒暄了几句,人生地不熟的,宋钺直接亮明了身份,一个县令一个监察使,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还是很能唬人的。 商人顾康永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他生的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看起来就很凶,等闲人见着不会想招惹,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敢每年单枪匹马到金门岛来收珍珠。 “这金门岛上,驻军首领是史将军,管着这座岛,这岛上原住民只占一半,剩下的一半啊,全是犯了重罪被流放来的。”顾康永主动说起岛上的情况,毕竟与县令交好,他也能借点光,让本地的一些大豪商有所忌惮,不要对他的货物恶意压价。 “那些重刑犯,每日都必须凿石头修筑堤坝,要劳作三个时辰,史将军为了防止他们偷懒懈怠,让士兵看守他们干活儿,稍有偷懒就鞭子伺候。”顾康永说着,很是唏嘘,“好些人熬不下去,宁愿一头跳进海里,一死了之,好过活受罪。” “还能寻死?”贺境心问。 顾康永摇头,“自然不是,但那些看守的人总不能一直盯着,总有看不到的时候嘛。再说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敢死的,因为他们死了,被一起流放来的家眷就会遭殃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大家都拼命活着,是真的连死都不敢死。” 走了一段向上的山路,视野一下子就变得开阔起来,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小渔村,只是这渔村看起来破败萧条,村民看到有人过来,抬起头看过来的眼神,都是冷漠麻木的,那一张张脸被海风和烈日灼伤的脸,看上去十分苍老,他们的确还活着,但他们好像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 只是因为没有死,所以就要吃饭,要睡觉,要干活儿,仅此而已。 “史将军住在那边。”顾康永指了一个方向。 贺境心望过去,就见那边有一座与整个村子的气质截然不同的小楼,小楼外墙是石头垒成的,屋顶盖着结实的瓦片,拿到外面可能不够看,叫它将军府可能都太过寒酸了一点,但放在这个小渔村里,已然是十分奢侈的存在了。 “多谢你了,我们要去拜访一下史将军。”宋钺接过话头道,“你要一起去吗?” 顾康永忙摆了摆手,“我就不去了,天色不早了,我要在明日离开之前,收够珍珠呢。” 顾康永倒也不是真的不想去拜访,但他一介白身,还是个小小的商人,都不成气候,他不怎么敢去见史将军。 宋钺也没有勉强他,毕竟初来乍到,他并不知道这位史将军的脾性,若是带人去见了,给对方招来祸事,那就不好了。 第17章 一本正经说鬼话 史将军是个五品武将,他值守金门岛已经有十年了,当初来的时候,还是个白面小将,如今十年过去,已经成了一个胡子拉杂,面色黑红,眼神锐利的糙汉子了。 说起来刚刚来金门岛的时候,史将军还雄心壮志,要立功升官,结果金门岛这么个破地方,连海盗都不惜的来,史将军闲的快长毛了。他开始期待皇帝什么时候想起他来,把他调到其他地方去,毕竟成天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也是会腻歪的,再加上海上风浪,鬼知道什么时候来个大的,直接把岛给淹没了。 这一等,等来了被流放的皇子,等到了皇帝特地写给他的信,信上,皇帝推心置腹的对他讲,那些世家权臣过分,他虽然是皇帝,但也难啊,如今他信得过的能臣就他们几个,金门岛虽然地势偏僻,但流放来的重刑犯每一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史将军的责任很重啊,要看住他们安分留在岛上,不能离开这里,给他们与旧部勾连的机会。 史将军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坚强地微笑着把自己哄好了,你看,皇帝虽然高居庙堂,却还记挂着他,和他说心里话呢,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烈风灼阳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大海虽然凶险,但金门岛存在这么多年也没有被淹掉,说明一时半会儿还是安全的! 史将军就这么留在了金门岛,一留就是十来年,这些年来,金门岛上很少有官员来,连金门岛隶属的端州县令都没来过。 所以在听到手下来通报,说是端州新县令还有监察使大人一起到了的时候,史将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终于被海浪声吵坏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大人,那两位大人就在外面。”随从道,“可要属下把人请进来?” “请,快请。”史将军在确认不是自己产生幻觉后,情绪顿时激动起来,他直觉无视了端州县令,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监察使大人身上了。 众所周知,皇帝会不定期派遣监察使下去,暗中考察各级官吏,有些表现好的能直接呈递到皇帝跟前,破格提拔被重用也不是梦! 史将军心情犹如此时的海浪一样澎湃,这里鸟不拉屎狗都不来,监察使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来这儿,肯定是皇帝派来的,他在这儿驻守这么多年,皇帝终于想起他来,派来监察使考核他,要给他升官了吗?! 史将军搓着手,原地转了几个圈,整理了一下衣裳,又让人准备了一些果子,这才在凳子上坐下,平复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 没有等太久,史将军就听到了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抬起脖子往外瞅,就见他的随从走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一小孩,三个人。 福伯和张满并没有进来。 两厢照面,贺境心和宋钺在打量史将军,史将军心里在犯嘀咕,说来的是两位官员,可这三个人怎么看也只有一个当官的啊。 “史将军,下官乃是端州县令宋钺。”宋钺看出了史将军的纠结,主动上前一步,做了个自我介绍,同时侧过身,将贺境心让出来,“这位是皇上亲封的监察使贺大人。” 顾不得去考虑为什么监察使是个女子,史将军已经挂上了笑脸,“贺大人看起来,可真是年轻有为。快请坐,尝尝我们岛上的果子,解解暑气。” 贺境心见这位史将军还挺会来事,看起来颇好说话的样子,也客气道:“来的匆忙,没有事先和您沟通,打扰了。” “哪里的话。”史将军不赞同地道,“你我同朝为官,都是为了圣上做事,为了百姓解忧,何来打扰一说?” 贺境心脸上笑容越发真诚了,“史将军大义。” 贺影心在一边坐下,看两人寒暄,随手拿起放在小几上的胥邪果(椰子),他把果子捧在手里,这种果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圆滚滚黑乎乎的,上面被破开了一个口子,插了一根麦管在里面,他凑上去试着吸了一口,清爽鲜甜的果汁入口,贺影心只觉浑身暑气都散了几分,他眸光都亮了。 史将军见贺影心喝了果汁,便对宋钺和贺影心推荐了一番,“此果名为胥邪果,取其里面的汁水饮用,清热解暑,两位大人尝尝。” 贺境心和宋钺也没有拂了史将军的面子,虽然是第一次见这种果子,两人都表现的十分淡定,仿佛眼前从未见过的果子,只是平平无奇的果子罢了。 “史将军,我此次前来,是想要见一见被流放在此地的赵承溶和赵承礼。”贺境心也没有为难史将军绞尽脑汁去想话题,而是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 听到这两个名字,史将军还稍微愣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这二人是都是被贬为庶民的皇子,他心下忖度开来,这位贺大人到这儿来,要见这两人是个什么意思,莫非皇帝心软了,想知道两个便宜儿子过得好不好? “这两人此时都在崖边采石,我让人将他们请来?”史将军猜不出来,便也不猜了,反正人到这儿了,他迟早会知道的。 “不用,将军只需派个人引路,和那边的管事说一声就成。”贺境心道,“我们直接过去。” 史将军当即招来机灵的随从,吩咐一番后,让随从领着几人去崖边采石场。 金门岛是个小岛,但占地面积并不算小,采石场离将军的小楼不算近,随从准备了一辆马车,送几人过去。 张满和福伯爬上马车,坐在了还算宽敞的马车车厢里。 行了有两刻钟,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宋钺跳下马车,然后转身去拉贺境心。 采石场就在山崖边上,崖下就是千尺巨浪,黑色的礁石全是被海浪冲刷侵蚀的痕迹,看着有点渗人。 采石场上稀稀疏疏有十来个采石人,管事拿着鞭子,一脸凶相的站在边上监工,若有谁敢偷懒,鞭子就甩过去了。 随从上前去,唤来了管事,管事本有些不耐烦,在看到随从后,一瞬变了脸色,变的十分和蔼可亲,“哟,什么风把您出来了。” 随从却顾不得和管事寒暄,面色严肃地说明了来意,“监察使贺大人,要见一见庶人赵承溶和赵承礼,你把他们带来吧。” “诶,小的这就去。”管事也不敢废话,听了话后,扭头就朝着那边采石的几个人走去。 张满站在一边,她其实已经看见赵承溶了。 时隔一年多的时间,张满再次见到赵承溶,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因为这个衣裳破旧,面色被晒得黑黝黝,嘴唇开裂起皮,头发干枯的像草一样,怕是谁也无法将这个人,与昔日天之骄子的秦王联系在一起。 张满看着管事走过去,赵承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弯下了腰,人也有些瑟缩,他应该吃了不少苦头,以至于一身傲骨全部被折断,活成了他曾经最为鄙夷,根本不会低头去看一眼的草民。 管事很快就带着赵承溶和赵承礼走了过来,两人一边走,一边试图整理一下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让自己看起来稍微体面一些。 赵承溶此时心情很忐忑,管事说有大人要见他,他不知道这位大人是来要他命的,又或者是皇帝心软想要带他脱离这个地方的,前路的不确定,让他的心一直提在半空。 他甚至都不怎么敢直视站在不远处的那几个人,直到走到跟前,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时,正好看到了宋钺的脸,他愣了一下,因为震惊甚至往后踉跄了一步,“怎么是你?” “大胆!还不见过宋大人。”管事低喝一声,“还有,要找你问话的是这位贺大人。” 贺大人? 赵承溶见鬼似的看向贺境心,他之前并没有见过贺境心,只是被贬到金门岛之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去反思,他到底是为什么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然后他就发现,这一切根本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贺大师算计的。 贺大师,贺大人。 他气的浑身发抖,他这么惨,这人竟然还当官了! “行了,你去忙吧。”贺境心打发走了管事,她看着赵承溶赵承礼兄弟,四处看了看,“这里也没个阴凉,去你们住的地方聊吧。” 赵承溶:就该晒死你! 赵承溶想骂娘,但是赵承溶不敢,眼下他不过是个庶民,对方是官身,他还不知道此人到底为何而来,也不能轻易得罪了她。 “大人请随我来吧。”赵承溶说着,转身,拉了一把木头一样僵在那里的赵承礼,兄弟两个在前面引路。 赵承礼扯了扯赵承溶,低声问:“你认识这个贺大人?我怎么没听说有女的当官的?” “她以前就是个算命的!”赵承溶低低地应了一句,然后就憋屈的沉默了。 贺境心几人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张满心情有些复杂,“我都不知道,皇帝让他们活着,到底是网开一面,觉得他们不知情罪不至死,还是想让他们活受罪了。” “不管是哪种,总归活着呢。”贺境心淡淡道,就算是生不如死地活着,那也时时刻刻都在呼吸空气。 “倒也是。”张满喃喃一句,“这种时候就觉得,我此生能当娘的女儿,是我的福气。” 否则她就算侥幸活下来,下场也不会好,好点的被卖成奴婢,糟糕的就是充入教坊。 赵承溶兄弟住的地方离采石场不算远。 走了一刻钟,几人就到了一个小村落,这个村子比他们进来时看到的那个村子,要小很多,这里多是被分到采石场做苦工的那些人家,屋子修的还算结实,毕竟烂船尚有三斤钉,流放的罪犯曾经也是豪富之家,怎么也能藏点东西,这些东西在这里,也能让人帮忙修建几间屋子了。 赵承溶住的地方在村尾,和赵承礼比邻而居。 曾经斗的跟乌眼鸡似的两个人,如今到了这儿,为了活下去,倒是抱团求生了。 赵承溶家中有个妾,他还是秦王的时候,虽然没有娶正妃,但通房侍妾却是有的,后来他被贬为庶民,流放端州,他的这些侍妾通房自然也跟着一起流放了,当然不止有两个,只是有些死了,有些寻了办法脱身,最后留在赵承溶身边的,就只有这一个妾。 海岛上的太阳毒辣,海风伤人,娇滴滴的美人,如今瞧起来也有些狼狈,她端来几碗茶,拘谨地端上来,放下后就立刻退下去了。 “家中简陋。”赵承溶克制着情绪,尽量用淡定的语气开口。 此时他们坐在一张八仙桌边上,宋钺和贺境心坐在一侧,张满带着贺影心坐在一边,福伯则默默地坐在另一边,而赵承溶则坐在宋钺和贺境心的对面。 宋钺目光落在手边的粗瓷大碗上,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水,没有说话。 “多日不见,宋大人看起来似乎变了不少。”赵承溶却主动与宋钺说话,“当初在长安城,宋大人刚正不阿,小民要多谢大人,坚持查清真相,洗清我娘杀人的罪名。” 当初,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并不在意这个案子能不能查到凶手,毕竟当时皇帝想要做的事已经做成了,是宋钺跪在皇帝面前,求来的三天时间,让一切水落石出,尽管贵妃杀了那么多人,多一条人命和少一条人命,其实没有多少差别。 “你不必谢我,当时皇上令我查明真凶,我就要查到底。”宋钺道。 听到皇上两个字,赵承溶的眼底闪过一抹黯然之色,昔日鲜衣怒马好像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一样,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长安城他是回不去了。 只是人都会抱有一些奢望,想着万一呢? “不知两位大人,想问什么?”赵承溶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宋钺和贺境心,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就捏成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带来的疼痛,让他时时刻刻保持理智,不要因为愤怒做错事,他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任性。 赵承溶倒也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他试过寻死,可是死的滋味太难受了,也太可怕了,勇气只有一次,所以现在哪怕日子过的再苦再难,他都还是想要苟活下去。 “你知道赵长生吗?”贺境心并没有迂回,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赵承溶愣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真的吗?”贺境心不信,她一直盯着赵承溶的眼睛,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你想好了再说。” 赵承溶:…… 赵承溶后背莫名惊出一层冷汗,他喉结上下浮动,嗓子里忽然变得很干涩,“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兄长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只是个庶民。 “是大皇子的名字。”赵承溶道,“只是大皇子八岁那年,死于意外……” “是吗?”贺境心打断了赵承溶的话,“大皇子真的死在八岁吗?” 赵承溶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异常,“自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我不是问的众所周知的事,我是在问你。”贺境心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赵承溶,“而你,你现在四肢僵硬,额头上开始起冷汗,你想保持镇定,却不知你此时浑身都是破绽。” “不可能!”赵承溶脱口而出否定,但他说出口的瞬间就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辩解,“我……我……” “你在说谎。”贺境心淡淡道,她眼神坚定,带着压迫感,“你知道赵长生没有死,甚至知道他后来为什么死。” 赵承溶的手心一片濡湿,刚刚贺境心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因为心神巨震,竟然把自己的掌心抓破了,此时掌心一片血肉模糊,血顺着他的拳头滴下来。 “说说吧。”贺境心道,“事到如今,我竟然能找到这里来,必然是已经查到了一些东西,找你不过是为了确认,就算你不说,我还是会查出全部,或早或晚而已,但到那时候,你们应该就没有那么好命了。” 张满和宋钺强忍着扭头去看贺境心的冲动 ,两人此时的想法诡异的同步了。 那就是贺境心又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了,偏她说的跟真的一样,要不是他们全程都跟在贺境心身边,张满和贺影心更是和她一起复盘过全过程,他们都要信了! 赵承溶此时就有点动摇了。 “你应该知道我的本事的。”贺境心又在赵承溶已经开始产生裂痕的心理防线上,用力一击,“当初我能把天翻了,现在我照样可以。” 赵承溶猛地抬起头看向贺境心,目光对上了贺境心漆黑的犹如一面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心所有黑暗龌龊的那双眼睛。 “是,我知道赵长生。”赵承溶忽然就觉得,那些旧事说不说的,已经由不得他了,这世上之事,发生过的就有痕迹,况且十一年前的旧事罢了,又不是所有人都死绝了,这人能找到他,问出这些问题,想来是真的已经知道了一些事的,如此闭嘴不言,不是最好的选择。 “贺大人。”赵承溶看着贺境心,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贺境心示意他问。 “我若是把所有的都说了……他日我若不能活,可以放我妻儿一条生路吗?”赵承溶说到这里,眼神温柔了几分,“青葵跟着我到这儿,吃了很多苦,我虽未曾与她拜天地,却已经将她当做是妻子了,她是两年前才跟我的,未曾跟我享多少福,以前的那些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张满听到这里,心里五味杂陈,眼前这个人,她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曾经目下无尘,高高在上的人,如今也长大了吗? “她不会离开这座岛,不会对任何人有威胁,只希望能赦免她罪人身份。”赵承溶说到这里,反而释然了,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她……怀了我的孩子,这是我第一个孩子,可能也会是唯一的孩子。” 贺境心点了下头,语气淡淡:“可以。” 赵承溶面上就露出了一个笑。 这个笑容一出,倒是让人从他脸上看出昔日秦王的风采,怪不得是能引起长安众多姑娘爱慕的青年。 “十一年前,我也不过才十二岁。”赵承溶眼中浮现出一抹怀念之色,“一开始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有一次,母亲带着我去护国寺祈福,护国寺长了不少桃树,那时候是初秋,桃子都熟了,母亲打发我去摘桃子,我尝了觉得甜,就拿了两个,想去给她尝尝,结果却被拦住了,母亲身边的大宫女拦着我,说是母亲身体不适,在休息。” 赵承溶被打发走了,但他却担心母亲,最后想办法甩开了大宫女,悄悄从后面靠近了那个厢房。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些细碎的暧昧的声音,以及除了母亲之外的另一道男声。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人挡了溶儿的路的。” “那赵长生既然早就死了,那就好好的当个死人。” “若是早个几年还有可能,但他出现的太晚了,不说溶儿,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他们背后站着的人,都不希望他回来。” 十二岁的赵承溶僵在原地,手脚冰冷,大气都不敢出。 赵长生这个名字,在宫中几乎是禁忌,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敢提及,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当今的长子,是曾经坐在当今战马上长大的,感情与他们这些皇子皇女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不止一次听说,若是赵长生还活着,太子之位早就定下了,皇帝不立二皇子当太子,就是因为在皇帝眼里,他们都不配,后来二皇子在战场上伤了腿,无缘太子之位,二皇子也没有觉得十分遗憾,大概是因为二皇子早就看清楚了这一点。 可是他听到了什么? 赵长生竟然没有死,这一点甚至盖过了当朝左相和他母亲有私情,让他惊慌起来。 第18章 吾与卿卿许百年 赵承溶回宫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因为乍然撞见母亲与人偷情,还知道了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赵承溶吓得生病了。 母亲守在他身边,眼底满是担忧,好几次,赵承溶迷迷糊糊醒过来,都能看到母亲守在他跟前,眼下是多日不曾好好休息而积攒下来的青黑,赵承溶想问母亲,为何要这么做,可是看着这样的母亲,他问不出口。 “我不敢问,也不知道如何去问。”赵承溶的声音里带着纠结,就算隔了十来年,也能感受到他当时的两难,“那之后,我娘一直待在宫里,没有再出去。” 那段时间,赵承溶的心情很忐忑,每天都恨不得竖起耳朵过日子,他知道了左相的打算,担心他们谋事失败,会牵连到他和母亲,但后来一直都风平浪静,并没有听说有谁出事,赵承溶慢慢也就放松了警惕,加上母亲从他生病之后,就再未出宫和左相见面,赵承溶以为他们放弃了。 “但是九年前春天,我娘再次带着我去护国寺上香,说是要为染了风寒的皇帝祈福。”赵承溶道。 赵承溶并不敢让人发现他的异常,他跟着母亲去了护国寺,护国寺里的一切都还是他熟悉的样子,包括那个特地为他们留着的小院。 赵承溶强忍着没有睡,他半夜避开守夜的小太监,翻窗户离开了厢房,摸到了母亲的屋子后面,他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然后他就听见了左相的声音。 “如今你无需再担心了,我说过,既然已经是个死人,就老老实实当个死人吧,以后没有人能威胁溶儿了。”左相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床就靠着窗户放置,窗户也不过是糊了一层厚厚的窗纸罢了,站在夜风里的赵承溶四肢发冷,他紧紧咬着牙关,担心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没有留下后患吧?”他听见母亲这么问。 左相冷笑了一声:“这世上知道他活的人根本没有几个,不过的确漏掉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小老鼠,你放心,我会找出那只老鼠的。” “什么?”沈瑜语气里有震惊有担忧,“怎么回事……” “赵长生身边有个高手,是他的隐侍青蝉,当年他狮口逃生,想来就是青蝉救走了他。”左相语气却很平静,“你放心,青蝉不敢如何,若是让当今知道他带着他心爱的长子离开,这么多年不回来,如今还让赵长生死了,他也得陪葬。人都有求生之心,没有人会愿意主动找死。” “但是万一呢?”沈瑜却依然不放心,一件密事一旦有了第三个知情人,都存在风险。 “放心吧,他不会知道是谁动的手,就算他想不开,好日子不过,去找皇帝告密,他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左相说的十分自信。 在知道赵长生还活着之后,左相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皇子,四皇子,还有其他有孕宫妃的母族,他做的很隐蔽,并不是直接找上门去说的,传消息的人转了好几道手,就算皇帝查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因为左相是皇帝的一把刀,皇帝很多事情都是通过他的手去做的,他太知道如何掩人耳目,尤其是掩住皇帝的耳目。 左相并没有亲自动手去杀人,赵长生是死在那一群人的合谋之中的。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青蝉带着一个包袱跑了。 “那些人追了很久,但青蝉脱身本事挺大,他们没能找到人。” “可是那些人找不到,左相却找到了。”赵承溶道,“左相查出来,青蝉住在灵州小塘村中,已经娶了妻生了子,左相决不能留下后患,让人过了几道手,鼓动了山贼去杀人。” 贺境心听到这里,瞳孔猛地一缩,她脑中不可控制地浮现出温觅死亡那一日的事。 三更半夜,成群的山贼奔涌而来,来的毫无预兆,来的气势汹汹,娘亲怀孕的时候已经不年轻,身体本就经不起半点闪失,娘亲并不是被那群山贼惊吓死的,她是身体承受不住,难产大出血而死的。 温秀口中那样聪明的温觅,却死的如此憋屈! 她呼吸变得急促,手紧紧攥紧,心口涌上一阵怒火,她未能出生的妹妹,她娘,还有她爹,都死于左相之手! 一只手握住了贺境心的手,她抬起头来,看到贺影心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悄然握住了她的手,小孩眼中满是担忧,也有愤怒和难过。 宋钺握住贺境心另一只手,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 贺境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愤怒支配。人一旦被情绪支配,很容易做出错事,也无法做出最正确的判断,眼下人已经死了,她能做的,就是让这一切真相大白! 赵承溶看贺境心这个模样,讷讷地闭了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此时的赵承溶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青蝉有个属于他的名字叫贺从渊,他口中的青蝉的妻女,是温觅和贺境心。 他只是觉得贺境心此时的情绪有些奇怪,却没有什么头绪。 贺境心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她静静地看着赵承溶,“继续说。” “你没事吧?”赵承溶迟疑着问了一句。 贺境心:“没事,你继续说。” “左相接到消息,说是山贼杀人很顺利,左相知道后,让人将山贼头目杀了灭口,事情就算是了结了。”赵承溶道,“可是谁也没想到,青蝉并没有死,当初山贼去早了,青蝉并没有回去,死的是他的妻子。” 左相知道青蝉没死这件事,是在山贼灭口之后过了两年。 左相与沈瑜在护国寺偷偷见面,护国寺的方丈本来是皇帝的人,但却被左相抓住了一个致命的把柄,方丈不得不听命于左相,否则他也不敢如此大胆的在皇帝的眼线底下与沈瑜偷情。 左相在与方丈对弈的时候,很不凑巧的碰上了青蝉给方丈写信。 青蝉想让方丈帮忙查一查,当初袭击小塘村的那群山贼背后,是不是勾连着长安城中的某个人。 青蝉并不相信所谓的山贼进村掳掠,因为青蝉回去之后,仔细看过山贼所待的那座山到小塘村的距离,小塘村并不算是一个非常富裕的村子,甚至还有点穷,唯一的有钱人宋家,家中也有许多护卫看守,宋家虽然只是商户人家,但人家地也不少,和县衙关系也不错,山贼并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来。 他去问过福伯,那一日山贼在宋家门外时的情形,笃定那群人并没有抢宋家的意图,村子里其他人家,财物其实并没有少多少,那群人与其说是来抢东西,不如说是来找人加制造混乱的。 这很不正常,青蝉怀疑是冲他来的,而他唯一能招惹灾祸的源头就是赵长生。 所以青蝉暗中联络信得过的旧友,想要查一查真凶。 可惜信被左相发现了。 左相在知道青蝉没有死的时候,着实大吃一惊,毕竟在他眼中,赵长生的事情早就告一段落了,他坐立不安,想知道当初青蝉到底带走了什么,青蝉都查到了多少,手里是不是有什么证据,虽然赵长生的死他是过了几道手鼓动别人干的,可是山贼进村去杀人,却是他的人去干的,万一青蝉为了替妻子报仇,疯狗一样把他咬出来岂不是不美。 “左相知道青蝉一定是个很聪明的人,否则不可能活到现在,他不敢让青蝉看出端倪,让方丈写信将左相介绍给青蝉,告诉他,左相颇有能力,若有左相帮忙,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赵承溶道,“于是自那之后,左相就开始与青蝉通信,但青蝉真的很谨慎,并不会漏有用的消息出来,但四年前,方丈给青蝉去了一封信之后就自杀了。” 方丈这些年来,一直受左相的威胁替他做事,早就承受不住压力,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选择了自杀,并且还在死之前给青蝉写信。 左相知道这件事后,坐立难安,他担心方丈破罐子破摔把一些不该说的告诉青蝉,他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把青蝉骗到长安城来,到了他的地盘,使些手段,把青蝉当初从赵长生那里带走的包袱逼问出来。 赵承溶:“他写信告诉青蝉,说是有了重要的线索,想让青蝉来京一趟,当面细说,信件里决不能提。” 贺境心把赵承溶说的这些,与脑海中已有的线索进行比对,发现时间上的确能对得上。 青蝉一直在与左相还有方丈通信,信里面除了在找黄雀,就是一些暗语,想来暗语便是父亲想知道,害死温觅和赵长生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贺境心能理解父亲为何不把这些事捅出来告诉皇帝,在父亲看来,赵长生已经是过去,皇帝早有了很多孩子,一个在皇帝眼中早就死了的孩子,分量并没有多重,更何况,他作为隐侍,带着皇子出逃,如今皇子还死了,他绝对活不了,甚至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活不了的。 贺从渊从头到尾想做的就是找出凶手,弄死报仇。 贺从渊到长安城去,应该就是因为方丈的最后一封信,信上提及他们被发现了,再加上左相的信,贺从渊最终决定去长安城查一查线索。那次长安行,最终让贺从渊被打成重伤,后来左相派人把贺从渊送回小塘村,暗中搜寻的,肯定也是当初贺从渊带走的包袱,只可惜最后一无所获。 “之后,左相和我娘说,青蝉死了,一切到此为止,彻底结束了。”赵承溶说到这里,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们让我安心,说将来的太子之位一定是我的。” 贺境心不解地看着赵承溶,“为什么他们这么笃定?” 赵承溶面色纠结半晌,最终还是说了,“因为他们告诉我,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全都不是皇帝的孩子。” 冷不丁听到惊天大料的众人:…… 啊?! 已知:四皇子是谢贵妃胆大包天狸猫换太子换的,六皇子是沈贵妃和左相偷情生的。 现在赵承溶的意思,二皇子和五皇子,竟然也不是皇帝生的吗? “我以为自己是唯一的皇子。”赵承溶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结果原来,我也不是啊。” 贺境心追问:“左相和你母亲,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皇帝从未宠幸过那些妃子。”赵承溶道,“我娘在知道自己有孕之后,故意找理由让皇帝去陪她吃饭,灌醉皇帝后,把他留了下来。那一夜之后,过了一个月,我娘被诊出喜脉。” 沈瑜一开始也有点担心被皇帝识破,但她太需要一个孩子了,但好在一切很顺利,如她算计的那样发展,她为了赵承溶去争去斗,后宫其他有儿子的妃子同样也为了孩子去斗,整个后宫犹如养蛊的修罗场。 可是后来有一天,沈瑜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二皇子,死掉的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全都不是皇帝的孩子。 当年,世家逼迫太子娶世家女入东宫,太子并不愿意,韩家强行塞了一个姑娘进来,结果太子碰都不碰,置之不理,他们深觉不能继续僵持下去,就使了手段想让太子宠幸自家姑娘,但太子是个犟种,他不愿意。 他就这么冷眼看着那些世家算计来算计去,他也不戳穿,任由那些宫妃想各种办法怀孕,然后冷眼看着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把孩子算在他的头上。 每一个怀了孩子的妃子都以为自己很成功,他们成功把自己变成了刀,主动砍向了其他人,削减着其他家族的力量。 众人:…… 贺境心偏头看了贺影心一眼,贺影心眼圈有点发红,他忽的低下头去,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他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其实是怨恨过皇帝的,为什么自己的奶奶还有父亲死了,没有未来了,作为一切悲剧的导火索皇帝却还风光的活着,坐拥万里江山,享用一个后宫的美人,儿女成群。 温沅死的冤枉,就算雷霆一怒又如何,皇帝都没有明面上讨个公道,他爹更是死的不明不白,至今都不知死前遭遇过什么。 但现在,却有人告诉他,并非如此。 那个昔日被父亲背叛,被世家逼迫的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另娶的少年太子,依然如旧,从未变过。 贺影心虽然还小,但他其实知道的,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坐在皇位上的九五之尊,要做到这一点何其难,毕竟世人眼里,旧人虽好,但日子还要过下去的,皇帝没有很多孩子怎么行呢,江山岂不是要落入外人之手吗? 这些年,皇帝和世家不死不休,他强势张扬,完全是不顾死活的在折腾,他或许根本没有想过以后,他想死却不敢死,死了大晋会再次陷入战乱,民不聊生,可是他又不想活,所以他就冷静的发疯。 而此时的贺境心,也明白了自己对于皇帝的种种矛盾的感官来自何处。 一直安静待在一边,默默听完全部的张满,此时已经惊呆了,她抬起手,默默地捂住自己的额头,很想装作自己没来过,这些秘闻听了真的没有问题吗?!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赵承溶道,“其他的,赵长生到底是怎么死的,死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以前的知情人,大概都被杀干净了。” 贺境心盯着赵承溶的眼睛看了半晌,没有看出说谎的痕迹,也是,如此要命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赵承溶没有隐瞒的意义,“你能为你说的这一切负责吗?保证是真话?” 赵承溶点了点头,“我可以。” “如此,你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贺境心道。 赵承溶愣了一下,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贺大人……您说过,会让我妻儿活命的。” “对,你是人证。”贺境心冷声道,“只要你把这些,分毫不差原原本本的在皇帝跟前交代了,你妻儿就能活。” 贺境心说着站起身,宋钺跟着一起站起来,“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你们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和你妻子道别。” 贺境心牵着贺影心,拉着宋钺走出了堂屋。 张满默默跟在后面,赵承溶送出去,目送几人走远。 张满走了一段后,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贺大人,宋大人,小影心,我晚点来找你们。”张满道。 “好,直接去史将军那里。”贺境心点头应道。 张满转身,朝着赵承溶走去。 赵承溶看到张满折回来,愣了一下,下意识迎出去几步,担心是不是贺境心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或者是变卦了。 张满停在了赵承溶面前,她稍稍躺着头看着赵承溶,眼前的人近距离看着,更显风霜落魄,他看着她的眼神里甚至带了一丝讨好和恳求。 张满心情很复杂,赵承溶并未认出她,这多么荒唐。 也是,她本就没见过赵承溶几次,那时候她一身华服,满头珠钗,脸上也涂了脂粉,如今她穿着简单,也不涂脂抹粉,与曾经的模样有了差别。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赵承溶其实从未认真的看过她,与她对视过。 也是,赵承溶都知道左相和沈瑜有私情,她和娘在赵承溶眼里,大概都非常可笑吧,是完全不被尊重,可以被轻视的存在。 “这位姑娘,可是大人有什么吩咐?”赵承溶被张满看的越发忐忑,他看着张满,觉得眼前这个人长得有一点面善。 “你不认识我?”张满问。 赵承溶愣了一下,“姑娘以前认识我?” 张满忽然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恍然之间让她的容貌更胜,有当初长安贵女的几丝影子。 “你……”赵承溶脑中蓦的掠过一道光,他眼睛蓦的睁大了几分,却又有点不敢置信。 “我曾经叫傅棠。”张满直截了当道,“曾与你定过亲,大婚之日死在花轿里的傅棠。” 赵承溶脸色煞白,他站立不稳地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傅棠……你不是死了吗?你为什么会活着……这不可能……” “因为有人替我死了啊。”张满淡淡道,“如今我不是傅棠,我娘拼了一条命,才换了我如今苟活于世。 赵承溶张了张嘴,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半会儿,那些话都堵在嗓子口,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张满:“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告诉你我的身份,因为估计就算我站在你面前,你也不会认识我,曾经的秦王殿下,目下无尘,从不肯正眼看我,就算我与你定亲,你也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你的一个眼神。” 赵承溶此时脑中乱七八糟的,但张满说对了,昔日他还是秦王的时候,并不想娶傅棠,左相一直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爱,他当初以为是爱屋及乌,后来身份曝光,他才明白,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偏爱? “你竟然早就知道。”张满会回头,耿耿于怀的事情是这个,“那些年,你是不是暗中得意,嘲笑,我和我娘算什么东西?” 张满抬起手,狠狠甩了赵承溶一个巴掌,“你就是大禽兽生的小禽兽!” 赵承溶被打了一巴掌,堵在嗓子口如石头一样的情绪被打散,“不是的……我当初也害怕过,只是……只是……” “只是被伤害的人不是你,被算计去死的人也不是你。”张满气红了眼睛,“就是为了你,我爹要我死,他明知道你是我哥哥,却让我嫁给你,这多么荒唐啊!” “我凭什么要为了你们这群畜生去死,我娘为了救我,她是为了救我才杀人的!”张满眼圈通红,眼底积聚起来的水汽凝成泪珠滚落,她真的太愤怒太难过了,娘死后,她没有哭,因为她知道,娘希望她开心的活下去。 娘亲经常与她说的话就是,“希望我儿此生无忧无灾,平安长大。” 可是她却替她扛了灭顶的灾祸,用自己的命换她无忧无灾。 所有的情绪在此刻再也无法隐藏和克制,张满抬起手,用力又是一个巴掌甩出去,“你明知道这一切,可你就这么冷眼看着,你还是个人吗,你们还是人吗?!” 赵承溶捂着脸,他弓着腰有些狼狈。 一直待在屋子里的青葵听到声音走出来,想要靠近,却见赵承溶摇了摇头,她满眼担心,最后还是听从他的命令,退回屋子里去了。 “对不起。”赵承溶低低道,“那时候的我……一心皇位,他们教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那时候的赵承溶,觉得自己是唯一的皇子,娶什么样的名门闺秀都是应该的,他不满意傅棠,因为左相是铁板钉钉的秦王党,还要联姻做什么,但左相却说他不能明目张胆的偏爱,成为翁婿就可以了。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要你死的,你信我。”赵承溶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左相的孩子,他原本想着娶回来就娶回来,捏着鼻子认了,可是没有想到,新娘会死在花轿里。 后来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就知道了傅棠为什么一定要死。 傅棠的确是因为他而死的。 流放后,他并不愿意面对过去的一切,所以他克制着不去回忆过去的事,若不是贺境心他们忽然出现在这里,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提及这些。 “不重要了。”张满冷冷道,“赵承溶,我祝你不得好死。” 张满说着,转身就走,她怕自己继续站在这里,会忍不住杀了眼前这个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就算他没有动手,可是他确实一切罪孽的开端。 但他还不能死,她也不能杀人,她要如娘亲期待的那样,平安活到老。 “傅棠,你等等。”赵承溶开口喊了一声。 张满停住脚步,“对不起这种话别说,太轻了。” “我不是想说这个。”赵承溶沉默了一下,还是道,“刚刚我忘记一件事,宫里那么多的公主,但只有三公主没有母妃,她是皇帝从宫外抱回来的,据说是皇帝在洛阳行宫宠幸了一个人,结果那人拼命生下三公主,人却没熬得住。” 张满听完后,抬脚继续往前走。 赵承溶站在原地,看着张满离开,他眼神很复杂,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甚至一开始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是带着怨恨的,但看着张满哭着质问他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存在,让她失去了娘,并且从小都不曾有过父亲的关爱。 这个人大概是除了青葵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之外,他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但他们不是亲人,是恨不得杀死对方的仇人。 青葵听到外面的人走了,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她抬起头,有些心疼的看着赵承溶脸上肿起来的巴掌印,“少爷,你的脸……” “不碍事的。”赵承溶道,“青葵,你愿意与我为妻吗?” 青葵愣住了,她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可……可我只是……” “我如今也不过只是个庶人罢了。”赵承溶苦笑了一下,“你不愿意也不碍的,但恳求你,生下我的孩子,这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 青葵抬起手,轻轻触碰赵承溶的脸,她有些不敢确定,因为这是昔日的秦王殿下啊,他曾经目下无尘,并不会正眼看身边的人,她只是个侍妾而已,她知道赵承溶其实是看不起她的。 到了金门岛之后,他的脾气其实并不算很好,但他到底没有责骂迁怒过她,青葵也不在意,毕竟这是她曾经只能仰望的人啊。 可是如今这个人,却如此狼狈的要她嫁他为妻。 青葵笑了起来,眼泪却从眼中滚落,“少爷,我愿意的,能嫁给少爷,我很开心,这个孩子我会无论如何都会生下来的。” 赵承溶看着青葵眼中的泪,他轻轻擦掉,“别哭。” 他抬头看向张满离去的方向,他抿着唇,闭了闭眼,“别哭。” 他眼中一片干涩,愤怒也好,开心也好,他如今眼中已经没了泪。 第19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虽然中秋已经过了,但海上的残月依旧明亮。 史将军的小楼前面,升起了一簇篝火,厨艺精湛的厨娘正在烤着一条大鱼,一边的石板上,还炙烤着一些贝类和螃蟹。 史将军这会儿心情颇为不错,主要是这岛上已经很久没来几个像样的客人了,再加上贺境心可是监察使,并且刚刚寒暄的时候,话里话外还暗示了,她与皇帝关系不错,时常上折问候,这金门岛上风光不错,果子可口,她打算把果子推荐给皇帝。 史将军听话听音,这贺大人口中说着要介绍金门岛上的风土人情,这风土说了,人当然也会提一提,他可能很快就能从这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调走了! “来,贺大人,我敬你一杯!”史将军端起酒杯,冲着贺境心扬了一下,“招待不周,贺大人海涵。” 贺境心从容地端起酒杯,“史将军客气了,今晚上厨娘做的这些,我们以前可从未见识过,这些鱼虾蟹一捞上来就被送来,这种新鲜滋味儿,寻常人可是尝不到的。” “也就这一点乐趣了。”史将军笑着摆了摆手,“我们这儿别的不多,海货管够。” 他说着,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贺境心也没有扫兴,也将酒杯里的酒喝了。 宋钺盯着两人看了半晌,犹豫地端起杯子,一脸英勇,凑近嘴边就也要来个一口闷。 贺境心并没有回头看他,却精准地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凑到唇边的酒杯压了下去。 史将军看到这一幕,稍稍有些意外。 贺境心已经笑着开口:“我家大人不善饮酒,喝了就倒。” 她说着,这才回头看宋钺,月色与火光之中,她漆黑的眸子里仿佛又无数星辰藏匿,“莫要逞强,史将军与我们同朝为官,为人和煦好相处,不会在意你喝不喝酒的。” “对,宋大人不必勉强。”史将军笑道,“宋大人尝尝咱们岛上的特色。” 厨娘此时端起一只盘子,装了一只奇奇怪怪的黑色刺球,里面还冒着热气,里面装着的像是炖蛋,厨娘将盘子端到宋钺面前,宋钺嗅了嗅,是炖蛋,但又好像比炖蛋的味道更鲜甜一些。 宋钺端起来,拿起放在盘子上的勺子,舀了里面的蛋羹吃了一口,入口鲜香绵密,与普通的蛋羹截然不同,宋钺吃完一口,抬起头问史将军,“此为何物?” “那是海胆,海胆的黄很是美味,尤其是做成海胆炖蛋,尤其美味。”史将军道,“来,都不要客气,今天吃好喝好,诸位来这儿就是客,自在些,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 他举起酒杯来,众人举杯,沐浴着月色喝光杯中酒。 福伯挺喜欢烤鱼的,一边滋溜着小酒,一边吃着烤鱼,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着愉快。 贺影心看起来对螃蟹情有独钟,一手抓着一只蟹钳,大口啃着蟹肉。 张满心情不算好,一个人闷头喝着酒。 也没有人劝她。 这里除了史将军和做菜的厨娘之外,都知道张满和赵承溶的关系,旧人相见,强行归纳在角落里的过去,会不受控制漫上心头,张满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或许这个时候喝点酒,大醉一场,把所有的情绪发泄出去是一件好事,否则这些事情压在心里,伤肝伤肺。 篝火堆发出比噼啪响声,气氛异常和谐,烧烤起的烟气浮上来,奔着月色而去。 此时村子里,赵承溶正在收拾东西,青葵要帮他,被他拦住了,他看着这屋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很多回忆漫上心头。 狼狈不堪地抵达金门岛后,他其实大病了一场,是青葵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当时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可是最后却还是活了下来,后来他们建了房子,一点点地置办家里的桌椅板凳,如今这里看起来,已经是个虽然简陋但能遮风挡雨的家了。 他每日去采石场,牛马一般地被催促着干活,只有在这里才能有片刻喘息的余地,慢慢的,他竟然开始习惯这样的日子,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为了这一点感到惧怕——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得留在这里,就这么过一辈子了。 再想起鲜衣怒马的过去,就有一种恍惚感,仿佛那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了。 这让他浑身发冷,牙齿打颤,从高处坠落,最是残忍,倘若从来不曾见过繁华,一辈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吹着海风看着潮涨潮落也是一种浪漫,可他曾经上九天揽明月,好像距离这世上最尊贵的那个位置无穷近,近到就像是天空闪耀的星子一般,仿佛触手可得。 他仔细地把桌子擦干净,碗筷放回台子上,一开始他不会做这些,总是笨手笨脚的打坏碗,青葵从不会怪他,只会替他找补,说他生来尊贵,从未做过这些粗活,甚至想要让他什么都不要做,她继续伺候他。 但赵承溶坚持自己做,他知道的,会笨手笨脚,不过是因为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不甘,认为自己不应该做这些卑贱之事,可他如今已经不是皇子,不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他只是一个罪犯,一个庶民。 他迟早要接受这一点的。 如今,他终于坦然接受了这些,虽然午夜梦回仍然会回到长安去,可他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了。 却怎么也没有想过,原来守住眼前的苟且,也是一种奢望。 人好像总是这么贱,总是对求而不得之物念念不忘,总是等到快要失去时才意识到那样东西的珍贵。 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赵承溶心里有数,这个时候来找他的,大概是住在隔壁的赵承礼。 他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赵承礼。 赵承礼不是空手来的,他手里提着一只粗瓷酒坛子,他拎起酒坛子冲着赵承溶摇了摇,“喝酒吗?” 赵承溶将桌子搬到门口去,两人坐在月色下,就着一叠小鱼干喝起了酒来。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赵承礼几杯酒下了肚,才把心中那股惶恐稍稍压下去了一些,“以前还希望皇上想起我们,好歹喊了这么多年父皇,会把我们接回去呢……” “现在也算是要去长安了。”赵承溶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这算不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赵承礼:…… 神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句话是用在这里的吗?! 赵承礼默默地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多喝点吧,说不定这辈子,就只能喝这一回了。” 赵承礼曾经是四皇子,谢家干了些什么缺德事,他也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当初赵长生的死,谢家在背后出的力也挺大的。此次回长安,他们作为人证,怕是不得善终,能落得个全尸就算是祖宗在地下立了丰功伟绩,阎王爷格外开恩了。 赵承溶今天的话格外的少,哦,这么说也不对 ,他好像一直话就不多,只是今天更少了。 一坛子的酒,慢慢越来越少,最终见了底,劣质的酒很容易喝醉上头,赵承礼眼睛发花,盯着天上的星子,感觉天空都朝自己靠近,像是无数星辰坠落,朝他奔涌而来。 他吓得眼白一翻,醉死过去。 赵承溶也醉了,但他比赵承礼要好一些,他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带着水汽和酒气进了屋,他走的慢也走的还算稳,他进了屋,房间里还点着灯,他下意识地想,太浪费了,灯油很贵,这么点着太抛费了。 他想吹熄的,但想到什么,最后还是没有,他举着油灯走到竹床边上,青葵已经睡着了,只是她应该是在忧心,眉心皱着,就算睡着了都没有松开,抬起手,轻轻按在她眉心,替她舒展了眉眼。 他目光在青葵脸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挪到她的腹部,月份还浅,尚且没有显怀,他紧紧抿着唇,一定是因为喝太多的酒,让他此时情绪有些失控,最后一夜,他发现他舍不得离开这里,舍不得离开青葵和他的孩子。 他心中百般忧思,担心自己回不来,青葵一个人在这里要怎么办,让她留着孩子是不是不好,未来还有那么远,她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些,赵承溶就觉得心口发闷,他将油灯放在一边,吹熄了,然后他换了一身干爽没有酒味的衣衫,蜷缩在青葵身边闭上了眼睛。 而此时的小楼前,史将军已经喝醉了,被随从抬下去歇着了,宋钺只喝了一杯酒,没有倒下,只是脑子有些不清醒。 张满喝醉了,却还在喝。 贺境心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这座小楼建在崖边,站在这里,能看到不远处静谧的海,漫天的星辰闪耀,这里的夜空分外清晰,一时间倒是叫人分不清天空与海面的分界线。 宋钺走到贺境心身边,与她一起看着远方,他牵住了她的手,“真好看啊。” “是啊,真好看。”贺境心应了一声,“宋二,你认得出天河在哪儿吗?你看这里的星星这么清晰,你知道牛郎和织女在哪里吗?” 宋钺迷迷瞪瞪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唔,是那一颗……不对,是那颗,一定是那颗……” 贺影心啃完了最后一根蟹腿,十分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扭头就看到宋钺抬手指着天上的星星,正急切地对着贺境心说着什么。 贺影心:…… 天上那么多星星,鬼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颗哦。 “可惜今天不是十五啊。”福伯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圆月有缺,好像少了那么一份圆满。 “那又有什么关系,家人都在身边,月亮不圆又怎样啊。”贺影心不在意地道,“再说了,这不圆的月亮,也很好看呀。” 福伯愣了一下,随后大胜笑了起来,福伯年纪大了,牙齿掉了一颗,笑容大一些的时候就能看见,所以一般福伯不会笑成这样,但现在福伯却笑的半点没有包袱,“小影心说的对,家人都在跟前,就算是月牙也能补全了。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竟然还没有小影心看的透彻咧。影心以后肯定是有大出息的。” 贺影心半点不谦虚地挺直了胸脯,“对,我是我家第二聪明的人呢。” 第一聪明的是他姐! “哈哈!”福伯被逗的笑声越来越大。 站在崖边的两个人扭头来看,随后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从长安城到青州,从青州到并州,再从并州一路向南贯穿整个大晋,来到了最南方的海中小岛上。 无论四季如何轮转,无论前路是坎坷还是坦途。 不为昨日逝去而忧心,也不为明日之愁而烦忧。 此刻的他们活在当下,立南海之角,看星辰闪耀,听涛声依旧。 第20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快,快醒醒。”贺影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平面,当第一抹朝阳刺破海面升上来的一瞬间,她眼睛一亮,伸手拍了拍坐在自己两边,还在呼呼大睡的宋钺和贺境心。 “快别睡了,快看!”贺影心都没有回头,生怕错过哪怕一个瞬间。 贺境心正做着梦呢,梦里她置身一间堆满了黄金的屋子,正数的开心,快要数完了,结果冷不丁被贺影心拍了一把,醒了,梦里黄金全没了。 她睁开眼睛,入目是金色的朝阳刺入眼中,海面被朝阳染成灿金色,贺境心下意识挪开了视线,随后,又朝着朝阳的方向看去。 “好壮观。”宋钺喃喃一句,“刹那火轮乘浪起,风翻揉碎满怀金……曾经读这首诗时,也曾在脑中构想过,如今见到了,方知想象不及万分之一。” 贺影心漆黑的眸子里,盈满了朝阳,“是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纸上读来终觉浅啊……”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风景,他想好好记住这一切,他有一种诡异的预感,或许很快他就要离开这里,而他之后的人生,或许都会留在四方城中。 福伯和张满坐在一边,也怔怔地看着海上日出。 “娘,日出真好看啊。”张满低声道,她眼圈红了,脸上却带着笑。 太阳一点点地从海面升起来,水天交接处,越来越刺目,直至他们再也无法直视太阳,直至太阳完完全全地脱离海面。 “两位大人,我们将军准备了早饭,诸位用过了再走吧。”史将军的随从走过来,笑着对众人道。 几人也不推辞,跟着随从回了史将军的小楼,小楼里果然准备了早饭,史将军正等着他们一起用饭。 另一边,赵承溶和赵承礼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赵承溶没有喊醒青葵,他最后看了青葵一眼,眼中带着眷恋和不舍,然后他转身往外走去。 赵承礼背着包袱站在门外,看到赵承溶走出来,还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多少有几分苦涩。 赵承溶没有说话,赵承礼也没有,两人并肩往村子外走。 沉默了好久,一直走到码头边上,看着停靠在那里的大船,赵承礼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你说我们这一去,还能回来吗?” 赵承礼被流放后,无时无刻不想回到长安,回到昔日的繁华之中去,可是真的要回去了,他却害怕了。 “谁知道呢。”赵承溶低声道,“可能……不会回来了,你以前不是说,死也要死在长安城吗,如今,也算是达成所愿。” 赵承礼:…… 神他妈的达成所愿。 “我那是说的气话!”赵承礼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贼老天,凭什么他们造的孽要我们来背,那时候我们也还是孩子,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赵承溶道,“到了长安之后,不要隐瞒,把知道的都说了,或许能换一个体面的死法。” 赵承溶说着,抬脚往前走去,赵承礼不想跟上去,可他知道他必须跟上去,如今他只是一个庶民,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他仰起头,想要用这种方法压制住眼底聚集起的泪意,因为现在哭的话,未免也太过狼狈和胆怯。 那边,贺境心一伙人已经吃完了早饭,史将军亲自将人送到码头来,昨日一起来收珍珠的那个商人也赶过来了,宋钺顺势将商人介绍给了史将军,商人十分激动地和史将军见礼,史将军倒也没有摆官架子。 “二位大人,一路顺风。”史将军把几人送上了船,殷切地看着贺境心,他就指望贺境心在皇帝跟前美言几句了。 “谢谢将军一路相送,后会有期。”贺境心这句话一说完,史将军眼睛就亮了一下。 后会有期! 意味着之后一定会再见,贺境心是监察使,大概不太可能会再到这儿来,那么就只有他被调离这里,才有可能后会有期啊! 史将军心里十分激动,只觉得自己升官有望了! 几人都上了船,船家拔锚起航,却在此时,一个人影匆匆跑来,“郎君!请等一等!” 贺影心的耳朵很好,他听到了呼喊声,扭头看去时,看到了奔跑而来的一个年轻妇人,他扯了扯贺境心的衣摆,“姐姐,你看那边。” 贺境心扭头去看,那妇人越跑越近,她下意识看向赵承溶,却见赵承溶站在船边上,他双手抓着船沿,双眼通红地盯着那边:“青葵!你快回去!” “船家,请停一下。”贺境心冲着船头喊了一声。 船家听不懂官话,但跟着他们一起走的商人听得懂,他忙用方言讲了一声,船家当即停了下来,但此时船已经驶离岸边。 青葵跑到水边,她目光直直地盯着赵承溶,“郎君,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你!” 赵承溶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他想说别等我,我可能此生都回不来了,他应该说你在这儿遇到好二郎就不要继续守着了,他不值得的。 可是话到了嗓子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难过,那种看不到未来的绝望,让他此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郎君,我和孩子一起等你,无论多久都等。”青葵看着赵承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 她背对着太阳而站,阳光把她整个人描摹出金色的轮廓,她的笑容真的好耀眼,耀眼到能够刺痛人的眼睛,赵承溶不忍看,却还是强迫自己再看一眼,他最终对着青葵笑了一下,他说,“好,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娶你,我们拜堂成亲。” 若是身体无法归来,他的魂魄也会乘风而归。 听到赵承溶的答案,青葵笑容越发灿烂,眼泪从眼中滚落,她用力得点了一下头。 船被海浪推着往前走,距离海岸越来越远。 赵承溶站在船边,睁大眼睛看着,但他其实根本看不清楚,因为眼中全是泪,但他还是努力地看着,看着站在海边的那个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一个小黑点,而后,消失不见。 张满靠着栏杆看着赵承溶,心情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曾经这个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当时身为左相之女的自己,他都不看在眼中,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也会如此舍不得一个人。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成长吧,只是成长的代价,真的很大。 “姐姐,你说他还能回来吗?”贺影心坐在船舱里,透过窗户看着站在外面的赵承溶的背影。 贺境心扭头往外看了一眼,“影心想让他回来吗?” 贺影心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起来,爹和娘还有没能出世的妹妹,都是被他亲爹害死的,我应该恨他讨厌他才对,可是我好像……恨不起来。” 因为知道这一切的时间太晚,贺从渊和温觅已经死去,再愤怒的情绪也随着罪魁祸首的死亡而慢慢平息,就算如今沉疴泛起,也难觅当初的恨意。 “他是他,他爹是他爹。”贺境心平静道,“你不需要恨他,恨其实是一种很极端的情绪,他还不值当你对他付出这种情绪。” 贺影心叹了口气,“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人的感情并不是天生就有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是如此,那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点一滴地去积累。 贺影心从记事起就待在贺境心和贺从渊身边,被他们拉扯长大,他对亲人的概念,全部来自于他们,他亲爹虽然是赵长生,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个人,长到这么大,最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没有办法一下子就对赵长生产生多么浓重的父子情,甚至可能一辈子都生不出。 “姐姐,皇帝让你查这些,是为了让我能够名正言顺的认祖归宗吧?”贺影心看着贺境心问,“是不是当初在宫里见到我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这个决定。” 贺境心:“或许吧,影心想回去吗?” “我还有的选吗?”贺影心郁闷地问。 贺境心笑了起来,“你当然有,老皇帝让我查赵长生的事,他想要把赵长生的一切翻到台面上,现在查出来的这些,还不够,若你不想,我可以就此打住。” 只要不继续往下查,赵长生出现在长安城之后,一直到死亡之前的这一段关键信息,就会永远封存。 贺影心抿了抿唇,他又扭头看向窗外仍然站在那里的赵承溶,他闭了闭眼睛,脑中想起很多很多事。 有小时候住在小塘村里发生的那些事,有到了长安城中发生的一切,有他种过的一草一木,有仰天山里壮阔的地下溶洞,还有并州城里跪在大堂上恳求父母官做主的百姓…… “如果是一年前,我会想要回家,会想回我们的小塘村去,我们会买几亩田,我努力种地,种出高产的庄稼。”贺影心说到这里停了停,“可是现在,我想试一试。” 他想要试一试另一种可能性。 这一路走来,他见过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他们穿行大晋,繁华有,落魄有,但更多的是立足田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 “我想让大家都有地种。”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种。 “想让大家吃饱饭。”不去啃树皮草根吃观音土 “想让他们寒冬不惧酷寒。”有棉衣御寒。 “想让那些流离失所的人都有立足之地。”头顶有片瓦遮风挡雨。 “想让有才能的人当官。”德不配位尸位素餐的都滚蛋。 “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去实现,但是我想努力去学。” 贺境心看着他,小少年眼神坚定,漆黑的眸子泛着光。 他和养在四方城里的那些天潢贵胄不一样,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很多的人,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是最珍贵的宝藏。 贺影心挺直了小胸脯,“我相信我一定能做好的。” 贺境心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笑,她抬起手按住贺影心的脑袋,“这样啊……我知道了。” 贺影心做出了他的选择,做姐姐的好像要努力一些了。 贺影心走出船舱,走到了赵承溶身边,和他一起眺望大海。 贺境心没有出去,她坐在船舱里,开始仔细地复盘已有的线索,因为现在的线索,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有关于赵长生人生最后两年是在闭环之外。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 贺从渊的那些写满了暗语的信,如今已经可以解读。 他当初写信给护国寺的方丈,是为了查到害死赵长生的凶手,因为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害死温觅的人。左相会和贺从渊通信,是为了试探贺从渊,想要知道贺从渊当初从赵长生那里带走了什么东西,后来贺从渊被打成重伤,送回小塘村,也是因为左相想要找到这样东西。 后来贺从渊死后,左相并未继续盘查,这说明左相应该确认过,贺从渊带走的东西无关紧要,根本不能证明赵长生的身份。 贺从渊除了想要查到当初小塘村那伙盗匪幕后指使者之外,还在找黄雀,他找黄雀是要给黄雀送一样东西——玲珑骨骰。 当初贺从渊和赵长生,从洛阳去长安的路上,救下了苏芷,那枚玲珑骨骰就是苏芷的,苏芷与顾岑宴青梅竹马,顾岑宴为了苏芷成了皇帝的隐侍黄雀。 好像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有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贺境心手指曲起,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宋钺在船尾和那位收珍珠的商人细谈了一下生意经,回到船舱就看到了贺境心闭着眼睛皱着眉的样子,他放轻了脚步,坐在了贺境心的身边。 “在想什么?”宋钺抬起手,按在了贺境心的眉心,他揉了揉,想把她眉间的愁绪揉开。 贺境心睁开眼睛,拍开了宋钺的手,“我在想,我爹和赵长生救下苏芷之后,去了哪里,赵长生死在何处,死之前发生过什么,他是和谁生下的影心,我要去什么地方找知情人。” 只要解开这个谜题,皇帝交给她的任务她就完成了。 宋钺想了想,忽然说:“你说有没有一个可能,影心的娘就是苏芷呢?” 贺境心:……??? 宋钺却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自古以来,英雄救美,不都是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吗?你看啊,无论是苏芷还是赵长生,他们多像是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啊,当初苏芷去认亲的时候,那位假千金骆明玉不是正在和二皇子议亲吗?这说明苏芷原本的身份很够格当皇子妃,赵长生本是皇长子,却被迫流落民间,两个都是有身份的人,多有戏剧性啊!” 贺境心:…… 完蛋,一旦接受了宋钺的这个思路,竟然诡异的觉得有点道理呢! 第21章 山水一程江州行(上) 端州县衙内,骆修远一脸激动地看着古大夫,他紧紧抓着古大夫的手,眼圈都红了,“您刚刚是说,我舅舅的眼睛,有可能被治好吗?” “撒手撒手撒手!”古大夫嗷了一嗓子,这才将此时热血上头的骆修远的理智拉了回来。 骆修远看着古大夫被自己抓红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就是太激动了,您的意思是,我舅舅的眼睛能治好是吗?” “哼。”古大夫瞪了骆修远一眼,“我几时说过能治好?” 骆修远急了,“您刚刚不是说……” “我刚刚是说,我现在有了新的思路,或许能够改善他的眼睛状况。”古大夫没好气地打断骆修远的话,“我可没说能治好。” 花明庭所中之毒十分霸道,溶于血中,游走全身经脉,细小的经脉很多都坏死了,若非古大夫想办法将这些毒压制住,花明庭的情况只会更糟糕,他之所以还活着,完全是因为他身体里的异毒并不算多,比起花想容来说算很少的。 古大夫这两天和那位巫医聊的挺好,巫医很多手段听起来十分荒唐,甚至很多操作在古大夫眼里就是愚昧无知,但不可否认,岭南这一代的巫医能存活这么久,那么多百姓愿意相信他们,这些巫医还是有一些压箱底的真本事的。 今天他再去找巫医切磋医术之时,恰好有个寨子的巫医上门拜访,向这位巫医匀一味药,三人闲聊时,古大夫说起异毒之症,寨子来的那位巫医就说起来,他们寨子里有个人,曾经中过毒,症状与古大夫说的有几分相似,古大夫当即来了兴致,拉了那巫医细细聊了大半天。 “花小子毒中的太久,已经损伤的已然不可逆转。”古大夫叹了口气道,“那寨子里的巫医说,他们寨子里中毒的那人,如今还活着,巫医是将那人中毒之处的所有草植全都带了回去,一样一样试了,才把那人救回来。” 骆修远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猛地瞪大眼睛,“是了,自古以来,相生相克,毒物边上必定就有克制毒物之物。” “不错。”古大夫点头道,“当初花家盐矿因为异石,被花家主废弃封存,那里生长的草木也因为异石之故,长势异常,那些草木长在异毒之中,有毒性,但自身一定也带有解毒的功效。并且,与异石共处时间越长的,效果越好。” 骆修远顿时激动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古大夫却摆摆手,“不急,这些还只是我的猜测,我已经与那位巫医约好,明日去他们寨子一趟,我须得亲眼去看看那中毒之人。” 骆修远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花明庭身体里的毒,一直是个隐患,他不喜欢花明庭处于随时都可能毒发生亡的危险之中,如今花家只有花明庭一个人,他前半生过得坎坷,全家死的只剩下他一个,若是他也没有了,那这世界上,花家存在的痕迹就会很快被抹去。 当然最主要的是,花明庭是他的家人,他希望他的家人,长命百岁的活下去。 “古大夫,我也想跟您一起去看看。”骆修远道。 古大夫:“不成,那寨子排外的很,我都是借了大夫的身份,才让那位巫医破例带我回寨子,带上你肯定不成的。” 骆修远本还想再争取一下,但想到若是因为他的坚持,惹怒了巫医,最后古大夫也去不成,那就很不好了。 骆修远正纠结呢,福伯驾着马车,已经停在了县衙后门外。 去的时候是五个人,回来的时候加了赵承溶和赵承礼两兄弟。 因为这两人并不是罪犯,并不能关入大牢,福伯在县衙后院寻了一个空屋子,暂时将两人安顿下来,只等贺境心那边弄清楚最后的谜底,就要带着两人上京,将赵长生八岁到死之前的全部经历,公之于众。 事情好像陷入了胶着之中。 贺境心原本以为,能从那两兄弟口中得到更多的线索,现在线索的确是得到了一些,但对于未解的那一部分,并没有多大的作用。 贺境心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被漏掉了。 贺境心以前非常讨厌那些不安分的碎片式信息,连不成线,乱七八糟,杂乱,漂浮在她的脑海之中,怎么都不能安分。 但现在,那些信息全都很妥帖的去了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如此安静,若是换做以前,贺境心一定很高兴,并且会毫不犹豫睡个爽。 贺境心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识海之中。 她的大脑犹如一座巨树,根部是她最初的记忆,之后生长开来的枝丫,蓬松的树冠,随如今树冠已经膨胀到几乎遮天蔽日,因为这两年她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的人,所见所闻所听所思,全部都汇聚在大脑之中。 贺境心盯着那棵大树,她上前一步,抬起手,开始拆解那些规规矩矩交缠在一起的树枝。 这些记忆是单独拎出来的,有关于贺从渊的,在贺境心看来,他是一切的源头和核心,他身上关联着赵长生的过去,又勾连着他的未来,甚至赵长生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可能就是贺从渊。 贺境心一点一点仔细去翻查那些记忆,然后她在查看到玲珑骰子的位置时停了下来。 玲珑骰子是苏芷的所有物,后来顾岑宴提及,那是他做的。 当时贺境心认定贺从渊一直在寻找黄雀,是因为顾岑宴就是黄雀,而那枚骰子就是贺从渊留下来的,并且让逍遥仙帮忙查一查骰子,逍遥仙查出来那骰子和青州的地下赌坊有联系。 在得到这些线索之后,好像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推断出,当初贺从渊是受苏芷所托,将骰子还给已经成为黄雀的顾岑宴。 骰子,黄雀,苏芷。 这三者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 但,真的是这样吗? 井中观天,以为天就是井口大小的圆形。 那如果爬出井,就会发现天不是那个样子的。 曾经只有那些线索,所以得出那样的结论,但如果再加上之后查到的这些呢?会不会发现曾经以为的逻辑闭环,有可能是错的。 贺从渊当初听从温沅的指令,带着云梦令,护送赵长生去温家族地,之后,贺从渊以云梦令的最后一个请求,带走了温觅,他们走了许许多多的地方,最后回到了温家族地举行了婚礼。 赵长生留在了那里,以为会安稳一生,然而十二年前,赵长生却从温家接到的消息得知,他娘温沅当初并没有死,而是被养在洛阳行宫,而温沅的存在暴露了,最后被人害死了。 赵长生知道这件事后,写信给了贺从渊,他想要去查一查温沅的死因,找到杀死温沅的凶手,贺从渊接到信件之后,不得不去,他是赵长生的隐侍,他如今能活着有妻有子,是因为赵长生和他娘温沅。 贺从渊留下了身怀六甲的妻子和女儿,接了赵长生去洛阳,在洛阳查了一圈后,又前往洛阳——说起来,贺从渊会潜入谢家,多半是这个时候查到了温沅的死,谢家并不干净,他是想去搜寻线索的。 贺从渊一定是和赵长生去的长安,并且还救下了苏芷,因为贺从渊和温觅提起苏芷的时候可是用的“他们”。 贺从渊回家之后,也一直在查温沅之死,他应该有暗中联络其他隐侍,有没有效果不知道,但那之后,贺从渊经常出门。 然后事情就来到了贺从渊离开家,山匪下山,最后害的温觅难产而亡的时候,贺从渊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状态十分糟糕,告诉贺境心,她有一个身体羸弱,据说必须当女儿家养到十岁的弟弟。 再之后,贺从渊的信就多了起来,有查当初山匪背后之人的,也有查黄雀下落的,还有让逍遥查玲珑骨骰的。 贺境心盯着记忆搭建成的巨大树冠,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宋钺被贺境的巨大动静,惊醒了,他忙抬手将贺境心护在怀里,“怎么的,有贼人来了吗?” 贺境心一把拍住宋钺的脸,微微的刺痛让宋钺彻底清醒了,“你怎么还不曾睡觉?昨夜一夜都不曾睡好,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现在睡觉吧。” “宋钺。”贺境心阻止了宋钺往下躺的动作,“错了,我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宋钺错愕地看着贺境心,不过很快表情就缓和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人生这么久,谁能保证不犯错。” 贺境心手微微用力,把宋钺的嘴巴按得嘟起来,“如果你不知道黄雀就是顾岑宴,也不知道知道苏芷和顾岑宴之间的关系,你想找黄雀,也想查玲珑骰子,会是为了什么?” 宋钺愣了一下,“找黄雀,可能是想从对方口中知道皇帝的真实情况?” 贺从渊离开了皇宫,并不知道那之后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事,世人眼中,皇帝妻子和孩子都出事了,重新娶妻生孩子也是必须的,更何况当时到处都在术后,皇帝对王家嫡女就是皇帝的心头真爱,鬼知道曾经爱妻爱子的皇帝会变成什么样。 贺从渊是暗卫,看多了宫廷秘辛,自然也不会把皇帝想象的太好。 “那调查骰子呢?”贺境心又问。 宋钺这次想了一会儿,“查骰子的主人从何而来,有什么渊源,甚至也可能是想顺藤摸瓜找到骰子的主人,他以为的主人是苏芷!” “就是说,你爹我的岳丈,可能是想通过苏芷,弄清楚赵长生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从渊找玲珑骰子不是为物归原主,而是为了找到苏芷! “他真正想找的人是苏芷。”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没有证据直接证明苏芷已经死了。” 第22章 山水一程江州行(中) 如果苏芷没有死,那么苏芷如今会在哪里。 贺境心和宋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顾岑宴找了苏芷很多年,当初在青州的时候,他对我说会辞去隐侍一职。”贺境心眉心皱了起来。 说起来,贺境心见顾岑宴的最后一面时,的的确确有不对劲的感觉,有一种自己似乎被人利用了的不爽感。 只是当时顾岑宴给她留了一匣子的银票,勉强抚平了她心里的不爽,加之无论是苏芷还是黄雀顾岑宴,说到底都和她无甚关系,贺境心一向不太喜欢介入别人的因果,主打一个爱咋咋地。 如今一切都成了变数,看似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身上或许藏着至关重要的线索。 贺境心开始仔细去回忆与顾岑宴几次会面交锋时的细节,拜她完美的记忆力所赐,要回忆起这些并不难。 当时的顾岑宴与贺境心道别的时候,情绪非常稳定,他拿到了曾经送给恋慕之人的玲珑骰子,仅仅花了几天的时间就恢复了平静,明明一开始还非常激动来着。 “他对我说,他不打算再继续寻找苏芷了。”贺境心说,“这不对。” 一个人的执念持续了这么多年,怎么会拿到那么重要的信物时,如此快的平静下来,甚至还选择放弃之前的执念,这不就显得曾经付出的一切都像个笑话吗? 宋钺皱着眉头,他想了想,忽然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不继续找,是因为已经找到了呢?” 贺境心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说的这个,我当然也想过。” 贺境心再次把何顾岑宴交锋时的过程,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 线索一定就藏在过程里,到底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呢…… “一颗骰子。”宋钺嘀嘀咕咕了一句,“总不能他看到那骰子,就知道苏芷的下落了吧。” 贺境心猛地回头看向宋钺,她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宋钺被她盯得有点发慌,屁股往边上挪了一下,伸手拉住薄被拢在胸口,“怎、怎么了吗?” 贺境心:…… 怎么说呢,她就说宋钺这个人,他不擅长断案,但是却有一种诡异的直觉,或者说是误打误撞的脱口而出一些线索。 “宋二。”贺境心抬起手,拍在宋钺肩膀上。 宋钺茫然地应了一声:“啊?” “睡觉吧。”贺境心说着,躺了回去。 宋钺懵逼地看着已经躺平,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似乎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的贺境心。 宋钺:“不是……我们不是在聊苏芷的事情吗?怎么就睡觉了?” “这不是聊明白了吗?”贺境心睁开眼睛看了宋钺一眼,“挺晚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下面的村镇,再不睡你明天还要不要赶路了。” 宋钺:…… 宋钺此时抓心挠肺的,只觉得一颗心被吊在半空,他颇为怨念地盯着贺境心,“怎么就聊明白了呢?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苏芷在哪里了?” 贺境心从薄被之中伸出一只手,宋钺下意识靠近,贺境心却一把揪住宋钺衣襟,把人把下拉,宋钺唉哟一声,倒在了贺境心身边。 “你不是说了吗,那颗骰子,顾岑宴看到骰子就知道苏芷的下落了。”贺境心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也是顾岑宴明白了苏芷的下落,咱们不还是不明白吗?”宋钺不理解,假设那个骰子里真的藏着什么线索,可那骰子已经到顾岑宴手里了啊,他们现在压根不知道顾岑宴在哪儿,贺境心怎么就一脸她已经解开一切难题的表情呢。 贺境心叹了口气,她睁开眼睛,翻了个身,变成了与侧躺着的宋钺面对面的姿势,“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不知。” “提起骨骰,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这句诗。”贺境心道,“顾岑宴与苏芷,当初在山洞里见面,在那里,他教会苏芷三字经,千字文,后来也是在那里,他送了那颗玲珑骨骰给苏芷。” “这一送,是送的少年说不出口的旖旎情丝。只是当时的苏芷,尚且没有听说过这句诗,也不明白这小小的骨骰,藏着怎样的少年心意。” 苏芷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在知道身世之前,她一心一意想要活下去,而且是要好好的活下去。 在知道身世之后,她又一心一意地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所以她不远千里,从家乡去到了长安城。 那么远的路,没有人知道一个姑娘家是如何平安抵达的,但她却把自己安排的很好,也照顾的很好,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苏芷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姑娘。 “之后隔了十年时间,这枚骰子由我送到顾岑宴的手里,其实是一种回应。” 一种隔了十年之后的回应。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晓。” 一颗骰子,串联起这一段跨越十年的少年恋慕之心。 “我不知道那骰子里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什么名堂。” “但那骰子本身,就藏着这样的答案。” 贺境心道:“当年,送出骰子的地方,是在老家的山洞,如今给出了回应,有很大的可能性,也还是会在那个地方。” 宋钺闻言,有一瞬间的恍然,只是一颗骰子而已,本身竟然藏着这么多的东西啊。 “你知道顾岑宴是哪儿人吗?”宋钺问。 贺境心道:“江州,茂县,上刘村。” 贺境心会知道的这么详细,还是得多亏她惊人的记忆力。 当时顾岑宴和她说起自己与苏芷的过去时,提起过一嘴,真的只是一言带过,换做普通人根本不会记得住, “那你……要去吗?”宋钺语气带了点不舍和迟疑。 贺境心点了点头,“要去的,赵长生出事之前,有将近两年的时间,目前不可考,唯一的知情人,可能就是当初被我爹和他一起救了的苏芷,后来我爹回家,赵长生并没有回温家族地。” 赵长生在知道温沅遭人毒杀后,就离开了温家族地,之后的行踪成谜。 “世间事,当真奇妙。”宋钺叹了一句,“谁能料到,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竟然牵连到如今的关键线索。” 贺境心却并不觉得奇怪,“这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不是突发的,而是在很多年前就埋下了因,只等时间慢慢酝酿,在多年之后酿成果。” 十一年前,苏芷去了长安城,为自己讨回了公道,把那对黑心肝的养父母送进了大牢,只是人心不可测,骆家还是辜负了她,也因为骆家一时行差踏错,酿成了之后被顾岑宴报复的恶果。 顾岑宴因为苏芷成了黄雀,替皇帝做完事后,被打发到青州,此时皇帝也没有想到,他一时的怜悯之心,会给十一年后的现在,留下一条退路。 当初皇帝之所以会答应顾岑宴,让他成为黄雀,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顾岑宴与苏芷之间,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有他不顾一切也不肯撒手的执念,让皇帝产生了微妙的功名。 贺境心敢肯定,当时的皇帝,绝对想到了自己和温沅之间的过去。 所以世间之事,其实都有脉络可循,任何事都能找到最初的引线。 “打算什么时候去?”宋钺问。他其实舍不得让贺境心离开,但他很清楚的知道,贺境心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他是端州县令,贺境心是监察使,皇帝给她的第一件差事至关重要。 贺境心打了个哈欠,“尽快吧,睡觉,很困了。” 宋钺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再出声吵她,黑暗之中,他听到了贺境心的呼吸声慢慢变得绵长。 宋钺睡不着觉,他睁开眼睛,就着朦胧的天光,隐约能看到枕边人近在咫尺的轮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说到了因果,他忽然想起初到小塘村的那一日。 那个时候的宋钺也才三岁大,坐在马车里,外面还下着雨,他从马车侧面的窗户看出去,就看到了顶着碧绿荷叶的贺境心。 一晃眼,竟是快要有二十年了。 三年前,他得知贺境心带着妹妹离开小塘村的时候,其实私下里找了他们一阵的,也担心她们在外面会不会遇到危险,但是想到贺境心坑人不偿命的手段,又觉得那两个人走出去,要担心的不是她们的安危,而是别人会不会安全。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娶贺境心为妻,或者应该说,是没有敢这么想。 当日在皇帝跟前,他心脏响如擂鼓,鬼使神差地就说出了他和贺境心之间有婚约,当时真的没有其他办法脱身吗?也未必。 他只是顺势而为。 当初能气的他跳脚的心上人,如今是枕边人,他唇角微微勾了勾,心上有种说不出的酸胀感。 贺境心睡着睡着,脑袋往前拱了拱,最后拱进了宋钺的怀里,宋钺笑着揽住她的腰,在贺境心又嫌弃热的慌想要翻身的时候,稍稍用力将人按住,怀里的人扭了扭,最后还是妥协地不动了。 宋钺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也陷入了黑甜梦乡。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古大夫就起了,他今日要和巫医去一趟寨子,去亲眼看一看,寨子里那个身中异毒之人如今的样子。 骆修远还有些不死心,他一大早就藏在了马车里面,想要悄悄跟着去,结果被古大夫从马车上丢了下去。 骆修远只能站在原地跳脚,眼巴巴目送着马车远去。 他有些沮丧地往回走,推开院门时却吓了一跳,因为一身青衣的花明庭正靠着门框站着。 “舅舅,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骆修远快走了几步,上前去拉着花明庭就往里走,“我扶你回去休息,古大夫说了,你现在要静养,不能再当自己还是之前,要天不亮就起来练剑了。” 花明庭听着骆修远在耳边絮絮叨叨,暗叹了一声,就这样,他怎么敢现在就死啊。 骆修远在害怕,他害怕花明庭死,但他不敢表现出这种惧意,只能化作停不下来的絮叨,花明庭是明白的,因为他身边有好多这样的人,他们害怕他离开,又不能把这份害怕宣之于口。 “没事的,古大夫说了,我现在可以稍微活动活动手脚。”花明庭道,“修远。” “啊?”骆修远扭头看花明庭。 花明庭看不见,但他还是回头朝着骆修远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舅舅教你习武吧。” 骆修远瞬间撒手跑开了,“不要,舅舅这么厉害,有舅舅就够了!” 花明庭:…… 花明庭听着骆修远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没忍住低声笑了起来。 骆修远跑出去一大段,这才缓缓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他停在一棵大树边上,手撑着树干,微微喘着气。 花明庭之前从未提过要教武功,之前花明庭才跟着一起走的那段时间,贺影心和张满倒是心血来潮的想要跟着花明庭学武功,就那种刷一下蹦起来跳出去几丈远的那种,当时骆修远和宋钺都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兴致昂扬的想要学两手。 结果第一天,花明庭布置了个蹲马步的任务,没蹲多久,全跑了。 之后,就没人再提要学武功的事了。 反正有个大高手在身边,学不学的无所谓嘛。 花明庭许是意料之中,这些家伙就不像是能吃得下练功之苦的,笑笑也作罢。 这还是第一次,花明庭主动提出要教他习武。 骆修远想的有点多,也有些担心,是不是因为之前异毒发作,差点出事,让花明庭有了自己随时可能会死的预感,所以想要在自己死之前,让自己这个唯一的外甥,至少学到点皮毛,如此就算他不在了,骆修远也能自保。 骆修远不想学,他也不想变得厉害,如此舅舅放心不下他,就有了坚持活下去的理由和念想。 骆修远思绪开始飘远,开始担心古大夫那边。 而此时,方瑞驾着马车,带着古大夫先去接了巫医,然后在巫医的指引之下,一路朝西行去,大路拐下来,走了一段崎岖小路,等到马车无法前行,古大夫和巫医下了马车,接下来的路需要徒步走。 岭南这一带,山林之中多瘴气,生人误入,遇到点毒蛇毒虫什么的,被咬上一口就会丢命,更别说万一误入瘴气沼泽,那也是有来无回。 古大夫年纪大了,走了一段后,就唉声叹气的要方瑞背,方瑞默默上前背起古大夫,跟在老巫医后面,拐上了一条狭窄陡峭的山道。 看着走在前面,头发花白,走路却十分灵活利索的巫医,再看看趴在他后背,还嫌弃他后背太硬的古老头,方瑞脸都有一瞬间的扭曲。 同样是老头,为什么别人家的那么省心! 方瑞背着古大夫,跟着巫医走的时候,也在留心他们走过的路,但几圈绕下来后,方瑞也开始犯糊涂,根本记不住,这里若是没有熟悉路线的人带着走,根本走不进去。 这个时候,方瑞就开始羡慕贺境心来,这位贺大人恐怖的记忆力,在这种时候才好使。 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总算是看到了巫医所在的寨子的门。 第23章 山水一程江州行(下) 从端州到江州,路途算不上近,但也称不上非常远。 南方水系纵横,若是一路水路过去,只需从溱水出发,一路经过韶州,再从虔州的水路分叉口,驶入赣水,路过吉州,洪州,就能抵达江州,若一路顺风顺水,只需要五天时间就能抵达。 宋钺替贺境心收拾了行囊,他磨磨蹭蹭的,有些不舍,毕竟此去一来一回,再加上中间耽搁的时间,他怕是要有个把月的时间见不到贺境心,上次贺境心送温十三回温家族地,两人不过是短暂分开了两三天,他都觉得身边空落落的,有事夜里睡觉的时候,那张床好像一下子变得很大很空。 但他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更加不能丢下端州县衙的事情不管不顾跟着贺境心走,他如今是一地父母官,对于如何治理端州,如何让端州的老百姓脱离穷困,他才有了一些眉目,这个时候更是需要趁热打铁,趁着新官上任,上官对他的容忍是最大,当地士绅豪族还对他有所忌惮,他好直接出手,做出一番成果来,争取最快时间站稳脚跟。 餐桌边上,宋钺吃饭吃的有几分心不在焉,贺境心放下空了的碗,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宋钺一筷子夹了一片姜丢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贺境心:……这人不是最讨厌生姜的吗! 贺境心叹了口气,抬起手一把捏住了宋钺的脸颊。 宋钺愣了一下,手里的筷子差点拿掉了。 他回头看向贺境心,不知道游走在何方的思绪归位,这才察觉到嘴巴里辣辣的瑟瑟的,对着贺境心戏谑的眼神,宋钺硬是梗着脖子把嘴里嚼碎的那片姜咽了下去。 “就这么担心我吗?”贺境心唇边漾起一抹微笑,“宋二,你刚刚在想什么?” 宋钺耳尖都红了,他收回了眼神,目光游离,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我在想,我明日要见几位大商人,到时候要如何与他们周旋,那些人都是老狐狸。” 贺境心挑了挑眉,“是吗?真的是在想这个?” 宋钺:“自然……” 贺境心的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她按住宋钺的脸,把他的脑袋掰过来,漆黑的眸子直视宋钺。 宋钺:…… “我只是担心你。”宋钺肩膀垮了下来,他将贺境心按在她脸上的那只手握住,抓在手里。 “不用担心了。”骆修远开心地从外面跑进来,“贺大人去江州,我们去扬州,会和大人同行。” 宋钺扭头看向骆修远,脸上有惊讶之色,“你们要去扬州?” 骆修远此时心情很好,情绪高昂,他一屁股在宋钺对面坐下,拿起一只馒头就啃,“对,古大夫从寨子回来了,他亲眼看到了那个中了异毒的病人,也把过脉,确认过了那人吃的药,古大夫说在最初被异石污染过的地方,很可能长着能克制异毒的草药。” 宋钺闻言,也挺高兴,“那可真是太好了!” 各种方面的好! “古大夫可有说,花叔的毒解了之后,能恢复到什么地步?”贺境心问。 骆修远摇了摇头,“古大夫说要找到药才知晓,但如果找到相克的药,我舅舅身体里威胁他性命的毒可以解掉,至于之前被毒素损毁的,就要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确定了骆修远会和花明庭还有古大夫一起同行,宋钺原本的担心顿时就收回了肚子里。 无论是去江州找顾岑宴,还是去扬州寻药,都是耽搁不得的事,毕竟世易时移,谁知道耽搁一天会发生什么变故。 确定两拨人同行的第三天,端州城门口,一辆马车,一辆牛车停在那里,宋钺带着福伯来送行。 此一行去的人不少,张满和贺影心和贺境心一起去江州,古大夫一行四人去扬州,这冷不丁的走了这么多人,就只剩下宋钺可怜巴巴的留在端州和福伯相依为命。 宋钺眼巴巴地看着几人上马车的上马车,坐牛车的坐牛车,贺境心还探出头来,冲着宋钺挥了挥手。 宋钺下意识追出去两步,看着一牛一马拉着车厢慢慢启程。 “少爷,边上有马,你可以骑上马再送一送。”福伯看着宋钺这个样子,像是被留下来看家的狗,孤零零的,有点于心不忍。 宋钺闻言,下意识扭头朝边上看了一眼,就在福伯以为他会去租马去追人时,宋钺却回了头,再看了远去的马车牛车一眼后,他果断转身,“不用了,他们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我也有我要走的路。” 福伯愣了一下,看着宋钺的背影,满是皱纹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来,他抬步跟了上去,就如同少爷还很小的时候,他会跟在他身后,注意保护他不要摔跤不要受伤,这一跟就是这么多年。 也是在此时他才惊觉,昔日走路还不稳的小小孩童,如今已经长大了。 宋钺回到县衙,他换上官袍去了前衙,上次在金门岛认识的那位收珍珠的商人来了,他打算去见一见他,在岛上贺境心去问话,他也没有闲着,他走访了岛上的村民,知道那些村民打渔为生,岛上有采珠女会下到海里去找寻珍珠。 采到珍珠就能一夜暴富,可多少采珠女沉在海底再也无法上岸,宋钺曾在一本杂书上看过,有个疯子竟然异想天开的想要养珍珠,但宋钺查过很多书籍,他觉得这或许不是异想天开,他想和那位商人聊聊,培育珍珠蚌的可能性。 若是能养成,那必定是能惠及一方的好事。 宋钺这边开始忙起来,而另一边,贺境心一行人也抵达了端州东边的码头。 这个码头并不通海,而是几道河流的交汇处,码头边上建起了好几处商铺,各地商船停在港口,码头上人来人往的,这热闹的,竟是比端州县城也不逊色几分。 骆修远作为一个曾经的商人,非常擅长与这些商人打交道,他寻了一处茶摊,让几人在茶摊坐一会儿,然后自己到码头那里兜了一圈,很快就一脸笑意地走了过来。 “巧了,我问到了一个船商,他们要到池州去,我们要去的江州和扬州,都在这条线上,我与他们的东家谈妥了,我们这些人加上马车和牛车,一共二十两银子,船上会提供一日三餐。”骆修远端起茶碗一口闷了,“他们会在一个时辰后开船,你们要不要在码头上买些吃食带上船?” “不必了,福伯准备了好多。”贺影心想起牛车上好几包裹的吃食,就提不起兴致再去买了。 如此大家也就不再逗留,赶了马车和牛车朝着商船去了。 骆修远找到的那个商船很大,能够容纳数百人,船舱最底下是放置货物的,上面的船楼上则是大大小小的房间,船上还有一个地方,是专门用来容纳牲口的。 骆修远一行人一共七个人,最后要了相邻的三个屋子,贺境心和张满和贺影心被安置在中间,骆修远和花明庭住一间,古大夫和方瑞住一间,如此也能互相照应,防止出现什么突发事件。 这一行还算顺利,除了方瑞竟然意料之外的晕船,其他都挺好。 最后几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让方瑞在江州和贺境心他们一起下船,正好他们三个姑娘也不安全,有方瑞跟着比较妥当。 因为这一路顺风顺水,贺境心他们抵达江州码头的时候,竟然还提前了一天。 贺境心带着张满贺影心还有方瑞站在江州的码头上,冲着大船挥挥手,希望骆修远他们寻药之旅也能顺利。 “走吧,我们也出发吧。”方瑞瘫坐在牛车上,晕船的滋味还未缓解,站着都像是脚下在晃,张满负责赶牛车,贺影心坐在一边,对着手里简单绘制的路线图,指挥张满怎么走。 路线图是在船上的时候,从一个万州的货商那里问到的,那人对万州非常熟,提起万州茂县,他就挺直了腰说的头头是道,张满铺开一张纸,根据那客商的口述,画了这份路线图。 “这里距离茂县不远,不过我们大概要在茂县住一晚了。”贺影心道。 贺境心点了点头,“那就住一晚,正好歇一歇,缓一缓,我们明日再去上刘村。” 而此时,上刘村,村东头的一座方正小院儿内,炊烟袅袅,灶房里传出红烧肉的香味,直把附近人家的小孩都馋哭了。 村东头的那座山上,山木葱茏,一条小路直通山下。 一个青衣姑娘背着一只背篓,手里还提着一捆柴,正缓缓地往山下走。 闻到红烧肉的香味,她唇边漾起一抹笑,脚步变快了许多。 第24章 喜鹊啼鸣迎贵客 江州,茂县,上刘村。 这个村子距离县城有些远,出行并不是很方便,或许也因为如此,这里的一切发展都极为缓慢,村中建得起青砖瓦房的仍然没有几家,大家数十年如一日的贫穷。 但这是在顾岑宴回来之前。 如今的上刘村,有了一些变化,出入村庄的路变宽了许多,村中也不只是一两家青砖瓦房,多了好多修建的挺考究的院子。 顾家的屋子被翻新过,院子倒是没有扩大多少,一切好像还是曾经的样子。 苏芷推开院门走进去时,院中摆着的桌子上,已经放了两盘炒好的菜,她提着柴火放到院中堆放柴火的地方,又将背篓放下来。 顾岑宴端着煮的刚刚好的红烧肉出来,他面上带着一抹笑,这让他脸上那道伤疤都显得温柔了几分,“今天有什么收获?” “前两天下的那场雨,木耳长了很多,还有蘑菇也不少,我还捉到了一只野鸡。”苏芷语气里带着喜意,听得出来她此时的心情是真的很不错,“我们晚上吃小鸡炖蘑菇吧。” 顾岑宴从院子里的水井里打了水,十分熟练的拉着苏芷的手替她洗了手,“好,就吃这个。” 洗了手,坐在桌子边上,端起饭碗开始吃饭。 这样的饭食,放在上刘村算得上是顶好的,但若是放在长安富贵人家就完全不够看。 顾岑宴和苏芷都是这上刘村土生土长之人,后来都去了长安,过上了许许多多人眼中高攀不起的好日子,最奢侈的时候,一个人独享十道菜,谁也没有料到,这么多年之后,兜兜转转的,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两年前,顾岑宴在青州城遇见贺境心,从她手里拿到那枚骰子,这枚骰子送来的是间隔十年的书信,他知道了苏芷的下落。 那后来,他回到了长安,见到了皇帝,曾经威势极重的帝王苍老了,他以为自己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能脱身,却没有料到皇帝轻而易举地就放他走了,只让他答应了一个条件,那并不是一个苛刻的条件,甚至选择权都在他的手上。 他告别了长安,一路南下,长安的繁华抛在脑后,他穿行文风极盛的苏杭之地,不曾停留的继续赶路,最终风尘仆仆的回到了这里。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到苏芷背着背篓从门前走过时,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讲,可是千言万语在相见的面前又皆化作无声,四目相对,很多东西都不必再说。 他请了十里八村口碑名声最好的媒婆去提亲,当时他就站在媒婆的身边,紧张的喉咙发紧,手心里都是汗,因为他们真的很多年不曾见面,曾经待在山洞里躲雨时,他满心欢喜不敢说出口,只敢赠君玲珑骰,太漫长了,这段不曾喧诸于口的爱慕之心,他又开始担心芷娘会不会并不喜欢他,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他在自作多情,他甚至有点后悔让媒人来提亲,应该先和芷娘确认心意才对的…… “好啊,我愿意的。”苏芷的声音很坚定。 顾岑宴猛地回头看她,苏芷正在看他,黑漆漆的杏眸里,眸色宛如当年。 耳边是媒婆欢喜的祝福声,一连串的吉祥词儿不重复的说出来,顾岑宴看着苏芷,眼中有着藏不住的喜意和不可思议。 那之后就是一系列的流程,一个月后的良辰吉日,顾岑宴和苏芷邀请全村人做见证,他们拜了天地,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生活变得非常平淡,却又非常充实,顾岑宴在村中开了个私塾,好歹也是曾经的状元郎,名头还是很好使的,私塾一开,这附近十里八村的蒙童都被送过来,甚至还有镇上有钱人也愿意把孩子送来。 那些人家一开始还送钱送铺子,想让顾岑宴把私塾开到镇上去,但顾岑宴不愿意,他就想待在上刘村。 胳膊拗不过大腿,最后那些人家妥协了,有些甚至在上刘村置办了田地院子,就是为了家中少爷读书,村子里多出来的那些考究的小院便是这么来的。 “你说,那人会找来吗?”顾岑宴看苏芷吃完了饭,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苏芷放下碗筷的手顿了顿,随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早点找来也好。” 顾岑宴和苏芷成亲之前,苏芷向他坦白了一件事,并让他好好想想,若是后悔还来得及。顾岑宴并不害怕,事实上苏芷还活着最重要,其他都是小事。 恰此时,一只喜鹊飞来,立在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上叽叽喳喳叫唤着。 顾岑宴和苏芷同时看过去,又回过头来相视而笑。 “喜鹊来了,感觉要有贵客到了。” * “没想到,那顾岑宴还挺有名。”张满打听了消息回了牛车上,“他如今开了一家私塾,就在上刘村,听说教的挺不错的,不少乡绅富户都把孩子送他那边呢。” “其实挺可惜。”贺影心道,“十数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入了翰林,结果最后只能偏安一隅,怎么看都很浪费。” 张满也觉得很可惜,但怎么说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许顾先生自己不觉得可惜。” 赶牛车的是方瑞,他休息了一夜,晕船的症状总算是消失了。 贺境心此时翻看着一叠信,这些信是当年贺从渊死后贺境心从箱子里找出来的,她早就看过,也早就印刻在脑海之中,如今再看一遍,好些她以为解开的谜团,如今再看,却又有另一番解释。 “前面就是上刘村了。”方瑞目光扫到立在路边的一块碑石,上面刻着上刘村三个字,出声提醒了一声。 几人下意识地坐直了腰,贺影心都紧张了起来,有关于赵长生无人知晓的两年,可能马上就要揭开那层面纱了,其中就有贺影心到底是怎么来的,虽然在他眼中,贺从渊和温觅就是他的爹娘,但知道自己并不是爹娘亲生的之后,都会好奇自己的亲生爹娘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有的自己。 贺境心抬起手拍了拍贺影心的肩膀,贺影心抬起头看了姐姐一眼,对姐姐笑了一下,原本挺直的腰背又放松了下来。 “大爷,您可知道,顾夫子家怎么走?”方瑞下了牛车,牵着牛,向地里除草的一个老大爷问路。 那大爷闻言,目光落在了牛车上,最后停在贺影心的身上,“你们是来送孩子读书的吗?” “是,我们来问问。”方瑞笑着应。 大爷顿时挺直了胸膛,一脸骄傲,“那你们来对了,我们夫子可是进士及第咧,当初可是状元郎,全县就这一个。” “是啊,我们就是慕名而来的。”方瑞道。 大爷顿时笑的满脸都是褶子,他转身朝着村子里指了一个方向,“你们从这路一直往前走,然后往东拐就是了,这个时辰,夫子应当是在家中陪他媳妇儿吃饭呢。” “多谢大爷了。”方瑞说着,拉着大牛往前走去。 “看样子,苏芷真的没有死,还活着。”张满脸上已经挂上了笑意,“还活着就好啊。” 在听到那大爷说夫子在陪他媳妇儿吃饭,张满就觉得挺开心。 贺境心挑了挑眉,“就这么笃定苏芷还活着啊。” 张满一脸坚定:“绝对是苏芷还活着!” 尽管看过那么多的不圆满和遗憾,知道这些才是常态,但张满仍然愿意相信这世上有老天爷都不忍心拆散的人。 牛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院子前。 贺影心率先跳下牛车,贺境心和张满紧随其后,方瑞此时已经上前,抬起手正要敲门,然而院门却在此刻从内打开了。 一身细布长衫的男子,犹如一杆青竹一般立在那里,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他的目光落在了贺境心的脸上,“贺大师,好久不见。” “贺大人。”贺影心开口纠正。 顾岑宴愣了一下,目光挪到了贺影心的身上,这孩子他之前不曾见过,“什么?” 贺影心表情认真,“我姐姐如今不是贺大师,她是贺大人了。” 顾岑宴恍然,“失礼了,草民见过贺大人。” 贺境心摆了摆手,“顾先生不必客气,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是一早就知道我会找来吗?” “因为今天喜鹊叫了。”一道女声响起,院子里的另一个人开口道,“喜鹊叫了,会有贵客来。” 贺境心的目光,落在了站在一边手里拿着斧头,显然正在劈柴的妇人身上。 苏芷放下手里的斧头,目光坦然,她走过来,“都进来吧,阿宴你去泡茶,让贵客站在外面,不是待客之道。” 顾岑宴听话地转身往里走,“各位进来吧,家中粗陋,还请多担待。” 贺境心的目光已经大致把小院看了一遍,院子不大,但是打理的井井有条,院墙边上还种了一圈花草,此时都开了,看起来很是雅致,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苏芷的身上。 四目相对,苏芷对贺境心笑了一下,“你长得和你爹有点像。” “那自然,我是我爹生的。”贺境心道,“你如今是叫苏芷,还是骆芷?” “苏芷。”苏芷道,“你见到我,好像也一点都不意外。” 贺境心:“意外的话,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倒也是。”苏芷点了点头,她目光挪动,落在了贺影心的身上,她眼中有一抹怀念之色,“你长得很像你爹。” 贺影心后背僵硬了一瞬,他唇抿了抿,“真的吗?” 苏芷感叹:“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出生后一个月里,都是我在照顾你。” 贺影心低下了头,苏芷说的这些,他当然不可能记得,此时听来,仿佛是在听其他人的故事。 顾岑宴泡好了茶出来,院中的桌子上已经收拾干净了,他招呼几人落座喝茶,边喝边聊。 贺境心看着顾岑宴,冷笑了一声,“顾先生如今过得倒是挺好。” 顾岑宴闻言,点了点头,“还是多亏了贺大人,多谢大人成全。” 贺境心:…… 贺境心有点想打人。 几人落了座,方瑞不是很想听秘密,他走出去,牵着大牛去山脚下吃草去了。张满想了想,也跟了去。 一时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四个人。 “说说吧。”贺境心也不兜圈子,无论是顾岑宴还是苏芷,大家都不是傻子,如今她带着贺影心到这里来,苏芷更是直接点出了贺影心的身份,就没有必要迂回寒暄试探。 苏芷笑了一下,“从哪里说起呢?” 贺境心:“就从你被骆家下令杀死,结果在郊外被人救了那边说起。” 苏芷叹了口气,“行,那就从那边说起吧。” 那一年,苏芷发现了骆家窝藏朝廷钦犯,本该被流放的骆明玉却出现在了骆家,当时苏芷的心情说不上是多伤心,毕竟她回到骆家之后,对骆家从未真的融入过,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在明知道骆家对她只是表面嘘寒问暖,她也不可能真的拿他们当做家人。 所以在发现骆家包庇骆明玉之后,苏芷不伤心,但她很生气,她是一个很理智的人,这样的家人她不稀罕,但这不代表着她就会拱手让人,她还没有那么大度。 骆明玉会忽然推她一下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当然骆明玉也没有想到一切是那么凑巧,总之最后的结局是她被撞坏了脑子,差点死掉。 如果说到这里,苏芷还只是对骆家人无感,但之后骆家人的骚操作,就是完全出乎苏芷意料的,为了隐瞒骆家包庇骆明玉的事实,也为了掩盖苏芷的伤势,他们竟然搞出了替嫁,之后直接要斩草除根弄死她来个死无对证。 苏芷当时人在别院,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多留了个心眼,想悄悄跑出去,她当时都计划好了,出去之后直接去敲鼓鸣冤,长安城那位大人是个好人,他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甚至退一步,她如果来不及去敲鼓鸣冤,也可以去找近一些的顾岑宴,她知道顾岑宴的为人,他们好歹也有同村情分,顾岑宴不会见死不救。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苏芷前脚才跑脱,后脚就有人追来,她本是要回城,可是城门口有人埋伏,她只能闷头往城外跑,她身体还很虚弱,根本跑不远也跑不快,当时那些人已经追过来了,她能听到那些人的脚步声,她以为自己一定活不成了,她飞快的在脑海中盘算如何自救,如何拖延时间。 而就在此时,身后有马蹄声疾驰而来,她惊怒之下一口老血喷出来,人直接就气的昏了过去,昏过去之前的唯一念头就是,“贼老天你不公平,我只是想活着而已,凭什么连让我活着都不肯!” 许是最后的怨念太大,老天爷也觉得不能欺人太甚,苏芷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挂在马背上,马儿还在疾驰,她被颠簸的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她在马背上昏过去又醒过来,如此几次之后,再一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医馆里,医馆看起来很破旧,但收拾的挺干净,替她看诊的是个年轻姑娘,那姑娘正在替她施针,“醒了,没事了,暂时死不了了。” 苏芷嗓子里干涩发疼,那女大夫端来一碗水让她喝下,苏芷这才有一种自己从鬼门关活回来的侥幸,她此时还不确定,到底是骆家的人带走了她,还是她被其他人给救了。她不动声色地喝了药吃了东西,心里开始盘算不同情况的应对之策。 但好在,并没有让她心惊胆战太久,贺从渊和赵长生来找老大夫,从他们的交谈之中可以知道,这两个人不是骆家来的,她如今是被人救了,甚至他们已经出了长安城。 苏芷想回长安城,她要报官,骆家不干人事,她半点也不想替骆家隐瞒,然而当她提出这个请求之后,却被贺从渊和赵长生拒绝了。 当时苏芷并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拒绝自己,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那时候的贺从渊和赵长生不能暴露在人前。 赵长生作为一个“死”了很多年的皇子,还是嫡长子,他的存在就是错,只要暴露,就要面临无数追杀,尤其是他们是为了查皇后死因,当时局势太乱,他们不能出一点点的差错。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救苏芷,本就是顺手而为,毕竟都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但也仅限于此了。 只是当时的苏芷不知道那两人的身份,她不理解他们为何要拒绝,“我会自己回去报官,也不会把两位说出来的。” 苏芷只猜测着两人莫不是也犯了事,不能被官府知道。 “不行!”然而在此开口拒绝的苏芷的,竟然是那年轻的女大夫。 苏芷不明白,“为什么?” 女大夫语气有些凶,“当然是因为你现在哪里也不能去,你需要静养,静养的意思是就这么躺着,你脑袋那么大个窟窿,又作死颠簸这么久,如今你脑子里全是血,你得亏是遇到我,否则你这会儿已经入土了。” 苏芷:…… “这……这么严重的吗?”苏芷吓得瞬间躺平不敢动了,主要是她醒来之后,虽然脑袋晕晕的,还有点想吐,但至少没有那种死一样的感觉了,她以为自己如今还好呢。 “很严重。”女大夫道,“喝药扎针,至少静养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哪里都不能去,之后随你,我救你一命不容易,可不能拿来糟蹋,听到了吗?” 苏芷:“听、听到了!” 女大夫又盯向站在一边的贺从渊和赵长生,她眼神锐利,看起来很不好糊弄,“你们要看住她。” 赵长生上前一步,比起女大夫的暴脾气,赵长生就温和很多,“大夫放心,我会看住她的。” 他们当时所处的位置比较偏僻,他们一路隐藏踪迹,确定无人追踪,眼下暂时留在这里,也算是个办法。 苏芷被凶了一顿,暂时老实了,没有再提要去报官的事。 只是第二天,贺从渊就离开了。 “他不放心家中妻儿,他和他闺女说好了一定回家,所以先走了。”赵长生是这么和苏芷说的。 苏芷当时脑袋都被包着,整个脖子都不能动弹,只能躺着静养,闻言有点歉疚,“我耽搁你们时间了,其实我一个人留在这也没事的,我不会乱动,我会听陈大夫的话。” 赵长生语调温和:“我既然答应了陈大夫会看住你,我就要说到做到。” 他说完就出去了,很快,苏芷就听到了赵长生的声音,“我来帮你碾药吧。” 苏芷:…… 呵,有些人嘴上说留下来是为了着看住她,实则根本就是居心叵测! 虽然那位医治她的陈大夫凶凶的,脾气看起来不太好,但陈大夫毋庸置疑是个大美人!她和长安城里那些千金贵女不一样,那些姑娘身形纤细,弱柳扶风,但陈大夫身姿丰腴,容貌舒朗大气,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这样的大美人谁会不爱,就算是苏芷也很喜欢,所以苏芷严重怀疑赵长生留下来,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瞧瞧瞧瞧,现在不就是在献殷勤吗? 第25章 近水楼台先得月 苏芷是在三天后知道陈大夫的名字和身世的。 是村里一个吃坏了肚子的大婶前来问诊,大婶的儿媳很有眼力劲儿的给小医馆打扫卫生,小媳妇瞧着苏芷眼生,一边擦着柜子一边同苏芷说话。 “姑娘想必也是听闻我们陈大夫医术高明来的吧。”小媳妇儿说着,表情带着满满的骄傲,“你放心吧,只要有口气,我们大夫都能治好你的,陈大夫医术可好了,人也可好了。” 此时外面传来了陈大夫暴躁的说话声,与之相对的,是赵长生好脾气的回应。 那小媳妇表情一僵,“那什么……你别看陈大夫脾气暴,但她人真的很好,我娘就是不听话,吃了大夫嘱咐不能吃的东西,所以陈大夫才这么生气的。” 苏芷:“我知道,陈大夫是个好人。” 见她认可,小媳妇儿松了一口气,又接着开始说起陈大夫是个命苦的。 陈大夫如今已经二十有三,本来这么大的姑娘早就成亲生子了,但陈大夫的情况有点特殊。 陈大夫姓陈名三七,并不是本村人,是二十年前和陈老大夫一起搬过来的,那时候陈大夫还是个两三岁的小姑娘,走路都还不甚稳当,在全村人的好奇之中,他们搬到了山里来住,现在这山里的这间药炉就是老大夫花了银钱,请了村中人盖起来的。 老大夫医术很好,一开始只是医治村中人,慢慢的名声传开,经常会有人慕名前来求医,老大夫也不赶客,能救就救,所以在这一代名声极好,村中人尤其护犊子,不许人欺负老大夫祖孙两个。 不知不觉间,老大夫越来越老,昔日小姑娘也长成了娉婷少女,来提亲的媒婆几乎要踏破了药炉门槛儿,但老大夫却一个都没应。 陈三七自幼跟着老大夫学医,认字都是用的本草纲目,她于医一道颇有灵性,老大夫不忍心她因为嫁人而蹉跎了这份灵性。 大概八九年前,老大夫收了个徒弟,那徒弟被起名长青,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老大夫本想养个孙女婿,毕竟他年纪大了,若是去了,留下三七一个人要如何是好。 村中人知道老大夫有打算,也就不再上门来给三七提亲,主要是那长青生的也挺好,身姿挺拔,一身书生意气,不像是这偏远小山村会出现的人物,这样的一个人站在三七身边时,倒也挺般配,毕竟都生的好。 只是老天爷不开眼,那长青生的人模狗样,瞧着谦逊有礼,却不干人事。 大概五年前,老大夫身体忽然不好了,他想在临终前看三七和长青成亲,如此也能瞑目,那长青却忽然不告而别,老大夫被气的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就去了。 村中人都在同情三七,担心三七要如何是好,那时候三七十八岁,无依无靠成了孤女。但她却并没有沉湎悲伤,她利落的替老大夫办了丧事,让老人家入土为安,她收拾了药炉,把长青的东西整理出来,送人的送人,没法送人的全烧了,然后她代替老大夫,成了药炉里的新的陈大夫。 她守孝三年,已经错过了花信年华,有热心的婶子来问,陈大夫也都回绝了,大家倒也理解,毕竟之前那个长青不是东西,姑娘家遇到这样的人,可是遭了大罪了。 但好在陈大夫完全继承了老大夫的医术,甚至还有几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有一身医术伴身,倒也不需担心养不活自己,村中人也心疼陈大夫,仍然护着药炉,不许外面的人进来闹事找茬。 屋子里都打扫干净了,那小媳妇儿也絮絮叨叨的说完了,苏芷听着她说,倒是对这陈大夫多了几分钦佩和仰慕,在苏芷看来,任何一个强大的,能够知道前路如何走的人,都值得敬佩。 “那个……”那小媳妇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姑娘,那院子里的公子,是你什么人?” 苏芷愣了一下,她看着小媳妇的表情,一下子明白了刚刚这人说这么一大堆话的意图,“那是个热心肠的侠客,我当时被人追杀,是他们救了我,还热心的把我送来救医。” 小媳妇闻言,有些迟疑,“俗话说,救命之恩……” “当结草衔环。”苏芷道,“大姐,你是不是觉得他和你们陈大夫般配,想撮合啊?” 小媳妇儿被人直接了当的戳破了,也不尴尬,反而开心的很,“嗨,这几年来村子里求医的人也不少,我们冷眼瞧着,都不太行,就是外面这个公子有点谱儿。” 苏芷眨了眨眼睛,脑子里赵长生的脸和陈三七的脸摆在一起,你还真别说,倒真有那么几分般配,只是…… “我与那公子也不甚熟悉,也不清楚他是否有婚配,还是得先弄清楚才好。”苏芷提醒道,毕竟赵长生也不小了,一般这么大的,没有点特殊情况,孩子估计都能打酱油了。 “这好办,问问就知道了。”那小媳妇儿只要知道苏芷与赵长生没有关系就成,否则若这两人有瓜葛,他们胡乱撮合就不美了。 苏芷闻言,倒也生出几分兴致来,“回头我也打听打听。” 主要是苏芷觉得,赵长生这两天有功夫就去帮陈大夫的忙,有点过于殷勤,这要说没点想法,苏芷是不相信的。 于是时间就在苏芷一边养伤,一边围观赵长生和陈大夫之间的小日常中缓缓流逝。 村中热心的大婶儿倒是打听出来了,赵长生如今二十有四,尚未娶妻,也不曾定亲,他读过书也识字,但可怜见的是也死了爹娘,如今孑然一身,没个依靠。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村中热心大婶都替他想好了,反正也没个家人了,在哪儿安家不是家呢,他完全可以在这儿定居,开个私塾教孩子们读书,这些年,老大夫和陈大夫教村民采药制药,如今家家都有余钱,供家中孩子读书还是读得起的。 苏芷到现在还记得,大婶和赵长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赵长生的表情,他似乎有些怔愣,却没有排斥,仿佛是被描述出来的画面打动,他眼中甚至还有几分动容,苏芷就知道,赵长生动心了。 或许因为美人身上的鲜活劲儿太有生机让人向往,也或许是这宁静的村庄让人想停歇,不早不晚的,在赵长生知道自己失去了母亲之后,生出了一丝想要停留的眷恋。 第26章 会向瑶台月下逢 两个月后,三七大夫终于拿掉了固定在苏芷脖子上的东西,准许苏芷动脑袋了。三七替她复诊,确定她已经脱离一不小心就会嘎掉的危机。 苏芷本想这时候走,但不巧的是一场大雨,山体滑坡,住在山脚下的村民重伤了好几个,药炉里全是伤患,赵长生帮着三七,两人忙的昏天暗地,苏芷这回事儿走,好像显得有些没有良心,也罢,总归仇人就在那里,早一日晚一日,也没有什么大碍。 于是又是两个月的耽搁。 在这两个月里,三七和赵长生之间,虽然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但两人不经意之间的目光交汇,无声胜有声的默契,都让苏芷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巨大号的发光蜡烛,怪碍事的。 于是苏芷提出要告辞,长安城的旧事还未了却。 三七也没有多问,只替她向村里人借了牛车,明日送她出村。 离开前的一个晚上,赵长生敲开了苏芷的门,月色之下的药炉,静谧而又宁静,赵长生站在月光中,整个人显得平静又舒展,与几个月前紧绷的模样截然不同。 “你回去长安城后,莫要提起我的事。”赵长生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认真和严肃。 苏芷眉头皱起,她此时仍然不知道赵长生的身份,见他如此谨慎,心中却起了几分警惕之心,“你该不会是被官府通缉的罪犯吧?” 若是如此,三七大夫岂不是危险了吗?虽然赵长生看起来纯然无害,但知人知面不知心,鬼知道光鲜亮丽的皮下藏着的,是人还是鬼。 赵长生:…… “倒也不是什么通缉犯。”赵长生无语了半晌,心情有点复杂,“我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我的存在,的确不能让人知道。” 苏芷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散,不是什么通缉犯,却又不能让人知道,“难不成,你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外室子?” 苏芷好歹也回骆家住过一段时间,也是那段时间,几乎打开了她新世界的大门,那些达官显贵的家里,可谓是精彩纷呈,她听家里下人嬷嬷们扯闲话,说起那些人家后院的事,简直颠覆她的认知。 赵长生:“并不是。” 赵长生知道,今天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苏芷可能会越想越离谱,况且有时候全部瞒着不说,反而容易坏事。 他想了想,道:“我并非外室子,严格来说,我是家中嫡长子,但家母早逝,父亲有了其他妻妾,其他孩子……” “哦!”苏芷闻言,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了,是不是你父亲的那些妻妾都想悄无声息的弄死你,毕竟嫡长子继承家业,你挡了他们的路啊。” 苏芷心中忖度,怕是赵长生家世不简单,家产可能是一笔想象不到的天文数字,以至于他胆敢出现在人前,就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她想起自己被救之前听到的马蹄声,或许那时候赵长生当时就是在被人追杀。 “你放心吧,我不会透露你们的存在,连这个村子我也不会说的。”苏芷很认真的保证。 赵长生见状,也稍稍松了口气,事实上在救下苏芷之后,贺从渊就把这人的事都查了个一清二楚,这是个极其聪慧果断的姑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赵长生并没有为了不暴露自己就自私地将人强行留下。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苏芷就坐着牛车出了村,下牛车的时候,赶车的大爷递给她一个包袱,苏芷想要拒绝,大爷不容分说塞给她,“拿着吧,陈大夫让给你的。” 苏芷抱着包袱,目送着牛车折回头,她打开包袱看了一眼,包袱里装着的是几件衣裳,一个小瓶子,还有一些干粮和银子,最后还有一封信。 苏芷打开信,那信是三七大夫写的,三七大夫的字迹非常漂亮,与时下女子的簪花小楷不同,三七大夫的字体十分大气,一撇一捺都带着凌厉气势,信并不长,只是一些嘱托。 苏芷留在药炉小半年的时间,她也从未隐瞒过自己的事情,毕竟她不能自私地让他人因为自己处于危险之中,骆家要杀她,虽然她如今已经离了长安城,但鬼知道骆家会不会继续派人追杀,万一他们杀过来,三七大夫因为自己遭殃怎么办。 所以在她清醒后的第二天,就坦白了自己的状况,结果陈三七替她扎针的手,一点都没有抖,十分淡定地告诉她,靠山村很偏僻,进出路只有一条,要找到这儿来并不容易,最重要的是村民很排外,对陌生人十分警惕,所以苏芷可以暂时放心养伤。 苏芷起初还有些心惊胆战,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果然不曾有陌生人找来,苏芷便也放了心。 这次苏芷离开靠山村,三七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三七的信上倒也没有劝她不要冲动之类的,只告诉她女子行走还是太危险,包袱里的那个小瓶子里装着的,是她用一些草药制成的易容液。 苏芷这才发现,三七收拾的包袱里的衣物,是简单的粗布麻衣,全是男人的款式。 苏芷抱着这个不大的包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自小到大,苏芷活在打骂之中,她所获得的善意不多,但这不多的善意,却很熨帖,让她能够有力气去对抗那些恶意。 在小刘村的时候,顾岑宴教她认字,到长安城后,那位大人公正不阿替她伸张正义,后来濒死之时,又被赵长生和贺从渊所救,到现在,她要踏上一条复仇之路,三七大夫那么忙,脾气好像总是很暴躁,却能细心又体贴的为她准备这些东西。 苏芷想,等到长安事了,她要去靠山村,她能做的不多,但替三七大夫打打下手还是能做到的。 苏芷重新收拾了自己,再次出发时,苏芷成了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她用三七给的银钱,买了个老毛驴,一路回了长安城,她本想直接去报官,可是她才一进城,就看到很多百姓急匆匆的往一个地方赶,那些人言谈之间,分明是在说骆家三少爷在菜市口,要被斩首示众。 苏芷:!!! 苏芷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短短半年的时间,她那个舍不得骆明玉被流放,胆敢把人藏起来的三哥,竟然要被斩首? 苏芷当跟着人群一路朝着菜市口去,路上听着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这位骆家三少所犯的竟然是杀人罪! 当初骆明玉被关押后,皇帝下令让她陪着杜家人一起流放三千里,但是骆家三少舍不得妹妹吃这个苦,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妹妹死盾,当然死的不能是骆明玉,那就得有人替她死,骆家这位三少爷,就让人弄死了一个身形与骆明玉差不多的姑娘。 这事儿之所以会被查出来,又要牵扯到另一个人,那就是顾岑宴。 半年前,顾岑宴风风光光成了状元郎入了翰林院,还被赐婚骆家大小姐,是长安城里多少人艳羡的存在,可是谁能想到,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身上,竟然会发生那么离谱的替嫁事件。 是的,顾岑宴在新婚夜,掀开盖头发现自己娶得并非是苏芷后,盛怒之下带着新娘子去骆家要个说法一事,可是在长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当时也有人不理解,都是骆家千金,娶谁不都一样?何至于此啊。 但后来听说,这位状元郎与新娘,也就是骆家那位归来的千金,乃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状元郎如此努力考中状元,便是想要光明正大的迎娶心上人。 哪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尤其是之后,知道骆家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大小姐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不得已才让骆家其他小姐替嫁。 这位状元郎得知心上人暴毙而亡之后,郁结于心,竟是不到一个月就病故了。 皇帝颇为看中这位状元郎,得知此事后大怒,尤其是在得知骆家那位死去的千金,死亡原因另有玄机之后,震怒之下,下令彻查此事。 这一查可不得了,众人这才知道,那位归家的千金,竟是死于那位鸠占鹊巢的假千金的谋害,这还了得,那骆明玉可是被下令流放的,一个流放之人为何会出现在骆家,还害死了苏芷,简直太荒唐了! 于是长安城那位刚正不阿的大人,闷头继续往下查,终于查到了骆家三少爷的身上,这位三少爷为了骆明玉竟然还谋害了另一个无辜女子,欺君在前,害人在后,罪无可恕,直接被判了秋后问斩。 当然,骆家其他人也不能放过,窝藏流放罪犯,包庇凶手,谋害亲女,可都不是什么小罪,骆坤华如今的官身早就被撸了,如今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骆家倒了。 极其艰难地梳理完全过程的苏芷:…… 啊?! 苏芷是震惊的,也是不敢置信的。 她心心念念回到长安城是为了什么,为了复仇啊,她都想好了,她要报官,控告骆家谋害她,控告骆家李代桃僵窝藏骆明玉。 可是现在她想做的事情,已经有人替她做了,甚至如果她出现,还能给骆家那些人减轻几分罪罚,毕竟死和没死,差别还是很大的。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人群里,身边都是等着看杀头的百姓,那些人的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悲悯又像是幸灾乐祸,更多的又是惧怕,但看热闹的猎奇心思占了上风,没有人离去。 大仇得报,好像她应该感到开心,可是她此时却开心不起来。 苏芷在震惊之后,后知后觉的,心上泛起一丝难过,这种难过来源于顾岑宴的死亡。 她没有想到,顾岑宴竟然会因为自己的死,郁结于心,最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病死了。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心上闷的厉害,像是有人捂住她的口鼻,制止她呼吸空气,这种感觉很奇怪,并且那种难过越来越浓烈。 耳边仿佛有雨声,淅淅沥沥,是山洞里,少年郎一字一句教她千字文的声音。 少年郎小小年纪就坐在树下看书,她每次背着背篓上山,都要从顾岑宴家门口走,每次走到那里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放慢脚步,少年读书的声音很好听,一字一句清晰利落,她在心里跟着默念。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也不过就是她背着背篓从他家门口走过。 若是没有那个小意外,苏芷大概也不会和顾岑宴说上一句话。 她在山上挖了一些陷阱,在苏家她从来吃不饱饭,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等她能上山后,她开始自己找吃的填饱肚子,一开始是一些野果子,又酸又涩并不好吃,偶尔找到一颗甜的,都能让她开心很久。后来等她在大一些,她开始学着抓一些小猎物,她悄悄跟着猎户学了挖陷阱,她第一次用陷阱抓到猎物,是她六岁的时候,一只兔子被困在陷阱里奄奄一息,从那天之后,苏芷就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她挖陷阱的技艺越来越娴熟,也越挖越大,她需要抓到更多的猎物,攒够银钱离开那个家。但她没有想到,顾岑宴会掉到她的陷阱里,还十分没用的扭伤了脚。 这意外的交集,让两人熟悉了起来,在她的秘密山洞里,顾岑宴教她读书识字,他们成为了相熟的友人,后来他们约定要在长安城相见,顾岑宴成为了状元郎,忐忑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苏芷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回到骆家之后,骆夫人请了女夫子教她,她也看了很多诗词歌赋,很多话本小说,到此时,她忽然想起来顾岑宴曾经送给她的玲珑骰子。 原来,顾岑宴竟是心悦于她的。 苏芷想明白了这一点,也开始期待和顾岑宴的婚事。 她出事之后,也有想过顾岑宴会有什么反应,可能会难过一段时间,毕竟是少年情动,但大概也只是如此,苏芷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足够的理智,她没有想过,顾岑宴竟然会因为她的死亡郁郁而终。 那边,刽子手行刑,百姓惊呼声此起彼伏,她还听到了哭声,骂声,声音很熟悉,苏芷扭头去看,却看到头发灰败的骆夫人跪在地上,满脸绝望,口中谩骂,她后悔认回苏芷,认为骆家一切不幸都是苏芷带回来的。 不到一年的时间,曾经优雅端庄的贵妇人,如今苍老了不止十岁的模样,狼狈落魄,满脸狰狞扭曲,再不见曾经的慈悲和平静。 苏芷就这么看着,没有上前一步。 她此时心里很乱,顾岑宴的死后知后觉的让她觉得十分难过。 可能是死者永远不会反复无常,也不会再做出伤人举动,苏芷在此刻意识到,她应该也是爱着顾岑宴的,这份爱在知道顾岑宴为她病故的一瞬间,升华到了顶峰。 她辗转问到了顾岑宴的埋骨之地,她是入夜的时候去的,她带了一壶酒过去,盘腿坐在墓前,顾岑宴的墓碑上刻着他的生平,太短了,人生最耀眼之日是金榜题名,本该扶摇直上,却戛然而止。 苏芷在墓前坐了一整晚,第二天照样升起后,她离开了那里,她去看了骆夫人如今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别院,骆家倒了,但骆夫人家世不差,手里还有一些私产,只是如今的生活早已不能同过去相比。 骆夫人替骆家三少爷设立了灵堂,只是无人前来吊信,苏芷也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就离开了。 离开靠山村的时候,她想好了自己要做的事,要去找的人,可是如今要做的事情已经有人做完了,要找的人也不在了,这天地之间,她就像是无根浮萍一样,好像一下子找不到归处,明明曾经的苏芷,并不需要这种虚无缥缈的归属。 大概人有了依赖就会变得软弱。 苏芷悄悄去了顾家,顾家如今早已换了新主人,顾岑宴出生农门,并没有显赫的背景,他当初金榜题名,皇帝对他青睐有加,住处都是皇帝恩赐的,如今人死了,住处自然也就收回去了。 苏芷一时之间,无处可去。 她想了想,花了点银钱打点了狱卒,进了大理寺监牢,去见了骆坤华一面。 当初是骆坤华让人杀死她的,她很想问一问这个人,为何要如此对她。 明明当初这个人说他们是一家人,他要接她回家的,可是之后他也是为了一家人决定牺牲她,她是什么很贱的人吗?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城,就是为了来送死的吗? 她明明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得到答案,可是站在骆坤华的牢门之外,看着牢里面的那个人之后,苏芷又什么都不想问了。 没有必要。 虽然苏芷做了伪装,但熟悉她在乎她的人,还是能认出她来的。 但骆坤华看着她的眼神全然陌生,还带着一丝茫然,像是不明白这么落魄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来大牢里见他。 若是换做以前,苏芷不会来见骆坤华,是顾岑宴的死亡让她有了一瞬间的软弱。 苏芷离开了长安城,骑着她买的老毛驴,最终回到了靠山村,因为她已经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在世人眼中,苏芷已经是个死人,尤其是这种风尖浪口的,回去小刘村并不安全,或许将来一切尘埃落定,长安城的贵人们彻底遗忘这些事之后,她会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去,但不能是现在。 回到靠山村的那一天,下雨了,苏芷淋成了落汤鸡,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了药炉外边。 三七撑着伞出来,她什么也没有问,接过她手里的老毛驴,把人拉进了伞里,拉回了药炉里。 泡在热水里,闻着中药的味道,苏芷这些天一直恍惚漂浮的心神,终于缓缓地落了地,她把自己埋进热水里面,好久好久,那种濒死感来临的一瞬间,她从水里抬起了头。 她听见了灶房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三七和赵长生给她做了一碗面,焖了个笋,她坐在桌子前面,吃着面,面很好吃,胃里开始暖和,这股暖意慢慢地蔓延开来。 她慢慢地开始说起去长安城之后的事情,她的语气很轻松,那一家人遭到报应她应该开心,她说起了顾岑宴,说起少年曾经给自己做的骰子,她还曾以为对方是故意消遣她,毕竟当初她可是差点被她爹给赌输了,如今才恍然察觉,少年心意,在那时就不曾遮掩。 说着说着,三七忽然抬起手按住她的肩膀,勾着她往自己肩头靠去,三七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一瞬间,所有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无处躲藏,她嗓子里溢出一丝哽咽,然后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难过,毕竟当初就算骆家人那么对她,她也不曾落泪,可是这会儿她真的难过极了,因为她知道,那份被她错过的恋慕之心,站在记忆回廊里的读书少年郎,是再也回不来了啊。 第27章 初夏天晴有客来 人类的悲喜并不共通,在苏芷沮丧难过的那几天里,赵长生和陈三七之间的关系倒是突飞猛进,虽然苏芷一早就觉得赵长生这个人,对陈三七有点心思,但她完全没想到,她去长安城的那段时间,这两人竟然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苏芷莫名其妙的开始忙了起来,忙着收拾药炉,忙着采买,因为药炉要办喜事了,赵长生要入赘陈家。 办喜宴的那天,村中来了不少人喝喜酒,药炉里欢声笑语的,一扫往日的冷清,苏芷站在人群里,看着两个穿的红艳艳的人拜天地,不知怎么的,她思绪有些飘忽,若是没有那些糟心事儿,她其实也应该穿过一遭嫁衣,与人拜过天地的。 垂下头,掩盖住眼中的湿意,她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涌上来的那股子郁气驱散,今日是三七的大喜日子,她应该高兴一些,再高兴一些。 村中的大娘婶子热心的帮着收拾碗筷,等忙到明月西垂,原本喧闹的药炉又回到了曾经的样子,热闹之后的冷清,显得有几分萧索,但好在药炉里到处贴着的大红喜字驱散了这股子落寂。 苏芷坐在窗边,手里把玩着那颗相思骰,她心血来潮拿出针线笸箩,做了一个小小的香包,将骰子放了进去,然后用红线穿了,挂在了脖子上。 苏芷并未继续沉湎过去,在三七和赵长生成亲的第二天,她就重新展露笑颜,毕竟过去之日不可追,人永远都应该向前看才对。 日子好像并没有变,她也习惯了待在靠山村药炉的日子。 再次见到贺从渊,已经是那一年的隆冬,那一日大雪封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贺从渊骑马儿而来,他带了不少东西,为自己没有能赶上赵长生的婚宴而惋惜。 为了招待贺从渊,苏芷去村中找村人买了些鸡鸭鱼肉,好好整了一桌酒菜,贺从渊喝的并不多,一顿饭吃的也算热热闹闹。 天气太冷,苏芷吃过饭早早就睡了,只睡到半夜口渴起来喝水,瞧见外屋的烛火依然亮着,贺从渊和赵长生,坐在那里烤火,架子上放着一些吃的,十分悠闲地说着话。 他们见了苏芷出来,招呼她一起烤火吃茶,苏芷这会儿也睡不着,也就坐下了。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贺从渊问赵长生,将来有何打算,赵长生脸上带着一抹笑,说着自己如今就很好,这里挺好。 贺从渊当时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拍了拍赵长生的肩膀,让他好好过日子。 这个时候的苏芷并不知道曾经的赵长生,打定主意一个人过一辈子。 贺从渊开始说起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有个非常聪慧的女儿,三句话里有两句话都是她。他说起妻子又有了身孕,再过上八个月,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就要出生了。 苏芷静静地听着他说,这人说起家人的时候,浑身那股子懒散劲儿都散了不少,眼神亮亮的,看起来就很幸福快乐。 赵长生听他秀了半天妻儿,面上也不见羡慕,只说自己再过几个月也要当爹了,是的,三七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炭盆里的炭被烧的哔啵作响,外面安静的能听见落雪的声音,苏芷听他们说着说着,眼皮子发沉,她打了个哈欠,将捧在手里的茶碗放下,回自己的住处睡觉去了。 贺从渊并没有在靠山村久留,他满打满算只待了三日,苏芷看得出来他很惦念家里,他让赵长生,若是有事就写信,在妻子生孩子之前,他许是不会往这儿来了。 苏芷好奇过贺从渊与赵长生的关系,却到底没有去探究他们的身份。 这一年的大年,苏芷在药炉过的,开年春来,三七原本还不怎么显怀的肚子,开始吹起一般鼓起来。 药炉这些天有些热闹,因为山中菌子多,好些村人吃了菌子中毒,陈三七经常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村人扎针开药解毒。 五月初的一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药炉的平静。 来人一身青衣,风尘仆仆,他出现的一瞬间,整个药炉都一片死寂,陈三七本在替人扎针,察觉到异常回头来看。 站在门口的人与站在里面的人四目相对,围观的人很紧张,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竟是六年前不告而别的陈长青。 村子里的人都还没有忘记这个人,这个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白眼狼的坏东西,明明一身破烂乞丐衣装的被老大夫带回来,老大夫花银钱送他读书识字,给他吃穿,唯一的要求就是入赘陈家,当三七的夫婿,结果这个白眼狼读了一肚子的书,却在陈三七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告而别,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三七,完全没有想过他走了,留下三七一个人在这里要遭遇些什么。 这也就是在靠山村,村人知恩,对陈老大夫和小大夫都颇为维护,若是换做别的地方,怕是村人口中的是非都要让三七大夫抬不起头来了。 如今几年过去,三七大夫也重新遇到了更好的良人,如今日子过的很好,这负心汉白眼狼竟然回来了。 村人们都盯着陈长青,防备着这人对三七大夫不利。 苏芷在一个小媳妇低声提醒中知道了这人身份,苏芷当即就警惕起来,看着陈长青的目光也带着不悦,这些日子的相处,苏芷很喜欢三七大夫,她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喜欢的姑娘。 陈三七看到陈长青,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多少情绪,只是淡淡地挪开视线,继续给病人扎针,她把药炉的病人全都看完开了药,这整个过程,陈长青都没有开口说话,他就只是安静的站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今日不太巧,赵长生跟着村民进山去了,最近三七极爱吃一种山里的野果子,赵长生会出去替她寻来,,不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要回来了。 陈三七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那人还犹豫着看看陈长青,不肯走,是陈三七那人走的。 药炉里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陈三七终于看向了陈长青,她淡淡开口问:“你来做什么?” 陈长青的目光却落在陈三七的肚子上,“几个月了?” 陈三七不悦道:“回答我的问题。” “哎。”陈长青叹了口气,“我回来,本是想要娶你,与你完婚的,但看样子,我好像回来的太迟了。” 陈三七眉头皱起,“你在说什么鬼话,陈长青,这些虚伪的话莫要说,若你无事就请离开,我夫君快要回家了。” 陈长青脸上挂着的那抹浅浅笑意,在此刻终于敛去,他看着陈三七,目光融融,看的很仔细,“阿姐,我没有说假话。” 陈三七已经有些不耐烦,“既如此,那你走吧,如今我已经成亲,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陈长青沉默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脸上慢慢地出现了类似于难过的神色,“阿姐,我给你带了很多礼物回来,我还想去看看阿爹,这里也是我的家,你不要赶我走。况且,你当真一点也不想知道,六年前我为何会离开这里吗?” “家里来客了吗?”就在此时,赵长生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一直待在一边没敢开口的苏芷,顿时松了一口气。 赵长生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热心的大婶,已经拉着他说了一通,说是当初的负心汉回来了。赵长生一路跑回来的,药炉外面停着一驾马车,那马车看起来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他在心中盘算,那位陈长青怕不是如今发了。 进门后,赵长生隐晦的把人打量了一遍,个子没有他高,生的不如他,赵长生稍稍安了心。 “来者是客,坐吧,家中简陋,还请莫要计较。”赵长生稳得一批,他提起茶壶倒了杯茶,示意陈长青坐下。 这间屋子是三七看诊的地方,里面的凳子是简单的条凳,桌子也是四方桌子,赵长生倒了茶后,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盘点心,摆在了茶杯边上。 苏芷觉得自己的担心完全就是多余的,瞧瞧瞧瞧,这陈长青才说这里也是他家,赵长生就把人当陌生客人招待。 陈长青见到赵长生,尤其是在这人把他当客人招待后,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若换做那气性大的,怕是一早甩袖离开了,但陈长青却没有,他依言在凳子上坐下,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拘谨,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还是老样子,明明所有的东西都还放置在原来的位置上,可是这里的人却已然变得陌生。 陈长青最后还是死皮赖脸的在药炉留了下来,药炉空屋子不少,他曾经住的屋子,如今被堆放了一些杂物,已然已经变成了杂物间,他默不作声的把屋子收拾出来,从马车上拿下不少东西,看样子似乎是要在这里长住的架势。 陈三七不是没有赶过人,陈长青被赶走后,去了老大夫墓前跪了一整天,夏日的雨来的又快又急,陈长青淋了雨起了烧,最后被心软的大娘发现,叫人用门板把陈长青抬回了药炉。 “陈大夫啊,你也没个兄弟,这白眼狼看起来还有几分诚心,当年离开许是也有内情,你如今已经成亲,孩子都快出生了,他好歹也是吃你家的饭长大的,做不成夫妻,做姐弟也好,也算是个依靠。”大娘叹着气劝说陈三七,“当然,大娘就是随便说说,认不认的,还是看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大家都支持你。” 陈三七送走了大娘,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屋内,她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陈长青,此时的陈长青面色苍白,单薄的纯泛着青,看起来病得不轻的样子,这几日这人应当没有休息好,眼睛底下一片瘀黑,气色很差。 陈三七到底还是抓了药,让苏芷帮忙熬了,她端着药进去,此时的陈长青已经苏醒过来,看到陈三七进来,眸子都稍稍亮了几分,“阿姐……” “喝药。”陈三七冷冷将药碗往前送了送,陈长青接过药碗,一口闷了,他喝完药,那药苦的他脸都皱了起来。 “说说吧,你到底想如何。”陈三七此时已然心平气和,忽然见到这个人回来的时候,陈三七不是没有怨气的,无论如何,六年前他离开,她都被当做了一场笑话,她并不是非要嫁人不可,陈长青若是不愿意,大可以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何必要如此行事。 陈长青动了动身,跪在了床上,跪在陈三七面前,“对不起,六年前,是我逃避了,阿姐,我是个懦夫,那时候的我没能承受得住那些人的口舌,冲动之下离开,其实离开之后,我一直都在后悔,可是我不敢回来,我害怕看到你失望的样子,越怕越不敢回来。” 陈长青诉说着六年前的事,陈长青是作为陈三七的童养婿在陈家过日子的,老大夫见他读书颇有天分,将他送到镇子上的私塾读书,私塾上的同窗时常嘲笑他,少年心智不成熟,被人排挤,被人欺负,他那时候心中并非没有生出怨念的,可他又不能将这份怨气表现出来,他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是寄人篱下的,他需要仰人鼻息过日子。 这样的认知随着他越长越大,在心里扎根,后来老大夫病逝,临死之前要他和三七完婚,他当时只觉得十分忐忑不安,未来的日子他无法想象,他看不到未来,药炉太小了,这里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陈长青不甘心就这样完婚,他有一种隐秘的自卑,那段时间,他每日都仿佛透不过气,他要离开这里,他或许可以出去闯一番名堂,到时候再回来娶三七,便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了吧。 仿佛是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离开的理由,陈长青最终在一个雨夜,连夜出逃。 然而离开了药炉,外面的世界与他曾经幻想过的完全不一样,他幼年坎坷,好日子是从来大夫带他回药炉开始的,如今一头扎进红尘之中,他四处碰壁,过得很狼狈,他的雄心壮志,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被磨平,他不是没有想过回药炉,可是这种情况他要如何回去,他更加不敢回,他去了很多地方,跑过商,做过账房先生,落魄时当过跑堂,还替人做过谋士,但好在老天爷不会太辜负拼命努力之人,他最终还是挣下了一些银钱,也结交了一些达官贵人,甚至还在一次宴席上,和贵不可言的皇子说过一句话。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可以回靠山村,可以不惧人言地和三七成婚了,可是他没有想到,三七会与别人成亲。 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陈长青还是了解陈三七的,这人眼光颇高,普通人入不了她的眼的,靠山村如此偏僻,寻常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他没有想到,会从天而降一个赵长生。 他其实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么从容,他难过又难堪,明明这里是他的家,可是如今他在这里,已然变得尴尬,再也无法名正言顺。 陈三七站在一边,听他说着这些,这人说了这么多,或许有几分真情在其中,但—— 陈三七心中冷笑。 她并非是天真无知的小女孩,她或许比陈长青自己,更了解他几分,这个人骨子里透着一种凉薄自私,他会回到这里,绝对还有别的事。 “说完了吗?”陈三七问,“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你的不得已,你的自卑懦弱,我都知道了,还有吗?” 陈长青:…… 陈长青深吸一口气,深深看了陈三七一眼,“说完了,阿姐,我是阿爹养大的,如今因为我的过错,让爹失望了,以后弟弟就是你的依靠。” ? 第28章 此间罪果早注定 那次交谈之后,原本虚假的平静被打破。 话说透了,甭管当初陈长青有多少不得已,他背信弃义丢下一切不管不顾离开是事实,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抹去,陈三七可不是什么被人捅了一刀,那人说了声对不起就既往不咎的人。 陈长青搬出了药炉,但他却留在了靠山村。 这几年,陈长青四处折腾,还真的发了一笔财,他跟村里买了地,请了村民建了房子,又拿出银钱来挖渠修路,这一连串的事情做下来,村人对他倒也不那么嫌弃了,说到底,陈长青也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陈三七没有把人赶出村,想来对这人也不是那么怨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没有男女之情,家人之间的感情还是有几分的。 苏芷却觉得并非如此,按照她对陈三七的了解,这姑娘是个爽利,爱憎分明的姑娘。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人打出去?”苏芷不解地问三七。 陈三七正在院中晒着草药,听到苏芷这么问,也没有瞒着,“因为我很想知道,这人回来做什么的。” 什么想回来娶她,什么想补偿她,陈三七一个字都不信。 “陈长青这个人,心机深沉,很会伪装。”陈三七道,“他到这儿来的时候,还小,所以还不能很好的掩盖自己的小心思,他不是什么安分的人。” 苏芷有些意外,陈长青这样的秉性,苏芷不信陈老大夫看不出来,他怎么会选这么一个人。 像是看出了苏芷的疑惑,陈三七笑了笑,“老实,安分,其实不是什么好词儿,没有任何优点的人,只能夸一句老实,太过木讷不知变通,半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可以被夸一句安分。爷爷并不想找个那样的人回来。” 苏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她看着陈三七,那样的人,的确配不上三七,太埋汰人。 “爷爷当初就是看中他那份机灵劲儿。” 当初老大夫就是想选个聪明机灵的,如此将来才能有个聪明的后代,那些木讷之人,鲜少能生出聪明人来。老大夫并不在乎陈长青的小心思,他甚至都没有指望过这人能一辈子安分待在靠山村。 “爷爷就想着将来成亲之后,我能生个孩子。”陈三七道,“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出生,爷爷一直认为,不是亲生的靠不住,他希望我能有个亲生的孩子,将来也能老有所依。” 苏芷:…… 苏芷直呼好家伙,老大夫的想法放在当下,其实是有些离经叛道的,但苏芷却十分羡慕三七有这样的爷爷,这才是真的爱着三七的。 老大夫唯一没有算到的,大概就是他去的太早了。 “爷爷当时病的很突然。”陈三七叹了口气。 苏芷闻言,忍不住阴谋论了一下,“老大夫当时的病情……没问题吗?” 陈三七听明白了苏芷真正想问的问题,“我不知道,至少以我那时候的医术,没有看出有什么问题。” 老大夫那场病来势汹汹,最后只来得及让陈三七和陈长青热孝期完婚,否则就要等陈三七出了孝期。 只是后来的事苏芷也知道,陈长青逃婚了。 陈三七当时就已经当那个人死了,陈三七在爷爷去世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陈长青会跑,如今不过是预想成真而已。 陈三七很喜欢现在日子,她不希望有人来打破这样的日常。 “陈长青不会想要回到这里来,这里的日子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不得不屈居人下,受人摆布,差点沦为赘婿,这些都是会想办法遮掩的耻辱。 “说什么后悔了,不如说是另有图谋。”陈三七根本不相信陈长青。 苏芷眉心皱了起来,“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苏芷吃一堑长一智,在骆家的时候,她处处谨慎,却还是着了道,差点丢了一条命,如今的苏芷,喜欢将危险扼杀在最初。 “打草惊蛇。”陈三七却摇了摇头,她的一只手轻轻抚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感受到里面的胎儿轻轻动了一下,“鬼知道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另有同谋。” 苏芷听她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苏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陈三七太过镇定了些,她不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她是知道陈长青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苏芷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与陈三七之间,还没有到能够互相倾诉彼此秘密的时候。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的,当初那个小媳妇儿可是说了,陈三七是和陈老大夫搬过来的,他们并不是靠山村人,他们搬来的时候,陈三七还很小,几岁的小孩而已,距离现在已经快要有二十年了,按照村人对老大夫的态度可知,这两人的医术绝对很厉害。 那么问题来了,艺术如此高超之人,为何会带着孙女,避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呢,靠山村外出的路只有一条,出去要走很久很久,当初赵长生和贺从渊会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躲避追杀。 老大夫会是什么身份呢。 如此谨慎,如此医术…… 苏芷脑中蓦的想到了御医。 若是老大夫的身份是御医的话,一切好像就能解释的通了! 老大夫怕是卷入了宫廷争斗,以至于一家人最后只剩下他带着年幼的孙女逃出生天,最后藏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日子。 那么陈长青的意图就很好推测了,他说不定是冲着当年的事情来的。 苏芷此时理解了陈三七,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弄死这个人,关心当年旧事的,身份都不会低,陈长青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探路人而已,陈三七大概是想通过陈长青,反向查出到底是什么人要对付他们。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老大夫已经在这里藏了这么多年,如今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冒出个人来。 苏芷想了很多,但她到底没有问出来,涉及到皇家之事都不会是小事,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安全。 但苏芷万万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老大夫会带着孙女藏身于此的原因,甚至连带的,她还知道了赵长生的身份。 那是距离苏芷和陈三七谈话之后,又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那时候陈三七腹中胎儿已经九个月,再有一个月就要出生了。 陈长青隔三差五的上门,每次都不会空手来,会给还未出生的外甥带上一些礼物,有时候是玩的,有时候是穿的,他每次来都会在药炉待一会儿,陈三七打定主意要引蛇出洞,便也慢慢地改变了态度,让陈长青以为她已经开始原谅,并且要接纳他了。 没办法,肚子越来越大,总要稳住陈长青,让他觉得稳操胜券,如此才不会狗急跳墙。 陈三七想了想,还是决定将事情告诉赵长生,她原本是想将那件事藏在肚子里,最后一并带到地下去,可是事到如今,她什么都不说反而会很危险,至少要让枕边人知道,况且,她想要给赵长生一个选择。 老大夫当初的确是御医,非但他是,他儿子也是,父子两个都在宫中当值。 十八年前,有人用老大夫全家性命做要挟,要他毒杀太子发妻,老大夫自然不肯,他想去报信,却遭人拦截,此举的代价是老大夫的儿子,他最得意的衣钵传承人被人放干血残忍虐杀,老大夫没有办法,只能照着对方所说的去做,因为但凡他敢反抗或者拖延,他的家人就要死一个。 老大夫那时候也还是壮年,身为大夫懂得养生,一头黑发养得很好,可那几天心力交瘁,惊惧交加之下,老大夫的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他不想害人,也不想家人死。 他想过在药里面动手脚,可是对方要他送上去的药是事先熬好的,他要到太子东宫外面,才能接触到药。最后老大夫想了个办法,他炼制了一颗解毒丸,悄悄藏在袖中,在送药的时候,悄无声息将解毒丸放了进去。 在太监的监视之下,老大夫从容地端着药走了进去,他努力不让自己发抖,藏在暗中的人目睹沈氏喝下药后,立刻离去,老大夫也趁着这个时机跪下禀明实情,并恳求沈氏救救陈家人,他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孙女了。 沈氏听完御医的话,脸上却没有露出震惊之色,仿佛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遭,老大夫的解毒丸有点效果,但那毒药却极其霸道,她呕出了一口血,老大夫脸色大变,他连忙施救,沈氏当时的情况很不好,老大夫也堪堪只能吊住她的命。她强撑着清醒,吩咐人将老大夫送出宫,并且要救出陈家人。 沈氏知道自己太碍眼了,她已经和赵旻晟说好了,一家三口离开皇宫,她要带他们回温家族地去,在那里过着安静的小日子。可是那些人竟然如此心急,要斩草除根。 陈御医也不过是被选中的炮灰而已,最后不会有好下场的,说到底是她连累了人家家破人亡。 陈御医在混乱之中被送出宫,他带上了仅剩的小孙女三七,立刻离开了长安城,他半点不敢耽搁,怕慢一步就会永远无法离开了。 那段时间,陈御医就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害怕有人来捉他,毕竟不管怎么说,他都把毒药送到了太子发妻的手里。 但一直不曾有人追来,他们就像是被人彻底遗忘了一样,后来他听说沈氏被人毒害了,小皇孙葬身狮口,太子疯了,他疯狂的查找幕后黑手,皇后的娘家被挖了出来,除了韩氏一族,还有好几个世家都被牵连出来,据说那段时间,菜市口的血就没干过。 再后来,事情慢慢平复下来。 老御医很是难过,他当时吊住了沈氏的性命,却没想到沈氏还是没了,这女子嫁人太过凶险,他是很早就跟在皇帝跟前的大夫,以前是军医,知道太子和发妻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人感情甚笃,可偏偏老天爷见不得人好,硬是要将最好的一切毁给人看,让人知道何为遗憾。 他带着三七,搬到了民风质朴的靠山村,这个村子是他仔细筛选过的,出入不方便,与世隔绝,村民却还算和气,作为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靠山村的人果然很快就接纳了他们。 大概是因为见过了太子和沈沅之间的事,他不愿意三七嫁人,把自己的一辈子全要压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此后余生过得好与不好,全要去赌对方的良心,这太可怕了。 所以老大夫决定替三七选一个赘婿,由他亲手养成,亲眼盯着,等到三七年龄到了,生养没有危险的时候,再盯着他们成亲,等到三七生下孩子,他就可以帮三七养孩子,至于安格赘婿? 若是人品不错,那便留下过日子,若是小心思太多,那就去父留子。 老大夫把一切都算计的好好的,可最后却败在猝不及防的恶疾上。 陈三七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赵长生,她想让赵长生有个心理准备,陈长青这个时候冒出来,多半是冲着当年的事来的,当今皇帝可是曾经的太子,太子至今未曾立后,对外说是为了王家那位嫡女,但作为知道那些过去的陈三七却知道,皇帝多半是为了沈沅,莫不是皇帝想要为沈沅报仇,要将他们抓回去? 赵长生在听完陈三七的话之后,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当时脑中一片混乱,他盯着陈三七看了很久,他张了张嘴,想说很多话,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张开嘴竟然发不出声音来。 赵长生没有想到,时至今日,竟然还能听到母亲的事,更没有想到,他以为萍水相逢,只是偶然相遇的陈三七,与他之间竟然有着这样的牵扯和渊源。 他早就知道他在遭遇狮子袭击的时候,母亲也遭遇了毒杀,他以为一切已经离他很远,却不料命运在此刻开了一个玩笑。 陈三七不知道,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忽然有人盯上了她,但赵长生却知道,因为当年所有人眼中已经死去的太子发妻,如今被皇帝追封为皇后的沈沅,一直活到了去年。 想来那人一定是在调查沈沅之死,拔出萝卜带出泥,当年沈沅在东宫被人毒杀的事也一并被翻了出来。 兜兜转转的,原来谁也没有能够逃脱。 陈三七在听到赵长生说出身份的时候,也是懵逼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赵长生,谁能想到,一个偶然来到这里,嘴上说着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的赵长生,竟然会是传说中早就死在八岁那一年的皇长孙,如今皇帝的皇长子。 陈三七低下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心情十分复杂,当年爷爷被人逼迫,将下了毒的药呈递到沈沅面前,爷爷抗拒过,代价是整个陈家死的剩下她和爷爷两个人。 命运真的很奇怪,当年沈沅的善行,让她活了下来,谁也没有想到,十多年后,她会在这里遇见沈沅的孩子赵长生,还与他成了夫妻,如今腹中孩儿都快要出生。 赵长生伸手握住了三七的手,陈三七缓缓抬起头来,灯火之下,男子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眸色很平静,他说:“三七,不要害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们稳住陈长青,等你生下孩子,我们马上就离开这儿,我现在就写信给从渊,只要他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陈三七紧绷着的后背,慢慢松懈下来,她缓缓地往前靠去,额头抵着赵长生的肩膀,“长生,我们明天就让苏芷离开吧,无论之后会怎么样,我们不能把她牵扯进来,她走到如今,满是坎坷,不能再让她陪我们冒险。” “好。”赵长生低低应了一声,在陈三七看不到的地方,赵长生面上的笑意慢慢敛去,眸中现出了担忧之色。 他紧紧抿着唇,“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说着,心中已经开始考虑最坏的结果。 赵长生不傻,眼下的情况对他来说不利,他此时有些后悔,应该在一开始就和三七说明身份的,若他和三七从一开始就不曾隐瞒对方的身份,或许能更早察觉到隐藏的危险,那样他和三七此时已经在温家族地了。 陈长青和陈三七说过,他在长安城的时候,可是见到过皇子的,他不知道陈长青见的到底是哪一个,可是如今陈长青人在这里,必定是冲着三七的爷爷来的,有人怀疑老御医身上留着当年的证据,又或者老御医还知道什么让幕后之人忌惮的东西。 若是陈长青知道赵长生的身份,他们必死无疑。 如今皇帝后来的那些妃子生下的皇子们,都到了谋算太子之位的年纪了,每个皇子背后都有实力雄厚的母族支撑,据说皇帝很看好二皇子,二皇子入了军中,实力不俗。 赵长生是嫡长子,他的存在太碍事了,这么多年他待在温家族地,便是因为待在那里就不会有人知道皇长子还活着。他为了不留后患,甚至决定此生不娶妻,不留下子嗣。 可是他却在这里遇见了三七,遇见了这个生命中的意外,三七身上有很多吸引他的地方,他生了一丝贪念,或许他也可以呢?为什么他不可以呢? 于是一切就走到了如今。 这一夜,赵长生和陈三七心事重重相拥而眠,许是心情太过忐忑紧张,半夜的时候陈三七忽然阵痛,她要生了。 赵长生急急忙忙披衣服起来,叫醒了苏芷,拜托她去请村中花婶婶来替三七接生。 一夜的兵荒马乱,天光破晓的时候,三七生下了一个男婴。 赵长生百忙之中,抽了时间出来,想要安排村中赶车的车夫送苏芷离开,苏芷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陈三七才生产,赵长生要照顾妻儿,边上还有个虎视眈眈心怀不轨的陈长青,苏芷是万万不可能在此时离开的。 苏芷不走,陈三七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自己与赵长生的事情告诉了苏芷,她不想苏芷稀里糊涂的做出留下的决定。 苏芷听完后,一咬牙,还是决定留下来,当时她给的理由是,陈长青都知道她的存在了,早走晚走差别不大,如此,还不如留下,还能麻痹陈长青。 现在,就只等贺从渊收到信赶到这里来了。 陈长青因为外甥的出生,来的更勤快了,每次来都抢着帮忙干活儿,苏芷曾暗中撞见过陈长青在以前老大夫住的屋子里寻找什么东西,果然,这人如陈三七预料的那样,另有图谋。 苏芷悄悄跟踪过陈长青,深更半夜的,他看到陈长青与一个面容略显刻薄的中年男人见面,那人眼神桀骜,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质问陈长青这么长时间了,竟然毫无收获,根本就是个废物。 陈长青弯下了他一直以来挺得笔直的脊梁,态度谦卑到近乎谄媚,他和那人保证自己一定能找到。 苏芷不敢动弹,害怕被发现,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他们没有说太久,但苏芷却弄清楚了,那个中年男人并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一个幕僚,在替一个姓许的大官做事。 可惜那两人会面时间太短,透露出来的有效信息也就这么多。 药炉里,几人依旧维持着原样,靠山村看似平静,但苏芷能够感觉到平静之下潜藏着的暗流。 刚刚出生的婴儿,见风长,生下来还是皱巴巴小小一团,但之后的每一天都一天一个样,苏芷将自己听来的消息告诉了陈三七和赵长生,他们总要心里有点数。 气氛很压抑,村中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陈长青没有捅破表面上的和谐,但几人都心知肚明,这种和谐持续不了太久。 终于有一天,陈长青不装了,他摊牌了,他要陈三七和他一起去长安,作为证人,证明当年威胁老御医将毒药呈给沈沅的人是二皇子的母族。 二皇子作为太子的呼声实在是太高了,有人不希望他成为太子,皇帝对发妻的看重,世家心知肚明,去年皇帝雷霆一怒,连杀那么多人,虽然都有很多其他罪名,但那些人知道的,那些人会被搞死,是因为动了不该动的人。 如此,趁着皇帝还未平息怒意,借着当年毒杀沈沅一事,把二皇子拉下马岂不妙哉。 陈长青是在一个雨夜来的,他还给便宜外甥带了一只拨浪鼓,陈三七十分镇定的让赵长生把孩子抱进去休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陈长青,灯火下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嘲讽之意。 “哎。”陈长青叹了口气,“阿姐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陈三七:“忍不住了吗?” 陈长青噎了一下,“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陈三七:“从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 陈长青:…… 感情从一开始就被怀疑了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或许比你自己都了解。”陈三七冷冷道,“你是冲着爷爷曾经的身份回来的吧。” 陈长青面色有些复杂,心中也有些惋惜,说实话,陈三七生的漂亮,人非常聪明,朝夕相处这么多年,陈长青也有很多时候想过,就这么入赘陈家,留在靠山村里过普通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可这样的冲动之后,更多的却还是不甘心,他仍然还是不甘心留在这里,普通蹉跎一生。 陈长青被老大夫带回来的时候,早就已经记事了,他并非生来贫穷,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自小锦衣玉食,入目所及无一处不精致,他身边总是跟着很多仆从,要什么有什么,他那时候甚至有些刁蛮跋扈,可是有一天,家忽然就破了,家中一片混乱,他被人匆匆送出家,后来辗转沦为了乞儿,他捡回了一条命,学会了弯下脊梁,卑躬屈膝,只为祈求一口吃的。 被老大夫带回去时,他已经作为乞丐流浪了一年多的时间了,归功于自小锦衣玉食,也多亏爹娘给了他一副不错的相貌,尽管已经流浪了那么久,与曾经的样子大相径庭,但他站在乞儿之中,仍然显出几分鹤立鸡群。 他卑躬屈膝的那些日子里,心中酝酿着不甘和不解,他怨恨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对他,若是生来如此,便也不会不甘,可能会因为偶然得到一颗馒头而欣喜,可他得到过最好的,再一夕毁掉,他根本无法接受。 但他经历了这一遭,到底知道了看人脸色,知道了藏住不甘心和野心,他装乖装听话,他成了童养婿,他抓住一切机会,他去读书,他想考功名,他想重新成为人上人,重新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逃了婚,自此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他一开始只是想要锦衣玉食,可是得到后,他又觉得不够,他还想要权利,若只有钱没有权,他是守不住的,真正的权贵世家看不上他这样的人,他仍然还是无法挺直脊梁。 他去讨好一切能讨好的人,抓住任何一点点能够向上爬的机会,然后有一天,他真的结识了一个大官。 尤其是在得知那个大官在寻找一个老御医的时候,他用心打听了之后,心跳加速血液倒流,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曾经带他回去的老大夫,就是那大官在寻找的老御医! 这是一个好机会,只要他办成这件事,他就有了向上爬的投名状,于是他求见了那位大官,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一定能帮上忙。 老大夫死了,但是老大夫的孙女还在,他再如何也和三七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谊是抹不去的,只要他诚心悔过,三七肯定会原谅他,到时候他再说动三七替老大夫鸣冤就容易多了。 他想的很好。 但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了解三七,他高估了自己的价值,他回来了这么多日子,可是三七对他的态度始终冷漠疏离还带着戒备。 大人那边已经在催促了,他没有时间了,不过—— 如今的三七有了弱点,她竟然招赘了一个除了脸之外一无所有的小白脸,还生下了一个孩子,他们的感情很好。 他一面觉得不舒服,一面又庆幸,人有了弱点,便不再是刀枪不入。 既然无法以情动人,那就威逼利诱! “我的确为此而来。”陈长青道,“但我是好意而来,爷爷当年是被害的,陈家满门被害的只剩下你们两个。” “你是想说,你知道了幕后黑手吗?”陈三七心中冷笑,她当然知道陈家是被害的,爷爷从未瞒过她这些,爷爷是个很有智慧的老人,他知道很多时候很多悲剧,就是自以为为了对方好而隐瞒着什么也不说造成的。 虽然真相很残忍,但爷爷从未想过要瞒着陈三七。 陈长青果然是冲着当年之事而来,他背后的人是想要拿她作筏子当枪使吧。 “对。”陈长青道,“你有所不知,二皇子母族为了除掉眼中钉的皇长子和他生母,在背后下了黑手,当年就是那些人用陈家上下威胁爷爷把毒药呈现到皇长子生母跟前的。陈家上下就是被他们害的。” 陈三七面上露出震惊之色,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一般,“竟是如此吗?” 陈长青见陈三七如此反应,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他错了,他不应该想着打什么感情牌,应该一开始就说明此事才对,三七和爷爷感情很深,知道这些肯定会非常愤怒。 “你从哪里听来的。”陈三七紧接着就露出了警惕之色,眼神带了点狐疑。 陈长青:“我在长安城的时候,结识了一些人,从他们口中知道的,后来我也去查证了一番,的确如此。” 陈长青这些日子来药炉,除了想要培养感情,还暗中寻找老大夫留下的东西,他担心老大夫身上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这也是那位大人的意思,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这些有可能存在的东西还是早些清除比较好。 陈三七自然不能就这么信了,“我不相信你,除非你给我看到证据。” 陈三七和陈长青周旋,是在拖延时间,他们在等贺从渊。 第1章 祝君此去乘风起 “为什么赵长生不去和温家人求救呢?”贺影心没忍住开口问。 苏芷看向贺影心,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也问过。” 赵长生的身份太过敏感,他作为唯一的嫡长子,他的存在太碍事了,二皇子还不是嫡子,因他而起的腥风血雨就已经波及到了早就淡出世人视野的老大夫,一旦赵长生的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不会有人希望他活着的。 温家乃是隐世家族,其藏在地下的根系太过庞大,当权者怎么可能不忌惮,温家除非乱世,否则避世不出,便是因为如此。这也是为什么,选择外嫁的温家女,都会失去温家庇佑的原因,因为一旦破例庇佑一个,便会牵扯进世俗的因果之中。 赵长生的身份太过敏感,他作为流着一半温家血脉的人,受温家庇佑这么多年,不能拉着温家下水,温家本就遭人忌惮,赵长生乃是皇长子,世人眼中已死之人却在温家活了这么多年,你温家是想要做什么?是不是野心勃勃的想要干涉皇权? 大晋和之前的那些王朝,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不同,都是皇权与世家共治天下,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当今是个头铁的帝王,他看世家极其不顺眼,颇有几分要和世家不死不休的架势。 但不管如何,皇帝到底没有和世家撕破脸,双方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这种情况下,赵长生绝对不能向温家求救,他唯一能借助温家的力量,也不过是通过温家的商行给远在灵州的贺从渊送一份求援信。 赵长生和贺从渊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同生共死的。 这种情况下,赵长生能想到的求援人,只有贺从渊。 贺从渊的回信来的不算晚,信是苏芷借口去镇上采买一些细棉布给刚出生的小婴儿做尿布,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甩脱了暗中盯梢的人,拿到了回信。 温家商行有特殊的传信技巧,总要比人力运送要更快一些,那封信上说,贺从渊会在三天后抵达靠山村,他会带着赵长生一家三口,离开这里,护送他们去温家族地。 赵长生很相信贺从渊,在赵长生眼里,贺从渊简直无所不能,八岁那年,贺从渊从狮口救下他,十多年后的现在,赵长生仍然相信贺从渊能从群狼环伺之中救他。 收到信的赵长生肉眼可见的,不那么紧绷,他和陈三七商议一晚,还是决定让苏芷先走,此一分离,怕是将来无缘再见,他们都决定好了,到了温家族地后就再也不出来了。 苏芷接受了这份好意,她并不想去温家族地,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也不能留在那里,除非嫁给族地里的温家人,但苏芷并没有嫁人的想法。 苏芷颠了颠怀里抱着的婴儿,有些舍不得,人是群居动物,习惯了热闹,再去面对一个人的落寞,总归是不习惯的。 “照顾你这些天,你个小没良心的,肯定记不得我了。”苏芷轻轻点了点婴儿的鼻尖,“给你留点什么呢……” 苏芷苦思了许久,最后决定将自己唯一宝贵的玲珑骰子送给他,她坐在灯下,小心翼翼的将骰子掏了个洞,用最轻薄的纱写上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倘若将来这孩子外出历练,若是发现骰子里的小惊喜,说不定她还能见到长大的小孩。 是的,苏芷当初那枚骰子,不是为了寻找顾岑宴,那个时候苏芷是真的以为顾岑宴已经死了的,她将相思骰送给了刚出生还差几天满月的小婴儿,然后和赵长生陈三七说了一声我走了,便背着小包袱,在雨夜撑伞离去。 此一去,苏芷便如游鱼入海,消失人海之中,三七给她不少银票,陈家当初也不是一无所有逃到靠山村的,况且祖孙行医多年,很是积攒下了一些银钱。陈三七他们决定去温家族地,此后再不离开,如此那些银钱不如送给苏芷。 苏芷是跟着温家的商队走的,她后来辗转去了很多地方,几年过去,苏芷走累了,她回到了上刘村,苏家已经没有人了,屋子被苏家远房的人霸占了,苏芷也没有去争,她花了点银钱重新建了个小院子,自此留在了这里。 她不知道她在外四处游走的那些年,贺从渊其实来过上刘村,后来苏芷回来上刘村,贺从渊排除了上刘村,还在暗查她的下落。 苏芷再次遇见顾岑宴的那一天,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普通的一天,她背着背篓上山,这时节山中山货不多,但她运气不错,一只野猪掉进了她挖的陷阱里,她背着野猪下山,路过顾岑宴家围墙外的时候,脑中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小时候初见顾岑宴那次,她侥幸抓到了一只小野猪,背下山,从顾岑宴家门外走过,小少年扒着门框往外看,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惊叹。 如今隔了这么多年,她再次背着大野猪下山,可院子里的人已经不在…… 苏芷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却对上了一双同样写满惊叹的眸子。 仿佛时光在此刻重叠,这中间数十年都被擦去,以为死去的人,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明明这几年她已经很少想起这个人了,那是年少的心动,是蓦然回首的乍见之欢,这么多年了,想起这人的那种心酸难过,也淡了许多。 但偏偏,这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了。 心上涌上来的千思万绪,很多话想说,很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她对着这个意外之喜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意。 她不知道这之间的这么多年,这个人在哪里,遇见了谁,发生过什么事,是否已经遇见挚爱,娇妻幼子在怀——但是、但是啊,你还活着,还能遇见你,就已经太好了。 她放下了背篓,和顾岑宴坐在顾家门口的台阶上,起初还有些生疏,但慢慢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他们说山洞里听到的雨声,说苏芷跟着顾岑宴认字的时候,有一个字总是念不对,说后来在长安城重逢,说后来的那场无疾而终的婚宴,说到最后,沉默又开始蔓延。 “你为何会回来?”苏芷没有忍住,还是问了顾岑宴这个问题。 顾岑宴就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相思骰。 当顾岑宴将那枚骰子递给苏芷的时候,苏芷是真的很震惊,饶是她再如何脑洞大开,也想不到这枚骰子会回到顾岑宴手里。 顾岑宴就将他遇见贺境心的事情告诉了苏芷。 苏芷当时就有一种,这世界很大,大到想要寻找的人怎么也找不到,但这个世界同样也很小,小到在不经意之间遇见的人,可能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或者曾经耳闻过的人。 从顾岑宴的讲述里,她知晓了贺从渊离开靠山村后的动向,当初被贺从渊挂在嘴上夸赞的闺女,就是后来将相思骰带给顾岑宴的贺境心。 但同样的,苏芷意识到一点,那即是贺从渊后来追着查相思骰的事,多半不是为了找顾岑宴,而是为了找她。 她不知道她离开靠山村之后,那一家三口是不是和贺从渊汇合,如今是不是在温家族地过着普通但平淡快乐的生活,可是在知道贺从渊查那枚玲珑骰子的事之后,苏芷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那枚骰子被做成小锦囊挂在那孩子的脖子上,贺从渊一直找她,想来是想要知道他不在靠山村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贺从渊之所以要知道这些,只有一个可能,赵长生和陈三七都不在了。 “我从那时候就一直在等着你们找来。”苏芷目光温和地落在贺影心的身上,“我一度以为你已经不在了,因为你那时候真的很小。” 贺境心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温觅有两个月身孕的时候,陈三七的月份要大一个月,已经三个月了。陈三七要比温觅早生一个月,只是贺从渊要带着婴儿赶路,婴儿必定照顾的没有那么周全,吃睡不好,两个月的婴儿,瘦瘦小小的,冒充温觅难产而亡的婴儿倒也说得通。 “原来那枚骰子,是你送给我的啊。”贺影心心情很复杂,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 顾岑宴缓缓拿出一只荷包,将装在荷包里的那枚骰子,推到了贺影心面前,“如今你来了,这枚骰子,还给你。” “那时候希望你长大后有一天,发现骰子里面的白纱,带着骰子来见我,如今虽然过程坎坷了一些,但也算是实现了。”苏芷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见到你,我很高兴。” 贺影心盯着石桌上的骰子,骰子小小的一颗,他抬起头看了贺境心一眼,贺境心此时正静静看着他。 贺影心抿了抿唇,最后将骰子拿起来,郑重地对着顾岑宴和苏芷说了一声:“谢谢。” “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苏芷道,“我知道的,刚刚全都说了。我离开靠山村之后,那里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离开后,就没有再去过那里。” 贺境心轻轻摇了摇头,“你能告诉我这些,已经足够了。” 关键的一块线索找到了,有关于赵长生死之前发生的事,如今能填补完整。 而之后的事,贺境心从赵承溶那里得到了一些,将所有的已知的支离破碎的小线索连在一起,贺境心已经大概能够知道,在苏芷离开后,靠山村发生了什么。 当初左相和贵妃私通,生下了六皇子赵承溶,自然要为了这个孩子百般算计。目前不知道左相究竟是如何知道赵长生还活着,当初是青蝉救了赵长生这件事的,但他知道了赵长生的下落后,他将消息透露给了其他几个皇子,那几个皇子背后站着的世家出手了,赵长生和陈三七因此而死,贺从渊去迟了,只带走了襁褓中的贺影心,左相的人应该是埋伏在暗中,等着斩草除根,结果却目睹贺从渊带走了一个包袱。 左相后来弄死贺从渊,也是因为那个包袱,他不知道贺从渊到底带走了什么,他算计贺从渊去长安城,又跟着贺从渊去了小塘村,便是为了寻找包袱里的东西。 他不知道,贺家的幼女,便是当年贺从渊带回小塘村的小包袱。 “你愿意与我去一趟长安城吗?”贺境心看着苏芷问道。 苏芷愣了一下,“去长安?” 她目光落到了贺影心的身上,“需要我做什么?” “去证明,贺影心是皇长子赵长生之子。”贺境心直截了当道。 苏芷:“认祖归宗?” 贺境心看着苏芷,饶是她也不得不说一句此女聪慧,当年骆家人真的错失宝珠,眼前的姑娘眉目坚毅,利落果断,机敏异常,闻弦音而知雅意,“对,世人眼中,皇长子八岁葬身狮口,要证明贺影心是他子嗣,需要翻出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赵长生死之前有两年的空白时间,你是其中的关键。” 苏芷点了点头,“好,我会随你去长安,随时可以。” 如今已经是深秋,天气越来越冷,等到入了冬,寒冬腊月的赶路也够呛。 第2章 老叟忽闻故人来 扬州码头很大,一眼望不到尽头,这里是繁华的膏腴之地,来去的大商船络绎不绝。 骆修远一行人所乘坐的商船停靠在了码头上,码头上十分热闹,人声鼎沸,摩肩接踵,骆修远赶着马车下来,跟着看不见尽头的车队后面,生出了一种可能要排队排到地老天荒的错觉。 下船的时候太阳正当空,等到他们终于进城时,日头已经将落不落。 给守城门的守卫验过了路引后,马车被放行,入了城中。 该说不愧是江南最富庶的城池,扬州城中往来商贩极多,骆修远甚至看到了不少外邦人。骆修远曾到过扬州,那是好些年以前跟着杜老爷来的。 江南乃是鱼米之乡,又是重要的产盐之地,单这两样,就能催生出很多以此为生的世家豪族。 前朝时的首富花家,便手握好几个大盐矿,就算是皇帝对上花家,都要忌惮三分,后来更是让花家嫡长女入宫为后,试图以此拉拢花家,只可惜前朝内里早就腐朽了,根本不是一个有抱负的明君能够救得回来的。 先帝打天下的时候,江南一代的世家几乎被击溃,这也是为何新朝建立后,朝堂上多为关陇世家的缘故。本朝建立也不过才三十多年,可是这里已然又恢复了曾经的繁荣,甚至更甚几分,旧的世家倒下去,自然会有新的家族兴起,况且那些大世家都很聪明,会在关键时刻断尾求生,当年花家藏起的宝藏,便是为了以后重新将家族延续下去准备的。 骆修远寻了一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三人安顿下来之后,骆修远问花明庭,是否要去花家祖坟祭拜一番。 花明庭坐在窗边,他看不见,却听得见,外面来来去去的行人,口中熟悉的乡音让他有些恍惚。 花家出事的时候他尚且还很小,记忆的尽头,是绫罗绸缎,雕梁画栋,短暂的宁静之后就是慌乱,整个花家都乱了起来,他被奶娘紧紧抱在怀里,跟着阿姐离开,马车颠簸,水路晃荡,那是一段极其混乱的记忆。 他长大以后,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但说不清楚为什么,他避开了扬州,算起来,这还是他离开之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花家旁支散落各地,早就没有了音讯,如今这扬州城中,也不知还有没有花家人的踪影。 不过既然回来了,还是要去看看的。 骆修远知道了花明庭的意思后,又下了楼,寻了店小二打听,之后七拐八绕的,过了几道手,骆修远可算是打听到了花家的消息。 如今的扬州城中还有一支花家人,离得并不远,和他们所住的客栈,仅隔了两条街。 休整一晚后,骆修远跟着花明庭上门拜访。 “看起来,他们日子还不错。”骆修远看着眼前气派的三进大院子,嘀嘀咕咕地和骆修远说着话,他上前去敲了敲门。 看门的小厮来应门,见外面站着两个年轻男子,上下打量这二人,衣着简单但整齐,用料也还算考究,态度便还算恭敬,“二位来我们花府所为何事?” “我们想拜访一下你们家老爷。”骆修远取出一块玉佩递过去,“你将这玉佩给你们老爷看过,他会明白的。” 小厮有些犹豫,但那玉佩入手触感细腻如凝脂,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当即也不敢耽搁,将二人引进偏厅后,急急忙忙去跟主家通报去了。 骆修远交给小厮的玉佩,是花明庭给他的,当年花家还未败落之时,有孩子出生后,都会被赐下一块玉佩,证明花家子嗣的身份。以前的世家,总是会在这些事情上面极其考究,花家如此,温家族地的温家人也是如此。 骆修远和花明庭没有等太久,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就有一个身形很富态的老头跑了过来,他手里握着那枚玉佩,喘着粗气站在了偏厅门口,他看到了花明庭,眼圈慢慢红了,“你是……你是明庭少爷?” 花明庭站起来,他看不见,只朝着声音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是,我是花明庭。” 那老头得了准信,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他在仆从的搀扶下走进来,抓住花明庭的手就开始哭嚎,“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啊……我终于等到了,我以为主家都没了……” 老头曾经是花家主身边的忠仆,当年花家几乎一夕倾覆,树倒猢狲散,旁支匆匆收敛家财离了扬州城,只有老头带着家主的命令,带着一部分家产去了离扬州几十里外的村中蛰伏,家主让他守在扬州城,等到天下安定,就回城中,想办法守住他手里的产业,等到有朝一日花家嫡枝的人归来。 老头当年还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如今三十年过去,已然垂垂老矣,他守在这里,守着家主的命令,哪怕家主不在了,他也不曾遗忘过自己的使命。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新朝安定下来,他却迟迟等不到主家归来,他不敢死,怕死了到了地下无法和主家交代,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孩子都已经不抱希望了,但老头却不愿意相信家主送出去的两个孩子都不在了。 “终于等到了。”老头哭得像个孩子,他哭着哭着,泪眼朦胧间发现了花明庭眼睛的异常,一时间只觉得更难过了。 当年花家主出事的时候,也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年纪,花明庭生的和家主很像,所以老头才能第一时间将花明庭认出来,花家主曾经是多么惊才绝艳,小主子也不遑多让,可是白璧有瑕,小主子的眼睛却看不见了。 老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骆修远都有些担心他会哭晕过去,但好在,老人家那阵子情绪慢慢平息,他紧紧拉着花明庭不撒手,开始絮絮叨叨的和花明庭说起这些年来,他们留在扬州城中都发生了些什么,说如今花家还有哪些产业,说到最后,他掏出一把钥匙交给了花明庭。 “小主子,这个是当年家主交给我的,如今,物归原主。”老头眼睛通红,声音有些沙哑。 花明庭摩挲着手中的钥匙,心上涌上一阵说不清的酸涩情绪,他不记得这个人,倘若不是古大夫说扬州花家的盐矿说不定有救他的草药,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回到这里来。 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默默等着他的归来,三十多年的时间,一万多个日夜,从中年满头黑发,等到满头白发。 “小主子,二娘子呢?”老头小心翼翼地问起,乱世之中人命贱如烂泥,女子生存尤其艰难,如今花明庭回来,却不见当年的小姑娘,老头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阿姐不在了。”花明庭轻声应道,他和老头说起他们去了溪草村,在那里住了下来,说起阿姐长大了,昔年与她有亲的少年郎骆东彦孤身前来,他们成了亲,有了孩子,他没有告诉老头骆东彦和花想容真正的死因,只说他们生了一场重病,没有熬过去,只留下了一个孩子。 骆修远就站起来走到老头面前,他站得笔直端正,看起来舒朗闲适,但只有攥紧的手心暴露了他此时很紧张的事实。 骆修远知道自己长得和花家人半点也不像,当初事发突然,他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击的不轻,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很多细节都没有去注意,可后来慢慢的,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世,是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秘密。 他此时还能清晰的记起来,当初在谢家的时候,他第一次见花明庭,和花明庭说自己身份时候,花明庭曾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抚摸他的脸。 盲人靠触觉辨认世界。 仔细想想,其实那个时候花明庭应该就明白,他并不是花家人,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认可了他的说法,承认了他的身份。 花想容为了让花明庭好好活下去,给他留了一线念想,反过来想一想,为了让花想容笑着离开,花明庭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默认了这一切。 很多时候骆修远都觉得自己不配,他何德何能,遇见这对姐弟,他生于杜家,长于杜家,亲生父母给了他那样一个名字,却是与他有着血海深仇之人,将他拉出泥潭,赋予它骆修远的名字,让他再活一次,这是何等的幸运与福气。 骆修远被老头看着,心头止不住的发虚,生怕自己被看穿。 “好,好……小少爷也这么大了,可娶亲了?”老头看着骆修远问。 骆修远只觉心上一块巨石落地,“还不曾娶妻。” 老头便又开始操心他的亲事,他絮絮叨叨的念,念完骆修远又念花明庭,最后却只化作一句,你们还活着就好。 知道骆修远和花明庭要去祭拜花家祖坟,老头当即让人去准备祭祖用的东西,花家的祖坟在扬州城外,一行人到那边的时候,早有人做好了准备。 这么多年来,这一片坟地也不见萧条,被打理的很好。 花明庭带着骆修远一个一个磕头磕过去,磕到最后,花明庭说,“修远,见过祖宗了,也认过路了,以后祭拜也能找到地方了。” 骆修远愣住了,他瞳孔微缩,然后他眼底猛地一痛,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他强忍着心中澎湃的情绪,压抑着“嗯”了一声。 原来花明庭要来祭拜花家祖宗,是为了让他安心吗? 从今往后,他无需心虚,也不用觉得愧疚,他是祭拜过花家祖宗的人,他就是花家人了。 从花家祖地回去之后,花明庭就问起花家当初封存的那个盐矿位置,花老头是花家主身边的忠仆,对那个废弃的盐矿倒是印象深刻,盐矿并不在扬州城内,那个地方马车过去的花,还得行个两三日。 花老头坚持要同行,一来是想和小主子多待一会儿,他已经这个年纪了,近两年身体一直不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病不起了,至少在人生最后的时候,他想要陪着小主子。再来,废弃盐矿位置并不好找,那里被封禁之后,就重新变成了一处荒野树林,不知道的人去了也认不出来。 花明庭答应了花老头同行的请求,花老头就开开心心的,再子孙担心的眼神中,跟着花明庭上了马车。 扬州城门口,老头的那些子孙辈忧心忡忡地目送马车越走越远。 * 马车出了扬州城,一路往北行去。 气温日渐低了下去,早上起来能够看到地面覆盖一层薄霜,马儿踏着落满了叶子的地面往前走,路两边的景致透着一股萧条, 秋收过去,种下去的冬小麦才抽芽,一眼望去,无端显得寂寥。 “几十年前啊,这一整片地,全是咱们花家的。”花老头坐在车辕上,浑浊的双目里满是怀念和怅惘,昔日的繁华在时间的长河里坍塌,站在几十年前的人,怕是想不到几十年后的物是人非吧。 花老头还记得花家那位嫡长女,容貌出色,风姿昳丽,才华横溢,引得多少江南才子,世家天骄争相求娶,那位大娘子犹如繁盛到极致的花家一样,钟灵毓秀集于一身,少年人慕少艾,那是悬于天际不可攀着的天上月,连抬头直视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后来大娘子入了宫,成了皇后,花家犹如升到夜空乍然盛开的烟火,极致美丽盛大之后,瞬间沉寂,归于落寞。 世道好像一下子乱了起来,世家又如何,剥去世家披着的那一层外衣,从高高在上的高台上坠落下来,与其他人也没有多大的不同,一样要生老病死,一样要颠沛流离。 花老头收回游走的思绪,他浑浊的眼眸慢慢落回花明庭的身上,花明庭是花家主的老来子,生花明庭的时候,花家主已经四十出头,他的长姐比他大了足足二十来岁。 他生下来就体弱,但花家家底厚,金尊玉养的把他养到会走会跑,后来花家主将花想容和花明庭送走,其实并没有在花明庭身上寄托太大的希望,可走到最后活下来的,却也只有他一个了。 但不管怎么样,总归还有人活了下来,就像是一岁枯荣的野草,荒火烧尽后,来年春天,破土而出的那一茬嫩芽。 花老头心情慢慢又变得好了起来,犹如拨开阴云见到的那一轮明月,他不负家主的嘱托,如此便无需伤感,重逢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 他慢慢地讲起花家曾经的繁华,骆修远是个非常好的听众,他时不时发出“哇”,“嚯”,“噢哟”的赞叹声,引得花老头越讲越来劲。 古老头坐在车厢里,听着被赶到外面去的两个人一惊一乍地讲古,嫌弃地撇撇嘴,闭上眼睛,养精神去了。 花明庭唇边慢慢漾开一抹笑来,虽然很遗憾阿姐没能回到这里,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马车行了三日,景致越来越荒芜,从小镇到村庄,最后连村庄都没有了,只有一望无际仿佛无人踏足的荒野丛林。 花老头看到这一幕,也很震惊,当初家主下令,封存这个盐矿的时候,这里虽然已经被很多藤蔓遮盖,但远远达不到现在的规模。 如今这个地方,仿佛看不到一点人类生活过的痕迹,茂密的植被蚕食了所有的东西。 “就是这里了。”花老头跳下马车,“都小心一些,莫要靠得太近。” 这里尚且还在盐矿的外围,当初掉落奇石的地方还要再往里走很远一段路。 古大夫下了马车,朝着森林走去,他瞪大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叹之色,还只是站在外面,他已经从那些杂草中间,看到了好几样草药了。 骆修远走过来,想要帮忙,结果被古大夫嫌弃的赶到一边,让他负责做饭看马车,采药一时半会儿完不成,骆修远还得收拾一块地方,搭个简单的窝棚出来,不然若是下雨,四个人都窝在马车里不太行。 不只骆修远,连花明庭都被留了下来,甥舅两个人拗不过两个老头,只能看着那两人走入林中去,惊起的飞鸟嘎嘎飞起远去,播报着那两人的行程。 骆修远和花明庭心里都明白,古大夫和花老头是故意留他们在这里的,那奇石当初的危害那样大,如今过去了几十年,谁也不能保证毒性是不是还那样强,他们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算是马上含笑去死,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骆修远和花明庭却都还年轻,他们还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骆修远手里抱着一堆柴火过来,他熟练的架锅烧水,准备晚饭,坐在篝火堆前,看着燃烧的火舌,忽然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贺大人他们可还顺利。” 花明庭坐在对面,“贺大人机敏过人,方瑞跟着他们,安全无虞,想来不用太过担心。” 被念叨着的贺大人一群人,此时却被一场大雨困在了山洞里。 上刘村,顾岑宴撑开一把油纸伞,手里又抱了一把,他反手关上了门,朝着山上走去。 这个天气,明明中午的时候还阳光灿烂,谁承想两个时辰不到就变了天,这雨下的毫无征兆。 吃过了晌午饭,贺影心突发奇想,想要上山去看看,这季节,山里的柿子应该熟透了。贺境心想着这段时间,几人的情绪都紧绷着,舟车劳顿这些天,上山走一走松快松快也挺好,如此几人一拍即合,由最熟悉这座山的苏芷带着四人往山上去。是的,方瑞也想去,这几日待在这村子里,方瑞也着实无聊得慌。 苏芷先带着他们去摘了柿子,贺影心抱着柿子啃了一口,柿子很甜,沁凉如蜜,他忽然想起青州永昌县,也不知道他留下的那棵柿子树有没有长高一些,柿子沟如今是什么样子,成熟的柿子是否和霜染的枫叶一样红。 张满追着一只羽毛极其漂亮的野鸡,一路追到了另一个林子里,她踩到了刺猬一样的刺球,踩散了才发现里面竟是栗子。 方瑞不放心张满瞎跑,跟过来就看到她蹲在地上捡栗子,他莫名想到了糖炒栗子。 方瑞:…… 方瑞默默地蹲下来跟张满一起捡栗子。 等到两人兜着一堆栗子回去的时候,天空忽然阴了下来,山间刮起了野风,冷飕飕的,苏芷看了看天上翻滚的乌云,当机立断,带着几人往山洞跑去。 才堪堪跑到山洞外面,雨就落了下来,张满兜着的栗子散了一路,等在山洞里安顿下来,低头一看,栗子只剩下一半不到了。 贺境心简单的打量了一下这个山洞,这里被收拾的很干净,山洞外面甚至还放了一只豁了口的水缸,想来是苏芷运上来的。 山洞里有现成的柴火,苏芷点了火,山洞里慢慢地暖和了起来,几人围着火堆坐下,外面雨声哗啦啦地,架在火堆上的锅咕咚咕咚地,无端有了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 贺影心还在角落简单的木架子上看到了一个小沙盘,苏芷见他盯着沙盘,浅笑着说,“那是我当初学写字用的。” 苏芷很穷,穷到根本买不起笔墨,为了学写字,顾岑宴帮她做了这个小沙盘,沙盘里的细沙是苏芷去小溪边淘洗来的。 “来吃烤栗子吧!”张满可惜自己的栗子掉了大半,剩下的大概做不成糖炒栗子,她捡了个瓦片来,摆在了火堆上,小心地将栗子放上去,栗子的香气慢慢就被炙烤了出来。 贺影心放下沙盘回到了火堆边上,几人就一边吃起烤栗子,一边等雨停。 “之后,我们直接去长安吗?”苏芷问。 贺境心摇了摇头道:“还是得去一趟靠山村。” 当年赵长生和陈三七是在靠山村出事的,她还是想去靠山村那边看一看。 苏芷了然地点了下头,“不过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幕后动手之人,只怕早就把动手的痕迹清理干净了。” 贺境心并非不知道这一点,但眼下没有新的线索的情况下,去靠山村是唯一的办法,除非幕后之人制造出新的线索。 当年陈长青回到靠山村,是为了老御医,他背后之人想要拉下二皇子,苏芷之前说起过,陈长青接头的是个许姓大人,贺境心莫名地对这个许大人有点在意,她很想知道这位许大人与许百成是不是同一个人。 许百成尚了长公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胆敢养外室,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当初左相千金惨死花轿之中,许百成接了皇命查出真凶,结果他竟然选择把锅甩在宋钺的脑袋上。 许百成是真的不知道左相和贵妃私通一事吗?贺境心觉得不可能,许百成这个人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皇帝竟然没有收拾这个人。 而此时的长安城,也在下这一场雨。 皇帝放下了手里的奏折,走到窗边,看了一会儿雨打芭蕉,风卷着湿冷的水汽,让他觉得有些冷,这样冷的天气,很适合吃上一顿拨霞供,但一个人吃到底少了几分趣味,于是他心血来潮,让所有的皇子公主都一起来陪他吃晚饭。 御膳房很快准备好了拨霞供所需的食材,偏殿里点起了炭盆,二皇子坐在轮椅上,被内侍推了过来,醉心书画的五皇子是第二个来的,七皇子如今才八岁,也是被内侍领来的,三公主是搀扶着皇帝一起来的,如今的三公主似乎清减了几分,原本圆盘一样的脸都已经能看出五官的轮廓了。 三个皇子和皇帝行了礼,皇帝让几人在桌边坐下,锅子烧了起来,切得薄薄的肉下到滚水里去,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二皇子和五皇子都有几分心不在焉,唯有年纪最小的七皇子吃的很专注。 “父皇,您不能吃太多。”三公主见皇帝一口接着一口的吃,没忍住拿起筷子和皇帝抢了起来,“太医吩咐了的。”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若吃都不能畅快,那多无趣。”皇帝转动手腕,从三公主的围堵中,成功抢到了一块肉塞进嘴里。 皇帝的心情的确很好,中午的时候,隐龙卫送来一封密信,信是贺境心那边呈上来的,贺境心是写信来和皇帝汇报进展的。 皇帝知道一切进展顺利,贺影心很快就能回来,他就觉得很开心。 五皇子看着皇帝的笑脸,心中却有些忐忑,这一年来,皇帝的脾气越发古怪,可能前一刻还在与你说笑,下一刻就让人拉下去砍了。 二皇子倒是很从容,毕竟他如今已经是个废人,根本影响不到谁,皇位不管是谁来坐,对他的影响都不是很大。只是看着皇帝这样高兴,二皇子心中也起了一点小心思,他有点想要趁着皇帝心情好,提一提还被关押着的闻雨声。 当初闻雨声是遵从他的指令前往青州,如今青州事了,闻雨声却还被关着。闻雨声身上最大的罪便是假扮逍遥仙,虽然出发点是为了救人,但她假扮逍遥仙仍然是属于行骗,蛊惑人心,妖言惑众。 “父皇……”二皇子想了想,还是开了口,然而还不等他说出口,变故突生。 皇帝正和三公主说着什么,然而说着说着,他口中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三公主脸上还有着明媚的笑意,她白皙的脸上溅上了点点血迹。她眼睛里倒映着的是皇帝苍白的脸色,还有唇边不停往外溢出的鲜血。 人在极端恐惧的时候,是会浑身僵硬,大脑空白,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的。 “父皇!”年纪最小的七皇子,一声尖锐的呼喊,打破了这种僵硬。 三公主脸上迅速被恐惧替代,她一把扶住皇帝,同时扭头朝外喊:“太医!快喊太医!” 第3章 一夜东风随雨至 上刘村。 顾岑宴撑着伞找到了山洞,山洞里几人吃着烤栗子,方瑞觉得不过瘾,还披上了放在山洞里的蓑衣出去猎了几只山鸡,抓了几条鱼回来,放在火堆上烤,几人吃的热火朝天,气氛热烈,有风雨作伴,很是惬意。 顾岑宴看到这一幕都被气笑了,亏他还担心这些人被雨困在山上,会不会又冷又饿,他这么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差点被滑倒,他们倒好,吃吃喝喝的好不安逸。 他合起伞放在山洞外,走进去在苏芷身边坐下,苏芷很自然地塞了一条烤鱼在顾岑宴手里,她没有回头,微微笑着看着贺影心,贺影心正在同她讲波澜壮阔的大海,他并没有用太多繁复的辞藻,寥寥数语却讲的很是生动。 顾岑宴扭头看向贺境心,当年青州一别,顾岑宴没想过会再见贺境心,不得不说,缘分很奇妙。 外面的雨终于停歇,走出山洞,扑面而来的凉意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入了秋之后,就是一层秋雨一层凉。这下完了雨,果然又冷了不少。”张满缩了缩脖子,寻思着得去一趟镇上买几件夹袄,他们从端州来,尽管有所准备,但衣裳还是有些单薄了。 一行人下了山,回到了顾家小院里,夜里雨又下了起来,啪嗒啪嗒地砸在窗户上,贺境心睡到半夜被吵醒了,她本就浅眠,这雨声吵的人睡不着觉,这个时候,贺境心就有些想念远在端州的宋钺。 说来也很奇怪,自从和宋钺成亲之后,两人同床共枕,她入睡便慢慢地不再那么难,有一段时间,她眼下长年累月积攒出来的瘀黑都散了不少,这段时间在外面奔波,眼下黑眼圈又重了几分。 睡不着觉,索性就不睡了。 贺境心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识海之中,那里人来人往,喧嚣无比,是她的记忆殿堂。 她游走在其中,每个人看似毫不相干,却又和身边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整理了识海中,有关于皇帝,赵长生,陈三七,温沅这些人的线索,在确定一切都严丝合缝后,一切的一切,就到了最后的一点,当年左相将赵长生还活着这件事透露给了几个皇子的母族,最后成功弄死了赵长生。 如今左相已经死了,但几位皇子的母族却还存在,当年那些人是怎么动的手,还要回长安城再去确认。 贺境心寻思着年后回长安,说起来过了今年,明年贺影心就满了十岁。 当年贺从渊和贺境心说的,让贺影心十岁后不再作女孩儿打扮,这究竟是一种巧合,还是贺从渊在那个时候就推算到了将来会发生的这一切。 贺境心第二天起来,眼下的黑眼圈果然又重了几分,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天倒是艳阳天,只是这个时节的太阳已经没有那种灼人的热度,吹来的风也冷了几分。 因为接下来要去一趟靠山村,贺境心几人需要重新准备行囊,上刘村位于江州,而他们要去的靠山村则地处凤州,那里距离大晋都城长安城并不算很远,当年贺从渊和赵长生带着受伤的苏芷,从长安京郊为了甩脱追兵一路往偏僻的方向走,最后一路闯进了凤州,到了靠山村。 从江州到凤州,路途遥远,并且越往北越是冷,靠着他们现在的行李到不了凤州。 “姐,我们直接去凤州吗?”贺影心问,“姐夫还在端州等着我们回去,若是现在出发去凤州,我们怕是不能和姐夫一起过年了。” 贺境心听贺影心提起宋钺,愣了半晌,最后只道:“事有轻重缓急,你过了年就十岁了,影心,姐姐要在这之前,让你去到你该去的地方。” 皇帝的心思不难猜,他想要影心回去长安城,正大光明的以皇长孙的身份回到他身边。 若最后的归途在那里,贺境心希望这个时间可以早一些。 留在贺境心身边的,只能是贺影心,是一个寻常农家子,这样的人是无法胜任那个位置的,朝堂之上,波云诡谲,掌权者和普通人的立场是截然不同的,贺境心养不出一个掌权者,贺影心留在她身边,只能见识一番大晋真实的模样,洞悉基层的官员是什么样子,明白普通百姓的日常和无奈,能共情普罗大众,但只是这样是无法当好一个帝王的。 他必须要去到掌权人的身边,系统的学习另一重身份要做的事。 贺境心自认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圣母,却也知道在其位谋其政,若德不配位,必有灾祸,若只是普通败家子,败的只是一家之财,但若这德不配位的人坐上皇位,糟灾的是整个天下。 这天下也不过才安稳了三十来年,前朝的纷乱才过去,大晋朝经不起一个无能的帝王。 贺境心也担不起一个王朝的兴衰,老皇帝与世家斗了这么多年,不说起因为的是公还是私,但他的确做了一件好事,相比起很多皇帝来说,当今称得上是一个好皇帝,这也是为什么贺境心会愿意配合他去做这些事的最主要原因。 此时的贺境心并不知道,遥远的长安城中,一场阴谋悄然萌芽,命运的齿轮咔哒一声滚下。 * 老皇帝忽然吐血昏迷,尽管三公主果断下令封宫,不许消息外泄,但在宫中各处都埋下钉子的世家还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 当往日醉心书画不爱权利的五皇子站出来要主持大局的时候,长安城中的权贵们竟然半点都不觉得意外,毕竟皇帝如今站下的三个皇子里,二皇子断了腿,七皇子太年幼,只有五皇子是最合适的。 老皇帝已经昏迷了七日,国不可一日无君,老皇帝突发恶疾,根本没有来得及定下监国人选,朝中局势瞬间就乱了起来,几方势力原本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世家因为皇帝的疯狂针对而被寒门官员压了一头,如今皇帝突然昏迷,原本悬在世家头上的大山一下子就被搬开了,但平衡世家的那些官员也不是吃素的,这么多年,那些官员也早就扎下根系,轻易无法撼动拔除。 世家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们必须趁着这个时候把皇帝和寒门打下去,不管这些世家原本支持的是谁,五皇子都会成为最佳人选,只要把出身世家的五皇子推上那个位置,世家憋屈的二十多年就能再次扬眉吐气! 五皇子最近走路都带风,作为五皇子,他上面有几个出色的兄长,底下又被六皇子压得死死的,五皇子就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可怜,为了不成为兄弟间争夺的炮灰,他选择后退一步,醉心山水书画,但也因为如此,他很能与才子文人打成一片,在学子之间颇有名望。 如今几个兄弟都废了,他竟然苟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他觉得自己就是最佳捡漏王。 这一日,五皇子一大早便上了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下面的群臣,五皇子激动地整个人都在发抖,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大权在握,俯瞰天下的滋味真的太美妙了。 “父皇突发恶疾无法理政,本王暂代父皇上朝,诸位爱卿有事准奏。”五皇子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激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声音发飘。 “于理不合!”底下有个头铁的大臣出列,直接指着坐在皇位上的五皇子怒骂出声,“五皇子没有皇命,怎可替皇上上朝!龙椅乃是天子御座,五皇子大逆不道,擅自登位,是为大不敬!” 这大臣的出列像是一个信号,紧跟着其他的御史纷纷出列,骂骂咧咧地把五皇子的罪果数了一遍,光听他们的说辞,五皇子已经可以直接推出去午门斩首了。 五皇子脸都黑了,他胸口急剧起伏,恶狠狠地盯着底下那些官员,这些官员都是寒门出身,有几个寒门都算不上,乃是农家子出身,这些人怎么敢的,谁给他们的胆子指着他骂得这么脏的! “此言差矣!”终于,世家官员逮住机会,在皇帝爪牙怒骂的间隙里出声声援,“五皇子只是代父理事,何谈大逆不道!皇上重病不起,但天下百姓都等着皇上处理政事,五皇子素有才名,由他暂代国事,于情于理都很合适!” “呸!狡辩!”另一方的官员马上辩驳道,“无政令便是无政令,治理天下靠得是雄韬武略,会画几幅画就敢代政,怕不是在说什么梦话,简直引人发笑!” “分明是你们强词夺理!” “是你们包藏祸心!你们拦着不让五皇子处理政务,怕不是想要让大晋乱起来,你们想做什么!” “呸,分明是你们这些人想要趁机生事,就算要代政,也是二皇子最合适,哪里轮得到不沾嫡又不沾长的五皇子,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谋权篡位!” 这话一出,大殿上都有一瞬间的安静。 五皇子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吵作一团,然后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一只靴被丢了出去,被砸中的官员嗷地号了一嗓子,下一瞬眼睛发红,愤怒地抬手就撕扯了上去,大殿上顿时打作了一团,官帽和官靴满天飞,文官武官全都大红了眼,往日端的高高在上的世家官员和寒门出身的官员,此时根本分不清敌我,一只靴子甚至被砸飞出去,掉在了五皇子的身边。 五皇子扭头看了眼那官靴,又看了眼打的昏天暗地的大殿,忍不住气沉丹田怒喊一声:“够了!住手,都给本王住手!” 许是五皇子的声音实在是大,底下打着的官员停了一瞬。 “姓赵的你敢抓我脸!岂有此理!”有个官员喊了一声,趁着众人停手的瞬间,眼疾手快地一手抓了上去,成功在赵姓官员的脸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啊!我和你拼了!”赵姓官员岌岌可危的理智崩塌,底下再次陷入了混战之中。 “你们住手!岂有此理,你们敢不听本王的命令,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衣裳凌乱,还像个官吗?你们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五皇子快被气哭了,这是他第一次上朝啊,这些人简直太过分了,要不是知道这朝堂上有一半的人是力挺他的,他都要怀疑这些人是故意给他难堪的! 就在五皇子快崩溃地想一走了之,底下的人快要打破头的时候,大殿外忽然冲进来一队御林军,领头的是个身披黑色铠甲的年轻将领,他一脸冷肃,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如刀,整个人像是一柄打磨到极致的出鞘宝剑,带着压倒性的气势疾步而来,直接将殿上打的难分难舍的官员们全都围了。 五皇子在见到来人的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他浑身紧绷,目光警惕地看着依然走到了近前的年轻将军,“裴肃,你为何会在这里?” 裴肃裴将军,算得上是大晋最年轻的二品武将,他的战功是自己一手打下来的,皇帝颇为器重他,皇帝前往阳直县时的主将便是裴肃,阳直县事了,裴肃又被派遣去了其他地方,五皇子的人并没有接到裴肃回京的消息,他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裴肃,你好大的胆子,你身为武将,无诏令怎敢入京!”五皇子厉声喝道,他强撑着气势,不敢让人看出他此时的心慌。 裴肃的出现,犹如一盆冷水浇过来,将他飘飘然发热的头脑都浇冷了,当今是什么人,是个和世家斗了二十来年的狠人,他真的会让自己成为所谓的捡漏王吗? 有这个想法的,不只是五皇子,殿上之前打的上头的官员们此时也恢复了理智,世家一派的官员也全都提起了心,他们之前被皇帝突发急症的表象给迷惑住了,以为世家的好日子要回来了。 其实说起来,世家也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冲动行事,按照他们藏在宫中的眼线汇报,皇帝身体早就出问题了,太医里也有他们的人,太医非常确定的告诉他们,皇帝身体依然是强弩之末,今年来皇帝消耗心力无数,身体犹如加速燃烧的蜡烛,早就油尽灯枯,随时都可能倒下。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皇帝忽然口吐鲜血陷入昏迷,太医也诊断皇帝病情十分严重,极有可能醒不过来,世家怎么可能不上头,如此良机,世家断然不能错过。 一切都很顺利,他们拧成了一股绳,成功将寒门一派打压下去,成功让他们答应五皇子监国。 然而五皇子是成功上朝了,但鬼知道为什么原本说好的寒门一派突然发病,而应该戍守边关的裴肃竟然会出现在长安城! 裴肃上前一步,他抬起手,手中赫然是一块令牌,“末将收到皇上密诏回京,肃清乱党,稳定朝纲!” 裴肃手上的令牌是一枚玄铁令,此令乃是皇帝亲发,与贺境心收到的监察令类似,持令者都是直接对皇帝服务,顶头上司就是皇帝。 五皇子脸色青青白白,眼神发狠地像是要杀人,“怎么可能……父皇昏迷后根本没有醒过来……” “末将乃是半月前收到的诏令。”裴肃道,“五皇子,你无诏监国,乃是大逆不道。” 五皇子目光急切地看向人群中,那里有他的舅舅外公,有他一派的官员,他迫切的想要这些人的回应和帮助,可是那群人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皇帝竟然在半个月前就提前下了诏令,这岂不是说明,今日这个局面,根本就是皇帝一手造就的?! 皇帝到底想干什么!是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吗?可是就凭这,根本也做不到吧,他们也没有造反啊,就算皇帝醒过来,顶多申饬一顿,他们也是为了大晋安稳,又有什么大错? 裴肃带着御林军将这些看起来都十分狼狈的官员全都押了下去,五皇子被送回皇子府,软性圈禁了,他看着那些敢怒不敢言的世家官员们,心中冷笑,这些人在想什么他心知肚明,不过是仗着不是谋反罪,皇帝也不好治他们的罪,所以才会没有反抗的被押下去。 然而皇帝从一开始就不是要抓他们谋逆,皇帝只是想要钓出这大殿之上,有多少明面上顺从,实则还是一身反骨的世家官员有二心。 皇帝不想用这样激进的手段,毕竟太多不可控因素,但他没有时间了,他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一个一个去拔除这些掌中刺肉中钉,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殿上绝大部分官员都被请了下去,还站在原地的,只剩下了何闲何大人,还有张书鹤张大人,这两位大人如今已是朝中二品大员。 裴肃与二位大人点头颔首,随后迈步往宫中走去。 而此时太极宫中,气氛十分低迷,宫人走路都极轻,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皇帝寝宫外,三公主双手托着腮坐在台阶上,短短几日内,她又清减了不少,原本富态的身形,已经瞧得出窈窕的身姿,她原本胖到看不太清楚的五官,如今终于显露出原本的模样,她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双黑漆漆的杏眸,若是贺影心站在这里,会发现这两个人长得很像,这种像和贺境心与贺影心之间的那种像是不一样的。 贺境心与贺影心之间,最像的地方是眼睛,其余的便是生活在一处,自小耳濡目染养成的,一举一动的,神态举止和表情的相似。而三公主和贺影心,则是五官很相似。 是去年过年的时候,皇帝摸着三公主的脑袋,告诉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了。 她知道,父皇陪不了她太久了。 三公主心里难过,她很清晰的知道父皇想做什么,在她更小一些的时候,皇帝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她学的是和其他皇子一样的书本,她并不学闺中女子要学的那些,皇帝当初是想要给她铺一条逆天之路的。 三公主很聪明,也还算是有天赋,但这也仅仅是与普通人相比,她很努力的想达成父皇的期待,可是她真的有些力不从心,有时候她甚至学到崩溃,学到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她之所以会那么胖,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每次觉得扛不住的时候,她就会拼命的吃东西,借此发泄排解身上的压力。 这世道,要容纳一个女帝,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明面上来看,皇帝还有其他皇子,怎么也不可能轮得到三公主,三公主比谁都明白,可她太心疼父皇,这偌大的宫殿,这么多的人,可是父皇却始终只有一个人。 所以哪怕是发疯,三公主也愿意陪着皇帝去发疯。 她原本都做好了和父皇一起疯狂一次,最后可能要和那些人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然而去年,父皇告诉她,她还有一个侄子,亲的。 当年夭折的兄长没有死,他在大晋的某个地方活了下来,娶妻生子,给她留下了一个小侄子,那瞬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惆怅、震惊、不敢置信、紧张、失落种种种种,混合在一起,却是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像原本是同归于尽的末路,有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不用流太多血,死太多人,也能达成父皇心愿。 不能成为女帝,会觉得遗憾吗?遗憾的。但更多的却是压在身上的巨石被挪开的轻松。 她是聪明,却不是绝顶聪明,她太年幼,背后的力量又太薄弱,她没有能守住大晋的信心,一个国家的力量太强大,强大到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扛得起来。 皇帝告诉了她小侄子很聪慧,是个好孩子,只是他还年幼,而他可能等不了那么多年。他悉心培养了三公主这么多年,他却相信三公主能够做到,他对三公主有着她自己都不确定的信心,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尚且稚嫩,需要打磨,需要时间,他们缺少的偏偏就是时间。 但如今这个缺点也要解决了,贺影心是赵长生之子,他是皇长孙,由他继承皇位名正言顺,而皇帝年幼,三公主辅佐监国也合情合理。 当皇帝将这些话和三公主说的时候,三公主整个人都愣住了,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浑身僵硬,只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狂跳,她以为父皇找回贺影心便会放弃她,她还是看轻了父亲,他从未放弃过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哪怕她只是个公主。 第4章 大人奉诏归长安 裴肃被万福公公领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坐在台阶上,盯着某个方向发呆的三公主。 “公主,裴将军求见皇上。”万福轻手轻脚走过去,俯下身,低声道。 三公主回过神来,她目光缓缓落在了站在入口处的青年将军身上,她眸光还有些恍惚,好像上一次见这人,还是两三年前,那会儿的裴肃比现在要白一些,现在的裴肃,被风霜吹去了身上的公子哥儿的稚气,已经是个非常合格的青年将领了。 三公主看着看着,就露出几分嫌弃,“裴肃,你变丑了。” 裴肃嘴角抽了一下,他抬步朝这边走来,“几年不见,公主倒是清减不少。” 三公主站起身来,少女如今褪去曾经的敦厚痴肥,身子胖瘦合宜,“总归是要有长进的,走吧,父皇这会儿应该醒了。” 三公主提到皇帝,脸上露了一丝担忧之色,她闭了闭眼,敛去这抹担忧,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我听说,你之前瞧上了状元郎,想让皇上给你赐婚?”裴肃冷不丁地开口问。 三公主脚步微顿,表情却不甚在意,“是啊,宋状元容貌出众,才学过人,你不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选吗?就是很可惜,他心有所属,我再中意也不能夺人所好。” 裴肃:…… 信你个鬼。 “你怕是瞧上那宋状元的性子好拿捏吧,他非世家出身,不用受制于人,他虽然很聪明,但那时候的宋状元,很天真赤诚,对你来讲,他就是一张白纸,可以任由你涂抹塑造。” 三公主:“你又懂了?” “赵三,咱们好歹也一起读过书,你什么样子,我自认还是了解的。”裴肃语气淡淡,却十分笃定。 三公主:“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一别几年,说不定我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我呢。” 裴肃将三公主从上看到下,“那还有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扮猪吃老虎,时间久了,可能很多人都会忽略对方根本不是什么纯良的小白兔,毕竟披着羊皮的狼,本性还是狼,变不成吃草的羊。 三公主面上慢慢露出一个笑来,她肩膀放松了几分,这些日子一直紧绷的神经,此时终于放松了几分,“行吧,我承认你说的对,当初我就是看中那位状元郎好拿捏,简单纯粹,让人一眼看透。啧啧,人家和你这种黑心肠的可不一样。” “老大不说老二。”裴肃瞥了三公主一眼,“这些天如何了?” “如父皇所料的那样。”三公主叹道,“我差点以为你赶不上了。” 裴肃唇角微微勾了勾,“我何时掉过链子。” 一个月前,皇帝累晕在御案上,三公主发现后,吓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父皇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三公主早有准备,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要面对这一点又是另一回事。 皇帝醒来后,招来太医诊治,太医是自己人,皇帝的身体一直是他调理的,太医忧心忡忡地告诉皇帝,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他医术有限,除非遇到医术高明的神医,或许还能再给皇帝续上几年的命。 但皇帝却不肯下令召集天下名医,他一直瞒着不肯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外露,便是不想被那些人抓住这一点,要他立太子。以前是为了三公主争取时间,如今有了贺影心,他更加不能在人前露出一点疲态。 可如今太医告诉他,他很可能熬不过一年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如此,不如趁机以此钓一次鱼,把平静海面之下,暗潮涌动的那些大鱼一次钓上来。 当然,驱使皇帝做出这个决定的,是贺境心写给皇帝的信,贺境心作为监察使,皇帝派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皇长子赵长生之案,她那边有进展便会通过特殊渠道送到皇帝手上。 贺境心实在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也很果断,她在知道贺影心的身份之后,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皇帝并没有和贺境心详细聊这些,但很多事情彼此已经心知肚明,他们如今是合作状态,他们将一起完成最后的目标,将贺影心送到御座上去。 皇帝既然要钓鱼,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这些年下来,皇帝手下也有一批死忠于他的重臣,这二十多年来,水磨工夫下来,世家早已不是当年能够威胁一朝太子,左右皇帝的强横世家了,皇帝很懂得分寸,他不会一次性让人很痛,微微的痛感会让世家觉得能够忍受,慢慢的,世家会习惯这种退让,不想大动干戈,只要不是逼不得已,就还能妥协。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五皇子想要代君监国,裴肃出面镇压那些朝臣,世家没有当面闹起来的原因,在世家看来,如今皇帝的选择有限,不选五皇子还能选谁? 皇帝糟糕的身体,就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就这么的,局面被推到了如今的模样。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长安城,集中在宫中养病的皇帝身上时,有一些人的行踪便会被忽略掉。 这其实和当初阳直县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初皇帝立了一个世家杀手宋钺宋大人,他像是一把刀一样被投入阳直县,所有人都盯着宋钺,后来阳直县发生的几起命案,好像都和关陇世家有点儿关系,又没有确切的联系,一下子将所有人锁死在那些命案上,于是裴肃得以带人潜入关陇,他们甚至连皇帝什么时候到了阳直县都没有察觉。 三公主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她推开了寝宫的门,寝宫里很暖和,扑面而来一股暖意,三公主引着裴肃走了进去。 寝宫内的布置很简单,并没有多少繁复的东西,只一张床,床边还放着一张书案,皇帝此时披着一件外袍,正趴在书案上,翻看着奏折,听到开门声,抬起头看了过去,见是三公主来了,脸上就露出了一抹笑来,当看到三公主身后的裴肃时,笑容就更加灿烂了几分。 “臣裴肃,参见皇上!”裴肃上前一步对着皇帝行礼。 “免礼,三儿这几天一直担心你不能赶回来,如今可安心了?”皇帝目光慈和地看着三公主。 三公主笑着走到皇帝身边坐下,双手圈住皇帝的手臂,“父皇又揭我的短。” 裴肃在看到皇帝的一瞬间,只觉得心口发酸。 距离上一次见到皇帝,他的状态更差了,满头白发看不到一根黑发了,脸上肉眼可见的苍老,他瘦的厉害,但一双眼睛却仍然锐利,犹如一头走向终结的狮子,身体苍老,灵魂仍然不肯屈服。 “皇上,末将带回来的兵马,驻扎在长安城外三十里,长安城外的每个关卡路口都有守卫,长安城的消息已经不能再往外传。”裴肃汇报目前的进展,“之前浮出水面的那些官员,也已经全部关押软禁,官员府邸也都有禁军看守。” 皇帝闹了这一出,想要达成的目的,已经全部达成了。 皇帝对此很满意,他不怕死,甚至是期待的,但他不能死在烂摊子没有收拾干净之前。 “对了,大理寺卿许百成那边,盯紧了。”皇帝眼神有些冷,“别让他死了。” 许百成是个自认为自己很聪明的蠢货,一直以为自己成竹在胸,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一国长公主都可以玩弄在股掌之间,却不知自己从未翻出过他人的手掌心。 “是。”裴肃点头应道。 “快了,就快要结束了。”皇帝轻声呢喃道,“贺大人想来快要接到朕的密诏了,今年的新年,一定会很热闹。” 等到贺境心手持密诏,带着人证物证回到长安城的那一日,便是他这场唱了二十多年的大戏落幕之日。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窗外正是夕照漫天,火红色的火烧云翻滚不息。 * 结果却是远在端州的宋钺先收到了皇帝的密诏。 宋钺这段时间非常忙碌,他最近除了让人养珍珠蚌之外,还张贴告示,向整个端州境内征集风物特产,但凡送到县衙来的东西被认可,就能得到一笔赏银。 一开始老百姓都在观望,毕竟端州这里,盛产最多的不就是流放过来的犯人吗? 不过当有个小童拿了家中腌制的果脯送到县衙,成功拿到十两银子的奖励后,百姓们都轰动了,一时间县衙都热闹起来,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稀奇百怪的东西都被送到了县衙。 大部分东西都是无用的,但大浪淘沙,还真叫宋钺发现了几样好东西,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几块石头,那石头颜色漂亮,触手细润,若是拿来打造成砚台,想必是非常好的材料。 宋钺一开始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请了人将石头磨成砚台,用墨条试过之后,大为惊喜,这砚台竟不比他手上最名贵的那一方砚台差! 这段时间,宋钺忙着整顿端州的商户,清洗县衙那些尸位素餐,在其位只为敛财的蛀虫,简直一个人要当三个人用,整日忙的飞起。福伯心疼宋钺,盯着厨娘做好一日三餐,然后亲自盯着宋钺吃下去,就这,宋钺都瘦了一圈,端州的太阳晒人的很,宋钺如今黑了许多,曾经肤白俊美的状元郎,如今几乎脱胎换骨,但他眸光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亮。 收到密诏的那天,宋钺回来的很晚,因为工坊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砚台做出来了,让宋钺去看看。 雕刻砚台的石匠还是宋钺花了银子请来的,别说,手艺是真不错,放在宋钺面前的砚台,是用的紫端石精雕细琢而成,造型雅致漂亮,这样一方砚台放在文人骚客面前,必定会引发追捧。 宋钺心情大好,他按照之前说好的,给大匠一笔赏银,带着砚台回县衙后院去,今日的月色很好,清凌凌的宛如薄霜一样覆盖在地上,宋钺抬头看了一眼圆月,恍然意识到今日又是月中,贺境心他们已经离开个把月了,上次收到贺境心的信还是三天前,信上说她已经找到了苏芷,并且弄清楚了那两年发生的事情,如今他们要去一趟凤州靠山村。 凤州很远,他们这一路快马加鞭走官道过去,最快也要大半个月才能抵达。 宋钺不是不觉得遗憾,毕竟贺境心离开的时候,明明说了找到苏芷,弄清楚当年发生的事就回来,毕竟四皇子和六皇子还在县衙呢,这两个重要的人证,贺境心是要一并带着上京的。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靠山村离得太远,若是从江州回端州,再从端州去凤州,这之间无端多出一倍的行程,实在没必要。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贺境心他们直接去凤州,四皇子和六皇子则和宋钺一起上京。 宋钺是端州县令,他是可以上京述职的。 这些天宋钺忙的飞起,便是在为此做准备,端州太偏僻了,来的最多的外乡人就是流放犯人,往来商人其实并不多。宋钺想要凑齐几样拿得出手的特色东西,带去京城,进贡给皇帝,只要皇帝看上哪一样,点为贡品,或者夸赞几句,他就能拿来扯虎皮,到时候何愁端州发展不起来? “少爷,快进来,唉哟,今日又这么晚。”福伯提着灯笼守在门外,瞧见宋钺回来,忙上前去,絮絮叨叨的念叨宋钺再不回来,他就要去寻人了。 宋钺笑着跟福伯进了院子,才吃了几口饭,一个风尘仆仆的隐龙卫就找上门来了,隐龙卫是快马加鞭赶来的,走的是官道,一路上熬死了几匹马,他将皇帝的密诏递给了宋钺。 宋钺看过之后,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密诏很简单,皇帝让他即刻动身出发回京。 隐龙卫送完密诏后并没有离开,显然是要盯着宋钺一起回长安城。 而另一边前往上刘村找贺境心的隐龙卫追影却扑了个空。 顾家小院的门已经锁上了,隐龙卫直接翻墙进去,里面没有人,院子里的石桌上都积了一层灰,隐龙卫打听了一圈,得知顾家半个月前来了几个外乡人,后来顾夫子就带着妻子和那群人一起走了,据住在顾家边上的邻居大娘说,他们是要出远门,也没说去哪里。 追影心里骂骂咧咧地跨上马,火速调转方向,一路打听一路往前追,他是快马加鞭,贺境心他们是赶着牛车,这么追了几天,终于在鄂州的渡口追上了贺境心。 第5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贺境心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追影时,惊讶了一瞬,“这不是追影大人吗,是皇上有什么诏令?” 追影一言不发的将贴身放置的密信递到贺境心面前,“贺大人看了信就知道了。” 贺境心接过信,打开看了一遍,皇帝倒是没有瞒着贺境心,毕竟盟友之间还是要坦诚一些,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皇帝了解贺境心这种人,贺境心这样的人,绝对不能逆着来,吃软不吃硬,得顺毛撸,若是他隐瞒贺境心,万一贺境心逆反心理上来,那绝对要遭。 长安城的局势并不难猜,尤其是在贺境心知道了很多内幕的情况下,如此,倒不如坦诚一些,省了彼此之间猜忌,皇帝没有那个时间了。 贺境心对于皇帝以自己为饵这种行为,并没有什么意见,想当初贺境心到了长安城后,为了替贺从渊报仇,她也干了差不多的事。 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和贺境心都是狠人。 贺境心看完信后,将信递给了贺影心,贺影心看完信后,愣在了那里,之后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的。 上次见到老皇帝时,他还是个挺精神的老头,整个人看起来很硬朗,像是还能再活很久,贺影心曾经讨厌过老皇帝,觉得不公平,意难平,但后来到了金门岛后,贺影心知道了老皇帝那些孩子全都不是他生的,那些妃嫔全是当年各大世家塞进来的,老皇帝根本都不搭理。 那瞬间,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情,贺影心原本的那些怨怼好像一下子就散去了,那个和他一起坐在茶馆里,看红鬃烈马,一起骂薛平贵的小老头,数十年如一日,他从未变过,他和薛平贵不一样,和许诺又毁诺的先帝也不同,小老头依然还是当年少年。 后来,贺影心下定了决心,做出了他的选择,他要去长安,去背负他应该背负的一切,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毕竟小老头也有点可怜,况且他那素未蒙面的爹娘,也是死于世家权谋,贺境心可以为了替爹娘报仇,带着他杀进长安城,他为什么不可以。 贺影心想过了,等到姐姐查清楚一切,他名正言顺回去之后,要跟在老头身边学习,把他一身本事全都学过来,然后老头没能完成的事,他会替他完成。 但现在,那封密信上却在说,老头身体已经是时日无多,他的身体已然药石罔治,以为将来还有很多时间,却原来没有时间了啊。 此去长安,是他的开始,却是老皇帝的终结。 贺影心现在的心情很不好,烦躁之中又带了一些难过。 贺境心走到贺影心身边坐下,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姐,你说老天爷,为什么要让这世上有那么多的遗憾和错过?”贺影心忽然开口问。 贺境心稍稍仰起头,看着天上漂浮的云团,“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之所以会觉得遗憾,是因为所求之事一场空,何为错过,是奔赴之人没能见,影心,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贺影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掌心纹路纵横交错,像是被折断的枝丫,“这很讨厌。” “对,人活着便想求个圆满,没有人喜欢不好的事,老人们喜欢说,没有苦便体会不到甜,有不圆满,才更能体会人生百味,但我觉得,甜不需要苦来衬托,人生也不是非要痛苦才能算是体验了酸甜苦辣。”贺境心淡淡道,“影心,若是不想要遗憾和错过,那就努力去抓住,变得强大起来,你要更聪明,更圆滑,才能尽可能地守住你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老头已经很强大了啊。”在贺影心的眼里,老皇帝算得上是非常强大的人,整个大晋都是他的,他位于万万人之上,可他这一生有什么呢?他青年丧子,中年丧妻,五十多岁便要丧命,他看似拥有很多,满宫如花美眷,他能丁点不沾,他已经是皇帝了,世家却还是敢让他有了一后宫不是他生的孩子,他明明已经很强大了,为什么还是守不住他想要的东西。 “所以影心,人力有所不逮,纵使你爬到顶峰,头顶仍有苍穹。”贺境心道,“人之一生很长,充满了变数和不确定,当初先帝才开始打天下的时候,他所求是天下安定,解救黎民百姓,后来他成功了,实现了他的愿景,他成功当了皇帝,天下安定,但这个时候他所求的与一开始的,已然不一样,他所求的是绝对的权利,是除掉碍事的人,世家原本是盟友,但到了这个时候又成了眼中钉。” “人在不同的时候,所求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人性归根结底是贪婪的,欲壑难平,总有一天欲望大到无法实现,便成了遗憾和执念,影心,不是老天爷让人间冲满遗憾和错过,是人自己造成的。倘若二十多年前,皇帝在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就想办法带着妻儿脱身,如今或许又是另一番景象。他当时没有这么做,无非就是还心存侥幸,等到拖拖拉拉下定决心去做的时候,已然晚矣。”贺境心抬起手,摸了摸贺影心的脑袋,“人与人之间,命运交织,彼此影响,很多人或主动或被动,都在影响他人的命运和未来。” 贺影心抿了抿唇,“我知道,就好比如果我们没有到京城,皇帝没有见到我,或许他不会如此激进,殚精竭虑耗空了自己,我的存在,影响了他的命运。” “但同样的,他的存在,也改变了你的未来。”贺境心道,“倘若没有这一出,你或许会跟着我回到小塘村去,也有可能还是会被找到。人生际遇,一期一会,每一次相遇都有意义。” “若这一切都是他所求,那便不是遗憾,反而是一种成全。”贺境心道,“别害怕影心,姐姐一直都在。” 贺影心眼睛发热发涩,他低下头,压着声音“嗯”了一声。 “给古大夫写封信吧。”贺境心忽然说,“古大夫医术高明,花叔身中奇石之毒都能活到现在,古大夫的医术必定十分高明。” 贺影心眼神顿时一亮,是了,皇帝不肯将病情外泄,是为了稳住局面,但如今都把身体情况摆到明面了,那就无需顾忌这一点了。 一行人继续上路,他们还是打算拐去凤州,贺境心要去药炉看一看,赵长生和陈三七最终没能去温家族地,贺从渊赶到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是贺从渊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回去小塘村,或许那里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从鄂州继续出发,走的是水路,要赶路,大牛自然是不能带着了,面对几双诡异的想要杀牛吃肉,或者卖牛换钱的眼睛,大牛出离愤怒,扬着蹄子差点闹起来。最后还是贺影心抱着大牛的脖子,承诺不会杀牛也不会卖牛。 追影冷眼看着那几人为了一头牛特地开了个会,无语望天。 “把牛车交给我吧。”最后还是方瑞站出来,“正好,小影心不是有信要我带给古大夫,我赶牛车去。” 几人对视了一下,觉得这可以。 于是在岔路口,方瑞和几人分道扬镳,他本就是因为晕船,加上贺境心他们要么是姑娘要么是小孩,他跟着也放心一些,才会和他们同行的,如今有隐龙卫在,几人的安全出不了问题,况且他也很挂念花明庭那边的情况,如此兵分两路正好。 贺境心一行人到了鄂州码头,为了不节外生枝,贺境心这次倒是没有抠搜,而是掏了银子包了一艘船,毕竟正事要紧,哪能计较银钱。 绝对不是因为到了长安城后,她有办法把路费从老皇帝那里讨回来。 贺境心包下的船很是豪华,行使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水的晃动,在汉水上行使了大半个月后,船终于抵达了洋县。 几人双脚终于踩在夯实的地面上时,都有种恍惚不适应感,果然再豪华的船也不能将水路变成陆路。在码头的茶摊上坐着缓了一会儿,便直接去了不远处的驿站。 洋县的驿站想来是很久无人来了,看起来有些萧条,追影亮出令牌之后,驿丞态度顿时就变得十分热情,屋子里的炭盆烧的很旺,洗澡水,饭菜,都十分用心。 用过饭,泡了澡,狠狠地睡了一夜之后,几人才终于缓了过来。 驿丞准备了五匹马,贺影心人还小,就由追影带着骑一匹,剩下的四个大人则一人一匹,五匹马带着六个人,撒丫子朝着洋县隔壁的凤县赶去。 凤县距离长安并不算远,和长安到洛阳的距离差不多,只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到了凤县之后,六人在镇上寻了个客栈住了下来,苏芷拉着顾岑宴出去,她在靠山村住了快两年时间,镇子上也来过几次,她记得镇上有一家烧饼店很好吃,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还有没有开着。 贺境心下楼走了一圈,便打听到了靠山村的位置。 靠山村在凤县的西南角,几乎快要出凤县了,那里多山,整个靠山村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进村的路,那个村子很闭塞,也十分排外,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离谱的程度。 这个村子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大概九年前,村子里来了一伙盗匪,烧杀抢掠,杀死了好几个村民,连村子里最有名的那位大夫和她的丈夫都死了。 本就不太喜欢外村人的靠山村,如今更是平等的不欢迎每一个试图进村的人。 “姑娘,你打听靠山村做什么?”那人说完之后,又开始好奇贺境心,贺境心的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一个外乡人打听靠山村有什么目的。 “哎,家中有病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也是听一个货郎说起,他十年前到靠山村卖货的时候,听说村中有个神医,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贺境心一脸愁苦之色,好像家中真的有个绝症病人在等着她求医问药。 那人顿时露出理解之色,甚至脸上满是同情,“可惜了,那大夫医术的确很好,只是早就死了。” “我还是想去看看,万一神医还有传人呢?”贺境心红着眼睛,不死心,像是一个深处绝境之中,但凡有一点希望都不想放弃的人。 “如此……你们最好找一个靠山村的人,让村民带路,不然够呛。”那人叹了口气,如今的靠山村几乎与世隔绝,村口都被拦着,除非有当地人带着进去,否则进村都进不去。 贺境心急切地道,“不知大婶可有认识的靠山村人?” 大婶可惜地摇了摇头,看着贺境心明显失落的表情,又有些于心不忍,纠结半晌又开口道:“也是巧,今日初八,靠山村的村长应该会进城,到县衙去登记村中出生的婴儿……” “真是太谢谢你了!”贺境心感激地道,她掏出几个糖块塞给了大婶当做谢礼。 问到了靠山村的事,贺境心就回了客栈,她换了一身衣裳,带着贺影心几人又出了门,这一次直奔县衙而去,她直接亮出了监察使的监察令,看到令牌的衙役吓了一跳,当即冲进县衙里去,不多时,凤县的县令就急匆匆地面带微笑地跑了出来。 “大人到来,有失远迎!”凤县县令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干瘦干瘦的,精神气倒是挺好,出来后看到站在县衙门口的几个人,有些迟疑地看向追影。 “错了,错了……”衙役悄悄拽了拽县令,用眼神疯狂暗示贺境心才是那位监察使大人。 县令十分流畅的原地打了个圈,看向了贺境心,“不知大人到我们凤县,所为何事?” 贺境心:“本官奉命前来,暗查一桩旧案,需要县令大人配合。” “配合配合。”县令麻溜地点头应道,“不知是什么案子?” 贺境心没说话,只是淡淡瞥了县令一眼,县令瞬间心领神会,他略微点了下头道:“明白,是下官唐突了。” 县令将人迎入县衙中,贺境心就问起县令有关于靠山村的事,作为一地父母官,县令对治下的村镇还是有所了解的,毕竟这里又不是什么天高皇帝远的地界儿,县令还是很兢兢业业的。 县令翻出本县舆图,指着舆图上的一个地方,“靠山村比较偏,不过老百姓日子倒还算好过,靠山村三面环山,那山上富得很,长着不少药材,靠山村人都会一手很俊的炮制药材的手艺。” 贺境心:“大人是何时任凤县县令的?” 县令:“下官已经是九年前来的,如今算是连任。” 大晋地方官,五年一考察,若官员在任上表现亮眼突出,便能调任,凤县县令上任之后,治下还算不错,本来可以升任的,但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是很想挪地儿,就想在这凤县县令的位置上坐到致仕。 贺境心点了点头,九年前来的,这时间也挺微妙,“上一任县令如今在何处,大人可知道?” “上一任县令突发恶疾没了。”县令道,“下官当时也是被急调到凤县来的。” 贺境心翻看凤县县志的手微微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将那一页翻了过去。 “本官要去一趟靠山村。”贺境心将县志合上,“大人可否带路?” 贺境心之前不是没想过自己想办法进村,但她很快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她不必如此小心谨慎,就算这里还有一些人的眼线,消息怕是也传不到长安城的,皇帝那个老狐狸,疯是疯,但他疯的有章法。 “自然可以。”县令应下。 靠山村距离凤县县衙还有点远,县令让人去准备马车。贺境心则借了个衙役去落脚的客栈将贺影心他们喊过来,靠山村药炉是贺影心娘生活的地方,他在那里出身,如今到了这里,贺境心希望他去看看。 此时师爷来找县令,说是正好靠山村的村长来给村中新生儿登记户籍,可以让村长同行带路。 村长是坐驴车来的,听说县令大人要去靠山村,顿时有些忐忑,不知大人去靠山村是要做什么。村长绞尽脑汁的想村中是否有出什么事,但靠山村这些年基本不太与外面的人来往,门都不出了,咋惹事呢? 没等多久,苏芷带着顾岑宴和贺影心还有张满一起来了,追影远远跟在后头,一副看起来和大家不太熟的架势。 村长看这么多人来,心下嘀咕,这些人莫不是都要去靠山村的,难不成都是县令大人的家眷不成? 怀着困惑和紧张,村长上了驴车,挥动鞭子驱赶毛驴往前跑。 马车里,贺影心此时很紧张,他坐的笔直,很奇怪,明明他都不曾见过陈三七,甚至是最近才知道这么个人,他就是觉得浑身紧绷,很是忐忑。 苏芷掀开马车窗帘往外看,她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外面的景色,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毕竟后来她去了很多地方,看过了很多不同的风景,但此时再看一遍,看到熟悉的店铺她仍然会想要会心一笑。 分别这个概念在此刻好像有了更具体的模样,都说每一次离别,都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遇,苏芷以前其实没有都少这样的感悟,就算是离开上刘村后再归去,可能是因为当时的心态,那时候的苏芷只有一种历尽千帆看遍红尘后回归本我的踏实感,与现在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紧张吗?”苏芷偏头看向贺影心。 贺影心的手用力捏了捏,“有一点。” 苏芷笑着说:“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新的大夫到靠山村去,药炉还在不在……” 贺影心咽了口口水,“药炉是陈家人的,村人没有房契,应该还在吧。” “这说不定呢。”苏芷轻声说,“毕竟在外人看来,陈家已经死光了吧。” 贺影心抿了抿唇,心情已经有些郁闷。 怀着紧张忐忑的心情,一行人在太阳落山,逢魔时刻到了靠山村外。 靠山村的入口设了路障拦路,守在村口的村民看村长回来了,忙过来挪开了路障,那村民看到了跟在驴车后面的马车,疑惑地看了村长一眼。 “看什么看,县令大人来了,还不快见过大人!”村长没好气地瞪了那村民一眼。 村民当即心领神会,忙弯腰见礼,“见过县令大人!” 县令摆摆手,“行了,先进村吧。” 一行人进了村后,先去了村长家,苏芷跳下马车,看到了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个大娘,她眸光微亮,脸上已经挂上了笑意,“桃花婶子!” 那大娘闻声下意识扭头来看,就对上了苏芷的笑脸,她愣了半晌,随后想起什么似的,眼睛睁大,“唉哟,你是……芷姑娘!”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苏芷一把拉过贺影心往前走,她在靠山村生活过两年时间,这里很多人都还记得她呢,毕竟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当初好多大娘婶子想给她保媒拉线。 桃花婶子颇为开心地上前拉住苏芷的手,“好多年不见了,芷姑娘还是那么水灵。” “桃花婶子也还是一点都没有变。”苏芷笑着侧过身,看向默默跟着她的顾岑宴道,“婶子,我如今成家啦,这是我的相公。” 桃花婶子看向顾岑宴,在看到这人脸上那一道疤后,心下略有些可惜,白璧有瑕,好好一张脸硬是毁了,不过大婶也不说什么扫兴的话,她夸了几句后,看向了贺影心,“哟,这莫不是你们的孩子?” 苏芷摇了摇头,“婶子再仔细看看。” 桃花婶子依言照做,她盯着贺影心的脸仔细看了看,随后猛地一拍大腿,“哎呀,这孩子……怎么有点像陈小大夫,不对,更像陈小大夫的相公啊,这、这莫不是当年陈小大夫生下的那个婴儿?” 贺影心默默上前一步,十分有礼地朝着几位大娘婶子见了礼,随后才声音清晰地对大家说,“我爹是赵长生,我娘是陈三七。” 人群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全都看着贺影心,有人悄悄红了眼睛,“竟然是陈小大夫的孩子……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我想去我爹娘的药炉看看,可以吗?”贺影心问,“药炉……还在吗?” “在,在的。”桃花婶子忙道,“我这就带你去。” 人群就簇拥着贺影心和苏芷还有顾岑宴三人朝药炉方向去。 一直站在一边不出声的村长,这会儿心念斗转,县令大人莫不是为了陈家的事?当年陈老大夫带着孙女归隐靠山村,村长倒也不是半点不知内情,只是当初陈老大夫救了他在外面做工受伤的大儿子,为了报答这份恩情,让他们住在靠山村山脚下。 “大人自便,我也去看看。”贺境心带着张满跟着人群走了。 凤县县令没有跟过去,而是去了村长家,刚刚贺境心没有让他一起去,自然就是不想他介入,当了几十年的官了,县令大人很有眼力劲儿,也很会做人。 走在前面的苏芷一行人,此时已经走到了药炉外面。 药炉的大门紧闭,门上的漆早就斑驳脱落,苏芷看着这扇门,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留下来过得第一个年,门上贴着大红对联,门两边挂上了大红色的灯笼,她记得那一天下过雪,天地间俱是白茫茫一片,就显得那红分外浓艳。 苏芷抬起手,想去推门,在手触碰门的瞬间,又停了下来,她低头看向贺影心,“这里是你的家,你来开门吧。” 贺影心愣了一下,他抬起头对上了苏芷的眼睛,苏芷冲他点了点头,贺影心又回头,隔着人群看到了后面远远跟过来的贺境心。 贺影心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推开了眼前这扇看起来已经非常陈旧的门,门发出吱嘎一声,朝内打开,贺影心走进去,却看到了院中立着两个并排葬在一起的墓。 “当年,村中人找到了陈大夫和赵长生的尸体,把他们带了回来,替他们收敛下葬,他们都是外乡人,只有这里是他们的家。”桃花大婶叹了口气,“这些年,逢年过节的,村中人都会来看看他们,祭拜祭拜,咱们村子,到如今都在受你娘的恩惠,孩子,去拜拜他们吧。” 贺影心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两座坟上,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在这之前,哪怕他脑中已经有了陈三七和赵长生这两个人的模样,也知道了自己的亲爹亲娘早就离开了自己,但那都是空的,直到此刻,这两座坟就在眼前,好像一切虚幻的影子都有了实体,悬在半空的那些情感,一下子砸中他的心脏。 苏芷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贺影心一步一步走到墓碑前,他静静地站着,看着,并没有哭,可是苏芷却知道,这个小少年现在很难过。 “他们是两个很好的人。”苏芷轻声说,“三七是个很聪慧的姑娘,她医术高明,生的明艳昳丽,赵长生活得通透,他前半生颠沛流离,明明出身很好,却半生坎坷,他们在这里相遇,结缘,成亲,生子,我以为下半生他们可以开开心心的过,哪怕平淡,也可以一屋两人三餐四季五谷六行,结果他们永远停留在这里,在最幸福的时候戛然而止,岑宴,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独独对他们残忍。” 顾岑宴轻轻握住苏芷的手,他的掌心很温暖,包裹在掌心的那只手指尖冰冷,“所以不能让他们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芷娘。” “嗯。”苏芷点点头,“当初动手的人得要一起下地狱才行。” 第6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贺境心在药炉里走了一圈,快十年无人住,就算有人来打扫收拾,没有人住的屋子,看起来十分萧条冷清。 就是在这里,那位颠簸半生的皇长子停留下来,他以为自己有了一个家,如果后来陈长青没有回来,他们也许还在这里生活着。 只是可惜,人世间没有如果,只有因果。 贺境心大略看过一遍后让人将村长找了来,村长来的时候有些忐忑,县令刚刚已经告诉了他贺境心的身份,这位监察使可是比县令还要大的官,也不知这位大人到他们靠山村来做什么。 村长心想到了贺影心,这位贺大人莫不是冲着陈大夫一家来的? 说起来,贺影心是陈大夫和赵长生的孩子,结果却姓了贺,是了,贺大人也姓贺,贺影心还管对方叫阿姐,贺大人八成就是冲着当年的事来的。 心里有了底,村长的步子都稳健了几分。 他走到半路的时候,眼尾掠过一点白,接着他就觉得脸上一凉,有什么东西在脸上融化了,变成了水,他停下来,仰起头看向天空,灰色的天空,稀稀拉拉飘下来柳絮一般的白。 下雪了啊。 村长收回视线,接着往前走。 药炉里,原本用来安置病人的屋子里,点起了一盆火,柴是顾岑宴和苏芷捡回来的,捡了柴之后,她又领着顾岑宴进了村,他们今天肯定不会走,贺影心回来这里就是回家,那就要去村中买些米蔬,还要买一些被子褥子。张满也颇有兴致地,跟着苏芷夫妇进了村。 所以村长到的时候,药炉里只剩下贺境心和贺影心两个人。 看着药炉里有了灯光,村长恍惚了一瞬,从陈大夫夫妻走了以后,药炉里再也没有了亮光,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惆怅,目光落在贺影心身上的时候,又多了一点欣慰,不管怎么样,逝者已逝,至少还留下了一个孩子。 “草民见过贺大人。”村长冲着贺境心行了礼。 “村长不必多礼。”贺境心指着火盆边上的一张凳子,“坐下聊。” 村长依言照做了,他有些拘谨,贺大人可是比县令大人还厉害的官呢。 贺境心:“村长想来对于我为何要见你,有了猜测吧。” 村长老实点头:“大人是不是为了陈大夫的事来的?” “为何这么猜?”贺境心问。 村长倒也没有隐瞒,“因为十年前,老大夫曾经收养的那个陈长青,明明已经逃婚了,却忽然回村来了,那会儿大家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时间长了,大家以为他是知错了,是诚心想回来我们靠山村的。” 那时候,村中一些心软的婆娘,还私下里去劝过陈大夫,就算做不成夫妻,当个兄弟也曾,有个靠头相护扶持也挺好啊,毕竟村里人都知道赵长生只有一个人,没有兄弟帮衬,到底是孤单了些。 人就是这样,一开始觉得不可饶恕,但日积月累的,便会动摇,包括村长。 因为陈长青回来之后,真的做了许多,知道村中人厌恶他,不给好脸色,也不恼,甚至还笑脸相迎,俗话说得好,见面三分情,尤其是对方还始终没有脾气。陈长青掏了银子,给村中修了路,通了沟渠,哪家有难都会热心去帮。 人心都是肉长的,陈长青怎么说,也算是在村中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犯了错,改了,也就算了。 “但谁也没有想过,他回来根本不怀好意。”村长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哪怕过去了这多年,说起来仍然觉得很愤怒,“他是冲着陈大夫来的,他想要强行掳走陈大夫夫妇,还拿才满月的婴儿做要挟。” 村长其实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是怎么闹到那一步的,是村中的花大婶半夜忽然心悸,她男人背着花大婶赶到药炉向陈大夫求救,结果却撞见了陈长青和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正在胁迫陈大夫,而陈大夫的夫君,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花大婶的男人当即大喊了一声,然后扭头背着媳妇拔腿就跑。 男人的惊叫声惊醒了村中的犬吠,山贼追着花大婶二人想要杀人灭口,男人为了护着花大婶被砍中了一刀,血液喷溅,花大婶当时又怕又怒,脑子一片空白,尖叫着扑上去抱住山贼,不让对方杀自己的男人。 花大婶是个很胖的妇人,平常和男人一样干重活儿,这失去理智,又在急怒之下,竟然拖住了那山贼,但代价却是自己被山贼砍伤,浑身血乎乎的。 好在这会儿,村中人也闻声而来,靠山村里很多汉子都是入山打猎采药的好手,看到有人竟然在村里行凶,这还了得,当即冲过来要和这些人拼命。 但村中人来的匆忙,几乎全是空手来的,与此相对的,那些山贼却个个都带着武器。 眼见着受伤的人越来越多,陈三七厉喝一声:让你的人停手,我跟你走!” 她在靠山村长大,这些来救她的每一个人,她都很熟悉,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赵长生,又看向陈长青,“我跟你走,不然我现在就死,你的盘算马上落空,我是个大夫,我想死,你拦不住。” 陈长青面上却还保持着假惺惺的微笑,“阿姐这么说了,弟弟应了你便是。” 他还颠了颠怀里抱着的襁褓,什么威胁的话都没说,却每个举动都是威胁。 陈三七要了自己的药箱,替被砍伤的村民包扎伤口,伤势最严重的花大婶和她的相公,陈三七都切了参片给他们含着,她语气一如以前一样,叮嘱大家受伤了不要碰水,要静养,嘱咐花大婶莫要再不听医嘱,她这次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夜晚很安静,陈三七的声音很温柔,却听的人心里很难过。 所有人都想救她,可是却救不了她,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民,杀不死这些凶恶之人。 最后,陈三七站起来,背着药箱走了回去,她停在了倒在血泊里的赵长生身边,她蹲下身,擦掉他脸上染上的血,眼泪不停的往下落。 明明只要再等一等就好了,可是陈长青却忽然发难,“我要带他走。” “姐夫伤的很重,怕是活不了。”陈长青面上还在笑,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一个废物,一事无成只能靠着阿姐养,他能为你做什么?你看,他现在都没有办法保护你,废物就应该扔掉,你放心,等办成了事,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都有。” “我要带他走!”陈三七愤怒地盯着陈长青,她悄悄地塞了一颗保命药丸到赵长生嘴里,她要拖延时间,只要拖到贺从渊来就好了。 陈长青见她坚持,使了个眼色,让防备着守在一边的山贼把赵长生扶起来,塞进了等在一边的马车里。陈三七最后看了一眼村民们,转身上了马车。 村民们很愤怒,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陈长青骑在马上,带着陈三七一家三口离开。 村长当即让人去报官,村民们骂骂咧咧,都在骂陈长青就是个白眼狼,是个畜生,所有人都被陈长青骗了。 “我带着人去报官,您知道的,我们靠山村有些偏僻,等到我带着府衙的差役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差役跟着马蹄印子开始追踪,结果……” 结果,差役找到的,却是一地的山贼尸体,还有一脸不敢置信,眼睛瞪得很大,死不瞑目的陈长青。 “陈长青死了,死在山贼的刀下,死的人太多了,差役不敢轻举妄动,禀报了县令大人。” 县令到了之后,仵作和捕头开始清查线索,那片山林里有很多凌乱的脚步,人的,野兽的,应该是血腥气将山中的野兽吸引来的,现场的尸体好多都被啃咬的不像样子。 “他们在那不远处的山崖下面,看到了坠崖的马车,马车里,陈大夫夫妇相拥着死在那里。”村长说到这里,眼底发涩,他抬起粗糙皲裂的手抹了把脸,“县令大人说,应该是陈长青和山贼起了内讧,分赃不均,两方厮杀,最后引来了狼群,全死了。” “拉车的马受惊,最终坠崖。”村长道,“现场没有那个婴儿,大家都说婴儿许是被狼吃了,我们将陈大夫和赵长生带回来,将他们葬在了这里。” 贺影心的手紧紧攥成拳,他心口发闷,有股气堵在嗓子口,让他呼吸不上来。 天快亮了,可是有人倒在黎明之前,没能等到第一抹阳光。 胸腔里横冲直撞不肯平息的,名为意难平。 送走村长后,贺境心回到屋子里,贺影心仍然坐在火盆边上,她走过去,如以前一样揉了揉贺影心的脑袋,贺影心抱着贺境心的腰,将脸埋进去,好久好久。 在药炉住了一夜,第二天离开的时候,他们细心地将药炉的一切复原,最后重新锁上药炉的大门,这一次的钥匙被放在了贺影心的手里。 一行人跟着县令一起回了凤仙县衙,这么大的案子,县衙肯定有存档,县令亲自帮着一起找,并不难找,不多时就被找出来,放在了贺境心的面前。 贺境心翻开案宗,上面记录的内容出乎意料的很详细,陈长青是为了得到陈老御医的手札和医书而来,那夜去靠山村的山贼其实和陈长青是一伙儿的。 当年陈长青离开靠山村之后,一心想要爬上去,却始终一事无成,走投无路之下,被山贼撸了去,他是个见风使舵的,竟是在山贼里混出了个名堂,最后靠着出谋划策一路成了山泽的二当家。他所以想要陈太医的医书和手札,是为了拿去讨好京中大人,如此好摆脱山贼的身份和桎梏,只是医书遗失,他只有带走记得医书内容的陈三七。 那夜,杀死陈长青的人,被确认为山贼的头子,陈长青的目的应该是暴露了,招来了杀身之祸。后来那伙山贼也没捞到好,被血腥气吸引来的狼群袭击,全都被咬死了。 贺境心看完,合上案宗,很好,很完美,如果不是她知道一些别的线索,她可能都要信了。 上一任县令是急症没的,在办了这个案子后没多久就没了。 贺境心问了当初去办案的捕头和仵作,毫不意外的得知仵作年迈,已经病故,捕头在一次办案的时候被凶徒杀死。 “案宗我带走了。”贺境心说着,站起身往外走。 县令心下了然,当初他忽然接到调令,要他来凤县当县令,他并未当回事,因为到了凤县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接手县务十分顺利,好像这里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踏足。 如今想想,这才是最奇怪的,应该是他来之前,所有势力都被一网打尽,全部清扫了一遍。 太干净,有时候也是一种污浊。 贺境心离开了县衙,这里离长安已经不远,只是雪还没有停,天气很冷,骑马太遭罪了。 最终,贺境心掏了银子,雇了一辆马车,五个人坐在马车里,听着马蹄和车轮从雪山过的声音。 出了凤县继续往东北行,风雪越来越大了,马儿渐渐行走困难,好在前面不远处就是个驿站,几人决定在驿站歇脚,贺境心掏出了身份令牌,驿丞客客气气的接待了他们。 贺影心始终情绪不高,虽然也在笑,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强颜欢笑。 半夜的时候,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落雪,地上的痕迹全部被雪花填满,掩盖,直至看不见任何痕迹。 隔壁屋子的窗户也打开了,在夜晚,声音很明显。 贺影心扭过头去,看到了姐姐的身影。 “又睡不着了吗?”贺影心问。 贺境心:“嗯,你是在想陈三七和赵长生的事吗?” 贺影心顺下眼睫,“赵长生当年和爹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娶妻生子,因为他的身份就是一个麻烦,何必要生下孩子,连累妻儿。” “他最后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会不会想,如果没有留在靠山村就好了。” “如果回去温家族地,就不用死在那里了。” “还有陈三七,如果没有嫁给赵长生就好了。” “你说,他们最后……后悔了吗?” “赵长生后悔留在靠山村,娶妻生子,最后连累妻儿。” “陈三七后悔嫁给赵长生,否则那么年轻的她,一定还能继续行医救人……” “虽九死其犹未悔。”贺境心的语气很轻,语调却很认真,“影心,芷娘告诉你的那些过去里,你是被期待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直到他们生命停止,也依然在爱你。他们若是后悔,也是后悔为何行事没有再缜密一些,连累对方而死。” “但他们绝对不会遇见对方。” “不会后悔生下你。” 贺影心眼中不停的落下滚烫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他低着头不敢抬起来,肩膀压抑着,一时哽咽溢出来,他是真的很难过。 陈三七和赵长生,这两个人,以前可能只是两个名字,后来在苏芷的口中,慢慢变得丰满,鲜活,就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遇见了一场,最后他们奔赴死亡,而他向死而生。 第7章 恐年岁之不吾与 长安城中,也在下着雪。 这场雪已经下了三天了,好像大晋建国至今,还未曾下过这么大的雪。 今年的冬天,冷的人心慌。 百姓们半夜起来扫雪,怕雪压塌了屋顶,也怕悄无声息的冻死在这样的雪夜之中。 长安城中的气氛也很不好,明明接近年关,本该热闹起来才对,但这座繁华的都城,也不知是不是雪太大的缘故,显出了几分空旷和冷清,往日里穿梭在各坊市的百姓,好像全都窝在了家中,再不愿出门。 当然,作为长安城的百姓,已经习惯了这种气氛,家家户户闭门,都在屋内嘀咕,这次又要多长时间才能过去。作为世世代代居住在长安的老百姓,对于朝廷权力更替,也算是很有经验了。 宫中,三公主赵如意守在老皇帝的病床前,回头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皇帝,再接着批阅奏折。 万福公公端了一碗参粥进来,赵如意放下手里的御笔,她将皇帝扶着稍稍靠起来一些,然后接过万福手里的碗,万福很有眼力劲儿的弓身退了下去。 赵如意喝了一口参粥,等了片刻,才舀了一勺凑近皇帝嘴边,这几天喂粥喂出经验来了,她熟练的把粥喂进了皇帝的嘴里。 老皇帝迷迷糊糊的抬了抬眼皮,眼睛露出一条缝,朦朦胧胧间,能看到如意近在眼前,他有些恍惚,像是透过眼前的小姑娘,看到了几十年前,战火纷飞间,朝他奔跑而来的姑娘。 曾以为岁月难熬,却不想转眼红颜已枯骨,如意都长到这么大了。 老皇帝很配合的吞咽,很努力想活下去,开年后过度压榨自己的精力,犹如一根本就快烧完的蜡烛,最后猛火烧沸,他的身体最终油尽灯枯。 以为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又开始害怕。 他不想死,尤其是不想死在黎明之前。 他等的人,还没有来。 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那些人也还活着。 老皇帝努力地喝完了一碗参粥,赵如意要把他扶着躺下,老皇帝却摆了摆手。 赵如意想了想,索性将老皇帝扶起来,她将几本奏折拿过来,翻开读给老皇帝听,然后将自己的批注说了一遍,“父皇觉得如何?” 皇帝微笑着点了点头,“意儿批注的很好。” 赵如意抬起手揽住老皇帝的肩膀,父女两个挨在一起,继续翻看其他的奏折。 裴肃踩着雪踏进皇帝寝宫的时候,看到了站在廊下的万福公公,宫中戒严,后宫已经被封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宫中仆从也都囚禁了大半,仅剩一些绝对可靠的人在做事,这个节骨眼上,再小心也不为过,毕竟古往今来,不少人败的都很猝不及防。 裴肃步子迈的很大,万福公公听到踩雪声,当即警惕地望去,看到是裴肃,严肃的表情也放松下来,“裴将军,您来了啊。” “皇上这会儿醒着吗?”裴肃停在廊下。 万福:“刚刚送了一碗参粥进去,这会儿应该醒着,将军稍等,奴这就去通报。” “公公直接通报一声,贺大人已经抵达长安城外的茶馆。”裴肃道。 万福公公当即露出喜色,几乎是用跑的进了寝宫,作为皇帝的心腹,万福自然知道皇帝在等谁,他很开心,开心的眼圈都泛了红,他家皇帝真的很不容易啊。 万福公公已经伺候皇帝很多年了,从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在东宫伺候,那会儿万福的日子也不好过,很多人想要拉拢他,万福其实并不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但他知道人不能丧良心,他的主子是太子殿下,怎么能被旁人拉拢去。 那个时候的万福,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东宫一个不起眼的内侍,后来东宫的人越来越少,被拉拢走的人越来越多,万福站着的位置越来越靠前,最终他成了殿下跟前最近的人,陪着他起起伏伏,最终登上皇位,他也成了炙手可热的万福大人。 这么多年了,皇帝的事他都知晓,看似风光,实则心苦。 “皇上,三公主,好消息,好消息啊!”万福公公脸上笑容很灿烂,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他跑进寝宫,还来不及平息有些喘的呼吸,“贺大人回来了!” 屋内,皇帝听到了万福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双目一亮,他甚至坐直了身体,“在哪儿?” “已经到了长安城外的茶摊。”万福答道,“要让人去接一接吗?” 皇帝面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去接。”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让许统领带人去接。” 万福没忍住笑着应声,他退出去喊人去了。 这位许统领不是旁人,正是当初把贺境心和贺影心从半道截回来的那位禁军统领。 此时长安城外的茶棚里,贺境心一行人坐在茶摊上,每个人都捧着一杯热茶,看摊子的老头更老了,他的孙子也长高了不少。 这祖孙两个竟然还记得他们,主要是对当初那个奇怪的牛车印象深刻。 一行人吃过了茶,歇够了后,再次上了马车,接下来他们就要一鼓作气的进城了。 马车走到半路,路过一片芦苇荡的时候,被拦住了去路,赶车的车夫哆哆嗦嗦地开口,“那个……几位客人,咱们走不了了。” 贺境心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而后就看到了骑在马上的禁军统领,他身后带着一队人马。 贺影心看到这一幕,顿时就想到了当初他和阿姐要离开长安城,好像也是这附近,被禁军拦住了去路的。 许统领策马向前,拉马车的马儿胆怯地后退一步,车夫费力地拉着马儿的缰绳,吓得后背都起了一层汗,怎么回事,他可是良民啊,这些人干什么来的? “贺大人,在下奉命在此迎接您。”许统领朗声道。 贺境心:…… 呵。 贺境心绝佳的记忆力,自然认出了眼前人就是当初拦路的人,皇帝可真是恶趣味啊,他肯定是故意让这位统领来的。 “宋钺到长安了吗?”贺境心问。 许统领:“还没有,不过算算时间,应该也快了。” 贺境心点了点头,说起来,她出来之前还和宋钺说好了,等找到了苏芷,弄清楚了那两年发生的事就回去…… 说起来,他们很快就会相见了,结果一样,至于过程……那不重要! 车夫此时十分紧张,他握着缰绳的手都在抖,万万没想到,这个抠门的雇主竟然还是个当官的,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要发达了? 车夫怀着激动的心情,把马车赶得又稳又快,许统领一马当前,带来的禁军都跟在马车后面。 马车进了城,被引到了朱雀门前,几人下了马车就要走,马车车夫眼巴巴看着,不是,这位大人,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最后还是许统领看不下去,默默解下自己的钱袋子,从里面翻出了一块碎银子赏给了车夫。 朱雀门内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很大很豪华,与之前他们乘坐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几人上了马车,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带着香气的热浪,马车里面点了一个炭盆,边上还放着煮着茶水的茶壶,瓜果点心什么的也都准备的很用心。 贺境心五人围着炭盆坐下,感觉到马车缓缓动身往前走。 几人在茶棚那里喝了点茶,胡乱对付着啃了几口干粮,这会儿的确饿了,也没有客气,拿起火盆边上放着的吃食分食起来。 贺境心眼角余光看到贺影心坐的端正笔直,她剥开一颗花生塞到贺影心的嘴里,“先吃点东西。” 贺影心点了点头,默默地拿起了一颗核桃在手里。 他有点紧张,皇宫他去过,上一次踏进这里,是皇帝把他们请过去的,当时前路未卜,贺影心也是紧张害怕的,但那时候的心情与现在,截然不同,因为这一次他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 而此时,皇宫里,老皇帝正在发脾气。 “我要沐浴更衣。”老皇帝很嫌弃地闻了一下自己,被自己身上的药味儿熏到了,这些天他几乎是泡在药里,已经被腌入味儿了。 赵如意双臂环胸地看着皇帝无理取闹,“父皇,御医说了,您现在不宜沐浴。” 皇帝:“我不管,意儿,你侄儿马上要到了,我要是这么邋遢的见他,多没面子?” 赵如意也很无奈,“可是您的身体不允许,如果你还想多陪我们一些时日的话,就不要任性。” 皇帝闻言,沉默了好半晌,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沮丧,他现在能这样,也是因为听到贺境心姐弟到了长安,大喜之下身体又支棱起来了,前几天一度昏迷不醒。 他知道自己不该任性,应该尽量保重自己。 “让人备水,给我沐浴更衣,我不能这个样子见人。”皇帝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面上还挂上了一抹笑。 赵如意暗叹一口气,若是皇帝继续无理取闹,她必定会更加强硬的拒绝,可皇帝这个态度,赵如意就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赵如意简直要气笑了,她扭头就往外走。 万福公公很快带着内侍抬着浴桶进来,那浴桶里还撒了不少的花瓣,洗澡水还泛着香气,万福公公和另一个小内侍一起将皇帝扶到了浴桶里。 “头发也要洗一洗。”皇帝抓了抓飘在水面上的花瓣,闻了闻水里的味道,有几分满意。 万福公公面上带着笑,贴心地替皇帝洗头,看着手上那一把白色的落发,万福公公眼睛都红了,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面上笑容更灿烂了一些。 皇帝泡在水里,不知何时睡着了,他精力不济,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万福公公一边哭一边替老皇帝擦头发,他一直伺候皇帝,青年时浑身结实有力,头发乌黑油亮,宫中的日子过的真快啊,他家威武不凡的陛下,如今一把老骨头,瘦的不像样子,头发大把大把的掉,他家陛下真的太苦了啊。 他手脚放得很轻,一点点的烘干老皇帝的发,他拿过梳子替皇帝梳头发,皇帝迷迷糊糊醒来,还有些恍惚,“我刚刚睡着,我睡了多久啊?” “没多久,奴才给您烘干头发呢。”万福故作轻松地说,“头发给您梳起来,一会儿您要见小皇孙,换什么衣裳?” 皇帝想了想,“穿的平常一些吧。” 他想到了在阳直县见到的那孩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期待的笑,“你上次见过他,有一段时间没见,也不知道有没有长高,他长得很像长生呢。” 万福嘴上应着,转身走到内室,去替皇帝拿了一件衣袍出来,伺候着皇帝皇上,皇帝忽然想起了什么,“万福,拿面镜子来。” 万福手抖了一下,他不是很想去拿镜子,但他怎么能拒绝皇帝,他磨磨蹭蹭的,还是将镜子碰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看万福这个样子,也猜到了现在的自己面色怕是很不好看,当看到镜子里那张泛着青灰色消瘦的不像样子的脸时,他怔愣了半晌,“有点吓人啊。” 万福:“陛下,您生病了,好起来后,还是最精神最威武的。” 皇帝笑了笑,不甚在意,“让妆娘来替我收拾收拾,我不能这个样子见那孩子啊,会吓到他的。” 万福哎了一声,匆匆忙忙地往外走,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去唤了宫中手艺最好的妆娘来。 皇帝现在的心情其实挺好,坐在那里,被妆娘拿着胭脂水粉在脸上涂涂画画的,还挺新奇,最后,皇帝很满意地看着镜子里那个气色很好的自己。 “万福,你瞧瞧,我这样是不是很精神?”皇帝还转了转头,多角度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脸。 万福笑着夸:“那是,奴刚刚差点以为见到了年轻的您。” 皇帝开心地笑了起来。 “去问问,他们到哪儿了?”皇帝催着万福去问。 万福就快步出去了,才跑到寝宫门口,就看到了急匆匆往这儿来的一个小内侍,说是贺大人他们已经到了,这会儿就在外面候着呢。 万福又回去将这个大喜事告诉了皇帝,皇帝果然十分高兴,他让万福把自己扶到另一个宫里去,那里没有逼人的药味儿,不会漏了馅儿。 皇帝在软椅上坐下,尽管有人抬着轿撵,但这一折腾还是让皇帝有些喘,他平息了一下呼吸,抬手让万福将人传进来。 万福带着贺境心和贺影心往里走,缘分有时候真的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就比如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万福来带贺境心和贺影心去见皇帝,那时候贺境心还套他话来着。 贺境心和贺影心跟在万福后面,迈入了殿中,殿中半点不见寒意,皇帝坐在那里,贺境心第一眼就看到他满头雪白的头发,再接着看到的就是他那张过分消瘦的脸。 万福让两人坐下,他们坐的位置和皇帝之间有十几步的距离。 “影心,见到爷爷高不高兴啊?”皇帝笑容亲切地看着贺影心。 贺影心目光牢牢盯着皇帝的脸,他抿了抿唇,“高兴的。” “去吃点心吧,我同贺大人还有要事相商。”皇帝说,“一会儿再陪你玩,我带你见见你姑姑。” “我不可以留在这里吗?”贺影心却说,“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我想留在这里。” 皇帝愣了一下,看贺影心脸上认真的表情,“这样啊,那便留下吧。” “赵长生一案,之前的线索和进度,臣以密信呈给您了。”贺境心道,“我们回长安的路上,去了一趟靠山村,当年赵长生就是在那里娶妻生下的影心,我翻看过凤县的案宗,赵长生和陈三七,死于陈长青的贪婪,陈长青并不知道赵长生的身份,他是冲着陈三七去的,陈三七的祖父乃是当年您发妻的御医,案宗上并未涉及这些,只说陈长青是为了陈三七手里的医书去的。” 皇帝听到贺境心说起赵长生这个名字,皇帝依然有些恍惚,“说说你的发现。” “有人掩盖了案件的真相。表面上看是陈长青和山贼勾结,导致陈三七一家坠崖惨死,但实际并非如此,陈长青被人算计了,他以为带走了陈三七一家,自己就能平步青云,却不料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他将陈三七一家带出去之后,幕后之人动了手,将陈长青和那些山贼一起杀了,在上一任凤县县令结案之后,县令,仵作,捕头,都先后死去,凤县也被清洗了一遍,当年知情者全部死亡。” 皇帝:“幕后之人……都有哪些?” “现在已经知道的就有四皇子和六皇子的母族,从六皇子那里得到的供词,是左相将赵长生的下落透露给那些世家的,最后扫尾也是左相的人去干的。” 所以当年,左相才会知道贺从渊带走了一个包袱,左相为了查包袱的下落,一直查了很多年,最后甚至为此害死了贺从渊。 这些蛛丝马迹,已经能够连成完整的脉络。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些不愿意赵长生还活着的世家们算计死了赵长生,躲在幕后的渔翁左相出手清除痕迹。 贺从渊后来一直在查幕后凶手,这说明他赶到的时候还是太晚,没能救下赵长生和陈三七,但救下了那个婴儿,当时一定是去了另一伙凶徒,贺从渊为了孩子,只能仓促离去,连替赵长生夫妇收尸都做不到。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贺境心道,“当初让陈长青去靠山村算计陈三七的那位许大人,到底是谁的人。”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猜测?”皇帝问。 贺境心:“长公主的驸马,大理寺卿,许百成。” 第8章 历圆滑而弥天真 “贺大人,就是这里了。”许统领推开门,有小厮忙去点了灯,还有人去点炭盆。 贺境心走进去,扑面而来是书册久放之后的陈旧墨香,这里放着的是大晋建立以来,所有官员的档案。 之前贺境心在皇帝跟前,猜测许百成参与其中,只是一个推测,因为许百成这个人很有意思,作为大理寺卿,你说他尸位素餐,但人家也帮了不少事,甚至口碑还很不错,但你若说他尽责尽职,在案件涉及左相权贵的时候,他又顾左言他,搞出一些暗搓搓的小手段。 傅棠之死,皇帝让大理寺尽快破案,结果许百成竟然想让一个被打发去坐冷板凳的大理寺丞当替罪羊,他能从一个寒门进士,一步一步爬到大理寺卿的位置,绝对不可能只是依靠长公主驸马这个身份。 那么这样一个人,在明知道左相和贵妃有私情的情况下,真的猜不出傅棠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贺境心走到书架前,直接抱了几十本坐到了灯下,然后开始一本一本翻看,这个时候,真的要多谢她过目不忘的能力,但凡她过眼的,全部会老实妥帖的储存到她的记忆里。 官员的生平,谁举荐的,恩师是谁,哪一年当的官,当官之后做了哪些政绩,升迁的走向,全部印在了脑海里。 然后是第二本,第三本…… 识海中,原本的一条线,慢慢的开始纵横交错,那些官员的人际关系,彼此之间的关联,在她的识海中,慢慢地被铸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网。 大晋虽然建国才三十来年,但官员数量却不少,举荐的,科举考上来的,前朝继承的,地方的,都城的,要把这些档案全部看一遍,并非一两日能做到的。 贺境心却泡在了这里,吃喝都是有人送来。 贺影心帮着整理贺境心看过的册子, 贺境心让他去宫里陪一陪老皇帝,老皇帝见他们的时候,虽然看起来还行,但脂粉无法掩盖他身上的病气,老皇帝是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贺影心听话的去了,他想拜托苏芷和顾岑宴帮贺境心,结果贺境心十分嫌弃,把所有人都赶走,只让人定时送来一日三餐。 她曾经冷眼看世人,旁人如何与她何干,但如今,她莫名不希望皇帝带着遗憾离去。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梳理官员的背景,将各个派系的人顺藤摸瓜的抓出来。 四皇子和六皇子这两根藤蔓上的,已经被皇帝干翻了,如今剩下的,就是五皇子和七皇子背后的势力。 皇帝不惜暴露自己病重,将局面控制到现在的样子,她无论如何都要让这一切有个完美的落幕。 这是只有她才能在短时间做到的事。 此时的宫中,皇帝正和贺影心还有赵如意一起吃饭。 贺影心面对赵如意时还有些拘谨紧张,皇帝告诉他,这是他姑姑,亲的。 是温沅在洛阳行宫里生下的孩子,后来被皇帝带回了长安。 贺影心看着赵如意,他们的确长得有些像,尤其是那双遗传自温沅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吃过饭,皇帝疲惫的去睡觉,赵如意则带着贺影心去了偏殿,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很多书册,赵如意和贺影心面对面地坐着,看架势,是要教贺影心念书。 贺影心捧着一本书,抬头看向赵如意,“以后,都是你来教我吗?” 赵如意掀起眼皮看了贺影心一眼,“觉得我教不了你吗?” 贺影心摇了摇头,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书册,“不是,我以为他会自己教我。” 赵如意的手蓦的攥紧了一瞬,“他那个身体,教不了你哦。” 贺影心垂下眼睫,心绪复杂,“他病得很重吗?” “是,很重。”赵如意没有隐瞒,毕竟这是瞒不了的,皇帝那个身体,谁也说不好他什么时候就熬不下去了。 “我上次见他,明明还很精神。”贺影心低声道。 “从我娘去世之后,他的身体其实就开始不好了。”赵如意放下了书,“这些年他还算克制,想尽力再拖些日子,后来他见到了你……” 赵如意话未说尽,但贺影心已经听懂了。 “你怪我吗?”贺影心抬起头看赵如意,“怪我抢走他,甚至……” 贺影心不傻, 教他的人是赵如意,这说明这些东西赵如意已经全会了,作为一个公主,要学会这些,只能通过一个途径,那就是皇帝亲手教的。 从赵如意的话里可知,在皇帝知道贺影心存在之前,是想要推赵如意去那个位置的,可现在,老皇帝的种种举动,都是在替他铺路。 赵如意拥有了十多年的东西,却要被她的父亲转手送给他。 贺影心:“如果没有我的话,一切或许不会变成这样。” 赵如意忽然笑了一声,“那你想要吗?至高无上的皇权,你想要吗?” 贺影心:“在阳直县见到皇帝之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喜欢种地,喜欢让厨娘给我做各种好吃的,盘算着养只大鹅,想试试铁锅炖大鹅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后来知道我是谁,皇帝想做什么之后,说实话,我很迷茫,我什么也不会,身后只有一个头脑一根筋的状元姐夫,还有一个成天说自己是真相师的姐姐。” “我跟着姐姐姐夫去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大晋真的很大,百姓的日子很苦,角角落落的藏污纳垢,当好一地县令尚且很难,更何谈成为掌握整个大晋的皇帝。” “我有一种冲动,想要做点什么,至少让大家有地种有衣穿有屋子住,有冤情可以有人伸冤,拥有的东西不必担心怀璧其罪,也不用担心被人毫无预兆的抢走。” “这样的想法一直延续了很久,直到后来我听说了我爹娘的事,权力斗争真的很残忍很可怕,最可怕的是上面的人斗的死去活来,最后遭殃的却是底下的普通人。我觉得我之前的想法有些天真,如果有一天,我的姐姐会因为我的缘故,遭遇灾难,死于非命,我想象不出来我如何。” 贺影心说了很多,赵如意也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她看着贺影心的眼神也慢慢发生了变化,眼前这孩子,要再过些日子,翻过年去才满十岁。 一个孩子,却能说出这些话,不可否认有他跟着贺影心和宋钺满大晋跑,见过太多世间百态的缘故,但他真的很有悟性。 “我的身份不能改变,我只要活着就存在风险,就算我什么也不要,就这么离开,但将来谁也不能保证,您身边的人会不会因为忌惮而对我下手。” “无法躲避,那就成为最厉害的人,如此我才能保护所有我想保护的人。”贺影心说着说着,眼中迷惘散去,整个人变得无比坚定,“我想变得厉害,姑姑,请您教我!” 赵如意坐直了身体,表情也变得很认真,“好。” 她丢开了手里的书,带着贺影心走到了内室,那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的是一只沙盘,沙盘上,赫然是大晋的舆图。 “那么,先来认识一下,先帝和陛下打下来的江山吧。” * 七天后。 一架牛车慢悠悠地行到了长安城外,大牛喘着气,死活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 “走啊大牛!再坚持一下,到了城内,给你吃最好的精料。”再前面拉牛的是骆修远,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大牛往后挺着屁股,主打一个叛逆。 一个月前,方瑞驾着牛车去扬州找古大夫他们,和他们汇合之后,方瑞就将信给了古大夫,古大夫正好采完了药,验证了长在奇石污染过的地方的那些草药,的确有解毒的功效,本想带着采好的药打道回府。 “哟,信上说皇帝病重,想让我去看看。”古大夫看完了信,随手丢进了火堆里,“说起来,宫里应该藏了不少秘药吧。” 说着说着,古大夫顿时激动起来,这是个机会啊! 古大夫作为一个痴迷医术的老头,自然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精进医术的机会,就算他医术已经很厉害,但他始终相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每个大夫都有其擅长的病症,长安城是都城,那些御医肯定都有祖传的好医术。 越想越兴奋的古大夫,当即收拾东西,拖着众人就上了路。 从扬州到长安,走运河倒是很方便,他们索性包了一艘船,带上了大牛一起走水路。方瑞晕船的毛病还在,但古大夫给他扎了几针喂了药丸,症状也有所减轻。 上了码头后,大牛拉着牛车,带着四个人赶路,大牛开始闹脾气,这些天在船上混吃等死,大牛已经习惯不劳而获了。 最后还是古大夫掏了一根针,在大牛的屁股上来了一下,大牛哞了一声,撒丫子往前跑。 一路狂颠着进了长安城。 贺影心一直盼着古大夫他们,听到内侍来传话,说是他要等的人疑似进城后,贺影心当即一蹦三尺高,赵如意也有些期待,贺影心已经告诉了她,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要来的事。 宫中御医救不了皇帝,皇帝又不愿意广招名医,他一心等死。 赵如意和贺影心一起出宫,裴肃不放心这两人的安危,亲自带着人在暗中守卫。 而此时大牛却有点失控,拉着牛车在朱雀大街上狂奔。 “大牛!”忽的,一道熟悉的吼声传来。 大牛困惑地顿住了,牛脑袋晃了晃,想要看看是谁在喊它。 贺影心已经跑了过来,他跑的气喘吁吁,一路跑到了大牛前面,抬起手抱住了大牛的脑袋。 “哟,小影心,你怎么在这儿?”骆修远四处看了看,并未看到贺境心,只有不远处朝这边走来的一个披着斗篷的姑娘。 “我来找你们,古大夫,您快随我进宫去吧!”贺影心看着古大夫,语气有些急。 赵如意走到了跟前,“ 老先生,烦请您救人。” 古大夫笑的像个老狐狸,“好说好说,就是救人之后,能让我看看你们御医的脉案。” “可以。”赵如意答的干脆。 古大夫:“那就走吧,走快点儿!” 年纪最大的老头儿,步伐矫健,精神矍铄地往前走。 赵如意带着人进了宫,皇帝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她喊了两声都没有喊醒。 之前贺影心回来,皇帝像是透支了后面几天的精力,之后就开始昏睡,每日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古大夫坐在床边,伸手替皇帝把脉,皇帝的脉象已经很弱了,古大夫把完一只手,又换了另一只手,然后扒开皇帝的眼睛看了看,再扒拉开皇帝的嘴巴瞧了瞧。 床边,赵如意和贺影心还有万福公公,都一脸紧张得盯着古大夫。 古大夫收了手,闭着眼想了一会儿。 赵如意几次想开口询问,最后都忍住了,没有打扰古大夫。 古大夫终于睁开眼睛,他从行医箱里取出了自己的银针,再皇帝几处穴位上扎了扎,皇帝的眼皮子动了动,然后在赵如意和贺影心期待的眼神里,睁开了眼睛。 皇帝眼神茫然了一瞬,但很快回过神来,他看到了替他扎针的古大夫。 “他是古大夫,医术很厉害的,一定能医好你。”贺影心说。 皇帝笑了笑,“真的吗?那是真的很厉害了。” 皇帝侧头看向古大夫,古大夫又翻出一个针包,打开,里面是寒光闪闪密密麻麻的针。 “你们都出去,我要替他来个大的。”古大夫开口赶人。 万福不放心,作为皇帝跟前最忠心的内官,万福不想把皇帝一个人留在这里。 “下去吧。”皇帝摆摆手,万福就只能跟着其他人一起出去了。 寝殿内只剩下了皇帝和古大夫,“大夫是不是有话想单独对我说?” “嗯,你的身体亏空很厉害,中过毒,毒当初看似解了,但仍有残余。如今你还能活到现在,是你毅力惊人。”古大夫作为武当山上医术最好的大夫,对于眼前人皇帝的身份,并不太在意。 皇帝还是草民,在生死面前,没什么区别。 “我还能活几天?”皇帝问。 古大夫想了想说:“看你选,若只是吊着命,我能让你活到明年这个时候,但你大部分时间都会神志不清。” “另一种呢?” “另一种的话,清醒的活着,还能再活一个月。”古大夫说,“你若是早几年遇见我,我可能让你再活十年。” 皇帝却笑了起来,“够了,一个月也够了。” 十年,到底还是太长了一些。 古大夫:“在我印象里,皇帝都很怕死,应该说有钱有势的人,都想一直活下去。” “那可能是因为有死了怕见的人吧。”皇帝眼神却变得很平和,他不怕死亡,他只是怕在死之前不能看着那些该死之人下地狱。 古大夫啧啧两声,“你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他把皇帝扎成了刺猬。 * 官道上,几匹马儿快步疾行而来。 宋钺骑在马上,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他身后的马上,是赵承溶和赵承礼,以及几个护卫。 接到皇帝的密诏后,宋钺用了三天时间,麻溜的准备好了几样端州的特产,然后让人准备了马,带着几人上了路。端州在遥远的南方,距离长安城很远,但好在岭南到长安也有一条官道,快马加鞭,驿站短暂休息后,更换马匹接着赶路,如此紧赶慢赶的,他们总算是到了长安城外。 裴肃一早等在城门口,看到宋钺后,冷肃的表情也缓和了几分。 “贺大人已经在半个月之前到了。”裴肃策马上前,“宋大人,请随我走吧。” 宋钺听到贺境心已经到了,心下松了松,放心了一些,“贺大人这会儿在哪里?” “在吏部库房。”裴肃道。 “我先去找她,后面的人,交给将军了。”宋钺闻言,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去见贺境心了。 裴肃无语地盯着宋钺的马越跑越远,他调转马头,看向赵承溶和赵承礼,这两个曾经的皇子,如今胡子拉碴,面皮又黑又糙,身上已经不见一丝贵气。 宋钺一路到了吏部,将马儿丢给门房,快步往库房走。 库房的门关着,他抬起手刚想敲,门从里面打开了。 贺境心眼下黑眼圈更重了,眼睛里都带了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中带着一点亢奋,她终于把一整个库房的档案全部翻完了,她大脑里生成了一个巨大的人际关系网络,横向的纵向的,这是个非常浩大的工程,她这会儿脑袋发胀,有点想吐,但如此辛苦,收获也是巨大的。 她整理了一份名单,是隶属五皇子和七皇子,已经藏在水面底下,试图搅混水的世家的棋子。 当然不可能没有漏网之鱼,履历只是履历,更细致的东西并不会写在上面,但这些已经足够,水至清而无鱼,人并非神,人力有所限。 贺境心在库房待了半个月,她推开门,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走走,却不想,推开门后,会见到宋钺。 几个月未见,这人冷不丁出现在自己面前,贺境心竟有几分恍惚,“你怎么在这里?” 宋钺抬起手,擦掉了她脸上不知何时蹭上去的墨点,“我刚刚到长安,裴将军说你在这里,我就来见你了。” 贺境心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眼前人身上还披着披风,看起来还有点狼狈,她眼神变得柔和了些,“走吧,回家。” 宋钺沉默了一下,“那什么……咱们在长安,好像没有家。” 贺境心:…… 是哦,当初宋钺的房子是租的。 最后还是被神出鬼没的追影,带去了梅苑。 梅苑里,已经懒洋洋住了好些天的苏芷和顾岑宴,看到贺境心和宋钺一起来,本想寒暄几句,但看两人都迫切需要休息的样子,默默选择不去打扰。 贺境心昏天暗地的睡了个爽,第二天,精神奕奕地穿上了官袍,和同样把自己打理的人模人样的宋钺一起,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许百成,今日当值。自从皇帝吐血,五皇子大逆不道监国,却被裴将军雷厉风行的镇压后,文武百官被囚禁了大半,许百成成了没有被囚禁的小部分官员之一。 但他显然并不敢轻举妄动,这些日子乖巧如鹌鹑,盼望着这种混乱的日子早些过去。 丁左进来汇报,说是贺大人和宋大人在外面,有个案子,需要许百成配合。 许百成当时都惊呆了,他一个大理寺卿,在大理寺,被要求配合查案? “贺大人有皇帝亲赐的监察令。”丁左提醒了一声。 许百成沉默了一会儿,让丁左把两人请进来。他这会儿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丁左的表情有点奇怪。 丁左走出去,看着贺境心和宋钺。当初这两个人作为嫌疑人,都被他亲自抓进过大理寺监牢,鬼知道为什么过了几年,这两人回到了京城,当年在长安坑蒙拐骗的骗子,摇身一变成了监察使。 说起来丁左一开始也怀疑过贺境心是不是骗子,但那监察令并不是假的,况且假扮相师无伤大雅,假扮监察使可是要人命的。 总之,丁左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 “许大人请二位大人进去。”丁左道。 贺境心和宋钺进了大理寺,都有一种故地重游之感,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啊。 贺境心走进内堂,看到了拿着案宗装模作样翻看的许百成,许百成听到动静抬起头看来,看到贺境心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后面色沉了下来,“是你!” 贺境心笑了笑,“许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许百成快要气死了,他当初想了很多办法,派出去不少人想要杀了贺境心,但一次次都失败了,后来他听说贺境心和宋钺被贬到端州去了,才松了口气,现在看来,这口气松的太早了! 这个人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在端州待着,待在那里病死老死! “你来做什么?”许百成皮笑肉不笑地问。 贺境心将监察令拿在手里颠了颠,“奉命查一桩案子,来找许大人问个话。” 许百成忌惮地看了一眼监察令,他在脑海中翻了翻,是什么案子会牵扯到自己,这么多年,他谨小慎微,凭借着不出错,爬到了现在的位置,有什么案子能牵扯自己。 “你问。” 贺境心:“明凤楼的酒水,滋味如何?” 许百成闻言,愣了一下,看着贺境心脸上挂着一点笑,慢慢地、慢慢地,他后背起了一层细汗,麻意从尾椎骨一直通到头顶。 “什么明凤楼,我不知你在说什么。”许百成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皱了一下眉,只有被桌案挡在后面的手,死死攥成拳。 明凤楼,凤县本地的一家极为有名的酒楼,那家的酿酒方子是祖传的,酒楼开了很多年。 “陈长青,陈御医,凤县。”贺境心盯着许百成的眼睛,慢慢说出这八个字。 许百成后背的冷汗越流越多,实在是贺境心问的太过猝不及防。 他喉咙发紧,脑子里很乱,贺境心说是奉命而来,是谁命她来的,皇帝?皇帝都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当年的事明明已经都做了扫尾,他可是知道,是左相亲自扫的尾,不可能有纰漏的。 “别说你不知道。”贺境心淡淡道,“既然我找到你,自然不是空口无凭。陛下都查到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裴肃裴将军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五皇子监国的时候回来,如今那些人已经全部被监禁,你作为大理寺卿,应该知道的啊。” 许百成瞳孔微缩,额头上都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裴肃回来,不是皇帝想要对付世家吗?五皇子并没有被惩罚,皇帝显然不像是想要放弃五皇子的,毕竟现在最合适的皇子,只剩下五皇子了啊。 可如果皇帝就是利用他们这个心态呢? 是的,老好人许百成会是五皇子的人。 这次长安动乱,那么多官员勋贵被关押囚禁,许百成却还好好的,他原本还老神在在,以为自己藏得最深。 “陛下没有关你,不是办不到,只是不想打草惊蛇,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到今天?”贺境心嗤笑反问。 贺境心这会儿就是主打一个三分真七分假。 许百成的性格,贺境心以前分析过,谨慎过头,自信又自负,不愿意冒一丁点风险。但当时她不知道,他是五皇子的人,棋差一着,他这种人的本性的确是不愿意冒险,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会想要咬死她,不留下一丁点的隐患。 贺境心后来从皇帝口中得知,许百成在她带着贺影心离开长安的当天,提前埋伏了杀手在前面等着杀他们,他们真的差点就被杀了。 如今想来,她的分析其实并没有错,只是她没有掌握全面,这也给她了一个教训,世事无常,她看到的并非是全部。 许百成这个人很怕死,他很会隐藏自己。 贺境心将随身所带的案宗丢在了许百成面前,许百成看着案宗封面上写着的凤县,呼吸急促了几分。 “你利用一心想要往上爬,想要摆脱山贼,洗白自己的陈长青,将陈三七夫妇带离,再提前告诉山贼伏杀,最后你带着人黄雀在后,将山贼和陈长青的人一起杀了,血腥气引来了狼群,你带着人匆匆离开。最后,还是左相的人来替你们扫尾清除痕迹。” 许百成手在发抖,他双手紧紧握着,让自己不要慌,贺境心只是在诈他,对,一定是在诈他。 “我不认识陈三七,也不认识陈长青,甚至没有去过靠山村,你莫要胡说八道!”许百成愤怒地呵斥道。 贺境心脸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个笑,许百成直觉不好,他头皮都麻了。 “你不认识他们,怎么知道靠山村的。”贺境心盯着许百成,“我刚刚没有提及靠山村。” “不可能,就是你提的。”许百成本能辩解,“你问我,陈长青,陈御医,靠山村。” “不是哦,我问的是陈长青,陈御医,凤县。”贺境心笑道,“我可半点没提靠山村。” 许百成简直一口老血堵在嗓子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会顺着想起靠山村,这其实是一种惯性思维。 “其实你不认也没有用。”贺境心冷冷道,“陛下也可以不要你的供词,反正你死了,也算是了结。陛下的行事风格,你知道的。” 许百成整个人都颓了。 他面上显出挣扎之色,像是在权衡贺境心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他原本笃定,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很多证据早已消失不见,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但他忘记了,只要皇帝认定他干了,就算没有证据又如何,皇帝有成千上万个理由弄死他。 “哦,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大人了。”贺境心看着许百成,脸上露出了一个恶意满满的笑,“我回京的时候,看到一队人马,护送一辆马车,那辆马车里是一对母子。” 许百成脸色瞬间白了。 第9章 知世故而不世故 贺境心当然没有看到什么母子,但她说的信誓旦旦,有鼻子有眼,随着她越说越多,许百成的脸色几乎不能看了。 但他依旧不肯开口。 贺境心也没有继续盘问,许百成这种人,一旦被逼到绝境,反而容易心生反骨。 她拿着皇帝的诏令,光明正大的接管了大理寺。 丁左哆哆嗦嗦的押着许百成,把人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 因为有贺境心和宋钺逃狱这回事,许百成后来斥重金,将大牢重新修整了一遍,如今的大理寺监牢简直就是固若金汤。 只是没想到,他亲自修的监牢,他自己住进去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宋钺问贺境心。 贺境心:“进宫,面圣。” 皇帝连许百成派人追杀她的事都知道,许百成这个人必定已经在皇帝的监视名单上了。 皇帝在被扎了几天的针,泡了几天的药浴,喝了好几天的药后,整个人的状态好了很多,若是不说,怕是谁也不会想到他只能再活半个月了。 贺境心被内侍带进了一处暖房,天寒地冻的,暖房里却暖意融融,宫人在里面种了不少花草,明明不该这时节开的花,却开得争奇斗艳。 皇帝坐在暖房里,正撸着袖子,搓着一块面团,那面团里应该是加了艾蒿。 “陛下是要做青团?”贺境心蹲在了皇帝跟前,盯着他揉面。 出乎意料的灵活呢。 “忽然想吃了。”皇帝说着,指了指一边的凳子,“坐吧。” 贺境心也不客气,坐下来后,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茶是用熏蒸过的桂花泡的,一口下肚,胃里都暖和起来。 她这才从袖笼里抽出自己整理出来的那份名单,“这些是我梳理出来的漏网之鱼,许百成是五皇子的人,当年去靠山村杀人,他干的。” “如此,可以结案了吗?”皇帝问,手里熟练的往青团子里包红豆沙,几下就做好了一只青团。 “他不肯招,还在强撑。”贺境心道,“陛下,您知道当初他把外室和外室子,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皇帝:“送到了长安京郊的一处庄子上,那个庄子并不在他名下,不过你就算找到他们,效果也不大,许百成这个人,说到底他最爱重的是他自己,除了他自己,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贺境心:“十六年前,许百成被长公主相中,您给他们赐了婚,后来这人还养了外室,伪装的纯良无害,却敢算计长公主。这些您其实都知道吧。” “知道啊,我还知道他的外室,是长公主亲手选的。”皇帝语调淡漠,“这两个人,都以为自己成功算计到了对方。” 贺境心:……啊? “长公主是先帝封的,我没杀她是因为她很会躲,并且让自己很惨。”当年,赵长生葬身狮口,温沅中毒濒死,皇帝就疯了,他开始无差别针对先帝和他后来生的那些狗崽子,他弄死了跳的最欢的那几个,识时务的避着他走。 长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当时先帝的儿女们死的差不多了,先帝几乎气的吐血,大势已去,先帝斗不动了,他把最小的女儿封了长公主,就失去了求生意志,没几天人就死了。 后来长公主也很识趣,很能苟,她当然也不想这么憋屈的活着,但皇帝就像个疯狗,逮谁咬谁,长公主最终选中了许百成,因为许百成上京之后,就接受了威远将军府的招揽,而手握兵权的将军府,正是五皇子的母族。 五皇子的外公,威远将军是陪着先帝打天下的,后来娶了世家贵女,抬高了门楣。 长公主没有选择其他皇子站位,便是因为那些皇子的母族全是大世家,按照皇帝对世家的仇恨,多半不会有好结果,五皇子就不一样了,他虽然外家是世家,但威远将军是个实打实的泥腿子,这一点对勋贵来说是污点,但对皇帝来说却恰恰相反。 长公主下嫁许百成,是不得已,也是权衡利弊,她的存在对皇帝来说很碍眼,她必须让自己很惨,如此皇帝说不定会想看她在人间蹉跎放过她。 “所以,你真的是看她惨,放过她的吗?”贺境心好奇地问。 皇帝嗤笑一声,“我从未将她放在眼里,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揣度,她愿意干蠢事,我为何要阻拦。” 长公主后来身体败了,无法再生孩子,说起来也是她放任的结果,她不敢赌皇帝的良心,一个合格的长公主,要识趣,诞下男婴怕是要让皇帝多想,所以在她怀上孩子之后,就心思极重,这导致她生女儿的时候身体就不是很好,看到生下来的是女儿,长公主大大松了一口气,她不想再心惊胆战一次,索性许百成那个蠢货自以为事的算计她,长公主就顺水推舟的装作不知道。 那段时间,盯着长公主的暗探,每日都会把她的情况汇报皇帝,皇帝就跟看大戏似的,看着长公主闹出的这一出出戏。 贺境心觉得,还是皇帝会玩。 她正要说点什么,有个内侍急匆匆跑来禀报,“陛下,刚刚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人意欲毒杀许百成。” “看,蠢货又干蠢事了。”皇帝嗤笑了一声。 贺境心作为现在暂时接管大理寺的贺大人,也不耽搁,匆匆和皇帝说了一声就走了,皇帝仍然慢条斯理地包着青团子,一笼摆满了,就亲自动手去点火烧水蒸团子。 等到团子蒸熟了,他取了食盒,拎着去了上书房。 他站在上书房外面,听着里面如意正在给影心讲课,以前也是在这里,他坐在如意现在坐的地方,给如意讲课的。 他眼神很慈和,很平静,他想,倘若温沅还在,看到这一幕一定很开心,他这一生只有一个妻子,只与她生下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凑成了一个好。 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歇一歇,来吃青团子。” 贺影心好奇:“这时节,有艾蒿吗?” “有,暖房里种的。”赵如意接过食盒,打开来,拿起一只青团子咬了一口,“吃吧,你爷爷亲手做的。” 贺影心讶然地看着皇帝,又看着显然习以为常的赵如意,最后默默拿了一只,在皇帝期待的眼神下,咬了一口,“很甜。” 皇帝笑的一脸褶子,“你奶奶很喜欢吃青团子,以前四处征战的时候,她会在休战之余,到山野里摘艾蒿,然后做成青团子。” 赵如意垂下眼睫,温沅还活着的时候,她亲手做青团子,后来温沅没了,皇帝就学会了自己去做青团子。 * 大理寺。 贺境心见到了给许百成投毒的人。 是个貌美的妇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叫人见了心生怜惜。 “她叫施蔓娘,是许百成的外室。”张满站在贺境心身边,一脸复杂地看着关在囚牢里的妇人。 贺境心:…… 果然白天不说人,晚上不念鬼吗? 才提及到的人,竟然就在长安城,并且还要毒死许百成,若不是贺境心才从老皇帝那里知道,这位外室其实是长公主的人,她这会儿可能也和张满一样,一头雾水了。 “你是怎么回长安城的。”贺境心问。 施蔓娘瑟缩了一下,她低着头,看起来楚楚可怜,“是大人接奴回来的,不是奴下的毒,奴是被陷害的……” “行了,收起这副作态。”贺境心淡淡道,“是长公主接你回来的吧,作为出其不意的一把刀。” 施蔓娘浑身僵硬了一瞬,心里发颤,这人怎么会知道……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毕竟外室和正妻天然对立。 “许百成被收押,长公主急了,让你出面探望许百成,趁机弄死他。” 贺境心一直盯着施蔓娘,她强撑着,但身体的本能骗不了人。 “走吧。”贺境心不再盘问施蔓娘,转身往外走。 张满跟了上去,“接下来去哪儿?” “长公主府,去见见我们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府在城东,张满跟着贺境心爬上了马车,一路朝着公主府而去。 公主府内,长公主坐立难安,很是心焦。 皇帝忽然吐血,长公主一开始也很高兴,自己熬了这么多年总算要出头了,可紧跟着,她就觉得不对劲,总觉得一切过于顺利了,但皇帝身体的确在多年前就出了问题,长公主的人拿到了确凿的脉案,皇帝的确油尽灯枯,照理来说不可能还有变数才对。 但偏偏不可能的事发生了,裴肃猝不及防的回京,之后五皇子被囚禁皇子府,满朝文武,但凡在地下搞小动作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软禁在家,暂停了手里一切职务。 长公主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透心凉,同时浑身冒冷汗,这是一个局,皇帝就是以身为饵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许百成不能留了,这些年长公主聪明的没有掺和到世家夺权里去,她唯一做的就是选中许百成嫁给他,然后安静蛰伏等待时机。她虽然什么也没干,但她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干了不少,她得尽快弄死许百成,以防止波及到她的身上。 然而她几次动手都失败了,一定是皇帝在盯着她,她暗忖是不是皇帝知道了什么,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她这人没有别的优点,能苟是唯一的长处,她蛰回暗处,等待一击毙命的时机。 可她却等来了许百成被下了大理寺监牢的消息,她不能再等了,她得在许百成被顶罪之前弄死他,她想到的最好的人选就是施蔓娘,施蔓娘去见许百成,许百成肯定会见,一个柔弱无依,还为他生下唯一儿子的女人。 可是施蔓娘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她心里不安到了极点,甚至在想,要不要直接进宫去见皇帝,主动投诚,可是皇帝会信她吗?她能活到今天,全靠自己够惨,皇帝留着她看乐子,她蹦跶到皇帝跟前,只会提醒皇帝当初的仇恨,没有别的原因,因为长公主生的很像先帝。 这些年,她都老老实实偏安一隅,就怕被皇帝看到,勾起旧怨,把她拉出去砍了。 她无意识地啃着自己的手指甲,这会儿她有些后悔了,或许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心存侥幸,想着押对宝,苟到翻身那一日,她就应该找个心无大志的,当一对鹌鹑,或者剃了头发去当姑子…… 贺境心和张满,就是在长公主在思考要不要收拾细软跑路的档口来的,当小厮来通报,说是监察使贺大人求见,长公主一下子就卸了力,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整理了鬓角,然后稳稳地坐下,让人去将贺大人请进来。 对于贺境心,长公主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从未见过。 贺境心和张满被小厮领着进了内厅,见到了长公主。 长公主生的颇为英气,虽然已经接近四十的年纪,脸上却不见什么皱纹。 长公主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贺境心,这位贺大人穿上官袍,再冷着一张脸,瞧着的确核能唬人,很是有几分官威在身上。 “没有提前递拜帖上门,下官唐突了。”贺境心嘴里没什么诚意地说了一句。 长公主嘴角抽了抽,脸上挂着得体地微笑,“不知贺大人上门所为何事。” 贺境心盯着长公主的脸看了半晌,直看的长公主略显不自在地侧过了头,她脸上得体的笑容慢慢敛去,心下暗叹一口气,今日想来是过不去了,“大人想知道什么,便问吧。” “公主殿下为何想要许大人的命?”贺境心问。 长公主:…… 长公主缓了缓,“因为我想活,他死了,过去的就都过去了。” 贺境心却摇了摇头,“过不去的,他死了,也依然过不去,他做过的事情会被翻出来。” 长公主沉默了,贺境心也不催她,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屋内燃着的银丝碳发出细微的声响,终于,长公主抿了抿唇,还是开了口,“我知道驸马是五皇子的人,他平日里看似和谁都处得来,好像谁也不沾,但他从一开始就是五皇子的人。” 许是开了个头,后面的话也就不难说了。 五皇子是个很擅长伪装的人,平日里寄情山水,好像对权力不屑一顾,半点也没有争夺太子之位的意思,但他暗地里的事情却没少做。许百成长袖善舞,惯会做人,他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好脾气好说话的样子,但凡有事情求到他跟前,都会想办法能帮就帮,这样的人,就算平日里走东家串西家,和其他官员交好,也不会有什么人特地盯着。 五皇子手底下不少人,就是许百成笼络的,许百成以前是在吏部当差,是后来才成为大理寺卿的。 “大概十年前,我从蔓娘那里知道了一个消息,是许百成去蔓娘那边过夜的时候,蔓娘从许百成衣裳内兜里发现的一封信。” 那封信是一封投诚信,信是一个叫陈长青的年轻人写的,信上言辞恳切的向许百成推荐自己,并且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是陈老御医的义子,到时候里应外合,绝对能成事。 长公主一开始并没有把这封信放在心上,是后来许百成要出公差,说是庆州那边生了民乱,许百成要去庆州查明实情。 那之后大概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许百成经常会离家几日,长公主自然想弄清楚许百成到底干什么去了,蔓娘是许百成的外室,在许百成眼里,蔓娘就是个无知柔弱的妇人,只能全心全意依靠他而生,他能绝对掌控,所以偶尔也会漏出只言片语的。 蔓娘自然听不明白,但她把许百成说的话全部记牢了,然后悄悄告诉长公主,长公主慢慢地东拼西凑的,拼凑出了一个轮廓。 许百成离开长安,并未去庆州,而是去了一个叫靠山村的村子,他利用陈长青办成了一件事,除掉了一个隐患,那陈长青十分愚蠢,棋子没用了,自然也没必要活下去了。 这事儿本来应该过去了,说到底当人手下替人办事,谁手里没沾点人命,长公主也没怎么当回事。 一直到去年年底,宫中有只言片语传出来,说是当初的皇长子赵长生并没有死,是后来死于某个皇子的外家之手。 皇帝开始疯狂对付世家,以前还会收敛,现在就是大刀阔斧,皇子一个一个被流放,能问鼎皇位的,几乎只剩下五皇子,七皇子太小了,皇帝身体根本等不到七皇子长成。 五皇子被软禁之后,长公主很是心慌了几日,之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复盘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越复盘越心慌,因为这些年许百成私下真没少干。 长公主这会儿不确定贺境心是为了哪一桩,或者是全部? “十年前,和他通信的陈长青,是被他利用的棋子。” 那会儿皇子之间的争斗就已经开始,背后的世家暗流涌动,为了扳倒二皇子,有人想把当初毒杀当今发妻的黑锅,甩到二皇子身上,所以想要寻找当年的御医,陈长青一心钻营想往上爬,知道这事儿后,用陈家当了投名状。 左相已经知道了赵长生还活着,他为了六皇子一番筹谋,并不亲自动手,而是把赵长生的下落遮遮掩掩透露了出去。 之后,便是许百成顺水推舟利用陈长青。 “他在靠山村杀的人,是赵长生。” 长公主脸色瞬间大变,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一面震惊,一面又觉得不敢置信。 “殿下可愿意出来作证,证明许百成与陈长青勾结。”贺境心问。 长公主这会儿有点六神无主,她胡乱地点了点头。 之前想不明白的地方,现在全部有了解释,皇帝此次病危,根本就是为了把五皇子的党羽一网打尽,皇位是绝对不可能落到五皇子头上的。 贺境心拿了长公主的供词,再次去了大理寺监牢,这一次,她同时提审了许百成和施蔓娘,她也没多说什么,只告诉许百成,施蔓娘从一开始就是选定的人,许百成瞬间就破防了。 许百成这个人自信傲慢又自负,他一直以为蔓娘在他的绝对掌控之中,很多事情他不能与旁人说,会藏头露尾的透露给蔓娘只言片语,但蔓娘是长公主的人,这就意味着那些信息回传到长公主耳中,长公主可不是蔓娘,蔓娘听不懂,但长公主一定能明白。 贺境心将长公主的供词读了一遍,许百成满脸灰败之色,只要坐实了他与陈长青勾结,他就绝对脱不了身。 他曾经看着左相倒台,看着沈家,崔家,谢家,一家一家的倾覆。 如今,轮到了他自己。 许百成心里发了狠,开始疯狂攀咬他人,最先被咬出来的是五皇子的曾外祖徐家,徐家和先后母家韩家可是姻亲关系,韩家倒了之后,徐家唇亡齿寒,反而更加渴望这种能掌控他人生死的权利。 威远将军之女被徐家送进了宫,后来五皇子出生之后,在许家的鼓动之下,生了野心,没办法,实在是后宫子嗣单薄,五皇子并非没有一拼之力。 许百成在攀咬出威远将军府,徐家这两座大山之后,又一连串咬出了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官员,全是他替五皇子拉拢的,这些人里有些人暗中蛰伏,有些人已经开始给五皇子办事。 招到最后,许百成双目通红,整个人状如疯癫,爬起来就想撞墙而死,被守在一边的差役拦住了,许百成现在可不能死,口供都拿到了,接下来便是公开过堂! 贺境心让人盯紧了许百成,万万不能让人死了,然后走出了大理寺监牢。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来,贺境心站在屋檐下,正在发愁要不要直接冒雪跑回去,就瞧见门口墙边靠墙站了一个人。 宋钺穿着厚实的袍子,外面披着一件披风,手里的油纸伞撑在地上,他侧头看贺境心,冲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也不知是不是身后的雪太白,贺境心竟觉得宋钺的这个笑容很是耀眼,她早知宋钺生的好,这张脸看了无数遍,却偶尔还是会被他惊艳。 “你怎么在这里?”贺境心走过去,拍掉他肩膀上的落雪。 宋钺笑着握住贺境心的手,“我来接你下值。” 这说法倒是有趣,毕竟之前都是贺境心去衙门找宋钺。 “走吧,今天影心也来了,苏芷他们准备了锅子,说是这个天得吃点热乎的。”宋钺单手撑开伞,另一只手拉着贺境心走入伞下,两人并肩往前走。 宋钺并没有问贺境心案子的事,贺境心是官,这是她的差事,若是她不说,他便不问。 贺境心也没有提及,这桩横跨了二十多年的案子,到如今终于彻底理清。 梅苑今日很热闹,因为不止贺影心来了,连赵如意也来了,是贺影心拉过来的。 锅子很丰盛,一群人围着桌子坐,吃饭如打战,慢一点就抢不到,这么吃着倒是热了起来,连原本被冻得有些僵硬的心脏也活络不少。 吃过饭后,贺影心和赵如意要回宫去,贺境心也换了一身衣裳,披上了斗篷,上了马车与他们同去。 皇帝今日在宫中也吃的锅子,是和古大夫万福公公,还有留在古大夫身边照顾他的方瑞一起吃的,古大夫给皇帝把了脉,还准许他少少喝了一小半杯的甜酒。 皇帝喝的万分珍惜,说起来他都多久没喝酒了。 吃喝完了,古大夫也和皇帝提出告辞了,这些天古大夫矮个把宫中的御医都骚扰了一遍,把大家的脉案都看过了,皇帝的身体也就这样了,古大夫留下来意义不大,他还从皇帝的库房里搜罗了几样名贵的药材,如此给花明庭配置新药的药材也就齐全了,他得出宫去给小花搓药丸。 皇帝亲自带着万福公公把人送到宫门口。 “陛下,咱也回吧,外面冷。”万福轻声提醒道。 皇帝却还看着宫外,“再等一等,如意和影心想来也要回来了。” 万福就不再劝了。 宫墙屋檐下点着宫灯,灯光照亮的地方,雪簌簌而下,映衬着红墙,分外好看。 皇帝一边等人,一边在心中思量,影心认祖归宗后,要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皇帝并不喜欢太过文绉绉的名字,他当初给长子起名赵长生,次女起名赵如意,都十分简单,只寄托了自己的美好愿景,希望儿子长命百岁,希望女儿事事如意。 这一个名字,皇帝已经苦恼了好久了,从当初在宫中第一次见到贺影心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心里琢磨了,如今这么久了,他硬是没有定下来,倒是选出了好多备用的,但每一个都好像差一点意思。 等了有一刻钟,万福终于听到了马车驶来的声音,他面上一喜,“陛下,殿下们回来了。” 马车到了跟前,贺影心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跑到了皇帝跟前,他摸了摸皇帝的手,还好是热的,“爷爷是在这里等我们吗?” “对啊,等我闺女和孙子回家。”皇帝笑的很开心。 赵如意跟在后面,走在最后的是贺境心。 皇帝看到贺境心后,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他让贺影心和赵如意先进去,贺影心一步三回头地被赵如意拉走了。 “陛下,许百成招供了。”贺境心道,“现在,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已经齐全。” 皇帝闻言,整个人都轻松了一些,这些年来,他怀着恨意待在这里,他已经是一国之君,却无法给自己的妻儿一个公道,这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如今这根刺,终于连着血肉,被拔出来了。 “那就后天吧,后天午时,在大理寺公开审理此案。” 第10章 恋慕之心不回转 京城的气氛,随着这一场雪的停止,终于开始消融。 紧闭家门能不外出就不外出的百姓们,开始走街串巷,货郎们担着担子叫卖,冷清的街市热闹了起来。 城门口的石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告示,告示前面围了不少人,有识字的读书人将告示的内容读给百姓听,告示上说明日午时,大理寺公开审理皇长子被害案。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长安城的老百姓知道的可不少,皇长子早在当今还没登基的时候就没了,这都二十来年过去了,怎么如今又翻出来? 人群议论纷纷,却也不敢吓猜,毕竟事关皇家。 而各坊市里,住着文武百官的那些宅子,已经被禁军围了好些日子了,在今日终于有了动静,有的人家直接解封,有的则被当场拿人,被拿人的人家哭天抢地喊冤,一时间,长安城内热闹无比。 大理寺今日也很忙,大理寺监牢已经快要塞不下了,没办法,最后只能让被捉拿来的那些罪臣挤一挤,反正数九寒天的,挤一挤暖和啊。 大理寺前衙,贺境心将所有的供词,罪证,一一整理,东西实在是多,几乎堆满了整个书案,明日的公开堂审,不只是会审理赵长生的命案,还有陈家的案子,以及温沅之死,都会公开审理。 被岁月掩盖的罪孽,终究会融化于天光之下。 虽然死去的人早就死去多年,但是有时候有些公道,是替还活着的人讨要的。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宋钺提着食盒走来,不只是他,骆修远,花明庭,张满,方瑞,顾岑宴,苏芷也全都来了。 贺境心今夜会留在大理寺,最后关头,鬼知道会不会冒出个人把她辛辛苦苦搜罗的证据毁掉,反正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不会出错。 宋钺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便自告奋勇来陪夜,其他人知道了,也都一起来了。 屋内众人围着炭盆而坐,喝着茶吃着瓜果点心,天马行空地说着话,时间好像也不会那么难熬。 “说起来,等长安事了,你们都有什么打算啊?”宋钺问。 原本热闹的气氛,停滞了一瞬,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有些别样情绪浮上心头。 “你呢?案子了结,皇上多半会留你在京城任职吧?”骆修远反问。 宋钺却摇了摇头,“这一路走来,我任职了几个县令,每一个都无疾而终,这一次,我想好好的当好端州县令。” 宋钺这话说出来,几人半点也不意外,毕竟朝夕相处,宋钺是什么样的人,大家也都知道了。 “我前几天收到了燕回的信,他年后会到长安来,他约我一起去向岑大儒学习一段日子,准备下一次的春试。”骆修远说,“古大夫说,接下来要替我舅舅解毒,留在长安,缺点什么药,他好去和皇上讨。” 花明庭没有说话,只唇边浅浅漾起一抹笑来。 “你们呢?”宋钺又看向了顾岑宴,“案子了结,你打算回去继续当夫子吗?” 顾岑宴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然呢?我这张脸,想来也无法出仕当官了啊。” “我们打算回去。”苏芷道,“不过那也是来年的事了。” 现在这么冷,又临近年关,并不适合赶路。 贺境心听着,脸上表情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她觉得按照皇帝的脾气,顾岑宴这次来了长安,怕是就走不掉了。 她也没说出来,且让这人先开心几天吧。 张满此时却在出神,听着耳边大家说着未来要做的事,她一时间有些茫然。 自从成为张满之后,她就一直和贺境心他们待在一起,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增长了很多见识,看过波澜壮阔的大海,攀爬过高耸入云的奇山,见识过空旷的巨大溶洞,赏过最亮最圆的中秋月亮。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了很远了啊。 那么接下来呢,她要继续跟着贺境心走吗? 若说一开始跟着贺境心走,是一个小姑娘突逢变故,面对面目全非的未来不知去向何方,本能的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现在,这个小姑娘也长大了啊。 “我的话……可以去武当学武吗?”张满扭头看向方瑞。 方瑞眉心微皱:“我们山门很难进的。” “我可以给咱们门派捐一笔善款。”张满说,“给师兄师姐师伯师叔们添几件衣裳,换把可心的武器。” 方瑞:…… “虽然难进,但谁让你遇到了我呢,放心吧,到时候我带你上山。”方瑞拍着胸脯保证。 这一出,闹得众人都笑起来。 笑声传出去,月光撒在雪山,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聚份有时尽,他日再相逢。 天高水长,有想去的地方就去吧,总要见过不一样的山河湖海,方能不悔人间来一趟。 * 日头慢慢升到头顶。 虽然有太阳,但今天却也格外的寒冷。只是再冷,也无法冻结老百姓看热闹的心,大理寺门口的这条街,人潮涌动,最前面已经挤挤挨挨的站了不少人。 大理寺外,竖立着一只巨大的鼓。 贺影心穿着一身白,头发挽在头顶,只用一根小木簪簪着,他手里拿着两根鼓槌,日冕上的指针已经到了午时,他抓着鼓槌,开始用力敲击大鼓。 大理寺大门洞开,贺影心敲完鼓,拿出一纸诉状,要替自己的父母和祖母伸冤! 人群一片哗然,告示上说,今日会审理皇长子赵长生遇害一案,这少年郎却一身孝衣击鼓鸣冤,难不成……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什么猜测都有。 大理寺卿作为凶手之一已经被收监,贺境心手持帝令,坐在高堂之上,审理此案。 而此时大堂之上,除了主审官位置之外,还有两把椅子,上面分别坐着皇帝和三公主赵如意。 贺境心接了状纸,开始一一提审嫌犯问话。 外面来观看审案的百姓和各路官员,听着里面的审问,然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恍惚和震惊。 贺境心先是请了温家人上来作证,在长安自然也有温家的商行,商行的管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二十多年前,贺从渊背着赵长生来到温家族地的时候,管事那时候就在温家族地里,自然是知道这一回事的。 如此,先证明了赵长生并未死在八岁那年,他被自己的隐侍救下,之后一直待在温家族地。接着又传唤苏芷,作为当初被赵长生和贺从渊救下的人,苏芷能够证明赵长生后来在靠山村娶妻生子,生下的那个孩子,便是如今击鼓鸣冤的小小少年郎! 皇帝要的是贺影心身份的名正言顺,这是皇帝的目的,却是贺境心接下来案件的起点,只有贺影心身份被肯定,再由贺影心这个做儿子的,替父母伸冤,才是天经地义。 贺境心准备的十分充分,证据齐全,供词都已经拿到,关押在囚牢里的那些人,一批一批的被拉上来。 赵承溶和赵承礼这对兄弟,上来作证,当初追杀赵长生的人中,有他们的母族,而许百成一口气攀咬的官员,几乎占了半个朝堂。 外面围观的人不知何时停止了议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匪夷所思,无论是温沅的死,还是陈家人的命,亦或是本来已经想要平淡一生的赵长生,这些人的死都没有掀起什么波浪,这三起横穿了二十多年的案子,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在今天,被抽丝剥茧,连根拔起。 皇帝坐在一边听着,他的手紧紧攥着,他没有开口,他怕开口就会暴露出他这会儿在强忍着情绪,这么多年,他没能给的公道和审判,来的太迟了啊。 看着高堂之上的贺境心,皇帝想起曾经那个看起来不着调的青蝉,那个少年曾经背着他的长子逃出生天,几十年后,他的女儿回到了这里,给了所有人一个公道。 一饮一啄,因果相连,原来很多结果,真的早在多年前便注定了。 堂上跪着的人拉上来一波,又会拖下去一波,败者或如丧考妣,或不敢愤怒,或疯疯癫癫,却没有一个人后悔。 主谋和祸首,全部问斩,从犯全部抄家流放。 就算是这样,判了斩刑的一共有十三人,抄家流放三十多人,剩下二十多人是被世家拉拢,还只是暗棋并未动用的,这些人全部剥夺功名,打回原籍。 整个朝堂空了一大半。 案子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三公主赵如意此时站出来,控告后妃混淆皇室血脉!世家帮着后妃弄虚作假,试图颠覆皇权! 外面围观的百姓:…… 震惊二字已经说腻了! 以前知道六皇子是左相和贵妃通奸生的,四皇子是狸猫换太子来的假的,现在竟然告诉他们,后宫那些皇子公主的,竟然全部都是假的吗? 人们隐晦地看皇帝,都在寻思难不成皇帝有什么难言之隐? 七皇子和五皇子,以及五皇子的母妃,都被带了上来,五皇子此时十分难堪,之前在大殿之上被裴肃带走,他以为那已经是很丢人的了,他没有想过,人生还会有更丢人的时刻。 之前问罪了一批世家,如今剩下的一批,因此被清洗。 五皇子和七皇子跪在地上,心中惶惶不安。 同样惶恐的还有赵承溶和赵承礼,赵承溶额头抵着地面,心里想的却是远在几千里外的青葵,他们出发的匆忙,都没能让那位顾姓商人上岛的时候,多照看着点青葵。 他会死吗? 赵长生是因为他们而死,就算他们没有动手,但那些人动手的理由却都是为了让他们成为太子,成为皇帝。 上次皇帝没有杀他,只是剥夺身份,流放岭南,终生都要待在金门岛上,这一次,他还能活吗? 他眼泪顺着眼角倒流,染湿了额头,一片冰冷。 答应回去就娶的人,可能娶不到了。 “便让他们都回岛上去吧。”皇帝最终,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赵承溶猛地抬起头,他双目含泪看着皇帝,他唇角颤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他只是用力地对着皇帝磕了几个头。 皇帝摆了摆手,让人将他们带下去了。 长公主缓缓走到皇帝跟前跪下,她并未参与作案,所以并未被问罪,但她一直都是个很懂得为自己打算的人,如今一切落幕,她也要自己识趣一些。 “陛下,臣妹自请废除长公主称号,臣妹虽未动手作恶,但知情不报同样是罪,臣妹自请贬为庶人。”长公主一跪到底。 皇帝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公主,最终应了她的请求。 长公主与蔓娘互相扶持着从堂上离去。 大堂之上渐渐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只剩下贺境心坐在高背椅上,手里还握着醒木,外面一轮夕阳西沉,光映照进来,打在头顶悬挂着的匾额上,匾额上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字。 她静静地坐着,坐了很久很久,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映照着尘世的繁杂和喧嚣,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照见。 最后一抹夕阳消散,大堂上已然空无一人。 * 今日的早朝,那位认祖归宗的小太孙,和三公主一起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原本站满的文武百官,此时十分稀疏,清理掉的那一批官员,暂时还未有能臣补上。 皇帝当朝立了太孙,又封了三公主为镇国长公主。 再接着是论功行赏,贺境心破案有功,从六品监察使,擢升为五品巡按御史。 贺境心今日也上了朝,她一身官袍上前领命。 在贺境心之前,朝堂上并没有女官,但她一上来的官身就是皇帝直接封的,之后又破了这么大的案子,如今破格成为五品巡按御史,纵使有人心里有意见也不敢说出来。 下朝之后,贺影心陪着贺境心去领了新的官袍,一路把贺境心送到了宫门口,他拉着姐姐的手,舍不得松开。 “就算要走,也是过年后才走。”贺境心揉了揉小少年的头发,如小时候那样,“怎么样,功课学的过来吗?” 贺影心点头,“学的过来的,姑姑教的很好,爷爷有时候也会教我。” 说到爷爷,贺影心的心情就低落下来。 就算古大夫续命,也只不过是让皇帝多活一个月,算算日子,正好能过正月十五上元节。 他打起精神来,笑着送走了贺境心,然后回去找姑姑上课。 梅苑里,众人此时都有些紧张得守在外面,屋内,古大夫正在替花明庭解毒,花明庭身体里的毒深入脏腑,侵蚀了经脉,这些年靠着古大夫的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古大夫就要亲手打破这个平衡。 骆修远在门外走来走去转折圈圈,张满坐在那里瞧着眼晕,“你能不能别走了?” “不能,我静不下来。”骆修远说。 张满:“你说,毒解了之后,花叔的眼睛能恢复吗?” 骆修远脚步一顿,“要是能看见的话,就太好了。” 虽然他曾经害怕过,害怕花明庭看见他的脸,就认出他不是花家人,但如今他们甥舅二人,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很多事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他们会是彼此陪伴的亲人。 贺境心回到梅苑的时候,古大夫还没出来,大家看到她的新官袍,起哄着要她去换上,贺境心知道这群人是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就走进屋换了新官袍出来。 新的五品官袍,比之前六品官袍更加气派威严,这身官袍应该是绣娘根据她的身形做的,穿上后分外合身,肩背挺直,腰部收紧,再配上官帽官靴,很能唬人。 宋钺此时就被迷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贺境心,只觉得心脏在怦怦跳,然后他低下头来,抿唇笑了,年少时动心之人,没有在尘埃里沦为普通,她一路前行,始终坚定强大,她依然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被他瞧见的样子,身上像是带着碎光。 他也要更努力一些才行啊。 吱嘎一声,屋门终于被打开了,众人顿时围了上去,将刚刚还稀罕的五品官抛在了一边。 宋钺走到贺境心面前,他抬起手替她正了一下官帽,“很威武。” “我也这么觉得。”贺境心笑了起来。 而那边,古大夫脚步虚浮的走出来,整个人犹如被榨干了一样,十分疲惫,面对这几双紧张担忧的眼神,古大夫摆了摆手,“都玩儿去吧,毒解了大半,剩下的再来两次就差不多了。” 众人顿时恍惚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替花明庭开心。 这一路上,虽然花明庭看不见,可是却是他照顾大家最多,他们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花明庭时的惊艳。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少年侠客,翩翩玉面郎,执剑行四方,花明庭满足了所有人对于武林人士的幻想。 而另一边,正在逛街购买过年年货的苏芷和顾岑宴,被一个蒙面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黑衣人拉下了面罩,露出了追影那张脸,“主子想见你们。” 苏芷和顾岑宴对视一眼,应了,主要是不应也不行,追影的主子是皇帝。 顾岑宴对皇宫很熟悉,苏芷却是第一次来,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致,一路看一路赏,最后被追影带到了西暖阁。 老皇帝先是看了看苏芷,再看向顾岑宴,那日在大堂上,皇帝就见过了苏芷,不过到底离得不算近,加上当时也没有那个心情细看。 “是个好姑娘。”老皇帝笑呵呵地让两人坐下,他面前摆着一张棋盘,“会下棋吗?” 苏芷点了点头,“会一点。” 老皇帝便让苏芷坐到自己对面,和苏芷下起了棋,他一边下棋,一边和苏芷聊天,聊苏芷在药炉的那段时间,聊赵长生。 老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哪怕苏芷说的都是琐碎日常而已。 老皇帝失去赵长生太久太久,久到那孩子已经模糊了痕迹,哪怕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记得,可是被时光留在过去的人,没有办法长大,他想象不出来长大后的长生是什么样子。 如今,也算是重新认识了一遍。 一盘棋下完,皇帝听的很满足,然后又下了一遍,再次重新听了一遍。 苏芷耐心地回答皇帝反复提及的问题,说实话,她很佩服老皇帝,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他这样? 人们总说活着的人才是重要的,所以心安理得的遗忘死去的人。 皇帝没有,他攥的紧紧的,怎么也不肯让死去的人彻底死去,他让旧人活在了记忆里。 最后,皇帝终于心满意足的听够了,和皇帝下棋的人换了一个。 皇帝问顾岑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顾岑宴也不曾隐瞒,只说了自己打算年后带苏芷回上刘村去。 皇帝笑眯眯的下完了棋,然后要顾岑宴兑现当初的承诺。 当年,顾岑宴请辞,皇帝让他答应了一个条件,若是将来他有事相求,顾岑宴不得推辞,顾岑宴答应了,但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回长安城,皇帝身边那么多人,多半不会记得自己。 顾岑宴:…… 鬼知道当初胡乱答应的条件,如今会在这里等着。 “您想让我做什么?”顾岑宴问。 皇帝收起笑意,表情变得严肃,“你曾是状元郎,惊才绝艳,不该埋没在那样的小山村。” 顾岑宴苦笑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当年他为了表决心划伤了自己的脸,如今这条伤疤消不掉了,“陛下,我如今不能当官了。” “谁说的?”皇帝却说,“规矩不是一成不变的,也许将来能做官的人,不再要求容貌,毕竟当官凭借的是才华手段,又不是靠着一张脸。” 顾岑宴:……所以走不掉了是吗? 的确是走不掉了。 皇帝:“既然要当夫子,我让你当个厉害的。” 于是顾岑宴前脚刚到梅苑,后脚封官的圣旨就到了,顾岑宴官封太傅,负责教导皇太孙,将来辅佐帝王。 贺境心站在人群后面,笑的意味深长,她就知道,老皇帝绝对不会放走顾岑宴的。 大家起哄着要顾岑宴请客吃饭,顾岑宴最终大手一挥,吃顿好的。 长安城最好的饭馆,要了一间厢房,大家吃的一点也不客气,脸上的笑容是真的灿烂。 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年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年,来自于天南海北的人聚集在梅苑里,梅苑里的梅花开得热闹,张满兴致高昂的买了很多红纸回来剪了窗花,又做了很多小红灯笼挂在梅花树上。 如此一折腾,整个梅苑都有了过年的气息。 几天后的年夜饭,皇帝带着贺影心和赵如意出宫,蹭了一顿饭。 过完了年,大家就开始准备离开的东西,骆修远要留下来等待友人到来,顾岑宴和苏芷走不了了,他们要寻摸住的地方,好在顾岑宴当初替皇帝办事攒了不少银子,要买个小院儿不费力气。 贺境心和宋钺收拾行囊,做好了南下的准备,方瑞和古大夫还有张满,则是要和花明庭一起回武当山。 大牛的牛车再次被敲敲打打的做成了二层小板车,上面的行李越堆越多,大牛都要撂挑子了,被贺境心威胁着要吃牛肉,才认了怂。 收拾行李并不需要很久,但大家却默契的收拾了很多天,一直收拾到了上元节。 正月十五,长安城内非常热闹,老百姓们都进城赶热闹,因为每年上元节,都会放烟花,农人哪见过这个,所以哪怕要走很远的路,也会天不亮就起床赶路来。 贺境心被贺影心邀请进宫一起过上元节,大家都来了。 上元节的宴做的很讲究,每一道菜都做到了极致,皇帝乐呵呵地和大家一起吃了一顿饭,又吃下了一碗汤圆。 贺境心看着老皇帝脸上不正常的红,心里发沉。 吃罢团圆宴,众人都上了城墙,等着看烟花。 贺境心心不在焉,追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她带到了一个还算僻静的地方,皇帝已经等在了那里。 树上挂着红灯笼,地上点着宫灯,角落里屋顶上还有未曾融化的雪。 皇帝:“贺大人,陪我走走吧。” 贺境心应了一声好。 两人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皇帝说:“你比你父亲还要厉害,喊你来,是想亲自和你说一声谢谢。” 皇帝停下来,目光平静又慈和地看着贺境心,“谢谢你照顾影心,谢谢你将他带到我面前,也谢谢你,将他教的很好。” 贺境心理直气壮地摊手,“那是不是要给点感谢费?” 皇帝笑骂了一句,“你如今又不缺钱了,还问我要银子。” “那不一样。”贺境心道,“那口头感谢怎么能体现您的心意。” 插科打诨说了一通,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 “我这一生,好像快走完了。”老皇帝笑着说,“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我选出来的状元郎是个好样的,他心性难得,你要护好他。” “我会的。”贺境心很认真地承诺,“因为我也想看一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那少年双眼发亮地说着自己想要当一个好官,想要让百姓不饿肚子不被欺负,想要恶有恶报善有善终,想要坏人都受到应有的惩罚,做坏事就是要有恶果。 贺境心就觉得,那双眼睛真的很漂亮,像是天上闪耀的星辰,她想看看,星辰会不会一直闪耀,少年郎能不能一直坚定的往前走。 “影心是个好孩子,如意也是我的骄傲。”皇帝说,“贺境心,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过你耳,不入三人心。” 贺境心就听着皇帝对自己说了几句话,她怔愣了片刻,然后点头应了。 “去吧,随锦应该在找你了。”皇帝赶她走了。 赶走了贺境心,皇帝一步一步,回到了暖房里。 暖房里的花仍然争奇斗艳,他在躺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 然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暖房的门被推开,贺影心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贺影心将食盒放在了皇帝面前,他打开盖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青团子,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做的,有些不好。” 皇帝却看着那几颗青团子出神,隔着蒸腾的水雾,小影心的脸,有一瞬间的虚化,他好像看见了他的阿沅提着青团子来见他的画面。 今天的月色好美啊,清凌凌的,流水一般,少女眉眼温柔,被月色浸润的,漂亮的不得了。 “爷爷,吃青团子。”贺影心拿起一颗青团子递到皇帝跟前。 皇帝面带微笑的接过来,咬了一口,很甜,甜的他一颗心都涨得满满的。心脏一抽一抽的,有点疼。 他这一辈子啊,尸山血海里滚过,漫山烂漫春花里跑过,看过百姓流离失所,在战场里不要命的拼杀过,后来天下初定,他又与世家博弈对峙过,他成了皇帝,坐上了所有人都想要的位置,看似鲜花着锦,可他自己知道的,他或许早就疯了。 这些年守着皇位,守着天下,守着阿沅想要的盛世太平。 身边如花美眷那样多,红尘热浪滚滚,可他始终孑然一身,不为别的,也不是多深情,只要想到那些美人身上,影影绰绰都沾着他妻儿的血,他就不可能去碰她们。 他不是个好人,但也不算是多坏的人。 “好吃吗?”贺影心问。 皇帝笑着伸手揉了揉贺影心的头,“很好吃,和你奶奶做的一样好吃。” 他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外面忽然传来啪的一声,紧跟着天地就被照亮了。 万福搬了一些烟花来,亲手放的,想给皇帝看,今天这样的日子啊,就该全家一起看烟花吃元宵才对。 皇帝的眼皮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脑袋往一边偏去,贺影心仰着头,眼泪却还是顺着眼角滚落,老头靠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了。 “您辛苦了,奶奶来接你了吗?”他轻声说,“到了那边,有您挂念的长生,有您的妻子,您走好啊……” 皇帝唇边微微勾出一抹笑,他费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睁开一条缝,烟花真好看啊,他好像真的看见了,他的沅沅来接他了。 夏有凉风秋有月,春有山花冬有雪,时光轮转不停歇,时至今日,我仍在想念你。 他仰着头看着,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 她不说话,只是朝他递过来一只手。 他将手放上去,就握住了一生。 暖房外,赵如意靠在窗边,仰着头看着天上绽放的烟火。 万福点燃了烟火,然后飞快地往回跑,跑的快了还摔了一跤,他不起来了,趴在了地上,呜咽声响起来。 是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圣元二十六年,正月十五,亥时,帝崩。 * 官道上,一辆牛车慢悠悠地往前走。 春寒料峭的,但地面已然有了绿意。 半个月前,帝崩,皇太孙持遗诏登基,镇国长公主辅佐幼帝,与幼帝一同上朝听政。因为皇帝之前的一系列操作,朝堂上世家的力量削弱的不像样子了,这份遗诏并未引起底下人的排斥。 在长安城老百姓还有些紧张的时候,皇权更替就完成了。 贺境心在长安城多留了半个月,看着一切都在正轨上,便牵上了牛车,带着宋钺走了。 她是巡按御史,并不能偏安一隅待在长安,她要去大晋各处巡视,此行她仍然和宋钺一起往南走。 追影被皇帝派给了贺境心,以后他就负责跟着贺境心,保护贺境心的安全。 然后追影就接到了他的第一样差事——赶牛车。 宋钺和贺境心脑袋凑着脑袋,研究接下来要怎么走,走水路还是陆路,说着说着,路过了长安城外的茶摊,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当年他们出长安的时候,在这里打的你死我活,最后是贺境心赢了。 小声越来越大,惊动了归来的鸟儿,鸟儿张开翅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遥远的官道上,少年方燕回骑着马儿朝着长安方向奔赴而来。 仰天山柿子沟,春在柿子枝丫上涂上绿意,小石头长高了许多,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少年一起出拳,陈虎背着手一个一个纠正动作。 南方的一条小道上,招儿赶着驴车,驴车上捆着一副棺材,她终于攒够了路费,能接弟弟回家了。 山中,土匪老大哥背上了行囊,领着兄弟们下山去,据说朝廷颁布了新法,登记户籍有田分呢,他们也想要。 温家族地里,温十三摘了一些嫩豆子,打算做个盐水豆,她站起身,看了眼天空,天空一碧如洗,她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而大牛拖着二层小板车,一路向南,从寒冷走向暖春,绿意越来越多,途径了江南水乡,继续往南,最终抵达了端州。 福伯早早就盼着宋钺他们回来了,翻了年后,他就天天等在城门口,当他看到熟悉的大牛,熟悉的板车,顿时笑的一脸褶子,“少爷,少夫人,你们终于回来了!” 宋钺跳下牛车,朝福伯走去,“是啊福伯,我们回来了。” 牛车慢悠悠进了端州县衙的后院,后院的门关上,也关上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一个月后,流放而来的犯人到了,负责押送的差爷做了交接后就走了,端州的差役接手后,将那些犯人一船送去了金门岛。 金门岛上,青葵抱着一个婴儿守在渡口,村中人都劝她改嫁算了,她家汉子怕是不会回来了,但青葵不信,因为少爷离开的时候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说了,她就信。 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当船再次靠岸,她抱着婴儿再次来到渡口,船上下来了很多人,赵承溶和赵承礼就在其中。 赵承溶看到了青葵,他大步朝她走去,抬起手臂拥住了自己的妻儿,本以为是一条不归路,结果有了转机,第一次到这里来,是怀着绝望悲愤,这一次到这里来,却是回家。 船上最后下来的,却是曾经的长公主,她带着女儿,身边跟着蔓娘和她的儿子。长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跑远一些,这一次,绝对安全了。 三个月后,新帝开恩科取士,骆修远和方燕回紧张的站在人群里等着放榜,榜单贴出来后,两个人挤在前面一个一个看过去,然后激动的发现自己榜上有名。 骆修远谋了个外放的差事,任了一地县令。 三年后,张满轻松地扛起了一块石头,如今的她浑身多了一股英气,眉目间越发坚毅。 这一年,朝廷开武举取将才,此消息一出,引得全大晋哗然。 柿子沟,漫山遍野都是红红的柿子,时间真的将一切找了回来,这里再次长满了柿子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柿子沟。 小石头背上包袱,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起,要去长安考武举去。 这一年,武举十分刺激,因为好多武功高强之人也参加了,若是追影在这儿,一定能认出这些人,全是那些只能藏于暗处,每日辛苦训练,等待被主子选中的隐侍预备人选。 当今是个很抠门的皇帝,一文钱恨不得要当两文钱花,他不愿意这么养着那群人,简直浪费,于是文的学的好的丢去考文举,武功学的好的全去考武举,当初老皇帝一通折腾,朝堂上到现在都还缺办实事的官员。 这一年,宋钺的考评是上等,端州如今已经不是曾经特产只有流放犯的端州了,端砚很受追捧,各种果脯也很有销路,尤其是他真的成功养出了珍珠蚌,现在的端州,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年末的时候,宋钺接到了圣旨,他调任邵阳任知府,五品。 这一年,朝廷颁布了女子也可参加科举的政令,引得天下议论,底下有反对,但新帝和长公主强势压住了。 张满背着包袱下了武当山,她要下山考科举去!她本就才识过人,又习武三年,身体很能抗,这一年的科举,被点为状元。 五年后,贺境心在漳州破了一起地方官员与海贼勾连屠村的大案,升任刑部尚书。提前回到长安城。 渡口边,宋钺不舍地看着贺境心,“你在长安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去那里。” 如今的宋钺,比之曾经,多了稳重,但他眼神依然明亮。 他没有要贺境心等他一起去长安,他会追上去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等,又是五年。 十年后,宋钺已然为政一方,年底的时候,他接到圣旨,回京任首辅,这一年的宋钺,三十五岁。 而此时的贺境心,已经成了名正言顺的大理寺卿。 外面下起了雨,宋钺撑着一把伞去了大理寺外,贺境心下值,走到屋檐下,正犯愁,扭头就看到了撑着伞的宋钺。 她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缓缓走入了宋钺的伞下。 “你回来了啊?” “我回来了。” 这一天,贺大人家很热闹。 张满如今在礼部当值,骆修远则在户部,花明庭的眼睛如今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一些模糊影子,多年未见,这人好像不会变老一样。顾岑宴和苏芷是带着好酒来的。 曾经的新帝,如今已经长成了风华正茂的青年,眉目坚毅,他便装出来,与老朋友们相见。 十年前,老皇帝最后一次见贺境心,与她说了他最后的决定,赵如意比那时的贺影心更适合当一个皇帝,但这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动乱,有更和平的方法,那就是幼帝登基,长公主监国,与幼帝一起听政。 然后十年间,是贺影心的成长时间,十年后,若他无法通过考核,皇位便禅让给赵如意。 贺境心带着贺影心走到院子里,问他赵如意的想法。 “姑姑说,她想要到处走走。”贺影心面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赵如意的确是个合格的皇帝人选,但她没有去真正的去看去了解百姓的真实生活,而这却是贺影心的长处,少年时跟着姐姐姐夫四处上任的经历,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这两年,贺影心开始提出一些改革政令,这在赵如意看来是非必要的,两人政见有了不同。 赵如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决定离开长安城去各处走一走。她要亲自去看一看大晋。 “她说给我五年的时间,若是五年内,我做的很好,她便入内阁当辅佐大臣。”贺影心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想走,我想出海去看看,据那些海贼说,海的另一边,也有别的国家,有的国家有一种很高产的粮食。” 贺影心满脸写着想要!他可是从三岁就爱上种地的老农民,老农民听到高产粮食哪有不发疯的。 贺境心拍了拍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不止的青年,“那你等五年后,你姑姑回来,你就撂挑子跑。” 贺影心闻言,哈哈笑了出来。 回到屋子里,饭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围坐在桌子前,人还是那些人,有些人来了又走,有些人缺了点缘分。 但不管如何,此时此刻,大家仍在这里。 曲终人散虽萧索,山水终有相逢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