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观沧海》 楔子【1】 一 “沧海在何处?” 莽莽苍苍的汪洋之上风轻云淡,这孤岛如同剑锋一样摩云而上。长袖挥洒的伟岸男子眺望着苍穹,仿佛目光所向便是他心之所在。在他身侧随着两个还未及弱冠的少年,虽然还未翱翔于长空,却已然是振翅欲起的雄鹰。 这男子的问话,一如沧海般浩渺而沉浑。 “师尊,沧海在衣袖间。”白衣弟子如此回答。 “师尊,弟子以为沧海在胸襟内。”另一个弟子答道。 这男子目光投向隐约可辨的陆地,那里有山岳,有关城,有从未风干的英雄血,有依然如故的楚歌声。 “江山在何处?” 白衣弟子答道:“师尊,江山在掌上。” 另一个弟子回答:“师尊,弟子以为江山在梦里。” 这男子的目光越发深雄浩瀚,如同此时渐渐隐进黄昏暮色中的沧海。 “那么,江湖在何处?” 白衣弟子答道:“江湖在剑下。” “江湖在身外。”另一个弟子如此回答。 “那么,剑又在何处?” “师尊,剑无所不在。” “师尊,剑并无所在。” “那么,人又在何处?” 二 “人在倚天处。” 江湖上无人不知的慕容山庄如同一个江湖人始终在追随的梦。又是黄昏,江南季春的的暮色一如往常的令人销魂。慕容山庄果然就如同飘渺于销魂的梦中。 亭台楼榭,重重叠叠;华堂美室,缥缥缈缈。山庄外离离芳草重重绿柳像往年一样守望着远游的王孙,山庄内斜飞燕子微抹浅花恍如梦醒般寻找着去岁留下的屡屡琴声。这里本在十丈软红之内,却仿佛远在九天云梦之外。 “人在倚天处”的横幅总是让慕容公子兴起无限激越之情。这幅横幅是师尊的墨宝,字体阔大,酣畅淋漓,与师尊开张雄阔的心性极为切近。师尊经文纬武,当日独步宇内,江湖虽大,江山虽远,有水井处便会有师尊的大名流布。 慕容公子依旧是一袭雪衣,虽然刚刚在山庄后面的无欲峰上练过剑,翩翩雪衣上却一尘不染。慕容公子三年前接掌山庄,那时山庄的格局与普通江湖世家并无二致,这三年却在他手上脱胎换骨,卓异于一众百年经营的江湖世家。 他自然还记得当年师尊考问他们师兄弟的情形。与他相比,师弟显然有淡泊出世的襟怀。师弟随师尊时日较他为长,比他晚了一些时日才出来行走江湖。不过,终究是师尊的弟子,虽然阅历尚浅,师弟在江湖上的名头已然与他慕容公子一样响亮。 江左有布衣,磊落湖海行。师弟常居江左枫林,所以如同他被称作江南慕容,师弟别人称为江左布衣。 师尊考问的“人在何处”,他答作“人在倚天处”,而师弟则回答为“人在天涯”。回想起师弟的回答,慕容公子不禁现出莞尔一笑。 每当黄昏的时辰,慕容山庄都极为寂静和雍容,所有人都知道公子这个时辰会在书房里运墨写字。每一丝风吹进来,每一株花树生发,慕容山庄的人都会听闻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慕容公子在写字的时候,没有人敢近他书房百步之内。这是慕容山庄的铁律。 如此黄昏如同慕容公子挥毫泼墨一般,挥洒在慕容山庄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是游走于幻海的鱼,隐约于书册间的诗行。 幻海里的鱼蓦地惊跃起来,书册间的诗行突然悸动起来,慕容山庄宁谧如同处子的黄昏就在慕容公子方写毕一行,将笔提起之际被山庄外的嘶喊声惊破撕碎了。 暮色已重,楼台间的燕子衔着惊啼簌簌飞起,如同陡然破音的琴声。慕容公子振衣飞掠出书房,却见一痕雪影穿透深沉的暮色从正自撕开花苞的花树上激射而出。 慕容山庄里即便是厨房的伙夫、随侍的童子也有惊人的武功,更何况慕容公子所亲手调教的二十八燕云勇士放诸江湖便是一方豪杰。就在慕容公子飞出慕容山庄之际,从山庄里形同惊云箭一般射出二十八条身形,恰好落在慕容公子的周围,竟然在电光石火间摆布下了周天二十八星宿大阵。 离离芳草渐行渐远,仿佛无限离愁黯黯生天际。慕容山庄外的十里芳草地就如同慕容公子一样赫赫有名,却傲然不可近。 黄昏的碎片还残留在芳草之间,居然有三个人闯进了这片江湖禁地。 这三个人绝非无知之辈,在慕容公子看来他们也绝非江湖上寂寂无名之辈。慕容公子的眼力始终非常之好,这在茫茫江湖绝无一人敢于质疑。一个人在江湖上声名远播,永运不会浪得虚名,何况还是慕容公子这样已经在江湖上屈指可数的人物。 慕容公子神情平和,英气勃发的眼睛里却凝着凛然的傲气。 江湖上什么人最骄傲?如果有人这么问,u看书 .ukashu 所得到的回复一定是江南慕容山庄的慕容公子。 在慕容公子傲如霜雪的凝视下,已然犯禁的三人不得不心头生寒,骤然僵立在周天二十八星宿大阵之前,不敢贸然再进一步。莫说是一步,即便是身躯微动都断然不能了。 “阁下等可有十万火急之事?否则怎会如此时辰莅临蔽庄?” 慕容公子发问了,措辞虽然委婉,声音却极为冷厉。 那三人本是呈品字形站立,在前的乃身材孔武的壮汉,一身黑衣;其后二人一胖一瘦,装束形同屠夫。 黑衣人微一躬身,沉吟良久才开口道:“在下等本不敢惊扰公子,然事态峻急,不得不向公子求援。” 慕容公子又开口了,冷然道:“江南慕容山庄岂是尔等鼠辈滋事之地?” 骤闻此言,那三人股栗不已,不知如何作答。黑衣人悄然抬眼,却看到慕容公子的目光投向深远处,似乎此言并非对他们而发。 慕容公子的话音还未落地,三名燕云勇士奋然而起,犹如霹雳弦惊从三人头顶掠过,径自射向了慕容公子目光所投之处。 芳草无穷,并非无穷。一丛怪石便在芳草穷处。三名勇士已然欺近怪石丛,隐身于后的滋事者已到图穷匕见之境,不得不冒死现身。六条黑影窜出,形同六头负隅顽抗的恶兽。 黑衣人等三人此时方恍然大悟,暗自惊恐,原来有人追踪却浑然不觉。 慕容公子目光悠闲地扫过他们,又被渐兴的晚风吹向已然与燕云勇士交手的六个不速之客。 楔子【2】 燕云勇士之精悍勇猛绝非寻常江湖好汉所能想见,近些年来慕容公子也时常携他们游走江湖,所得历练日深,招呼各路豪杰的手段越发精进纯熟。那六人虽然也是江湖道上的好手,遇到燕云勇士也只有徒叹奈何了。 只见三条劲猛的影子灵动不已,掌影飘渺,拳风鼓荡,那六个不速之客纵然招法怪异而阴毒,却左支右绌,渐渐落了下风。 夜色渐兴,惆怅的夜风悄然而至,似乎要来收拾起人间层出不穷的哀怨与萧索。 慕容公子在夜风徐来之际,一袭雪衣潇潇飘动。人间本不该有此翩翩佳公子,而应去向春闺梦中寻。江湖中近三年的说法,看来并非虚言。 那三人瞧着慕容公子如此神态,也不禁潜滋暗生几许惊愕和景仰,注目之间竟有些发呆。 三名燕云勇士在齐声暴喝之后,拳风掌影收紧,那六人如何消受得了,顷刻之间扑倒在地,竟是四肢百骸俱已被废。 慕容公子道:“这六人武功路数与中原大异,应该来自异域。”目光已然蔼然,注视着黑衣人,“阁下可想到这六人是何路数?” 黑衣人躬身道:“依在下所猜,这六人乃是西域大雪山魔教中人。” 慕容公子微微颔首,遥声吩咐那三名燕云勇士:“着人将这六人送到热闹集市中,必然会有人将他们救走。” 慕容山庄于黑衣人等三人而言,渺渺然乃梦幻之地,飘飘乎是人间仙境。他们自然绝非寻常江湖中人,正如慕容公子所猜。当他们在书房中取出随身所带的玉牌,慕容公子便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此时三枚玉牌就在慕容公子手里,玉质通透,篆刻着古朴厚重的四个字。 “紫阙铁衣” 慕容公子道:“慕容虽然处江湖之远,却也听闻大内护卫分为三种,其一为黄门金衣,其二为赤殿银衣,其三为紫阙铁衣。三位原来是皇家的侍卫,突然现身草泽之间,莫非大内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黑衣人道:“公子是否听说过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龙熙三皇子?在下等便是三皇子的侍卫。” 慕容公子眉峰收紧,道:“慕容不久前听闻龙熙三皇子应镇南王之请,要到江南巡狩。见三位当下的情形,想来三皇子已经在江南出了什么事端。” 黑衣人脸色一黯,沉声道:“三日前,三皇子已到江南,却在流霞峰下为来自西域的一伙强人劫走,在下等无处可寻,只得前来向公子求援。” 慕容公子放在书案上的手急促一动,凝然注视着黑衣人,道:“三位可曾找过谷云龙?他可是江南江湖道上的盟主。” 黑衣人道:“在下等自然找过谷盟主,正是他提议向公子求援。” 慕容公子目光悠悠地望向窗外,此时夜已深沉,星月岑寂,他可以听到花树悄然打开花苞的声音。 三 何处是天涯?断肠人到过的地方都是天涯。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江左的枫林和他一样如在天涯。 他已经在枫林外的黄尘古道上站了一整天,身上的布衣沾满了尘土,甚至他的脸上也现出了尘土色。 仿佛夕阳就在他的眼前,仿佛天涯就在他的脚下。 枫林深处有他的三间草堂,草堂上高悬着师尊铁钩银画的横幅,横幅上题写着“人在天涯”。 他离开草堂已经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他就安顿在路边的一株老枫树下。 即便人在天涯,也逃不脱江湖的是非。江湖就在身外,天涯也是如此。 三天前,草堂的暮色很纯很静,他斜卧在木榻上把玩着那支竹笛。如果不是那阵不期而至的风声,他绝对不会离开草堂,在这里守候了孤寂的三天三夜。 那阵风声里似乎隐约着让人黯然销魂的无奈,世间委实有太多黯然销魂,也有太多无奈。他走出草堂,就看到了钉在一株枫树上的短刃。 这柄短刃是在那阵风声吹起时钉在树上的,他没有去找什么人弄此玄虚,他拔出了短刃,短刃上插着一张字笺。 “敬启江左布衣,神武将军近日左迁过此,闻朝中宿敌已搜罗杀手截杀,还请施以援手。” 这是没有署名的字笺,万难断定其真假。向来以机敏过人著称的他却为此已然在黄尘古道上枯守了三天三夜。u看书ww.ukansh 因为要救的人是神武将军;因为要救人的人是江左布衣。 他就是江左布衣。许多年前他与师兄慕容公子在海外孚日岛上跟随师尊学艺的时候,断难逆料到自己将要以江左布衣的名头在江湖中飞扬纵横,并且老去。 江左布衣从未见过神武将军,不过他曾听闻过神武将军石擒龙浴血疆场济世安民的很多事情。石擒龙是朝堂上极为罕见的清流,肝胆皆冰雪,当年曾在西域大漠上抵御虎视中原的外敌,被人称为胸中有十万甲兵,被朝野倚为长城。四年前朝中当道者因其声誉太隆而心生顾忌,十二道金牌调回,发放到江左任太守。这四年中,石擒龙扫落将军铁甲,换上文士青衫,将江左收拾得花团锦簇一般,政声愈发隆起。庙堂之上本就互相倾轧,十面埋伏,因见其牧守有道,民望极高,朝堂政敌愈发猜忌,必欲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大事构陷,阴谋不断。不久前诏书一道,着他回京投闲置散。 即便投闲置散,朝中宿敌依旧放他不过,恐其他日再有东山之望,搜罗杀手截杀却在情理之中。 许多黯然断肠的事似乎都要在夕阳西下之际陡然而兴。石擒龙骑在当年纵横西域的白马上,随行的家眷乘于一辆马车,十八个亲随护卫安步当车。 江左布衣已然瞧见了那一行缓缓而至的人,蓦地,枫林中透出重重杀机,黄尘古道上扬起了森寒的飞尘。 这是季春时节,然而他陡觉无处不在的阴冷。 走在天涯,无论什么人都逃不过这随时生发的阴冷。 楔子【3】 黄尘古道上蓦然现出两个身穿吉服的人,看样子好像新婚燕尔回门省亲的一对新人。然而,江左布衣已然看出来他们不是省亲的新人,而是要命的杀手。要么要了别人的命,要么要了自己的命,总而言之他们现身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是横下尸体。 一对新人应对着夕阳,夕阳如血,看他们喜气洋洋的样子,血红的瘆人夕光仿佛是为他们致喜的璀璨烟花。 石擒龙骑马在前,一身粗布长袍,手上却端着自己在沙场争胜时赖以成名的长槊。这柄槊在他掌中横行天下将近二十多年,而他在这四年中只能在沉醉时挑灯打量,遥想当年的英雄气。槊头上噙着一点夕阳血色,一如他当年匹马纵横时槊头上滴落的强虏血。 他已经看到了渐渐走近的一对莫名其妙邂逅的新人,也看到了遥立在几如愁丝的黄尘古道上的那个一袭布衣的天涯倦客。 久经战阵,精于谋略,是他半生生涯,他如何瞧不破此间的诡异,猜不透将要陡现的杀机?他缓缓催马,叮嘱亲兵做好提防,手中的长槊已然横在胸前。 马蹄得得,敲碎了黄尘古道的寂寞,也唤回了曾经撕云裂帛的英雄气。 飞尘漫起,似乎要将夕阳暮色掩埋,要将尘世的恩怨情仇裹起。 江左布衣注视着那一对新人的背影,蓦地,枫林中透出一声风啸,随之一段被风吹折的枝丫从他眼前划过一道浅影。他知道杀气已经冲天而起,那对新人在即将迫近石擒龙的时候遽然而起,十数道凄厉的寒光射出。 手中长槊卷动风云,迎风恍若蛟龙般腾起,乌沉沉的光影敌住了杀手发出的暗器。 两个杀手见石擒龙威风不减当年,掌中长槊招数精妙,便不敢托大,闪身腾跃,两道厉光闪过,藏在身上的兵器已然在手。一人手持软枪,一人抱定雁翎刀。 长槊翻飞,犹如乌龙搅动江海,石擒龙气定神闲地与两个杀手对敌起来。 江左布衣悠远的目光没有追随石擒龙,而是伫望着枫林深处。 耳际似乎传来一声唏嘘,江左布衣的神情陡然凝起霜雪,他听出来枫林深处的高手已经拔出了剑锋。 这是个绝顶的杀手,绝对不是那对扮成新人的杀手那样的不入流角色。 一缕清风从江左布衣的身后吹来,又一段枝丫在他眼前划过,他惊龙一般飞身扑向石擒龙。一条身影似乎比他还要迅捷,此时已经欺近石擒龙,一痕璀璨的剑光飞蝇一样到了石擒龙的眉心。 一双手掌漫无际涯地劈出,石擒龙随之从马上飞出,躲开了那致命的绝杀。掌影一翻,已然拍在握剑的人肩头,那人身影一抖,轻云一样逸出,凝着一双寒冰一样的眼睛盯着从他剑下救走石擒龙的江左布衣。 江左布衣轻轻握起了刚刚神鬼莫测救人于绝地的双掌,沛如春水的眼睛带着三分慵懒瞧着怀抱犹如碧水长剑的杀手,轻笑道:“阁下好霸道的手段。” 扮成一对新人的杀手似乎被震在一边,犹如一对呆若木鸡的破庙里的泥塑。 怀抱长剑的杀手森然道:“阁下也是江湖难得一见的高人,我这一击致命的绝杀,近二十年来无人能够破解的开。” 石擒龙此时已然站立在亲兵护卫之中,沧桑倍现的脸上凝着无限落寞和凄凉。 江左布衣道:“阁下如此武功,绝非贪鄙的寻常杀手。不知为何要行刺石将军?” 怀抱长剑的杀手冷笑道:“阁下也知道我本是杀手,杀手从不问是非,只要有人出得起银子,我就会做下这一桩生意。” 江左布衣居然很舒服地笑了笑,道:“如此说来,江郎便不近人情了,无论如何也要坏了阁下的这桩生意。” 怀抱长剑的杀手骤然听到江左布衣自称江郎,寒如冰雪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闪动一下,沉声问道:“阁下自称江郎,据我所知江湖上有绝顶武功的江郎只有一个。” 江左布衣笑得越发从容,朗声答道:“阁下所猜不差,在下就是那个很喜欢多管闲事的江郎。” 嘿然一声叹息,怀抱长剑的杀手又上上下下端详江左布衣几眼,猛然顿足,从怀里扯出一张银票摔到地上,道:“既然遇到了江郎,我这桩生意断难做成。”蓦地,清风乍起,轻云一样的身影便无影无踪。 江左布衣朗笑一声,道:“江郎多谢阁下成全。” 石擒龙对那两个扮成新人的杀手仓皇而去浑不在意,紧走几步走近江左布衣,抱拳道:“多谢侠士救命之恩。” 江左布衣含笑瞧着他,道:“江郎多管闲事本是人所共知,石将军无须致谢。前路尚远,凶险尤多,如何保一行平安,才是将军应该思虑的事情。” 石擒龙方才骤遇惊变,心中早已生出忧惧,看书 ukansh 听江郎如此说来,不禁面露难色,竟是讷讷难言。 江左布衣缓缓收了笑容,兴起一声叹息,道:“江郎结义兄长河洛秋水曾言,救人救到彻。将军不必忧思难解,江郎近来左右无事,便陪将军一行走到地头罢了,也好到京师开开眼界。” 石擒龙听到江郎提及河洛秋水,不禁面露喜色,脱口而道:“原来江郎乃是秋兄弟的结义兄弟,老夫当年曾与秋兄弟交游甚厚,也算得上忘年之交。却不知秋兄弟此时身在何处?” 四 河洛秋水正在洛水之阳。 春风又绿洛水之阳的时节,原本无论身在何方,秋水都会赶回来。 每逢他赶回来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江湖豪客要辞亲离家云集于此见他一面。 秋水绝不是江湖霸主,而且他此生也绝不会争抢那劳什子江湖霸主。然而,他所得到的江湖拥戴绝对要比任何江湖霸主更丰厚。 河洛秋水并不在河洛,而在天下,在天下人的心中。 与秋水的武功相比,他的酒量更加教人叹为观止交口称颂。 洛水之阳最为壮观的景象始终是每年这个时候秋水与江湖朋友于醉仙楼上纵情豪饮。秋水极为豪逸,无论是谁,只要现身在醉仙楼上他都会与之对饮三杯。 天潢贵胄的八王爷曾经在醉仙楼上被秋水灌得狂歌笑傲,为稻粱而谋的苍鬓寒儒曾经在醉仙楼上与秋水喝得昏天黑地,街头行乞的小叫花儿曾经在醉仙楼上同秋水一并下河捞过月亮。 醉仙楼,在这个黄昏迎进了归来的河洛秋水。 楔子【4】 醉仙楼的老板刚刚在祠堂里拜过祖先,祖先的牌位虽然静默无语却在香烟缭绕中暗授了许多天机,最让老板笑逐颜开的天机就是近几天醉仙楼的生意必定是大吉大利,日进斗金。 当然无论是老板的祖先还是老板自己都心知肚明,一切都是拜秋水归来所赐。 老板从祠堂出来,刚从后门进了酒楼就看到了两个道德高深的大和尚急匆匆向楼上奔去,三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随之而来,五个倨傲不群的胖员外从门外跌跌撞撞挤进来。老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脸上盛开了两朵花。 秋水已然在楼上坐定,捧着方自敲开泥封的酒坛子。在他对面站着十几个早已在此等候的江湖客,都是一脸兴高采烈。 醉仙楼的酒极为正宗,却醉得了神仙,醉不得秋水。秋水高高举起酒坛,仰面如长鲸吸水,一坛子的好酒就灰飞烟灭。随手一抛,空酒坛稳稳地坐到地上,又一个酒坛子被他吸入掌中。 “秋大侠好酒量!”对面的江湖客不约而同爆出一声喝彩。 “天地虽大,无酒不立;苍生虽众,无酒不欢。”随口说罢,秋水仰面大笑,手指微动,第二个酒坛的泥封便被敲碎。 “秋大侠好武功!”对面又是异口同声送上一声喝彩。 秋水的手突然顿住,本已经扬起的酒坛定在空中,一双豪光四射的虎目一瞬不瞬地盯向窗外。 透窗可见人流沸涌的长街,此时新月初裁,淡淡的光影敷下,即被纷纭的人群撕碎,被喧嚣的众声惊走。 秋水当然没有留意犹如流水的人群,也没有观望自在如梦的月影,他定睛注视的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步履蹒跚在人群中的老婆婆,她不仅腿脚不灵便,而且还驼着背,似乎浮生中的困苦都被她负在背上。 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驼背婆婆,也许此生都不为人所留意。然而,高坐酒楼之上开怀欢饮的秋水却匪夷所思地把深沉的目光投向了她。 因为秋水隐隐听到了沸水般的众声中如丝如缕刺出来鬼魅一样的轻笑和令人心悸的步履声。 那个驼背婆婆似乎抬起脸,秋水定定的眼神隐隐觉察出敷在那张诡异的脸上的讥诮。 秋水的目光移到驼背婆婆的脚上,心底为之一寒,因为那婆婆居然生着一双马脚。 瞧见秋水神情沉峻地凝视窗外长街,对面的江湖客不禁为之心生疑虑,面面相觑起来。 长街上突然爆出一声清厉的脆响,一蓬惨绿的偌大烟花疾如电闪而起,恍如九泉之下的魔王破地而出,突现人间。 秋水陡然而起,破窗化为一道惊鸿掠到长街上。 驼背婆婆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意,轻轻将手收进衣袖中。想想用方才那蓬烟花为河洛秋水归来致贺,把大肆吹捧秋水的人群吓个半死,她如何能够忍得住心底的欢喜。 耳畔骤起惊惧不定的叫喊,随之一丝风声飘近,她抬眼去看,就看到了衣袂挥洒昂然卓立在对面的河洛秋水。 “老婆婆莫非是开杂货店,否则怎么有如此阔绰的手段,居然身怀大雪山魔宫的彼岸花烟?”秋水眉目开张,高声问道。 驼背婆婆吃吃一笑,身形陡然暴涨,枭鸟一样怪声道:“河洛秋水果然是个人物,竟然识得老婆子的看家玩意儿。” 秋水神情已然变得云淡风轻,道:“老婆婆今夜到此,必然有话要对秋某讲,不妨明人不说假话,说出来听听。”一双马脚骤然暴起,阴风似乎漫起了长街,那婆婆怪笑连声,道:“老婆子此番到中原玩耍,听闻河洛秋水乃是江湖上名头最亮的大人物,故此过来见识一下庐山真面目。”话音未落,那双马脚便幻化出杀机重重的罗网,向秋水罩过去。 秋水恢弘一笑,身影疾动,从那张会要人九条命的罗网中纵出,u看书 ww.uukanshu.o 随之长臂轻舒,一缕劲风便从指尖激射而出,径自向着那婆婆的肩头扑去。 那婆婆嘎嘎嘶笑,身影一晃,避开了秋水发出的指风,道:“秋水倒是一个宅心仁厚的汉子,不愿伤了老婆子的性命。” 眼前的秋水蓦地无影无踪,那婆婆竟然不清楚秋水如何变换了身形。正在惊疑中,一只手掌已然搭在她的头上。 身后传来秋水淡然的笑声:“老婆婆可曾见识到了秋某的厉害?” 那婆婆身子微微一动,蓦地一缕白烟从她头上急涌而出,刹那间便幻化成一朵广有十丈的白莲花,而她却渺然不见。 “秋水,你固然厉害,不过与大雪山的幻影神功相比,还是逊色九分。”那婆婆的声音入耳,秋水的手猛然扬起,望空弹出三缕劲风。 一声嘶叫从空濛处透出,随之一滩血慢慢在长街上洇开。 秋水大笑一声,纵身向酒楼飞去,一幅画竟然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身前,劈手摄入掌中,秋水已然坐在酒楼之上。缓缓打开画卷,所绘竟然是一个身穿吉服的绝色女子。 长街上飘来苍凉的声音:“多谢秋水大侠留老虔婆一命,日后大雪山相见,那画中人自有厚报。” 这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地,入耳即渺然无存。 秋水瞧着画中人,缓缓将坛中酒喝光。 月色渐老,秋水虽然还未醉,却倍感凄清。 大雪山,西域魔宫,秋水委实打算去走一遭。 当然,他不是为了画中绝色女子,而是为了八王爷求他营救回来的龙熙三皇子。 第1回江南采莲少年笑【1】 一 江南好,此生合当江南老。白乐天的《忆江南》在这里已经传唱数百年,于今虽然还有固执的老学究引着儿孙在书斋里吟哦,但在湖边嬉戏的孩子早就觉得不新鲜了,他们正在喧然闲歌着不知何时到此的一个睡眼朦胧的高瘦老者教给他们的一支俚曲。 “江水甚懵懂,惹断老夫白日梦,方自阿房宫里笑,觉来一场空。美人三千胭脂红,涛声过来四壁穷。鲜衣怒马少年行,一跤摔出白头翁。” 人生如梦,世间多少事在兜兜转转中最终袅如春梦,成为一声唏嘘。这支俚曲纵然文辞粗鄙,却道尽了世事之苍凉与无常。孩子们自然难解其中意,不过倒觉得极为有趣,故此此曲经童稚的歌声抑扬传送,与已然到来的暖风拂过碧波微荡的湖面,撩拨着撑出水面的莲叶。 就在歌声起伏之际,教孩童这支俚曲的老者身着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裳,引着几个孩子置身一叶扁舟之上,在湖上从容穿梭,偶或隐没于重重叠叠的莲叶堆里。 恣肆游乐的日子似乎于这个老者并非难得,他眯眼瞧着湖岸蛱蝶一般的匆匆人影,神情间刻画着深沉的慵懒和散澹,仿佛天下之大、世事之繁于他而言尽是一场可有可无的游戏。 游戏红尘,颠倒浮生,世间英雄好汉虽众,做到如此的又有几例?尤其是世之多少枭雄纵然四面楚歌,折戟沉沙,也不解此中真意。冷眼瞧着红尘上的匆匆行色,这老者对苍生似乎已经心生悲悯,是以脸上镌刻下了揶揄与讥诮。 揶揄众生,亦或者揶揄此身?讥诮世事,亦或是讥诮世人?这老者也许自己对此也已经麻木不仁,难以分清了。 小舟翩然划入古朴厚重的石拱桥下,桥上的笑语和足音浑如绵绵雨丝斜洒下来,攒动的人影和挥洒的衣裳犹如淡淡浮光轻敷而至。那几个孩子对此甚是新奇,叽叽喳喳议论风生。这老者依然无动于衷,疏懒地坐在舟尾,嘴唇蠕动,似在漫不经心地数着不远处如同浓墨泼洒出来的莲叶。 蓦地,孩子们的议论戛然而止,从桥上不知何故跌下来一个瘦精精的老人,仿佛他过于形销骨立而被一缕暖风吹下来的。一个孩子发出惊叫,那个跌落下来的老人已然堪堪落水,就在电光石火间,舟尾枯坐的老者从身边一个孩子手中捏过来一片莲叶,随之手臂一翻,那片莲叶便形同风车一般飞到身子已然贴近水面的老人的身下,只听闻飕飕之声不绝于耳,轻飘飘的莲叶便把那个老人送到了岸上。 孩子们一阵短暂的惊愕之后,兴起清亮的欢呼,那个最先发出惊叫的孩子瞧着老者,道:“老爷爷,刚刚您是变戏法么?一片莲叶怎么能把一个大活人救起来啊?” 老者将眼睛合起来,也决意将嘴巴合紧,在那个孩子发问之后,他却没有任何回应。 那个逃离生天的瘦老头混混沌沌间落到岸上,缓缓爬起,委实不晓得自己为何人所救,竟然跪倒地上,向天叩谢。 小舟依旧隐约在石拱桥下,除了舟上的孩子,没有人知道那个瘦老头如何死里逃生。 那片如附魔法神力的莲叶还贴在瘦老头的腰间,一双眼睛此时静静地注视着那片莲叶。 人生何不羡华年,鲜衣怒马任纵横。 一袭雪衣,一骑骏马,翩翩宛若人中龙的慕容公子此时就在马上。 那个望空叩拜的瘦老头此时就在慕容公子的马前十步外,浑然不晓得慕容公子注视着他。 慕容公子对这个匪夷所思从水上飞到岸边的瘦老头有兴趣,更对他腰间贴着的莲叶有兴趣。慕容公子自然看得出,这个丝毫不像有神功护体的瘦老头之所以能够大难不死,完全有赖于那片被行人所忽视的莲叶。 所以慕容公子翻身下马,走到了瘦老头身后,瘦老头听到舒缓的脚步声,以为自己的虔诚礼拜之心感天动地,uu看书 .ukashu.co救命的天神临凡,慌忙扭转过身子,一脸诚惶诚恐的神情。 “敢问可是您老人家救了小老儿一命么?小老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了。”慕容公子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惶惑,也听出了虔诚。 慕容公子伸手将瘦老头搀起,轻声道:“老丈误会了,搭救您的不是在下,而是一位活菩萨。” 瘦老头怔怔地瞪着慕容公子,声音颤抖地问道:“公子可知道哪位活菩萨救了小老儿,那位活菩萨又在何处?” 慕容公子从瘦老头后腰上取下那片莲叶,细细观瞧,不禁心生惊异。他追随师尊之时,对江湖各门各派的武功皆有过涉猎,可谓博闻强识,然而观瞧这片莲叶,用其施救的人虽将内力注于其上,却未伤及莲叶的纹理和质地,只是留下了疏淡的四只指痕,显见内力收发自如,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瘦老头如何猜得出慕容公子因何凝视着那片莲叶沉吟不语,试探地问道:“敢问公子,这片叶子有何神通?” 慕容公子轻轻一笑,道:“老丈不必多问,在下终会替您找到那位活菩萨。”说话间,身形一展,恍如一缕轻烟向石拱桥下飞去。 “世人每多痴,殷勤问天机。啄饮何须计,莲台老夫知。”就在此时,苍劲的歌声漫起,慕容公子就似乎融进了那汪彻悟玄机的歌声中。 湖水在歌声里平滑如镜,而无边的莲叶却簌簌而动,犹如叩问天机的追溯,虽遥迢不可及,却初心不改,皈依始终。 慕容公子听到了孩子的欢歌,也看到了正在小舟上逗弄孩子的老者。 第1回江南采莲少年笑【2】 二 那老者也看到了飘若游云潇潇洒洒飞纵过来的雪衣慕容。岸边距石拱桥下的小舟足有百丈开外,其间散乱地聚着莲叶堆,慕容公子以行云流水之姿凌波而渡,踏莲飞跃,其逍遥恍若九天谪仙人,雪衣飘洒,翩若惊鸿,不做第二人想。 桥上和岸边的行旅驻步观望,渺渺然,似乎置身于梦山幻海,扼腕称叹,喝彩不绝。桥下小舟上的孩子如见神人,不约而同连连拍掌欢呼雀跃。只有那老者目光虚空,神情间似带着三分不屑,七分淡漠。 只见得雪影飘忽,碧水空濛,慕容公子已经卓然立在小舟前的一蓬莲叶上,笑容可掬地注视着老者。 老者缓缓地阖上眼帘,慢条斯理地说道:“寻常江湖好汉能够做得登萍度水,确乎难能可贵,不过鹰扬江南、天下皆知的江湖新贵还志得意满于此,便徒增笑耳。” 慕容公子扬声说道:“前辈以神乎其技的手段救人于瞬息之间,委实让慕容景仰。慕容久居江南,鲜少游历四方,见识不丰,难以想见前辈究竟是哪位高人,故此上前请教前辈尊讳。” 老者依旧阖着双目,对身边嬉笑的孩子道:“你们这不成器的娃儿,在尊长面前还喧哗不止,自鸣得意,小心跌到水里丢了小命。” 欢声嬉闹的孩子如何听得懂他话里的弦外之音,纷纷扮起了鬼脸,笑嘻嘻地聚在他的身畔,一个虎头虎脑似是甚为顽劣的孩子笑道:“老爷爷,我倒不怕摔到水里,却怕老爷爷掉到水里爬不上岸。” 老者口中咄了一声,脸上却陡现慈祥,伸手在那个孩子的头上拍了拍,道:“你这小鬼头,少不得要让你到湖底找寻爱吃小孩的夜叉。”说罢,手微微抬起,随之一抖。 慕容公子脚下的那堆莲叶蓦地如遇疾风骤雨,纷纷乱乱有如群蜂乱舞。慕容公子情知那老者挥手之间已然悄无声息将内力发来,催动莲叶恣肆狂动,令自己跌足洛水。心中发出一声赞叹,对老者的内功越发钦佩,便不敢怠慢,双足一飘,落到一支悄然撕破花苞的莲箭上,继之雪衣飘飞,一只大袖护住了那支莲箭。经他一番发力护持,那支莲箭竟然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那老者雪白的双眉微微抖动,道:“你这般年纪有如此内力,端的不易。不过,湖海之大,非你所能想见。若想岿然屹立于风口浪尖,笑傲天下,还需假以时日。” 瞧见慕容公子立于莲箭之上,桥上和岸边的人群又是一阵沸沸扬扬的喝彩。 蓦地,一声遥远的笛声吹来,似是被暖风送来的一片温暖淡雅的花香。 慕容公子闻笛声而动,衣袂翩然,举身到了桥上,含笑望了望众人,却俯身向桥下高声道:“前辈微言大义,字字珠玑,慕容必当铭于心间。前辈与慕容既然有今日之遇,想必此中因缘匪浅。慕容还有一应琐事,就此别过,期以来日再向前辈求教。”说罢,从容向着自己的那匹骏马走去。 桥上人影浮动间渐归疏朗,方才围观的人又纷纷各奔前程。诚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时桥上斜身滑来两个花儿乞丐,手扶桥栏,都已是两鬓苍色,阅尽了世上的春秋。一个花儿乞丐苍声道:“你可听闻不久前江湖第一智者落潮暮烟客孤身一人赶到无思谷,与江南一带江湖盟主谷云龙畅叙了三天三夜。” 另一个花儿乞丐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接口道:“此事已经轰动江南,有一只耳朵的人都会听说过。” 先开口的花儿乞丐啧啧连声,道:“此事虽然轰动江南,未料到你这个不问世事的花子头居然也知道。”微微一顿,又道,“谷云龙多年前以足智多谋赢得江湖称誉,一对龙凤剑更是所向无敌,据说有四百九十三个高手败在他的龙凤双剑之下,是以在五年前被推举为江南一带的江湖盟主。” 另一个花儿乞丐扶额称叹之后,略一沉吟,道:“不过近年来江南一带又有豪杰之士风起云扬,想来江湖中人都知道,江南有慕容,江北有南宫,江左布衣侠义无双机变无双,更是不遑多让。这三个后起之俊彦,何尝逊色于无思谷的谷云龙?” 桥下小舟中,听到这些话,那老者缓缓睁开双眼,脸上现出淡淡的揶揄之色,u看书.ukanshu 开口道:“江湖上人事有代谢,尘世间往来成古今。一干枉自称大的江湖好汉,最终也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提及起来,直教人无端作呕。” 两个花儿乞丐还在自说自话,喋喋不休。 “说到慕容,据说乃是当年独步天下的骄阳帝君萧寂崖的弟子,擅使长剑,据落潮暮烟客所说,慕容公子的剑法虽不敢说当今第一,却也是世间难寻对手。” “我也听说慕容公子闲居烟云百里的慕容山庄,一年四季皆是雪衣在身,可称得上人中的龙凤,方才那位公子可是他?” “虽然咱们从未亲眼目睹过慕容公子,不过看方才那位公子的气度风采,想必就是慕容公子了。” “却不知慕容公子因何在此间现身?” “听人说,无思谷的谷云龙三天前派人邀请江南慕容、江北南宫和江左布衣三位青年才俊到谷中一叙,同为参详落潮暮烟客所留下的一本残缺不全的剑谱。” “那是什么剑谱?” “听说是当年号称沧溟第一剑的钟无悔所创的风云十九剑剑法。” 遥远的笛声渐次隐去,却听得疾如骤雨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两个花儿乞丐抬眼望过去,一人道:“却不知又有什么人来了。” 桥下小舟悠悠荡荡划出,犹如一痕感叹人世沧桑的唏嘘在湖面上抹出淡淡的水波。 那老者此时站立在舟头,目光萧然地瞧着已经催马远去的慕容公子。 一声声马嘶刺破桥上方自恢复的宁静,四匹高头大马已然疾风般卷到桥上。 第1回江南采莲少年笑【3】 三 四个铁塔般的壮汉驾驭着黑、红、白、黄四匹高头大马,旋风般卷到石拱桥上。石拱桥上行人已经不多,零零散散地往来,只有那两个饶舌的花儿乞丐懒洋洋地站在桥栏边,漫不经心地转面瞧着兀然而至的四个骑手。 马鸣萧萧,似乎将桥上的石栏惊得乱颤,将桥下的湖水震得沸腾。两个花儿乞丐对视一眼,一人道:“据说在江湖上最勇猛的骑士在慕容山庄,最矫健的神驹在大鼎牧场,最粗野的马夫在狂风堂。你却猜猜看,咱们看到的四位大英雄大豪杰来自哪里?” 另一个花儿乞丐吃吃一笑,道:“这有何难猜,这四位好汉自然是来自狂风堂。” 二人的对话虽然不甚响亮,却一字不丢地飞进了四个好汉的耳朵里,跳进了好汉本来洋洋自得唯吾独尊的心里,犹如一块巨石将他们的傲慢击碎,砸出冲天的怒火,直贯顶梁。 一条马鞭如同毒蛇般寻着两个花儿乞丐招呼过来,又狠有毒,仿佛不噬血,绝不收回。嗖然之声,也像极了蛇信吐出时的阴毒声息。 两个花儿乞丐纹丝不动,对此犹如视而不见。就在马鞭堪堪抽到之际,一个花儿乞丐口中发出一声轻蔑得冷嗤,两根手指突然竖起,鞭梢便如同中了魔咒一样钻进了两根手指之间。 挥鞭打人的壮汉本以为鞭下自然会是血肉横飞,哪知突然生变,一时大为惊愕和扫兴,爆喝一声,意图将马鞭收回,又哪知无论他使尽吃奶的尽头,也如同蚍蜉撼树,那条马鞭似已被焊在那两个手指之间。 另三个壮汉也大吃一惊,纷纷勒住马缰,瞪着两个貌不惊人的花儿乞丐。 那个接住马鞭的花儿乞丐冷眼扫视了四人一眼,手指微错,淡然道:“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遇到如此的晦气。也罢,念他们狗眼不识吕洞宾,且不与他们计较了。”言未尽,马鞭已经自他的指间纵出,间不容发,便狠狠地将那个挑衅的壮汉扫落马下,一溜筋斗之后,坠落到桥下湖水中。 另三个壮汉何时吃过如此的晦气,一时间怒发冲冠,也未深思今日遇到的是何方神圣,跳下马来,品字形围住了两个花儿乞丐,凶神恶煞般从背上解下兵器。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上没有人能够长胜不输。即便是自己号称天下第一,其实不过是夜郎自大而已。这三个壮汉虽然有如凶神恶煞,不过只能唬得住一般的江湖草莽,却在那两个花儿乞丐委眼中实为三只狐假虎威的猫儿。 两个花儿乞丐脸上慢慢显出揶揄之色,一人道:“江湖上最精擅于虚张声势的便是狂风堂,一个不入流的区区小门小派也敢让弟子门人出来吆五喝六装神弄鬼。” 另一个花儿乞丐笑道:“此言极是,今日如果不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他们倒以为江湖是戏台,天下英雄不过是木雕泥塑的了。” 三个壮汉手中兵器倒是唬人,一个是丈八蛇矛,一个是冷艳锯,一个是鸳鸯剑。丈八蛇矛一个恶龙探海,冷艳锯一招力劈华山,鸳鸯剑却是中规中矩,使了一记流星赶月。 蓦地,悠扬的笛声再起,一片莲叶飞来,悄无声息地坠落到刀枪横飞之中。 三个壮汉猛然觉得手中兵器重如泰山,已然拿捏不住,叮叮当当撒手落地,那片莲叶又悄然飘起,从他们的眼前一闪而过。 踏着笛声,有三人施施然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锦衣公子,手中捏着一把洒金折扇,其后是两个横笛在唇的清癯中年人,看模样打扮似乎是那锦衣公子的随从。 两个花儿乞丐神情骤然舒展,笑意漫上脸面,一人高声道:“多谢这位公子施以援手,救两个叫花子于刀剑之下。” 锦衣公子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况且在两位隐逸风尘的高手面前献丑,还请海涵轻慢之罪。” 另一个花儿乞丐上下打量着锦衣公子,笑问道:“公子可是江北南宫?” “不错,我们公子正是江北南宫世家的二公子。”锦衣公子身后的一个中年人放下笛子,开口答道。 “原来,公子是南宫世家二公子南宫不忌。”两个花儿乞丐齐声说道。 四 江北南宫世家崛起江湖已有二百年,每代俱有领一时风云的翘楚人物,传至这一代出了三位公子,虽然涉足江湖甚少,却声誉甚响。 对南宫世家的情形,慕容公子自然深有所知,毕竟江南慕容与江北南宫并称于世,即便他自己不去打听,也会有许多好事者对他提及。 慕容公子此时坐在三岔路口的茶寮中,那匹神骏的白马拴在茶寮外的桩子上,悠然地啃着青草。 茶寮中歇脚的客旅不多,不多不少正好是八仙之数。除了慕容公子,似乎都是千里奔波只为糊口的小生意人,一边喝着半个老钱的大碗茶,一边往嘴里送着干硬如石头的面饼和馒头。茶寮也有四样小菜,这些人却捂紧了荷包,连正眼也不敢瞧上一下。 世上不仅有浪漫和激越的风花雪夜、刀光剑影,也有卑微和实在的衣食住行、奔波度命。那么江湖呢? 江湖纵然有三分风一样的豪情,uu看书 .三分水一样的风情,三分雾一样的柔情,自然还有一分铁一样的人情世态。而这一分往往总是比那九分还要紧要和不可或缺。 慕容公子在如此的境遇中,纵然家境优渥,也不能不随俗。他只是静静地喝着略有些发苦发涩的大碗茶,品味着人间的平庸和艰辛。 茶寮的老板是个微有些驼背的老人,拎着铁茶壶来回给绝非慷慨大方的客人们续着茶水。他从慕容公子这张桌子旁转过身去,慢吞吞走到一个精干的男人桌子前,问道:“客官,续茶么?” 那精干的那人梗着脖子,一只手捏着半个馒头贴近嘴边,却没有回应茶寮老板。老板将茶壶放到桌子上,伸手去试探那人,谁知朗朗乾坤青天白日,那个人竟在老板轻飘飘的手指碰触中颓然倒地,七窍流血。 老板这一惊非同小可,惊嚎一声,退了两步,噗通栽倒在地,浑身颤抖,体似筛糠。 慕容公子在身影一闪之后,已经俯身用手指去试那个莫名其妙毙命于此的男人的心脉,随之扯开那人的上衣,却见胸前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掌印。 “搜魂千幻掌!”一个冷峻的声音在慕容公子身后传过来,慕容公子回头,就看到了在两个随从陪伴下走过来的南宫不忌。 慕容公子的手依然在死者的上衣中摸索,在他缓缓站起时,手中多了一块令牌。 “大内的紫阙铁衣令。”南宫不忌道,“想来,这个人应是大内的侍卫。” 慕容公子微眯起眼睛,想到了龙熙三皇子和莽莽的大雪山。他想到了这是怎么一个情形。 第1回江南采莲少年笑【4】 南宫不忌看着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也看着南宫不忌,对视了良久。 慕容公子道:“阁下应是南宫世家的子弟。” 南宫不忌道:“阁下想必就是近几年声名满江湖的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将那块令牌收进怀中,搀起老板,道:“此人大有来头,老板还是速速到官府呈报吧。” 瞧着老板磕磕绊绊向城中奔去,歇脚的客人惶惶如丧家之犬顷刻逃之夭夭,南宫不忌悠悠寻了一张桌子坐下,道:“在下南宫不忌,何幸今日与慕容公子相逢于斯。” 慕容公子淡然道:“原来是南宫二公子,想必也是应谷云龙之请而赴无思谷之约了。” 南宫不忌轻轻一笑,道:“南宫一族对江湖事素来避之唯恐不及,委实不愿牵绊其中。此次应约,无非是因为在下于风云十九式剑谱仰慕已久,借此时机一睹为快。” 慕容公子静静地瞧着南宫不忌,似乎想要看破他的心思,沉吟之后,开口道:“南宫二公子想必对江湖所有武功都怀仰慕之诚,于今已然见闻广博,通晓甚详,否则如何识得大雪山西域魔宫的不传之秘。” 南宫不忌脸上微露一丝得色,道:“天下武功,在下自然未能尽览,不过十之八九罢了。慕容兄也是见识不凡,博闻强识,举一反三,否则怎能听到搜魂千幻之名,便晓得乃是西域魔宫的不传之秘?” 忽然隐隐飘来孩子的欢声,如同轻灵的细雨自远而近逸动不绝。 南宫不忌微合起双目,凝然倾听,慕容公子瞧了瞧他,竟然心生熟悉之感,似乎以前曾经见过南宫不忌其人,亦或者熟稔他此时凝神倾听的模样。 就在慕容公子略生惊异之时,耳畔飘乎着沧桑的一声长啸。抬眼远望,只见那舟上的老者携着五六个孩子踏着悠悠芳草而至。 南宫不忌转面瞧着慕容公子,见他神情之间甚是轻快,不禁开口问道:“慕容兄可认得那个老人?” 慕容公子悠悠道:“自然认得,他是救人于危难的活菩萨。” 南宫不忌闻言,不由得为之一怔,委实猜不破慕容公子为何如此而言。 五 那老者叮嘱孩子们在茶寮前玩耍,自己慢腾腾踱进茶寮,似乎未看到那个千里迢迢从京师奔来赴死的大内侍卫的尸体,大咧咧地坐在尸体边的桌子前,伸手抄起铁茶壶,对着壶嘴酣畅淋漓地灌满了一肚皮凉茶,通的一声,茶壶甩在地上,眯起眼睛左瞧右看。 慕容公子始终含笑站在他的身边,南宫不忌却以不知所以的眼神盯着他。 老者用手掌抚摸着撑起来的肚腹,道:“你们乔模乔样,装的好像不可一世的江湖好汉,在老夫看来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那个谷云龙也是个不可语之天的井底之蛙,别人拿了本破烂,他却大言不惭说什么风云十九式剑谱。你们不辨真伪,居然也去从热闹,难道不怕贻笑大方么?” 南宫不忌听他奚落,不禁脸上阵青阵白,问道:“老人家如何知道这许多事情?莫非您乃是哪位前辈高人不成?” 老者咄了一声,道:“方今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无人可知?江湖上又还有什么高人?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说来说去,不过是老夫一场尘梦罢了。” 南宫不忌听他出言无状,心中已生厌烦之意,冷笑两声,便不再理会,扭头望向此时越发寂寥的远方。 慕容公子俯身拾起茶壶,缓步走向烧水之处,将茶壶填满,随手取来两只茶碗,回到老者身前,从容为老者斟满茶碗,双手奉给老者,道:“前辈教训的是,慕容无以为报,只好以茶相奉,略表寸心。” 老者斜昵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一只手接过茶碗,大马金刀地咕咕喝光,猛然抬眼,慕容公子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从远处官道上飞驰而来四匹骏马。 “这是什么世道?巧取豪夺的越来越多,为虎作伥的越来越众,仗势凌人的越来越甚,而高蹈超绝的大丈夫日渐零落。”老者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慕容公子而听。 南宫不忌与他的两个随从听到老者的话,面面相觑,心中越发生厌,不禁认为这老者必是一个不知所谓的厌世老朽。 随着马蹄声声紧,路上的烟尘扑簌簌而至。茶寮前玩耍的孩子一阵慌乱,纷纷作鸟兽散。这时,四匹健马冲过来,竟然毫不避让四处乱跑的孩子。 慕容公子发出清越一啸,身似行云流水,掠进烟尘中,却见马影横冲直撞,慕容公子疾如闪电去而复回,四匹健马便齐刷刷扑倒在地,马上的壮汉被甩出三丈之外。 慕容公子身法之迅捷,出手之劲猛,南宫不忌即便瞪大了双眼,一眨不眨,也未看清,见慕容公子气定神闲复立在老者身前,他不由自主在脸上现出不可名状的神情。 是惊异,还是嫉妒?此中滋味,却是如鱼在水,冷暖自知。 那些孩子散出,骤见那边厢马翻在地,人如瓜滚,不约而同欢叫连声,兴高采烈。 那老者抬眼瞧了瞧依旧是身上血衣一尘不染的慕容公子,大有深意地说道:“世上英雄,最怕的是什么?是天妒。做人,还是藏一半的锋芒为好。” 慕容公子躬身道:“多谢前辈警示,uu看书.uukansu.om 慕容省得。” 六 狂风堂的好汉,惹不得。 狂风堂据说有四十八个堂口,三千六百多个底子。如果招惹了他们,就犹如引火上身,引狼入室,引鬼临门。 那四个狂风堂的弟子一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暗叫晦气,果真应了那两个花儿乞丐的话,今日出门没有看看黄历,一日两劫,聚了一身的晦气。这些晦气,没有一斤,也有八两。 四个好汉忍着伤痛,再度扯出兵器,气急败坏地打算在刚才暗算他们的人上磨磨刀剑,去去晦气。 慕容公子此生从不怕引火上身,从不惧引狼入室,更不信引鬼临门,当他瞧见四个灰头土脸的好汉作势向他发威,眉峰微攒,倒是害怕他们身上的灰土弄脏了自己的翩翩雪衣。 那老者一直睨着慕容公子,他瞧见慕容公子似乎扬了扬手,却听得波的一声,本放在桌子上的茶壶不见了,随之一道彩虹画在茶寮和那四个好汉之间,彩虹之上仿佛有一只大鸟迅疾如电而去。 那道彩虹是壶中的水,那只大鸟是那只茶壶。 慕容公子委实是心思细腻,思虑得周到细致,那壶水是给四位好汉净净面上土,那只茶壶是为四位好汉掸掸衣上灰。 四位好汉骤见此光景,心中惊异,却不识这是何种手段,正在不知所措中,头上彩虹宛如暴雨梨花,蓬地散开,大珠小珠落玉盘;那只大鸟恍若天外飞仙,滴溜溜飞旋犹如陀螺。 水珠击打在脸上,茶壶敲击在身上,四个好汉登时骨软筋酥,由下山猛虎变成跪乳羔羊。 第1回江南采莲少年笑【5】 大英雄能屈能伸,真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四位狂风堂的英雄好汉在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后,心头火气全消,丢下马匹,大义凛然地飞奔而去,即便是天下轻功第一,也断难在今天与他们一较高低,而不得不甘拜下风。 那老者此时才慢吞吞地站起身形,瞥了一眼横躺在桌子边的尸体,道:“这个倒霉鬼遇到西域魔宫的妖魔鬼怪,也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他所中的定然是搜魂千幻掌,此掌甚是诡奇,中掌之人初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要等十日后方能发作,发作便绝无可救。” 南宫不忌似乎对他的话未曾留意,却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远处那只茶壶和几滩水迹。 老者仿佛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西域魔宫的武功虽然诡异霸道,却终究比不得中原武功,输就输在绝无堂皇大气,古今邪不胜正,就是这个道理。须知,习武之道,心术方为根本。招式奇终究斗不过内力厚,而内力深也终究斗不过心思正。” 慕容公子知道老者在刻意指点,便不住颔首,唯唯称是。 老者又瞧了瞧南宫不忌,苍声道:“南宫世家人才鼎盛,家学渊源,只要秉承正道,不为外邪所侵,必能守得住煌煌祖业,克绍其裘。老夫曾经造访过南宫世家,那时南宫俊还是雄姿英发的少年郎,而卓夫人也还未出嫁南宫世家。” 南宫不忌闻言一怔,失声道:“老前辈所说的正是先祖父和先祖母。” 老者挥动衣袖,不再出言,飘飘然出了茶寮,呼唤着孩子们,径自离去了。 当官差姗姗而至,已是暮色渐兴,远山一片空寂,茶寮一派萧条。 七 老平安客栈的第一盏灯笼挂上的时候,两个花儿乞丐风尘仆仆似的赶到了客栈的门外,一眼就瞧见了慕容公子的那匹千里玉兔马。 玉兔马拴在马棚里,悠然自得地弹着前蹄。一个客栈伙计如同敬奉祖宗一样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嘴里念叨着:“马祖宗,马祖宗,这里草料不精,您老人家就勉为其难将就将就。” 挂灯笼的伙计在点亮第二盏灯笼的空当,瞄了一眼已经软在门前台阶上的两个花儿乞丐,道:“咱们东家是铁公鸡琉璃瓶,吩咐过咱们,客栈小本生意,没有一个老钱是闲的,两位大爷还是到别家转转吧。” 一个花儿乞丐似乎是支撑着,才晃晃悠悠地爬起身子,道:“听说客栈里刚刚来了一个乐善好施的公子爷,对待咱们这些跑江湖的苦命人一向出手大方,好像亲爹娘一样,两位二东家行行好,跟那位公子爷通传一声,好歹也让咱们两个老骨头吃口饭,喝口酒,歇歇脚。” 侍候玉兔马的伙计嗤笑一声,道:“咱们这里来的公子爷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咱们知道哪位公子爷乐善好施?就凭两位大爷的身价,也敢劳动咱们的腿脚,当真是痴人说梦。两位还是好好拜佛求神吧,东边不远处正好有座破庙,两位不妨到那里去拜拜,也许神佛开眼,下辈子把两位托生成咱们正在侍候的好马。” 另一个花儿乞丐冷笑一声,从地上翻身而起,也不搭话,手指微动,一缕劲力发出,竟然把玉兔马的马缰割断,那个花儿乞丐高叫了一声:“马丢了。”腾身跃上玉兔马,一抖丝缰,玉兔马一惊,奋开四蹄,风驰电掣一般冲了出去。 先开口的花儿乞丐也叫嚷起来:“马跑了,公子爷的马跑了。”身形一晃,飞身跳上了狂奔而去的玉兔马。 两个伙计如遇鬼魅,魂飞魄散一般瘫软在地,方自点亮的灯笼滴溜溜滚了出去,一阵夜风袭来,竟然引燃了马棚里的草料,一时间火蛇四起。 老平安客栈今夜看来不平安了,铁公鸡琉璃瓶一样的老板纵然不打算向花儿乞丐乐善好施,却不得不向火神祝融敬献悠悠无尽的孝心了。 不仅马棚中火光冲天,客栈老板的眼睛里也是火蛇乱串,他如果有九条命,也被这把火烧没了八条半。 当慕容公子走出来时,就看到了客栈老板匍匐在马棚前哭天抢地,一副生无可恋的凄惨样子,老天如果真的有眼,也会心生哀悯,暗暗垂泪,顷刻化作一夜救命雨。可惜的是,从眼下看老天似乎正是睁一眼闭一眼,对此麻木不仁,无动于衷。 日月两轮天地眼,今夜月光很好,如同绝代芳华的盈盈美目。 美目盼兮,火光起。老板端的是对今夜的月光有三江四海仇,九天十地恨。 明月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世事就是这样让人无可奈何,喟然兴叹。 两个花儿乞丐当然不会喟然兴叹,不仅没有忧愁,没有无奈,反而很快乐,很洋洋得意。他们骑在慕容公子的玉兔马上居然开心地唱起歌来。 “世人都说神仙好,神仙哪有我逍遥。uu看书.uuashu.cm 世人都说王侯贵,王侯怎如我安睡。世人都说豪杰勇,豪杰死在赤壁峰。” 不慕神仙,不惧王侯,不畏豪杰,世上有如此云水胸襟的能有几例?人间有如此冰雪肝胆的又有多少? 慕容公子不是神仙,不是王侯,不过据江湖传说,乃是不世出的豪杰。 两个花儿乞丐当然知道慕容公子是个豪杰,也当然晓得慕容公子的玉兔马不是什么人都能偷出来骑上几圈的。 他们似乎不怕。因为他们知道天大的豪杰,也不会因为有人不告而借,就痛下杀手,滥杀无辜。他们虽然不能说是无辜,却委实罪不至死。况且慕容公子在他们看来,一定是个乐善好施的活菩萨,不仅不会举起屠刀,而且还会把他们渡化到极乐世界。 月光栽在地上,绽放出皎洁的花束。不是兰花,不是蔷薇,也不是菊花,好像是白莲花。 这绝对是好兆头,他们端的是对今夜的月光有感恩戴德之心,存沛若春水之情。 仿佛有一痕春水在他们眼睛里逸动,在他们的心底拂过。 于是他们被春水拂落于马下,连着三个筋斗,被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慕容公子没有站在他们面前,而是骑在马上,眼神里居然有灵动的春水,有飞扬的悲悯。 两个花儿乞丐再回到老平安客栈,那场因他们而起的火终于在老板感天动地的哭嚎和祈祷中灰飞烟灭。 慕容公子翻身下马,瞧着一路追随而来的两个花儿乞丐,悠悠道:“你们今夜可以住在这家客栈,不过是马棚里。” 第2回峰头鼓瑟渡云闲【1】 一 江湖总是有这样的客栈,虽然寒怆,却能给漂泊的江湖人以暂时的温暖和安稳。 如果江湖上没有客栈,就如同天涯没有春天,沧海没有明月。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春天,江南虽然不是天涯,却同样有着独行的风兼雨,有着漂泊的累与愁。 夜里居然飘起了细如愁思的雨,如同不期而来的清梦潜入远行的客旅,如同挥之不去的幽恨萦绕独守的浮生。 在这样的时候,寂寞无眠的人通常会擦亮孤灯,斟满酒杯。 酒杯已经斟满,而且还是江南第一酒坊君醉矣酒坊的醉玲珑。君醉矣酒坊的老板娘如意夫人天生一双酿酒的红酥手,醉玲珑是这双红酥手用了十八年酿出来的人间佳酿,能够喝上一杯的非富即贵,寻常人家即便是梦寐以求,也是辗转反则求之不得。 这当然不是这家老平安客栈所能奉上的美酒,就是把这家客栈双手奉上也未必会换来一壶醉玲珑。 江湖上能喝上醉玲珑的豪客也为数不多,南宫世家恰恰在为数不多的人之中。 南宫不忌并非寂寞,两个随从就坐在他的对面;他只是不知道为何今夜突然无眠。 他若无眠,那两个随从更加难以安枕。 “谷云龙为何要将江南慕容和江北南宫一起邀到无思谷?”南宫不忌盯着刚刚喝尽的酒杯,酒杯就在他的手中,仿佛是黯然离别时握着的芊芊濯素手。 两个随从没有回答,因为南宫不忌并不想他们开口,他一向很喜欢自问自答,他觉得这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区别于平庸的人的最优雅的风范。 南宫不忌始终认为自己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在这个龙蛇混杂的江湖,比他聪明的人不是没有,而是极其之少。 “慕容公子的武功似乎比预想的要高明一些,不过他为什么会对那个糟老头子礼敬有加呢?”南宫不忌并没有回答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反而又异常聪颖地发出了第二问。 两个随从不能回答,绝对不能。他们熟悉这位自诩聪明的二公子的自以为是的脾气。 “我们是不是想个法子让慕容公子知难而退?”南宫不忌果然也没有给出第二个疑问的答案,直截了当地发出了第三问。 那盏灯火似乎觊觎醉玲珑的酒香,轻悠悠向着放在桌上的酒壶探出窄窄的舌头。 南宫不忌的酒量并不大,而且他一直以为吃酒误事是人最不可饶恕的罪孽。然而他也绝不想别人喝了他喝剩下的酒,遇到这种境况,他会非常果决地把喝剩下的酒倒掉。 南宫不忌突然伸手将酒壶取过来,涓滴不剩地洒到地上,浓郁的酒香如同如意夫人不可方物的笑容一样悠然绽放。 南宫不忌昂然立起,对着窗子,发出一声冷笑。 两个随从是一等一的精明人,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在南宫不忌立起的时候,已经飞烟一样飘出门外,在南宫不忌发出冷笑之后,已经和贸然前来窥测的人交上了手。 夜雨总是让人惆怅和销魂,如果再有孤灯一点,浊酒一杯,越发教人倍感凄切,心意难平。 窗含一点孤灯,还有慕容公子清瘦的身影。 慕容公子早已经就听到了趁着潇潇夜雨赶到客栈的夜行人,也早已经发觉了南宫不忌房间里的莫名难眠。 当南宫不忌的两个随从扑入夜雨中,慕容公子便已经知道这两个沉默不语的人居然会是辽东擒虎门的高手。辽东擒虎门有双绝驰名天下,第一绝便是九转霹雳步。这不是一种轻功,而是一种下盘的硬功,既稳如泰山,又变化万千,可攻可守。第二绝乃是神力擒虎拳,硬桥硬马,拳拳到肉,力达千钧,大有开山裂石的气势。 那两个随从身法移动,脚步踏地,行家一听便是辽东擒虎门的九转霹雳步。 南宫不忌推开窗子,既看到了自己的两个随从正与一个黑衣人交手,也看到了另一间孤灯剪出温润身影的房间。 江湖夜行人似乎都习惯了一身黑衣,这仿佛是没有人敢于打破的规矩,也是江湖人一种诗意的皈依。 黑衣人闪展灵动,以一敌二却游刃有余,一身黑衣舒卷着无边的细雨,也舒卷着潇洒的寂寞。 南宫不忌却大为惊异,自诩对天下武功熟稔十之八九的他竟然识认不出黑衣人的武功套路和根底。这无疑让他感到大惑不解,甚至有了被人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的屈辱。 他在悻悻然的时候,突然想到另一个房间里的慕容公子也绝对猜不出黑衣人的端倪,不由自主地心中到有了不甚踏实的三分得意。 人生得意须尽欢,南宫不忌已经把天下称绝的醉玲珑洒了一地,这个时候他纵然想痛饮一杯,也只能暗自追悔不及了。 一杯酒已然成空,慕容公子轻轻地将空杯抛出,破窗划一道浅影落到夜雨中。如同一声叹息打破了身在天涯的缕缕清愁。 黑衣人听到了空杯坠地的声音,似乎也听到了那发自空灵之境的叹息。双掌一展,隔开了辽东擒虎门两大高手方才使出来的拔山推海,u看书 ukansh随之身形骤然升至空中,双腿联翩踢出风云十八变。 夜雨落到他的头上,划过他的睫毛,好像是来自天籁的抚慰。他知道自己已然胜了。 辽东擒虎门的两个高手本事绝对不弱,然而他们遇到了本事比他们强上十倍的对手,不要说势均力敌,连说勉强支撑都让人耳红心虚。 他们败了,在他们知道这种情形的顷刻之间,已经被黑衣人的风云十八变腿法击出三丈之外,随即扑倒在夜雨的一沉百踩中。 黑衣人瞧着抛出空杯的窗子,灯花还在悄然吐蕊,剪出来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似乎早就逆料到了胜负,所以既不惊讶,也不好奇。 南宫不忌异常惊讶,他没有料到自己的两个随从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打倒在地,连一点悬念也没有留给他。 房间里的醉玲珑的醇香仍然浓郁,如同如意夫人到如今笑靥依旧鲜润。 据他所知,如今如意夫人的笑靥虽然依旧让人销魂,却已经因韶华渐远而不能比拟为鲜润。 南宫不忌非常想破窗而出,就像慕容公子抛出的空杯。然而他不能,他不想给茫茫夜雨再留下也许会江湖尽知的一声叹息。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始终记得十几岁时有人对他说过的这句话。 他轻轻地拍掌,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彩。 他认为这声彩是奉献给自己的,因为他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在下流云居士!”黑衣人从夜雨中缓缓走过来,推门而入,道:“今夜特来拜会南宫二公子。” 第2回峰头鼓瑟渡云闲【2】 二 如意夫人的醉玲珑又斟满了,多情多愁的人嗅着这犹如美人梦的醇香一定会想起十年前的如意夫人。那时节,如意夫人正是风华绝代,一个笑涡都能够让天下数一数二的英雄痴痴如醉,折腰于石榴裙下。 慕容公子久闻如意夫人之名,却从未见过这已然徐娘渐老犹擅多情的当年佳丽。当南宫二公子殷勤献酒、流云居士缅怀过往之际,他竟然有些轻慢,将那一杯醉玲珑握在掌中漠然以对,就如同遇到暖玉温香的美人而焚琴煮鹤不解风情。 他们已经离开了老平安客栈,据流云居士所说,抵达无思谷至多还有两天的路程。今天一早,慕容公子看到流云居士从南宫不忌的房间出来,高傲的南宫二公子居然从房门送出了很远。就在这样的时机,流云居士道:“从此间到无思谷尚有两天路程,两位公子如若不弃,在下便与两位结伴而行。” 从老平安客栈出来,南宫不忌乘坐了一辆四轮马车,流云居士与他似乎未用几个时辰便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也钻进了那辆轩敞气派的马车。奇怪的事情在江湖上总是累累不绝,通常人们对此见怪不怪了。 他们在将近午时的光景,就到了这家名头极为响亮的聚英酒楼。酒楼坐落在凤凰集最喧嚣热闹的长街中央,扑啦啦的酒旗的确有如英雄汇聚的山寨于分金聚义厅前所立的大旗。 聚英酒楼招徕的客人并非都是五湖四海的英雄豪杰,慕容公子上楼的时候就发觉了这家酒楼的客人大多是多金多情的公子哥。公子哥有很多种,这家酒楼来的几乎都是五谷不分而且招摇过市的那一种。 让南宫不忌惊奇的是那两个花儿乞丐也居然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了,一人一坛子酒高坐在临窗的桌面前。两个花儿乞丐旁若无人,吆五喝六,不过一眼瞧见慕容公子,登时扭捏一如大门不出的小家碧玉。 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慕容公子今日都不打算瞧上一眼。 酒楼里委实有一些大家闺秀,莺莺燕燕地随着那些除此一道便一窍不通的公子哥。 南宫不忌携带的醉玲珑果然不少,他们甫一落座,从不打算请别人喝自己剩酒的南宫二公子就慷慨犹如天下第一富家翁一般,吩咐两个浑身依然隐隐作痛的随从斟酒,斟满醉玲珑。 醉玲珑不可多得,流云居士这样谈吐风雅而且武功精深的朋友更不可多得。流云居士对醉玲珑很有心得,在连饮三杯之后,款款说道:“在下已经两年多没有品位如此琼浆玉液了,此次蒙南宫二公子不弃,且有慕容公子相伴,一路同行,欢饮如意夫人亲手酿制的美酒,应是平生第一幸事。” 南宫不忌是否以之为幸事,慕容公子自然不会猜度和留意,不过对于流云居士,他还是饶有兴趣。 对流云居士饶有兴趣的并非慕容公子一人,就在慕容公子微微沉吟的时候,四个奇装异服的人闯进了他们所在的包间,齐刷刷七只眼睛罩住了一脸春风的流云居士。“四个人怎么会是七只眼睛?”不久后当慕容公子对燕春来讲述今日的事情时,燕春来明知故问道。 因为四个人中有一个是独眼龙。这委实不难想到,号称江湖第一聪明人的燕春来自然心知肚明。 南宫不忌对不速之客一直不欢迎,不友善,尤其是今日与慕容公子同桌而坐的时候更加不能容忍有什么人不识相,冒犯他的公子威风。啪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南宫不忌挺身而起。 任何时候都有标新立异的奇人,今日前来惹晦气的四位当是此中的翘楚。一个披红挂花,年已不惑却扮成还未长成的少年郎;一个披着道袍,却偏偏与三清作对,头上戴着毗卢僧帽,雪白的山羊胡也就剩下十几根;一个黑面独眼,须发皆乍,却身穿一袭粉色长袍,硬生生把自己打扮成文生公子;一个精赤着臂膀,下身裹着虎皮裙,一身白花花的肥肉纵然重不过一头象,也绝不会输过一头猪。 这四个怪物莫说是找上门来,即便是偶然瞧上一眼,都会让人吓破了苦胆。流云居士果然是好胆色,竟然对这四个寻他晦气的怪物视如不见。 不过,无论见与不见,四个怪物见在眼前。 披红挂花的怪物笑嘻嘻地说道:“流云居士,本来以为你已经乘鹤西游,没想到还在人间受罪,你害得咱们风尘四怪真真是踏破了铁鞋,磨穿了脚板。” 这四人倒是取了一个如假包换的好名头。风尘四怪的名头虽然让人暗暗发笑,不过领教了他们的身手,没有人还会笑得出来。 南宫不忌向来以通晓江湖各门各派的武功而自鸣得意,他自然知道风尘四怪是什么样的角色,也晓得这四人精擅如何厉害的武功和手段。 他此时好生羡慕始终云淡风轻稳如泰山的慕容公子,酒杯既然已经摔下,他想不出头也难于上青天了。 毕竟他是赫赫有名的南宫世家的二公子,而不是寻常百姓家的愣头青。 一杯酒稳稳地送进唇里,空杯依然有令人心碎的酒香。 醉玲珑的醇香,在慕容公子看来,只能惹人心碎。 许多人心碎是因为相思,醉玲珑的味道便是相思的滋味。 空杯轻轻地抛出,抛在黑面粉衣人的鼻子上,慕容公子轻轻一笑,那一刻仿佛远在天边的枯树也会悠悠开出一树繁花。 风尘四怪从未去过天边,也从来没有想见过枯树也会开花,此时只有无名的怒火在绽放,绽放在他们的七只眼睛里。 虽然四个人七只眼,却丝毫不减他们的威风,看书.uuknshco 更不减他们的狂暴。 八只手探出来,如同八条怪蟒。 突然酒楼里的人都嗅到了骇人的腥气,也感到了砭人骨髓的寒意。 这是丛林里蟒蛇发作时吐出的腥气,这是严冬吞咽大地时生成的寒意。 南宫不忌当然知道这是风尘四怪半生同修的神龙玄阴功。据他所知,修炼这种阴毒绝伦的武功,每日都要活生生嚼咽下三条毒蛇,而且必胜不能近酒色。江湖虽大,但是心甘情愿修炼这种毒功的人至多不会超过三十人。 与南宫不忌相比,慕容公子绝对不会知道的更少。就在八条怪蟒般的手臂向他抓来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苍劲的歌声,他不禁笑容更重。 身形已转,随之腾空而起,这绝非什么高深的身法和武功,但是不仅风尘四怪没有看清,连武功高深莫测的流云居士也没有瞧明,慕容公子就已经双脚扣在房梁上,双手五指戟张,十道纯阳劲力射出,随之双唇微开,一口酒喷出。 风尘四怪绝非易与之辈,八臂探出,不见了慕容公子,四人便打算变幻身法和招式,然而慕容公子的破敌之术委实是妙到毫巅,他们身形方要晃动,只觉得身上一阵烈火炙烤般的热痛,只是瞬息之间,又觉得热痛中多了温暖潮湿的酸麻。 慕容公子飘飘落地,四人依旧僵立在当场,然而在慕容公子再度轻轻一笑之后,四具身躯颓然倒地。 流云居士目光飘动,看到四人顶梁上印着一点水湿,却有醉玲珑让人黯然销魂的醇香。原来慕容公子用指力将酒送进了四人的体内。 第2回峰头鼓瑟渡云闲【3】 三 闻弦歌而知雅意。 江湖上精通音律的绝顶高手究竟有多少?据说有好事者排了一个风云榜,这个榜上不多不少正合天罡地煞之数,一共一百单八个。江南慕容和江北南宫机缘巧合地是同在榜上,这一时瑜亮的荣光亦或者尴尬仿佛宿命。 就在风尘四怪摇摇晃晃爬起来的时候,那苍劲的歌声渐次低哑,仿佛是高山上倾泻下来的怒水被重重叠叠的巨石割成徘徊不定的溪水。歌以咏志,心若动,歌声自然会变,这与天下武功并无二致。慕容公子的心也有些动,所以他又出手了。不过这次不是伤人,而是救人。 出手如电,转瞬之间,他的手掌便逐一从风尘四怪的后背拂过。如同一缕清水润泽荒寒的土地,如同一段低歌抚慰寂寞的空谷,如同一痕清影拨弄旷远的月光,风尘四怪终于稳稳地站住,有了抬腿走人的气力。 在他们离去之前,七只眼睛似乎是让人暗暗心惊的诅咒,从流云居士的脸上跳过。 “敢问公子是谁?” “江南慕容。” 回答他们的不是慕容公子,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那两个花儿乞丐。 一个花儿乞丐一脸肃然地接着说道:“现今江湖,除了人称三绝无双的慕容公子,还有什么人能一招之内便击倒风尘四怪?” 慕容有三绝,最绝是琴剑。 所有知道慕容公子的人都艳羡他惊才绝艳的诗画、天下无双的琴铮和无与争锋的神剑。许多年前,人称伯牙在世的俞商略就扼腕叹息过慕容公子的琴艺,号称琴剑双绝的公孙大娘就拍案称颂过慕容公子“曲有误慕容顾”的佳话。 此间无琴,身畔无剑。赴约离开慕容山庄这几天,慕容公子似乎已经淡忘了自己家传累世的琴铮,甚至还有那柄师尊所赠的沧海月明剑。 那柄剑师尊从前一直佩戴在身边,经过大大小小三百七十七场战役的供奉,已然是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神剑之一。 仿佛江湖上用剑的人都很寂寞,师尊一生便是在剑光纵横中辉煌如骄阳,又是寂寞如骄阳。大师兄雨庐山人曾经对他和小师弟讲过师门的宿命,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寂寞。 酒楼下的那个老者似乎也很寂寞,从他的歌声中就能体味到绵绵不绝无日可歇的寂寞。 慕容公子从酒楼上下来,就看到了坐在酒楼对面同样寂寞的老树下的老者。今日这个老者身上没有了傲岸的孤高之气,也没有呼来大大小小的孩子嬉戏游闹。他只是沉声唱着一支这一生已经不知唱过多少遍的歌。 突然,醉玲珑的酒香如一缕春风融化了老者歌声的苍凉,歌声戛然而绝,一杯醉玲珑被一双修长的手奉到老者的面前。 流云居士风雅而且温文的脸也投入了老者的眼睛里,透过老者的眼睛,能够看到流云居士真挚的笑容。 慕容公子听到了流云居士走出酒楼的脚步声,却未想到他会情真意切地给这个老者奉上一杯醉玲珑。 自古红粉赠佳人,从来美酒敬英雄。醉玲珑在前,就是大罗神仙也会心旌狂动。 这个老者不是大罗神仙,大罗神仙会做的,他偏偏不会做。 佳人虽美,终会迟暮,美酒虽香,也会蒙尘。面对着醉玲珑,老者犹如一座冰山。任心志虔诚的流云居士连连说道:“前辈,薄酒一杯,还请笑纳。”老者终究不为所动,不肯赏下薄面。 长街上起风了,这风好像是突然之间就从长街下漫起来一样。这还不是江南多风多雨的时节,尤其是这风透着古怪和渺茫。 风吹过长街,吹过流云居士的手,那双手虽然静如泰岳,却落了一些浮尘。浮尘不仅落到那双手上,也飘进了酒杯里。 蒙尘的美酒就如同迟暮的佳人,如果南宫不忌也在这里一定会把心疼碎。 风中蓦然伸出一只手,一只肥肥大大的手,如同一只炖熟了的熊掌。那只手捏住了酒杯,随之一个声音响起,如同刺破阴云的月光。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好酒岂能糟蹋,我佛慈悲度化众生,焉能无视此中罪过?还是老衲将这杯酒度化了吧。” 出家人不打诳语,就在流云居士看清这个仿佛骤然从长街底下冒出来的胖大和尚的时候,胖大和尚已经刻不容缓地将那杯酒度化了。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这个大和尚修心不修口,所谓度化,便是将酒送进包罗天地法门万千的肚子里。 慕容公子居然也没有看清这个胖大和尚从哪里过来的,以他的武功修为,即便是一流高手隐身百步之外他也能够发觉得到,然而这个大和尚已经近到眼前,他方察觉,不由得暗暗称叹。 大和尚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有塞到流云居士空着的手里,漫不经心地瞧了瞧,道:“檀越若是还有美酒,且不要给这个老檀越,还是发发慈悲留给老和尚吧。” 一山还比一山高,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老和尚骤然现身于此,不仅让流云居士大为吃惊,也在心底暗暗生寒。据他所知,江南一带,武功出神入化的出家僧人并非很多,而这些人他几乎都有所知。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个大和尚竟然如那些已经成为残迹的古刹般神秘幽深,如江南如梦似幻的烟雨般飘渺迷离,让见闻广博阅人无数的流云居士浑然不知。 飘渺孤鸿影,自在天地间。 这老和尚莫非正是如此? 流云居士不知道这个大和尚的底细,慕容公子自然也难知其端倪。 世间有太多的难解之谜,人间也有太多的人神秘莫测。让人充满疑窦的,就在此间便非独这个大和尚一人,流云居士何尝不是如此,uu看书 .uukanshu那老者何尝不是如此,即便是江湖闻名的江南慕容和江北南宫,也有很多谜语将待后来猜度破解。 谜一样的世间,谜一样的江湖人,甚至谜一样的芸芸众生。 同样让人难解端倪的老者突然发出匪夷所思的大笑,起身扯住大和尚,道:“你这百无禁忌的痴和尚,老夫已经等你三个月了。你若是再不来,老夫已打算到西天极乐之境去告你一状了。” 大和尚的确一如老者所言,似乎有些痴痴傻傻,拍着肥肥大大的双掌,道:“岑夫子,你要告老和尚什么?” “老夫向佛祖告你是个花和尚,不仅喝酒吃肉,而且还会拐带良家女子。” “岑夫子莫非是指那个女魔头么?若不是老和尚将她送回北海,却不知有多少生灵要请老和尚念往生咒了。” 声音渐远渐无穷,就在流云居士沉吟之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僧一老已经袅如黄鹤,谜一样的消失了。 “慕容公子如何认得的那个老者?”在离开凤凰集的路上,流云居士这样询问慕容公子。 流云居士居然没有与南宫不忌同乘马车,而是与慕容公子安步当车。那匹玉兔马随在他们身后,得得地敲碎了行走中的枯寂。 慕容公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了流云居士另外一个问题:“不知道居士怎么招惹了风尘四怪?” 与他一样,流云居士也未给出答案。似乎他们都有难言之隐。 天地间,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这就是最真实的回答,只不过这样的回答很难让人信服罢了。 第2回峰头鼓瑟渡云闲【4】 四 江湖是一条路,踏上这条路,注定是与生命同在的行走。走江湖,漫长而且寂寥。 寂寥的晚照下一个人横住了去路。 确切说是一个死人,流云居士以为这个人刚死不到半个时辰。流云居士能够说出口的话一定是正确的,慕容公子虽然与认识还不到两天,却已然发觉这个人仿佛永远不会说不正确的话。这样的人,其实很可怕。 他们从凤凰集已经走出了三十里,刚刚接近面前的这座高峰就看到了横卧在路上的那个死人。 流云居士告诉慕容公子,前面的这座高峰叫作问天峰,过去之后有一座崖,叫作听云崖。五十年前贵为皇亲的飞鸿道人曾经在听云崖上讲经论道,听者多达三千,时至今日听云崖上还存留着当日讲经的高台,高有三丈,广有十丈,虽然荒败萧然,却依稀可见当日的风云激荡。 问天峰下密林深锁,那条路犹如飞矢一般穿林而过。 南宫不忌听到流云居士和慕容公子从车畔飞纵而过的声音之后,才悠悠然下了四轮马车,抬眼就见流云居士正俯身察看那具尸体。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南宫二公子意识到又有人死了,心中没有悲悯,却生出了厌恶与愤怒。 愤怒的南宫不忌走起路来依旧从容不迫雍容潇洒,淡淡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如同一痕风雨声惊破了高堂美梦。 死者衣着很普通,与升斗小民素常的打扮没有任何区别,然而慕容公子只搭上一眼就看出死者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升斗小民。 这是因为慕容公子留意到了死者的皮肤和双手。皮肤虽然黝黑确很细腻,双手阔大而且有力,尤其是手指上有经年握剑的老茧。 “慕容公子看出了什么?”流云居士自然已经看出些什么,以他的精明细腻,很多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之所以询问,其实大有深意存焉。 慕容公子还在注视死者的眼睛和眉心的伤痕,对流云居士的问话似乎觉得有些突兀,沉吟良久才开口道:“慕容看出了居士看出的那些事情。” 这是很巧妙的回答,也是最准确的回答。其中意味,只有彼此心照的人才能悟得出。 至少在如此情形下,流云居士与慕容公子彼此心照,所以流云居士发出了悠然心会的一笑。 “南宫二公子可曾看出了什么?”流云居士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当然不会做顾此失彼的事情,为了不使南宫不忌心生受到冷落之意,也为了不便言说的原因,向立在身后的南宫不忌发出了一问。 南宫不忌是个聪明人,何尝猜不透流云居士的心思,所以也很巧妙地答道:“也许在下所看出的与慕容公子一样多。” 这回答虽然不失为巧妙,不过未必很准确。流云居士这次没有发出悠然心会的微笑,而是有失望的神情从眼睛里隐约。 南宫不忌只是聪明而已,却绝不高明。高明的人这个时候不会闪烁其词却自以为高明。 死者的眼睛怒睁着,里面居然只有愤怒,却没有临死前的恐惧。死者眉心上的伤痕一看可知是极为锋利的细剑留下的,那一剑迅捷犹如流星,所以拔出来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血随之喷出。 “他是死于自己的利剑下,那是一柄非常纤细的利剑,江湖上善使那种细剑的人不是很多。看看他手指上的老茧就会知道他是个使用细剑的高手,而且至少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功夫。” “他是死于自己的朋友或者兄弟,甚至是情人手中,这是因为以他的武功在没经过激烈的争斗的情形下,他的剑落到别人手中只有一种缘故,那就是他自己把随身带着的剑交给了凶手,若不是非常信任,他不会这么做。而且看他的眼睛可知,他临死前只有愤怒,却没有恐惧,只有被信任的人出卖,才会有这样的愤怒。”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而且也不是个惯常出没于江湖草莽的人,他应该是什么府邸的保镖或者侍卫,这从他没有经过风雨和风沙的皮肤就可以看出来。而且他用功甚勤,只有做别人的侍卫,衣食无忧,才会如此。” 慕容公子并非想要卖弄,而是决定给死者一个交代,所以把自己看出来的事情讲了出来,也许他不是要讲给活着的人听,而是讲给这个已经变成孤魂野鬼的死者听。 流云居士抚掌道:“慕容公子好眼力。” 南宫不忌道:“那么他为什么被人杀死?” “因为他探知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要了他的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有的秘密都是致命的。”慕容公子没有把这些话讲出来,他决定还是给死者留下这个秘密。 流云居士邹着眉头,瞧了瞧南宫不忌,他委实怀疑这个南宫二公子怎么会问出这样不该问的问题。 不该问的问题绝对不能问,这就是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真正聪明的人应该严守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该问的问题就绝对不能问。 “也许我们会在密林里找到那柄剑。如果运气好一些,还会找到凶手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流云居士又说出了极为正确的话。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江湖,u看书.uukans 所以慕容公子认为他绝对不该到了这样的年纪还没有太大的名头。 这也是秘密,秘密会要人的命。所以慕容公子绝对不会此时就把这个秘密说出口。 果如流云居士所言,慕容公子在密林深处找到了一柄细剑,还在一抔新土堆里挖出了一个包袱,里面居然有一身侍卫的衣服和一块玉牌。 流云居士捏着玉牌,道:“这块玉牌是镇南王府的信物,那身衣服当然也是镇南王府侍卫的,应该就是这个死者所穿的。” 慕容公子望着渐渐凋谢的晚照,道:“这个包袱是这个死者的,慕容相信包袱里还有一些东西已经被凶手取走了,不过凶手取得不是很细致,说明这个凶手心中有鬼而且有愧。”手掌一翻,有两根细长而且轻柔的头发隐隐地飘动。 这是女人的头发,南宫不忌相信一定是个闭月羞花的大美人的头发。 这一回他是真的聪明,他没有猜错。 镇南王府就在姑苏,玉兔马一个昼夜就能跑到。慕容公子油然而生到姑苏走一遭的念头。 这念头在他的心底,不过眼明心亮的流云居士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 流云居士道:“镇南王府不仅有美酒和美女,而且还有天下许多求之不得的武功秘籍。而且镇南王还是个慷慨好客礼贤下士的谦谦君子,大有孟尝春申之风。” 慕容公子没有搭话,俯身托起尸体,寻得一块开阔的地方,将其入土为安了。 瞧着他的举动,流云居士朗月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皎皎明月为一丝阴翳遮住。 第2回峰头鼓瑟渡云闲【5】 五 古人未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慕容公子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当日随师尊在海外孚日岛上所观望的那么皓洁的朗月了,他非常留恋那段一心练剑的日子,然而他想象得到那样的日子此生永不会再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里不是海上,这里也有明月。 问天峰其实并不高峻,流云居士似乎看出了慕容公子对这个峰名的怀疑,就在一行人经过暂时安顿在峰下密林中时,对慕容公子说道:“这问天峰的名字乃是南朝时一位将军所留下的,这位将军平生素有大志,眼见朝廷偏安一隅,四方混乱,生灵涂炭,有心提一支劲旅渡江,一刀一枪整合金瓯。那一年本已经渡过大江,谁料朝廷生变,江山易主,这位将军无奈回师勤王。哪知一回来,便为奸人所害,身陷囹圄,被押解之际,经过这里,不愿再受折辱,跪拜问天三事,便头撞石壁而死。故此,这座本不高险的山峰就有了一个浩然大气的名字。” 慕容公子无法相见当年那位将军经过此地时是否也是明月当空,碧落如洗。 那一夜,慕容公子在半梦半醒之时,似乎遥遥地瞧见问天峰上有一个峨冠博带的男人仰面问天,他甚至还听到了那人向苍天发出的三问:“茫茫天下竟是谁家天下?苍苍大地竟是谁主沉浮?天下苍生何时能得太平?” 慕容公子蓦地听到一声叹息,犹如一缕月光融入了波澜不惊的大江。 除了他自己,似乎所有人都在密林中睡熟了。 莫非兴起一叹的人,就是他自己? 问天峰上并无一人,这个时候天与地都已然昏昏睡去。 六 过问天峰就是听云崖。在次日黎明的时候一行人就已经从盘绕在问天峰犹如玉带的路上走过,四轮车碾动山路的声音好像剑锋割破了茫茫的沉寂,得得的马蹄声如同心脉的悸动。 流云居士萧萧然走在前面,道:“听云崖乃是道家胜地,为群峰环抱,云霭重重,恍若仙家得道的福地洞天,不可不去瞧上一瞧。” 流云居士不仅心思细腻缜密,而且见闻广博,委实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引路之人。慕容公子越发觉得此人妙不可言了,这让他心中隐隐发作着异样的念头。 这异样的念头一如昨夜问天峰上隐约朦胧的人影,想之即在,视之飘忽。 问天峰已然被他们远远地留给了昨夜,留给了漫漫江湖路上转眼即逝的一抹回忆。 似此星辰非昨夜,有些回忆仍然会在漫漫江湖路上重现。 慕容公子想起了师尊对他说过的话:“江山也罢,江湖也罢,若想倚天独立,势必与天下争锋。而此中遭际艰险难测,血泪难干。既要胸中有天下,又要心中无天下,既要不负天下人,也要提防为天下人所负。这是一桩苦事,何必豪赌天意?” 天意自古高难测。 更难测的是人心。 天意果然难测,刚走上通往听云崖的青石路,就有瑟瑟的烟雨不期而至。 人心果然也很难测,刚走进烟雨之中,身后便撞过来十几个英雄好汉,毫不客气地将南宫不忌的四轮马车冲撞到路边的深沟中,将慕容公子的玉兔马惊得四蹄飞扬。 南宫不忌的两个随从非常艰难地将四轮马车引入正途,慕容公子也勉勉强强将玉兔马安抚住,身后又传来乱蓬蓬的奔逐之声,又有十几个英雄好汉奔袭而来,流云居士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而绵绵的雨丝瞬间就把他的苦笑抹平,化作一声唏嘘。 联翩而至的英雄好汉从他们身边飞奔而去,络绎不绝的杂乱脚步恍若弹破烟雨的莽夫之手。 慕容公子突然瞧见了两个熟悉的人,这两个人也如同那些英雄好汉一样奋不顾身地向听云崖狂奔。 无论这两个人怎样奋不顾身地狂奔,也绝对跑不出我佛的五指山。一条身影裹着轻似琴弦的烟雨横住了两个人的去路,他们不得不硬生生地拉回还不要命般往前冲的双腿,笑嘻嘻地瞧着神情在烟雨中倏忽变幻的慕容公子。 他们与慕容公子绝对是老熟人了,没有慕容公子他们不能睡在老平安客栈的马棚里。 慕容公子越来越对这两个花儿乞丐不敢失之轻慢了,这两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尘异人似乎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而且每有事端必然抛头露面。 “咱们以为公子早已经到了听云崖,未料到居然才走到这里。” 从他们看似随随便便的一句话里,慕容公子迅即听出了疑点,其一,他们认为慕容公子早已经到了听云崖,其二,他们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们获知了听云崖上即将生出的事情与慕容公子大有关系,其三,他们之所以能够获知其中的内情,是因为已经有人故意向江湖中人传播了一些有关慕容公子到听云崖的讯息。 慕容公子突然笑了笑,u看书 .uukanshu 他的笑容在轻纱般的烟雨中有些朦胧,却很是柔和,两个花儿乞丐居然有了受宠若惊的不安。 慕容公子问道:“两位究竟是何方高人?慕容倒想领教。” “南海吉祥双丐,我叫常老吉,他是我兄弟,叫常大祥。”一个花儿乞丐一脸莫名其妙的肃然,悠悠说道。 慕容公子可以断定,这二人无论是绰号,还是姓名,都如同这场不期而至的烟雨,率性而来,随心而去。 南海吉祥双丐飞进了烟雨中。他们并不想这么做,更不想飞的这么快,然而有人偏偏打算让他们这么做,飞的这么快。 就在常老吉回答完时,慕容公子道:“你们既然这么着急赶到听云崖,慕容就送你们一程。”于是,他们就被慕容公子送进了烟雨中,纵情飞翔而去。 流云居士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慕容公子,他非常想看破慕容公子此时的心思。 慕容公子迎着流云居士的目光站着,薄薄的烟雨遮住了他们对视的目光。 流云居士很失望,因为他从慕容公子的脸上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更为遗憾的是,他能够断定,慕容公子一定从他的脸上看破了什么。 “既然听云崖上的事情与慕容有关,那么”慕容公子顿了顿,说道,“慕容决不能让江湖各路英雄好汉失望。” 玉兔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一声长嘶之后,跃到他的身前,他翻身上马,仰面发出一声激越的长啸,玉兔马便飞进了苍苍茫茫的烟雨中。 只有江南才有这样苍苍茫茫的烟雨。 第2回峰头鼓瑟渡云闲【6】 七 风雨江湖,似乎永远离不开酒。没有酒,本就孤寂凄凉的江湖会更冷寂,更无奈。剑光给江湖以辉煌,酒香给江湖以温暖。 纵然已是初夏的江南,绵绵烟雨中,这个早晨还是有些清寒。这样的时候,江湖好汉们比往常更加渴望一杯酒。 听云崖下居然来了卖酒的一对夫妇,文君当垆,相如沽酒,竟给这众声纷纭的听云崖平添了一丝风雅。 浊酒粗酿自然比不得如意夫人君醉矣酒坊里的千金美酒,不过在如此荒远的地方喝上一杯,也让人陶然。 几乎所有人都握着酒碗,慕容公子从玉兔马上跳下来的瞬间,就粗粗地数出今日聚在听云崖下的江湖客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其中竟然除了南海吉祥双丐之外,还有刚刚打过交道有了交情的风尘四怪。 风尘四怪混在人群中,也许是为了隐介藏形,居然没有穿着让人恨不得打他们几拳的奇装异服。他们也早早就瞧见了慕容公子,迎着慕容公子扫过来的目光,齐刷刷地起身抱拳施礼。 当年飞鸿道人讲经的高台在烟雨中恍如一场不堪回首的梦,几株郁郁葱葱的杂树犹如顽童的信笔涂鸦。 树下隐约着人影,似乎是寻寻觅觅中渐失天涯路的断肠客随意流落在这里。 慕容公子突然心底泛起了一缕温情,因为他瞧见高台上不知道是何人用心良苦地摆放着一架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慕容正当华年,他至少到今日还没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年已惘然的经历,也未有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的无奈。 锦瑟无端放置在高台上,此中深意教人暗自叫绝。慕容公子由此确信今日听云崖之事绝对是为他而设,他不得不暗自钦佩谋划此事者的心机深沉。 玉兔马发出一声长嘶,常老吉殷勤如同小厮一般从慕容公子手中接过马缰,毕恭毕敬地道:“公子,瞧此间的意思,那高台之上才是公子驻足的地方,咱们兄弟平生大愿便是给天下大英雄牵马坠蹬。” 烟雨越发浓重,如同望极天涯黯黯生天际的春愁。 无情风雨总是惹起不尽的春愁,听云崖下此时虽然没有春愁,却是潜滋暗生着叵测的玄机。 一个飞云纵,慕容公子轻舒雪衣翩然落到高台之上。隐约在杂树下的人影簌簌而动,似乎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慕容公子绝对是个值得人等待的人,据他自己所知几乎每一年都有将近一百个用剑的高手等待着他,等他赴约,等他拔剑。 今日慕容公子不会拔剑,在高台上等他的人也绝没有心思等他拔剑。 六个人迎着他从随意乱生的杂树下走过来,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等他的人几乎都是陌生人,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 江北南宫与江南慕容本是并世而立,今日煌煌高台盛会,岂能让江南慕容一枝独秀,独擅胜场? 南宫不忌和流云居士终于到了,矫若游龙一样飞身上了高台。南宫不忌甚至横在了慕容公子的前面,对着那走过来的六个人温文尔雅地一笑,朗声道:“在下南宫世家二公子南宫不忌。” 流云居士始终认为自己绝不是可以赢得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所以他稳稳地落在了慕容公子的身后,从从容容地用手掌把面上的雨水抹去。 南宫不忌似乎也是这六个人要等的人,所以这六个人纷然大笑,连声道:“咱们在此已经候了一夜,终于将两位公子等来。” 南宫不忌这才领悟到这六人等了他们一夜,显而易见绝非要请他们饮酒作乐这么容易。 “还没请教六位尊姓大名,不知可否赐下?”南宫不忌终究在场面上厮混惯了,即便在略显尴尬的情形下也不失翩翩公子的风度。 据说当今武林有八大剑派,烟花剑派是剑法最为可观的一家,虽然因为择徒甚严,门下弟子不多,却都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余青崖便是烟花剑派这一代掌门大弟子。 南宫不忌瞧着一身白衣微有短须的余青崖,而慕容公子却注视着余青崖的手掌和背上的长剑。那是一柄三尺三寸长的古剑,虽然藏在鞘里却依稀透着森寒的剑气。 公孙大娘有九个徒弟,慕容公子认得三个,当公孙大娘的八徒弟水若尘自报家门之后,怀抱着一把古琴走出来的时候,慕容公子虽然不认得他,却能隐隐瞧出公孙大娘的遗风。 姑苏城外寒山寺,一片钟声到客船,圆真和尚的确是坐着客船来到这里的,他有些木讷,宽大的僧衣居然六根未净,轻惹着烟雨。南宫不忌素来对出家人礼敬有加,双手合十与圆真和尚见礼。 女人有很多种,温婉大方的这一种无疑令人心生向往。玉女峰彩练仙子窦明珍就是令人心生向往的温婉大方的女子。只是莞尔一笑,这位玉女峰的女侠就算和两位公子见过礼。 江湖中有一种人让人闻风丧胆,那就是妙手空空儿。黄天雷这个名字甚是威风凛凛,只闻其名以为这个人是个大侠客,一见其人才知道他竟然是个梁上君子。黄天雷长得绝对不像一个鸡鸣狗盗之徒,堂堂正正,让人暗自心折。南宫不忌听到他的名号,本来已经泛上脸面的笑意陡然收了回去。 一直随在其他五人身后的人干着一种相当古老的行当,这种行当虽然担不起侠之大者,却也除暴安良,为国为民。铁鹰,当今六扇门中六大神捕之一,至今亲手缉拿的江洋大盗至少不下一百八十个。铁鹰始终凝然观望着慕容公子,当他报过名头后,他瞧见了慕容公子眼神里闪过的柔和的光影。 “慕容公子,铁某虽然未曾与公子谋面,却早就听闻过公子之名。”铁鹰走近慕容公子,手掌一翻,一块玉牌吐出,“想来公子曾经见过这块玉牌。” 慕容公子颔首道:“不错,这牌玉牌乃是慕容师门的信物,却不知铁大侠从何得来?” 铁鹰眼神一亮,似乎遥想着往事。 三年前,铁鹰深入秦川缉拿盗取锦衣侯府所藏重宝的强人八臂哪吒。一个身穿布衣的少侠在一个黄昏走进了他所住的客栈,u看书.uuknshu.c 手中拿着一个包裹,打开来竟然是那些失窃的重宝。布衣少侠对他说,锦衣侯府的重宝已经找到,对八臂哪吒何必必欲置之死地。为了答谢他答应放八臂哪吒一马,那布衣少年答应他三件事,并且交给他一块玉牌。 这三年来,布衣少年答应他的三件事都已经达成,他们也成了朋友。布衣少年告诉铁鹰,他在江湖上有一个名头叫江左布衣。 慕容公子比江湖上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小师弟的性情,莫说是师门所传的玉牌,就是自己的一条性命,也能双手给朋友奉上。 当铁鹰说出江左布衣四个字的时候,慕容公子也想到了此时不知身在何妨的小师弟,如果小师弟现今陪在身边,江湖这条路无论多么艰险,他们也能携手从容而过。 烟雨似乎谢了幽幽如梦的飘零,一缕琴声在听云崖中飘逸。 公孙大娘的八徒弟水若尘退回到杂树下,神闲气定地弹拨起横放在膝上的古琴。 仿佛闲云飞渡,仿佛流水东去。听云崖下的喧嚣被来自天籁的琴声拂落,如同春意残时美人手指间挥落的匆匆落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可怜已是天上人间。 蓦地,仿佛飘自天上的一抹庆云被琴声引来,一个九天谪仙般的黄裳女子踏着悠悠云霭飘然而至。 瞧见那个黄裳女子,南宫不忌似已经痴了,而流云居士的脸色犹如敷上了一层云影。 铁鹰和慕容公子把这一切都收进了眼底,心照不宣地把目光投向了手挥浮云的水若尘。 第3回腕底风云谁堪问【1】 一 公孙大娘的剑术天下闻名,不过听过她琴声的人始终认为她的琴艺比之剑术,更胜一筹。公孙大娘曾经隐身在东海一处荒岛上悟出了一套琴剑合修的碧落沧海曲,可谓震古烁今,本想传给自己的弟子,然而多年苦心栽培,那些弟子终究因为资质不够,修为难补,无一人能够领悟这套高深的绝功。公孙大娘一生争强好胜,心气极高,却因自己的弟子不争气而心灰意冷。那一年飘游到孚日岛上,遇到经年不见的老对头,相逢一笑泯恩仇,又喜欢老对头的两个小徒弟,暗自将那套绝功倾囊而授。老对头知道公孙大娘从不向人示弱,便佯装不知此事,却是乐见其成。 公孙大娘在孚日岛上只流连了两个月,那两个小徒弟却囫囵吞枣将那套绝功收归己有。公孙大娘暗暗感叹苍天有眼,不使苦心人的心血付之东流。那两个小徒弟一个精于琴道,一个善于弄笛,倒是善于弄笛的最小的徒弟心志淡泊,悟性奇高,进境甚至比之师兄更为迅捷扎实。 那两个修炼了公孙大娘的碧落沧海曲的小徒弟,一个是她日后再度相逢的慕容公子,一个是一直未曾再遇的江左布衣。 公孙大娘的嫡传弟子水若尘虽然琴艺超凡脱俗,却终究困于资质与悟性,未能尽得师尊的真传。 那个黄裳女子翩然如蝶般飞落高台之上,水若尘的琴音竟然为之所动,如同沧海中兀然掠过一点星光。 黄裳女子灿若星月的眼睛里就拂过一丝梦幻般的浮光,似乎也听出了琴声中的白璧微瑕。 世间最难寻得知音人,所以才有栏杆拍遍,暗叹知音少的惆怅与低徊付诸琴弦。 铁鹰一直留意着南宫不忌,他自然听闻过江北南宫世家的风光和尊荣,不过仅就今日看来,他隐隐觉得南宫二公子并无传闻中的高深莫测。 铁鹰既是公门中人,又是江湖中人,人称神目如电,自然是深谙人情世故,体察世态人心,不仅处事老道。而且人情练达,只是在冷眼旁观中,就看出慕容公子不仅与南宫不忌相比似乎更为深沉果决,便是和他的师弟江左布衣相比,也更为缜密雍容。 流云居士也留意着南宫不忌,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如果刻意观望慕容公子,不仅不智,而且还很危险。一个人试图从别人身上寻找破绽,那么就要承担别人从自己身上找到破绽的恶果。慕容公子绝对是个很容易从别人身上找到破绽的人。 南宫不忌似乎并未专注地倾听琴曲,而是心有旁骛地寻找着黄裳女子的明艳和妩媚。 黄裳女子是个美人,而且是美人中风情万种艳绝群芳的那一种,青丝如瀑,肤若凝脂,即便是宋玉在世,子健再生,也无力下笔,徒叹奈何。 慕容公子既不是不解风情的柳下惠,也不是恣肆风流的登徒子,他也目不转睛地瞧了黄裳女子一会儿,最终目光凝聚在那女子的一头秀发上。 铮的一声,水若尘将手扬起,缓缓抱琴而起,道:“听闻两位公子都是琴道高手,在下抛砖引玉,还请两位公子赐教。” 所谓赐教,是一较高下的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相对于赐教,切磋便是更为直截了当的请战了。 南宫不忌本来不想给什么人赐教,也不打算和什么人切磋,不过黄裳女子的惊鸿乍现,让他不能不打破自己的规矩,所以他决意给水若尘一番调教,给黄裳女子一个惊艳。 南宫不忌身影一晃,竟然施展了南宫世家的“凌霄八步”轻功身法,就在高台下江湖客目光微一闪动之际,已然立于那张锦瑟后。 对此,有人看到了潇洒,也有人瞧出了卖弄。高台下人声鼎沸,汇成了一声喝彩,流云居士却目光深沉,默不作声。 铁鹰轻轻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过他迅即感到了慕容公子扫过他脸面的目光。 锦瑟在南宫不忌手指划过时,似是一汪月光落进了沉沉一梦,似是一道惊鸿撩起了寂寂相思。 南宫不忌五岁就开始随着来自皇宫大内的李如晦练习琴艺,每日至少两个时辰,而且无日可辍,十五岁那年他的琴艺就已经大成。李如晦初到南宫世家的时候还是盛年,离开的时候却已经一头雪发,毕生的心血尽皆倾注到自己这个独一无二的弟子身上。 “青出于蓝已胜于蓝。”这是李如晦离开时对南宫不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听云崖似乎沉入到一片空濛之中,云霭不见了,高台不见了,甚至所有的人都已经不见了,只有琴声还在,却化作了漫天飞花,化作了无穷春水,化作了一生一世的幽梦,化作了天荒地老的情思。 黄裳女子的眼睛仿佛真的成了天上的星月,黄裳女子也仿佛真的成了此生永难割舍的幽梦和情思。 二 铁鹰并不解音律,他也从未出入过歌台舞榭。 他的确是一个让人敬仰的好捕头,除了惩处作奸犯科,缉拿奸邪小人,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兴致和习惯。 不过,今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公门生涯过于枯寂和无聊了。 一只手骤然伸过来,uu看书 .uukanshu他居然没有觉察到。并非是那只手极为神速,而是他突然变得驽钝了。 他的穴道被那只手点中,公门生涯的枯寂和无聊之感便冰消雪化,春去了无痕迹。 慕容公子瞧着他的眼神,用点中他穴道的那只手轻轻地按了按他的肩头。 铁鹰知道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很感激那只点了他穴道的手。 南宫不忌悠悠然挥动衣袖,飘飘然从锦瑟后面走出,而琴声犹然未止,听云崖里的空濛绵绵不绝。 一声清啸如同一把剪刀剪断了犹在汪洋恣肆的琴声,剪断了犹在摄人心魂的空濛。 南宫不忌看着慕容公子,看到了慕容公子眼神里的一片深如沧海的沉寂。 “你听出了什么?”南宫不忌问道。 “我从未听到什么。”慕容公子回答。 没听出什么是昧于色,没听到什么是皈于空。 南宫不忌的眼神凝成了一柄剑,慕容公子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无涯的天空。 南宫不忌道:“你的啸声中有什么?” 慕容公子道:“你的琴声中有什么,我的啸声中就有什么。” 如果琴声中有魔,那么啸声中就有化身为魔的佛。 南宫不忌虽然不懂,却还是清楚了慕容公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懂和清楚绝不相同,懂是用心,清楚是用眼。 南宫不忌突然觉得与慕容公子斗口舌之利很无趣,他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于是他用自己的眼睛寻找那一袭仿佛自在飞花轻似梦的黄裳。 第3回腕底风云谁堪问【2】 三 仿佛有明丽的星月在眼睛里,在南宫二公子的眼睛里。 黄裳女子瞧着南宫不忌,南宫不忌似乎有了香车宝马载得美人归的希望。 香车,南宫世家有很多,宝马,南宫世家有的更多,美人,南宫世家也有很多,然而黄裳女子这样千娇百媚的美人,南宫世家却没有。 南宫世家必须拥有应该有的一切,否则,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如何号称江湖最豪奢的家族? 不过,南宫不忌很快就有些心意难平了,因为用星月一样的眼睛瞧过他的黄裳女子把那双眼睛又投向了慕容公子,而且眼睛更明亮,神情更专注。 水若尘也凝视着慕容公子,无言地期待着慕容公子也义无反顾地调教他一番。 世间唯有知己与美人不可辜负。慕容公子似乎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可以辜负知己和美人,但是他不能不搭救听云崖下那些茫然不知自己的心脉已经被南宫不忌的琴声摧伤的江湖客。他们因为好事才跑到这里来开开眼界,好事并不是罪过。 至少铁鹰已经知道自己的心脉受损,在慕容公子给他解开穴道之后,他试着运功调息,陡然心惊肉跳,因为他发觉自己的内力消耗了三成,而心脉在运功之际隐隐作痛。 以铁鹰心智和眼力,即刻想到了这是南宫不忌的琴声做的怪。他久在江湖打滚,自然听闻过催发内力注于琴声,破敌于无形的武功。不过,他不知道南宫不忌到底用了什么鬼蜮伎俩。 他不知道的事情,慕容公子知道。 他的大师兄雨庐山人曾经对他讲过诸多运用内功催发琴音的江湖掌故和武林秘辛。在雨庐山人还未归隐之前,江湖上出了一个自称幻海琴仙的人,将一种名叫圆觉破劫的高深内功付诸琴弦,可在无形中使人心智迷乱,自醉幻境,进而消弭内力,败坏心脉。雨庐山人在讲述这件事情时神情凝重,目光犹疑,多次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一些难言之隐。 “圆觉破劫功乃是大彻大悟的人才能修炼的无上神功,若修为不够,心智不纯,尤其是未臻彻悟,便会生出佛魔两境,或者成佛,或者成魔。世人多痴妄,走火入魔太多,立地成佛太少。不知根源者,却以为这乃是一种魔功。”雨庐山人在沉吟很久之后才说出这一席话,那一刻,慕容公子在大师兄的眼睛里看到了陈年的痛楚和煎熬。 慕容公子并不清楚那圆觉破劫功是否流落到南宫世家,不过看方才的情形,南宫不忌所用的手段与大师兄所言大有相近之处。 慕容公子静静地立在锦瑟之后,又似乎听到了大师兄的话:“欲破已然成魔的圆觉破劫功,须用师门所传的太上元气神功。” 太上忘情,大声希音。 慕容公子的双手浮在五十弦上,居然一动不动。 没有琴声,甚至整个听云崖都没有任何声息。 声音仿佛已经消失了,万物仿佛化为无形,世间的所有情感与念想一并成空。 慕容公子突然不见了,锦瑟也渺然无迹。 南宫不忌的眼神开始变得空空荡荡,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想法,天地间茫茫一片真干净。 他似乎听到了一抹空寂,这空寂本来无声,虽然无声却有虚无缥缈在身外激荡如雷。 他似乎回到了五岁那年练习琴艺的那间空荡荡的屋子,李如晦仿佛就在他身边,又仿佛远在千里之外。他挥动着手指,仿佛琴弦上流动着自己成长的身影,而这一切都迅即变为无形。 铁鹰此时就在他的身边,铁鹰却已经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南宫不忌。 铁鹰似乎回归到自己第一次练习暗器的那个冬季;回归到自己第一次穿上捕快的衣服的那个春季;回归到自己缉拿大盗卧地虎的那个夏季,那是他第一次办差;回归到自己荣升六扇门总捕头的那个深秋,那个秋天他返回故乡,见到了已经成为别人婆婆的曾经偷看他练剑的女人。 他当然是交口称颂好捕头,一身是胆,锄强扶弱,无论是公门的同袍,还是江湖的朋友,都会在举起酒杯的时候想到他,也会在遇到风雨的时候去向他求助。 仿佛有一团火影融化了他守在公门的孤寂和荒寒,仿佛有一帘暖雨洗尽了他行在江湖的风尘和伤痕。 慕容公子没有开口,听云崖上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但是,慕容公子的长啸如同从梦魂深处发出一般,沉在每个人身外,动在每个人心内,似乎无处不在,又似无处可在。 慕容公子的长啸仿佛就是江海,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永寄浮生的江海。那里融化天地万物,催发日月星辰,然而刻意追寻,着意皈依,那里却是空的。 “大道苍茫惊碧落,微尘笑傲纳狂波。北邙霸业说秦汉,秋水功名隐道德。平生意气屠龙计,两袖风云济海歌。当年补天等闲事,淬火观剑听紫萝。” 慕容公子的歌声如同来自无尽的空邈之内,发自飘渺迷离的天上人间,也是似乎无处不在,又似乎无处可在。 慕容公子当然没有开口,不开口并不能认为他的歌声无处而生,不得而来。 一根弦竟然断了,第二根弦也断了。 慕容公子就在众人的眼前,众人就在听云崖下。 弦断的声音入耳,那张锦瑟霍然在慕容公子身前飞旋,如同碧落上迅捷闪过的流星,如同沧海间不知所终的漩涡,五十弦尽数断绝。uu看书 ww.ukanshu 一口血喷出,鲜红璀璨,好像是绽放的烟花,又好像是激射而过的彗星。 慕容公子即将摔倒的时候,铁鹰的双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又有一口血喷出,浓黑黯淡,犹如梦断时分的一抹夜色,犹如无人与诉的愤懑。 流云居士嗅到了血腥气息,便知道南宫不忌这一局不仅输了,而且受了很重的内伤。 他俯身搀起面色铁青的南宫不忌,南宫不忌的眼神里依然一片漫无际涯的虚空。 有的人眼神里的虚空是白昼,是茫茫大道,是苍苍瀚海;有的人眼神里的虚空是黑夜,是沉沉欲望,是深深渊薮。 南宫不忌这个时候眼神里的虚空当然不是头一种。 四 听云崖一派寂寥。 云霭寂寥,杂树寂寥,高台寂寥,甚至这群血性的江湖好汉也沉入寂寥。 那张锦瑟落到高台之下,上面除了断弦,还有慕容公子的血。 血已干,酒正暖。 黄裳女子手中握着刚刚温过的一杯酒,递给依然扶着慕容公子的铁鹰。 卖酒的夫妇神情沉郁,瞧着慕容公子,又瞧了瞧一张国字脸两道横眉的铁鹰。 酒杯已经送到慕容公子的唇边,却听到波的一声,杯碎酒洒,洒在慕容公子的胸前。 铁鹰霍然瞪大了一双鹰眼,刚刚还执着酒杯的手逸动着酒香,滴着酒水。 酒杯是被人用一指劲力击碎的,能在神目如电的天下六大神捕之下铁鹰的眼皮底下使出如此手段,而铁鹰却毫无预兆,整个江湖似乎并非太多。 第3回腕底风云谁堪问【3】 “这杯酒,慕容公子不能喝!” 说话的人想来就是击碎酒杯的人,铁鹰循着声音望去,一个花儿乞丐从人群中走了过来。 常老吉,居然是一直被慕容公子置于股掌之间加以调教的南海吉祥双丐之一。 “这杯酒,慕容公子为什么不能喝?” 问话的不是铁鹰,而是流云居士。 铁鹰之所以没有发问,是因为他猛然间觉得常老吉的话也有道理。一个当差办案将近二十年的老捕头,在变生肘胁之际绝对能够保证自己心思缜密,也就绝对能够在纷纭繁复中保持自己的决断和定力。 神目如电绝非江湖抬举,更非浪得虚名。 常老吉斩钉截铁地道:“这杯酒什么人都可以喝,只有慕容公子喝不得。” 流云居士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所以他再度开口不是问“为什么”,而是问:“阁下从何而知?” 常老吉突然扭回身,又钻进了人群中,连声说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刚才的话是别人交代给我说的,我怎么会知道从何而知。” 流云居士脸色越发深沉,然而他想到现下自己还是退居幕后为妙,所以他缄口不言了。 铁鹰已然知道这群看似鱼龙混杂的江湖好汉中竟然隐藏着他意想不到的顶尖人物,方才毫无征兆击碎酒杯和交代常老吉出面的必然是这个犹抱琵琶的高人。 铁鹰不仅眼力超群,而且还在漫长公门生涯中练成了一桩鲜为人知的本事。 他的耳力比他的眼力更为绝妙,这是他一直以来刻意隐藏的绝对秘密。 铁鹰瞧着听云崖下的人群,不多不少共有九十八个。然后,他合上了眼睛,心底陡然震惊不已,他居然只听到了九十七人的呼吸声,也只听到了九十七人的身体微移声。 一飞冲天,铁鹰凌空扑向了人群,在他脚尖刚刚着地的瞬间,一只手伸过来,似乎要搭他的手腕,他的手腕灵蛇一样翻动,便握住了一只很干燥很温暖的手掌。 明亮而且多情的眼睛,宽阔而且隆起的额头,这是一个还很年轻的人,仿佛不应该身怀莫测高深的武功。 这个很年轻的人握着铁鹰的手,就如同握着多情善睐投怀送抱的女孩子的手,而且还面带自命风流的笑容。 “阁下可是有急事要找燕某么?”这人很真诚地说道,他的一切都显得极为真诚,眼神真诚,嘴巴真诚,甚至手掌也真诚。 铁鹰感觉到了这人手掌里涌动着真诚,那是一缕舒缓而且温厚的热力。 “是阁下击碎了酒杯,也是阁下传声给那个花儿乞丐,对么?”铁鹰毫无留恋地从这人手掌里抽出了自己的手掌,问道。 燕姓青年道:“如果燕某说不是我,这听云崖下还能找到有如此武功如此聪明的人么?” 铁鹰突然想到了这人到底是什么人,江湖上的事情都逃不开铁神捕的耳朵。 “原来阁下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燕姓青年毫不谦虚地点着头,又露出了异常真诚的笑容:“铁神捕就是铁神捕,果然心明眼亮。” “酒里有毒,只对慕容公子发作的毒。”燕姓青年瞧着高台上的人影,接着道,“这种毒其实是苗疆一种毒咒,只有融进要毒死的人的血才会发作,而且只会对要毒死的人有效。” 铁鹰听说过这种毒咒,所以他的脸登时毫无人色。 “施毒咒的人就在高台之上,不过燕某还没有找出来。”燕姓青年目光还是很真诚,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而绝非与人命有关。 “阁下如何知道?”铁鹰终于将这句话问出口,这似乎用了他十成的功力。 “燕某以今日的情形猜出来的,如果不是这个结果,为何要弄出如此之大的阵仗?”燕姓青年说得斩钉截铁,仿佛他亲眼目睹一般。 铁鹰飞回高台,找到破碎的杯底,隐然有一痕血色。 燕姓青年的天下第一聪明人果然不是自吹自擂,也绝非用来唬人。 慕容公子居然卓立在高台之上了,虽然面色苍冷而且惨白,却依然不改雄姿英发。 与之相比,南宫不忌便有些萎靡不振,脸上浮着一层阴翳。 铁鹰暗自发出一叹,道:“江湖永远是这个江湖。” 江湖永远是这个江湖。慕容公子何尝不晓得此中的意味,然而既然已经走上江湖,那么只有一路走下去。 一定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下了毒,慕容公子也没有铁证指证什么人下了毒,甚至是否有人下毒,都得不了了之了。 五 说出家人都很庄严,很少有人质疑;不过说出家人居然会害羞,就很少有人会认同。 圆真和尚就很害羞,甚至比未出阁的小姑娘还有过之无不及。 他双手合十,仿佛极不情愿似地对慕容公子说道:“慕容施主,小僧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施主能否----”因为过于害羞,这个斩尽三千烦恼丝的和尚竟然说不下去了。 通常未出阁的姑娘很矜持,彩练仙子窦明珍还未出阁,而且从来没有打算过出阁,uu看书.uukanshu不过她丝毫也没有拿捏作态的矜持,所以她若不嫁人,会有很多人会深表遗憾。 彩练仙子而且还有善解人意的好习惯,她接住了圆真和尚的话头:“圆真大师三年前当上了寒山寺的主持,老方丈给他留下了一部经书,教他勤加修持。不过这部经书年代久远,用词古奥,而且其中还有些残页,圆真大师委实难以解得。慕容公子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才俊,通彻经文,圆真大师想请公子助他破解那部残经。” 圆真和尚满脸通红,呐呐地道:“正是,正是。” 铁鹰有过很多和尚朋友,嵩山少林的戒律院主持与他结识将近二十年,不过他从未参悟过什么经文,对经书素来敬而远之。他委实猜不透圆真和尚要卖哪葫芦药,更加猜不透彩练仙子与圆真和尚互为表里变得是哪门子戏法。 铁鹰其实与高台上等候慕容公子的其他五个人以前从未谋面,此次之所以到了这里,乃是有人投刀寄笺请他来的,至于是什么人请他来,他还未查清。 有人请他来,他就来了。这不仅是他的性情,而且是他的机敏。 那部残经已经交到慕容公子手上。对于圆真和尚的不情之请,慕容公子没有拒绝,他根本就不打算拒绝。 江湖永远是这个江湖。凶险而且叵测,但是他绝不会轻言放弃,更加不会轻言失败。 “人在倚天处。” 慕容公子似乎听到了沧海潮涌,听到了当年那刺破浩荡涛声的回答。 既然人在倚天处,那么就一蓑烟雨任平生而已。 第3回腕底风云谁堪问【4】 这部经书的确年代久远了,岁月湮灭的痕迹随处可见,但这还不是破解这部经书的真正疑难之处,文句间的脱漏触目皆是,残页缺页俯拾即是,如果还有什么人将之留存于世,并且珍而重之,那么这个人不是难以仰望的天才,就是已到极致的疯子。 慕容公子只是略略翻了这部经书一遍,就想到了越是专心致志凝神聚气,越是无法破译这部经书的隐秘,那些打算皓首穷经的人,注定被老天捉弄,一无所得,甚至终至疯癫。 圆真和尚看着他,眼神里隐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也许还有极为隐蔽的兴奋。 几乎所有人都凝视着慕容公子,因为人们等待着慕容公子或者证明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天才,或者当众宣布自己无能为力的失败。却有一双眼睛停驻在圆真和尚的身上,只有一双。 当慕容公子将经书合上,失望的意味在所有注视他的眼神里飓风一样刮过,似乎还发出了干巴巴有些尴尬的声息。圆真和尚眼睛里的期待突然变得灰暗,很拘谨地问道:“莫非慕容公子难以助小僧一力了?” 慕容公子并没有把经书还给圆真和尚,也没有回答圆真和尚含义不是很清的疑问,却转头去瞧流云居士,流云居士一直面色凝重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居士可还记得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之后,隐身古洞面壁经月的事情?”慕容公子问道,不过他并不打算聆听见识广博的流云居士说古论今,所以他自己毫无停顿地接着说道,“慕容以为居士定然记得。达摩祖师面壁经月,出来后将面壁时的所思所悟口述给一个弟子,而那个弟子既不精通佛法经文,也仅仅是粗通文墨而已,不过其心虔诚,其志刚毅,甚得祖师嘉许。” 流云居士懂了,当然懂了的人并非仅仅只有流云居士一人。 “那个极为虔诚的弟子认为祖师的话都是金科玉律,字字珠玑,皆通禅机,所以自作主张把祖师口述的所思所悟默记下来,便是这一部经书。达摩祖师对那个弟子所记经过审定,去粗存精,亲自运笔誊录,便留下了达摩祖师十三经,今时今日已藏在少林藏经阁里。对这部弟子默记下来的经书达摩祖师本想付之一炬,不过这部经书虽然委实难以修缮改易,却含有十三经的精华,而且将祖师面壁之际的所思所悟尽数记下,斑驳杂糅,瑕瑜互见,甚至佛法与魔道相生相依,非大智慧大悟性不可分辨拮取,斟酌再三,乃亲手撕扯下若干篇章,留下残书。”慕容公子说话间,手一扬,经书便投入空中,刷刷然,书页翻动不已。 随之双掌举起,掌心漫起重重云霭,浑如一朵硕大的白莲花裹住了犹在旋转翻动的经书。 这个时候,听云崖上逸动着正午的日光,如同拜祭天地的点点心光,心光聚在那朵白莲花上,聚在那部经书翻开的书页上。 雨后总会有朗润清新的气味,纵然是高崖之上也依然如此,造物之意从不会顾此失彼。那气味很美,很轻,如同供奉仙佛的丝丝心香,心香洒在那朵白莲花上,洒在那部经书翻动的每一页上。 听云崖仿佛成了法门万千的圣境,每粒微尘都是一个世界,每点草木都是一尊菩提。 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心中生魔,所见为魔。这不仅取决于每个人的智慧与悟性,更源自于每个人的修为和天性。 一心分佛魔,一书隐二法。就是这部经书所藏的秘辛。 慕容公子没有说明,不过还是有人彻悟出来了。 经书在空中如同飞钵,书页翻动的声音既像是声声梵呗,又如同缕缕魔音。 慕容公子仰面瞧着翻动的书页,不经意间似有文字跳出,如同穿透迷雾的星光,又如同刺破幽谷的兰香,最终联翩缀成一行经文,既飞进了他的眼睛里,也沉进了他的心宇间。 圆真和尚也茫茫然地瞪着飞旋不已的经书,一滴热汗从光头上流动,一颗清泪从眼眶里溢出。 这个和尚其实并非驽钝,甚至心底灵秀甚于许多人。始终注视着他的人不禁发出一声唏嘘。 那个人就是人群中的燕姓青年,此时他缓缓地垂下头,大有意兴阑珊的意味。 常老吉却始终留意着他,这个时候挤过来,笑嘻嘻地道:“大爷如果打算去寻一个有好多美酒、有好多美人的地方,咱们兄弟倒是有一个,不知道大爷意下如何?” “那么还留在这个鬼地方做什么?”一只手突然捏住了常老吉的衣领,燕姓青年纵身而去,常老吉就仿佛是他的一条影子。 六 圆真和尚看到了什么,悟出了什么,慕容公子猜度不到,不过慕容公子看得出圆真和尚绝对是个悟性很好的人。 悟性好的人能够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事情。不过,慕容公子也知道,悟性本没有善恶之分,却有真伪之辨,这就成佛成魔的分水岭。 许多人既成不了佛,也成不了魔,那是因为悟性是这些人始终不会寻到的殿堂。 天下武功,其实也是如此,登堂入室者寥若晨星,uu看书 .uuknhu 走火入魔者也屈指可数。 慕容公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了,这种不对之感来得既突兀,又诡异。 铁鹰端的是胸中广有乾坤,眼内大有神通,他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慕容公子原本苍冷的脸倏忽之间闪动着血色,而发自他双掌的云霭隐隐然有了浅淡的杂色,似乎是丝丝火影。 铁鹰也端的是阅历见识甚丰,遇事机变甚敏,他动如脱兔般出手了,一掌将慕容公子推开。 就在间不容发之际,圆真和尚苍茫而且鲜红的眼睛罩向了慕容公子,一双隐隐透着殷红的手掌诡异而且凌厉地拍向慕容公子。 来自地狱的阴森气象笼罩了听云崖,云霭仿佛聚成了吞天吐地的魔影,从远处吹来的风似乎弹拨着无人可避的魔琴,那已经断弦的锦瑟陡然斜飞而起,似有一双魔手拢捻着断弦,发出摄人魂魄的魔音。 铁鹰极为及时地将慕容公子从圆真和尚的魔掌中推出,救人于危难,却将自己陷进了危难之中。那双魔掌倏忽间向他袭来,他能听到浑浑噩噩却无所不在的魔歌,也能嗅到仿佛源自僵尸的气味。 他想闪避,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硬拼,只能闪避。 那双魔掌却如同漫天的陷阱无处不在,他似乎已经无路可逃。 仿佛打雷了,这个时候不应该有雷。而且骤闻之下,也分辨得出那是一声惊醒万物的春雷。 那是一声高亢的长啸,从九天之上奔雷般震响。 魔影散了,魔琴断了,魔音消了,那双魔掌软绵绵地自铁鹰胸前垂了下去。 第3回腕底风云谁堪问【5】 据说江湖异人都喜欢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多少有些故作高深之嫌。不过,江湖异人异就异在这里。 铁鹰邂逅过的江湖异人绝对不在少数,所以对他们如此这般的习性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听云崖今日来的人很多,有那么一两个江湖异人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不过,去而复返,而且回来的时机如此绝妙,就让人费些思量了。 燕姓青年似乎没有寻到有很多美酒,有很多美人的地方,所以恰到好处地回来了,而且以一声长啸震碎了圆真和尚走火入魔后的疯狂与残暴。 圆真和尚痴痴呆呆地木立在高台上,他的眼睛还有一片迷惘的血红色,已经既看不到外物,也看不到内心。燕姓青年从他身边走过,手掌在他的身上春雨般飘过。圆真和尚身上穴道被封,缓缓坐定,收束起心神,默默运功调息。 “慕容公子错了,错就错在他看高了圆真和尚的天性,却又看低了圆真和尚的悟性。”燕姓青年瞧着慕容公子,淡淡地说道。 慕容公子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道:“慕容还错在低估了这部经书中佛性与魔道的互争之烈,轻视了世间太多人容易入魔的本心,即便是慕容,方才若非铁大侠出手,也许也难以挣脱心魔侵扰。” 燕姓青年突然笑了笑,这很出人意料。这个时候不是不能笑,却绝对不是笑的时机。他笑的时候,样子尤其真诚,而且显得很英俊。 也许他是为了样子好看,才会不合时宜地笑了笑。 流云居士这个时候绝对不会笑,所以他不仅没有笑,甚至神情显得极其深沉和严肃。他想到自己这个时候若还是缄默,必然让人觉得自己不近人情,他是个知道怎样做才正确的精明人,所以目光稍显沉痛地注视着慕容公子,开口道:“未料到那部经书居然会有这么隐秘的玄机,可惜在下乃是平庸之辈,难以逆料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惭愧,惭愧。” “此事与阁下有何干系?阁下何必引咎自责?”黄裳女子倒是冰雪聪明,兰心蕙质,替铁鹰说出了不便说出的话,而且还将深意存焉的目光飘向彩练仙子窦明珍。 这还不是查找罪魁祸首的时机。铁鹰身在公门,久经阵仗,自然明白此中道理,所以刻意不看窦明珍一眼。他可以不看窦明珍,燕姓青年却将风流自赏的目光飞起,一会儿瞧着窦明珍,一会儿飘向黄裳女子,仿佛一个精明而且老道的珠宝买家正大有丘壑地掂量着两件绝世珍宝。 窦明珍虽然不是光**人的夜明珠,确实内蕴精华的蓝田玉,此时轻轻踱到燕姓青年的对面,似乎打算让这个既聪明又多情的俊俏相公将自己看个够,淡然道:“生出此时之变,想来圆真大师也难以逆料。不过,小女子倒想请问慕容公子方才从这部经书中破解了什么。” 七 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之后,已然得道,成为百世禅宗。得道之前的浮光掠影本该消弭一空,不着空色,然而一路修持,所思所悟虽然驳杂却有大道存焉。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祖师修持大道自然也有此中的煎熬打磨,是以这部经书便记载沉淀着祖师得道前后所参悟的禅理精髓和佛功心得。 圆真和尚悟性虽高,却困于心性不纯,更困于修为不足,失其真而得其伪,知其近而昧其远,悟其形而藏其质,是以一念坠魔。 慕容公子与圆真和尚从这部经书所看到的其实截然不同,这正是佛法的法门万千。就如同古今修持之人,有人从经书上悟到修心,有人悟到修身,有人悟到空,有人悟到色。 燕姓青年是个好奇心非常重的人,所以飘游的目光终于从两个念兹在兹的佳人身上移开,落到慕容公子脸上。 高台上的人对此都心怀好奇,甚至有人还不乏觊觎之心,所以都将目光投到慕容公子身上。 很静,静得让人想狂笑一声,震碎这听云崖下骤然兴起的沉寂。 居然真的有笑声吹入沉寂的听云崖下,吹入所有江湖好汉耳中。 什么人在笑? 黄裳女子在笑。 除了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丽,还有什么人敢笑? 如果佳人不笑,又如何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慕容公子居然也笑了笑,淡淡道:“慕容所看到的也许是精深的佛法,也许是高深的武功,不过,此时慕容已经不记得了。” 许多人都不会相信,但是铁鹰相信,那个燕姓青年相信,甚至面藏嫣然的黄裳女子也相信。 无论是佛法,还是武功,此时记不记得不所谓,因为慕容公子已经悟到了,悟到了身体里,悟到了心宇内,从此与他水乳相融不离不弃,随时都会一触即发,一发惊人。 “姑娘为何发笑?” 没有人去问这句话,但是黄裳女子决定给所有人一个答案。 “慕容公子所破解的就在咱们眼前,又何必去问?慕容公子已经把看到的融入心底,即便是他也难以分清到底是什么了,uu看书 ww.uukansu又怎能去问。” 黄裳女子又嫣然一笑,从衣袖中吐出一卷书册,道:“这是一本琴谱,乃是一百年前被誉为一代乐仙的锦瑟先生所留。今日就送给慕容公子,以为觐见之资。来日或许有求于公子,还望公子以之为念,施以援手。”黄影飘忽,倏然不见,如同一点相思离了眉头,却入心头,离了眼中,却入梦中。 听云崖下依稀还飘渺着黄裳女子的倩影,还飘逸着黄裳女子的芬芳,自然还有燕姓青年痴然远望的目光,但是惊鸿已去,空留幽思罢了。 世上情思最苦,江湖情愁最累。这自称天下第一聪明人的燕姓青年如何不晓得此中道理,不过人非草木,纵使千般苦万般累,依旧有人痴痴如许。 铁鹰阅尽春秋的眼睛瞧着燕姓青年,熟知沧桑的心底为这青年兴起幽幽一声叹息。 英雄太苦,因为多情;枭雄太累,因为无情。流云居士宁可做一个太累的枭雄,也不打算做个英雄,他似乎从不知道情为何物,所以大煞风景地说道:“两位公子都有伤在身,依在下之见,还是找个客栈调养要紧。” 他这话虽然有煞风景之嫌,然而无疑是此时最正确的话。 燕姓青年的浓眉皱起,极不情愿地道:“此间事已了,燕某还是找个地方喝上几杯去吧。” 铁鹰的嘴唇蠕动几下,最终却变成无声。 听云崖的烟雨虽然歇了,不过此中的事还未到终结的时候。 铁鹰对此心知肚明,却不便挑明。不过,他能够想象得到,燕姓青年对此也早有定见。 第4回壶中日月何所寻【1】 一 到无思谷的两天路程已经耽搁了,好在谷云龙虽然好客心切,却从来不会有千呼万唤犹未来的牢骚。盟主必然要有盟主的风范和雅量。 流云居士的风范和雅量并不比江湖盟主小,当他安顿好南宫不忌歇息,隔窗看到余青崖一行人结伴走进客栈时,很谦逊有礼地与那几个人打了个招呼,而且邀请他们小酌几杯,一洗路上的风尘和枯寂。 南宫不忌内伤看来很重,神情一直极为萎靡,雍容的脸上也始终淡如金纸。随行的两个辽东擒虎门高手虽然能够上山擒虎,却在服侍病人上乏善可陈,多亏有流云居士悉心关照,才未损南宫二公子的千金之体和八面威风。 客栈本就让人百无聊赖,更何况还是身受内伤,南宫不忌虽然发不得盖世神功,却发得了泼天怒火。 隔壁一片沉寂,似乎铁鹰和慕容公子都已经沉睡。 此时还不是沉睡的时辰,此时黄昏还未老去。以前这样的时分,南宫二公子正在倚红偎翠中消磨时光,正在众声称贺里挥洒豪情。眼下,倚红偎翠成了一声唏嘘,众声称贺仿佛隔世遗梦。 恍如隔世之感在慕容公子心底隐隐生发,那部残经虽然已然不在眼前,他依然还匪夷所思地沉入经文翩翩来去、梵呗悠悠回响之中,然而他委实不记得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悟出了什么。仿佛从未有过,又仿佛永难走出。 铁鹰就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垂着眼睑一声不响。 永远只说正确的话的人,是可怕的;知道什么时候保持沉默的人,同样也是可怕的。慕容公子想到自己无思谷一行,已经遇到了两个很可怕的人。 一张字笺在慕容公子目光投过来时,从铁鹰的袖口悄无声息地飞出,飞到慕容公子的手中。 “敬启神捕铁公台鉴,闻公光降江南,不胜景仰,思慕尤甚。听云崖乃江南胜地,古豪杰雅士过此,无不流连而忘返。近闻将有大事兴于斯,盖古来所罕遇,公岂无意有所见乎?” 慕容公子对铁鹰见叶知秋、见微知著的机敏和练达越发钦佩。 铁鹰不仅是纵横公门赫赫有名的老猎手,也是行走江湖的老狐狸,慕容公子的眼神微动,他就猜出了慕容公子心思里的疑虑。面对别人的疑虑,最简捷而有效的法子就是用铁证去破除,而绝非是以苍白无力的辩解去应对。 慕容公子终于开口,却没有提及这张字笺,而是把话题引到了听云崖。 “听云崖下所生出来的事端是有人早早就布好一局大棋,而慕容与铁大侠既是棋子,又是与之对弈的人。” 铁鹰轻轻地抚弄着手中的茶杯,道:“咱们的对手好大的气魄,也有很深的心机,无论是鼓瑟,还是解经,都似乎有两个目的,一者试试慕容公子的手段,掂掂慕容公子的斤两,再者引慕容公子入其毂中,不是自损真力,就是遭人暗算。而且环环相扣,互为呼应,纵使慕容公子能避得开再一再二,却也会深陷再三再四之内。” “铁大侠可猜得出何人暗中偷龙换凤,欲施毒咒暗算慕容?” “铁某虽然丝毫未瞧出何人暗施毒咒,却在左右盘算中寻出有三个人大有嫌疑。” 慕容公子没有开口催问,这并非是他沉稳,而是他不想打断铁鹰已然生出的头绪。 “因见公子面色苍冷,神情委顿,铁某换上那对卖酒的夫妇,那夫妇寻了一个酒杯斟满,黄裳女子殷勤自献,从那对夫妇那里捧回酒杯,那时公子身边有三人,一个是铁某,在公子身后搀扶,一个是余青崖,他在公子左手边,询问公子情形如何,一个是流云居士,他在公子的右手边照看同样受伤不振的南宫不忌。当时圆真和尚和窦明珍在一株树下观望,水若尘置身台下守在那张断弦的锦瑟前,还有一个黄天雷就在水若尘身边。” “那毒咒须用公子的血方能发作,是以酒杯中的血是何人作祟所致极为紧要。就当时情形看,能做此险恶勾当者,应有五人,一个是水若尘,因为他能从锦瑟上取到公子的血,一个是余青崖和流云居士,他们能从公子的衣上取到血,当然铁某也能如此取到,第五个人就是黄天雷,他能够从水若尘手中取到血。不过铁某以为,当时唯一能够将血置于杯中的只有黄天雷。此人乃是妙手空空,身法极快,变化多端,当时正是混乱之际,他若心生歹意,定然能够得手。这是第一个大有嫌疑者。” “听那姓燕的讲,那毒咒乃是来自苗疆,那时在高台上的几人之中必然有精通此术者,否则此毒咒断难施行。据铁某默查于心,窥测于眼,那黄裳女子虽然送过来酒杯,且不知其端倪根底,却隐隐有京华口音,身法运用间又仿佛有当日中原紫云宫灵云千变的迹象,丝毫不存与苗疆有什么渊源的痕迹。而那对卖酒的夫妇来得极为蹊跷,uu看书 .uukashu纵然听云崖有大事,英雄好汉聚集一处,寻常卖酒的人家如何知道,即便知道有如何敢去。况且那对夫妇虽然没有显露有何武功,却混迹于江湖好汉之中,想来也是练家子,那女子目光甚有些诡异,闪烁不定,铁某还从她的耳朵上瞧见了曾经悬挂过铜环的痕迹,显见乃是异域中人。所以那卖酒的女子是第二个大有嫌疑者,只是不晓得她究竟是何来路。” “第三个大有嫌疑者,铁某算来算去只有彩练仙子了。其一,她自称乃是来自玉女峰,据铁某所知玉女峰乃是江湖人避祸之所在,各路人马皆有,很难断定彩练仙子不是因为避祸才投奔玉女峰,如此说来,她来自何方大有可疑之处;其二,她虽然举止端方,脚下功夫却并非来自中原正宗,隐藏着旁门左道的跳脱和游离;其三,她与圆真和尚携手将公子引入解经的迷局,这就很难摆脱她介入这环环相扣的棋局之嫌。” 慕容公子定定地瞧着铁鹰,良久才开口道:“铁大侠果然是神目如电,洞幽烛暗,条分缕析,丝丝入扣。” 铁鹰道:“想来慕容公子也早就想到了这些,否则公子断然不会如此不动声色,稳如泰山。” 慕容公子道:“无论是谁,都不过是一枚棋子。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却是布局的那个大棋家。”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公子迟早要遇到那个大棋家。” “慕容眼下倒不怕遇到那个大棋家,只怕这几个棋子会遭遇不测。” 铁鹰一跃而起,没想到赫赫有名的公门六大神捕之一居然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第4回壶中日月何所寻【2】 二 人生不易,总得要学会苦中作乐。 这里是客栈,江湖的客栈,江湖人苦中作乐只有杨柳春风一杯酒。 夜色中,客栈外的杨柳树如同瞩望天涯的朦胧醉眼,三分是醉意,七分是憔悴。 有风,却不是春风,此时春风早已经匆匆老去。 铁鹰从容迈步走进了房间,房间里有风,有酒,还有还算明亮的灯火。 流云居士正端着酒杯,如同一个殷勤好客的主人。他的脸上居然生出了红晕,一双眼睛却比灯火还要明亮。 余青崖依然很沉稳,那柄松纹古剑依然斜背在背上,似乎他抱定了剑在人在、人在剑在的信念,除非死去,那柄剑才会从他的背上取走。他的手中握着一个空杯,身边随意放着两个已经空了的酒坛。 他不仅剑法好,酒量也很好。通常剑法好的人酒量也很好,因为森寒的剑气需要烈酒来平和,来温暖。剑很冷,所以无情,不过人怎么能无情? 黄天雷长得很威风,喝酒的时候更威风,所以他醉的很快,在铁鹰走进来的时候,他就极其威风地从凳子上滑了下去,口中兀自叫着“喝酒,喝酒,谁不喝醉,谁是狗熊。” 水若尘从来没有想过当英雄,也不害怕做狗熊。他的脸色虽然也有些红晕,杯中却是水。水越喝越寒,他却满头大汗,似乎所有的寒都聚到了他的眼睛里。他第一个瞧见了施施然进来的铁鹰,因为喝水而寒如冰雪的眼睛竟然使见惯了阵仗的铁鹰心底发紧。 窦明珍也瞧着铁鹰,她的眼睛里有这个季节的温暖和繁茂,温暖是因为酒,繁茂也许是因为人。笑容依旧很端庄,笑声却很柔美:“原来铁大神捕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快快请坐,快快倒酒。想来流云居士一定不会吝啬多请一个人,多喝几杯酒。” 流云居士当然不是个悭吝的守财奴,他其实是个极为好客和慷慨的散财童子。虽然他早已经过了当童子的年纪,至少已经过了三四十年。 壶中日月长。 壶中不仅有日月,壶中还另有乾坤。 流云居士亲手执壶,一丝不苟地为铁鹰满满斟了一杯酒。 这酒虽然不是如意夫人的醉玲珑,却别有一番风味,另有一种风情。 据如意夫人所说,江湖人喝酒至少要分几种。绿林草莽喝酒,喝的是血性;侠客义士喝酒,喝的是肝胆;风尘异人喝酒,喝的是风味;隐士游侠喝酒,喝的是风骨;天涯浪子喝酒,喝的是风情;枭雄霸主喝酒,喝的是风气。 铁鹰喝酒,喝的是不为人所知的乾坤。 流云居士瞧着铁鹰将一杯酒喝下,道:“本以为铁大侠照应慕容公子无力分身,所以才不敢惊扰铁大侠。” 他这话绝对不是道歉,铁鹰大有丘壑的心思立即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 “慕容公子虽然受了内伤,不过本有师门神功护体,加之公子天赋异禀,此时已无大碍。居士不必挂怀,淡了喝酒的雅兴。” 铁鹰也是个会说正确的话的人,而且他的话不仅正确,而且很妙。这句话妙就妙在“不必挂怀”四个字上,可以不必为铁某人不请自来挂怀,也可以不必为慕容公子如何调养挂怀。 都是千年的狐狸精,所以不必此地无银说些野狐禅。这才是铁鹰这番话的真实意思。 流云居士笑了笑,如此情形,他笑一笑是最正确的应对。 窦明珍似乎微有醉意,举起酒杯,然后悠悠一笑,竟如同水光潋滟之中突然迎来了一场空濛的花雨,纵然不教人销魂,也令人沉醉。 美酒永远是美人所用的最魅惑的胭脂水粉,所有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如何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 “听人说,铁大侠乃是当世六大神捕之一,不知有多少巨盗折在铁大侠手上,此次铁大侠只身赶到江南,可是为了缉拿什么人么?” 在窦明珍如此梦幻般的笑靥之前,似乎没有男人能够拒绝回答她所发出的一问。 铁鹰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不过终究还是个纯碎的男人,似乎他也不能拒绝窦明珍的提问。 窦明珍的笑靥越发美艳,犹如缤纷的梦,犹如芳醇的酒。 三 这里没有如花的笑靥,没有芳醇的酒,甚至没有缤纷的梦。 慕容公子似乎已经沉沉睡去,那盏孤灯也似乎渐渐沉入漆黑的梦。虚弱的火影还在摇曳,过不了多久就会熄灭。 玉兔马的低沉嘶鸣偶尔飘来,火影竟然为之瑟瑟,似乎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老人。 慕容公子在灯影瑟瑟的时候,身子也兴起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他已经虚弱到不胜不期而至的梦魇。 人生注定要经历一些梦魇,也许江湖就是人始终走不出的梦魇。 慕容公子的身子又有了轻微的颤抖,那点灯影居然噗地熄灭了。 漆黑的梦魇袭来,似乎还有一丝叹息。 随着那声叹息,玉兔马的嘶鸣陡然凄厉,深深地刺进了那突然而来的漆黑的梦魇。 剑光蓦地盛开,这是昙花般辉煌却轻灵的剑光,似乎还带着幽幽的冷香。 昙花般盛开的剑光照彻了漆黑的梦魇,天籁般的剑气似乎又发出一声喟叹。 剑光悠悠地凋谢,那一声喟叹戛然而止。 玉兔马的嘶鸣似乎也被夜风吹远,划入浩如沧海的夜色中。 慕容公子的身子虽然还斜卧着,一只手却扣在一个人的脉门上。 那柄刚刚绽放出昙花般光芒的剑刺进了一只枕头里,那只枕头却在慕容公子的另一只手上。 这是一柄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剑,慕容公子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听人说过。 剑身通体澄碧,长三尺三寸,阔仅一指。 黯然销魂剑,这就是江湖上最无情、最霸道、最有名的黯然销魂剑。 这柄剑的主人就是江湖上最无情、最霸道、最有名的杀手之王。uu看书 uukanshu.om 杀手之王杀人从来只用一剑,在他将近十多年的杀手生涯中,除了不久前被江左布衣坏了他的买卖,还没有过一击失手的经历。 今夜他的剑的确一击即中,绝无虚发,不过却击中了一肚子草莽的枕头,而被那个已经在生死簿上勾销的人轻轻避开。 对于一个杀手而言,刺杀了一个枕头,不仅是职业生涯的耻辱,也是一桩无钱可赚的买卖。世间纵然有很多白痴傻瓜,却绝不会有一个花一万两银子请杀手刺杀枕头的白痴傻瓜。 杀手之王的名头绝非浪得,他不仅知道怎么杀人,更知道如何逃脱。二者缺一不可,必须相辅相成。 手臂一抖,被慕容公子扣住的手腕游鱼一样滑了出来,一只脚踢出,还没有落地的长剑便被踢回手中。 一阵清风吹来,杀手之王似乎随风化去,渺然无迹。 慕容公子没有去追,不是他不能追,而是不想追。他已经知道了行刺者是谁,而且也知道能够请得动杀手之王的人必然就是设局和他对弈的大棋家。 况且他不能保证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能够追得上杀手之王,即便追得上,也不能确保自己能够将杀手之王捉住。 杀手之王虽然干着这个世界上非常古老也非常凶险的行当,却不是一个小人,甚至还有些君子风范。 如果不是君子,完全可能刺出第二剑,而那第二剑,慕容公子没有绝对把握全身而退。 朝堂之上未必都是君子,草莽之内未必都是小人。江湖上的事情,也是如此。 , 第4回壶中日月何所寻【3】 四 江湖上所有人都承认,铁鹰铁神捕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这绝对丝毫不带恭维和奉迎。 这很难得,这绝对很难得。做个君子非常不容易,每个人都知道此中的道理。 如果不难做,岂非所有人都是君子?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即便是面对着让人迷醉的笑靥,铁鹰也只是笑了笑,除了笑了笑,他一句有关窦明珍提问的话也没说。 窦明珍似乎并不失望,也不尴尬。失望的似乎另有其人。 壶中已经见底,好酒似乎总是特别容易被喝光。 在即将曲终人散的时候,黄天雷终于有些醒了,瞪着迷迷糊糊的大眼茫然地瞧着铁鹰,问道:“铁大侠何时到的?在下还没有敬铁大侠,不知居士可还有酒?” 流云居士自然还有酒,不过他已经喝不到了。 这不仅仅是今夜他喝不到了。喝不到流云居士酒的人也并非仅仅他一个人。 “黄天雷死了。” 次日一早,铁鹰就被流云居士请到房外,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黄天雷死了。 黄天雷是被余青崖和水若尘送回房间的,两个人合上房门出来的时候就听到了黄天雷发出来的重重鼾声。 “他的酒量不大,酒胆却很大,所以他喝醉了。”水若尘很不以为然地对余青崖说道,“在江湖上行走,酒量不大,还是不要喝酒为妙。毕竟很多人没有余大侠的江海酒量。” 余青崖似乎还很专注地听了听从紧闭的房门里吹出来的鼾声,道:“所以水兄从来不肯喝酒,就是因为江湖行走委实不易。” “水若尘也死了。” 铁鹰听到的第二句话就是水若尘也死了。 喝酒的黄天雷死了,不喝酒的水若尘居然也死了。 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和铁鹰铁捕头开玩笑。 水若尘昨夜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是半夜。在此之前,他一个人飘飘然到客栈外去散心了。 他委实不愿意在江湖客聚饮的地方逗留,如果不是窦明珍居然也是个酒道高手,流连于纸醉灯谜之间,他绝对不会在昨夜的酒场上多待一会儿。 他与窦明珍其实也是初次相遇。江湖上一见钟情的事情本来就很多,江湖儿女从来都是性情中人,况且水若尘还是个多情的人。 水若尘在客栈外似乎只潇洒独行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他推开房门的声音被隔壁的圆真和尚听到了。圆真和尚那个时候正在房间里趺坐运功,虽然刚刚从走火入魔中出来,身子很虚弱,他还是谨遵师门的规矩,恪守自己的习惯。 圆真和尚约莫到凌晨时分,才草草入睡,他睡得很轻,即便是风吹窗棂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黄天雷被人一掌毙命,余青崖余大侠本来是去探视他是否酒醒,敲了一会门,却无声息,推门进去,就看到了仰卧在床榻上的黄天雷。” 流云居士瞧着铁鹰的脸色,缓缓说道。 余青崖敲了一会儿门,却得不到应答,突然想到昨夜他和水若尘送推黄天雷回房间,离开时自然没有销上门禁,便轻轻地推开房门。 一片让人心底生寒的沉寂,他抬眼就看到了黄天雷。 他看到的是黄天雷的尸体。尸体仰在床榻上,毫无声息,也纹丝不动,有令人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余青崖饶是老于江湖的剑手,也不禁心惊肉跳。于是惊呼一声。 惊呼声引来了正在梳妆打扮的窦明珍,余青崖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几乎惊毙在地,死得比黄天雷还要难看。 素来端庄大方的窦明珍居然身披白色的长衣,披头散发,赤足而来,在凄朦的晨光中倒有七分好像鬼魅。 黄天雷的致命伤在后心,他被人一掌震碎了心脉,揭开他上身的衣衫,余青崖倒吸一口冷气。 黄天雷的背上赫然印着色入丹朱的掌印,显见是身怀极为深厚的纯阳内功的人将他一掌击毙。 他们还发觉黄天雷的手似乎有些古怪,当余青崖展开黄天雷的手掌,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三根手指被人硬生生地拗断。 这三根手指便是为黄天雷赢得妙手空空儿的大名,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探囊取物的法门所在,当年号称天地双残的独孤夫妇曾经悬赏五万两银子买他的这三根手指。 “凶手为什么要拗断他这三根手指?”铁鹰问道。 “也许凶手对他的这三根手指恨之入骨,否则既然已经要了他的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流云居士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什么人对他的那三根手指恨之入骨呢?”铁鹰有点画蛇添足地问道。 流云居士没有回答。不过,这却是最正确最明智的回答。 “水若尘怎么死的?” “水若尘是被人扼断了脖子而毙命的。圆真大师早晨起来,经过水若尘房间的窗子,窗子打开着,圆真大师无意中向窗子里看过去,就看到了死在一张椅子里的水若尘。u看书 .uukns.cm ”流云居士答道,目光幽幽地飘向了那个窗子,他们所立的地方能够一眼瞧见那个依然打开的窗子。 圆真大师睡得不好,醒来的时候头还有些痛,走火入魔后的滋味果然不好受。 外面的风似乎很好,很清爽,他走出了房门,打算到客栈外打坐调息。 隔壁的窗子打开着,有什么气息从里面溢了出来,圆真和尚虽然是出家人,却也知道江湖上不仅有酒香,还有血腥气。 出家人六根清净,不问俗世的恩怨情仇。他有些漠然地走到打开的窗子前,漠然地向里面望过去。 一双被折断的手掌扔在地上,血已经凝固,但是血腥气还在。 圆真和尚到底是个出家人,出家人讲究空中无色,也讲究无嗔无怒,所以他虽然心底生寒,却没有声张。 他的轻功很好,至少要比江湖上恶名远扬的八个飞贼好很多,轻烟一样从窗子飘进了水若尘的房间,随即瞧到了头颅已经倾颓在胸前的水若尘瘫坐在椅子里。 扔在地上的是水若尘的双手,因为圆真和尚目光一闪,也瞧见了水若尘的手腕已断。 血已经凝固,血腥气还在。 圆真和尚纵然修持极深,这个时候也不能不高声喊人了。 余青崖和窦明珍再度现身冤魂不散的血腥之地。 “是不是杀死水若尘的人对他的双手也恨之入骨?”铁鹰绝对不是在说笑话,虽然他的话别有深意。 流云居士沉默了。沉默在这个时候是正确的回答。 不过是否明智,就见仁见智了。 第4回壶中日月何所寻【4】 五 慕容公子还在沉睡,这家客栈即便是天倾西北地绝东南似乎也与他无关。 铁鹰推开房门,和畅的风吹进来,煦暖的阳光洒进来,慕容公子的身子微微一动,那只枕头从他的头下挤出来。 铁鹰就感到了森寒的剑气,感到了冰冷的剑光。 剑光绽放,一剑袭来,虽然已成昨夜星辰昨夜风,但是那个被刺破的洞依旧保留着那柄剑的森寒与冰冷,甚至那死亡的气息还未消散。 “慕容公子昨夜睡得好像很不好。”门外传来流云居士的声音。 慕容公子昨夜睡得的确不好,铁鹰瞧见那个洞就已经想到了。 睡得很不好的人通常不愿意醒来,不过既然已经被两个唐突的客人眼睁睁地瞪着,慕容公子不愿意醒来也不成了,他在流云居士的话音还未粘尘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缓缓地拥被坐起来。 生生死死的事情在江湖上过于寻常了,不过两个堪称高手的人被人变成了两具死尸似乎就不是很寻常了。 慕容公子的眼神陡然变成了霜雪般的利剑,如果不是流云居士始终侧对着他,必然会感到被利剑刺入骨髓的剧痛。 “铁某以为那两个人是被同一个武功高绝的人所杀。如果凶手不是外面的江湖朋友,武功如此高绝的人,在这家客栈仿佛并不是很多。”铁鹰倍加小心地说出了他的猜测。 叱咤公门那么多年,所办的案子又不胜枚举,铁鹰的猜测通常不会差。 流云居士自然也有自己的猜测,但是他此时此刻绝不想说出来,不是时机不对,而是人不对。 慕容公子不用太费心神,就能想到流云居士隐匿在心的猜测是什么,也能想得到铁鹰说出口的猜测隐含的是什么。 铁鹰绝对不会怀疑慕容公子,至少是在这次飞来横祸中。因为他清楚慕容公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绝对不会做愚蠢的事。 如果慕容公子做,委实是愚蠢;如果幕后什么人去做,其实很精明。这就是铁鹰眼下还不打算揭出来的定论。 慕容公子淡淡地瞧着窗外,窗外一定有惊慌失措的客栈伙计,也一定有满腹狐疑的江湖朋友。 “倘若不是外来的朋友干下如此勾当,那么能做的似乎只有慕容一人了。” 他说出了流云居士引而不发的猜测。 就在流云居士脸上浮动着微有些吃惊的神情的时候,慕容公子振衣而起,身影一晃,便进入了窗外和畅的暖风中。煦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如同走进了漫天烟花中。 客栈的伙计哭丧着脸收拾着房间里的残局,房间里依旧充满血腥。 这是黄天雷毙命的而房间,他的尸体已经被人搬到客栈外的柴棚里。 从黄天雷的房间里出来,慕容公子又飞纵到水若尘的房间里。 水若尘的房间刚刚被伙计收拾过,然而血腥怒溅后的阴森之气绝不会被人收拾干净。 铁鹰随在他身后,一双被江湖同道称道的神目越来越阴暗,越来越深沉。 除了衣袂飘动的声音,他们没有任何声息。 沉默,有些时候是最不堪与闻、最难负其重的声音。 黄天雷比水若尘死的早,所以他的脸面上青黑更深一些,肿胀更重一些。慕容公子和铁鹰在柴棚里找到两具尸体后,始终和死尸沉默相对的铁鹰就看出来了。 他相信慕容公子也看出来了,因为慕容公子的眼神在瞬间游移之后就最先停留在黄天雷身上。 “黄天雷被人击中一掌之后并未迅即死去,所以凶手用一条丝巾硬生生勒住了黄天雷的嘴,压住黄天雷嘶声的呼救。与之同时,凶手用另一只手拗断了黄天雷的三根手指,黄天雷最终是疼死的。”慕容公子俯身去看黄天雷另一只手,那只手微拢成爪。他接着说道:“余青崖和窦明珍应该也看过黄天雷的这只手,也许还从这只手里得到了什么东西。” 一掌袭来,正中后心,登时心脉震碎,但是黄天雷还没有死,一条丝巾迅即勒住了他的嘴,一只手捉到了他赖以成名的手,剧烈的阵痛再度沉入骨髓,他另一只手拼命挣扎,骤然抓到了凶手身上的一件东西,死亡已经迫在眉睫,抓到东西的手垂了下去,而那件东西还在手中。 “水若尘死的很快,因为凶手用了极重的手劲,一举扼断了他的脖颈。凶手见他死去,便生生扯断了他的一双手掌。”慕容公子移目到水若尘身上,目光幽深。他似乎斟酌了片刻,随之用手从水若尘的脖颈上拂过,抬头道:“他的脖子上还有一些不易察觉到的蛛丝马迹,若慕容没有看走眼,凶手扼断他脖颈时,手上戴着天蚕丝手套,所以他脖子上还有浅而细的瘀痕。这种天蚕丝手套在江湖上极为罕见,可谓千金难买,凶手绝不会扔掉,只会藏起来。” 铁鹰脸上隐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由衷地钦佩慕容公子的眼力和心思。 “依公子所见,余青崖和窦明珍私藏了一件能够找出凶手的东西,由此可知,他们牵涉其中;凶手扼杀水若尘的时候,手上戴着千金难买的天蚕丝手套,只要找到手套,便能够顺藤摸瓜,找到凶手。u看书.uknshu” 慕容公子瞧着铁鹰,目光只是一瞬便投到铁鹰的身后,铁鹰自然心领神会。 圆真和尚终究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在客栈里徘徊很久最终决定还是给两个遭遇不妄之灾的屈死鬼超度超度。 主意拿定,圆真和尚步履不稳地走出客栈,走进了慕容公子的目光中。 慕容公子的目光始终透着无际无涯的骄傲,在骄傲的目光中委实是一桩很不舒服的事情。圆真和尚虽然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却也不打算在别人骄傲的审视里虔诚地默诵往生咒。 往生咒随着圆真和尚转身离去,成了两个屈死鬼的最终恨事。流云居士虑事很周全,心思很细腻,为了一解客栈老板的心病,便一把火将两个屈死鬼送入了极乐世界。 江湖儿女江湖老,有些时候客栈就是江湖客的最终归宿, 慕容公子盯着熊熊烈火,幽幽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昨夜,倘若自己不是机敏过人,武功高绝,又何尝不也是如此成为天涯烈火中的游魂,江湖客栈外的野鬼?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那只手坚定有力,却厚重温热。 铁鹰的目光如同他搭在慕容公子肩头的手一样,坚定有力,厚重温热。 江湖并非总是寂寞,天涯并非总是凄凉,毕竟还有朋友,有兄弟,有知己。 他们已经成为朋友,这弥足珍贵。 流云居士的目光刻意远离他们,然而始终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莫非他也渴望拥有和他们一样的世间朋友、江湖兄弟、天涯知己? 第4回壶中日月何所寻【5】 六 六个活生生的人,一场飞来之祸后,还剩下四个。圆真和尚似乎有些不够持定了,自言自语着“莫若归去,还是回寒山寺去吧。” 铁鹰怀疑这个悟性很好、胆色有缺的和尚并非自言自语这么单纯,他的话一定有人应该听到,而且必然会听到。 也许除了铁鹰,那五个人本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盟友,而他不过是幕后大棋家手中别有用处的一枚孤零零的棋子。 为什么有人邀他趟这趟浑水?铁鹰在眼下仍然没有定见。 圆真和尚的自言自语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所以他不得不跟随着众人走上了去往无思谷的道路,这条道路前途未卜,也许将会遍布悬疑,充满变数。 只有铁鹰跟慕容公子走得很近,其他人都退避三舍,敬鬼神而远之。 在茶寮歇脚的时候,铁鹰轻轻托起茶碗,细细地吹着浮茶,对慕容公子说道:“当别人敬你如鬼神的时候,其实是别人心里有鬼。” 这张桌子只有他们两个,流云居士和南宫不忌主仆三人与他们有两桌之隔,余青崖和圆真和尚与他们有三桌之隔,而窦明珍一个人立在茶寮外远眺着重重叠叠的山峦。 窦明珍正是情怀如梦的年纪,无论多么端庄矜持的女子在这样的年纪,都难免所思在天涯,难免云间水上的悠悠春梦。 慕容公子似乎没有留意到其他人的情形,浅浅地垂头喝茶。 “心中有鬼的人,迟早要被鬼逼疯,被鬼吓死,那个时候就会露出破绽和马脚。”铁鹰所说的话有道理,非常有道理,只不过有些人明明知道却被鬼迷心窍。 世上会有很多人因为名和利而一时鬼迷心窍,甚至会一世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的人必然疑神疑鬼,疑神疑鬼必然浮躁操切,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吃到恶果。 茶寮的茶很苦,南宫不忌委实难以下咽,所以他愤懑地将茶碗里的水泼了出去。 泼出的水里居然扭动着一只色如朱砂的蜈蚣。 这不是寻常的蜈蚣,这是要人命的蜈蚣。 辽东擒虎门的两个高手箭一样射向了正在给客人们续茶的茶寮老板。 茶寮老板并不老,乍一看也就三十多岁,不过仔细看才能看到他眼角隐藏的皱纹。 茶寮老板似乎惊破了胆,手中的茶壶在两个如狼似虎的高手扑过来时噹地一声跌到地上。 茶壶落地已经斜了,茶水汩汩涌了出来,当然找不到一条令人心地发紧的蜈蚣。 茶寮老板既然还不老,自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一个跟斗栽倒在地,一路翻滚,就滚到了慕容公子的脚下。 天可怜见,这是如有神助的一路翻滚。 辽东擒虎门的两大高手似乎被施了定身术,僵在距离慕容公子三尺开外的地方,一时之间进退不得。 “何必难为对此一无所知的老板?”铁鹰这个时候当然要急公好义,挺身而出,他站起身来,道,“这个老板即便有叵测之心,不过当着咱们这么多人,尤其是威名满天下的南宫二公子的面,岂敢在自己的茶水里弄鬼,难道他不怕引火烧身么?” 做引火烧身的事非常不智,除了疯子,没有人会这么做。而这个老板上看下看横看竖看都绝对不是一个疯子。 威名满天下的南宫二公子此时满头大汗,仿佛有一团火正在将他吞噬。 江湖上用毒的名门世家灿若星辰,没有四五百家,也有二三百家。不过溯流追源,江湖上的毒只有三种,第一种是草毒,萃取自天地所生的花草树木,几经熬炼乃成;第二种是虫毒,这种毒广采禽兽蛇虫;第三种是为蛊毒,这种毒乃是大有修行的巫祝既博采草虫之剧毒,又糅合符咒之恶法而成,亦称之为毒咒。 南宫不忌茶碗里的蜈蚣乃是赤焰化血蜈蚣。本是虫毒中的一种,中原极为少见,据铁鹰所知,滇边红衣谷的红衣老祖善于豢养此类毒虫。 滇边红衣谷是个神秘莫测而且诡异迷离的地方,红衣老祖是个近乎传说的人物。江湖上很有有人去过红衣谷,更没有人见过红衣老祖。 铁鹰也只是听闻,却从未真正见过红衣谷传出来的恐怖毒虫。 眼下除了南宫不忌中毒,其他喝茶的人似乎都安然无恙,是以不难猜出下毒的人要暗算的绝非所有人,而是其中一个,也许下毒的人一心要对付的便是南宫不忌,才将毒虫神不知鬼不觉藏于茶碗里。 慕容公子瞧着匍匐于脚下的茶寮老板,道:“你这老板甚是精明,左不躲右不躲,偏偏躲到慕容这边,却不知你是不是天生慧眼?” 茶寮老板爬起身来,苦着脸道:“这里许多人,却只有公子看来像个菩萨心肠的人。” “那里有位禅门大师,岂非更有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慕容公子突然手臂一扬,茶寮老板便被他送到圆真和尚面前的桌子上。 如此腾云驾雾的送法,端的教茶寮老板无福消受,噗的一声坐到桌上,两只眼睛才艰难地睁开,一脸死去活来的痛楚之色。 余青崖原本抱定看热闹的想法,不期茶寮老板这个烫手的山芋倏忽之间到了自己眼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对面的圆真和尚口诵佛号,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才定了定心神,骤然立起,手掌已经搭在背后所负的松纹古剑剑柄之上,问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茶中下毒?” 茶寮老板闻言吓了一跳,竟真的从桌上跳了下来,仓皇道:“什么人下毒,小人如何知晓。大爷莫要唬死个人。” 铁鹰的目光投向流云居士,此间生出如此之变,流云居士自然脸色极为难看,却一直默不作声,冷眼旁观。 瞧见铁鹰深邃的目光投过来,uu看书 流云居士知道此时自己若再不开口,必然有损自己的精明和练达。 流云居士道:“此时还是救人要紧,南宫二公子已经不支。” 此时自然是救人要紧,不过何处寻找解药却是个天大的难题。 除非真有大慈大悲的菩萨从此路过,洒下救命的甘霖圣水。 大慈大悲的菩萨不好找,侠肝义胆的捕头这里却有一个。 铁鹰突然飞身而起,直扑茶寮的棚顶。 阳光从棚顶茅草的缝隙里直透进来,如同舞动的银丝。 有一痕银丝居然从棚顶斜飞出去,飘在一根梁木上。 这个季节不会有雪,这根梁木上却有一点雪影。 去年冬季的雪早已经融化,这里不应该还有隐约可见的还未融化的雪。 一只蜘蛛,雪一样颜色的蜘蛛敷在梁木上,倘若不是神目如电,永远也不会发觉。 那不是寻常的蜘蛛,也是要人命的蜘蛛。 要人命的蜘蛛,也能救人命。至少在这个时候。 以毒攻毒也是一种救人命的法子,铁鹰那个时候想起了一直用这个法子续命的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人称江左布衣。 这只蜘蛛叫魔面雪蛛,因为它长着一张魔鬼的脸,那张魔鬼的脸生在它的背上。 下毒的人并非想要人命,而是想故弄玄虚,试一试这群江湖好汉是否有人解得开他布下的生死谜局。 一条身影比铁鹰还要迅捷,比铁鹰还要精准,用两支竹筷疾如电闪地夹住了魔面雪蛛。 第4回壶中日月何所寻【6】 七 慕容公子飘然从棚顶落下来,落到南宫不忌的面前,手中的竹筷纹丝不动,稳如泰山,竹筷所夹的魔面雪蛛居然还灵动不已。 铁鹰脸上没有丝毫愠怒,因为他明白慕容公子为何要先他而出手。 魔面雪蛛乃是至为阴毒之灵物,如果一抓不着,必然隐去无踪,断难再寻,而且出手须要力道拿捏极准,力松则遁去无踪,力紧则一命呜呼。魔面雪蛛若死,登时剧毒飞溅,沾上一点也让人魂飞魄散,绝无生还。 清狂恣肆的慕容公子当然不会贪他人之功,但是目无下尘的慕容公子却绝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冒险。 是什么人布下了这个近乎恶作剧的迷局? 这个人壶中到底还有什么神鬼莫测的谋划和手段? 也许壶中不仅有日月长,还有无穷的鬼蜮和无尽的阴霾。 一只酒壶放在路边的巨石上,似乎已经放了许多个朝朝暮暮。 所以酒壶已经残旧,巨石上已经留下了壶底磨出的痕迹。 这只酒壶似乎在等候着他们,所以他们从茶寮走出不到十里就遇到了那块巨石,就瞧见了这只酒壶。 那块巨石原本不在这条路边,而是生在云深不知处的山崖上,也许是百无聊赖的天神将它移到这里,也许是天生神力的好汉将它举到这里。 铁鹰瞧见了巨石下犹如深坑的脚印,脚印很新,最多超不过两个时辰。 巨石上有字,是用如意金刚指刻画上去的。 据铁鹰所知,如意金刚指在江湖上早已经失传,至少也已经失传了一百年。江湖中人除了还记得这种指法的名字,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种指法的威力。 巨石上的字古拙刚劲,赫然竟是两百年前书法大家鹿子枫所创的凝云笔法。 慕容公子惊才绝艳之名早就尽人皆知,他在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学过这种运笔十分吃劲的笔法。 那时师尊对他说;“你心性恢弘开阔,修炼这种笔法大有益处,甚能凝神聚气,修心养性。” “客自东来,当携紫气;浊酒一壶,聊慰风雨。” 慕容公子觉得这十六个字甚是开张大气,竟与他此时心境互为表里。 一时间悠然心会,仿佛表里俱澄澈,皑皑一片冰雪色。 流云居士凝然注视着巨石,最后将深沉的目光落到那只酒壶上,脸上一片云霭般的穆然。 “好字,好句。”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看来巨石上的酒乃是为慕容公子所备,他人绝无如此佳缘。” 余青崖非常老成持重,这样的人有些时候未免多疑。 他游疑不定的眼神让人觉得他似乎不是个能堪大用的英雄豪杰,不过他对此毫不在意,如果一个人想自己的命比别人长久一些,还是莫要做雷厉风行的英雄豪杰。 他见过很多自诩英雄了得的人,那些人似乎都已经被阎王爷罗致到幕下。 死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细细想来,说这话的诗人其实迂阔的要命,甚至可怜的要命。 “这是不是其中有诈?”余青崖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不过他身边的窦明珍看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这句话。 巨石上的酒壶微微摇摆,又是黄昏,黄昏的风似乎大了一些。 慕容公子的衣袂悠悠的拂动,他的眼神在暮光中似乎也有些拂动。 流云居士又开口了,仿佛是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慕容公子听:“江湖险诈不胜其数,寻常所见之事尚且藏有玄机,更何况那些古怪离奇的事情。” 慕容公子很骄傲,骄傲到有些时候不会从善如流. 衣袂飘动,于众人还在无声猜度之间,慕容公子已经轻烟一样从巨石上将那壶酒取下来,放在了唇边。 铁鹰虽然很少开怀痛饮,一醉方休,却几乎喝过普天之下所有的酒。他曾经喝过天下最醇的酒,也曾经喝过天下最烈的酒。 这壶酒绝对是天上地下最烈的酒,酒香入鼻,铁鹰就做出了这个断定。 这壶酒不仅烈,而且苦。 就在众人一眨眼之间,慕容公子已经将这壶酒喝光,涓滴不剩。 胸腹间似乎烈焰熊熊,口舌处却是黄连泛滥。 这酒虽然烈,虽然苦,却是决不能糟蹋的好酒。 自命风流而且流连酒林的燕姓青年当然不会以寻常的酒款待慕容公子。一者,慕容公子不是江湖上的泛泛之辈,二者,燕姓青年也绝非风云中的无名小卒。 就在慕容公子喝光壶中酒之际,那个燕姓青年如同一只大鸟一样从远天处飞来,只在顷刻之间,便已经高坐在巨石上,手中举着一个酒葫芦,一条酒线径直送入了口中。 “慕容公子果然是人中之龙,如此胆色,如此襟怀,当今天下能有几个?”一个筋斗翻过,燕姓青年已经立在慕容公子对面,朗声笑道。 胆色和襟怀不是武功,不过比之武功,更加无往而不利。 江湖逐鹿,高手对决,很多时候比的不是神功盖世,而是无敌的胆色和过人的襟怀。 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克敌制胜、攻城拔寨的上上之策。 骤然遇到这个燕姓青年,不仅圆真和尚变颜变色,心神不宁,即便是行如流水的流云居士也双目微跳,u看书.ukanhu神情发暗。 “诸位朋友,似乎大有不愿见到燕某之意。”燕姓青年却是个玲珑剔透的人,放眼瞧着众人,大笑道,“平生不做亏心事,何尝便怕遇见鬼?燕某倒真是一个人见人怕的凶神恶鬼,无论到了哪里都生出一派惶惶然。” 纵然别人不愿意见到燕姓青年,铁鹰却很以再遇到他为快,伸手贴近那只酒葫芦,道:“慕容公子既然已经喝光了阁下酒壶里的酒,铁某只能觍颜求阁下将酒葫芦里的酒不吝相赐。” 冷眼观瞧既久的窦明珍竟然大吃一惊,她无论如何也未想到大名鼎鼎的铁神捕居然是个伸手向别人讨要残酒的人。 大吃一惊的不独窦明珍一人,连流云居士也暗暗称奇,微合着眼睛瞟了铁鹰一眼。 燕姓青年非常慷慨,也非常洒脱,笑容可掬地双手将酒葫芦送到铁鹰手中,道:“江湖相逢一壶酒,从此沧海已同舟。蒙铁神捕不弃,这酒葫芦何幸如斯?” 酒已尽,江湖犹在,沧海犹在,也许从此真个是风雨同舟了。 铁鹰的面色微红,夕阳暮光中的眼睛也燃烧着火焰。 慕容公子终于开口,躬身一礼,道了一声多谢。 暮色如酒,燕姓青年又犹如一只大鸟一样投向了燃烧成一片血色汪洋的夕阳之下。 江湖相逢一壶酒,从此沧海已同舟。风云纵横天地远,斜阳掌上笑重楼。 慕容公子一笑,那是近乎酒醉后的逍遥一笑。 斜阳在天外,斜阳在眼中,斜阳也似乎在慕容公子的掌上。 第5回金樽倾倒说才俊【1】 一 无思谷仿佛就在云间水上。 “无思”两个惊若游龙的大字就镌刻在谷口的石壁上,几乎所有客人看到这两个大字都要兴起一声长叹,扼腕叹息谷主的大智慧。 无思的确是大智慧,比难得糊涂还要难得,比潜心修持却要高明。 因为本无所思,何来糊涂,又何必修持? 似乎每个初到无思谷的人都会憧憬,在这个地方能够远离尘嚣,远离是非,甚至远离曾经的自己和那个江湖。 每个人都有曾经,每个人都有那个江湖。 那些曾经和那个江湖有太多的梦,太多的情,太多的风起云涌和大浪迭起。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人间的太多不幸,人生的无端恨事,皆源于此。 霸王别姬,困于情重;东坡蹇舛,罪在才高。 所以很多人将无欲无求当做摆脱宿命挣破困局的终南捷径,其实要做到无欲无求,追本溯源还是要做到无思。 无思则无欲,无欲则无求。 无思谷的主人谷云龙自称此生无欲无求,然而铁血造就的江湖却使他事与愿违。五年前,谷云龙因为风云际会和造化捉弄被推举为江南一带的江湖盟主,对此他似乎始终耿耿于怀,大有微词。 “老夫何尝愿意做这个盟主,皆是江湖同道自己乐得清闲,却把这个苦差事担在老夫肩上。”这些话,他已经讲了五年,只要他一张嘴,他贴身的大管家谷峰就知道他必然要说这些话,所以立即陪上一张苦涩的笑脸。 “老夫已经勉为其难了这五年,委实不想再让这苦差事折损这一把老骨头了。倘若有众望所归的同道中人心甘情愿挑起这副重担,老夫恨不得马上让贤。”这两年谷云龙似乎对自己所负的盟主之任深恶痛绝,开始向前来拜谒的同道剖肝沥胆挑明心意。 不过,细细想来,能够接任的人选极为难找。依谷盟主所见,众望所归乃是第一要件,其次自己心甘情愿也绝不可或缺。众望所归,已经难如上青天,能够在他谷盟主面前义正辞严地表明自己心甘情愿,从情理上说更是难上加难。 在他说这样的话的时候,谷峰通常会接上一句:“现今江南一带哪个人如咱们盟主这样十数年如一日令江湖众望所归?哪个人又有咱们盟主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说到心甘情愿四字,端的是避之唯恐不及。” 慕容公子对谷云龙的剖白报之以浅淡的微笑,南宫不忌却拊掌称叹。两个人大相径庭的表现却收到了不分轩轾的效果,谷云龙需要有人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也需要有人能够赞叹他的胸怀。 慕容公子一行在正午时分赶到了无思谷,无思谷外居然早有人前来迎接。流云居士对众人说过谷盟主的求贤若渴、礼贤下士,所以众人对无思谷大动干戈派出十八个英雄好汉出谷相迎并未有何震惊。 十八人出谷相迎的阵仗在江湖上不可谓不大,更何况以四位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大隐为领衔,更是不可谓不隆的殊荣。 江东栖霞峰的白眉公子,姑苏回龙涧的银笛先生,金陵听雪观的无为道人,江北金沙滩的望海郎君。 一道终年清冽的碧水穿谷而过,桥廊曲折回环于碧水之上,犹如天上人间。 无思谷中并没有楼台亭阁,碧水两侧皆是石壁,造化用鬼斧神工开掘出大大小小一百单八个幽洞。 无思谷的人都住在幽洞中,似乎与仙界离的很近,与红尘离得极远。 四位大隐将一行人迎进谷中,迎进无思古洞,陪着慕容公子一行面无表情地聆听了谷云龙的剖白,对于这段一字不差的剖白,他们入谷以来已经聆听了一千八百多次。 他们在无思谷应该有了将近五年的时光。 谷云龙一直留意着随在慕容公子身边默不作声的铁鹰,在他似乎厌倦了一切的眼里,铁鹰无疑是个莫测高深的人物。谷云龙即便厌倦了一切,也是一个老于江湖的角色,他在心中,铁鹰这样的人物是很危险的。 铁鹰始终以漠然相对的神情迎接着每一双投过来的眼睛,应对每一个打算和他周旋的人。四位大隐在引着他们进谷的时候曾经暗含深意地与他搭讪,他只是淡漠地回应着一个哦字。 “铁大侠乃是当世的神捕,想来分身乏术,却不知为何到了这里?”那时,白眉公子一边瞧着游廊下的碧水,一边问道。 白眉公子已经过了当个翩翩公子的年龄,从他当公子时就留下的白眉已然纯白如雪,甚至他的两鬓也皓如霜雪。 铁鹰只是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谷云龙的目光从铁鹰的面上移到南宫不忌的身上,对这个锦衣潇洒的南宫二公子,他似乎饶有兴趣,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当年的美好时光,那时候他何尝不是锦衣飘洒,行走花间抱月眠。 南宫不忌道:“谷盟主领袖江南武林以来,指挥倜傥,挥洒自如,可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江湖有口皆碑,武林交口称颂。” 这些场面上的话一定要说的,u看书 .uknsu.cm 慕容公子不肯说,只能由他挥洒自如了。 谷云龙很会说场面上的话,否则他这个盟主怎么能垂五年之久而依旧众望所归,屹立不倒? 谷云龙开口了,甚是诚恳,无懈可击。他说道:“都是江湖同道抬爱罢了,老夫又有何德何能?倒是两位公子英雄出少年,未来造诣不可限量,来日盛名大有可观。” 流云居士这个时候就坐在谷云龙的身侧,这令四位大隐心中隐隐生出不快。 铁鹰很奇怪,一路上永远只说正确的话的流云居士怎么到了无思谷会一反常态?其间似乎大有文章。 谷云龙注视着慕容公子,等待着慕容公子也说一些让他心悦诚服的场面话。慕容公子很令他失望,甚至也很令一时瑜亮的南宫二公子失望。 铁鹰缓缓从椅子上起身,道:“谷盟主邀两位公子前来,似乎另有大事,绝非为了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真正是慕容公子想说却不便即刻说出口的话,他转面,将平和如水的目光投向了铁鹰。 流云居士也缓缓起身,巡视着众人,道:“谷盟主请诸位入谷,自然有大事要讲。不过大家一路风尘颠簸,甚是劳苦,谷盟主体恤诸位,且先歇息,待到黄昏时,诸位自然知晓谷盟主殷殷之心,拳拳之情。” 流云居士所说的话,也正是谷云龙想说却不能说的话。 一串火花飞出,从流云居士和铁鹰的对视中飞出。 除了谷云龙和慕容公子,其他人似乎根本就看不出、瞧不到那串火花。 第5回金樽倾倒说才俊【2】 二 黄昏,还未到黄昏。 铁鹰回到他和慕容公子下榻的幽洞,却不见了一直趺坐在榻上运功调息的慕容公子。 他离开幽洞仅有一盏茶的功夫,不管他平素如何稳如泰山,此时不见了慕容公子,还是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他绝对相信,没有突如其来的事情,慕容公子不会离开这里,即便离开,也定然会等他回来。 铁鹰退出幽洞,西斜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谷中有些清寒,纵是阳光照在身上,他心底的寒意仍然隐隐发作。 他突然听到了一缕飘渺的箫声,他想起来在他离开幽洞的时候有悠长的箫声曾在他的耳际飘过。 他望向了偏西的日头,有一行鸟影融化其中,鸟影下是壁立千仞的孤峰,淡淡的云霭如同一幅薄绢绕在孤峰上。 铁鹰曾经出入过当世第一丹青圣手独孤梦花的家中,瞧着那孤峰云影,就如同独孤梦花乘醉泼洒出来的一卷水墨。 一卷水墨悬挂在石壁上,画中有斜阳,有鸟影,还有隐没在云霭中的孤峰。 慕容公子在欣赏这幅画。 慕容公子身在被绘入这幅水墨里的孤峰中。 观棋人忌众,赏画人忌寡。他身后就站着一位与他同好而且赏画赏得心醉神迷的玉面郎君。 无思谷的四位大隐不仅声名在外,而且毓秀于内。 观海郎君无疑是四位大隐中最有名气,也最有才气的一个,诗书画无所不精,诸子百家之经典无一不通。 如果不是隐逸湖海当个闲云野鹤,早就考中了文采风流的探花郎。 引慕容公子登上这座孤峰,其实并不难。 只需要一支上好的洞箫和一缕精湛的箫音,而这对于将探花郎纳入怀中都易如反掌的观海郎君而言,更是容易得如同捻来一缕清风。 他们登上壁立千仞的孤峰也很轻松平常,慕容公子的飞云纵已经臻于化境,观海郎君的凌波飞渡也不遑多让。 掩在三株古树下的古洞在他们登上峰顶的时候就已经打开了石门,慕容公子知道有人在等他。 这个时候在这里等他的人,只有一个,绝对不会再多出一个。 他们进入石洞,就看到了那幅水墨。 那幅水墨其实是个机关,慕容公子欣赏了一会儿,就将手指按在水墨中那朵斜阳上,在他身侧一扇洞门打开,浓郁的檀香犹如观海郎君的悠长箫声一样飘出。 那个唯一可能等他的人就在里面,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将近半个时辰。 谷云龙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正燃着京师大方斋才有的檀香。 “老夫知道慕容公子一定会来。”谷云龙眯着眼睛,用心地呼吸着如梦似幻的檀香,双唇浅浅地吐出这句话。 观海郎君垂手站在谷云龙的身后,此时他不再是文采风流的湖海大隐,而是俯首帖耳受命与人的奴仆。 慕容公子可以不去瞧观海郎君此时的模样,因为他知道无论多么不堪的人也都有着自尊。 “慕容也想到了谷盟主在此等候慕容。”慕容公子虽然不喜欢说场面话,但是此时此刻他不能不开口应对这个很喜欢场面话的江湖盟主。 “慕容公子可猜得出老夫此时请你到这里来有何用意?”谷云龙突然不再说场面话,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 慕容公子很不喜欢有人故弄玄虚,使自己亦步亦趋。对此,并不是他一个人不喜欢,心高气傲的人都不喜欢。 慕容公子没有应答,因为他知道谷云龙不管他应不应答,都要说出答案。 谷云龙抬眼瞧了瞧慕容公子,随即目光又罩向了对面的石壁,仿佛在他的目光下,千钧的石壁也轻如鸿毛。 这就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霸气,这种霸气其实毫无用处,而且绝不会长久。 “老夫有两件事要对你慕容公子说。老夫以为慕容公子若是当世的英雄,势必会与老夫的心思达成一致。”谷云龙没有等慕容公子开口说话,便回身对观海郎君道,“烦请郎君将老夫要送给慕容公子的礼物取来。” 三 富有四海的帝王至尊也未必见识过谷盟主要送给慕容公子的这块玉璧。 这块玉璧此时正托在谷云龙的手中,石洞里灯光很好,洒在玉璧上竟然幻化出七彩的龙凤,七彩的龙凤在石洞里恣肆飞腾。 “这是一块出自北海的绝无仅有的玉璧,名唤作龙心凤羽,价值何止连城,比之和氏之璧还要贵重百倍。遥想百年来,为了这块玉璧,生出了数次战火,死伤岂止百万之众。”谷云龙幽幽一叹,眼神现出惊怖之色,似乎眼前正是烽火连天,刀枪蔽日,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二十年前,老夫从一个来自漠北的大商巨贾那里得到了这块玉璧,却从来没有取出来,传观与同好。今日是这块玉璧易主之日,也是二十年来离开黑暗之地的唯一一次。”谷云龙凝视着玉璧,脸上现出浅浅的红晕。 绝世珍宝在前,能有几人有此绝世的殊遇? 慕容公子神情不变。这个时候还能神情不变的人是谷云龙穷尽多半生也未曾遇到的,u看书 ww.uunshu 不过此时此刻他就遇到了一个。 不过,他相信即便是神情不变的人,也会对这绝世珍宝生出觊觎之心。他的盟主之尊绝非凭空得来,他的江湖地位也绝非轻易浪得,阅人之丰,经事之广,使他对世事人情,对这个江湖,都早有成见。 他固然不相信慕容公子会面对唾手可得的绝世珍宝无动于衷,但是他似乎看轻了慕容公子的心性,看低了慕容公子的胸襟。 慕容公子只是淡淡地瞧了一眼还在谷云龙手中幻起七彩龙凤的玉璧,道:“如此重宝,慕容断然不敢领受。还请谷盟主海涵慕容失礼之罪。” 谷云龙的手还张开着,龙心凤羽依旧含在掌心,他认为慕容公子敬谢不敏,只是虚应故事而已。 慕容公子没有再说推辞的话,却看了看脸上已经满是艳羡之色的观海郎君,道:“无功者,安敢受禄?慕容纵然只是江湖位卑言轻者,却也绝不肯厕身为他人之奴。却不知,观海郎君对此有何所思所想?” 一语既出,观海郎君的脸色大变,额头上青筋陡然跳动,而谷云龙在惊愕之后,眯起来的双眼隐隐闪过火花。 观海郎君始终是个大有本事的人,这样的人即便隐忍,也断难敛去必有的骄傲和清高,所以,他的身形微动,怀中的洞箫毒蛇一样刺向慕容公子。 这是一条愤怒的毒蛇,在这条毒蛇的凌厉攻势中,即便是慕容公子也不得不向后退了三步,手掌一探,作势去捉这条曾经骄傲而今却发了雷霆之怒的毒蛇, “住手!” 第5回金樽倾倒说才俊【3】 这一声住手里,慕容公子听出了愤恨难平,观海郎君听出了压抑难申。 谷云龙的手掌终于收回,缓慢地将玉璧放回金漆铜匣中,沉声道:“慕容公子其志不小,老夫甚是钦佩。” 慕容公子道:“慕容素无大志,只不过自由自在惯了,不想为他人所驱使罢了。” 洞箫撤回,观海郎君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样子,如同他的洞箫一样,无论如何厉害,都要有人驱使方能有所作为。 随着谷云龙轻轻将手边的檀香炉移动一下,另一扇门打开了,森寒的剑气似乎在声声龙吟中激射出来。 “老夫请慕容公子到这里的第二件事就是鉴赏一下老夫所藏的各种兵器如何。” 这绝非鉴赏,而是震慑。慕容公子当然明白谷云龙的用意。 通常做大事的人都用心良苦,无所不用其极,谷云龙虽然自言厌倦了盟主之位,却始终是个做大事的人。 慕容公子似乎有些钦佩这个心思绝对比口舌更为真实的谷盟主了。 心思是留给自己对付别人的,不能不禁卫森严;口舌是甩给世人琢磨自己的,不可不另有阴阳。这就是谷云龙混迹江湖多半生的独家法门。 似乎他们三人还未踏进门去,就被猎猎的龙吟之声震在那里动弹不得。 观海郎君的眼睛被凌厉的杀气刺得剧痛不已,那一身飘逸的袍服瑟瑟飞动。 好霸道的杀气,好惨烈的光芒。 慕容公子走进那扇门时,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但是那杀气铺天盖地而来,他避无可避,那光芒鼓荡如风,不仅进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也进入了他的心脉之间。 等了很久,龙吟之声渐渐渺绝,森寒的剑气渐渐消弭。 这个石洞极为阔大,虽然剑气极盛,杀气如云,却只放着五件兵器,而且剑只有两把。 所有的兵器都放在石匣里,石匣外都在琉璃盏上放着一卷功法秘籍。 谷云龙走到一对锤前,俯身轻轻抚摸着锤头,如同多情的男人抚摸恋人的秀发,悠悠道:“这对锤乃是当年纵横大江南北,人称金甲天王的史八公所用的风雷双锤,在五十年前武林逍遥客的神兵谱上名列第八。江湖何其莽莽,天下兵器何其纷纷,莫说是在神兵谱上所有记载,便是在江湖上留下一丝痕迹,也绝非易事。” 抬眼看了看慕容公子,将那琉璃盏中的秘籍取出,抛给慕容公子。 这正是史八公的风雷双锤的锤法秘籍。 慕容公子道:“史八公的锤法,可谓是震古烁今,古今用锤的高手虽众,却无一人能在史八公之上。不过,风雷双锤纵然神勇无匹,史八公毕生所创的锤法虽然大开大合,却难登巅峰之上,难入堂奥之内。慕容当年曾经随师尊演练过史八公的锤法,师尊对慕容道,演练此锤法,不过是为了增进气力罢了,用之于绝顶高手过招,太嫌粗笨,难有石破天惊之功。” 轻轻将秘籍送回琉璃盏,双手一探,已经将风雷双锤捻起,随意挥洒了几式。 谷云龙的眼睛凝成了两点寒冰,他如何认不出慕容公子所使的招式竟然正是史八公的锤法。 似乎有风雷之声滚滚而来,整个石洞被撼得一阵颤动, 两支风雷锤已被慕容公子抛到空中,犹如两条巨龙绞在一处。 一缕清风飘过,谷云龙被这缕清风所动,抬眼就看到慕容公子身似流云纵到双锤之上,身影再是一晃,捻锤飘然落下。 死一般的寂静在慕容公子将锤放回石匣中的时候撕破了石洞里的凛凛杀气,谷云龙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被寂静嗤的一声也撕碎了。 四 寂静也许是最震耳欲聋的声音,谷云龙和观海郎君身处寂静之内,骤然觉得这寂静轰然将天地淹没。 寂静能够震碎所有喧嚣,沉默能够攻陷任何轰响。 谷云龙似乎瞧见了当日威风煊赫的史八公在他眼前黯然神伤,抚着五十年前名列神兵谱第八的风雷双锤痛心不已。 慕容公子的声音驱散了死一般的寂静,他这个时候正瞧着一杆方天画戟。他当然认得这杆方天画戟。 江湖代有才人出,在他师尊独步宇内、称雄于江湖之前的五十年里,天海孤狂客正领一时之风云,号称无敌。天海孤狂客所用的就是这杆方天画戟。 “这杆方天画戟名为夺天,却是有豪夺天地造化之功,在天海孤狂客手中更是操天下英雄生死存亡之权柄。”慕容公子从琉璃盏中取出功法秘籍,微微翻了翻,接着说道,“据慕容所知,天海孤狂客并未留下任何武功秘籍,这一本秘籍,想来乃是后世好事者所做的赝品。不过,慕容看来,似还有可取之处,绝非平庸之辈所为。” 谷云龙瞧着慕容公子,又瞧着那本得来非易的功法秘籍,一张老脸上绽放了羞窘之花。 “慕容公子可曾学过戟?”谷云龙此时唯期望慕容公子从来没有学过戟,这样才能多少化去他心底的耻辱。 为人所骗,当然是耻辱;被人识破自己为人所骗,无异于是更大的耻辱。uu看书 .uukansum 慕容公子没有开口应答,轻舒臂膀,那杆方天画戟便握在掌中。 有些时候,实际去做也是一种回答,是比用嘴去说更直接、更有力的回答。 通常习惯以这种方式回答的人,无疑都是拥有极度自信的人。 方天画戟更利于马战,而且在两军阵前更多作为仪仗。 天海孤狂客之所以习惯用戟,与他曾经沙场点兵、疆场争胜大有渊源。 慕容公子听闻过,天海孤狂客出生于缨鼎世家,十几岁就随父纵横两军之间,倥偬天山之外。 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这是天海孤狂客的最终归宿,也是这杆方天画戟挣不破的宿命。 谷云龙虽然得到了这杆方天画戟,却始终没有用武之地,而且他似乎也没有想过改写这杆方天画戟的宿命。 他瞧着慕容公子,眼前突然生出一片恍惚,仿佛自己正面对当年雄姿英发踏破贺兰山缺的天海孤狂客。 慕容公子潇潇然挥出方天画戟,仿佛白虹贯日,仿佛鹰击长空,仿佛龙行天海。 即便这杆方天画戟不是神兵利器,慕容公子使出的招式,也使之拥有了天风海雨般的神力,拥有了夺人魂魄的辉煌。 似乎有边嶂里的悠悠羌笛,似乎有落日中的猎猎烽烟,似乎还有绝荡天下的十万甲兵。 谷云龙在充斥天地间的辉煌中发出了一声黯然的叹息。 这声叹息里,更多的也许是嫉妒。 慕容公子的大师兄雨庐山人曾经告诫过慕容公子,他是个会引来天妒的人。 第5回金樽倾倒说才俊【4】 五 一条极为寻常的大铁枪横在慕容公子手中。 这是一条无名枪,这条枪的名字就叫无名。 谷云龙所藏的兵器都非同凡响、声名震天,这条名字叫无名的大铁枪当然不能等闲视之。 “慕容公子可知道这条枪的渊源?”谷云龙问道。 慕容公子知道,他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世间有这么一条看似寻常实则鬼神皆惊的大铁枪。 那是一个天海一色的深秋的上午,站在孚日岛的那座山上能够听到仿佛就在脚下的涛声。 慕容公子这天在练枪,他手中攥紧的是一杆精钢锻造的冷焰长枪,舞动起来,居然会有滚滚的涛声。 师尊斜倚在一块状如白虎的石头上,手中捏着一段还带着枝叶的木棍。 仿佛近在脚下的海涛声蓦地收紧,慕容公子掌中的冷焰长枪荡出的涛声却扯得悠长。 龙行八法是一种很厉害的枪法,只有八招,但是每一招却有一百单八种变化,江湖上很少有人会这种枪法。 慕容公子正在施展龙行八法中的战龙在野,无穷无尽的枪花璀璨绽放,将他裹在其中,水泼不进,风吹不透。 一条暗影匪夷所思地刺破了密不透风的枪花,随即盛开在慕容公子身前身后的枪花倏忽凋谢,一片树叶从他的眼前吹过。 那是师尊手中木棍上的树叶,那条暗影正是师尊手中捏着的木棍。 师尊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含笑看着神情有些暗淡的他,悠然道:“你的枪法已经有所成,不过还是死的。” 慕容公子那个时候还不是太懂师尊所说的枪法是死的是什么意思,如今他懂了。 如果只是枪就是枪,人就是人,不能做到枪人合一,多么惊艳的枪法也是死的,多么犀利的长枪也是钝的。 师尊瞧着自己手中那根木棍,接着说道:“大凡造诣非凡的高手,都能做到不假于物,飞花摘叶皆可为我所用。所以你要记住,不是人因物传,而是物因人传。就如枪这种兵器来说,真正名扬江湖、万人景仰的,都是凭借着用枪人流传下来的。” 那个涛声极好的上午,师尊告诉他江湖上有一条大铁枪,因为它的主人而鹰扬宇内。 那条大铁枪此时就横在慕容公子的手中。 “这条无名枪之所以被江湖奉为神物,乃是因为它的主人是横绝一世的宇文傲。宇文傲叱咤江湖的时候,正是五胡乱华之际。那是一个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的混乱时世,宇文傲性情孤高,却心悬天下苍生,用这条大铁枪救过难民数以万计,也杀过强梁数以千计。最终宇文傲立地成佛,这条枪和他所创的无名枪法便被供奉在灵隐寺中。” 慕容公子看着大铁枪已经锈满岁月风尘的枪头,似乎瞧到了世间飞云乱渡,瞧见了江湖风雨狂躁,也瞧见了岁月悠悠而去的浮光掠影和天海之间的白云苍狗。 谷云龙眯着双眼,似乎不愿正视侃侃而谈的慕容公子,问道:“慕容公子能否辨得出那部枪法秘籍的真伪?” 慕容公子瞧了瞧琉璃盏中的秘籍,道:“无论这部枪法秘籍是真是假,都是死的。” 谷云龙的眼睛眯得更紧,只有两痕虚光溢出。 他哦了一声之后,道:“慕容公子说这枪法是死的?” “不仅这枪法是死的,这条枪此时也是死的。”慕容公子道。 用枪的人早已经在岁月浮光掠影中化为一抔黄土,他所留下的枪法和这条枪自然就是死的。 谷云龙突然懂了,但是他还是脱口问道:“那么怎样才能让这枪法和这条枪死而复生?” 慕容公子又没有开口作答,他不想浪费唇舌的时候就绝不会开口说话。 大铁枪悄无声息地刺出,似乎有清寒的秋风吹来。 这个季节没有清寒的秋风,秋风从大铁枪的枪头上飞出。 纵然锈满了斑驳漫漶的风尘,这条枪在复活的时候依旧锐不可当,诛仙屠龙。 慕容公子所运用的正是宇文傲留下来的无名枪法。这套枪法他在孚日岛上练习了将近三年,每逢他练习这套枪法的时候,海浪就会撕开雪片一样向孚日岛涌来。 谷云龙从慕容公子的枪招中听到了海浪奔涌的声音,甚至还听到了寂寞残阳剖开巨浪的声音。 残阳此时也许已经斜卧在孤峰之上。 但是身处石洞的谷云龙看到了一轮斜阳倏忽隐没。 大铁枪已经插进了他对面的石壁里,犹自摇撼着枪身,犹如隐没的残阳。 观海郎君怔住了,他委实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蔚为壮观的枪法,看到能够达到石破天惊之境的神枪。 “听闻慕容公子精擅于用剑。”谷云龙道。 六 慕容公子精擅于用剑。 许多年之后,慕容公子将成为百世引为楷模的绝世剑神。 眼下慕容公子的剑法,放眼天下也高蹈云端,傲视群伦。 一柄仅有一尺半的古剑被谷云龙取出来,轻轻一弹,青光泄地,龙吟袅袅,那本是岩石的地面竟然被剑气割裂出一条龙纹。 慕容公子瞧着这柄剑的眼神骤然冷厉,因为他认出了这柄剑。 这是饮过北海苍龙血的神兵,也是割过红尘王者头的利器。 有人说这柄剑本不该在凡尘现身,它应该为天帝所有。 “这是天外饮血剑。” “不错,这就是天外饮血剑。” 在谷云龙与慕容公子的对话中,观海郎君感觉到了令人窒息的压抑。uu看书 ww.ukanshuco “这柄剑已经现身红尘一千三百年,据说所有用这柄剑争雄天下的人都最终死在这柄剑下,这是一柄不祥之剑,不仅会杀死敌人,也会杀死自己的主人。” 谷云龙盯着这柄剑,犹如盯着一头起自洪荒的魔兽,接着说道:“二十年前,老夫得到这柄剑,却从来没有试过剑锋。” “谷盟主也相信这是一柄会杀死主人的魔剑?”慕容公子问道。 谷云龙道:“老夫自然相信,这柄剑在老夫得到之前,已经有二十八个绝顶高手用这柄剑杀死了自己。” 慕容公子道:“剑为人所役,而绝非人为剑所役。所有外魔其实都是心魔。若是能够刈除心魔,自然外魔难侵。” 谷云龙此时不想与慕容公子打机锋,只想看看慕容公子是否有胆色试一试这柄剑的锋芒。 “慕容公子既然说得如此通透,却不知敢不敢试一试这柄剑?” 慕容公子没有回答,却俯身从琉璃盏中取出了那本薄薄的剑法秘籍。 “饮血魔剑乃是饮血天魔所创的一套剑法,只有七式。”谷云龙静静地瞧着慕容公子。 饮血天魔是这柄剑二十八个主人中最后那个,他死的那天是一个风雪很紧的早晨。 风雪中,梅花开得极为繁艳,如同冷却的火,如同沉默的血。 蓦地,一声龙吟吹来,风雪似乎戛然而止。 梅花飘落,飘落到雪地上,覆盖在一具尸体上,手中的古剑依旧微微颤动,发出细切的龙吟。 那具尸体是饮血天魔的,他死在自己的剑下。 第5回金樽倾倒说才俊【5】 七 那仅有七式的饮血魔剑绝非什么人都能够领悟修炼,更绝非什么人能够驾驭施用。 因为据传说这套剑法豪夺了九天十地十万的魔性,若非是修持极深功力极厚,断难参破这套剑法的精髓和玄奥。 慕容公子摇了摇头,将秘籍放回琉璃盏。他知道自己与这套剑法的缘法仅限于今日一观罢了。 这柄剑虽然被称作魔剑,其实这柄剑绝不会自主成魔,而是用剑的人使之成魔,是充满魔性的剑法使之越陷越深。 慕容公子现出的知难而退,令谷云龙生出了一雪前耻的快意,眼睛瞪了起来,眼神也恢复了宁谧和从容。 “莫非慕容公子对这柄剑也敬鬼神而远之?”谷云龙问了一句自以为婉转俏皮的话,这其实很有自讨无趣的危险。 慕容公子笑了笑,他这个时候的笑,在谷云龙看来大有自我解嘲之意。 “剑非魔剑,魔成于人。”慕容公子向谷云龙伸出了一只手,道:“慕容敬而远之的是这套剑法,而非这柄剑。” 剑已在手,慕容公子凝然注视着剑身,用手指轻轻一弹,一片青光漫漶而生,一声近乎歌吟的剑吼从他指间飞出。 据师尊所言,师门中最有希望成为剑神的人就是慕容公子,所以师尊苦心孤诣砥砺和打磨他的剑道。师尊平生被江湖所推崇者有三,一是天纵神功,莽莽天下三百年间无有匹俦;二是经文纬武,放眼四海绝无敌手;三是痴于剑道,乃是世间第一人。随师尊学艺之初,慕容公子参悟修炼了将近一百八十种各擅胜场驰名江湖的剑法,待他大有所成之后,师尊命他悉数忘记,三年不用剑。三年之后,师尊将他领到距孚日岛约有三百里的问剑崖上,传给他一部师尊穷半生之功所创的剑法秘籍,留他孤身在崖上练剑,一练又是三年。 问剑崖上风云鼓荡,怪石林立,仿佛与日月近在咫尺,仿佛掬风云于掌中。 慕容公子仿佛又回到问剑崖上,近在咫尺的日月在剑锋上行走,聚于掌心的风云在剑锋上流溢。 剑在手中,剑更在心中,心底喷薄日月,剑犹如沧海一样挥出。 谷云龙惊惧的目光刹那黯淡,他仿佛置身于猎猎风云之内,身子如同一只纸鸢被送到石洞的角落。 观海郎君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似乎三魂七魄都惶然远去,他的躯壳轻如鸿毛,已被剑气吹出。 剑已回到石匣,风云依旧恣肆,慕容公子轻轻赞道:“好剑,好剑。” 八 这里还有一柄好剑。 这柄好剑端的可以称为绝世好剑。 谷云龙和观海郎君在石洞里的风云终于平复之后,才惊疑不定地走近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正凝神看着那柄绝世好剑,这已经是这里最后的一件兵器。 这柄剑就叫做绝世好剑,这个名头有些自鸣得意的浅薄和浮夸。 这是一柄用千年寒铁铸成的剑,不仅名头浮夸,剑体也很浮夸,居然长有四尺三,阔有五寸五。这样的剑舞起来,虽然惊心动魄,却输于灵动轻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用剑之道,亦是如此。 世上能够将这柄剑运用自如、疾如厉闪的人,绝对不会很多。 即便是三百年前力有千钧俨然天神下凡的蓝大先生,纵然人称绝代神龙,也未必会对这柄剑垂以青眼。 “这是一柄王者之剑,”谷云龙道,“据说乃是当年铸剑大师愚鲁子所造,献给神勇无敌的兰陵王。兰陵王用兵如神,可称为战神之中冠冕,得到这柄剑之后,仅用过一次,乃是在他平生最后一战中,那一战被后世称为力锁八龙的沉龙滩一役。” 琉璃盏中那部秘籍似乎很厚,不过当慕容公子取在手中,翻开一看,居然空无一字。 谷云龙正视着慕容公子,道:“这是一部无字秘籍,老夫穷尽一切法子,也难以勘破其中玄机。” 慕容公子却想明白了,真正至高无上的武功其实在手上,在心底,而绝非在秘籍中。 “兰陵王是个智慧高深的人,也是个熟稔世事人心的人。”慕容公子道,“这柄剑其实用不得,因为王者之剑不可妄用,用则天下必乱,众生倒悬。治大国若烹小鲜就是这个道理。” 慕容公子说罢,头也不回地向石洞外走去。 乌沉沉的剑光蓦地从他身后涌过来,如同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四面楚歌。 慕容公子没有回头,自己的那一袭白衣倏忽间飞出,飞向身后,迎住了那一片犹如汪洋的沉沉剑光。 嗤的一声,那一袭白衣被剑光吹碎,一点点白蝴蝶漫天舞动。 一点白蝴蝶落到执剑的手上,陡然变色,成了一只血蝴蝶。 剑光消隐,绝世好剑坠落在地,观海郎君茫然地注视着那柄剑。 他的手腕上有血,血很新鲜,仍在一滴滴地垂落。 慕容公子已经走出了石洞,他不必回头,也不想回头。 他知道自己若是回头,必然要为江湖的险诈作呕,要为人心的愚蠢难过。 一双很温暖的眼睛在夕阳下望着他,这双眼睛里没有险诈,u看书 .uukansu.cm 没有愚蠢,有的只是比酒还浓的温暖。 这种温暖必然让人间充满希望,让江湖保有人性。 铁鹰这个时候正立在古洞外,正立在斜阳下。 世间没有铁鹰找不到的地方,也没有铁鹰找不到的人。因为他就像一抹温暖的光,可以照彻黑暗,能够驱散阴霾。 铁鹰居然拎着一个酒葫芦,正是那燕姓青年留给他的。 酒葫芦里当然有酒,没有酒的酒葫芦此时不会被铁鹰拎来。 慕容公子喝了一口酒,觉得夕阳很暖,这个世间依然很暖。 “喝一口就够了,”铁鹰笑道,“铁某若猜的不差,谷盟主今夜定然会摆下英雄大宴,到那时再痛饮也不迟。” 铁鹰不仅神目如电,而且料事如神。在他们回到谷中的时候,悠扬的晚钟敲响,流云居士正在等他们,言说谷盟主已经布好了酒宴,为诸位英雄豪杰接风洗尘。 那时候,夜色已沉,但是夕阳的温暖还在。 流云居士极为平静地注视着慕容公子,似乎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又似乎他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很微妙的神情,微妙到让铁鹰有了撕破他的脸皮的冲动。 撕破别人的脸皮是非常失礼的举动,铁鹰久在公门和江湖,自然不会这么凶悍无礼。 一袭雪衣又披在身上,翩翩如玉的江湖慕容公子很爽快地随着流云居士去赴宴了。 谷云龙绝非厌倦江湖事的无争老人,而是个野心正炽的江湖枭雄。 慕容公子和铁鹰知道,流云居士自然更为清楚。 第5回金樽倾倒说才俊【6】 九 无思谷的四位大隐都在,观海郎君的手腕上缠着白布,瞧见慕容公子随流云居士走进来,居然殷勤地迎过来,温言打着招呼。 谷云龙还未现身,他也许正在精心装扮自己,今夜他定然要将自己的威仪展现出来。 铁鹰走进来就发觉今夜的客人要比自己预想的要更多,也更为显赫。 两个身着苍袍的老人正一脸凛然地坐在那张已经布满菜肴的主桌旁边,这两个老人甚是威风,白发如雪,却面皮红晕细腻,每个人的袍袖上都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三个神情冷峻、目光顾盼自雄的中年人也坐在主桌边,每个人都穿着价值不菲的锦衣,仔细看来绝非厮混于草泽的江湖客。 南宫不忌来得比慕容公子要迟一些,不仅换了一身衣裳,而且还佩戴上了嵌满珍珠的一口宝剑。他毫不迟疑地走到主桌前坐下,满面春风地与早到的客人寒暄。 流云居士含笑对慕容公子道:“今夜无思谷高朋满座,胜友如云,不仅请来了江南慕容江北南宫两位公子,还请来了神龙峰的两位长老和来自京华的几位贵客。” 铁鹰听得出流云居士绝无炫耀之意,只有引介之心。 神龙峰极为神秘,铁鹰虽然走遍天下,却从未有缘踏上让人既向往又恐惧的神龙峰。据说神龙峰的人从不到江湖行走,却不知谷云龙有何神通,竟然将两位长老请来。 来自京华的贵客想必就是那三个傲气凌人的锦衣人,铁鹰拿捏着分寸,淡淡地瞟了那三人一眼。 金樽美酒在前,无思谷仿佛今夜必将沉醉在清风明月和潺潺流水之中。 谷云龙终于在大管家谷峰的陪伴下款款走出来,赫然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袍服。 然而,在谷云龙坐定后依然没有举起金樽,似乎他还在等什么人。 值得谷盟主等待的人,已经不是很多了。自从当上江南一带江湖盟主之后,谷云龙只在金樽美酒前等过三个人。 一个是曾经推举他为盟主用力最勤的清风剑客。 一个是据说富甲天下的四海钱庄的大老板谭四爷。 第三个就是今夜要等的这个人。 圆真和尚,余青崖和窦明珍没有坐在主桌,他们和无思谷四位大隐一桌。 四位大隐今夜极为沉默,都正襟危坐,眼观鼻,鼻问口,口问心,似乎尝试着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滋味。 窦明珍有些无聊,在她觉得无聊的时候,总是端庄大方地观望那些奉酒的谷中侍女。 争妍斗艳是女人的天性,即便是在江湖上闯荡的窦明珍也不能免俗。 余青崖似乎想通了谷盟主在等什么人,所以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门外。 流云居士这次又抢了无思谷四位大隐的风头,从容地坐在慕容公子和南宫不忌之间。在他的对面便是神龙峰的两位长老。 神龙峰固然神秘莫测,神龙峰的人也一样难以揣摩。两位长老已经有些不耐,脸上隐隐生出了不快之意。 “谷盟主还在等何人?现今还有什么人值得神龙峰的人久等?”一个长老终于开口,话风甚是不善。 听他这么询问,那三个来自京华的锦衣人陡然变色,盛气凌人地睨了他一眼。 神龙峰的人从来只知道盛气凌人对别人,绝不会忍受别人的盛气凌人。 另一个长老白眉一张,眼神陡然凌厉,道:“莫要以为神龙峰的人只是虚名在外,也莫要认为神龙峰的人心慈面软。” 谷云龙起身,道:“两位长老稍安勿躁,那位贵人已经到了谷中。” 神龙峰的两位长老悻悻然闭口不语,慕容公子淡淡一笑,骤然想到了谷云龙要送给自己的那块玉璧。 谷云龙能够将神龙峰的长老请来,其实他未必有什么过人的神通,真正有神通的是能够驱神御鬼的绝世珍宝。 慕容公子瞧着金樽,竟然在心底生出了厌恶之意。 姗姗来迟也总比漫长等待却等不来好,这至少没有辜负慷慨大方的主人殷勤之意,没有辜负主人送出的绝世珍宝。 一个人姗姗来迟,当他肥肥大大的身子从门中挤进来的时候,那三个锦衣人登时起身,疾步上前,躬身道:“在下等迎接大人。” 这个人绝对是个大人,身高过丈体如巨象当然是个大人。 谷云龙离席上前,居然也毕恭毕敬地抱拳施礼,道:“请黄大人入座。” 黄大人身穿黄袍,在十八个貌美如花的侍女搀扶下坐上了主桌早已经虚位以待至尊之位。 黄大人微睨着神龙峰的两个长老,又漫不经心地瞟了慕容和南宫两位公子,能够一口吞掉这一桌子美味佳肴的巨嘴缓缓地张开,道:“劳诸位久等,还请海涵。” 嘴上虽然说着还请海涵,那张比桌面还大的脸却丝毫没有请求海涵之意,那双比当年号称天下第一拳的神力拳王拳头还大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流连在美人美酒美食之上。 “诸位有所不知,这位乃是京师最为显赫的黄文瀚黄大人。”谷云龙不失时机地揭开了谜底,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浅笑。 “黄某今夜来迟,都是因为官身不得自由。在到无思谷之前,黄某本与镇南王商议朝廷大事。”黄文瀚轻轻摇撼着硕大无朋的头颅,整个无思谷似乎都震荡不已。 一只肥大的巨手恋恋不舍地从一个侍女的纤纤红酥手上移开,移到桌子上。 谷云龙肃然起敬,而且还想让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肃然起敬,言语铿锵地道:“黄大人乃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与八大王也是交情莫逆,不分彼此。此次黄大人光降江南,乃是为了推举天下江湖盟主之事。” 黄文瀚的眼睛瞪着桌上的那头烤乳猪,u看书.uuknshu 大马金刀地道:“谷盟主领袖江南以来,声名远播,连远在京师的圣上和八大王都深有耳闻。所以着令黄某替圣上前来访贤,黄某一到江南,便探知谷盟主乃是难得的人才,甚堪大用。” 铁鹰突然开口了,这个时候本不该他开口。 他一开口,除了慕容公子,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既然黄大人与八大王有莫逆之交,自然会见过河洛秋水秋大侠,据铁某所知,河洛秋水与八大王也有莫逆之交。” “河洛秋水,黄某自然见过。”黄文瀚的目光从烤乳猪上心不甘情不愿地移开,移到铁鹰的脸上。 本来从不喜欢与世间浊物搭话的慕容公子也开口了,道:“听闻当今圣上曾经御驾亲征过大漠瀚海,那一仗虽然得胜还朝,却令当今圣上怏怏不快。因为若不是河洛秋水随驾,当今圣上就就龙困戏龙谷中。河洛秋水单人独骑将当今圣上救出戏龙谷,却有一支流矢伤了当今圣上的面门。” 铁鹰听懂了慕容公子的话意,也了然了慕容公子的心思,所以脸上拂过一丝微笑。 “黄大人既然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自然知道此事,也自然会看到当今圣上龙颜上的旧伤。” 黄文瀚道:“黄某自然知道此事,也亲眼目睹了龙颜上的旧伤。” 慕容公子淡然一笑,转面对铁鹰道:“听说京师有一群伶人,号称世间一绝。铁兄曾在京师办案,想必知道。” 铁鹰大笑,笑得惊天动地,而其他人却莫名其妙,鸦雀无声。 第6回铁枪横行散虎豹【1】 一 一块公门的令牌在灯影摇曳中被取出来。 令牌在铁鹰手中,也在黄文瀚渐渐空茫的眼睛里。 谷云龙似乎还不明白,但是流云居士已经心头一片雪然。 流云居士盯着黄文瀚,一字一顿问道:“你是一个伶人?” 南宫不忌眼神里也幻出了惊疑,随即心领神会,淡然道:“慕容公子所说的御驾亲征应有其事,不过所谓的戏龙谷秋水救驾和当今圣上受伤应是慕容公子姑妄言之的杜撰之语。” 谷云龙终于听懂了,明黄色袍服上遽然现出一片湿痕。此时,他已经汗流浃背。 自己被人骗不可恨,可恨的是有人识破了自己被人所骗。 谷云龙居然没有恨恨地看着骗他的黄文瀚,却瞪着识破骗局的慕容公子。 他的眼中不仅有仇恨,还有杀机。 铁鹰举着令牌,道:“这位黄大人既然是圣上身边的红人,为何对慕容公子的杜撰之语应承不迭?所以,他绝非所谓的黄大人,而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卑劣之辈。铁某早就听闻过此事,此次正是奉命前来缉捕。” 流云居士抚掌道:“其实谷盟主也早就识破这干人等的撞骗之术,今夜将他们诱来,便是将其恶行公诸于众,并请铁大侠乘机缉拿。” 这是流云居士在如此时候最该说的话,不过他已经难以顾及是否有人信以为真。 谷云龙肃然起身,道:“老夫忝为江南一带江湖盟主,自然要发奸擿伏,只因此事关涉朝廷,所以才留待今夜,请铁大侠亲手缉拿大奸巨恶。” 这是谷盟主在如此时候不得不说的话,当然他也难以猜度是否有人与他同仇敌忾。 神龙峰两位长老虽然极少行走江湖,却绝非不知世事,当下一言不发,顿足而去。 夜色很美,夜风很暖,夜月很明。 铁鹰和慕容公子对立在无思谷外,他们仍能很清晰地瞧到镌刻在石壁上的三个气势不凡的大字。 “谷盟主虽然以无思谷为家,却此生绝不会做到无思。”铁鹰道。 “所以他活得非常艰难,永运也不会有舒舒服服的一天。”慕容公子道。 “今夜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江湖,那时候谷盟主会更加难。”铁鹰道。 “所以他会非常痛恨识破如此骗局的人。”慕容公子道。 “谷盟主不是个胸怀开阔的人,甚至是一个嫉贤妒能而且睚眦必报的人。慕容公子今后的日子似乎也不会舒服了。”铁鹰道。 慕容公子没有回应,他抬起头来,望着那轮夜月。 一丝游云正逼近夜月,天地间不仅有明月,还有游云。 既然天象如此,那么就安之若素吧。 慕容公子笑了,他的笑容似乎比这夜月还要澄澈和明亮。 这是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的笑容,铁鹰希望世上这样的笑容更多一些,更久一些。 也许今夜将要江湖远别,慕容公子知道铁鹰要将那四个招摇撞骗的伶人押解回京覆命。 江湖远别,今夜只有清风为盏,明月为酒。 “铁大侠若是遇到慕容的小师弟布衣江郎,一定要叮嘱他早些回来。”慕容公子道别的话只有这一句。 这一句却令铁骨铮铮的铁鹰心头有了一痕湿润。 二 开镖局是江湖上绝不能缺少的一门生意,干镖师是刀头舔血的一个行当。 扬威镖局一直以来都令道上的兄弟侧目,整个江湖最有名的镖局一共有七家,扬威镖局就是其中一家。 扬威镖局近十年来从来没有失过镖,从来没有的意思就是一次也没有。这很让杨霸天杨大爷欣慰,让他更欣慰的是杨家龙虎豹三兄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杨家三兄弟极少一起出镖,甚至其中两个结伴护镖都非常罕见。 今天杨家三兄弟居然一起出镖,足以见得扬威镖局对这次护镖的不敢轻慢和懈怠。 大大小小四十八个镖师护镖,从扬威镖局出发,一路烟尘走上了艳阳高照下的官道。 杨家大公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双刀背在身后,道上的朋友都知道他这些年寻名师访高人,终于学成九九八十一路屠龙刀法。 杨家大公子现在已经是扬威镖局的副总镖头,地位仅在乃父杨天霸之下。如今道上都说,杨家大公子杨龙飞的功夫甚至还在其父之上,所以他出的镖都有稳如泰山之称。 扬威镖局护镖极有章法,甚至隐含着行军布阵之法。这并非得自杨天霸的真传,也不是出自杨龙飞的机谋,而是因为扬威镖局有个曾经追随过神武将军石擒龙的二公子。 杨家二公子名叫杨虎威,他的名字本来叫杨虎行,却因为他极为敬仰神威将军,加之自己的镖局又叫扬威镖局,所以自作主张改了名字。 杨家大公子骑马翼护在前,杨家二公子便掩护在后。杨虎威也骑在一匹马上,手中端着一柄铁槊。据他自己说,他的槊法至少学会了神威将军的七八成。 杨家三公子叫杨豹变,取自于君子豹变。他没有骑马,挥动着长鞭驾驭那辆最大的镖车,那条长鞭就是他的兵器。 镖旗飞展,刀枪如林,在杨家三兄弟看来,莫说是道上毛贼草寇胆战心寒,就是江湖绝顶高手也要礼让三分。 行镖急不得,也慢不得,uu看书 ..om 此间的分寸杨家三兄弟自然拿捏极准。 当艳阳成为晚照的时候,他们转下官道,行到了从一片树林间蛇形而过的岔道。 树林很茂盛,林间的风很轻,如果不是行镖,跟随神威将军多年的杨虎威甚至想在林中读读兵书,练练铁槊。 神威将军外放江南那些日子,几乎每一日到要到城外的密林深处读书练槊。杨虎威只瞧出了神威将军的风雅和雍容,却无法瞧出神威将军的寂寞和惆怅。 对于一个叱咤沙场,用兵边塞的将军来说,赋闲于永无用武之地,读书读的是英雄老去伤白发的寂寞,练槊练的是宝剑空度叹孤灯的惆怅。 一声马嘶在林间惊起,随即林中飞出数只鸟雀。 一匹神骏的玉兔马飘过来,犹如一团云影从护镖的人马边上倏忽而去。 他们都没有看清马上那个人影,甚至都没有看清那匹玉兔马如何从身边一闪而过。 马是良马,马上的人也一定是个英雄。 杨龙飞招呼镖师看紧镖车,催动坐下马疾行,虽然艺高人胆大,但是这片树林绝非掉以轻心之地。 过了树林便是一片集镇,有集镇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客栈。 出了树林,他们就看到了那片集镇,杨龙飞轻轻舒了一口气,手下的镖师一片欢呼。 似乎他们看到了大块肉大碗酒,看到了舒服的床铺,甚至还有街上走着的大姑娘小媳妇。 他们的欢呼来得太早。 的确是太早,他们没有发觉已经在等待他们的陷阱,没有瞧出来已经迫在眉睫的杀机。 第6回铁枪横行散虎豹【2】 三 一杆铁枪横在路上,簌簌扑落的夜色又被铁枪枪头的寒光惊得簌簌而飞。 这杆铁枪正攥在一个身高过丈却瘦成一杆枪的蒙面人手中,这人的眼睛似乎也敷着青纱,除了枪头闪动的寒影,尽是一片黑暗。 杨龙飞看到一枪一人就知道有不开眼的道上朋友拎着脑袋找上门来,这么多年扬威镖局从未有过失手,这一次也绝不会例外。 一条长鞭从他身后甩出,犹如一声呐喊爆出,仿佛一剪清影吹向那个蒙面人。 杨龙飞知道老三出手了。老三的脾气一直很爆,即便是他这个做大哥的,也轻易不会招惹老三烈马一般的脾气。 脾气虽然好像烈马,手中的长鞭却轻灵飘逸,甚至还有些阴柔。 这是杨豹变苦心修炼的离魂鞭法,这种鞭法的精髓就是以柔克刚。 长鞭即将击到面门,蒙面人微一侧头,手中铁枪长蛇一般刺出,夜色在枪影中破碎,枪尖已然钉住了长鞭,随之瘦长的身影飘起,借着长鞭回撤之力,蒙面人便飞身到了杨豹变所在的镖车上。 镖师们见蒙面人形同鬼魅,哗然生变,饶是杨虎威的心思细腻,阵法精熟,也瞬间成为乱棋。 杨豹变一击失利,不敢懈怠,陡然腾身掠起,在空中再度将长鞭打出,一阵疾风射穿夜色,径自向蒙面人飞去。 蒙面人傲然立在镖车上,待鞭影将至,手中铁枪望空刺出,点在杨豹变的手臂。 长鞭落地,如同死蛇。杨豹变随着自己的长鞭也跌落在地,那条挥鞭的手臂已经废了。 杨龙飞从马上飞出,手中的双刀疾风骤雨般连绵劈出,只在刹那之间,已经使出九招。 杨龙飞的刀法果然非同凡响,在江湖上也算得上独树一帜。不过今夜他遇到的不是寻常的毛贼草寇,而是枪法精妙的一流高手。 连着九招使出,十八道刀影悉数被蒙面人从容化掉。杨龙飞便已经知道这次扬威镖局定然会颜面尽失,也许杨家三兄弟还会命染黄泉。 一条槊影挂着风声刺来,蒙面人身形闪展,就从杨家两兄弟的前后夹击中逸出。 扬威镖局的镖师都是铁打的汉子,身上流着的血都是滚烫的热血,虽然经过了变生突然的惊慌,眼见着三公子重伤,大公子和二公子联手也招呼不动蒙面的强人,刚毅之气陡生,铁血之性奋起,挥动着刀枪重重围住了蒙面人。 新月从树林上空飞起,一群惊鸟随着明如霜雪的月光直飞而去。 一只鸟发出惨厉的啼鸣,竟然从空中落了下来,落到了杨豹变的手臂上。 那只鸟已经无头,它的头似乎被明如霜雪的月光化去。 两个同样蒙面的人似乎从月宫飘然下来,身上敷着新月的清辉。 杨龙飞仰面瞧见了这两个蒙面人,心中的恐惧和悲愤越发深重,手中的双刀似乎重逾千钧。 蒙面枪客在重围中沉声喝了一声,手中枪挥洒如同大江大河,一片片枪影和寒光如同雪浪。 镖师的铁骨在折断,热血在流淌,杨虎威嘶声大叫了一声,冲向那两个刚来的蒙面人,一腔刚勇之气竟然催得那条铁槊虎虎生威。 那两个蒙面人似乎懒得与他大动干戈,一人疏忽在前,又疏忽在后,仿佛一缕清风绕着杨虎威飘飞。 杨虎威在顷刻之间已经使出了十几招,却丝毫沾不到那个蒙面人的衣袂。 遥远的马蹄声敲碎夜色,电光石火间,四匹健马飞腾而至,马上人也都蒙着脸面。 四 马蹄声,又有马蹄声。 不过这次,马蹄声从树林中飞出。 月色下,那匹玉兔马也如同腾云驾雾般飞了过来。 听到马蹄声,那两个犹在戏弄杨家二兄弟的蒙面人竟然收住了身法,慢慢向林中退去。 临敌退却绝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不过却是装神弄鬼的人惯用伎俩。 玉兔马人立而起,似乎那轮新月就在发出嘶鸣的马嘴中吞吐。 一抹染着月色的身影从马背上飘来,似乎是天外的飞仙,又似乎是云宫的使者。 那两个蒙面人已经退到树林中,却无路可退了。 如果没有人卓立在他们身后,他们绝不会无路可退。 他们似乎认识立在他们身后的人,当他们转过身看到身后所立的人,身子微微一颤。 是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站在他们面前,比夜空还要深邃的眼神罩着他们,让他们避无可避,逃无处逃。 慕容公子虽然没有佩剑,不过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慕容公子的掌法并不比他的剑法差。 孚日岛的月色似乎是天上人间最好的月色,每当月色很好的时候,慕容公子都会和小师弟布衣江郎一起在海浪中练习掌法。 月色好的时候,海浪虽然不烈,却很沉。他们每拍出一掌,都要用比陆地上多十倍的气力。终于,有一个月色清冽的夜晚,他们能够在海浪里将一整套沧浪神掌练完,那一夜他们每拍出一掌,都会将海浪击碎,都能将击碎的海浪送出三丈高。 沧海神掌其实是他们自己悟出来的,也是他们自己取的名字。 沧海的声音隐隐地从慕容公子轻轻挥出的一掌中透出来,那一掌似乎漫不经心地就拍出来了,然而那两个蒙面人却看到了漫天的掌影,看到了无处不在的巨浪。u看书 .uukashu.om 两个蒙面人惶惶向后退去,无论他们怎样退,漫天的掌影依旧笼着他们。 他们已经退出了树林,退到了那四个正与镖师们打斗的蒙面骑手身边。 联翩的身影从漫天的掌影中斜飞而出,似乎是不约而同的落荒而逃。 然而绝非落荒而逃,他们是被慕容公子的一掌送出去的。 两个蒙面人摔倒在地上,还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奇怪为何又有四个人追随他们扑倒在地。 慕容公子身影一晃,已经掠到蒙面枪客的铁枪枪头,脚下一沉,那杆铁枪就从蒙面枪客的手中飞出,飞到翩若惊鸿而落的慕容公子手中。 玉兔马又发出一声嘶鸣。 慕容公子身形犹如月影,飞进了树林中,照进了一个手握长剑的蒙面人眼睛里。 惊鸟又飞起,飞向了清辉如梦的夜月。 慕容公子捻着铁枪,枪头凝着月色,凝着蒙面剑客双眼中的寒意。 “阁下的剑很利,在月光中尤其利。能够击杀飞鸟的剑气,正是从阁下的剑上发出的。”慕容公子道。 蒙面剑客回避着慕容公子的目光。 回避别人目光的人,通常不是因为心怀鬼胎而心虚,就是因为技不如人而气馁。 蒙面剑客似乎两者兼而有之。 蒙面剑客道:“阁下似乎老早就隐身窥测这里的情形。” 慕容公子道:“所以慕容所看到的的一些事情让慕容清楚了另一些事情。” 蒙面剑客问道:“阁下看到了些什么事情,又清楚了一些什么事情?” 第6回铁枪横行散虎豹【3】 五 江湖上用剑名家有很多,不过真正接近剑道的人寥若晨星。 返璞归真道法自然是剑道,手上无剑心中无剑是剑道,天人合一无剑无我更是至高无上的剑道。 反观那些汲汲于修炼剑气的人,其实背离了大道无形的剑道。 慕容公子面对的这个蒙面剑客似乎就是一个执着于修炼剑气的人。 当年慕容公子以自己能够将剑气收发自如为傲,却令师尊大为光火,继而大加斥责,命他闭关面壁十八天。 “剑以道为尊,非以气为主。天下武功,莫不如此。”师尊在他面壁出关之后,对他这么说。 蒙面剑客依旧回避着慕容公子的目光,似乎他很害怕自己被慕容公子犹如沧海的目光吞没。 慕容公子将铁枪插在地上,道:“那两个蒙面人的武功极为精湛,身法极为灵变,慕容之前虽然未曾目睹过他们施展武功,却熟稔他们的身法,也能猜透他们的武功修为。所以慕容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哦了一声,蒙面剑客似乎生出了兴趣。 慕容公子接着道:“至于那四个骑手,慕容从他们的身手之间便能看破他们是什么人,不仅慕容之前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而且慕容对他们的根底也甚为知悉。” 又哦了一声,蒙面剑客瞧着自己手中的长剑。 慕容公子也将目光投向了那柄长剑,这柄剑剑身细长,锋芒毕露。 慕容公子道:“也许慕容曾经观摩过阁下一剑毙人命的绝招,虽然慕容还未领教阁下的剑术,却熟悉了阁下以剑气为主的绝技。” 眉心一点浅浅的伤痕,无疑说明一剑刺出,剑气已经将人击毙。 慕容公子的眼睛凝出两点比剑气还要犀利的寒芒,道:“阁下是否有个朋友,那个朋友也用阁下这样细长的剑?” 这次,哦的一声变成了比岩石还要硬的沉默。 沉默,要么是无话可说,要么是无言以对。 蒙面剑客又似乎两者兼而有之。 慕容公子道:“阁下可以出手了。” 蒙面剑客缓缓将剑举起,剑尖正对着慕容公子,却陡然发觉慕容公子不知何时在手中捏着一块玉牌,这正是镇南王府的信物。 剑尖似乎微有些撼动,慕容公子探手已经将铁枪横在胸前,道:“阁下今夜已经输了,慕容为阁下计,阁下还是带着这些人走吧。” 月色洒在剑身上,漫起了重重砭人骨髓的寒气。 月影映在枪头上,枪头似乎变成了远在重霄却近在身前的月光。 蒙面剑客面上遮着的黑巾瑟瑟而动,仿佛被无处不在的月光惊起。 慕容公子的雪衣纹丝不动,似乎本就是无处不在的月光。 一群惊鸟从树林上飞过,蒙面剑客的剑似乎动了动,而慕容公子手中的铁枪稳如泰山。 蒙面剑客的眼睛终于投向慕容公子的目光,迅即如同萤火投进了月光,细雨敛进了沧海,浮光隐进了天空,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长剑坠地,蒙面剑客放弃了这已经早早就一败涂地的一战。 慕容公子手一扬,铁枪钉在那柄坠地的长剑剑身上,竟然硬生生将剑身穿破。 那块玉牌在铁枪枪杆上,似乎在幽幽摇曳,如同发自九地之下的唏嘘。 六 蒙面剑客走了,却没有带走已经被慕容公子拍伤的六个人,甚至那个蒙面枪客还怔怔地站在杨家三兄弟怒目而视中,如同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 慕容公子很欣赏铁骨铮铮忠肝义胆的男子汉,所以他对扬威镖局的镖师礼敬有加。 镖师们已经点起了气死风灯,遥遥地与那片集镇的灯火互为呼应。 人间灯火,既是照亮自己的灵物,又是照亮别人的信物。可以给路人以方向,也可以给旅人以希望。 慕容公子没有撤掉那两个与自己甚是熟稔的蒙面人的面巾,悠悠道:“南海吉祥双丐常氏昆仲,不见了几日,居然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莫非强讨恶化填不饱肚子了,对么?” 又瞧着那四个蒙面骑手,接着道:“狂风堂的四位高手,不仅横行无忌,而且前来劫镖。以四位的身手,似乎无论做什么都劳而无功。” 常氏昆仲勉强坐起来,唏嘘不已。 在他们的唏嘘声里,慕容公子飞身上马,引着护镖人马向着集镇灯火正繁处行去。 扬威镖局的颜面虽然未曾扫地,却经此一事而伤了元气,坠了威风。杨家龙虎豹三兄弟眼看着江湖上有慕容公子这样的人物,心底早已经生出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想,心灰意懒之意过早地将他们困住。 “走完这趟镖,咱们还是对父亲说金盆洗手算了,这个江湖,咱们兄弟太过微不足道,绝非咱们兄弟争雄之地。”杨龙飞意志消沉地对两个兄弟说道。 此时他们已经住进了客栈,虽然镖师们吃上了大碗肉,他们兄弟却是水米未进,聚在房间里暗自望洋兴叹。 “江湖不易行走,世道也不易过活,却不知咱们兄弟不做镖局这一行,还能干些什么?”杨虎威瞪着那盏灯火,委实踌躇难决。 门外似乎有人,杨豹变的长鞭飞了出去,却无功而返。 杨豹变出门查看的时候,却见一条身影从客栈院子里飞掠上对面的房顶,他正要追过去。 慕容公子的手按在他的肩头,他竟然丝毫也未察觉慕容公子何时到了他的身后。 慕容公子的手很温暖,虽然隔着衣裳,他也能感觉到慕容公子掌心透出来的温暖。 “不要去追,uu看书ww..o 那个人看到慕容在这里,知道难有作为,所以飞身走了。依慕容看来,这个人绝不会再惊扰你们了。” “公子可知道那个人是谁?” 慕容公子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竟然是无思谷四位大隐中的姑苏回龙涧的银笛先生。 慕容公子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目光变得冷厉而且深邃,他正在猜测无思谷的谷云龙为何也要打扬威镖局这趟镖的主意。 银笛先生飞离客栈就投进了那片树林。 树林里居然点着灯火,那点灯火如同一只眼睛。 那是一种隐藏在人心之中却不为人所知的怪兽的眼睛。 名利岂不就是隐藏在人心中的怪兽? 既然有灯火,那么就一定有人。 灯火照在那个人的脸上,赫然正是白眉公子。 “慕容公子在客栈,”银笛先生一见到白眉公子,就直奔主题,说道,“有他在,这趟镖咱们劫不了。” 白眉公子沉吟着,良久才开口道:“据星主所言,这趟镖共有白银八百万两,如果咱们能劫下这趟镖,自然是立了一件天大的功劳,星主定然会向上头举荐咱们,那时就能离开无思谷,省得看混账无比的谷云龙的脸色。” 银笛先生瞧着那点灯火,灯火悠然抖动,犹如一点飞蝇。 “不过仅凭你我之力,绝难对付得了慕容公子,即便是星主也得对慕容公子敬而远之。那个自以为是的谷云龙不就是生生折在慕容公子的手上么。” 灯火蓦地飞蝇一样飘起来,两个居心叵测的大隐大惊失色。 第6回铁枪横行散虎豹【4】 七 慕容公子对付这两个大隐绝非难事。 慕容公子身无寸铁,却面对着白眉公子手中的铁如意和银笛先生手中的银笛。 白眉公子的铁如意长有一尺半,银笛先生的银笛长有三尺。 慕容公子从两个人干净利落地将兵器握在手中,就瞧出来这两个人苦心孤诣修炼手上的兵器绝非十年八年,而是毕生沉浸其中。 那盏灯火已经拎在慕容公子手中,这个时候如同一点孤心。 这个江湖孤独的人很多,那些人秉持着自己的一点孤心与江湖周旋,也与自己的孤独周旋。 江湖上的人也许不怕孤独,却害怕寂寞。因为孤独可以打破,寂寞却难以走出。 白眉公子和银笛先生又何尝不孤独?因为他们虽然有同道,却没有真正的朋友。 同道的意思很多,为了虚名浮利走到一起的人就可以成为同道,但是他们也许永远不能成为朋友。 “你们走吧。”慕容公子淡然地说道,“你们虽然是两个人,但是一起动手,反而不如一个人,因为你们都不想死,更不想为了别人死。” 这道理两个人当然明白,各怀机心的人联手对敌,非但不能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反而会互相掣肘,南辕北辙。 白眉公子没有动,银笛先生却向后退了一步。 因为银笛先生从慕容公子追踪自己到这里,便已经知道了慕容公子的武功和心思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高明许多倍。 所以他比白眉公子还要害怕,所以他丝毫不介意白眉公子而后退了。 白眉公子因为银笛先生后退而更加相信慕容公子的话,因为更加相信而惊怖之意更浓。 灯火突然飞起,飞到两个各怀心腹事的人头上,慕容公子已经不见了。 那盏灯火落到地上,白眉公子一眼瞧过去,心底的寒意完全用上身体,四肢百骸一片冰冷,不禁体似筛糠。 那盏灯火上有一缕白发,此时已经燃烧。 白眉公子自然认得自己的白发,他却委实不知道慕容公子何时又是如何从他头上取走的。 他突然觉得后颈凝着一汪冰冷的月光,这个时候的月光还很好,却绝不冰冷。 他想到了,慕容公子现身之前,那盏灯火骤然而起,那时自己正仰头观望。 他知道的已经晚了,就是那时慕容公子灵烟一样从他身后飘过,用指风割掉了他的白发,而他根本未曾察觉到。 他知道的还不太晚。 “咱们回无思谷去吧,否则必然让人生疑。谷云龙固然生性多疑,那个流云居士也是一只老狐狸,狡狯得很。”白眉公子这个时候只能如此自我解嘲了。 八 镇南王府在金陵,石头城下还有不舍昼夜寂寞徘徊的秦淮河水。 金陵自古多才子佳人,似乎每三年都会有一个冠绝天下的状元郎,每五年都会有一个艳绝天下的莫愁女。 镇南王府就建在莫愁湖边,每年茉莉花开的时候都会涌来多情的少年和温婉的少女,他们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观花不是他们的初衷,邂逅才是他们的归宿。 慕容公子已经站在莫愁湖边,正望着禁卫森严的镇南王府。 护镖的人马在湖边稍作歇息,杨龙飞已经到王府门外请求侍卫通禀。 这时节湖边的茉莉花还拥着淡淡的云霞,清雅的芬芳如同那些状元郎的诗句,让人心神俱醉,扼腕叹息。 莫愁湖边当然有酒楼和茶肆,慕容公子的身后就是一家名唤作玉壶春的茶肆。 杨虎威名字虽然很霸气,由于曾经追随过才兼文武的神威将军,却有着文雅的心思,所以他刚刚进了茶肆,给慕容公子沏了一壶上好的玉壶春。 一杯茶还未喝完,杨龙飞引着一队王府的侍卫飞奔而来,杨虎威招呼镖师们护住镖车,迎了过去。 十八个侍卫都脚下生风,看来武功甚是惊人。紧随在杨龙飞身后的看样子乃是侍卫头领,豹头环眼,燕项虎须,凛凛然有大将之风。 镇南王曾经是个精熟兵法的带兵的王爷,虽然衔玉而生,天潢贵胄,却在未及弱冠之年统过兵平过叛,这些年受高人指点,深自韬晦,和光同尘,俨然过着富贵闲人的日子,但当年带过的兵将还是留了一些充为王府的侍卫。 镇南王府有四大侍卫头领,此时走到慕容公子面前的便是其中之一的楚子南。 楚子南极少到江湖上行走,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 因为经常到江湖上行走的吴阙东在不久前被地方官送回王府,送回来的是一具尸体。 一进侯门深似海,自此江湖是天涯。 慕容公子走进王府,在庭院深深中委实觉得江湖已经远在天涯,即便是春风也不会将江湖的讯息送到别是人间的王府。 镇南王府不在天涯,却也非还在红尘。 后世有人说过,最恨生在帝王家。镇南王虽然从未说过这种不合朝廷体统的话,却对此中况味深有感悟,所以他从不过问朝野任何事情,专心致志地当个自得其乐的富家翁。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诚所谓古圣贤之心,然而这就不是所有人都应该引为模范的。 至少镇南王绝对不可以。u看书 .uukansu.cm 镖车鱼贯而入,楚子南叮嘱手下仔细清点,自己却引着慕容公子去了镇南王的书房。 镇南王正在书房里孜孜不倦地写字,每个字都仿佛是他的对手,所以他心无旁骛地对付,每个字也仿佛是他的亲兵,所以他聚精会神地呵护。 慕容公子在他身后已经站了一炷香的工夫,他才恍然有所醒悟,缓缓回身,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容公子。 他也许想到了他当年风华正茂驰骋疆场的时光,他那个时候正与眼前这个雪衣飘飘的江湖客年齿相仿。 慕容公子从容走到书案前,道:“王爷的字大有古风,沉雄开张,却锋芒自抑。虽然如此,慕容仍旧能够看得出铁马冰河之象,挑灯看剑之气。” 镇南王府虽然远离江湖,却仍旧逃不出江湖。 江湖并非是什么地方,而是世事之所在,人心之所在。 镇南王似乎在听慕容公子说话,又似乎没有听。 人间事,妙就妙在似是而非,人间话,绝就绝在似听非听。 也许很多年以后,慕容公子自然就会对此悠然心会,了然于胸。 “听说,慕容公子已经帮了我两次。”镇南王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做作。 “慕容不是帮王爷,而是帮江湖道义。”慕容公子似乎很不希望镇南王承他施以援手之情,因为慕容公子既骄傲有清狂,绝不会让别人以为他有攀附天家之嫌。 能韬光养晦的人,绝对精明透顶。 镇南王当然瞧出了慕容公子的心思。 第6回铁枪横行散虎豹【5】 九 据说镇南王府所藏的美酒甲于天下,据说天下间八大酒坊每年都向王府进献美酒。 书房里没有酒,一滴酒也没有。 书房不是喝酒的地方,而是品茶的地方。 端茶的手一定比端酒的手稳定,看茶的眼睛也一定比看酒的眼睛明澈。 镇南王握着茶杯的手很稳,还能让人想得出他当年用那只手举起长刀的样子;镇南王的眼神很澄澈,还能让人瞧得出当年关山飞渡时明月映照在他眼睛里的光泽。 “吴阙东是我当年统兵时的副将,那个时候他也同你一般大的年纪,马上一条枪,马下一柄剑,都非常精湛。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到北疆平叛,正是飞雪如刀的冬天。我们遇到了叛军的伏击,那一仗打得异常惨烈,我的马中了流矢,陷进雪窝,是吴阙东凭着一剑一枪将我带出叛军的埋伏。那天夜里,我们趁着叛军获胜疏于防范,发起了奇袭,又是吴阙东冲锋在前,在叛军营里杀了个七进七出,摘下的叛军首级足有四百多个。” 镇南王没有看慕容公子,眼睛始终望向窗外。 窗外当然不会有飞雪如刀,不会有杀声四起,不会有血流成河。 一将成名万骨枯,浪花淘尽英雄,却淘不尽将军的白发,征夫的白骨,春闺的白头。 “我在很多年前卸甲,吴阙东执意要追随我,便成了王府的侍卫头领。我和他既有主仆之义,又存骨肉之恩,王府上下很多事情都是他在运筹摆布,纵横捭阖,尤其是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情,几乎都是他去做。也许世人都能能够负我,而他绝不会负我。” 窗外此时没有了吴阙东侍立的身影,没有了他近乎春风化雨般的声息。 窗外有的是,寂寞幽深的庭院,空灵芬芳的暖风,还有偶尔飘过去的红衣翠袖。 “王爷想必看到了吴阙东的尸身,看到了一击致命的伤口。”慕容公子也注视着窗外,但他的目光没有镇南王那样的温婉和深沉,他问道:“不知王爷看出了什么?” 镇南王道:“他是死在自己的剑下,他是被一个他极度信任的朋友所杀,他是死于一个他已经探知的秘密。” 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王爷虽然已经闭门不出不问世事,但是睿智明断从未离开他。 “他的剑是一柄好剑,他的剑法也超凡脱俗,能够使他一击致命,凶手不仅是他的朋友,而且武功和剑术与他不相伯仲。”镇南王不在望向窗外,目光突然炯炯有神,灿若星月,利如刀锋。 “王爷可知道他有什么朋友?” “他所有的朋友,我都知道,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命就是我的命。仅就这些年来说,他的朋友只有十几个,而且来往极少。能够得到他绝对信任,可以把自己的剑交给的朋友,至多不会超过五人,其中一个还是我。另外四人,有两个是王府的侍卫头领,有两个是虽处江湖之上,却始终与王府大有渊源的兄弟。” 镇南王起身,慕容公子却先他一步到了窗前,巡视了一眼,将窗子关紧。 随着窗子关紧,这个书房似乎从红尘消失,与天下隔绝。 慕容公子已经看出来,书房的窗子乃是机关,关紧了窗子,这个书房百步之内风雨不透,即便是一只苍蝇飞来,也会被书房外密布的机关所杀。 镇南王笑了笑,道:“人间有许多事情就这么麻烦。我记得一个月前,我和吴阙东在这个书房说话的时候,也是这么麻烦。” “王爷一个月前应该是托付吴阙东去查一件事情。”慕容公子道。 镇南王点了点头,道:“他的朋友非常少,能够让他绝对信任的更少,能够杀得了他的也许不过两个人。” 慕容公子没有说话,他想听下去,所以他不能打断镇南王。 “那两个王府侍卫头领,一个是秦逐北,曾经流落江湖,是吴阙东将他引入正途的,使的是一条枪,枪法可称万人敌,也是两军阵前难能可贵的龙虎之将。另一个是宋城西,富于谋略,剑法超群,归附于我之前曾经在蜀山学剑。那两个与王府大有渊源的兄弟,你或许也听说过,一个是扬威镖局的杨霸天,曾经追随我征战沙场,甚是骁勇,武功却处于庸常,所以我安置他开了镖局。另一个是四海钱庄的谭笑林,人称谭四爷。他也曾经是我的部将,精于筹谋,老于算计,我卸甲之后,他就回到本家,经营钱庄去了。” 镇南王瞧着慕容公子,似乎想从慕容公子的脸上瞧出些什么,然而有些失望。他所说的这些足以令别人脸上现出惊涛骇浪的事情,仿佛在慕容公子眼中不过是一缕云烟,所以慕容公子的脸上静如芷水,不起波澜。 “这几个人中,能够将吴阙东一击致命的,也许只有我和宋城西。其他人的武功据我多年所观,皆不足道。” 手中的茶杯蓦地飞出,飞向了慕容公子,而杯中的水不起一丝一毫的波纹。 慕容公子伸出两指,茶杯落到那两根手指上,杯中的水依旧一丝不乱。 三只手指已经到了慕容公子的眉心,只要一吐力,势必血溅当场。 好快捷的手法,快捷到目不暇给。 好劲烈的内力,劲烈到砭人骨髓。 慕容公子一丝不苟地将手指上的茶杯放下,似乎浩丝毫也未留意迫在眉睫的三根手指。 三根手指慢慢地退回,镇南王道:“好胆色,好定力。” 慕容公子道:“慕容相信王爷绝对能够杀得了吴阙东,uu看书 ..om以王爷的武功争雄天下只是谈笑事耳。” 落寞也是有声音的,落寞的声音往往是一声叹息。 镇南王的叹息很落寞,眼神更落寞,犹如原野上的那襟晚照。 “争雄天下有什么好?我只不过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能够尸首无缺地躺进棺材。” 这话不仅落寞,而且凄凉,不过绝对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真心话从来就不会太好听,因为每个人的心都不会说谎。 毒花最香,虚言最美。慕容公子始终会相信这个道理。 “吴阙东的死,因为他探知了一个秘密。”镇南王落寞的眼神渐渐融化,一个月前的那次书房密谈回到了他的眼前。 “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与世无争自得其乐的生涯,我以为后半生就这样度过了,虽然无聊,却很舒服,我希望如此。然而,一个月前远在京华的八大王给我送来了一封密函。京师八大王很有名,也很有韬略,虽然参与国事,却毫不见猜疑,这种过人的本事,我始终做不到,虽然我是他的嫡亲弟弟。八大王的密函,知会我两件事,一件事情与龙熙三皇子有关,听说他被人劫持了,八大王让我保持缄默。第二件事情就与我大有关系了,八大王密函上说,有人向当今圣上上了密折,告我不安臣道,勾结江湖匪类,养虎自重,其心殊不可测。八大王在密函上提及,我所勾结匪类,似乎正是已经绝迹江湖的七星盟。八大王到底是我的亲哥哥,叮嘱我,一者查明七星盟的事情,再者筹措八百万两白银送到京师打点,以消圣上的猜忌之心。” 第6回铁枪横行散虎豹【6】 十 那天也是在这个辰光,不过春意还未消褪,甚至还很浓郁。 书房里那天没有茶香,有的只是墨香和窗外吹进来的花香。 镇南王瞧着吴阙东关紧窗子,脸上居然还有满意的微笑。 那封密函就放在书案上,吴阙东仔仔细细观看了三遍。 “有两件事情要你去办。第一件即时赶到四海钱庄筹集白银八百万两,由扬威镖局送回王府;第二件事情就是查一查王府上下是否有七星盟的人。我听说七星盟有个规矩,举凡入门的人都要留下三样东西作为投名状,一样是曾经穿过的衣服,一样是受之于父母的毛发,一样是一碗血。如果你能找到七星盟在江南的分舵,就可以查清此事。据我所知,江南有七星盟的分舵。” 吴阙东领命而去的时候,镇南王发觉他极为果敢坚毅的眼神突然生出了淡淡的忧伤。 那忧伤居然有光影闪动,那是泪光。 这个差事不好做,非常非常不好做。 窗子紧紧地关闭着,他们没有留意到窗外漫起的夕阳暮光。 慕容公子道:“慕容猜想这次劫镖的人应该与王府有关,也许还与七星盟有关。” 镇南王道:“吴阙东被杀,还有这次劫镖的事情,其实并非很复杂。王府出了内奸,而这内奸又是七星盟的门徒。一则他们知道了吴阙东在查他们,二则他们也知道了这批镖银的内情。所以他们先杀了吴阙东,劫走了他所取到的证物,并且引来七星门的同党设伏打劫镖银。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出慕容公子横空而出,更没有逆料到慕容公子居然在杀人灭口和设伏劫镖两件事情都出了手。” 慕容公子问道:“有两件事情,慕容还需请问王爷,一是王府中还有什么人知道八大王送来的密函?二是王爷筹措八百万两白银的事情,王府中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 镇南王瞧着慕容公子,神情虽然有些落寞,竟然还有嫉妒。 他在嫉妒慕容公子的年岁,也在嫉妒慕容公子的心智。 他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年岁,他始终保有着这样的心智。 “那封密函在那天晚上就不翼而飞了。”镇南王道,“我本来打算将那封密函付之一炬,然而当天晚上我回到书房的时候,就找不到了。这间书房在我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近百步之内。不过,天下各种机关都会有人能够破解,也许王府中就有这样的高人。” 他顿了顿,似乎想喝一口茶,他已经讲了很久的话,的确应该喝口茶润润喉。 然而,他的手刚触到茶杯,就缩了回去。 因为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天我与吴阙东说完话,他打开窗子,离开书房之后,王妃的侍女过来请我,说王妃的旧病复发,我就回寝宫去了。” 慕容公子瞧着窗外,似乎打算从偶尔而过的红衣翠袖中寻到当日的侍女。 他想开口问一句什么话,却没有问。 “吴阙东的尸体送回王府后,镖银的事情我就吩咐秦逐北去做了,因为他与杨霸天素来有交情。” 慕容公子突然笑了笑,这个时候他本不该笑,然而他不能不笑一笑,因为他要问另一个镇南王始终对他回避的问题。 “吴阙东应该是个非常缜密细致的人,否则王爷绝对不会将所有的要紧事情都交给他去做。试想一个心思缜密、做事周详的人怎么会没有应对不测之祸的心机?在他探知了七星盟的内情之后,他也许会想到狡兔三窟的深谋远虑,所以,慕容以为他应该在他亲自怀揣秘密的同时,另外写了一封密函,交给他最信任也是王爷最信任的人保管,以备不虞发生后交给王爷,即便是他身死,也不辱使命,不负王爷所托。” 镇南王瞧着慕容公子,居然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没有说话,也就是没有反驳。 “吴阙东的密函是在他既探知了内情,又筹措到镖银的时候写出来的,依慕容看来,也许那封密函与这批镖银都托付了同一个人。七星盟的人自然也都精于算计,必然也想到了这些,所以他明里劫镖银,暗地抢那封信函。” 镇南王也笑了一笑,道:“慕容公子之睿智通透,委实让我生出了遥想当年的念头。你所猜不错,确是有这么一封密函,而且确是与镖银同在一人之手,镖银出发之时,也正是密函发出之时。” “不过,那封密函并未与镖银同在一处,王爷用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密函已经别从他途送过来了。”慕容公子瞧着镇南王的脸色,他从镇南王的脸色中得知他猜对了经过,却没有猜对结果。 “密函还没有送到,杨霸天虽然精明,武功却不好,秦逐北的武功虽然很好,却鲜有江湖阅历。我怀疑七星盟的人也猜到了我和杨霸天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镇南王接着道:“我这间书房并非什么人都可以进的,我方才卖弄雕虫小技也绝非对什么人都有过的。你可知为何?” 慕容公子当然一走进这间书房的时候,就猜出了镇南王的用心。 镇南王绝对不会因为感谢他出手相助就会给他如此礼遇,镇南王之所以给他如此礼遇,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请他继续出手相助,因为在这个王府镇南王能够相信能够借重的人已经没有了。 镇南王道:“我虽然很多很多年没有与人交过手了,不过还是能够掂量得出别人有多少斤两。方才一试,慕容公子不仅胆色惊人,定力过人,而且一身武功当在江湖拔得头筹,力执牛耳。” “王爷以国士待我,慕容必然以国士报之。” 镇南王府的夜色虽好,慕容公子却想回慕容山庄弹琴赏月,花下独酌了。 慕容公子走出了镇南王府,他知道过不多久自己还要赶回到这里。 因为他最后对镇南王所说的话,uu看书ukansh是一个承诺。 君子重然诺,慕容公子不敢自诩为君子,但是他从未想过让自己的承诺付诸流水。 送他出府的是两个侍卫头领,却性情大异,楚子南像一阵风,宋城西却是一湖水。 是风就会很烈,是水就会很柔。 楚子南一直在说话,宋城西始终在沉默。 宋城西用剑,而且剑法凌厉。 慕容公子瞧着他的眼睛的时候,很想知道他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拔出剑锋。 宋城西的眼睛有些寒,如同大漠西风中的湖水。 过了蜀山就会走进大漠,宋城西既然在蜀山学过剑,未必没有涉足过大漠。他只要去过大漠,就必然会找到大漠西风中冷湖。 慕容公子猜想他的剑法是不是也像大漠一样荒寒,像西风一样萧飒,像冷湖一样冷厉。 “金陵城最大的客栈在城西,叫作云来客栈。”宋城西的声音很淡,淡的如同永运不会想起来的晨梦。 “金陵城最大的酒楼在城北,叫作飞仙酒楼。如果慕容公子还要在金陵城流连几日,楚某便请慕容公子到那里痛饮。”楚子南的声音很浓,浓的像江南烟水里经久不散的荷香。 慕容公子突然笑了笑。 他不是觉得有什么人什么事可笑,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 那时候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很喜欢笑一笑的小师弟,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小师弟都能笑一笑。 笑让人暖,绝不会让人寒。 为什么不笑一笑呢? 所以他笑了一笑。 第7回莫愁湖畔莫愁笑【1】 一 云来客栈就在对面,这个时候已经看不出客似云来的气象,两个伙计正有一搭无一搭地在四盏气死风灯下闲聊着天南海北和人情冷暖。 寻常的人生仿佛都是在这种闲聊中渐渐老去,红颜红花悄然凋谢,青丝韶华一去无痕。 慕容公子没有走进云来客栈,却折身迈进了旁边灯火阑珊的李家老店。 这也是一家客栈,云来客栈有的这里都有,云来客栈没有的这里也都有。 云来客栈里没有家的模样,而李家老店有。不仅有,而且很浓郁。 李家老店的老板是个老头,老板娘是个老婆婆,伙计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夫妇,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他们是一家人,这一家人有生有死,已经在这里上百年。这家李家老店绝对是不折不扣的百年老店了。 客房只有四间,客人只有慕容公子一个。 慕容公子走进李家老店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享受着普普通通的天伦之乐。 普通人家吃饭就那么两个菜,而且盛菜绝不会用盘子,而用碗。 居然还有老酒的味道,一只小酒壶捏在大孙子的手中,酒杯捧在爷爷的掌心。 慕容公子喝过很多酒,却从未喝过李家老店自家酿出来的酒。当他坐在老板的对面,一口喝干那个大孩子倒满的酒,他突然知道了家是什么样的味道。 五岁那年,他跟随父亲习文练武,九岁那年他跟随师尊到了孚日岛,十九岁那年他回到慕容山庄,三年后他接管了慕容山庄。 他似乎从来没有享受过家的温暖,因为他没有享受的点滴时光。他似乎什么都有了,却似乎什么也没有享受过。 老板用染满沧桑的眼神注视着他,似乎也在温暖着他,开口道:“公子若是不嫌弃这老酒苦涩,不妨多喝几杯。喝的好,才能睡得好。” 老板说的非常对,那一夜慕容公子睡得很好,如果不是那个大孩子到他房间喊他,他会一直睡下去。 那个大孩子也不过十一二岁,天真烂漫中不知何时生出了如期而至的羞涩。 慕容公子看着他,突然想到了这个年纪时的自己。 这个年纪的慕容公子在孚日岛练剑,有一天,师尊远游回来,带来了一个比他小三四岁的男孩。“这是你师弟,也是为师关门的弟子。他资质很好,却从未练过武功,没有一点根基。你是师兄,务必要照顾他。”师尊很疼惜他们,不过似乎尤其疼惜关门弟子。在离开孚日岛之后,他们拜谒了大师兄雨庐山人。大师兄考较过他们的武功,对他说师尊对小师弟的疼惜远超过其他弟子,小师弟已经尽得师尊的真传,而且天赋聪颖,际遇也得天独厚,未来能够开张师门的也许就是小师弟了。 小师弟很喜欢笑,而且笑容永远是慵懒和从容的。不过大师兄对慕容公子说过,小师弟一生命犯孤煞,比起同门更是坎坷。 他似乎看到了小师弟的笑容。 是那个大孩子在笑,笑容很真诚,却有些羞窘。绝对不像小师弟那样慵懒和从容。 慕容公子突然问孩子:“你想不想练剑?” 练剑是一件非常艰辛的事情,不过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来说,练剑又是一件很有趣很威风的事情,他们这个年纪还不知道世间的艰辛和磨难。所以慕容公子在孩子说过“想,很想”之后,就领着孩子出了李家老店。 过一条街有很多作坊,作坊多的地方一定能找到铁匠铺。 一块刚从烈火里夹出来的铁放在砧板上,张铁匠另一只手里攥着的大铁锤疾风骤雨般地砸下,他在锻造一口刀。 这口刀是海鲨帮第十八分舵薛老大定做的,限期三天。 这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张老大虽然人高马大膂力过人,却招惹不起海鲨帮,尤其是招惹不起杀人不眨眼的薛老大。 这口刀之所以要三天为限。因为锻刀的是北海的寒铁,在整个金陵城除了张老大,再也找不到一家铁匠铺能够锻造。 四射的火星惊退了从铁匠铺前经过的人,嘶嘶地从张老大精赤的臂膀上飞过。 薛老大的兄弟站在对面酒坊前,痛痛快快喝着主人双手奉送的新出锅的烈酒,留意着张老大这边的动静。这里的烈酒虽然新鲜,却毕竟比不过在望月楼上舒舒服服地喝酒划拳。 慕容公子原本要到铁匠铺买一柄剑,当他看到那块北海寒铁,突然想到了用这块铁铸一柄剑无疑是上天赏赐有缘人。 薛老大的兄弟已经注意到了慕容公子和那个男孩,却猜不透这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守在铁匠铺前做什么。 他们猜不透,却有人猜透了。 这个人也早早就注意到了慕容公子和那个男孩。 这个人与慕容公子已经有了一面之缘,昨天夜里还说过一句话,告诉慕容公子城西有家云来客栈。 宋城西从望海楼那边走过来,步履很轻。似乎与他经过望海楼嗅到了酒香有关。 他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到城西来,即便是喝酒也要到城西的望海楼,而绝不会去城北的飞天酒楼。 连一向开通的吴阙东都很奇怪他为何如此古怪和固执。u看书 ww.uukanh 他和吴阙东是朋友,过命的朋友,如果他有两条命,一定会送给吴阙东一条。 他用剑,吴阙东也能用剑。他们相互间传过剑法,他对吴阙东传给他的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两记剑法,甚至比吴阙东用得还精妙,还凌厉。 不过,他的剑是阔剑,吴阙东的剑是细剑。 阔剑在施展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这两招其实比细剑更具气势,更成气象。 慕容公子虽然没有铁鹰的神目和灵耳,却也从脚步声中听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宋城西来了。 “慕容公子是不是想用这块北海寒铁铸一柄剑?”宋城西想开口说话的时候,总是比别人更爽快,更直接。 他虽然像水,却绝不会吞吞吐吐模棱两可。 “似乎这位铁匠大哥正在锻一口刀。”慕容公子不疾不徐地说道,“慕容不敢掠人之美。” 慕容公子不是不敢,而是不愿,纵然他不愿掠人之美,但是宋城西有本事掠人之美。 宋城西扬了扬手,似乎在呼唤缕缕飘来的暖风。 暖风中有汗水的气味,有吵杂的声音。 这才是红尘的气味,这才是人间的声音。 海鲨帮的兄弟自然认得镇南王府的侍卫头领,甚至还见识过宋头领的厉害。 酒碗扔到地上,在酒坊主人的惊异目光中,薛老大的弟兄穿过街,一阵风一样跑了过来。 “告诉你们的薛老大,这块铁让给这位公子了。他如果胆敢说个不字,打出来的刀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们的薛老大。” 第7回莫愁湖畔莫愁笑【2】 二 北海寒铁铸成的剑有些沉重,男孩背在背上显得有些滑稽。 宋城西道:“练剑是件苦事,尤其是没有一颗恒心,没有十分的天赋,也许一辈子无所成。” 慕容公子替男孩将剑放正,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只要潜心而为,勤力去做,纵然没有大成,也会不负初衷。” 望海楼正是宾客如云的时候,宋城西固然是镇南王府的侍卫头领,要想与慕容公子小酌,也只能随着慕容公子回到李家老店。 瞧见孙子背上所背的长剑,老板心知肚明。普通人家虽然岁月清寒,却是古道热肠,知恩图报。 就在慕容公子饶有兴致地指点男孩如何拔剑的时候,老板亲手烧了四样小菜送到桌上,宋城西居然击节称叹,连连说好。 还是昨夜喝过的自家老酒,只不过喝酒的人换成了镇南王府的侍卫头领。 风尘相遇,总是要有一壶老酒。 无论江湖有多少风浪,有一杯酒在手,都会觉得安稳许多。 宋城西经年握剑的手始终很稳,很有力,虽然连着喝干了十几杯酒,他的手依然如此,他的眼神也如此。 “慕容公子见过吴大哥的尸身,对他眉心的致命一击自然还能记得,不知慕容公子有何看法?” 慕容公子的手似乎对握杯还很陌生,他的确是握剑的时候太多了,除了剑,这只手掌对什么都很陌生。 他瞧着酒杯,道:“他死于自己的剑下,不过慕容看出,他眉心的伤是剑气所伤。杀死他的人必然是个修炼剑气比参悟剑道更用心的人。” 宋城西道:“能够杀死吴大哥的人必然是他极为信任的人,也是剑法与他不相上下的人。根据这两条,在下必然赫然在列。” 慕容公子注视着他的眼睛,手中的酒杯突然飞出,飞向了宋城西。 宋城西的手掌一翻,一双筷子稳稳地夹住了酒杯,道:“慕容公子如此试探在下的武功,未免过于儿戏了。在下若是凶手,似乎绝不会上当。” 慕容公子依然瞧着那双筷子,宋城西也不由自主凝视着夹着酒杯的筷子。 叮的一声,酒杯落到桌上,那一双筷子已经折断。 宋城西的凝视变成了惊愕,脱口道:“慕容公子好深厚的内力。” 慕容公子的手掌落到桌子上,那两段筷子激射向宋城西的双目。 宋城西骤然跃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随之另一只手里的酒杯落到桌上,酒杯里插着那两段筷子。 在他又坐到座位上时,桌子上的酒杯波的一声碎了,那两段筷子生生插进桌子里。 慕容公子笑了笑,道:“阁下既然有心接近慕容,自然有事需要慕容相助。慕容试一试阁下的武功,并非要找出阁下是否是凶手的蛛丝马迹,而是要看阁下是否有本事去做需要慕容相助的事情。阁下若是本事不济,慕容岂非要受阁下所累?” “那么慕容公子以为在下本事如何?” “阁下武功不俗。” 这已经是慕容公子能够给出的很好的评定了。 “在下与吴大哥很少在一起喝酒,因为他从不贪杯,他甚至在喝多时候根本不会端起酒杯。吴大哥的酒量其实很大,比楚子南、秦逐北和在下都大。他在一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把在下叫到他住的地方,我们喝了很多酒,不过在下没醉,吴大哥更没有醉。第二天吴大哥就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尸体。这天夜里是我们的诀别。” 宋城西的手依旧很稳,神情似乎很淡漠,不过慕容公子知道,无论多么重的伤痛都战胜不了人的坚韧,有些时候对有些人而言,越是伤痛,越是坚韧。 情到浓时转为薄,不是转走了,而是深埋进了心底。 “那天夜里,吴大哥虽然和在下喝了很多酒,却没有说太多话,直到最后,他才交代在下两件事情。他知道在下的性情,所以没有叮嘱在下不要与任何人说起。若非此时,在下一定会埋在心里,一生一世也不会对人提起。他交代在下的两件事情,在下以为必然和他的死有莫大关系。第一件事情是有关龙熙三太子的。” 那天夜里他们喝的酒是吴阙东从飞天酒楼要的五十年陈酿。吴阙东的眼睛还很明亮,目光也很有力,他对宋城西说道:“江湖传闻龙熙三皇子乃是应王爷之请,才到江南来的。王爷早已经远离了朝廷,对朝野上的事和人都敬而远之。龙熙三皇子是当今圣上最为宠溺的儿子,一身都是是非,王爷岂能引火上身?如今三皇子被人劫持,王爷百口莫辩。想来必是有人阴谋构陷,兄弟且去查一查。” 宋城西又喝了一杯酒,仿佛要唤起对那天夜里的更确切的回忆。 “吴大哥交代的第二件事情有王府有关。” 夜风扣动着小窗,他们看不到那个时候是不是还有明月高悬。 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是残月幽幽地期待晓风的时候。 吴阙东对宋城西说道:“这些年来,王爷不问世事,甚至对王府的人和事也懒于闻问了。也许王府中来了些根底不明的人,也许有些人结交了别有用心的人。这件事情更为棘手和繁复,u看书 .ukansu.co兄弟且用心留意一二。不过此事需万分小心谨慎,兄弟若是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一定要和哥哥商量。” 宋城西沉着的眼睛里突然有微弱的光影一闪而逝。 莫道男儿心如铁,伤心断肠几曾知? 慕容公子着意回避着宋城西的眼睛,道:“阁下对慕容说的这些话,依阁下的性情,必然未对别人讲过。慕容虽然是在野之人,却也知道君子贵在以诚相交。” 宋城西居然起身深施一礼,道:“在下这一礼虽然不隆,却是待吴大哥向慕容公子所施。烦请慕容公子助在下一臂之力,为吴大哥讨回公道。” 李家老店的酒虽然绝对称不上美酒,却绝对纯正清冽。 宋城西临走的时候,居然还沽了十斤,说是要带给弟兄们尝尝。 慕容公子知道,宋城西口中所说的弟兄们其实只有一个。 吴阙东已经安葬,就葬在镇南王府的后山上。 慕容公子突然想去看一看,祭奠一下那个将一腔忠义带到九地之下的吴大哥。 虽然他没有带酒,但他相信一定会有人带去。 “无论是谁杀了吴大哥,都不会好过,因为吴大哥对任何人都有恩情。”这是宋城西最后对慕容公子所说的话。 慕容公子相信这句话绝非虚言。 因为那天树林中,那个不战而败的人见到那块属于吴阙东的玉牌时的眼神和举止已经表明了这一切。 死人不好过,活人也不好过。 慕容公子居然暗自认为因果报应之说并非子虚乌有。 第7回莫愁湖畔莫愁笑【3】 三 酒香很浓,仿佛天地间都被这种酒香淹没。 酒壶已空。 壶中酒已经洒在墓前。 慕容公子和宋城西踏着月色赶到镇南王府后山之前,已经有人来祭奠吴阙东了。 他们到的时候,比他们早来的人还没有走。 五个人在墓前肃立,月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凝着悲伤和凄楚。 天下有十分伤悲,其中三分祭献给了死者,七分却供奉在活人心底。 慕容公子认识其中三个人,居然是杨家龙虎豹三兄弟。 另两个人目光中的伤悲比杨家三兄弟要浓重很多,他们的脸上还有点点泪光。 一个人略有些驼背,一脸的岁月风尘和累累伤痕。 那是久经战阵和久走江湖留个他的纪念,也是他可以笑看风云笑对江湖的荣誉。 一个人年龄似乎与宋城西不相上下,身子笔挺,就像一杆枪。 他不仅身子像一杆枪,而且惯用一杆五虎断魂枪。 慕容公子已经猜出这两个似乎从未谋面的人是谁了,这个时候与杨家三兄弟赶来拜祭吴阙东,除了暗度陈桑的杨霸天和秦逐北还会有谁? 宋城西又恢复了自己不苟言笑,不与人亲善的模样,只是对着先来的五人点了点头。 杨霸天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江湖,也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人。在三个儿子目光都投向慕容公子,神情有些激动之际,他迎过来,对着慕容公子居然深施了一礼,道:“老夫多谢慕容公子拔刀相助之恩。” 秦逐北的性情似乎和他的身子一样直,道:“慕容公子神剑无敌,天下闻名,却为何不将那些恶人斩杀,却放他们逃离生天?” 慕容公子是来祭拜亡者的,不是来和这些人讲江湖道义的,所以他只是对几个人微微颔首,以全礼貌和情面。 这个时候,王府后山似乎添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吴阙东的坟墓才刚刚修葺,在阴风和淡月中,倍加凄凉。 十斤从李家老店沽来的老酒都洒在地上,宋城西拜倒在墓前,装酒的坛子咔嚓一声被他捏碎。 慕容公子似乎眺望着夜空,似乎没有听到酒坛破碎的声音。 他仿佛在听已经深埋在坟墓里的吴阙东的倾诉,那阵阵吹来的阴风仿佛就是来自九地之下的倾诉。 杨霸天终究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虽然已经老去,当年绝对是长歌当哭撼天动地的好汉。 他站在宋城西的身后,一头苍发被风吹起。 “吴兄弟,你若地下有灵,便保佑弟兄们为你捉到凶手,让弟兄们将其千刀万剐。” 秦逐北也与吴阙东有半师半友的交情,自然义愤填膺,梗声道:“吴大哥,小弟纵然刀山火海,也要替你报仇雪恨,将那凶手挫骨扬灰。” 慕容公子突然问道:“两位替吴大侠所办的事情,却不知如何情形了?” 杨霸天闻言微微一怔。 宋城西陡然起身,回身道:“昨天慕容公子与王爷说了一下午的话,如此晦暗未明的时候,王爷自然不能对慕容公子有所隐瞒。” 秦逐北道:“我们愧对吴大哥,有负吴大哥所托。” 杨霸天嘿了一声,接口道:“老夫与秦兄弟乃是在三个犬子出镖的第二天凌晨出发,打算潜行到金陵,将吴兄弟那封密函送到王府,谁知那群强人机关算尽,猜到此事。我们刚走出不足五十里,在一处沟谷,遇到了那伙强人。” 慕容公子突然哦了一声,道:“你们自然打不过那伙强人,那封密函便被强人夺走了。慕容有一事倒想讨教,那伙强人中是否有一个用如同吴大侠所用的那样细剑的人?” 秦逐北道:“我们遇到的强人乃是三个蒙面人,都未执兵器,似乎没有慕容公子所说的那个人。” 宋城西问道:“不知你们可受了重伤?” 杨霸天道:“那三个人意在抢夺密函,并非伤人性命,所以我们只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慕容公子道:“想来你们并未打开过吴大侠所托的密函,对么?” 杨霸天道:“如此事涉机密的密函,我们怎敢私自拆读?王府的律令甚严,况且我们若是私自拆读,也对不住吴兄弟所托。” 慕容公子道:“慕容还有一事,不知那密函封藏在何物之中?” 秦逐北道:“密函封藏在一只铁盒中,铁盒上的锁乃是吴大哥亲手所做的如意锁。” 慕容公子道:“那三个强人如何从你们身上夺走的那只铁盒?” 杨霸天道:“那只铁盒本是藏在秦兄弟的怀中,那三个强人武功极为厉害,将我们的穴道点住,让我们动弹不得,便搜走了铁盒。” 阴风似乎更重,月影似乎变浅。 慕容公子倏忽间从杨霸天和秦逐北身边拂过,他的手也在两个人身上拂过。 两个人僵立在那里,犹如木雕泥塑。 这种情形原因只有一种,他们的穴道已经被慕容公子点住。 这种情形的结果却绝非一种,慕容公子既查看了他们的皮外伤,也试探了他们的武功。 他们的武功似乎诚如镇南王所说,不过慕容公子在一拂之下得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秦逐北在他拂过之际,uu看书.uukanshu 内力隐隐发作,那是被外力所激引发的反击。 而杨霸天似乎毫无反应,似乎是个逆来顺受羔羊。 宋城西幽幽地叹息一声,道:“以两位的武功,似乎又要辜负方才对吴大哥所发的铿锵誓言。” 世上有许多人的许多誓言是用来辜负的,不仅对死人所发的誓言,还有对活人所发的誓言。 慕容公子甚至想到了当日吴阙东向杨霸天说出所托之事时,杨霸天必然以生命为名,拍着胸膛发下了惊天动地的誓言。 “他们怎么办?”在慕容公子和宋城西走下后山,又踏着月色离开时,宋城西道,“他们的穴道还未解开。” 月色犹如过耳而去的誓言,通常这种誓言每日每刻都会在人间发出。 “过两个时辰,他们的穴道就会自己解开。也许,他们很快就可以解开,却不得不忍受到两个时辰之后。”慕容公子所说的话似乎很模糊,这不是他平时的说话习惯。 习惯可以改变,每个人都可以。 不仅习惯能够改变,世上还有许多事情也会改变。 只不过有些人隐藏的极深而已。 “我们到哪里去?”慕容公子问道,“或者说,你要带慕容到哪里去?” 宋城西道:“天大地大,慕容公子决定到哪里,就到哪里。”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去你曾经去过的那个隐藏着七只眼睛的地方。” 慕容公子的话音还未落地,他的人就已经不见了。 宋城西如果从未去过那个地方,他就会永远也见不到慕容公子了。 第7回莫愁湖畔莫愁笑【4】 四 那七只眼睛隐藏在金陵城外的一处古洞里。 慕容公子见过七只眼睛,他见到那七只眼睛的时候,也见到了四个人。 四个人七只眼,江湖上除了风尘四怪,还有什么人如此神奇,如此古怪? “在下总喜欢到城西来,不是因为在下性情古怪,而是城西鱼龙混杂,江湖人多出没其中,怪人怪事极多,要想探听什么,只有到城西,才能有所收获。”那个时候李家老店里还没有洒进夕阳暮色,宋城西还在向慕容公子诉说着吴阙东给他交代的两件事情。 “在下听说龙熙三皇子是被西域大雪山魔宫的人所劫,也知道这个时候在金陵城中探寻似乎多此一举。不过,既然吴大哥有所托付,在下只能碰碰运气了。不久前,在下到城西一个小酒馆去盲人摸象。没想到机缘巧合,遇到了四个怪物。这四个怪物已经喝醉,直到小酒馆打烊才摇摇晃晃出去。在下一直追踪到城外,毫无所得,原本打算回城,谁料到,那四个怪物不知因为何事起了内讧,吵吵嚷嚷甚是令人难以忍受。在下遥遥倾听,却听到他们乱纷纷中提到了什么星主,还提到了师父,仔细听居然影影绰绰还有三皇子如何如何的话。” 那天夜很暗,没有今夜的月色,甚至也没有今夜的风。 风尘四怪原本决不能喝酒,因为他们修炼的神龙玄阴功决不能遇到一点酒色。但是他们却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痛醉中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内讧,又叫嚷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宋城西当然认为这有些莫名其妙,因为他虽然贵为镇南王府的四大侍卫头领之一,却还未悟到不仅江湖有些莫名其妙,每个人的人生也有莫名其妙的时候。 江湖永远都是莫名其妙的赌局,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因何而灭。 因为人心就是如此。 风尘四怪虽然被别人视为怪物,然而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有血有肉的人就会有喜悦,有忧伤,有激烈,有愤怒。 那天风尘四怪恰恰处于忧伤和愤怒此起彼伏之中。 他们的忧伤和愤怒,都与慕容公子有关,慕容公子应该懂得他们的忧伤和愤怒。 他们因为被慕容公子废了神龙玄阴功而忧伤,进而愤怒不已。所以他们居然在神功尽废之后学起了任人摔的破罐子,当起了不怕开水烫的死猪,溜到金陵城西的小酒馆雪上加霜,醉生梦死。 酒醉之后,即便凝成冰的血也会滚烫起来,即便化成灰的心也会激荡起来,所以他们在城外痛定思痛,知耻而后怒,想到了他们之间的不快活,想到彼此的大大小小的毛病,于是在昏天黑地中彼此指责,彼此詈骂。 仿佛人皆是如此,被强者欺辱,却就轻避重,将一肚皮的怒气转嫁到同类身上。 他们似乎绝望了,不过上天从来都比人慈悲,通常会在人绝望的时候给人以希望。他们想到了不久前刚刚拜过的师傅,这位据他自己说大有来头的师傅无疑就是他们的希望。 风尘四怪能够心悦诚服投拜的师傅绝对不会是寻常人,不是普通的不寻常,而且非常了的的不寻常。 “为师当日曾与骄阳帝君争过雄,曾与公孙天王斗过法,你们可知道这两个人?” 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知道。” “为师前些日还干过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单人匹马将龙熙三皇子劫走,交给了一干徒子徒孙,打发他们送到西域大雪山。你们可曾听闻过?” 他们争先恐后地答道:“听闻过。” “当今江湖最有前途的乃是七星盟,为师与他们在江南的星主相交深厚,形同手足。你们可愿意为七星盟立下一些功劳?” 他们异常兴奋地答道:“愿意。” 所以他们遇得到了将他们的神龙玄阴功废掉的慕容公子。 宋城西自以为盲人摸象,却摸到了风尘四怪这条线索,绝非机缘巧合,也绝非上天赐福,而是源于他的诚笃和坚持。 不能诚笃的人,敷衍塞责如何苦寻机会。 不会坚持的人,一曝十寒如何寻到机会。 世上毕竟是唯有苦心人才能天不负,唯有有志者才能事竟成。 宋城西那天夜里一路追踪,并无惊险和艰危。他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松如意,还是得感念慕容公子废掉了风尘四怪的武功,否则必定引来泼天大祸。 从来都是天成自成者,天助自助者。 还是黄昏将至未至的李家老店,宋城西道:“在下随他们到了一处古洞,四人沉沉睡去。在下隐身在洞外密树之中,立意想看个究竟。将到凌晨时刻,洞外突然来了三个人,在下隐隐约约瞧出乃是两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随着一个蒙面人。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说话了,却是声音低哑苍老,说的是,老朽有四个新收的徒弟在这里,前日,老朽命他们去干一桩事情,却听说已经被人家废了武功。另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却是沉默得紧,一声不吭。那个蒙面人说话了,却是一个女人,她说,慕容公子岂是这四个蠢人对付得了的?找你办事的人分明用心叵测。那个沉默是金的人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镇南王府的事情,星主可安排停当?蒙面女人却没有开口,领着两人进洞去了。” 慕容公子已经站在那个古洞的洞口,月光从他身后吹进洞里。uu看书 ww.uuknsh 宋城西瞧瞧月光,又瞧瞧慕容公子,突然觉得两者很像。 这已经是好梦正浓酣眠正香的时候,寻常百姓之家,这个时候必然是灯冷人定,鸡犬不闻。 慕容公子想到了自己昨夜的一场酣睡,想起了此时李家老店里的宁谧和温暖。 江湖很少有宁谧和温暖的日子,这里也绝不是寻常人家。 洞里原本一片漆黑,当月光将慕容公子的身影吹进洞口的时候,幽幽绿火骤然漫起,带着血腥之气的阴风从洞里卷出。 这里还是不是在人间? 这里仿佛已经是地府。 慕容公子清楚风尘四怪的手段绝没有这么厉害,更何况是已经被废了的风尘四怪。 这么厉害的手段无疑出自他们刚刚拜师不久的那位大有来头的师傅的手笔。 阴风似乎越发重了,绿火似乎已经将这处古洞咀嚼成飞灰。 慕容公子的雪衣竟然猎猎而动,他身后的月光似乎也被燃烧成绿森森的灰烬。 蓦地,慕容公子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怪笑。 这仿佛不是人类的笑声,而是地狱里扭曲的怪兽发出的号哭。 一条手臂凭空从绿火中飞出,抓向了慕容公子。 如此间不容发的时刻,慕容公子合上了双眼。 他居然会在如此时刻合上了双眼,即便是神通广大智慧高绝的观世音菩萨对此也会发出不解的慈悲一叹。 慕容公子的手指弹出,弹在那条手臂上。 又是一声凄厉的怪叫,这次不是笑,而是叫。 第7回莫愁湖畔莫愁笑【5】 五 这里的怪叫声如同阴风一样飘忽,倏忽在上,又倏忽在下,飘忽于前,又飘忽于后。 这里仿佛已是严冬。江南的严冬只是清寒,而这里却是酷冷如冰,即便是冰也会在这里被冻成齑粉。 慕容公子居然依旧合着双眼,傲然站在已经被凝结的绿光封成死域的洞口。 他在等待,等待一击制敌的时机。 江湖高手过招,从来不是市井无赖的殴斗,也绝非擂台上的花拳绣腿。 蓦地,一只手掌在他背后拍过来,拍向他的后背。 他似乎动了动,却无从看到他如何动。那只手掌就从他的臂下穿过。那只手掌已经招式用老,虽然想撤回,却无从撤回了。 慕容公子睁开了双眼,那只手掌已经被他的臂膀死死地夹住,他的另一只手扣住了那只手的脉门。 咔嚓一声,如同一缕月光投进了幽深的山涧,如同一抹琴声震碎了凝固的沉寂。 严冬倏忽融化,阴风飘然而逝,绿火无声隐迹。 仿佛一切都去的那么从容,那么坚决。 一个高高瘦瘦的老人跪在慕容公子的身后,他的一条手臂已经被卸掉。 死一般的眼睛,死一般的面容,死一般的神情,甚至是死一般的整个人。 慕容公子回身瞧着他,想起了不久前在茶寮遇到的那个中了搜魂千幻掌的大内高手。 杀人者恒杀之。这绝非苍天报应,而是世间公义。 这个精擅装神弄鬼之术,而且喜欢用歹毒的搜魂千幻掌害人的老魔在余生已经绝不能再肆意胡为了,因为慕容公子虽然没有伤了他的性命,却废绝了他的魔功。 他与他新收的四个徒弟果真缘分匪浅,都被慕容公子送上了同一个归宿。 风尘四怪终于爬出了古洞,从前不久的绝望中走向了更大的绝望。 七只失魂落魄的眼睛被眼前的绝望吞噬,即便是月光很明亮,他们也暂时找不到了光明。 他们始终没有去看他们的师傅,因为他们想不懂到底是师傅自夸其能欺骗了她们,还是师傅夜郎自大欺骗了自己。 西域大雪山的搜魂尊者,莫非没有与骄阳帝君争过雄,没有与公孙天王斗过法? “他们四个那天并非去找流云居士的晦气,而是去给慕容公子找麻烦。”搜魂尊者声音喑哑而空虚,如同他的眼睛,道,“请老朽如此做的,是一个老婆子,似乎也是七星盟的人,不过星主却不知道此事,也不知道那个老婆子。” “龙熙三皇子被劫之时,老朽的确在场,因为老朽明里还是西域魔宫的人。龙熙三皇子到江南来与镇南王并无关系,据星主说,江湖如此传闻乃是七星盟的借刀杀人之计。” “七星盟在江南的星主是个女人,她的名字不是老朽能够随便问的,而且也只是见过一两面而已。” “镇南王府的事情,老朽知道的仅是八百万两镖银的事情。至于七星盟与镇南王府有何瓜葛,却是一无所知。” 慕容公子没有再追问,他看得出搜魂尊者不过是七星盟的爪牙,而绝非心腹。 宋城西对此也看出来了,所以他始终默不作声。 慕容公子决定离开了,月光映在他的手上,他突然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那个请尊者派人找慕容麻烦的老婆子是不是有一双手?” 搜魂尊者在他这个有趣的问题抛出来后,果然不出他所料,怔了怔,道:“那个老婆子当然有一双手,否则她怎么能一只手亮出了七星牌,一只手塞给老朽一张银票?” 慕容公子似乎恍然大悟,道:“这么说来,尊者一定看出来,那个老婆子其实是一个年轻女子易容装扮的。” 搜魂尊者的死寂眼神陡然一震,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慕容公子笑了笑,道:“慕容只是猜想罢了,没想到居然猜对了。” 六 晓风残月,莫愁湖畔。 慕容公子坐在一个石凳上,似乎在等待一双可以让他执手相看的纤纤玉手。 多情自古伤离别,此时,没有离别,没有兰舟催发,有的也许是等待,等待今宵酒醒后的千种风情。 “慕容公子如何想到那老婆子的手,又如何想到搜魂尊者在这件事情上有所隐瞒?” 宋城西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无异于不解风情,大煞风景。 慕容公子仰面望着残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阁下这两个问题如果前后颠倒一下,就会更通情理,更为明晰。搜魂尊者是个诡诈阴毒的人,这样的人一是眼力好,二是心思密,三是口风紧。他不是一个说话很多的人,从他的回答中就能够得到印证。然而在说道老婆子时,由于他太在意措词,也太想规避,所以无意中自己的话明显变多了,而且尤其是在重申那是个老婆子,是个星主也不知道的老婆子。他为何会这样呢?因为以他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那个老婆子的手绝非一个老婆子的手。慕容由于他心思密,口风紧,而猜出他这个无意中犯的错,乃是在隐瞒什么,由此想到他的眼力,便想到了易容改扮时人们通常会忽略的手。” 目光悠悠,也如同残月。 “慕容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那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因为那个女人身上似乎藏着许多谜。人们常说,天人感应,这并非无稽之谈。” 宋城西的眼睛飘忽起来,uu看书.uknsh 当一个人生出了恐惧和幽思的时候,通常会这样。 “既然慕容公子说到了天人感应,那么你能否感应到杀死吴大哥凶手是谁?” 宋城西的问题似乎问得太多,而且太煞此刻的风景了,所以慕容公子没有回答他。 此时端的是,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刻手中无酒,此刻湖中有月。 慕容公子悠然起身,扶着湖边的栏杆,幽幽地注视着湖中的残月。 一抹幽香吹来,不是茉莉,也不是荷香,居然是一段冷香。 似乎是永远与这个时节无缘的梅香。 每年慕容山庄梅花开得正艳的时候,慕容公子都会隐身在梅林深处,挥动着手中的妙笔丹青,细细将那一季的冷艳清丽留在画中,留给此后无数个春秋。 慕容山庄那个时候很少会来客人。这几乎没有例外。 唯一的例外是那一年,随着期待已久的素雪飞来,一个很喜欢笑的少年身着一袭布衣踏雪来到了慕容山庄。 他的笑过于温暖,那一场雪似乎都被他的笑融化了。 他的笑也过于慵懒,那一季的冷香似乎被他的笑催眠了。 那一年,当慕容山庄的梅花姗姗绽放的时候,慕容公子居然始终没有光顾期待他太久的梅林。 “希望江郎再来的时候,不是慕容师兄一个人陪我喝酒。至少要有个比梅花还要美比清雪还要雅的嫂夫人给江郎温一壶酒。” 此时没有梅花,没有清雪,不过湖中月似乎是温了很久的一壶酒。 第7回莫愁湖畔莫愁笑【6】 七 一壶绿蚁新焙酒正温在红泥小火炉上。 酒杯不多不少,正是三个;小菜不浓不厚,极为风雅。 就在残月渐老、晓风正好的时候,莫愁湖畔多出了十几个窈窕女子。 仿佛酣梦乍醒,这十几个窈窕女子就搭起了一顶锦棚,摆上了桌案,燃起了熏香,布好了酒菜。 十八盏琉璃宫灯挂上了锦棚,锦棚里恍若不知被谁刚刚盗下来的月宫。 宋城西的眼睛似乎花了,他的心也似乎像湖中月一样渐渐迷离。 慕容公子似乎没有留意到穿花蛱蝶般袅袅生姿的十几个窈窕女子,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湖中渐渐融成清雪的月色。 清雪般的月色似乎从那年的冬季吹来,似乎从那年梅花迟迟不开的慕容山河飘来。 一个清丽胜雪飘逸如梅的女子从清雪般的月色中飞出,从湖中凌波而来。 世上自古难留人间绝色,这个女子仿佛在天意善妒的捉弄中打破了茫茫宿命,又仿佛从未沾染过人世纷纷扰扰的冥冥定数。 那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的冷香似乎盈满了整个莫愁湖,盈满了天上人间。 “如果公子要称呼我,那么就叫我莫愁。”这女子在端起酒杯的时候对慕容公子说道,她的话仿佛只是为了说给慕容公子听的。 宋城西几乎忘记了这个名叫莫愁的女子怎么邀请他们进锦棚坐坐,他们又如何跟了过来。 “公子和你的朋友似乎一夜未眠,何不到锦棚里坐一坐,喝一杯酒?”这就是莫愁对他们发出的邀请。 最难消受美人恩,不仅最难消受,而且最难辜负。既然最难辜负,那么就更难拒绝。所以即便骄傲清狂如慕容公子也只能却之不恭,不能敬谢不敏了。这就是他们端起酒杯的前尘往梦。 慕容公子发觉这个莫愁姑娘纵然绝美,却有褒姒之疾。 据说周幽王有妃名褒姒,倾国倾城,却始终不会笑。为博美人一笑,幽王呕心沥血,无所不用其极,居然烽火戏诸侯。 这个莫愁姑娘的褒姒之疾就是不会笑。 据说,美人一笑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武器,所以许多女人都喜欢随随便便地滥用这天下第一绝杀。 酒是如意夫人亲手酿造的醉玲珑。醉玲珑这种酒放在红泥小火炉上温一温,居然比倾城倾国的美人笑还要让人销魂。 美人不可造次,美酒不能糟蹋。一向独善其身不善酬和的宋城西居然懂得此中道理,自顾自连着喝了五杯酒。 俗人会在酒杯端起的时候说很多俗话,依此时此刻看来,他们都不是俗人。 他们几乎没有说话,那些姑娘仙乡何处,不知姑娘韶华几何,未知姑娘到此为何的客气话,不仅慕容公子没有说,宋城西也没有说。 红泥小火炉上已经温过了三壶酒,十几个窈窕女子也已经被他们闷得死去活来。 莫愁姑娘终于决定在黎明到来之前说些话,因为黎明到来的时候她必须离开。 “听人传说,慕容公子除了用剑很好,弄琴很好,而且还精通妙笔丹青。” 慕容公子骄傲却并非傲慢,清狂却并非癫狂,所以他只是淡淡地道:“听人传说的事情未必都坐得实,慕容只是习惯了而已。” “我曾经见过慕容公子的一幅画,画的是一座孤岛,没有人却有一叶系在木杖上小舟,这幅画似乎很寂寥,却让人觉得很温暖。” 慕容公子道:“姑娘有一双看画不是画的慧眼。” “慕容公子应该在那座孤岛上住过,而且住过很多年。” 慕容公子道:“诚如姑娘所言,慕容的确住过,住过很多年。” “我也粗通丹青,却不知何时向慕容公子讨教。而且我还有个心愿,此生一定要请一如慕容公子这样的丹青圣手给我画一幅画像。” 慕容公子未置可否,所以他没有开口。 一个侍女走进锦棚,手中捧着一幅画卷,刷地展开,正是莫愁的画像。 这幅画画在一个飘雪的早晨,莫愁身披貂裘凝视着一树梅花。 “听人说,慕容山庄外有很大一片梅林,每年梅花开的时候,慕容公子都会去画梅花。” 慕容公子淡漠地瞧着那副画,道:“这幅画用笔很细,却没有神韵,不是上佳之作。应该是号称七巧书生的沈大先生画的,听人说他去年作古了。” 又一个侍女展开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细雨如梦的黄昏,莫愁撑着伞坐在小舟上,小舟摇曳在西子湖的波影和岸上的灯火中。 “听人说,慕容公子前年曾经去过西子湖,而且还将苏学士的诗句用手指刻在湖边的石碑上。我在不久前去看过,很多人钦佩公子的内功深厚,我却向往公子的书法劲俊。” 慕容公子道:“这幅画也不是上佳之作,失之于立意太浅,而且匠气太重。应该是西子湖畔的灵云叟所画,听说他失足坠入湖水中,至今也没有找到尸骸。” 第三幅画展开,慕容公子的眼神骤然收紧。 这幅画依旧是莫愁的画像。 这幅画让慕容公子眼神突变的原因有两个。 慕容山庄,慕容公子绝对不会不认得慕容山庄。这是他目光陡变的第一个原因。 画中的莫愁就立于慕容山庄外的悠悠芳草处,慕容山庄如同梦幻般凝视着莫愁姑娘。uu看书 ww.anshu “我几天前去了慕容山庄,当然只是远远地望着。没有主人的邀请,我虽然不是大丈夫,也不会做那种不请自进的事情。慕容公子可认得这幅画是何人的手笔?” 慕容公子当然认得出这幅画的手笔,这就是他目光陡变的第二的原因。 “这幅画似乎是慕容所画的,不过又有些不像。” “在像与不像之间,也许正是神妙之处。”莫愁姑娘道,“实不敢相瞒,这幅画是我画的。” 在像与不像之间,的确正是赝品的神妙之处。 在想与不想之间,似乎也是相思的神妙之处。 慕容公子还未曾有过相思,不过人总是会到要有相思的时候。 “给公子看这三幅画,只是想让公子知道,如果苍天给我缘分,我向公子讨教,绝不会有损公子的清誉,失公子的颜面。” 莫愁姑娘依然没有笑。 莫愁湖畔莫愁笑,事实上莫愁并没有笑。 一次也没有笑过。 为什么莫愁姑娘不会笑? 都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因为令人老,如何还敢笑? 慕容公子不相信莫愁姑娘不会笑,他也不相信自己看不到莫愁姑娘笑的时候。 莫愁姑娘笑的时候,是不是不再有相思的时候? 不再有相思的时候,一定是执手相望的时候。 黎明到来,黎明还是到来了。 杨柳岸正是分别的地方,莫愁湖畔生着很多的杨柳,每一树杨柳都熟悉了人世间的离别。 第8回离梦观中离梦歌【1】 一 宋城西这辈子最为人所知的是城府森严,最不为人所知的是义气深重。 知道他可托付,讲义气,重然诺的人,也许普天之下只有吴阙东一个人,但是知他信他的吴阙东却被人杀死了。 即便如此,对宋城西而言,不管吴大哥是生是死,所托付的事情一定要做成。因为宋城西做事,不是做给世人看的,而是做给自己的良心安的。 吴大哥托付他两件事情,他都秉着自己的诚笃和坚持去做,所以有所收获。 这样的人,如果无所收获,绝对是天理不容的事情。 他们又回到了李家老店,这已经是众声鼎沸,市井喧嚣的时候。 金陵城西很少有达官贵人光顾,甚至出家清修之人也很难见到。 所以,雪衣飘洒的慕容公子在往李家老店回去的路上,不知引起了多少瞩目,惹起了几许幽思。 他们居然在尘嚣甚上中睡了一整天,当然是睡在门可罗雀的李家老店里。 慕容公子醒来的时候,宋城西居然正帮着李老板拾掇晚饭。 他们已经喝够了莫愁姑娘的醉玲珑,不过宋城西还是善解人意又用心良苦地抱来了李家老店自酿的老酒。 酒虽然抱来了,他们手中的碗里盛的却是水。 酒自然也是水,不过却是让人越喝眼皮越沉、骨头越轻的水。 今夜,他们还有事,绝对不愿在眼皮很沉、骨头很轻中做事。 “也许你不知道,”宋城西已经不再文心周纳措辞谨严地开口就是慕容公子了,他会逐渐适应以你来代称慕容公子,因为他们已经越来越熟,他说道,“镇南王府喜欢到金陵城西的人,只有我一个,因为到这里来会让人瞧不起。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如果要做一些不想让熟人看到事情,那么到城西的确是个上上之选。” 慕容公子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道:“你在城西看到了本不该在这里现身的人,所以你断定那个人到这里来必然大有蹊跷。” “不错,你似乎有些睿智得过了头。那天,我跟往常一样躲在一家很不成样子的杂货店里,竟然看到了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也绝对不该到这里来的一个熟人。与我熟的人,非常少,除了王府里的人,几乎没有。那个人是王府的一个侍女。” 慕容公子想到了镇南王对他说过的,那天吴阙东刚刚离开书房,一个侍女便赶过来,禀报王妃旧病复发。 他突然问了一句:“镇南王王妃是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旧病?” 宋城西似乎并未觉察到他的问话很唐突,甚至有些不知所谓,答道:“现今的王妃是王爷前几年娶进王府的。王爷曾经有过一个王妃,因为出游遭到飞来之祸,被一伙强人杀死。现今的王妃,据听说乃是王爷当年行军中一位故人的女儿,比王爷要小了十五六岁。我虽然是王府的侍卫头领,却也从未见过王妃。似乎吴大哥也没有见过王妃,只是听说过王妃患有旧病的事情。吴大哥告诉我,王妃可能患有头风病。” 慕容公子很奇怪宋城西所说的从未见过王妃的话,不禁问道:“你说你们从未见过王妃,为何如此?” 宋城西道:“王爷行军中的那位故人身世非凡,据说是西域之外很远的一个什么王国的人,所以信奉和修持一种极为奇怪的教义,每与外人见面必然面上敷着青纱,在两军阵前杀敌,也都戴着很古怪的铁皮面具。现今的王妃自然也秉承了这种大悖中土风土人情的教义,大婚之日居然谢绝任何人观礼,婚后也绝不走出寝宫半步,听说即便是在寝宫也在面上敷着厚厚的面纱,只有两只眼睛能够为人所见。” 慕容公子哦了一声,目光越发深沉。 宋城西转过话锋,接着说他所追查出来的事情,似乎未瞧出慕容公子沉入冥思之中。 “那个侍女叫云鬓,名字是王爷取的。她一直侍奉王爷的起居,乃是王爷首位王妃的贴身侍女。她在王府的地位绝对不在侍卫之下,所以现身在城西绝对是不可思议内有乾坤的事情。她到城西,似乎有很要紧的事,我尾随着她转了很久,才找到她要找的人。” 她找到的人是个女冠。一个王府的侍女跑到市井林杂之地来找一个道姑,的确很让人费思量。 江湖上有三种人不好惹,宋城西毕竟在蜀山学过剑,也算得上一个江湖人,所以他知道是哪三种人。 而这个遥遥看去模样清秀最多不会超过四十岁的道姑,一个人就占了两样---女人,出家人。 逍遥的出家人和王府的侍女都不应该现身在城西,但是她们偏偏到了城西,而且看样子还是之前有过不见不散的约定。 宋城西虽然城府森严,但还是在心里有了一丝兴奋,又有了一丝紧张。 这种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就仿佛他赴约前来,突然遇到约他前来的意中人一样。 “那个女冠很机警,看起来武功也很好。她没有跟那个侍女搭话,只是彼此瞧了瞧。随后,女冠在一个香火店门外驻足看了看,待那个侍女走过去,她们就都进了香火店。我不敢随得太近,跟得太紧,一者那个侍女认得我,二者那个女冠武功不弱。约摸着有半盏茶的工夫,那个侍女先出来的,怀里抱着香火,径自离开了。我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意跟随那个还未出来的女冠。然而左等右等了半个时辰,那个女冠也没有出来。我猜想情形有变,便悄悄贴近那家香火店,往里面瞧去,那个女冠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宋城西走进香火店,非但没有见到那个女冠,甚至也没有见到本该在自家店里做买卖的香火店老板。uu看书 uuknshu 香火店的老板都很虔诚,空荡荡的香火店里立着一尊财神像。敬奉的点心还在,进献的香烛却已经烧尽。 财神肃穆地瞪着惊扰了香火店生意的宋城西,宋城西却瞪着烧尽了的香烛。 他迅即想到了这家香火店在那个女冠进来之前,已经就没有人了。那虔诚的老板早早就离开了,留下空无一人的这里便宜那个女冠行事。 一掌击在财神肃穆的脸上,财神居然识时务为俊杰,转过身去,香火店的后墙就打开了一道暗门。 财神爷还是善解人意与人为善的,宋城西此时不知道是对财神像顶礼膜拜,还是大打出手。 似乎这个时候,顶礼膜拜和大打出手都时机不对。他从暗门钻了出去。 暗门通向一条狭长小巷,小巷里不仅没有一个人,连一只蚂蚁都没有。 突然,他听到了风铃的声音。 小巷里没有风铃,风铃在对面一户人家的房檐下悬挂。 小巷内外也没有风声,风声来自对面人家的房顶上。 一条身影扑了过来,他不仅听到了劲烈的风声,还听到了一声让人心悸的冷嗤。 来人武功不是不弱,而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一掌从天而降劈下,宋城西在电光石火间从小巷中弹回到暗门里,却见那一掌击在青石地面上,烙上了一个硕大的掌印。 袭击他的不是那个女冠,而是个一头苍发的花儿乞丐。 “这个人,慕容也许认得,而且还很有交情。”听宋城西讲到此处,慕容公子说道。 第8回离梦观中离梦歌【2】 二 那个花儿乞丐一击不中,嘻嘻一笑,道:“阁下逃命的功夫倒是像模像样,今天不是杀人的黄道吉日,老花子不陪阁下玩耍了。”连着翻了十八个跟斗,在小巷尽头倏忽不见了,如同来是空言去绝踪的一痕初梦。 “我自然知道遇到了高手,要想追踪下去,绝非容易。”宋城西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喝了一口水。已经变凉的水入口,使他镇定下来。 “那个侍女虽然也有些武功,不过我确信能够对付得了她。从城西回到王府,以她的脚程,至少也得两个时辰。但我没有追上她,我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是被人扼断脖颈死的。” 那个侍女名字叫云鬓,的确是个绿鬓如云,明眸如水的女子。她的尸体是在城西的一口枯井里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她根本就没有回王府,所以宋城西当然追不上她。 三天后的下午,两个男孩子在一爿荒败的宅子前掷石子。掷石子不仅是一种古老的游戏,也是男孩子之间历史悠久的比赛。 一个男孩子将一块石子投进了荒宅里,另一个孩子也将石子投进了荒宅。那个时候起风了,从荒宅里吹出来。 荒宅里有时断时续的犬吠,被那阵风刮了出来。 两个孩子决定翻过断壁残垣到荒宅里看看,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比一比谁掷的石子远,一个是瞧一瞧那条狗肥不肥。 如果晚上能煮一锅狗肉,他们的一天就非常非常惬意和完美了。 他们的石子都投进了枯井里,一条瘦得只剩下骨头的黄狗绕着枯井虚弱地低吠。 两个时辰后,官府的差役赶来,镇南王府的侍卫也接踵而至。 “因为云鬓是王爷很信任的侍女,楚子南和我都到了那爿荒宅。云鬓已经死了三天,样子很恐怖。杀她的人用了歹毒阴狠的内功,这种内功极为罕见。云鬓死前奋力挣扎过,所以她的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一段丝带,我看得出是从那个女冠腰中扎束的丝绦上硬生生扯下来的。镇南王府的侍女被人扼死,不是一件小事,王爷也很伤心。王爷虽然叮嘱我们和官府彻查,却显然认为最后只能成为无头悬案,不了了之。楚子南和我查过云鬓的房间,楚子南以为毫无所得,所以先走了。似乎真的要一无所得了,我几乎将那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已经到了三更天,那根蜡烛即将熄灭,云鬓在王府里最要好的侍女翠影进来了,交给我一只绢帕,告诉我这是云鬓亲手绣出来的。那只绢帕上绣的是一株老树,长得极为壮观,却透着诡异。我以为这株老树不是云鬓想出来的,而是在什么地方看过的,而且看过很多次。” 那是一株铁干虬枝直摩云天的千年古树,在五六天几乎不眠不休踏破铁鞋之后,宋城西终于找到了那株老树。 金陵城的寺观庙宇很多,城东尤其多。 那株老树就在城东,就在一个道观前。 宋城西望见了那株老树,也望见了那个道观。 离梦,这个道观竟然有这么一个令人拍案叫绝有不知所措的名字。 宋城西又喝了一口水,将盛水的酒碗推到一边,瞧着慕容公子,道:“今夜,我打算请你去寻仙仿道。” 三 那是绢帕此时就在慕容公子的手中,道观外高远古月的清光照在绢帕上。 绢帕上的老树此时就在道观外,遮天的枝叶轻轻拂落高古的月影和天地间的落寞。 “既然已经到了你踏破铁鞋才找到的地方,那么你不妨说说看,我们是叩打山门求见,还是翻墙不告而入?”慕容公子似乎心情很好,居然打算和从来不会开玩笑的宋城西开开玩笑。 不过他马上就知道了。他们既不需要叩门求见,也不需要翻墙而入,因为道观的山门在他话音未落之际轰然打开了。 山门虽然大开,却没有人出来迎请他们。 出家人不拘常理,似乎他们没有理由指摘道观主人的待客简慢。 慕容公子缓缓地将那只娟帕送进衣袖中,似乎害怕有什么神仙鬼怪突然现身,将这只来之不易的绢帕夺走。 离梦观的名字很奇异,离梦观的主人更奇异。 “有佳客踏月而来,鄙观清苦,无以为赠,唯以古月一盏,聊表寸心。”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缥缥缈缈地迎了出来。 闻声不见人,却见三点清影随着声音从观里飞送出来。 慕容公子的衣袂举起,三点清影落入掌中,果然是三只茶盏。 茶盏中没有茶水,却有月光。 诗词之家以月喻酒,方外之人以月喻茶,虽是异曲,却有同工之妙。 盏中无茶,却有馥郁的茶香扑鼻。 古月无香,却可化天地众香为己有。 不仅掌中有盏的慕容公子嗅到了茶香,随在他身后的宋城西也嗅到了。 茶香从观中来。道观未必有酒,却一定有茶,而且还有很多天下名茶。 雪痕,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茶,据说这种茶种在雪山之上,八月抽叶,十月开花。 开花的时候正是雪山飘雪的时候,那时候摘下的茶叶和茶花经九次炒制,内蕴冰雪之魂,外存造化之骨,乃成香满天地间的绝等好茶。 他们走进那道恢弘的山门,就看到了正在烹茶的女冠。 离梦观很壮观,大殿就有三重。 烹茶的女冠就在第一重大殿门外。一只小火炉,一把紫砂壶,还有几个雕花的紫砂茶杯。 女冠始终垂着头,烹茶极为专注,似乎天地间的外物都被炉中火焚化已尽,她的心思只在那段茶香中。 慕容公子很少喝酒,因为慕容山庄近乎只有茶。 他喝过雪痕,他记得这种茶还是师弟布衣江郎那年冬天来看他时,u看书ww.ukansh给他带来的。 “酒是新朋,茶为故人。” 他也还记得自己初次喝这种茶时对布衣江郎所说的这句话。 雪痕的茶香越发浓郁,当水开时,浓郁的茶香竟然变成了一抹无处不在的冷香。 那似乎已经不是茶香,而是雪山之上雪的香。 茶杯已经斟满,似一杯杯刚刚飘落的雪。 然而这雪是红的,红得如血。 “两位光降鄙观,无论是敌是友,总要先喝一杯茶才好。” 那女冠抬起头来,盈盈一笑,笑得雍容大方,居然光彩照人。 宋城西对她的笑虽然很陌生,但是对她这个人却很熟悉。 金陵城西,那个下午,与云鬓先后走进那家香火店的女冠就是这个烹茶的女冠。 他的手悄无声息地握紧,一股冰冷的气息在他四肢百骸游走。 愤怒的气息是火,仇恨的气息是冰。 他对这个女冠似乎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仇恨。 慕容公子握住一个茶杯,放在鼻子下,仔仔细细地嗅了嗅,道:“好茶,喝一杯好像不太够。” “那么喝多少才算够?”女冠似乎很好奇,无论出不出家,女人通常都比男人更容易好奇。 “依慕容看来,不多不少正好五杯就够了。” “为何是五杯呢?” “因为离梦观中有五位高人在等着我们。” 慕容公子喝掉了杯中茶,目光悠悠地望着女冠的身后,仿佛他知道将会有四个高人突然现身。 第8回离梦观中离梦歌【3】 四 “这茶世上很难买得到,而且又经过贫道煞费苦心烹煮,已成无价之宝。当今世上,也许除了慕容公子,无论是谁都喝不起的。”女冠瞧着慕容公子,像她烹茶时那样聚精会神,心无杂念。 “贫道法号无梅,慕容公子当然没有听说过。十几岁出家,如今也有了十几年。贫道曾经在出家前有个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给自己最仰慕的大英雄亲手烹煮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好茶。贫道原以为这个愿望绝不会成真,没想到今夜天可怜见,得偿所愿。”这时候她的目光突然变了,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的情郎。 慕容公子始终缄口不言,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听。 “贫道曾经发过誓,如果这个愿望成真,即便是即刻死去,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她捏住了一个茶杯,出神地瞧着慕容公子,“这茶原本贫道也不能喝,不过既然今夜得偿所愿,喝一杯又有何妨?” 一只手捏住了她的手,慕容公子瞧着她,依旧一言不发,手劲一吐,那只杯子落地,叮的一声摔的粉碎,就如同跌碎的寸寸春心。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春心一寸灰。 道观里没有花,有的只是古月洒下来的清光,落到地上犹如一瓣瓣残花。 似有风吹来,一地残花般的月影翩翩起舞,犹如竟夕而起的相思。 小火炉上的紫砂茶壶在残花般的月影中摇了一摇,竟然跌落在地上,啪的一声,也碎了。 茶水如同一滩血漫开,一条比血还要红的蜈蚣软绵绵地匍匐在那一滩血红的茶水中。 宋城西听到波的一声,那是心碎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他的胸中发出,他的冷汗从头上淌了下来,在月夜中似乎有血的颜色。 一个人缓缓地走过来,从幽暗的大殿里走过来,手中拎着一件比血还要鲜红还要骇人的斗篷,披在了已经挣开慕容公子的手掌立在月下的无梅身上。 从大殿里走出来的也是一个女人,一个眼睛很小,脸色很黄,模样很丑的年轻女人。 因为她很年轻,所以她的步履很轻盈,身法很快捷,甚至她的手也很光滑。 “没想到清心寡欲的无梅仙姑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令人心碎的愿望,更有这么一个让人销魂的誓言。”年轻女人声音虽然有些嘶哑,却有着让人销魂噬魄韵致。 “慕容公子据说是一代翘楚人物,今夜怎么这么不小心,中了红衣谷红衣老祖的剧毒,这种毒即便是江湖赫赫有名的药神仙马上赶来,也无力回天,徒叹奈何了。”年轻女人似乎努力瞪大自己犹如新月的眼睛,望着始终三缄其口的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见过这种比血还要红的蜈蚣,不久前他在赴无思谷之约的路上就亲眼见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蜈蚣。 据说这种蜈蚣叫作赤焰化血蜈蚣,乃是滇边红衣谷红衣老祖豢养的毒虫。 据说要破解赤焰化血蜈蚣之毒,必须要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找到同样是剧毒之虫魔面雪蛛。 无梅似乎有些痴痴然地注视着慕容公子,身上的红斗篷在月色下逸出诡异迷离的光影,仿佛披上这件斗篷,多情犹在的女冠便成了无情凶残的魔头。 慕容公子突然张开嘴,似乎一口血剑喷射而出,无梅身形一闪,灵狐一样闪到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后。 慕容公子吐出来的不是一口血,而是始终未咽下的那杯茶。 慕容公子喝过雪痕茶。那是小师弟布衣江郎亲手为他烹煮的,小师弟烹茶的时候他始终嗅着茶香,所以他非常熟悉雪痕茶的茶香。 始终是隐隐约约的冷香,那冷香似乎是凝固的一段歌声,是沉淀的一汪水声,由始至终不起波澜,不生变化。 今夜他嗅到的茶香过于浓郁了,而且直到最后才凝成冷香。 只有雪痕茶里有异物才会如此,慕容公子走进离梦观的那一刻就已经告诉了自己。 “你们知不知道天下间有一种内功,叫作辟易大法,这种内功只要剧毒没有进入肚腹,侵入血脉,就能在半个时辰里不会被剧毒所伤,非常巧的是慕容师门所传的十大神功中就有这种辟易大法。” 慕容公子脸上虽然带着骄傲的笑意,眼睛里却隐约着悲怆。 这种悲怆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人心和世道。 毒虫虽毒,人心更毒。正因为人心毒,所以才世道毒。 一个人纵然辟易和破解得一千种、一万种毒虫的剧毒,却很难辟易和破解得了人心和世道的剧毒。 无梅定定地望着慕容公子,道:“你为何要做慕容公子?你若不是慕容公子,我们又何至于以死相见?” 那个年轻女子本来就很小的眼睛收缩得越发小了,道:“无梅师姐,何必跟他们浪费唇舌,星主有命,对慕容公子和这个姓宋的格杀勿论。” 一柄软剑轻云一样从年轻女子的腰中解下,迎风一展,一团飞雪吹向了慕容公子身后的宋城西。 这女子的剑法虽然阴毒诡异,却大开大合,显见得过真传,绝非江湖上唬人的风摆杨柳、花团锦簇。 慕容公子听镇南王说过宋城西曾在蜀山学过剑,却始终未曾见过宋城西的身手和剑法。 宋城西腰中也有一柄剑,那是他已经用了将近二十年的剑。虽然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剑,u看书 wwuukashu 不是天下皆知的名剑,却在两军阵前杀过威风八面的大将,在江湖道上杀过气势熏天的好汉。 剑光一闪,一道长河舒展开来,竟将年轻女子的阴毒一剑震开,随之纵横捭阖地卷向那年轻女子。 宋城西的身手极为稳健硬朗,剑法极为舒展恢弘。 他的身影中似乎有巍巍的山岳,茫茫的雪野,苍苍的大漠;他的剑影中似乎有浩荡的长河,激越的封火,孤独的落日。 那年轻女子似乎已经被宋城西的剑法所震慑,屡屡凌厉出击都在宋城西的茫茫剑光中化为无形。 一声清厉的啸声随着那年轻女子纵身而起烟花般爆出,她手中的利剑也化成一束烟花,匪夷所思地刺向宋城西。 宋城西身形一顿,陡然侧身,手中剑从耳际飞出,挑向年轻女子的双足,另一只手握指成爪抓向批头而来的利剑。 嗤的一声,年轻女子的利剑刺破了宋城西的衣襟,宋城西的手却捏住了年轻女子的手臂,而他的剑也刺透了年轻女子的裤腿。 慕容公子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手指已经弹出,一缕劲风击碎了已经飞到宋城西面前的一颗飞石。 火影一闪,居然会有一串火花在宋城西眼前爆开。 一条身影扑向宋城西,慕容公子似乎比之慢了一步,然而就在那天身影欺近宋城西的时候,慕容公子已经后发先至,他的手掌搭在那条身影的后心。 宋城西扭住了年轻女子,慕容公子也站在了无梅的身后。 月色倏忽间有些暗淡,似乎一片云隐住了离梦观的上空。 第8回离梦观中离梦歌【4】 五 南海吉祥双丐常氏昆仲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如见故人般笑嘻嘻地望着慕容公子,常老吉手上还留着三四颗飞石,道:“咱们兄弟与慕容公子信是有缘,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慕容公子的手心。” 常大祥虽然也在笑,不过脸上的笑比黄连还要苦三分,道:“咱们兄弟就像风尘四怪那四个倒霉蛋一样,见到慕容公子不好过,不见慕容公子过不了。这次下山如此不顺遂,大约就是因为少看了几页黄历。” 宋城西此时既见到了熟悉的人,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也许还要看到熟悉的掌法。那天小巷中伏击他的就是这个一脸苦笑的花儿乞丐。 如果笑比哭还难看,纵然笑口常开让人年轻,有些人还是不笑为妙。 慕容公子既不想看常氏昆仲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也不想与他们做些虚情假意的寒暄,他一直注视着常氏昆仲背后站着的那个黑巾蒙面的人,他从这三人现身就始终注视着这个人。 对常氏昆仲,他非常熟悉;对这个人,他也绝不陌生。 今夜,这个蒙面剑客依旧穿着树林中的那套衣服,仿佛在他蒙上脸面之后只有这么一件衣服可穿;今夜,这个蒙面剑客依旧背着一柄长剑,不过慕容公子可以断定,他已经换了一柄剑。 那天夜里,慕容公子虽然没有和这个蒙面剑客交手,却用大铁枪刺透了他那柄剑的剑身。 他的眼睛依旧空茫,依旧回避着慕容公子俨如沧海的目光。 慕容公子突然想在今夜和这个蒙面剑客好好地交交手,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够从今夜的交手中得到吴阙东冥冥中想要让他知道一些蛛丝马迹。 他相信冥冥中的吴阙东,因为吴阙东始终最为信任的宋城西果然没有背叛他。 他也相信自己,因为没有人在与他交手中能够隐藏任何他想要知道的内情。 慕容公子轻轻拍开了无梅的穴道,甚至没有留意她如何从他身前离开的,就伸手将宋城西横在年轻女子后颈的长剑握入掌中。 长剑在手,慕容公子的一袭雪衣蓦地飘舞起来,唰唰的风声似乎从他的身上飞出。 其实他依旧纹丝不动,连眼神也没有眨动一下。他的身上没有剑气,只有衣袂飘动卷起的风声;他的剑上也没有剑气,只有月光洒在剑身上的霜雪般的光影;他的眼睛里更没有剑气,只有大道无形的一派苍茫和浩瀚。 常氏昆仲似乎还想笑,笑意却在他们的眼睛里凝成了冰,在他们的脸上冻成了雪。 蒙面剑客已经从慕容公子举起的长剑上看出来今夜一战在所难免,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搭在背后的剑柄上,剑柄有些凉,他的手掌更凉。他骤然心中一寒,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今夜之战不仅在所难免,而且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的决战,必然受人所制,不仅完全丧失了先机和主动,而且还要被人牵制,在敌人眼中自家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此时,他不仅恐惧。而且抗拒。 他已经身不由己,那只冰凉的手难以自已地搭在微凉的剑柄上。 也许除了蒙面剑客,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不可避免的一战,宋城西甚至期待着不出所料的一战。 所以,那个年轻女子从他身前逃之夭夭,他竟然浑然不知。 慕容公子沧海一样的目光已经将蒙面剑客吞没,任蒙面剑客如何挣扎都脱不了被吞没的定数,而且一切都将无所遁形。 蒙面剑客似乎试探着将眼神投向慕容公子,就在那一刹那,慕容公子觉察到他的身子微微缩了缩。 这绝不仅是气馁,更是习惯。慕容公子的目光中突然劈过了一道厉闪。 离梦观外的古树发出了呜呜咽咽的风声,犹如一段长歌当哭的沉吟。 慕容公子举起的长剑悠悠地一颤,衣袂轻扬,他已经飞身到了蒙面剑客面前。 漫天的落叶簌簌地在离梦观内外徘徊,竟然将古月的清光一片片的撕碎,犹如大漠里的黄沙,长河里的碎浪,沙场上的血雨,坟茔前的纸蝶。 慕容公子踏着破碎的月光,携着翩飞的落叶,一剑挥出,月光似乎凝住,落叶似乎静止,只有汪洋恣肆的沧海罩向了蒙面剑客。 凝住的不仅是月光,仿佛还有天地,静止的不仅是落叶,仿佛还有时光。 蒙面剑客的长剑终于出手,剑未至剑气已经激射而去。长剑愤然刺出,却刺入了凝固和空虚中,刺入了静止和寂寥里。 落叶和天地都流动起来了,月光和万物都凸显出来了。 蒙面剑客终于可以看到自己的剑居然刺入了慕容公子手中的一只绢帕中,慕容公子两根手指已经夹住了剑锋。 慕容公子的剑正悬在他的头顶,仅有两寸就能将他的头颅劈为两半。 沧海般的目光中闪动着月光,如同头顶上的那柄剑一样也闪动着犹如一曲挽歌的古月清光。 “阁下似乎在学剑之前,苦心孤诣练过二十几年的刀法,所以阁下用剑难以彻底规避善使刀法的痕迹,尤其是生死存亡之际,这种痕迹暴露得更为明显。” “阁下虽然近十几年兢兢业业练剑,而且着意于修炼剑气,然而阁下在生死之际,曾经苦修的内功底子却潜滋暗长,就如同一个装作驼背的人即便是挺直脊梁,那种习惯成自然的情形也难以抹去。” 慕容公子的手即将贴近蒙面剑客的蒙面黑巾时,南海吉祥双丐在他背后痛下杀手,一支破云箭也挟动风雷从观外飞来。 慕容公子雪衣一震,u看书 ww.uukanshu.co 大袖翻出,吉祥双丐发出的飞石便一颗颗爆碎,那支破云箭也被他硬生生折断,抛向了已经面色惨变的南海吉祥双丐。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蒙面剑客纵身而去。 一个人立在那株古树上,手中握着一弯铜胎铁臂弓,还有三支未射出的破云箭。 据说,镇南王纵横沙场时,最精擅的便是破云箭。 他不仅百发百中,例不虚发,而且能够一次射出三支破云箭。 铜胎铁臂弓没有力挽千钧的气力绝对拉不开,镇南王用的便是这种弓,据说天下能够用这种弓的人至多不超过十个。 破云箭是一种精钢锻造的利箭,在沙场秋风中绝对所向披靡,不过在江湖上极为少见。 因为这种箭有三不敢用,没有敌国之富不敢用,没有五侯之贵不敢用,没有千钧之力不敢用。 普通的长剑不过三两银子,这一支破云箭就价值二两银子,此一不可用之意; 弓箭用诸武备,破云箭用于保国安邦,寻常江湖客身在草莽,何来志在江山,焉能够用破云箭引来不妄之灾,此二不可用之意; 破云箭须用铜胎铁臂弓,铜胎铁臂弓须用拔山举鼎之力方得拉开,此三不可用之意。 吉祥双丐避开了折断的破云箭,但是已经再也不会笑了。 因为破云箭虽然避开了,慕容公子赐给他们的凛凛指风却封住了他们的穴道。 如果不想让别人捣乱,那么就让他一动不能动。 慕容公子不想伤人,却也不想让人给自己添乱。 第8回离梦观中离梦歌【5】 六 慕容公子没有伤人的心思,人家却有伤他的决断。 三支破云箭如同三道厉闪割破古月的清光、刺穿天地的寂寥,只在瞬息间就到了。 一只破云箭势在锁喉,砭人骨髓的杀机比箭尖还要锋利,还要快捷,还要狠毒。 一只破云箭只在夺心,凄厉的鸣镝似乎挟带着世上最恐怖最歹毒最阴险的诅咒。 一只破云箭意在封臂,流星赶月一般疾射而至,直夺慕容公子用剑的右臂。 故老相传,得道成仙、羽化飞升的千年修行客也惧怕冥冥早定的三重天劫,今夜慕容公子遇到的这三支破云箭无异于修道之人躲不开的天劫。 宋城西似乎中了魔咒,被死死地钉在地上,眼睛里一片死寂。 死寂的眼神就是世上最绝望的颜色。他认得这三支破云箭,他知道这三支破云箭的厉害。 慕容公子已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即便是能够骤然化为无形的大罗金仙这个时候也绝无挪移变化的喘息之机了。 古月的清光蓦地在他手中的长剑上绽放,那柄长剑茫茫然挥出,那一袭雪衣也茫茫然飞舞。 仿佛天上地下所有的光都汇聚到慕容公子的剑上,于是巍巍然的一座光的山岳拔地而起,腾空而飞,叮,叮,叮,清越的三声雷鸣之后,似乎有三朵硕大的彼岸花蓬勃盛开,随之茫茫飞雪从天而降,将三朵彼岸花敛进苍茫。 三支破云箭从满天飞雪中鱼贯而飞,径直激射向苍苍茫茫的夜空。 慕容公子缓缓的将长剑垂下,于是光的山岳和硕大的彼岸花渐渐消隐;慕容公子的雪衣缓缓平复下来,于是漫天飞雪渐渐袅无痕迹。 古树上的人影大鸟一般飞下,转瞬间已经到了慕容公子的对面,手中犹自握着那弯铜胎铁臂弓。 慕容公子没有去看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面上敷着黑巾的人,依旧望着那三支径直飞去的破云箭,突然举起长袖,喝了一声:“回来。” 三支破云箭如有鬼魅潜形托举,折身悠悠然飞回,飞到慕容公子的手中。 “慕容公子神功天纵,果然名下不虚。”蒙面人开口了,竟然是个女人,声音婉转,声色温润,如同出岫的轻云,如同幽谷的兰香。 江湖相逢总会说些言不由衷的场面话,不过这个蒙面女子此时所说的绝非场面话,而是发自肺腑的称叹,甚至是印在肺腑的铭记。 慕容公子不喜欢和陌生人说些毫无意义的话,此时他正做一件自己认为很有意义的事情。 借着月光,他专注地瞧着手中的三支破云箭,蓦地有风吹来,他隐隐地嗅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 这清香极为奇异,不是茶香,不是花香,仿佛是月亮的芬芳,仿佛是梦幻的气息。云间水上未必寻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慕容公子心神微微一动,他觉得这清香气息犹如幽幽歌吟,犹如痴痴呓语,应在起舞弄清影的月宫仙境,应在高处不胜寒的九天瑶台,而不在人间,不在凡尘。 他不禁抬头看了看蒙面女子。 此时月色很静,月光很好,虽然这里是离梦观,却仿佛沉浸在梦境之中。 他看到了大海的蔚蓝,那是在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时候,大海才有的那种蔚蓝。 他看到的是蒙面女子的眼睛,除了那双有着大海的颜色的眼睛,世人看不到这个蒙面女子也许举世无双的绝世容颜。 蔚蓝的大海里有月光,有寂寥的夜,还有不易捉摸的淡淡哀愁。 遇到慕容公子这样的对头,无论是谁都要凭空生出许多愁。 蒙面女子似乎察觉到了慕容公子眼神中难以捕捉的疑惑,退了两步,退到了南海吉祥双丐的手旁,伸出了手,轻轻一挥,送出啪啪两声。 南海吉祥双丐的穴道便应声而解,苦着脸向慕容公子这边张望。 又有一丝疑惑从慕容公子心底生起,这个蒙面女子的手上居然戴着金丝手套。 江湖上有一种武器叫手套。据说五十年前飞云涧的飞云先生所有的武器便是一双金丝手套,死在那双手套下的江湖一流高手就有三百五十八个。 能够运用这种武器的人,必须得内功精深,内力惊人,否则非但不能使别人变成死鬼,而且要让自己早早成为冤魂。 三支破云箭咄咄咄钉进宋城西面前的青石地面里,宋城西便已经明白了慕容公子的用意。 他不用仔细看,也能清清楚楚地说出这三支破云箭的来历和渊源。 镇南王虽然最终被封为一个徒有其名的藩王,却是先帝最为宠幸的皇子,如果他早早学会韬光养晦,不去驰骋疆场,不去建立所谓的不世之功,也许不会让当今圣上有诸多猜疑和忌惮,而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先帝对镇南王的恩宠甚至有逾越祖制之嫌,在镇南王意气风发壮怀激烈之际,先帝将西域诸国进献的宝物屡屡赏赐给镇南王。那一年西域进献了从莽莽大漠掘出来的千年玄武神铁,先帝一时兴起,命人寻到天下第一冶炼大师干将的后人锻造了三支破云箭,赏赐给了跃马纵横的镇南王。 宋城西追随镇南王之后,仅仅两年先帝龙驭宾天,镇南王逐渐由风头正健滑向了猜忌横生。那段日子,极为凶险,也极为黯淡,镇南王除了用这三支破云箭平定了西南之变,就只用过两次。 一次是在镇南王被当今圣上下旨遣回封地的途中,镇南王用这三支破云箭射杀了声称寻仇的西域高手。 一次是在五年前,镇南王用这三支破云箭射杀了号称入府打劫的十八青龙的大盗巨寇。 这三支破云箭始终供奉在镇南王府后院的家庙里,而家庙没有镇南王的令牌和手书,王府上下只有两个人能进得。uu看书 .uukansh.om 一个王爷本人,一个是王妃。 宋城西的头颅似乎被惊雷震碎,他的四肢百骸似乎结成了冰。 蒙面女子幽幽一叹,这个时候本来静寂无声,她的幽幽一叹恍若一声惊雷。 “慕容公子,你我本各在天涯,老死不相往来,不期如今大为有缘,后会自然有期。” 清影一飘,惊鸿一样飞出了离梦观,融化在月色中,消隐于夜色里。 无梅远远地瞧着慕容公子,道:“未相逢却好,相逢竟是冤家。我本心如明月,奈何你踏月而来。还是不要相逢最好。”随着那个年轻的女子也纵出了离梦观。 慕容公子望着南海吉祥双丐,淡然道:“你们还不走?莫非打算和慕容再喝几杯要命的茶不成?” 有种人天生喜欢笑,即便是笑比哭还难看也不改初衷。 吉祥双丐又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得不仅比哭还难看,甚至比鬼哭还难看。 常老吉道:“要人命的茶,咱们兄弟可没有本事去喝。天涯相逢便是有缘,不管是敌是友,这缘分也变不了,逃不开。慕容公子,你说是不是呢?” 慕容公子见过脸皮厚的人,却从未见过脸皮比天还要厚的人;他也见过喜欢多话的人,却从未见过话比满天星还要多的人。 今夜他终于见到了。 嗤,嗤,嗤。三支破云箭飞回到慕容公子的手上,他的眼睛突然变冷。 脸皮厚的人也怕死,话多的人也要命。 吉祥双丐犹如两股烟,攀上了高墙,随之随风化去。 第8回离梦观中离梦歌【6】 七 他们居然找到了一口水井, 其实这没有什么好惊异的。道观里有人住,有人住的地方当然要有水井。 不过,这口水井藏在第三重大殿的三清像下面,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宋城西不仅忠肝义胆,而且心细如发。 所以他在凝视了那三尊泥雕塑像很久后,就从太上老君的手上发觉了机关。 太上老君的手上持着芭蕉扇,本来没有什么古怪,然而宋城西瞧见了芭蕉扇的柄居然在月光下隐隐约约逸出了很细微的光。 就在他打算跃起的时候,慕容公子已经将芭蕉扇从太上老君的手中抢了出来。 这把芭蕉扇居然是铁铸的,那隐隐的微光是油彩损坏处映照月光露出的痕痕光影。 之所以油彩会损破,是因为有人经常触摸。 太上老君很生气,他的两个师弟也很生气,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这两个无礼狂徒发怒了。 三清道祖终究道德高深,他们即便发怒,也没有使出雷霆手段,只是一起向后退去,似乎懒得接近这两个无礼狂徒。 那口水井就在三清道祖避让的地方,宋城西骤得意外之喜,依旧很谨慎,从贡桌上取下贡品投进了井里。 噗通一声之后,没有任何意外所得。 没有意外所得,就是宋城西最想要的结果,他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跳进了井里,打算拜会拜会井底的龙王。 井底不一定都会有龙王,至少这口井里没有。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这口井里的水很深,也许引不来龙王的光顾。 龙王不光顾,慕容公子却光顾了,他在宋城西什么也没有摸到有些失望的时候,也跳进了井里。 宋城西在水里找,慕容公子却在水上找。 宋城西似乎在水里找到了什么,慕容公子也即将要找到机关。 慕容公子当然在孚日岛上也学过各种机关阵法,不过他自以为没有小师弟学得精通。 小师弟绝对是个天纵聪慧的人,悟性之高连师尊都叹为观止,所以小师弟无论学什么都比世人更快更好。 尽管如此,慕容公子对机关阵法的成竹在胸也远胜过修建这里机关的人。 他的手轻轻在井壁上一划,一道门户打开。 他们走进了一条地道。 这是修建绝不仅三两年的地道,地道里虽然没有灯火,却能从砖石上触摸到岁月流过的风尘。 地道很长,也许在次日黎明的时候,他们才能够找到地道的另一个出口。 他们没有走太远,就找到了一扇门,慕容公子的手放在门上,轻轻一推。 八 这里不是地道的另一个出口,走进那扇门,慕容公子就知道了在这里绝不会找到出口。 这是一个藏在地下的神殿,燃着长明灯,点着也许今天早晨才点燃的香火。 一尊神像正对着他们,一双眼睛犹如蔚蓝的大海把他们淹没。 宋城西这次是真的怔住了,他被钉在那扇门的旁边,也犹如一尊没有了生命没有了气息的神像。 慕容公子注视着面前的神像,感觉到这神像有生命有气息,而且还有如同歌吟和梦幻的清香。 这神像仿佛已经在这里很久,又仿佛刚刚外出又回到了这里。 面上敷着七彩的面纱,只有蔚蓝色眼睛留给了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 身上穿着七彩的羽衣霓裳,却与中土的服饰迥然而异,似乎来自一个异常遥远的国度。 那个国度也许在天上,也许在梦中,也许都是神佛,也许尽是妖魔。 只有天上才有如此绝无仅有的美女,只有梦中才有如此神秘莫测的眼睛。 只有神佛才会如此让人惊为天人,只有妖魔才会如此令人销魂。 慕容公子竟然也微微发怔,在那片蔚蓝色的大海的吞咽中,他甚至有些窒息。 只有这样的女人能够令世间众生倾倒,也只有这样的女人能够让天下英雄折腰。 慕容公子与他多情多愁的小师弟截然不同,如果是小师弟到了这里,有此奇遇,必然会效仿天下英雄对这尊神像深施一礼。 纵然如此,慕容公子也不禁难以自抑地发出了一声唏嘘。 眼睛里的蔚蓝似乎在动,七彩的羽衣霓裳似乎在飞。 宋城西背在身后的长剑似乎也动了一动,他想伸手去握住剑柄,手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成了别人麻木不仁的手。 那柄剑蓦地飞出,向着那扇门外飞出。 慕容公子又听到了唏嘘之声,唏嘘之声来自于那扇门外。 既然有唏嘘之声,那么一定有人来了。 这里是水井里藏着的地道,更是一个陷阱。设下这个陷阱的人要捕杀的一定是他们。 因为设下陷阱的人知道,只有他们才能从大殿的机关找到水井,从水井找到这里。 除了他们,能够从三清像寻找到机关,想都不会想,想也想不到。 慕容公子回身,就看到了一个雪发翩翩的老人,老人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垂髫童子。 虽然满头白发,这老人却并非很老;虽然垂髫,那两个童子已经不能算作童子。 慕容公子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他们知道慕容公子是谁。 雪发老人手里握着的正是宋城西的长剑,两个童子手中捧着的却是太上老君的芭蕉扇。 一柄长剑,两把芭蕉扇,看起来有些滑稽,那是一种诡异的滑稽。 瞧见他们,宋城西情愿遇到鬼。 “你们不该来这里。”雪发老人道,“如果你们不够聪明就不会来到这里。聪明人通常死的比蠢人快,比蠢人惨。” “所以我们一定遵从师傅的教诲,绝对不去做聪明人。”一个童子振振有词地说道。 另一个童子声音很小,近乎嗫喏地道:“我们更不能做自以为聪明的聪明人。” “自以为聪明的聪明人,死的会更快,会更惨。u看书 .ukanshu ”雪发老人居然很和蔼地笑了笑。 他虽然很和蔼,但是手中的剑绝对不和蔼。 如同鬼魅一般,雪发老人已经到了慕容公子眼前。 宋城西虽然瞪大了眼睛,却丝毫没有看出来雪发老人是怎么就到了慕容公子的身前。 慕容公子的眼睛凝成了寒星,他已经感觉到了雪发老人身上无处不在的杀气,也感觉到了灌注与那柄剑之上的死亡气息。 这个老人是个精于剑道的高手,不仅是高手,而且是百年难逢的绝顶高手。 “慕容公子,你的心似乎有些不稳,这个时候,你不宜与人交手,尤其是不宜和老夫交手。你这个时候和老夫交手,无异于求死。”雪发老人手中的剑匪夷所思地抵住了慕容公子的肩头。 宋城西如同见到了鬼魅,因为他根本没有看见老人有何动作,那柄剑就幽灵一样抵住了慕容公子的肩头。 他甚至不能确定慕容公子是否看见了。 慕容公子当然不能求死,即便是剑尖已经抵住了自己的肩头,他也绝对不会求死,更不想死。 慕容公子后退,一直后退,那柄剑就如同择人而噬的蛇始终追着他,抵在他的肩头。 这里是神殿,无论多么大的神殿,总是要有退无可退的时候。此时慕容公子就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他已经倚靠在神像上。 神像虽美,却是坚硬冰冷的岩石做的,所以他的已经被坚硬和冰冷抱住。 雪发飘动,眼睛里的得意也陡然凝成了坚硬和冰冷,老人手掌吐力,那柄剑刺了进去。 第9回微醺逸兴穿云去【1】 一 死亡的气息终于散去。 那柄剑笔直地刺入了肩头,却没有血。 因为那柄剑刺入了神像的肩头,当时慕容公子听到了呲的一声,那柄剑就贴着他的鼻子生生刺进了他身后的神像肩头。 有火花飞溅,还有石屑飞出,火花如同血,石屑好像雪,都洒在慕容公子的脸上,落在他的身上。 雪发老人原本看到那一剑已经刺进慕容公子的身体,然而一点飞蝶突然从慕容公子的怀里飞出。雪发老人的心微微一动,慕容公子的身子也微微动了动。 他因为心神微动,所以剑意也动了,剑意一动,手便随之一动。在他手动的时候,慕容公子也动了。慕容公子能够险死还生,二者缺一不可。 他的剑已经与手浑为一体,意气相牵,慕容公子一直在退就是在寻找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将他的心意引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机会。 那点飞蝶已经落了下来,落到雪发老人的剑上,赫然是一只绢帕。 雪发老人落寞地瞧了瞧刺进神像的长剑,道:“你不仅是个心如冰雪的人,而且还是个性如铁石的人。如果你不够聪明,就想不到破解老夫方才一剑的法子,如果你不够坚毅,也守不到破解老夫方才一剑的时机。” 宋城西的身子终于能够动一动了,在他动了一动身子的时候,老人和两个童子萧然走出了那扇门。 慕容公子的身子在这个时候也动了一动,方才在那一剑的压迫下他的身子其实已经僵硬,甚至奇经八脉都已经凝结成冰。 蔚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痛楚,这原本没有生命的神像也许因为方才那一剑被赋予了生命。 宋城西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但是他对自己的长剑敝帚自珍。毕竟这柄剑已经陪了他半生。他伸手去拔那柄剑,铮的一声,剑拔了出来,神像随之也向他压了过来。 一只手臂托住了神像,宋城西俯身的瞬间,瞧见了前倾的神像下露出的暗格。 暗格里有两封密函。 二 他们果然是在黎明的时候从另一个出口出来的。 这个出口居然在镇南王王府后山乱石丛中的流水处,蓬蓬勃勃的草树便是天然屏障,将出口掩藏得天衣无缝,浑然天成。 镇南王王府后山有很多坟墓,黎明到来的时候,阴寒之气似乎越发深重。这里的坟墓有一座是不久前修葺的,墓中躺着也许已经查到离梦观的吴阙东。 宋城西的怀里有两封密函,还有一支他在水井里摸到的钢针。 当时那支钢针嵌在水里的井壁上,他可以相见,比他心思更缜密的一个人发现了三清像下的水井,于是和他一样用了投石问路的法子,所不同的是那个人因为形势所迫,避免留下痕迹,不能投下贡品,只能将随身的暗器投下。 那支钢针此时在他怀中藏着,之前却一直藏在它主人的随身锦囊中。 宋城西非常熟悉这支钢针,就如同熟悉它的主人一样。 “吴大哥的剑里飞针夺走过很多江洋大盗的性命,虽然称不上一绝,却也是独门秘技。”宋城西还记得当日弟兄们的议论,所以他在从后山离开的时候,把这句话说给了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自然明白他睹物思人的心情,宋城西绝不是个性情如火的人,但是他犹如水流的性情更绵长更深沉。 “那两封密函此时还不能给任何人,”慕容公子道,“我们还需要找到吴大侠写的那封密函。那封密函也许就能解开整个迷局了。” 宋城西此时怀中的密函,一封是八大王写给镇南王的,一封是知会七星盟的人杀人灭口,劫镖夺密的。 “那封密函写在金陵翰墨阁才有的卖的洒金纸上,这种纸正是镇南王平时写字的纸。”宋城西道。 慕容公子很熟悉这种纸,而且也在镇南王府见过。这种纸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即便是镇南王府也只有在王爷的书房里才能找得见。 “密函上的字迹很像是王爷的字,不过少了大家风范,多了些脂粉气。”宋城西还在一丝不苟地对慕容公子解说道。 慕容公子也见过镇南王的字,那天他去王爷书房,王爷开始的时候一直在写字,似乎没有留意到他已经进书房很久了。那种倨傲的专注如同王爷恢弘大气的字体一样,慕容公子始终不会忘记。 “离梦观里的地道通到王府后山,绝非巧合,必然大有蹊跷。我只是不懂,明明有这么一条地道,云鬓为何不用,却去城西寻找无梅。”宋城西道。 慕容公子给了他一个解释:“那条地道有人用,却不是给云鬓这样的侍女用的。云鬓也许只是一个所知不多的小角色,这条地道这么要紧,是不应该让她知道的。” 如果这条地道有人用,却不是给云鬓这样的小角色用的,那么是给谁用的呢? 也许是写这封密函的人,这个人自然是这个谜局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也许云鬓那天去城西,就是为了送这封密函。那天就在吴大哥离开王府出去办事不久,而且还没有遇害。”宋城西说道。 慕容公子轻轻地点头,似乎很赞同宋城西的推断。 宋城西的目光陡然定定地罩向慕容公子,道:“慕容公子,在下有一事相问,请公子不要有所隐瞒。” 他突然如此郑重其事,甚至把两个人出生入死之前的场面话搬了出来,而且还把称呼拉得很生分,让慕容公子微微一怔之后,便明了了他的心思。uu看书 uansh.cm 来而不往非礼也,慕容公子决意投桃报李,也肃然道:“宋头领,不知有何事要慕容据实回复?” 宋城西居然笑了笑,似乎他已经被自己和慕容公子之间突如其来的冷峻对峙逗笑了。 真正的朋友之间可以开玩笑,甚至可以相互打骂,却绝对不能有突如其来的对峙。 “在到离梦观,再度与那个杀死吴大哥的凶手交手之前,你到底怀疑没怀疑过我也可能是凶手?”这个问题极为尖锐和棘手,宋城西在突如其来的态度大变之后给慕容公子提出了拷问心灵的问题。 朋友之间能够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却不能施展虚与委蛇的手段。 慕容公子没有办法回避这个问题,他也从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所以他很爽快地答道:“没见到你之前,我怀疑过,我怀疑过所有人,甚至还有镇南王;在与你买剑喝酒之后,我就不再怀疑你,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绝不会是那个凶手,你的心思和武功都能让你成为那个凶手,但是你的寂寞和执着让你成不了那个凶手。一个寂寞的人,不可能在这样一个牵连甚广的迷局里成为任何角色,一个执着的人也不可能因为阴谋杀死自己的弟兄,更不可能在成为凶手之后找一个可能查明真相的人交朋友。” 一只手握在了宋城西的手上,那只手很干净,很温暖。 宋城西扬起脸,他害怕已经冉冉升起的红轮会把自己的脆弱揭发出来。 男人未必没有脆弱的时候,男人的脆弱也许就是扬起来的脸上突如其来的两行清泪。 第9回微醺逸兴穿云去【2】 三 宋城西居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中午时分没有去城西,而是去了城北。 更让人惊异的是他竟然登上了飞仙酒楼,这酒楼他在金陵这么多年不是没有进过,而是一次也没进过。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风把从来只去城西的宋城西送到了城北,而且还吹上了一次也没有进过的飞仙酒楼。 今天是个黄道吉日。黄道吉日里刮的都是醉人的暖风,惠畅的和风。 飞仙酒楼上没有长袖善舞的飞仙,有的只是红尘中奔波劳碌后想买一醉的凡夫俗子。 此时在酒楼上有人在等着宋城西,等宋城西的人在很多人眼中似乎并不像个凡夫俗子。 长身玉立一袭雪衣的慕容公子无论何时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绝对不像一个庸庸碌碌只满足于口腹之欲的凡夫俗子。 所以当慕容公子向一脸春风的老板娘要一间雅座的时候,老板娘的眼睛比嘴巴更爽快地答应了,那双溢满了春水的眼睛在他脸上游动,好像两条欢快的鱼。 不仅如此,老板娘的腿比眼睛更殷勤,春风拂柳一样迈开腿,毫不顾忌堂倌们的窃窃私语和一脸鬼笑,亲自领着慕容公子进了比他预想还要好很多的雅座。 “相公,你看看,这里好不好?”老板娘的声音比眼睛更甜美比腿更迷人,不仅有浓得化不开的春风,还有多得逃不掉的缠绵。 老板娘让他看看,慕容公子真的就看了看。他看了看能够望到金陵长街的窗子,看了看对着窗子的开阔粉墙,看了看粉墙下放着文房四宝的书案,看了看那张已经摆上插花八仙桌,“好,很好,非常好。” “相公,这里不仅能举杯畅饮,还能挥毫泼墨。倘若相公酒喝到好处,有了才思和雅兴,这面粉墙就是相公饮酒千盅挥毫万字的好地方。”老板娘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双手,不仅要抚摸慕容公子的脸,还打算偷走慕容公子的心。 慕容公子似乎还没做好将心让人偷走的准备,所以他踱到了窗子前。窗外是长街,不仅有芸芸的众生,滚滚的红尘,还有人间的深情,岁月的惆怅。 红尘总有一爱,无论是谁都无法回避和拒绝。只是没有人能够清楚地告知自己,这红尘一爱,最终会是如何。 也许终成一段刻骨铭心的深情,也许化成一生挣扎不出的惆怅。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无疑这也是惆怅,这就是惆怅。 幸好宋城西不是一个喜欢给朋友留下惆怅的人,他到了,一改往日的萧索,带着满面春风到了。 看到宋城西到了,慕容公子很高兴,让他更高兴的是长街上走来了一个苍颜老者,一个胖大和尚。 哪里也没有不准和尚上酒楼的金科玉律,所以飞仙楼的堂倌们眼巴巴地瞪着那个胖大和尚随着苍颜老者走进来,随即就看到多情爱俏的老板娘几乎贴在那个雪衣公子的后背下得楼来。 苍颜老者阅人多矣,所以对飞仙酒楼老板娘痴缠着慕容公子视如不见,胖大和尚却有些大惊小怪,双手合十,道:“慕容檀越,几日不见居然迎娶了新人?” “痴和尚,要迎娶新人的好像不是慕容公子,而是这位女施主。”苍颜老者仰面哈哈大笑,笑声未绝,人已经到了楼上。 痴和尚似乎极为笨拙,苦着脸道:“岑夫子,等等老衲,老衲千斤佛体,如何追得上你?” 这话别人信得,慕容公子自然绝对不信。倏忽来去,无迹可寻,这痴和尚纵然装得极好,也抹不去不久前给慕容公子留下的记忆。 老板娘居然还会害羞,而且害羞得很厉害,真好像受了调戏的新媳妇一样瞪着慕容公子,仿佛要将他活生生吞到自己的肚子里。 相请不如偶遇,天涯相逢当然要杯酒成欢。 宋城西见过有江海之量的豪客,却没见过长鲸吸水般几乎要将飞仙酒楼的酒喝光的大和尚。 “你不要惊异,这个痴和尚虽然身在空门,却修心不修口,世人若是都像他这样却是好的。”岑夫子说道。他今日居然也放纵了酒胆,放开了酒量,虽然不像痴和尚那样牛饮,却也来者不拒,举杯即干。 慕容公子很景仰岑夫子,从初遇便将这份景仰埋进心底。 世事洞明的潇洒,天涯浪迹的逍遥,还有深不可测的武功,都让慕容公子心生向往之情。 江湖有缘人极多,然而能够心生向往的又有几例? 宋城西在岑夫子和痴和尚纵情欢饮的时候,恨不得自己生出千手千眼。生出一千只手,他才能够将两个人杯杯见底的酒杯填满,生出一千只眼睛,他才能够看得清两个人如何使好像一直放在桌上的酒杯见的底。 这两个傲笑风尘的人,不独酒量极大,而且武功极高。高到宋城西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君不见长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岑夫子在酒兴正酣的时候,似乎很习惯于吟咏成章。每当他这个时候,痴和尚就会捂上耳朵,用嘴叼着酒壶喝酒。 岑夫子开始吟咏了,痴和尚也便开始捂耳朵叼酒壶了。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了还了味。”岑夫子将酒杯放到桌上,瞧着慕容公子,道:“浮生如梦,不过是三分清醒七分醉,还是壶中自有天地,醉乡才是吾乡。” 慕容公子心思一动,他心思动的时候,通常眼睛会更见明亮。 此时慕容公子的眼睛很明亮,轻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魏武这首诗极尽慷慨,世间英雄莫不纷纷折腰。虽说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但是江山多娇,uu看书 uukans.om还有一时多少豪杰。” 一个人吟咏已经让痴和尚畏之如虎,两个人吟咏更是令他痛不欲生,恨不得即刻一头扎进酒缸里,羽化飞升,落得一个清净。 痴和尚两只手捂着耳朵,嘴里的酒壶跌到桌上,胖大的身躯扭动如同正在浴火坐化,口中连连说着:“善哉,善哉。” 宋城西对出家人向来敬重,敬重出家人便是潜心礼佛,所以他扶起跌在桌上的酒壶,诚惶诚恐地填满了酒,小心翼翼地送进痴和尚的嘴里。 一壶酒入肚,修持将近四五十个春秋冬夏的心似乎暂获安宁,痴和尚伸手拉住宋城西,道:“宋檀越,你快救救老衲,将老衲两只耳朵用酒封上罢了,也好绝了这世上的喧嚣和纷纭。” 宋城西虽然还未沉醉,尚且能够数得清痴和尚脚下已经堆满的酒坛子,却听不懂痴和尚此时的疯言疯语。 岑夫子又是一阵大笑,手一扬,两只斟满酒的酒杯飞出,飞进了痴和尚肥大的耳朵里。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岑夫子以掌击案,眼神犹如一片沧海,又如一天飞雪,沉声道,“好一个江海寄余生。慕容,此时此刻,难道你犹未醒来么?” 慕容公子似乎已经醉了,他此时此刻如何醒来,又为何要醒? 明亮的眼睛此时此刻仿佛是一片沧海,不过却有一点星光;也仿佛是一天飞雪,不过却有一痕清影。 “江湖在剑下。” “江山在掌上。” “人在倚天处。” 第9回微醺逸兴穿云去【3】 四 很悠远的声音从沧海深处吹过来,吹进了慕容公子的耳内,落进了他的心底。 那声音有颜色,是天和海的颜色。 那声音有光泽,是日和月的光泽。 那声音有温度,是剑和火的温度。 “慕容檀越此时此刻如何能够醒来?他不是在醉里,而是在梦中。”痴和尚终于不再说些疯言疯语,“江湖是一场梦,江山也是一场梦,世人有几个能从这场梦中醒过来?” 犹如沧海的浪涛声,慕容公子听到了岑夫子的沉沉一叹。 “痴儿如此,却不知几时能够痴痴醒来,又不知何日才能了悟空色,究竟涅槃。”痴和尚在说话,声音犹如来自集木涅槃的火中。 那火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颠倒梦想,是诸法空相。 慕容公子站起身,走到那面粉墙下,悠悠一笑,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笑声,事实上他的笑没有任何声息。 犹如天涯,犹如梦幻,犹如寂寞。 天涯无声,所以天涯不会老去。 梦幻无声,所以梦幻不会寂灭。 寂寞无声,所以寂寞不会远离。 文房四宝很精致,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翰墨阁独家所制。以此看来,飞仙酒楼的老板娘不仅风情万种,而且兰心蕙质。 狼毫在握,慕容公子的身形突然游动如同流云,飘逸如同春风,灵动如同梦幻。 “倚天处,渐暮云隐霜树, 抚苍莽,箫笳吹雪,功名底事漫度。 关河舒远目,浪里风流无数。 惊回首,江山旧梦,一襟晚照休辜负。 嗤此西风怒,疏狂山色横,剑吼平楚。 忆昔逍遥气吞虎,笑周郎不寿,魏武空谋, 煮酒青梅夸逐鹿,可怜竟尘土。 草庐曾三顾,试问知兵者,管乐何如? 磊落吟梁父,待巨手补天,啸寄江湖。 英雄意气,捻羽扇,忘今古。” 一首词牌为兰陵王的长短句随着他掷笔一笑,便题写在粉墙上。 两天后,这首词将传遍金陵,镇南王在听闻之后的黄昏,将这首词澄心静虑地写了三遍。 十天后,这首词将在江南传唱,隐居在姑苏城外的顾东林先生于月明之夜吟哦着这首词眺望西北。 两个月后,这首词将传唱到京华,慕容公子的小师弟布衣江郎竟然化用词意悟出了一套掌法,仅有三掌便斗败了名垂江湖四十多年的天地三老。 这首词有英雄气,然而英雄从来都要有一个宿命,那就是始终形影相随的身外的嫉妒。 天妒是个定数,其实还不是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妒,尤其是阴险小人的嫉妒就如同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冷箭让人防不胜防。 做英雄,其实真的很累很苦,因为即便能够战胜苍天,却要永远应对嫉妒的暗算,直到自己倒下为止。 岑夫子替苍天又发出了一声叹息,将一杯酒洒在了地上。 痴和尚却发出哈哈大笑,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仅这个痴儿昧于其中,没想到你这闲云野鹤般的岑夫子也昧于此。他想写词便写,他想补天便补,终不过是空相而已。” 和尚喝酒已经很可怕,和尚打机锋更为恐怖。对此,宋城西就是没有喝酒,也要默念几声阿弥陀佛,喝了酒虽然念不了佛,却头昏脑胀起来。 痴和尚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尴不尬,嘻然道:“你这位宋檀越其实极有佛缘,心中早就有了如来我佛,只不过自己没有觉悟出来罢了。” 将军到老皆皈佛,宋城西久经杀伐,见惯血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却也是个福报。 五 飞仙酒楼居然真的来了天外飞仙。 就在飞仙酒楼点起灯火的时候,一个恍若天外飞仙的黄裳女子凌波微步般踏上了酒楼。 岑夫子和痴和尚早已经携手飘然而去,粉壁墙上的字迹依旧灵动如飞,桌上的酒依旧醇香似梦。 慕容公子已经酒醒,宋城西却还伏在桌上酣睡,给雅间点灯的堂倌刚刚退出房门。 黄裳女子就翩然坐到了慕容公子的对面,灯光很亮,照得她宛若正在悠悠绽放的昙花。 昙花虽然绝美,却过于短暂。仿佛这个黄裳女子每一次遇到都同样短暂。 会说话的眼睛通常都很美丽,这个黄裳女子的眼睛不仅会说话,而且还会治病。 在这双眼睛的盈盈一瞥中,羸弱的人会突然健壮如牛,憔悴的人会即刻容光焕发,久病在床人会立即下床健步如飞,即使是躺进棺材里的人也会自己敲碎棺材爬出来再活三天。 这双会说话而且会治病的眼睛正瞧着慕容公子,脸上仿佛带着久别重逢的幸喜和快慰。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似乎总在月上柳梢头,灯火黄昏后。 “我叫聂小倩。没有外人的时候,公子就叫我小倩吧。” 这开门见山的话委实很妙,妙就妙在没有外人这四个令人生出无限遐想的字上。 慕容公子似乎酒醒不久,无论如何也难以在这个时候去做无限遐想的事情,所以他眼神有些呆滞,近乎茫然地望着这个名字很绝说话很妙的女子。 “我和公子从上次见过面到今天,已经有十三天。” 慕容公子绝对也是个心如皎月的人,他不会不明白一个女子能够把两次相遇之间的日子准确地记下来是什么意思,然而他却猜不透这个女子为何会有这种意思。所以他依旧似乎麻木不仁,甚至将目光从聂小倩那里移开了。 “公子这些天好像一直很忙,我听说你在金陵,却始终没有遇到,也许老天叫我们一定要在今夜遇到。黄历上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尤其是这个时候是吉时。” 宋城西始终是个机警的人,虽然还未酒醒,却知道有人来了,而且和慕容公子说了一会子话了,u看书 wuknshu 他似乎深陷泥淖,拼尽一身气力才挣脱出来。 他盯着自称聂小倩的女子,问道:“你是谁?你是慕容公子的什么人?” “我的名字叫聂小倩,你可以叫我天外天的聂四公主。”聂小倩的目光犹如一剪春梦,亦或是一羽夏花,还在慕容公子那里灵动。 “我眼下还不是慕容公子的什么人,以后却一定会是他的什么人。”聂小倩说得极为坚决,却极尽婉曲之妙。 天外有天,据江湖传言,在茫茫南海有个叫作天外天的地方。 这个地方从不允许外人涉足,这个地方的人也极少外出。所以江湖上对天外天这个地方仅仅是只闻其名而已,除非是身负绝世武功且又巨胆可包天的人,否则没有人愿意寻找这个地方一探究竟。 据说外人涉足这个地方,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南海渺远,天外之天,宁访阎王,不寻仙山。” 宋城西虽然不知道这十六个字,慕容公子却知道。 “师尊可去过天外天?”从孚日岛远望烟波浩渺的南海,似乎能够瞧见隐在天海之上的仙山,在骄阳帝君给他们说出这十六个字之后,心思总是很飘逸悠远的小师弟这么问道。 师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目光执着地送入天海之上。 师尊不是不能回答,而是不愿回答。 师尊什么地方都去过,对什么人都视若无物,却从未说过自己去过天外天,更未讲过天外天有什么人。 慕容公子能够猜想到,师尊去过天外天,师尊当然去过。 第9回微醺逸兴穿云去【4】 六 飞仙酒楼的老板娘在整个酒楼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的时候又进了雅间,她不是一个人进的,有四个娉婷玉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捧着精美的小菜跟了进来。 老板娘的脸色很不好,虽然走在流光溢彩的宫灯下,脸上却黯淡无光,与正午时相比仿佛换了一副皮囊。 脸色纵然不好,服侍好一掷何止千金的聂四公主却怠慢不得,所以亲自奉上了飞仙酒楼最好的酒。 慕容公子虽然绝顶聪明,却非常不懂,为什么江湖上那么多人喜欢喝酒,为什么人们又喜欢喝那么多的酒。比如自己的小师弟,明明自己的酒量并不大,却总喜欢和陌生人风尘相逢一壶酒。 “公子,这首兰陵王是不是你写的?”聂小倩将目光从粉壁墙上移开之后,问道。 宋城西对何时开口拿捏的极准,这是他应该开口的最佳时机,如果他不开口,这个以后一定会是慕容公子什么人的姑娘得到的就是亘古的沉默。 “这自然是慕容公子写的,莫非聂四公主有什么赐教?” 久寄形于朱紫内,宋城西即便习惯了三缄其口,也还是会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慕容公子不希望他这样说话,因为他这样说话,慕容公子会觉得自己少了一个朋友。 聂小倩道:“天下承平之日已绝,方今渐成乱世。朝堂之上久已积弊难补,草野之内风云激荡难平。公子之心似乎不在江湖,而在江山,如此大愿非一日可就,非一人可全。公子是个聪明人,难道没有想过合纵连横之策?” 宋城西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他委实没有想过一个国色天香的姑娘居然能够纵论天下。 慕容公子这个时候突然想喝酒,最好是一杯就能醉上十天八天的烈酒。他丝毫没有顾及到聂小倩依旧灵动如梦的眼神,伸手捏过酒壶,如同那个修口不修心的痴和尚一样疾如闪电喝光了那壶酒。 世上无奈的事情有很多,听一个女孩子纵论天下已经很无奈,想喝醉的时候却偏偏喝不醉更加无奈。 聂小倩瞧着他捏着酒壶的手,嫣然一笑,道:“如此漫漫长夜,公子莫非想要一醉了之么?天不出孔子,万古长如夜。如果江湖上的雄才大略之士在如此时势中,不思奋发踔厉,却醉生梦死,那么如此江湖,如此江山,也万古长如夜了。” 又一壶酒喝光,慕容公子居然还没有醉,甚至越发心思透彻通明。 不是不想醉,不是不能醉,为何他偏偏不醉? “公子想喝醉,却一点也没有要醉的样子。公子可以瞒得了自己的心么?公子虽然害怕听我说话,但是公子的心却很想听我说话,公子虽然不愿意听我说什么,公子的心却很想听我说的话。聪明如慕容自然知道天下皆可欺瞒,却独独欺瞒不得自己。公子绝非自欺欺人的人,对么?”聂小倩在看着慕容公子的眼睛。 要读懂一个人的心,就要先读懂一个人的眼睛。 聂小倩不仅艳绝天下,而且冰雪聪明。 第三壶酒似乎在慕容公子的唇边顿了顿,就在聂小倩露出如花似玉的笑靥时,那壶酒还是倾倒进慕容公子的口中。 聂小倩道:“飞仙酒楼的酒虽然好,不过我听说飞仙酒楼的小菜更是天下一绝。” 宋城西瞧着慕容公子联翩喝光了三壶酒,心念突然动了一动。 慕容公子绝非粗野无文的江湖狂客。那种人对自己讨厌的人和讨厌的话,一定会跳起来加以斥责,甚至还会大打出手。慕容公子当然不会。不过慕容公子可以做的并非要将自己灌醉,他至少可以一走了之,若是这有些无礼,那么还可以漠然以对。 但是骄傲而且睿智的慕容公子偏偏选了要将自己灌醉。这无疑有些不可思议。 更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将被聂小倩揭开了。 聂小倩用竹筷夹起一样小菜,没有自己吃,却送到慕容公子的眼前,不是让他吃,而是让他看。 “这道小菜叫失鹿。” 宋城西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不可思议的菜名,他原本想举起的竹筷就茫然地放下了。 聂小倩盈盈一笑,问道:“公子岂无意乎?” 第二道小菜正在宋城西的面前,一双竹筷游蝶戏花一般从他眼前飞过,随之聂小倩的声音入耳:“这第二道小菜叫问鼎。公子岂无心乎?” 宋城西这个时候宁愿去喝西北风,也不想对着这些名字匪夷所思的精美小菜。 这个季节没有西北风,而且江南自古就没有宋城西曾经挥剑杀敌时节的猎猎西风,因为那是在飞雪茫茫的漠北,在黄沙滚滚的大漠。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捷足高材者先得。 周有九鼎,楚王首问之,英雄五霸乱春秋。 宋城西懂得这些,慕容公子自然更懂得。 “这第三道小菜有个好名字,叫君临。”聂小倩的竹筷第三次送到了慕容公子的眼前,曼声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u看书.ukanshu.om 听说公子当初学剑的地方就在沧海之上,一剑挥出,沧海其实就在公子的剑尖上。” 慕容公子的眼神有了迷离之意,似乎他求仁得仁,沉沉一醉就要到来。 聂小倩定定地注视着慕容公子,突然衣袖一卷,已经将四道小菜一并送到空中,似乎有神仙相助,盛菜的玉碟悠悠飞旋,竟然没有洒下一点汤汁。 “第四道小菜需要与前三道小菜并在一处才能下筷,这道菜叫独尊。慕容公子应该听过令师尊的种种传闻,令师尊半生飞扬跋扈为谁雄,为的就是独尊天下。公子乃是骄阳帝君的爱徒,想来要秉承其志,克绍其裘。否则有何面目再回沧海,再见令师尊?” “你到底是什么人?”宋城西手一扬,筷子飞出,叮叮然,已经将犹在飞旋的玉碟击落。 其醉也,巍巍乎玉山将倾。慕容公子在醉倒之前隐隐听到聂小倩说道:“我是天外天的聂四公主,以后一定是同慕容公子联袂纵横的那个人。” 联袂纵横也许就是一场沉醉,就是一段幽梦。 慕容公子在沉醉中似乎看到了一痕惊鸿影,悠悠地从洒满月色的莫愁湖上凌虚而来。 他似乎听到了飘渺的笑声。 不是那个人在笑,因为那个人似乎从来都不会笑。 今夜月色凄濛,莫愁湖畔是否还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然而他醉了,他似乎已经不能再喝一杯酒。 哪怕是一滴酒,他似乎也喝不了了。 但是如果那痕惊鸿影随风吹来,喊他喝酒,他也不能喝了么? 第9回微醺逸兴穿云去【5】 七 一杯酒已空。 他居然又喝了一杯酒。 没有黄裳女子聂小倩,没有风姿绰约老板娘,甚至也没有不苟言笑宋城西。 这不是他的梦境,他这个时候在凄濛月色中的莫愁湖畔。 今夜还未残,今夜还有三个时辰才会老去。 慕容公子是自己一个人来到的莫愁湖畔,他之所以要来,是因为他想来,非常想来。 原本要送他回城西李家老店的宋城西被他送到了镇南王府门外,那时他感到夜色孤单,于是非常想去莫愁湖畔。 他来到莫愁湖畔的时候,居然又看到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不过,让他感到失望的是,酒虽然已经温热,却没有一个人陪他喝酒。 莫愁湖畔这个时候除了他,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他没有和自己客气,所以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杯酒。 酒是好酒,比醉玲珑还要好。这样好的酒一个人喝,未免有些煮鹤焚琴大煞风景。 人生天地间,这样的事情未免会有很多。 莫愁湖的水今夜很平很静,似乎连一丝縠纹都没有。 就在他又斟满了一杯酒,手中仍然捏着纯银酒壶的时候,有一痕清影弹破了凄濛的月色,划破了莫愁湖水的平静。 那是一叶小舟,轻灵的水鸟一般向着岸上飞来。 银壶轻轻放在小火炉上,发出了呲的一声,像一缕相思投进了梦里,像一点期待飞进了黎明。 小舟已经靠岸,舟上居然也没有人,甚至连一个影子也没有。 “闻君性雅如雪,情高似月,妾诚心向往之。当斯时虽非良辰,水穷处亦非美景,然雅望之意殷殷在握,思慕之诚盈盈于天。轻舟虽简,可渡有缘,薄酒盍浊,应感君子。君子素有温润之名,当不致有失妾相晤之望。” 舟上虽然无人,却有一纸素笺。 慕容公子瞧着素笺上惊鸿般的字迹,前途纵有刀山火海,也决意不能有失寄笺人的相晤之望。 小舟载着慕容公子又如同飞鸟一般划进了烟水苍苍的莫愁湖深处。 “没有人划桨,那只小舟怎么会飞行如鸟?” “因为有人将一条长练系在了舟尾。这岂不是比有人划桨还要便当迅捷?” 不久之后,慕容公子与他新结交的朋友风云浪子燕春来有过这么一段对话,说这些话时,慕容公子依旧心怀淡淡的惆怅。燕春来却为之生出无限遐想,甚至无比艳羡。 慕容公子穷其一生都无法做个自命风流的人,甚至都不会做到小师弟那样情如暖阳,沛若春水。 前途并没有刀山火海,小舟嘎然停在一座小岛前。 小岛上居然有灯火如梦的亭台楼榭。这是一片庄园,华美精致,不作二人想。 当慕容公子踏上小岛,才真切地看出这其实不是一座岛,而是一艘形状如岛的巨船,那片庄园居然就建筑在巨船上。 巨船在广阔的湖面上迟缓地游走,似乎在静静地感悟诗人所说的天地如逆旅,同悲万古尘。 每个人都是过客,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江湖,来过了,走过了,所留下的痕迹也许就是一颗微尘,就是一点水声。 此中的况味和道理,慕容公子也许要用漫长的生涯去体会和参悟。 人固有一痴,每个人其实都是痴人。世间,于此并非仅有慕容公子一人。 慕容公子已经站立在庄园的门前,十八盏灯笼悬挂在门廊上,映照着门匾上沉峻古雅的四个大字。 雪湖听月。 莫愁湖没有雪,月下的莫愁湖正是雪。 莫愁湖的月色不仅有犹如呢喃的声息,还有如同情思的芬芳。 慕容公子走进庄园的时候,就听到了那呢喃般的声息,就嗅到了那情思般的芬芳。 他觉得这芬芳很熟悉,就仿佛从他昨夜的梦里吹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更熟悉的那有着大海一样色泽有着梦幻一样光影的眼睛。 窗外的月光照在琵琶上,照在一双轻拢慢捻的手上。 那是一把携带着玉门关外迟迟不度的春风的琵琶,那是一双冰雪般玲珑剔透的手,许多人会心甘情愿死在这双手上。 循着骤然兴起的琵琶声,慕容公子走进了帷幔重重灯影渺渺的房间。 那心底留香的蔚蓝在琵琶弦上流光溢彩,在纤长细润的手指间脉脉生情。 一袭云空般幽蓝的长衣披在身上,脸上敷着云霞般轻盈的纱巾。 慕容公子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很不对。 仿佛湖上的风吹来点点月影,他的鬓发从眼前掠过,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看到这个女子的头发。 一顶似乎夜空洒满星光的小帽顶在这个女子的头上,小帽后面垂着的蓝纱将她的头发包得严严实实。 风过处,琵琶上洒满了月影,芊芊擢素手下的曲韵也如同月影。 慕容公子静静谛听着琵琶弦上倾诉的风情,一直站在既能够瞧得见这个女子,又不至于显得唐突的地方。既然人家将慕容当作君子,那么慕容公子就要展现君子的气象。 这当然不是虚伪,而是尊重。 那双手过于轻盈也过于柔软,慕容公子委实很难相信这样一双手能够拉得开需要千钧之力的铜胎铁臂弓。 琵琶曲陡然生变,由春风暗度玉门关演变成了孤烟紧锁万仞山,雍容平和骤然被激越慷慨取而代之。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精擅音律的慕容公子似乎陶然欲醉,有了见猎心喜之意。 善解人意从来都是世间尤物的独门绝学,这个女子尤其擅长,轻轻挥手,怀中的琵琶便悠然送入到慕容公子的手上。 琵琶上还有这个女子留下的幽香,琵琶弦上还有她轻拢慢捻时留下的温柔。 蔚蓝的眼睛凝然注视着慕容公子,轻云般的声音吐露着幽兰的清丽和寂寞,她缓缓道:“久闻慕容公子乃是知音者,曲有误慕容顾,似乎已经成为春闺梦里的幽思和期许。” 慕容公子没有应答,他的手指微微捻动,琵琶弦上就喷薄而出一派汪洋。u看书 ww.uukanshu 随着手指推送,怀中的琵琶攫取了天籁,豪夺了风云,似有奇花绽放在长风里,似有剑气开张在暮云中,似有沧海激荡在天地间。 “长河当年惊日月,九派剑吼说豪杰。一曲沧浪破云去,八荒战龙看雨歇。斑斑竹色千秋史,浩浩雪声百世阙。关城寂寞骄阳老,汉家烟花遍古街。” 这个女子竟然依韵曼声而歌,将琵琶弦上的猎猎风云之意唱了出来。 知音少弦断无人听的惆怅和忧伤自古未绝。 当遇到知音的时候,总是更会有弦断的欣慰与激越。 慕容公子的手指一颤,一根弦戛然而断,他竟然有些痴痴发呆。 “慕容公子的襟怀和抱负隐藏在琵琶弦上,世人能够知道的也许太少。”这个女子似乎也有些痴痴发呆,幽幽道,“所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慕容公子能够屈尊降贵来到这里赴约,小女子何幸如斯?” “姑娘绝非只是为了让慕容弹一曲琵琶而将慕容约来,姑娘也绝非红尘中的世俗之人,有何见教,请姑娘开诚布公。”慕容公子将琵琶轻轻一推,送回这个女子的怀中,温言问道。 这个女子凝然的眼神似乎被一缕春风化开了幽思和惆怅,轻轻一叹,道:“听说慕容公子应镇南王之请,正在查寻一些事情,小女子却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慕容公子能够体恤孤衷。” “姑娘的意思是让慕容将所查之事轻轻放下,不要在涉身其中,对么?”慕容公子问道。 这个女子突然盈盈一拜,道:“请慕容公子成全小女子一番苦心。” 第9回微醺逸兴穿云去【6】 八 一柄泛着沧海一样幽蓝色泽的奇形长剑放在桌案上。 这是这个女子要送给慕容公子的第一件礼物。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江湖的规矩也是如此,而且滚滚红尘中概莫能外。 他们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另一个房间,房间的布置极为古雅和沉静,与这个女子的娴静如水相得益彰。 “这柄剑并非产自中土,而是西域之外一个古老国度的圣物,这柄剑的名字译成中土文字,叫作弑天,意思就是一剑刺出苍天也要败亡,日月都会逃逸。这柄剑已经锻造而成长达七百年之久,最后的主人是那个遥远国度的王。”这个女子望着慕容公子,蔚蓝的眼神生出了无限哀婉,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烈士。慕容公子是现今江湖用剑的人中之龙,小女子愿将这柄剑送给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微微将手掌探向弑天剑,离剑还有一尺的光景,手掌便被一股冷冽所灼,竟生出隐隐的疼痛。 果然是一柄神兵利器,走遍天下也绝难找到同样的第二柄长剑。 充满期待又裹着幽怨的眼睛定定地瞧着慕容公子,却得到了慕容公子的轻轻摇头。 “姑娘,慕容虽然对此剑仰慕之至,却绝无丝毫觊觎之心。况且慕容秉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请恕慕容难以从命。” 这个女子很失望,眼神中却没有现出任何意外。有些时候,得到自己所希望的结果,也许却是意外之喜。 慕容公子虽然喜欢剑,却未必能够为了剑出卖自己的承诺。 这个女子瞧着慕容公子,片刻之后,道:“公子请随我来。” 有一个房间的门被一只完美无瑕的手推开,就是在最挑剔的人眼中,这个女子的一双手都无懈可击。 房间里一片昏黄寂寥,如同黄沙漫起遮蔽天日的沙漠,似乎这里永远不会见到春风,有的只是羌笛悠悠,只是将军白发征夫泪。 慕容公子至今没有去过大漠,一次也没有去过。他只是听自己的小师弟布衣江郎说过大漠,说过大漠的苍凉和孤寂。 大漠给人的并非永远都是绝望,也会给人以震撼和热血。 慕容公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震动了,震动他心灵的是无声屹立的十六个甲胄在身的人俑。慕容公子认得出那十六个人俑不是中土人,中土人不会有那么凌厉,近乎充满野性的眼睛,不会有过于硬朗,近乎刀削斧剁的面孔。 “他们是勇士,所有人都是天神一样的勇士,他们的血比黄金还要珍贵,他们的泪比海水还要咸涩,他们是神最为之骄傲的儿郎,是捍卫生灵的雄鹰。”这个女子用近乎祷告的声音说道,眼睛始终望着上空。 仿佛正有神在上空倾听她的祷告,庇护她的生命。 慕容公子始终能够理解别人的蒙昧,却难以宽恕自己的浅陋,此时他并未认为这个女子蒙昧,却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人不是神,某些事情上的浅陋在所难免。 那些人俑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女子的祷告,岿然不动的躯体似乎动了动。 神在上空,神始终在上空。 对此,这个女子绝对确信,她匍匐在地,轻声颂念:“以神之灵,赐天之火,以神之力,护天之国,以神之恩,灭我之祸,以神之手,恕我之过。” 十六个人俑竟然在电光石火间一起转身,蓬的一声,一张桌案从地下升了上来,桌案上放着一个七宝箱子。 一卷兵书在七宝箱里。 这个女子匍匐上前,从箱子里双手捧出那卷兵书,起身缓缓走到慕容公子对面,道:“这是一部兵书,是一位异国先圣所著,与孙子兵法更为精深。原本是异国文字,二百多年前中土一位人称鬼谷第二的绝世奇人去了西域,因缘际会,将这部兵书译成中土文字。这部兵书译成中土文字后,被人称为鬼谷九章经,据闻只留下三部,一部被鬼谷第二用来为自己殉葬,一部秘藏在西域之外一个国度的神殿,还有就是这一部。” 那蔚蓝的海已经将慕容公子攫住,慕容公子似乎就要在海中沉陷。 神兵利器即便绝无仅有,用来不过只是敌万人,而这部兵书却是天下至宝,学成之后便能敌天下。 敌天下者方能取天下,敌万人者不过称霸一方而已。 慕容公子的额头上突然凝起了昏黄的光影,这个女子瞧出来那是冷汗凝出来的光影。 希望在蔚蓝的海里冉冉而起,这个女子的呼吸变得像此时的夜色一样安详和静谧。 所有人都有欲望,每个人的欲望都是自己的死穴。 虽然每个人的欲望迥然而异,但是只要用心去找一定能够找到,找到了就可以点中那个人的死穴。 慕容公子也有死穴,他的死穴是人在倚天处。 笑声突起,慕容公子突然纵声大笑,骤闻他的笑声,这个女子竟然怔住了。 她绝对想象不出,这个时候慕容公子还能笑得出来。 然而她即刻就明白了,每个人都有形形色色的欲望,但是有些人更有坚强不可夺其志的信念。 千军可以夺其帅,匹夫不能夺其志。 慕容公子有死穴,这毋庸置疑。不过他若想成就自己人在倚天处,信念绝对不能被任何欲望所动摇,哪怕是人在倚天处本身。这无疑决定了,其信念绝不能为承诺有损而被玷污。 慕容公子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就要离去,这个已经接近绝望的女子轻轻顿足,道:“公子,请留步。” 面上的轻纱缓缓地滑落,uu看书.uukanshu 头上的小帽也被她甩落。一张天生地下绝无仅有的脸印在了慕容公子的眼睛里,也印在了他的心底。一头瀑布般飘逸曼妙的金色长发滑进了慕容公子的眼睛,也滑进了他的心底。 这个女子轻咬着玫瑰一样的嘴唇,道:“如果公子放手,此间的一切都是公子的。” 慕容公子看了她一眼,只是看了一眼,身形一动,行云流水一样冲出了迷离光怪的此间梦境,冲出了迷茫渺远的湖上夜色。 “你真的这么就走了?”后来,燕春来不无怀疑地问他。 “不这样走,还能怎样走?”后来,慕容公子这样回答燕春来。 要走的时候,就只有走。从来不会有怎么走的遗憾或者犹疑。 “我叫阿迪芙,若是有缘,公子也许还会见到一个叫艾九娘的人,那就是我。” 慕容公子驾着小舟,泛于湖上。 晓风吹来,把这渺渺如梦的声音送进了慕容公子的耳际。 “艾九娘。” “聂四公主。” 慕容公子这个时候还猜不透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知道她们是什么人。 这个女子就是离梦观里发出三支破云箭的那个女子么? 对此,慕容公子此时还难以确定。 同样的芬芳,同样蔚蓝色的眼睛,还有同样犹如轻云的声音。 这些好像已经够多了,的确,委实是够多了,甚至是太多了。 太多了,似乎就有些画蛇添足。 蛇足,其实从来不曾有过。 第10回淡影轻唱引雨来【1】 一 李家老店的幌子在淡淡的烟雨中悠闲自得地摆动,一双明媚的眼睛在油纸伞下悠闲自得地闪动。 这个身穿黄裳的女子已经在李家老店外候了半个多时辰。透过半掩的门瞧着她,李老老板饱经沧桑的眼睛隐约着淡淡的犹疑,他委实猜不出如此风华绝代的女子为何要在烟雨蒙蒙中守在自己的老店外。 “莫不是这个女子有些呆傻?不过瞧她的样子,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李老老板这样对小李老板说道。 小李老板是个老实本分到别人打他的脸他会主动把脸送过去的人,自己精明的老爹都莫名其妙的问题,他更加一窍不通,所以他懒得在意这些自己不懂不通事情。他专心致志地替自己的儿子擦着那柄剑,他已经擦了八九遍。 在他的手上,那柄剑明得如霜雪,亮得如电闪。 李老老板到底是阅尽世上春秋,扭头向里面瞥了一眼,大有深意地问了一句:“咱们那位公子是不是还在房里睡觉?” “他忙了一晚,今天早上才回到店里,这时辰自然还没有睡醒。”小李老板对这个问题还是知道一些,所以在不解其父深意存焉的情形下张口就来。 慕容公子其实已经醒了,这个时候他坐在榻上透过窗子也在瞧着那个叫聂小倩的女子。 他知道这个自称来自天外天的神秘女子此时现身在李家老店外面一定是为了他而来,也清楚这个女子若是不看到他绝不会离开。 这似乎和痴情没有任何关联,与呆傻更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如果换做小师弟布衣江郎,平生最怕累美人,在第一眼瞧见聂小倩的时候就已经出去相见了,甚至此时早已经邀请到店里,捧上了一碗热酒。 慕容公子不出,聂小倩可以进来。 所以在烟雨更浓的时候,聂小倩借着避雨的由头,曼妙轻盈地推开了李家老店半掩着的门,走了进来。 似乎是一幅淡雅飘逸的水墨画,聂小倩轻轻将油纸伞放下,轻轻地用手抚着轻瀑一样的秀发,轻轻地垂下头。 “老板,我能不能在这里避避雨?”举止轻柔,话也轻柔。 能,当然能。即便别人不能,姑娘也能。 小李老板手忙脚乱地从凳子上起来,寻找着将手里凶残之物藏起来的地方。 呲的一声,擦拭了八九遍的剑锋在他手足无措中化开了他的衣袖,一片袖子也轻轻地飘到地上。 烟雨挥洒的时候,除了望海楼的生意还很兴隆,城西的生意都一派萧条。几匹马旋风般劈开了烟雨,径直向前飞奔,看样子是去望海楼买醉的道上朋友。 李老老板发出一声喟叹,不知道是为了自家生意萧条,还是为了自己儿子笨拙,也许别有一番心思在里。 一壶热茶笨笨拙拙地放到聂小倩面前的桌子上,小李老板猜想到店里的茶很苦,而且杯子有很多茶锈。 聂小倩似乎没有留意到小李老板的窘迫,也丝毫没有在意杯子里的茶锈。 她还轻轻地低垂着头,依旧举止轻盈地端起了杯子。 李家老店外面又来了人,新来的人不想避雨,也不想喝茶,暂时似乎也不想走进店来。 因为他是来做生意的。他做的生意是沿街乞讨,为了把这门生意做得更好,这个花样百出的生意人居然想到了卖唱招揽客人。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透过半掩的门看去,他身体健全,至少有胳膊有腿脚。 他怀里抱着一把二胡,右手拉着琴弓,左手把着琴杆,琴弓飞动,悲怆哽咽的曲子便惊散了烟雨,摧破了长街上的萧条和无奈。 天涯沦落,风尘漂泊,自然对世间的萧条和众生的无奈铭感在心,块垒于怀。 只不过这怀中的无情无思之物又有何辜,却替人承载太多的凄凉和愁郁。 “彼苍者天兮,苦众生久矣。哀莫哀兮,风尘走孤寂。痛莫痛兮,浮生寄愁雨。惊才绝艳皆沦落,蝇营狗苟遍云梯。荒唐一把高堂镜,魑魅魍魉衣朱紫。愁莫愁兮,湖海送鹤去,悲莫悲兮,关山人绝迹。” 琴声如诉,歌声似雪。李老老板缓缓地合上看惯了世事沧桑的双眼,低声道:“这是个苦命人,不过说起来世人谁个不命苦?” 过眼世上,端的是几人不命苦?望眼江湖,委实是何人不沦落? 慕容公子依旧坐在榻上,不过他不仅听到了那个苦命人的悲歌,也听出来了李家老店外面逗留的并非只有这个苦命人一个人。 还有两个人虽然没有现身,但是已经趁着那个苦命人的歌声到了李家老店之外。 这个苦命人命很苦,他的武功也很高。至少不在那个杀死吴阙东的凶手之下。 隐迹藏形的两个人也是高手,武功与这个卖唱乞讨的苦命人不相伯仲。 慕容公子知道今天的烟雨中必然会有杀气纵横,会有血花绽放。 因为这三个人是来杀人的,如果杀不了别人,那么就要被别人所杀。 他淡淡地发出一声轻如烟雨的唏嘘。就在他听到自己的唏嘘的同时,也听到了透墙而过的轻似花开的叹息。 聂小倩似乎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轻似花开的叹息,她相信里面的人一定能够听到。别人听不到,里面的人绝对能听到。 外面的歌声渐渐袅绝,轻似梦的雨声如同自在飞花一样吹进李家老店,吹进每一个天涯沦落江湖漂泊的人的心底。 漂泊最怕风兼雨,然而所有的漂泊总是逃不开浮生每每风兼雨。 趁着歌声而来的两个人似乎想通了什么,不再隐迹藏形,而是大大方方地现身了。 透过半掩的门,李老老板又看到了两个天涯沦落人。 一个老婆婆推着一辆小车过来,停在对面的酒坊门外,颤颤巍巍地开始了她的叫卖。 “桂花糕,水晶糕,白糖糕,新出炉的大个糕饼。” 雨中萧条,生意难做,u看书 .uukash.cm这个老婆婆似乎万般无奈才到近乎无人的街头卖糕饼。 若是家里还有闲钱,这个时候还有谁愿意受此折磨。 李老老板的喟叹还未出来,第三个人已经站在了门外。 第三个人居然是个卦师,身上背着一个箱子,手中捏着一根棍子。 “六爻八卦隐天机,阴阳五行有玄通。”卦师有气无力地念着生意口,似乎他已经袖吞阴阳,算出如此天气寻找看卦的人只能到李家老店门外。 他似乎没有算出今天不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不仅生意难做,而且还有性命之忧。 医者难自医,卜者难自卜。卖包子的人从来不会吃包子,只有卖大碗茶的人才会吃包子。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就是这么无奈。 李老老板的恻隐之心终于到了如鲠在喉不能不发的时候,他拿着一个大碗走了出去,走到了对面老婆婆的小车前,道:“店里客人醒过来,想来便是用午饭之时,今天下雨,店里未曾备下午饭,还是买一些糕饼凑合一顿吧。” 老婆婆俯下身打算从车子里取出糕饼,烟雨中突现杀机,三支梅花针从老婆婆的背上发出,带着凄厉的风声向李老老板激射而去。 李老老板似乎被突发之变吓成了一块木头,手中的大碗失手甩了出去。 也许是上苍护佑,那三支梅花针不偏不倚地射进了大碗里。 大碗在空中一个兜转,已经将梅花针的力道卸掉,当的一声落地,居然没有碎。 那三支梅花针好端端地落在碗底,似乎是被捉到的三只蚊子。 第10回淡影轻唱引雨来【2】 二 烟雨还在下,虽然时缓时骤却一直在下。 烟雨中飞起了很多纸钱,从东边的街口一路飞过来。 烟雨和纸钱一同在长街上飞舞,这条街仿佛成了一场十几岁的孩子做的噩梦,醒来后一辈子都心惊肉跳的噩梦。 五口棺材被五辆马车送到了李家老店的门外。五辆马车居然只有一个人在赶,赶车的人居然还是个瘦如螳螂的和尚。 这五口棺材送到的时候,李老老板正鬼使神差地从三支梅花针奇袭下逃过生死大劫。 这世上有许多巧合,但是李老老板莫名其妙避开要人命的三支梅花针,绝对不是巧合。 只有白痴才会认为这是老天救人于死亡边缘,那个卖糕饼的老婆婆看似老眼昏花,却绝对不是个白痴,而且一双眼睛比鬼还毒比狼还利。 江湖上眼睛比鬼还毒的老婆婆只有一个,就是这个卖糕饼的鬼眼灵婆阴三姑。 阴三姑其实还不到被人叫做婆婆的年纪,不过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称为鬼眼灵婆。因为她那个时候长得就已经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婆,而且天生一双能够看清苍蝇是公是母的鬼眼,天生一双能够瞬间就打出七八十种暗器的灵手。 阴三姑手里捏着七八个个桂花糕,似乎没有瞧见李老老板刚才所经过的生死大劫,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道:“婆婆的桂花糕最好,香得要人命,你的客人一定喜欢吃。” 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哆哆嗦嗦地要递给仿佛惊魂未定的李老老板。 仿佛惊魂未定的李老老板有些迟疑,想退又不敢退,想接又不愿接,蓦地眼前的烟雨似乎化作了一帘幽梦,七八点闪动着幽光的蝴蝶向他飞过来。 阴三姑哆哆嗦嗦的声音还在殷勤地叮咛,似乎是慈祥的老母亲在叮咛自己的孩子:“这桂花糕还很热,千万要拿好了,跌在地上就吃不得了。” 桂花糕已经跌在地上,那七八点蝴蝶就是从还很热的桂花糕里飞出来的。 那当然不是蝴蝶,而是鬼眼灵婆的温柔销魂梭。据说死在这种暗器上的人临死前都仿佛倒进了温柔销魂的怀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 李老老板倒下了,却倒在了那辆小车上,小车滴溜溜飞旋了三圈,旋出了温柔销魂梭密织的死亡罗网,也飞出了阴三姑能够再施辣手的目力所限。 李老老板似乎是再得上苍恩宠,又一次死里逃生,他仿佛醉酒一般忽忽悠悠地从小车上滚了下来,竟然钉在了烟雨和纸钱密密缝制的长街上。 阴三姑已经没有了再故弄玄虚装疯卖傻的耐心,桀桀怪笑着舒展起因为装模作样而暗暗叫苦的手脚,道:“没想到这里藏龙卧虎,居然还有比老婆子还会装疯卖傻的高人。” 李老老板苦着脸,似乎对她的话听得懵懵懂懂,道:“这里怎么会有什么高人?高人都去了望海楼和云来客栈,哪里会照顾老头子的小客栈?” 赶车的和尚就停在李老老板的身后,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问道:“请问施主,这里是不是城西的李家老店?” 李老老板仿佛才醒了过来,没有转身,道:“这里的确就是李家老店,不过咱们小店虽然生意不好,却从不接待和尚,尤其是送棺材的和尚。” 和尚对他的无礼毫不在意,依旧很客气地道:“贫僧不是送棺材的,而是卖棺材的。贫僧听说李家老店这里今夜要死五个人,觉得有生意可做,就过来卖棺材了。” 和尚居然做起了卖棺材的生意,端的是亘古未有的奇闻。 李老老板对这咄咄怪事似乎居然信以为真,道:“不知和尚要把棺材卖给哪位施主?” 和尚对自己所做的生意极为用心,居然从怀里摸出了一串念珠,权且当做算盘,一颗颗专心数着,嘴里答道:“当然是要卖给死人,一口棺材装一个死人,五口棺材就要装五个死人。” 李老老板似乎很认同和尚的话,道:“和尚说得千真万确,棺材当然要卖给死人。五口棺材刚刚好装五个死人。” 和尚又将手探进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了一张纸,认认真真地瞧着,身边的烟雨和纸钱似乎对这张纸也极为好奇,漫漫飒飒地吹过来。 和尚咦了一声,道:“这要买棺材的五个死人端的是蹊跷,竟然是一个姑娘,一个老婆婆,一个要饭的,一个算卦的,还有一个是和尚。却不知这个要买棺材的和尚是哪一个,莫非就是贫僧?” 江湖上有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秦皇殿。江湖人对这个地方只闻其名,却从来没有人去过,不仅是因为这个地方神秘莫测,而且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地方到底在什么地方,甚至秦皇殿的人也都不知道。 所有人都不知道一个地方在什么地方,那么这个地方无所不在,也无所在。 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说,每一个有人的地方都是秦皇殿,每一个有人的地方也都不是秦皇殿。 秦皇殿里的人都是杀手,秦皇殿里的人也都是被杀手杀的人。 江湖上虽然没有人知道秦皇殿在哪里,有哪些人,却都知道秦皇殿的一条铁律。 杀不死别人,就要被别人杀死,绝不能有杀不死人却活着回去的人。 李老老板似乎也听说过秦皇殿的事情,所以他陡然挺直了身子,一双迷糊的眼睛登时澄澈。 他是李家老店的老板,绝对是,他也是一个江湖人,肯定是。 “和尚说要买棺材的人中有个姑娘,不知道是哪个姑娘?”问话的人不是李老老板,u看书 wwuukash是一个姑娘。 聂小倩走进了烟雨中,犹在飘飞的纸钱似乎更有爱美之心,痴痴地追随着他。 “和尚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做生意精明,对死人的事情糊涂。姑娘要问死人的事情,应该问我这个算卦的。姑娘放心,我的卦金要的不多,刚刚够买一口棺材就好。” 算卦的人终于等到了生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他非常唐突地毛遂自荐了。 “佳人不可唐突,我这个要饭的瞎子虽然瞧不见,却从姑娘的声音里听出来她一定是个佳人。” 聂小倩透过一帘烟雨终于看清那个卖唱要饭的人是个双目失明的人。 别人双目失明是有眼无珠,而这个卖唱要饭的人却天生没有眼睛,该长眼睛的地方居然连条缝都没有。 大白天见到这个人都会要人半条命,若是晚上遇到他一定没了整条命。 算卦的人一脸急于做生意的紧迫相,一只手含在袖子里掐算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文王演八卦,世人问吉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袖中。姑娘若问今日事,早有定数在冥冥。” 阴三姑犹如一缕轻烟被烟雨吹到聂小倩身前,道:“不要听他的鬼画符,今日要死的人不用算,也一定有姑娘你了。” 聂小倩问道:“为什么一定有我?” “因为姑娘你的命很值钱,有人出了一万银子要买你的命。和尚慈悲为怀,所以奉送姑娘一口棺材。”和尚的手啪地拍在一口棺材上,那口棺材疾如暴风向着聂小倩压过来。 第10回淡影轻唱引雨来【3】 三 聂小倩没有出手,有人替她出手了。 李老老板身形一动,已经掠到那口激飞的棺材之上,猛然一掌拍下,如同挟山填海,那口棺材便沉到地上。 就在李老老板纵身要跳下棺材时,和尚大袖一挥,又一口棺材激飞过来,而脚下的棺材蓬的一声怒响,忽然打开,里面射出五杆长枪,径直刺向李老老板。 李老老板的身子陡然横飞出去,双手联翩拍出,竟在瞬时之间幻化出无数只掌影,赫然正是江湖失传已久的千手波若掌。 激飞过来的棺材被掌风推了出去,落到一丈之外,那五条枪已经被他用掌力拗断。 第一口棺材中竟然藏着一个身材短小,状如侏儒的人,此时已经被李老老板拗断的五个枪头将他的性命永久地封在这口棺材里。 “和尚想必就是最近江湖上极为出名的杀手九命判官独孤九命了。”李老老板落地后,慢条斯理地问道,“如此看来,诸位苦命人莫非来自秦皇殿不成?” 秦皇殿的人活着只有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杀人,另一件事情是被人杀。他们杀人不问原因,只问价钱。他们被人杀不问经过,只问结果。 慕容公子听说过,当今世上最霸道最厉害最冷酷的杀手是无情剑,他觉得自己已经遇到过无情剑。无情剑是杀手之王,却绝非秦皇殿之主,他这个杀手之王只是秦皇殿一条杀人的臂膀。 慕容公子很想知道今天到李家老店杀人的四个杀手是谁,他如果要知道,只有一个法子。 这唯一的法子就是他从李家老店从从容容地走出来,风轻云淡地倚着烟雨瞧瞧他们怎么杀人。 他没有选择,所以他走出了李家老店,手中居然举着聂小倩留在店里的那柄油纸伞。 聂小倩瞧着慕容公子,眼圈居然有些泛红,似乎眼睛里也飘起了轻如梦的烟雨。 一个女子在有人欺负的时候,如果自己心仪的人赶到,即便还没有遭受到欺负,也会觉得很委屈,很想小鸟依人。 “他们要欺负我,有你在,一定不会让他们欺负我。”通常在这种情形下,要被人欺负的女子都会这么说。 聂小倩虽然自称天外天的聂四公主,名头比天还大,不过在如此情形下也不能免俗。 “公子,他们要在你面前杀我,你无论怎样也不会袖手旁观,对么?” 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女子心仪的人会这样说:“不要怕,有我。” 慕容公子怎么都不认为自己是聂四公主心仪的人,所以他没有开口,不仅如此还把伞还给了聂小倩,道:“和人交手,没有武器怎么成?这柄伞虽然不趁手,不过总比赤手空拳好一些。” 看他的样子,再听他的话,他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只不过是还伞和作壁上观的。 聂小倩轻轻地垂下头,轻轻地咬着嘴唇,这个时候仿佛烟雨不仅在她的眼睛里,而且还飘零在她的心里。 “慕容公子似乎忘记了在听云崖上的事情。”聂小倩知道慕容公子绝不会忘记,所以她不是在提醒,而是在请求。 慕容公子没有说话,却从袖子里吐出了在听云崖上聂小倩送给他的那卷琴谱,送到了聂小倩的手上。 聂小倩默默地接过琴谱,默默地送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突然她眼睛里的烟雨被什么吹散了,她心里的烟雨也被什么送走了。 琴谱是卷着的,琴谱里藏着一个硬硬的铜管,只有小指粗细。 慕容公子开口了,淡然道:“烟雨时节使人愁,因为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明天这个时候,江南一定是绿肥红瘦。” 聂小倩将油纸伞撑起,瞧着烟雨痴痴依偎的慕容公子,道:“纵然是绿肥红瘦,却是海棠依旧。” 阴三姑冷冷地望着这两个大堪玩味却又若即若离的人,道:“天下奇人奇事太多,老婆子也见的多了,却没见过你们这样在棺材前面还痴缠不休的人。” 李老老板莫名其妙地又兴起一声喟叹,道:“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居然让老头子遇到了这么多苦命人。” 苦命人自然有很多种,在不想死的时候死掉了,就是其中更为命苦的人。 二胡如泣如诉的唏嘘在烟雨中幽幽地兴起,卖唱要饭的苦命人蓦地凌空而起,身上破衣疾抖,兜住漫天飞来的烟雨和纸钱,手中的二胡向着聂小倩砸去,而琴弓如同锋刃脱手而出,激飞向聂小倩的脖颈。 烟雨和纸钱在这人驱动下也成了要人命的利器,聂小倩骤然感到凌厉的杀气密密匝匝地向自己袭来,而那要人命的二胡已经欺近了自己的头顶,挟带着凄风冷雨的琴弓也与她的脖颈近在毫厘之间。 聂小倩没有动,一丝一毫也没有动,那柄油纸伞还擎在她的手中。似乎她在和慕容公子怄气,打算引颈就戮。烟雨疾吹,她已经避无可避。蓦地,她的袖子微动,仅仅是微动了一下。 烟雨中仿佛突然漫起了花落的声音,浮起了树叶生长的声音,漫无际涯的翠绿裹住了聂小倩,在她的身前身后似乎还有点点嫣红悠然闲落。 一声闷哼之后,一具尸体从葳蕤生长的翠绿中跌落,于是她身前身后的嫣红又添了很多,如同落花,又如同叹息。 聂小倩发出了落花般的叹息,随之也如同飞花一样从渐渐消散的翠绿中飘出,烟雨从油纸伞上滑落,居然是点点落花般的嫣红。 那不是落花,那是血水,血是跌落到地上的尸体的,他已经永远不会再做苦命人了。 “这人是一手七杀屠四丐,”李老老板瞧着身上被洞穿一百单八个洞的尸体,微微眯起了眼睛,说道,“这个人的确是苦命人,一出生就与常人有异,竟然没有生出双眼。据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遗弃,幸亏遇到了人称天杀星的屠人龙,uu看书wwukashu.o学会了一手七杀的绝学。” 算卦的苦命人突然嚎啕大哭,而且趴在地上捶地痛哭。 他见过很多人死,他也杀过很多人,但是他从来没见过屠四丐这样的死法。 屠四丐的死法很神秘,很美妙,甚至还很有诗情画意,不过世上似乎谁也没见过这种死法。 这种死法绝就绝在,它来源于绿肥红瘦。 绿肥红瘦是一个婉约的女词人词中的句子,那首词还有海棠依旧的句子。 读过那首词的人非常多,而且读过了就很难忘记。许多年前一个同样婉约的女人读过那首词后,心有所动,想把那首词中那些异常美丽的句子用一种常人难以想见的方式保存在人间。 那个女人虽然婉约,却不是一个寻常的俗世女人。她在自己二十岁的时候赢得了一个绝美的名号,江湖上人所共知的梦海棠就是她直到终老未曾改过的名字。 梦海棠不仅自己不是个寻常的俗世女人,她的夫君同样傲岸绝伦。 很多年前,慕容山庄的主人叫慕容弘毅。他在江湖上为一时风云人物,雄姿英发,才兼文武,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正所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慕容弘毅正是梦海棠的夫君。他们后来有一个孙儿,就是如今的慕容公子。 梦海棠在自己四十岁的时候终于完成了此生最大的夙愿,参悟并践行了将女词人那首词中美丽的句子保存下来的惊殊世人的方式。 从此慕容山庄有了一种武器叫做绿肥红瘦,这是一种霸绝天下的暗器。 第10回淡影轻唱引雨来【4】 四 慕容公子从来没有无病呻吟的矫揉造作,所以他和聂小倩之间送还琴谱以及之后的吟风弄月都并非小儿女的痴缠和浪漫,反而决定了目前至少一个人的生死。 绿肥红瘦藏在卷起来的琴谱里,慕容公子的浅吟低唱给了聂小倩暗示,而那柄撑开的油纸伞至关重要,伞底贴着很小的一个纸条,虽然寥寥数语,却是施用绿肥红瘦的法子。 今天一定要有人死,如果自己不情愿死、还想活着,那么别无选择让打算杀人的人死。 潇潇烟雨还在飘着,远没有歇下来的意思。 还没死的三个人已经知道今天只有四口棺材不是空着被抬走了,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事恐怖,从来没有在乎过死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目睹了同伴沦陷在曼妙的绿肥红瘦中,他们知道了恐怖,也对死亡心生惊惧。 匍匐在地痛哭流涕的卦师的声音都已经嘶哑,眼泪都已经成了血色,仿佛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杀手,忘记了怎么让别人死。 对于这样的人,想要杀死他的意念都会随着烟雨化去。聂小倩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努力使自己不去听他的哭嚎。 可是老天似乎总是喜欢捉弄芸芸众生,那个卦师突然口中吐出了呱的一声,像极了池塘里观天的青蛙。人也如同一只硕大的青蛙跳起来,背着的箱子已经打开,无数只惨绿颜色毒蛙疾风骤雨般卷向了聂小倩。 腥风大作,似乎整个天地都成了一个毒蛙称霸的池塘。 李老老板的眼睛眯得更紧,他认出来这个卦师是什么人了。 江湖上最无耻的武功是豢养和使用毒物,这种武功中最下贱的训练毒蛙杀人。最近二十年,据说善于用这种下贱法门的只有一个人,叫作妙手郎君段二郎。 这个卦师就是段二郎。他不仅使用的武功下贱,人品也很下贱,在没有躲进秦皇殿之前干的都是些辣手摧花的勾当。 无论一个女人有多大的本事,有多高的地位,通常对那些丑恶的生灵心怀忌惮,很多女人不仅与蛇是天敌,而且害怕老鼠蟑螂和青蛙。 聂小倩似乎也是如此,她近乎有些魂飞魄散,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叫,飞速后退。 一个人在急速后退的时候,往往不仅难堪,而且难看。聂小倩后退的身法很飘逸,也很玲珑,看得出有难堪,却没有难看。 天外天的武功据说有一千三百多种,每一门武功都深不可测,令人艳羡。自称天外天聂四公主的人理所当然武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慕容公子似乎也为之深深地折服了,一双苍渺深邃的眼睛追着聂小倩。 李老老板已经记不得自己深藏不露多少个春秋冬夏了,今天既然暴露了英雄本色,那么再展现一些侠骨柔情也并非荒唐,实属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李老老板横在了聂小倩的身前,双掌一翻,又是连绵送出十八掌,掌影犹如重峦叠嶂,掌风好似日月经天,蓬蓬连声,状如青蛙的段二郎胸口被一掌击中,随即被壮阔的掌风拍到三丈之外。 毒蛙咕咕,悉数被李老老板刚猛雄劲的掌风震落,竟无一只生还。 千手般若掌委实让人看得逸兴开张,豪情天纵。 段二郎这个时候想再为自己袖占一卦已经断然不能了,前尘尽成残梦,此生断然凋零。 李老老板身形犹如虎跳,纵身到了段二郎身前,冷哼一声,道:“段二郎,这四人中唯你罪不容诛,死有余辜,老头子送你一程,也算是替我佛度化你的罪孽。” 我佛慈悲,犹做狮子吼。菩萨心肠,还需有雷霆手段。若非如此,如何度化众生? 阴三姑和独孤九命陡然觉得此生将到大彻大悟涅槃解脱的时候,一天的烟雨似乎是佛前的自在飞花,而我佛正在拈花一笑。 聂小倩正在笑,不是拈花一笑,是嫣然一笑,向着只能唇齿相依,生死与共的两个人走过来,而且缓缓地抬起一条手臂。 绿肥红瘦就在这条手臂下,轻舒的广袖似乎撩动着来自天外的风情万种。 阴三姑发出桀桀怪笑,嘶声道:“小丫头,老婆子就是死,也不会死在你的手里。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罢罢罢,老婆子先去奈何桥等你这小丫头,看你快活得意到几时。”一双灵手望着自己的胸前一掏,竟然生生将一颗心掏出,桀桀的笑声犹自飘忽不绝。 阴三姑倒下的时候,远天似乎隐隐透过来一声雷鸣,不仅聂小倩为之一震,独孤九命的九条命也震飞了八条。 绿肥红瘦今天没有再度将绚丽的诗情画意写在烟雨江湖,因为独孤九命已经心神皆废,顿成疯癫。 瞧着他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地在烟雨长街上来来回回狂奔,慕容公子的心已经发沉,神情已经现出了落寞。 纵横江湖的归宿,也许只有两个,而且永远只有两个。 死或者疯,没得选择,只能听天由命。 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固然气冲斗牛,英雄了得,但终究是自古艰难唯一死,伤心何独息夫人。 烟雨未歇,江湖的风雨从未曾歇过。 “聂小倩,貌绝美,未知其渊源何在。今奉白银一万两,祈断其命于近日。” 一张普通的纸,一笔普通的字,却是勾魂夺命的符咒。 李老老板在检视每一口棺材的时候,在一口很小很薄的棺材里找到这张纸,还有一张通兑天下的银票,十足十的一万两白银。 此时这张纸和那张银票都放在李家老店的桌子上,uu看书.uukansh 慕容公子已经看了三遍。 “什么人要买我的一条命呢?”聂小倩很惊异,至少在别人的眼中看来是如此。 “我从天外天下来,不过一年的光景,虽然游历很多地方,却从未的罪过什么人,不知道是什么人跟我有了血海深仇,要用一万两银子买我的命。” 聂小倩又轻轻地垂下了头,楚楚可怜的样子纵然是苍天瞧见了也会我见犹怜。 慕容公子没有办法回答她,但是在沉吟很久之后说道:“要买你人头的人,慕容虽然不知道其人是谁,却有三处能够猜想出来,其一,此人知道姑娘武功很高,所以他找到了四个一流杀手,这无疑说明此人曾经亲眼见过姑娘的武功。其二,此人是个出手豪阔而且极有身家的人,一万两白银不是什么人都出得起的,而且由此也意味着此人杀死姑娘之心极为迫切。其三,此人绝没有想到姑娘这些时日与慕容相逢,而且有些渊源。此人若是知道这些,即便恨你入骨,眼下也不会收买杀手杀你。” 慕容公子意味深长地望着对面的聂小倩,道:“也许姑娘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慕容不久前也遇到了与今日之事相仿佛的一件事情,杀人者的用心是灭口。” “那么,公子可找到了不久前之事的杀人者?” 慕容公子目光遥深地向窗外一瞥,道:“走在江湖,有一件事姑娘一定要知道,而且还有牢牢地记住,那就是不该问的事就不问,不该知道的事情就永远不去打听。” 第10回淡影轻唱引雨来【5】 五 好像不打算歇下来的烟雨在人们已经不抱希望的傍晚时分居然停了,老天就是如此喜欢捉弄和揶揄众生。 这是个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傍晚,虽然还有沉沉的云影,人们出门的时候还是能够望见隐隐透出来的晚照余晖。 慕容公子在城外的荒野上等着一个人,他虽然没有约这个人,但是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来见他。 人约黄昏后,不适宜今天烟雨初定的这个黄昏,也不适宜没有经历过佳人有约的慕容公子。 在他等人的空闲,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莫愁湖的月色。 莫愁湖此时初是黄昏后,新月还没有描上柳梢头。 他等的人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 李老老板领着大孙子走上了荒野,他似乎想要自己最为中意的大孙子早早知道什么是荒野,什么是江湖,什么是道义,什么是恩怨。 他隐迹在闹市已经很多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对于他这样的人无疑要选择中隐。 “慕容公子知道老夫一定会来,老夫也知道慕容公子一定在等。”李老老板瞧着大孙子在远处一丝不苟地练剑,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对慕容公子道,“老夫很感念公子给他买了一柄好剑。这样好的剑,老夫当年也很少见过。” 慕容公子也注视着练剑的大孩子,道:“这个孩子骨骼精奇,是个练剑的种子。慕容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留意到这些。这是天赋異稟使然,也是祖上遗泽使然。纵然他从生下来也没有看过人家练剑,血脉中却始终有练剑的热诚,骨子里始终有练剑的根基。” 李老老板道:“所以慕容公子才会给他买剑,指点调教他练剑。” 慕容公子道:“慕容到了贵店,不仅一眼就看出这个孩子是个练剑的种子,也看出了老人家是个隐迹闹市的江湖豪侠。” 李老老板哦了一声,这不是怀疑,而是期待慕容公子说下去。 慕容公子道:“慕容初次进贵店,老人家便盛情相约,把酒言欢,试问一个纯粹的市井老人怎么会有如此豪壮的做派?那天晚上老人家与慕容喝了很多酒,慕容不胜酒力,便用内功化去很多,依然深有醉意,而老人家却毫无所碍,试想一个不懂武功的寻常老人,即便是天生海量,也无论如何不能仅凭天生酒量将慕容灌醉,而老人家却做到了。慕容这些时日,流连于外,行踪不定,试问一个未见过风浪的店家怎么能够对此不闻不问,不生出大惊小怪?” 李老老板沧桑备至的脸上现出了雍容的笑意,道:“慕容公子心明眼亮,窥一斑而知全豹,睹一叶而见秋来,想必能够猜得出老夫是什么人。” 慕容公子脸上也泛起了浅淡的笑意,道:“据慕容所知千手般若掌在江湖上已经绝迹很多年,遥想当年,天下习练过这种掌法的只有父子三人,而这父子三人出自玉门关易家。玉门关易家曾经领一时风流,家学渊源,盛名播于关西乃至西域。易家名头最响之时,正是三十年前父子三人纵横捭阖之际。据说易家的独门绝学就是千手般若掌,其中尤以二公子易水寒最为精纯高深。” 李老老板目光陡见悠远,缓缓道:“老夫就是玉门关易家的不肖子易水寒。” 慕容公子道:“老人家不仅是玉门关易家的二公子,而且还是镇南王当年最为倚重的行军先锋邱子庭。” 六 这里的酒没有李家老店的烧酒烈,也没有飞仙酒楼的美酒醇,慕容公子很怀疑那些到望海楼喝酒的客人是不是别有用心,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也。 望海楼的酒不好,但是望海楼的美人很好,而且很多。 宋城西又到了望海楼,又进了他经常喝酒的那个雅间。 他到望海楼,与往常一样,既不是为了酒,也不是为了美人,而是为了等每次都要等的同一个人。 这次那个人与往常不一样,不仅没有换上锦袍敷上人皮面具,而且一改独来独往的习惯带来了一个人。 宋城西自然认得他始终在望海楼等的人,居然也认得被带来的人。 一见到被带来的人,精明敏锐的宋城西便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城西在那两个人进入雅间的时候,微微一怔,迅即站了起来。 易水寒依旧穿着李老老板通常会穿的衣服,却一改李老老板的沧桑与世故,从从容容地坐进了主位,道:“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慕容公子,宋兄弟,老夫已经到了该还我英雄本色的时候。” 慕容公子自然也是宋城西认得的人,在宋城西有些尴尬的目光中,他缓缓地坐下,缓缓地给易水寒斟满了一杯酒。 “当年老夫在玉门关外遇到屯兵于此的镇南王,因钦佩王爷的雄才大略,运筹帷幄,便违背了不与朝廷有涉的祖训,不告而离家出走,化名邱子庭在镇南王军前效力。朝廷易主之后,镇南王无以为恃,过得甚不如意,不久便卸甲到金陵归藩,老夫自在惯了,做不得王府中的闲人,便与王爷约定隐迹在金陵城西闹市,以为外援,策不虞之祸。知道此事者,只有王爷一人。宋兄弟不知为何对城西情有独钟,惯到城西悠游,三年前,居然有道上朋友打李家老店的主意,朗朗晴空之下,提刀洗劫,却为宋兄弟遇上,仗义出手,便与老夫久别重逢。” 易水寒突然目光微寒,接着道:“不久前,王爷微服到了李家老店,老夫便知王府必有大事。王爷不便在店中逗留,老夫便随王爷到了今夜与慕容公子长谈的荒野,王爷才将一干事情悉数说出,命老夫多多留心,并随时以待王府之后将生之变。” 慕容公子道:“若慕容所想不差,易前辈这些时日也当仁不让,细细勘察过吴阙东被杀和七星盟劫镖之事。” 易水寒喝了一口酒,uu看书 w.uuanhu.cm道:“老夫老矣,焉敢言勇。不过,镇南王于老夫有知遇之恩,老夫也曾想过为王爷马革裹尸。这些时日,老夫虽殚心竭虑,所查到的事情却言之甚是惭愧。” 慕容公子道:“慕容对几个人的事情甚是枝蔓不清,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易水寒淡然一笑,道:“老夫已经猜出慕容公子打算问哪几个人的事情。宋兄弟虽然久随王爷,却因个性使然,很少会跟别人探听什么,别人更很少与宋兄弟攀谈。” 慕容公子瞧了宋城西一眼,道:“胸中大有丘壑,心中却壁垒森严,平素固然是件好事,有些时候何尝又不是件坏事。宋大侠,不可不引以为鉴。” “镇南王现今的王妃是一个异族女子,她的父亲与老夫当年倒是深有交情,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当年老追随王爷用兵西域,王妃的父亲正是敌方的统帅,王爷一心延揽于幕下,老夫与他交手了七次,最终才将他收服。他有个中土名字,叫作艾天冲,那时妻儿还在本国,王爷于他甚为恩宠,每两年都会让他万里归乡。王爷卸甲之后,艾天冲也回到了本国,不过本国生出了宫城之变,他不得不携带妻儿投奔中土。行军之时,他曾对老夫说过,自己有两个女儿,长女在八九岁时遗失了,次女犹在襁褓之中。回到中土之后,艾天冲竟然遇到数次追杀,老妻不幸罹难,他不得不将次女带到金陵,没想到王爷的前王妃也遇劫难,乘鹤西去,便将次女许给了王爷。艾天冲安顿好次女之后,发誓要找到长女,离开金陵便渺无音讯。” 第10回淡影轻唱引雨来【6】 七 艾天冲有两个女儿,他的次女如果依照父亲的中土姓氏取名,似乎绝不应该叫艾九娘。 瞧见慕容公子有些心思游移,易水寒道:“王妃的名字叫艾九娘,这不是艾天冲告诉老夫的,而是王爷不久前找到老夫对老夫说的。” 慕容公子突然问道:“前辈说艾天冲在行军时每两年都要万里归乡,却不知他每一次归乡逗留多久?” 易水寒道:“老夫已经猜到慕容公子会有如此一问,艾天冲除了头两次逗留将近一年,以后每次归乡最多不过逗留半年而已。” 慕容公子又问道:“不知艾天冲每次回到军中可给王爷和前辈带过故国故乡的东西?” 易水寒目光沉稳如水,道:“老夫猜到慕容公子的用意是什么了。艾天冲在第一次归乡时确是给王爷和老夫带了东西,第二次却一所所带。也就是那一次他对老夫说他的长女已经遗失。他没有说自己是否寻找过,不过老夫看见了他身上和手上新增的伤痕,所以老夫以为他的长女不是无意中遗失,而是被人劫掠了,他与劫掠的人有过骇人心魄的激战。” 慕容公子用手缓缓地把玩着空杯,问道:“前辈说艾天冲在王爷卸甲之后便回到本国,因为本国生出了宫城之变才又投奔中土。不知艾天冲到中土后可曾见过前辈?” 易水寒道:“他与老夫惺惺相惜将近二十多年,他若回来,王爷一定会知会老夫,老夫也一定去见他。老夫还记得那是前几年的一个冬夜,老夫将他约了出来,在一座古刹里喝酒喝到天亮。” 慕容公子问道:“慕容有两个问题要请教前辈,第一个他既然在重回中土后被人一路追杀,他是否说过什么人追杀他,前辈与他喝酒时可曾发觉他身上或手上有什么新添的伤痕?第二个既然艾天冲回归本国已经经年,因为祸乱才被迫背井离乡,前辈与他交谈一夜,可听得出他的口音与行军时有所不同?” 易水寒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慕容公子,道:“慕容公子心思如此细密,老夫却怕你夺了造化的先机,反遭天妒。你猜想的不差,他身上虽有新伤,却都毫无大碍,而他却说老妻罹难,似乎难以自圆其说。他的口音与行军时并无不同,只是沧桑罢了,似乎他在王爷卸甲之后并没有回归本国,却始终在中土流落。” 慕容公子道:“慕容明白了两件事情,第一件就是艾天冲第二次归乡时,的确家中生出惨变,不仅他所说的长女遗失,而且他的妻子和次女也一并被人劫掠。他回到军中之所以只说长女遗失,乃是为了王爷每两年一次放他归乡的机会,他要用这些机会寻找自己的妻儿。第二件事情,他的妻儿被人劫掠,最终在中土有了消息,所以他无论是每两年的归乡时机,还是王爷卸甲后所谓的回归本国,都在中土苦苦寻找,却始终未曾回过本国。天可怜见,他找到了自己的次女,因为他的次女已经在中土长大成人。慕容却有一事不明,艾天冲的老妻和长女到底在哪里?莫非他的次女与母亲和姐姐没有在一起,若是在一起,为何只有这个次女现身了呢?” 慕容公子想到了那双蔚蓝色眼睛里始终浮动的哀婉与惆怅。那哀婉和惆怅为何挥之不去?是因为失去亲人之痛,亦或是亲人虽在却难以重逢? 易水寒似乎瞧破了慕容公子的心中所想,幽幽道:“老夫还有一件事要对慕容公子坦诚相告,镇南王那天对老夫说过,他与王妃只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王爷说,他与艾天冲义属宾主,情同手足,自己怎么会纳自家兄弟的女儿为妃?王爷之所以答应艾天冲的苦苦哀求,其实是为了成全艾天冲的爱女之心,也为了保护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子。” 宋城西惊愕不已,他不知道这些,也从未想过这些,他不得不暗自称叹慕容公子神鬼莫测的心智,称叹易水寒老而弥辣的心机。 望海楼的酒不仅不好喝,而且不会让人醉,这无疑使心无旁骛,只想前来买醉的客人大为光火。 易水寒已经喝了很多酒,不仅没有醉的征兆,反而越喝神情越清明。 “慕容公子应该还想问老夫云鬓的事情。云鬓是个身世很不幸的女孩子,老夫记得她是前王妃带过来的,前王妃说过她的身世。据说云鬓的祖上也是锦衣玉食的钟鼎世家,不过到了她父亲就沦落了。云鬓的父亲也曾做过官,耿直磊落,得罪了权贵,一家人被流放到蛮荒之地,幸亏遇到了前王妃的父亲才得以脱罪。云鬓自小长在前王妃娘家,一直到了陪嫁进入王府。她对前王妃感恩戴德之心可比江海,前王妃遇难,她甚至有陪葬之念。” 慕容公子问道:“不知云鬓与新王妃是否亲近?” 易水寒道:“听王爷说,云鬓在新王妃入府后,因为悼念前王妃之情甚殷,对新王妃置若罔闻,不过近两年却亲近起来。王爷与前王妃伉俪情深,因为爱屋及乌,所以待云鬓如亲人,uu看书 ww.uukanshu.om 王府上下都知道王爷疼惜云鬓。云鬓确也是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始终不忘前王妃遇难之事,屡屡向王爷进言,命人细细勘察到底是哪路草寇害了前王妃,还自怨自艾自己不是个男儿身,若是个男儿身一定要手刃那一班强人。那天王爷对老夫说了一件无伤大雅的事情,云鬓近来有一天竟然向王爷进谏,规劝王爷切勿耽于儿女情长,也不要自暴自弃玩物丧志,异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望。王爷只当她是无心之言,不过是一笑作罢了。” 慕容公子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想必是云鬓姑娘如此向镇南王进谏了。想必镇南王回她的是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宋城西很久都在沉默之中,此时突然插话道:“云鬓温婉可人,从不曾瞧她有如此丈夫气。” 慕容公子沉吟着,瞧着窗外已经很浓的夜色,缓缓说道:“一个人如果性情大变,通常会有两个彼此相关的原因,一个是身遭惨变,激愤之情难以自排,久而郁积于心,乃成愤世嫉俗之性,一个是有所奇遇,得遇循循善诱之人,言语之间,导引生发,久而恍然憬悟,乃成刻意求工之志。” 宋城西问道:“莫非两位以为云鬓有什么奇遇,遇到了什么人不成?” 易水寒没有回答,慕容公子也没有回答。 易水寒听了听外头隐隐飘来的更鼓之声,道:“即将三更天了。慕容公子打算要问的最后一个人也许就是杨霸天,于这个人老夫所知不多,不过这些天宋兄弟应该打探到了不少事情。” 第11回似此星辰非昨夜【1】 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一卷李义山的诗集打开放在桌案上,从窗子散进来的星光似乎是暗香浮动的缕缕情思。 读李义山的诗已经将近半生了,即便是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戎马倥偬中,镇南王也会在夜读春秋的闲暇里读一读李义山的诗。 偌大的书房里没有那部几乎翻烂的春秋,也没有曾经倒背如流运用自在胸中的兵书战策,唯有李义山的诗集还在,李后主的词集还在。 倘若连这些都没有了,他的岁月会更加难熬,他的日子会更加寂寞。 他的寂寞,天上地下也许没有人能够懂得,即便是曾经与他恩爱到让人嫉妒的前王妃也很难懂得。 每个人都有寂寞,英雄的寂寞太多太重,倘若一个人想要做个英雄,那么就要学着与太多太重的寂寞一生相伴。 镇南王府每到这个时候都很寂静,似乎王府上下都害怕一点点声音会震破与王爷相濡以沫的寂寞。 易水寒是在夜色将整个金陵城完全裹住的时分到的镇南王府,为了不引起王府上下的怀疑,宋城西给易水寒备下了一套王府侍卫的常服,易水寒对此生出些无端的伤感,却还是在王府外换上了侍卫的常服。 镇南王听到书房外衣袂飘风的声息,就知道易水寒到了。他居然迎出了书房门,易水寒心底又生出些无声的伤感,却迅即闪进了书房。 书房的窗子慢慢地关紧,百步之内都不会有人敢来惊扰,即便是星光到此也小心翼翼,恐惊了窗里人。 易水寒久历风尘的脸上还带着进门时生出来的伤感,道:“这几日不见,王爷身子似乎又清减了些,浮生百般事,还是自己的身子骨要紧。” 镇南王的手掌攥着易水寒的手掌,隐隐地感受到了岁月的沧桑,易水寒却从镇南王的手掌上感受到了人生的寂寞。 一双手粗糙却温厚,那是岁月留下的沧桑,一双手纤长却清凉,那是人生积淀的寂寞。 “今夜易兄回府见我,是不是一些事情有了眉目?”镇南王委实心思细腻,他用回府见我四个字,文心周纳而又不动声色地向易水寒流露了自己的信任和倚重,尤其是那个回字用心良苦而又意蕴悠长。 “慕容公子已经猜出了是什么人杀死了吴阙东,也似乎猜想出了艾九娘的一些事情。”易水寒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掌从镇南王手中撤回来,静静地注视着镇南王。 镇南王慢慢踱到桌案前,握起了一只狼毫,似乎漫不经心地在早已经展开的纸上写下了一个杨字。 易水寒沉淀着岁月风风雨雨的眼睛陡然现出一片雪色,道:“王爷原来早就知道了那个叛徒。” 由于只能看到依旧挺拔而且宽厚的背影,易水寒瞧不到镇南王此时脸上的神情。但是以他的阅历和心机,他能猜出镇南王的神情一定如同今夜的星光一样,明亮却极为遥远。 镇南王云淡风轻的声音入耳,仿佛在吟咏李义山的无题:“知道他是谁并非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们更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到底牵涉到谁,到底和江湖上什么势力有关,到底和朝廷有没有牵连。” 易水寒依旧注视着那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的背影,道:“王爷想要知道的事情,也许很快就会有眉目了。” 镇南王缓缓地回身,道:“易兄在江湖上已经漂泊多年,想来应该知道河洛秋水这个人。” 易水寒知道河洛秋水这个人,江湖上乃至朝堂上不知道河洛秋水这个人的人,有也不是很多。只不过他并未亲眼见过河洛秋水罢了,所以他颔首道:“河洛秋水这个人虽在江湖却心在苍生,可谓侠之大者。” 镇南王道:“我与河洛秋水也有过数面之缘,他与八大王交情深厚,八大王有些什么事情通常会请他出手。” 易水寒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镇南王做了这么多铺垫,就要把事情和盘托出。多年的宾主,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镇南王接着说道:“河洛秋水当下就在京华,与他的一个叫做江左布衣的结义兄弟在一起,他们因为搭救神威将军石擒龙,得罪了当今圣上最为宠幸的两个重臣,一个是尚书省右仆射穆子辰,一个是枢密院太尉章醇。这河洛秋水和江左布衣都是胆大包天敢逆龙鳞的狠角色,竟然夤夜之间将两个朝廷柱石大臣劫掠到大雷音寺,生生将穆章二人剥了衣衫在大雷音寺吊晒了三天,逼得两个重臣说出了构陷石擒龙的真相,原来是大皇子设的局,想将朝野一干经文纬武的能臣逐个铲除。前天八大王又给我发来密函,隐隐约约地说出,我这次所遭遇的一干事情也似乎于大皇子的阴谋有关,叫我小心应对,不可声张,隐忍韬晦,适可而止。尤其是七星盟的事情,恐与大皇子有牵涉,未免酿出泼天大祸,还是收手为佳。” 易水寒恍然大悟,道:“原来王爷已经知道了根本,此事委实牵涉过广,上达天听,却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镇南王没有开口,又转过身去,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风”字。 易水寒问道:“王爷所写的风字,不知有何深意?” 镇南王笑了笑,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不加伪饰自然而然地笑过了。虽然看不到他的笑脸,但是他的笑声在易水寒听来,似乎少了些寂寞,多了些温暖。 “这个字是什么深意,也许那个慕容公子能够解得,你见到他,不妨向他请教一下。” 易水寒也笑了笑,道:“这个慕容公子有个小师弟,uu看书 .uuanshu 就是王爷刚才听到的江左布衣,据江湖所说,这一对师兄弟都是人中龙凤,与河洛秋水并世而立,不相伯仲。” 镇南王握笔的手一震,没有说什么,却在纸上并排写下了三个字“秋,慕,江”。 “我已经老了,若是再年轻上二十岁,我务必要和这三个人交个朋友,一起纵马踏西风,一起沙场秋点兵,一起饮尽千江水。可惜,可惜,已经不能与当世英雄共浮一大白了。” 镇南王虽然话语中有着无尽的遗憾,声音却始终静若止水,不起微澜。 这就是英雄的无奈,就是豪杰的惆怅,就是苍天的遗憾。 易水寒似乎没有听出镇南王此番话语中隐藏的无奈,惆怅和遗憾,小心翼翼地措着词,道:“据我所猜,慕容公子似乎对艾九娘艾姑娘甚是留意,这里面似乎有着什么隐情。” 镇南王再度转回身来,目光犹如一泓秋水,道:“慕容公子这个人极为聪颖,也极为执着,他有许多事情,我们还不知道,不过眼下我们和他还是朋友。” 瞧了瞧窗外,接着道:“今夜星辰很好,明天也一定是个极好的天气,易兄是否还记得,在军中时,遇到好天气我们会去做什么?” “我当然还记得,遇到好天气,王爷就会带着兄弟们去狩猎。”易水寒答道,他已经猜出了镇南王明天要去做什么。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明天,我打算到城外狩猎,会带上两个易兄多年不见的故人”镇南王投笔于案,淡然说道。 第11回似此星辰非昨夜【2】 二 李家老店突然在昨天关门大吉了,据街头好事的王婆说,李老老板原本就不是金陵人,如今上了年岁,想念故土,所以叶落归根,水流归海,携着一家大小回关中老家去共享天伦了。 慕容公子为此不得不下榻到云来客栈。云来客栈房间很多,大堂很广,客人却不是很多,与云来两个字似乎毫无关系。 慕容公子住进来的第二天早晨,一个身穿锦袍的白面长须老人也来投店。 这个老人对客栈伙计说自己是个读书人,半生求取功名,却屡屡在大考之年折戟沉沙,恨水东流,去年一场大病之后,彻底绝了科考仕进的念头,这次前来金陵做些生意,听人说云来客栈乃是商贾云集的地方,所以前来投店。 慕容公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趺坐,就听到了这个弃文投商的客人在门外与伙计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云来客栈每天早晨都会有客人到大堂里用早膳。慕容公子听到那个老人随着伙计进了隔壁房间,就施施然走到了大堂,看到客人寥寥无几,不免怀疑云来客栈是不是浪得其名。 临窗一桌坐着一老一少,老者似有五六十岁,少者未满十五六岁,看样子是祖孙两个。 大堂里的伙计仿佛一夜没睡,无精打采地伏在柜台上打着瞌睡。 柜台后坐着一个蓝袍男人,约摸着有四十多岁,面色苍白,神情郁郁,专心致志地摸着骨牌。 他就是云来客栈的老板。他绝对是天下难找的好老板,伙计就在自己的对面打瞌睡,他居然不以为意,丝毫不予闻问。 骨牌在他手下来来回回翻动,他的脸色也随之变幻不定,似乎他正在从哗哗作响的骨牌里推算自己的后半生。 他的后半生似乎很不好,所以他才抑郁不快,一脸从去年到眼下都没有抹掉的阴晦。那个白面长须老人也来到了大堂,仿佛是乡下人初次进城,看到什么都很新奇,贴近柜台瞧着老板手下推来推去,翻个不停骨牌,问道:“这位兄台,这副骨牌里有什么?为何你始终不歇歇,好像乐此不疲呢?” 老板正在烦闷,最是讨厌有人打扰自己持定的优雅抑郁,眼皮也未抬一下,呼出了一口隔夜的寒气,冷冷道:“这副骨牌能够推阴阳,演兴衰,判生死,你想知道什么,这副骨牌都能告诉你。” 白面长须老人仿佛对老板的话信以为真,而且坚信不疑,问道:“诚如兄台所言,学生我倒要烦请兄台看一看此番生意如何。” 老板煞有介事地重新洗过骨牌,唰唰推动半晌,一张张翻开,阴沉沉地道:“先生要问的生意似乎大有麻烦,若是听良言相劝,先生在金陵游赏十天半个月,还是莫如早早归去。” 白面长须老人自寻了一番无趣,却仿佛一无所知,连连道谢,讪讪地到了慕容公子对面坐下,含着大半生的酸腐之气,字斟句酌地道:“这位先生,学生我游历甚少,才到金陵大埠不足两日,既然有缘与先生比邻而居,同席而坐,学生我尚请先生多多抬爱,学生我自当感激不尽,铭于五内。” 慕容公子淡然道:“老先生客气了,既然风尘相遇,自然彼此照应。” 白面长须老人居然喜不自胜,道:“先生如此说来,便是答允学生我了,学生我无以为报,今日早膳便由学生我请先生了,还望先生莫要推却。” 三 说书这种行当古已有之,江湖寂寞,红尘憔悴,说书人一出,便能稍解此中之苦。 那临窗而坐的老人正是一个说书人,虽然五六十岁的年纪,开口却是金声玉振,言辞铿锵。 “闲坐观风云,人众谈风月。这八个字大有名堂,深有讲究。三五个知己闲坐南山下,自然是清心明志,却看风起风落云卷云舒,大有魏晋遗风。这风云二字别有一层深意,也不能不知。从古至今,出了多好英雄,哪一个未曾领过一时风云?在朝在野,处庙堂之上,居江湖之远,傲笑风云者不胜枚举。就拿本朝来说,也在朝堂上走出来一位胸中有十万甲兵的大英雄真豪杰,激荡风云,决胜沙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这位英雄不久前还在江左济世安民,几年经略就赢得了何止万千的民心民望。诸君可知这位豪杰到底是哪一家?他便是神威将军石公讳擒龙,本朝用兵边关开疆拓土的第一人是也。” “爷爷,”说书人的孙子搭腔道:“听说石大人已经调回京师了,是不是呢?” 说书人的眼睛扫了寥寥无几的客人一遍,似乎不经意地在慕容公子面上停了停,道:“神威将军石公擒龙确是已经宣调回京。这回京一路好生凶险,端的是豺狼丛生,虎豹当道,幸亏石公擒龙天生神力,胯下马掌中槊横勇无敌,更有那神出鬼没神通广大的江湖侠客一路随行,暗中相助,才回到京师,可谓是一路上险象环生,大为不易。你道那江湖侠客是哪一路的英豪?却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布衣神侠年少的江郎。” 大体说书人讲古论今,虽说是入情入理,却到底是姑妄言之,虚虚实实,不可当做真事来听。不过这个说书人所讲的人所说的事却是极为确凿,说有所本,论有所据,绝非望风捕影,敷衍成趣。慕容公子虽然垂头喝水,却细加留意,侧耳倾听。 白面长须老人倒是听得兴起,似乎真的应了读书人看戏替古人流泪的俗话,问道:“却不知那神威将军石公擒龙回京为何如此凶险?莫非自古能臣大吏都免不了遭人构陷的定数么?” 说书人将手中茶杯重重落到桌上,道:“这位老先生讲得一丝不差,终究是饱读诗书内有乾坤的读书人瞧得真切,看得明白。石公擒龙可是我朝顶天立地的好汉,用兵如有神,治国安邦只是掌上观纹罢了。如今受人构陷,英雄失意,却是因为一个人称白衣秀士的奸人。那个奸人也在朝中为官做吏,天性嫉贤妒能,心性狡诈阴毒,一路青云都是构陷干臣倾轧贤人爬上去的。石公擒龙当初曾在此人手下做事,此人瞧出石公擒龙绝非池中之物,uu看书wwuuansh.cm 便勾结一班小人,将石公擒龙排挤出去。后来石公擒龙扬威天山,名满天下,此人甚是嫉妒,一日不思构陷石公擒龙便不得安生,端的是千般算计,花样百出。这朝堂上原就有两个祸国殃民的班头,迫害忠良的元凶,那个百般陷害石公擒龙的白衣秀士近来投靠了这两个佞臣,倒是沆瀣一气,臭味相投。如此这般,恶虎挡道,石公擒龙焉有大志得展的道理?” 白面长须老人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这个时候又插嘴道:“听先生如此说来,石公擒龙遭人构陷,乃是白衣秀士这个奸邪小人嫉贤妒能陷害能臣的及结果。不知这等小人最终落个什么田地?” 说书人微微咳嗽了一声,又巡视了一遍客栈里的客人,道:“若要问起那个白衣秀士的落到何等田地,便不能不提将石公擒龙一路护送到京师的江左布衣了。这江左布衣真真是个大仁大义的奇侠,他自称江郎,一身武艺盖世无双。他将石公擒龙护送进京后,那白衣秀士勾结江左的一干败类恶人先告状,向当今圣上状告石公擒龙三大罪,一个是贪藏枉法,想那石公擒龙一向清如水平如镜,端的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却被小人如此诬告。一个是勾结匪类,为祸百姓。这一条更加子虚乌有,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还有一个是腹诽朝廷,意图谋逆。这可谓是桀犬吠尧,无所不用其极。如此三大罪,朝中忠耿之士如何能信,纷纷为石公擒龙喊冤叫屈。朝廷有恶人当道,蒙蔽圣聪,石公擒龙竟被押到大理寺九卿会审。这布衣江郎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 第11回似此星辰非昨夜【3】 三 云来客栈的生意最近一直很惨淡,老板的脸上就始终不曾一扫阴霾,他还在百无聊赖地推着骨牌,似乎打算推算出客栈的生意几时才能如同名字一样风生水起。 骨牌推动的声音不大,却还是让听书人心里暗生厌烦,连温良谦恭的白面长须老人都忍不住瞪眼瞧了老板良久。 “那江左布衣咽不下这口恶气,却不知他是否仗义出手,拔刀相助?”白面长须老人自己身在矮檐下,不得不咽下对老板的怒气,开口问道。 说书人缓缓地喝了一口茶,似乎又向慕容公子一瞥,目光深沉而且神秘。润开喉咙,说书人放下茶杯,道:“那江左布衣江大侠原是有个义结金兰的盟兄,也是一位响当当的豪侠人物,叫做河洛秋水。这对结义兄弟在九卿会审的当口,飞身到了大理寺大堂之上,劫走了石公擒龙,江大侠还将那会审的九卿摘掉了乌纱剥去了官袍,着实教训了一番。如此这般还是不够,两位大侠将那两个朝中大奸大恶的佞臣班头劫到大雷音寺,剥得赤条条,悬挂起来三天三夜,两个佞臣何时吃过如此苦楚,连连哀嚎,求两位大侠饶他们的狗命,将一干构陷的阴谋如实倒了出来。秋水大侠乃是菩萨心肠,却行雷霆手段,听明真相,闯入白衣秀士家中将他拖出,丢进了丐帮的恶狗营中,那丧尽天良忌害英才的白衣秀士便活活丧命在恶狗嘴里,也算是天理昭彰,死得其所。” 白面长须老者一边拍案称奇,一边赞叹不已,道:“不知石公擒龙现今如何?” 说书人沉沉一叹,道:“听闻他已经辞官,回归故里了。可惜一代攻必取战必克的良将竟难逃茫茫定数。” 茫茫定数,天下英雄又有几人能够逃出?江山何在,江湖何在,到头来英雄总是无觅处。 慕容公子心中突然生出悲凉之意,再去看说书人,已经领着孙子萧萧然走出了客栈,走进了无处不在的茫茫定数。 四 这个时节并不是狩猎的最好时候,上天有好生之德,很多狩猎通常会在鹰飞狼走草木枯黄的秋天。 镇南王依旧身穿着潇洒飘逸的长衣,他的盔甲也许早已经在一场的火中化为了飞灰。 楚子南为王爷牵着已经很老的龙驹,旷野上的风很大,风吹来的时候,龙驹居然有了弱不禁风的战栗。 秦逐北为王爷背着一张寻常的弯弓,却不是威震沙场的铜胎铁臂弓,箭袋里装的也不是破云箭,而是普通的雕翎箭。也许镇南王也因为英雄老去,已经拉不开需要千钧之力的铜胎铁臂弓,捏不住能够撕破云天的破云箭。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英雄老去,夫复何言。这个时候,除了感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还能怎样? 宋城西依然故我,不远不近地立在镇南王身后,面无表情地瞧着那匹老马。 镇南王府四大侍卫头领今天来了三个,最得镇南王信任倚重的那个没有来,而且不会来了。 镇南王在等人,世上值得他等的人不多,他等人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旷野的尽处是一片密林,这个时节正是葳蕤茂盛。如同正处于壮年的男人,然而过了这个时节就会是万物肃杀的季节,那个季节就是英雄老去的时候,也是知交天涯零落的时候。 这个时节还不是,镇南王知道这个时节还不是,也不该是那个时候。 镇南王似乎也有些力不从心,风吹来,长衣潇潇,他居然发出了一阵沉沉的咳嗽。 镇南王要等的人终于到了,到的比镇南王预想的要早,当从密林那边吹来的风掀起他的衣袖的时候,他看到了杨霸天。 杨霸天还是老样子,微微驼着背,牵着一匹快马走了过来。 在镇南王百步之内没有人能够端坐在马上,从前如此,现今依然如此,以后是否如此,就很难逆料了。 杨霸天这些日子始终在金陵,王爷交代他的差事办得很不好,虽然王爷没有怪罪,但是他自己觉得难辞其咎,所以他在愧疚难当之际禀明王爷,自己要在王府外的一处宅子里一面面壁思过,一面查找杀害吴兄弟的凶手。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杨霸天虽然一向没有千里之志,但是在王府有事之时,还是要像当年那样恪尽忠贞,为王爷分忧。他相信别人未必懂得,但视他如手足的王爷定然能够体恤他的拳拳热诚。 杨霸天的步伐从当年浴血沙场到如今叱咤镖行,一直都极为坚定铿锵,这不仅是因为他做人极其沉稳果敢,还因为他自小就修炼刚猛一路的内功,如今愈发深厚。他松开马缰,任那匹快马随在身后,自已一步一步望着镇南王走去,他几乎会被自己如同疆场金鼓的步履声所震撼。 与其他地方相比,旷野的天空显得高远,高远的天空总是会引来向往翱翔和搏击的猛禽。镇南王在注视一步步走来的杨霸天的时候,听到了几声清厉的雕鸣,恍若又回到了山河如聚烽烟如怒的战场,有撕云裂帛的号角纵横激荡,让人血脉偾张,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宋城西仰面望去,就望见了三头大雕遥遥地从天际飞来,又激如暴风一样从他们头上的高空飞过,丢下了几声鸣唳。 “王爷,”杨霸天躬身施以一礼,道,“今天王爷率领这些旧部兄弟到这里狩猎,端的是教人不胜感慨。王爷自从卸甲,仿佛始终未曾摸过当年的弓箭了,我们这些弟兄也一直无缘目睹王爷弯弓射雕的风采。” 回望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这仿佛极其遥远,遥远到恍如隔世,遥远到犹如残梦。 镇南王似乎也有无限感慨,不过以他此时的情形纵有万千壮怀激烈也要化为淡泊和平和,眼里虽然生出过飓风过海的一闪,面容却极为懒散,u看书 w.uanshu 道:“我们都已经老了,当年就是当年,英雄了得也罢,气势如虹也好,都成了今天的一声唏嘘。如果不是昨夜莫名其妙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突发心血来潮,我也不会将大家惊动到这里来,陪着我聊发少年狂了。” 杨霸天道:“王爷曾有四柄剑,都是价值连城的好剑,我们虽然经年未曾再睹,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乃是天虹,地凌,风鸣,雪影,当年王爷叱咤疆场,两军阵前飞驰纵横,委实是剑气如虹人如龙,多少英雄豪杰一见折服。” 镇南王仿佛在遥想当年,面上虽然平淡如水,眉目之间却溢出凝然之意,悠悠道:“当年杨兄似乎是用一口锯齿飞镰大刀,力大刀沉,甚是骁勇,立下了赫赫战功,若不是执意追随我,当年改换门庭,此时此际也已经赢得一个万户侯了。” 杨霸天道:“王爷对我本有知遇之恩,又生栽培之情,我能有今时今日的身家全是王爷所赐。这等天高地厚的恩泽,我莫说当年,就是如今也断然不敢稍有或忘,唯有竭尽忠荩以报答王爷。” 镇南王似乎大为感动,也极为欣慰,伸手拖住杨霸天的双手,道:“听闻杨兄有三位公子,现今都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学了一身的艺业,我虽已归于庸碌,却到底有些门生故吏,杨兄以为哪位公子能够报效朝廷,建功立业,我便修书一封,荐为将佐,以待来日遂其青云之志。” 杨霸天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王爷待我一家恩重如山,虽赴汤蹈火,不敢或辞。我那次子虎威或可能堪大用,不负王爷恩典。” 第11回似此星辰非昨夜【4】 五 易水寒此时不叫易水寒,甚至也不叫邱子庭。 此时他应该叫黄书生。白面长须的黄书生正在云来客栈,瞧着客栈老板一遍遍寂寞地推着骨牌。 这时候客栈大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所有人都似乎学会了隐身术,亦或者求道心切云游四海去了。 黄书生很想打破他和客栈老板之间已经很久的彼此无言,更想打破客栈老板的独善其身。一个做生意的老板怎么可以落落寡合,不务正业?即便是对做生意一窍不通的黄书生对此都甚为惊诧,颇有微词。 “老板做这客栈生意已经有些年月了,是么?”黄书生在客栈老板乐此不疲的时候,冷不丁冒出石破天惊的一问。 客栈老板居然没有任何惊诧,阴沉沉如同梅雨天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连头也没抬,道:“十几二十来年了,也许老先生刚开始科考的时候,在下就已经做这门生意了。” 黄书生很不快,因为就他的样貌来看至少已经六十来岁,如果十几二十年前才开始科考,他绝对是大器晚成,晚成到将近知天命之年才浪子回头。 不过黄书生抱定了人在矮檐下必须得低头的念头,打掉牙往肚里咽,任由唾面自己干,不尴不尬地笑了笑,继续问道:“敢问老板,金陵城中眼下什么生意好做?还望指点迷津。” 一个已经立意弃文从商的人当然希望有人来指点迷津,不过黄书生似乎问道于盲了。 客栈老板不会给别人指点迷津,不过他手下推着的骨牌或许可以,他专注地瞧着刚推出来骨牌牌面,漫不经心地道:“眼下金陵城中好像没有一种老先生能够做得,老先生如果想做生意,据骨牌上看,还是打道回府最为妥当。” 黄书生不卑不亢地哦了一声,继续不屈不挠地问道:“老板这家客栈据学生我留意观看,似乎勉为其难,举步维艰,学生我好生好奇,不知老板如何应对如此局面?” 客栈老板淡然道:“老先生似乎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客栈举步维艰,本是在下的事情,不敢有劳老先生妄动心思。” 黄书生没有再继续追问什么问题,或许他已经不敢再妄动心思,冒犯客栈老板引而不发的虎威。 此时他有些进退两难,不知何去何从。能够给他解围的人就在他垂下头艰难地咽下一口晦气的时候,施施然现身了。 慕容公子当然知道这个黄书生就是易水寒,也当然知道易水寒之所以住进云来客栈只是因为他就住在这里。 “老先生,”慕容公子在最合适的时机说出了最合适的话,“以慕容看来,金陵城眼下最适宜老先生的生意倒有一种,却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黄书生因慕容公子恰到好处的现身和恰到好处的搭话解脱了困局,忙不迭凑近慕容公子,问道:“公子所说的是哪一种生意?” “据说金陵城人文荟萃,喜欢书画的人如过江之鲫,老先生倘若想做桩稳赚不赔的生意,何不试着去卖卖字画。” 慕容公子绝对不是在拿黄书生寻开心,以黄书生眼下的身份和情形,不去卖字画,似乎都不合时宜。良药必然口苦,苦口方能治病救人。慕容公子在情理上给目前的黄书生开了一剂良药。 不过,世上讳医忌药的人太多,自以为是的人更多,黄书生看似温良谦恭,骨子里却自视甚高,居然对慕容公子的良苦用心生出了忌愤,也不再搭话,转身出了客栈,好像要去另请高人指点迷津。 哗啦一声,客栈老板将骨牌推到,抬眼瞧着慕容公子,不阴不阳地道:“公子似乎在对面的李家老店住过,在下虽然眼拙,却好像见过几次公子从李家老店出入。” 慕容公子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既然人在江湖,就避免不了风尘邂逅。老板以为是这样么?” 意味深长的一问之后,慕容公子飘然出了客栈,客栈老板又缓缓地推动骨牌。 一阵风吹进客栈,客栈的大门发出漫不经心的叹息,之后一片宁静。 仿佛这里在此之前,也没有任何声息,始终一片宁静。 六 一柄剑缓缓地从鞘里拔出,拔剑的手发出轻微的颤动。 头顶高空上又投下大雕的鸣唳,远天似乎也发出了轻微的颤动。 镇南王双目微合,目光淡然地瞄着已经把剑拔出来的杨霸天。 这是一柄细剑,犹如一痕秋水,风吹来,似乎那痕秋水会不由自主地浮动。 “据杨兄自己说,从来没有用过剑,我也的确从未见过杨兄练剑。” 镇南王沉默了良久,目光转向了长空,似乎他的心又飞回了男儿本自重横行,飞扬跋扈为谁雄的当年。 一口锯齿飞镰大刀在血雨中燃烧着愤怒,左冲右突,大开大合。那好像是肃杀的秋季,好像是在漠北的一场殊死的拼杀。当年势如猛虎的杨霸天率领着一百个镇南王的亲兵,冲陷到敌阵,当时镇南王正在敌人的重围之中,已经杀得全身盔甲一件征袍溅满了敌虏血。 “杨兄的武功在弟兄们之中并非出类拔萃,不过在背水之战中那口刀却是虎虎生威,无人敢抗。漠北那一场殊死之战中若非杨兄视死如归,拼死厮杀,我也许就在那一战中马革裹尸了。” 镇南王虽然目光悠远,却生出了一抹凄凉,杨霸天纵然瞧不到他的眼神,却也能看到他的手也有了轻微的颤抖。 这颤抖不是源自愤怒,而是来自内心的难过。 “这柄剑,杨兄应该认得。我知道这柄剑曾经救过杨兄三次,uu看书 .ukanshucm 杨兄必定对这柄剑刻骨铭心,对用这柄剑的人也铭于五内。” 镇南王没有说这柄剑主人的名字,因为他知道自己无需说杨霸天也会清清楚楚。 “最近,我听人说,杨兄好像也会用剑了,好像还很精湛。今天我特意把这柄剑带来,就是想看看杨兄的剑法精进如何。你我宾主一场,情同手足,恩若骨肉,杨兄必然不会让我失望。” 杨霸天的脸色越发沧桑,似乎生命中已经不多的血色都从脸上剥落,握剑的手急剧地抖动起来,也将他此生岁月里最后的信念抖落一地。 “杨兄也许会很奇怪,我怎么知道你会用剑,怎么知道你的剑法很精湛。其实我从卸甲之后就知道你能够用剑,因为这些年你亲自出镖与人交手的情形,我都暗中派人留意过,你纵然还是用刀,甚至刻意隐藏,但是刀法中剑意还是隐隐发作,而且越来越重。前些天,宋城西寻找过你这些年保镖遇到的强敌,居然问出来你在危急的时候不用刀,而是用抢来的剑。只要你用剑,每一次都大获全胜。” 杨霸天已经站立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镇南王身前。 “不久前,你用过这柄剑,你用这柄剑杀死了救过你三次,一直把你当做兄长的恩人。” 镇南王仰起脸面,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一丝丝凉意。那是强忍不住的泪痕留下的凄凉和悲切。 剑气骤然腾空而起,镇南王不得不向后急退,那柄剑如同绝望的诅咒向他发出最后也是致命的一击。 旷野上狂风肆虐,仿佛苍天也发出了惨烈的愤怒。 第11回似此星辰非昨夜【5】 七 镇南王这些年一直养尊处优,专心舞文弄墨,似乎疏于打熬筋骨和锤炼武功,很多人都遗憾他将自己的武功和精力都荒废了。 遗憾他荒废了武功和精力的人都错了,甚至还错的很要命。 镇南王突然发力,一声沉声怒吼之后,一只手犹如灵蛇一样劈开森寒的剑气,捏住了杨霸天的手腕,随之望着杨霸天的前胸拍过去。 剑气消逝,那柄剑落到地上,杨霸天如同遭了诅咒一样茫然地跪在地上。 那只手掌缓缓地从杨霸天的前胸移开,随之是一声近乎无声的叹息,镇南王道:“我不会杀你,无论你为何要背叛我,永远也不会杀你。我什么人都可以杀,却决不能杀自己的弟兄和手足。” 已经被惊得真魂出窍的楚子南和秦逐北比杨霸天还茫然,还痛苦,他们木雕泥塑一样定在地上,风吹来,吹落了他们的茫然,却把痛苦吹进心底。 镇南王道:“是你杀了吴阙东吴兄弟,也是你把吴兄弟托付于你的密函取走了,七星盟劫镖的事也是你勾结所成。我虽然老而无用,却还不是老糊涂,眼睛虽然有些花,心却没有瞎掉。” “怎么会是他?”惊梦未醒的秦逐北在一片虚无缥缈中发出了自己也没有想清楚的一问。 镇南王向他望了一望,道:“秦逐北兄弟本来是个通透的人,这次却糊涂了。你糊涂就糊涂在贪恋他送给你的财货,送给你的宅院和美人,他在金陵所住的宅子听人说就是他送给你的。这些财货女人不仅蒙蔽了你的眼睛,也蒙蔽了你的心,你与他暗度陈仓送密函的事情大有可疑之处,你却丝毫没有怀疑到他。什么叫利欲熏心,这就叫利欲熏心,什么叫鬼使神差,这就叫鬼使神差。” 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纵然没有鬼叫门,被一语点中亏心事的秦逐北竟也面如死灰,浑身瘫软,跪倒在地。 “这些事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知道的?你们都知道,宋城西是个百折不回,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有人让他查一查杨霸天住在哪里,他就把你和他的勾当查了出来,虽然极尽隐蔽,却瞒不了老天,也瞒不住踏破铁鞋的人。” 镇南王俯身拾起那柄剑,轻轻抚摸着剑身,如同握着一个兄弟的手,道:“天不藏奸,欺心作恶的人终究无所遁形。杨兄,”如此时候,他仍然叫得出杨兄,委实让几个人心头生寒,身躯一震,“你不该在慕容公子面前用那么多心机,耍那么多手段,聪明反被聪明误,在一个天纵聪明的人面前,还是少一些机诈为妙。你有三不该,一不该是,你不该在王府后山与慕容公子相遇,尤其是在他试探你武功的时候早做了防备,竟然忽略了人的天性;二不该是,你不该在第二次蒙面与慕容公子相逢时竟然与他交了手,暴露了你常年用刀的习性;三不该,也是最不该的是,你不该留在金陵,不仅让宋城西查出了你会用剑的底细,也查出了你与秦逐北勾结的马脚。” 又是一声近乎无声的叹息,镇南王道:“其实最早对你有所怀疑的人就是我,但是我委实不愿意相信。当我看到吴兄弟的尸体时,想到的凶手就是你。原因不多,只有三个,第一个原因是他对你的信任,第二个原因是你近些年来不知所来的剑法,第三个原因就是你在这些年难以揣摩的地位和财富。我曾经待你如手足,对你的本事和心智有所了解,试想一下,如果背后没有依靠和内情,杨兄似乎很难达到今时今日的身家地位。” 雕鸣的声音第三次从云端飘落,仿佛在呼唤隐匿在密林里的风。密林里有了回应,那是劲风的回应。 杨霸天依旧一动不动,目光中的茫然凝成了雪,仿佛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解脱,也仿佛沉入了生命中最后的泥淖。 劲风狂躁地从密林生发,肆无忌惮地奔过来,似乎很期待与已然激飞向下的大雕的邂逅。 并非所有的邂逅都成为别后的佳话,并非所有的挥别都演绎归来的期待。 至少在这片旷野上即将到来的离别不会有重逢的期待,不会有不思量自难忘的哀婉。 有的也许只是解脱。 镇南王轻轻击掌,宋城西心领神会,从秦逐北的身上卸下弯弓,取走雕翎箭。 在战场上镇南王手执弓箭的时刻,意味着他要射杀敌酋中耀武扬威的王者和首领,今天他要射杀谁? 三支箭搭在弓弦上,三点流星应声而出。 这样寻常的弓箭好像难以撕云裂帛,难以直贯苍穹,不仅宋城西知道,镇南王更会明白。 激越的雕鸣被激越的箭嘶刺破,戛然而止,那三只大雕从高空中翻了下来,似乎它们到死也没有觉得雕翎箭刺穿脖颈的痛楚。 镇南王的身手绝不像所有人以为的那样,已经在黯淡的岁月中消磨掉,反而比当年沙场争雄时更神俊,更自如。 大道无形,他其实已经到了大道无形的境界,而世上所有人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幸灾乐祸者大有人在。 杨霸天明白镇南王的用心,就像明白自己此时的困境一样。 “杨兄,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办到。因为我们曾经是兄弟,是手足,是骨肉。” 曾经是的意思是过去是,现在和往后就不是了。 “杨兄,我永远也绝不会杀你,因为我绝不是个可以昧心屠戮自家兄弟的人,曾经是,现在也是,以后依然是。” 不昧心的意思是兄弟可以昧心负他,看书.uunsu.co 他却绝不会昧心负兄弟。 “杨霸天,你可以走了,恕不远送。” 杨霸天三字从镇南王口中吐出,意味着从此天涯陌路,曾经的兄弟手足骨肉都只是曾经,云烟散去,再无瓜葛。 今夜星光依旧,镇南王没有留在书房,他来到了王府的后山。 三杯酒散尽,他举头望着点点如同芸芸众生的星辰。 一个人缓缓地走上后山,缓缓地走到他身后。 那个人脸上蒙着黑巾,但是他知道是谁来了。 “杨霸天走了,我绝不会让他死在我的手上,因为我们毕竟曾是兄弟。” 蒙面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瞧着他。 “杨霸天之所以背叛我,是因为他的三个儿子。我什么也没有问他,也是因为他的三个儿子。” 镇南王手中执着酒壶,居然仰面喝了一口,星光洒在酒壶上,洒在他的脸上。 “我希望他走的越远越好,越快越好,七星盟的手段没有人能够预料到,即便有所预料,也一定会比预料到的更残忍,更骇人。” 蒙面人依旧无言,似乎还刻意躲着星光,星光也善解人意地回避着这个人。 “我的兄弟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少了。”镇南王发出一声喟叹,道,“你知不知道兄弟的意思?兄弟的意思是肝胆相照,无论是成就霸业,还是隐迹江湖,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兄弟的意思是肝胆相照。 世上还有这样的兄弟么? 镇南王相信会有,一定会有。 第12回曾经倩影映画楼【1】 一 当云来客栈的客人都各自散去的时候,他的一壶酒才刚刚喝光。 他是在黄昏前到的云来客栈。当时已经有客人到大堂来打算用晚饭,他还没走进客栈,他的影子就进来了,看到他的影子,人们的心头就生出了寒意。 他的影子很长很瘦,居然也像剑一样直。 别人的剑不是背在背上,就是挎在腰间,而他的剑紧紧地抱在怀里。 抱在他怀里的剑像他影子一样,很长很瘦,而且也显得很倔强。 在别人点菜的时候,他也点菜,在别人喝酒的时候,他也喝酒,然而在别人喝光了好几壶酒的时候,他一壶酒还没喝完,在别人要走的时候,他那壶酒才刚刚见底。 剑一直抱在怀里,哪怕是往嘴里送馒头的时候,剑还是在怀里。 大堂里至少有三个人在留意他,客栈老板当然要留意一下自己的客人,即便是最不务正业最不靠谱的老板对他这样的客人也要多端详打量几眼。 那个说书先生也在打量他,而且打量了很久。说书人的嘴,说书的时候滔滔不绝,酣畅淋漓,吃饭的时候未必也是如此。这个说书先生就是个细嚼慢咽而且吃吃停停的人,他打量人居然也是这样。 慕容公子也要了一壶酒,喝的也很慢,不过至少要比怀中抱剑的人快很多。慕容公子到大堂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喝上酒了,仅仅是瞧到这人怀里的那柄剑,慕容公子就认出了他。 他似乎不认识慕容公子,亦或是似乎认不出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敢断定,这个人一定认得自己,而且一辈子不会忘记自己的样子。 杀手的剑很快很利很准,杀手的眼睛更快更利更准。这个人是个杀手,不仅是个杀手,而且是让人想想都会要命的杀手之王。 杀手之王大张旗鼓地到客栈投宿喝酒,就是走南闯北见惯了世间咄咄怪事的说书人打破了脑袋也不会相信。不管人们相不相信,杀手之王光明正大地来了,就坐在这里。 慕容公子当然不能过去和杀手之王寒暄几句,聊一聊今夜做什么生意,需不需要帮忙。不过却很想知道今夜云来客栈将要栽个什么样的跟头。 依旧没有找到该做的生意的黄书生有些愁眉苦脸,竟然连着喝了三壶酒,还想再喝,手滑进了自己的荷包,苦瓜一样的脸就比黄连更苦了,唉声叹气从他半醉不醉中挤出来,一直往慕容公子的耳朵里钻。慕容公子的荷包还很满,至少能够给黄书生再要三壶酒,为了早早打发黄书生离开,慕容公子又要了三壶酒。 黄书生再有三壶酒落肚,就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黄书生摇摇晃晃站起来,醉眼乜斜,竟然还没忘对慕容公子道谢:“学生我,学生我谢过,谢过公子,谢过公子的酒。” 客栈的大门原本是关着的,这个时候居然悄无声息地开了,几乎没有人留意到大门打开了。 星光洒进来,带着深浓的夜气,说书人最早把目光飘向大门,一张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竟然变得比鬼还难看。 黄书生跌跌撞撞本来是回客房,却晕头晕脑飘向了大门,星光照在他的脸上,夜气也吹在他的脸上,他紧了紧身子,揉了揉眼睛,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从他酒气熏天的嘴里跳了出来,他自己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发出了惊叫。 大门外空荡荡的,如果不算匍匐在地上的血人,就是空荡荡的。 那个血人已经没有了一条胳膊,是通常用来挥剑的那条胳膊。他好像逃了很远很久,终于逃到云来客栈。 人在绝望的时候,通常能够生生激出一口先天之气,有这一口气在,就能够做出许多平时绝对做不出来的事情。然而当看到一线希望,那口气就会泄掉,所有匪夷所思的举动便告终结。 慕容公子第一眼投过去,就认出那个血人是杨霸天。 一口酒喷在杨霸天的脸上,又有一口酒硬生生从他闭紧的牙缝灌进去,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有人要杀我。”这是他对扶着他的客栈老板说得第一句话。 “行走江湖,河水的事不关井水的事,行行方便,不要多管闲事,才是道上的规矩,才是保命的根本。” 声音飘进来,门外却没有人影,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 慕容公子听过这个声音,他即刻想到了离梦观井里的地道,想起了一剑刺进神像的雪发老人。 “不要让他们杀了我。”这是杨霸天对着依旧扶着他的客栈老板说的第二句话。 慕容公子的眼睛收紧了,他觉得很奇怪,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是不是心智已经丧失,在绝望的压榨下彻底崩溃,所以才会做出一些常人难以捉摸的事情。 客栈老板始终扶着杨霸天,却始终缄默,似乎他只是不想有人死在他的客栈,使他的生意遭遇雪上加霜的噩运。 雪发老人和他的两个年纪很不年轻的童子犹如鬼魅一样倏忽现身,几乎没有人看清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其实他们弄了些玄虚,没有从门进来,而是从窗子飘进来。慕容公子可以肯定除了自己,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三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雪发老人今夜居然还带着兵器,他的兵器很怪,竟然是一条麻绳。两个能够给童子当爷爷的童子也带着武器,居然不是太上老君的芭蕉扇,而是正正经经的两柄剑。 一柄剑叫左青龙,一柄剑叫右白虎。 名字虽然有趣,剑锋却锋利无比。 雪发老人瞧见了慕容公子,眼睛就有了寒意,道:“那难怪他拼死要往这里逃,原来他的救星在这里。uu看书 .uuns” 他的话吹进慕容公子的耳朵里,就迅即烙在心头。 雪发老人没有说错,这不过他看错了。 杨霸天的救星的确在云来客栈,所以他拼死要到云来客栈来。 他的救星正坐在大堂里,怀里抱着须臾不能离身的长剑,这个时候还在嚼着最后半个馒头。 今夜他喝了一壶酒,却足足吃了十八个大馒头。 最后一口馒头缓缓地咽下去,他冰冷的脸上似乎露出了满足的神色,缓缓地起身,走到杨霸天身前,道:“只要你的银子够多,他们就杀不得你,因为死人通常情形下是杀不得人的。” “银子够多,只要我不死,银子有很多。”这是杨霸天说的第三句话,慕容公子似乎觉得他还是对着客栈老板说的。 “你死不死,萧某管不得,不过萧某能够保证他们杀不得你。” 他缓缓地抬头,望了望雪发老人,又将目光落到慕容公子身上,道:“你若是打算找萧某算算旧账,且等萧某做完这桩生意再说。” 慕容公子知道如果没有这桩生意,杀手之王绝不会瞧他一眼,更何况说出这一番话。 杀手之王对慕容公子说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此时不要妨碍他做生意,他们的恩怨除了今夜,自然会有了结之时。 雪发老人也望了望慕容公子,道:“慕容公子若是也想和老夫算算旧账,何妨等老夫做完此间的事情再说。” 听他如此一说,杀手之王竟是微微一怔,他似乎没有想到慕容公子的对头居然有这么多。 第12回曾经倩影映画楼【2】 二 他仿佛来自天涯,无论他到了哪里,那里都会成为天涯,因为他给所到的地方带去了滚滚红尘很少有苍冷和萧杀。 上天仿佛早已经注定他只能是一个杀手,而且会成为杀手的王者。 剑还在他的怀里抱着,但是他所带来的天涯的苍冷和萧杀已经弥漫吞咽了整个云来客栈,甚至整条长街。 “你们可以出手了。” 他的声音苍冷而且萧杀,如同他怀中的长剑,如同他凝起来的眼神。 “为什么老夫要先出手?” 雪发老人眯起了眼睛,眼睛里也凝起了冰雪。 “因为今夜你们一定会死,会死掉的人应该先出手。” 他的话非常肯定,非常坚决,仿佛他此时所说的话来自茫茫定数,毋庸置疑,也绝对不能质疑。 客栈的灯火在不安的晃动,每个人投下去的影子也在莫名其妙的摇动,甚至他们的衣服都如同被风吹动。 “杀死他们,替我杀死他们。” 杨霸天的声音也在颤动,这是他说的第四句话。 慕容公子已经知道了结果,一定会有人死,有人一定要死。 黄书生却什么也知不道了,因为他缩在大堂的角落里,睡得已经很死,一只苍蝇正在从容不迫地吃着他的口水。 仿佛有风吹来,那只苍蝇试图飞起,但是已经晚了,太晚了,一对翅子不可思议地被削掉,小小的脑袋也被割掉。 是剑气,洋洋洒洒而又森寒激烈的剑气此时吞噬了整个客栈。 雪发老人的两个童子突然出手了。 慕容公子也突然意识到杨霸天的剑法这些年精进如此之速,一定有个精于剑道的大家在调教,那个大家就是这个雪发老人。 不过这个剑道大家调教弟子的用心很不诚,他自己苦修剑道,却教会了弟子修炼剑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更何况本就判若云泥。 无处不在的剑气又突然化为无形,那两个童子还作势送剑,却一动不动。 杀手之王怀里抱着的剑已经出鞘,此时握在手中,剑尖上慢慢滑落两滴血。 慕容公子知道那两童子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因为剑太快,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两个童子也带有血,血在他们的咽喉,如同一点含苞待放的梅花。 雪发老人瞧了瞧两个弟子,眼神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慕容公子看到他的眼神,迅即意识到这是个极为可怕的人,他的可怕不在于冷酷无情,而在于波澜不惊。 自古枭雄都冷酷无情,但成就大业的皆是波澜不惊。冷酷无情其实还是一种情,所以是色;波澜不惊已经不是一种情,所以是空。 杀手之王似乎也看出了雪发老人的可怕,竟然微微退了一步,道:“这次,你可以动手了。” 雪发老人似乎看懂了杀手之王后退所意味的心思,居然也退了一步,道:“骄兵必败,所以阁下退一步卸掉骄兵之势,遇到阁下这样的对手,委实不易。” 他似乎还发出了一声唏嘘,近乎无声而且轻灵短促。其实那并不是唏嘘。他手中的麻绳劲直如剑到了杀手之王的眉心前,似乎只差三指,那唏嘘是麻绳刺出时所发之声。 杀手之王只能纵身跃起,在空中连着翻了七八个筋斗,那条麻绳始终如影随形地近在眉睫。 没有如虹的气势,没有多变的招式,甚至让人觉得悄然无声。然而杀机就在眉睫之间,死亡就在须臾之交。 这,无疑才是剑道。 杀手之王翻到第十二个筋斗的时候,蓦地从空中直扑过来,手中长剑径直投向雪发老人,而那麻绳已经直击他的眉心。 这是杀手之王孤注一掷的招法,也是日月同寿玉石俱焚的招法,他飞出的剑固然会刺穿雪老老人的喉咙,雪发老人的麻绳也必然要刺透他的眉心。 一只苍蝇飞进客栈,似乎又被削掉了翅子,那对翅子竟然匪夷所思地落在雪发老人的眼帘上,情知不妙,麻绳脱手,他疾如电闪地飞出走,飞到客栈大门旁。 麻绳已经被杀手之王的剑削得如同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春心,杀手之王颓然落到地上,茫然地瞧着空回的长剑。 剑尖指地,没有血滴滴落。 有的只是一声唏嘘,有人在大门外发出了一声唏嘘。 江左布衣很喜欢惬意的日子。喝喝茶,吹吹笛,看看花开,听听水流,和朋友下一局棋,在月下温一壶酒,在他看来就是惬意的日子。 当然,去湖里摸两条鲤鱼,在灯下捉几只苍蝇,对他而言,也不失为有趣的日子。 此时他手里有几只刚捉到的苍蝇,他已经放出了一只,他很遗憾自己弄断了那只苍蝇的翅子。 他立在云来客栈的大门外,无比耐心地瞧着拢在手中的苍蝇。 所有目光都投向他,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杀手之王已经不是一次遇到他,只要遇到他,生意一定会流水落花春去也。 杀手之王委实希望与他天上人间永远不要相遇,哪怕是自己下到九地之下也不想再遇到他。 慕容公子笑了,大声笑了,这是他从慕容山庄出来这段日子里唯一的纵声大笑。 他似乎已经不是很习惯大笑,所以他的笑声里有些干涩,有些哽咽。 江左布衣是江湖给他的名头,他却习惯自称布衣江郎。布衣江郎很纯粹,也很飘逸,而且还很淡泊,他就是江湖上最散澹最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家客栈。我知道夜已经很深,但我委实走不动了。所以请诸位体谅江郎半夜三更打扰了你们的雅兴。uu看书w. ” 他的话听着就是那么飘逸,飘逸中带着三分慵懒和二分散澹。 雪发老人瞧着他的手,他的手突然一张,几只苍蝇从雪发老人眼前飞过,飞进了客栈里。 “它们也很累了,也需要歇息一下,希望老板不要将它们拒之门外。” 江郎很专注地瞧着眼神中一片空邈的雪发老人,似乎很好奇,又似乎很关心,问道:“老先生的脸色很差,是不是染上了风寒?江郎曾经在天下第一神医府中求过医,多少学了些医术,不妨为老先生瞧瞧。” 雪发老人淡然道:“阁下好手段,居然用一只活苍蝇破了生死局。老夫自叹弗如。” 江郎抬眼望着飞走的苍蝇,道:“江郎很奇怪,为什么有人会喜欢死人。江郎绝不喜欢死人,既不喜欢被别人杀死,也不喜欢杀死别人,更不喜欢有人杀人。” 雪发老人瞧着他的眼神突然变了,变成了毒蛇,变成了诅咒,一双手掌化成疾闪,已经到了江郎的前心。 江郎没有躲,甚至没有动。 蓦地,一只鞋子飞到雪发老人的脸上,拍了一下。又一只鞋子似乎从夜空落下来,敲在老人的手臂上。 江郎笑了笑,他很喜欢笑,只要能笑,他一定会笑。随着笑声,他已经落到了雪发老人的身后,一只手轻轻一送,就将雪发老人送到了茫茫夜空里。 “今夜这里已经死了三个人,江郎委实不想再有人死。” 江郎说得对,客栈里有三具尸体。第三具尸体是杨霸天。 第12回曾经倩影映画楼【3】 三 人在天涯。 在天涯的未必都是断肠的人。 江郎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断肠人,虽然两鬓过早地吹上雪色,但始终有着懒散却温暖的笑容,有着沛若春水的眼神,有着犹如暖阳的神情。 江郎喜欢的惬意很容易得到,所以他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做到很快慰很开心。 闲敲棋子落灯花,江郎正和师兄慕容公子在灯下对弈。 此时将到黎明,却未到黎明。 “江郎在京师做了好大的事,据说已经上达天听。”慕容公子执白,随意按下了白子。 “师兄在江南做的事情更大,据说也惊动了天下。”江郎执黑,悠闲地落下了黑子。 “江郎这次回来,没有赶回江左,却到了金陵,慕容心领了。”慕容公子瞧着棋局。 “此间的事情,师兄即将做成,江郎不过是来瞧瞧热闹,散散心,顺便找师兄下下棋罢了。”江郎也瞧着棋局。 “杨霸天最后还是死了,江郎怎么看?”慕容公子抬眼注视着江郎。 “杨霸天到云来客栈,本是来求不死的,却还是死了。因为有人不想让他不死,不仅是追杀他的人,还有他原本以为是救星的人。”江郎垂着头,他似乎看出了棋局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用手拂了拂。 “江郎可看出他本以为是救星的人是谁?”慕容公子问道。 江郎轻轻一笑,长袖一挥,房间的门打开了,他笑道:“那人就在门外,已经等着我们招呼等了好一会儿。” 客栈老板居然在门外,居然带着很生硬的笑容。 慕容公子问道:“老板莫非有什么事情要对我们说,是么?” 江郎身形一飘,就飘到了老板身边,一只手掌突然劈出,老板微微躲了躲,一只手迎了出去,双掌无声地抵住。 原本阴沉的脸色陡然泛起了潮红,原本生硬的笑容慢慢变得凝固。老板终于撤回了双掌,缓缓地倒退了三步。 “老板居然是个内功深厚的高手,而且修炼的还是大乾坤神功,这是一门天罡硬功,据说只有对自己够狠的人才能练得。”江郎含笑纵回到桌前,漫不经心地瞧了瞧还未下完的棋局。 大乾坤神功本是出自塞外,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游牧族人在冰天雪地的藏龙雪山上偶遇四头人熊,秉着过人的体魄和胆识跟踪人熊到了玄天九阳洞,寻到了大乾坤神功秘籍,经过十数年苦练,终于练成。不过,修炼大乾坤神功须得童子之身,而且终身不能婚娶。 慕容公子问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客栈老板慢慢进了房间,随手关紧了房门,道:“在下是个生意人,始终是个生意人。” 慕容公子道:“慕容相信阁下的的确确是个生意人,不过阁下的生意与众不同。” 江郎随手拈起一粒白子,轻轻一弹,竟然深嵌进了棋盘里,慕容公子瞧过去,那局棋已然成了死棋。 客栈老板勉强想笑,脸却已经僵住,道:“在下所做的生意的确与众不同,而且不那么容易做不,过天底下还是有人会去做的。因为世道不是很公平,有些人做了坏事却没有人去惩罚,有些人受了委屈却没有人去替他们伸张,在下所做的生意就是为了替老天行些公义,替人解些麻烦。只要有银子,在下就能找一些人,杀了别人杀不了的人,救下老天不会救的人。” 慕容公子问道:“阁下是秦皇殿的人?” 客栈老板没有正面回答,突然俯身跪下,向着窗外三拜九叩,然后缓缓起身,道:“杨霸天是在下的一个熟客,这次他和在下做的生意是替他杀了要杀他的人,在下没有十足十的做成,不过他也算死得瞑目了。” 慕容公子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问道:“熟客是什么意思,杨霸天死得瞑目是什么意思?” 客栈老板道:“熟客的意思就是他和在下做生意不是一次,而是几次。死得瞑目就是他不想死在要杀他的人手下,却一定要死。” 江郎突然发问:“杨霸天为什么一定要死?莫非有什么事情逼着他必须死不成?是不是他的三个儿子?” 客栈老板怔住了,他委实没有遇到过如此心有七窍的人,江郎已经把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他为了三个儿子唯有一死,他死了就不会有人找他三个儿子的麻烦。”客栈老板尽量想把江郎替他说出来的话补充得更清楚更准确,能否做到,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江郎向他投过来一瞥,有发惊人之问:“杨霸天拼死到云来客栈似乎还有一件事情,他是不是把什么东西交给了你,或者对你说了一个秘密,是不是?” 客栈老板的额头上见了冷汗,竟然搓了搓手掌,手掌心也是密密的冷汗。 江郎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叹息声似乎就在客栈老板的耳边,江郎不可思议地已经站在老板的身旁,一只手掌搭在他的后脖颈上。 江郎居然很贴心地用闲着的那只手替老板擦拭掉额头上的冷汗,又替他整了整有些乱的衣服,笑了笑,道:“江郎师兄是个正人君子,不会用强,不过江郎本就是个浪迹天涯不思进取的浪子,对付有话不说的人很有些手段。” 不管是君子,还是浪子,都喜欢开诚布公的人。不过浪子更喜欢用自己的办法去把不想开诚布公的人变成愿意开诚布公的人。 江郎搭在老板后脖颈的手掌突然锁紧,似乎有一脉潺潺春水从老板的奇经八脉游走,所过之处虽然温暖,却酸痒难挨。 慕容公子纵然是个正人君子,uu看书.uukash 对自家师弟的手段也难以苛责,他能做的只有提醒修炼大乾坤神功的老板:“慕容的这个师弟从不杀人,却很善于捉弄人,被他捉弄过的人据说都要武功尽废,因为江师弟所用的是黯然销魂十三手。” 黯然销魂十三手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却只有骄阳帝君的门人修炼过。这绝对不是秘密,对此江湖上人所共知。 不过也不是骄阳帝君所有的门人都习练过黯然销魂十三手,慕容公子就因为这种武功的名字过于凄婉,而没有练过。 江郎是个跳脱潇洒的人,无论什么武功,无论武功名字如何,只要师尊传授便来者不拒,倾囊接受。 客栈老板只觉得四肢百骸软软绵绵,如同在点点离愁别绪之中,知道若再不妥协,自己的大乾坤神功就会化为恨水,开口道:“杨霸天给了在下一把钥匙。” “哪里的钥匙?”江郎依旧面带春风,含笑问道,只是那只手还紧紧地扣着老板的后脖颈,没有松开一丝一毫。 “他说是他家的钥匙。” 江郎松开了手,眼前似乎又看到了他将雪发老人送走后所看到的一些情形。 杨霸天还倚在客栈老板的怀里,说出了第五句话,只是声若蚊蚋,而且还向自己的胸口奋力瞧了一眼。 “老板不要怪罪,江郎只不过是想把自己瞧见的事情弄清楚罢了。而且你这个时候还会到慕容师兄的房门外,也是想做个生意而已。老板既然想和慕容师兄做生意,还是痛痛快快坦诚相对好一些。” 江郎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塞进了老板的怀里。 第12回曾经倩影映画楼【4】 四 杨霸天的老宅在杨家集的正东,邻着老宅就是扬威镖局。 扬威镖局的生意一直很火爆,不过这些日子因为一些风言风语而黯淡下来。 江郎一到杨家集就听说了那些想听不到都难的风言风语。失镖八十万两,对于一家风生水起的镖局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更何况还有杨霸天在金陵似乎正被道上朋友追杀的传言也甚嚣尘上。 江郎居然大大方方地进了扬威镖局,大大方方地甩出了一颗夜明珠。 杨龙飞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瞧的不是夜明珠,而是这个自称与姑苏城外寒山寺毗邻而居的江大少。 “这颗夜明珠只是明镖,本少爷还有一桩暗镖生意要照顾扬威镖局。”这位神气活现的江大少大马金刀地坐在杨霸天经常坐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而且略带挑剔神色地喝着杨龙飞奉上的好茶。 “不知江大少有什么暗镖要照顾蔽镖局?”杨龙飞其实不想接这个镖,父亲打发他们从金陵回来的时候吩咐过他们,“老夫没有回去之前,你们兄弟就安安生生在家中习练武功,不得私自接镖。”但是这个江大少一进门就声称自己这趟镖无论如何要扬威镖局护送,丝毫没有给杨龙飞婉言谢绝的机会。 杨龙飞已经打定主意,在问明江大少所托的镖之后,寻一个由头力辞这趟来历不明的镖。 江大少对扬威镖局的声威甚是垂青,不过对喝过的茶不甚满意,微微皱着眉,似乎不便挑明换茶,竟然从自己的袖口吐出一个锦囊,道:“本少爷这里有从滇边送来的茶,杨公子不妨尝一尝。” 杨龙飞想速战速决,江大少却不明究竟,横生枝节。 从滇边送来的好茶果然是一等一的好茶,不仅暗香灵动犹如一偈佛语,而且色如玛瑙仿佛能够润泽众生。 江大少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道:“这茶名唤作赤胆,听传闻,当今圣上的宠妃玉华宫宸妃娘娘每日都要喝,京师离滇边何止万里之遥,当真是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滇茶来。” 杨龙飞纵然也是个爱茶之人,今日却委实难以和江大少切磋茶道,问道:“江大少有什么暗镖,不妨说来听听。” 江大少又旁若无人地喝了一杯茶,道:“那暗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杨公子本是精明人,如何猜不透?” “江大少所说的暗镖莫非是你自己?”杨龙飞的眼睛不禁疾闪惊疑之意。 “不是我,而是杨家三位公子。”江大少盯着杨龙飞的眼神,道,“除了三位公子,还有一把钥匙。” 那把钥匙被放在了夜明珠的旁边,似乎比夜明珠还要价值连城,杨龙飞的眼睛渐渐泛红,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那把钥匙。 江大少凝神注视着杨龙飞良久,终于看到两行清泪淌下来,杨龙飞崩溃了,彻彻底底崩溃了。 血浓于水,更何况杨家始终是父慈子孝,杨霸天虽然对不住兄弟,但是虎毒不食子,对自己的三个儿子终究是天高地厚。 “你到底是什么人?”杨龙飞竭尽全力忍住从心肺中上窜的哭嚎,艰难地问道。 “别人叫我江左布衣,你叫我江郎就好,我也许能够帮助你们兄弟,至少目前能够帮助你们完成你父亲的遗愿,而且保你们兄弟没有性命之忧。”江郎的声音很暖,如同院子里正在盛开的花,如同刚刚飞来的鸟儿翅膀上留住的风。 “好,我们杨家三兄弟的命就交给你了。”杨龙飞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终于放声大哭。 五 就在杨家三兄弟接下了江郎交托的这趟镖的同一天,慕容公子再度进了镇南王的书房。 易水寒早已经在王爷的书房里等待着慕容公子,奇怪的是镇南王竟然没有在书房,他每天都用的那管狼毫放在笔搁上,滴下了一点墨,在展开的纸上晕开了一朵墨梅。 易水寒在王爷回到书房之前一直缄口不言,似乎王爷请他们来的目的,他丝毫也没有猜出来。 慕容公子也始终陪着易水寒沉默,他们甚至能够听到王府花园花开的声音,听得到很暖又很浅的从王府侍卫脸上拂过的声音。 镇南王终于回到书房,手里托着一个铁盒,背后随着秦逐北。 秦逐北脸色苍白,仿佛只是在这几天就已经病入膏肓,他进了书房,噗通跪倒,却一言不敢发出。 镇南王缓缓地瞧了慕容公子和易水寒一眼,道:“这个铁盒是杨霸天死之前托秦兄弟交给我的,我已经看过,你们不妨也看看。” 慕容公子道:“慕容若是没有猜错,这个铁盒里装的便是吴阙东找到的铁证和托杨霸天呈送王爷的密函。” 镇南王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杨霸天终究是天良未泯,在将死之际良心发现,给我留下了吴兄弟用命换来的铁证。” 秦逐北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镇南王道:“慕容公子是我的朋友,你不必担心泄露什么,尽管说来。” 秦逐北道:“杨霸天托在下将铁盒呈送王爷之前,说有些事即便是死也不能说,因为他的三个儿子还活着,他若是说多了,此时他的三个儿子必定性命不保。不过他又觉得不说对不住王爷不杀之恩和成全之情,他便说了心经中的八个字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镇南王瞧着慕容公子,问道:“听说公子的师弟江左布衣已经去了杨霸天的老宅,不知道此时事情办的如何了?” 慕容公子道:“慕容的师弟素来精于谋略,勇于任事,慕容以为此时那边的事情已经无碍了,甚至他们已经踏上了归程。” 镇南王道:“杨霸天对他的三个儿子端的是舐犊情深,u看书 .uukanhu 用心良苦,只要有那把钥匙在,他的三个儿子必然没有性命之忧。” 慕容公子道:“慕容料想归程虽然平安,他们回到金陵之日,也便是虎豹当道之时。” 镇南王道:“虎豹当道之时,也便是水落石出之际,我已经派人从洞庭湖韩铁枪那里调来一些兄弟,能够确保万全。” 慕容公子面上露出微笑,心底却是微紧。 镇南王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样,道:“今天将慕容公子和易兄请来,我有一件事情相托。也许两位应该到一个叫做水上云间的地方去坐一坐,喝几杯酒,听一听小曲。据我所知那个地方就在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扬州大运河边。”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吴兄弟不久前曾经去过,再就没有回来。秦兄弟,马上命人备好两匹快马,备好白银万两。到那个风花雪月的地方,没有银子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 秦逐北慌忙起身,一步步退了出去。 镇南王的眼神有些难以捉摸,缓缓打开铁盒,缓缓地将里面的东西取出。 一封已经拆开的密函,一件女子的衣服,一缕女子的头发,还有一个很小的陶罐。 慕容公子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此时仍然藏在自己锦囊里的一根女子的头发,不过镇南王取出的是一缕金色的发丝,而他收藏的发丝是黑色的。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杨霸天要告诉镇南王什么?镇南王为什么托他们去水上云间?慕容公子终于明白了,不过他的心底突然而至一缕依然挥之不去的惆怅。 第12回曾经倩影映画楼【5】 六 从杨家集到金陵要走三天的行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江郎很惬意,他似乎不是很想赶回龙盘虎踞的金陵城,却想在途中遇到几批不开眼的江洋大盗,最好是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十八青龙或者十三连环坞的高手。 江郎还是第一次当镖师。他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可真是不少,却从来没有尝试过当镖师。 “江大侠真的是第一次当镖师?”很想当个大英雄的杨虎威这样问道。 “如果不是遇到你们杨家三兄弟,江郎也许连这一次也不会有。不是江郎不想当镖师,而是从来没有人请过江郎保镖。”江郎晃着手里捏着的马缰,好像抚今追昔般娓娓道来,“江郎做过一年多的大夫,那是在天下第一神医府上。做过两三次剪径的强盗,当过五六回要饭的乞丐。在西域大漠做过冲锋陷阵的先锋官,在华山当过修身养性的隐士。还做过一个月的道士,当过敲了三天半木鱼的和尚。给扫北大将军当过随从,也自己干过征西大都督。” 让江郎非常失望的是,没有江洋大盗打这趟镖的主意,不要说是十八青龙的好汉、十三连环坞的英雄,连一个寻寻常常的小毛贼也没有。那些横在当道,叫嚣着留下买路钱的大场面,只能留给江郎无限的遗憾。 杨家三兄弟自然希望一路风平浪静,莫说是有强盗毛贼,最好连一只苍蝇蚊子也不要有。 即将抵达金陵的时候,正是第三天的下午,这他们比预想的要早。 江郎骑在马上,留意着往金陵城里去的官道上人流。金陵自古繁华,迁客骚人多聚于此,宦游商贾也往来其间。这个时候,官道上行人密集,似乎全天下的人都纷至沓来,似乎金陵城要有诚邀天下的盛会。 江郎突然从马上飘下来,飘到三个结伴同行的贵公子的面前,仿佛别人不劫他的镖车,他却要抢他人的财货。 那三个贵公子虽贵却不娇,在他猝不及防横在面前之后,只是微微一愣,便迅即若无其事地瞧着莫名其妙而来的江郎。 江郎居然笑了,笑的不知所谓。 “请问,是不是金陵城哪家大家闺秀正在抛绣球招亲?”他的笑不知所谓,他问出话更加出人意表。 那个身穿蓝袍的贵公子道:“金陵城里的大家闺秀倒是有很多,不过据在下所知,抛绣球招亲的这十年来没有一家。” “那么,是不是哪一户大富大贵的人家正在给儿子娶亲,亦或是正在给老爷下葬?”他问出的话不仅荒唐,而且有些无礼。 那个身穿红衣的贵公子道:“金陵城里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少,不过听说最近三个月没有一家给儿子娶亲给老爷下葬。” “那么,莫非是哪里来的圣僧正在讲法,哪里来的仙人正在论道?”他已经有些喋喋不休,令人心生厌烦。 那个身穿绿裳的贵公子道:“天下圣僧很多,世上仙人不少,不过能够到金陵城讲法和论道的到眼下为止还没来一位。” 江郎似乎恍然大悟,又似乎更加迷茫不解,道:“既然如此,三位公子也还去金陵做什么?金陵虽好,莫如归去。” 面对如此一个不知所谓的人说些不知所云的话,三位贵公子纵然温良谦恭,雅量过人,也不免怏怏不快,相互对视良久,红衣人淡淡道:“阁下是什么人?莫非口衔天宪,有生杀予夺的本事?否则怎么敢如此癫狂?” 江郎也淡淡地道:“三位虽然装扮得文质彬彬,仿佛改头换面了一般,不过行伍之人,常年打熬筋骨,一张脸面和一双腿脚便会泄露端倪。如今朝廷耳目众多,三位贸然到了金陵,难道不怕有司追究,朝廷怪罪?” 据江郎所知,朝廷为防江南生变,从立朝伊始就在洞庭湖屯驻三万精锐官兵,以弹压地方,剿灭匪乱,这早已成为祖制旧例。而且江郎还知道,现今洞庭湖屯军的经略使便是镇南王的旧部,人称铁枪寒的韩铁枪,其部下最具盛名的便是人称飞将军的小李将军。 这三个贵公子正是小李将军的部属,人称洞庭三小龙。 听他语出大有深意,洞庭三小龙面面相觑,就在他们惊疑面前这个一袭布衣的人究竟是何人的时候,人流中探出一张虬髯如铁的脸面,目光炯炯地望了过来。 古来虬髯客如恒河沙数,最出名的当然不是这个时候现身金陵城外的这一个,而是与红拂女有过旖旎情思的那一个。 洞庭三小龙自然认得此间的这个虬髯客,瞧见他望过来,心中已是意会,便不再与面前这个怪诞布衣人纠缠,疾走几步,如同泥牛沉海一样隐身于人流之中。 “江大侠,那三个人是谁?那个满脸虬髯的人与他们有什么瓜葛?”大志在怀的杨虎威在江郎跃上马之后,不失时机地发出别人很难发出的疑问。 江郎开口说话了,却没有回答他,这使他怀疑江郎是不是有他听说到的那么精明。很多很多人都认为江湖上心如皎月性如清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江左布衣。 江郎说的是:“金陵城今夜将会很热闹,咱们也许应该避一避。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世上有几个人不憔悴呢?更何况你我。” 江郎说避一避,他们就真的避一避了。 这里是一处很僻静和幽雅的院落,就在金陵城南。金陵城城南多是些商贾人家,生意做在城北,人却住在城南。 江郎对这处院落赞不绝口,似乎打算常住于此了。 “这里是家父几年前置下的宅院,几乎没有住过,所以有些荒败。”作为长兄的杨龙飞斟字酌句地对江郎说道。此时他们正在院落最后一进房子里喝茶,喝的是江郎总是随身携带的好茶。这次他们喝的不是赤胆。江郎告诉他们这茶“乃是从京师三笑茶庄花一千两银子买的雪骨,uu看书uuknshu.cm 听说八大王最喝的惯的就是这茶。” 江郎已经喝了三四杯雪骨茶,在如同蝶翼的灯光下,他的脸也像刚刚飘落的雪一样莹白。 “也许这处院落除了大公子和令尊,即便是另两位公子也不知道,对么?” 江郎又端起了茶杯,徐徐地吹了吹,然后悠悠问道。 杨龙飞目光茫然地点了点头,道:“家父是个做事非常精细的老人家,眼下他觉得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有些时候,知道的事情越多,越容易引来祸事。家父对我们很好,他绝不想自己所有的儿子说不定哪一天都会有祸事缠身。” 江郎也点了点头,道:“对于令尊为人,江郎不便置喙,不过对于令尊的心思,江郎还是甚为钦佩。” 杨龙飞从怀里取出了那颗夜明珠,道:“这明镖我们已经送到地头,那暗镖似乎也平安送达。” 江郎笑了笑,笑得很古怪,眼睛里居然闪动着一抹微凉,道:“送达是送达了,不过是否平安,此时尚言之过早。” 江郎不是姜太公,没有能掐会算的本事,不过在有些时候还是能够做得到料事如神。 他没有说错,就在杨龙飞用那把钥匙打开一个暗门的时候,这处僻静幽雅的院落就开始不平安了。 暗门藏在他们喝茶的隔壁房间,里面供奉着天地君亲师,杨龙飞取下祭台上的香炉,地上就现出了那个暗门。当他把钥匙插进暗门的锁孔,嘎达一声响过,院落里就来了人,而且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伙人。 第12回曾经倩影映画楼【6】 七 商贾人家聚居的地方,夜虽然深沉,仍有袅袅的笙管笛箫之声不绝于耳。 这处院落纵然荒僻,也能够感受到歌舞升平中隐藏的缕缕不祥之意。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潜龙腾渊,亢龙有悔,天道就是这样,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江郎也是个雅擅音律的人,他不仅听出了歌舞升平中的不祥之意,也听到了从天而降的不虞之祸。 杨家三兄弟飞身纵到院子中,三对人马也翩然而至。 夜已深沉,素月在夜幕上轻描淡写一抹清幽,点点繁星被骤然凌乱的夜风惊散,隐匿到似有似无的游云中。 三对人马,九个趁夜而来者。 江郎施施然从房内走出来,慵懒地望了望各据一方的三对人马,轻轻一笑,曼声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穷途漫漫等君来,荒宅寂寂君方到。江郎何幸如斯,终于等到了诸位英雄好汉。” 一队人马在对面,仿佛是来自九天之上的飞仙,虽然月色浅淡,仍然能够从身形上瞧得出是三个女子。一个脸上蒙着黑巾,却仪态万方,不作第二人所想。身后两个竟然是一个女冠和一个年轻女郎,也似乎体态婀娜,身姿妩媚。 一队人马在左侧,居然是江郎的老熟人,一个是冷如冰雪的杀手之王,一个是云来客栈的老板。 一队人马在右侧,与江郎刚刚有过一面之缘,正是那个虬髯客和洞庭三小龙。 “听闻江左布衣也是江湖上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杰出人物,咱们不想惊扰江郎,不过是来看看杨家三兄弟找到了什么。” 蒙面女子开口了,声音温婉如梦,似乎还飘逸着让人流连不忘的冷香。 江郎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的笑容却还沛若春水,道:“江郎素来情重,得到佳人称许,委实是大快我心,不过敢问这位佳人,为何说出来一个也是?莫非佳人曾经与另一个声名鹊起的杰出人物有过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江郎的目光游走,落到了对面蒙面佳人的手上,那一双应该猜到本是芊芊濯素手的手上居然带着金丝手套,多情而且多愁的江郎不禁暗自惋惜未睹佳人手,也唯恐那双佳人手在如此暖夜会闷坏。 云来客栈的老板今夜居然一扫霉气,笑逐颜开地望着江郎,道:“在下与萧先生今夜也绝非是前来惊扰江郎,而是打算看看这三位姑娘看到了什么。” 江郎朗声大笑,笑得花红柳绿,云开雾散。他这一笑,竟将三对人马笑得莫名惊诧,怀疑自己的脸上是不是带着晚饭的残羹,或者飞来了可恶的苍蝇,不由自主摸着脸面面相觑。笑过后,江郎道:“妙极,妙极,原来两位先生今夜不是来做生意,而是来看热闹,江郎甚是奇怪,两位看热闹的先生是不是也有银子可赚。” 虬髯客居然也是个不甘人后,当仁不让的痛快人,痛快人常说痛快话,虽然声音沉闷如钟,也振振而鸣:“咱们兄弟与诸位都是素不相识,今夜到这里来,不过是看看咱们有什么事能做。” 一方是看看别人找到什么,一方是看看别人看到什么,一方是看看自己能做什么。他们的妙言妙语,江郎不禁为之绝倒,所以在此朗声大笑,居然笑到自己都忘记了为何发笑。 脸上笑容虽然深浓,眼睛里的寒意却令人望而生畏,裹步不前。 杨家三兄弟望着三对人马,已经不寒而栗,不仅不敢上前,甚至连话也不敢说了。 蒙面佳人又开口了,犹如梦幻的声音似乎陶醉了沉沉夜色,也陶醉了阵阵暖风。 “听人说,江郎武功很高,对么?” 天下间似乎没有人愿意拒绝她的提问,否决她的意思,除非那个人不是人。江郎本就多情多愁,被人称为江湖上第一情重之人,毫无疑问更不能拒绝,更不能否决。 江郎绝不会拒绝,但是他否决了:“江郎的武功不高,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听人说,江郎的心思很暖,对么?” 梦幻般的声音不屈不挠,依旧飘逸不绝,似乎要将天地打动。 能够打动天地,就一定更能够打动众生,除非江郎真的已经脱身于众生之内。江郎依旧在众生之内,但是他又一次否决:“江郎的心思不暖,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蒙面佳人向前走了几步,离江郎更近,那抹冷香更重,眼睛里的蔚蓝好像大海一样将江郎吞没,她悠悠道:“听人说,江郎从来不会让女人失望,对么?” 江郎的确从来不会让女人失望,因为他几乎从来不会给女人希望,没有希望,何来失望。 江郎居然又笑了笑,笑容很真诚,很慵懒,淡淡道:“佳人有事相求,江郎本来不该拒绝,不过此间的事情已经不是江郎能够左右的了。至少有九个人不希望江郎让佳人心满意足,只有三个人希望江郎不使佳人失望。如果佳人是江郎,你会怎么做?” 一个冰冷的声音刺破了此间已经泛起的旖旎风情,犹如一滴血滴落进一潭春水。 “如果佳人有意,要做的是先杀掉那九个人,再去用温柔换江郎的一个承诺。江郎可是蠢人?他岂能为了一个佳人,结下九个仇家?” 杀手之王萧先生在自己的话还未悉数说完之际,已经将怀里的长剑挺在面前,仿佛飞出了一天的寒雪,天地都为之动容。 江郎缓缓地退了几步,又和蒙面佳人拉开了距离,似乎他很害怕自己会在很近的距离中心旌摇曳,贸然答应了蒙面佳人的请求。 他的确不是个蠢人,不过他是否会为佳人拼命不惧天地不容,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他似乎滑进了那个月圆之夜,u看书 .uukansh那是在华山之巅,一柄犀利的短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那一剑,至今还未痊愈,他清楚的记得,那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个时候,他本不该笑,他却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在自己的笑声中,他似乎忘记了胸膛上的旧伤。 旧伤虽然已经不痛,但是那痛在他心底,在他的骨髓里。 蒙面佳人望向了萧先生,问道:“听说阁下是个杀手,奇怪的是没有人出银子,阁下居然也会杀人。” 萧先生瞧着自己的剑尖,道:“你错了,已经有人出了银子要买你的一条命。” 江郎突然觉得萧先生的谎言很不好笑,不好笑的谎言,也许是真话。 萧先生从来不会说谎话,曾经不会,现今更不会。 江郎仰面瞧了瞧黑沉沉的穹隆,希望瞧见老天的眼睛,看破造化的心思。 蒙面佳人的两个随从纵身过来,那个女冠道:“星主,这个杀手据说难缠的很,现今还是拿下杨家三兄弟要紧。” 江郎不认得这个女冠,但他认为自己应该从慕容师兄的口中得知了这个女冠是什么人。 这个女冠无疑就是离梦观的无梅。 蒙面佳人蔚蓝如梦的眼睛从萧先生的剑上飘开,又再次落到江郎身上,问道:“是不是江郎能够答应,在我们对付杨家三兄弟的时候可以袖手不管?” 江郎知道自己可以袖手不管,因为纵然他不施以援手,也会有人拔刀相助。 虬髯客和洞庭三小龙果真挺身而出,护住了杨家三兄弟的左右。 第13回云间水上春如旧【1】 一 慕容公子从来没有到过水上云间这个地方,虽然他到过扬州已经有很多次,扬州离慕容山庄并不是很远,就是他打算在扬州买处宅院也属于寻常可见的事情,没有让人大惊小怪的地方。 当黄昏暮色渐兴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大运河的北岸。仿佛人在江湖总是要面对不期而至的黄昏,所有的江湖事情都要在暮色渐起的时候有个了结。这是江湖的定数,更是江湖人的宿命。 易水寒似乎没有留意到黄昏已经扑面而来,也没有注意到慕容公子凝然思索时眼波中的变化。他正用阅尽沧桑的双眼注视着大运河上密密匝匝勾连在一起的十几条硕大的画舫,他觉得把这称作水上云间,委实是匠心独运的神来之笔。 据镇南王说,扬州大运河里的那十几条勾连在一处的画舫就是水上云间。可以确定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就是七星盟在江南的老巢,如果不是吴阙东从离梦观寻找到线索,追查到这里,并在密函里提及,镇南王永远也不会知道七星盟个分舵会藏在大运河的画舫里。 慕容公子望着已经悄然点起盏盏彩灯和株株巨蜡的画舫,道:“吴阙东在密函里提到他在离梦观的井底神殿里找到了线索,线索就在那尊神像后面的一个机关里。他还提到线索是一幅画,那幅画是前朝宫廷画师鹤延年的扬州春晓图,画中有画舫十几条。他到了扬州,居然真的找到了画中的画舫,而且真的探知了这就是七星盟在江南的老巢,甚至果然在这里找到了他所要找的证据。易前辈是否觉得这似乎有些奇怪?” 易水寒依旧注视着那些画舫,反问道:“慕容公子对此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不妨说来听听。” 慕容公子道:“慕容以为,这事奇在一切都仿佛是按图索骥,甚至觉得吴阙东做这些事仿佛有如天助,因为察觉云鬓姑娘有异而顺藤摸瓜找到了离梦观,又从离梦观渐次深入寻到了水上云间的线索,由着犹如上天所赐的线索查到这里,并从这里查实了一些证据。这期间虽然有些艰险,甚至还有性命之忧,却天随人愿,终成正果。慕容对此心生疑虑,这似乎未免过于巧合了,也过于环环相扣,顺理成章了。” 易水寒目光一凛,转向慕容公子,道:“莫非慕容公子以为是有人故意将吴兄弟一步步引入迷局之中,并且刻意给了他一个正果?” 慕容公子目光深沉,画舫上的灯影已经在他的眼睛里结成变幻迷离错综诡异的光波,他淡淡道:“杨霸天留下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镇南王已经得到密函却依然让我们到这里,其实都在印证如此的怀疑。七星盟的人都绝非易与之辈,当年慕容的师尊为了歼灭七星盟可谓煞费苦心,一夜白头。如今七星盟死灰复燃,再起风云,想必盘根错节、诡异迷离不输于当初。慕容师弟江郎这次从京师回来,便匆匆赶到金陵与慕容会合,自然也是因为七星盟难以对付的缘故,否则以江郎的性情,绝不会前来与慕容各显神通。” 易水寒道:“慕容公子既然如此说,那么咱们该怎么做才好?” 慕容公子道:“既来之则安之。王爷既然有心让前辈与慕容到水上云间逍遥快活一番,我们似乎不能辜负王爷的一番苦心。” 水上云间绝对是人间的销金窟、英雄的断肠冢。没有敌国之富不能来,没有天纵之豪不敢来,银子在这里不过是大运河里不舍昼夜的逝水,英雄在这里不过是大运河浪花淘尽的泥沙。 没有五千两银子先压在柜上,就是天大的豪杰连画舫都登不上。易水寒在往来于画舫和渡头之间的小船堪堪近岸的时候就将五千两的银票捏在手上,两个人飘然上船之后,立于船头前来迎接客人的青衣中年人便一声不吭地伸出了手,银票拍在青衣人掌中,小船风快,犁开了河水望着画舫飞去。 划船的居然是两个明眸善睐的豆蔻少女,虽然也是一言不发,却笑吟吟地偶尔瞟一眼雪衣挥洒迎风卓立在船头的慕容公子,能够登上这条小船的都是非富即贵,慕容公子自然是个多金的公子,爱钞的姑娘必然要瞧上两眼;慕容公子又是倜傥不群,丰都俊逸,爱俏的姑娘自然更要多看几眼。 画舫连绵于灯光火影之中,漂游于柔波旖旎之上,宛如妙手天成的画师微醉后一挥而就的画卷,慕容公子对前朝丹青圣手鹤延年的玲珑妙笔广有涉猎,极为熟稔,瞧着渐渐临近的联翩画舫,委实觉得与鹤延年的笔法大为切合。 浮生如梦,其实何尝不是也在一幅造物早已经挥洒出来的画卷中。观画的人正在画中,画画的人原来也在画中。 旧时明月旧时梦,旧时芳华旧时春。画舫上不仅有明月,还有袅袅的梦,不仅有芳华,还有浓浓的春。 慕容公子刚登上一艘画舫,就被一缕轻烟绕住,想走却不敢走,因为他若是动一动,便会撞到轻云一样灵动轻盈的大姑娘,而且还是四个大姑娘。 “春花,夏荷,秋月,冬梅,好生招呼这位公子,若是有半点闪失,小心你们的花容月貌。”始终未曾开口的青衣人这个时候竟然说话了,而且对着慕容公子眨了眨眼睛。 他以为慕容公子会懂,其实慕容公子对他的挑逗眼神一丝一毫也不懂。 慕容公子从未到过风花雪月的地方,一个人如果被人称为琴剑书画四绝,uu看书 .uukanshu.om 他能够去的地方似乎永远不会很多。 这种地方永远是令人销魂的,腰缠万贯的时候是在画舫上销魂,千金散尽的时候是在河水里销魂,前者让人心醉,后者令人心碎。 春花夏荷秋月冬的名字仿佛在每一个这种地方都能听得到,因为在这种地方没有哪一个姑娘会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 人在滚滚红尘中,自始至终都艰难漂泊,在纷纷风尘里,更加强笑度日。 这还不是秋天,但是慕容公子莫名想到了一句话,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四个大姑娘在笑,始终在笑,笑得天真烂漫,仿佛并非强颜欢笑。 一乘四个壮汉抬着的小轿不知何时到了慕容公子身前,四个大姑娘才欢声笑语,巧笑流盼地从慕容公子身边散开,齐声道:“恭请公子上轿。” 慕容公子很听话,人家让他上轿,他就毫不怀疑地上轿,而且还不忘给四个轿夫打赏。 画舫在水中游,小轿在画舫上走,四个大姑娘如同穿花蝴蝶一样随着小轿风摆杨柳,摇动金莲。 慕容公子得到如此礼遇,易水寒却无人问津,眼巴巴瞧着慕容公子被小轿接走,自己只能没头的苍蝇一样开始了误打误撞。 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不要怪画舫上的人势利,易水寒无论怎么看都像一个随侍公子哥的老家人。 易水寒虽然心底不无苍凉,却觉得如此正好,他若是也坐在小轿里,如何能便宜行事。 所以,那乘小轿走出不远,易水寒已经不知去向。 第13回云间水上春如旧【2】 二 水上云间是那种只要有银子在身,无论是谁都能够进的地方,乃至于有银子在,哪怕不是人也可以进。 归根结底,其实是只有一种人能够进水上人间,那就是有钱人,而且是非常有钱的人。这并非奇特,世上许多的地方都是如此。 进水上云间之后,慕容公子将遇到很多很多有钱人,相比之下能够拿出一万两银子的慕容公子并不是很有钱的人。 小轿在第三艘画舫上落轿,慕容公子一出轿就遇到了那些心雄万夫气焰如虹的有钱人。 那些有钱人正在这艘画舫上赌钱,每一注都绝对不能少于三千两白银。这是这里的规矩,没有人敢破这个规矩。 四个大姑娘又轻云一样绕住了慕容公子,慕容公子到了这里才明白原来每一个赌钱的人身边至少都围着四个大姑娘,更有甚者,他还瞧见,一个肥硕如象的中年人身边飘着十六个姑娘,一个精瘦如鬼的老头子身边居然也绕着十六个大姑娘,环肥燕瘦,各有风情,果然是活色生香,羡煞旁人。 肥硕如象的中年人正在掷骰子,骰盅在他珠圆玉润的手中疾动如飞,七八个被姑娘簇拥的有钱人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只手。 精瘦如鬼的老头子正在推骨牌,那双比常人要长很多的手缓缓搓动,他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手缓缓移动,似乎有些呆滞。 慕容公子进来的时候,除了一双凌厉如鹰的眼睛,几乎没有人留意到他。慕容公子也注意到了那个长着一双鹰眼的男人,看样子此人是这艘画舫上管事的人。 此人负着双手,缓步在既兴奋又紧张的人群中踱着,他瞧见慕容公子的时候,自己正踱到那个肥硕如象的中年人身后。 赌钱当然要有运气,不过只有运气绝对不行,还得需要高人一等的眼力和稳如泰山的定力。肥硕如象的中年人似乎不仅有滔滔如江水的运气,还有过人的眼力和定力,所以他已经赢了十多万两银子。 赌场本就如此,有人赢钱,就有很多人输钱。那七八个盯着他手上骰盅的人就是输家,每个人都输得六神无主,不仅没有了定力,连运气也灰飞烟灭。 骰盅终于扣在桌子上,那七八个人心怀忐忑地叫嚷着:“大,大,大。开,开,开。” 鹰眼男人似乎对骰盅里的大小洞若观火,慢悠悠地靠近正欲将骰盅提起的中年人,淡淡道:“兄台今日手气极佳,已然大大赚了一笔银子,依在下看来,还是给这些老大们留一点散碎银两吧,赌场虽然如战场,不过还是莫要赶尽杀绝为好。”伸出二指,轻轻搭在中年人的手臂上。 骰盅提起,中年人脸色大变,一双象眼一翻,就见火影一闪,冷冷道:“管事的好手段,海某委实看走了眼,未料到这里竟然藏龙卧虎。” 三个骰子居然都是六点,自然让那些叫嚷着大大大的赌客得偿所愿。 青衣人似乎没有听懂那中年人的话意,微微一笑,迎着慕容公子走去。 慕容公子虽然只是微微瞥了青衣人手指一眼,却已经看出此人所用的竟然是南海天灵教的灵犀指,而且功力甚是惊人。 “在下是此间的管事,人称鹰十三。不知公子打算赌什么?” 世上所有的赌局虽然总会有个输赢,但是归根结底只有输,没有赢。 慕容公子从来不想输,所以他抱定了不赌即是赢的心思,他摇了摇头,道:“在下只是来看看热闹,从未打算赌什么。管事的还是留意别人吧。” 鹰十三很好奇地瞧着这个到了赌船却不打算赌钱的公子,道:“公子似乎还未听人说过水上云间的规矩,凡是到了这里的客人都要去酒色财气四个地方,公子此时所在的便是财神坊,进了财神坊就要赌一把,否则咱们只能恭送公子下船了。” 天下间居然还有这等规矩?慕容公子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发作,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能审时度势,暂时忍气吞声。他淡然道:“既然有如此规矩,在下也不能破了这个规矩,那么在下便和管事的赌两手,权且当做施舍罢了。” 鹰十三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公子果然深谙此道。既然公子要赌,那么在下陪公子玩两手。” 四个大姑娘笑吟吟护住慕容公子,簇拥着来到一张桌子前,鹰十三翩然随至,就要取过骰盅。 慕容公子淡淡一笑,道:“既然要赌,在下却有个想法,我们不妨赌一赌谁能在一炷香的工夫让此间两位手气最好赢得最多的人将赢来的钱双手奉送。” 这种赌法在水上云间这里实在是闻所未闻,不只是出人意表,而且是不近人情。鹰十三的眼神中有了异动,默然瞪着慕容公子,似乎想要瞧出来他所说的是不是真实想法。 慕容公子当然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有这种赌法他才能稳赢不输,而且还能一击制敌。他淡淡地瞧着鹰十三,道:“如果管事的对此不能定夺,那么财神坊便认输罢了。” 财神坊是天下最赢钱的赌坊,怎么能够随随便便认输?鹰十三略作沉吟,沉声道:“既然公子有如此想法,在下斗胆,便依从公子之见。” 一炷香点燃,所有的眼睛都聚在慕容公子身上,居然只有眼神间的好奇和怀疑,却没有任何人对此发出议论。 鹰十三走到精瘦如鬼的老头子身边,道:“老先生,在下想和你赌一局,只是赌一局,不过这一局要将老先生所赢的钱悉数押上。” 精瘦如鬼的老头子用细长如同鬼爪的手扣动桌面,细长而且暗淡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哑着嗓子道:“管事的想赌一局,老头子却不想赌,除非你们财神坊将老头子一刀砍掉脑袋。” 鹰十三脸上露出轻蔑得笑意,uu看书 wwuanshu.c 道:“财神坊开门做生意,求的是财,砍掉客人脑袋的事情能不做就不能做,不过进了财神坊,就要守财神坊的规矩,财神坊的规矩虽然比不得皇帝的圣旨,却也没有几个人敢违逆。让你赌你就赌,也是财神坊的规矩。” 精瘦如鬼的老头子脸上也溢出了冷冷的微笑,如同毒蛇露出了牙齿,道:“莫非老头子不赌,财神坊还要强迫老头子赌不成?你倒拿出手段来,让老头子也瞧瞧财神坊的规矩有多厉害。” 鹰十三突然轻轻拍手,老头子身边的十六个姑娘动如灵狐,手中吐出丝带向老头子的脖子招呼过去。 老头子似乎微微一怔,身子猛然后挫,居然从乱云飞渡的姑娘群中逸出,椅子还稳稳地坐在身下,随之两条手臂犹如毒蛇,那十六个姑娘身上的穴道已经被他封住,立在那里动弹不得。 鹰十三瞧出了这个老头子的手法,兀自一惊,脱口道:“原来在下看走了眼,老先生竟然是九头蛇翁温四爷。” 九头蛇翁温四爷已经十多年未曾在江湖上现身,许多人都以为他已经驾鹤西游,但是他的平荒飞蛇三十六式依然令很多江湖人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温四爷并非纯粹的江湖人,他其实是个生意人,平生唯有两个嗜好。一个是赌钱,一个是捕蛇。他赌钱是为了赢钱,他捕蛇是为了补身。 所以他不仅钱很多,而且身子骨始终很好。否则他今日就不会在水上云间出现,十多年前的那场厮杀毕竟非同小可,没有朋友相助,没有好身子骨,他挣扎不出来,也活不到现在。 第13回云间水上春如旧【3】 三 江湖上的人也要吃饭,也要有钱花,甚至比寻常的升斗小民活得更艰辛更奔波,所以江湖人很多都是生意人。 鹰十三当然也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必须有的,他一样也不少,甚至比寻常生意人还要更强。譬如说眼力和心思,他绝对要比一般的生意人要厉害,比普通的江湖人要高明。所以他能够看出温四爷的底细,也能想到自己对待温四爷用寻常的手段已经难以为继。 鹰十三的一双鹰眼突然泛起了很浓的笑意,谦恭有礼的态度让他恢复了生意人的本色,他含笑道:“温四爷赌术精纯,天下无对,与在下赌一局似乎稳赢,又何妨教在下几招?” 温四爷淡淡地道:“老头子不是海某人,难道瞧不出管事的手底下的真章?休要哄老头子,老头子说不赌就不赌,这也是老头子的规矩,破不得的。” 海某人就是那个肥硕如象的中年人,他的名字叫海三少。 温四爷嗜赌,却极有分寸。江湖上比他还要嗜赌如命的就是海三少,海三少此时就瞪着他们。 海三少这个名字并非他是海家的三少爷,而是他身上有三样东西比别人少。 第一样,别人在赌局上有分寸,他没有;第二样,别人在赌品上有道义,他没有;第三样,别人在赌资上有节制,他没有。 海三少是个很纯粹的江湖人,他没有生意,如果他不赌钱,早在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活不下来了。 他无论什么都赌,无论和什么人都赌,在他自己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赌输过,这是个运气好到让人惊叹的恶赌鬼。 鹰十三面对一意孤行的温四爷只能知难而退,于是决心和恶赌鬼海三少谈谈生意。 海三少今天竟然学乖了,瞧着鹰十三走过来,先声夺人地叫道:“既然老温头不赌,海某人也不会和你赌。你们的规矩既然老温头能破得了,海某人自然也破得了。” 鹰十三听他言辞如此坚决,态度如此硬朗,不禁大为吃惊。 鹰十三今天似乎碰触了霉运,通常见怪不怪的他居然连着大为吃惊,这无疑让他极为恼火,他恼火起来,财神赌坊的姑娘都知道后果会很不好。 究竟有多不好,当然取决于鹰十三的心机。 鹰十三似乎有些进退两难,在踟蹰不前的时候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一点寒光从他的手掌中发出,倏忽间就到了海三少的面门,而他的身影似乎比那点寒光还快,已经到了海三少的身后,一只手掌落到海三少的后心。 海三少即便是避开了那点寒光,却躲不开他的掌力。 海三少事实上既避不开要命的寒光,也躲不开摧心的掌力。 慕容公子始终瞧着鹰十三,似乎对鹰十三的出手早有预见,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一只酒杯脱手飞出,将那点寒光收进,一个赌客飞出,撞在鹰十三的身上。 酒杯稳稳地落在海三少的怀里,里面是一支钢针,鹰十三却飞出了三尺之外,倒进了另一个赌客的怀里。 温四爷细长而黯淡的眼睛迸出一溜火花,居然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望着慕容公子道:“老头子愿意将所赢的钱悉数送给这位公子。” 海三少惊魂未定,却也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略有些犹豫,道:“海某人也愿意将所赢的钱悉数送给这位公子。” 四 财神赌坊过去便是另一艘画舫,海三少告诉慕容公子,这艘画舫就是水上云间的神女坊。 神女坊里客人也很多,慕容公子居然遇到了两个熟人。 流云居士和余青崖正和三个人坐在花团锦簇之中,兴致正浓地饮酒作乐。慕容公子和海三少走进来的时候,余青崖听到声音抬头去看,脸上拂过一丝惊异,又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酒杯。 流云居士缓缓回头,目光中居然有故人重逢的一抹欣慰,起身道:“未料到慕容公子居然也有雅兴到这里来,相逢不如偶遇,无思谷一别甚是挂怀,今夜正好把臂痛饮,一解挂牵之苦。” 这绝对是偶遇,慕容公子从余青崖的神色间已经瞧了出来,这几人在水上云间酣饮,委实没有想到竟然会遇到熟人,尤其是不能逆料到与他狭路相逢。 与流云居士正在酣饮的三个人此时也抬眼望过来,看神情还未想到流云居士口中所称的慕容公子是谁。其中一个五十几岁的雄壮男人看来是今夜的主宾,手托着酒杯,稍见迷离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慕容公子,问道:“这位公子是何人?莫非与居士早有交游不成?” 海三少虽然自告奋勇陪着救自己一命的公子在水上云间逛逛,却也不晓得这位公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慕容山庄少主。当他听流云居士款款道:“韩大人,这位公子便是江南慕容山庄的少主慕容公子,慕容公子在江湖上声名甚远,韩大人自然也听人说起过。” 能够到水上云间的大人不会太少,不过能够到水上云间的韩大人也不会太多,在慕容公子看来,甚是雄壮的韩大人在江南一带似乎只有洞庭湖锐建营的韩铁枪韩大人。 这位韩大人果然如慕容公子所猜,就是韩铁枪韩大人。 慕容公子似乎从未听闻过洞庭湖锐建营,更未听说过什么韩大人,在流云居士不吝溢美之词介绍之时,他只是微微颔首而已。 通常韩铁枪去的地方,与他有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之称的小李将军也会去。今夜韩铁枪既然在水上云间,小李将军应该也在这里。然而不出慕容公子所料,uu看书ww.uukanshu小李将军没有来这里。 慕容公子能够想到威名赫赫远在韩铁枪之上的小李将军此时在什么地方,那个地方一定是金陵,镇南王在慕容公子和易水寒来扬州之前,曾对他们说过,他已经从韩铁枪锐建营调去金陵一些弟兄,领队的必然是做事周延细致而且武勇过人的飞将军小李将军。 “这两位是在下的朋友,在江湖上名声不大,想必慕容公子从未听闻过。”流云居士轻描淡写地将坐在韩铁枪两侧的人向慕容公子引荐。 这两个人的名字的确从未进过慕容公子的耳朵,甚至连海三少也从未听说过那两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一个叫黄十八,一个叫律四六。这两个人神态谦和,仿佛天生就是取悦别人的命。 慕容公子绝不会相信这两个人是如此委曲求荣逢迎谄媚的人物,能够和流云居士同坐的人似乎都是大有来头的人。 流云居士道:“慕容公子来得恰是时候,这水上云间最有名的三位花魁就要出来为咱们助兴了。听人说,这三位花魁不仅国色天香,而且精于音律,慕容公子此来定然会遇到知音。” 神女坊顾名思义,就能想到这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这样的所在,天大的英雄也会流连忘返,薄情的男儿也会黯然销魂。 让人黯然销魂的鼓乐悠然而起,令人流连忘返的国色盈盈而至,三个羽衣霓裳的女郎怀抱着丝竹走来,慕容公子居然一反常态,痴然凝望,脸上隐约着不可思议的惆怅和哀伤。 他居然看到了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只是他没有嗅到那梦幻般的冷香。 第13回云间水上春如旧【4】 五 这个女郎不是艾九娘,但是长得和艾九娘极为仿佛,如果不是没有那如梦似幻的冷香,在画舫的灯红酒绿中,慕容公子会错认她就是艾九娘。 三个女郎都有国色,这个女郎的美艳更让人为之惊心动魄。 英雄自古难过美人关,号称当世英雄的韩铁枪自然而然地为三位国色天香的女郎折服在石榴裙下。 这个时候往往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况他们喝的正是如意夫人的醉玲珑。美酒,美人,都是男儿不可辜负者,即便是流云居士不曲意相劝,自以为大丈夫自风流的韩大人也会将进酒杯莫停,一举累十觞。 丝竹在耳,果然大有造诣,不过在慕容公子耳中也只是庸常之曲罢了,酬酢之意有之,高绝之韵则无。 突然,那个与艾九娘甚为相似的女郎手中的琵琶现出了一声不谐之音,慕容公子佯装不觉,淡然地又举起了酒杯。 韩铁枪虽然行伍之人,却也懂得音律,在酒意迷离中居然听出了那不谐之音,咄了一声,道:“好端端的曲子竟被一声不谐之音所破,委实可惜。” 流云居士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此间精通音律者并非慕容公子一人,未想到韩大人却也是个知音者。” 韩铁枪道:“本帅虽然自幼便投军,不过跟过的乃是镇南王,这位王爷经文纬武,于音律也极为谙熟,当日在沙场上,本帅曾经多次随着王爷听过琵琶曲,自然也精通一二。” 黄十八在此时又将八面玲珑曲意逢迎拾起,道:“本朝多少名将,都断断乎没有韩大帅的惊才绝艳,老朽纵然是草野村夫,却也早就听闻过韩大帅的才名。” 流云居士悄然看了一眼慕容公子,道:“在下对韩大人,也是早闻其名,却未见其人,此次邀请韩大人,既有无思谷主的拜谒之意,也有在下的拜服之心。” 韩铁枪目光寻找着慕容公子,道:“本帅听说镇南王爷对慕容公子甚是垂青,这次公子到扬州不知是不是奉了王爷的钧旨,前来办一些机密大事?” 慕容公子道:“慕容虽然得王爷青眼相加,却只是个江湖闲云野鹤,王爷怎敢托付大事。” 律四六虽然奉承韩大人唯恐不及,却对慕容公子显然无心侍候,这时冷笑一声,问道:“既然王爷没有托付慕容公子什么事情,却不知公子为何会来到扬州?” 慕容公子没有回答,海三少纵然是个声名很差的恶赌鬼,却很想在救他一命的慕容公子面前表明自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即也冷声道:“扬州是天下人的扬州,各位来得,慕容公子为何来不得?况且慕容公子是当世的大侠,游历四方,行侠仗义,本是大侠的本色。个中情由,你如何晓得?” 韩铁枪醉意似乎更浓,道:“今夜只谈风月,对酒当歌,美女在侧,又岂能浪掷了良辰美景?” 甚似艾九娘的女郎似乎手指一划,有一个破音送出,慕容公子心思微动,起身来到她身前,道:“姑娘似乎有些倦怠,这一曲琵琶还是由慕容代为弹拨。” 那女郎蔚蓝色的眼睛隐隐溢出感念之意,双手奉上琵琶。就在这时,财神坊的鹰十三随着一个面上戴着青铜面具的女人飘然而至。 那女人声音雍容,显见已过了韶华之龄,徐徐道:“慕容公子到咱们水上云间,本是咱们的一桩幸事,如何敢劳动慕容公子代为弹拨。” 手掌一翻,那只琵琶便落入她的怀中,手指一动,急遽如雨的琵琶曲从手指间飞出,赫然正是当年乐天仙翁所作的瀚海晚照曲。 此曲一出,整个神女坊都为之悚然动容,已然醉态可掬的韩铁枪竟然身躯一震,敛去神情间的狂恣,正襟危坐,呆呆望着那个女人。 大漠的风沙仿佛漫天而起,寂寞的晚照在黄沙纵横中伶仃而去。 杀气从手指间隐隐地生发,隐隐地飞出。慕容公子骤然觉得有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今夜水上云间的所有人都要被这张大网收走,收进漫天黄沙中,追随晚照奔赴九幽之下。 流云居士的脸色大变,他也已经感知了杀机,也意识到了魂消魄散的死亡气息正在萌动。他难以保持固有的从容,急忙起身,高声道:“所有人快走,若是迟了,命就留在这里了。” 黄十八和律四六摇摇晃晃地挣扎而起,又重重地跌倒,眼神里现出了绝望之色。 韩铁枪居然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成了风沙里的顽石,没有了生气,也没有了魂魄。 那女人透过青铜面具上的两个窟窿瞧着慕容公子,又雍容道:“慕容公子莫非还想走么?既来之则安之,此处甚好,还是留在此处罢了。” 琵琶声愈加激烈,似乎来自遥远天际的清厉长啸,不仅要撕碎所有人的魂魄,还要击碎所有的生命。 慕容公子的衣服瑟瑟而动,他似乎动了动身子。一双手握住了他的双手,甚似艾九娘的女郎终于站立不住,倾颓到慕容公子的身侧,却紧紧地握住了慕容公子的手,似乎在拼命抓住救命的稻草。 隐隐地一缕温润的真力送到慕容公子掌心,uu看书.uuknshu.cm 慕容公子似乎勉强才没有摔倒,也紧紧地握住了那个女郎的手。 “慕容公子,是不是镇南王派你来这里的?” “镇南王要你到这里到底打算找什么?” 鹰十三的声音如同闷雷迎头撞击着慕容公子,在这样的时候,慕容公子似乎已经心神游离,不得不回答别人的问话。 “镇南王什么也没有告诉慕容,不过慕容自己想到了你们早就猜到慕容要到这里来,你们挖好了陷阱在等着慕容。” “镇南王府所生出的一切事情都是你们早就布好的圈套,不仅要套住镇南王,还要套住慕容。” “慕容已经想到,以吴阙东的武功他根本就不可能在这里找到什么铁证,你们让吴阙东找到所谓的铁证,不过是一个很大的诱饵。这个诱饵不仅骗过了吴阙东,也骗过了镇南王。” “慕容还知道了镇南王再次被自己当年兄弟骗了,这次骗他的人是韩铁枪。所以,韩铁枪派到金陵的人马,不是去帮助镇南王解困,而是去陷害镇南王。” 他终于站立不住,倒了下去,倒在了甚似艾九娘的女郎身旁。 琵琶声戛然而止,那个女子雍容的声音又响起:“慕容公子虽然内力雄厚,不过在来自蓬莱山老祖的摧心咒神功之下也是枉然。” 摧心咒是什么样的神功,除了这个女子,所有人都不知道,但是他们此时都已经知道了。 慕容公子已经沉沉睡去,似乎他的三魂七魄都已经离他而去,去了遥远的蓬莱山。 第13回云间水上春如旧【5】 六 摧心咒是蓬莱山蓬仙老祖的十八种绝世神功之一,自从二十年前七星盟覆灭,这种武功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甚至有人以为这种武功只是一个烟花般璀璨和虚幻的传说。 这种武功很少有人有天赋学得了,也很少有人有机缘学得到,更很少有人有霸气学得成。学成这种武功,至为艰险的还是最后一点,那就是霸气。这种霸气绝非对别人,更多的是对自己。这种霸气也绝非意志和恒心那么简单,还有对自己的折磨和伤害。 青铜面具隐藏了这个女子的面容,甚至也隐藏了她的生命和灵魂。不久之后,她再次现身于慕容公子面前时,自称是青铜绝情尊者。 在她的自称里面为何不伦不类地加上绝情二字,也许可以推测出她生命和灵魂中的霸气,也能印证出来她自己成就这种霸气所受的折磨和伤害。 她的眼神很难看到,青铜面具露出的两个窟窿委实晦暗不明。当慕容公子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凝然在慕容公子身前站立了许久,可以肯定的是她正在瞧着昏睡过去的慕容公子。这似乎绝非单纯地审视慕容公子是否真的被摧心咒所伤,而是还有难以揣测的用意。 “慕容公子至少要在明日午时才能苏醒,纵然他的内功来自孚日岛的正宗玄天真气,经过摧心咒的消磨,也要半年之后才能恢复自己的十成功力。”她这才扫视了一眼都受了池鱼之殃的众人,缓缓地从袖子里吐出一个玉瓶,递给了鹰十三,接着道,“给他们每人喂服一粒药丸,便能解开摧心咒的功法,不过每个人的功力也消减了三成。你们速速将镇南王府的公案勾结了吧,也好潜心修炼天罡正气,恢复功力。” 鹰十三接过玉瓶,沉吟片刻,问道:“请尊者恕罪,属下敢问尊者,不知将流云居士等三人如何处置?” 没有回答,鹰十三不可能得到答案,因为青铜尊者已经引着那个甚似艾九娘的女郎翩然而去,大运河上灯火渐渐阑珊,她们惊鸿一样的身影瞬间就隐入了灯火阑珊中。 鹰十三似乎有些拿捏不准,踌躇地眺望着灯火阑珊处,突然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臂,那是一只应该安安生生地横在地上的手。 慕容公子居然伸出了手,而且此时就站在鹰十三的身后,鹰十三没有办法去瞧慕容公子的脸色,如果他看到了那张犹如白纸的脸,就不会像此时这么害怕。 慕容公子道:“药瓶给慕容。” 药瓶就到了他手中,他倾倒出三粒药丸,迅疾将一粒抹进了鹰十三的口中,道:“运气调息。” 鹰十三如同将药瓶送给慕容公子那样,立即运气调息,慕容公子等了良久,看他没有中毒的迹象,才迅捷地将一粒药丸送入自己的口中,一缕温润的力道在他体内被唤起,他才隐隐觉得自己发僵发冷的脸上有了些温润和暖意。 那个甚似艾九娘的女郎到底是谁?慕容公子此时虽然不能迅即思索出答案,却知道那个女郎对自己给予了暗中相助,自己体内的温润力道似乎本就是来自她的掌心。若是没有她的相助,慕容公子此时就真的昏睡在地上,只能到明日正午才能醒来。 “易水寒在哪里?”慕容公子问道。 这次鹰十三开口给出了答案:“他此时在酒神坊,没有人难为他。” 他身后没有了声音,良久之后,他才试探地回头,慕容公子已经不见,只有那只玉瓶在地上扔着。 他突然明白了慕容公子为何说话很短很急,因为慕容公子此时没有力气说太多的话,而且那样也会迟早暴露出他深受内伤的马脚。 猛然跌足,鹰十三追悔莫及。 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听到韩铁枪摔倒在地的声音,韩铁枪虽然不是个铁打的兄弟,却委实是条铁打的汉子。 七 大运河不舍昼夜慨然而去,滚滚涛声中不知淘尽了多少英雄,冲刷了多少风流。 慕容公子听到越来越重的涛声,才悠悠睁开双眼,瞧见了已经在他身边守了三四个时辰的易水寒,也瞧到了窗子上透进来的阳光。 易水寒仿佛就站立在阳光下,阳光使他身上的沧桑也变得很温暖,很灿烂。 昨天半夜若不是易水寒及早发觉慕容公子在现身酒神坊时形容憔悴,知道事情不妙,抓住慕容公子飞身纵到一艘小船上,他以一己之力奋然划船,逃出水上云间,慕容公子就要被七星盟的人捉住,未知沦落到何种田地。 此时他们隐身在大运河边的一家小客栈里,对这样的客栈,易水寒极为了解,毕竟他在不久前还是金陵城西李家老店的老板。 有那段将近十几二十年的经历,他是为了忠义二字,现今他再度出山,依然是为了忠义二字。 易水寒看到慕容公子醒过来,缓缓地张开手掌,掌心中有一粒药丸,道:“昨夜老夫从公子手中接过这粒药丸,想必是公子以为老夫也中了摧心咒留给老夫的,公子宅心仁厚,虑事周全,老夫深为感念。不过老夫却用不着这粒药丸,也许公子还应再服食一粒。” 慕容公子如何看不出易水寒对这粒药丸珍若拱璧,唯恐遗落,竟在自己的掌心中足足握到他苏醒过来。 那种温润的力道又在慕容公子体内游走循环,他情不自禁道了一声多谢。这一声多谢竟引来易水寒咄了一声,似乎对慕容公子如此多礼甚为不满。 “江湖子弟,何时如此模样?若是贪恋你的一声多谢,老夫岂能守你直到此时?” 江湖子弟本就义气为重,有些时候心中有了默契便已经足够,世上所有礼数在风雨江湖中都显得那么苍白和乏味。 药丸送入肚腹将近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慕容公子运功一试,不禁暗自唏嘘,摧心咒果然厉害,自己纵然百般机变,还是减了三成的功力。uu看书 ww.uuknsu “此间的事情已了,”慕容公子道,“今日我们便回金陵。慕容若是所猜不差,江郎已然将金陵的事情办妥。江郎机变无双,远胜于我,必不致有慕容昨夜的凶险和轻忽。” 易水寒问道:“经过昨夜的事情,公子可猜出了镇南王府中与七星盟勾结的人是谁?” 慕容公子道:“镇南王府中有七星盟的人,但是陷害镇南王的却绝不是王府中的那个人。慕容还想到七星盟做了这么多事情,其实剑锋所指不仅是镇南王,还有那个隐身在王府中的人。” “隐身在王府中的七星盟的人是谁?” “艾九娘。” “那么公子在金陵遇到的七星盟的星主是谁?是否就是艾九娘?” “不是,那个星主另有其人。易前辈应该记得那天秦皇殿的杀手现身在李家老店外的事情,若慕容没有猜错,秦皇殿的杀手是杨霸天收买的,他们要杀的人也许就是七星盟的星主。” “公子从何而知?” “因为杨霸天早就与秦皇殿的人有生意,我们在云来客栈已经得知了这个情形。杨霸天死在云来客栈固然用心良苦,为了三个儿子煞费苦心,其实也在向我们做出了暗示。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就是这个意思。那时杨霸天被七星盟逼得走投无路,惶急之下想出了刺杀星主,浑水摸鱼,逃过一劫的下下之策。” “那么,七星盟的星主是那位聂四公主?” “她也许也不是真正的星主,不过就杨霸天所知她就是星主。” “那么真正的星主是谁?” 第14回雨骤风激剑似虹【1】 一 比之慕容公子身在风花雪月的地方却凶险备至险死还生,江郎虽然所处之地极为荒僻寂寥却风光旖旎暖玉温香。 江郎似乎永远在飞花逐月中浪漫而行,这不仅令世人为之艳羡,也让江郎自己不可思议。 夜。 夜色正如水,黯然销魂夜。 金陵的夜千百年来仿佛始终如此销魂,如此浪漫。 江郎的眼睛也如同今晚的夜色,似乎有着难以抗拒的销魂,有着与生俱来的浪漫。在他的目光中,多情的人会更加多情,薄情的人会幡然醒悟。 杨霸天在金陵城南的宅院虽然有些荒僻,却甚是疏朗开阔,院中栽植的树木已经是葱茏如梦,夜气中浮动着沁人心脾的草树的淡淡幽香,而今夜那个蒙面女子所携带的梦幻般的冷香与草树的幽香交融于一处,竟然有了年年红药之为谁生的缠绵悱恻气息。 江郎很奇怪这个蒙面女子在这夜黑风高杀人时为何还着意在身上暗藏香囊,这似乎有些不近情理,甚至大悖常理。除非她刻意要让人们知道她的身份,亦或者有心要将自己来过的痕迹留下。这非常不像磨刀霍霍天涯路,却很像与君相约黄昏后。 就在江郎心念疾动的时候,女冠无梅和那个虽然长相寻常却身姿袅娜的年轻女子已经舞动身形,亮出了长剑,向着杨家三兄弟招呼过去,这种招呼纵然是千娇百媚的佳人主动要打,世上多情成病的男人也不愿意欣然笑纳。 虬髯客和洞庭三小龙护在杨家三兄弟的左近,眼瞧着两个女子身法凌厉地扑过来,也都扯出了长剑,迎了过去。他们的身法更快,剑光更厉,而且人数整整比对手多了一倍,虽然有以众欺寡之嫌,今夜他们已经顾及不得了。江湖人做江湖事,而江湖事有些时候就是这样,需要在拳头下解决的绝不会在所谓的口舌和道义上墨守成规。 这是一场既有风情又有力道的争斗,一边是蝶影翩翩,一边是疾风浩浩,剑光纵横决荡,剑气撕云裂帛,灵便与迅捷便纠缠在了一处。 江郎眼睛里还有温柔的笑意,如同那是还依恋在枝头的浅花,他几乎没有去注意剑气弥漫的打斗,而是仿佛一往情深地瞧着蒙面佳人,尤其是她的眼睛。 海一样的光影,海一样的色泽,还有海一样的迷离,都令习惯了多情多愁的江郎叹为观止,似乎不胜向往。也许若不是蒙面佳人早已经心有所属,仿佛她也要沦陷在江郎凝然却温暖的注视中。 剑气纵横的时候,夜色渐渐凄濛,院子里的草树因为过于葳蕤而深受其害,被剑气摧落的叶子流萤一样飞旋,犹如绕梁三日绵绵不绝的歌声。 一片叶子落到萧先生的脸上,冷如冰雪的脸丝毫没有变化,他甚至没有用手将叶子拂落。 云来客栈的老板始终盯着交手的几个人,他已经看出来,蒙面佳人的两个女伴渐渐不支,身法和剑招逐渐式微,寡不敌众本就是情理之中,更何况与她们交手的四人还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临敌应变甚是高明。 蒙面佳人蔚蓝色的眼睛似乎有些变化,不过江郎很难捕捉到那种变化,仿佛那种变化被什么遮掩住了,所以江郎的目光落到了佳人戴着金丝手套的手上,他瞧得出那双手微微的握紧。 通常人们在临敌之际手掌生出变化的时候,眼神不可避免地要有更大的变化,哪怕是背道而驰的变化。江郎对此很清楚,因为他大大小小已经有过不少于三百六十五次的决斗,每一次决斗他都着意查看对手的眼神和手掌。这时他从结义大哥河洛秋水那里学到的克敌制胜的法门,这法门曾经屡试不爽。 心如皎月也好,机变无双也罢,无论江湖中人怎么评价他天下无对的临敌制胜功夫,都不能忽略他细致入微的审视和揣摩。 他突然想到蒙面佳人的蔚蓝色的眼睛也许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秘,甚至他怀疑这双让人刻骨铭心的眼睛也许是假的。这种假不是蒙面佳人没有眼睛,而是她的眼睛做了谨慎细致的手脚和伪装。 所以他脸上又泛起了与如水的夜色相同的笑容,他的手也微微地握紧。 萧先生离他不是很远,他似乎感觉到萧先生握剑的手也缓缓地收紧。 有什么情形将要一触即发,这种情形未必就是杀机,也未必就是死亡,也许会是旖旎的相拥和温暖的执手。 无梅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哼,一缕剑光从她的左肩飞过,她退了几步,就嗅到了鲜血的气味,那是她的血,她的血点点滴滴地洒落,仿佛点点梅花。 天地间本来无梅,然而此时有了梅花,而且是无梅的血散成的梅花。 那个年轻的女子也在无梅后退的时候从剑气如虹中飞身而出,虬髯客的剑居然从她的脸上揭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 那是一张人皮面具,被剑尖揭掉人皮面具的女子失魂落魄地摔倒在地,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江郎很遗憾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为何要用一张面具将自己的美貌藏起来,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暴殄天物,有伤造化之功,有失天公之德。 江郎虽然对此非常遗憾,但是他知道江湖上总会有一种人要这么做,那种人就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那种人最大的秘密就是自己的那张脸和那张脸所表示的身份。 江湖人尽皆知,江郎是个悲天悯人的人。习惯于以悲悯观天下的人通常都会设身处地去替他人着想,所以江郎替那些人觉得有些不值,一个人若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功名霸业,连自己那张与生俱来的脸面都不敢昭示于人,甚至可谓捐弃不顾,活着还有何意趣,u看书 ww.uuknshu.co 若如此,毋宁死。 饶是如此,情重如山情深如海的江郎在那个年轻女子跌倒在地之际,还是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身形一飘到了那女子身前,柔声道:“姑娘可否告诉江郎,你的芳名如何称呼?” 在这个时候,江郎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不仅那个姑娘为之愕然,连挑破人皮面具的虬髯客听到后都觉得莫名其妙。 江郎伸手搀起姑娘,目光温柔地寻找着姑娘的双眼,进而寻找姑娘的心灵,接着说道:“姑娘莫要以为江郎这一问有多么唐突,委实是这一问关乎姑娘的生死。” 这位姑娘倒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经江郎如此一说便对江郎的心思心中雪然。 江郎悲天悯人的声誉果然绝非浪得,他已经想到这位姑娘若是慕容师兄怀疑的那个女子,如今暴露了真容,她的死期便不再遥远了。 弃车保帅,杀人灭口,永远是一招残暴却有效的妙棋。江湖上善于运用这招妙棋的人绝非少数,甚至可谓是累累不绝,大有人在。 江郎已经看出这位姑娘想通了自己问话的用意,悠然道:“江郎有位结义大哥,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大名,姑娘自然也不会例外。据说河洛秋水朋友遍天下,他若是想保住一个人,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帮助他做成这件事情,姑娘若是相信江郎,江郎明日便可以知会大哥的朋友们保护姑娘。” 蓦地,蒙面佳人出手了,她出手要对付的不是江郎,而是那个暴露端倪的姑娘。 杀人灭口这件事来得比江郎预想的还要快,还有狠,还要绝。 第14回雨骤风激剑似虹【2】 二 人间最美好的是女孩子的温柔一笑,人间最霸道的也是女孩子的温柔一笑。 江郎蓦地感到了女孩子温柔一笑的美好和霸道,于是他看到了蒙面佳人手中多出了一柄状如黛眉的刀锋,那柄刀锋犹如美人温柔一笑,向着那个姑娘飘来。 这柄刀是天下十柄最为致命的刀之一,这柄刀的名字就叫美人笑。状如黛眉,色如笑靥,一刀挥出只有温柔,只有美好,只有甜蜜。据说这柄刀乃是当年骄阳帝君萧寂崖从长恨岛太真仙子那里得到的,赠给了自己的夫人心月夫人。 江郎瞧见这柄刀,眼睛里的温润和澄澈骤然不见,他知道此刀一出,必将人头落地。更何况江郎还看出来蒙面佳人所用的刀法正是心月夫人独创的相思刀法,这一招正是相思刀法中最温柔最销魂的别后相思人似月。 江郎的一只大袖飘出,翼护住了那位姑娘,另一只大袖轻轻飞起,犹如一片云,一片遮月的云。他所用的正是师尊骄阳帝君所创的武功苍海赋,这一招的名字叫云起沧海黯相思。 那只大袖仿佛一面铜墙铁壁格住了刀锋,又仿佛是漫生在沧海上的流云隔断了云间水上到层城的明月。 蒙面佳人轻轻一笑,比这刀锋还要甜蜜,还要温柔,还要美好,刀锋翩然收回,悠悠道:“听闻江左布衣多情,今夜一见果然如此。既然江郎打算收留这个娇滴滴的美人,我们自然乐于成人之美。” 江郎疏狂的笑声响起,他居然对着蒙面佳人深施一礼,笑道:“如此说来,江郎还要多谢佳人的成全之恩。” 美人笑还握在手中,刀锋聚着夜色,似乎在与江郎的笑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微微逸出倾国倾城的温柔笑靥。 “我姓窦,”那个姑娘终于决心已下,微咬着下唇,道,“我叫窦明珍。你师兄慕容公子见过我,而且有过短暂的结伴同行。我猜江郎似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也知道我这个人。” 江郎没有回答她,却含笑对萧先生道:“据江郎所知萧先生乃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江郎以为如果有人找这位窦姑娘的麻烦,萧先生一定会仗义出手,对么?” 萧先生冷冷地瞪着江郎,有瞧了瞧窦明珍,道:“萧某欠你一个人情,势必要早早还给你,既然你想到了萧某如何还你的人情,萧某也不与你计较,就这么成交这笔生意罢了。” 蒙面佳人此时已经笑不出了,她委实没有料到江郎会将杀手之王引入窦明珍的生死之局中,杀手之王若是答应了保护谁,那么一定会竭尽全力去保护,若是他要保护的人遭遇不测,他势必会刀山火海去杀死凶手。 萧先生望向蒙面佳人,冷冷道:“这个窦姑娘若是有何不测,萧某自会杀了你为她抵命。” 蒙面佳人问道:“若是她死在别人的手里呢?” 萧先生冷笑一声,道:“无论她死在何人手中,萧某第一个要杀的人还是你,望你好自为之。” 蒙面佳人道:“既然如此,今夜我们之间必有一战,已经在所难免。” 萧先生道:“好,你出手吧。” 江郎缓缓地扶着窦明珍退出三丈之外,但是他们身上的衣服剧烈地挥动起来,他的一双大袖如同鼓满了风云,猎猎飞扬。 蒙面佳人果然先出手了,凌空纵起,双手捧着美人笑,向萧先生刺去。 似有绝代佳人的笑语在刀锋上吹出,似有无际无涯的温暖柔情从刀锋上漫起,似有让人既甜蜜又惆怅的唏嘘从刀锋上弹拨。 人非草木,总是有情。只要有情就避不开美人笑的刀锋。 萧先生纵然是杀手之王,却依然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能否避得开美人笑刀锋的温柔相拥? 江郎的眼神有了深沉的惊异,他惊异蒙面佳人的刀法已臻化境,也惊异美人笑的刀锋已经超出他的预想,端的是霸绝天下。 蒙面佳人这一招正是相思刀法里的黯黯相思生天际。 萧先生手中的无情剑也是天下十柄名剑之一,而且排名还很靠前。当美人笑的刀锋如梦似幻在他的眼前绽放,在他的心底飘逸的时候,他手中的无情剑如同一滴眼泪投入了相思之中,相思更浓,唏嘘更重,伤心的意味似乎已经充彻天地之间。 犹如一段断肠的歌,犹如一痕碎心的梦,无情剑撕碎了漫天而生的相思,刀光蓦地暗淡,剑影也随之消隐。两个人都退出了三步,蒙面佳人的手臂有了一点玫瑰泪,萧先生的鬓角有了一抹冷梅色。 虽然伤不重,但是他们都已经被对方所伤。天地间能够伤得了萧先生的人绝不会很多,即便是江郎也不敢保证在十招之内伤得了萧先生。 好霸道的美人笑! 好精绝的相思刀! 世上最厉害的武器是美人的温柔一笑,世上最伤人的魔咒是情人间的黯然相思。 世上能够战胜美人温柔一笑的不是绝情,而是绝命;世上能够打赢情人间黯然相思的不是无情,而是无命。 江郎对此比任何人都要懂得。若不是因为温柔一笑,他怎么会天海漂泊?若不是黯黯相思,他怎么会华发早生? 漫天被刀剑摧落的叶子似乎淹没了夜色,也淹没了生机,明天是否会来,似乎成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蒙面佳人又托起了刀锋,身子随之旋转,渐渐化为无形,只有刀锋的杀气无处不在,只有刀锋的冷焰无边而起。 这是相思刀法里的夜吟相思了无痕,虽然说是无痕,却无所不在,虽然隐于夜色,却不在眉头就在心底。 萧先生怀抱着长剑,似乎自己也是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他没有动,始终没有动,但是剑动了,剑从他的怀里飞出,又迅即飞回。剑上有血,他的肩头上也有血。 蒙面佳人从无形中现身,肩上又添了一朵玫瑰,就站在萧先生的对面,手中的刀锋已经偏移开萧先生的肩膀,刀尖上却有一朵冷梅。 江郎终于决定出手了,他出手只有一个目的,看书 ww.uuashu.om 救人。 如果他再不出手,这两个人最终也许会同归于尽。虽然他们并不想成为执子之手、生死与共的同命鸳鸯。 江郎向他们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望空抓了几片叶子。 萧先生也终于决定使出致命的绝杀,剑似乎动了动,又似乎纹丝没动,蒙面佳人手中的刀锋却举起,劈向萧先生的头顶。 没有剑光,也没有利剑刺出的声音,甚至也看不到那柄剑了;没有刀光,也没有刀锋劈下去的声音,甚至也看不到那柄刀了。 但是死亡的阴影已经欺近了他们,也许已经浸入了他们的骨髓。 两片叶子蓦地从他们的眼前飞过,发出了凌厉而且冷酷的鸣叫,犹如两只索命的地狱之鸟。 剑骤然现身,贴着蒙面佳人的面颊刺入了一片叶子;刀也倏忽现身,在离萧先生仅有一丝头发的地方顿住,劈开了另一片叶子。 江郎已经到了他们身旁,手中还剩下的两片叶子飞出,将他们的刀剑击开,即使他们再发力,江郎也不必害怕自己的手捉不住他们的手腕。 “既然谁也杀不死谁,何苦再徒费力气呢?” 江郎手指一弹,萧先生的无情剑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刺进了一株古树。 就在江郎手指弹向那柄刀的时候,蒙面佳人脱手将刀送出,戴着金丝手套的手从江郎的胸前拂过,已经封死了那里的几处大穴。 “太过多情的人总是自己受伤,江郎知道么?” 戴着金丝手套的手掌贴在江郎的心口处,蒙面佳人这样问道。 第14回雨骤风激剑似虹【3】 三 江郎当然知道太过多情的人总是会自己受伤,不过他似乎从未想过一改初衷。 这与他狂放不羁的性情有关,更与他的皎如明月和机变无双互为表里。 太过多情的人容易受伤,无情的人何尝不也是如此? 就在萧先生双目怒睁,瞪着多管闲事的江郎的时候,一片叶子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到了蒙面佳人的手腕上,那只手竟然一震,就在一刹那间,江郎竟然从蒙面佳人的头顶上翻了过去,稳稳地落到了她的身后,一只手里居然还握着一只金丝手套。 随之在蒙面佳人还未醒过神之际,她已经软软地倒在江郎的怀里。 “江郎这辈子可资引以为豪的事情很少,不过却有两桩救命的本事整个天下独一无二,一桩是百毒不侵,再一桩是身上穴道能够移动到别人恰恰封不到的地方。”江郎笑道,“所以说,一个人不要太早的得意,得意的太早仿佛总是大失所望。” 江郎绝非有意轻薄,他只是想瞧一瞧蒙面佳人的纤纤玉手和蒙面黑巾里的绝代容颜。那只手已经握在江郎手中,五指修长,肤色莹白,却居然有些硬朗,掌心还有常年练剑留下的痕迹。 江郎笑了笑,道:“多多得罪,请佳人还要宽恕江郎唐突冒犯之罪。”手指一动,已经贴近蒙面的黑巾。 一个声音飘过来,从天上飘过来,又一个蒙面女人似乎从天而降,不过她面上蒙的不是黑巾,而是狰狞的青铜面具。 这个女人有着雍容的声音,她说道:“素闻江郎多情,难道你不知道她的真容一现,就是窦明珍第二么?莫非江郎厚彼薄此么?” 江郎听到声音,瞧见那个女人不禁心神一乱,困在他怀中的蒙面佳人趁机脱身而出,不过江郎还是在电光石火间从她的衣袖里摸出了一件物件,迅疾如电般送入自己的怀中。 戴着青铜面具的女人悠悠道:“江郎,自从华山之巅一别,已是匆匆数年,这些年来江郎似乎更加多情,也更加狂放不羁了,委实让我失望。” 江郎淡淡笑道:“江郎从未想过让什么人觉得大有希望,江郎只是个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江湖畸零人,如何敢劳尊者挂怀。” 那女人不在望向江郎,对蒙面佳人道:“还不速速离开,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江郎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她们一行三人飘然而去,江郎既不关心也未留心。 “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是什么人?”萧先生居然比多管闲事的江郎还要多管闲事,如此问道。 “一个很古怪的女人,我们这些人行走江湖千万不要遇到她。”江郎淡淡地答道,目光中春水不见了,甚至还有些冰冷。 江郎后来才知道,两天后慕容公子在扬州竟然也遇到了这个古怪的女人,而且被她的摧心咒削去了三成功力。 四 杨龙飞再度打开祭台下的暗格,里面有的只是一片虚空。 江郎道:“因为这个暗格,你们才得以从故园逃到金陵,若是没有这个暗格的钥匙,七星盟的人,甚至还有其他人马早就送你们到黄泉之下了。” 这个时候,萧先生和云来客栈的老板早已经走了,洞庭湖锐建营的四位好汉也已然告辞而去,只有窦明珍还留在这里。 她已经无路可走,眼下除了跟随喜欢多管闲事的江郎,只剩下一条走向死亡的绝路。 江郎没有问她任何有关七星盟的事情,一者她虽然跟随所谓的星主,却未必知道那些江郎已经隐隐猜出的事情;二者问她那些事情无异于将她推到死路上,七星盟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若是日后得知她泄露了什么,她只能引颈就戮。 江郎委实是心肠很软,心思很密,这是他平生最好的口碑,也是他此生最大的负担。 明天终究还是会来,明天一定会来。 当杨家三兄弟在院子里仰头望着第二天早晨的阳光时,他们不能不感叹恍如隔世。 此时金陵最危险的地方也许就是镇南王府,此时金陵最安全的地方也许还是镇南王府。江郎又乘上骏马走在前面,后面是窦明珍所坐的镖车,杨家三兄弟追随在江郎的身边,他们耀武扬威地到了镇南王府。 莫愁湖清波澹澹,每一缕波纹里似乎都吹送出幽幽的芬芳。那是还未开败的茉莉花香,也是莫愁湖永远不会遗失的记忆。 五个人正在莫愁湖边等着他们。 这五个人不是镇南王府的人,也不是七星盟的人,更不是秦皇殿的人,而是洞庭湖锐建营的人。 这五个人等他们,自然是打算陪他们一起晋谒镇南王。 洞庭三小龙依然是昨夜的打扮,虬髯客却全身披挂,他们一并拱卫着那个一身白色长衣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生得虎背熊腰,凛凛一表,只要看上两眼,就会看到沙场演兵的勇毅果敢和匹马纵横的一身肝胆。他对着依旧骑在骏马上的江郎轻轻颔首,道:“听这四位兄弟说,阁下就是江左布衣,我曾经与河洛秋水有过交游,也听秋水大侠提及过阁下。” 江郎慵懒地从骏马上下来,道:“阁下想必就是人称飞将军的小李将军,江郎也久闻阁下大名。” 江郎说的不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他的的确确从很多人那里听闻过小李将军。 小李将军最厉害的本事是骑射和一对短戟,据说百步之内弯弓射箭例无虚发,马上步下一对短戟鲜有对手,当年追随镇南王平剿东海叛乱时,曾是一夜之间夺了三座关寨,射杀上百名匪首,一战扬名天下知,甚得朝廷赏识。镇南王卸甲之时,小李将军便被朝廷选调到洞庭湖锐建营,作为韩铁枪的副将。 江郎生性甚是恢弘舒朗,虽然狂放不羁,却与人相交敦厚宴如,小李将军和他寥寥数语之后便已经认定其人确是豪侠之士。u看书 wwuansh.cm 窦明珍瞧见镇南王府的大门,便有些踟蹰,江郎看破了她的心思,道:“如今能够避得过七星盟的地方,除了镇南王府似乎已经不多,窦姑娘不必想得太多太重,且在这里好生度过一段时日,待江郎随师兄了结了此间的事情,便送窦姑娘到江左,那里有天下第一帮丐帮的弟兄,能够保你的平安。” 窦明珍勉强点头,在一边的小李将军看在眼里,默默思忖片刻,道:“窦姑娘在镇南王府无需呆多久,此间事了,如果不嫌弃,可到洞庭暂避一时。” 江郎听他一说,心念微动,不禁又生出了一个主意,只是眼下不便说出,脸上却兴起了笑容。 就在这时,王府中施施然走出来一个人,看样子乃是公门的捕头,江郎抬眼望去,不由得朗声大笑,笑声中一点花影飘来,江郎张开手掌,将那瓣花捉住,身形一展,飘飘到了公门捕头面前,竟然将那瓣花别在了那个捕头的帽子上。 “铁大侠铁神捕,经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那人正是神目如电铁鹰,铁鹰虽然沉稳此时也笑逐颜开,道:“江郎还是老样子,见了面不管是什么人都要送一朵花,果然是多情如故,风采如故。” 小李将军望着铁鹰,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江郎却回身对他说道:“小李将军,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铁鹰铁神捕,只要他到的地方,必然会有天大的麻烦。” “江郎过奖了,好像江郎到的地方也是麻烦不断,你我原本就是同样惹惯了麻烦的人。”铁鹰目光投向小李将军,悠悠地说道。 第14回雨骤风激剑似虹【4】 五 镇南王今天看起来兴致很高,平素深沉如同秋湖的眼睛里居然偶尔逸动虽不易察觉却有迹可循的光影,而且他还在已经很多年未曾进过的王府大殿里亲自迎候江郎等人。 江郎从未见过镇南王,这与他散澹和跳脱的性情有绝大的关系。他向来不习惯与非富即贵的人有什么瓜葛,江湖就是江湖,为何要竭力跻身于江山之上?他对此有着异于寻常看法。 镇南王当年的雄姿英发依旧隐约可见,但是养尊处优久了他的雷厉之气强梁之风还是渐渐消磨了。 他注视着江郎,与他初次在书房里见慕容公子并无二致,他似乎又想起了纵横决荡杀伐四方的过往,那已经成为枕上的残梦,灯下的沉吟。 小李将军和铁鹰都是朝廷的人,所以他们对当今圣上始终心存猜疑的镇南王固守着朝廷的规制,不敢稍有造次。 “李将军这次赶到金陵,我甚是感念。前些时日,韩铁枪韩大帅命人到金陵来给我送些洞庭湖的鱼虾,在书信中提到一些事情,并且打算派些弟兄助我一臂之力。韩大帅如此重情义,我自然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委屈李将军和弟兄们吃些苦头了。” 镇南王说得很从容,仿佛在说些不相干的事情,脸上也是风轻云淡。 铁鹰和江郎都在仔细品味他的话,他们都是心细如发的人,所以他们隐隐地感觉到镇南王所说的话绝非仅仅说给小李将军,似乎在向他们暗示着什么。 小李将军也绝非寻常的武夫,心思甚是剔透,在镇南王说完这一些话之后,起身道:“王爷本就对韩大帅和我有知遇提携之恩,这些年来也给我们诸多关照,听闻王爷这里有些事情,韩大帅和我自然要过来略尽绵薄之力。” 镇南王似乎想到了什么,抬眼瞧了瞧随侍的宋城西,道:“李将军一行到了金陵,花销自然不薄,今日晚一些时候宋兄弟招些人手将我这几日备下的一份薄礼就送过去吧。” 宋城西躬身领命,回身注视着小李将军,问道:“在下听说李将军将洞庭湖的弟兄们都驻扎在一座道观周围,不知是不是城西的离梦观?” 小李将军道:“王爷带兵时有过训教,教咱们断然不可惊扰百姓,我始终铭记在心。这次便是谨遵王爷当年的训教,将弟兄们驻扎在人迹稀少的城西。那里的确有座道观,不过是否就是宋兄所说的离梦观,由于此行匆忙,我却没有留意。” 铁鹰的神色不变,心中却有了疑问,这小李将军久经阵仗,心思细密,如何会对驻兵之地疏于留心,似乎此中大有幽暗不明之处。抬眼寻找江郎,却见江郎脸上依旧逸动着笑意,当瞧见他的眼神飘来,江郎眼神里的笑意愈加浓厚。 铁鹰与江郎已经联手办过几桩大案,心中早有灵犀,知道江郎笑容愈浓愈重之时便是心思愈明愈亮之际,当下两心相照。 镇南王似乎没有仔细去想小李将军此时所答的话,有开口吩咐宋城西道:“我昨天寻来曾经用过的盔甲,一共是五套,已经命人细加修整,宋兄弟此时就将这五套盔甲送与李将军和与他同来的四位弟兄吧。” 江郎脸上笑容不断,眼神里也是缕缕春风。 王府今天与往常一样异常肃静,几乎听不到有什么声息。过于肃静的地方通常都有让人生畏之处,江郎已经想到镇南王府让人生畏之处在哪里,又是什么。 一个带过兵的王爷,当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于今即便是老糊涂了,又能糊涂到哪里去? 镇南王的目光也在寻找着江郎的目光,恰恰此时江郎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大殿门外,那里侍立着八个侍卫,虽然手中没有兵器,却都是当年追随镇南王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勇士。 既然不能与江郎的目光邂逅,镇南王就又把目光移到铁鹰身上,温言道:“铁神捕要来的事情,前两天八大王已经送来书信告诉了我。” 铁鹰略带愧意地起身,道:“铁某职责所在,奉了朝廷差遣拜谒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镇南王淡然一笑,道:“我曾经也是为朝廷办事的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这次铁神捕既然到了金陵,我却想好生与铁神捕切磋一下猎狐的法门。方今之际正是群狐放纵魅惑的时候,也正是猎狐的好时候。据我所知铁神捕当年可是响当当的一个猎狐高手。” 铁鹰何等精明,情知镇南王之言暗有所指,当下答道:“铁某未进入公门当捕头前的确是猎人出身,不过多年未曾猎狐,已经生疏了很多,不知道还能否与王爷切磋。” 江郎突然从座上纵身而起,径自飞掠道大殿门外,众人不禁大吃一惊,唯有镇南王不动声色。铁鹰知道江郎必然发觉了什么,说了一声惊扰了,也纵身犹如飞燕一样掠出了大殿。 说到猎狐,王府中居然真来了一头毛色纯白的狐狸,此时正与江郎四目相对,互相猜疑。 立在大殿外的八个侍卫不敢妄动,只能眼巴巴地瞪着江郎和那头白狐。 江郎轻轻地举手,那头白狐竟然也举起了一只前爪,似乎与江郎互为慰问,打算交个天荒地老的朋友。 江郎听到身后飞掠之声,急忙将手指竖在唇边,犹然瞧着那头不惊不惧若即若离的白狐。 “白狐乃是灵物,切莫伤了它。”身后铁鹰低声说道。 江郎身子陡然飘起,犹如一缕清风扑向那头白狐,白狐的身躯微动,聚团成球,竟然从江郎的身子下滚了出去。 “莫要伤了我的灵物!” 令人闻之就会黯然销魂的声音吹进江郎的耳内,江郎悠然一笑,他记起了自己何时听过与这个声音几乎完全相同的声音。uu看书 kashu 那个声音吹来,那头白狐陡然人立,如同顶礼膜拜般望着那声音三叩九拜。 铁鹰久在江湖行走,遇到的奇事怪事不可谓不多,却从未遇到如此善通人性的白狐,也从未听过这么销魂噬魄的声音。 盈盈玉人来,恍若九天上。 江郎已经瞧到了身穿绿裙头戴小帽并且蒙着面纱的那个女人。 她犹如云中漫步般走过来,走向那头白狐。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用来形容她都会让她黯然失色。 江郎突然想到了曹子建的洛神赋,想到了洛神赋中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八个字。 世上如果真有配得上这八个字的女子,那么只有眼前这个女子了。 江郎很遗憾为何有些女人要暴殄天物,将自己的容颜用面纱遮起来。天生美好之物,其意当然不是孤芳自赏。 白狐投进了那个女子张开的双手中,江郎的眼睛也定定地凝视着那双手。 那双手与他记忆里才收藏不过一天的纤纤玉手似乎并不一样。 这双手很柔软,甚至让人不忍心直视,唯恐直视的目光也会将这双手灼伤。 这双手很红润,犹如始终盛开的红莲花,会让人生出我见犹怜的幽思与遐想。 让铁鹰大为惊骇的事情出现了,多情的江郎居然到了那个女子的身后,俯身托住了一只红酥手。 大为惊骇的当然不仅是铁鹰,还有那个有着蔚蓝色眼睛的女子。 如同大海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盯着江郎,但是只在瞬间,江郎眼睛里的春水和阳光就融化了惊恐和愤怒。 第14回雨骤风激剑似虹【5】 六 镇南王的书房总是有一种离群索居的气息。江郎在十多年前曾经嗅到过那种气息,那时江郎正在一个很幽深很迷离的空谷,空谷里遍生与天空同色的兰花,那里的兰花所释放的幽香与此很相近。 江郎这个时候已经进了镇南王的书房,正在瞧着镇南王每日里所留下的墨宝。 江郎在他的师兄弟里心性最淡却是天分最高,即便是骄傲清狂的慕容公子在论及天分的时候也不得不自抑三分。但是江郎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天赋异禀,无论和师兄一起做什么,都懒洋洋地随在后面。他们的师尊文武才具都独步天下,他们自然也都在才兼文武上悉心打熬过,江郎于书法大体率性而发,却独擅胜场。 镇南王的字极好,甚至能够与当世被人称为书圣的祖惜之争一日之短长,江郎瞧着他的墨宝时,脸上的笑意始终隐约不散。镇南王一直看着江郎脸上的笑意,始终没有垂问。 当江郎从桌案前退后几步,镇南王才从容道:“江郎似乎就我的字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江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也愈加澄澈,道:“江郎从王爷的字中瞧出来两句话。” “不知江郎瞧出了那两句话?”镇南王似乎有些惊异,脱口问道。 江郎将目光投向窗外,曼声道:“第一句话,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是第一层意思。第二句话,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这一层意思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镇南王淡然一笑,缓缓踱到桌案前,提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风”字,缓缓问道:“江郎可能勘破这个字?” 江郎望了一眼那个风字,道:“昔人有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出身锁二乔;世上还有两句俗语,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王爷所写的这个风字仿佛就是这层意思。” “那么东风从何而来?” “当然要借来东风。” “那么风云何时而至?” “风云一聚自然而至。” 两个人一问一答,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意。 “江郎这次赶到金陵似乎并非仅仅是帮助慕容公子,也许还给我送来了东风。” 镇南王直视着江郎,手中的狼毫垂下了一滴墨痕,散在纸上,竟然妙趣天成,有如一尾潜龙。 江郎道:“王爷慧眼如神,深谋远略,所猜自然不会有错。”将手探进怀中,缓缓取出一封密函,递给了镇南王,“这封密函是秋水大哥吩咐江郎带给王爷的,王爷也许用得上。” 镇南王不用拆开细看,也能知道秋水的密函自己一定能够用得上,而且还是一枚定海神针。 “闻王爷近来麻烦频仍,心意晦暗,秋某自忖王爷应有破解之法,然犹不敢轻言成败,故诚请秋某义弟过府晋谒,以尽绵薄。秋某不揣鄙陋,窃为谋之,金陵左近可用为策援者尚有三家,若王爷俯允,可遣江郎密召,王爷之忧当不日而解。” 镇南王放下密函,又注视了江郎良久,才悠悠开口道:“秋大侠义薄云天,知交遍天下,能够为他用命的英雄豪杰如恒河沙数,江郎是他义结金兰的兄弟也是一桩幸事。” 江郎笑道:“王爷要说的应该不是幸事不幸事的意思,而是别有深意。江郎与秋大哥结为生死弟兄,自然是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若是在义气二字上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又岂能入得了秋大哥的法眼?所以王爷尽管放心,江郎即便与王爷无恩义,却也要对秋大哥竭尽肝胆。” 江郎将镇南王不便言明的隐忧挑明,镇南王既称叹江郎的心思,也了然了江郎的心意,当下道:“既然江郎也是个义气深重的英雄,与秋大侠一般无二、同气连枝,我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秋大侠在密函上提及三家策援者,我这里还有两家。” 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帮,素以忠义著称于世,秋水曾经于丐帮有恩,丐帮上下无不对秋水敬为神明,只要他二指宽的纸条,丐帮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剑雨山庄在江湖上已经有垂三百年的盛名,当代庄主司马吹雨曾经与秋水共过生死,联手剿灭了虎视剑雨山庄多年的恶龙渊飞天毒龙,此等恩德,剑雨山庄没齿不忘,秋水有事相托,自然会尽心尽力,拔刀相助。 大运河中帮派众多,燕子坞燕子园是其中崛起时日虽短、却已然如日中天的一个,燕子园之所以能够有今时今日的造就,有大恩者便是秋水,对此燕子园的总舵主燕生风铭于五内,秋水有事,必然不计生死,欣然用命。 镇南王立于窗前,望着掩映在暮光中的一丛花树,这丛花树已经在几番风雨中绿肥红瘦,依旧傲然绽放的三五朵让人隐隐生怜。 “我很多年没有求过什么人了,曾经的门生故吏和同袍弟兄也渐渐零落,即便是还居于高位的也未必都能够信用。这就是沧海桑田,江郎甚是年轻,迟早会懂得。” 江郎没有应声,他虽然年纪甚轻,却懂得白云苍狗世事变化。其实早早懂得这些,也是一件很悲凉的事情。 镇南王道:“花开总有时,花落也不可避免,所以才会有人感叹惜春长怕花开早。我此生最大的败笔就是自己出名太早,用力太劲。江郎似乎与我有相近的经历,希望能够避免我的宿命。” 江郎答道:“江郎从未想到过这些,因为江郎本就是个散淡的人,此生与世沉浮随波逐流罢了。” “与世沉浮随波逐流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有些人能够做到,但是也有些人做不到,甚至得不到。”镇南王声音渐渐低沉,“我想做到,不过仿佛我无论怎样也得不到。因为不是我想不想的事情,而是老天想不想的事情。” 江郎喟然一叹,道:“人们常说,王侯之家深似海,果然如此。功名是负累,富贵是枷锁,天命是牢笼。” “自古天意高难测,意图逆天改命的人都将徒劳无功,甚至一败涂地。”镇南王也是喟然一叹,接着道,“我还有两个弟兄,一个是锦衣侯,前些时候神威将军石擒龙被调回京师,u看书 uukashu.cm 朝廷唯恐石擒龙旧部滋事,就命他前来收拾江南驻军,以防有变;一个是公孙阳,现今是金陵总镇,虽然官职不崇,却节制一方。” 江郎道:“王爷这两个兄弟都手握重兵,委实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江郎若是没有猜错,他们已经早早就调遣人手到了金陵。” 江郎想到了与杨家三兄弟回金陵城时遭遇的人流如织的壮观情形,暗自佩服镇南王仍然不失为运筹帷幄的高手。 镇南王没有正面回答江郎,悠然道:“秋大侠的朋友明修栈道,我的弟兄暗度陈仓,江郎以为还有什么疏漏么?” 江郎道:“王爷应该早已经做了安排,从京师过来的三条路上应有高手带人驻守,以防有不速之客自京师而来。” 镇南王道:“公孙阳善于埋伏,而且手下射手如云,我想他会做好这件事情。” 江郎又道:“洞庭锐建营所派来的人马驻地应该也在王爷掌控之中了。” 镇南王道:“宋城西向来是孤胆英雄,有他深入虎穴,想来并无大碍。” “想来王爷府中的侍卫应该已经更换了一批了。” “易水寒这些年在外并非无所事事,他暗中为我训练了一批勇士,前些时日,我已经请当年的兄弟、如今四海钱庄的谭四爷将那批勇士的家人做了妥为安置,我想这些勇士没有后顾之忧,自然会奋勇杀敌。” 江郎又慵懒地一笑,道:“既然如此,江郎只有向王爷讨要一匹快马,去无思谷见见所谓的盟主谷云龙了。” 镇南王很欣慰地答应了他。 第14回雨骤风激剑似虹【6】 七 “速去速回。” 这是镇南王对江郎在那天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的意思很浅,但是能否很容易做到却难以逆料。 镇南王对江郎充满信任,也充满期待,向来重情义的江郎绝对不想有所辜负。 江郎所骑的马果然是快马中的快马,这无疑表明镇南王所说的速去速回绝对不是客套话。 就在师兄慕容公子登上水上云间画舫的那个黄昏后,江郎已经到了无思谷,而且见到了谷云龙。 无思谷四大隐瞧着一身风尘却极为潇洒的江郎,似乎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就是骄阳帝君的得意弟子江左布衣。 江湖上在初次相遇的时候会怀疑江郎的人有很多,不过那些人最后都不得不自掴其面,发誓此生再也不敢狗眼看人。 谷云龙熟视了江郎很久,才开口道:“如果江郎是为了前次参详风云十九剑剑谱之约而来,已然迟了。” 江郎对于场面话虽然不甚反感,却也敬而远之,他很奇怪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场面话,对于谷云龙刚刚说出来的明显有场面话之嫌的这句话,江郎只能以一笑对应。 瞧着他有些漫不经心的笑容,谷云龙心中暗生怒意,只是顾及盟主的身份和江郎的声名,才不便发作。 无思谷四大隐没有谷云龙的顾及,也没有谷盟主的雅量,阴沉着脸的无为道人当即高声问道:“江郎若非为着风云十九剑而来,却不知所来为何?” 望海郎君一向得谷云龙信用,而且对江郎的师兄慕容公子早有前嫌、心存怨怒,无论是维护谷盟主的尊严和面子,还是迁怒于人借题发挥,他都隐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江郎远来,必然有事相求,不过江郎如此托大,哪里还有求人的诚心诚意?” 江郎虽然远来,却并非是有事相求。他不仅不是来求人,而且打算让无思谷求他。 白眉公子终究是老江湖,在情势晦暗未明之际抱定了心意,明哲保身,少说为佳。 银笛先生向来以白眉公子马首是瞻,看到白眉公子一副泥菩萨的模样,自己也扮起了闷葫芦。 泥菩萨当然比不得急先锋,闷葫芦自然也比不过撼天雷,不过在一些时候反而要好一点,哪怕仅仅是一点点,也是好,至少对自己好。 江郎不打算说话的时候就不会说话,这样的时候他决定用手给出回应。 无为道人突然觉得眼前飘过一缕清风,清风过后,他就已经不能再开口了,因为他的穴道被突如其来的清风封住了。 那当然不是清风,不过的确是突如其来。 望海郎君就在瞧见无为道人满面惊惧的时候,自己的身后仿佛飘来隐隐约约的一缕温热,他就再也无法瞧见别人了,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他的穴道同样被封住了,而且比无为道人重很多,以至于他瞬间就晕倒了。 江郎似乎从未动过地方,依旧傲然地站在谷云龙的对面,不过他的手中捏着无为道人的道冠和望海郎君的方巾。 他的意思很明显,他若是想要这两个人的人头,在他手里的就不会是道冠和方巾,而是两颗血淋淋的头颅。 这么明显的意思,即便是白痴也会明白。 白眉公子和银笛先生当然不是白痴,他们至少比白痴精明一千倍,所以他们的脸色迅疾大变,涔涔的冷汗从有如土色的脸上滑落,似乎还可以瞧见一道道泥痕。 谷云龙自然更绝非白痴,他甚至比很多精明人还要精明一千倍,所以他的脸色虽然没有变,却不得不凝成了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道:“这两位先生出言不逊,得罪了江郎,老夫代为致歉,还望江郎有宰相之起量,不要与他们计较。” 江郎在别人笑容可掬的时候,自然要比别人笑得更开怀更灿烂,他傲然大笑起来,随手将手中的道冠抛出,竟然扣在了白眉公子的头上,又将方巾投到银笛先生背后背着的银笛上。 有些时候忍耐是最韧性的战斗,所以卧薪尝胆能够获得最后的胜利。白眉公子和银笛先生深谙此中道理,也绝对是忍辱负重的盖世英雄。他们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谷盟主不必代人致歉,江郎自然不会与他们计较,不过江郎很讨厌自己在说话的时候有人喋喋不休,自以为聪明。”江郎向着高坐在台上的谷云龙缓缓走去,含笑道,“江郎这次赶到无思谷,只想听谷盟主一句话,只要谷盟主说过这就话,江郎自然会告辞。” 谷云龙虽然脸上还有笑意,但是眼睛里已经生出了寒意,隐藏在桌案后的拳头也已经攥紧。 江郎看出了谷云龙眼睛里的寒意,更看出了谷盟主心中的愤怒,不过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觉得很好笑,很好玩。 “江郎要听老夫说什么话?”谷云龙一字一顿问道。 江郎已经在谷云龙前边的桌案旁停住脚步,淡然道:“江郎听闻谷盟主惯用龙凤双剑,一直自诩剑在人在,不过若是突然有一天江湖上有了一个传言,说是谷盟主的龙凤双剑居然不翼而飞,而谷盟主却毫不知情,却不知道江湖上的朋友会怎么议论谷盟主,更不知道谷盟主怎样圆全剑在人在的大言炎炎。” “江郎在要挟老夫?”谷云龙终于明白了江郎此来的用心,纵然顾及盟主的威仪和气度,仍然怒不可遏。 江郎始终认为江湖上大言炎炎的人大有人在,这些人纵然没有是非善恶之心,却万万不敢让人拆穿了自己蛊惑众生的话,这就是古往今来那些伪诈枭雄不可救药的顽疾。 面对那些人,没有什么不顾道义的要挟,只有一击致命的对策。 江湖上有许多人这样的人,要别人讲道义,尤其是对他讲道义,他们却从来不对别人讲道义,甚至从未讲过道义。 江郎虽然没有见过谷云龙,u看书.uukash.cm 却从慕容师兄的口中得知了此人绝不是个可以对其讲道义的人。 这种人或许要用两个字来称呼:小人。 “江郎从来不会要挟什么人。”江郎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双春水沛然的眼睛也变冷了,直视着怒火中烧的谷云龙,“谷盟主应该听说过,当今江湖上轻功最好的人是谁,也该听说过什么人曾经在禁军数万的皇城内只用半天的工夫就取走了西凉国进献的诛仙剑。” 江湖上什么人的轻功最好? 若是有人这么问,一万个人给出的答案都是四个字:江左布衣。 三年前什么人为了调停和化解江湖数百名高手与公孙大娘之间旷日持久的旧怨,潜入皇城盗走了诛仙剑? 如果有人这么问,十万个人给出的答案也都是四个字:江左布衣。 谷云龙听说过,但是他有所怀疑,所以他没有给江郎任何回应。 别人不给回应,江郎绝不会计较,至少他不会像被他教训过的那两位大隐那样妄逞口舌之利。 江郎蓦地就不见了,号称与天下英雄交手甚众的谷云龙居然没有看见江郎是怎么不见了的,他的心沉了下去,他有些相信了。 一只手突然搭在他的肩上,一股绵绵不绝的玄天真气将他镇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谷盟主,你只需说一句,十五天之内不会离开无思谷,江郎自会告辞。” 谷云龙不能不说,也不敢不说。于他而言,命是自己的,不能不珍而重之,如果还有比命更重要的,那么一定是名头,为了名头,他不敢不说。 第15回危城黯黯舒广袖【1】 一 潇潇雨歇,却没有人怒发冲冠。 这场雨下了只有一个昼夜,在慕容公子和易水寒回到金陵的那个上午,雨便慢慢地歇了。 云来客栈经过这场雨的浣洗,青砖绿瓦,浓树浅草,游蝶微花,似乎生出了很多的诗情画意,只是可惜住在这里的都是风尘潦倒的江湖客,没有才情如梦的读书人。 慕容公子从来没有过此时的困顿和憔悴,他被又易容成黄书生的易水寒搀进云来客栈的时候,闲坐在柜台后摸骨牌的老板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他虽然吃了破解摧心咒的解药,也调聚内力悉心疗治,却因为青铜尊者的内力极为深厚,摧心咒的功法极为霸道,很难短短数日便得见痊愈。况且他又是个极为骄傲的人,遇此重创,心火发作,致使外邪未祛,内邪更生。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慕容公子这次扬州之行,至少会明白此中的道理。 江郎是在这天傍晚时分才回到云来客栈的,当他见到慕容公子时,也不禁大吃一惊,道:“师兄扬州一行,本是赏心乐事,怎么会如此憔悴?”便伸出二指搭在慕容公子的脉上。 当摧心咒三个字从易水寒口中吐出,江郎脸色陡然大变,搭在慕容公子脉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江师弟认识那个人?”慕容公子问道。 江郎道:“江郎见过这个人多次,她自称青铜绝情尊者,应是七星盟的头面人物,所学的武功很杂,却极为精深,尤其精擅幻法咒术,似乎与号称万魔圣地的不死神谷有些渊源,也许还与西域大雪山魔宫有什么关联,总之巫咒之术十分了得。江郎初次见到她,还是在那年月夜独上华山之巅的时候,若不是她,江郎也许不会被人当心刺入一剑。” 易水寒问道:“老头子见识浅陋,从未听说过青铜尊者这号人物,却不知这摧心咒如何才能尽快解得?” 江郎缓缓地将二指从慕容公子手腕上收回,若有所思地沉吟良久,目光竟有些空渺。 易水寒还要再问,慕容公子微微摇手,将他的问话硬生生拦下,他只得在椅子上重重地往后一靠,发出咚的一声。 这咚的一声似乎惊醒了江郎,使他魂兮归来,他自失地一笑,道:“摧心咒归根结底依旧是种内功,与那些幻法巫咒大为不同,解药虽然能够缓缓调治,若想尽快痊愈,恢复内力,江郎看来,还是要运功调理,固本培元。” 慕容公子道:“这几日慕容已经勤加运功,似乎还是难见成效。” 江郎道:“当年师尊传授你我内功心法并不相同,师尊因江郎幼时的际遇惨烈,身中千毒,沉疴早成,故而传江郎秦皇绝功,这种内功以厚重刚猛的昊天元气为本,辅以凌厉阳罡的玄天真气,对江郎祛毒护体,固本培元大有裨益。而慕容师兄所修的内功则以玄天真气为尊,更以剑道为主。依江郎之见,待江郎今夜摆上香案,望孚日岛叩拜之后,将秦皇绝功的心法念给慕容师兄,慕容师兄不妨于这些时日自行修炼,或可尽早化去摧心咒之伤,悉数恢复内力。” 慕容公子心中一震,脱口道:“师尊有严命,你我不得自相传授内功心法,否则必遭天谴。” 江郎笑道:“师尊最是疼惜江郎,况且今夜江郎还会遥遥叩拜,遥请师尊俯允。日后师尊知道了,也未必怪罪。天地万事,惟以人命为尊。师尊本是宏阔之人,若是此时也在此处,也定然会赞成江郎所言之事。” 慕容公子还要严词拒绝,江郎已将双手伸出握住了他的双手,一股温热便透掌传到了他的心底。 易水寒骤然起身,走到江郎身后,用手掌拍着江郎的肩头,道:“好个江左布衣,好个热血男儿,如此重情重义,老头子好生佩服。若是早生二十年,即便是割掉脑袋,也要和江郎结为生死弟兄。” 运来客栈的灯火已经点燃,悠扬的晚钟如同飞鸟从远天飞入客栈,那说书人在大堂里抑扬顿挫的说书声却渐渐飘出客栈。 易水寒从慕容公子的房间离开,走进大堂,就遇到了铁鹰。铁鹰似乎刚从客栈外的酒家回来,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那双神目也藏着三分酒意。 客栈老板对官差捕头似乎甚是敬畏,一身的倨傲和冷漠荡然无存,居然从柜台后迎了过来,献着殷勤说道:“铁神捕这两天如此悠闲,却让我们这些闲人情何以堪。在下有上好的茶叶,不知铁神捕赏不赏脸润润喉咙?” 铁鹰本想回到房间,见客栈老板如此殷勤,倒不好拒绝了,道:“那就让老板破费了。” 客栈老板献上的果然是上好的茶叶,铁鹰只浅浅地品了一口,就觉得神清气明,口舌生津,便连连夸赞:“好茶,好茶,果然是好茶。” 易水寒陪在铁鹰身旁,眼巴巴地瞧着铁鹰手中的茶杯见空,铁鹰一笑,道:“想必老先生也是知茶好茶的同道,不妨也喝一杯细细品品。” 易水寒正等着铁鹰这句话,顿时喜笑颜开,丝毫不顾及客栈老板的冷眼相对,抓过茶壶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 铁鹰端着茶杯,却留意着眼前这位老先生的手掌,当易水寒将一杯茶喝尽,他淡淡地问道:“老先生与慕容公子是朋友?” 易水寒嘻嘻一笑,没作回答,却故作殷勤从铁鹰手中接过空杯斟满。 就在他将茶杯送过去的时候,铁鹰的一只手疾如闪电叼住了他的手腕,微微吐力,他佯作吃痛,咧开嘴巴发出一声痛叫。 铁鹰缓缓松手撤回,轻轻叩打桌面,却微笑不语,似乎他的神目已然看破了什么端倪。 客栈的门发出吱嘎一声,惊得客栈老板竟然发出一声惊叫,似乎前些时日杀手之王激战雪发老人的事情还让他心有余悸。 铁鹰抬眼望过去,却见一个乞丐捧着黑碗站在门外,u看书 ww.ukans 试试探探地向着里面张望,逡巡不敢进来。 客栈老板见是个乞丐,大为光火,张嘴咒骂,骂的却不是乞丐,而是始终在偷懒、从来不悔改的客栈伙计。 什么人都能骂,却绝不能骂乞丐;什么人都能得罪,却绝不能得罪乞丐。这是客栈的规矩,也是江湖的规矩。 这是因为丐帮。 丐帮弟子广布天下,天下一百三十六州都有丐帮的分舵,五湖四海每十个人就有一个丐帮弟子。得罪一个乞丐,就极有可能得罪了丐帮弟子,得罪了一个丐帮弟子就是得罪了整个丐帮。这已经不是在找死,而是在找泼天大祸。 “敢问各位大爷,这里有没有一个欠了扬威镖局杨大爷一条人命的人?” 乞丐开口了,端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这一句话将整个客栈震得鸦雀无声。 铁鹰巡视着所有人,他已经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乞丐不是来要饭的,而是来要命的。 易水寒端着茶杯的手定在离嘴半尺远的地方,杯里的茶他刚刚喝了三口。 “扬威镖局的杨大爷给老花子托了梦,说是他就死在这家客栈,这家客栈里有个人欠了他一条命,那条命不是杨大爷自己的,而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的。” 乞丐慢腾腾地挪进客栈,灯光映照下,一头苍发,满面泥垢,那双眼睛却凌厉如剑,甚至比剑还要摄人魂魄。 江郎不知何时已经出来,而且就站在客栈老板的身后,以从来未有的冰冷声音问道:“这个老叫花所说的可确有其事?” 第15回危城黯黯舒广袖【2】 二 一张银票和一张短笺放在灯下。 被江郎锁住喉咙的客栈老板软软地伏在桌面上,他那经常推摸的骨牌一块块钉进了江郎身后的墙壁上,显见是内功非凡的高手用以作为暗器杀人不成,却射进了石头墙壁。 那个乞丐这个时候居然撕着客人吃剩下的风鸡,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着客人喝剩下的酒。 铁鹰瞧着这一片狼藉的景象,心中还是暗暗钦佩江郎的机智和手段。 三 就在老乞丐挪进客栈,江郎骤然现身在身后的时候,客栈老板意识到今夜对他来说将是一个惨无人道的陷阱,他的身法极快,居然从江郎眼前掠了出去。 江郎没有追他,老乞丐却鬼魅般贴在他的身后,阴恻恻地道:“欠杨大爷一条人命的人就是你,你不要跑,杨大爷托梦的时候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老花子。” 客栈老板又惊又怕,猛然回身,双掌已经成爪,催发大乾坤神功,密匝匝的爪影带着凌厉的劲风将老乞丐罩住。 老乞丐身影飘忽,几个腾挪就躲开了客栈老板的袭击,客栈老板招式已经用老,再要变招就得稳住身形,于是迅疾地后退几步,凌空而起,双爪分为上下两路,再度扑向老乞丐。 就在他们缠斗之际,江郎突然笑了笑,纵身到了柜台后,出手如电,上下左右试探,脸上的笑意越来越重。 客栈老板见到替杨霸天讨债的老乞丐本就如同见到鬼,此时心中越发有鬼,偷眼瞧见江郎的手指渐渐触碰到让他心中鬼惊惧不定的所在,惶急之中收了招式,飞身跃到江郎身后,双掌推出,试图阻挡江郎找到机关。 江郎没有回头,只是将一只大袖送出,犹如江海一样便将客栈老板的双掌荡出,随之另一只大袖在柜台下一拂,机关便被打开。 客栈老板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只能作困兽之斗,从柜台上将骨牌悉数收到手中,穷尽毕生的功力一起向江郎打去。 江郎飞燕一样从惊风密雨般的骨牌中纵出,一只手甩出银票和短笺,另一只手将大袖再度送出,竟将客栈老板锁住,扯到自己身前,随之手掌弹出,扣紧了客栈老板的喉咙。 铁鹰从桌上取过银票,居然是白银五万两,能用这么巨额白银买人性命的人一定是个极为有钱的人,被这么巨额的白银买一条命的人也一定是个极为可怕的人。 那张短笺竟被一脸穷酸的黄书生拿起来,铁鹰已经断定这个人一定是他人假扮,只是铁鹰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罢了。 假扮黄书生的易水寒虽然脸色如故,但是眼神已经有变。无论多么高明的易容术也很难把假脸变成真脸,但是眼睛却藏不住假扮者的心思变化。 铁鹰凑过去,却见短笺上写着很简单的话:“聂小倩,貌绝美,未知其渊源何在。今奉白银六万两,祈断其命于近日。” 一张纸从易水寒的怀中掏出来,被易水寒默默地交给了铁鹰。 那是一张经过烟雨的纸,水痕虽然不见,但是曾经的印记还在。 铁鹰看过后,淡然道:“这个老板果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仅对外人心狠,对自家的兄弟也心黑。” 那张纸上写着:“聂小倩,貌绝美,未知其渊源何在。今奉白银一万两,祈断其命于近日。”措辞上由六万两变成了一万两,仅有一字之差,字迹明显大有区别。 易水寒瞧着铁鹰,道:“铁神捕,也许你很想知道聂小倩是谁,杨霸天为何要买聂小倩的一条命。” 铁鹰瞧了瞧还伏在桌面上的客栈老板,道:“也许这个精明而且心黑的老板也不知道聂小倩是谁,更不知道杨霸天为何要买聂小倩一条命。” 江郎的声音入耳:“这个老板若是知道这些,给他九条命也不会和杨霸天做成这桩生意。” 丐帮不好惹,秦皇殿更不好惹。 看着客栈老板连滚带爬进了客栈外的夜色中,铁鹰不仅为那个老乞丐担心起来。 易水寒却大为得意地道:“学生我一直在寻思做个生意,这家云来客栈已经没了老板,学生我就勉为其难地滥竽充数罢了。” 江郎笑道:“老先生还是莫要打这家客栈的注意了。” “为什么?”易水寒装模作样地惊问道。 江郎飘身到了犹在转悠着吃些残羹剩菜的老乞丐身前,道:“因为这位丐帮江南分舵的沈舵主从明天起就是云来客栈的新老板了。” 沈舵主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垢,道:“云来客栈的名头虽然不好,不过老花子若是成了老板就免去了风餐露宿挨家讨饭之苦,也是做得的。” 易水寒道:“既然新老板觉得云来客栈的名头不好,学生我倒有个好名头。” “说来听听无妨。”即将成为新老板的沈舵主大有礼贤下士之风,虚怀如谷地说道。 易水寒道:“依学生我之见,这家客栈就叫沈家老店好了。” 夜色更浓,夜风似乎也大了起来。江湖上的夜通常都会有客栈里的孤灯,有孤灯下的寂寞长剑。 一柄长剑放在慕容公子的身边。长剑还没有出鞘,但是凛然的剑气在孤灯下逸动。 这柄剑并不是慕容公子惯用的那柄沧海月明剑,那柄剑此时还悬挂在慕容山庄的高堂上。 这柄剑是镇南王托江郎送给慕容公子的,镇南王对江郎说:“这柄剑随我征战四方,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饮过千万人的鲜血,所以我给这柄剑取名为血魂剑。请江郎将这柄剑送给慕容公子,因为他是个精于剑道的高手,手中没有一柄好剑如何去斩杀敌人?一场大战即将来临,我希望看到慕容公子手握这柄剑纵横绝荡,uu看书.ukashu.cm 所向披靡。” 孤灯渐渐昏暗,慕容公子的脸色也渐渐昏暗,如同他笔下经常泼洒出来的画幅,深有那些画幅呈现出来的孤寂而绵远的意境。 江郎已经将秦皇绝功的心法说给他听,他在这样孤寂而绵远的夜里正趺坐苦修。 他不知道就在这个夜里一个人站在寂寂的长街上遥望着他房间透出去的暗淡灯影,迟迟不愿离开。 那个人蒙着面,一双眼睛却有如远天之上的星月。 那个人也不知道,一个人正倚着客栈外的一株老树静静地瞧着,眼睛里闪动着春水一样的光波。 江郎倚着老树已经瞧了许久,原本他不是来瞧那个蒙面人的,而是守在客栈外以防不测,不过他没有发觉有什么不测,却瞧见了那个蒙面人。 江郎忍不住想,也许那个蒙面人已经丢了什么东西,不得不四处寻找,因为所丢的东西对那个蒙面人来说也许比生命还弥足珍贵。 江郎又忍不住想到,也许那个蒙面人所丢失的东西,他知道在哪里。如果不是如此时候,江郎也许会走过去告诉蒙面人,那所丢失的东西在哪里,甚至还会亲手将那东西还给蒙面人。 “情痴痴,意绵绵,中宵独立月光寒。纵是好梦留与他人眠,凝望孤灯不恨两心牵。多情总是寂寞添,相思夜夜衣带宽。人空瘦,花易残,长风惊得芳魂远。” 江郎突然低声吟唱,歌声缥缈,犹如随风而去的万缕愁思。 蒙面人渺然不见,长街寂寂,只有那盏孤灯还在,孤灯剪在窗上孤影还在。 第15回危城黯黯舒广袖【3】 四 镇南王府后花园的花树在一夜之间残红落尽,匆匆流年似乎在满园的落花中变成了浮光掠影。 早晨两个侍卫踏着满地落花走进了后花园,找到了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夜的镇南王。 镇南王正站在长亭里,手中居然握着几瓣落花,神情落寞而且惆怅,不过在两个侍卫眼里,王爷的气色很好,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惫和憔悴。 这是两个昨天新来的侍卫,镇南王却已经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启禀王爷,洞庭湖锐健营的经略使韩铁枪已经到了府外求见。”侍卫黄安躬身道。 “启禀王爷,六扇门总捕头铁鹰也在府外求见。”侍卫张康躬身道。 镇南王不疾不徐地将掌中的花瓣吹落,道:“速教楚子南和秦逐北两位头领出府迎接。” 两个侍卫刚刚退出长亭,又有两个侍卫疾步走进长亭。这也是两个新侍卫,比黄安张康来得要早几天,镇南王也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侍卫赵天龙躬身道:“启禀王爷,江左太守温忠慈求见。” 侍卫李飞虎躬身道:“启禀王爷,金陵监御史何耿珍求见。” 镇南王抬眼望着随风起落的残红,轻轻用手指弹了弹衣袖,道:“该来的都来了,也到时候见见这些朝廷命官了。教楚子南和秦逐北将他们也迎进府来。” 五 该来的似乎并未都来,不该来的似乎也来了一些。 铁鹰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四个府衙的公差随着他一起进了王府。因为这次他不是来叙旧的,而是奉了刑部和都察院之命前来办案的。 他走进王爷府的大殿,眼神游走间便知道了跟他负有同样使命的还大有人在,江左太守温忠慈和金陵监御史何耿珍素来与镇南王没有交游,可谓是陌路之人,他们到了王府想必也是奉命而来。 温忠慈到江左赴任不过两个月而已,据说老成谋国,敦厚诚实。这次以晋谒镇南王之名,在是非之时进了是非之地,若说没有什么企图,岂不是滑天下之大不韪?铁鹰看他模样,倒是温文尔雅,只是一双眼睛居然是鹰目,他不得不刻意隐藏着自己的眼神。在他身后跟随着四个随从,似乎对温大人的安危极为紧张,简直是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何耿珍只带了两个属下进入王府,但铁鹰能够猜得出他留在府外的人马也决不会少。他有些瘦削,面容清癯,神情中带着惯有的冷厉,这无疑是御史们所固有的共通之处。铁鹰虽然从未见过他,却听人说过他未外放金陵之时,在京师与皇长子的老师过从甚密,外放金陵也是皇长子运筹的结果。 韩铁枪身边带着小李将军和洞庭三小龙,虬髯客没有随来,应是奉命部勒调度部下的弟兄去了。韩铁枪坐了很久,却还未见到王爷出来,不禁有些着急,起身拉住一个侍卫,询问了半天,却毫无结果。 正午,将近正午。 镇南王依旧没有露面,只打发楚子南和秦逐北二人在大殿设宴款待所有来客。 镇南王自称富贵闲人,素常又是大有孟尝之风,大排筵宴本是王府的常例。然而今天镇南王却一反常态,背道而驰,送上来的只是些粗茶淡饭,极为简慢。 铁鹰瞧着王府仆从端上来的饭菜,虽未抬头却已经听到抱怨和议论之声,那些声音故意有些怪腔怪调,仿佛要把这镇南王好小家子气的议论和抱怨送到迟迟不来的镇南王耳朵里。 镇南王绝对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至少大殿里有四个人明白镇南王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急躁和愤怒都是兵家大忌,急躁让人轻举妄动,愤怒使人不计后果。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轻举妄动和不计后果都要引入失败。 镇南王虽然英雄老去,但是他的用兵之法还未老去,镇南王纵然过早远离了沙场,但是他的运筹帷幄始终未曾远去。 眼明心亮的铁鹰暗暗称叹,竟然将粗茶淡饭吃得如同珍馐美味龙肝凤胆,吃完自己的那份,抬眼瞧见别人推到了一边,也不嫌弃,取过来又吃了一份。 小李将军居然也大快朵颐,连着吃了三份,其中一份便是韩铁枪摔在一边的。 温忠慈浅浅吃了几口,便推到一边,默然把玩着手上的一块玉配,一双鹰目微微合起,却留意着大殿上每一处的动静。 何耿珍味同嚼蜡,却还是吃得干干净净,似乎意犹未尽,巡视着身边苦着脸吃饭的人们。 镇南王府里里外外似乎都很宁谧祥和,每个侍卫在来来往往之际都轻手轻脚,绝无声息。这个时候,镇南王通常都在书房里泼墨挥毫,他很讨厌这个时候有什么扰人的声音。 蓦地,从王府大门到大殿的路上响起了一阵喧哗,似乎有一些不拘俗礼的江湖豪客来到了王府。 铁鹰缓缓地踱到大殿门口,似乎久坐烦闷要出去透透风,小李将军居然也有此意,随着他一起走出大殿。 一个老乞丐拄着打狗棒,端着黑碗走在前面,两个英挺俊逸的青年随在老乞丐的身后,另有七八个衣衫褴褛却豪气干云的乞丐陆陆续续地跟着他们。 镇南王虽然好客之名广播天下,镇南王府却绝非什么人都能大摇大摆进入的。瞧见这一干人等,小李将军吃惊非小,铁鹰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铁鹰久在江湖闯荡,不仅江湖阅历甚丰,所结识的江湖好汉也甚众。近些年来多在江南一带行走,对江南各门各派的头面人物都有所了解,与有些人甚至还有交情。 正渐渐走过来的这干英雄,铁鹰认得的人不是很多,uu看书uukansh 只有三个,恰恰是领头的三个。 丐帮在江南的分舵号称天下第一大帮的第一分舵,帮众之多,势力之广,的确鲜有匹俦。沈江南就是江南分舵的舵主,为人谦敛而厚重,极讲实际,厌恶虚名,尤为人所称道。 那个老乞丐就是人称江南花子头的沈江南。 剑雨山庄在江湖上地位并不是很尊隆,但是一剑东来、怒雨吹花的剑法在江湖上久享盛名,现任庄主司马吹雨醉心于剑道,痴迷于武功,一向与江湖各路神仙少有来往,但是只要他决心已定的事情,他就一意孤行,从不言败。 那个身穿青衣的青年就是人称踏花独行客的司马吹雨。 燕子坞的燕子园崛起不久,却鹰扬天下,帮主燕生风也是青年俊彦中的翘楚人物,九九八十一式的游龙刀法以疾、快、狠著称,却不事张扬,从不招摇,绝非江湖上那些耀武扬威自以为是的刀客所能比拟。 那个身穿蓝袍的青年就是人称轻燕擒龙手的燕生风。 沈江南也已经看到了铁鹰,嘻嘻一笑,举起黑碗,道:“铁兄弟,王府里还有没有残羹剩饭,你做个顺水人情,就赏给你老花子哥哥一碗,如何?” 铁鹰既要揣摩着小李将军跟出来的心思,又要顾及到这三位江湖兄弟的情面,只是仰面大笑,却没有开口说话,疾走几步,拉住沈江南的手,轻轻摇撼,暗传心意。 司马吹雨是个精细的人,已经看出铁鹰因公务在身不便过于亲昵的隐衷,便对燕生风使了个眼色,当下彼此心照,都只是对着铁鹰颔首致意。 第15回危城黯黯舒广袖【4】 六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镇南王府绝不能独善其身。 镇南王居然还没有到大殿来会见已经渐渐怨声四起的宾客,不仅他没有到,王府的三个侍卫头领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十八个侍卫和八个侍女在大殿里招呼宾客,大悖待客之道,全无东道之诚。 暮色渐起,晚钟悠扬,镇南王府如同远离尘嚣,仿佛不在红尘。 王府外又有远客前来,晚照飘零如同飞花,洒在这群客人的身上。 楚子南和秦逐北已经在王府外迎候了多时,看到这群客人,一面吩咐随身的侍卫禀报王爷,一面迎了过去。 这群客人人不多,正合各显神通的地八仙之数。八个客人本应八种样貌八种装束,这八个客人却只有四种样貌四种装束。 有三个客人是三种样貌三种装束,还有五位客人是一种样貌一种装束。 那三个客人中,一个是贵气凌人的少年,一个是官气十足的老人,一个是匪气迫人的壮汉。 那五个客人虽然高矮不一,却都穿着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 这种人皮面具与真人面目并无二致,可谓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绝妙完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若不是这五个人面目绝无差异,犹如孪生,外人很难猜测到他们面上戴着人皮面具。 江湖上善于制作人皮面具的高手一共有十二个,这十二个高手中可成为至尊的是天衣神手千面菩提西门独。那五个客人所戴的人皮面具如此精湛,无疑出于西门独之手。 这群客人走进大殿的时候,大殿里已经是灯火辉煌,八八六十四盏巨大的宫灯高高挂起,七七四十九根硕大的红烛也吹着明丽的火焰。 镇南王布置的晚宴,终于在楚子南的一声吩咐后被侍从们鱼贯端上来。本来对镇南王待客之道已经极度失望的人们瞧着陆续上来的酒菜,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慢慢地爬上了笑容。 王府的晚膳极为丰盛,酒是金陵最好的酒坊送来的十八种女儿红,菜肴是金陵最好的酒楼送来的二十四道留仙筵。 铁鹰有些后悔午饭吃得太饱,小李将军似乎也悔青了肠子。 就在酒宴布置停当之后,镇南王终于来到了大殿。 易水寒和慕容公子为王爷引路,面敷彩纱的王妃陪在王爷身边,王爷的身后还有两个神情潇洒的豪客相随。 铁鹰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微一沉吟,他恍然大悟,脸上的神情便越发凝重,他已经想到此时已是黑云压城的时候,已是惊风密雨的时候。 易水寒从铁鹰身边经过的时候,轻舒手臂拍了拍铁鹰的手掌,没有开口,却已经彼此心照不宣。 镇南王坐到了主席上,袅袅如梦的王妃坐在了他的身边,最后入府的客人中那位贵公子和那位官大人被易水寒请到主席。 “王兄一向可好?”那位贵公子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镇南王,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小弟在封地就听说王兄这里有了麻烦,圣上又下旨命小弟前来向王兄问安。打扰之处,还望王兄海涵。” “镇南王爷,老臣已经致仕多年,此番因圣上下旨命老臣随同琅琊王前来向王爷问安,才不揣冒昧来到金陵,还请王爷恕老臣唐突之罪。”那位官大人躬身施礼,慢吞吞地说道。 所谓问安云云不过是明面上的辞令罢了,究其实,镇南王当然心知肚明,这二人也是前来奉旨查办、兴师问罪的钦差。 这两个人一个是镇南王的同父异母兄弟,年纪尚轻,却玲珑剔透,深得圣上宠信,两年前被封为琅琊王,就藩这两年从未到过金陵,今日前来自然非同小可,身负重任;另一个是前刑部员外郎向寒舟,得势之时镇南王已经卸甲,是以与镇南王甚为疏远,听闻此人外谦和而内险诈,确是应了他名字之中的那个寒字。 镇南王道:“当年我领兵在外的时候,琅琊王正在冲龄,我卸甲到金陵之前还在京师见过琅琊王,那时我已经看出琅琊王锦心绣口,前途不可限量。我已经老了,日迫西山,行将就木,这个年纪就是有了麻烦,也不会太在意了。两位以为如何?” 琅琊王从容坐定,对镇南王将琅琊王三个字始终挂在嘴边的深意似乎毫无所知,道:“王兄向来光明磊落,于祖宗基业视若性命,有大功于江山社稷。小弟虽然年纪甚浅,也知道王兄既不会困于外邪,也不会溺于内患。所谓麻烦,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王兄素来恢弘,自然不会萦纡心怀。” 镇南王对琅琊王的话未置可否,抬眼瞧了瞧与琅琊王同来的那个匪气迫人的壮汉,问道:“不知道那位壮士是哪里的英雄?” 向寒舟答道:“回禀王爷,此人乃是老臣致仕之地的一位家族兄弟,名叫向问风。这次琅琊王到金陵来,老臣唯恐途中有不虞之祸,便请这位兄弟护驾。” 镇南王淡然笑道:“我虽然深居浅出,不问世事,却听说过现今江湖上有个狂风堂,据说狂风堂的堂主也叫向问风。” 向寒舟道:“所谓狂风堂不过是江湖谬传罢了,老臣这位家族兄弟有一身好武艺,喜欢结交一些朋友,是以赢得了一些声名。这难免有些开罪过的人要在江湖上散播些风言风语,坏老臣兄弟的名声。” 镇南王沉默了,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也在等什么事。 晚膳丰美,终究也会有结束之时,尤其是在今夜,大事将成,福祸难定,这天上人间少有的美酒佳肴也只是浮烟一缕罢了。 大殿上人虽众多,却陷入了漫长的沉寂和犹疑之中,镇南王脸上带着恍若一梦的笑意,静静地巡视着众人,却始终一言不发。 大殿外传来了脚步声,稳定而且悠长,渐渐迫近已经关紧的大门。 大门被侍卫推开,uu看书 .uukanshu.m月色洒进大殿,一条稳健从容的身影踏着月色走了进来。 易水寒瞧见那人,脸上慢慢兴起了笑意。 那人是宋城西,宋城西经过小李将军的时候,似乎抬眼瞧了小李将军一眼,然后一步步走到主席,躬身道:“启禀王爷,城西的事情已经办完,王爷可以开始今夜的盛会了。” 镇南王会意地笑了笑,挥手道:“宋兄弟办事劳苦,想必还未用过晚膳,我已经叫人在偏殿里备下了酒菜,宋兄弟不妨略用一些。” 宋城西道:“多谢王爷挂怀,此时还不是在下开怀畅饮之时,所以在下还是略等片刻罢了。” 大殿外又传来嘈杂的人声,镇南王神情一震,向外望去,却见十几个乞丐挤进大殿,口中高呼:“丐帮江南分舵前来给镇南王爷进献礼物,不知交给哪位大爷?” 座中沈江南疏忽纵出,道:“王爷正在殿上,咱们丐帮所送的礼物虽薄,还是请王爷亲自收下为好。” 那十几个丐帮兄弟在众人一片惊愕之中昂然走上前来,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齐声说了声:“请王爷收下丐帮弟兄的礼物。” 一起将包袱扔在地上,上前打开,每个包袱里竟然都是一个五花大绑的活人。 座中温忠慈和何耿珍骤见被绑的十几个人,不禁面如土色,唬得真魂出窍。原来那是几个人正是他们部署在金陵城的人马的头头脑脑。 镇南王的目光寻找着他们,淡淡地说道:“不要委屈了这些大人,他们只不过是听命于人,元无过错。” 第15回危城黯黯舒广袖【5】 七 四面楚歌和十面埋伏都是兵法上非常著名的计谋,这样的计谋未必只是用在两军阵前,朝堂上可以用,江湖上也可以用。 温忠慈到底是个文人,瞧见自己手下被劫,自己所有谋划付诸流水,不由自主瘫软在座位上,已经是冷汗淋漓。 何耿珍是个蛇蝎其性的恶人,此时强自隐忍,居然高声道:“丐帮弟子给王爷送礼,原本无罪,但是劫掠公门中人,就罪不容赦。你们可知罪么?” 沈江南淡然的眼神落到他身上,最后凝聚在他的眼神上,冷冷道:“老花子当然知罪,却不知道这位大人如何治老花子的罪?” 身影倏忽不见,一根打狗棒却搭在何耿珍的背上,声音传来:“这位大人,你倒是画个道儿出来,老花子好向你请罪。” “他是朝廷命官,沈舵主莫要伤他。” 易水寒飘身上前,一把托起了打狗棒,却觉得自己脚面上隐隐有些湿热,低头看去,不禁厌恶不已。 徒好大言的何耿珍居然吓得失禁,沈江南笑道:“果然是条好狗,老花子的打狗棒还没有打疼他,竟然如此不堪。” 琅琊王和向寒舟对视一眼,心中所思所想已经尽在不言中。 “王兄,此时事态不明,原委不清,这班江湖中人如此行径似乎有损王兄的清誉。” 琅琊王以为自己的话绵里藏针,极为得体。 镇南王淡淡道:“江湖人做江湖事,我们如何能够左右得了。况且,这些丐帮弟兄所作所为绝非是因为我,而是为了还河洛秋水一个人情罢了。” 听到镇南王提及河洛秋水,琅琊王和向寒舟面面相觑,脸上阵青阵白,不寒而栗。 河洛秋水固然可怕,河洛秋水的朋友也很可怕,尤其是河洛秋水那个叫作八大王的朋友更为可怕。此间的事情,若是河洛秋水的朋友插手了,也即表明得到了河洛秋水和八大王的授意。 八大王的授意,通常也是朝廷最终的意思。八大王也左右不了江湖,但是他能左右朝廷,尤其是能左右自以为乾纲独断的当今圣上。 镇南王的话不是绵里藏针,而是内有乾坤,大有玄机。 韩铁枪始终缄口不言,他似乎已经酒足饭饱,此时正歪坐在椅子上,有些睡意朦胧。 但是镇南王和琅琊王的交锋,他尽收耳底,不禁微微睁开双眼,瞧了瞧小李将军,小李将军居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盯着一直侍立在镇南王身后的那两个神情潇洒的豪客。 大殿外似乎有风声响起,初时如同唏嘘,继而好像哭泣,之后恍如长啸。 乘风而来四个青衣好汉,每个人手中拎着一个木匣。他们潇潇然随风吹进大殿,扬声道:“剑雨山庄风云雷电四兄弟奉庄主之命前来为镇南王爷送礼,还请王爷笑纳。” 司马吹雨离席向着镇南王深施一礼,道:“蔽庄应河洛秋水秋大侠和江左布衣江大侠之命,派遣风云雷电四位兄弟采办礼物,虽然归来已迟,却是一片赤诚。” 镇南王笑道:“诸位兄弟辛苦,我受之有愧。” 剑雨山庄风云雷电四位大管家将木匣打开,里面赫然是四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落地,骨碌碌滚到向寒舟的脚下,向大人如见鬼魅,身子一歪,行将摔倒,镇南王身后闪出一个豪客,扶住了他的胳膊,道:“向大人小心。” 琅琊王骤见四颗人头,血气上涌,眼睛里凝出一片寒冰,这四颗人头正是他座下的四位侍卫头领的人头。 琅琊王今天下午还和这四位侍卫头领见过一面,吩咐他们率领亲兵隐藏在镇南王四外,相机而动。四位头领已死,手下的亲兵难免池鱼之殃。 镇南王冷眼旁观,问道:“琅琊王可认得这四个死人?” 琅琊王道:“王兄所猜不差,这四个死人原本是小弟的侍卫头领。” 镇南王佯作惊讶,沉吟不语,良久才说道:“想必这是一场误会。剑雨山庄的弟兄本是江湖人,怎能认得大名鼎鼎的琅琊王的侍卫头领。既然如此,还是将这四人厚葬罢了。” 琅琊王瞪着司马吹雨,寒声问道:“阁下说应河洛秋水和江左布衣之命,却不知这两个人在哪里?又为何命阁下屠戮本王的侍卫头领?” 司马吹雨不卑不亢地答道:“两位大侠在哪里,在下如何敢问,蔽庄只是奉命守备王府四外,这些人既然是王爷的侍卫,为何要鬼鬼祟祟地隐身在王府四外磨刀霍霍?而且还暗中袭击蔽庄守备的弟兄。” 此时殿外风声更紧,易水寒命侍从将四颗人头取走,走到镇南王身前,道:“启禀王爷,江郎方才飞鸽传书,称从京师赶来的三路大军已经被公孙阳截住,江郎也已经将三路大军的统领擒获,正派人押解回金陵。” 镇南王问道:“那么,江郎可曾赶回来?” 慕容公子在观望许久后才缓缓地出来,道:“依慕容看来,江郎也即将回来了。” 镇南王蓦地仰面大笑,笑声却极为悲慨苍凉,整个大殿都在他的笑声里震撼不已。 慕容公子和铁鹰直到此时才意识到镇南王的武功绝非世人所知那样,即便与现今江湖已至巅峰的绝顶高手相比,也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笑声渐绝,大殿里的人惊魂甫定地望向缓缓起身的镇南王,他面无表情地瞧着琅琊王,道:“琅琊王,你们这些人已经在我这里坐了很久,有些事情,有些话,到时候说说了。莫非你还要等什么人前来助阵么?依我看来,已经没有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向问风似乎想要开口,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正是铁鹰。 铁鹰道:“向堂主难道还不明白?此时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琅琊王盯着铁鹰,u看书 .uukanshu 冷冷道:“难道此时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铁鹰淡然一笑,躬身一礼,从容道:“启禀琅琊王,铁某绝不敢说此时有铁某说话的地方,不过铁某身上所带的公文和玉牌似乎能让铁某说上几句。” 刑部和都察院的公文呈递给两位王爷,铁鹰手中正举着八大王亲自交给他的玉牌。 “铁某奉了八大王之命还有刑部和都察院的公文到金陵办案,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两位王爷和诸位多多海涵。” 铁鹰缓缓将玉牌收起,走到镇南王面前,道:“铁某此次要查办的案子有两桩,一桩是镇南王爷是否与七星盟勾结为祸,第二桩是七星盟在江南一带的星主究竟是谁。” “那么,铁神捕查到了什么?” 镇南王凝视着铁鹰,脸上隐约着不易察觉的揶揄,淡然问道。 铁鹰也凝视着镇南王,道:“铁某查到的不是很多,不过铁某知道有两位朋友查到了很多真相,而这两位朋友似乎都与王爷惺惺相惜。” 镇南王又是仰天大笑,道:“如此说来,铁神捕是担心那两位朋友偏袒我,不肯讲真相和盘托出,对么?” 铁鹰道:“铁某相信朋友的为人,也景仰王爷的胸襟。铁某并非担心,而是不愿意有人因此遭受不白之冤。” “铁神捕果然是大丈夫,果然是真君子!”镇南王脸上的揶揄已经不见,眼神里却有了淡淡的犹豫和惆怅。 他居然也知道真相,也许他知道一切真相,所以他才会这样的犹豫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