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漠遗荒》 卷一:雷奇安卡 (一) 这座小镇名为雷奇安卡,坐落在大陆尽头荒凉的海岸线上,背靠陡峭险峻的尤金山脉,仿佛是世界边陲最为偏远的镇子。清晨的迷雾还未散去,人们尚未完全摆脱睡梦的迷障,镇外的沼泽中隐约传来鹰唳。 小镇最北端,有一小块陆地兀地深入海洋深处,仿佛一把来自大地母亲的愤恨的矛,蚍蜉撼树般想要刺中深海遥远的心脏。雷奇安卡的码头就设立在这约莫两三英里长的海岬一侧,氤氲在冰冷咸湿的海雾中,木质的浮岛部分随风浪上下起伏。 李炘冒着海上的强风,走到渡轮的甲板上,头发被风拧成一股一股、混进了盐粒与洋流的气息。他站在侧舷的阴影中,一个劲朝着两手呵气,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小镇与码头。 一个船员从他身边经过,打量了他两眼。李炘朝他点头示意,于是后者也放松下来,朝他微微扬起帽檐。 “看你这模样,大概漂洋过海经过了不少地方才流转到这里吧?”船员招呼道。 李炘笑了笑,伸出一只手试图把满头被风吹得倒竖的卷发重新压回去。 “我看起来就那么不像本地人?” 金发碧眼的船员闷闷地笑了一声,却没有答话,仿佛答案已经如此显而易见,他甚至没有解释的必要。他把塞在自己飞行员夹克腰际口袋里的手套取出来,一边顺着李炘的视线朝着小镇望去。 “说来也可笑,不是吗?但凡是个本地人都想逃离这个镇子,可如今像你们这样的外地人却一批接一批地涌来,仿佛赶上了第二次淘金潮似的。” “呵,这话怎么讲?” 船员好像被李炘的无知吓了一跳,他打量了这个高个儿东亚人两眼,从他眼神中切实读出他对雷奇安卡的黑暗过去以及新近热潮的一无所知,却好像仍旧不敢相信一样。 “你难道不是打着造访区的算盘,想做拾荒者的营生,才决定来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吗?” “造访区?”李炘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半晌却又突然恍然大悟、不禁两手一拍,“是啊,我怎么把这给忘记了呢!十五年前的不明生命体降临事件确实就发生在这尤金山脉附近——是真的吗?我听说至今尤金山脉的另一头还存在着军方管制的禁区,在禁区中各种无法预想的可怕事件仿佛是家常便饭一般频繁?” “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对雷奇安卡、对这片大陆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就这么踏上了前往此地的渡轮?”船员越说越难以置信,使劲端详着眼前这名乘客。 李炘苦笑起来。 “这么说吧,”他低头,立起风衣的衣领、徒劳地试图阻挡不断侵入的湿气和寒意,“我一心只想从过去的残影中抽身,已经无力顾及前边等着我的是何等境况了。” 船员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他似乎很能体量李炘话语中的苦衷。 “这个镇子自从建成的那天起,就只招来过厄运。你知道吗?”半分钟后,船员问李炘道。 “什么样的厄运?” 船员没有立刻答话。他摘下海事帽、擦去帽檐上的水雾,又重新戴上。 “等你下船,四处去问问,自然就知道了。”他迈开脚步,朝船艏的方向走去,“我们马上要靠岸了。” 卷一:雷奇安卡 (二) 大约两三分钟后,渡轮的发动机熄灭了。四下突然寂静得可怕,只有迷雾不停卷积又舒张。这艘已经上了年头的老船借着惯性划破墨绿色翡翠一般的止水,熟练地掉转了船头,停在了每个周二都会专门为它保留的泊位上。 渡轮的动作惊到了码头上觅食的鸥鸟,那些白色水鸟振翅四散、落入水中,却像是随波逐流的纸屑一般。 在放下船锚之后,之前与李炘搭话的那个船员从甲板一角抽出梯子,搭在了渡轮和码头浮岛之间。 别的乘客开始陆续走出船舱,从李炘身边经过,鱼贯涌向码头。这个一心只想逃离过去的男人自然并不急着立刻冲向未来。他下意识地又往两手上呵了口气、掸去风衣上的水珠。他那单薄的行李就放在脚边——窄窄一只黑色手提箱,只装着换洗衣物、一把牙刷,和一本小说。 直到渡轮上只剩寥寥几人时,他才提起行李箱,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之前碰到的那个船员此时正站在梯级的一边,若有所思地掏出香烟点燃。见李炘朝自己走来,他挥了挥夹着烟的手示意。 “来一根吗?” “谢谢,我不抽烟。” 船员点了点头,收起香烟盒。“你接下来去哪里?”他继而问道。 “我甚至想要问问你,你觉得我该去哪里?”李炘笑着耸了耸肩,“不开玩笑的话,你知道这镇上有什么正经地方在招收雇员吗?” 船员吸了一口烟,眯起眼睛,看向仍旧一片睡意惺忪的小镇。“这种偏僻小地方也就招收些旅馆招待、吧台酒保一类的人。多数人到此的人都把雷奇安卡当作中继站,最终是想要翻山越岭朝着访问区的方向去的。——也不是说人人都想要玩命赌一把、从访问区走私出什么秘宝,从此衣食无忧。只是由于军队的驻扎和屡禁不止的探险队云集,山脉另一端原本荒芜贫乏的沙漠上倒是平地发展出了颇具规模的都市。” “你是说瓦迪兹?” 船员点了点头,用夹烟的手指了指渐渐远去的人群,划出一道弧形的烟迹来,“你也看得出来,独行的投机者很多,但也有很多人是携家带口来的。他们多是变卖了家产,想在新的土地上为自己和家人谋得更好生活的人。——灰色产业,投机分子、军官和冒险者集结的地方,也总是热钱集结的地方。而这些拖家带口的人是现实的,他们不指望一夜暴富,只是冲着商机去开餐馆、小铺,洗衣店,企图在抢夺大蛋糕的家伙身边分到微薄丁点儿蛋糕屑的人们。” “你觉得我应该去瓦迪兹?” “城市越大,机会也就越多嘛。不是吗?”言罢,船员似乎陷入了沉思,好半天才继续说道,“只不过,你觉得这是迷信也罢,但我们一直有种很盛行的说法。” “什么说法?” “造访区就像不幸者的磁铁一样。当你的生活丧失了其余一切希望与动力之后,它会像潜意识一样浮出水面,冥冥中引诱着你,成为你最终的归宿。”船员将焼尽的香烟扔在码头上、踩熄余烬,“不知道为什么,你身上似乎散发着摇摆的气质,稍不注意说不定就会被吸引过去。” 李炘仍旧微笑着,可这微笑似乎变成了不安的微笑。 “你看错了也说不定。”他喃喃地答道,“说实话,我是一个渴望安稳与快乐的人。我不希望为自己招徕更加黑暗的未来,自然也不会主动去尝试。” “最好如此。”船员点了点头。这时,渡轮上有谁招呼了一声,似乎是要他重新回去帮手了。 船员最后拍了拍李炘的肩膀,登上了船梯。“总而言之,不管你决定做什么——若是想远离不幸,那就远离造访区。”他郑重地告诫道,接着匆忙离开了。 李炘默默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接着,他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箱,朝镇子的方向走去。 卷一:雷奇安卡 (三) 停泊在码头上的除了每周按时抵达的渡轮,多是私家自用的小型渔艇,甲板上拥挤地堆着渔网钓线虾笼一类。李炘并不急着朝镇子的方向进发,而是在码头上继续悠转。 他看得出船主们对自家渔艇的爱护与自豪——多数小艇刷着崭新的白漆,驾驶舱前的玻璃被擦得干干净净。有一家四口正坐在艇上吃饭,见李炘经过,向他打了个招呼。 他挥手回应,脚步不停,在码头上拐了个弯后,刚好看见一只躺卧在水中使劲嚼着蛤蜊的海獭。后者悠哉地漂游着,胡子一翘一翘,直到李炘来到它近前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才突然翻了个筋斗、潜入墨绿的海水中不见踪影。 一种多年未曾浮现的豁达感从李炘心底扬起。他享受着挣脱了过去的束缚所带来的自由感,一边下意识地读着四周渔船上标着的船名。不知为何,与这番平和的气氛相悖,雷奇安卡港口中的船只名字都起得有些不祥——他看见叛变号旁边停泊着夜鸦号,离别号的阴影中藏着不眠号。李炘回头一望,却发现正在吃饭的那一家四口乘坐的渔船赫然顶着阴谋号这名字。 他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终于朝着陆地的方向走去。等李炘终于上了岸,又突然发现码头入口旁边的铁栅栏上贴了张潦草的小广告——不过是有人随手在便签纸上写了四个字:急招人手,下方是一串联系电话。 他打量着这实在简陋的招聘广告。起草的人肯定是匆忙中写下的这行字,横竖撇捺都显得起伏不平。要不是下笔的人已经烂醉到控制不了手指的抖动,要不就一定是在移动的车辆船只内写下的。甚至在那一串电话号码数字中,有好几处圆珠笔都不小心戳破了纸面。 李炘思索片刻,还是掏出手机记下了这串号码。接着,他朝镇子走去。 小镇朝向海港一侧的街道上密密麻麻全是酒吧,可在这大清早上没有一家亮着招牌。只有在这条街最偏僻的一角,有家油渍密布的家庭餐馆还挂着营业中的牌子——李炘看不出这店到底是刚刚开始营业,还是一路从昨天傍晚一直开到了现在。 他掂了掂自己的行李箱,又把手伸进风衣内袋,确认自己的钱包还好好呆在原处,这才朝着那小餐馆的方向走去。 当他推门进入店内时,餐馆的女主人从吧台后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眉眼都写着风霜的中年女人,头发夹杂着金色和黑色、剪成利落的短发。她穿牛仔裤和一件靛青色的圆领套头衫,袖子挽到手肘处,套头衫外边罩着围裙。 “你要什么?”她从堆成小山状的吐司面包和贝果后边向他发问道。 “咖啡和鲔鱼三明治?” 李炘小心翼翼的回答让她稍微缓和了一点严厉的架势。店主以看待亲戚家小辈的眼神重新看了看他,一言不发,转身打开了热压三明治机的开关。 就在李炘找了把椅子坐下、等待早餐的间隙,小店深处传来交谈声。他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今早来店的唯一顾客。 卷一:雷奇安卡 (四) “鲔鱼三明治。” 李炘应声抬头,看见老板往他桌上放下一只空马克杯和一只摆着三明治与薯片的盘子。她继而回吧台后边拿起一壶咖啡,又从吧台上的罐子里抓出小包装的奶精与糖粉。 趁这间隙,李炘回头看了看店里的另一桌客人——那是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一个是高加索人种,一个是本地土着民族面相。两人大概是工友关系,早饭已经差不多吃完,却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好像是瞥见店老板在斟咖啡,他们二人也招手示意老板续杯。 “谢谢。”等女店主帮他把咖啡加满,李炘趁机搭话道,“这么早就已经有店家开门,真是救了人一命。” “不客气。”后者笑了笑,好像因为李炘的话真心感到高兴。 “我在渡轮上听船员说雷奇安卡有一些沉重的过去,不知道能不能问问你?”李炘一边往咖啡里掺了三小罐液体奶精,一边好奇地提起这茬儿。 另一桌的那个高加索人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把李炘吓了一跳。 “你不大擅长挑选聊天话题,对不对?”他戏谑地问李炘道。这人嗓音低沉、体格壮硕、留络腮胡,军绿色冲锋衣底下穿着红黑色加绒格子衬衣。 “格雷格,你把别人吓到了。”那个土着面相的人叹了口气、一边摇了摇头。他的皮肤呈棕红色,脸圆圆的,一头黑发束在脑后,穿一件灯芯绒夹克。 店老板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她示意李炘稍等片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着给另一桌的两人也添了咖啡。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本地人常常自嘲,说这个镇子是个厄运不断的镇子——某种意义上此话不假,你要是感兴趣我也可以展开细说。”等她给店里所有顾客都斟好了咖啡,老板索性也给自己拿了个马克杯出来、灌上咖啡,又拖了把椅子,坐在了两桌客人之间。 “谢谢。”李炘说着,发现隔壁桌的客人也饶有兴趣地转身看向这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对小镇历史感兴趣,还是对此地人数极少的东亚人感到好奇。 “雷奇安卡最开始是百来年前,在尤金山脉的河流中发现砂金之后,由淘金热中前来的投机者建立的。由于背靠高山、邻近海湾,捕猎海獭与海豹的猎人、伐木工人与毛皮商人也渐渐聚集在此,最后发展成了略成规模的小镇。”店主啜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大概在五十年来年前的一个寒冬,我们这里发生过九点一级地震。” “九点一级?!” “很恐怖,是不是?但问题可不止地震这么简单。”店主跷起一条腿,带着点黑色幽默地继续说道。“余震引发了海啸,掀翻了整个港口和临海的街道。——这还不止,寒冬之中地震引发了邻近山崖上的雪崩,埋住了建造在山脚下的屋舍。” 说到这里,她回头指了指吧台:“看见这张吧台了吗?我曾祖父那辈曾经在山脚下开设有酒馆,后来整个房屋被积雪压垮,我曾祖父与曾祖母冒着严寒铲雪,最后抢救出来的也就只有这张橡木吧台。” 店主见李炘一脸惊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卷一:雷奇安卡 (五) “那场灾害固然非常惨痛——我们丧失了好几十人,对当时只有几百人的小镇来说,已是异常沉痛的打击。在那之后,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无法忍受天灾带来的惨状而出走,镇上的人口进一步剧减。” “简直和我一样。”李炘下意识地喃喃道。店主有些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问。 “只是偶然一次的天灾尚且还谈不上厄运不断,但那次地震的余震持续了近几十年。尽管再没有哪一次比之前带来更严重的后果,但还是偶尔带来经济和人员的损失。”店老板应该是经常向初次来到雷奇安卡的人讲解这段往事,这时,她颇熟练而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但这还没有完。下一次重大惨剧发生的时候,小伙子你这代人大概还没有出生,但你或许也听说过。” 店主和那个叫格雷格的大个子对上了眼神,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是的,正是国王湾漏油事件。大概四十年前,一艘运送原油的渡轮在从峡湾向外海行驶的途中,因二副违法安全行驶准则、疲劳驾驶,恰巧在峡湾口触礁,导致近四万立方米原油泄漏。” 她低头,摆弄了一下面前的马克杯。“那时我七岁。我至今还记得,那是像今天一样大雾弥漫的一天。早晨起来时,雷奇安卡镇外的沼泽与海滩全部丧失了原本的颜色与形质,变成了烂泥状——刺鼻的原油气味笼罩了整个镇子,原本在阴天呈墨绿色、在晴天呈碧蓝色的海水中夹杂着一缕一缕的黑色,在特定角度会泛出仿佛肥皂泡表面一样的彩色反光。有将近一个多月时间,海滩上陆陆续续出现裹挟在泥淖一般的原油中、羽毛和毛皮失去了原本光泽的死鸟死兽。” 店长深吸一口气,用手指按了按右边眉梢。“从那之后数十年间,沼泽与峡湾中一点活物的踪迹也没有。由于内海平静到几乎无浪,入夜之后什么鸟兽鱼虫的声音也没有,仿佛方圆数十里范围内已成为一片死地。——这是我儿时的噩梦,也为本地的渔业和旅游业画上了句号。直到最近的十几年间,才稍有好转——你大概也看到港口那些崭新的渔船了,它们当然无比崭新了,毕竟二十年前这片海域甚至没有任何可供捕捞的东西。” 老板沉默了,这阴郁的话题使得整个小餐馆内的空气变得凝滞。无人搭腔。 “这么说来,”半晌,格雷格突然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五年前的降临事件,有没有给小镇带来新一轮的厄运?” “这是个好问题。”店长皱着眉思索着,又喝了一小口咖啡,这才继续答道,“很奇妙的是,我知道降临与造访区的出现直接摧毁了好几个内陆小镇,甚至也使得雷奇安卡南部几百英里范围内的十数个沿海村镇整体失踪、或是人间蒸发,但雷奇安卡却奇迹般地毫发无损。——好吧,最靠南边的街区确实疯了几个人,但谁也说不清那到底是降临导致的,还是冬季过于压抑漫长而导致的。” 她说着,起身把椅子返还到餐桌前,回到了吧台后边。“有人说雷奇安卡终于熬过了厄运、时来运转了。造访区的出现导致南方海域异变、大批鱼群与兽群逃难一般涌向北部,为渔业带来了好消息;探险热掀起了仿佛与当年淘金热如出一辙的移民潮、炒热了雷奇安卡的旅馆与餐饮生意。但是你知道我怎么看吗?” “你怎么看?”李炘入了迷一般,问店主道。 “在我看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答道,顺手打开了一旁高压锅的气阀。一大股蒸汽从锅里窜出来、发出了不祥的尖啸声。 卷一:雷奇安卡 (六) 仿佛被店主的话震慑,小餐馆里的三名顾客一时无话。直到点单的电话响起、店主开始再次忙碌的时候,他们才重新有些继续交谈的意思。 “看你的样子,是刚到雷奇安卡?”那位土着面相的人问李炘道。 后者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我是真的字面意义地刚刚下船落地。你们呢?是本地人吗?” “我们也是昨天深夜刚到。”那两人对视一眼,接着被叫做格雷格的那位率先答道,“只是和你行进的方向刚好相反。——我们是从瓦迪兹来雷奇安卡进货的,今天提货,明天就又要回去了。” “这样。” “你怎么会来雷奇安卡呢?接下来要去哪里?”格雷格一边问,一边低沉地笑了,“——呵,也没啥好问的,我想你如果不是要留在雷奇安卡,那整片大陆上也就只有瓦迪兹一个地方可去。” 李炘摊了摊手。“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他老实地答道,“我只是在三天前,失魂落魄地踱进了a市的渡轮站,买了张营运范围内航程最远的船票。说实话,直到今天早晨到达前几分钟,我才知道自己是登上了前往雷奇安卡的渡轮。” 邻桌的二人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但看起来好像并不是那么吃惊。 “恕我失礼。你很友善,但我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你性格如此,还是遭遇重大打击之后进入了应激状态的仓皇。”半晌,那土着面相的人低声评价道。 “有这么明显吗?”李炘笑着答道,那笑容却仿佛成了他掩藏真实情绪的铠甲。他顿了顿,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摩挲着面前盘子里的一块薯片,一边整理着情绪。 “也没什么,只是和这个镇子类似,我在太短时间里遭遇了太多横祸。”最后,他答道,嗓音有些颤抖,“我的双亲在一个月内相继离世。此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使得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精神状态不稳定,导致我已经订婚的女友最后决定断绝关系。” 隔壁桌的两个人听到这里,再次完全沉默了。 “请节哀。”半分钟后,土着面相的那人说道,接着起身朝洗手间走去。格雷格也向李炘点了点头、重新转身背对他,善意地给了他一些独处的时间。 李炘低头看了看那杯已经快要变凉的咖啡,一言不发地拾起面前的三明治,默默咬了一口。 他埋头慢慢地啃着那块塞得满满的三明治,一边听到隔壁桌再次响起低声交谈的声音。就这样过了大约五分钟,他突然想起了在港口看见的那张招聘广告,和他存在手机里的联系号码。 李炘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号码,一边犹豫着一边喝了口咖啡。 又过了半分钟,他终于下定决心,按下了呼叫键。 意想不到的是,这时格雷格的手机竟然响了。他皱眉、从冲锋衣里捞出手机接通,冲着话筒用一贯低沉的嗓音问了一声“喂”。他半天没有听到回复,抬头瞥见餐桌对面工友的表情,这才转过身、看到了一脸愕然、举着手机的李炘。 “活见鬼,”在格雷格身后,他的工友幸灾乐祸地举起咖啡杯,一边说道,“一定是你昨晚张贴的那张小广告。没想到竟然真的瞎猫碰到死耗子,有人应征来了。” 卷一:雷奇安卡 (七) “正式介绍一下吧。”格雷格收起手机,站起身来。“格雷戈里·埃文斯,叫我格雷格就行。” 他又朝扎马尾的同伴点了点头,后者挥了挥手:“史蒂文·尼可莱。” “李炘。”李炘也站起来,和格雷格握了握手。 “华人?”史蒂文笑了笑,“和我们一起来雷奇安卡的还有一位同事,也是华人。” “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行动?” 格雷格和史蒂文对视一眼,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怎么说呢,郑这个人就是这样,比较难搞。”半晌,格雷格歪着头、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答道,“不是说他性格恶劣什么的,只是特别独来独往。做了六七年同事,我就没见他跟谁一道吃过饭。” “反正他人也在镇上,你如果在哪里碰到另一个东亚长相的人,那八成就是郑先生了。”史蒂文补充道,一边又打量了一下李炘,“你和他蛮不一样的,个子更高,也更平易近人。——我们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叫我李炘就可以了。” “好的,那我就直接进入正题了。”格雷格重新坐下、清了清嗓子,“你想要应征,加入我们,是吧?” “首先,你们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李炘问道,“我可不想一无所知就直接上了贼船。” “也对,”格雷格好像这才想起来他那张小广告上一点细节都没写,“放心,我们不是什么可疑人士。——严格说起来,我们应该算急救队吧。” “什么叫严格说起来?”李炘被他的措辞逗乐了。 “我们的成员很多曾经是军警的一部分,要么属于防止拾荒者偷渡造访区的警戒队,要么属于医疗组或是勘探队。”史蒂文解释道,“在脱离了军方后,我们受非营利医院雇佣,负责从造访区抢救重伤病员回瓦迪兹——不分对象,军队和企业的人也救,普通拾荒者也救。” “还挺人道主义。” 史蒂文笑了笑,没作评价。 “薪资水平反正我说了也不上算,但一般来说新入队的成员大概是拿这个价。”格雷格在手机上敲出一个数字给李炘,后者既没露出赞叹的表情,也没露出失望的表情。“不是很高,我知道。每次成功从造访区回来还有些奖金,但每个月出勤次数变化一般也挺大的。” “我看你也不像是看中钱财方面的人,”史蒂文评价道,“如果真的想赚大钱,也不必干我们这行了——直接进拾荒行当还要来得更快一些。比起身外之物,或许你会喜欢上伴随这份工作的成就感和队员之间强烈的归属感——这正是你现在急需的东西,不是吗?一些存在于世的实感。” “我看你们口中的郑先生好像也没有那么强的归属感?” 格雷格摆了摆手。“郑是个例外,不是普遍状态。” “妄论他人不好,但我想郑先生追求的大概并不是归属感。” “那是什么?” 李炘的问题让史蒂文沉默了。 “自我放逐。”半晌,他突然轻描淡写地答道。 李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格雷格。 “我会考虑的。”最后,他承诺道。 格雷格与史蒂文起身、在桌上留了笔小费,朝门口走去。 “我们明天早晨回程。你如果决定加入,那就早上七点来海港旅馆门口找我们。”他们二人经过李炘身边时,相继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你最后作何决定,很高兴认识你。” “彼此彼此。”李炘答道,一边目送二人离开了餐馆。 卷一:雷奇安卡 (八) 李炘准备离开小餐馆的时候,店老板叫住了他。 她默默递给李炘一个纸袋,也像之前的两个人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摆手向他告别。李炘低头看了看那个纸袋——里边装着一大块葡萄干燕麦饼干。 他带着自己的手提行李和老板给的饼干,一路顺着雷奇安卡镇上最长那条街走下去,最后决定投宿在一家名叫南塔基特的廉价旅馆里。前台经理收了钱、头也没抬地给了他一把笨重的黄铜钥匙。 李炘上到二楼、打开自己房间的门,一股阴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从刷了白漆的木质窗格外投射进来的一束阳光照亮了室内满溢的灰尘,活脱脱像是悬浮在半空中的迷你星河。单人床正对着的墙面上是一幅拼布作品,图案是一只歪瓜裂枣的海鹦,原本亮橙色的嘴壳已经因年代久远而褪色。 他对乘坐长途渡轮带来的倦意终于有了实感。李炘打开行李箱、取出牙刷,借助咖啡因带来的最后一点儿精神劲洗漱完毕,然后一头倒在了混杂着霉味和烟灰味的床铺上。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光已经西斜,窗外不断传来鹰唳。 李炘一边活动肩膀,一边走到窗前——南塔基特旅馆本身坐落在雷奇安卡的边缘,他的窗户正对着沼泽地。窗外,有人拎着一只大塑料桶,站在沼泽地边缘,被群鹰环绕。 李炘眯眼细看,发现那人不时从桶里掏出些什么、朝上空抛去——再仔细一看,这人原来装了满满一桶沙丁鱼,正一条一条把鱼抛给环伺的大鹰。沙丁鱼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常常在还没达到抛物线顶点的时候,就已经被飞速盘旋的白头鹰掳去。 李炘看入了迷。暮色四合,他就这么盯着那饲鹰人,直到后者喂空了整只桶、转身离开,一步步消融在了晚霞里,他才悻悻拉上窗帘。 接着,李炘捡起散落在床上的那本小说,旋开床头灯,一把揽过之前小餐馆店主送给他的饼干。 小说是麦卡勒斯的中篇,标题叫《心是孤独的猎手》,黑白的封面,他已经看过无数遍,随时从书的任何一页纸都能继续往下阅读。 李炘一边把饼干掰成小块,一边企图继续再读两页小说。可四下实在过于空旷寂寥,在日头落下之后,黑暗带着寒意渐渐潜入旅馆房间、攀过印着海鹦的拼布作品,顺着床单的走向,试图偷偷把他淹没。 就这么过了十分钟左右,李炘吃完了整块饼干,却仍旧四肢冰冷、鼻尖冻得好像就快直接从脸上剥离了。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了黑暗、寒冷、压抑的气氛,以及反复不自觉涌上心头的回忆了。 最后,李炘重新穿上呢子大衣、拿起放在茶几角落的黄铜钥匙。他下楼,看见前台经理趴在柜台上睡熟了,在经理背后,显示世界时钟与天气的那台老旧电视机投下冷冷的光,好像给这个熟睡的人镀了一层霜。 李炘看了经理两三眼,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踏入了夜色之中。 卷一:雷奇安卡 (九) 李炘再度顺着雷奇安卡小镇的主街从镇子靠沼泽的一头走回了港口边缘。 夜色弥漫,今早他歇脚的那家小餐馆已经打烊。与之相对的,大大小小的酒吧舞厅开始营业,迪斯科舞球绚烂的光芒偶尔从舞厅的窗户里漏出来、洒落在漆黑的街道上,像摔得七零八落的梦境碎片。 李炘不是会一个人逛吧的人,但在这天晚上,彻头彻尾的孤独感让他忍不住渴望看到别人的脸、听到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他犹豫再三,一反寻常,挑了间看起来客人不少的店家。 “你要什么?”当他犹疑地走到吧台前,店员百忙之中转过头、扯着嗓子朝他喊道——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重低音轰炸的背景音乐中。 “蓝月啤酒!”他冲店员喊了回去,但后者已经走神了,正忙着把一瓶棕色瓶身的ipa递给先来一步的客人。 李炘抬头一看,却惊讶地发现先到的客人是另一个东亚脸孔的人,说不定正是格雷格与史蒂文提到的那个郑。 那是个精瘦的家伙,留中分发型、习惯性地驼着背,比李炘矮一个头。他接过酒瓶,回头瞥了李炘一眼——这人长了张极有特色的脸,眉眼细长、嘴唇单薄,颌骨棱角分明,乍一看有点像是三星堆里蹦出来的。最令人过目难忘的是他的眼神——他瞳孔漆黑,一点光都不反射,打量人时神情锐利而稳定,像鹰又像鹳鸟。 李炘被他极具穿透力的眼神震慑了。他看着那人笔直穿过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人群,在整家店最靠里、视野最好的那张桌子独自坐下,一边观望着四周,一边慢悠悠地喝着啤酒。他那副样子仿佛不是来酒吧放松的,倒像是找到了最佳射击位置的狙击手。 李炘正发着愣,忙碌的店员突然兜兜转转到他面前,把柑橘味的蓝月啤酒塞到他怀里,又匆匆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李炘犹豫许久,最后还是不敢去打扰那个独自坐着、眼神锐利的家伙。他在吧台最边缘的位置找了根高脚凳坐下,感到重低音电子乐把心脏轰得砰砰直响——他并不喜欢这感觉,但这嘈杂混乱至少暂时驱散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仓皇感。 由于没有人和他聊天,李炘一个人闷酒喝得很快。几分钟后,他已经有些微醺的感觉,整个人好像放松了下来。他一只手搭在吧台上、侧身打量酒吧里或是站着或是坐着,高声谈论力图压过乐声的人们。 他正享受着被人群包围的氛围,突然意识到身边有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却陡然意识到原来那两人起了口角,事情正朝愈加白热化的方向发展。 那是一个白人男性和一个中年土着女性,两人冲突的起因已经无从追究。李炘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剃小平头的男人正冲女人大喊:“你们这种人都他妈有劣根性!酗酒、懒惰、扒窃,只知道占用税金吃低保,混不下去了就偷鸡摸狗睡大街!” 那土着女性不知是已经醉了、情绪不安定,还是语言不完全互通。她披散着长发,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男人,看起来甚至像个巫婆。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终于开口时,声音尖利刺耳,像是被逼上绝路的困兽。那辱骂她的男人嗓音已经够大了,而她的音量直接凌驾于酒馆播放的音乐之上,似乎能震碎窗玻璃,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停止交谈、转而看向他们。 李炘对那女士感到同情,可也深知现在已经是不可擅自招惹的情形了。他微微起身、朝远离二人的方向挪去,却冷不丁对上了那个男人的视线。 平头男人本就一副挑衅的表情,在看见李炘的一瞬间,突然露出盯上了新猎物一样的神色。 “看来有人自不量力,以为今晚上可以当一回正义骑士了。”他摩拳擦掌,把李炘也包括进了他们的骂架之中。 卷一:雷奇安卡 (十) “你冷静一点,先生。”李炘警惕地后退几步,与那正在气头上的男人保持距离。 远处的店员见势头不妙,不敢上前劝阻,只是突然一下把音乐给关掉了、远远观望着。这是一着坏棋,突如其来的寂静进一步增强了对峙的压迫感。 “我冷静得很。”那人咬牙切齿地答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想说什么?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和他们。”他回头指了指那个土着女性,言下之意明显是种族话题。“钻社会的空子、抢实诚人的工作,男的都是软脚虾,女的都是姘头!要我说,你们从哪里来的,就该被统统押起来送回哪里去,还我们一个清静!谁要是再敢偷跑回来,就一枪给毙掉!” “这话不该由你说。”不知道为什么李炘突然来气了,他不再连连后退,突然冷冷地答道。 他瞬间的态度转变似乎更让那男人冒火了。后者威胁地将两只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仗着自己比李炘更高大、气势汹汹地朝他斜过身子、睥睨着他。 “区区一个外人,你哪里来的立场?” “我倒也想问你,区区一个殖民者,你哪里来的立场?”李炘伸手指向那个土着女性,“这话该由她说。你应该向她道歉。” “道歉?”平头男人冷笑一声,突然伸手猛推了一下李炘肩膀,后者措手不及、一个趔趄绊在了身后的桌上,“就凭你?” 就在李炘从桌上弹起、打算回敬他一拳的时候,那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士突然愤怒地用李炘听不懂的语言大喊了声什么、也朝那平头的家伙冲了过来。 后者被突然传来的巨大吼声吓了一大跳、本能地退后一步避开了她,却又因自己下意识的回避动作而恼羞成怒。他一声不吭地将右手伸向背后、牢牢抓住了一只高脚凳的椅子腿、手背上青筋毕现。 李炘见势不妙,也顾不得体面,立刻冲上前擒住那人的手臂、一边大声让那位女士赶紧离开。 那人意识到不松开握着椅子腿的手就无法甩脱李炘,暴怒地叫出声来,左手攥成足有碗口大的拳头、径直照着李炘的面门招呼。 李炘两手紧攥着对方的右手手臂,已来不及抽身,只得眼睁睁瞪着那只自己已经无法躲避的拳头、感觉到拳风已经触及前额的发梢。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什么地方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爆响、随之是四周看客的惊呼声。 平头男人的拳头几乎是贴着李炘的鼻根停了下来。 到最后一刻李炘都没有闭眼。他就这么瞪着那拳头,胸腔因呼吸加速而剧烈起伏。 半晌,意识到那男人不知为何僵持在了原地,他终于松开前者的手臂、渐渐向后退去。 虽然那人的拳头并未造成实际伤害,飙升的肾上腺素却让李炘的整个脑子瓮地一下充血了。周围的声音都变得蒙眬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心脏狂跳、鼓膜在突突作响。 过了十秒钟,李炘惊奇地意识到那平头男人竟放开了高脚凳、松开的那手甚至有些发抖。他没有面对李炘或是那土着女人,而是朝着一个新的方位摆出戒备的姿态。 李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四周的看客自觉围成一圈、为争斗中的三人留出了直径将近五米的圆形空地。只有唯一的一个例外,而这例外还在一步一步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 是那个眼神像鹰又像鹳鸟的男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从酒店最偏僻的角落走到了近前,仍旧驼着背,挽着两只袖子,一手拿着被敲碎的酒瓶,一手揣在被卫衣盖住的卡其裤裤兜里。 见李炘看向了自己,那人咧嘴一笑,可那笑容好像最多只够得着颧骨的最下端,再也无法继续往上了。 李炘突然明白平头男人为何突然如此紧张了。 这是恐怖片中杀人狂角色才会露出来的笑容,眼前正在逼近的这个神秘人物,他笑起来像个骷髅。 卷一:雷奇安卡 (十一) 男人一手揣在裤兜里、一手拿着半截碎啤酒瓶,走到他们面前五步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可整个人还在闲散地左右摇晃。 “发泄怒火的滋味很好吧?”他亲切地问那平头男人道,嗓音惊人的柔和,“尤其是朝着弱势者,当土霸王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不知道为什么,高了这人两个头、几分钟前还气焰嚣张的平头男人如今却被他的气势压倒,丝毫提不起辩驳的气力来。他只是从喉头发出了模糊的几个音节。 这个东亚面孔的人歪着头、用一双狭长的凤眼打量着他,此时的眼神更像鹳鸟而非鹰隼,洞悉而平静。 半晌,他目光不移,却突然将碎酒瓶举到同肩高、朝着身边观望的人群划出一道弧线。 “冷眼旁观的感觉一定很好吧?”他头向前一倾、突然严厉地问道,令四周的看客纷纷打了个冷战,“谁知道呢?这人不小心说出了某些人的心里话、做出了某些人早就想做的事情,也不可知。” 他话音落下,整个酒吧陷入死寂。除了李炘和那名土着女性,在场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仿佛一群被教导主任集体训话的学生。 这人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任何回应,于是收回了那只拿着酒瓶的手,顷刻又抬起手臂、下意识地将酒瓶碎掉的那一端搁在后肩上。 “下次再诋毁别人前,先想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他最后抛下一句话,终于把一直揣在兜里的那只手伸了出来。 他朝李炘一招手,示意他跟上,接着头也不回地出了酒吧。此人所及之处,人群避灾星似的慌忙散开,没人敢拦着他的路。 几秒后,李炘迈开已经有点僵硬的两腿,追着他的背影走去。 又过了几秒,那个披散头发的土着女性也跟在他们身后,朝店外走去。 等到三人全到了店外,那位中年女士向二人鞠了一躬,独自率先离开了。 救李炘于水火之中的这家伙随处找了个犄角旮旯、放下碎酒瓶,却一直没有说话。 李炘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走过了两三个街区,才终于意识到这人并不是在沉思,甚至不是在故作深沉,而是在一个劲儿偷着乐。 “发泄怒火的滋味很好吧?”李炘听见他偷偷自己复述自己刚才的话,然后露出一个窃笑。他正自个儿回想着,突然想起来李炘还跟在自己身边、目击了一切,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住了脚。 “郑敏之。”过了一会儿,他回头、朝李炘伸出一只手,露出一个笑容——这次笑意终于勉强攀到了他眼角,但也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李炘。”李炘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消化掉了反差带来的冲击,这才和他握了握手。 “你小子看起来畏畏缩缩,关键时刻却毫不避让,这一点我很喜欢。”郑评价道。 不知道是他柔和的语调,还是说话完全发自内心的模样,李炘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亲近感。 “你就是格雷格和史蒂文提到的那个郑,对吗?” “怎么,你已经见过他俩了?” “我在考虑是否应该加入急救队。” “呵,他们说服你加入我们成为炮灰了?” 李炘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的考虑。”半晌,他终于答道,“在见到郑先生您之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要入队。” 郑看着他,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变得更像鹰隼了。 “小李。” “什么事?” “等在你前边的,是绝望也说不定哦?”郑敏之再次露出了那副骷髅似的冷笑。 卷一:雷奇安卡 (十二) 翌日清晨,难得遇上一大早就天气晴朗的日子。天空一片湛蓝,将海水映衬得仿佛宝石一般。峡湾的全貌终于显露出来,围绕内海两侧的山顶还积着雪。昨天李炘乘坐的那班渡轮正准备回程,发动了引擎、拉响汽笛,在早晨寒冷的空气中冒起大股蒸汽。 李炘赶到海港旅馆时,史蒂文和格雷格正站在门口的招牌下闲聊。二人看见李炘,并没有现出惊喜的表情,反而颇为顺理成章、像老朋友似的朝他挥了挥手。 “郑先生呢?” “划拳输了,正在往车上载货。”格雷格指了指旅馆后院的方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怎么,你也跟着史蒂文叫郑先生了?” “不瞒你说,我昨天确实碰到他了。” “看来你也懂了,是不是?”史蒂文笑着问李炘道,“他确实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气场,让人不知不觉就毕恭毕敬,对吧?只有像格雷格这样神经大条的人才满不在乎。” “是你们太惯着他了。”格雷格反驳道,“他就是个表演人格,你们越顺着他来,就演得越嗨。” 这时一辆棕灰色的吉普牧马人从旅馆后院开了出来,冲站在路边的三人鸣了声喇叭。郑把驾驶座的窗户摇了下来、一手搭在车窗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可以看到在他一旁,挂在后视镜上的松树状芳香纸正一荡一荡的。 “你们嗓音太大,我全都听见了。”他冲三人做了个怪相,而格雷格也龇牙咧嘴,回敬了他一个鬼脸。 “慢着!”当一行人企图上车时,郑又突然喊道。他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一手握拳伸向格雷格、史蒂文和李炘,显然意思是划拳决定由谁开车。 “又来?”格雷格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却还是伸出手来,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 四人一划拳,三个剪刀一个布,输的却是李炘。 几人面面相觑。半晌,李炘小心翼翼地问道:“没问题吗?我不识路。” “还是我来吧。”史蒂文叹了口气,自告奋勇道,“都没意见吧?等到了萨顿海我们换手。” 四人达成默契,各自上车。这辆越野车底盘颇高,得往上一跨才登得上车。史蒂文开车、格雷格上了副驾,李炘和郑二人坐在后排。上车时李炘往后备箱瞥了一眼,看见堆得满满的户外用品、绷带,手术器材和抗生素——这大概就是几人来雷奇安卡进的货了。角落里还并排放着三个军绿色塑料箱,上边贴着不透明胶布,分别标着6mm、8mm和4.5mm。 棕灰色的吉普车在海港旅馆门前调了个头、朝州立高速的方向开去。李炘惆怅地最后看了一眼码头的方向,在心中默默向小镇雷奇安卡道别。 四人一时无话。除了开车的史蒂文偶尔跟着电台哼歌,剩下的三人各自盯着窗外的风景、心思各异。二十多分钟后,等出了小镇、上了高速,电台也渐渐没了声音,只剩一片静电噪音。可不知为什么,史蒂文仍旧没有关闭收音机,仿佛即使是静电噪音也好过完全的寂静。 在李炘右手边,郑一直把手肘抵在车窗边沿、握拳抵住太阳穴。不知道是不是被窗外的什么东西触景生情,这时他冷不丁开口:“你知道吗?历史上最早出现救护车的概念,其实用的是运棺车——甚至还是用马拉的运棺车。” 前排的格雷格叹了口气,声音大到压过了高速行车的噪声和电台的静电噪音。 “你可闭嘴吧,郑。”他转头告诫郑敏之,同时露出了不耐烦的苦笑。 卷二:萨顿海(一) “有烟吗?”几人在沉默中继续往前开了一截路,郑敏之又开口问道。 格雷格挑起一边眉毛、回头看了他一眼,从冲锋衣口袋里摸出一包万宝路来。 “想都别想。”格雷格正准备把烟和火机递给郑,史蒂文突然喝道,“高速上谁也不许开窗,风声会吵到头都裂开的。” 他见郑敏之仍在企图从格雷格手中接过烟盒,于是使劲一打方向盘、变了个道,令车里三个乘客统统失去重心、前倾后仰。 “啧。”郑终于放弃了、一脸无聊地坐了回去,重新用右手抵住脑袋、看向窗外。 车内仍旧充斥电台空频道的静电噪音,车外的景色已渐渐变化。他们离开了残留最后一丝人迹的区域,正式进入了尤金山脉。地势开始爬升,逐渐变成了隧道与盘山公路夹杂的状态。路边有大片的蒲公英绽放,从飞速驶过的车内看去,全都融为了一道又一道融化的金色,在满山冷绿色杉树的间隙中摇曳。在小镇附近原本密集的车流逐渐拉开距离、彼此终于看不大见了。偶尔有卡车从对面道驶过,轰鸣着带来一阵风压。 “这条高速是州立一号公路,横穿南北走向的尤金山脉。”史蒂文一边开车,一边向李炘解释道,“在进入托庞加盆地之后,这条路在萨顿海九十度拐弯,然后一路向南,直到抵达瓦迪兹。” “总共是多远的距离?” “总共四百三十多英里,到萨顿海差不多就走到一半路程了。” “换算下来差不多七百公里。”见李炘有些困惑,郑敏之补充道。 “这么远!”李炘惊叹道,“难道没有距离瓦迪兹更近的海港了吗?” “曾经是有的,但自从降临事件之后,可以稳定通航的港口只剩下了雷奇安卡。”史蒂文答道,“说来讽刺,瓦迪兹本身离海岸线其实不过五十英里——在降临发生之前,其实当地原本有相当成气候的滨海城市群和巨大的深水港,而瓦迪兹本身反而不过是附属在海滨大城市附近的一个荒凉郊区。” “是因为降临事件摧毁了这个更靠海边的城市群吗?” “比起摧毁,改变可能是个更恰当的词。”郑插嘴道,一边重新看向窗外,“安杰利诺,倒带之城。——很难解释,但你若是亲眼到那里去看看就知道了。整个城市的时间从五年前降临事件之后就变得乱七八糟。以降临为节点,那里的时间不再线性向下推进了,每一天总是在重演着过去的某一个随机的日期,使得和外界沟通几乎变得不可能。” 李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等哪天轮休带你去看看,可能你就懂了。”格雷格评价了一句。 “进城不会有事吗?” “安杰利诺不算是限制区,可以随便出入,只是必须要赶在当日零点之前离开。我有熟人时不时会去安杰利诺城外的海滩冲浪。”格雷格答道。 “这样。” 对李炘一番解释过后,几人再次陷入沉默。 “郑先生。”半晌,史蒂文突然重新开口。 “什么事?” “你想好了吗,”史蒂文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道,“回到瓦迪兹,你应该和马特说些什么?” 他好像问到了什么敏感问题。李炘对马特是谁完全没有头绪,却感受到车内的温度直线下降。郑不再以手撑着头,而是坐得更端正了些、把两只手臂抄在身前。他的表情变得阴郁起来。 就在沉默越拖越长,几乎要让人完全窒息的时候,郑突然露出一个冷笑:“你搞错了,史蒂夫。” “什么?” “该让步的从来就不是我。对问题视而不见的是他自己,我只是拆穿了皇帝的新衣而已。”他重新恢复更加放松的姿态,甚至伸手点了点格雷格的肩膀,“格雷格,烟。” 不知为何,史蒂文这次没有阻止郑。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前边的路,对车里的烟味和开窗带来的风声一点反应也没有。 “某种意义上你和格雷格也同意我的判断,不是么?”郑把香烟从窗缝中伸出去、掸了掸烟灰。 史蒂文仍旧缄口不言。 “你说得可真轻松啊,郑。”半晌,格雷格突然低沉地笑了一声,“在公然指责队友谋杀之后,你为什么还显得如此有余裕?” “发生了什么?”李炘听到格雷格的话,突然一惊,看向郑敏之。 后者吸了一口烟、脑袋后倾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这时他的眼神低垂,变得更像鹳鸟了。 “他们没告诉你吗?”郑问李炘道,“我们之所以急需替补的理由。” 见李炘一脸不安与茫然,他把夹着烟的食指往额头上敲了敲,然后叹了口气。 “在前次进入造访区进行急救任务的时候,有队友不幸阵亡了。”郑和史蒂文在后视镜中对上了眼神,他本来好像还想说些什么的,却只是又叹了口气,“仅此而已。” 与此同时,他们的吉普车一头扎进了隧道,前路一片漆黑。 卷二:萨顿海(二) “阵亡和被谋杀还是有区别的,对吧?”半晌,见郑敏之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李炘意味深长地抛话道。 其余三人并没有急着回复他的问题。 几人乘坐的吉普车在幽深的隧道中继续向前行驶。这匹山实在是大得不像话,路的前方一点光亮也不见,只有无尽延展的黑暗,和安置在道路两边墙上的照明灯,像两行排列整齐的橙色星星。 “去世的是马特当时的搭档。”最后,史蒂文向李炘解释道,“不是谋杀。伏拉德在运送病员的途中误入毒沼泽、无法脱身。除了马特,在场还有很多队员目击了这一切——包括我和格雷格,但郑先生当时并不在场。” 他从后视镜里又瞥了一眼郑敏之,眼神里不无责怪之意。“在我们出发前往雷奇安卡之前,郑先生与马特发生过口角。郑先生认为伏拉德的死是马特直接导致的,此话令马特大受打击、异常消沉。” 郑听到这里突然笑了一声。“之前都是你们俩和伏拉德三人一起负责进货,这次难为你们还带上我这个累赘。”他用听不出是玩笑还是真心话的语调说道,最后吸了口烟,把剩下的烟头扔出窗外、关上车窗,“我理解,都是为了照顾马特的情绪,不是吗?” “你当时不在场。”格雷格的声音低沉得像滚滚闷雷,听得出他有些发怒了,“造访区里的沼泽地势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一旦迈入就已经没有再救助的可能了。你难不成想说是马特逼迫伏拉德踏进沼泽的?——在你犯疯病瞎接话之前我先把话给你说死,没有的事。伏拉德就走在我前面,我亲眼看见他从既定路线上踏错了一步。就那么一步,人就已经没了。” 格雷格的最后一句话格外沉重,压得车里所有人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开口。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最后,郑静静地说道,“我不是在特指上一次的任务。整体上来说,马特的作风一直有问题,我认为是他对自己的纵容、是我们对他的纵容,最终害死了伏拉德。” “明明有更好的时机和马特谈这件事,你却偏要挑他搭档刚死、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还直接骂他是杀人犯。”格雷格立刻回击道。 郑没有回话。他有些躁动、开始不停用食指敲打从格雷格那里拿来的烟盒。 “别抽了。”史蒂文突然开口道,“至少等出了隧道再抽。” 李炘转头看了看郑敏之手里的烟盒,又扭过头面向窗外。 “还有个问题,我看好像暂时还没人愿意替我解答。”他盯着隧道岩壁上一盏一盏飞快掠过的照明灯,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为什么在我决定加入之前,没有人告诉过我前任队员死亡的事情?” 李炘的问话再次招来一阵沉默。郑敏之又敲了一会儿烟盒,最后实在忍不住,重新伸手、把车窗打开一条窄缝。 “我道歉。”在郑重新叼了根烟、划燃火机的时候,史蒂文终于答道,“我并不是故意隐瞒——我想格雷格也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当时的场合好像并不适合再提起这件事情。” 他顿了顿,又看了眼后视镜。“或许现在是把话挑明的好时机。毕竟是和生化禁区打交道,我们的工作具有高度危险性,即使是重复过千次的老路上也有丧命的危险。如果你对性命安全有所顾虑,现在还有退出的机会。下次我和格雷格去雷奇安卡的时候,可以一趟再把你捎回去。” 李炘没有立刻回答。这时,好像是受到身后传来的烟味感染,格雷格转身从郑敏之那里拿回烟盒、自己也无声无息地掏出一根烟来。 “我会考虑的。”最后,在终于迎来隧道尽头的亮光时,李炘在满车缭绕的烟雾中缓缓答道。 卷二:萨顿海 (三) 出隧道后,谁也没再说过话。越往尤金山脉的深处驶去,天色就越发阴沉,大约三十分钟后,山雾终于渐渐积淀、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听着雨点的声音,在车辆柔和的晃动中,李炘终于没忍住睡着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至少已经又开出几十英里。雨已经停了,但前方的柏油马路仍旧湿漉漉的。他们不再爬升,而是沿着盘山公路渐渐往下坡路行驶。四周植被已经发生了变化——之前的山峦被树木覆满,仿佛身披一重墨绿色的茸毛,而如今四周的植被稀稀拉拉,再也不见参天大树了。视线所及之处多是匍匐在地的荆棘灌木丛和枯黄的野草,偶尔有两三棵看上去好像营养不良的歪脖子树。沙土砾石渐渐暴露在外,显得道路两边的山峰好像得了斑秃一样。 除了还在专注开车的史蒂文,格雷格和郑也睡着了。 “为什么这一带如此荒凉?”李炘轻声问史蒂文道。 “你醒啦?”史蒂文好像刚刚发觉四周景色变化了一样,朝窗外一瞥,“我们已经穿过地势最高的地带,到了尤金山脉的东侧。从西边大洋上吹来的潮气统统被山脉给拦住了,东侧自然干燥得要命。——再有半个小时左右我们就完全下山、进入山脚盆地了。到时候只会更加荒凉,四周的景色会完全变成沙漠与戈壁滩。” 他说得没错。车继续往前走了大约半小时,道路渐趋平缓,而李炘甚至连一棵比人高的树也找不着了。四周的环境由墨绿色一转砂砾遍布的米黄色,视野不再受群山遮挡,变得无比开阔。再过一会儿,道路两边渐渐有废弃的村镇出现——招牌已经风化、只剩下金属骨架的汽车旅馆,顶棚已经坍塌的加油站,废弃房屋的后院里立着被日光曝晒后褪色的稻草人残骸。 与机动车道平行铺设有火车轨道,有拖着集装箱、将近一公里长的列车哐啷哐啷从对侧驶来。李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火车上五颜六色的集装箱,读着每只箱子上的商标。从远处看去,这些红色黄色绿色的立方体简直跟乐高没什么两样。 郑敏之被火车驶过的声音吵醒了。他缩着肩膀打了个呵欠,朝窗外看去。 “快到萨顿海了吧?”他揉了揉眼睛,一边问道。 “快了。”史蒂文答道,一边伸手指了指车辆的右前方。 李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这才发现天际线上一丝银色的反光。这辆棕灰色的吉普车拐下高速、上了坑洼不断的小路。四周废弃的屋舍越变越多、渐渐有了鬼城的气象,而天边那条银色的光带也越变越宽、越变越长,最后终于显出水体的特征来。 十来分钟后,路边终于出现破破烂烂、遍布皲裂纹路的标志牌,像是有人随手涂鸦的一样写着萨顿海三个字。 “为什么管这地方叫海?” “虽然每年水位都在下降,这里毕竟还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内陆湖。”史蒂文说着,活动了一下右肩,又甩了甩手腕,“准备好换手了吗?可能顺便得再加点油。” “这附近还有居民吗?我看好像连街灯都塌了。” “自然保护区的守林员还在。我们一般到了萨顿海都得找他们买点汽油。” 正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巨湖的边缘。就像史蒂文说的那样,湖边有栋看上去仍旧有人维护的木屋,木屋顶上挂着块招牌,写着“州立公园:萨顿海自然保护区欢迎您”。 当史蒂文轻车熟路地拐进木屋边上的停车场时,已经有一辆皮卡和一辆白色的两厢车停在里边了。 似乎是听见汽车的声音,两个穿护林员浅棕色制服的人影从木屋里走了出来——是一个高大壮实、金发梳成两根麻花辫的女人,和一个带着护耳冬帽的小个子男人。二人站在木屋前的门廊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四人疲惫地跨下吉普车。 “呵,怎么又多了一个人?”看见最后一个下车的李炘,那位女护林员抄着手问道。 卷二:萨顿海 (四) “他是有意向入队的新人。”史蒂文告诉那位女护林员道。 后者仍旧抄着两手,把李炘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就像是会被眷顾的那类人。”她对李炘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造访区对不幸者格外的仁慈。越是境况凄惨的人,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反而出奇的高。” “......我应该为此感到庆幸吗?” 她笑着耸了耸肩,没有答话。 “这两天萨顿海的状况怎样?”格雷格插话问道,与此同时,郑敏之从吉普车后备箱里翻出一只墨绿色的汽油桶,又朝着小个子、戴护耳冬帽的那位守林人挥了挥手。后者下了楼梯,一边打着手势示意郑往木屋的背面走。 “和你们去程时没有太大区别。今天空气湿度较大,北岸边缘渐渐起了些团雾,造访区的影响范围有略微扩大的倾向,但还没有到影响高速路通行的地步。”女护林员朝木屋门口挂着的一只计量器扬了扬下巴——那玩意儿和盖革计数器长得很像,也不知道究竟是拿来测量什么的。 “这附近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处处是被遗弃的房屋与市政设施,就是因为附近有造访区的缘故吗?”李炘忍不住问道。 女护林员摇了摇头。 “不是天灾,是人祸。在造访区出现之前,这一带已经荒废了将近二三十年了。”她眯眼、朝萨顿海的方向瞥了一眼,“你们应该带他去看看湖滩,这样更直观一些。——赶在外星人降临之前,我们已经自行创造出了不相上下的人间炼狱。”她笑着说道,语气却异常沉重。 这时郑和小个子的守林员提着油桶又绕了回来,打开了吉普车的油箱盖。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女护林员没有答话,她的眼神变得惆怅起来。 “你真应该去看看湖滩,非常的魔幻现实——几乎跟造访区的荒诞程度不相上下了。”格雷格插话道,“你知道吗?湖滩上尽是白花花的东西,你以为是沙滩,可凑近一看,全是细碎鱼骨和藤壶的残骸。” “藤壶的残骸?哪里来的藤壶?”李炘一脸难以置信,“怎么会有那么多死鱼和死藤壶,能够铺满整个湖岸?” 女护林员还没来得及回答,郑和小个子的护林员这时正巧加入了站在木屋前的几人。那小个子护林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满脸乱糟糟的短胡茬底下却一直挂着副友善的微笑。 “那辆车的主人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郑突然打岔道,一边指向除了护林员们的皮卡、他们四人乘坐的吉普,停车场里剩下的那辆白色两厢车。 “怎么?”史蒂文有些警觉地问他道。 “没什么。只是我们从瓦迪兹去雷奇安卡的路上,这辆车好像就已经停在那里了。” “应该是独自来露营的一位老先生。”沉默片刻,女护林员答道,“没记错的话,他这几天在三号营地扎了帐篷,一直在那一带活动——恰好就是此处往北、靠近湖滩的位置。” “你觉得有蹊跷?”格雷格问郑敏之道。 后者露出一副沉思的神色。 “即使真的是伪装成露营、实际偷偷从萨顿海一端进入造访区的拾荒者,我们毕竟也不是军警,并没有一定要介入的义务,也没有管辖的权利。”最后,他慢慢答道。 “但是你觉得有必要去确认一下?” 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格雷格看了他一眼,然后朝吉普车的方向走去。“我去拿急救包。” 卷二:萨顿海 (五) “那个小个子——你们很信任他的判断。”见格雷格和郑敏之二人回头往吉普车的方向走去,女护林员观察道。 史蒂文点了点头。“郑先生是急救队里首屈一指的侦查员。”他答道,“甚至去掉急救队的限定,就算在整个瓦迪兹范围内,也再找不出一个像他这样擅长在造访区中寻路的人了。——他的直觉准到让人恐怖。” “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半晌,格雷格和郑挎着三只军绿色的背包回来了。格雷格一边将其中一只背包分给史蒂文,一边问李炘道,“你这辈子还没有进入造访区的经验,对吧?未经训练的新手就这么直接与禁区接触,还挺难办的。” “听你们讲了这么多,我还挺好奇的。”李炘苦笑着挠了挠头,“至少,让我留在造访区的界限边缘观望一下吧?就当新手实习?” 其余三人听他这么一说,似乎被他对造访区的无知震惊到了。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然后纷纷摇头。 “首先,造访区本身就是个相对的概念,实在很难界定边缘到底在哪里。——依据天气情况和时间推移,具体位置是会改变的。”史蒂文解释道,“再者,普通的观察手段和距离概念放在造访区里完全不适用。不存在实习这种说法,每次进区里都是从零开始重新适应的过程。” “既然无论如何都是从零开始,我随你们进入造访区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其余三人又连连摇头。 “在造访区中确认坐标自有一套非常严密的方法。”史蒂文进一步解释道,“——我知道乍一听好像和我前边说的话相矛盾,但所有进入造访区的人必须将这套方法死死刻进脑海里、形成比呼吸还要自然的条件反射。能否照做直接关系到性命安危。” 李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今天的浦肯野指数是多少?”郑问女护林员,后者扭头看了看那个挂在木屋门边的计量器。 “四十三。往北滩走浓度会更高,到营地附近应该差不多六十上下。” 郑沉吟片刻。“还算比较温和。”最后,他下了定论,继而转身面对李炘,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你可以跟我们一路,但只到北滩的营地为止,不可以再往前了。——如果护林员口中所说的这位老先生人确实还在营地,自然是最好不过;但万一他擅自进入了造访区深处,那么你就留在营地待命,等我们搜救确认他平安无事,再一起回来。” 李炘顺从地点了点头。 “你最好现在就给我起誓,绝对不会贸然进入造访区。”郑好像仍旧没有放下心。他死死盯着李炘,盯得后者有点发怵。“丑话我说在前面,你知道搜救队成功带着活人出来的几率是多少吗?” “百分之三十。”见李炘畏畏缩缩,一旁的格雷格插话道,这令李炘更加不安了。 “我不想因为你的错误选择而增加我们在造访区中的滞留时间,懂吗?” 李炘被郑敏之突然的认真气势给震住了。他不敢再说什么打趣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最好是懂了。”郑最后看了他一眼,掂了掂背包,朝着湖水的方向转过身去。 “出发。”他给出信号,于是四人无言地朝着北岸的营地进发。 天空中云层密布,周遭显得比几分钟前还要更加阴沉了。 卷二:萨顿海 (六) 湖岸距离守林人的木屋大约七百米左右。在绕过一片稀疏枯黄的灌木之后,强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那绝非是自然而然的湖滩气味,反而像是重污染、水藻密布的淤泥中腐烂的蛤蜊味道。四人顺着尘土飞扬的小道下行,经过一片盐碱地带,即刻就到了湖岸近前。 正如格雷格所说,湖滩呈一种诡异的亮白色,仔细一看全是细小的骨殖,在阴翳的天空下微微散发荧光,简直像是海滩上搁浅的死珊瑚枝一般。即使水域面积连年缩减,走到近前一看,萨顿海仍旧广阔得不像话。站在滩岸前根本看不到两端的尽头,苍白的天空同铅色的水体一路伸展,直至近百英里以外漆黑的远山脚下。 听护林人的形容,李炘原本以为这湖已经成为了死海一片,可走到近前他才发现,此处水鸟多到了异常的地步。他看见鸥鸟、海燕、长脚的鹬鸟,甚至还有野鸭与大雁,密密麻麻从他们近前一直堆集到接近湖心的位置,鸟鸣声嘈杂而纷乱,乌压压一片,在略带寒意的阴天中带上了一种别样的恐怖氛围。 郑敏之跳过一条沟壑、抬头看向镜面一般倒映出铅灰云层的湖水,一边下意识踹了一脚沟边板结的盐块。 “不要对盐碱地和骨沙滩掉以轻心,尤其不要朝湖水的方向靠得太近——骨殖重量太轻,飘在淤泥之上,乍一看好像很牢靠,但踩空下去滋味可不好受。” 他话音刚落,四人中块头最大的格雷格就一脚陷进了泥地里。他骂骂咧咧地把脚拔出来,登山鞋上附着了稀泥,又沾上了白色的藤壶空壳——甚至有些藤壶已经灌进登山鞋的鞋帮了。这些空壳边缘锐利,比石子划人要疼上好几倍。 “那是什么?”突然,史蒂文低声问道。 李炘徇声抬头望去,在他们前方约莫二十步,有一团搁浅在岸边的死物,被十数只大鸦遮盖了,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四人的脚步声惊扰了鸦群,引发一阵震耳欲聋的啼鸣。巨大的黑鸟纷纷振翅四散,一时间空中尽是羽翼扑闪的声音。 李炘伸出双臂护住面门。在劈头盖脸、只顾逃窜的大鸟散尽后,他抬起头,只见一头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野牛倒在水边。野牛棕色的毛发凝结了血块与脂肪,变成一缕一缕,向下耷拉着,露出其下暗红色的筋肉与白色的脂肪。有两只胆大的乌鸦还没逃开,正在争抢被挖出的野牛眼珠。 “真他妈白日里见了鬼,才碰得上这种怪事。”格雷格仍对踩空的事情耿耿于怀,被眼前的景象一激,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们确实还没进到造访区里,对吧?”李炘不大确定地问道,“这都是......自然现象?” 史蒂文与郑同时点了点头,而这并没有让李炘好受多少。 四人绕过死去的野牛、将哄抢腐食的鸦群抛在脑后,继续向前。约莫五分钟后,他们抵达了作为露营场使用的、正面湖心的一片平坦空地。 三块由木条划分出的方形露营场中,最靠近湖边的那一块上支着一顶橄榄绿色的帐篷,帐篷外放着防野生动物偷食用的食物储存箱,和一把低矮的露营用折叠椅。折叠椅上摆着一本小说,标题是《路边野餐》。 “有人在吗?”史蒂文招呼道。 等了半分钟,见没有回应声,四人先后走到帐篷近前。 “打扰了。”史蒂文一边低声说道,一边把帐篷拉开一个小缝。 “人不在。”他瞥了一眼帐篷内部,向其余三人汇报道。 格雷格点了点头,与此同时,郑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朝帐篷的背面绕去,在湖滩最初开始堆集有死藤壶和鱼骨的地方单膝蹲下、一手搭在膝盖上。 “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他凝视着鱼骨与藤壶壳间深浅不一、却清清楚楚指向更北方的一串脚印,一边喃喃道,却好像并不因此而感到开心。 “继续追踪吗?”史蒂文问道。 与此同时,滩岸上的风向变了。从湖心刮来一阵强风,卷挟着腐烂的鱼腥臭味、带来强烈的潮气。 不知道为何,感受到这阵来风,有进入造访区经验的三人神色突然变得凛然。 “你们继续,我在这儿等你们?”李炘试探地问道。 没有人答话。 “计划变更,”半晌,郑敏之终于开口道,“你继续和我们一起行动。” 他站起身,拂去膝盖上的灰尘,一边若有所思地朝北边虚空中的某处望去。李炘困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此地不宜久留——造访区的边界开始移动了,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蔓延到这里来。”史蒂文静静地解释道,“比起留你一个人面对不确定性,还不如一起行动来得安全。” “这下好了。”格雷格闷闷地笑了一声,“李炘,你心心念念的实习机会,看来是躲不掉了。” 李炘看看他,看看史蒂文,又看了看郑敏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风力变得愈发强劲,把帐篷下压着的帆布吹得哗啦啦响,也吹动了放在折叠椅上那本小说的书页。 卷二:萨顿海 (七) “视界边缘还有多远?”强风中,史蒂文大声问道。他屈膝、一只手护在额前,束在脑后的长发纷纷像鬃毛一样飞扬了起来。 “至少五分钟距离,最多不超过十分钟。”风压越来越强,郑敏之伏下身、两手触地保持平衡,却仍旧直面北方、以几乎静止的姿态盯着来风的方向。几人背包的肩带被吹得到处摆荡、打在躯干上时啪啪作响。郑话音刚落,折叠椅上那本书被风刮飞了,“咚”的一声掉落在盐碱地上。 “抓稳。”史蒂文朝不知所措的李炘伸出一只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松手,听到了吗?”他的喊声被淹没在狂风中,但李炘看见他的表情便立刻会意,牢牢握住他的手臂。二人身后,格雷格单膝跪地、一手杵在那把折叠椅上——他一旦找到了稳定的姿势,立刻如磐石一般巍然不动。 强风将湖岸边的残骸原地刮起,形成了比沙尘暴更加致命的威胁——带锐利棱角的鱼骨、鱼刺和藤壶空壳仿佛形状与大小不一的刀片,从四人身边掠过,又因风向而回旋,仿佛困在水流旋涡中的砂砾一般。李炘的脸颊与裸露在外的手臂纷纷被划伤,一串串血珠开始顺着伤口往外渗,又立刻被风舔舐殆尽、卷挟到身后遥远的地方去了。 “不要松手!”剧痛几乎让李炘失去了理智,大风完全蒙蔽了他的听觉与视觉。可不知怎的,在这般混乱中,史蒂文的嗓音还是稳稳地传了过来,仿佛困顿之中唯一的坐标。 狂风就这么持续着,李炘在痛苦的坚持中失去了时间概念。就在他渐渐支撑不住、抓住史蒂文臂膀的右手开始因流血过多而打滑的时候,一切喧嚣却统统戛然止息,仿佛四人已经穿过飓风的臂旋、冷不丁撞进了风暴眼里暂时的宁静之中。 李炘松了口气。他直起身子,一边下意识地松懈了右手。 “别!”他还残留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只听到史蒂文的一声惊呼。 下一个瞬间——两人间肢体接触断开了那么一毫米的下个瞬间——李炘突然被巨大的寒意贯穿了心脏,手脚不听使唤、整个人顿时失去了时空感。 四周明明重归宁静,他却好像立刻就要溺毙在漆黑不见光亮的深海海底了。重压与严寒同时侵袭入他的身心,孤寂感仿佛海底出没的庞然巨物,虽无形无状,其存在仍旧确凿无疑。 不知道为何,李炘满脑子都是小学时期住校的回忆——那份孤独感就像每天的课程结束、晚饭后回寝室前,偶然瞥见斑驳楼群间落下的夕阳,初次意识到自己无依无靠时的那种感觉,只是较之生猛了无数倍。巨大的不安定感令他整个人的存在实感都开始浮动,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了。 在李炘即将完全迷失前,突然从外界传来一记冲击、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浑浑噩噩,突然想起来自己仍处在造访区范围之中,不由得一惊。 回过神时,李炘发现史蒂文正拽着自己的衣领。看他手势,应该是刚刚给了自己一巴掌。 见李炘恢复了神志,史蒂文松了口气——即便如此,他仍旧带着像是提防小孩走失一样的紧张表情盯着李炘,好像生怕他再次被情绪的激流吞并。 这时,李炘身后传来咳嗽声。他转身,发现格雷格仍以单膝跪地的姿势立在原地、仿佛杵着一把战锤似地杵着那把折叠露营椅——后者受过狂风洗礼后已经变得破破烂烂,除了几丝残存的碎布条以外,只留下了金属框架。 “欢迎来到造访区。”他低沉地说道,继而露齿而笑。——受到笑容牵引,他颧骨和络腮胡之间一道新添的划伤开始渗血,整个人看起来像个错乱的疯子。 李炘瞪了他好一会儿。 我们所有人看起来都像错乱的疯子——最后,他一面抹去太阳穴边上的血迹,一面幡然醒悟。 卷二:萨顿海 (八) “都没事吗?”史蒂文确认道。 “首先你得定义什么叫没事。”郑敏之说着,回头朝李炘抛过来一罐什么东西。他接住一看,原来是液体邦迪。 几人一边对创口和划伤修修补补,一边环顾四周、企图掌握目前的状况。 四下一丝风也没有,弥漫着几乎已呈不透明状的浓雾。李炘的每个毛孔都感受到浸透凉意的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因仿佛凝滞成固体的迷雾而变得无比困难。他一伸手,指尖就已经没入雾中。四周寂静得可怕,十来分钟前湖滩的方向还传来嘈杂的鸟啼声,现在却连哪怕一根羽毛落下的声音都听不见。 天光迅速地暗了下来。此时明明刚过正午,四下却显得已经接近黄昏。李炘近乎偏执地感到迷雾背后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其视线仿佛带有温度,直接穿透衣物、灼伤了他的皮肤。他开始下意识地摆弄衬衫的右领口和右肩部分,却仿佛隔靴搔痒一般止不住受监视的被害妄想。 “先不要急着赶路,”史蒂文告诫李炘道,“造访区中前进的概念与普通环境下截然不同,一着走错就可能致命。这里一切的物理环境——甚至是物理法则本身——都处在不确定的概率状态中。只有当外来者——也就是你我——踏入这一区域之后,才会因为与访客的心理状态相互作用,以某种具体的形式呈现出来。” “这可太抽象了,你简直像在拿文字打太极一样。”李炘无奈地答道,“有没有更直观的解释?——我该怎么办?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等到造访区又自己缩回去吗?” 他的话把格雷格逗乐了。“倒不是史蒂文故意和你玩文字游戏。”他插话道,“虽说我们是一起进入造访区的,但每个人都各自为营、看待和适应这鬼地方的方式都不一样。要我说,进入造访区就跟开始一场拳击赛似的,它给你一拳,你就再给它一拳揍回去——看你刚刚失魂落魄的那样子,你已经直观体会到被造访区胖揍的感觉了,不是吗?现在是时候反击回去了。” 郑敏之站得远远的,一言不发地听着三人聊天,这时静静地摇了摇头。 “你有学过怎么游泳吗?”他冷不丁问李炘道。 “学过,这有什么关系?” “在造访区中决定下一步要怎么走,本质上和学游泳是一样的。”郑抄起两手,因思考而下意识地歪头、眯起双眼,“就结果而论,当练习逐渐积累,你会慢慢变得熟练、动作与换气都变成下意识自然完成的操作——但要你形容到底是怎么练成这些条件反射的,这我想没人可以做到。” 他说着,拉开背包拉链,掏出一只密封塑料袋来。“换句话说,我们尽可以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传授给你大大小小的心得体会,但直到你真正在造访区中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学习过程才正式开始。” 郑从密封袋里掏出一把亮黄色、黄豆粒大小的弹子——李炘仔细一看,那原来全是亮黄色的软气枪弹。 “麻烦你暂时充当一下指向者,可以吗?”史蒂文问他道。 后者点了点头。“我会挑更容易跟上的方位。”他答道,“只要你能顾好李炘,格雷格负责确保回程路线,就没什么问题。” 史蒂文点点头,而站在队伍最末尾的格雷格竖了个拇指。 “跟在我后边,”史蒂文继而指示李炘道,“我会要求所有人随时口头确认状态。为了统一大家的步调、避免因心理状态的偏差而彼此走散,轮到你回应的时候务必要立刻答话。” 见李炘慎重地点了点头,他长呼一口气。 “准备好了吗?” 听见史蒂文的问话,郑保持着鹳鸟一般静观其变的态势,转头面向了四人前方的迷雾。 他将手里握着的其中一枚软气枪弹推到食指和拇指之间,停顿了几秒,接着以掷硬币的手势将其弹了出去。 直到切实看见那枚弹子落进五步开外的草丛中时,他才终于把头一低、迈出了进入造访区以来的第一步。 卷二:萨顿海 (九) “一旦开始行动,就开始依次报质数。从二开始,到九十七为止,再重头开始。明白了吗?”在郑敏之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史蒂文同时开口道,“郑,从你开始。” “二。”出乎李炘意料,郑敏之对史蒂文莫名其妙的要求格外顺从。 “三。”史蒂文自己报完数,等了几秒,没听到李炘的回应,颇有些不悦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五。”一向显得宽容客气的史蒂文突然如此苛刻,让李炘一时有些畏缩。他虽感到尴尬,还是硬着头皮跟着报数。 “七。”格雷格迅速答道。 李炘闻声也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和郑敏之一样,手里也捏着把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大把螺母,每只螺母上都系有一条白色的布条。每当排成一条直线的四人向前一段距离,格雷格就会往脚边放下一只螺母。 就这样,他们保持着恒定的步调,以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又好像儿戏一般的流程缓慢向前行进着。每个轮回总是从郑掷出一枚软气枪弹开始、由史蒂文督促着四人一边前行一边进行质数接龙,又在格雷格放下一枚螺帽时形成闭环。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报质数带来的节奏感,不知怎的,郑即使不回头确认,也总是能够在螺帽从格雷格手中脱离的一瞬间准确掷出软气枪弹。四人从来没有完全停下脚步的时刻,就这样排成一列,不断往造访区更深处走去——他们明明走在广阔平坦、雾气缭绕的荒原上,不知为何,却一个个神情紧绷、好像正依次行走在不足一人肩宽的山脊路上,不慎失足就会滚落万丈深渊。 一开始李炘只是感到极度的不情愿。在其余三人向他反复重申造访区的恐怖之后,他怎么也没料到抵御那份恐怖的手段竟是这般幼稚而机械。可当他逐渐习惯了这套流程的节奏后,却好像突然直觉地领悟了其中每一个步骤的必然性。 寻路的郑敏之自不必说——一开始,李炘完全搞不懂为什么每当软气枪弹滚落在沙石、草丛间时,他都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可就在四人的质数接龙大概报到第七轮中旬的时候,当郑一如既往地弹出一粒软气枪弹,那柠檬黄色的弹子在抛物线划到四分之三的位置却突然没头没脑地着了火。四人的报数因这不祥的征兆而短暂停滞了一瞬间。 “五十三。”几秒后,郑敏之重新报数,并朝着偏离前方约莫十五度的方向掷出另一枚子弹。在这枚气枪子弹毫发无损地滚入草丛的时候,李炘第一次对郑的感受心领神会,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史蒂文对报数的协调与监督让四人间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同调。一开始,李炘总是反应比其他三人慢半拍,而这老让史蒂文带着焦虑频频回头看他。起初他并不明白史蒂文的焦虑来自何方,可报数报得越多,他自己心中也越发有数了——每当自己明显比其他人的节奏迟上几秒的时候,刚刚进入造访区时让他猝不及防的那种荒凉、孤寂感便明显有抬头的意思,引起一阵又一阵局域性小型恐慌。最后,李炘意识到,这质数接龙似乎变成了某种提醒人现实世界存在的经文,通过转移注意力,庇佑他不受负面情绪的侵扰。 至于格雷格,他放下螺帽时的动作让李炘不由得想起韩赛尔和格雷特的故事——格林童话中,被继母抛弃的兄妹用面包屑沿途做下标记,却因面包屑被动物啃食殆尽而最终迷了路。显然格雷格是在用螺帽标记已经走过的路。不知他的行为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可回头看时,一粒粒拴着白布条的螺母在迷雾中却清晰如海路上的信标,一路指明他们来时的方向。——转念一想,造访区中是否有以金属为食、能够将螺母啃噬殆尽的存在呢?李炘打了个哆嗦,打断了这个念头。 就在李炘渐渐找到了节奏,开始对行走于造访区内渐渐产生自信的时候,差错突然就这么发生了。 “三十七。”郑一边说着,一边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新的软气枪弹来。 “四十一。”史蒂文立刻接上。 “四十二。” 身后突然出现的纰漏让史蒂文一惊。他飞快地回头、检查李炘的状态。 可他的视线直接对上了满脸愕然的格雷格——短短两三秒钟的时间间隔,原本走在两人之间的李炘却仿佛融化在了浓稠的雾中、凭空失踪了。 卷二:萨顿海 (十) 从李炘一侧看来,在报出了错误的数字那一瞬间,某种洋流一般的不可抗力突然裹挟住了他。李炘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这情绪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甚至熟悉得有些过分了。在坐上来雷奇安卡的渡轮之前,一连有好几个月他都像行将溺毙的落水者一样,因丧亲之痛而不断在这样压抑的情绪中沉浮。 没有了外人的介入,他感受着心底像蠕虫一样翻搅的不安,下意识地蹲了下来、两手抱住膝盖。这段时间的经历至少教给他一件事:想要迎头对抗心中的暗流始终是徒劳的。假若没有可以让自己分神的外因,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静静关照自身的情绪,像抽离出这具身体、这颗心灵的第三方一样,默默等待自我毁灭的冲动重新落潮。 他变得像是心流之中的潜水员一样,并不试图控制或把握现状,而是随着境遇浮游,任凭情绪与造访区中冥冥的存在将自己推向深处——他直觉性地知道,就这样简单地交出主动权是一件无比危险的事情,却又完全提不起兴致来担心任何事情。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心底强烈的震荡终于退却。李炘终于又重新获得了对外部物理环境的感知。他犹豫片刻,站起身来。 四周仍旧迷雾环绕,但其余三人已不见踪影——对此李炘倒也毫不感到意外。他回忆起格雷格的话——到头来每个人都还是得各自为营,不是么?他凝视着眼前舒张又卷曲、像牛奶又像丝绸一般的水汽,考虑起自己的选项来。 既然事已至此,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李炘所在的地方坐标同原先一致——视野范围内,他并没有看见格雷格作为信标放置的那些螺帽。 或许最好的选择是尽可能继续探索。只要能够找到其余三人、或是碰巧找见格雷格留下的信标,就能确保离开造访区的路径。 李炘一旦做了决定,便果断地迈开步伐。他并不像郑敏之那样,有任何可以用来试险的道具,但不知究竟是初生牛犊的勇气,还是破罐破摔的自我毁灭欲望,李炘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异常。他揣测着其余三人可能会选择的方向,一边朝直觉中给人最强印象的方位走去。 很快,他感觉到迷雾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改变了。水汽中渐渐有轮廓成形,而初入造访区时令他右肩感到灼烧的那股视线也重新浮现。他再次感到躁动不安、开始近乎偏执地拽自己的右边衣领。就这样大概过了三分钟,李炘终于受不了、停下了脚步,一边朝那视线的方向望去,一边沉思起来。 他就这么停顿了一会儿,再次启程时,前进的方向已经径直冲着那视线的来源处去了。 在他改换方向之后,雾中的迷影进一步变得清晰了。大概又过了五分钟左右,李炘终于碰上了自进入造访区以来第一个形象清晰的物件——那是一根漆黑的路灯柱,看造型至少已经是十八世纪的物件了。灯柱顶端、玻璃罩内的燃气灯散发出橙色光辉,在雾中形成了一个柔和的光环。李炘看着那盏灯,心中突然升起少许暖意。 他继续前行,很快又碰到了第二盏路灯,继而是第三盏、第四盏。不一会儿,路灯已连成一片,甚至仍旧淹没在前方迷雾中的路灯亦发出穿透雾气的光辉、隐隐约约连成了一条线。 李炘顺着灯光指引的方向走去,在约莫五百米之后,突然发现前边的路灯以九十度角转了个弯。 在构成直角顶部的那盏路灯下,立着一个高而瘦削的人影。 当李炘犹疑着靠近时,他发现那是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他带着黑礼帽,鬓角的银灰色卷发从帽檐下支棱了出来、整齐而对称地在两侧耳前分别划了一道弯。老人腰背挺直、双肩却因上了年纪而微微前倾。他两手握着一根橡木拐杖、支撑在身前。燃气灯的暖光洒在他的身上,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正站立在一张发黄的老相片中。 李炘感受到的那道视线正是来自于这个老人。他目光如炬,一言不发地看着李炘一步步走到近前。 “陪我走走吧。”老人对李炘说道,还没等后者答复,就已经自行转身、沿着路灯的指向,朝仍旧一片混沌的前方走去。他每走一步,橡木拐杖便咔哒在地面上敲一下,声音清脆得仿佛马蹄踏地。 李炘看着他的背影,几秒后,也加快脚步、追上了老人。 卷二:萨顿海 (十一) 二人面朝迷雾中无尽延展开的路灯柱,就这样无言地并排走着。老先生总是先李炘一步,拐杖敲击在路面上,发出空洞而悠长的回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至今一直处于沉静状态的造访区内起了微风。在一团团路灯的光晕之下,水汽被掀起、塑造成复杂的图样,仿佛某种早已失落的文字一般。 “您是本地人吗?”半晌,李炘问那老人道,他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造访区中,突兀得几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后者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他的动作牵引了上唇银灰色的八字胡、朝两边撇了撇。 “萨顿海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李炘继续追问道,“您为何只身前往此处、又为何独自一人进了这么一个诡异莫测的地方?” 老先生仍旧没有回答。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冲李炘扬起一根食指,示意他暂时不要继续追问。 困惑中,李炘一言不发,只得继续追随老人的脚步。 又过了几分钟,一直伴随二人不停往前的路灯却戛然到了尽头。最后的一根灯柱之下,是一张巨大的实木书桌、上边摊着一张陈旧的勘测地图,四角已经发黄皱起。 老人露出一副熟悉而亲切的表情,用一根嶙峋修长的手指拂过地图的表面。李炘眼睁睁看见他绕到书桌的后边,一只手伸进虚空、从雾中原本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拽出了一把椅子。 老人在书桌后坐下、拐杖随意地搭在座椅扶手上。他两手交握、搁在地图的上边,这才终于抬头看了李炘一眼。他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视线灼灼、满是不自觉的审视之意,令李炘感到巨大的压力。 “数百万年前,这个盆地本就是一片内陆海。”最后,老人终于开口道,嗓音苍老、带着仿佛摩挲羊皮纸一样的沙沙声,“随着时间推移,海岸线退行,此地在充盈与干涸中几度轮回,直到五十年前的洪涝期,由于工程师的疏忽、导致尤金河溃堤,才终于再度形成如此规模的巨湖。” 他伸出一只手、以指肚绕着图纸上的蓝色部分划了一个圈。“萨顿海,”他继续道,“直到那时,这片水域才终于在人类的语言中有了名字。” “没有名字、没有概念的东西,在人们的认知中便等于不存在吗?” 老人并没有直接回答李炘。 “在这荒凉的托庞加盆地,大量淡水的出现带来了大量生机。”他只是低头,重新看了看地图。 在老人再次抬起头时,他身后的迷雾霎时间清朗起来。 李炘有些警惕地后退一步、一边看着仿佛鬼魅般的屋舍春笋般从老人身后的旷野中拔地而起,一点声息也无。老人本身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是缓缓摘下黑色的圆礼帽,以微微颤抖的双手将其放在书桌的一角。与此同时,一座上世纪六十年代风格的西部小镇静默地在他身后成型。李炘敢赌咒发誓,他看见一辆明黄色的敞篷汽车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街角驶过、没了踪影。 半晌,老人从书桌前起身,拿起了拐杖,却没有把帽子戴回去。 “再陪我走走吧。”他对李炘说道,接着朝鬼城中心走去。 卷二:萨顿海 (十二) “尤金河溃堤之后,洪水泄入盆地,将近一周都没有止息。”老人领着李炘从鬼城的正中央穿过。深夜,城中无比寂静,酒吧的木栅格门里却飘来点唱机的声音。带着噪点的老式爵士乐在无人的街巷间回响扭转,渐渐变得失真。一个柔和的女低音在低婉地述说着什么,乐声里充斥着某种早已逝去的热望。因为混响的缘故,李炘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最后,铁路公司眼看大水快要淹没轨道线了,才终于决定采取措施,从尤金山脉的另一头砍伐了大量原木、用来堵塞尤金河偏离原本河床的路线——可那会儿已经晚了,巨大的湖泊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本是戈壁滩的荒地上。”老人话音刚落,从这鬼城之外的某处传来遥远的火车汽笛声,接着是车轮轧在木轨道上规律的轰鸣声。那噪声传到李炘身边时已经显得微弱无比,与点唱机的音乐形成了高低两个声部。 二人陷入沉默,一齐侧耳倾听火车驶过的声音。 “在那之后,萨顿海附近迅速兴起农业与旅游业。数十年间,只要自西向东穿过尤金山脉,面前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意——全是农田、苗圃与果园。大批开发商涌入、在湖岸边设立度假酒店、步行街,又往湖里铺满密密麻麻的游船小艇。”半晌,老人重新向前走去,一边说道,“所有人都陷入狂欢,可没有人意识到这远非沙漠绿洲,而是仿佛海市蜃楼一般,不过是虚假的繁荣罢了。” “什么意思?” 老人还没有来得及答话,一股熟悉的腥臭味首先飘了过来,仿佛淤泥中腐烂的蛤蜊气味——是进入造访区之前,四人在萨顿海湖边上闻到过的那股气味,只是浓郁了十几倍。 见李炘皱起鼻子,老人轻轻冷笑了一声。 “人们一开始发现情况不对,正是因为这股气味。”他们已经走到了镇子的边缘。 不知道什么时候,路灯熄灭了,太阳从落下的方向重新又升了回来,二度透过云层与迷雾,投射下微弱的余晖。这一切过于反常,让李炘焦虑得如坐针毡——他抬头,突然意识到眼前出现一片熟悉的水域、正是进入造访区前那片湖滩的延续。 “多年前的一天早晨,当萨顿海附近的居民从睡梦中醒来时,迎接他们的正是这股气味——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在安杰利诺都能闻到鱼腥味。那时,整个湖面上漂浮着看不见尽头的死鱼。当日光投射向湖面,鱼肚和鱼鳞的反光能够照得人睁不开眼。”老人驻足,他的拐杖戳在湖岸的盐碱地上,埋入了混有泥沙、呈凝结状的盐块中。 “自尤金河的泄洪口被堵住以后,整个萨顿海不存在任何新的淡水来源。加之农业用水在掺杂了化学制剂后回流进湖中,整个湖自从形成的一刻起,就在渐渐干涸,同时盐分与重金属沉积浓度不断提高,很快毒死了湖中的所有淡水鱼类。” “啊,原来湖滩边的鱼骨是这样来的。”李炘感叹道,“可藤壶空壳又是怎么回事?” “七十年代的时候海军在这里训练时,黏在艇底带过来的。那时萨顿海的盐浓度已经能够让藤壶顺利生长了——到了最近,盐浓度甚至到了能使大片藤壶死去的地步了,它们最终还是难逃一劫。” “这样。” “湖滩盐碱化、沙漠化,加上湖中重金属成分超标,很快导致萨顿海成为西海岸哮喘、呼吸类疾病最为高发的区域。灌溉用水的紧缺令耕地面积随之大幅度缩减。在享受了不到二三十年的繁荣期之后,这附近的村镇随着巨湖一起,统统凋敝死去。事到如今,除了林业渔业管理局的员工,再没有人长居于此了。”老人说着,一向严厉的神情里终于透露出一丝感伤。他用手指梳过银发、把头发整齐地向后拢去。与此同时,当李炘朝身后偶然一瞥时,惊觉那座静默的鬼城就这样原地崩塌、化成齑粉,飘散进了雾中。 “我问你。”老人重新开口时,嗓音有些颤抖,“假如说你正是造就这一切的元凶——你带来了萨顿海一时的景气,也一手造就了如今的人间炼狱——还不止,你切身实地经历了这一切,享受了萨顿海最初的繁荣、在此地结婚生子,也见证了它凋敝的过程,为了家人的安全与前途,古惑时又迁离至远处。” 他说到这里,有点喘不上气,从上衣夹克中掏出一块手帕、拭去脸上的汗。 “二十余年过去,子女长大、各自成家,而老伴在三年前先行一步去世。当你经历了这一切的一切之后,最后又变成孑然一身。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仍旧召唤着你、让你不自觉地重回故地。你的手脚不听使唤、令你拿起行囊,跳进汽车,反应过来时已经重新直面这片大湖。它丝毫未变,同五十年前它初次在你眼前成型时一模一样,仿佛在嘲弄着你、告诉你这五十年不过是幻梦一场。这时,你究竟应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你人生中最大的失败、这持续了近半个世纪,始终阴魂不散的噩梦?” 李炘惊惧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那个最初因为失误,导致萨顿海凭空出现的工程师。”半晌,他终于开口道。这只是陈述事实,而并非向对方提出的问题。 老人眼里流露出巨大的伤感与倦意。 他点了点头。 卷二:萨顿海 (十三) 与此同时,视点转到与李炘失散的急救队三人处。 在李炘消失后的几分钟内,三人就这么突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郑先生,你能感知到李炘的方位吗?” 郑敏之摇了摇头,抄起两手,不自觉地朝远处的迷雾望去。 “也是不凑巧,我们三人中没人具有寻回者的特质。”史蒂文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依次指了指自己、格雷格和郑敏之,“协调者、巩固人,还有一个暂时充当指向人的潜行者,谁也不具备定向寻人的能力。实在是非常状况,没法准备万全。” “我们怕不是破了最快速丧失人手的记录。”格雷格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摇了摇头,“连马特都会叹为观止。” 郑皱起眉头、转身看了看他。 “我们还在造访区里,”史蒂文打断道,“不要在这时候提容易挑起争端的事情,我可不想知道作为对情绪变化的回应,造访区能凭空造出怎样难缠的玩意儿来。” “抱歉,我就说说而已。” “你们觉得李炘是什么特质的人?”郑冷不丁改换了话题。 “很难说,”史蒂文犹豫了一下,“他看起来是喜欢掩藏自己真性情、因此显得随和的人,但说不好其实本性孤僻。尤其是他新近有过创伤经历,原本的性格很难看出来。” “我倒觉得一目了然。”格雷格反驳道,“他这人一路上问个不停,八成是探索系的——是更擅长和人打交道的寻回者,还是单刀直入型的潜行者,这就不好说了。” “我同意格雷格的看法。他看上去对外界有某种直觉性的感知,尽管具体的感知方法和我有出入。”郑赞同道,“如果我们可以信任他的寻路能力的话,说不定他也正朝着和我们相同的方向继续进发。”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史蒂文问道。 郑歪着头想了想。 “我会继续引路,我们按原定计划前进。”最后,他答道,“如果我的直觉没错的话,我们正在靠近即将有事情发生的方位。——如果李炘也被同样的心流吸引了过来,那我们还有会合的可能性。再不济,我们至少能够搞清楚擅自闯入造访区的那位老人究竟做了什么、现在人在哪里——损耗一人,救出一人。不是最佳状况,但也没有办法。” 史蒂文点了点头。“四十三。”他毫无征兆地继续往下报起质数来。 这好像是一个信号,三人立刻再次进入寻路状态,重新开始了循环往复的那套流程——郑敏之抛出软气枪弹、史蒂文督促三人报数,格雷格安置作为路标的螺母。 天色渐渐转暗,一片苍茫的白雾中仍能感觉得到太阳正渐渐朝着地平线移动。三人不知继续往前走了有多久,周边的景色渐渐开始有所转变。 最先被臭味熏到的是格雷格。他皱起鼻子、干咳一声,再次向前时却一脚踩空、陷入了泥地里。 “格雷格?” “三十七。”他迅速答道,同时不悦地拔出靴子——登山鞋的四周沾上了黑色的淤泥,黑色的淤泥又粘连着一大片雪白的藤壶遗骸。有些藤壶已经漏进了鞋帮、划得人生疼。 这种既视感好像让他突然领悟了什么。格雷格抬头,却发现他前方的二人早已警惕地驻足——在他们前方,迷雾散开,苍白的天光下是一片铅灰色的湖水。不知何时,萨顿海重新出现在三人眼前。 “怎么回事?”他刚刚开口询问,郑敏之立刻嘘声让他安静,同时指向远处。 格雷格顺着郑所指的方向望去——湖面上仍然传来无数水鸟嘈杂如音涛一般的鸣声,可仔细一看,根本什么鸟都没有——别说鸟了,连根羽毛都不见。尽管如此,湖面上仍有什么东西密集地聚集在一块,时不时四处移动、不自觉间便让人将视线朝那方向投去。 “是影子。” “什么影子?”格雷格一边问,一边眯起双眼——半晌,他突然醒悟。 尽管鸟儿不见踪影、鸟儿的影子却纷纷残留在湖面上,仿照着本尊的模样,或是随着细浪上下浮潜,或是飞快掠过水面,仿佛是在滑翔。那些啸叫难道是影子发出的?也不可知。 又过了几分钟,从湖面最远的地方,一个比众多鸟影子大了很多的黑色轮廓出现、并且渐渐越变越大,显出蒸汽轮船的模样。 “赛兰达号。”郑敏之望着那逐渐朝岸边驶来的黑船,尽管在这个距离上什么细节都看不见,他还是静静地说出了它的名字,语气中的压抑与绝望感令其余两人打了个寒颤。 “你就是......工程师......”这时,湖岸不远处传来隐约的对话声——三人找寻着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在黑船前进的方向,迷雾中突然钻出两个人影来。 “不好!”在其余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郑突然迅速朝那两人的方向冲了出去。一反三人行动时的保守谨慎,他一点试险的道具也没有使用,身影变得模糊,沿着湖滩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弧线。 卷二:萨顿海 (十四) 李炘与老人正说话间,湖面上产生了异变。 李炘首先注意到的是无比嘈杂的鸟鸣声——这声音震耳欲聋,几乎淹没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当他朝湖面看去时,却连一只鸟都不见。 但确实有什么东西存在着。几分钟内,鸥鸟的高啸声越来越接近,李炘兀地看见湖滩边雪白的藤壶与鱼骨堆间飞快掠过的漆黑影子——有什么东西一边发出鸣声、一边和他擦肩而过,数十对扑闪的翅膀带来一阵风压,仿佛是一群隐形的鸟儿。 “那是什么?”他隐约听见老先生开口问道——后者转身面对湖面,一手支撑在橡木拐杖上,一手颤颤巍巍地指向湖中心的某处。 李炘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从视野尽头的团雾中,一艘通体漆黑的蒸汽船划破铅灰色的湖水,仿佛一只巨大的夜鸦,径直朝二人的方向迫近。 李炘看着那船越驶越近,心底渐渐漾起不祥的预感。与此同时,仿佛被无形的吸铁石所操控,湖滩边的藤壶与鱼骨突然纷纷腾空而起,拧成一根根钢缆似的结构,朝着湖中央、蒸汽船的方向螺旋状蔓生了过去。 几分钟后,一座由骨殖组成的码头就这么凭空被构架了出来,不断发出呻吟一般的细小咯吱声。那艘漆黑的舰船无比自如地掉转船头、就这么停泊在二人眼前,庞大的船体仿佛一头不怀好意的巨兽。在靠近船艏的位置标记有船名——白色油漆已经龟裂斑驳、蛛网一般的哥特字体印出了“赛兰达号”几个大字。 李炘与老人身边仍有隐形的鸥鸟徘徊,不见真身、只看得到地面上投射出的影翳。这时,那艘漆黑的大船也放下了连接甲板与码头的梯级,仿佛无声地邀请两人登船。李炘四处张望,他听见甲板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却不见船上有哪怕半个人影。 就在他犹疑的片刻间,老人却用拐杖试了试骨殖是否牢靠、继而坚定地跨上雪白的码头、朝着蒸汽船的方向走去。 带着担心、李炘立刻追着老人登上了船。 除了脚步声,他还听见了从甲板阴暗角落中传来的窃窃私语声——他能辨认出部分单词,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仿佛是癔症患者的絮语,支离破碎地诉说着绝望、失意、孤独与流亡。仔细一看,甲板上有人形的影子来去匆匆、似乎有隐形的船员正忙碌地保证着船只的正常运转——由于船身通体漆黑,在上船前李炘压根看不出还有这些影子的存在。 与李炘相对地,老人仿佛对船上的诡异氛围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他抬头看了看天,接着仿佛听见了谁的呼唤一般,朝着驾驶舱的方向径直走去。从老人前进的同一方向传来了类似脉搏一样的规律震动,并且越来越清晰。 直觉告诉李炘大事不好、他应该立刻下船,但出于对老工程师的担心,他只得硬着头皮、亦步亦趋地跟在其身后。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撞上了他的肩膀、又立刻朝船尾的方向移动,可李炘什么人都没看见。他浑身起满鸡皮疙瘩,跟着老人一个转弯,进了驾驶舱,然后立刻后悔了。 正对着大大小小的仪表盘和船舵、靠着舱壁放置着一个一人高的圆柱形玻璃容器。那脉搏一样的震动正是从其中传出的——容器里装着散发粉红色荧光的液体,液体中密密麻麻码放着拳头大小、赭石色果实一样的东西,正按着固定的频率一同搏动着。 是心脏。半晌,李炘突然意识到,立刻汗毛倒竖。 那容器中垒放着不下四十颗活生生的心脏,看大小,若不是猪心,便是更加不妙的物种了。 在那玻璃容器前立着一个全身覆满黑色铠甲的高大人影。尽管甲胄与头盔令人看不见他的面貌,此人却是整艘船上具有切实身姿的唯一一人。 “是你吗?召唤我的人。”那黑勋爵问道,嗓音难以描述,听起来像穿过阴暗谷底的冷风。 老人此时仿佛着了魔一般。他颔首、正要开口—— “不要回答!” 李炘抬头,只见上气不接下气的郑敏之突然出现在门口、一拳砸在了驾驶舱的门框上。 卷二:萨顿海 (十五) “我见过你。”那浑身覆满黑色甲胄、比起船长更像是领主模样的人影转过身来、面向出现在驾驶舱门口的郑敏之。 后者仍旧没有喘上气来、一手撑在门框上,肩膀剧烈上下起伏着,一边提防地后退一步。 “不,更准确地说,我不只是见过你。”尽管赛兰达号的主人没有哪怕一寸肌肤裸露在外、一身奇怪的铠甲仿佛昆虫的几丁质外壳一般,李炘却能明显感受到他在狞笑。 那看不出是人还是怪物的家伙伸出利爪一样的左手、手心张开朝上、挥向驾驶舱中那盛满鲜活心脏的圆柱形玻璃容器。 充斥整个房间的脉搏声突然加快了、响到李炘脚下的地板都随之震动起来。玻璃器皿中的其中一颗心脏突然发出了白光。它规律地紧缩又舒张、就这么从粉红色的培养液中凭空悬浮起来、湿漉漉地漂移至四人眼前。 与此同时,郑敏之好像无故遭人一记猛击似的、突然踉跄着单膝跪地。他右手还扶在门框上、左手突然攥紧卫衣的胸口处。 “只要与我签过契约,没有人能一直逃下去。”那漆黑的领主静静对郑敏之说道,嗓音变化莫测,一会儿像男性,一会儿像女性,“回来。接受你的宿命。” 郑仍旧半跪着、一手使劲揪着胸前的卫衣。这时,他抬起头、直视着那黑色的人影,眼神却一如既往地洞悉而稳定。不知怎的,因为他的视线,二人的立场好像瞬间颠倒了过来——郑不像是被发号施令的对象,反倒像是他在给那魁梧的黑色人影下最后通牒似的。 “不是现在。”他咬着牙答道,一边慢慢起身。“去你妈的,也不是永远。” 不知怎的,这句话好像让郑重获反抗的力量。 “你以不公平的对赌骗走了属于我的东西,”他不再攥着胸口,而是伸手、指向那颗悬浮在空中的心脏,“契约本身并不成立,这你也知道,也是为何我能够站在你面前、却不沦为任你支配的影子的唯一理由。” “还给我。”半晌,见漆黑的影子领主没有答腔,郑厉声命令道。 后者身体后倾、两手抄在胸前。不知怎的,他的神态好像是被郑敏之逗乐了一样。 “赌局并非不公。”领主答道,“你不完全受我支配,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对赌还没有结束,至少暂时没有,仅此而已。”他扬起手、那颗悬空搏动的心脏又重新漂移回了圆柱形容器之中。 “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两手交握、慢慢朝李炘与老人的方向踱步走来,冷不丁吓得李炘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不要再浪费时间。是谁召唤我来的,又是谁希望开始一场赌局?” “不要回答。”一旁,郑敏之再次发出警告。 “我可以篡改过去,为你抹去一个悔恨——是的,人生中任何一个悔恨。与之相对,我只收取微薄的代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赌局,仅此而已。你们中有人抱有对人生深切的绝望,正是这份绝望召唤了我。不要否认,这没有意义。” 李炘张了张嘴,可在他发出任何声音以前,身边的老人却抢先了一步。 “真的吗?”他嗓音颤抖,“任何悔恨——无论多大的悔恨都可以?” 郑敏之向他投来警告的目光,可后者完全无视了他。与此同时,漆黑的领主微微颔首。 “赌局......赌注的代价,是什么?” “抹去的悔恨没有为你招致更深切的不幸。仅此而已。——倘若果真如此,你所悔恨之事便会彻底从世界、从历史之中消除,而你自己亦能保有人身自由。可一旦你坠入更阴暗的状态中,一切便会返回许愿之前、现实中的模样,而至于你自己——” 领主朝驾驶舱外看了一眼,引得李炘与老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孤单的影子投射在门外的侧舷上,发出喃喃低语声,支离破碎地讲述着无人能懂、不曾发生的过去。 几人沉默了。四下只余规律而低沉的心脏脉搏声。 “你能——”半晌,老人突然再次开口,“这片萨顿海,你能......”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我能。” 郑近乎愤怒地再次一拳砸在门框上。他烦躁地原地转了一圈,同时把头发挠得七零八落,却并没有再次出声。 “老先生,”这时,一旁的李炘静静开口道,“您有孙辈吗?” 老工程师愣了愣,最后点了点头。他拄着拐杖的两手突然握紧了。“我有一个今年六岁的孙子,还有一个上周刚满两岁的孙女。” “我不想道德绑架您,但我还是想问问。”李炘看向老人,眼神中流露出什么,让后者动摇得更厉害了,“这值得吗?” 几人再次陷入沉默。 半分钟后,老人突然由于双手不稳、不小心将拐杖摔在了地上。实沉的拐杖敲出“咚”的一声闷响。 老人一言不发、弯腰捡起拐杖。他摩挲着拐杖的扶手部分,继而叹了口气。 “请允许我拒绝。”最后,他终于抬头,直视赛兰达号的影子领主,柔声说道。 卷二:萨顿海 (十六) 在老先生明言提出拒绝后,影子领主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转而面向李炘。 “你呢?” “我?”李炘愣了愣,接着陷入了沉思。 “我的一生、尤其是最近两三年间,值得悔恨的事情实在太多,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半晌,他苦笑着答道,“但我反而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值得篡改的。” 一旁的郑敏之默默呼了一口气、抄起两手,歪头打量着他。 “从某些角度看来,正是这些悔恨定义了我。”李炘一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一边继续道,“说来奇怪,但我对已发生过的一切有一种苦涩的自豪感。反而是想要抹去它们这念头,给我一种否认自身存在一样的违和感。” “也就是说,你也决定拒绝我所提供的机会?” 李炘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好吧。”半分钟后,身披黑甲的领主转身面向驾驶舱的前方,“你们可以走了。” “就这么简单?”李炘惊愕地问道,“你不试图挽留、要挟,或是讨价还价?” “时间站在我这一边。”领主背对着三人、发出一声冷笑,一手轻轻拂过仪表台,“或早或晚,心存郁结的人总会回来的,我自然没有心急的必要。——至少,你们三人中的一人,已经注定会与我在不久的将来再次相遇。” 郑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一个阴沉如死人一般的微笑。 见领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李炘带头,和那位老先生一起依次朝驾驶舱外走去。等两人经过自己身边后,郑最后看了影子领主一眼,也殿后离开。 在三人来到甲板边缘、即将重新登上骨殖码头时,老先生突然一言不发地回头、往领主所在的驾驶舱投去长久的一瞥。 在他身后的郑敏之皱起眉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保持着沉默。他直等到老先生终于再次向前伸出拐杖的时候,自己也才重新行动起来。 三人一旦走下骨殖码头,整个结构立刻分崩离析。与此同时,赛兰达号拉响恸哭声一般的汽笛,朝着远处的迷雾驶去,很快化为一团漆黑的剪影。 这时,格雷格与史蒂文也从湖滩的另一端渐渐接近了。——自从郑敏之擅自冲向赛兰达号后,史蒂文继续扮演了以软气枪弹探路的角色。只是他比郑更加谨小慎微,因此走得也更慢一些。他往往朝三四个方向扔出明黄色的弹丸后,才最终决定向前迈出一步。 “你还活着。”格雷格打量了一下郑,最后评价道。 后者耸了耸肩。“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他转而半开玩笑地问格雷格和史蒂文道,一边伸出左手拇指、越过肩膀朝不远处的李炘示意,“看他在船上的反应,凄凉得就连影子领主都不愿多花时间和我们纠缠。——难不成是亲人密友接连离世一类的重大打击?” 他看见史蒂文和格雷格的脸色,突然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回头看向李炘。 “就是一两个月前的事情。”李炘笑着告诉郑道,但嘴角颤抖,明显快控制不住表情了。 “抱歉。”郑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拍了拍李炘上臂,“实在对不住。” “你总是擅长在最不合适的时机挑出最不合适的话题,是不是,郑?”站在稍远处的格雷格静静说道。对此郑敏之难得一次没有反驳。 几人交谈间,那位老工程师却始终一言不发。他就这么拄着橡木拐杖、背朝其余四人,旁若无人地凝视着赛兰达号消失的方向,满脸阴云密布。 卷二:萨顿海 (十七) 五人回程的路走得一帆风顺——这都多亏了格雷格不断放置的信标。迷雾中,一粒粒螺母连成一条漫长的生命线,指引出一条返回理智与正常的道路。他们不再需要报数和探路,仿佛只是刚刚结束了一次普通的郊游似的,在一片平和中慢慢往回走去。 李炘感觉他们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就已经走完了来程时煞费工夫探索出的全部路程。不知何时,太阳重新回到了他们头顶的位置,而造访区的视界边缘也已经停止扩张——那分割了现实与疯狂的界限,此时看起来像一团浓云构成的白墙,静止地伫立在几人面前。 “实习到此结束。”格雷格对李炘露齿而笑,接着伸出一只手、穿透了云幕。几秒后,他的整个身影埋入云墙中,渐渐看不真切了。 史蒂文紧跟在格雷格身后,也消失在造访区的边缘对侧。 余下三人却并没有立刻跟上——离云墙最近的是拄着拐杖的老工程师,本该轮到他穿越云墙了,可不知为何,老人一言不发、只是朝造访区深处又看了一眼。 “小李。”郑冷不丁招呼道。 李炘抬头看向郑敏之,后者抄起两手,打量着那位老人。 “搜救队成功带回活人的几率,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格雷格说是百分之三十?” 郑点了点头,视线仍旧没有离开那位老人,而老人意识到他的目光、只是简短地回看了他一眼,就再度将全部注意力投射回了造访区的某处。“比例如此之低,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李炘突然感到有些不安。他看了看郑,又看了看那位老人。 “或许现在不大合适讨论这个......?”最后,他征询地问郑敏之道。 郑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不存在黑暗的内幕,生还率低也并不只是因为造访区内部环境凶险、变化莫测。”他说着,再次下意识地歪起头来,仿佛斜着观察事物能让他看到常人意识不到的角度一样,“原因其实非常简单。有些人并不愿意回来、重新面对真实的生活,仅此而已。” 老人重新扫了郑一眼,目光却并不在他身上停留,这反应倒像是突然被人从窝里拽了出来的野生动物一般。 “您还是无法释怀,是不是?”李炘低声问他道。 后者干笑一声。 “如果是这么容易就忘怀的事情,我一开始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吗?”老人埋头、两手摩挲着拐杖弧形的顶端。 最后,他转身面向李炘。 “小伙子,你是一个明智的人,能够清晰地看出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过去的悔恨同时也塑造了自己’——即使对我这样半只脚已经踏入坟墓的人,你这句话也仍旧受用。”老人从夹克的内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前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粒,“作为回报,我也给你一句忠告。” “您说。” “即使知道正确的选择,也并不一定意味着真正具备选择的能力。”他把手帕放回兜内,又朝郑敏之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他就是个典型例子,不是吗?尽管嘴上不饶人,可实际上他自己也没有逃过篡改过去的诱惑。——某种意义上,我们即将要成为共犯了。” 对此,郑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凝视着老人,露出一个不自觉的、带有敌意的笑容。 卷二:萨顿海 (十八) “不要搞错了,我和你的情况有本质区别。”半晌,郑回答道,眼神锐利像鹰隼,“你无权妄议我的选择——你既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知道我为何与影子领主签下契约——我重申一遍,我被迫接受的是不公平的对赌协议,绝非自愿,甚至被篡改的都很难称得上是我自己的悔恨。” 老先生的表情再次变得阴沉多疑。他的两条眉毛拧在了一块儿、两眼瞪视着郑,嘴角往下一撇。 “你患上了名为侥幸的绝症,先生。即使劝说你和我们一同离开造访区,你照样还是会回来、企图与影子领主定下契约,不是吗?”郑仍旧把两手抱在胸前,把头一埋、缩起肩膀,踢了一脚地面的砂石。“——你这样的人我们已经见过不少了,区别只在于再次回到造访区时,中间隔了几小时、几天、几周,还是几个月罢了。即使是拿手铐铐住,有的人甚至不惜斩断双手也要逃回来、追逐虚无缥缈的承诺。” “老先生,那艘黑船已经离开了,即使您重新返回,也不一定能再同影子领主签订契约!”李炘再次劝阻道,“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世上还会挂念你的人!” 老工程师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我可以做主的决定了。”他重新看向格雷格放置的一线信标,“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有时你并不具备选择的能力——我的悔恨已替我做出了选择。” “你尽可以不停为自己编造漂亮的说辞,可在我看来,你只是在自己的过去面前临阵脱逃了而已。——到这个年纪才想起来逃避,实在是晚得有点过分了,不是吗?”郑斩钉截铁地反驳他道。 老人再次瞪了他一眼。 “你的话我原样奉还。”最后,他对郑说道。 “什么?” “你既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知道我为何与影子领主签下契约。你尽可以装作你是绝对正确的一方,但你也无权妄议我的选择。” 郑撇了撇嘴角。 “也罢。”最后,他不再凝视着老人、只是把视线转向远方,“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没有义务拦你。——但是你一旦重新返回造访区,这次不会再有人前来搜救了。” “你自作多情了。我本来就没有要你们来搜救的意思。” 老人的这句话好像切实打击到了郑敏之。后者自始至终一直抄着两手,这时突然使劲一低头、盯着地面,不再答话了。 老人又等了几秒钟,转而从夹克中捞出一块怀表、递给李炘。“我的车上留有便条、写着我女儿的住址,车钥匙就藏在正对着车头的一丛灌木底下。替我把这块表转交给她——就当是替我这糟老爷子跑最后一趟腿,你做得到吧?” 他看见李炘的表情,忍不住立刻扭头、眯起双眼朝远处看去。 “先生,真的,这到底是何必呢?您在赛兰达号上的时候,不是已经想通了吗?” “这只是在你看来——在我看来,那却是一时的蒙蔽与逃避责任。”老人不再回头看向李炘,只是面朝前方柔声答道,“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我只是去取回落在湖边的礼帽,仅此而已。” 言罢,他挥动拐杖,重新朝螺母指示出的那条道路走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很快回来。” “请不要把这当做戏言,我们会在另一头等你。”李炘忍住浮上喉头的哀伤之意,低声对老人说。 后者没有回头、只是扬起一只手。 “再会之时,但愿世上无人知晓萨顿海这个名字。”他留下这句话,继而孑然一身步入了昏黄的迷雾之中。 卷二:萨顿海 (十九) 就在史蒂文和格雷格等得开始有些担心的时候,只见满面怒容的郑敏之和满面愁容的李炘终于从云墙的另一头钻了出来。 史蒂文朝云墙另一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两人一眼。 “那位老先生——他没有迈过最后一道槛?” 郑盯着地面、摇了摇头。 “一切都还说不准呢。”李炘反驳道,“他只是去取落下的礼帽了,很快就会回来同我们合流的。” 他好像想要说服自己一样,又小声重复了一遍:“他肯定会回来的。” 史蒂文和格雷格似乎立刻理解了现状。 “我制作的信标只要一旦设置好,就不会消散。”格雷格安慰李炘道,“只要那位老人有回来的意念,就一定能依循信标再走出造访区来。” “——前提是他有回来的意念。”郑插嘴道,却仍旧盯着地面,“不要给新人以虚假的希望,格雷格。我们已经失去他了。” “你这人啊,郑。”史蒂文叹息道,“何必对一切那么苛责呢?你不累吗?” 后者再次摇了摇头、把两手抱在胸前,终于抬起视线。 “我只是感到愧疚。”最后,他答道。 “你愧疚什么?” “我滥用了你们的信任、把你们三人的性命置于危险之中,最后却什么也没能挽回。”他说完,又陷入了沉默中。 听到这话,站在郑敏之身旁的格雷格突然扬起手、使劲削了他后脑勺一下。 “少自以为是了。”他对因吃痛而挠头的郑敏之说道,“以身试险本来就是我们这行的惯例,跟相不相信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进造访区成功救助被困者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但不进造访区,救助的几率始终为零。你又不是昨天才刚进队,不要在挽回不挽回的问题上没完没了的纠结了——救不回人就不尝试了吗?别废话了。” “要我说,我们唯一操作失误的地方,”史蒂文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炘一眼,“是过分低估了造访区边界的蔓延速度,让未经训练的新人暴露在了未经彻底勘探的野区里。” “也不知道是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了,竟然第一次进入造访区就碰上了赛兰达号。——而且在登上赛兰达号之后,居然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了。”格雷格一边点头,一边对李炘说道。 “那是这么出名的船吗?”后者有些茫然地问道。 “人的执念是很顽固的东西啊,李炘。”史蒂文评价道,“而造访区之所以那么可怖,正是因为它能够将执念衍生出的人性之暗具现化出来——那艘船正是这样的存在。造访区出现后的头五年间,没有人见过这艘船。它是在进入造访区的人数渐渐多起来之后,意念的碰撞越发频繁,才随之四处出现在区域内各个湖区中的,而且越是变得臭名昭着,出现的范围就变得越广。” “别再说下去了。”格雷格打断道,“赛兰达号的传说就留到酒会上再慢慢聊,现在还是先往回走吧。” 他这么一说,四人好像终于感到了之前一直因高度紧张而被强行压下的倦意。没有人再多话、只是不约而同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在听见湖心传来的嘈杂鸟鸣声后,李炘心力交瘁地抬头朝萨顿海望了一眼——巨湖仍旧保持着他们来时的那副模样,铅色的湖水散发着咸腥味,直朝山脚下蔓延过去——不知怎地,这让他心底感到一阵悲哀。走到半路,他们再次经过那头野牛的尸体——除了少了两只眼珠,这具残骸同之前比起来并没有别的变化。 等到四人东倒西歪地重回护林人的小屋时,站在门廊上朝湖面方向眺望的女护林员好像被吓了一跳。 “我们离开后,又过了多久?”郑问她道。 “才半小时不到。”护林员看了看表,惊讶地答道。 “这不可能!”李炘以同样惊奇的语调答道,“明明在造访区里天都黑了!” “我们告诉过你,不是吗?造访区内的时空规律和外界不同——甚至对不同个体来说,时间的流逝速度都会有所不同。”史蒂文对李炘解释道。 “你们见到那位老先生了吗?”女护林员继而问道。 “见到了。”格雷格阴沉地答道。接着,四人统统陷入沉默,没有人愿意继续说下去。 护林员看了看他们,没有再追问下去,表情也变得更沉重了一些。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半晌,她终于又开口道,“至少,让我们请你们吃顿午饭,再继续赶路吧?” 四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在经历了造访区中的一番折腾之后,直到这一刻,好像现实才缓慢渗透过强烈情绪构成的外壳、把人慢慢拉回了常态中。 卷二:萨顿海 (二十) 守林员们的午饭简朴得有些离谱。 当李炘一行接连走进守林人的小屋时,戴护耳帽的那个小个子守林员刚刚往微波炉里塞了张速冻披萨。当他回头、看见跟在女守林员背后的四人,先是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着二话不说,从冰箱里又拖出两张廉价披萨来。 女护林员从厨房取来tabasco辣椒酱、纸碟子,一次性塑料餐具和几只马克杯,扔在木屋正中一张宽大的实木桌上,接着又回头抓了几包速溶咖啡和冲兑土豆泥出来。 “帮把手,去把炉子上烧的热水提过来。”她指挥李炘道。与此同时,厨房传来烧水壶的鸣叫声。 “想喝咖啡的人自己拿开水冲。”等李炘提着壶回来,她一边麻利地往桌上放了一块隔热垫、一边招呼道,“我们只剩下三张披萨了,但土豆泥无限供应,想吃的人自己泡。冰箱里有罐装肉汁,需要肉汁配土豆泥的人自己去拿。” 小个子的护林员这时艰难地平衡着三张披萨从厨房出来了——软沓沓的饼皮上可怜兮兮地覆着薄薄一层芝士、贴着寥寥几片意大利红肠。几人分头在桌边坐定,各取了纸餐盘和马克杯。面对如此惨淡的一顿饭,一时间谁也没有率先开始分餐。 最后,郑叹了口气、拆开两包冲兑土豆泥。“披萨交给你们了,我吃这个就行。” “他乳糖不耐受。”史蒂文赶紧向两个护林员解释道,好像生怕显得不礼貌。 “东亚人都是这样。”郑一边说着,一边拿过绿色的tabasco,把将近半瓶辣椒酱全浇在了刚刚冲好的土豆泥上,看得坐在他正对面的格雷格脸色煞白。 “也不全是。”李炘回绝了郑敏之递过来的辣椒酱、站起身来撕了两块披萨,“我喜欢芝士。” “怪人。”郑嗤笑一声,引得李炘一脸莫名其妙。与此同时,守林员与史蒂文也起身分起披萨来。格雷格撕了一包冲兑土豆泥、又在泡好土豆泥以后拿过最后剩下的两张披萨、盖在土豆泥上。 “那位老先生。”等所有人都开始对付自己盘中的食物时,女看林员突然问道,“他发生什么事了?” 几人陷入沉默。 “他企图返回造访区、和黑船的主人签订契约。”半晌,郑一边翻搅着已经被青辣椒酱染成绿色的土豆泥,一边答道——他自己的脸色跟这土豆泥也差不了多少。 “什么契约?” 郑耸了耸肩,而李炘突然垂下头去。 “他就是当初因为疏忽、造成尤金河溃堤,萨顿海凭空出现的那个工程师。”最后,李炘低落地答道,“他觉得萨顿海的现状都是由他引起的,因此想要签订契约,让整个萨顿海从历史上消失。” “真是狂妄啊。”女护林员把剩下的披萨边撕成两块,一边评价道。她的话出乎李炘意料、令后者突然抬起头来。 “为什么这么说?” “我问你,如果真的将萨顿海的存在视作罪过的话,仅凭一个人类的力量,如何担得起这样的责任?”护林员一边把玩着被撕碎的面包边,一边问李炘道,“天平的一侧是持续近百年、波及数百公里与亿万生灵的大范围环境变化,另一侧呢?这位工程师能拿出来的全部筹码,却不过是形单影只区区一个人类的性命罢了。——要怎么做,才能让天平两侧彼此平衡?至少我是想象不出来的。” “我想这正是那位老先生对黑船的承诺死死抓住不放的理由吧。他渴望做出对等的补偿,但穷其一生,始终什么都做不到。” “真是一个狂妄的人。”守林员重复道,一边放下面包、一边连连摇头。 卷二:萨顿海 (二十一)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李炘试图和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小个子守林员搭话。 “你们是一直常驻在萨顿海旁吗?” 后者眨了眨眼,对李炘友善地笑了笑,却什么也不回答。 “抱歉,这是什么敏感话题吗?”李炘有些困惑地问道。 “你问他是没有用的。”这时,女护林员插话道,一边端起咖啡杯来,“他是聋人。” “哦!真抱歉。”李炘吃了一惊,继而赶紧道歉——他继而懊悔地意识到,即使是道歉,对方也听不到。 戴护耳帽的小个子护林员反而比李炘更加镇定。他安慰地拍了拍李炘手背,一边摇了摇头。 “说回你刚刚的问题:我们隶属国家公园管理局管辖下的特殊分支,负责观测造访区边境的具体位置和变化情况。”女护林员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是轮岗制,一般在同一个地区会呆大约三四个月,季度结束后会被调去其他地方。” “这样。”李炘两手交握、搁在餐桌上,“我猜萨顿海肯定是其中最难熬的地区了,对吗?” 女护林员一摆手、爽朗地笑出了声。 “你们这趟是从雷奇安卡来的,对吧?”接着,她解释道,“从雷奇安卡继续往北四五百英里的样子,有一个名叫死马镇的小城。死马镇再往北一百英里,有一片名叫卡克托维克的监控地带——要我说,那才是状况最糟糕的营地。” “怎么说?” “我们上次被派遣到那里是十月份。那时海冰已经渐渐成型,居住在附近的土着会开着雪橇艇登上海冰、用猎枪捕杀鲸鱼作为来年的口粮。”女护林员说着,突然看见史蒂文露出怀念的笑容,于是又朝他点了点头,“这个你肯定相当熟悉了,是不是?” “卡克托维克附近住的是哪一族?”史蒂文问她道。 “因纽皮雅特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史蒂文点了点头。 “我自己是四分之三的尤皮克人——剩下的四分之一来自我俄裔的祖父。”他继而答道,“我们尤皮克人与因纽皮雅特人算得上远房表亲的关系,语言和习俗有很多互通之处。他们在极北边的区域活动,而我们集中在北部偏西侧。” “你们也捕猎鲸鱼?” “不光是鲸鱼。海冰初现的季节对我们来说等同于捕猎季节,几乎全村适龄的人都会出动,追猎海狮、海豹,海豚一类。”史蒂文解释道,“当然,一切都是在控制范围内进行的。土着民享有捕猎鲸鱼与其他小型鲸豚类动物的特权,但为了防止过度捕捞,所有猎到的动物只能作为村落口粮、不可作商业用途。” “这样。”李炘仍然是一副困惑的表情,“这和最糟糕的营地有什么关系吗?” “问题就出在这堆鲸鱼上了。”女护林员叹了口气,“由于猎捕的鲸鱼在一天之内无法被完全肢解、储存起来,生肉和血腥味引来了大批白熊。为了防止偷食,土着民的猎人们彻夜朝空中鸣枪、驱赶企图靠近的白熊。” 史蒂文一副深有共鸣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对守夜的猎人们自然不是个好受的差事——毕竟在十月的卡克托维克,深夜里已经冷到鲸血都能冻结的程度了。但对我们守林人来说也难受得要命。”护林员继续说道,“卡克托维克的看守营地简陋得要命,不过是一只垫了些保暖材料的集装箱而已。外边的人一旦鸣枪,集装箱里就吵得根本让人无法入睡。” 她苦笑着看向戴护耳帽的小个子守林员:“老兄,你倒好,压根什么都听不到,倒头就睡。整个捕猎季我可惨得要命,压根没有完完整整睡过一晚上好觉。” 后者认真地看着她嘴唇的动作,这时只是耸了耸肩、安静地露出一个微笑。 “你们俩经常值守同一个地方吗?”李炘一边把落在桌上的残渣收拾回餐盘中,一边问道。 女护林员点了点头。 “怎么说呢?我们默契很好。”她思考了一会儿,有些征询地看向小个子的护林员,“我俩是同一期入队的,从训练结束后初次组队就相互搭档了——他不喜欢队伍里因为他个头小就常常挑衅他的其他蠢货们,而我受不了啰啰嗦嗦无法闭嘴消停的搭档。” “这样。” 话头再次断掉了。又过了半分钟,史蒂文抬手看了看表。 “我们可能尽快要准备出发了。”他提醒道,“如果想要今晚赶回瓦迪兹,就得赶紧收拾上车了。” 李炘、格雷格和郑敏之点了点头,各自准备起身。 “谢谢招待。”史蒂文对两位护林员说道。 女护林员点了点头。 “有缘还会再见的。”她答道,任凭四人从她身边经过、朝她背后的木门走去,始终没有回头。 坐在她正对面的小个子守林员目送四人离开,无声地露出温厚的微笑,一边挥手作别。 卷三:夜行者 (一) 四人别过守林人、重新回到棕灰色的吉普车里。郑敏之和史蒂文换手,坐进了驾驶座。李炘跟着进了副驾驶,史蒂文和格雷格上了后车厢。汽车发动,从坑洼的水泥小路颠簸着重新回到了高速路上。 经过造访区中的一番折腾,几人都面带疲色、不想说话了。收音机里仍旧传来静电的噪音,不知怎的带给李炘一种亲切感——他总觉得上次听到这声音好像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 浅褐色的沙漠地带在四人眼前铺展开来,望不到尽头。他们已经变成和尤金山脉平行行驶,右手侧一直能看到山的影子——李炘眯起眼睛,甚至能勉强辨认出山顶上微小的、盘旋的影子,恐怕是秃鹰一类的大鸟。 午时已过,太阳略略向西边移动,渐渐靠近尤金山脉的方向。几人在旷野上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渐渐可以看到大批的风力发电机出现在地平线上——从远处看去,平原与小山丘上仿佛密密麻麻插满雪白的风车,悠然随风旋转着。可直走到近前,李炘才发现这些风力发电机大得离谱,足有十几米高,风车的每一片翼展都仿佛一片白帆、划过地面的时候掀起浅色尘土,引发局部沙尘暴——进入风车阵后,天光瞬间暗了下来、就连前方的高速路也看得不是很真切了。 这般昏暗的景象好像再次将李炘拖回了关于造访区的回忆之中。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风衣口袋,却突然碰到了某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是老先生留给他的那块表。 李炘取出怀表、仔细端详,只见黄铜的表盖上刻着一行小字:浪游者未必迷途。 他叹息着,并未打开怀表,只是一边看向窗外、一边用拇指摩挲表盖。 听到叹气声,开车的郑敏之瞥了李炘一眼。在两人背后,格雷格和史蒂文异常同步地保持着两手揣在胸前的姿势、各自歪向一边睡着了。 “你还好吗?”郑一边换挡,一边问道。 “你说,要是我们再劝得更坚决一点,是不是其实还有挽回的余地?”李炘看着窗外一排又一排绵延的风力发电机,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眯眼看向前方。 “事已至此,再怎么追问也无济于事了。”最后,他终于答道。 “我知道理智上来说确实如此。”李炘又看了看怀表,“但你如何控制自己不去反复琢磨这事情?我忍不住觉得没把人救回来是我的失败。” “只要你失败得够多,自然就能学会不去细想了。”郑又换了个挡,有些阴郁地笑了。他见李炘没有回答,于是继续说了下去,“玩笑先放在一边,你越早学会不抱期待地进入访问区,就能越快地适应这份工作的步调。” “这样。” “我是说真的,你觉得自己确实能够坚持下去吗?” “什么意思?”李炘抬头看了看郑。 “正如你所见,我们的职业本身免不了与强烈的情绪打交道,动荡与焦虑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郑不假思索地答道,“你既然不到两个月前刚刚经历了丧亲之痛,真的确信如今自己还能够应付不断新增的负面感情吗?——更重要的是,你确信这对你的心智是一件好事吗?” “不瞒你说,我自己也在想这事。”李炘沉默片刻,最后答道,“不知怎的,我反而觉得造访区中的遭遇、与那位老先生的相遇相识,给了我从自身的痛苦上分神的机会。比起自己一个人待着,参与进别人的人生轨迹,好像让我更轻松了一些。” 听了李炘的话,郑淡淡笑了笑。“确实,做痛苦的见证者是会让人成瘾的。”他评价道,“急救队里有这样动机的人不占少数。” “你呢?你又以怎样的动机在继续做这一行?” 郑一手扶在方向盘上、一手搭在换挡器上,这时微微耸了耸肩。 “在赛兰达号上,你也听见影子领主都说了些什么。”他抬起放在换挡器上那只手、终于两手握住方向盘,“我尽可以选择拒绝相信他的话、反抗他的意志,但内心底我也是清楚的。” “清楚什么?” 郑撇下嘴角,再次眯眼望向前方。 “我已没有未来可言。赌局判锤落下的一刻,即是我人生的终结,绝无逃离的可能。——在此之前,我只是活一天算一天罢了。”最后,他以仿佛告解一样的语气,低声答道。 卷三:夜行者 (二) 郑敏之的话过于沉重,使得二人没有再继续聊下去。他们就这样在风力发电机巨大的翼展之间、在飞扬的沙尘之间,顺着唯一指向前方的道路继续行驶。四下完全没有其他车辆经过,除了收音机里嘈杂的静电噪音与车外蒙眬的风声,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到傍晚时分,周边的景色仍旧丝毫未变,仿佛除了太阳运行的轨迹以外,其余的一切全部在时间中凝固静止了一样。坐在后排的史蒂文把手探进吉普的后备箱、抓出四瓶矿泉水和四包压缩饼干分发给大家。李炘就着白水把面疙瘩似的饼干咽了下去,心里暗暗有点怀念在守林员处吃到的速冻披萨——那披萨至少还是热食。 “我们离瓦迪兹还有多远?”李炘一边问道,一边看着夕阳渐渐沉入远山的怀抱、为山的影子镶上一层金色的剪影,又将半边天空染成血红色。 “凌晨之前应该赶得回去。”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拿着拆开包装的压缩饼干,有些含混地答道。 “说起来,我还有个问题。”史蒂文朝前一倾、两只手肘架在驾驶座和副驾驶的椅背上。 “啥?” “今晚回去,我们该怎么安置他?”他一边看着李炘,一边问道。 几人沉默片刻。 “不能就在急诊科给他找个病床睡一晚吗?或者干脆就睡救护车上的担架不就行了。”郑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讨打吗?”史蒂文一呛回去,郑立刻忍不住窃笑起来。 “让他随便在谁家里挤一晚上不就行了。”他埋头迅速啃了一口饼干,一边说道。 “事先声明,今晚我没办法。”格雷格在后座扬了扬手,“女友约好了要来我家。” “我也不大方便。”郑接在格雷格后边也说道。 “真的假的?”史蒂文忍不住脱口而出,“刚刚不是你自己提出让李炘跟谁留宿一晚的吗?” “不要误会了,我不是对你们有什么意见,但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可不想在非工作时间还成天到晚老是看见工友的脸。”郑摇了摇头,一脸惹是生非的笑容,“是这个意义上的不方便。” “......不开玩笑,我可以揍他吗?”半晌,格雷格阴着脸问道。 史蒂文使劲叹了口气。 “但说真的,如果你们确实今晚都有别的计划,让李忻跟我回去也不是不行。”最后,郑不再一副开玩笑的样子,却仍旧有些不情愿地承诺道,“就是他得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李炘被几人闹得一脸迷茫。 “难不成,武器库管理员的传闻是真的?”后排的格雷格插话问道,一边露齿而笑。 “什么武器管理员?”李忻越发不解了。 “我没去过郑先生家,这话也是听说的。”史蒂文接道,“队里有个同事之前因为需要他签个文件,跑去他家,回来脸都白了——他形容郑先生家里跟武器库似的,墙上挂着六七把狙击步枪,角落里像堆圣诞树一样堆了件吉利服。从此以后,好些人背地里都管郑叫武器库管理员。” “不是真枪,都是生存游戏用的软气枪。”郑放下压缩饼干,摆了摆手,“只是个人兴趣而已,这也是为什么我不乐意同事来拜访我的原因——之后绝对少不了闲言碎语。” “谁知道呢?万一混进了真枪,也不可知。”史蒂文坚称道。 对此,郑摇了摇头。 “真枪反而不可能这样公然展示在家里,这你也清楚,不是吗?”他正色分析道,“真枪与气枪的压迫力不在一个级别。只要知道这是事实上能够夺人性命的工具,那种严肃性会让人再也无法以欣赏的眼光去把玩枪支,更不用提摆出来展示了。你说我叶公好龙我也认了,但我没有收集真枪的爱好。” 这时,史蒂文却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炘一眼:“你呢?你对枪支收集怎么看?” 李炘更加莫名其妙了:“我对枪没有特别的好感,这辈子从来还没碰过枪械,即使是气枪也没有。——你为什么这样问?” 不知道为什么,史蒂文一脸真相大白的表情和格雷格对视了一眼,又带着“我就知道”的表情瞪着郑敏之。 后者露出一个苦笑。 “‘东亚人都是这样’。”史蒂文对李炘解释道,“上次我们问他为什么如此痴迷枪械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搪塞我们的。” “谁知道呢?其实李忻才是那个非典型的东亚人,你们都看不出来罢了。”郑一打方向盘、一边胡诌道。 “你俩谁不正常,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好吧。”格雷格回敬道。 李炘没有回答,只是默默露出一个笑容。他把右手搭在车窗边上,转头朝窗外看去。 远处,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逝在了山的背面。 棕灰色的吉普车飞驰过暮色四合的荒野。 卷三:夜行者 (三) “说真的,你们要是谁可以收留李炘一晚的话,还是别让他来我家过夜了。”几分钟后,郑又突然说道。 “与人亲近是那么可怕的事吗?——你这么不情愿,在外人看来,搞不好还以为你家藏着凶杀现场呢。”史蒂文叹息道,又抢在郑反驳之前摆了摆手,“别说了。李炘,你今晚就在我家留宿一晚吧。我没有客房,但至少有张沙发可以借你。” “谢谢。”李炘答道,在这之后,四人没有再闲聊下去。 又过了十来分钟,他们驶过风车阵,重新进入一望无际、什么特征也没有的沙漠地带。周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满月升起来了,像一只巨大而孤单的瞳仁,于星海之间静静地凝视着高速路上这辆形单影只的吉普车。夜里的沙漠浑然一体、仿佛一块无限延展的石墨,只有在映照到月光的位置,才显出波涛一般的浮光。 李炘渐渐失去了时间感。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只有收音机中传来的静电噪音像摇篮曲一样,以恒定的频率一直低吟浅唱了下去。 他回过神来时,突然听见收音机的静电雪花声中夹杂了一点朦胧的音乐,模糊得好像水下传来的咕哝声一样。那吉他前奏听起来柔和低沉、异常耳熟——等到主唱的嗓音响起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是红辣椒乐队的otherside。 郑闷声不响、用两手食指在方向盘上打着节奏,一边跟着音乐微微点头。他意识到副驾驶的李炘坐直了一些,于是一言不发地指向车头正前方的地平线。 李炘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看去,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不知何时,天边出现了城市的灯火,远远望去,仿佛落在地上的橙黄色星云。路灯构成密集复杂的图案,像是清晨蛛网上凝结的露珠、反射了朝霞的光芒。 “欢迎来到瓦迪兹。” 他们顺着高速直冲着那蛛网的核心地带一头扎去,四周车辆越来越多,道路两边楼房的层数也越垒越高。在经过第一家好士多的时候,整条高速几乎全线堵塞了。 伴随着流光溢彩的都市景象,李炘也看到一些让人心痛的剪影——高速路经过闹市区时,横跨高速的立交桥上全是流浪汉过夜用的帐篷,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尽头。当郑最后从高速上拐进小路时,李炘刚好瞥见街角一个看上去神志有点问题的流浪汉点燃了垃圾桶。 “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必要提醒你,但半夜可别随便一个人在市中心到处溜达。”郑一边说着,一边驶离闹市区、拐进一个安静无人的居民区。他最后停在一户小平房前边、车灯照亮了房前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仙人掌,以及一棵橙子树。 “到站的人,该下车了。” 格雷格嘟囔了一声、从后备箱里抓起一只小型登山包,接着跨下吉普。 “回见。”他说着挥了挥手,接着匆匆掏着钥匙、走上门廊。 郑接着启动吉普车,前前后后又开了几分钟,最后停在一栋山坡顶上的水泥公寓前边。 “我就开到这里,回头在医院见。”他一边说、一边下了车——与此同时,史蒂文也一言不发地从后座下来、换到了驾驶座上。李炘这时才意识到,这辆吉普好像是史蒂文的私用车。 两人又继续开了五六分钟,在较郑敏之住址更偏西边的一栋木质公寓前停了下来。史蒂文把车倒进车库,领着李炘上了二楼。 “稍微等我一下。”他一边说着,没有急着掏钥匙、反而是敲响了邻近楼梯第一间屋子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位戴着金边圆框眼镜、穿着薄毛衣与布拖鞋,五十岁上下的和善大爷。从他脚边,一只使劲摇着尾巴、迫不及待的巴吉度犬窜了出来。 “回来啦?”大爷问候史蒂文道,后者点了点头,一边微笑着弯腰抚摸着呜咽不断的狗儿。 “打扰你了。”史蒂文在他的帆布包里一通翻找、最后摸出一瓶威士忌递给大爷,“今天已经晚了,我明天再来找你串门。” 两人一狗于是继续沿着走廊往前,最后停在离楼梯最远的那扇门前。 “它叫什么名字?”李炘一边蹲下、大力揉了揉巴吉度犬的背,一边问史蒂文道。 “达尔文。”史蒂文一边答道,一边摸出钥匙开了门。 他家装潢极其简朴,收拾得也极整齐。客厅除了一张茶几、一个黑色皮沙发,以及狗的食盆水盆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例外是墙上的一枚挂钩,上边挂着两个直径约莫十五厘米的藤环,各个藤环上镶嵌有四片洁白的羽毛。 李炘本来想问史蒂文这藤环是做什么用的,可他已经精疲力尽,实在一丝搭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看样子史蒂文跟他的状态也不相上下。 两人以最少的沟通、最快的速度依次洗漱完毕。在史蒂文帮他拿了个枕头、一床被子到客厅来之后,李炘几乎是一沾着沙发就睡着了。 半夜,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次——原来达尔文安静地走到李炘近前、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又趴下睡了。它热烘烘的背脊不经意间碰到了李炘垂到地面的左手。 李炘惺忪地轻轻拍了拍这只巴吉度犬,接着再次陷入了昏睡中。 卷三:夜行者 (四) 第二天早晨,李炘是被达尔文一边呜咽一边挠门的声音吵醒的。 他抹了把脸、坐起身来,一边看着史蒂文趿着拖鞋匆匆从卧室出来、拿上塑料袋,又给达尔文拴上狗绳,带它下楼便溺。 等一人一狗重新回来后,史蒂文给达尔文的饭盆里倒满干粮,又往面包机里扔了几片吐司。接着,他打开冰箱看了看,取出两个橙子,将其中一个朝着李炘扔了过来。 “将就一下当早饭吧。”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快烤焦的吐司挪到盘子里,一边对李炘说道,后者仍旧没怎么睡醒,迷迷瞪瞪地点了点头。 “今天是什么安排?”等史蒂文把吐司和水果刀放到茶几上,李炘一边把被子和枕头收拾到沙发一角,一边问他道。 后者一时间好像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在沙发上坐下,皱眉思考了一会儿。 “总之我得先把收购的物资先带去医院。”最后,史蒂文一边伸手拿起橙子,一边答道,“你也跟我一起去吧。把你的入职手续办一下,顺便看看职工宿舍还有没有空余的房间,能让你短租一两个月。” 他说完,好像突然想起几人在抵达萨顿海之前的对话,犹豫了一下之后问道:“抱歉,你确实是还有入队打算的,对吧?” 后者默不作声地拿过水果刀、把手里的橙子划成四瓣,这才终于点了点头。 史蒂文长呼一口气。 “就这么办吧。”他拿起一片吐司,一边说道。 这时,达尔文终于把饭盆舔干净了,慢慢踱到史蒂文身边,眯着眼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腿上。后者帮狗儿把两只宽大的耳朵整理好,又轻轻拍了拍它的脑门。 吃完早饭,二人重新返回车库、坐上史蒂文的吉普车,朝着拥堵不堪的城中心开去。 白日中,这座城市的脏乱暴露无遗。水泥人行道上覆满油污,公用电话亭与自助停车收费器上全是涂鸦。高速路口边上,风滚草和脏兮兮的塑料袋一齐四处飘荡。是日晴空万里,明媚而澄澈的天空与这个满是沙尘与人造垃圾的沙漠城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倒是没有上高速,只是在高速路桥底下拐了个弯,陡然来到了闹市区与高档街区交接的边缘地带——两边贫富差距之大,冲击力强到足以刺痛双眼。一侧是街头巷尾散落着流浪汉棚屋、涂鸦与废弃购物车的低矮平房,另一侧却是一栋又一栋直抵云霄的高楼大厦,统统被深色玻璃从头覆盖到脚,四周环绕着绿荫与大大小小的喷泉。史蒂文口中的医院便正巧处在这巨大反差的正中心、贫富对比的分界线之上。 趁吉普车被红灯卡住的档口,李炘打量起这座医院来。整个医院呈u字型,从两侧朝中央,建筑的层数不断增加,像一座渐渐隆起的巨山一样。医院通体白色,顶楼中间是一个红色的实心圆标识,其中印有象征医学的白色双蛇杖记号。 “真没想到,你们竟然是这么大一个组织吗?!”李炘惊叹道。 史蒂文笑了一声。 “不要被外表蒙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打方向盘、拐进角落里的地下停车场,“虽说山奈医院的确是瓦迪兹三大诊所之首,但要打比方的话,我们急救队在医院的地位,就好像是巨人身体里的盲肠一样无足轻重。在其他科室看来,造访区创伤应急组不过是由退役军警与元偷渡者组成的大老粗队伍罢了。” “这是事实吗?” 史蒂文只是笑了笑。 “还是交给你自己判断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停好车、拉上了手刹。 卷三:夜行者 (五) “我先带你去办入职手续,回头再把物资搬去整备室好了。”停好车后,史蒂文对李炘说道,继而带着他进入了医院的侧翼。 在穿过迷宫似的通道和楼梯井、与无数病人与医护人员擦肩而过之后,他们来到一道带门禁的入口处。入口顶上的标志写着两个科室的名字,一个是神经外科研究室,一个是造访区创伤应急组。 “我以为造访区急救队应该是归急诊科管,为什么和神经外科共享一个区域?”李炘一边看着史蒂文用员工证刷开门禁,一边有些疑惑地问道。 “这事情有点复杂。”史蒂文无奈地笑了笑,“我们应该和你提起过吧?急救队的成员很多其实曾经隶属造访区军警,只是后来受诊所雇佣,才形成了这个以搜救为本职的组织。” “确实,我有印象听说过。” “直接雇佣我们的并不是山奈医院的管理层。”他们穿过门禁,眼前重新出现无穷无尽的走廊、门口挂着学术海报的办公室、人声熙攘的会议室,以及行色匆匆职责不一的工作人员。与此同时,史蒂文继续说道,“急救队上下人员的薪水其实统统来自神经外科研究室的经费拨款——也就是说,我们其实不受医院本身、或是急诊部管制,而是直接听命于神经外科的研究中心。” “为什么研究中心会想要直属的急救队伍?”李炘仍旧一脸不解。 “你再仔细想想呢?——不消说,这绝非纯粹出于人道主义,而是有利可图的。说得极端一些,研究中心的人甚至不怎么在乎伤者抵达医院时,到底是死是活。” 李炘听史蒂文这么说,不由得一惊。他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你是说,他们的目的不是救人——至少不光是救人?”见史蒂文鼓励地点了点头,李炘犹疑地继续往下猜道,“他们在寻找......寻找研究对象?他们希望得到来自造访区、第一时间出现奇难怪症的患者,作为研究资源?” 史蒂文再次点了点头。 “记好了,要是有人问起,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告诉你的。”他假装严肃地告诫李炘道,接着自己也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 “我实在不知道对此该作何感想。”半晌,李炘承认道。 “也不用过于纠结。虽说支付工资的一方动机不一定那么单纯,但我们实际上做的事情确实是在救死扶伤,没什么不道德的。”史蒂文答道,显然他自己也花了很长时间考虑这个问题,“我只是觉得在你入队之前,应该对此有所了解——未来要是碰到意料之外的任务指令,你至少能猜测出个中缘由。” 李炘表情有些僵硬、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两人七弯八拐,最后终于在神经外科研究部的人事处门口停下了脚步。史蒂文在木门上敲了两下、接着推门而入。 人事处的职员是一个满头银灰色卷发的女士,戴了一副紫色边框的眼镜,两条眼镜腿上系有细细的金属链,顺着耳后垂下、耷拉在后颈处。 看来李炘和史蒂文进办公室前,这位女士正在报纸最后页附赠的字谜游戏。这时,她掸了掸报纸、又透过眼镜,朝上端详着二人。 “什么事?” “急救队招到了新人,想办理入队手续。”史蒂文答道。 那女士瞥了一眼李炘,接着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一份表格来。 “把这个填了。”她指示李炘道,又看向史蒂文,“他已经见过创伤组负责人了吗?” “还没。她今天在医院吗?等李炘填了表我就带他过去。” 眼镜女士点了点头。 “等他填完,你们就直接带着表格去找梅耶博士签字吧。”她重新把视线集中在报纸底页的字谜游戏上,“如果她批准了入队申请,就把表格还到我这里,手续就算完成了。” 李炘也点了点头。他接过表格,又探身从办公桌上的笔筒里取了只圆珠笔,开始打量起表格上一项项的必填信息栏来。 卷三:夜行者 (六) 五六分钟过去,等李炘终于填好表格,史蒂文带着他出了人事处,朝着走廊更深处走去。 他们最后来到造访区创伤应急队负责人的办公室门口。似乎有人在他们之前先进了办公室,房间的玻璃门是敞开的,能够听见其内部传来的交谈声。 “打扰了。”史蒂文还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一边探头朝办公室里看了看。 听见敲门声,一位穿着白大褂、抄着两手,正斜靠在办公桌前的女士抬头看了二人一眼。她大概三十五岁上下,金棕色的头发干练地盘在脑后、胸前像佩戴着首饰一样搭着只听诊器。在这位女士对面,一个有些驼背的瘦削人影正把两手背在身后、以稍息的姿势站在两盆绿植的旁边,这时也回头看了看——先二人一步进了办公室的人原来是郑敏之。 那位女士点了点头,一边招手、示意史蒂文和李炘走到近前。与此同时,郑无声地与二人交换了问候的眼神。 “说曹操,曹操到——你就是那个应征入队的新人,对吧?”那位看来正是急救队负责人的女士从办公桌上拿起眼镜戴上,一边向李炘伸出手来,“凯瑟琳·梅耶,你可以叫我凯特。如果你像史蒂文一样,比较拘谨的话,也可以叫我梅耶博士。”她淡淡地笑着,扫了一眼史蒂文,后者耸了耸肩。 “幸会,梅耶博士,我是李炘。”李炘犹豫了一下,同她握了握手。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是一个论彬彬有礼能和史蒂文打个不相上下的家伙。”一旁的郑偷偷戳了一下李炘,一边对梅耶评论道。 “客套本身是一种表演、是与人保持距离的方式。”梅耶重新抄起两手,虽然嘴角仍旧带着笑容,却藏不住一股科研工作者式的锐意,“有人客套,是为了不让自己受伤。而另一些人客套,则是为了预防伤着别人。——你是哪一种,李炘?” 后者张了张嘴,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应该回答什么。 “您对新人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了,梅耶博士?”史蒂文插话道。 “抱歉,我并非有意针对你。”梅耶柔和地答道,“我的训练背景是精神医学,容易下意识地试图对人进行鉴定诊断。无论如何,欢迎你入队,李炘,我们正处在急需人手的状态里,你的加入或许能帮上忙。” “‘或许’。”李炘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又觉得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把头一埋。 “我只是喜欢措辞精确而已,不是在针对你。”梅耶摆了摆手。 “是真的。”史蒂文附和道,“不饶人是梅耶博士的个人特色,你大概很快能见识到队里几个急性子因为她的措辞而和她吵起来的阵仗。” 这次换梅耶耸了耸肩。“我不认为那是争吵,史蒂文。但这种事情上见仁见智。” 她转而切入正题:“你们来是为了让我签署入队申请,是吗?” 李炘点了点头,把表格交给她。后者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只是简单扫了一遍表格内容,很快就用花体签了名。 “就这么简单?您不对我入队的理由做任何考核吗?” “是格雷格、史蒂文和郑敏之三人招募你入队的,对吗?他们都是老手了,我相信他们的判断。”梅耶用食指和中指在眼镜鼻托处轻轻一点,“再者,新人加入后,必须作为后勤小组经历几个月的培训期。在正式上岗之前,这段培训期应该能充分测试你到底适不适合干这一行。” 李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总而言之,作为急救队负责人,再次欢迎你入队,李炘。”最后,梅耶露出一个微笑,两手一拍,“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卷三:夜行者(七) “在递交了入队申请之后,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李炘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来瓦迪兹之前,你有从事过任何医护相关的工作吗?” “本科学校搞活动,我有受过cpr训练、拿过证书。除此以外我并没有直接参加过医疗工作。” 梅耶点了点头。 “你入队虽然迟了点,但也没有迟那么多。”她摘下眼镜,用白大褂的内衬稍微擦了下镜片,“今年入队的新人正巧还在进行急救基础知识培训,上课地点就在地下一楼的小会议室。等你交了申请表,让史蒂文带你过去吧。” 李炘点了点头,而梅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而对郑敏之说道:“这倒提醒了我。——郑,我今天叫你过来,除了做归队报告以外,还有件事。” 郑敏之歪了歪头。 “鉴于前次行动中伏拉德队员离世带来的打击,我们将马特暂时调离了前线岗位。目前主要由他负责培训新人。”梅耶重新戴上眼镜,“——我和你讲这些的目的,你明白吗?” 后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抄起两手。 “比起目的与否,要我说,让这人留在队伍里的决定本身就值得商榷。”半晌,他有些阴郁地答道,“再任由他这样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牺牲者。” 梅耶叹了口气。 “我不喜欢摆领导架子,郑,但你如果学不会保留意见,我只能命令你闭嘴。”她冷冷地答道,“我们已经失去一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少一人的话,将难以应对突发状况。” “可我们已经重新扩充一人回来了——” “新人训练的四个月里,谁来填补空缺?” 郑敏之不说话了。 梅耶看了他一会儿,又重新扶了扶眼镜。 “总而言之,马特调离前线岗后,你们二人碰面的几率应该会变小。但假如碰巧遇见,也不要再去刺激他了,郑。——这是命令,你听明白了吗?” 后者仍旧抄着两手,脸色铁青。 “我尽量,但我无法作出任何承诺。”最后,他不情愿地答道。 “谢谢,这就足够了。”梅耶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也有想问的事情。”半晌,郑敏之又突然开口道。 “你说。” “前次任务——伏拉德阵亡的那次任务中,确实是救回了一名伤者,对吗?” 梅耶点了点头。 “那伤者——他现在怎么样了?” “并没有发现任何物理性的损伤,经过七天观察期,今早刚刚出院。”梅耶答道。 “就这样?” “就这样。” “是家属接走的吗?” 梅耶点了点头。“是他妹妹来接走的。你去查病例档案应该能看到。” “亲妹妹吗?”这时,史蒂文冷不丁问道。 “对。我们核对了身份证件,确实是亲妹妹。”梅耶皱眉看向他,“有什么问题吗?” “我切实记得,在进入访问区前发放的伤员资料里,这人是独生子女,没有任何同辈姊妹。”史蒂文用一只手按住额头,一边回想道。 梅耶睁大了眼睛。她默不作声地走到办公室一角,在一大筐文件资料中翻找起来。 “那天我作为前哨侦查,也参与了任务、进入了造访区。”郑在一旁补充道,“我能佐证,资料上确实写着这人未婚、父母健在,没有任何兄弟姐妹。” 梅耶似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她把那份文件拍在办公桌上——是伤员资料的存档,用回形针与救助对象的照片别在了一起——那是一个满面倦容的拉美人,脸颊内凹、留着一头垂到下巴长度的黑色长发。 四人一齐凑上前去,郑敏之伸出一只手,把资料翻到第三页。在家庭组成一栏下,有一行清晰的黑字:未婚,父母健在,有妹妹一人。 “又来了,植入性现实。”史蒂文恼火地一手抵住腮帮子,仿佛气得牙疼一样。 “先别急着下定论。”梅耶劝道,“现在这状况,也说不好到底是存在于造访区中的事物改变了现实,还是你们不凑巧恰恰都把资料记错了。——即使确实是植入性现实,导致恶性后果的毕竟也只占少数。” 她抬头,瞥了一眼李炘。 “不必惊慌。”梅耶一边安慰道,一边重新拿起那份资料翻阅起来,“史蒂文,你还是带李炘去交入职申请,之后带他去急救培训课——有关这个病人的事情先暂时不要向任何人声张。” “我呢?”一旁的郑问道。 “你跟我走一趟,我们需要联系上救援任务当天所有进入造访区的急救队员,确认是否所有人都记得资料上当时写着这人是独生子女。” “植入性现实的意思,是不是这个人凭空多出来了一个妹妹?”李炘在一旁听着几人的对话,这时有些不安地问道,“这个多出来的妹妹是哪里来的,造访区吗?——这么说来,最坏的情况下,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会带来什么影响?” 李炘、梅耶和史蒂文同时抬头瞪着李炘,把他瞪得有些发怵。 “太早了,李炘。”半晌,郑一边摇头、一边露出一个有些毛骨悚然的微笑,“你问得实在有些太早了。——即便果真出现了恶性植入性现实,为了你晚上还能睡得踏实,也还是什么都别问来得最好。” 卷三:夜行者 (八) “植入性现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史蒂文带着李炘重新进入人事处办公室时,后者仍旧对在梅耶办公室听到的一切心有余悸。 史蒂文没有理睬他的问话,只是把填好的表格转交给还在填写字谜的那位职员女士。 “苏西,员工宿舍还有空余的房间吗?我们这位新同事需要一个暂住的地方。” 那位上了年纪的女士点了点头,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起身为门边的一只文件柜解锁,又从文件柜里拿出一把钥匙,回到办公桌前,打开了桌面上一个金属匣。 “是不是太复杂了点——”李炘正感叹着,苏西已经从金属匣里找出一把带着门牌钥匙链的钥匙,又从一旁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份住房合同。 “把这个签了,你今晚就可以住过去。屋里家具摆设都齐全,你只需要自己购买厨具餐具。” “谢谢。”李炘赶紧答道,一边接过钥匙和合同。 在二人结束全部文书流程、走出人事处办公室时,史蒂文才终于接上了之前的话头。 “李炘,你以后得注意一点,不要在没有受过相关训练的普通人面前随便谈论造访区的话题。”他正色警告道,“我虽然也并不迷信言灵的存在,但你自己也已经直观感受过了——造访区对人的心理状态极为敏感、会受人的主观意念影响而造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来。即使是在造访区之外,相信某种观念的人变多了之后,也有一定几率造成这种影响。” “抱歉。” “没什么,以后注意就好。”史蒂文摆了摆手。 “至于植入性现实,你之前的理解基本正确。就像在萨顿海见到的赛兰达号一样,在造访区中有时会碰到具备篡改现实能力的存在,会导致过去与现今既存的事实被改换。”他继而解释道,“尽管我们现在已经比几年前更加小心了,但时不时还是会有因为疏忽、导致整个过去的历史被改写的情况。——当然,这种改写本身并不一定是坏事,除了在改写发生的同时还留在造访区的人以外,其他人对事情原本的走向也不会有任何记忆。” “这种改换是全球范围的吗?” 史蒂文点了点头。 “我们最喜欢给新队员举两个植入性现实的例子,”他一边带着李炘下了楼梯,一边笑着答道,“在改写发生之前,今年其实是三战发生后的第三十四年。” “你该不是拿我开玩笑吧?”李炘吃了一惊。见史蒂文摇了摇头,他默默反刍着这个消息,半晌又接着问道,“第二个例子是什么?” “就像麦当劳和肯德基彼此竞争一样,星巴克曾经是有对家的。” “就这?”在同前一个例子的强烈反差下,李炘忍不住哑然失笑,“星巴克的对家叫什么名字?” “月亮河。” 李炘愣了愣,接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得了,别说了。植入性现实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你绝对在拿我寻开心。” 史蒂文模棱两可地耸了耸肩,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总之,不用太担心,篡改现实的情况时有发生,多数情况下其实问题不大。”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李炘在一间会议室门口停下,“郑之前为了卖关子、说得有些过于夸张了。” 李炘抬头看了看会议室的门牌——门牌一旁贴着张告示,注明该会议室已被人预约、用来举办新队员的急救知识培训讲座。 “就是这里了。”史蒂文伸出一只手,搭在会议室的门把手上,“你准备好见见同期的队友了吗?” 见李炘点了点头,史蒂文笑了笑,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卷三:夜行者 (九) 史蒂文推开会议室的大门。与此同时,室内坐着的四五个学员纷纷探头——两个男生,三个女生。女生中有两人似乎是双胞胎,彼此座位的距离却分得很开。她们都是东亚长相,小小的个头,带着眼镜,深棕色的卷发扎成一模一样的马尾辫。 “今天是你负责讲课吗,史蒂夫?”除开那对双胞胎、剩下的那名女生一手支在桌上、撑住下巴,一边嚼口香糖,一边问史蒂文道。她的皮肤呈焦糖一般的深棕色,一头浓密的小卷发被发带拢在头顶,两颊圆润,笑起来时露出左侧的一个酒窝,和一口洁白的牙齿。 史蒂文摇了摇头。 “我只是帮新加入的学员带路而已。”他说着,轻轻从背后推了一把李炘。 那个女生点了点头。 “欢迎来到后勤小队,我们都是近期刚刚入队的新人,好好相处吧。”她对犹疑着走进会议室的李炘露出一个极有感染力的笑容。 “之后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史蒂文看了看会议室最前边挂着的时钟,“培训一般十点半开始,对吗?我想马特应该很快就到。” 他最后对李炘挥了挥手,又道了声回见,才终于又关上会议室的门,离开了。 “看他那样子,简直像第一天把小孩送去上学的家长一样。”李炘刚刚在那个焦糖色皮肤的女生边上坐下,却听见坐在靠后一排的一个男生嗤笑道。 他回头,那人仓促地瞥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并没有任何想要搭话的意思。 “我是娜奥米。”半晌,李炘身边的那个女生突然自我介道。她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朝李炘伸出手来。 “李炘。”他与娜奥米握了握手。 接着,双胞胎的其中一个也好奇地从娜奥米一侧探身,看了看李炘。“我是诺拉,诺拉·金。”她小声道,又不大情愿地补上一句,“顺带一提,我有个双胞胎妹妹,就坐在后排,名字叫维拉。” “说是姐姐,她其实只比我早出生几分钟而已。”维拉坐在李炘身后,这时突然顶嘴道。 “她俩挺好辨认的。”维拉身边那个瘦高个儿的东南亚男生插嘴道,“更吵闹、长得更结实的是维拉,更文静一点的是诺拉。——再不济,你可以靠眼镜颜色辨认两人,蓝色镜框的是维拉,红色镜框的是诺拉。” “要你多嘴,赫伯特。”维拉立刻回应道。 后者露出一个苦笑,但也没有和维拉继续吵下去。 “你们好。”李炘与后勤小队的每个人分别对上了视线,一边点头问候道。可当他的目光扫到最后一人——也就是刚刚说风凉话的那人时,后者却像是怎么也不肯承认李炘的存在一样,就是不愿意扭头看他。那是个高加索人,梳着个油头,西装革履、尖头皮鞋从后排的桌子下边露了出来。似乎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副打扮过于浮夸了,又死活不肯承认,于是只得板着个脸独自坐在后排一角。 “那是安德鲁,自以为是的安德鲁·约翰逊。”娜奥米翻了个白眼,一边为李炘介绍道。 安德鲁好像被娜奥米的话刺激到了。他正准备开口反驳,会议室的门却再次打开了——一个苍白憔悴的人影飘进教室,腋下夹着厚厚一沓教材和文件。 来人是个皮肤松弛、有着肥厚眼袋和粉色眼角的高加索人,他头发稀疏,一缕一缕垂在脑门上,一副几十年没晒到过太阳似的长相。——在常年烈日当空的沙漠城市瓦迪兹,他竟然能保持这副模样,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是奇迹了。 李炘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在讲台上站定、徐徐把讲义和教材在面前摊开,动作中带着一股子习惯性的温柔与没来由的哀愁。 这一定就是马特了——李炘突然意识到。这人与郑敏之口中的形象并不完全重合,温厚的举止让李炘搞不明白郑所谓的作风有问题是怎么一回事,莫名有种预期落空的感觉。 李炘正打量着马特,后者埋首看着讲义,突然皱着眉清了清嗓子。 “谁记得上节课讲到哪里了?”他用有些优柔粘腻的嗓音问道,就这样开始了一天的课程。 卷三:夜行者 (十) 马特讲课温吞轻柔,算不上枯燥,但也绝对算不上引人入胜。 这是急救培训系列的第二堂课。马特先是泛泛地谈论着急救员的层级、职责分配,伦理问题与好人法一类,接着用不咸不淡的语调继续说到药理和解剖知识。他用的应该是以前教这堂课的人早已准备好的课件,常常说完一段话后,突然皱眉停顿,好像在偷偷参考前人留下的讲稿笔记。 娜奥米把自己的教材借给李炘,后者一开始还听得很认真,但哪知道整堂课直接从早上十点半上到下午五点,中间只有一小时午休时间。大概过了下午两点半之后,李炘已经听得瞌睡兮兮,马特每说一句话,他就眨巴着眼睛往前一埋头。 “还有什么问题吗?”等终于到了下午五点,马特关上教材,把讲义和散纸片收拾整齐,一边问道。 教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疲倦得不想张嘴了。 见没有人问问题,马特似乎有些失望。 “那就下堂课见。如果有人稍后还有问题,就下周一来问我吧。”他有些可怜兮兮地端起教材与讲义,继而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李炘立刻充满懊悔地意识到自己忘记找马特问哪里可以补领教材了。 娜奥米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她身旁,诺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排的赫伯特先是和维拉与安德鲁说了些什么,接着倾身向前,又小声问了问前排的二人——最后,他们五人好像达成共识,一齐转向李炘。 “一起去吃晚饭吗?”娜奥米自发代表其余四人问李炘道。 后者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经过一天的课程煎熬,疲劳突然让李炘的内向本质暴露了出来,令他无力再应付社交了——尤其是和今天才初次见面、同为新人的队友们。 “抱歉,我刚刚搬进员工宿舍,今天还想早点回去收拾打理一下。”迟疑半晌,他终于抛出一个看似还挺站得住脚的理由。 娜奥米点了点头,坐在她另一侧的诺拉却皱起眉。 “你只不过是不想和我们再待在一起,所以找了个借口,对吧?”诺拉两手撑在座位上,使劲摆了几下脚,一边小声说道,“我们几个都住在员工宿舍,吃完饭大家都会回去,最后大概还是会碰上的。” 李炘心底同时扬起被抓包导致的负罪感和觉得诺拉多管闲事的抵触感,两者加在一起,刚好负负得正,让他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个人都有想自己待着的时候。”娜奥米爽朗地笑了两声、帮李炘解了围,“你忙你的去吧,李炘——我们下次再约。” “下次你们还要邀请他吗?”后排的安德鲁突然问道。 “我看没什么不行的。反正不管你怎么嘴犟,我们次次都还是把你叫上了。”维拉冷不丁呛他道。 她的话让安德鲁不悦地垮下脸来。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看样子似乎在使劲按捺住就这么站起来直接走人的冲动。 李炘小心翼翼地道了声抱歉、起身从会议室溜走。他凭着记忆朝着通向地上一层的楼梯走去,在路过员工休息室的时候,又恰巧碰见了用纸杯泡了速溶咖啡,正在聊天的史蒂文与格雷格。 两人朝他挥了挥手。 “今天的课结束了吗?”史蒂文问李炘道。 见后者点了点头,表情复杂,格雷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说实话,马特教得不怎样,是吗?” “他尽力了。看得出还是想把人教懂的。”李炘替马特辩解了两句。格雷格点了点头,却仍旧一副没被说服的表情。 “明天周末,刚好赶上我们轮休。我和格雷格准备去酒馆坐一坐,你要一起吗?”史蒂文继而问道。 “郑先生也去吗?” “我可以去问问他,但我没法保证他会来。”格雷格仍旧一脸坏笑地答道,“说实话,我几乎可以向你保证他不会来——过去几年,每次我们邀请他,最后都会变成这样。他简直像是期待别人叫他一道,只为了享受拒绝的一瞬间一样。” “我能理解他这么做的心态。”李炘一边回想着自己在会议室里的反应,有些心虚地答道。 格雷格摇了摇头。“别,老放人鸽子的损友有那么一个就够了,你可别跟着郑瞎学。” 史蒂文站在一旁听着二人聊天,这时插话问李炘道:“你现在准备回员工宿舍?” 后者点了点头。 “我们今天需要值班到深夜,我明天再帮你把行李箱带过来。” “多谢!”李炘感激地答道,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他伸手进外衣口袋、再次碰了碰老工程师交给他的那块怀表,“史蒂文,明天我能麻烦你再载我去个地方吗?” “只要你答应晚上和我们一块出去,我就帮你。”后者答道,见李炘点了点头,于是露出一个微笑,“那就一言为定,回头见。” “回见。” 卷三:夜行者 (十一) 供员工短租的宿舍楼坐落在离山奈医院步行约十五分钟的位置。李炘按着导航软件的指引,从医院出来以后,一直沿着那条无形的贫富分界线朝前走去。 他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这高楼林立的中央商业区其实与棚户区并非完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唯一的不同只不过是哪一边把败絮藏得更好罢了。仔细一观察,即使中央商业区的一头满是呈流线型设计、高耸入云端的摩天大楼,拐角处的阴影中仍旧散发出一股隐隐约约的尿骚味。精心修建的灌木丛底下依然散落着废弃的棕色啤酒瓶与快餐店常用的纸质饮料杯。 几分钟后,李炘在一家连锁超市前拐了个弯,离开商业区,进到了居民区。 瓦迪兹带着沙漠城市特有的明晰感,即使在傍晚,能见度仍旧很高。在日头已经西斜的时段,棕榈树变成一个个头重脚轻的漆黑剪影,投射在由橙红向钴蓝色渐变的天幕边缘。主干道的两侧鳞次栉比的小餐馆、洗衣店和酒馆纷纷亮起了霓虹招牌,在广阔而寂寥的暮色中无尽地向前延伸,与天穹上寥寥几颗疏星一起闪闪烁烁。 导航软件最后带领李炘来到一栋修建在保龄球馆边上的公寓楼前。这公寓楼看来很有些年头了,由于瓦迪兹多年少雨,公寓的楼梯和走廊就这么毫无遮拦地露天修在整栋楼的外侧,似乎没有人在乎。当李炘朝三楼走去的时候,木质的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他进到自己的公寓、打开灯,环视了一下这间装潢老旧,但至少物件一应俱全的小小宿舍。进了玄关首先能看到的是厨房,里边有个嗡嗡运作着的小冰箱,和一台油渍斑斑、火力刻度已经完全剥落的电磁炉。 位于厨房后边的那一片空间很难能称得上是客厅——除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黑色布沙发,别的什么也没有。这沙发正对着两扇门,其中一扇通向浴室,另一扇通向卧室。李炘把门钥匙扔在沙发上,一边打开浴室的门看了看。浴室淋浴间的喷头似乎有点问题,不停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在淋浴隔间的地板瓷砖上留下锈红色的水渍。 他继而又去看了看卧室——房间太小,里边虽然只摆着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却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今天早些时候,李炘在神经外科的人事处签了时长为三个月的宿舍短租合同。这时,当他实际看了看房间的条件,又对比了一下将从他工资里扣除的房租之后,立刻开始盘算提早从这里搬出去了。 他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一边下意识地拿起一个被压瘪了的沙发靠枕、将其慢慢拍鼓起来,一边在心中默默过了一遍需要置办的日常用品。几分钟后,李炘重新出门,朝着之前看见过的那家连锁超市走去。 他在超市买了洗漱用品和枕头床单一类,回来的路上发现街边一家五金店还开着,犹豫片刻以后又买了把扳手,准备回家把漏水的淋浴头紧一紧。等他好不容易回到宿舍,却发现不知道是谁在他门口放了个纸袋子。 李炘放下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皱着眉拿起那袋子,却发现里边装着一盒卷心菜沙拉和一只还没完全凉掉的汉堡。袋子底下压着张便条,潦草地写着恭贺乔迁四字,落款是后勤小队。 他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将便条折好、揣进口袋,接着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卷三:夜行者 (十二) 是夜无事发生。李炘把浴室水龙头修好、拾掇好杂物后,便洗漱睡了。 第二天,他睡到自然醒,去附近店里买了杯咖啡,卡着与史蒂文约好的时间来到保龄球馆前边的停车场等候。 沙漠地带早晚温差巨大,这会儿气温虽然暖和了一点,但背阴处还是潜藏着寒意,平均温度差不多在十六七度上下。尽管阳光明媚温暖,照得李炘睁不开眼睛,偶尔掠过的冷风还是令他认认真真地把风衣的所有扣子都给扣上了。 李炘一边啜着咖啡,微微跺着脚,一边朝大路的方向看去。就这么过了大概五分钟,那辆熟悉的棕灰色吉普牧马人出现在路口,一个转弯来到了李炘近前。史蒂文摇下车窗,冲李炘挥了挥手,示意他开门取出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黑色手提箱。 李炘谢过史蒂文,把最后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带着行李带回楼上去了一趟,两三分钟以后又下楼来、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达尔文还好吧?”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史蒂文。 后者点了点头,又面带怀念地瞥了员工宿舍一眼。 “我以前也住这里,四零二号房间。”他告诉李炘道,“后来因为养了达尔文,才决定搬出去了。” “这样。达尔文是特地购买的品种犬吗?” 史蒂文摇了摇头。“从动物收容所领养回来的。”他答道,两手支在方向盘顶端,身体前倾,好像在看路边电线杆上的麻雀,“刚进急救队有段时间大家都还没熟悉,下了班就不怎么彼此联系了。轮休期间我没事可做,所以干脆去动物收容中心做过一段时间志愿。——我就是那时候碰见达尔文的。它趴在犬舍里一动不动,老是用多愁善感的目光盯着来来往往的员工和领养者,时间一久我就不忍心了。” “狗真的知道什么是多愁善感吗?” “绝对知道。”史蒂文又点了点头。“和人类一样,每条狗的个性都是复杂且独一无二的——如果你从小生长在猎师家庭,就会深谙这一点。达尔文是条好狗,审慎、稳重,只要它确信你是为它好,就会无条件地对你效忠。” “这样。”李炘感慨道。 史蒂文不再数电线杆上的麻雀了。他坐正了些,重新发动吉普车:“好了,言归正传。你要我载你去哪里?” 李炘愣了愣,接着从风衣口袋里掏出老工程师的怀表,又掏出一张便条来——不是昨天娜奥米一行给他写的那张,而是他们当时从守林员的小屋出来、最后离开萨顿海前,他从老工程师车上找到的纸片——这纸片上写着工程师女儿目前的住址。 他把便条递给史蒂文,后者看了看,接着一言不发地往手机导航软件里输入地址。 “还挺远的,在城东区。我们现在在城西,需要横穿整个瓦迪兹——碰上堵车的话,可能至少要十一点才到得了。” “你不问我究竟是准备去做什么吗?” 史蒂文朝李炘手中拿着的怀表扬了扬下巴。“是萨顿海时那位老先生的嘱托,对吗?当时只有你和郑先生在场,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完全清楚,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边说,边驶出保龄球馆的停车场,垂在后视镜后边的松树状熏香纸随着车辆颠簸也一起左右摇晃。 “你觉得我们应该把郑先生也叫上吗?”李炘又突然犹疑地问道。 史蒂文摇了摇头。他好像想详细解释一下,但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 “会吵起来的。”最后,他只说道。 “我想也是。”李炘苦笑着答道。 史蒂文踩了一脚油门,两人朝着高速的方向驶去。 卷三:夜行者 (十三) 史蒂文的预测没错。等到二人终于抵达城东区时,确实差不多十一点上下。 他们的目的地坐落在一片高档居民区中。在常年缺水的瓦迪兹,这片全是独栋别墅的小区里却绿草如茵。葱葱郁郁的橄榄树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墨绿色羽毛一样的复叶在风中慵懒地摇曳着。 史蒂文把车停在路边,看向街对面那栋红顶白墙的三层洋房,又回头看了看导航软件,好像在确认他们是否真的来对了地方。 “准备好了吗?”半晌,他一边从储物盒里取出自己的员工证、别在胸前,一边问李炘道。 李炘整理了一下衣领,点了点头。二人于是跨下吉普车,穿过别墅前的草坪,又登上洋房的门廊。 史蒂文与李炘最后对视一眼,接着按响了门铃。 少顷,厚重的实木门另一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是打开门锁的声音。大门继而隙开一条缝,一个有些憔悴的小个子女人从门背后探出脸来,警惕地看着二人——门上的防盗链还没有卸下,她明显没有邀请李炘和史蒂文进家门的意思。 “女士——” “昨天我已经跟你们的同僚讲过了,我没什么线索可提供给你们,请回吧。”她板着脸说道,接着飞快地再次把门摔上了,只留李炘和史蒂文面面相觑。 “我没有听见她从门边离开的脚步声。”半晌,史蒂文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小声对李炘说道,“她可能并没有走远,仍然在观望我们的动静。” 李炘点了点头。 “女士,您还在的,对吗?”他朝着木门喊话道,“很抱歉给您造成了困扰,您不用开门,就这样听我说就可以了。不知道昨天来拜访您的具体是什么人,但我们并不是一伙的——我们是造访区创伤应急组的,今次来拜访您,是为了替令尊转交东西给您。” 李炘说完便沉默地等待着。大门背后一开始什么动静也没有,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听见一声没能完全被压制下去的呜咽。紧接着,门后传来划拉防滑链的声音。几秒种后,那小个子女人把门完全打开了。她一手抵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使劲抹了抹眼睛。 “这么说,你们不是区防队的?”她吸了一下鼻子,红着眼眶,却竭力装作稀松平常的样子问道。 李炘没有听说过区防队的名字,他征询地扭头看向史蒂文,后者摇了摇头。“不是,我们和造访区防疫管控队没有任何联系。”他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一些,“我理解他们存在的必要性,但我个人对他们毫无好感。——他们缠上你了,是吗,姑娘?这帮人比秃鹰和鬣狗还要难以对付。” 史蒂文的话好像给了这位女士一些安全感。她不再以一种好像要以她小小的身体扞卫整栋别墅入口似的站姿挡在二人面前,而是退后一步、让李炘和史蒂文得以看清玄关的模样。 “抱歉,是我失态了。”她赔礼道,一边把散落的碎发重新别到耳后。 “您一个人在家吗,女士?”李炘刚刚问完,突然看见玄关角落里远远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手里捏着一把小水枪,警惕地看着他们。 “约翰。”当女主人叫出小男孩的名字时,后者立刻一言不发地跑到她身边,拉住她的一只手。他仍旧以防备的眼神看着李炘和史蒂文二人,好像随时准备为保护母亲挺身而出。 “你好,小家伙。” 李炘的问候没有赢来男孩的信赖。后者只是威胁地举起水枪,嘴里发出模拟子弹发射的“咻咻”声。 李炘颇为配合地扮了个装死的鬼脸,而一旁的史蒂文只是苦笑了一下。 “约翰,回你的房间去吧。”那位女士说道,一边犹豫不决地朝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们不会停留太久,就在门廊上谈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进客厅。”好像是察觉到了女主人的不安,史蒂文主动说道。 后者垂下目光,但也并没有继续客套,只是接受了史蒂文的提议。当小男孩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外后,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似乎已经预感到创伤组的二人将要说些什么了。 “非常抱歉,我们没能把他带回来。”李炘沉痛地说道,一边拿出那块怀表,交给女主人。 后者咬着下唇,使劲到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什么?”李炘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行我素又自尊心过剩。”女主人说道,一边接过黄铜怀表,用手指抚过怀表的外壳。悲伤与怒气好像在同时争抢着她心中的主导地位,却彼此打了个平手,“萨顿海是他一生的诅咒,令他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任何事物——在萨顿海繁荣的时候,那是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取得的成就;在那鬼地方衰落之后,这就是他一生的耻辱。在他看来,比起这摊臭水,家庭反倒是无足轻重的累赘——他从来记不得我母亲的生日,也从来说不对我的年龄。” 她带着无奈摇了摇头,一边打开怀表。“说实话,那鬼地方就是他的归宿,这点我从来没怀疑过。——我反而还纳闷,当事情真的到了这个地步,为何我仍旧会感到悲伤。” 不知道怀表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女主人看了一眼表盖的内侧,突然不说话了。 “他一度是被劝回来了的。”就在沉默越拖越长的时候,李炘突然忍不住了。他不顾史蒂文投来的警告的目光,径直说出了口,“想要守护孙辈成长的愿望让他一路支撑到了离成功返还只剩一步之遥的地方,只是......” 那位女士又摇了摇头。她从那只怀表的表盖内里取出了什么——是一张黑白照片,上边印着一对开怀大笑的年轻情侣。两人坐在木质的手摇船上,彼此相拥,身后是粼粼的清澈湖水,一眼望不到尽头。 “执着的傻瓜。”她最后愤愤地低语道,把那张相片放进衬衣胸口处的小口袋里,却又冷不丁把怀表扔向李炘。 后者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接住了怀表。 “我不需要这鬼东西。收下它就会称了我父亲的心意。”女主人说着,重新向前一步、抓住门把手。她最后看了李炘与史蒂文一眼,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谢谢你们为我父亲所做的一切。作为答谢,就让我把这只怀表转让给你们吧。” 在急救队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再次关上了屋门。 李炘困惑又不安地看了史蒂文一眼,想要寻求建议。 “收下吧。”后者叹了口气,“失去至亲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应对方式。——你有你的,她也有她的。” 李炘点了点头,突然感觉无比疲惫。 二人转身,无言地重新朝吉普车的方向走去。 卷三:夜行者 (十四) “去吃个饭吧。”回到车上,史蒂文看了看时间,一边说道,“城东区这边有拉美人聚居区。上次我有个朋友推荐过一家卖墨西哥卷饼的小摊。” 见李炘没有反对,他发动引擎、松开了手刹。 “我事先得提醒你一声,这家塔可饼店看起来实在有点可疑,当初朋友带我去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但味道相当不错?”李炘猜测道。 史蒂文一边换了个档,一边深深点了点头。 “相当不错。” 十来分钟后,他们拐上一条主干道,两旁是显得有些陈旧了的店铺与商业广场,颇有些老城区衰败的气象。 在经过两个红绿灯以后,史蒂文在胜利大道与三号街的交叉口一拐弯、停在了商业街前的露天广场上——李炘颇为警觉地四处张望,发现他们面前是一家已经倒闭了的电影院,背后是一家银行,门外的atm机顶上装了竖排一溜四台摄像头。可能今天是附近某些店铺的领薪日,前来取钱的人不少,多是黑人或中南美人面相,在银行门口排起了长队。 史蒂文带着李炘出了广场、顺着衰颓的胜利大道继续往下走去。 路边有几家当铺和税务资讯所,还有几家烟酒店和五金商店,全都装有防盗门栏,门口挂着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和led告示板,循环滚动着播放实时彩票信息。 街对面有一家布料商店和一家派对用品专卖店——派对用品商店门口挂着好几只塞满糖果、做成彩虹色小驴子形状的皮纳塔,难得为萧条的街道增添了一点点喜庆意味。 史蒂文带着李炘在高速路入口前的路桥边上拐了弯、进到另一片看起来好像荒废已久的商业区。 在商业区的广场边缘、背靠着高速围栏的位置,停着一辆餐车。餐车边上设置有几把阳伞,阳伞下是烤制牛肉和墨西哥馅饼用的水平铁板灶,一旁又立着巨大的一串烤猪肉、顶端插着一整只菠萝,在垂直的加热板前不停旋转炙烤,显出美好的橙褐色来——从一两百米的距离外,已经能闻到腌制肉类被烤到微微碳化时发出的香气了。 李炘不懂西语,只是站在一边困惑地看着史蒂文要了两份 asada tacos,两份chorizo tacos,和两份 el pastor tacos。 负责烤肉的那个小伙熟练地往两张巴掌大的玉米饼上放了烤牛肉块、往另外两张玉米饼上放了碎肉馅,又从旋转的巨大烤肉架上削下烤猪肉,放在剩下的两张玉米饼上。接着,他轻巧地从同一个烤架上削下两小片菠萝,摆在烤猪肉卷饼的顶上。 史蒂文一边掏钱付账、一边示意李炘拿上几个小塑料袋和酱料盒,去一旁的摊位上取配菜——桌上整齐码列着好几只不锈钢餐盆,让李炘看得眼花缭乱——他能认出来的配菜有酸奶油、鳄梨酱,红色和绿色的萨尔萨酱,奶酪,番茄丁、黄瓜片、腌成紫红色的洋葱圈,以及香菜。 当一只逡巡的苍蝇企图落在酸奶油盆上、又被店家随意地赶跑时,李炘对史蒂文所谓的可疑又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几分钟后,两人端着纸餐盘和好几袋配菜,在餐车旁放置的折叠桌椅上坐下。李炘因没有餐具而迟疑了一下,在看见史蒂文毫不犹豫地开始直接上手往卷饼上加配菜时,他也就入乡随俗了。 李炘往牛肉馅的卷饼里加上了全部的配菜和酱汁、流汤滴水地匆忙咬了一口,瞬间感觉到脑仁炸裂程度的味觉体验——腌洋葱毫不冲鼻、反而散发出一股甜味来;黄瓜水盈盈的、新鲜而清香;红萨尔萨酱是炝炒后的青椒、番茄混同生洋葱和香菜一齐剁碎制作的,酸辣味强烈得跟今天的阳光差不多;在此之上,是厚重的酸奶油和烤得柔软、略带炭焦味的牛肉块。这一切全部包裹在薄薄两张玉米饼皮之间,就好像是奇袭味蕾的强力榴弹一样。 “相当不错。”他含混地赞美道,一边单独从塑料袋里额外挑出一片黄瓜、夹在了剩下的半只卷饼里。 卷三:夜行者(十五) 等两人消灭掉所有的卷饼和配菜,李炘一边把食物残渣和塑料袋收拾进餐盘里,一边想起他们和之前那位女士的对话。 “说起来,那位女士提到的区防队到底是什么?”他们扔掉纸餐盘、开始往回走的时候,李炘问史蒂文道,“他们和急救队是什么关系?” 后者皱起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再次开口。 “这大概算是历史性遗留问题吧。实在要说,我们和区防队大概算是分道扬镳的两兄弟。彼此同源,现在却做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什么意思?” 史蒂文又思考了一会儿。 “十五年前,造访区初次出现的时候,国际维和部队与本地的军警联手,形成了非常严密的警戒线。”半晌,他好像终于想好应该从哪里开始说下去了,“当时除了隶属特别行动部队的人以外,其他人被严格禁止进入造访区。” “我好像确实听说过。” “大概在十年前,由于部分从造访区带回的物件被发现有极大的研究价值、对制造业与军工业有应用前景,一些跨国商业公司开始有所企图。——他们结成了商会联盟,旨在推动造访区探索的民间化,并且在五年前终于成功通过游说取得多数票,获得了来自国会的支持。” “然后呢?” “在造访区利用法出台以后,围绕造访区进行的监视与勘测活动逐渐从军方主导转变成为商会主导。除了基础的边界警戒任务以外,军方不再进行密集的勘测行为——由此,大批此前属于维和部队与军警方的人员也纷纷退役、转职。很多进入了各个公司寡头资助的专属勘探小队,而除了这一批人以外,很多人被另外两个组织吸收——其中一个便是我们,造访区创伤应急组;而另一个便是所谓的区防队——造访区防疫管控队。” “这样。”二人此时已经重新回到吉普车的位置。李炘一边拉开车门,一边评论道,“急救队和防疫队,乍一听感觉好像是类似的东西?” 史蒂文摇了摇头。 “区防队的名字带有欺骗性——很难说他们不是为了自身形象而故意使用了相对温和的用词。比起防疫,扑杀二字可能来得要更加准确。” “扑杀?” 史蒂文重新发动吉普车,一边撇了撇嘴。 “我一向觉得,一个组织存在的宗旨和动机,只要看其背后的资方,就能猜出一二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高速路的方向开去,“区防队背后是某个保守宗教集团——他们并没有公开宣扬这事,具体是哪个宗教我们也只能猜测,但这事本身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说明什么问题?” “世界几大主流宗教对造访区的态度主要分成两派。”史蒂文换了个档,“一派无强烈立场,视造访区为与教义不冲突的未知自然现象;而另一派认定造访区是潘多拉的魔盒、是天启的开端,是地狱降临人间的讯号。” 李炘轻轻笑了一声。 “自然,只有持强烈立场的一派才会有行动的动机——而区防队就是他们意志的贯彻者。这群人热衷于四处搜刮从造访区中带回的各类物件,不惜一切代价摧毁它们。”史蒂文摇了摇头,“要不是杀人犯法,我觉得他们甚至想要对一切进入过造访区的人处以私刑——按他们的说法,这叫消灭一切可能的传染源。” “这么夸张?” 史蒂文笑了笑。 “他们这种偏执的念头倒也不是纯粹无中生有。希望修改法律、将擅自进入造访区重新界定成犯罪的人可不在少数。”他答道,“一切都还说不好呢。明天一起床,也说不好会不会有什么新的法律出台,让整个形势变成区防队最乐于见到的样子。” “还有这样的事情。”李炘感叹道。 史蒂文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区防队的很多人都是军警时代残留下来的老兵,这一点上和我们非常相像,甚至很多人之间彼此都认识。”他说着,突然变得有些惆怅,“他们很多人之前是特别勘探小队的,进入未知领域之深,至今仍旧没有别的队伍可以超越。” 他顿了顿,看了看后视镜,接着变了个道。 “也正是因此,他们对造访区的残酷有第一手了解。”等他超过前边的一辆轿车,史蒂文继续说道,“搭档了好几年的队友在造访区里瞬间被不明的存在吞噬,这种事情早已屡见不鲜。更有甚者,有的人即使今天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第二天却突然身体分裂成网状、自由意志与人格纷纷四散,却仍旧活着。这全都只因为在造访区中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如果你天天身边都发生这样悲惨的事情,很难不对造访区产生极端的观点。” “也是。” “总之,我们与他们并无瓜葛,立场也并不相同。但因为我们的工作都围绕着造访区开展,很难完全避开彼此。”史蒂文总结道,“假如碰上了,只要见机行事就好。” 李炘点了点头。他眯起眼,朝前方看了看——高速上虽然车多,但还没到完全堵塞的地步。他们正重新朝着山奈医院所在的城西区驶去。 卷三:夜行者 (十六)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等到二人拐下高速,李炘问史蒂文道。 后者看了看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此时已接近下午四点,街道因晚高峰而变得有些拥堵。 “郑今天难得说要一起去,想搭个顺风车。格雷格约的五点在银湖区碰头,加上堵车的时间,现在接了他出发,应该刚好能赶上。”史蒂文说着,上了个坡,拐到了两晚上前他们曾经到过的那栋水泥公寓边上——和李炘所在的员工宿舍一样,这栋楼的走廊和楼梯也修建在楼房主体的外边、丝毫没有考虑过遮风避雨的需要。 “平时同事聚会,郑先生都不来的吗?” 史蒂文一边给郑发短消息,一边点了点头。“这人生分得很。仔细一想,这应该是今年他第一次答应一起出去喝酒。” 他们又在车上坐了几分钟,突然看见一个穿黑色卫衣、挽着袖子的瘦削人影从顶楼的走廊穿过、下了楼梯间——是郑敏之。 后者好像也看见了史蒂文的吉普车。他这时刚刚走出公寓、面朝二人的方向。 不知为什么,郑走了两步,却突然警惕地停下了脚步,一只手下意识地朝后伸去、握住了公寓门口的最后一截楼梯扶手。 “他在做什么?”李炘疑惑地问道,而史蒂文皱起眉头、朝郑视线的方向望去。 “见鬼。”他小声咒骂道,一边打手势示意李炘保持安静,一边悄悄摇下了车窗。 李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街角有两个穿着黑色风衣、戴费多拉帽的家伙。二人神色凛然,配上他们的穿着,活脱脱像是黑色电影里走出来的侦探二人组。他们正像盯上了猎物一样看着郑敏之,各自从不同的方向接近后者,好像是想把他逼近死角。 “区防队的人。”史蒂文观察着那乌鸦似的二人组,见他们好像暂时还未察觉就停在离郑敏之不到五十步远的这辆吉普车,于是小声对李炘解释道。 “他们想干什么?”李炘有些担心地小声回问史蒂文,后者摇了摇头。 “注意他们的风衣下摆。”史蒂文小声提醒道——李炘这才发现他们腰际不自然的隆起。 “你觉得他们有配枪?” “我不觉得会出什么大事,但还是小心为妙。”史蒂文一边伏下身、越过李炘朝三人的方向观望,一边答道,“万一事态升级,我们随时准备增援。” 李炘点了点头。与此同时,街道另一边的三人中,有人开口了——从李炘与史蒂文的位置,刚好能把他们的对话听个七七八八。 “急救队的蝴蝶刀,就是你吗?”其中一个黑衣人问道,由于区防队的二人此时背对着李炘与史蒂文的方向,他们看不清这人的长相。 郑原本以沉静的眼神打量着黑衣的二人组、始终与他们保持着距离。这时,他听见问话,先是愣了愣,接着哑然失笑。 “我没有听说过。”他下意识地收回右手、捋了捋卫衣的袖子,又把两手抄在身前,“是谁想出了这么个花里胡哨的名字?” 见郑敏之有所动作,那个之前问话的黑衣人紧张地把手探到了靠近腰际的位置,却被他的同伴以轻微的眼神与手势制止住了。 “我们之前见过。”那个更加年迈、更加沉稳的区防队员说道,“你是特勘队的人,不是吗?” 郑打量了那人两眼,突然显露认出熟人的表情,点了点头。“你是冈崎他们分队的?他最近还好吗?” 那人苦笑了一下。 “七年前小队解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他摘下帽子、用手指犁过生铁色的背头。“我看起来像是来叙旧的吗?” 郑没有回答,只是仍旧抄着手、耸了耸肩。 “即使是区防队的人,也不至于无故找上急救队员械斗吧?”半晌,他重新挑起话头。 “你会错意了。”那个更年迈一些的区防队员摇了摇头,“我们只是来给你们提个醒,没别的意思。——我知道最近梅耶派给你的差事,也知道你们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人。” “你想说什么?”郑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眯起眼睛。 “他同时也是区防队的目标。——别再继续掺和了,放弃你们的搜查吧。从你们放他出院的一瞬间,你们已经自主放弃了对他的所属权,之后的事情就该区防队接手了。” 郑笑了笑。 “所属权?”他埋头看了看地面,又重新抬头,“不愧是区防队。是什么给了你们错觉,让你们觉得一个大活人可以被人无条件支配?——你们准备怎么接手,像西部拓荒时代一样开始猎人头皮吗?” “你们已经打草惊蛇了。这人已经从原住址逃离、下落不明了。”这时,那个更年轻一些的区防队员忍不住插嘴道,“不要再继续搅和了,这样下去对两方都没有好处。” 郑摇了摇头。 “你们如何获得他家住址的?”他问道。 年轻的区防队员迟疑了一下,看向年长的那人,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从sw有限——也就是雇佣此人进入造访区的公司——拿到的住址。我们找到那家屋子的时候,整栋房子已经被荒废很久了。” “所以你们便急匆匆地冲过来、找到急救队的人,像宣誓领地的野狗一样狂吠?”郑再次摇了摇头。 年轻的区防队员因为他的话而气急败坏、想要上前一步,却被年长的那人拦住了。 郑看似若无其事地朝远处一瞥,实际上却是偷偷朝着吉普车上的李炘和史蒂文打了个眼色:“我们手头留有进入造访区前、该公司提供的全部队员的备份身份信息。在寻访这个伤者的同时,以防万一,我们将这些信息与政府个人信息系统的存档进行了比对。” 他说着,重新看向两个区防队员。 “在此过程中,多人出现查无此人、或照片与真人外貌不符的情况。我们怀疑sw有限公司很可能在身份信息上故意造了假——不排除他们雇佣了非法移民进入造访区、依靠杜撰的身份信息来蒙混过关的可能性。” 两个区防队员彼此对视一眼,又再次瞪向郑敏之,后者摊了摊手。 “我没有撒谎的必要。你们也可以自行再次查证。” 两个黑衣人没有立刻回答。 “感谢你的协助。”最后,那个年长一些的区防队员悠悠地答道。“即便如此,我们仍旧请求你们停止插手对此人的搜查行动——不管是你也好,还是你的同僚也罢。近日我们将正式对急救队提出停止追查的请求,但在此之前,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请不要擅自行动。”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直勾勾地朝吉普车里二人的方向投去一瞥,把李炘惊出一身冷汗。 在此之后,区防队的二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向郑敏之鞠了一躬,快步离开了。 后者冷眼看着他们消失在街道拐角处,才终于重新朝着李炘和史蒂文的方向慢慢走来。 卷三:夜行者 (十七) “你刚才和区防队的人说的是真话吗?——上次任务从造访区中救回的那名伤员,他的身份证件是假证件?”等到郑敏之闷不吭声地坐上了车,史蒂文问他道。 后者点了点头,摇下车窗,一边掏出一包箭牌香烟、在车门扶手处敲出一支来。 “我确实记得梅耶博士提起过,当初他那个真假不明的妹妹来接他出院的时候,他们核对过二人的身份证件?”史蒂文又问道。 “出院时,医生只是简单核对了两个人驾照上的姓氏和住址。”郑边说边给烟点上了火,一边眯起眼睛,“以防万一,我们后来联网查了一下——登记在这个住址的人名字和他们二人都对不上。” “这个伤员叫什么名字?”李炘问道。 “证件上写的是盖瑞·拉米。”郑轻笑一声,“八成也是假名。听上去像是直接从黄页里随便找了个姓氏、又找了个名字,凑在了一块儿。” 史蒂文看了看时间,接着发动了吉普。 “这可能也不见得是坏事?”他一边挂挡,一边问道,“既然是用了假证件信息,那他凭空出现的妹妹说不定并不是植入性现实带来的,而是原本就存在的。” “没有这么简单。”郑在后排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把香烟伸出窗外掸了掸烟灰,“证件是假的,但在任务结束后,此人的档案信息好像确实是发生了变化——我去问过格雷格和当时仍旧处在造访区的其他几人,他们都记得在进入造访区之前,档案上写着他没有任何兄弟姐妹。” “说不定只是档案本身变化了、反映出他其实有妹妹的事实?——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植入性现实,那倒也完全不值得担心。” 郑摇了摇头。 “在实际找到这两人、进行确认之前,一切都不好说。”他答道,一边看向窗外,“但看样子找人还颇有些难度。这个伤员的姓名与住址我们一概不知。祸不单行,区防队的人似乎也临时起意、决定一起来趟这滩浑水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人存在的?”史蒂文皱着眉头问道。 “不好说。可能是从急救队的熟人那里打探来的,也可能是从sw有限那里听说的——万一此人已经脱离了公司的控制范围,他们害怕纸包不住火、雇佣非法移民进入造访区的事实败露,说不定会企图借区防队之手灭口。”郑平静地分析道,一边把燃尽的烟蒂扔出窗外——史蒂文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这举动,忍不住皱起眉头。 “如果区防队向我们提出官方要求、让我们不要再继续追踪这个人,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也束手无策、不能确保这个伤员的安危?”李炘插嘴问道。 郑没有立刻回话。他从后视镜里和史蒂文对上了眼神,二人同时露出苦笑。 “一旦认准目标,凯特大概是不会松口的。”半晌,郑回答道,“问题最后多半会变成我们应该如何与区防队干旋,而她多半只在乎干旋的结果,并不在乎具体的细节。”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关于急救队成立宗旨的问题吗?”史蒂文补充道,“梅耶博士的决策代表着神经外科、乃至全山奈医院研究组的利益。如果神经外科那帮人觉得这是合适的研究机会,他们是绝对不会让区防队试图进行任何破坏行为的。——假如真的发展到我们因此与区防队陷入对立的状况,形势很快会闹得不大好看的。” “这种事情很常见吗?” 史蒂文和郑再次心照不宣地苦笑起来。 “远比你想象的要常见。”最后,史蒂文答道,“你最好祈祷事情别发展到那个地步,否则就会见识到区防队的人能变得多么不顾底线了——老实说,我们这一侧也有和他们不相上下的疯子,能不惹还是尽量别惹比较好。” 他边说,边把车停靠在路边。“不过现在你不必想那么多——趁还能放松的时间,赶紧先放松吧。” 李炘看向拐角处的酒馆,突然发现格雷格就坐在酒馆外一张露天的桌子边上。他好像认出了史蒂文的吉普车,这时露出一个笑容、朝三人挥了挥手。 卷三:夜行者 (十八) “到底是谁出的主意,跑到这么花里胡哨的酒馆来?”三人与格雷格会合、在酒馆外一张露天的餐桌边坐下。郑一边皱着眉看了看酒馆招牌上两根明丽的孔雀毛标志,一边问道,“‘神秘与风俗’?这店名和装潢看来只能吸引来嬉皮士、嗑迷幻药的废物诗人和还没出名的乐队成员。” 李炘摇了摇头,看向史蒂文,后者耸了耸肩,又看向格雷格。与此同时,从酒馆内部一直传来南方哥特式的暗色民谣音乐声。 最后,格雷格摊开两手。“怎么?这有什么关系?” “你这家伙,平时看着那么沉稳,却总是容易在最奇怪的方面冷不丁选择最不着调的选项。”郑连连摇头,一边呛他道。 “装潢怪点就怪点呗。我听说他们卖品质很好的本地精酿啤酒。” “从简奈特那里听说的?”半晌,史蒂文问道,见格雷格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行吧,我相信她的眼光,姑且奉陪你一次。” 他转头对李炘解释道:“简奈特是格雷格的女友,目前在瓦迪兹电影学院读导演专业。她推荐的东西一般都很特立独行,但绝对不坏。” “电影学院?”李炘有些吃惊的复述道。 “怎么,你不知道吗?瓦迪兹的电影与媒体行业异常发达。”格雷格一边拿过饮品菜单、一边说道,“在造访区出现之前,安杰利诺本来就是影视业重镇。当安杰利诺陷入异常状态后,很多机构顺势便搬到了瓦迪兹——再加上造访区内题材的作品受众为数不少,影视业也就顺顺当当的继续兴盛下去了。” “基本上每三次急救任务里,总有一次会在造访区里碰上不带向导、到处瞎闯的拍摄组,想要搜罗超自然现象、以为自己是捉鬼敢死队。”郑敏之说着,一边用左手抵住太阳穴,“格雷格,你跟简奈特就是这样认识的,是吗?” 后者摇了摇头。 “哦?” “是约会软件认识的。” “真是没有新意。”郑啧了一声,再次他呛道。 格雷格只是憨笑着又摊了摊手,难得没有上钩、和郑吵起来。 “你们决定好要点什么了吗?”这时,一个裹着蜡染头巾、戴着鼻钉的服务员从四人身边经过,一手拿着记账本、一手按下圆珠笔笔芯,一边问道。 李炘这才瞥了一眼饮品单,继而被过于有个性的啤酒名字给深深震撼了。 “智血。”史蒂文首先点单道。他犹疑地念出这个名字,然后立刻皱起眉头,好像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回味似的。 “物起必合。”格雷格像打牌时喊同花顺一样跟进了一个名字。 “你不可能比死人更惨。”郑敏之接着点单道,然后露出一个黑色幽默的笑容。 “这真的是酒的名字?”格雷格怀疑地朝郑一瞥,后者点点头,往饮品单上一指。 “你呢?”服务员转而问李炘道。 他迟疑了一下,皱着眉把酒单从头到尾重新读了一遍。 “......你救的也许是自己?” 听到李炘的点单,那位服务员笑着点了点头。 “好选择。”她赞扬道,继而朝着吧台的方向走去。对她的评价,四人一头雾水。 “简奈特的推荐最好别出什么岔子。”半晌,史蒂文低声对格雷格说道,“否则接下来一整年你都别想再挑选店家了。” 后者一脸无奈地朝空中一挥手、差点打飞了摆在角落里作为装饰的一枚犬类颅骨。 卷三:夜行者(十九) 等到几人的酒水上齐,大家看起来好像还都挺满意的,只除了史蒂文——后者皱眉看着他那杯叫智血的饮料,一整杯猩红色的酒水中夹杂着不明的蓝色香料粉末。 “这东西有度数吗?” 史蒂文摇了摇头。“无酒精饮料。我晚点还要把李炘和郑先生载回去。” 格雷格揶揄地笑了笑:“一直这么循规蹈矩,你不累吗?” “这叫有原则,谢谢。”史蒂文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杯过于鲜艳的饮料偷偷撇向一旁。 几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续了几轮饮料,又点了晚餐,不知不觉中就磨蹭到了夜间。在四人分头结账、道别之后,史蒂文、郑敏之和李炘重新回到吉普车上,而格雷格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戏谑地向剩余三人敬了个礼,步行回家了。 李炘到家的时间有点尴尬——十点钟快到十一点,说早不早、说晚不晚。他在宿舍里来回转了几圈、看了看时间,觉得现在就洗漱睡觉好像还有点太早,却又无事可干。 犹豫再三,他突发奇想,决定干脆去一趟附近的二十四小时自助洗衣房,把这几天囤积下来的脏衣服全给洗了。 李炘于是摸出从超市买来的一只帆布包,把衣物一股脑全塞进去,揣上钱包和钥匙便往楼下走去。 夜间,瓦迪兹的气温骤降,冷风裹挟着烧烤和汽车尾气的气味,吹得李炘一个劲发抖——他本来也没喝多少,这夜风轻易地驱散了他的醉意。 他一边打着哆嗦,一边飞快地转过拐角、进了一家还在营业的自助洗衣店。 ——这是一家小店,大概只有四五台洗衣机,再加上六七台烘干机,一眼就能望到尽头。这时店里已经空无一人——既无员工,也无顾客,没有一台机器在运转着,整个空间静谧得有些反常。只有正对着入口处的墙面上挂着一面蔷薇形状的霓虹灯招牌,电流通过灯管,发出滋滋的响声。 李炘打量着那招牌,一边闻到了混杂着洗涤剂和芳香剂、属于洗衣店的独特气味。他掏出纸币,先是用角落里的兑换机器换了一大把硬币零钱,接着买了一小盒洗衣粉、又投币启动了最靠里边的那台洗衣机,把衣物全从帆布包里抖进机器。接着,他在洗衣机前一把朝向店外的椅子上坐下,一边心不在焉地透过洗衣店的玻璃墙瞥向夜间的街道。 街对面的小餐馆前,一对情侣相互吻别,继而一人朝左、一人朝右,背对背离开了。在此之后,李炘再没看见有人从街道上路过。青蓝色的夜里,只有忽明忽灭的霓虹灯投射下寥落的光影、像上个世纪某部老电影谢幕前的最后一帧。 洗衣机规律的轰鸣声给了他一点安定感。李炘闭上眼睛、朝后仰去,好像把洗衣机的声音当成了深夜广播,认真谛听着。 就这样过了五分钟左右,他突然听见洗衣店前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李炘重新睁眼,看见一个应该是拉美裔的少女进了洗衣店。 他不想显得失礼,但女孩身上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质,让他忍不住多瞥了两眼。 ——她大概十五六岁上下,穿一身齐膝的长袖黑色连衣裙,脖子上戴着黑色颈带,脚上是一双黑色圆头扣带皮鞋。白色带花边的短袜从皮鞋里露了出来,延伸到小腿与脚踝交接的高度。女孩五官精致秀气好像雪花石膏雕像,一头漆黑的齐耳短发,右侧太阳穴往上的位置别着一朵橙花,纤细的花瓣像匍匐的白色蟹蛛。 女孩好像没有意识到李炘还醒着。她只是匆匆打开一台早已停止运行的烘干机、开始朝洗衣筐里腾衣服。她的手臂苍白纤细,手腕内侧青色的静脉血管明显可见。 她取出的衣服不多,看款式并不全是女士服装,有条一裙子,似乎也有两三条男款的牛仔裤和衬衫。 李炘见她把衣服逐一叠好、依次放进藤编的洗衣筐里,却突然在拿起一件衬衣的时候顿了顿。——她背对着李炘,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微微皱了一下眉。 女孩举起一件衬衣的袖子,似乎在仔细端详着。趁这个机会,李炘终于看出了她在纠结什么:那件衬衣袖口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棕褐色污渍,似乎是液体溅射留下的斑痕。 似乎是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这时,女孩突然扭头朝李炘的方向瞪来——后者飞快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一直在闭目养神。李炘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但在某个瞬间,直觉告诉他不可以与这个女孩牵扯上关系。 他就这么闭着眼、听着少女收拾好那件疑似带血的衬衫,脚步声渐渐朝着洗衣店的前门去了。她好像最后在门口停了一下,犹豫片刻,才终于离开。 直到听见店门再度关闭的声音,李炘才终于再次睁眼。少女的背影已几乎融入了夜色中,只有她头上别着的橙花仿佛散发荧光一样,在昏黄的街灯下依然白得像骨殖。 李炘看得并不真切,但在少女完全消失在他视线之外以前,他总觉得她好像一度停下过脚步、朝自己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卷三:夜行者 (二十) 李炘的周日过得风平浪静,可一旦闲下来,他总是带着些许不安、回想起昨天深夜里碰见的那个女孩。她最后的那一瞥不知为何总是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仿佛是一道无言的、朝着黑暗深处进发的邀请。 等到周一早上,李炘前往山奈医院准备开始新一节的急救课时,那种感觉仍旧在困扰着他。当他终于艰难地凭印象找对了会议室的位置、推开门时,却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到的学生。会议室的阶梯座位空空荡荡,只有马特站在推拉式黑板前的讲台旁边,正埋头看着课件。 这个中年人仍旧带着一种略微病态的浮肿。当他听见会议室的门打开的时候,好像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李炘。 “是你......”半晌,他以犹疑而轻柔的嗓音说道,听不出是个问句还是一声招呼。 “你好。”李炘走到最靠门边的座位附近,有些怯怯地回应道。 “正好......我有些事想找你。”马特理了理手中的一沓讲义,沉默片刻,又重新对李炘说道,“跟我来。” 言毕,他朝着会议室门口走去,又回头看了看,发现李炘犹豫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副不大自信的样子,却仍旧强打精神安慰李炘道,“刚刚看到你我才想起来,你的员工证做好了,暂放在我那里,来上课前被我忘在办公室了。——再加上,你还需要一套急救学教材,不是吗?跟我来办公室吧,我一趟把东西都给你。” 马特说完,尴尬地沉默着,直到确认了李炘终于迈开步伐,这才肯重新转身、朝会议室外走去。 他们出了会议室,又进了走廊尽头一间异常狭小的办公室。 “急救队的每个人都能获得单独的办公室吗?”李炘敌不过沉默带来的不适感,最后还是问道,一边四下打量着这间办公室——并没有什么可看的,除了一张抵着墙的破旧办公桌和一把转椅之外,房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办公桌上散落着文件和杂物,其后的那面墙上用图钉钉着几张大概是报账用的收据和两张明信片,一张上用黑底白字写着“救赎”,另一张上则印着一只老虎的水彩插画。 马特摇了摇头,一边拾起桌面上一只并没有连接电线的小麦克风、把它收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前线岗的人......他们共享一间大办公室,每个人各有一个工位。”他解释道,眼神躲闪,似乎提起这事本身就让他有些受伤,“这间办公室是为急救课讲师额外预留出来的,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使用。” 他仍旧没有正眼看李炘,只是用右手朝办公桌另一角指了指——李炘顺着他的手看去,发现桌上放着一本厚实的教材、教材的上边摆着他的员工证。 “谢谢。”他拿起课本和证件,硬着头皮顶住这有些诡异的气氛,准备朝办公室外走去。 “你......”这时,马特却又重新开口了,令李炘不得不回头重新看向他,“你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因此决定加入急救队的,是吗?从你的气质上不难猜出来。” 李炘叹了口气。 “抱歉,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事。”半晌,他有些戒备地答道。 马特摇了摇头。 “你不需要告诉我具体的细节——我知道,我们不熟,你保留自己的隐私是天经地义的。”不知为什么,李炘的反应好像正中马特下怀。他突然有了点底气,显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怜恤表情——李炘不大确定他到底是在怜恤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进入造访区本身就是寻找救赎的唯一途径,你会在其中找到解药的,我保证。” 李炘更加警惕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还请允许我保留意见。”他后退一步,一边极为僵硬地答道。 马特又摇了摇头。 “你还心存迷惘、对我说的话、对造访区带有戒心。”他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偏执继续道,轻柔的语调里带上了劝诱的意味,“但不要担心,你最后肯定会明白的。我会引导你,我会带你越过痛苦、带你看清造访区的真谛,让你得到解救。” “我很好,不需要谁来解救。” “这只是你的自我防御机制罢了。不用撒谎,现实痛苦极了,不是吗?至少造访区能够提供给你一丝逃脱的机会。” 李炘没有答话,只是像看疯子一样瞪着马特。 “你对伏拉德也说过类似的话,是吧?”半晌,他低声问道,脑海中一瞬间浮现过郑敏之提起马特时脸上的冷笑,“在他发生那样的事故之后,你没有愧疚感吗?——你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才会想到要故技重施?” 马特突然全身颤抖起来。 “我不是恶意的,你看起来像是个和善的人、像个好人.....我想帮你,我知道怎么帮你——”他语无伦次地辩解道。 李炘无言地看着他。 “我懂了。”最后,他静静地答道,“我和像你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应该说,我最近几个月的遭遇让我看清了像你这类型的人。为他人提供慰藉会让你有极大的成就感、甚至可能成为你存在的意义——但不同的人面对的是不同的痛苦,这点你其实并不理解,也因此无法真正的共情。” “不是的......” “你把造访区作为万灵药兜售给绝望的人,并且期待瞎猫撞见死耗子,能够以这种方式拯救他人的人生。——我知道你并非恶意,并且感谢你的这番尝试,只是这套方法对我并不会有任何帮助,仅此而已。”李炘果断地答道,“我不需要你来怜悯我的处境,但我谢谢你的好意。” 他说完,没有再等马特有所回应,沉着脸出了办公室。 李炘穿过走廊,在进入会议室之前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试图重新恢复轻松的表情。 当他打开门的一瞬间,却发现后勤小队的其他成员全都已经到齐了,脸上纷纷露出担忧、甚至是有些惶惑的神色。 “发生了什么吗?”李炘感觉好像就他一个人还处在状况外,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看新闻了吗?”赫伯特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边回问道。 “出什么事了?” 几人对视了一眼。 “周末发生了命案。”最后,诺拉向李炘解释道,“灭门惨案。受难的一家三口就住在离我们宿舍两条街开外的居民区,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 李炘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默默找了个位置坐下。 黑夜中,纤细如白色蟹蛛一般的橙花。 不知为何,这画面仿佛蚀刻进了李炘脑海一样,恒久无法磨灭。 他摇了摇头,一边压下不安,一边打开了急救学的教科书。 卷三: 夜行者(二十一)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就在李炘准备离开时,娜奥米叫住了他。 “安全起见,我们大家还是结伴回宿舍吧?”她提议道,“毕竟凶杀案的犯人还没有被抓住。” 李炘点了点头,一边看着双子、赫伯特和安德鲁各自收拾好东西,逐一从座位上起身。 后勤小队的几人一起走出医院、沿着满是餐馆和洗衣房的主干道,朝着员工宿舍的方向走去。 “凶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李炘一边走,一边问道,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周六深夜,他在洗衣房里见过的那个女孩的模样。 “据说是周日的半夜。”赫伯特答道,一边推了推眼镜。他带着东南亚人的特征、手指纤长,皮肤呈深棕色,一头乌黑的卷发留得有些长、朝着各个方向翘起,“我看新闻上说,犯人似乎是从后院潜入了受害者的屋子,先是在卧室里碰见那家的男主人、将其杀害,紧接着在客厅里又杀死了女主人和小孩。” 娜奥米这会儿又在嚼口香糖,听到赫伯特的形容,她打了个寒颤,一边摇了摇头。她今天把满头的小卷发梳成了一个丸子头,每一摇头,扎在后脑勺的发髻就跟着大幅晃动。 “这样,时间好像对不上......”李炘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这话却被走在他左手侧的诺拉听进去了。 “什么时间?”她立刻问道。与此同时,诺拉的双胞胎妹妹也从李炘右手侧探身、越过夹在二人中间的赫伯特,皱眉打量着他。 “没什么。”李炘摆了摆手。 他似乎并没有说服其余几人。 “周日晚上你在做什么?”娜奥米看了看李炘,接着半开玩笑地问道。 “没做什么,我只是自个儿待在家里看小说而已。” “啊哈,也就是说你没有不在场证明!”维拉兴奋地喊道。 “我——”李炘差点被她的话给呛到,“难道你就有不在场证明了?” “那当然。我们几个昨晚上一起打牌打到了半夜。” “这样。”李炘突然因为没被后勤小队几人邀请而感到有点惆怅,但想了想周五拒绝一起吃饭的事情,倒也没什么能够抱怨的。 “难不成就是你干的,李炘?”维拉还在煽风点火,对此李炘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随便想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是他。”走在最边上的安德鲁这时冷哼一声,阴沉地插话道,“这家伙一天到晚对谁都笑嘻嘻的,不过是个和事佬而已——他这样软弱的人,只要一见到血,恐怕自己首先哭出来了。” “你低估我了。”李炘平静地答道,“但谢谢你帮我说话。” 安德鲁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 几人又往前走了一截,小个子的诺拉突然在路口前站住不动了、若有所思地盯着拐角的方向。 “怎么了,诺拉?”娜奥米关切地问道。 “出事的房子就在这条街上,走个四五分钟就能看到了。”诺拉伸手、指向拐角的方向。她抬头、看向其余几人,两眼因突然想到的馊主意而闪闪发光,“反正刚好路过,你们想不想去看看?” 几人不安地彼此对视几眼。 “凶案现场有什么好看的。”半晌,维拉反驳道。 “我看你就是怕了。”诺拉马上回击道。 “我没有!”维拉立刻就中了激将法。似乎为了显示自己真的没有害怕,她气鼓鼓地径直朝着诺拉指出的方向迈开步伐。 剩余几人无奈地再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跟在两个双胞胎身后朝拐角的方向走去。 “要知道,连环杀人犯经常喜欢重新回到犯案现场。我听说他们喜欢故地重游、享受那种刺激感。”走在最后边的安德鲁冷不丁说道,“万一被我们碰上了,要怎么办?” “怎么办?那就把你丢给杀人犯,我们先跑一步。”维拉再次呛到安德鲁说不出话来。 几人从商店街进入居民区,很快就看到前方一座独栋的房屋前缠满了明黄色的封条。在房屋前的街道上停着好几辆警车、几乎完全阻断了交通,也阻挡了好事者的视线。似乎是嫌这样还不够,房屋的入口处还有几人把守着——不光是警察打扮的人,不知为何,还有一个全身漆黑、带着费多拉帽的家伙。——这是位李炘之前没有见过的女性,手中提着一个长得像盖革计数器一样的计量设备。李炘感觉那设备乍一看有些眼熟。几秒钟后,他突然想起之前在萨顿海的守林人木屋,也见过同样的东西。 赫伯特皱了皱眉。“区防队。看来这案件和造访区也有所牵扯。” 这时,那黑衣人也看见了后勤小队的几人。她朝六人的方向挥了挥手、接着有所戒备地向前走来。 “停下。你们不要再往前了。”黑衣人一边接近,一边开口道——这是位三十岁上下的女性,费多拉帽之下,棕红色的头发梳成一个低马尾、长度直抵后腰。 “封条之后的区域有强烈的浦肯野反应,必须交由专家进行调查。”她继而解释道,一边扬了扬手中的测量仪,“一般人士不要再继续靠近了,否则难保会出事故。” “我们不是一般人士。”维拉抗议道。 那位女性区防队员露出困惑的表情,而赫伯特无言地从挎包里找到自己的员工证,出示给她看。 那人看了看赫伯特的员工证,再次摇了摇头。 “无意冒犯,即使你们是急救队的人,也不过是后勤队级别,对吗?”她语气中并无嘲讽之意,“你们还没有开始接受进入造访区的相关训练,是不是?再者,调查谋杀也并不是急救队的本职。我不是想故意挑刺,但为了你们自己好,你们还是尽快离开、不要耽误公事了。” 几人有些失望,但确实无法反驳她说的话,只能悻悻往那栋出了事故的宅子最后望了一眼、往回走去——从外观上看,这房子只是一栋非常普通的单层平房,刷着白漆、屋顶铺有灰色的瓦片,屋前的草坪修建得异常整齐。 “真没意思。”诺拉小声抱怨道。 李炘走在一行人的最后,这时刚从被封锁的房屋前迈出第一步。就在他听到诺拉抱怨的同时,眼角的余光突然也瞥见了什么东西反射出的亮光。 他停下脚步、扭头顺着光线的来源望去。那似乎是某种镜头的反光,是从犯罪现场正对面、一栋四层楼高的公寓建筑顶部投射来的。李炘眯眼仔细一看,发现那公寓顶部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正静静地用一只单筒望远镜监视着这一头的情况——他似乎注意到李炘的视线了、于是短暂地放下了望远镜,却并没有急着藏匿自己的踪影。 那人只是颇有余裕地抄着两手、歪着头看了李炘两三秒,又在警方和镇守的区防队员注意到之前,把头一埋,迅速躲进了阴影中。 不知为何,即使完全看不清那人的五官,李炘也猜得出那绝对是郑敏之。——他不敢声张,也猜不出郑到底在做什么,只能默默追上后勤小队的一行人、带着满腹疑问朝员工宿舍的方向走去。 卷三: 夜行者(二十二) “你们说,这个凶手还会再度犯案吗?”等后勤小队的一行人终于回到宿舍楼下,娜奥米满脸不安地问道。 “呔!”他们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把几人吓了一大跳。李炘扭头望去,只见他们的宿舍管理员手里提着一根长杆扫帚、刚好从楼道经过,此刻正严厉地透过圆框眼镜瞪着几人。 “你好,玛格丽特女士。”娜奥米有些尴尬地向那位中年女士打了声招呼,但后者好像并不买账。 “不要随便在宿舍里谈论凶杀案。”这位一丝不苟的女士警告道,一边弯腰把过道里不知是谁落下的一片纸屑扫进簸箕,“你们会把杀手招来的。” 诺拉翻了个白眼。 “杀手又不是幽灵,怎么可能随叫随到。”她反驳道。 玛格丽特女士没有回话,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难得竟然让诺拉有些发怵。 “不要心存侥幸,不该说的话就不要去说。”宿舍管理员阴森地留下最后一句话,继而提起扫帚朝着楼上走去。 几人被她耸人听闻的态度给弄得不敢开口了,最后只是彼此甩了几个眼色、扮了几个鬼脸,接着互相告别、分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李炘回到家,打开窗户通风,又随便糊弄了点晚饭。吃完饭,他泡了杯茶、端着马克杯坐到沙发上,在小说和手机之间来回切换,越看越困。 最后,他一个不留神,直接倒在沙发靠背上睡着了。 等李炘再醒来的时候,外边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他的洋甘菊茶还剩半杯,已经完全冷掉了,在马克杯白色的杯壁上留下了一圈亮黄色的茶渍。 正值橙花盛开的季节,员工宿舍的楼下就有棵橙子树,这两天已经结满了星星点点的小白花,一到傍晚就纷纷绽放、散发暗香。 此刻,李炘的房间里正充斥着浓郁的橙花香味——实在是有些太浓郁了,甚至把李炘熏得头疼。 这股味道带着明显的夜晚与阴湿的气质,从门缝与半掩着的窗缝中飘来。同样是白花,柑橘花香不如栀子花冷冽、不如茉莉清丽,却带有一股鲜明的甜味——没有甜到媚俗的地步,却若有若无地带着魅惑感。这气味好像浪涛一般,随着夜间的冷风,一波一波向室内涌来。 闻到柑橘花的味道,李炘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关窗就睡着了。他皱眉,一边回想着今天后勤小队一行人提起的凶杀案,一边起身准备关窗——员工宿舍狭小拥挤,窗户也开得不大,加上纱窗是焊死的,倒是不大可能有人能够翻窗而入。 他越是朝门窗的方向走去,花香就变得越发浓郁。在如此浓度之下,本来应该典雅端庄的柑橘花香也开始变味,像是伸出了无数细小的触须,急切地想要将人引诱向其来源处。 李炘一只手搭上厨房的窗沿,正准备关上窗户时,突然听见楼下稍远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风暴夜被卷起的落叶声。——他透过窗户看不大清楼下的景象,可天空中分明挂着一轮明晃晃的上弦月,不见半点云彩。 李炘关上窗户、抱着两手思考了一会儿。 最后,朴素的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他走到门边,先是透过猫眼看了看,接着打开门、走到露天的过道上。 夜间的寒意向他袭来、几分钟后就彻底浸透衣物,深入骨髓。他在一片花香与严寒中瑟缩着、两手撑在过道围栏上,朝楼下望去。 不知为何,整条街上没有一户人家的灯光还亮着,甚至连保龄球馆的招牌都熄灭了。没有任何车辆经过,更没有任何行人,四下寂静得有些可怕。 一时间,李炘并没找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究竟来自哪里。 在不经意间,他瞥向几步路开外、仍旧还亮着路灯的街道,却突然僵在了原地。 一个单薄的身影从道路的正中间赤脚走过,一身漆黑齐膝的连衣裙、一头漆黑齐耳的短发。她白皙而瘦弱的两手交握在胸前、捧着一把花束——白色碎花间杂在墨绿得几近黑色的卵形叶片之间,在路灯的照耀下几乎像是在发出荧光。 少女每向前一步,落脚之处便仿佛积雪一般迅速涌现出一片白色,直抵脚踝的高度,又在她抬脚的那一瞬间停止增加——簌簌声便是这片白霜聚集所发出的,可在如此距离下,李炘认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他感觉大事不妙、企图偷偷返回屋内的瞬间,那女孩兀地转头、死死盯住李炘的方向,两眼大睁。 她好像认出了李炘,因而露出一个静谧却癫狂的狞笑,令他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 少女脚步不停,仿佛置身只有她一人参加的盛大游行之中,又仿佛一颗彗星,身后不断留下苍白的尾迹。 可她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被吓到动弹不得的李炘,像是盯住猎物的蛇一样。直到头颈与身体已经扭曲到近乎不可能的角度,女孩也仍旧不改变视线的方向、又或是行进的路线。 在她的身影即将被远处一栋楼房遮住的那一刻,少女远远伸出食指、朝李炘的方向一点,仿佛是道别,又像是做出了犯罪预告。 在两人视线断开的瞬间,李炘才终于挣脱出神状态。他逃回室内、“砰”的一下甩上了门,动静之大,震醒了上下左右的邻居。 只见员工宿舍整栋楼上新添几点光亮、有人大声抱怨了两三声,又重新回去睡了。 夜色重归寥落,可李炘这晚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当他顶着严重的头痛、两眼通红地从屋里出来,因为强烈的日光而感到眩晕的时候,员工宿舍前的那条马路边上已经挤满了观望的人群。 昨晚的恐怖让他并没有靠近那条马路的打算。李炘在人堆外逡巡了一小会儿,最后决定绕远路去医院。 也就在这时,赫伯特从看热闹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和李炘打了个照面。 “早。”他招呼道,“你看到街上现在的状况了吗?” 李炘摇了摇头。 “出了什么事?” “蜘蛛。”赫伯特见李炘一副完全没理解的样子,又继续解释道,“路中央全是堆成小山的蜘蛛,差不多二十五分硬币的大小,通体全白,整整蔓延了至少两三公里——有些还活着,但多数已经死了......” 他看了看李炘的脸色,突然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你还好吗?”赫伯特关切地问道。 李炘摆了摆手,来不及说话,只是铁青着脸、扭头就走。 卷三:夜行者(二十三)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炘一直不在状态。 后勤小队的几人只以为他是极端害怕蜘蛛,把整件事当成了笑柄。他倒也觉得无所谓,没有向他们详细解释。 除了一开始的冲击,员工宿舍附近的店家与住户都对那条被蜘蛛堵塞的主干道见怪不怪、只道又是造访区波动带来的异常。约莫一周过后,尚还没有被过往车辆轧成齑粉的最后一小批蜘蛛终于散尽了。 急救队的医护培训课还在不断持续着。在教完药理入门、病情的初诊流程之后,课程安排渐渐分成上下午两截。在上午的普通授课结束之后,马特先是让后勤小队的人互相演练如何在开始急救前取得病人的口头知情同意,继而又让他们拿彼此练手,学习测量脉搏、血压、体温等等。大概两周之后,他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副担架、几个假人,要几人练习如何包扎伤患、用担架运送失去行动能力的人。 每次搬运演练中,不管和谁搭班,担架总是朝着个子最小的诺拉和维拉那头倾斜,两人却又总是闹别扭、不愿意和彼此相互组队。剩余几人总是略带担心地看着双子,生怕载了假人、颇有些沉重的担架把她们压垮。 可事实证明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在经过了头两天的挣扎之后,到了第三天,两人已经掌握了最有效率的承重方式,背着担架健步如飞——直到赫伯特不经意间问起,几人才知道姐妹俩高中的时候都是校田径队的。 担架训练带来的疲劳终于让李炘松懈下来,不再每晚辗转反侧、一听到细微的响动就从床上惊起。几周前的杀人事件仍旧没有找到凶手,但也没有再出现新的被害者。关于犯案的假说和阴谋论几乎成为了大家每日必谈的话题,但聊来聊去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一个周三,当他们结束了儿科的内容、又在下午开始了心肺复苏相关的训练之后,诺拉和娜奥米找上了李炘。 “你今晚有空吗?” “什么事?”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 “娜奥米想要我带她去亚洲超市看看。”最后,诺拉答道,“我们觉得再找个男生一路会比较安全。你想一起吗?” 见李炘一脸犹豫,她立刻趁热打铁:“你还没买到电饭煲,对吗?李炘,我问你,你有多久没吃过米饭了?” 他愣了愣,认真想了想,接着两手一摊、作投降状。“服了你了。我跟你们去。” 诺拉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 课程结束后,三人先回了趟宿舍,又在附近的公交站碰了头。几分钟后,他们等来了巴士,两个女生坐在前排、李炘独自坐在后排。 “维拉不和你一起去吗?”半晌,李炘没话找话,问诺拉道。 后者皱起鼻子。 “又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说双胞胎必须要一起行动。”她回答道,一边使劲晃了晃脚。 “你们是在冷战吗?” 诺拉摇了摇头,又晃了晃脚。 “我只是讨厌她老是想抄我。” 娜奥米在一旁听得笑了起来:“抄你什么?” “穿着打扮、说话的方式,甚至就连进急救队的主意,一开始都是我想出来的。”诺拉答道,一边歪头回想了一下,“好吧,急救队这事情,严格来说我们俩都抄了我们的哥哥——他是我们家最先进了护理学院的那个。” 娜奥米笑得更开心了一些。“你们俩就连赌气都这么可爱。” 诺拉没有回话,只是翻了个白眼。 “诺拉,你是韩裔,对吗?”李炘再次问道。 后者点了点头。“我们五岁的时候,跟着家里搬到瓦迪兹来的。”她解释道,“我能听懂韩语,但不怎么会说。” “这样。” “别再问我的事情了,我们换个话题吧——你今天准备买什么,李炘?” “电饭煲、一小袋米。可能再买点青菜、米醋、料酒一类。你呢?” “紫苏叶和青阳辣椒,还有牛肉片。” 李炘点了点头,又有些困惑地看向娜奥米。 他还没开口,后者立刻抢答道:“黑糖和快煮珍珠粉圆——我想自己做奶茶,想了好一阵子了。” 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没有新意。”诺拉假装严肃地摇了摇头,“这大概是去亚洲超市排得上前三的理由了。” “真的假的?”娜奥米配合地问道,一边做出震惊的表情。 诺拉又摇了摇头,一边伸手扯了扯示意下站停车的拉绳——他们马上要到站了。 卷三: 夜行者(二十四) 下了公交,三人又步行十来分钟,终于到了亚洲超市。不知道为什么,久违地看见一众十字花科蔬菜,李炘心底萌生出一股亲切感——白萝卜、油菜、大白菜、江青菜和大小芥菜,都是在当地普通超市难得一见的种类。再加上山药、地瓜、莲藕等块茎类蔬菜,和亚洲梨、柚子与火龙果等一众水果——都是平时见不着也想不起来,见到又特别怀念的农副产品。 他渴望地看了看摆在冷柜里的韭黄,又被高价给劝退了。接着,李炘又和诺拉花了好大功夫才向娜奥米解释清楚柿子到底是个什么水果、鱼豆腐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几人分头买完菜,李炘又挑了个单人使用的小型电饭煲。等他们付完款走出超市,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三人刚刚走回到公交站,娜奥米突然在自己的挎包里翻找起来,接着有些气恼地喊出了声:“不好!我好像把手机忘在超市的收银柜台了。” 李炘和诺拉面面相觑。半晌,诺拉放下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叹了口气。 “李炘,你在公交站等我们一下,顺便帮我们看下东西吧。——我陪娜奥米回去找一下她的手机,我们马上回来。” 李炘点了点头,一边看着两个女生把手头的购物袋放在公交站的塑料座椅上。二人朝他摆了摆手,快步重新朝亚洲超市的方向走去。 公交站位于横跨高速路的高架桥上,设有三把亮蓝色的塑料椅子,供等车的人歇脚用。傍晚,在昏黄的路灯中,四下空旷寂寥,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 李炘也把自己手里的购物袋放下了,接着在最后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几分钟后,他开始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公交站前的水泥地上全是口香糖留下的黑斑,印有时刻表的那块牌子已经有些褪色、一旁贴着张寻猫启事。每隔几秒钟,下方的高速路上便驶过几辆车、车辆的头灯短暂地照亮高架桥两侧防止行人坠桥而围上的铁丝网,投下规则而纵横交错的阴影。 就在李炘渐渐沉浸在城郊夜晚的氛围中时,气氛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他最先注意到的是团雾——在沙漠城市瓦迪兹,这算得上是相当罕见了。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路桥之下车辆头灯的光线突然被散射了,不再呈柱状投射到铁丝网上,而是氤氲着变成了淡黄色的光晕。 紧接着,公交站旁的路灯也突然开始忽明忽灭。灯泡每到变暗的时候,便发出“嚓”的一声,灯丝仍旧像余烬一般发出微弱的暗红色,接着又在两三秒后迅速重新亮起。 等到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橙花香味突然凭空出现时,李炘心中再次浮现出几乎能让四肢麻痹的恐惧感——到这个时节,按说橙花已经快要过季了,本不应该如此馥郁,这气味此时却张牙舞爪、恣意随着迷雾与湿气四处弥漫。 他起身,突然看见阴暗的角落里涌现出数十上百只幽灵一样通体全白、硬币大小的蜘蛛,飞速朝着街心的方向聚集。李炘不由得吓了一跳,立刻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后颈上的汗毛倒竖。 此时,团雾随着夜风高高扬起、终于将高架桥彻底吞没,让人什么也看不见了。 --- 等到娜奥米找到了手机,和诺拉一起终于回到公交站前时,一切早已重新恢复正常——实在要说的话,唯一的异常可能是李炘自己。二人走到近前,发现他防卫似地端着电饭煲,僵直地站在椅子上,正死死盯着地面上一只缓缓躲向阴影中的一只白色蜘蛛。 “李炘......你在做什么?”娜奥米犹豫地问道,而诺拉顺着李炘的视线,也看了看那只蜘蛛。 “你不只是单纯的害怕蜘蛛而已,是吧?”诺拉沉吟片刻,终于问李炘道。 他正准备开口,一辆公交车恰好停在了站前。 李炘迟疑了一下,径直跨下座位,一言不发地提起购物袋,一个大步冲上公交。 “这路公交不是回宿舍那一班——”娜奥米还没说完,见李炘焦急地向她和诺拉招手,只得无奈地上了车,“行吧,你欠我们一个解释。” “不是现在。”在三人坐好、公交重新起步的时候,李炘盯着窗外,终于低声答道,“当下的首要任务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又摇了摇头。 这时,公交车恰好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在红灯前停了下来。 就在信号灯再次变绿的时候,两辆亮着警示灯的警车冷不丁从对侧飞速驶过,朝着他们上车的那个公交站的方向开去。黑暗中,蓝红交杂的警灯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留下两道残影,尖啸的警笛声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吵到好像要震碎鼓膜。 娜奥米被警车吓了一大跳。她稍微坐正了一些,睁大眼睛看着李炘,眼神里混杂着惊恐与担心。 在她身边,诺拉皱了皱眉头,抄起两手,也朝李炘看去。 后者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的目光,只是转过身,全神贯注地盯着警车前进的方向。在警笛声终于消失在几条街外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 卷三 夜行者(二十五) 三人又坐了几站,接着终于下了车,换乘到了正确的公交线路上。李炘自始至终满面愁容,一言不发。娜奥米和诺拉紧张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彼此窃窃私语两句。 等到他们终于回到宿舍,即将各自返回房间的时候,娜奥米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李炘,看着我。”她放下手里的包裹,又扳住李炘的两肩,微微抬头、严肃而郑重其事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要敷衍,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和诺拉今晚绝对没法好好休息。” 李炘倒反而好像被她吓了一跳,终于对周遭的现实有了些许感知。他迟钝地点了点头,正视娜奥米,这才发现她有一双深棕色、柔和而澄澈的眼睛。 “刚刚经过的警车——那不是你引起的,对吗?”比起问话,娜奥米的语气甚至更偏向恳求了,“拜托了,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做。” 李炘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好像终于摆脱了紧绷的状态、松懈了下来。 “抱歉,吓到你们了。”半晌,他露出愧疚的表情,一边答道,“不是我。——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那两辆警车是去做什么的。” 娜奥米松了口气。她点了点头、不再揪着李炘的肩膀。可一旁的诺拉仍旧露出一副谨慎观望的表情。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觉得有逃离的必要?”半晌,她问道。 李炘没有立刻答话。他只是突然像支撑不住了一样,整个人颓然倒向一旁的墙面,又下意识地用左手抓住右侧上臂。 “这样说吧,”最后,他终于答道,“我有不好的预感,仅此而已。” 见他这副惨状,诺拉和娜奥米对视一眼。 “我知道了。”最后,娜奥米安慰他道,“你好好休息,我们明早在课上见。” 李炘默默点了点头,一边目送娜奥米和诺拉相继离开,可他自己却找不到再往前哪怕一步的力气了。他就这么靠着墙、躯干缓缓下滑,最后变成了抱膝蹲下的姿势。 李炘缩在大大小小的塑料袋之间,埋下头,颤抖着长呼一口气。 --- 时间倒回约莫一小时前,视角转到高速公路旁一间破败狭小的顶楼公寓之内。 琼恩是附近一片小区的常驻管道维修工。这天,他的一个客户家洗衣机爆管了。维修花了比预想要长得多的时间,到他满身污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琼恩打开房门,屋里没有开灯,可他依稀能看到正对玄关的餐桌边上有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珍?”他唤着自己女友的名字,一边伸手、打开了客厅的照明。 这间公寓贴着淡黄色的墙纸,边角已经脱落,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不堪了。厨房与客厅没有任何分割,空啤酒瓶随意散落在从沙发到冰箱之间的地面上。厨房水槽里堆满了脏污的餐具,而水龙头没有关紧,正一滴滴地往下淌水。囤积了将近一周的垃圾还没有清理,微微发出酸味,却被某种更加强烈的味道所掩盖——那是一股不知道从哪里飘进来的柑橘花气味,浓烈得甚至有点像人造香精的味道。 琼恩对自己的居住环境并不见得有多自豪,可此时,他的注意力也并没有在这方面。 “你是谁?”他皱起眉头,看向那个坐在餐桌边的人影。 那是一个打赤脚、年龄在十五岁上下的少女,全身肌肤如雪,身穿一袭黑色连衣裙。她右腿蜷起、右脚踏在就坐的餐椅之上、另一只脚则自然垂地。这时,女孩正歪着头、看向琼恩的方向,两手在裙子的下摆位置交握、拢住右脚脚踝。见后者警惕地关上公寓的大门、朝前走了两步,她冲他露出一个天真无害的甜笑。 “珍!这是你家亲戚的小孩吗?”琼恩提高了嗓音喊道,一边不耐烦地两手叉腰,“什么时间了,还不送人家回去!” 他又朝餐桌的方向走了两步,突然听到某种闷闷的响声。 ——那声音是从紧闭的卧室房门里传出来的,异常规律,好像是谁在拿榔头按节奏敲打南瓜一样。几分钟后,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出了南瓜破碎、榔头触及南瓜内芯时发出的湿乎乎的钝响。 “珍!你他妈到底在做什么?!”他愈发焦躁起来,朝着卧室门口走了两步,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停下了。他的目光好像不受控制,总是落回到餐桌边那个来路不明的少女身上。 这时,女孩笑着放下了右腿,一边倾身、从餐桌上拿起一只橙子。这橙子比普通的脐橙要小一圈,表皮却像是起了一层锈红色的湿疹一样,有一层不规则的深色斑痕。 琼恩着了迷似的看着那女孩。在她倾身的时候,短发从她耳后落下、微微扫向她下颌。她好像注意到了琼恩的视线,向他招了招手,于是琼恩驯服地走向餐桌、在她对面坐下。 与此同时,卧室里仍旧间或传来钝响声。这声音此时已变得更加粘腻,看来南瓜的一大部分似乎都已经被剁烂了。 少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刀、剖开了橙子。于是血一样猩红浓稠的汁液从橙子的腹中滴落、溅在餐桌上。 她任凭被划为两半的橙子滚落到地上,只是用食指沾上了血橙的汁水,又在琼恩的嘴唇上一抹。 “马上就轮到你了。”她甜甜地低声说道。 与此同时,卧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瘦高的男人踉跄地走了出来,他眼神迷茫、脸颊内陷,长着一张大嘴,嘴唇却像纸一样薄而苍白。 琼恩平静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感到奇怪,也没有感到恐惧。他出离地看着那鬼魅一样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抹了抹脸,又梳了梳纠缠在一块、垂到下巴长度的黑色卷发。——他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榔头,圆头一侧沾着灰粉色的凝胶状物,尖头一侧不断往下滴落着仿佛血橙汁一样的暗红色液体。 那男人一副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地的样子。将近半分钟后,才将视线转移到琼恩与少女的方向。 “救我。”瘦高的男人喃喃道,一边蹒跚地朝着琼恩走来。 少女的微笑中增添了几分黑暗的意味。 “你不也乐在其中么。”她重新缩起一条腿、饶有兴味地歪头看向那个瘦高个儿。 后者以奇怪的姿势抬起举着榔头的那只手,好像整条手臂是独立存在的寄生生物,而非他的肢体一样。 “救我。”他重复道,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容,一边朝着他的受害者挥下了榔头。 与此同时,女孩悠然转过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公寓的窗外——离这栋楼不到一百米远的位置,一辆公交车正停靠在横跨高速的高架桥上。 卷三 夜行者(二十六) 翌日,李炘回到神经外科的会议室时,后勤小队的几人再次议论纷纷。 他没有做声,只是悄悄在最靠边的椅子上坐下。赫伯特和安德鲁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李炘依稀听到嫌疑人、作案手法等散碎的词句。与此同时,娜奥米和诺拉意味深长地瞥了李炘一眼。 半晌,见他并没有主动询问,诺拉看似漫不经心地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谋杀案。就在距离公交车站不到五百米距离的公寓顶楼。” 他点了点头,闷不吭声地打开教科书,接着把弄起一只圆珠笔,始终没有抬起视线。 “真是好险,你们三个昨天是不是去最近的亚洲超市了?岂不是就在凶案发生的公寓附近?”赫伯特终于不再与安德鲁争论下去,转而向三人问道。 “是啊,真是好险。”娜奥米颇为敷衍地答道,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把急救教材翻得哗啦啦响。 她的态度让赫伯特疑惑地皱起眉毛,但就在他继续发问之前,马特抱着教材和讲义进了教室。 “你不应该显得更......害怕一点吗?”赫伯特看了一眼马特,还是问娜奥米道。 后者耸了耸肩,正准备回答,可马特把讲义和教材扔在讲台上,打断了她。 “你们还有余裕讨论凶杀案......?”见所有人终于安静了下来,马特一边摇头、一边问道,“有谁记得今天是我们上课的第几天吗?” “第四周了?” 马特点了点头。“今明两天的课程讲完,你们就正式达成了136小时的课时训练要求。”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马上可以成为正式队员了?”维拉两眼一亮。 “还早着呢。”一旁的安德鲁插嘴道,“你之前有认真听过讲吗?结束课时训练要求甚至不代表我们正式获得紧急医疗技术员的资格,更不用说进入造访区了。” “啊——怎么这么麻烦。”维拉不耐烦地两手前伸、整个人摊在桌上。她指尖戳到了坐在前面一排的诺拉,后者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来打维拉的手。 “有谁还记得获得急救员资格的三个前置条件吗?”马特继而问道,接着朝自愿举手的赫伯特点了点头。 “满足至少一百三十六小时的课时训练要求、顺利通过emt资格考核,以及临床实习满至少二十四小时。” 马特点了点头:“瓦迪兹市的应急医疗响应系统本身就是由山奈医院规划的,国家急救员登记考核在瓦迪兹的分考点也是由山奈医院承办。最近的一次考试就在一周半之后,我们已经为造访区急救队的全部新晋员工报上了名。——考试分笔试和操作考核,内容正是我们这几周以来学过的这些。到周五,急救课的全部内容就正式结束了,之后的时间请你们自行复习,有问题的话直接来办公室找我。” “考试结束以后,我们需要做什么?”诺拉问道。 马特掏出一块手帕、迅速擦了擦额头。“考试结束后大概一周,就会公布合格人选。在等待的这一周中,可不会让你们闲着——到时会安排你们与普通急诊科的同事搭班,开始临床实习、跑急救车路线。等到考试结果出来,该补考的人就去补考,至于通过资格考试的人么——” “通过的人会怎样?”经不住马特卖关子,维拉立刻问道。 “会开始正式的造访区勘探集训。”马特答道,浮肿病态的脸上突然显出一丝红光、眼神也变得热切起来,“你们就敬请期待吧......等到勘探集训开始,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说着,竟按捺不住轻笑了一声。不知为何,平时没什么威严的马特在提到造访区的瞬间,便突然让坐在听众席上的几人不再交头接耳。 会议室中久违地出现了紧绷的宁静。 “好了,翻到教材第十二章,我们继续。”半晌,马特终于收敛了笑容、重新恢复一副有些悲戚的表情,一边说道。 卷三 夜行者(二十七) 在急救课正式结束后的几天里,李炘几乎都待在神经外科与急救小队共用的休息室里,一边蹭科室提供的免费速溶咖啡,一边复习。赫伯特和维拉也经常同他一起,而诺拉和娜奥米两人更偏好坐在露天环境里学习,通常都坐在医院一楼食堂外固定的两把椅子上。只有安德鲁一人离群索居,一直待在山奈医院附近一家连锁咖啡店里。 急救队的人在休息室里来来往往,李炘偶尔能见到史蒂文和格雷格二人刷卡上工,接着一连好几天不知所踪、最后又在某个清晨重新出现,一边疲惫地和同事闲聊、一边泡咖啡。奇怪的是,李炘已经有好几周没见到过郑敏之了。当他向格雷格、史蒂文二人问起时,他们只是耸了耸肩,既不清楚郑这阵子到底在做什么,好像也并不因此而好奇或是担心。 “潜行者都是这德行。”格雷格一边喝了口咖啡,一边对李炘说道,“他们经常追着别人看不懂的线索到处乱窜,只要一刻不盯着,立刻像重新入水的泥鳅一样,钻入淤泥里再也找不见了。——郑的行为模式你应该也清楚,轮休时几乎是完全找不到他人影的,就连工作时段也大概率摸不清他到底在哪儿。” 史蒂文在一旁赞同地点了点头。 “只要当事人本身没心思改掉这破毛病,旁人迟早都会被迫习惯的。”他叹息道。 “这样。” “说起来,你们听说最近有关夜行者的传闻了吗?”格雷格改换了话题,冷不丁问道。 “夜行者?”史蒂文扬了扬眉毛。 “就是那个连环杀手。他最近犯案过于猖獗,作案时间又高度集中在接近午夜前后,于是警方干脆给他起了个代号。” “警方如何判断出他是连环作案的?”史蒂文忍不住问道。 格雷格耸了耸肩。 “我的警察朋友不愿透露个中细节,但据说此人在每起凶杀案现场都留下了仿佛是签名纪念一样的信物——他很可能是心智不大正常的愉快犯。” “他。”一直保持沉默的李炘冷不丁开口道,引来两人的视线,“警方有多确信作案的罪魁祸首是个男性?” “怎么?要你说,什么样的家伙长得才像是典型的杀人犯?”格雷格又喝了口咖啡,一边戏谑地笑着发问道。 “十五六岁,短黑发,个子矮小的年轻女性。”李炘不假思索地迅速答道,在意识到其余两人表情有点不对劲的时候,又赶紧补充道,“只是直觉而已,我单纯是随口一说。” 三人沉默片刻。格雷格皱着眉头搅了搅自己那杯咖啡,接着再次抬头看向李炘。 “你这直觉真是......相当具体。”他咧嘴笑了笑,接着一仰头,把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你还记得吗?在萨顿海的时候我们讨论过,一致认为李炘要么是个潜行者,要么是个寻回者。”一旁的史蒂文对格雷格说道,“他好像确实挺有把自己卷入事件中去的潜能——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就说不准了。” 他转而面对李炘:“李炘,你最近有没有碰到过什么怪事?跟这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性有什么关系?” 后者张了张嘴,却又迟疑了一下。 “只是一些奇怪的预感罢了。我暂时还没有办法把一切联系到一起。”最后,他承认道。 史蒂文打量着他,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进一步仔细询问。 “也罢。”最后,他好像决定还是不要立刻向李炘施压,“你一旦想清楚了,马上告诉我们,行吗?” 李炘点了点头,一边因为下意识涌上心头的焦躁与恐惧而握紧了两手。 卷三 夜行者 (二十八) 眼看着考试的日期越发临近,后勤小队的几人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这两天,所有人都集中在休息室,彼此核对笔记内容,又互相做些听诊、测脉搏一类的模拟练习——只除了安德鲁。尽管后者也常常待在休息室,却散发出一种不愿有人打扰的气氛。他单独占了一张四人用的桌子,翘着二郎腿、皱眉翻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抽认卡。 最近一周高强度的复习,导致李炘常常一回家,连饭都来不及吃,累得倒头就睡。自学生时代以来他很长时间再没有这样忙碌过了,但也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眼前有明确的目标,每天都付出努力之后,就连休息好像都能更加问心无愧一些。再加上最近几天没有再出现新增入室杀人案的报道,让他心底也稍微踏实了点。 可往往正是在人刚刚开始松懈的时候,事件便会像故意作弄人似的接踵而至。在李炘身上,这也毫不例外。——回想起来,他甚至有种宿命中甩不脱厄运的绝望感。 花香。仍旧是那股肆意而浓烈的花香,预兆了之后即将发生的一切。 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炘大脑一片空白,已经站在了自己房间的玄关前。 他完全没有自从回到宿舍以后的任何记忆——看窗外的天色,他到家应该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以前的事情了。李炘低头,却发现自己把右手搭在了门把上。 从门缝中悄无声息地涌入了数只通体纯白、硬币大小的蜘蛛,腿脚的数目却对不上——这些蜘蛛躯体浑圆,竟长着将近二三十只修长、呈节肢状,细得近乎透明的腿脚。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们像是一朵朵盛放的微型昙花,飞速掠过地板、又攀上墙壁,看得李炘头皮发麻。 这时,门的另一头传来柔和的沙沙声,像是有谁在用指尖摩挲着门的表面。几秒种后,李炘听见有人伏向门板的声音。他定在原地,听到紧贴着门板传来的鼻息声。 “再等下去,也没有意义哦?”经过漫长的僵持之后,门的另一头的那人轻轻说道。那嗓音尽管甜美,却好像蜜煎乌头一样,暗藏毒性。 与此同时,冷汗已经完全浸湿了李炘的发梢。他的手掌还抵在门把手上,不听使唤、早已失去了知觉。他听见门外的少女轻声哼唱出一个断续的频率,那仿佛嗡鸣的声音让他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李炘继续支撑了不到十秒,全线溃败。他的右手往下一沉、压下把手,打开了大门。 迎接李炘的是一双乌黑如子夜的双眸,深邃无底,根本看不出瞳孔与虹膜的界限在哪里。短发的女孩耳边别着一朵惨白的橙花。她身穿一袭黑色的连衣裙、戴着黑色天鹅绒制成的颈带。 在李炘开门的一瞬间,她露出残酷而天真的笑容,飞快地向前一步。 她踮起脚尖、像看见了老朋友一样,用雪花石膏一般苍白的双臂环住李炘脖颈——女孩的两手也如雪花石膏一样冰冷,不似活人能有的体温。 “你渴求死亡吗?”她凑到李炘耳旁,仍旧用她那甜美无害的嗓音轻声问道,发梢微微掠过李炘的颈侧。他能闻到别在她发间那朵橙花的气味,仿佛黑夜中引诱飞蛾的一丝火光。 在橙花清冷的甜味之下,还藏着另一种甜腻浓重的气味——是血腥味。 “我曾乞求过死亡。”半晌,李炘一动不动、直视着屋外混沌一片的黑暗,一边承认罪行一样低声答道,“被你嗅出来了,不是吗?所以你才一直不肯放过我。” 少女没有回答。她把下巴搁在李炘的肩上,笑容变得更加阴暗了。 李炘脚边传来沙沙声,接着他感到沿裤管而上的轻微震颤——昙花一般盛放于夜中的蜘蛛朝着他聚集、渐渐爬到了他的身上。 “被挑中的本可能是你。”最后,女孩甜甜地说道,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背、突然放开了李炘。 她冷不丁往李炘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接着背起两手,调皮地欠了欠身、向后退了一步。 李炘感觉手心触碰到什么冰冷潮湿的东西,吓得直接把那玩意儿往地上一扔——他低头,却发现那是半只被切开的橙子,正渗出暗红色的汁液来。被他的动静所惊扰,渐渐聚集的异形蜘蛛又唰的一下统统消散了。 与此同时,少女挂着不祥的笑容,朝着走廊的阴影中不慌不忙地走去。——李炘这才发现,暗处还藏着一个看着有点眼熟、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男人,眼窝深陷、两眼却狂热得好像在放光。那是只可能属于重度成瘾者的目光,可李炘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沉沦至此。 “救我。”那人近乎漫不经心地对李炘说道,又在少女从他身边走过时,顺从地转身,和她一同遁入黑暗之中。 李炘着了魔一般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二人消失在阴影中。 他就这么杵在半只汁水四溅的橙子前边,直到一声惨叫从宿舍的底楼响起,才终于回过神来。 卷三: 夜行者(二十九) 楼下传来的那声惨叫引起了全宿舍住户的警惕。李炘站在门廊上,听见四下邻居纷纷出了门、低声寻问着情况。杂乱的脚步声不约而同地朝着楼底惨叫的来源赶去。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终于拿定主意,也缓缓朝着一楼走去。 发出惨叫的是李炘并不认识的一名女职工。她这时站在一楼的一间公寓门口,弓着腰、盯着地面,使劲用两手按住嘴巴,两眼因惊恐而大张。 在她身后,公寓的房门洞开,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盘成高发髻的中年女人——那位女士以奇怪的姿势跪立在一堵墙的前面、两手自然垂在身边。若不是那根贯穿了她颅骨、深深插入墙壁,几乎有手腕一般粗的钢钎,她宁静得简直像是在面壁冥想一般。血从钢钎贯穿处溅射到了墙上,已经略微变色,像从她头顶破土而出的一朵棕色莲花。 当李炘看见掉落在一旁的圆框眼镜和长柄扫帚时,突然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拧作了一团——他认识死者。是前两天喝止过娜奥米的宿舍管理员,玛格丽特女士。 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与反胃。李炘没有再凑到近前细看,只是用手背抵住口鼻、转过身去。 这时,几个还算比较沉着的员工接管了现场、正在维持秩序,似乎迅速开启了急救队的工作模式。他们把恐慌发作的那名女职工引向一边,同时掩上了公寓的房门。其中一人联系了警方,又打电话给正在值班的同事和山奈医院的急诊部。剩余几人开始劝说大家各自返回房间。 就在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一个小个子、扎马尾的身影从李炘身边走过。 “你开门了,是不是?”二人擦身而过时,她打量李炘两眼,继而小声问道。 后者低头一看——是诺拉。她的眼镜反射了路灯的橙光,令李炘看不清她的眼神。 “她也从我门前经过,我听见脚步声了。”她以除了二人以外几乎没人能听到的音量偷偷告诉李炘,接着面不改色地朝着楼上走去。 李炘瞪大了眼睛,无言地看着她回到二楼——娜奥米和诺拉两人是邻居,这时,娜奥米正一脸担心地站在房间门口。远远地看她口型,应该是在询问诺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有谁冷不丁擒住了李炘垂在身边的那只手。 “这是什么东西?”那人质问道。 李炘吓了一大跳。一抬头,发现眼前是一个比自己还高、皮肤漆黑如乌木的女人。她瘦削却肌肉匀称,是资深跑者的体型,鼻梁高耸、眼神仿佛黑豹。女人一头齐腰的长发,统统梳成无数穗辫,而上百条穗辫又被拢在一起、扎成了高马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答道,一边戒备地想要抽回手来,却没能成功。 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一翻手腕、让李炘手心朝上,而他这才想起几分钟前少女正是往他这只手里塞了半只橙子。 ——果不其然,黑豹一样的女人似乎正是发现了他手心里沾上的血橙汁液。在昏黄的灯光下,血橙汁看起来确实和鲜血类似,却更加稀薄、也更接近紫色一些。 二人的举动似乎让负责维持秩序的几个员工有些警觉——其中一人朝他们看了两眼,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询问他们是否一切正常。 “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近入队的员工吗?”女人确信李炘手上的确实不是血迹后,终于放开了他,一边再次追问道。 “李炘!”这时,突然有人远远喊了一声。 二人回头,看见一辆印有造访区急救队字样的面包车在街角停下、几个人影正从车上下来——在警方到达现场之前,他们正在值班的自己人先到了。 那个喊出李炘名字的人朝着二人的方向匆匆走来——等他终于走到路灯之下,李炘才看清,原来是郑敏之。 “你们认识?”那个黑皮肤的女人向郑敏之问道,又瞥了李炘一眼。 “出了什么问题吗?”郑抄起两手,一如既往地驼着背、歪着头。 “他还是个新手,却在阴影里走得太远了。”那人答道,一边把两手揣在牛仔裤的后兜里,仍旧审视地盯着李炘。 郑顺着她的视线,也看了李炘两眼。 最后,他叹了口气。 “交给我吧。我和他好好谈谈。” 对方没有什么表示。她只是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重新朝宿舍楼的方向走去,步伐矫健,像重返雨林的大型猫科动物。 卷三: 夜行者(三十) “她是谁?”李炘看着那黑豹一样的女人返回自己的房间,一边问郑敏之道。 “伊曼妮。是个资深的潜行者。”郑心不在焉地答道,一边朝着宿舍的楼梯走去,一边朝李炘招手、示意他跟上。 没等李炘告诉他自己住在哪里,郑好像早就心里有数一样,兀自上到员工宿舍第三层。他经过娜奥米和诺拉的房间,接着在散落于李炘门前的那半只橙子前停下了。 看到那橙子,李炘突然心底一沉。 “是夜行者没跑了。”郑一边说着,一边蹲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密封袋、把那果实装了起来。 “摩洛血橙。在瓦迪兹相当罕见的品种。”他把那水果在袋中翻过来给李炘看——这果子比一般的橙子稍小一些,最外沿的果肉呈深猪肝色、红得发黑,内里的果肉稍浅一些,形成仿佛虹膜一样的斑纹,像一只白色瞳孔、布满血丝的眼仁,“前几次的作案现场,都留有同样种类的柑橘。” “这是从警察朋友那里听来的吗?”李炘想起之前与格雷格的对话,于是猜测道。 后者只是模棱两可地耸了耸肩。 李炘看着他的反应,突然想起几周前看见郑蹲守在犯罪现场对面的情景。 “你偷偷潜入过现场?”他有些犹疑地问道。 郑没有立刻回答。他抄起两手,倚靠在员工宿舍的外墙上。 “这么说吧——我可能潜入过现场,也可能没有过。”半晌,郑眯起眼,以听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的语调答道,“具体用哪套说辞,取决于梅耶能否成功从警方那里申请到调查许可权,也取决于整件事最后有没有败露。” 见李炘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他再次叹了口气、挠了挠头。 “先不说这一茬了。你现在还有更加迫切想问的问题,不是吗?”几秒钟后,郑一边重新抄起两手、一边问李欣道。 后者愣了愣,表情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我可以问吗?” “我不保证能够解答。” 李炘好像被他这句话给噎住了。他沉默片刻,却好像还是忍不住想问出口来。 “是我造成的吗?——是我把她、把他们引过来了吗?刚才伊曼妮说我在阴影里走得太远,那又是什么意思?”最后,迫于焦虑与内疚,李炘一张口就忍不住抛出一连串问题,“这一切是不是本来不必发生的?玛格丽特女士的下场——那都是我的错吗?” 郑看了他两眼,嘴角往下一撇。他把装着血橙的密封袋往地上一搁,又伸手进卫衣口袋,掏出了烟盒。 “你的问题没有正确答案,我只能告诉你官方口径,或者我自己的看法。”他抖出一根烟叼在嘴边,一边点燃打火机。苍蓝色的小小火球在深夜中晃了两下,接着烟头亮起暖色的微弱光晕。 “官方口径是什么?” 郑皱起眉头。 “吸引造访区异常事物的因素过于繁杂,无法归因到个体身上——换句话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要是我们企图仅凭各自的心理活动来找到怪罪的对象的话,就和猎巫无异了。”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香烟,在李炘面前点了点,“这种时候,比起自我谴责,还不如直接找到凶手来得管用。” “说是这么说......” “你也别太高看自己了。”趁李炘一脸纠结的时候,郑抢答道,“这里毕竟是造访区应激创伤组的员工宿舍——你知道这栋楼里住着多少潜行者和寻回者吗?发现异常、吸引异常的人远不止你一个,这栋楼本身就以怪事不断而远近闻名。要我猜,你唯一与其他人做得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没顶住压力,被对方引诱得开了门。” “这我无法反驳。”李炘苦着脸想了半天,最后只得答道。 “退一步讲,我问你,不管吸引你的是什么东西,是你开门在先,还是凶案发生在先?” 李炘回想了一下。 “凶案发生在先,或者至少是同时发生的。”最后,他艰难地答道。 郑点了点头。 “不要再纠结了,李炘。我和伊曼妮对你处事的看法虽然有出入,但本质上没什么两样。”他眯着眼又吸了一口烟,一边掸了掸烟灰,一边对李炘说道,“你得决绝一点。” “什么意思?”后者一脸困惑。 “你的性格容易吸引异常事件——既然知道了这一点,就不要再优柔寡断了。”郑说着,把一只手揣进衣兜里,朝地上的密封袋看了一眼,“你现在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反而最要命了。在出现预感时,你要么就应该完全压制好奇心,从根源上杜绝被异常事件牵着鼻子走的情况;要么就应该完全放开心理防线、顺其自然,这样很快就会切入事件的核心。” 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李炘的表情,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看得出来,你更喜欢第二个选项,不是吗?探索系的人一般都是这样的。” “万一介入太深、无法回头了,该怎么办?”李炘沉默片刻,又向郑敏之问道。 后者摊了摊手。 “后果自负。你面前就是一个典型的失败案例。”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阴郁了一些,“但探究心并不是能被主动抑制住的东西,这点你自己应该也心知肚明。一朝与造访区扯上关系,你这辈子就注定只能在危险边缘跳探戈了——最后一定是会栽在造访区手里的,唯一的变数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你可真会鼓励人。”李炘看了看郑敏之,一脸苦相。 郑嗤笑一声,耸了耸肩。“我懒得拐弯抹角,这些事情反正你迟早都会自己察觉的。” 李炘思索片刻,接着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吧。”半晌,他打起精神答道,“我会更坚决一些的。” 郑点了点头,一手捡起放在地上的血橙,又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拍了拍李炘的肩膀。 “首先,”他说着,一边凝望着李炘身后、员工宿舍之外的暗处,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冷笑,“李炘,好好形容一下你所谓的‘她’和‘他们’都有什么外貌特征,一点细节都不要放过。” 这时,警车终于出现在几条街开外,闪烁的警灯像红蓝交替的流星尾迹。黑夜里,躁动与不安笼罩了沙漠重镇瓦迪兹。 卷三 夜行者 (三十一) 在不停闪烁的警灯照耀下,李炘低声向郑敏之详细形容了之前出现在他房间门口的二人的样貌。 等他说完,郑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低头看着两个警官走进玛格丽特女士的房间。几秒种后,楼下传来断断续续的无线电通话声。 “我总觉得那个男人的样貌有些眼熟,可就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了。”半晌,李炘又重新提起话头。 郑仍旧没有接话,只是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给李炘看。 “是他,对吧?”见李炘恍然大悟地睁大双眼,郑心照不宣地笑了。 “确实是他!”李炘深吸一口气,“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从急救队出院、凭空多了个妹妹的家伙吗——他多出来的妹妹!一切都说得通了。” 郑点了点头。 “这人的行踪一直成谜。我们一直怀疑这次的连环杀人案和他有些联系,但一直没能找到直接证据。”他两手握住走廊一侧的栏杆、朝远处望去,“干得好,李炘,至少我们又有了些头绪。” 这时,紧随着警车,又一辆轿车也停靠在了急救队员工宿舍的一侧。一个戴费多拉帽、穿白衬衫、黑风衣,手提一只笨重测量设备的人影下了车,匆匆向留守在凶案现场门外的一名警官出示了证件。 在警灯照亮那人脸庞的瞬间,李炘突然认出她来了——这是在最初的命案现场,阻止后勤小队几人入内的那个红发区防队员。 那干练而苗条的女人和警官简短的聊了几句,却并没有急于进入玛格丽特女士的房间。她先是俯身、把测量设备安置妥当,又把录音笔似的探头用小型支架固定在测量仪的前端,指向事发的方向。当她设置好仪器之后,又后退了几步,两手抱在胸前,朝着宿舍上下打量几眼,好像想要形成全局观——也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站在三楼走廊上的李炘和郑敏之。 “又来了,穷追不舍的家伙。”当那区防队员犹豫片刻、从仪器边离开,朝着楼上走来时,郑有些不悦地抱怨道。 “我早该想到,你是急救队的人。”戴费多拉帽的红发女人一上到三楼,就冲着郑敏之说道,“你出没犯罪现场附近的频率有点太高了,实在是过于扎眼——你自己不这么觉得吗?” 郑只是露出一个冷笑,耸了耸肩。 “态度强硬、严令急救队一方禁止继续搜查的,可不就是贵司吗?”半晌,他答道,别开视线、看了看地面,“夹在流氓对家和无论如何都要求继续调查的顽固上司之间,留给我的选项并没有那么多。” 对方好像对郑敏之的话深有同感,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一些。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处境。”她答道,“在三天两头就出人命的状况下,还满脑子邀功求赏、拒绝与其他部门协作调查——即使在我看来,我们队里部分蠢货的行径也实在不可理喻。”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郑歪了歪头,“区防队里居然难得还有三观正常的家伙?” 红发的区防队员难以察觉地笑了笑。 “但凡是大型组织,内部总是有派系斗争——我相信你们急救队对此也并不陌生。”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答道,“我谨代表区防队里尚且还保有良心的那一派,向你们寻求私下合作的可能性。” “你们的筹码是什么?”郑眯起眼、抄起两手,审视地看着对方。 “你都监视追踪现场将近一个月时间了,大概也已经搞明白了:此案的现场调查一直由我全权负责,只要你们有意愿,我尽可以批准急救队的人光明正大地进入现场采证。”区防队员见郑敏之和李炘对视一眼,于是露出了一个更加明显的微笑,“至于说服你们顽固的上司么,我们也能提供对应的条件——倘若夜行者一案中果然涉及造访区相关人员或遗物,我们甚至同意完全由你们接手对其的分析研究。” “你们什么时候变成慈善组织了?”郑冷冷地听她说完,立刻讥讽道。 “我们只有一个条件。”红发女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沉静地微笑着,淡然答道。 “什么条件?” “对人员与遗物的研究分析,要由我们指定首席研究员的人选。”她说着,把几缕碎发别向耳后,“我们要求后续研究全权由贵院的陈郁博士负责。只要满足这一条件,我们将全权配合你们的调查。” 她言毕,郑一脸早有预料的表情,而李炘却困惑不已。 “为什么是陈郁博士?”半晌,他忍不住问道。 那红发女人看了看李炘,首次露出冷酷决绝的表情。 “无论夜行者案的背后黑手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以什么动机犯案的,我们希望行凶者受到生不如死的刑罚,以儆效尤。”她不带感情地答道,“仅此而已。” 李炘愣了愣。 “你们对这位陈郁博士的行事手段......真是有相当独到的看法。”半晌,他试探地评论道。 让他意外的是,那位红发的区防队员和郑敏之二人都没有出言为陈辩护。 “我无法以私人名义与你们缔结协议。”沉默几秒后,郑敏之重新开口道,“我必须把你的提议报备给梅耶,由她下最后决定。” 红发女人点了点头。她伸手从风衣的暗兜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郑敏之。 “等你取得回音,请让梅耶博士直接用名片上的联系方式同我们进行确认。”见郑点了点头,她微微压了压费多拉帽的边沿,向二人示意,继而重新朝楼下走去。 卷三 夜行者 (三十二) “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玛莎婶婶刚一开口,坐在汽车后座的米兰达便翻了个白眼。 “是家庭。”婶婶一打方向盘、把颇有些老旧的本田车开进购物中心的停车场,一边老生常谈地输出着她的人生观。挂在后视镜上的玫瑰念珠左右摇摆、檀木珠彼此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米兰达身边,何塞一言不发地抬了抬眼皮,看向车窗外阴沉的天色。 “你们都还小,还没有体会过生活的艰难。当未来渺无希望的时候,只有你的家人会给你撑腰——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家族就应该团结一心。”玛莎婶婶继续道,为了强调她的论点,还使劲拍了拍有点脱皮了的方向盘,“尤其是你,米兰达,我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女孩一个个都老成得很——你可不能光想着恋爱、男朋友、光鲜亮丽的高校生活,时不时可还是得罩着点你弟弟。” 她找到一个车位、熄了火,可直到下车还是不愿意停止念叨。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你弟跟你性格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可太闷葫芦了,心里有什么事从来都不说出来,就算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我们也都没法知道,不是吗?你在你们年级也算得上是风云人物了,偶尔照应一下你弟,别让他老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又不是保姆,也没人付我工钱。”米兰达做了个鬼脸、打量起自己的手指甲来。 “你们可是姐弟啊,mija!”玛莎婶婶一把揽过米兰达的手臂,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肩膀。后者还在佯装赌气,可还是经不住玛莎的热情,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我也不是没试过,可何塞这小子就喜欢独来独往,也不要我管——是不是,何塞?” 后者跟在两人身后四五步远的距离、盯着地面,这时只是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看吧,玛莎婶婶,我说什么来着!” 玛莎大声叹了口气。 “何塞啊何塞,你明明是个好心肠的小伙子,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更开朗一些呢——青春期小男孩怎么都是这样,从突然有一天起,什么心事都往肚里吞,啥也不跟人说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了看何塞。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婶婶。”后者嘟囔着答道。 “你啊,肯定又在嫌你婶婶啰嗦了,是不是,mijo?”玛莎婶婶甩了甩手,“算啦算啦,今天本来就是带你们两个出来玩的,我再继续说下去,你们肯定又要怪我破坏气氛了。” 这时,他们进到卖场内部。入口正对面的墙上是弗里达·卡罗那副着名画作的转描——两个相貌几乎一致的年轻女人手握着手看向前方,一人呈高加索面相,手握手术钳,而另一人呈瓦哈卡州面相,手握一枚小型肖像。一根血管环绕二人身边、连系着二人的心脏,一头又被手术钳轧断、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高加索女子雪白的纱裙。 “婶婶,我想去看新的指甲油色号!”米兰达挽着玛莎婶婶,朝卖场的二楼指去。后者笑着点了点头,却又突然想起跟在后边的何塞、担心地扭头看了一眼。 “我没什么想要买的,你们逛去吧,我就待在这里等你们。”何塞耸了耸肩、指了指卖场入口附近的那家电玩城,看起来情绪倒也并不怎么高昂。 “没问题吗,mijo?”玛莎关切地看了何塞两眼,又低头从自己的牛皮小包里掏出些零钱塞给他,“别光顾着电子游戏,也去给自己买点吃的喝的——你小子实在是太瘦、应该再多吃一点。” 她本来还想再补充几句的,可米兰达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婶婶朝着电梯的方向拽了。 何塞强打精神,朝着二人笑了笑,又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接着朝电玩城走去。 就在三人兵分两路的那个瞬间,一个短发黑裙的女孩同一个形销骨立的高个男子恰好手牵着手,从他们之间经过。 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吸引,那个皮肤雪白的少女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二楼看出了神。可她身边那个瘦高男人好像已经恍惚到对身边的事情一概不知了——他就这么任凭两人牵着的手渐渐滑开、自己朝着前方继续走去。 几分钟后,少女也重新迈开步伐,可她的行进方向已经改变了—— 女孩跟在玛莎与米兰达的后边,也默默地上了卖场的二楼。 卷三: 夜行者(三十三) 米兰达一旦碰上任何彩妆相关话题,便迸发出特有的活力来。她拽着玛莎婶婶进了丝芙兰,满脸渴望地经过了一溜像孔雀尾羽一样五彩斑斓的高级眼影,又不厌其烦、一个接一个地试遍了每一瓶香水和古龙水,最后才终于在指甲油的柜台前站定脚跟。 她小心翼翼地辨认着天蓝和湖蓝色的微妙区别,又反复对比带亮片和不带亮片、带珠光和不带珠光的不同。米兰达不断把小小的玻璃瓶拿起又放下,时不时带着担忧瞥一眼指甲油的价标,又看看一旁玛莎婶婶的脸色。 几分钟后,小姑娘迟疑地问婶婶道:“我能改去看看口红吗?” 玛莎一边摇着头,一边打了个响指。 “我懂你的意思,mija。你只是想找个借口,多在彩妆店停留一些时间,东看看、西瞅瞅,不是吗?”她见米拉达准备争辩,于是又摇了摇食指,“你尽管看,mija,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一样,今天本来就是带你们两个出来玩的——但我们先说好,不管你看上什么了,我只帮你买一样东西,好吗?” 米兰达撅着嘴、露出有些委屈的表情。 婶婶看了她几眼,最后实在是没忍心。 “那就两样吧——如果东西不贵的话。” “三样可以吗?” “啊哈,”玛莎再次摆了摆食指,一边单手叉腰,“可不要得寸进尺了,小姑娘。” “求求你?” 玛莎再次犹豫了。米兰达眼巴巴地看着她,让她一个不小心就心软了。 “三样。不能再多了。” 小姑娘欢呼雀跃:“一言为定!” 玛莎婶婶看着她那副开心模样,有些欣慰地笑了。她捏了捏米兰达的脸颊,又刮了刮她的鼻头。 “我累啦,先在店外去坐一坐。等你最后做好决定要买什么了,就来外边找我。”她说着,朝丝芙兰门外一排背对背的长椅走去。 也就在她刚刚出门的那一瞬间,玛莎这才看见早已有人坐在长椅上了——那是个和米兰达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五官标志极了。她留着短黑发、系一条黑色天鹅绒颈带,左耳边别了一朵苍白的橙花。 那个皮肤雪白、好像童星一样的女孩背对着彩妆店,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丝芙兰正对面的那家商店。玛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发现那是一家名叫熊熊工作室的玩具店——看门口的招牌,好像是自行定制泰迪熊的商店。 玛莎带着怜爱又看了这女孩几眼,这才在和她相背的长椅上坐下。 那女孩孤零零一个人,却如此热切地盯着放在橱窗里一长串大大小小的泰迪熊,目光几乎一眨不眨。 ——可怜的孩子,说不定从小爹妈就没有给过她足够的关注、没有人愿意给她买泰迪熊。玛莎怜悯地想着。有些为人父母的年轻人,只顾得上自己寻欢作乐、以为自己还年轻。这样家庭里长大的小孩又怎么会快乐呢? 受到同情心驱使,她阴差阳错地倾过身、向那瓷偶一般的女孩搭起话来。 “你喜欢泰迪熊吗?” 后者闻声扭头看向玛莎,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她生得真好看,有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玛莎下意识地想到,又突然有些愤愤然。到底是什么样的家长,才会抛下这样可爱的姑娘不管? “欲念。”半晌,女孩突然对玛莎说道,一边伸手指向那家玩具店,“有很强的的欲念。” 玛莎因为她奇怪的表述方式而皱起眉头——或许她的母语是别的什么语言,所以说话才这么晦涩? “你很想要一只小熊吗,mija?”她重新问女孩道。 后者不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橱窗里的小熊,露出天真而恍惚的表情。 “非常纯粹的欲念。” “是的。”玛莎变得越发困惑了,“小孩子没长大的时候都想要泰迪熊,我想你当然可以说这是纯粹的欲念了——他们知道什么呢?只是想要一个可以一直作伴的假想朋友罢了。” 不知为什么,那黑发白肤的少女好像深感同意,使劲点了点头。 “你想要假想的朋友吗,mija?”玛莎再次问道,不知怎的,心底隐隐有种无法言说的不安感,“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买一只小熊。” 女孩抬头直视玛莎,漆黑的视线让后者突然感到局促,以致呼吸困难。 ------ 一刻钟后,当米兰达兴冲冲地捏着两罐指甲油、一管彩色唇膏,冲到丝芙兰店门前找寻玛莎婶婶的时候,却只看见婶婶脸色苍白地站在长椅边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她耳际的碎发。 “......婶婶?” 见玛莎神色凝重,米兰达有些担心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货架上随便一搁、飞快地跑到她身旁。 当米兰达搂住婶婶的胳膊、顺着她的目光朝卖场走廊另一端望去时,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 在她视线的余光之中,一个肤色如雪的少女搂住怀里的小熊,独自朝购物中心的深处走去。她一边轻抚小熊焦糖色的脑袋,一边无声地露出一个微笑。 卷三: 夜行者(三十四) 在昏暗的屏幕上映着一条狭长漆黑的走道。 背景中传来阴森如鬼哭狼嚎似的的泰勒明琴配乐,与电玩城那首不停循环播放,节奏明快、鼓点鲜明的主题曲混在一起,听上去格格不入。 何塞举着电玩机自带的一把仿真枪,死死盯着街机屏幕,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屏幕上的画面以第一人称视角缓缓走近走廊的拐角,在半秒钟的停顿后,转向走廊另一端—— 就在这时,黑咕隆咚的屏幕上突然窜出怪叫着的丧尸,指节不全的两手举在身前、一瘸一拐地直冲着何塞奔来。 他被吓得浑身一颤,继而沉着下来,老练地压枪、对着丧尸扣下扳机,又在游戏显示需要换弹时迅速地拉动枪栓。 丧尸中弹后,一边尖叫着、一边迸出血浆来,行进速度越来越迟缓,直到血条清零,终于倒在走廊上不动了。与此同时,一行亮红色的大字出现在屏幕上:恭喜通关。 何塞松了口气。他放下仿真枪、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上的汗,一边默默看着游戏跳回主界面、开始显示玩家排行榜和通关时间——他所使用的化名,oldish-donuts,此时一举蹿到了榜首的位置。 “你知道,真人的血并不是这种样子的。” 何塞背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沙哑得却好像是已经太久没和人说过话、已经忘记了声带的使用方式了一样。 他回头,只见一个瘦高的男人抄着两手、倚在正对这台街机的代币兑换机边上。那人半边脸被阴影淹没、半边脸又被代币机发出的微弱光线给照亮。他一头黑色卷发、垂到下巴的长度,颧骨尖锐得像是刀削出来的一样,两腮又深深内陷。 “真人的血当然不是这样的。”男孩颇为确信地答道,又回头指了指那台街机,“这是打丧尸的游戏,又不是打人的游戏。” 瘦高的男人盯着他,即使半个人处在阴影里,两眼也还是亮得有些可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刷新游戏记录带来的底气,何塞居然也就这么站在原地,带着防卫的神情和他对峙着。 半晌,那人伸出食指摁了摁自己眉心,一边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男孩长成男人的过程中,总有那么一段时间,对发泄和破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憧憬,不是吗?”他重新开口道,仍旧一副太久没和人交谈过、索性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全说出来一样的架势,“杀戮。一种原始的杀戮欲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何塞又朝着身后的机器挥了挥手,“这不过是个游戏罢了!” “哦,对于有些人来说,可不止是游戏这么简单。”那人喃喃道,眼神渐渐失去了焦点,“当然了,一开始都是些小打小闹——拔掉甲虫的腿、切掉老鼠的尾巴什么的——在这个阶段,或许还称得上是儿戏。” 他一边说着,一边左右摇晃了一下,接着漫无目的地朝一旁迈了两步。 “接着是猫,因为它们总是惨叫、不肯闭嘴——除非你把它们剥皮,或是一把火烧掉。” 何塞这才感到有些害怕了。他环顾四周,朝着远离这名男子的方向徐徐退去。 “再接下来——”那人还在恍惚地说着,“再接下来——哦,上帝啊。” 他突然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用双手抹过自己的整张脸、把满头纠缠的黑发拢到一块。 “上帝啊。我从没想过事情落到这般地步。”那人以颤抖、乞求的嗓音低声继续道,“我想停手,我必须停手——再这样下去的话,等着我的就只会是自我毁灭。我想停手,可只要她在......只要她看我一眼......上帝啊,我无法逃离......” 何塞好奇他口中的她是谁,但恐惧心压倒了好奇,让男孩只是躲躲闪闪、没敢发问。 此时,某种不明所以的变动好像突然发生了。何塞面前的男子在经历了忏悔独白之后,无端进入了歇斯底里的恐慌状态,他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 “救我!求求你,快救救我......来不及了,她就快来了......救我!” 男孩惊骇地看着他。几秒钟后,那男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突然沉静下来——这并没让何塞放下心来。 “血。对了,血的颜色。”瘦高的男人垂下头,几秒钟后,又重新抬头,脸上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你知道吗,新鲜的血液是玫红色的,鲜艳得好像带着荧光一样——即便在黑暗中,好像都能看到光亮的程度。” 他格格笑起来。 何塞被他吓得腿软,一脚踩空、绊倒在地,却还是忙不迭手脚并用、朝后退去。 “没有什么比眼见新鲜的血液从生物体内淌出更让人感到兴奋的了。”男人把两手举在胸前、十指相扣,一边咬牙切齿地笑着说道,一边朝何塞走来,直把后者逼近了墙角,无处可逃。 那人朝男孩伸出一只手来,后者把两只手臂护在脸前、吓得闭上了双眼。 十数秒过去了,何塞却并没有感觉到那个男人的触碰。当他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时,却发现一个抱着泰迪熊,一袭黑衣的少女出现在那人身后,拉住了他的一只手。 “哥。”女孩无辜地唤道,而那瘦高的男人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寒颤。 与此同时,电玩城的工作人员好像终于觉察到了这个角落发生的异常。渐渐有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聚集。 似乎是见势不妙,那女孩牵着瘦高的男子径直朝着电玩城外走去。她看上去游刃有余,甚至还回头朝着何塞、也朝着电玩城的员工的方向露出一个天真无害的笑容。与此同时,那男人一脸恍惚,任凭女孩带路,出离得好像一只人形氢气球一样。 何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的方向。惊吓的余韵还没有消散,他整个人还是坐不起来。 所幸,这时米兰达领着玛莎婶婶急匆匆地进了电玩城——她们刚好与那不祥的二人组完全错过了,此刻正焦急地赶向何塞的身边——看见婶婶和姐姐的身影,何塞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卷三: 夜行者(三十五) 就像李炘过去经历过的所有考试一样,尽管漫长的准备期仍旧历历在目,可急救员资格考试当天、考场当中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他事后却啥都想不起来了。考卷一收、操作考核一结束,他脑海里只依稀留下了应该问题不大的印象,具体的回忆却一片模糊。 ——这也确实怪不得他,最近连续发生的杀人案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而李炘又同嫌疑人好几次擦身险遇,心思着实早已不在考试上了。 经过一整天的身心折磨,后勤小队一行人返回宿舍,各自整顿休息,度过了一个平静无事的周末。 等到周一,几人重新回到那间小会议室,接受跟车急救实习的人员分配安排——几人一抽签,最后结果却是诺拉与娜奥米一组、维拉与赫伯特一组,而李炘被排到和臭脸的安德鲁一组。 看到结果,其余几人直朝李炘意味深长地挤眉弄眼。几分钟后,他们各自出了会议室、朝着急诊科的方向走去。 李炘和安德鲁是最晚动身的。自从看到分配结果后,安德鲁便一直板着脸,没有同李炘说过哪怕一句话。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他那双夸张的尖头皮鞋不停敲出“登登”的响声。 “你之前见过血吗?”二人沉默着走了好一阵子,安德鲁终于开口,却甩出了一个不着调的怪问题。 “什么意思?” “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我可不想在紧急状况下还被晕血的队友拖累。” 李炘皱起眉头,正想出言反驳,二人却已经抵达了急诊部前的停车场。一个穿工装裤、白衬衫制服,肩上搭着听诊器的高个儿男人正从其中一辆急救车上下来。他一头金发、戴着口罩,工装裤靠近膝盖的位置挂着一把紧急裁开患者衣物用的急救剪刀。他衬衫胸口处印着红色圆形标志,中间画着白色的双蛇杖标志。 那人看见李炘与安德鲁,于是掏出手机检查了一下短消息。 “安德鲁和李炘?” 二人点了点头。 “克莱昂。”他和两人分别握了握手,“接下来两天,你们和我一起跟车实习。” 他说着,一边看了看安德鲁。 “我听说这一届的造访区急救队里收了一名高材生,就是你吗?” 李炘怀疑地看向安德鲁,后者耸了耸肩,似乎想要显得稀松平常,却没能掩饰住得意的神色。 “高材生是怎么回事?”半晌,李炘忍不住问道。 “我听说他同时被h校与y校的医学与博士联合培养项目录取了,最后却放弃了如此难得的机会,反而自甘堕落一样决定加入你们造访区急救队。”克莱昂说着,抄起两手看了看安德鲁,“你确实知道,比起正式编制的医生来说,紧急医疗救助员的薪水可怜到就像在领救济金一样,对吧?” “比起薪水,我有更高的追求。”后者颇为傲然地笑了笑。 克莱昂被安德鲁的态度逗笑了,在他口罩之上,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因笑意而微微眯起。 “不愧是高材生,你平时都是这样拿腔拿调的吗?”他一边说道,一边看了看安德鲁的尖头皮鞋、过于正式的深色西服与油头,“我本科时有个同学和你派头贼像。我们毕业后才发现,那人在肯德基打了整整三年零工,直从临时工做到了副店长。” 安德鲁迅速从志得意满的状态变得有些恼怒,似乎被无意间戳中了痛处。可好像因为克莱昂完全是无意间提起这茬儿的,他只是再次笑了笑。 “奇波雷。” “什么?” “我在奇波雷墨西哥烧烤做了五年。”他以一种想要尽快结束话题的语调轻描淡写地答道,却没法藏住心底的不悦,“开心了吗?你说中了,只是店家不一样而已。” “啊。”克莱昂挠了挠头,“我明白了。你原来也是这种人——装腔作势,内里却下意识地自卑。” 眼见安德鲁即将爆发、与克莱昂争吵起来,李炘左看看、又看看,终于不动神色地递话道:“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争论的。毕竟打零工也是自食其力,又不是什么应该羞于启齿的事情。” 克莱昂看了李炘两眼,最后还是让步了。 “抱歉,是我言过了。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我无意挑起争吵。”他答道,又重新面向安德鲁,“你说你有更高的追求,你在追求什么?” “我就不能单纯是在追求人道主义精神吗?”安德鲁颇为防备地回答道,仿佛浑身带刺,随时准备迎击克莱昂暗度陈仓的揶揄。 “得了吧。就你这样的聪明脑瓜子,怎么会单纯满足于助人为乐?要我猜,一定是学术相关的动机。” 克莱昂好像再次一语中的,安德鲁突然一下沉默了。 “确实,我对神经外科处陈郁博士的相关研究非常感兴趣。”几秒钟后,安德鲁闷闷地答道,好像不情愿承认自己的动机竟然是如此好猜。 克莱昂毫不惊讶地摇了摇头。 “偏偏是陈郁博士。尽管科学上来说,她的研究功底确实扎实、在世界范围内也只独此一家,可道德伦理上来说呢?——即使尽可能往好的方向说,她的实验最多也只能称得上......充满了争议性。”他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两手、挪了挪站姿,“她不收学生的,你确实知道这点,对吧?” “这正是我加入造访区急救队的原因。”安德鲁答道,一边扬起下巴,“要想接近陈郁博士,成为造访区急救队的一员或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克莱昂打量着安德鲁,再次摇了摇头。 “你加入造访区急救队至今,见到过陈郁博士哪怕一次吗?”他问安德鲁道。 后者一脸倔强,却还是只能如实回答:“还没有。” 克莱昂叹了口气。 “只需要一次。”他一边说着,一边关上急救车的车门、又示意李炘与安德鲁同他一起往急诊部的待机室走去,“你只需要见过陈郁博士一次,或许就会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了。” 后者一脸不悦,却也找不到继续争论下去的机会,只得抱着两手、跟在李炘身后,磨磨蹭蹭地朝前走去。 卷三: 夜行者(三十六) 克莱昂带着李炘和安德鲁进了急诊部的待机室,走进第三小队的办公室——娜奥米、诺拉,以及负责指导二人的一名小个子女急救员此时也待在同一个办公室,而维拉和赫伯特不见踪影,似乎一开始上工就立刻被派遣至事故现场了。 克莱昂给李炘和安德鲁两人各自找了一套尺码合适的制服,又给他们配上急救剪刀、听诊器、以及确认瞳孔反应用的笔灯。等他俩装备完毕,便回到急救室,同余下几人一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待机室里有张旧沙发,而摆放着无线电、值班记录和监控屏幕的那张桌子旁还摊着一张行军床,应该是为值守夜班的人准备的。 闲聊中,他们从克莱昂那里得知,山奈医院的急救队——不是造访区创伤组,而是急诊科下属的正式救护车队——一般采取轮班制。日班是从早上九点到深夜十一点的十四小时,而夜班通常是十一点开始,到翌日九点结束的十小时制。后勤小队为了取得紧急医疗技术员资格,需要总共二十四小时的实习时间,恰好也就是一个日班与一个夜班的量。 “等你们这次日班结束后,休息到明天晚上,再值一次夜班,也就可以结束实习了。”指导诺拉和娜奥米的那位急救员插话道——她叫瑞秋,皮肤被晒得满是雀斑,棕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两耳各戴着一粒小耳钉。瑞秋笑起来时喜欢只牵动一侧的嘴角。 急诊科总共有二十辆随时可以出动的厢式货车救护车,外加五架用于偏远地区救助的直升飞机。通常情况下每辆载具都会配备两名待命的辅助医护人员——是辅助医护人员,而不是emt。克莱昂专程如是强调道。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李炘问他道。 “辅助医护人员资格比emt要严格得多,一般需要经过在社区大学至少为期两年的训练项目、取得学位后,才可以申请资格考试与实习。”克莱昂解释道,“紧急医疗技术员的一切行动、包括具体使用药品的指导,都必须在辅助医护人员的监护下进行。” “我们自己的队伍里也有拿辅助医护人员执照的。”娜奥米向李炘补充道,“就我知道的人里,马特和史蒂文应该都有辅助医护人员资格。” “这样。”李炘恍然大悟,“难怪会让马特负责新生的培训了。” 一旁的安德鲁不言不语,只是对李炘的评论冷哼了一声。 “除了医院附属的急救队以外,还有其他医院的急救车会把病人转诊来我们这里。很多私立公司承包的急救车,接到病人后也倾向于送到我们这里救治。”克莱昂无视了安德鲁,一边继续对李炘解释道,“一天中的任何一个时刻,整个瓦迪兹上下总共应该有不下三四百辆救护车在随时待命。” “居然有这么多?” “听着嫌多,等你实际被派遣出车,就会嫌少了。”瑞秋答道,露出一个苦笑。 她说得不错。没等维拉和赫伯特一组回到待机室,娜奥米、诺拉和瑞秋三人已经被派遣出去了。就在第一批人匆匆赶回来、开始汇总初诊资料,写病历总结的时候,李炘、安德鲁和克莱昂一组也接到了出车任务。 这天剩下的时间飞快地被奔忙与文书给填满,模糊成了一片。等到轮班终于结束,后勤小队六人已经歪歪斜斜、几乎无法站稳脚跟了——他们中有人救治了急性脑梗患者、也有人艰难地分开了缠斗中的醉汉;有人抵达现场,患者却因为高昂的急救费用而拒绝登上救护车,坚持自行一路走到医院;也有人拉回了阿片成瘾、药物过量的瘾君子。 一天结束,当他们与负责指导的三名辅助医护人员作别时,甚至自己都有点惊讶这一天是怎么撑过来的。尽管安德鲁始终绷着面子,实际出车时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沟通——他终于换掉了那双尖头皮鞋、穿上了包括在制服中的战术靴,好像整个人都走得快了一些。 克莱昂好像对安德鲁、李炘二人的沉着印象深刻。 “辛苦了。干得不错。”等到轮班结束的深夜,他已经很久没再嘲弄过安德鲁,甚至在二人离开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简短地赞扬道。 他的态度转变好像让安德鲁吃了一惊。后者换回他那身略显夸张的行头,但没有穿上深色的西服外套,只是将其挽在手上。 “彼此彼此。”最后,他不知是不情愿还是难为情,几乎是口吃不清地答道。半晌,安德鲁又抬头看了李炘一眼。 “辛苦了。”他也草草对李炘说道,却并不等后者收拾完毕,只是径自飞快地离开了急诊部。 近乎半分钟后,他们还能听到走廊里传来安德鲁那双尖头皮鞋的脚步声。 卷三: 夜行者(三十七) 第一天日班结束后无事发生,李炘回家后累得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午后才终于醒来。他消磨过下午,又在沙发上瘫到入夜,接着重新回到医院——休息的时间远不够他放松紧绷的精神,在再次跨进急诊科的时候,他感受到一阵几乎让人窒息的疲劳感。 差十分钟到十一点的时候,李炘换完制服,回到待机区域,和安德鲁与克莱昂碰头——几人各自回家的那二十四小时几乎像是不存在一样,此刻简直就像是第一天三人告别后的直接延续一般。 “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你们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他忍不住问克莱昂道。 “撑不下来的人都走了。”后者苦笑着耸了耸肩,“跑急诊的员工离职率高得吓人——这个行业是个无底洞,靠不断吸食新人的热忱而持续下去,等到你只剩下一身职业病,钱也没存下几个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把你一脚踹走。” 他越说越停不下来,评论也愈加辛辣:“要我说,这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我们这行最难对付的问题其实是职业疲劳——一旦你开始怀疑所谓的人道主义只是个幌子,就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李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而安德鲁尽管一副不想参与聊天的样子,却还是时不时朝着二人的方向瞥两眼。 “不要误会了,我不是说当急救员的不应该建立一定程度的心理防线。我们成天和横祸与惨剧打交道,如果不疏离一点的话,很快就会崩溃的。”克莱昂抿了口咖啡,又继续道,“可当你一天到晚见到的都是这样的事情,很难不保证自己最终会失去共情的能力、变得漠然。有些人没有被贫穷和疲劳劝退,却因为内心的麻痹而感到自责,最后无法再坚持下去。” “有关心理防线,造访区急救队里也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李炘听着听着,忍不住评价道。 克莱昂点了点头。“毕竟你我也算是同行,我们之间差别并不那么大,不是吗?” 他伸了个懒腰、把两只手枕在脑后。“不管你面对的是生活的鸡毛蒜皮,还是造访区内未知的恐怖,面前倒着伤者的时候,能做出的选择和选择带来的心态,说到底了也就区区那么几种而已。” 李炘点了点头。之后,几人无话,就这么坐在待机室里,直到派遣中心再次下达新的出车指令。 ----- 注意到异常的时候,三人正好接到一起路边有人昏迷的汇报。 当他们赶到现场,却发现病人是一个流浪汉打扮的人——他戴着已经脏到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鸭舌帽、露指手套破破烂烂,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很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乱蓬蓬地四处支棱着。他看起来颇为衰老,可真实年龄说不定只有三四十岁。那人一手搭在路边消防栓的顶上,似乎一度试图把自己从地上重新拽起来,却在尝试的途中失去了力量。 “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老彼得?”克莱昂好像认识这名流浪汉。 他一边问,三人一边合力把那人扶起、让他背靠消防栓坐下。 “你知道的,老毛病了。”那人倒也不客气,一边闷哼着一边回答他道。 流浪汉颇为理所当然的态度好像让安德鲁有些不悦。他有些嫌弃地看了患者两眼,垮下脸来。 而克莱昂只是点了点头。 “慢性糖尿病引发的低血糖症状。”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安德鲁把血糖计递过来,“李炘,街对面有个便利店,你去看看有没有果汁和巧克力棒卖。” “他自己不工作,凭什么让别人照顾?”这时,安德鲁终于憋不住了,轻蔑地评论道,“要是他像其他人一样勤勤勉勉,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病人没有力气反驳,只是瞪着安德鲁,胸膛随着呼吸而剧烈上下起伏。 克莱昂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安德鲁一眼。 “积点口德。”他冷冷答道,又重新俯身面对流浪汉,扶住后者的一侧肩膀以防其再次摔倒,“不用放在心上,老彼得。” 李炘见克莱昂控制住了现场,转身正准备往便利店去,却又听见身后传来响动。 ——他回头,却发现老流浪汉拼命试图挣脱克莱昂的搀扶、自行站起来。 “我有正经工作的。”当他再次因无力而失败之后,流浪汉瞪着安德鲁,沙哑地答道。 “哦?”后者有些嘲弄地答道。 “我凌晨帮鱼店运送冰块、午后帮废品场分拣回收品,午夜帮餐馆倒厨余垃圾。我打三份工,可薪水只够我买胰岛素,我付不起房租。”他说到这里,喘不上气了,一只手攥紧了胸口处的衬衫,但好像还是想为自己辩驳,“我不是游手好闲的人。我不滥用药物。我只是时运不好,仅此而已。” 安德鲁沉默了,他的整张脸也在同一时间完全涨红了,耳根也变成了甜菜一样的红紫色。 李炘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他只是重新向便利店走去,自费买了果汁和士力架,又买下了便利店仅剩的一只火鸡三明治。 等他回到老彼得身边时,克莱昂还半跪在流浪汉身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安德鲁站在距离两人二三十步距离开外,背朝二人,一个人倚靠在救护车边上。 克莱昂接过李炘买来的食物,不无揶揄地看了看安德鲁。 “在有些人看来,你说不定只是被骗取了同情心的傻瓜。”他故意提高嗓门,以就连安德鲁也听得见的音调对李炘说道。 安德鲁把头埋得更低了一点,却并没有接招,和克莱昂吵起来。 李炘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流浪汉接过果汁,小口慢慢喝起来。 偏偏就在这时,从街角的黑暗处突然飘来了橙花的气味。 李炘突然全身僵直。他抬头,看向气味来源的方向。 “你去哪儿?”几秒种后,意识到李炘突然迈开脚步,克莱昂抬头,警惕地问道。他的问话让安德鲁也不禁转身、看向李炘。 后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越走越快。 “安德鲁,快通知队上的人——”在他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的时候,李炘终于扭头,对安德鲁喊道,“你不是想接近陈郁博士吗?——这就是你的机会。” 后者一开始还有些犹疑,在李炘说出陈郁博士的名字时,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取下了别在腰际的无线电。 与此同时,李炘在靠近街角的一户人家前站住脚跟。橙花的香气就是从这家院子里飘来的。——就在他的眼前,一棵长得歪歪扭扭的橙树于几秒钟内迅速结苞吐蕊,盛放出数百朵莹莹白花。 当他穿过院子,朝房屋正门走去的时候,橙花又纷纷凋零,结出带着锈红色表皮的沉重子实。 李炘轻轻一推,屋子的前门便嘎吱一声自行滑开了。 与此同时,橙树上的果实一个接一个地炸裂开来。伴随着血红色的汁液,仿佛昙花一样的白色蟹蛛于寂静中鱼贯而出、跌落在地,又朝着李炘的方向飞速攀来,像一片苍白的鬼影。 卷三: 夜行者(三十八) 李炘推门而入。 午夜,屋内氤氲在一片清冷的黑暗之中。路灯橙色的光线带着某种粗糙的颗粒感,从他身后倾泻进房间内部,却只投射下一条窄窄的光斑。 四下寂静无声,直等到李炘的双眼适应了屋内的亮度之后,他才冷不丁发现了角落里的人影——是之前出现在李炘门口那个留着黑色卷发、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男人。此时,他正以半蹲的姿势背对着李炘的方向,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后者进了房间。此前与男人一同出现的那个短发少女亦不见踪影。 李炘悄然朝屋内又走了两步,越过那个男人的肩膀,朝他正面的方向望去。 眼前的光景令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瘦高的男人戴着一双皮手套、直面着一把餐椅。那实木餐椅的椅背朝外、椅座抵着墙角。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子坐在地上,两手各自被防水胶布缠住、拴在了那把椅子的椅背两侧,形成一个诡异的“y”字。她的四肢上已经留下好几处被浅浅划开的伤痕,渗出的血迹有些已经干涸,留下一层血壳。于惊恐中,女人两眼大睁,露出大量眼白,显得眼珠细微如针尖大小。她的嘴巴也被银灰色的防水布胶带紧紧封住了,令她发不出任何喊叫声。 黑发的男人打量着她,一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匕首转了一圈。 “小小天使,你为什么还未留下眼泪?”他说着,漫不经心地用刀背轻轻拂过女人的下颌骨,“是恐惧让你陷入了麻痹吗?” 男人继而自她的左手手腕至前臂,再次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血珠渐渐顺着划痕渗出,反射出诡异的亮光,仿佛黑珍珠般一粒粒向下坠落。 在这之后,男人用戴着手套的左手拭掉血迹,却又突然握紧了匕首的刀刃部分,故意让皮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小可怜,你眼中的世界竟如此残酷。”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容不迫地再次扬起刀刃,以仿佛雕塑家一样的眼神在女人身上寻找着下一处着刀点。 李炘看不下去了。他无声地继续朝那男人靠近,一边默默抄起茶几上一只笨重的烟灰缸。 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三十步,二十步,十步,五步—— 当李炘离那男人不到三步远的时候,他高高举起了手里的烟灰缸,瞄准了那人的后脑勺—— 就在他正准备狠狠把烟灰缸往下砸的时候,一股强力掀翻了他的手、令烟灰缸飞了出去。那大理石质地的烟灰缸最后落在门边,发出一声闷响。 李炘愣了愣,抬起头来—— 只见那男人不再面对着绑在椅背上的女子,而是站直了身体、回头冲李炘咧嘴一笑。在靠蛮力击飞李炘手里的烟灰缸后,他一只手死死摁住李炘肩膀,另一只手攥紧了匕首。 李炘意识到大事不好,开始使劲挣扎,可对面的男人虽然眼看着瘦弱,浑身却充盈着不知哪来的力量。 就在男人深吸一口气,带着谜样满足的神色,准备朝着李炘挥出匕首的同时,房屋的前门“砰”的一下豁然打开,一道黑影飞速蹿入房间内。 李炘先是感到有谁使劲扯住了他的后领、向后一拽。在他失去重心、朝地面倒去的同时,又看见一个满头发辫的身影朝前扑去,戴在右手的指虎倒映出窗外的月影,飞速模糊成一道银色的弧光—— 一声勾拳接触骨骼的脆响,紧接着是男人吃痛的闷哼声。 与此同时,李炘愕然地跌倒在地,看见伊曼妮悍然站在他前边,两手握拳护住面门,呈防御架势。她穿一件运动背心,月光照出了她手臂上分明的肌肉轮廓。 在伊曼妮对面,那个瘦高的男人歪着头,仍旧一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试探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血迹。 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用舌头在嘴里四处试探,最后吐出两三颗断牙,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那人朝伊曼妮摆了摆手,示意她放马过来。 伊曼妮虚晃两招、再次拉近与瘦高男人间的距离,可就在二人短兵相接之际,房屋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 李炘转头。 这次冲进房间的是郑敏之。不知为何,他始终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某处,并且在进门之后看也没看、径直抄起落在房门边上的烟灰缸,掷铁饼一样朝着天花板上一甩—— 有什么东西在天花板角落里动了动,继而是一阵大群节肢类动物奔走的窸窸窣窣声。 李炘顺着声音的源头朝上看去,接着立刻头皮发麻—— 在无数雪白色蟹蛛的簇拥之下,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悬挂在屋顶上。当郑打开靠近门边的顶灯开关时,李炘这才看出那东西的本来面貌—— 是那个一袭黑衣、肌肤如雪的神秘少女。她的短发与裙子的下摆纷纷向下垂落着。 女孩看起来那样安详静谧,可她的四肢统统朝着不可能的方向卷曲着。她的各个关节呈一百八十度扭转状、拐向身体背侧,整个人仿佛一只背腹颠倒、蹲伏在天花板中央的巨型蜘蛛。 她就这样把自己固定在天花板上,面朝屋顶之下的几人,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卷三: 夜行者(三十九) 急救队的三人瞪着天花板上那四肢翻转的少女,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在这间隙,黑发的男人趁机行动了。他瞄准伊曼妮颈部、挥出匕首。 后者眼角捕捉到动作,下意识地躬身、往后一躲——这个不自觉的闪避动作救了她一命。刀尖横向掠过她的左侧脸颊,又浅浅划破了她的鼻梁。 伊曼妮吃痛,却一声不吭,只是立刻顺势整个身体下沉、朝那男人小腿肚的位置使出一记鞭腿。 对方却早已有所预料,只是冷笑着、游刃有余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伊曼妮的攻势。两者重新拉开距离,回到彼此戒备的状态中。 “可容不得你分神,小猫咪。”男人起哄道,一边以伊曼妮为中心、缓缓踱步,似乎正一丝不苟地找寻着她的破绽,“你要是再敢看向别处,下一个瞬间,我保准把你的头给拧下来。” 后者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用拇指拭去鼻梁上的血痕,一边吐出一口气来,一边重新摆出防御态势。 “他就交给你了,伊曼妮。”几步开外,郑敏之对她说道,视线仍旧没有离开天花板上那个面容姣好的少女,“我们来搞定这头。” 黑豹一样的女人点了点头。 “两分钟。”她胸有成竹地答道,继而打破了僵持、再次与那瘦高的男人开始了近身战。 “你打算怎么对付天花板上那个......?”李炘刚刚把话问出口,就看见郑抄起放在墙角的一根晾衣杆。 “对付蜘蛛,就该用对付蜘蛛的办法。”他一边说道,一边开始朝着蹲伏在天花板上的少女走去。 就在郑敏之慢慢接近的时候,女孩却突然露出狞笑。她发出一段嗡鸣一样的断续吟唱声,而李炘立刻感到头疼欲裂。他忍痛朝前又走了两步、看向郑敏之—— 可郑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跟个没事人似的,直接无视了那段频率。这让蜘蛛女有所动摇。她停顿了几秒,继而以更强的音调吟唱起一段略微变化后的频率。 郑仍旧未加理睬。他只是把晾衣架当成了鱼叉使、直接朝头顶一插,整个人闲散得好像在给房间做扫除、正在清理天花板上的蛛网一样。 衣架扎穿了蜘蛛女的一只手臂,却并没有见血——女孩的那只手像瓷器一般皲裂开来,露出其下淡粉色的胶质组织,却不见有任何骨骼和肌肉。她因而失去了重心、终于从天花板上跌落下来。汇聚在她身边的白色蟹蛛纷纷四散开来、又在她落地的位置重新集结。 “我早已中过一次来自造访区的诅咒了。”郑颇耐心地对落到地上的女孩解释道,好像这足以解释他为何不受她的吟唱支配一样。 他在女孩身边半蹲下、翻转晾衣架,制住她的后颈,以防她继续逃窜。 与此同时,伊曼妮也已经撂倒了那个黑发的男人。她把那人的匕首踹到了李炘与郑敏之身边、迫使他跪了下来,并用手铐把他的两手于身后拷牢。在确认那人没有逃脱的可能之后,伊曼妮转而走向被绑在椅背的那名女性,去确认她的安危。 即使是在败局已定的当下,蜘蛛女却丝毫没有收敛狞笑。她仍旧在哼唱着同一个频率,甚至音调有所加强。 她的表现令郑怀疑地皱起眉头。他抬头、正准备环顾四周,确认并没有别的异常,却突然感到颈上一凉。 他愣了愣,继而垂下头、眯起眼,叹息了一声。 在他身后,李炘一脸空白、捡起了黑发男人扔下的匕首。此刻,他正游离地举起凶器、以刀刃抵住了郑的一侧颈动脉。 卷三: 夜行者(四十) 几人再度陷入僵持。郑敏之仍旧用晾衣杆压制着蜘蛛女,可后者猖狂地扬起头来、望向李炘的方向,口中仍然发出恒定频率的嗡鸣声。 “照我说的做,我就饶你一命。”在郑身后,李炘一脸茫然、瞪着虚空中的一粒灰尘,艰难而口齿不清地说道。他手中的匕首还架在郑敏之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线。 与此同时,白色蟹蛛开始朝着少女聚集。它们渐渐融合在一块,弥合了少女仿佛碎瓷一样的那只断手。 伊曼妮听到李炘的声音、终于注意到了异常,此时也转身看向三人。 “放开我,让那女人解开手铐。”蜘蛛女操纵着李炘、对郑敏之发出了一道命令。 可他纹丝不动,只是问伊曼妮道:“你怎么看?” 后者耸了耸肩。 “不成问题。”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人已经弹了出去。不到半秒钟内,伊曼妮一个箭步便横跨大半个房间、高高跃起。她一记回旋踢、正中李炘太阳穴。 后者应声倒下、手里的匕首也滑脱了。 伊曼妮的操作直接把蜘蛛女给看傻了。有那么几秒钟,她停止了吟唱。等她回过神来、便开始剧烈挣扎,企图甩开郑敏之的控制、逃向屋外。 可她没能成功。伊曼妮回过头,从险些被害的那个女子身边捡起一大卷防水胶布。她大步赶到郑的身边,先是用胶布封住了蜘蛛女的嘴、接着飞快地把她的四肢死死固定在了地毯上。 与此同时,李炘终于呻吟着坐起身来,一手压住自己的太阳穴。 “你还好吗?”郑问他道。 见后者一脸迷惑,他又再次确认道:“你还记得自己现在在哪里吗?” 李炘点了点头,却因为移动头部造成了重影,直犯恶心,不由得又把头给埋低了些。 “我担心他可能轻度脑震荡了。”郑又看了李炘两眼,“我们是不是做的有点过火了?” 伊曼妮再次耸了耸肩。 “我跟他又不熟。”最后,她抄着两手、好整以暇地答道。 “也罢,确实没有办法。”郑叹了口气,一边搀扶李炘重新躺下,“他往后要是再问起,就告诉他这是被操控导致的后遗症——某种意义上,此话也确实不假。” 几分钟后,屋外传来了警笛声。陆陆续续有人出现在房屋门口——首先是安顿好了流浪汉、过来查看情况的安德鲁和克莱昂。就在他们用担架把遍体鳞伤的女屋主抬出去的时候,穿造访区急救制服的史蒂文和格雷格又赶到了。 二人一进门,就看见李炘捂着头倒在地上,忍不住怀疑地看向郑和伊曼妮。 “他没事。”郑摊了摊手,“......大概。” 史蒂文正准备追问,却突然瞥见了那个两手被拷在身后的长发男子,不由得惊呼出声来:“是他!” 格雷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点了点头。 “这么说,这就是夜行者的庐山真面目?”他一边说,一边撑开手里拿着的折叠担架。 等到他与史蒂文二人把李炘拖上担架、朝门外走去时,格雷格又回头对郑敏之和伊曼妮说道:“梅耶在过来的路上了。我听说收容组也出动了。” “收容组。”郑皱起眉头,“那家伙也会来吗?” 格雷格以同样肃穆的神色点了点头。 “梅耶要我们带话。万一在他们抵达之前,区防队和警方的人先到了的话,就交给你们俩干旋了——不要让人把研究对象带离现场。”二人把李炘架走之前,格雷格最后嘱咐郑敏之和伊曼妮道。 郑闻言冷笑一声,而伊曼妮只是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走在最前面的史蒂文扭过头来,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留在现场的两人。 “没问题吗?”他忍不住问格雷格道,“就凭他俩,绝对会引发口角吧?” 后者露齿而笑。 “这大概正是梅耶想要的效果。”他答道,一边示意史蒂文继续往前,朝停在街边的救护车走去。 卷三: 夜行者(四十一) 史蒂文和格雷格并不是开着救护车过来的——他们俩是驾驶史蒂文那辆棕灰色的吉普牧马人赶来的,只不过往车顶上敷衍地贴了个带警笛声的警灯装置。此时,吉普车就停在小屋正对面的街道上。 “我还是不大放心只留他们两个在现场。”在把李炘带到吉普车边上以后,史蒂文重新回头朝小屋的方向看了看。 格雷格耸了耸肩,又低头打量起李炘来——后者终于缓过来了些,正在小心翼翼地从担架上坐起来。 “你感觉怎样?” “好像好些了——我头不怎么晕了。”李炘答道,一边接过格雷格递过来的一瓶水,“不用介意我,如果需要的话,你们尽管先去接应他们两个吧。” 史蒂文皱起眉头。 “别开玩笑了,脑震荡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抄起两手,“我们得先给你做个初诊。就算没什么明显症状,等回到医院,你还是需要照个ct以防万一。” 这时,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吉普车的旁边。两个戴费多拉帽、穿黑色风衣的人影下了车——是之前堵截过郑敏之的那一老一少二人组。他们手中提着一台有点像盖革计数器的装置,此时正冷冷朝着史蒂文、格雷格和李炘的方向投来目光。 “别虚张声势了。你们要找的人在那一头。”就在对峙越拖越长的时候,格雷格冷不丁对区防队的二人说道,一边指向案发的那间小屋,“我们的人已经控制住了现场,你们进门的时候收敛一点,不要误伤了友方。” 他的举动不光把史蒂文和李炘吓了一跳,好像就连区防队的两人也没料到他会这么直白。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接着压了压帽檐,快步朝小屋走去。 “没问题吗?”史蒂文目送老少二人进了房间,还是忍不住问道。 格雷格只是再次耸了耸肩。半晌,他重新扭头看向李炘:“你是怎么撞到头的?” 后者皱起眉头,努力回想起来。 就在他使劲回忆的间隙,小屋的方向突然传来争吵声——即使在近百米的距离外,他们仍旧隐约能听出郑敏之不咸不淡的调侃语调、年少的那名区防队员急得跳脚的叫骂声,和年长那位喝止他的声音。 “我不记得了。”见吵闹声半天也没有安静下来,李炘终于无奈地继续道,“我只记得那个少女哼唱了些什么,让我头特别疼。” “那个少女。”史蒂文重复道,“你前几天和我们说起过她,不是吗?” 李炘正准备回答,又有一辆亮着警灯的警车抵达了,警笛声震耳欲聋。 三人再次中断对话,看着两名警官下了警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又一个戴费多拉帽、全身漆黑的身影也从警车后座上跨了下来——是那个棕红色头发的女性区防队员。 “现场在那一头。”史蒂文一边取下员工证供警官一行查验,一边为他们指路道。 “伤员呢?”其中一个警官问道。 史蒂文又指了指停在街角另一头的救护车——此时,安德鲁和克莱昂正忙着替伤痕累累的女屋主包扎。 “你们的队员已经提前抵达了。”格雷格继而对那名区防队员说道。 后者愣了愣,继而点了点头,快步朝屋内走去——就在她进屋后不到半分钟内,小屋里的争论声迅速停息了,只剩那个年轻区防队员恭敬的应承声。 “她有这么高权限?”格雷格默默听着小屋内的动静,最后忍不住评论道。 这次换史蒂文耸肩了。与此同时,两个警官走到救护车的一头,简短地对伤者进行了问询,也朝着案发的小屋走去。 警官们前脚踏进小屋,最后一批人马后脚也终于抵达了。 一辆印着造访区创伤应急组字样的急救车停在了李炘一行人面前。这辆车的外形比起急救车来说,反而更像是装甲车一样——窗户开得极小,车头上有边缘镶着铆钉的加固铁板。 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影从车上跳了下来,都是女性。李炘只认得出走在前边的那人——她约莫三十岁上下,把金棕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像佩戴首饰一样把听诊器挂在颈上,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与之相对的,走在后面那人简直像个淡淡的影子。她有东亚人的面部特征,脸色蜡黄,没有化妆、蓬头垢面,极深的眼窝里埋着两粒极其明亮的黑色眼眸。此人把两只袖子挽到手肘高度,又把两手揣在白大褂的衣兜里,懒散地跟在梅耶身后。 “梅耶博士。”史蒂文问候道,又瞥了一眼跟在梅耶身后的那人。 “陈郁博士。”直到几乎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才带着点不情愿,也叫出了她的名字。 卷三: 夜行者(四十二) “是谁首先报案的?”梅耶扶了扶眼镜,一边问史蒂文道。 后者指了指还坐在担架上的李炘。 梅耶简短地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干得漂亮。”她抛下一句称赞,继而匆匆朝着事发的小屋走去,梭跟的皮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出一连串闷闷的响声。 与之相对的,那个披头散发,被唤作陈郁博士的女人只是淡然看向吉普车前边的三人。 “看得出来,你不大待见我。”半晌,她突然对史蒂文说道。 后者因冷不丁的对峙而感到不适,却也没准备说谎掩盖过去。 “恕我冒昧,不要说造访区应激创伤组了,就算在整个山奈医院上万号人里,待见您的人恐怕也是少数。”史蒂文沉默片刻,最后索性直言道。 “哦?”陈郁露出一丝浅笑。 “别装蒜了,陈郁博士。”她的态度竟激怒了一向稳重的史蒂文。他有些恼火地想要上前一步,但不知是否因为顾忌上下级职员关系,在最后一刻又刹住了脚,环顾四周、压低了音量继续对她说道,“就凭您身后留下的这么一长串臭名昭着的‘实验’记录,很难说您是不是为了躲避被审判断罪才会选择漂洋过海,入职造访区创伤应急队、接管收容小组的。” 好像因为史蒂文的指控,陈郁也有些不悦。 “你搞错了,我是科研工作者,不是伦理学家——这话我已经重复了无数遍,自己都说腻了。”几秒钟后,她终于答道,两眼灼灼,音调也有所提高,“你指责我实验伦理有问题?要我说,这就像指责狼去猎杀羊群一样——就因为和世间常情相悖,便期望研究者自行终结实验、闭紧嘴巴不再提出问题?你倒不如去指望狮子吃素算了。” 史蒂文一脸怒容,正准备继续反驳下去,却被梅耶打断了——她已经走出去好一段距离了,这时听见身后的争论,忍不住回头瞪了二人一眼。 “陈郁博士。”她克制地插话道,“我以为您已经从过去的经历中得到了教训,不是吗?作为一个理性的研究者,请你发言时考虑一下听众和场合,注意维护科研工作者的整体形象。” “我说错了了什么吗,凯特?”后者佯装得一脸无辜地答道,却又立刻露出一副讥讽的冷笑,“公众对研究者的刻板印象本来就不符合实际。” “不是现在,陈,要吵你们私底下尽管去吵。”梅耶颇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但现在是工作场合,你还有研究对象在等着要被回收呢。” 听到研究对象几个字,陈郁立刻不做声了。她露出了更加严肃的表情,不再和史蒂文争论,只是加快脚步、追上了梅耶。 陈郁博士在白大褂下边穿着九分牛仔裤和帆布鞋,不同于每走一步便咯噔作响的梅耶,她几乎像是无声地在黑夜中浮游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恐怖的家伙。”等到梅耶和陈郁也终于消失在小屋里之后,格雷格长呼一口气,苦笑着评论道。 “你之前说她可能会被断罪,”李炘抬起头问史蒂文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者摇了摇头。 “你听说过北塔研究院吗?”他问李炘道。 “上元的北塔学院?你是说前几年因为非道德人体实验败露而被全线查封的那所研究院?” 史蒂文点了点头。 “她是当年的研究带头人之一。”他解释道,表情活像吞了只苍蝇,“我早跟梅耶博士说过,聘请她来神经外科,后患无穷。” “梅耶当时怎么回答你的?”一旁的格雷格问道,一边抄起两手。 “她说是更上一级做出的决定,她自己也做不了主。” 史蒂文说完,三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小屋的方向偶尔传来零碎的谈话声。几分钟后,几方好像终于彼此达成了共识。 渐渐有人从屋子里出来了——先是两名警官,紧接着是梅耶与陈郁博士。在他们身后,郑敏之与伊曼妮把那瘦高个的男子和蜘蛛女分头押了出来。走在最后的是三名黑衣的区防队员。 “怎样?”郑敏之经过的时候,格雷格问他道。 “他们决定首先进行联合审讯,视结果再商议如何处置这两人。”郑一边把那名被手铐铐住的男子移交给其中一名警官,一边答道,“李炘,你作为报案人,恐怕也得在场——你现在完全缓过劲了吗?没问题吧?” 后者点了点头。 “我方代表是谁?”几秒钟后,格雷格再次问郑敏之道。 “梅耶准备把陈郁作为技术顾问派出去。”郑敏之说着,下意识地歪了歪头、眯眼看向陈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区防队的家伙特别吃她这一套。”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盯着自己,这时,站在十几步开外的陈郁博士突然转过头,看了看急救队一行四人。 史蒂文和格雷格重新沉下脸来。在他们身边,郑一副无事发生的表情,冲她笑了笑。 “她看起来就像是犯了反人类罪、在逃的疯子科学家似的,不是吗?”他一边保持着笑容、朝陈郁招了招手,一边对余下三人说道。 卷三: 夜行者(四十三) 几方经过商议,最后决定各自派人参加警方的审讯——区防队一方派出了那对老少搭档中较年迈的一人,造访区创伤组一方派出了梅耶与陈郁博士,而负责夜行者一案的重案组警察负责协调审讯的流程。 作为第一个发现事件现场的目击证人,李炘也被传唤去了审讯现场。可在他前往警局之前,史蒂文坚定地把他扣留了下来,直到回了山奈医院、拍过ct确认了脑部没有明显外伤后,才肯放他离开。 李炘出了影像科、正在朝外走的时候,刚好碰上了正打卡下工的安德鲁和克莱昂。 “你这次属于出车时碰上了特殊状况。”克莱昂对李炘说道,“我已经和你们的培训师说过了——是那个叫马特的人,对吧?他说你不需要再进行额外的跟车实习了,就按已经完成二十四小时实习算。” 李炘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安德鲁。 “只要有机会,我会帮你问问陈郁博士,能不能观摩她的实验。”他向安德鲁保证道。 后者只是两手揣在裤兜里,看向远处。等到李炘转身离开时,才听见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多谢”。 ---- 等到李炘抵达警局时,审问已经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他先是被领到了监控室,却发现梅耶坐在一众旁观审讯的警员之间、翘着脚,一边盯着监控摄像头传来的画面,一边下意识地摘下眼镜、轻轻咬着眼镜腿。她见李炘出现在门口,于是向他挥了挥手。 后者一进监控室便被浓重的烟味呛到了。李炘瞥了一眼监视器屏幕前的那张桌子,发现桌上摆着三个纸杯,每个纸杯里都已经塞满了烟头。他拼命克制住咳嗽的冲动,也给自己找了一把转椅坐下,看向监控器。 审讯本该针对那个瘦高的男子与苍白的少女,可不知为何,在此刻从审讯室传来的画面中,反而是那个年迈的区防队员在与陈郁彼此对峙。 “我看不出你作这番要求的意义何在,陈郁博士。”李炘刚刚坐定,便听见麦克风里传来那个区防队员的声音。他正站起身来,两手插腰。 “我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布莱克先生。”陈郁仍旧保持着坐姿、白大褂的袖子高高挽起,两手交握,搭在桌上。她冲坐在桌对面的那名少女扬了扬下巴,“不可以用对待常人的方式来看待这......东西。你眼前坐着的并不是人类,只是身披拟态的造访区造物罢了。假如不把它同宿主分离开来,就始终很难判断作案动机到底是出自这个男人真心,还是受了造访区造物的影响。” 她说着,瞥了桌对面的两人一眼——男子和少女都被手铐与脚铐拴在了椅子上。此时,那个留着黑色卷发的男人正游离地盯着摄像头的方向,而少女只是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这审讯已经持续近一个小时了,无论你如何威吓,嫌疑人却始终连一个字都没吐露过。”半晌,陈郁继续不紧不慢地对布莱克说道,“要我说,这就是教科书式的浪费时间。与其继续僵持下去、以维持你那无用的自尊,为何不采取我的意见,姑且尝试一下呢?” 布莱克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背对着陈郁,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正努力克制住怒意。 也就在这时,梅耶转了转椅子、朝李炘看了一眼。 “再观望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她指示李炘道,“你去加入他们那边吧——试试看能不能推进对谈、把焦点再次拉回到审问犯人上去。” “我该说些什么?”李炘没什么把握地问道。 可梅耶只是耸了耸肩。 “随你便。”她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戴上眼镜,淡淡地笑了笑,“我听说你直觉很好——去吧,证明给我看看。” 李炘咽了口唾沫,最后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屏幕中的画面,继而朝着审讯室的方向走去。 卷三: 夜行者(四十四) 李炘敲门的一瞬间,那个仿佛瓷偶一样的女孩突然抬头、看向审讯室的入口,一面再次轻轻哼唱了起来。 陈郁起身,把审讯室的门打开一条缝,飞快地递给李炘一副无线耳机后,又把门给摔上了。 “以防被影响心智,你先戴上耳机再开门。”她抄着两手、倚靠在紧闭的门板上,对门外的李炘说道,“耳机有主动降噪功能,可以抵消这家伙用来干扰人心智所发出的频率。” 后者顺从地照做了。这副耳机看上去经过了不少改造,外壳上缠了好几圈胶布,可一旦戴上,确实就完全听不见那少女所吟唱出的调子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半分钟后,李炘推门而入,一边询问道。 “一筹莫展。”陈郁博士答道。她已经坐回了原位,却还抱着两手,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一个小时了,嫌疑人一句话都还没说过。” “博士,我有个可能有些奇怪的问题。”李炘在陈郁博士身边坐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说。” “她不是人类,对吗?”李炘看了看坐在桌对面、笑容甜美的那个女孩,“我听说在犯案的这个男人进入造访区之前,她甚至不存在于世上。——那她究竟是个什么?是来自造访区的怪物吗,还是某种意念的具象体?” “你是叫李炘,对吧?”陈郁一边问道,一边理了理头发——可这毫无意义,她的头发纠缠得就像头顶蓬勃生长出的一把野草,无论怎么整理都还是乱作一团。 “对你的问题,我有相当确凿的答案。但若是我直说的话,只怕这名布莱克先生会不大高兴。”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那名生铁色头发、神情严肃的区防队员。 “陈郁博士,请你不要纵容与案件无关的问题。”被她称作布莱克先生的那人皱着眉头答道,“我已强调无数遍,辨明这名女子的身份对破案毫无益处。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确定嫌疑人,也就是这名男子,主动且自愿地犯下了故意杀人罪。假如此事不假,他必将受到相应的严惩。——至于你们怎么处理造访区造物,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区防队一方没有兴趣。” “布莱克先生,过去整整一个小时内,你一直在反复打岔,不让我把话说完。——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陈郁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面向布莱克。她把十指张开、撑在桌面上,颇有些不耐烦地正视着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区防队员,“区防队绝非对造访区造物不感兴趣。你之所以不愿让我把话题引向这个少女的身份问题,是因为你在害怕。” 后者有些莫名其妙:“我害怕什么?” “你生怕这个男人并非是处于自主意愿,而是受到造访区造物影响,才会去杀人的。”陈郁冷冷地答道,“这样一来,鉴于他处在非正常精神状态中,检方便无法判处他死刑——在你们区防队的人看来,这无疑是让肇事者逃脱一劫、正义无法伸张的不利情况。” 听了陈郁的一番剖析,布莱克沉默了。几分钟后,他终于倔强却底气不足地问道:“所以呢?” “所以什么?” “这个女孩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我的担心确实会成真吗?” “布莱克先生,”陈郁翻了个白眼,“我是科学家,不是预言家。你既然阻止我进一步调查,又指望我能说出些什么呢?” “你确凿地知道答案——这可是你刚刚自己说的!” “我确实知道这女孩到底是什么东西,可在详细盘问之前,我也无法直接回答你,到底是她控制了那个男人的心智,还是这个男人自己做出了杀人的选择。” “我以为你是科学家,不是哑谜师。”布莱克尖酸地评价道。 陈郁没有接招。她叹了口气,重新拉过自己的椅子坐下。 “好好坐下,我就把知道的情报和盘托出。”半晌,她语气冰冷地对布莱克说道,与其说是在讨价还价,倒不如说是在发号施令。 等到布莱克终于一脸不悦地坐回椅子上以后,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露出了言归正传的表情。 卷三: 夜行者(四十五) “在造访区出现后的十五年间,像她这样凭空出现,有着人类外表却表现异常的存在屡见不鲜。”陈郁看向那个黑衣的少女,一边用食指轻轻扣了扣桌面,“至今,仅仅是登记在案的数量便已有大约三千两百例。其中三分之一的案例曾被系统地解剖研究过,有文献记录可循。” 陈郁博士的语气平淡,可当她把解剖一词说出口后,李炘与布莱克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万一被解剖的案例其实是......?” “你担心我们误把人类被肢解了?”陈郁把李炘没敢问完的话补充完整了,一边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你以为赫尔辛基宣言是去年才被提出的吗?所有解剖在实际进行之前,都至少经过ct和核磁共振确认过解剖对象的生理结构。——即便造访区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蛮荒西部,我们也并没有硬生生再造一个奥斯维辛的打算。” 布莱克并没有完全信服。 “恕我冒昧,”他斜眼看了看陈郁,别有深意地指出,“您当年任职的北塔,不正是因为爆出对人类的活体解剖实验,才被查封关停的吗?” 后者只是露出了一个冷冷的微笑。 “我理解公众的不安。可从内部人士的角度看来,北塔算得上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典例。”她重新握紧两手,一边淡淡地说道,“尽管我也并不想试图为处于伦理灰色地带的研究背书,可我必须提醒你,布莱克先生,北塔的关停并不是因为活体解剖实验违法,而是部分课题组对患者知情同意权的极度忽视导致的——我自己同这部分课题组并没有过利害交集,也拒绝因为他们的过失而承担外界的指责。” “博士,布莱克先生,我们还是说回这个女孩的事情上来吧。”眼见两人马上又要吵起来,李炘坐立不安,赶忙打岔道。 两者无言地看了李炘一眼,让他有些发怵。可过了几秒后,陈郁还是点了点头。 “仅从行为学的角度来看,在过去发现的案例中,有约莫十五六例样本和这个......生物有相似之处。”陈郁向后倾、靠在椅子上,一边抄起两手,一边翘起一条腿,“它们拥有基础的语言能力、关节灵活性远远超过人类正常范围,对节肢类动物有亲和性,尤其是蜘蛛。——最重要的的是,它们拥有利用声波与电磁波频率操纵他人行为的能力。最近的几篇论文暗示这种操纵能力甚至可能不限于人或动物。大概半年前,学界发现了一个新样本,似乎能够操纵植物的生长周期。” 她每说出一个特征,李炘便在心中默默比对,继而微微一点头。听到有关植物生长周期的那句话时,他睁大了眼睛。 “这些样本的年龄、性别或生理特征毫无相似处。有的外表像是将近六七十岁的老太,也有看着像是不到七八岁的男童的。”陈郁无视了李炘的反应,继续说道,“可在解剖之后,能够看到它们的神经系统高度趋同——它们没有一个类似人类的完整脑部结构,甚至没有脊椎。实在要说起来的话,它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反而同节肢类动物更加类似,被食道贯穿,分为上下两部分。食道上方的部分主要控制头部与嘴部,而食道下方的部分主要控制四肢......” 这时,布莱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她:“拜托,博士,别再拿科学术语唬人了。请你直接进入正题。” 陈郁白了他一眼,但最后只是简短地打了个总结:“基于这些共同特征,学界姑且为这类来自造访区的生物起了个名字:人面蛛。” 言罢,她沉默了几秒,好让其余两人整理思绪。见李炘最后对她点了点头,陈郁于是继续说道:“人面蛛出现在造访区外时,往往伴随着一定程度的植入性现实。它们往往与某个新近进入过造访区的人相绑定,伪装成此人的亲属或近邻——我们目前还不确定它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博士,您说的这种生物......人面蛛,它们对人类一般有攻击性吗?”半晌,李炘问道。 陈郁摇了摇头。 “人面蛛操纵其宿主,杀害他人——有这样的先例吗?” 陈郁再次摇了摇头,却又突然皱起眉头。 “倒是有一个共性,”她重新开口道,“在人面蛛被发现的时候,其宿主或多或少都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精神异常。” “怎样的异常?” “一般是强迫障碍或是饮食障碍。”陈郁脸上浮现出沉思的表情。她拿过桌上放着的一支圆珠笔,下意识地按动弹簧,“有绝食的,有过食至撑破胃袋的,有不顾身体条件,除非虚脱,便一直在过量运动的,有反复洗手把指尖搓出血的,也有无法克制自戕欲望的,诸如此类。” 她又按了按笔,接着抬头看向李炘。 “你觉得这是个切入点?”他问道,也忍不住坐直了一些。 陈郁不再翘二郎腿了。她把圆珠笔的弹簧一侧抵在下巴上,一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卷三: 夜行者(四十六) “对不同宿主,人面蛛诱发的精神异常都各不相同——甚至至今都没有发现彼此重复的案例,”陈郁继续说道,“我认为这个是应该着重调查的方向。” “这个宿主的精神异常——” “我觉得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陈郁一边说着,一边转了一圈笔。当圆珠笔停下的时候,笔尖直指那个瘦削、眼窝凹陷,一头黑色长卷发的男人,“加布里耶尔·拉米雷兹,二十八岁,无业,非法移民。是什么原因让造访区对他起了反应、唤出了人面蛛,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发展出了反社会人格?” “如果你相信人性本恶的话,博士,此人很可能生来便具有反社会人格。”布莱克插话道。 陈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究竟是什么令他突然在近一个月时间里爆发出如此的攻击性?”她更正道,一边抓过桌上一个空白的便签本,把这些问题全都写了下来。 “你问我,我问谁呢?”布莱克摊了摊手,“要我说,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嫌疑人压根就不愿意开口说话。” 他抬头,看了一眼桌对面的男人。为了避免那瓷娃娃一般的女孩对他施加精神上的影响,警方也给他带上了一副特别改装过的降噪耳机。可此时,这人只是盯着审讯室的白色日光灯管,脸上一片空白,仿佛一件摆设,而不是活人。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应该把人面蛛与其宿主分离开来。应该找人把这女孩暂时带到其他房间去,对这个男人单独问话。” “可谁又能保证换个房间,两者之间的距离就已经足够了呢?”布莱克反驳道,“你有文献背书吗?——没有?我想也是。再说了,万一让人面蛛跑了,谁来负责?” 陈郁博士和布莱克探员再次就此事争论起来,可李炘并没有加入两者的对话。他只是凝视着那个黑衣的女孩。后者注意到他的目光,于是天真地歪了歪头,回给李炘一个甜甜的微笑。 “他也渴求死亡,是吗?”李炘下意识地脱口问女孩道。他没头没脑的问题突然让整个审讯室安静了下来。陈郁与布莱克纷纷扭头看向他和那个非人的少女。 女孩无辜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却一点光也不反射,漆黑如深夜中的一潭止水。 “和你不一样。”最后,她开口道,语调甜蜜,却又暗藏毒性。 “有什么不一样?”李炘入了迷,他两手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一边问道。 “你的渴望对内。他的渴求指向外界。”女孩答道,又露出羞赧的表情,低头笑了笑,好似被人问到暗恋对象了一样的神态。 “‘被选中的本可能是我’。你当时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后来一琢磨,你并不是在选择下一个被杀死的人,不是吗?我本来会被选中干什么?” 听见李炘的问话,布莱克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你之前和人面蛛接触过?”他问李炘道,可后者无视了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女孩。一旁的陈郁此刻也死死看向二人,一边伸出食指,示意布莱克噤声。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微笑着,一边伸出猫一样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的欲念非常纯粹。”半晌,她笑吟吟地继续说道,“可如果我帮你突破了理智、成全了你的愿望,一切也就结束了,不是吗?” “什么就结束了?”李炘不解地问道,继而却突然自己想通了,“欲望——你依靠人的欲望维生,对吗?如果我......如果我结束自己的生命,你就失去了能量的来源?” 女孩只是微笑着,却不置可否。 “你最初是怎么察觉......这个人的欲望的?”李炘指了指那个瘦削的男人。 可不知为何,那女孩好像下定决心不再说话了。她只是颔首微笑,像一幅画,像一道谜题。 陈郁和布莱克二人从旁观望着。几秒钟后,见无法再套出更多信息,布莱克于是向前探身、取过夜行者一案的档案报告,再次仔细翻阅起来。 “第一起案件发生在三月十日,是一个周日......” “比三月十日要更早。”就在布莱克刚开始念档案上的内容时,李炘突然打断了他。见区防队的探员向他投来怀疑的一瞥,李炘自己也犹豫了一下,“至少,直觉告诉我,在周六就已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直觉。”探员颇为迟疑地重复道。 “李炘啊李炘,”陈郁朝椅背上一靠,一手还在下意识地转笔,“你到底还有多少信息没有告诉我们?” 他愣了愣,最后还是如实答道:“周六那天晚上,我见过这个女孩。——她当时进到一家洗衣店,取走了一件沾血的衬衫。去查那家洗衣店的监控记录,我想应该是能够看到的。” 听到他这么说,布莱克与陈郁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那个黑衣少女——可后者仍旧只是微笑,一点表示也无。 “通知警局的职员和梅耶博士,”半晌,布莱克突然扭头、看向审讯室天花板一角的监控摄像头,一边对摄像头另一端的人说道,“在警署大楼里找一个防守严密的房间,我们要准备转移人面蛛、单独对嫌疑人进行审问。”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炘一眼。 “如果你所说的一切属实。”几秒种后,他压低声音,以近乎像是威胁的语调对李炘说道,“那么你与人面蛛、与加布里耶尔·拉米雷兹的交集实在是过于密切,很难不把你视为涉事嫌疑人之一。”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站了起来:“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在犯罪发生之前、发生途中,乃至犯人被抓的同时,全都在现场的?——我听说你是新近刚抵达瓦迪兹的?也就正好在你出现在城市中的这段时间,突然集中爆发了连环杀人案。要我说,实在有点凑巧,不是吗?” 李炘张了张嘴,可就在他准备反驳的那个瞬间,审讯室里的音箱突然响了。 “布莱克探员,”梅耶的声音从音箱里传了出来,冷静克制,话里却仍旧透着些不悦,“请不要妄下无端的猜测。李炘是造访区创伤应急组的一员,我作为应急组负责人,愿意为他的清白无条件背书。” 布莱克闷哼一声、瞥向一边,同时抄起两手。 “该死的寻回者。”在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员匆匆进屋、把那个黑衣的少女架走的同时,李炘听见他以近乎鼻息一般细微的声音,偷偷抱怨道。 卷三: 夜行者(四十七) 在蜘蛛女被带离审讯室之后,随着时间推移,那个瘦削的男人肉眼可见地变得机敏了起来——他脸上渐渐浮现出警惕的神色,好像整个人的心智刚刚从一片混沌的迷雾中冒头。 他不再像趋光的昆虫一样死命盯着日光灯管看,而是仓促地瞥向桌在桌对面的陈郁,在后者扭头看他的时候,又飞快地避过目光。 “别装了,我们看得出来,你已经恢复了自主行动能力。”陈郁博士颇不耐烦地对他说道,一边再次把十指交扣起来,“别这么懦弱——你做了什么,自然是你自己最清楚。事已至此,我们好好聊一聊又何妨?” 后者见无法靠装聋作哑逃避话题,于是索性身体朝前倾、近乎挑衅地朝桌对面的三人靠拢——他虽然精瘦,可甚至比李炘还高了一个头。此时,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了坐在正中间的陈郁。 “我要找律师。”他像盯住了猎物的鳄鱼一般看着陈郁,一边一字一顿地说道。 可后者丝毫没有动摇。她只是扬起下巴,正面迎接来自男人的挑衅。 “当造访区的影响退去,你常常会发现,比起奇形怪状的造访区生物,反倒是熟知社会运作规则的人类更加不讨喜。”在陈郁身边,布莱克探员仍在埋头翻阅着夜行者一案的档案资料。这时,他苦笑了一下,一边评价道。 “加布里耶尔·拉米雷兹,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陈郁看了布莱克一眼,回头对嫌疑人说道。 “依据法律,我有权利......” “造访区利用法第三章十七条,”她打断了他,一边再次按了按圆珠笔,“但凡与造访区相关刑事案件,如果犯案者愿意配合提供造访区相关情报,可考虑适量减刑。” 那人不再抗议了。他闭上嘴,若有所思地打量起陈郁来。 与此同时,布莱克皱起眉头,也无声地看了陈郁一眼,似乎不满于她如此直白地给了犯罪嫌疑人一个机会。 “可话又说回来了,你确实有权保持沉默,对此我没有意见。”陈郁再次说道,一边把手里的笔转了半圈。 “你想听什么?”半晌,男人终于问道。他想要抬手挠头,却被手铐限制住了行动,不得不重新把手放下。 “三月八日,你从山奈医院出院。”陈郁远远瞥了一眼布莱克手里的档案资料,继而问道,“你同人面蛛——也就是那个跟你形影不离的黑衣女孩,也就是在那一天初次见面的,是吗?” 那人点了点头。 “你叫她人面蛛?”他喃喃问道,“所以她确实不是人类,对吗?我一直有个预感,我招惹了什么不大对劲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突然痛苦地把额头抵在桌面上。几秒种后,他开始不断把头砸向桌板,似乎只有依靠撞击带来的痛感,才能同噩梦般的回忆相拮抗。 他的行为把李炘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停不下手......”男人一边用头撞着桌面,一边呜咽地说道,“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就要败露了,我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但只要她一看向我——她的眼神,我逃不出她的视线。只要她一微笑,我就抑制不住想要破坏、想要见血——上帝啊!”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男人抬起头、重新看向陈郁,额头上一片淤青,眼神却再次变得空洞。 “我不记得了。”他答道。 陈郁皱起眉头。与此同时,李炘东张西望,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三月九日——也就是你出院一天之后,那天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男人困惑地重复道。 “那是你第一次行凶,不是吗?——那是你第一次受到人面蛛控制的时候,对吗?” 这时,布莱克咳嗽一声,打断了李炘的问题。 “不管你有多么确信,我必须提醒你一声,”这名区防队员对李炘说道,“按照法医的说法,我们切实发现尸体、登记在案的第一起谋杀案,确实是发生在三月十日深夜。——你确实没有记错日期?” 李炘没有理会他,只是坚持问那个瘦削的黑发男人道:“三月九日,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一定做了什么,就当着那个女孩、你多出来的那个妹妹的面。” 他看着男人的表情,犹豫了一下。 “还是说——”半晌,李炘继续追问道,“你对那个女孩做了些什么?” 男人再次陷入沉默,一脸不再愿意开口的坚决模样。 “你看,那个女孩,她确实不是人类。”这时,陈郁突然意味深长地开口了,“无论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他们是无法以此对你定罪的,你知道吗?” 李炘皱眉看向她。可不知怎的,陈郁这句冷气森森的话似乎让瘦削的男子感到更加安心了。 他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铐在椅背上的右手,不自觉地以拇指揉搓起食指的第一个指关节。 “出院后的第二天,我扭断了她的脖子。”几秒后,他重新抬头,以叙说家长里短一样的平淡语调,波澜不惊地答道。 卷三: 夜行者(四十八) “你......什么?”男人所说的话过于有冲击性,令李炘吓了一大跳。 “拧断了她的脖子。”加布里耶尔·拉米雷兹一脸平静,好像奇怪的并不是他,而是李炘一样。半晌,他再次低头看了看双手,好像补充说明一样继续说道:“没别的办法,她始终一言不发地跟着我,甩也甩不掉——我叫她去洗衣房、企图支开她,可不到一两个小时,她就像闻到肉香味的流浪狗一样,又找回来了。” “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了?!”坐在一旁的布莱克探员按捺不住了。他使劲一拍桌子、愤怒地站了起来,“你当你是在扑杀害虫老鼠吗?” 可那个瘦削的男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不是人类。”他一本正经地答道,“这是你们自己说的,不是吗?” “但你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陈郁重新把十指交扣,一边端详着这个男人。 后者转过视线、看向她,却一言不发。 “在这个女孩之前,你对其他人做过类似的事情吗?”博士无视了他的目光,只是继续问道。 男人又看了她好一会儿。 “这不算造访区相关情报了,对吗?”最后,他一边答道,一边露出识破伎俩后洋洋自得的笑容。 一旁的布莱克探员仍旧没有坐回椅子上。这时,他把两手攥成拳头、抵在桌面上。因为怒火,他两臂的青筋毕露。 “无妨,我们继续。”半晌,陈郁耸了耸肩,重新松开两手、拿起圆珠笔,“你扭断了女孩的脖子,然后呢?” 男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了。他的脸像幻灯片的特效一样,瞬间因恐惧而变得雪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见他不答话,陈郁忍不住催促道。 冷汗开始顺着男人的发际线集结。不到半分钟内,豆大的汗粒扑簌簌地滑向他的下颚。 “她笑了。”他两眼失去了焦点,一边喃喃道。 陈郁皱起眉头。可就在她进一步问话之前,男人自己又接着说了下去。 “她的脸——她的脸已经转到和后背在同一个平面上了。可......可她就这么爬了起来、背对着我,却不停冲着我笑。” 战或逃反应让他浑身痉挛、把手铐和脚铐绷得哗啦啦直响,直到勒出了血痕。 “她的眼睛......她就这么看着我、对我笑,然后对我说——” 男人出现恐慌性哮喘的症状,他张大嘴,使劲吸气,脸色却渐渐开始发紫。 陈郁警觉地站起身来,飞快地朝着监控摄像头的方向打了几个手势,示意警方赶紧派人进来干预。 “她说了什么?”可李炘已经听入了迷。他忍不住继续往下问道。 “‘让我成全你吧。’”男人瞪着空中的某个幻象,一边哆嗦着、一边以口型说道。 紧接着,他的痉挛冷不丁加重,出现了角弓反张的现象——他颈背僵直,身体向后反折如弓状,好像一只想要挣脱重力的诡异大鸟一样。他被勒出血的双手双脚朝前扬起,把手铐和脚铐绷得笔直。 李炘被他吓得不浅,一时半会儿脑中一片空白。 也就在这时,梅耶博士带着一众警员冲进审讯室。她飞快地赶到男人身边、解开他的手铐和脚铐,在警员的帮助下把他从椅子边上拖开了——可痉挛还在持续,男人始终保持着全身紧绷的状态、像一张巨弓。 半分钟后,他的腿部关节突然发出轻微的啪啪声——那是肌腱和韧带在过度紧张的状态下开始撕裂的声音。 “假性癫痫发作!赶紧联系急救组送药过来——”梅耶飞快地命令道。 “不好!”就在李炘赶到她身边的时候,梅耶惊呼出声来,“没有脉搏了!” 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内,男人的躯干终于瘫软下来、不再呈诡异的角度。可他同时也失去了任何鼻息。 审讯室里此时人挤人,却也安静得可怕。 半晌,陈郁博士从人群中挤过,一边在那个男人身边蹲下,一边从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笔形手电筒。她先是测了测颈动脉脉搏,又翻开男人的一边眼皮,用手电照了照。 “没有瞳孔反应。很可能脑死亡了。”几秒钟后,她抛下那一动不动的男人,收起了笔形手电,一边站起身、一边肃穆地说道。 卷三: 夜行者(四十九) 男人的猝死带来了巨大的骚动。 跟进夜行者一案的那两名警官原本同梅耶一起,在监控室里观察着审讯的进展。这时,二人站在审讯室的门口,在听见陈郁宣布犯罪嫌疑人已经脑死亡后,忍不住露出气急败坏的表情。 “这下可好,我们该如何向公众交代?”等到急救人员把男人的尸体装袋、带向停尸房之后,两名警官中个头较高的那位一拳捶在审讯室的墙壁上,一边质问道,“连环杀手刚刚落网,就发病猝死,我们甚至连全部口供都没有得到!” “警官先生,请您冷静——” “有什么好冷静的?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那名警官一手叉腰,打断了梅耶的劝阻。他的两根眉毛因为气恼而拧在了一块,“你们急救组和区防队本应该是对造访区问题最为熟悉的两个组织,可雇佣了你们作为案件顾问,最后就落得这个地步?我们如何向被害者的家属交代?” 梅耶一时无法辩驳,可就在这时,李炘插话了。 “还没到完全山穷水尽的地步。”见所有人都回头看他,李炘迟疑片刻,才继续说下去,“那个女孩——人面蛛,假如她一直和犯罪嫌疑人一起行动的话,我们或许可以从她那里获得口供。” 之前发出诘问的那名警官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炘。 “你们自己的人都说过了,她不是人类。——你是不是忘了,几分钟前把这个男人活活吓死的,可不就是她吗!?”他仍旧叉着腰,转身面对李炘,继续质问道,“你哪来的胆子,觉得我们可以从她那里获取口供、还全身而退?” “说实话,我觉得这点子还不赖。”在李炘一旁,陈郁耸了耸肩,“我没看出有什么明显的问题——即使不是人类,人面蛛也拥有足够的心智和语言能力,不会完全无法沟通。” “你在说什么胡话,万一审问途中发生了像这个男人一样的猝死事件——” 对警官的反驳,陈郁只是轻轻笑了笑。 “你们要是有所顾虑,我愿意全权负责对她的审讯过程。我想,只要我不去尝试扭断她的脖子,应该也不至于招致像这个男人一样的下场。” 一时半会儿,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发话,只是纷纷瞪向陈郁。 “你拿自己的命冒险,能有什么好处?”半晌,警官好像犯了头疼似的闭上眼睛、捏住自己的鼻根,一边问陈郁道。 她再次耸了耸肩。 “一个条件。”陈郁重新挽了挽袖子,继而说道,“看在我做到这个地步的份上,等到你们需要的信息都收集完毕,我要求你们将这个样本转到山奈医院管理,给我独家进行研究的权利。” 警官露出感到难以理喻的表情。与此同时,站在一旁的布莱克探员隐蔽地叹了口气。 “这倒不是什么完全无法满足的条件......”半晌,警官半推半就地同意道。 陈郁点了点头。 在达成了部分共识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重新各就各位。之前冲进审讯室的几名警员重新返回监控室。那位发出诘问的警官拿出无线电、叫人重新将那黑衣的少女带回审讯室来。 与此同时,梅耶倚靠在审讯室门外,看了看布莱克和李炘二人,又征询地看向陈郁。 后者皱了皱眉,重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我说了,我自愿负责全部的审问过程。你们没有留下的必要。”她重新翘起一只脚,一边说道。 对此,布莱克摇了摇头。 “我留下来。”他也拖过一把椅子,“我代表区防队一侧的立场,不可能说走就走。” “随你便。”陈郁不咸不淡地答道,又抬头,看了看李炘,“但你可以回了,李炘,我看这里应该没你什么事了。” 梅耶也看了看他,一边点了点头。 “你先走吧,李炘。”她赞同道,“夜行者一案的后续就由我和陈郁博士接手,你回去好好休息。——急救资格考试的结果会在三天后放榜,届时不要忘记找马特查成绩。” “好的。”后者愣了愣,继而答道。 他正准备朝审讯室外走,又突然想起自己对安德鲁的承诺。 “对了,陈郁博士,我们这一届的队员里有人对你的研究特别感兴趣——” 他话还没说完,陈郁已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现在没空说这些。”她答道,一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你回头叫他来我实验室,就在医院地下一层的尽头。” 李炘点了点头,朝外走去。当审讯室的门在他背后合上的一刻,他才终于从最近一个月反复纠缠他的不祥事件中脱身,久违地感到如释重负。 卷四: 狭间 (一) 李炘从警署回家的时候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他从前一天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合过眼,可当他倒在床上、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却全是关节翻转的少女和那个被吓到猝死的连环杀人犯。 李炘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单纯是从一个噩梦到另一个噩梦的循环播放。凌晨四点,他在辗转反侧中梦到有人敲了敲他的房门,于是突然惊醒、再也睡不着了。 他起身去洗了个冷水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乱发,走到房间外的走廊上,看着远处的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清晨的空气冷冽、带有少许青草的气味。微风拂过,让他后颈感到一丝凉意。 李炘有些介意对那个非人少女的审问最后结局如何,可他既好奇,又几乎不敢去细想,好像只是单纯的思绪也会再次招来危险一样。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沙漠重镇瓦迪兹今日晴空万里,连半片云都不见。此时的阳光还算是和煦,但近一两个月的经验告诉李炘,只要再过几个小时,日光便会强到烧灼得皮肤生疼的地步。 他又在走廊上站了几分钟,看着远处街道上驶过的寥寥几辆车。员工宿舍一旁、保龄球馆外的停车场上,有几只大鸦在哄抢被人遗落的几片吐司面包。 最后,李炘回到房间,擦干了头发,又揣上钥匙,决定趁阳光还没有变得太强的时候出门走走。 接近四月底,员工宿舍附近栽种的蓝花楹开了。在羽扇状的叶片还没有完全萌发的时候,大片大片蓝紫色的花簇却首先盛放了,像一串串紫色的喇叭,在风中摇曳、散发出微弱的香气。整条街道如今沉浸在一片梦幻般的紫色中,就连满街扬起的尘霾都好像变得温柔了一些。 他最后拐进了街角的一个小公园,挑了张背靠树篱的长凳坐下。——在长凳斜对面,有个把全部家当统统塞在购物车里的流浪汉,此时正坐在树下清点着自己捡回的塑料瓶。仿佛遵照什么不成文的礼节,二人彼此把对方都当成了空气。 户外的宁静让李炘找回了一些生活的实感。他伸直两只脚、一边看着满街的蓝花楹,一边回忆起最近一两个月的经历。 “我到底在干什么?”半晌,他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只得来了流浪汉古怪的一瞥。 也就在这时,一个大概十四五岁、学生模样的男孩匆匆拐进了公园。他干干瘦瘦、有些无精打采,背着一个对他而言有些过大的深蓝色双肩包,看样子是正在去上学的途中。 男孩在李炘坐着的长凳前停步,四处张望了一下,接着探手从背包里摸出了些什么——是一个食盆,和装在密封袋里的一大包狗粮。 他把这两样东西夹在胳膊底下,接着绕过李炘,直往长凳背后的树篱里钻。 “你在干什么?”李炘转身看他挤进两颗灌木之间窄窄的缝隙,忍不住问道。 后者一边解下半截卡在书包上的枝条,一边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李炘,不知怎的,倒好像完全没料到会有人把自己逮个正着。 “你保证不告诉别人?”经过一番心理交战以后,男孩终于开口道。 见李炘点了点头,男孩于是无声地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继而消失在了灌木丛后边。 等到李炘也艰难地挤过灌木之间的缝隙,一边从头顶摘下两三片枯叶的时候,却发现树篱的背后是分割公园和附近居民房的一道铁丝网。在树篱和铁丝网之间,有约莫五米宽、相当开阔的一片空地。 此时,阳光正斜斜地照过铁丝网,在空地上投射出规律的格栅。 “秘密基地?”李炘环顾四周、一边问道。 可男孩只是耸了耸肩。他把食盆放在地上,又打开密封袋,把狗粮全部倒进盆里,堆成一座小山。 “我来喂影子狗。” “影什么?” “影子狗。”男孩皱着眉头,一边重复道。 这对李炘来说丝毫没有帮助。他困惑地看着男孩把食盆往前一推、推到了铁丝网投射下的规则倒影之中。 可几秒种后,李炘突然感到面前一股动物湿热的喘息。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突然看见在铁丝网纵横交错的影子里,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渐渐成型—— “小伙子,你叫什么?”李炘盯着食盆之前新出现的一道阴影,一边再次往后退了一步。 男孩再次皱眉,回头看了看李炘。 “何塞。”他答道。 “何塞。”李炘重复道,一边看着那道新出现的、至少有三米长的影子,“如果换做是我,我可不会管这样的东西叫狗。” 那影子的主人始终不见踪影,可空地中确实出现了某种存在。李炘能听到沉重的喘息声。——更为明显的是,几分钟后,那生物开始狼吞虎咽起来,食盆里的狗粮在不到两分钟内便被一扫而空。 “何塞,快从食盆边上走开。”李炘见状、有些担心地再次地小声对男孩说道,“快到这边来,站我身后。” 可男孩只是保持着皱眉的表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为什么?”他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气质,反问李炘道。 就在这时,那道影子把最后一粒狗粮也吃干净了,发出一阵心满意足的咕哝声,蹭了蹭男孩。 后者因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李炘担心地扶了他一把,却发现男孩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影子的方向,露出了自从李炘看见他以来,第一个符合他真实年龄的、发自内心的纯真笑容。 卷四: 狭间 (二) “何塞,你一开始是怎么发现这......影子狗的?”即使意识到那影子对男孩并没有恶意,李炘仍旧提心吊胆。他走到何塞身边、看着男孩伸手抚摸过虚空。 后者抬头打量着李炘,好像在评估着自己是否愿意把秘密给泄露出去。 最后,他只是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 “你每天上学前都来喂它吗?” 何塞点了点头。 “周末也来?” “周末也来。” “你家人知道吗?” 男孩摇了摇头。 “如果被米兰达知道了,她绝对会告我的状......”他说着说着,突然皱起眉头,戒备地看向李炘,“这干你什么事?你是便衣警察吗,为什么盘问我?” 就在他变得警惕的同时,那个影子生物好像也感知到了男孩的情绪,突然对李炘发出狺狺低吠。 “抱歉,我没有恶意。”李炘举起两手,再次后退几步。当他看见男孩仍旧一脸怀疑,赶紧补充道,“我在造访区急救队工作,真的不是警察。” 当听到造访区急救队几个字,男孩反而更加戒备了。 “你觉得影子狗是造访区里出来的?”他一边问,一边微微挪动位置,把自己挡在了李炘和那个没有实体的巨兽之间。 “你觉得呢?”李炘反问道。 男孩终于动摇了。他看了看身后那片修长的、纹丝不动的影子,又看向李炘。 “你要联系你的队友,把影子狗带走了,是不是?”半晌,他痛苦地问李炘道,没能藏住微弱的一声哽咽,“是我过于轻信了,我不该就这么把你带过来的。——我把秘密分享给你,你就这么对我?” “放任这样的巨兽逃窜在外,万一出现袭击人的事故——”面对男孩的控诉,李炘有点抬不起头来,只得硬着头皮答道。 “我会负好责任的!” 李炘沉默了片刻。 “你觉得这是你能够负起的责任吗?”最后,他终于问男孩道。 男孩咬着嘴唇。他左手握拳、飞快地擦了擦眼睛,接着站起身来面对李炘。 “我会负好责任的。”他直视李炘,一本正经地重复道,“瓦迪兹市的十米气步枪锦标赛,我是男子组个人赛亚军。——万一影子狗伤了人,我......” 李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一时语塞。 “太沉重了,何塞。”半晌,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息道,“现在的青少年都是像你这样的吗?是不是过于早熟了?” “拜托,我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个伴——” “你发现影子狗至今,大概过了多久?”李炘打断他,一边问道。 何塞愣了愣,接着好像发现了希望一样,热切地答道:“已经两三个月了。它只在吃饭的时候偶尔浮现出来,平时就像融化在空气里一样,什么踪迹也没有,一点麻烦都没惹过。” 李炘点了点头。 “难听的话我先说在前面,何塞——我不想听起来像个蛮横的大人,但放任影子狗不管的话,万一真的出事,这对受害的一方是极其不公平的。即使是对你自己,也将面对背叛朋友还是包庇过错的道德抉择。”李炘又犹豫片刻,最后斟酌着说道,“我不会走官方渠道通报影子狗的存在,但是会私下通知我的队友,对这个公园附近多加关照。——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希望你能理解。” 何塞低着头、别过目光,尽管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 “你早上第一节课是几点开始?”沉默越拖越长,李炘只得没话找话地问道。 “七点半。”男孩说着,看了看表,“快来不及了。” “你先上课去吧。” 可男孩没有挪动脚步,只是瞪着李炘,好像生怕他在自己离开后立马把影子狗抓到别处去似的。 见他如此紧张,李炘再次叹了口气。 “不要担心,我不会对它做什么的。”他保证道,一边转身走向树篱,“你要实在担心,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到学校。” 男孩仍旧毫无表示。他警惕地盯着李炘,直到后者率先消失在树篱的另一头之后,才肯迈出脚步。 卷四: 狭间 (三) 两人钻出树篱之后,男孩一言不发,却果真拽着李炘的袖子,一路把他带到了自己所在的高中。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何塞还站在校门口,死死盯着李炘。 “上课了,呆瓜。”就在李炘绞尽脑汁想让男孩信任自己的时候,一个涂着天蓝色指甲油的女生从两人身边经过,顺手使劲按了按何塞的后脑勺。 男孩吓了一跳、回头看向那个女生,一边皱起眉头。 “米兰达,我有要紧事......” 可那女孩没让他说完,只是一把拽住何塞的领子,把他往学校里拖。 “你可让人省点心吧,何塞。”她不耐烦地说道,一边走,一边回头瞥了李炘一眼,“我也不知道他想卖给你什么,但这人一看就不靠谱。” 何塞没能挣脱他姐的擒拿,最后只得放弃。他好像早就知道抗议是没用的,丝毫没有辩驳的打算,就这样被米兰达提溜着衣领,一边倒着走向校舍,一边闷闷不乐地看向李炘。 李炘朝他耸了耸肩。在姐弟二人消失在教学楼之际,他甚至还朝何塞挥手作别。 在这之后,他犹豫片刻,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回医院一趟——既需要和人报备影子狗的事情,安德鲁也还在等来自陈郁的回复。 前段时间复习考试时养成的习惯让李炘一到医院,就下意识地进了造访区应急创伤组的公用休息室。他在门边一探头,却发现此时只有安德鲁坐在休息室里。 当安德鲁看见李炘出现的时候,忍不住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又尴尬地把手揣在裤兜里、原地转了一圈,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 “如果我今天不来,你岂不是要在休息室待一整天?”李炘没有直接和他打招呼,而是先去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才终于在他旁边坐下。 后者假装没有听见李炘的话,只是把面前铺散开来的好几篇论文重新拢在一块、收拾整齐——李炘扫了一眼,几乎每篇论文的第一作者都是陈郁。 “怎样?”最后,安德鲁还是没按捺住,忐忑不安地问李炘道。 “陈郁博士叫你直接去实验室找她。就在地下一层的尽头。” 安德鲁捏着论文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李炘看在眼里,却着实不能理解他为何如此激动。 “多谢了,李炘。”半晌,安德鲁终于对他说道,一边起身。在他发现李炘并没有跟着站起来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你不一起去吗?” “不必了吧......”李炘脱口而出,看见安德鲁一脸紧张,迟疑了一下,又突然改了口,“也罢,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也好奇夜行者一案最后的审问结果。” 两人在沉默中穿过走廊。 “你觉得陈郁博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从楼梯间下到负一层的时候,安德鲁终于又问道。 “非常强势。”李炘想了半天,最后只是简短地答道。 他们最后在一间写着造访区异常现象收容与研究组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房间的门敞开着、露出内部挤满瓶瓶罐罐和各种仪器的几张工作台。透过工作台的间隙,可以看到一个人影坐在角落里、正埋头专注地看着什么。 “是她吗?”安德鲁小声问李炘道。 他们看不清那人的正脸,但看到那人毛毛糙糙的头发,李炘立刻就认出了陈郁。 “是她。” 由于博士全神贯注,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二人在门口畏畏缩缩,好半天才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陈郁头也没抬地说道。 李炘和安德鲁走到近前,却发现她把左手用某种立体定向支架固定在了工作台上,此时正用另一只手操纵着仪器的旋钮。背景里有什么东西在响,有点像含混不清、极细微的爆竹声,又有点像无线电调频发出的声音。 李炘又走近了些,却冷不丁发现陈郁正在操作的是一根极细的金属针——针头的部分已经埋入她左手前臂外侧、靠近手肘的位置,此时还在渐渐往下深入。 博士的操作看得李炘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你在做什么,博士?”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手臂,一边轻声问道。 “电生理——我在找尺神经的位置。”博士一边说,一边看向仪器旁边的电脑显示屏——李炘顺着她的目光,只看到屏幕上一堆弯来扭去的线条。 “看起来像心电图一样......” “确实和心电图类似——这是神经元的电信号。”安德鲁对李炘解释道。他看着陈郁的操作,两眼几乎是在发光,“你看到那根金属针了吗?那是钨丝电极,只要接触到神经元,信号就会从那根针里传到电脑端。” “看来你以前做过神经电生理的研究?”陈郁笑了笑。 “像这样直接在人体内扎电极记录数据的实验......这是常态吗?”李炘惴惴不安地看着陈郁的手臂,生怕比自动铅笔芯还要细的电极就这么断在她的体内。 “只能说有先例,但并不是常态。”博士把电脑端的显示放大了一些,一边答道,“我在找的是尺神经,这是把手部触觉感知传导向大脑的神经簇。” “你怎么知道自己扎对地方了呢?” “由于神经鞘密度很大,电极穿过神经鞘的时候,会感觉到一些阻力。”她好像对显示屏上的数据颇为满意,一边说,一边点了点头,“与此同时,电极和细胞轴突接触的时候,会引发一阵麻痹感——和碰到麻筋的感觉差不多。” “你找到神经以后,准备做什么?”李炘还是一脸困惑。 陈郁没有回话,只是拿起放在手边的一根竹签,轻轻敲了敲被固定住的左手小指。 与此同时,类似爆竹的声音响了三次,电脑屏幕上也迅速出现三个紧挨在一起的脉冲波形。 “啊哈。”博士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自从认识她以来,李炘还从没见她这样不带讽刺地笑过。 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操作,又改变施力方式,用竹签由轻到重地按压小指的某个固定位置。——当她愈发使力,那爆竹似的声音响起的频率就越快,显示屏上也随之出现更加密集的波形。 在李炘身旁,安德鲁扬了扬头,也无声地露出一个赞叹的表情。 “这还是我第一次实际亲眼见到这样的实验。”他小声对李炘解释道,“她刚刚找到了专门负责传递触觉信息的细胞——只要这个细胞的感受野内出现触觉的改变,你就能实时看见神经元是如何把触觉信息传递到脑部的。你看,施加的压力越大,这个神经元也就发射出了越密集的动作电位。” 李炘假装大为震撼地点了点头,实际上却仍旧一头雾水。安德鲁和陈郁的热情并没有成功传达给他。李炘就这么站在两人边上,明明看着同样的景象,却感觉自己跟他俩好像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卷四: 狭间 (四) “博士,在自己身上做侵入性实验,你不感到排斥吗?”李炘看着陈郁用不同质地的物件去触碰小指、又转而开始测试振动对触觉感受神经的影响,忍不住问她道。 “招募志愿者的话还需要填写额外的申请文件,倒还不如这样方便。”后者头也不抬地答道。 “不是这个问题——一想到要把人类像机械一样去分解、去研究,你不感到难受吗?” “为什么?”陈郁皱眉看了他一眼。 李炘被她的反问噎住了。他盯着屏幕上不断划过的电波数据,沉思片刻。 “你试图用数据、用测量来描述人类,就像我们不是活生生的个体,而是某种......电子设备一样。”半晌,他终于答道。 “把高贵的人类和计算器相提并论,让你不高兴了?”博士露出一丝冷笑,“让我猜猜,你接下来就要让我论证灵魂的有无、自由意志的存在与否了?” 李炘畏缩了一下,不敢继续接她的话了。 “我不认为把人类当成电子设备来看待有何不妥。”陈郁没等来李炘的回话,干脆自己说了下去,“在我看来,不光是人类,但凡是生物,活在世上,说到底了始终不过在做三件事而已:接收外界的刺激、处理信号、输出行为。我并不认为人类的心智是无法被参透的黑匣子——只要弄明白这三件事里的每一步是如何达成的,即使是灵魂和意识也能被抽丝剥茧,像标本盒里的蝴蝶一样完完本本地展示在人面前。” “但这是一件好事吗?”李炘反驳道,“即便我们可以查清意识与个性的成因,我们应该将其公之于众吗?” 他一边问,陈郁一边结束了实验。她操作着旋钮、把电极针从手肘处移出,又松开立体定向仪、往针眼处压了一团棉花。 “这我就管不着了。” 李炘因为她这样消极的态度而皱起眉头。 “不要会错意了——我同意这是一个重要的议题,可查清事实与公开事实是两回事。”陈郁一边说,一边取下钨丝电极、泡进消毒液里,“我重复过很多遍了,我是科研工作者,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伦理学家。学生时代,我上的是生物、统计和信息学课,受的训练是如何记录行为学数据和神经活动。我专长于获取数据、查明真相,但论证具体什么实验是符合伦理的、什么知识‘有伤风化’,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既没有上过哲学史,也没有研读过宗教学,我不行医,对希波克拉底誓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她看李炘一脸困惑,于是又解释道:“换句话说,我只负责查清事实。至于我采取的方法是否符合道德标准、我获得的知识是否应该公之于众——即使穷尽我毕生所学,我也不敢保证能够得出正确的结论来。” 一旁的安德鲁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可李炘仍旧眉头紧锁。 “你确定这不是在推卸责任吗,博士?”他继而问道,“作为实验的实际执行者,如果连你们都拒绝最后把关的话,岂不是大家都可以随便乱来,疯子科学家满地乱走、邪恶企业遍地开花了?” 陈郁一边关上功率放大器,一边耸了耸肩。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最后,她终于不大情愿地承认道,“我在前东家那里已经学到了教训。——这也是我之所以接受了邀约、来山奈医院继续研究的原因之一。” “怎么?” 陈郁又关上电脑,终于转身正面李炘和安德鲁。她斜靠在工作台边上、抄起两手,看向空中,似乎陷入了回忆。 “决定加入神经外科组之前,我来山奈医院实地考察过——那时负责带我熟悉环境的就是凯特。” “你是说梅耶博士?” 陈郁点了点头。 “‘我会做你最为严苛的批评者;你尽管往前推进,刹车的任务全权交给我’——这是凯特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陈郁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嘲弄还是感激的微笑,“事后看来,她还真没说谎——作为神经外科伦理委员会的负责人,她至少毙掉了我四分之三的研究申请书。” 李炘意味深长地瞥了安德鲁一眼——可后者显然没和他在同一个频道,此时正崇拜地盯着陈郁,丝毫没理会憋了一肚子顾虑的李炘。 卷四: 狭间 (五) 三人沉默片刻。 “博士,有关夜行者一案的审问,结果怎样了?”李炘想尽办法转移话题,最后索性直接问道。 陈郁耸了耸肩。 “我还活着。”她答道,好像这么句话就能把全部事态给交代明白了似的。 “那个女孩......人面蛛,她把案件细节全部招认了吗?” 陈郁点了点头。 “拉米雷兹猝死之后,或许是为了迅速引诱上新的宿主,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换、变得无比配合调查。”她一边说着,一边理了理头发,“我们无法判断她是不是直接对拉米雷兹进行了操控、导致了他的突然死亡——就算这一切都是她壁虎断尾一般的自导自演,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样。”即使只听陈郁的描述,李炘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负责此案的两个刑警最后又和我们吵起来了。” “为什么?” “犯罪的真凶在接受司法制裁之前先行去世了,他们开始寻求把那个女孩断罪、作为共犯惩处的机会,以安抚被害者家属、防止社会性恐慌。” “明明身体构造都和人类完全不一样,他们还是准备按人类的方法给这个女孩定罪吗?” 不知道为什么,陈郁好像对李炘的这句评论深有感触,使劲点了点头。 “这也是我们争吵的原因——如果以对待人类的方式对待她的话,也就意味着对她进行实验还要受伦理委员会的管辖,研究方法将会受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于是干脆就此打住,随便摆了摆手。 李炘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博士,你有时候说话,乍一听跟个战犯似的。” 陈郁正准备反驳,始终站在一旁、没插上话的安德鲁这时却突然干咳一声。见李炘和陈郁同时朝自己投来目光,他有些尴尬,似乎把自己本来说的话全给忘记了。 “我听李炘说,你对我的研究内容感兴趣?”陈郁问他道。 安德鲁热切的点了点头,却直到脸都憋红了、才终于开口。 “安德鲁·约翰逊,真的很荣幸见到您,教授——”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您对人类海马体如何利用循环神经结构建立吸引子模型的系列论文我都有所拜读,非常有启发性......” “我不收学生、也不做任何合作项目,你是知道的吧?”没等安德鲁的话说完,陈郁干脆地打断他道。 后者愣了愣,嘴唇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你不够资格——这事也不是我可以决定的。”陈郁看出安德鲁的沮丧,于是稍微放缓了一点态度,以更加柔和的语气说道,“这是我留在山奈医院继续工作的先决条件、白纸黑字写在了聘用合同上的。一切研究都必须以我个人的名义进行,不得招募学生、也不得进行合作研究——这是院方由于爱惜名誉,而给我戴上的镣铐。” “我不需要工钱、也不需要论文的署名,只要你肯指导我,不需要走官方程序——”安德鲁急忙恳求道。 “你叫安德鲁,是吧?”陈郁再次决绝地打断了他,“你很热情,也很理想主义——我认为这不是缺点,反而是一个优秀研究者应当具备的特质。只不过,比起把这份热忱浪费在无用功上,我觉得你应该更好地考虑自己的职业规划。” “但是我......” “你要是想,尽可以随时来实验室看我做研究——我不得拒绝任何人观摩进行中的实验,以防暗箱操作,这也是白纸黑字写在了聘用合同上的。”陈郁揣着两手、对安德鲁说道,“可你永远也不会有自己上手操作的机会。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不是吗?” 安德鲁只是垂下头,没有回话。 “还有时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半晌,陈郁重新对他说道。她虽然尽可能想要显得云淡风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下了逐客令。 李炘犹豫片刻,冲博士点了点头,率先朝实验室外走去。 直等到他出了门,安德鲁才郁郁不乐地迈开脚步。 “这不一定是个坏事,安德鲁。”等确信他们已经离开陈郁可以听到的距离范围之后,李炘忍不住劝告安德鲁道,“院方给她附加的聘用条件,你都听见了吗?——不管她自己的辩解是多么义正词严,这人过往的研究里绝对出过见不得人的大事故。” 可安德鲁就像没听见李炘的话一样。他就像任何一个刚刚遭受沉痛打击的人一样,两眼直直盯着自己的双脚,早已同外界完全隔离开来了。 卷四: 狭间 (六) 受到陈郁的拒绝后,安德鲁看上去神色恍惚,在重新回到休息室门口时连停也不停一下。 李炘喊了他两声,没叫住,也就只好随他去了。格雷格和郑敏之这时刚好在休息室里,看见李炘走过,朝他挥了挥手。 “他怎么了?”格雷格瞥了一眼魂不守舍、朝医院入口处走去的安德鲁,忍不住问李炘道。 后者耸了耸肩:“存在主义危机。” 格雷格一脸莫名其妙,但也没有多问。 “你没有又给自己惹上什么事吧?”见李炘往休息室里走来,郑又坏笑着问他道。 见李炘一脸犹疑、欲言又止,他笑得更开心了些、一边用手肘戳了戳格雷格:“得了,愿赌服输。” 后者皱起眉头,响亮地叹了口气,一边从外套内兜里掏出钱夹、扔给郑敏之五块钱。 “你们在拿我打赌?”李炘有些难以置信。 “离上次碰见你也就一天的功夫——到底是怪事追着你跑,还是你在追着怪事跑?”格雷格因为输了钱而有些气急败坏,一手叉腰、回问他道,“这次又是什么问题?” 李炘拿他没辙儿,也没有再细问他俩的赌局,只是把何塞与影子狗的事情同二人说了一遍。 “是有点蹊跷。”听完李炘的讲述之后,格雷格评论道,“你说的是格兰特街的那座小公园?我有朋友住在那附近,可以帮你给他打声招呼、让他留心一下。” “你说的这个男孩,他参加过市上的气步枪锦标赛?”郑也插话问道,“是不是个长得有点蔫吧、像根瘦竹竿一样的小男生?” 见李炘点了点头,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抵住下巴:“我可能知道你说的是谁。” 李炘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别的评论,于是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接了杯水。 “你们是不是马上要开始适应性测试了?”当他拿着纸杯回到二人身边时,郑敏之又问他道。 “那是什么?” “进入造访区的实地演练。”格雷格解释道,“对你来说,有过萨顿海的遭遇,我想应该已经不成问题了。适应性测试选用的区域经过彻底勘探,比起上次碰到的野地,应该安全不少。” “这次负责监护新生的是谁?”郑问格雷格道,可后者突然别开眼神、没有主动接话。 他的反应让郑皱起了眉头。他抄起两手,歪头打量了格雷格两眼,最后得出了结论:“是马特,对不对?” 见格雷格生硬地点了点头,郑叹了口气:“何必这么鬼鬼祟祟、藏着掖着呢?” “怪谁呢?”格雷格好像既有些不耐烦、又感到有些好笑,“谁叫你老是那么激烈地跟马特对着干呢?梅耶特地告诫我们别跟你讲,以防你又去跟他大吵一架。” “还能怎么办呢?难不成非要等到他再闹出人命,届时再来马后炮?”郑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李炘还在场,于是又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一眼,“抱歉,我也不是故意要乌鸦嘴。” “不要被郑唬住了,李炘。”格雷格插嘴道,“马特这人虽然有稀奇古怪的地方,但一般情况下还是靠得住的。——以防万一,这次的适应性测试不光他会在场,史蒂文也会和你们一起去。” 郑听见他的评价,不大赞同似的冷笑了一声。 而李炘没有立刻答话。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把纸杯搁在了桌上。 “马特到底说过什么,让你对他如此不信任?”半晌,他终于问郑敏之道。 后者仍旧抄着两手。这时,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与其细究他说过什么——”最后,郑挪了挪位置,终于开口道,“反倒是他没说的部分,那才是真的要命。” 他说着,抬头看了李炘一眼,目光里混杂着担忧和不悦。 卷四: 狭间 (七) 在之后的两天里,郑敏之的那句话就像碱度过高的硬水一样,苦涩的回味挥之不去。直到周日下午、后勤小队的人全部回到小会议室里集结时,李炘还在一个劲揣摩。 不光是马特,这天梅耶博士和史蒂文也都在场。见后勤小队的六人全部到齐了,梅耶看了看表,一副长话短说的表情,直接切入正题。 “全体通过,恭喜。”她简洁地说道,一边拿起放在讲桌上的一小叠证书,递给坐在第一排的娜奥米,让她分发给大家,“取得紧急医疗技术员资格,意味着你们在上岗的路上往前了一大步。可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倒不如说,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正式开始。” 她顿了顿,等到所有人都拿到了自己的资格证书,才再次开口。 “下一步是对造访区的勘探集训,从明天起,为期一个半月,仍旧由马特主要负责培训——”她看了看马特,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史蒂文,“——以防万一,史蒂文也会全程在场。具体安排他俩接下来会细讲。” 她又低头看了看表。 “我之后还有个会,需要先走一步。”梅耶重新抬头,一边说着,一边从朝门口走去,“但等明天你们到了营地,还会再见到我的——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届时再问。” 这时她人已经出了会议室,却又重新往回探了探头:“各位,再次祝贺你们。” 等到梅耶渐渐走远,鞋跟敲出的回响也渐渐消减下去之后,后勤小队的六人默不作声地看向马特和史蒂文。 马特见状犹豫了一下,而史蒂文自然而然地越过了他,站到讲台后,两手各扶在讲桌的一侧——乍看之下,倒好像是史蒂文一直在负责培训新人、而非马特一样。 “勘探集训分为两个阶段——一个初始的适应性测试,和后续的渐进训练。”史蒂文朗声说道,而马特显得有些尴尬,只是背着手、悄悄站到前者的身边。 “适应性测试为期一天,主要目的是对你们应对造访区的惯用模式进行初估,顺便摸清楚队员之间的默契程度。在适应性测试之后,如果没有异常情况,我们将直接进入渐进训练,让你们逐步往造访区更深处探索。 “集训地点在卡萨瓦沙丘附近,离瓦迪兹大概两小时车程。我们明早六点包车出发前往营地,要一直在卡萨瓦待到下周六——卡萨瓦四季气温都偏低,请你们酌情打点好行李、换洗衣物。营地有公用厨房和浴室,但热水器是太阳能供热的,每天可使用的热水有限,你们自己内部要协商好。” 史蒂文说完,这才想起来马特还站在一旁:“马特,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后者仍旧是一副忧愁的老样子。他扬了扬有些浮肿的眼皮,看了史蒂文两眼,这才轻声提醒道:“信物?” “对,我差点忘了,还有信物的问题。”史蒂文干咳了一声,“这不是必需品——我自己就不习惯使用信物。但如果你们有习惯随身携带的物件,我们鼓励你们把这些物件一起带去营地。可以是指南针、笔记本,也可以是更......非常规一些的东西。” “什么叫非常规?”诺拉皱着眉头问道。 “只要你扛得动,基本上没有定论。——说到底了,信物只是一个集中精神的媒介,具体的形式并不重要。”史蒂文解释道,“我见过背着滑板、武士刀,还有别的各色稀奇古怪玩意儿进入造访区的,甚至还有试图把施坦威钢琴拖进造访区的家伙。” “棺材板、乳牙,甚至是骨灰挂坠......标新立异的人无奇不有。”马特补充道,露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容。 史蒂文不大自在地看了马特一眼。 “演练第一周,我建议还是带些便携、不那么异质的物件。”他劝说道,“先确定一套普适的流程,之后再另辟蹊径也不迟。” 可后勤小队的六人好像被马特插的一嘴给震慑了,一时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还有什么问题吗?”史蒂文问道,见没人答话,于是叹息一声,“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如果没别的问题,我们明早在医院停车场见。” 卷四: 狭间 (八) 翌日,睡眼惺忪的后勤小队六人纷纷提着行李、来到山奈医院的停车场集合。他们抵达时,马特和史蒂文已经往面包车上塞了些东西——他们各自的行李、放装备用的帆布行李包,还有三四只存放食物用的冷藏箱。 几人把面包车挤得满满当当,就这么上路了。 时间尚还太早,一出发车里的人就睡倒一大片。清晨,天空泛着一层淡淡的青白色,沿路时不时能看到正处于花期的蓝花楹和金风铃木,颜色鲜艳得像是沙盘造景用的假树。居民区的平房小院里隔三差五便种有果树,此时柑橘和柠檬都已经成熟,枇杷花期刚过,也渐渐结出青色的小果来。 他们上了高速,离开瓦迪兹,朝东北方向的沙漠中开去。约莫一小时后,整个瓦迪兹城已经成为了天边一道剪影。市中心的几座高楼仿佛拔地而起的几棵苍松,氤氲在由浅棕色渐变为深蓝色的瘴气之中。温度正在渐渐回升,热空气令城市靠近地平线的部分仿佛海市蜃楼一般不断浮动扭曲。 “看到那层浅棕色了吗?”史蒂文见李炘一个劲打量瓦迪兹的剪影,忍不住插嘴道,“那是汽车尾气导致的雾霾,我听说是氮化物浓度超标引起的。” 他们行进的这条高速路一直沿瓦迪兹河往前延伸。为了防止暴雨带来的异常水量冲毁两侧的房屋和道路,整条河道被灌注了混凝土——比起真正意义上的河流,这光秃秃、两三百米宽的河床倒看起来像是超大型的排水沟一样,只见人工痕迹,毫无自然因素可言。每隔个几公里,便能看见画在河道上、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各色涂鸦。 尽管还没有正式进入旱季,自从李炘来到瓦迪兹以来,还未曾下过哪怕一滴雨。此时的瓦迪兹河宽度不足十米、深度甚至没不过鞋底。河水里混杂了藻类,看上去活像是爬过宽广混凝土背景的一条黑色长虫,鳞片在日照之下微微反射出绿光。 光是看着这可怜兮兮的瓦迪兹河,李炘都觉得口渴。 他们又开了大概半小时,终于背离河水的方向,直朝着沙漠的核心地带驶去。道路两侧渐渐出现半棵草也没有的光秃山脉。经过常年风蚀,这些橙红色的山丘顶部参差不平,活像剑龙的背脊一样。路边的灌木丛里有只郊狼路过,沙色的皮毛纠缠在一起,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的大狗。 终于,在一成不变的天际线上,出现了沙丘的影子——那是一团朦胧的浅色,仿佛脏兮兮的云朵、落在了荒山之间。 面包车渐渐接近沙丘,最后在离沙丘底部还有一两公里的位置拐进了营地停车场。——所谓的营地不过是一栋简陋的平房,屋前安置着柴油发电机,屋顶铺设着太阳能电板,屋后立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水塔。 在停车位前边立着一块招牌,写着卡萨瓦沙丘。文字看上去是用木板雕出来的,又用生锈的钉子钉在了招牌上。——当面包车又靠拢一些以后,李炘才发现另有一行文字已经剥落。顺着残留在招牌上的钉痕,大概看得出写的应该是‘招待所’三字。 一行人纷纷钻出面包车,又是打哈欠、又是伸懒腰,却立刻被车外的温度冻得直打哆嗦。 “怎么会这么冷!”娜奥米一边抱怨,一边从背包里拖出一件外套。 “自从造访区蔓延到这片区域之后,就一直是这这个温度了,四季都没什么变化。”史蒂文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面包车的后备箱,“这倒不是件坏事。换作正常情况,在这个季节,沙漠里的温差能达到二十摄氏度往上——半夜十五六度,正中午四十多度,已经完全不是人能待的环境了。” “欢迎。”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停车场另一头响起。几人纷纷回头,发现梅耶抄着手、倚靠在一辆一尘不染的白色城市越野车边上,看样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今天终于换上了方便行动的登山鞋和卡其裤,却仍旧执着地把白大褂披在外边,衣服的下摆被风吹得不停飘荡。 在她脚边,摆着一台方正笨重、有点像盖革计数器的仪器。 卷四: 狭间 (九) 在和梅耶会合之后,几人一阵手忙脚乱,把行李和装备统统搬向那栋平房。 出乎李炘意料,这个看似偏远的地方车流量实际上还不少。营地前的停车场里本来就已经有三四辆越野车和面包车了,在他们抵达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车队——有些进了和他们同一个停车场里,有些甚至朝着沙丘的方向继续行驶了下去。 可实际使用营地的似乎只有造访区急救队的一行人。史蒂文掏出一把钥匙、解开了挂在屋子正门上的一把黄铜锁——听他说,这屋子的主人住在距离卡萨瓦沙丘最近的小镇上,主要靠出借屋子给各个勘探队做新人培训收取租金。房东是个老头,只在每个月三号的时候过来短暂巡视、看看有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 “最近一个月,应该只有我们预约了营地的使用权。”他说着,一边推开漆成墨绿色的木质门板。 诺拉和娜奥米各自背着一只双肩包,这时正站在屋前的门廊上,回头望向停车场里刚刚下车的一组人马——他们全副武装、背着同样制式的登山包,一副立刻要进行远征的样子。 “他们不是来营地的话,又是要去哪里?”娜奥米嚼着口香糖,先是吹了个泡泡,又扭头问史蒂文道。 后者耸了耸肩。 “卡萨瓦是造访区内被勘探得最为彻底、环境也最为稳定的区域。”梅耶提着那台笨重的仪器,一边从史蒂文身边挤过、一边头也不回地解释道,“从这里往东再走半英里,就是沙丘栈道的起点了——他们多半是私立公司的佣兵队,准备从公共栈道进入造访区,再自行寻找探索方向。” “公共栈道是什么?” “由巩固者在造访区中建立的既定路线。”史蒂文边说、边挥了挥手,示意大家不要全都堵在门口,“有专门的工会负责管理。不管你是哪个组织的,只要擅长锚定,就有可能会被指派参与维护。” 小屋内部呈对称的横向结构,正中间是一张大餐桌和简单的厨房布置,左右各有一间摆满双层床的寝室,以及分别的共用厕所和浴室。尽管房间看起来刚被打扫过,奈何屋子就建在沙丘边上,细如盐粒般的白沙无孔不入,积攒在视线范围内所有水平的台面上。 小队的人自动按男女分别进了左右两边房间、放下行李。与此同时,梅耶在房屋正中央的餐桌边上坐下,皱着眉、草草扫开桌上的沙粒。 “都安顿好了的话,我们就进入正题吧。”几分钟后,当剩余几人开始在她身边聚集的时候,梅耶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又从随身的文件包里掏出几张表格,一边说道,“今天的主要事项是进行适应性测试——我明天早上还有事,今晚必须赶回瓦迪兹。如果没别的问题的话,我们尽可能速战速决。” “还是夜行者一案的后续追踪吗?”李炘忍不住问道。 可梅耶只是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 “明天是我女儿的学校参观日。”她解释道,眼角闪过一丝疲惫。 其余几人先是愣了愣,接着纷纷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博士,作为一名职业女性,请问你——”一旁的赫伯特调侃地插嘴道,却被梅耶伸出一根食指、立刻制止了。 “你要是敢问我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我可能就得重新考虑聘用你的决定了。”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接着自己也笑了。 “可如果不开玩笑呢,博士?”站在桌对面的诺拉还是坚持问道,“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对我们会很有借鉴意义。” 后者没有回答,只是收敛了笑容,摘下眼镜,看了看她。 梅耶的沉默中藏着平时从来没有在小队成员面前展现过的脆弱与局促。在这一瞬间,她看似游刃有余的面具突然歪了几寸,露出了背后那个疲于奔命的中年人。 “事情的真相是,并不存在什么平衡,小诺拉。”最后,好像是意识到四周的氛围突然变得压抑,梅耶清了清嗓子,重新戴上眼镜、微笑起来,就好像重新穿上了铠甲一样,“生活就是按下葫芦起来瓢、无休无止。——我需要保证创伤组的各位在不用担心经费与文书地狱的前提下安心工作、也需要照看好我女儿,两方都不存在任何让步的可能性。在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之前,除了继续支撑,我别无他法。” 她的话留下了沉重的余韵,导致寂静越拖越长。 最后,站在桌角阴影里的马特突然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 “适应性测试。”他以一贯的粘腻嗓音提醒道,“我们继续吧?” 卷四: 狭间 (十) “对了,适应性测试。”梅耶把面前摆着的表格整理到一块,一边点了点头。 “博士,我好久以前就想问了——这台仪器到底是什么?”李炘指着被放在桌上一角的那台计量仪,问梅耶道。 “卡哈尔计量器。这是测量浦肯野指数用的。”梅耶说着,按了按仪器上的开关,又举起像录音笔似的探头——仪器表盘上的数值动了动,从零跳到了三十。 “浦肯野指数?”维拉一手支在桌上,忍不住问道。 “你该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安德鲁颇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这是判断是否已经进入造访区的数值,我只是不知道具体是怎么计算的!”维拉抗议道。 “你知道浦肯野细胞是什么,对吧?——这是小脑中一种非常精巧的抑制性神经元。”梅耶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别再争吵下去,一边解释道,“在早期对造访区的研究中,实验员发现造访区放出的某种特定电磁波长会改变这种神经元动作电位的波形——浦肯野指数就是用来计量波形改变幅度的。具体来说,它是用来描述细胞长度常数和时间常数的总变化的——越接近造访区,指数就会越高。” “这种改变不是只限于浦肯野细胞的,对吧?我听说中枢神经系统的所有神经元类型都对造访区有或多或少的敏感性——这也是在造访区中时空感和方位感都会被扭曲的原因。”史蒂文抄着手、站在赫伯特身后,这时静静地插话补充道。 梅耶点了点头。 “但在量化造访区影响时,我们还是倾向于使用浦肯野细胞——它们即使不受外界刺激,也会自发形成动作电位,这为观测提供了便利。”她解释道,一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敲了敲那台卡哈尔计量器的外壳,“这台仪器内部的核心组成,实际上正是一碟从小鼠多能干细胞分化出的人造浦肯野细胞。某种意义上,它也算是活物了。” 见在场的好几人一脸没听懂的表情,梅耶叹了口气。 “你们不需要了解得这么清楚,只需要记住判定是否已经进入造访区的关键界限就可以了。”她放弃了解释,决定直奔重点。 “浦肯野系数高于五十度,将会对人的心理状态产生一定强度的负面影响,可罗盘和钟表类装置尚且还能够正常运作——我们把这类型的区域称作缓冲带。有时在追踪逃逸出造访区的生物或人造品时,也会以系数是否超过五十作为指标之一。”她扶了扶眼镜,“而当浦肯野指数达到七十五度以上,常规意义的时空判知手段将会完全失灵——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已经正式进入造访区了。” “卡萨瓦沙丘附近的造访区就刚好处在微微高出七十五度的程度,加上已经有被开辟出的现成栈道,非常适合开展适应性测试。”史蒂文替她补充道。 博士点了点头。她抬头、环视一周,却没见有人提出问题。 “好了,趁现在还有些时间,在我们朝造访区移动之前,我先说明一下适应性测试的主要考察方面。”最后,她一边草草往手里的表格上填入今天的日期,一边说道。 卷四: 狭间 (十一) “今天测试的形式非常简单——在史蒂文和马特的监控下,你们每人将依次进入造访区,自由活动一段时间。” “自由活动?”诺拉有些难以置信地确认道。 梅耶点了点头。 “这是为了确认你们各自的抗压能力,以及默认的行为模式。”她解释道,“有了最初的评估,我们后续进行分组和分工就会容易很多。” “对于不同的人,默认行为模式能有多大不同?”安德鲁插嘴问道。 “好问题。尽管细节上千差万别,从实用主义出发,我们一般用三个大系来描述人们的行为模式——探索系、沟通系和锚定系。” “只有三个大系?”安德鲁皱起眉头、抄起两手。 梅耶又点了点头。 “这个系统是在军方管制时代,为了方便在勘探任务中进行工作分配而发展出来的,因为简单实用而被沿袭至今。”她说着,往椅背上靠了靠,“需要注意,这样分类并不完善。三个类型彼此之间未必完全互斥,三者之和也并不一定囊括了所有类型的行为模式。” “三个类型主要有什么特征?” “基本上靠名字就能猜出来。”史蒂文插嘴道,“探索系的人一般适合进行侦查任务,通常步调和其他人不大一样,但活动范围和速度都比其他两类人快很多。沟通系的人擅长联结整个团体,尽可能把大家的行进方向统一在一起,并保证通讯的顺畅。锚定系的人一般行进速度最慢,但对方位的感知也最好,擅长为整个小队寻找进路、确保返回路线。” 他说完,见后勤小队的人一个劲盯着自己和马特看,于是耸了耸肩。 “我和马特都是沟通系的——这也是为什么勘探集训由我俩负责的原因,需要有人看着你们点,以防有人自行走失了。”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李炘一眼,“——尤其是探索系的潜行者或寻回者。” “潜什么?”维拉下意识地问道。 可梅耶博士摆了摆手、略过了她的问题。 “其他细节可以留到适应性测试结束后再细说。”她一边说,一边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张白纸、裁成六份,在每份上写了个数字,“我们抓阄决定进行适应性测试的人选顺序。在轮到你之前,尽可以待在房间里等候。马特和史蒂文会依顺序过来叫人的。——被叫到号的人,请尽快前往沙丘栈道,做好进入造访区的心理准备,如果带了信物,也请一并拿上。” 她说完,把写好数字的六张纸条全部揉成团、撒在餐桌上。 后勤小队的几人一言不发、各自拿起一枚纸团展开。 与此同时,梅耶拿起登记表,开始录入每人进行测验的顺序:“一号——娜奥米;二号——安德鲁;三号四号是诺拉和维拉;五号——赫伯特;最后一个是李炘。” 等到她登记完毕,梅耶站起身来、一手拿着表格,另一手提上了放在桌角的卡哈尔计量器。 “那么,适应性测试从现在正式开始。”她边说边往门边走,“抽到一号的娜奥米,准备好了的话,就出发吧。” 娜奥米点了点头,从容不迫地微笑着,又吹了个泡泡。 “各位,祝我好运。”她两步并作一步、追上了梅耶,一边回头对小队的其他成员说道。 在这之后,史蒂文和马特也各自提起一只装设备用的帆布包,跟在梅耶和娜奥米后边出了小屋。 卷四: 狭间 (十二) 当娜奥米跟着梅耶一行人出门以后,留在屋内的几个人迅速变得百无聊赖起来——营地所在地过于偏远,手机没有信号,加上大家今天起得太早,几人于是昏昏沉沉地坐在餐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就这么过了二十来分钟,李炘四处张望,正看向客厅入口正上方时,却突然被一个激灵吓清醒了——不知是不是屋主的恶趣味,在客厅正对的墙上挂着一只野猪头标本,冲着小队五人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由于多年未经清理,这标本深灰色的鬃毛上积满了沙尘和蛛网,看起来脏兮兮的。 “我敢打赌,这玩意儿内部肯定长满了虫卵。”赫伯特顺着李炘的目光,看向那只野猪头,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 他的话直接把维拉吓跳了起来。 “你可别说了!”她像身上有蚂蚁爬一样使劲甩了甩手、又蹦了两步,一边哆嗦着绕着餐桌走了半圈,最后藏在了诺拉身后。 后者皱起眉头,半晌却突然露出想到坏点子一样的表情。 “看见它的舌头了吗?表皮之下肯定尽是蛆虫。” 维拉立刻从她姐背后火速脱离,逃跑途中还一不小心踹倒了娜奥米用来放背包的那把椅子。 “你看看你。”赫伯特苦笑着扶正了椅子。 就在他捡起娜奥米的背包时,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李炘看见他脸色一凛,从地上捡起了一副扑克牌。 “糟了,”赫伯特有些不安地看向诺拉,“你还记得吗?娜奥米好像确实说准备带副牌作为信物的。” “......她这是直接忘记把信物带进造访区了?”诺拉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与此同时,独自拉开距离、坐在角落里的安德鲁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几人瞪着那副扑克牌,纷纷沉默了几秒钟。 “事已至此,干脆我们来玩牌吧?”最后,维拉冷不丁建议道。 “不太好吧......?”赫伯特犹豫着提出了反对意见,“尤其是就连梅耶博士都还在忙,我们几个反而在屋内打扑克吗?” “有什么关系——”维拉正开始抗议,小屋的正门突然又被“哗”的一声打开了。娜奥米和史蒂文又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前者兴高采烈,后者一脸头大。 “这么快就结束了?”诺拉一脸震惊,问娜奥米道。 “哦!我把扑克牌给忘记了!”后者还没来得及回答,首先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那副牌,忍不住惊呼一声。 “我们在造访区里体感时间大概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史蒂文手里拿着水杯,一边叹了口气,一边拧开瓶盖。 “测试结果呢?” “沟通系,毫无疑问。”他说着,一脸无奈,朝娜奥米扬了扬下巴,“这家伙实在太能说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她一边沿着栈道往前走,一边背出了至少十二三种鳄梨酱的不同做法。” “不需要你来负责报数吗?”李炘问他道。 史蒂文只是摇了摇头。 对此,娜奥米扮了个鬼脸:“拜托,是你自己说喜欢鳄梨酱的。” “你是不是有点太小看造访区了,小姐?”史蒂文忍不住反驳道,一边自己也被逗乐了,“——倒也不是坏事,但我老感觉我们不是在危险区域,反而是在去超市的路上一样。” “我也确实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啊?”娜奥米无辜地答道,一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块泡泡糖。 史蒂文只是摇了摇头。 “罢了。我们时间有限,还是等到全部测试结束、打总结的时候再细说吧。”他说着,合上水杯的盖子,朝安德鲁招了招手,“下一个轮到你了,准备好了吗?” 后者点了点头,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物件来——他把它捏得紧紧的,好像不大乐意别人看,但隐约能认出是个微缩人类头盖骨模型,顶上画着一道道的分界线,好像颅骨上绘制的地图。 “......挺恶心的,你知道吧?”娜奥米和他擦肩而过,忍不住评论了一句,只引来了安德鲁的白眼。 “你懂什么——这是个颅相学模型。”因为娜奥米的评论,他终于把那微缩模型摊开在手心上,展示给其余几人看,“这是我本科毕业时,朋友送给我的纪念礼物。” “颅相学不是伪科学吗?”赫伯特漫不经心地指出,一边凑近看了看那模型。 安德鲁畏缩了一下。 “行吧。我只是觉得这东西很酷,不行吗?”最后,他不耐烦地反驳道,“我本科是神经科学专业的,但送我这东西的朋友是学比较文学的——她不知道颅相学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觉得送个颅骨比较应景。” 赫伯特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又打量了安德鲁两眼。 “是挺酷的。”他最后答道,语调仍旧不咸不淡。 他的让步似乎让安德鲁措手不及。可就在他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史蒂文提醒一般地清了清嗓子。 安德鲁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出发吧。” 二人重新朝着屋外走去。 “多谢你了,史蒂夫!”就在史蒂文正要把门关上之前,娜奥米好像才想起来一样,两手拢成喇叭状,冲他喊道。 史蒂文没有转身,只是点了点头,一手拿着水杯,一手关上了门。 卷四:狭间(十三) 和娜奥米截然相反,安德鲁离开后又过了一小时有余,却仍旧没有返回的迹象。 就在室内的几人渐渐开始担心的时候,大门却被猛地一下撞开了。史蒂文和马特一左一右,架着脸色惨白的安德鲁匆匆进了屋,二人身后跟着梅耶,手里还捏着一沓文件和表格。 “出什么事了?”赫伯特警觉地站起身来,一边问道。 与此同时,安德鲁干呕一声、埋下头去。史蒂文见状,飞快地松开安德鲁的肩膀、递给他一个塑料袋。 ——可安德鲁似乎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把能吐的东西全吐干净了。他又干呕了好几次,最后一脸痛苦地啐出了黄绿色的胆汁。 等他的状况稳定下来之后,大家手忙脚乱地扶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与此同时,马特无声地从衣兜里掏出安德鲁的那只颅相学模型、把它塞进了他怀里。 “没事吧?”娜奥米也关切地问道。 安德鲁似乎因为大家的关注和自己的失态而感到局促不安。他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默默用袖子压住嘴巴。 “不要担心,安德鲁。”梅耶此时站在安德鲁的右手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初次进入造访区的正常现象。——你今天的测试就到此为止吧,好好歇一歇,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 “你最近是不是......遭遇过什么打击?”不知道什么时候,马特已经轻飘飘地踱步到了安德鲁的身后。这时,他一手扶住安德鲁的椅子,一边以优柔的嗓音问道。 安德鲁没有回话,只是仍旧用袖子捂着嘴,瞪了马特一眼。 站在人群最边上的李炘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下意识地扬了扬头。 “对不起,我不是想要恶意揣测......”马特好像被安德鲁的表情吓到了,连连摆手,“造访区一向对强烈的情感非常敏感。如果进入其中的人情绪不稳定的话,会造成很强的副作用——我在想,是不是这个缘故......” 就在这时,梅耶拍了拍手,打断了马特。 “多说无益,马特。不要做无端的猜想。”她提醒道,一边低头看了看手表,“刚好时间也接近正午了。我们不妨先吃午饭,再继续剩余四人的适应性测试。——各位,请给安德鲁一点独处的时间,让他一个人缓一缓。” 她的话让急救队的大家重新转移了注意力。早些时候,马特和史蒂文已经把冷藏箱里的速冻食品全部挪到营地自带的冰箱里了。如今,大家纷纷在微波炉前排起长队,准备热饭。只有安德鲁一人背对着厨房的方向,死死盯着那脏兮兮的野猪头标本,仍旧用袖口掩住嘴,似乎一松手就会立刻又吐出来。 “安德鲁是什么系的?”吃饭的时候诺拉坐在史蒂文的旁边、桌对面就是安德鲁。她瞥了一眼后者的背影,忍不住压低嗓音,问史蒂文道。 后者正用叉子刨弄马铃薯饼,这时默不作声地抬了抬眼睛。 “还没有确定。”他也压低了声音答道,一边往薯饼上加了点番茄酱,“他进入造访区后没有走太远,就受到了强烈的心因性冲击。” 之前留在屋里的小队成员此时全都竖起了耳朵。在听到史蒂文的答复后,几人无言地交换了视线。 与此同时,安德鲁虽然没有回头,可肩膀似乎又往下耷拉了两三寸。 在吃饭期间,梅耶一直没有说话,一手拿着叉子,一手还拿着笔在她那堆表格上涂涂写写。 等到大家都吃完饭,她抬头看了史蒂文一眼:“你状态怎样?” 后者耸了耸肩,一边起身,重新把水杯添满。 “我没问题,随时都可以开始下一轮的测试。”等他再次拖出椅子坐下时,史蒂文答道,“要我说,早上的两人都还算顺利——虽然安德鲁受到了副作用的冲击,但至少没发生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马特,你呢?” 坐在桌另一头的马特也无言地点了点头。 梅耶于是转而面向诺拉。 “下一个轮到你进行测试了,诺拉。等你做好准备,我们就重新出发回沙丘栈道。”她说着,又看了维拉一眼,“维拉,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和我们一起。” 可两个双胞胎同时摇了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梅耶博士。”诺拉端端正正地坐好,一边答道,“但如果你是寄希望于找到什么双胞胎特有的羁绊,那么还请允许我们拒绝。” 她说着,看了维拉一眼:“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好到成天形影不离的姐妹。实在要说的话,我俩都不喜欢被绑定在一块——强调同卵双胞胎这一特征,对我们来说就好像是要扼杀彼此的个人特征一样。至少我不喜欢这样。” 维拉竟难得没有和诺拉顶嘴,只是一个劲直点头。 梅耶有些愕然。她看了看姐妹两人,又低头看了看表格。 “这是你们的个人选择,我不强求。”最后,她还是妥协道,“诺拉,你打算使用信物吗?” 见后者摇了摇头,梅耶于是起身、把椅子重新归位。 “那么,我们尽快出发吧。” 几人于是立刻行动起来,朝着造访区的方向重新进发。 卷四: 狭间 (十四) 当诺拉跟着梅耶、马特和史蒂文三人离开之后,屋内安静得有些可怕。 赫伯特给安德鲁接了杯水,可后者仍旧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地坐在原位上。他这副模样让剩下的几人也不大好意思闲聊了,于是只好张望的张望,发呆的发呆。只有娜奥米一人摸出口香糖,又嚼上了。 就这么坐了十几分钟,维拉突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当大家看向她时,维拉却又摇了摇头,一边摘下眼镜,皱着眉头坐了回去。 “没什么。”她说着,擦了擦眼镜。 等她重新戴上眼镜,表情却一直没有重新变得轻松起来。她像是在扫视半空中某粒灰尘一样,眼珠滴溜溜直转。 “你在看什么,维拉?”赫伯特靠在椅背上、两手抱在胸前。他打量了维拉好一会儿,最后好奇地问道。 可维拉并没有回答。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小屋的正门再次打开——这次回来的只有史蒂文一个人。他匆匆走向堆在一起的装备包,飞快地打点出几样急救用品,又迅速朝门口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娜奥米被史蒂文一脸严肃的模样吓到了,忍不住站起身、脱口问道,“诺拉还好吗?” “还好——只是出了点小岔子。”史蒂文回头答道,一边扬起一只手、示意娜奥米保持镇静,“她一进入造访区就立刻和我走散了,但马特始终还和她维持有联系。尽管目前诺拉还无恙,但我们无法确知她的具体位置,可能要更深入造访区进行搜救。以防途中出现紧急情况,我来拿点绷带和药物。” “她没事。”就在这时,维拉冷不丁插嘴道。——她仍旧不断扫视着眼前某个不存在的东西,就好像戴着副虚拟现实的眼镜似的。 史蒂文惊讶地看向维拉。 “你共享了诺拉的视野?”在打量她好一会儿以后,他终于迟疑着问道。 “她找到了标记栈道用的......那堆零碎。”维拉好像找不到准确的形容,一边盯着半空、一边用手比划了一下。 “你是怎么做到的?维拉,你现在可是在造访区的影响范围以外——” “什么叫你搞不懂哪头是哪头?”史蒂文还没有说完,维拉却突然像在讲电话似的打断了他,一边站起身来、不耐烦地单手叉腰,“你不是已经找到栈道的标记了吗?难道标记没有指明哪个方向是离开造访区的方向吗?——史蒂文还没来得及详细说明,你就跟他走散了?你这家伙......” “指南针——”史蒂文连忙开口道,“标记信物中应该时不时混有那种廉价的小型塑料罗盘。叫诺拉顺着指针的朝向继续走——那是回程的方向。” 维拉的视线终于不再四处游离。她暂时脱离了共享的视野,看了史蒂文一眼,点了点头,接着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 “她开始朝回走了。”半分钟后,维拉汇报道。 “你能看到她身边有什么标志性的地标吗?”史蒂文好像微微安心了一些,一边问她道。 “她刚刚走过一棵枯树。” “不远了。”史蒂文闻言长呼一口气,“幸好,她还没有迷路到找也找不回来的地方去。” 他又重新看了看维拉:“你跟我一起回去,维拉。既然发现你们二人之间能够远程联络,我们应该和梅耶博士报备一下。” 不知怎的,听到这话,维拉反而好像不大高兴,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坐在她对面的赫伯特此时仍旧抄着两手。他看看史蒂文,又看看维拉,接着拖长了语调说道:“双胞胎特有的羁绊——” “你可闭嘴吧,赫伯特!”维拉气鼓鼓地冲到赫伯特面前,对着他小腿使劲踹了一脚。 接着,不顾因吃痛而抱起左腿的赫伯特,她头也不回地跟着史蒂文离开了。 “你这不就是自找苦吃了吗。”等维拉摔上了大门之后,娜奥米一边吹了个泡泡,一边对苦笑着的赫伯特说道。 一旁的李炘也忍不住笑了。 只有陷入自己世界的安德鲁丝毫不为所动。他像躲避苍蝇的牛马一样,一言不发地默默转了个身,把四周形形色色的对话全都屏蔽掉了。 卷四:狭间(十五) 之后的测试进行得非常顺利。 诺拉和维拉不到一小时后便回来了,还在不停拌嘴。 根据测试结果判定,诺拉是探索系的,维拉是锚定系的,可二人之间还存在某种“沟通系的特质”——史蒂文在宣布结果时小心翼翼,故意避而不谈这是否与二人是双胞胎有关。 紧跟姐妹俩之后的是赫伯特。他揣着一盒对折起来的便携国际象棋,默不作声地跟着史蒂文出了门,同样花了大概半小时便结束了测试。 “锚定系,几乎一眼就能确定是指向者。”当他俩重新回来之后,史蒂文一边给自己重新灌了一壶水,一边说道。 意识到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李炘从餐桌边上站起身来。 “要我说,你已经没什么进行测试的必要了,李炘。”史蒂文看了他一眼,接着拧紧了水壶的盖子。 李炘愣了愣,自己回想了一下。 “......锚定系?” “你这装傻水平是不是有点太差了?”史蒂文忍不住吐槽道,见李炘还一脸严肃,他叹了口气,“你八成是个探索系的,但梅耶博士说她还是想再次确认一下。——你准备使用信物吗?” 见李炘摇了摇头,他于是朝门口走去:“那就出发吧。” 二人出了门,穿过停车场,向着远处沙丘的方向走去。 此刻时间快到下午四点。荒原上起风了,细沙集结成股、打着旋儿从沙丘顶部倾泻而下,乍一看像是贴地滑行的无数白蛇。李炘被吹得有点冷,终于把风衣的拉链给拉上了——自从瓦迪兹的气温回升,他已经很久没重新穿上过这件外套了。 越往沙丘的方向走,日光就显得愈发苍白无力,失去了把万物烘烤发烫的那股子力道。到如今,被风卷起来的不光有涓涓沙流,还混杂进了几缕微薄的雾气,让李炘重新想起了在萨顿海时四周的环境。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走了几分钟,却突然看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正中,梅耶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把折叠椅上。她白大褂的两襟在风中使劲摆荡,扑棱得像是白鹤的两只翅膀。此刻,博士正低头整理着表格。在她脚边,那台卡哈尔计量仪稳稳地伏在地上,丝毫不为强风所动,表盘正恰好显示在七十五度。 “呵,轮到你了......”李炘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他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在一棵枯死的灌木上。——等李炘回头看时,却发现原来是马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二人后边、背着两手,像个苍白的鬼影。 听到马特的声音,梅耶也回头看了看李炘和史蒂文。 “你做好准备了吗,李炘?”她扶了扶眼镜,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准备真的有意义吗,博士?——我听人说过,每次进入造访区都是从零开始重新适应的过程。”他迟疑了一下,终于答道。 史蒂文把两手揣在兜里,听见李炘的回答,也闷闷地笑了一声。 “说是这样说,你至少应该先把装备都带齐吧。”梅耶起身、把表格放在折叠椅上,又拿保温杯压住表格以防其飞走。接着,她捡起放在地上的一只背包扔给李炘。 “你检查一下,包里应该有头灯、两天份的口粮,紧急防寒毯,防水火柴和引火物。”梅耶说完,又摸出一瓶矿泉水让李炘揣上,“说实话,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这些东西应该一个都用不到。” 李炘拾缀完毕,抬头看了看史蒂文,又看了看马特。 “你们都要和我一起进造访区吗?”他忍不住问道,却看见两人不住摇头。 “只有我跟你一起去。”史蒂文答道,一边自己也拿起一只背包。 “那马特——”李炘话还没有说完,马特突然一手握拳、无言地朝他伸出手来。 “你在害怕?”见李炘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警惕地打量着自己,马特挤出了一个微笑,“你怕什么......我又不咬人。” 李炘又打量了他两眼,这才向马特伸出手。后者松开拳头,往李炘手心里放了个什么——是一只没有连接电线的小麦克风。 “把它戴上。”他简短地指挥道。 “虽然马特和我都是沟通系的,但专攻的方向并不相同。”见李炘一脸犹疑,史蒂文解释道,“我负责协调,他负责传讯——简单说来,我俩都能够维持多人之间的时间同调性。在这个基础之上,协调者能够让同行者间维持住稳定的空间关系,而传讯者能够做到远距离通讯。” “诺拉和维拉之间的那种关系,是不是就是传讯?” 史蒂文点了点头,一边也接过马特递来的另一只麦克风。 “我们一贯喜欢上双重保险。”梅耶说道,一边重新坐回了折叠椅上,“万一史蒂文和你走散,至少我们还能通过马特取得联系。” 李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把那小麦克风别在了衣领上。 “可我只有麦克风,要靠什么办法来接收马特传来的讯息?” 史蒂文也别上了麦克风。这时,他把两手抱在胸前,有点不大自在地看向马特。 “没有办法......”后者说着,略带病容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一个微笑,“通讯是单向的。——你不相信我吗,李炘?” 李炘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再和马特对上视线,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造访区的方向。 卷四:狭间(十六) 等李炘收拾完毕,史蒂文带着他朝更东边的方向走去。 在走了大约五十步之后,史蒂文冲着小麦克风低声问道:“能听见吗,马特?” 二人回头,发现马特的身影已经被迷雾淡化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这时,他朝史蒂文举起右手、竖了个拇指。 “沙丘栈道的起始点在哪里?”两人继续前行时,李炘忍不住问史蒂文道。 “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史蒂文一边说,一边眯起眼睛,好像在搜寻着什么,“卡萨瓦造访区的构造相当稳定,在接触到造访区边界之前,有大概两百英尺宽的一条同温带,浦肯野指数始终维持在七十五度,不上不下。——梅耶博士和马特所在的位置,就是那条同温带的最外围。” 大约半分钟后,他露出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领着李炘朝一个新的方向进发。 两人穿过越来越浓的雾气。走着走着,几个半人高的黑影突然渐渐从前路上浮现了出来——李炘乍一看还以为是几个石堆,可走到近前,才发现那些鼓包并不是石块垒出来的。 ——零碎。李炘突然想起维拉之前的用词。 这几个平地拔起的鼓包散发出仿佛原始拜物教祭坛一样的吊诡氛围,正是由大大小小的零碎堆集出来的——钢镚、符纸、玻璃珠、捕梦网、刻画着邪眼符号的深蓝色琉璃片,以及南京锁、齿轮、电子元件,乃至烟头、细毛线和糖纸,纷纷纠缠在一块,仿佛一座人造的巨型蚁穴。 所有这些东西看似杂乱无章,却又统统依照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律排列组织在一块,维持着脆弱的平衡。李炘小心翼翼地避过了这几个鼓包,生怕只要掸去哪怕一粒灰尘,这不知其主神的祭坛便会立刻分崩离析。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史蒂文看了他一眼。 “沙丘栈道的发端——我们把这种标记叫做营火。从营火所在的位置往前,就正式进入造访区了。”他说着,指了指营火堆的一侧,“你看见的每一个物件,都是构筑维护这条栈道的巩固者留下的记号。” ——李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突然认出了一只系着白色布条的螺母。 “格雷格?” 史蒂文点了点头,又眺望向远处。 李炘也移开视线,这才发现以营火为开端,巩固者们留下的信物组成了一条笔直的线迹,直指沙漠腹地,活像搁浅在无形海岸线上的珊瑚与贝壳。他能辨认出有些信物每隔一段距离就会重复出现,好像贯穿织物中的一根根线头。 “这叫做烟迹。”史蒂文一手叉腰,一边眺望着那条把毫无特征的荒野一分为二的直线,“每多一个人标记路线,这条栈道就越稳定,发生时空扭曲的概率就会越小。——等我们进入造访区后,一定要尽可能沿着烟迹的指向前进,这样才不容易碰到危险。” 见李炘谨慎地点了点头,他露出一个笑容:“你还记得上次进入造访区时的感受吗?” “你说那种像平地溺水一样的感觉?”李炘把两手抱在胸前,反问他道,“谁还能忘记不成?” “你说的也是。”史蒂文的笑容渐渐变成了苦笑,“准备好再来一次了吗?——如果你有信心的话,这次我不做引导,你尽可以自行跨进造访区。” 李炘点了点头。 “就这么办吧。”他说着,深吸一口气,从营火堆之间径直穿过。 一种久违的寒意在他心底扬起——近几个月,他靠忙碌而终于压制下去的阴暗情绪此刻又卷土重来,像夜间涨潮时涌上岸来的漆黑海水,企图把他好不容易重新点亮的几点烛火又逐一扑灭。 他自以为已经过了够久、有些情绪已经被完全消化,可—— “李炘?”史蒂文紧跟在他身后进了造访区,见他只朝前迈出一步就不动弹了,这时有些担心地喊了他一声。 李炘没有反应,只是杵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又毫无征兆地接续上了意识。 “......就像在遮盖胶带上作画一样,不是吗?”他冷不丁开口道,“不管新上了什么颜色,只要撕下胶带,就统统白费。” 他转身看向史蒂文,两眼倒是重新回复了神采。 “你还好吗?” 李炘摇了摇头。 “我才想起来,清明都已经过去了。”他痛苦地说道。 “清......什么?” 就像萨顿海发生的事又重现了一样,史蒂文的话刚刚问出口,李炘却突然凭空蒸发,不见了踪影。 卷四:狭间(十七) 与此同时,在梅耶与马特一侧—— “发生了什么?”见站在一旁的马特突然变得表情凝重,坐在折叠椅上的梅耶微微身体前倾、关切地抬头问道。 “一进入造访区,李炘就走散了。”马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压了压戴在左侧的黑色耳挂式耳机——和他的小麦克风一样,这耳机也并没有任何接线。 “你还能接收到从李炘那头传回的讯息吗?” “我仍旧能感觉到和李炘的联系,可他至今还没有开口说过话。”马特顿了顿,好像在侧耳倾听,半分钟后又点了点头,“史蒂文说他正在返回的路上,先同我们会合,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梅耶有些担忧地放下表格、站起身来,朝着沙丘栈道的方向望去,却因为雾气与飞沙而什么都看不清。 “李炘在走散之前,有说起过什么吗?”半晌,她又问马特道。 “他进入造访区时似乎神志已经不大正常了,先是说了句跟画画有关的比喻,接着......”马特犹豫了一下,“博士,你听说过‘清明’是什么吗?” 见梅耶只是困惑地皱起眉头,他于是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听到他说......清明已经过去了。” “大概是华人的节日吧,又或者跟他那句画画的比喻有关系?”梅耶重新拿起表格、写了两笔,接着重新看向马特,“你继续监控李炘那头的情况,如果他汇报了什么,第一时间跟我说。” 几分钟后,史蒂文的身影终于从雾中浮现。 “清明到底是什么?”他回到马特和梅耶身边后,也忍不住脱口问道。 就在梅耶摊了摊手的同时,马特突然垂下头、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压在了耳机上。 “他终于说话了。”在其余二人向他投来征询的眼神时,马特低声说道。 ---- “马特,你听得见吗?”李炘朝着小麦克风问道。 可他什么回应都没有收到——四下寂静无声,也没有风,就连一粒沙尘移动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炘又等了几秒钟,终于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他头顶是黄昏时分血色的天空。在他面前,落日熔金,点燃了天边碎鳞状的残云,仿佛一头巨龙微隙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四周的雾气已经完全消散,露出绵延起伏的沙丘,纯净得仿佛入冬后的第一场初雪,又被余晖染成了橙色。李炘明明记得他们进入造访区时才刚刚到四点钟,离日落至少还有两三个小时,可此刻,暮色已像一双大手,将天地包合起来,为晚霞镶嵌上了藏青色的外沿。恐怕再过个二十来分钟,黑夜便会彻底降临于卡萨瓦沙丘之间。 他倒是不大担心找不到出路——尽管和史蒂文走散了,可栈道此时就在距离李炘不到二十米开外的位置,笔直地从夕阳的方向直指向黑夜。此前攫住李炘、暗潮一般的情绪已经完全褪去,回复神志后他虽然还未迈出过哪怕一步,可心里某种让人无法动弹沉重负担好像终于消散了。 “不知道为什么天突然黑了,但烟迹就在我右手侧,我准备往回走了。”尽管不知通讯是否顺畅,他还是朝着小麦克风报备道。 李炘想起史蒂文之前对诺拉的指示,于是先在烟迹中找到了零零散散的廉价微型指南针。在确认了行进的方向之后,他一边转向夜晚的一侧,一边下意识地把手揣进了风衣的衣兜里。 ——李炘的左手触碰到了某个冰凉的东西。 他皱起眉头,把那圆形的物件从兜里掏了出来,却发现原来是在萨顿海遇见的老人给他的那块黄铜怀表。借助夕阳昏暗的光线,他能看见怀表外壳上刻着的那行小字:浪游者未必迷途。 不知为何,此时怀表用来调整时间用的那枚旋钮呈拔出的状态。李炘打开怀表外壳,看见指针正固定在四点二十三分的位置,一动不动。 他耸了耸肩,又合上怀表,没有费神去重设时间或者按下旋钮。——既然他已经处在失去正常时间观念的造访区里了,又何必去多花心思校准时间呢? 李炘重振精神,沿栈道往前走去。可没等他走出五十步开外,又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由于背对着落日,他的影子被散射成四五个、投射在眼前的沙地上。李炘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几分钟后,突然意识到那四五个影子之中,有一个倒影明显和自己的身形截然不同。 他被吓出一身冷汗,兀地停住脚步,向身后一看——可他背后没有任何人在,只有渐渐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仿佛巨龙正缓缓合上眼皮、沉入梦乡。 李炘再次回头、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 看轮廓,那个明显不属于他自己的影子是把头发扎成丸子头的精干男人,穿一件短夹克。 当李炘试探地抬手,那影子就和他剩余的其他影子一样抬起手来,却慢了半拍。 李炘仍旧不敢完全确信。为了确认,他又挥了挥手。 这一次,那影子一开始照做了,却在途中突然放弃了伪装。 李炘愣住了。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却看见在自己忠实的倒影之间,这个陌生的影子近乎有些慵懒地慢慢放下胳膊、又充满挑衅地将两手抄在胸前。 “我可能碰到怪事了。”他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犹疑着对小麦克风说道,“也有可能是幻觉,我不大确定。” 在他说出幻觉二字的时候,那个陌生的影子好像因为嗤笑而耸了耸肩。李炘看着它威胁地抬起右手,握拳、伸出拇指,举到左肩的高度。 下一刻,它把那只手从左肩夸张地划到右肩,一边微微扭头。 李炘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影子刚刚对自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想要无视这个影子——天色正越变越暗,无论是影子也好烟迹也好,都正渐渐被黑暗吞没。 可那仿佛死亡威胁一样的讯息让他怎么都放不下心来——他并不相信只要暮色降临,那影子就会自动消散。一想到这东西可能潜藏在暗处、跟随自己一路,李炘就浑身不自在。 他正犹豫着,却突然想起自己随身的背包里装有头灯。抱着即使是不明存在,能看到总比抓瞎好的心态,李炘找出那盏头灯戴上,调节好松紧、打开了开关。 如今光线的来源同他面对的方向是同侧。当李炘再次望向自己脚下时,他自己的影子便顺从地聚拢在一块儿、朝他身后撇去。 可那不明的影子却还留在原地。更有甚者,在人造光源的照射下,这影子渐渐褪去漆黑的外表,浮现出带有色彩的轮廓来—— 显出原形的是一个金发的高加索白人男性,有一双冰冷的蓝色眼睛,右侧颧骨之下有两道刀疤。此刻,他斜睨着看向李炘,表情中带有李炘完全无法理解的暴怒。 李炘头皮发麻,下意识地一步步朝后退去。可影子毕竟连在他身上,一脸怒容的金发男人于是也与他同调、一步步朝前走来。他一边走,一边好像说了什么——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可当李炘看懂了他的唇语后,却既感到莫名其妙,又恐慌到几乎大脑宕机。 暴怒的男人始终在重复着一个词:复仇。 卷四:狭间(十八) “你要向谁复仇?”李炘终于控制住情绪、站稳脚跟后,忍不住脱口问道。 投影中的男人突然住口,像是终于发现了李炘的存在一样,死死地盯着他看。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之下,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头灯散发出一束清白色的冷光。 此刻,这光束只完全照亮了男人的半边身体。他的脸颊以鼻梁为分界线,一侧在强光下显得棱角分明,而另一半则渐渐褪色,很快变成了没有景深的暗影。 僵持几秒后,他突然行动了。 眨眼功夫,男人以李炘为轴心、迅速把身体完全旋进头灯的光照范围内。紧接着,他朝着光线的方向伸出手,做出攀住缆绳一般的姿势。 男人仿佛正依靠光照的力量,把自己从影子的国度一步步拉入现实世界中来—— 李炘没有再看下去。他迅速扭过头、让人影跌出光照的范围,朝前飞奔起来。 可影子遵循的是与常人完全不同的逻辑。李炘跑了两步,只见男人像钟表的指针一样飞快地摆进光线范围,再次试图挣脱重力、从倒影中冒头——首先是他的指尖,继而整只惨白的右臂都从地面探了出来,像一朵形状诡异的巨型兰花。 李炘紧急更换方向,可这次男人早已有所预料—— 他突然蹲下、缩进光照范围、用探出地表的那只手抓住了李炘的小腿。 后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维持着近似单膝下跪的姿势,右脚在前,又突然感觉自己的左腿猛地下沉。当李炘下意识地回头看时,却发现男人正企图把自己拖下水——那人带着一种有条不紊的冷酷,正一边把自己的左侧身体抵出地表,一边借力收回右手,连带着把李炘的左脚也拽进了属于影子的那个平面。 李炘看见自己的脚在地表突然拐了个弯、像被不同的光线传播介质给折射了一样变得扁平,突然恐慌暴起。就在男人的脑袋也渐渐探出地面的时候,他一拳砸向地面、正中男人的左眼。 影子里的男人吃痛、手头一松,重新滑进平面中。李炘因而得以拔出脚——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像起跑一样弹射出去近十来米。 可这依然不管用。不过一瞬间,影中男人再次旋进了光线之中,虽然一边眼眶已经青肿,却仍旧面无表情、锲而不舍地再次试图钻出地面来。 就在李炘绝望地企图再一次掉转方向之际,大幅的动作让衣兜里的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那块黄铜怀表。 恐惧心到了极点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像慢动作一样。 李炘眼睁睁地看着那怀表被惯性抛向空中、又极其迟缓地向下落去。在他眼角的余光里,男人的嘴角渐渐扬起,形成一个冷笑,好像意识到猎物已经插翅难逃的老道猎手。他的手指再次穿透影中世界与现实的区隔,在白光中渐渐伸了出来—— 就在他即将碰到李炘的一瞬间,怀表触地。 咔嗒一声,怀表上的旋钮被撞归位了。 四周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照得李炘几乎睁不开双眼。他用手臂捂住眼睛,等到放手的时候,却发现四周浓雾弥漫,天空一片苍白——这是进入造访区之前几分钟的天气和亮度。依据和烟迹间隔的相对位置,他应该还在原地,只是时间产生了变化。 李炘心有余悸地取下头灯,一边回头,却发现那个穷追不舍的倒影已经无处可寻。 掉出衣兜的黄铜怀表正静静待在被遗落的老位置,被砂砾划出了几道痕迹。它的指针似乎重新运转起来了,李炘能听到细微的滴答声。 他捡起怀表、打开表盖——时针正指在罗马字母的四和五之间,而分针刚刚跳动了一下,落在二十四的位置。 李炘收起怀表、一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态——除了浑身沾满砂砾以外,他倒是啥事都没有,就连别在领口上的小麦克风都没掉下去。 “我刚刚受到不明人物的袭击——三十岁上下的高加索人,金发碧眼,右侧颧骨下有两道刀疤。”又过了两三分钟,确认无事发生之后,他才朝着小麦可风说道,“不知他怎么做到的,但那人是以影子的形式出现的。我现在已经脱险,准备顺着烟迹往回走。” 李炘汇报完,收起怀表,警惕地四下打量了最后一遍,这才终于踏上回程。 ---- 时间倒回十来分钟前。 “他说什么?”在马特发话之后,梅耶追问道。 “他那一侧天已经黑了,但他人还在烟迹附近,正准备往回走。”马特答道,仍旧在专注地埋头倾听。 半晌,他皱起眉头:“李炘说他碰到了什么......也可能是产生幻觉了。” 史蒂文叉着腰,有些担忧地和梅耶对视一眼。 “我听到扭打的声音......”马特说完这句话,却突然沉默了。 “然后呢?”几分钟过去了,见马特仍旧没有开口,梅耶轻轻催促道。 “打斗的声音停下了。他说他受到不明人物的袭击,那人......”马特说着说着,脸色却突然变得苍白。他睁大双眼,眼角那病态的粉红色显得更加明显了。冷汗濡湿了他稀疏的头发,又像露水一样在他上唇集结起来。 “马特?”梅耶有些关切地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后者的嘴唇不住颤抖,却什么都没有回答。几秒种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擦去汗粒,又微微调整了一下耳机的位置。 “他没事。”最后,他阴沉地答道,“他说之前的都是幻觉,现在正在回程的路上了。” 梅耶松了一口气。她转身、重新拿起放在折叠椅上的表格。 可史蒂文一言不发,只是有些怀疑地看向马特。 后者径直瞪了回来,却又呼吸加快、不时掏出手帕擦汗。 “我说过了,都是幻觉。”又过了一阵子,马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史蒂文重复道,接着把手帕往地上一扔,自己走开了。 卷四:狭间(十九) 又过了好一阵子,精疲力竭的李炘才终于从迷雾中又钻了出来——即使在造访区外,此刻的天色也已经几乎完全暗了下来。 “你没事吧,李炘?”史蒂文关切地问他道。 “那个影子——”李炘一开口,却发现梅耶和史蒂文露出困惑的表情。在两人身后,马特默不作声地扭头看了李炘一眼,又迅速转过背去。 李炘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打量起马特来。 “什么影子?”梅耶等了几分钟,见李炘没有把话说完,忍不住催促道。 可这时马特却突然干咳两声。 “时间不早了。”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径自走开了。 梅耶皱起眉头,却并没有反驳。 “我确实没什么时间了。”她低头看表,又意识到手表没有在正常运作,有些不悦地甩了甩手腕,“我得立刻回程了,还有些明早到期的文书必须处理。” 博士说着,拿起放在折叠椅上的那堆表格,看了看李炘,又望向史蒂文。 “全权交给你,可以吗?”她征询道,可语气并不是问句。 史蒂文好像早有预料。他一边收起那把折叠椅,一边点了点头。 梅耶叹了口气,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又再次甩了甩手腕。 “对不住,李炘,我实在是来不及了。”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迈开脚步,“你的适应性测试就算结束了。——探索系,并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不是吗?但至少我们切实做过确认,已经可以完全确信了。” 李炘疲惫地耸了耸肩,可梅耶并没有看见——她已经匆匆走远了,身影完全淹没在了暮色之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炘?”史蒂文一手拿着折叠椅,一边和李炘一起开始往回走,一边问他道。 李炘神色恍惚地摇了摇头。 “影子——我和影子扭打起来了。”他透过重重迷雾一般的倦意,艰难地形容道。 史蒂文见他累得舌头打结,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两人在沉默中又走了几分钟,渐渐可以看到营地小屋的灯光了。这时,娜奥米和诺拉二人正从小屋门口探出头来。 “怎么这么晚?”娜奥米问道,又扭头看向停车场的方向——这时,梅耶刚刚发动了自己的城市越野车,氙气灯朝浓重的夜色中投射出两道青白色的光柱。 “梅耶博士不吃晚饭就要走了吗?”她一边朝那辆车的方向挥了挥手,一边又问道。 对她的两个问题,史蒂文只是摇了摇头。 “马特回来了吗?”他转而问道。 “他前脚刚刚进屋。”一旁的诺拉插话道,“——他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再加上安德鲁也一直情绪消沉,现在屋里的气氛可奇怪了。” “所以你俩出来避难了?” 见娜奥米一脸不安、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史蒂文笑了笑。 “回屋里去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折叠椅拽上台阶,“别担心,都是造访区的副作用,等他们自己再多待一会儿应该就好了。” 当史蒂文越过站在门口的两人、重新回到屋内时,安德鲁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垂下视线。不知为何,马特此时正背对着所有人、把自己卡在客厅边缘的夹角里。他一只手举在胸前,心事重重,正用拇指摩挲着被摘下的黑色耳机。在史蒂文把折叠椅放下的一瞬间,他肩膀突然一抖。 “准备好吃晚饭了吗?”史蒂文有些犹疑地问道,一边看着马特转身、匆匆朝着寝室的方向走去。 在李炘进屋的一瞬间,马特刚好也进了漆黑一片的寝室、哐的一声砸上了门。 卷四: 狭间(二十) 几人在一片尴尬中吃过晚饭——当娜奥米问安德鲁要不要吃点什么的时候,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营地没有手机信号,大家也没什么好聊的。吃过晚饭,几人沉默地坐在餐桌前,即使有人满腹问题,也无从开口。屋里灯光昏暗,只听得到屋外发电机传来的轰鸣。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赫伯特突然站起身,朝着男生寝室的方向走去。 “我也不知道马特到底碰到了什么事,”他以平和但坚定的语气说道,“可营地就这么两间寝室,不能因为他就让队里一大半人都用不了房间。” 几人看着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马特,你听得见吗?我的行李还在寝室,必须进来拿东西。” 没有回应。 赫伯特回头看了其余几人一眼。接着,他不再继续等待回复,径直按下把手、进门,把灯打开。他没有费神去检查马特的状态,只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在一通翻箱倒柜之后,拿着牙刷浴巾换洗衣物,朝着浴室走去。 赫伯特的举动好像把大家拖回了现实之中。不一会儿,除了仍没什么反应的安德鲁,几人分头朝着位于小屋两端的男女寝室和浴室走去,洗漱整顿。 李炘犹豫片刻,还是进了寝室——长方形的房间里,左右各放了两张上下铺,而此时马特正站在左右床铺正中的一扇窗户前边,凝视着窗外浓稠的夜色。即使大家在房间里来来往往,他也无动于衷、并不回头张望。 李炘打量了马特两眼,拿了东西,又出门朝浴室走去。 等他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服,从客厅经过的时候,却发现史蒂文仍站在餐桌边,有些担忧地看着安德鲁。娜奥米坐在两人对面,一只手撑在餐桌上,正百无聊赖地翘起一只脚、把人字拖甩来甩去。她和李炘一样,也刚洗完澡,穿着灰色的t恤和豆青色的短裤,用浴巾把一头卷发裹在头顶。 “你今天吃过东西吗?”史蒂文抄着两手问安德鲁道 后者看了看史蒂文,一脸不情愿被搭话的表情。 半晌,他摇了摇头:“我没事,不用管我。” 史蒂文皱起眉头。他抬眼,又突然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李炘。 “正好,我本来也准备再找你聊聊。”见史蒂文边说边招手,李炘干脆也走到餐桌边坐下——他并不急于回寝室重新面对举止奇怪的马特。 “你们想来点夜宵吗?”史蒂文边说,边朝厨房的方向走去,检查起他们的食品储备来。 “好!”李炘正要推辞,却突然听见娜奥米响亮地答道。他抬头,见她好像完全没有受几人消沉情绪影响,单纯因为有加餐机会而笑得无比明媚,左侧的嘴角露出了酒窝。 不一会儿,史蒂文拿着一包中筋面粉、一盒盐、一盒糖,回到了餐桌前。 “史蒂夫,你准备做什么?”娜奥米一边问,一边看着他重新回了趟厨房,又拿来一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搅拌碗、一大杯水和一袋酵母。 史蒂文耸了耸肩,开始把原料一股脑往搅拌碗里倒。他的手法散发出一种典型独居男人的特色——说得好听叫熟练,说得难听叫粗犷,完全不在乎比例、全靠直觉。 “炸面包。”等他开始和面团的时候,史蒂文终于答道。 “哦!” 听见娜奥米欢呼一声,史蒂文有些惊讶地抬头:“你知道这是什么?” 娜奥米使劲点了点头,就连趿着拖鞋的那只脚都翘得更高了些。 “你做的这个版本和我熟悉的炸面包不大一样,但也不难看出相似之处。”她仍旧笑得明朗,一边歪起头,陷入了回忆中,“我外祖母有一半的纳瓦霍血统。我小时候她经常做炸面包,分给我们一群小孩。” “大家的外祖母都是这样,不是吗?”史蒂文也笑了,“我用的这个方子也是从外祖母那里学来的。我当年还在尤皮克人的村镇时,每逢学校搞义捐,或者镇上办帕瓦节,炸面包的摊点总是叫我去负责。” “你当过老师吗,史蒂夫?”娜奥米用两只手撑着下巴,颇为好奇地往前倾了倾。 史蒂文点了点头。眼看面团被揉均匀了,他撕了一张厨房纸、盖住搅拌碗。 “大学毕业后我回镇上做过两年中学老师,教数学。”他又撕了张厨房纸擦手,接着拖过椅子坐下,“可后来没有再继续下去。我最后转而进了急救行业。” “怎么没有继续下去了呢?” 史蒂文露出一个苦笑。 “你是在保留地,或者土着民村镇长大的吗?”他问娜奥米道,见后者摇了摇头,于是继续解释道,“我从小长大的镇子并不富裕,没有足够的经费能投入给公立学校的学生或是老师,可不少孩子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又无比......复杂。说实话,就连老师的收入都在贫困线上下浮动时,试图以捉襟见肘的资源去正确引导这帮孩子,实在是一场无休无止、看不到胜利的战争。” 他调整了一下盖在搅拌碗上的那张纸。 “所以你选择从一处看不到胜利的战争,跳到另一处看不到胜利的战争?”李炘听见安德鲁突然发话,有些惊讶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后者终于不再完全封闭自己,反而一直在静静地聆听史蒂文和娜奥米之间的对话。 史蒂文看起来好像也有点惊讶。他看了看安德鲁,再次露出苦笑。 “你这么说,好像倒也没错。”最后,他承认道,“可毕竟造访区急救队的职业性质特殊,至少收入上比我当老师的时候好了很多。” 他说着,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另一方面,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即使同样是助人的行业,为什么也还有高下之分?——你能理解这种念头吗?”史蒂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在资本的语境下,比起挽回受过创伤的中学生,为什么救治擅闯造访区、咎由自取的逐利者会带来高出那么多的价值?” “那不是价值,只是价格罢了。”娜奥米把搅拌碗拖到面前、掀起厨房纸的一角,一边看了看发酵中的面团,一边漫不经心地评价道,“人总要生活嘛,史蒂夫,没有必要对自己那么苛刻。” 史蒂文摇了摇头。 他没有再挑起话头,于是几人看着那盆面团,陷入了沉默。 可不知为何,李炘意识到,这沉默却像是带着余温的炭火,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反感了。 卷四:狭间(二十一) 等面团发酵完毕,史蒂文拿着搅拌碗进了厨房。几人远远地看着他点燃炉灶、往锅里满上油,接着扯出一小团面、拍成饼状,又戳出几个小洞来。 “需要帮忙吗,史蒂夫?”娜奥米问他道。 史蒂文摇了摇头。 “马上就好。” 等油温升到足够高,他开始往锅里下面饼。不一会儿,整个客厅里弥漫出介于炸甜甜圈和油条之间的气味。 食物的香气把后勤小队的其他成员也引出来了。几分钟后,除了马特以外的所有人都堆在厨房门口,朝着油锅和史蒂文张望。 最后,史蒂文端着一盘垒得像小山一样的炸面包,回到了餐桌前——这是一种看起来像是油饼一样的食物,炸成金黄色,还在散发着热气,非常有半夜加餐小吃的特质。 “你们自便。” 史蒂文一发话,五六只手便朝着盘中伸去——在犹豫片刻之后,就连安德鲁也拿了一只炸面包。 见大家兴奋地七嘴八舌,史蒂文把两手揣在外套衣兜里,退到人群之后。他站在角落里,看着众人终于洗刷掉了由造访区带来的压抑和不安,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李炘拿了个炸面包,无言地站到了史蒂文的身边。 “你知道吗,梅耶博士叫我一定要重点关注你。”李炘刚咬了一口炸面包,史蒂文突然说道。 “怎么?” “她说在夜行者案的审问期间,你偶然提到你在渴求死亡。”史蒂文一边说,目光仍旧落在餐桌边的人群上,“——这是真的吗?” 李炘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把剩下的炸面包撕成两半。 “你好像有种倾向,喜欢放任不明的事物接近到过分危险的地步,却不告知他人。”史蒂文抄起两手,终于转过视线,看向李炘,“在这方面不要跟郑学,李炘——否则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给搭进去的。” 李炘不置可否,只是埋头啃了两口炸面包。 “说起来,我确实有事情想问你。”半晌,他开口道。 史蒂文扬起一边眉毛。 “三十岁上下、金发碧眼的高加索人,扎着丸子头,右侧颧骨下有两道刀疤——你对这样的人有印象吗?”李炘说着说着,突然看见史蒂文两眼越睁越大。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在造访区和我缠斗的那个影子,在被头灯的光线照亮之后,现出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嘴里一直念叨着‘复仇’二字。” 李炘话音刚落,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响动——他回头,发现马特终于从寝室里出来了,却被不知是谁放在门口的行李绊了一跤。 但他已经完全顾不得脚下了,只是死死地瞪着李炘。此刻,他浑身颤栗、脸色苍白如纸,活像刚从埋地三尺的棺材里爬出的活尸。 李炘被马特这副模样吓到了,正想退避,却听见身旁的史蒂文发话了。 “原来如此。”他的语气沉静,“你想要掩盖的就是这件事吗,马特?” 马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驳,可嘴唇抖得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逃也似地躬下身、扭头躲回了寝室。 史蒂文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又转头面对李炘。 “我们认识的人中,确实有一个完全符合你的描述。”他几乎是轻描淡写地重新开口道,“那人正是我们几个月前在任务中阵亡的队友,伏拉德。” 卷四:狭间(二十二) “伏拉德?你说他已经阵亡——”李炘先是一惊,却又被史蒂文的话给完全搞迷糊了,“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造访区里?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史蒂文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他靠在墙边,抬眼打量起餐桌旁闲聊的其余几人。 “确实,我也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找上你。”半分钟后,他以安抚的语调对李炘说道,“退一步说,目前亲眼见过这不明影子的人只有你,我们甚至都无法确认那人是否真的是伏拉德。” 似乎是注意到李炘的表情有变,诺拉这时远远地抬起头来,看了他和史蒂文一眼。史蒂文朝她招了招手,示意一切正常。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马特和伏拉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继续对李炘说道,“你碰到的既有可能是意图向马特复仇的怨魂,也有可能不过是造访区中又一例说不清道不明的幻觉罢了。无论如何,只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看马特的表现,他现在心理状态不稳定,绝不适合再次进入造访区,或是继续负责传讯。” “那怎么办?” “没有必要把事情扩大化。”史蒂文说着,站直了些,“你不必声张,我会联系梅耶博士汇报情况,再和马特私下挑明了谈谈。” “营地不是没有信号吗?” 史蒂文耸了耸肩,从夹克衣兜里掏出一台手掌大小的橙色仪器,给李炘看了一眼。 “卫星通讯器。”他解释道,“为了紧急联络用而派发给我们的。虽然打不出电话,但至少可以收发短信。” “你准备怎么和马特谈?” 史蒂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拍了拍李炘的肩膀。 “放心吧,我和郑先生不一样。”他一边朝着寝室的方向走去,一边回头对李炘露出一个苦笑,“我还是知道如何跟人正常沟通的,不至于闹得鸡飞狗跳。” 在史蒂文进了寝室之后,李炘加入了餐桌边上的一行人。又坐了二十来分钟,他见史蒂文重新出门、朝厨房走去,开始收拾锅碗瓢盆。 李炘也闷声不吭地跟了过去。 “怎样?”他一进厨房,便直接问他道。 “梅耶回信回得很快,我也已经传达给马特了。”史蒂文一边倒掉锅里残余的植物油,一边答道,“明天一早,会有人来接马特提前回瓦迪兹。他们会另外指派一名传讯者来补缺。” “马特真的同意了吗?”犹豫片刻,李炘又重新问史蒂文道。 后者耸了耸肩。 “他至少没有提出反对。”半晌,他终于答道,“另一方面,这是来自梅耶的直接命令。——我们也并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不是吗?” 李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正如他的猜想一样,撤换的决定并没有改变马特近乎偏执的举止。等到几人重新回到寝室的时候,马特仍旧一副落魄的样子,坐在最靠里边的那张下铺。 只要李炘一出现,马特便一直死死盯着他看。可只要李炘一同他对上视线,他又马上刻意别过目光——这着实让李炘感到坐立不安,尤其是他的床铺恰好是正对着马特方向的下铺。 小队其余几人也注意到了马特的奇怪。 “别再盯着李炘看了,马特。”几分钟后,坐在李炘上铺的赫伯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后者这才像是突然惊醒了一样,讪讪地背过身去。 最靠近门边的史蒂文叹了口气,最后看了马特两眼,关上了灯。 可一旦房间陷入了黑暗之中,李炘却再次感觉到了那鬼祟的目光。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裹住头顶。 即使在沉入梦乡之后,李炘在浑噩中还是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病恹恹的视线——这视线仿佛钻入了他皮肤、溶进了他的血液一样,让他难受得抓心挠肺,可又无从摆脱。 卷四: 狭间(二十三) 破晓时分,李炘蒙眬间感到有人影正悬在自己的头顶。 他一开始没分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可就在他背过身去、正准备再睡一会儿的时候,突然感到被子被掀了起来。 与此同时,有什么冷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腰。 异质感直接把他惊醒了。李炘下意识地想要起身,抵在背上的那股力道却兀地变强了。隔着长袖t恤,那似乎是某种金属或是塑料制的长方体物件——是枪? 他完全清醒过来,浑身紧绷,却仍旧保持侧卧的姿势一动不动。其余几人似乎尚未醒来,李炘能听到四下安详的呼吸声和轻微的鼾声。 “不要试图求援。”半晌,一个低微的嗓音突然从近处响起,“我看没必要把其他人拖下水......不是吗?” 是马特。李炘瞪着眼前的墙壁,看着曦光中缥缈而不定性的浅色投影。 “你想要什么?”半晌,他镇静地低声回问道。 马特没有回答,只是一手抓住李炘的肩膀、一手仍旧威胁地抵在他后腰,就这么引导他始终背对着自己、从床上起身。 “跟我走。”等李炘趿上鞋子,他命令道。见前者试图伸手拿风衣,他手头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不要拿多余的东西,把两手保持在空中。” 李炘轻轻叹了口气,除了照做,却也别无他法。马特始终一手擒住他的肩膀、一手押在他背后,力气大得和他病态的外表极不相称,手指却一直颤抖个不停。 他就这么把李炘逼出了门、朝着卡萨瓦沙丘的方向走去。由于夜间的低温,清晨的沙地上已经结出一层霜,顺着风的走向而呈条纹状分布在砂砾之间,在阳光下像碎玻璃一样晶莹剔透。寒意很快穿透了李炘单薄的衣物,令他一路瑟瑟发抖——由于鞋子没穿好,湿沙一个劲往他脚底下灌,让他几乎没法好好走路。 “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马特?”当他们愈发接近沙漠栈道的位置时,李炘提高了音量,大声质问道,“你有什么目的?我们好好谈谈。你不一定非要以这种形式达成目标,不是吗?” 可马特并没有答话,只是以行动催促李炘继续往前。 二人一头扎进抵达栈道之前的迷雾。很快,祭坛一般的营火堆出现在他们眼前。 就在马特企图把李炘推向营火的另一头时,他却突然坚定地站稳脚跟、不动弹了。 马特愣住了。当他更使劲地胁迫李炘,却发现后者丝毫不肯顺从的时候,整个人明显慌了——他的两只手都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 “走......继续走啊!”他一反常态、以粗哑的嗓音命令道。 “你还不如现在就一枪崩了我。”李炘只是淡淡地答道。他的两只手还举在空中,单衣的袖子被风吹得使劲乱摆,“你也知道,我现在什么装备都没带,进入造访区就等于是送死——何必再让我重新经历那一整套的精神折磨呢?倒不如直接给我个痛快。” 李炘自暴自弃得过于迅疾,似乎反而让马特不知所措了。 “再者,一进造访区,我们大概率又会走散——对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马特摇了摇头。 “只要有肢体接触,就能保证不走散。”不知为何,听到李炘的话,他重新镇定下来,把后者往造访区的方向一推搡。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炘趔趄着往前两步,一边问道。 “我要你带我......带我去见他。我得和他谈谈......” “伏拉德?可我并不知道怎么——”他话没说完,突然盯着前路,再次停下脚步。 马特先是又推了推他,见李炘毫无反应,于是也朝前方望去。 他们此时刚刚跨越造访区的界限,往前走了不到五米距离。在二人面前的浅色沙地上,正斜斜地立着一道无主的影子。 看轮廓,那是一个扎丸子头的精干男人,穿着一件短夹克,把两只手揣在衣兜里。 马特的手再次剧烈颤抖起来。 “伏拉德......”他喃喃道,语气里流露出痛苦与惶惑,“为什么,伏拉德?——你不是找到了吗?可为什么......” “找到什么了?”李炘警觉地问道,却没有得到回复。 这时,那影子突然扭过头,似乎发现了李炘与马特二人。 下一秒,他耸了耸肩,迈开脚步,朝二人的方向走来。 “见鬼!”李炘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企图离那影子越远越好,却又被马特挡住了退路。 “伏拉德!伏拉德......我们得好好谈谈!”马特大喊道,语气里满是恐慌。他开始朝后退去,可始终擒住李炘,确保他像挡箭牌一样间隔在自己同那道影子之间,“这不是我的错......你却因此想向我复仇,伏拉德——你就这么恨我吗!” 李炘被他拽来拽去,比起惊恐,反倒是感到心中一股无名火起。 “你继续演你的滑稽戏,我不奉陪了。”在他们兜出大半圈距离之后,李炘突然不再后退了,反而站稳脚跟、直面那个影子。 马特焦急地一个劲扳他肩膀,可并不见什么作用——他想要再次逼迫李炘,却又碍于步步接近的那道影子,最后脚下一软、自己摔倒了。 李炘深吸一口气,埋头看着那道影子——他已经感到不耐烦了。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总比这无休止的闹剧来得强。 影中的男人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地捋起袖子。李炘就这么看着他渐渐靠拢——三步,两步,男人终于溶进了李炘自己的影子里。 他屏住呼吸。 在他背后三步开外,摔倒在地的马特亦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地面。 一秒,两秒。 数到第三秒时,那个男人的轮廓从李炘的影子里脱离,仍旧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马特走去。 后者发出一声哀鸣、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奈何速度还是太慢。 五秒之后,男人的倒影一脚踩进马特的影子里,消失不见。 后者脸色煞白、站起身来,慌忙看向自己脚下—— 一开始,他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变化。可当他转身面对朝阳时,却突然僵在了原地—— 仿佛挑衅一般,一道修长的黑影从他鞋底发源,直指太阳的方向。影中的男人原本揣着两手,却在马特转身的一瞬间,伸出左手,比了个中指。 “伏拉德——!”马特发出一声惨叫、扭头朝造访区之外逃去。 这时,李炘反倒没有急着去追马特和附身于他的那道剪影。他只是低头、看向马特之前在慌乱中落下的那个黑色的物件——他此前就是用这东西胁迫李炘一路走到这里来的。 那不过是把磨刀器,只是末端的大小同手枪的口径类似罢了。 整件事过于荒诞。李炘看着那磨刀器,不禁哑然失笑。 --- “我们得好好谈谈......我们得好好谈谈!” 几分钟后,发觉异常而匆匆赶到的史蒂文迟疑地停在了沙丘栈道前——只见近乎精神崩溃的马特坐在地上,絮絮地冲地上的影子乞求、哀泣,又冷不丁骂出一连串脏话。在他身后,李炘一头没睡醒似的乱发,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磨刀器,趿着几乎已装满沙子的两只鞋,刚刚从迷雾中钻出来。 “发生了什么?”史蒂文难以置信地问李炘道。 后者露出一个苦笑。 “别说你了,连我自己也想问。”他一边把磨刀器交给史蒂文,一边挠了挠头,朝营地的方向走去。 卷四:狭间(二十四) 清晨,格兰特街。 瓦迪兹一如既往的晴朗,但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夜间的凉意。从街头到街尾,亮紫色的蓝花楹在微风中摇曳,就连下水道的格栅眼也被落花给填满了。 时间刚过六点半,街上还没有多少私家车。就在一辆橙色的公交车赶着黄灯穿过街口之际,一个穿着卫衣、有些习惯性驼背的人影也刚刚转过拐角。 他揣着两手,在一家倒卖二手邮票和钱币的古董店门口站住脚步、眯眼看向街心的方向,眼神有点像鹰,又有点像鹳鸟。 几分钟后,一辆银灰色的丰田rav4打着右转灯,从行车道上脱离、停在了路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下了车,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当他看到站在古董店前那人时,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 “大清早的,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啊。”格雷格一边说着,一边朝郑敏之走来。 “发消息的人不是你自己吗?”郑掏出手机,在另一只手上敲了两下,“就两个词,‘格兰特街,影子’。——你还敢更简洁一些吗?” 格雷格耸了耸肩。 “这就足够了,不是吗?只要和影子有关,你一定不会弃之不管。” 郑没有答话,只是把头一埋、迈开脚步朝前走去。格雷格看了他两眼,几秒种后,也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朝街角走去。 “我们太便宜李炘了。”走着走着,郑敏之又冷不丁开口道,“好不容易到了轮休日,却还要帮他跑腿。可千万不能让他觉得理所当然——万一养成习惯了,往后可有得受。” 格雷格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搭腔。 “他应该直接把这事上报给梅耶的。李炘这家伙就是心太软,一看到小孩爱狗心切就没辙——”郑继续抱怨道,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打量了格雷格一眼。 “说起来,达尔文还好吗?”半晌,他突然问了一句。 “还好。史蒂文带新人去以后,把它暂时寄养在我家了。”格雷格好像松了口气,重新打开了话匣子,“它来过我家太多次了,早就习惯了。” “呵,我就知道。”郑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你们这帮养狗的人,这事上肯定是和李炘站在同一边的。” 格雷格又不搭腔了,只是再次无奈地笑了笑。 “配备武器的事情,你向梅耶提出正式申请了吗?”等两人过了红绿灯,他问郑敏之道,“她怎么说?” “她没批准。”郑摇了摇头,一边答道,“‘你们是急救队,不是战斗单位。’——她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看样子是完全没戏了。”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下脚步,看向前方。 “见鬼。” 格雷格也站住脚步,顺着郑的视线朝前望去。 二人已经来到街心小公园的边缘。此时,公园内一片狼藉——所有观赏树木统统被拦腰截断,落叶残枝七横八竖铺了一地。有棵蓝花楹粗壮的树干倾斜向地面,一树紫花刚好卡在了被一分为二的公园长椅的正中间。区隔公园与附近居民区的树篱看起来就像被剃了个头似的,硬生生短了将近半米。角落里一个垃圾桶被竖着劈开、落了一地已经有些发酵味道的腐败食物。——在发黑的苹果核、长青霉的半块三明治和几根软趴趴的薯条边上,三五只大鸦和松鼠刚刚发起了世纪大战。 “到底出了什么事——”格雷格忍不住感叹道。 站在他身边的郑只是不住摇头。 “我说什么来着?”他几乎是恨铁不成钢一样地评论道,“就凭李炘那样吊儿郎当的态度,加上梅耶给的硬性条件限制,我们早晚得把命给搭进去。” 对此,格雷格只是闷闷地笑了一声。 “你平时脾气也不见得好,可今天简直没完没了——是不是起得太早的缘故?”他一边问,一边沿着街心公园的边缘,朝前走去。 “比起早起,我更讨厌白帮别人做工。”郑几乎是立刻答道,又叹了口气,“你就纵容我最后抱怨这么一句吧。” 在这之后,他不再说什么,只是追上格雷格,也开始更加仔细地审视起公园的状况来。 卷四:狭间(二十五) “你一开始是从谁那里听说出事了?”两人一边警惕地绕着公园外围巡视一圈,郑敏之一边问格雷格道,“是你的线人?” 后者点了点头。 “算是我住在附近的朋友吧。”他一边说,一边好像在搜寻什么一样四处张望,“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只说是有区防队的人出现在公园了——可就目前的情形,我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你这个朋友,早上六点刚过就来公园转悠了?”郑皱起眉头。 “我说了,他就住在附近。”格雷格有些促狭地笑了笑,“......严格来说,他就住公园里。” 郑又打量了他两眼,正准备追问,却突然听见公园里传来了招呼声。 “喂!大个儿!” 两人扭头,只见一个穿着迷彩色卡其裤、带着顶灰绿色平顶军帽的流浪汉倚在一截树桩旁边,冲他们挥了挥手。那人蓄着一大把花白的胡子,活像苞谷成精、满脸玉米须。他一只手搭在截面光滑得难以置信的树桩上,手边摆着一杯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冰沙——杯盖和吸管已经不见了,还剩一半的冰沙几乎已经完全融化。 “老叔,你没事吧?”格雷格应道,一边朝那人走去。 后者咧嘴一笑,因缺了上边的门牙而露出一个豁口。 “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还是没掉下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摘下那顶脏兮兮的军帽,戏谑地行了个脱帽礼——二人这才发现,军帽的帆布帽顶不翼而飞,而大爷的头发也缺了一道,像是被巨型理发推子一刀切成了地中海似的。郑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又发现树桩后靠着一辆被一刀两断的购物车,车里的塑料瓶、铺盖卷也全都被拦腰截断了。 “你又赌输了,给钱吧。”等格雷格走到他近前,那流浪汉朝他一伸手,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早就跟你说过,你大爷我活蹦乱跳,还能再活个百八十年。” “你赌局的对象是不是有点太广泛了?”看着格雷格做出懊丧的怪相、找出五块钱来,站在一边的郑忍不住问他道,“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随便在街上逮着个人、找个由头就会和别人赌五块钱?” 格雷格没有回答,只是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酸毛虫橡皮糖和一管牙膏似的炼乳来。 “这是盯梢的谢礼。”他说着,有些犹豫地看了看那个流浪汉大爷,“你确定只要这个,老叔?我晚点可以帮你再搞顿早饭、再来包烟什么的。” “早饭可以,烟就算了。”大爷心满意足地答道,“我在戒烟,哈!” 就在他接过甜食的时候,郑才发现这人在一只手的虎口位置有一个小小的靛蓝色刺青。尽管线条由于风吹日晒而变得模糊,可还是能依稀看出来,那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正方体图案。 “大爷,你以前是勘探队的?”他不禁问道,突然变得肃然起敬,“你进过‘房间’?” 流浪汉看了他一眼。有什么暗色的东西偷偷从他快活的眼神里冒头,不知道是理智,还是回忆。 “对,我见过房间。”半晌,他低声回答道,语气同之前判若两人,“但我并没有选择进入房间。——这十数年间,我没有一天不在庆幸当时的决定。” “即使你如今流落街头、风餐露宿?” 流浪汉摇了摇头。 “这不是房间引起的。”他说着,用幽深的眼神盯着郑敏之,“是经年累月的累积,你应该也懂得。” 他的表情里好像有什么触动了郑。他呆立半晌,最后叹了口气。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能在你旁边先预约个位置吗,大爷?” 后者这时刚刚打开橡皮糖的包装、像捏烟屁股一样捏起一根花花绿绿的酸毛虫。 “倒也不是不行,但你还是先活过今天再说吧。”他咬下半截橡皮糖,一边眯眼看向格雷格和郑敏之身后。 二人一惊,也随之转身。 只见几步开外的树篱之下,一个少说有三米长、状似野兽的黑影正渐渐成型。 卷四:狭间(二十六) “你怎么看?”格雷格看着那黑影不紧不慢地抬起吻部、细嗅着空气,一边沉声问郑敏之道。 “除了他以外,我想不出任何其他可能。”郑答道,一边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可我想不出他把爪牙派出造访区,到底有什么企图。” “是冲着你来的吗?” “不像。”郑摇了摇头,又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谁还会再派鹰犬重新围猎一遍呢?” 这时,那个流浪汉突然在二人身后咳嗽一声。 “你们带武器了吗?”等到格雷格和郑回头看他时,他才继续说道,“如果有枪械、刃器一类,为了保命,我建议你们现在就统统扔掉。” 急救队的二人对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那道影子——后者仍旧在嗅闻着什么。尽管其存在本身已经足够有压迫感了,可它其实并没有急着行动,只是颇为悠然地趴在了原地。 “我们的上司没批准使用武器。”最后,格雷格终于对那流浪汉解释道。 “那你们应该庆幸,有个明智的上司。”流浪汉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摘下他那灰绿色的平顶军帽、看了看帽顶被削去之后留下的那块破洞,“你们抵达之前大约半小时左右,区防队刚刚派过一组全副武装的小队前来侦查。——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知道吗?” “发生了什么?” “如你所见。”流浪汉重新戴上他那已经失去实际功能的帽子,夸张地一挥手、把一片狼藉的整个公园囊括在内,“区防队的家伙支持不住、已经全线撤退了,可我却反而毫发无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区防队的家伙人人配枪,而我手无寸铁,这就是原因。造访区的造物,总是会把你的来意原原本本地返还到你自己身上。” 格雷格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你也算不上毫发无损吧,老叔?”他抬手示意了一下流浪汉大爷的头顶——从缺了顶的军帽中,露出了一块光溜溜的头皮。 后者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与此同时,郑似乎发现了什么,眯起眼,朝公园草坪的一角看去。 “看来区防队的人确实陷入了苦战,连善后的余裕都没有。”当格雷格也移过视线的时候,郑一边说着,一边把草地上一小截干电池大小的东西指给他看。 那东西乍一看像是根烟头,可细看却沾着血迹、连着指甲——是被截断的半截手指。 格雷格不说话了,只是抄起两手、凝望着那截断指。 这时,仿佛是为了提醒几人到底谁才是造成现状的罪魁祸首一样,那道影子冷不丁站起身,朝着郑和格雷格的方向走来。 二人一惊、连连后退。只有流浪汉大爷还若无其事地倚在树桩上,一动不动,像是戏台边上的观众一样。 那野兽形状的影子渐渐张开嘴,隙出足有两三寸长短的巨型犬齿。它所经之处,但凡处于阴影边沿与光明界限上的东西,统统被利落地一斩为二。 “又是你。”就在二人以为那影子即将扑上前来的时候,却始料未及地听见它开口了——那嗓音对郑来说已不算陌生,仿佛穿过阴暗谷底的冷风,属于那个浑身黑色甲胄的影子领主。 “船长,你又想做什么?”郑停下脚步,戒备地盯着黑影,“就我所知,我们的赌约还没到头,还不到清算的时候。” “协助我的仆从。我在抓捕......一道脱逃的影子......” “我拒绝。”郑迅速打断道,“你看不明白吗?我们立场不同,没有一定奉陪的道理。” 在他身边,格雷格有些担心地抬了抬眼。 “我并不是......在给你选择的余地。” “这不叫协助,叫胁迫——你已经卑劣到这个地步了吗,船长?”郑嘲弄道,可那道野兽形状的黑影兀地闭上了嘴。 下一秒,它四足发力、朝着郑敏之的方向袭来,在身后掀起一阵狂风和无数被切碎的草叶。 郑防备地两臂交叉护住面门,在风压中下意识后退一步。 等他再抬起头时,身体却并没有如同想象中那样被切碎成万段,只是看见一旁的格雷格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身后。 他皱起眉头,也转过身,埋头看了看。 ——朝阳投射下的单向光线之中,他的影子却一分为二,朝不同方向撇去。其一尚且还维持着正常的模样,另外一道尽管比例有所变化,却仍带着明显的犬科特征。 “见鬼。”在看见自己的投影之后,郑忍不住骂出声来。 卷四:狭间(二十七) 也就在这个时候,从格兰特街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了警笛的响声——几人抬头观望时,却发现出现在远处的并非警车,而是几辆通体漆黑的轿车。 “区防队的家伙。”格雷格不无担忧地抄起双手。 “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逃走。”流浪汉仍旧倚靠在几步开外的那根树桩上,悠哉地对郑敏之说道,“他们的复仇对象现在就藏在你的影子里——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郑不悦地皱着眉,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不要忘记了,大个儿,你还欠我一顿早饭!”在急救队二人快步朝人行道的方向跑去的时候,那流浪汉最后朝格雷格喊道。 后者回头、冲他竖了个拇指,接着同戴上了卫衣兜帽的郑一起,把头一低、融入慌乱奔忙的人群中。 “现在怎么办?”二人重新朝着古董店的方向走去,格雷格一边低声问道。 郑耸了耸肩,正要开口,又见区防队的几辆车同他们擦肩而过。在区防队惯用的那种黑色三厢车队之间,却有一辆皮卡车突兀地亘在中间。 在那黑色的皮卡驶过的一瞬间,格雷格突然停下了脚步,扬起一边眉毛,回头又看了一眼。 “你看见了吗?”他难以置信地对郑说道,“他们在皮卡的车斗里搭载了m2机枪?” 郑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一边拍了拍格雷格的手臂、示意他继续往前。 “他们疯了吗?这可是光天化日下的居民区!” 就在格雷格发出感叹的同时,也有路人发现了异常,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你也知道,区防队里不乏沙文主义的蠢货,干出这种事来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郑说着,往街道内侧一躲,让录像的人群在二人与区防队之间形成一道区隔,“比起这个——你的线人,他不会出事吧?” “你说老叔吗?”格雷格摇了摇头,“就像你看见的一样,他就像有保护色似的,总能在危险降临时成功混入背景、不受人察觉。” “这是经过无数造访区勘探任务才练就的,还是单纯的流浪汉特征?” “谁知道呢。”格雷格耸了耸肩。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重新经过街角、马上就要走到格雷格的车前。 就在这时,二人却突然被人挡住了前路——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干干瘦瘦,上气不接下气,动作因紧张而僵硬无比、两眼中满是不知缘由的焦急。 “你想干什么?”郑拉了拉卫衣的兜帽,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 刚出家门,何塞心底就扬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或许是错觉罢。他强压下不安,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可越靠近格兰特街角落里的那个小公园,就越发感觉没底。 等到身后突然传来警笛声时,他心中逐渐积累起的惶恐突然从量变成为质变——一定是影子狗出事了! 他想也没想,下意识地掂了掂背后的书包、朝着公园的方向飞奔起来。 可他毕竟赛不过汽车的速度。就在何塞渐渐接近街角的时候,他绝望地瞥见那几辆黑色轿车“刷”地一下超过了自己。 不知道那些车辆哪里不对劲,如今街道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警惕却又抵御不住好奇心、伸长了脖子朝着警笛的方向张望。 只除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那高个儿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而矮个儿带着连衣帽,两手插在裤兜里。他们迎面朝何塞的方向走来、一边埋头窃窃私语,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那矮个儿男人身上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何塞说不上来为什么,可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张开了两手、挡在了那两人身前。 “你想干什么?”矮个儿拉了拉他的兜帽,却没能遮盖住他帽檐下渐渐眯缝起来的一双细眼——他的眼神并不凶狠,却锐利如鹰,让何塞下意识地想要退缩。 男孩咽了口唾沫。 “我......”他一时词穷、因喘不上气而满脸通红,垂下了目光—— 却正好看见那矮个男人的倒影。在朝阳的照耀下,他的影子一分为二,其一维持着与男人自己一致的姿势,而另一个...... “你把影子狗怎么了!”何塞大喊出声。 经他这么一喊,有几个路人回头看了看对峙的三人。 那个高个儿壮汉明显动摇了。他扭头看了看矮个儿,接着以劝诱的语气低声对何塞说道:“小伙子,前面出了点事情,你还是换条路走比较安全。” “把影子狗还给我!”何塞无视了他,只是厉声命令那矮个子男人道。 可后者无动于衷——他甚至反客为主,露出了有些不悦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最后,矮个男人直视着何塞,冷冷答道。他继而撇开男孩伸出的双手、径直朝前走去。几秒钟后,高个儿男人也照做了。 何塞转身,瞪着无视了自己、朝前走去的高矮二人,气得浑身发抖。 “......史蒂文发短信给我了。”他看见那高个儿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 “他说什么?”带兜帽那人问道,他拖得长长的背影之一明显是何塞熟悉的那道影子,只是比例微微有所变化而已。 “......就三个字。伏拉德。” 何塞看着二人停在一辆白色丰田车边上,神色严峻地对视一眼,终于消失在了车内。 男孩没有再作出任何行动,只是恨恨地记住了丰田车保险杠上那张贴纸的图案。 那是一个红色的实心圆标识,其中印有象征医学的白色双蛇杖记号——是山奈医院的院徽。 卷四:狭间(二十八) 视线转到卡萨瓦营地。 在那道男人的影子附身于马特之后,又过了大约两刻钟,一辆两厢轿车拐进了营地旁的停车场。 这时,所有人都已经完全清醒,并发现了几乎精神失常的马特。几人连拖带拽、将他从沙丘栈道边撤离到了营地小屋的门口,又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身后多出的那道影子。此刻天光明亮,四周尚还没有任何人造光源。他们看不见那个影中男人的面部细节,却也不用担心他会试图钻出地面、突然袭击马特。 “替换的人手到了。”史蒂文抬头看了看那辆刚刚熄火的小轿车,对其余几人说道。 “新来的传讯者是谁?”维拉一边帮着史蒂文架起马特,一边问道。 “杰瑞米。”史蒂文说出这名字的同时,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他......很不好相处吗?”他的反应让赫伯特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 史蒂文摇了摇头,却又再次叹了口气。 “杰瑞米他本性不坏,可——”他欲言又止,扭头看了看被他搀扶起来,却还在试图和影子对话的马特,“这可能是某种职业特征。不知道为什么,成为传讯者的人性格里常带有某种偏执或是迷恋——” “史蒂文想说的是,传讯者往往脑子都缺根弦。”有个声音突然从小轿车旁传来,打断了史蒂文的解释。几人抬头,却发现黑豹一样的伊曼妮正从驾驶座钻出来。她今天用亮橙色的头巾包住了一头穗辫,这时正远远打量着小队的几人。 不知怎的,她打开车门的一瞬间,一股刺鼻的烟熏味道扑面而来——像是烧焦的树叶,却不是香烟味,甚至也不是飞叶子造成的气味。 “这是什么玩意儿发出的味道?”诺拉一边捏住鼻子,一边皱起眉头。 与此同时,气味的源头钻出了小轿车——那是一个披散着满头黑色长卷发、长着一脸大胡子的高个儿白人,举止中流露出仿佛印度苦行僧一样的氛围。他穿了一件豹纹大氅,两眼干涩无光,一副嗨到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的迷离眼神。关上车门后,他望了望天,又抽了抽一边鼻子。 伊曼妮耸了耸肩。 “我看他随便在医院前的花坛里掐了点什么。——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好像是枯掉的天堂鸟叶子。”她以事不关己的腔调答道,“来的路上,他把那叶子点着抽掉了。” “你都不阻止他一下吗?”史蒂文难以置信地问她道,“万一他直接把自己毒死了,我们该怎么办?” 伊曼妮看了杰瑞米一眼——后者不知到底看见了什么幻觉,这时正一脸严肃、冲着太阳指指点点。 “我看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最后,她再次耸了耸肩,简短地答道。 史蒂文头疼似的捏了捏鼻根。 “至少在沙漠里,他应该是找不到稀奇古怪的东西抽了。”最后,他只能圆场道。 伊曼妮笑了。 “话不要说得太早,史蒂文。” 后者没有答话。将近一分钟过后,他终于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小队的几人。 “事情就是这样了。杰瑞米将会负责之后的传讯工作——杰瑞米,你想说个两三句,介绍一下自己吗?” 这时,那个浑浑噩噩的家伙好像才终于回过神来。他看向后勤小队的几人,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摆了摆手:“嗨,我是耶利米亚。strelitzia reginae。” “他说什么?”诺拉一愣,忍不住小声问娜奥米道,后者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天堂鸟的拉丁语学名。”安德鲁插话解释道,却只得到了两人看怪胎一样的视线。 面对这仿佛闹剧一般的人手交接,伊曼妮始终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似的。她打开后座的车门,让史蒂文和维拉把马特扶进车里,又问史蒂文道:“是谁第一个发现了马特的异常?” 见他朝李炘扬了扬下巴,她皱起眉头:“李忻,你就学不会让人省心。” 在李忻张嘴为自己辩护之前,伊曼妮指了指小轿车的副驾驶座。 “上车。陈郁博士要我把第一个目击者带回去,好仔细盘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炘犹豫着看了看史蒂文,见后者点了点头,这才朝副驾驶的方向走去。 卷四:狭间(二十九) 李炘上车后,伊曼妮二话不说便重新发动了引擎。她关上驾驶座的车门,并拢食指和中指、朝车外几人飒爽地一摆手,接着加速倒车,出了营地停车场。 车里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只有马特偶尔絮絮地嘟囔几句。杰瑞米搞出的烟熏味道还很呛鼻,可伊曼妮丝毫没有开窗通风的意思。 “你听说昨天具体发生的事情了吗?”半晌,李炘小心翼翼地搭话道。 伊曼妮摇了摇头。 “我不关心。”她换了个档,一脚油门下去,小轿车像火箭推进似的窜出去一大截。 等到车辆维持在了新的速度上之后,伊曼妮短暂地扭头,看了李炘一眼。 “今天本来该我轮休,你知道吧?”她笑了笑,眼神却像是想杀人。 “......抱歉。”李炘有些发怵地答道。 伊曼妮深吸一口气。 “你没有必要道歉。这是工作。”最后,她盯着前路、淡淡说道,却丝毫没有掩饰语气里的愠怒。 车里箭弩拔张的气氛让李炘没敢再开口——这好像正是伊曼妮想要的效果。在沉默中,小车朝着远处的城市群驶去。 ---- 与此同时,格雷格和郑敏之二人刚刚回到山奈医院,却发现陈郁站在医院门口的阴影里,两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梅耶博士呢?”一见到她,格雷格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学校参观日,她脱不了身。”陈郁边说边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朝着郑敏之多出来的那道影子扬了扬下巴,“你们的汇报被我先看见了。——我提议,这件事我们直接私底下了结,给你们敬爱的梅耶博士省点力气,你们意下如何?” 没人回答她的提议,也没人和她心照不宣。 “你在打什么算盘?”半晌,郑眯缝起眼睛,终于问道。 陈郁又笑了笑。她没有多话,只是转身朝医院的一道紧闭的侧门走去,一边冲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我一直有意向研究赛兰达号的影子领主,以及它所支配的影子生物。——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她用钥匙打开那道侧门,头也不回地走进楼梯井。 不知怎的,这道楼梯间并没有开灯,内里漆黑一片。格雷格和郑敏之对视一眼、并没有急着跟随陈郁继续往前走。 意识到两人没有跟上,陈郁一手扶着门、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她满头乱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只有两眼在灼灼发光,看起来像白日闹鬼了一样,更让人难以信任了。 “放心,我专门和负责楼道管理的办公室协调过了。从这条路线到实验室,所有灯光都已经关闭——你是安全的。”她向郑敏之保证道,可后者只是皱起眉头。 “你什么意思?” “拜托,你从来不跟进最新的研究论文吗?”陈郁刚问出口,又看见郑一脸理所当然,不由得轻蔑地摇了摇头,“我想也是。——简单说来,在人造光源的照射下,附身于你的这类型影子生物会拥有更强的机动性。你应该庆幸是在大白天遭遇了这东西,否则麻烦可就大多了。” 见二人虽然迟疑、却还是挪动了步伐,陈郁鼓励地点了点头,飞快地朝着黑暗的深处走去。 “我实在不喜欢她的态度——你永远搞不清她到底是在把你当傻子耍,还是动了真格。”格雷格一边摸黑下了楼梯、朝着传来脚步声的方向走去,一边对在他前边的郑评价道。 “说话注意点,我全都听得见。”陈郁的声音从地下室的走廊里悠悠传来。 格雷格沉默了几秒。 “我实在不喜欢她的态度!”最后,他提高了嗓门,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二人只听见陈郁冷笑了一声、掏出了一串叮铃当啷的钥匙。不知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找到了门上的锁孔,两分钟后,实验室的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把手伸过来。”听到郑敏之进门的声音,陈命令道。 他犹豫地探手,冷不丁感到食指被抓起、摁进一盒印泥里,又被戳到一张纸上。 “走个过场。这样你就算签署了知情同意书了。” “......我都同意了什么?” “老生常谈了。你同意无偿参与实验,并且自愿承担一切实验可能带来的副作用和风险。” “博士,你要我签的到底是知情同意书,还是生死状?” “只要我最后成功帮你和那道影子分离开来,哪怕当真是签了生死状,又有什么区别吗?” 陈郁的危险发言让其余二人沉默了。 “这就是你竭力不想让梅耶插一脚的理由,是不是?”半晌,格雷格闷雷一样的嗓音突然从门边响了起来,“先斩后奏。否则在你能得到实验机会之前,她多半已经让你停职了。” 陈郁没有回答。一片黑暗中,二人只听得见她摆弄钥匙发出的细碎声响。 “被我说中了,是不是?” “确切来说——”陈郁刚一开口辩驳,却又被郑打断了。 “别争了,我干。”他叹了口气,“你要我做什么?” 陈郁似乎对郑敏之的反应始料未及。将近一分钟后,他们才听见她的脚步声重新响起。 “把鞋脱了,进这个房间。”陈郁走到实验室的一角、按下一只门把手。 “你确定要纵容这疯子吗,郑?”听见郑敏之移动的声音,格雷格不安地问道。 “我不信任她的为人,但我信任她的专业水平。” 格雷格没作评价。等到郑敏之脱了鞋、朝隔间走去时,他又重新开口。 “郑,和我打个赌吧?” “赌什么?”后者已经进了隔间,这时一手撑在门把手上,抬头问道。 “五块钱。我赌你无法全身而退。” 郑又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我要是没法全身而退,你又要找谁兑现赌约去?”他不耐烦地问道,接着重重摔上了门。 “......说得也是。”在陈郁确认隔间门完全紧闭、终于打开实验室的照明开关的同时,格雷格露出一个苦笑,挠了挠头。 卷四:狭间(三十) “喂,你听得见吗?”等到实验室的电源全部恢复之后,陈郁走到红外摄像头正在加载中的远程显示器前、按开了麦克风的通话键。 “......听得见。”半分钟后,他们听见了郑从隔间里传出的答复。与此同时,显示器载入完毕、现出了郑敏之只身站在房间一角的影像。 “博士,你最好不要进行过于冒进的尝试。”在陈郁再次按下通话键前,格雷格低沉地警告她道。他就站在她身边,两只手戒备地抄在胸前。 后者看了他一眼,草草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朝着麦克风继续说了下去:“接下来,我会从零开始,全面说明实验的具体内容,请你仔细听好。在你确认完全理解流程之前,我们不会进入测试阶段。——我可以开始了吗?” “你说。” “我先交代一下目前我们对影子生命的了解——这些信息主要来自过去的几例观察报告。”陈郁把麦克风摆正了一些,继续说道,“这些影子多数聚集在频繁出没于造访区的不明蒸汽船赛兰达号附近。我们怀疑其产生原因与支配赛兰达号的类人生物有关系。目前学界对这艘汽船与其支配者的来源没有明确定论。一线勘探人员往往以影子船长、影子领主等称呼指代那没有姓名的蒸汽船主......” “说点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吧,博士。”这时,郑敏之通过麦克风打断了陈郁,语气中不无讥讽。 后者皱了皱眉。 “影子形态各异,有类人形,也有动物形状的。目前观察到的案例中,既有独立存在的,也有附身于他人的。具体原因不明,但在属于可见光谱的人造光源照射下,影子会获得颜色、拥有具象的轮廓。”她没有给郑二度出言讥诮的机会,几乎毫无停顿地继续道,“我们怀疑这些生物实际存在于某个高维亚空间之中,而投射到现实中的所谓‘影子’,实际上是其所处的维度在我们所处的维度上的正交投影。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机制引起的,但人造光源能给影子提供契机,让它们得以转移所在的维度、渐渐进入我们的现实空间。” “你说正什么......?” “正交投影。不是那么复杂的概念,和降维算法里常用的主成分分析是一个道理。”陈郁说完,麦克风另一头只传来一片沉默。 “截面。想象一个截面。”见郑敏之还是没法理解,博士有些不耐烦地长呼一口气,“尽管这些影子生物是立体的存在,但在我们的维度,只观测得到这些生物的其中一个切面——人造光源会让它们获得改变自身维度、从而摆进我们所处空间的能力,令它们不再以截面、而是以三维的形式出现。” “......这和你想做的实验有什么关系?” 在回答之前,陈郁抓了抓头发,似乎在整理思路。 “你听得出所谓截面和一般倒影之间有什么区别吗?”最后,她反问道,却又抢在郑之前自行回答了,“根据光源的性质,一个人或物件有可能会产生多个正常倒影。可无论光源是如何放置的,附身的影子生物却不可能变化为多个倒影,因为它本身就不是因为阻碍了现世的光线而产生的。——这个特性引发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假设。” “别卖关子了,博士。” “线索是镜子。”陈郁说着,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兴奋的笑容,“假如附身的影子突然面对宿主的多重镜中倒影,它会如何重新定位、再度找到正确的附身对象?——郑,你现在所处的隔间经过专门改造,四壁、地板与天花板都被镜面呈一定角度覆盖,各个镜面的边框处都镶嵌有led灯条。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就是我们验证结果的时刻了。” “你难不成早就把实验室改装完毕,就等这一天了?”郑并没有受到陈郁的热情感染,反而颇为警惕地问道。 “是在昨天听说马特的事情后,连夜叫人布置好的。——现在倒好,你反而了第一个进行测试的实验对象。”陈郁答道,两眼激动得放光,“听好,实验的内容很简单。在你准备就绪之后,知会我一声,我就会开启你所在房间内的灯光。隔间四壁上的镜面将形成无限反射、创造出近乎无穷个你的倒影。注意观察附身于你的那道影子处在什么位置——假如时机合适,你可能有机会在它重新定位的瞬间成功逃脱。” 郑没有答话。从红外摄像头传来的影像里,隔间外的二人能看到他沉思着伸手探向墙上的镜面,就这样顺时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 “可以开始了吗?”半晌,陈郁催促他道。 郑没有立刻回答。 “你说得轻松。”又过了两三分钟,他终于朝房间中心跨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开始吧。” 格雷格担忧地看向陈郁,后者笑得愈发明丽,活像刚得到玩具的小孩一般。 “做好准备,我数到三,就正式打开照明。”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显示器边上的另外一排按钮。 “一,二——” “三。” 卷四:狭间(三十一) 灯光开启的一瞬间,郑重新睁开眼睛、避开了由暗到亮时所需的短暂适应期。 正如陈郁所说,这房间的四壁、地板与天花板全部铺设上了镜面。视线可及范围内,晶格结构一般的隔间朝着各个方向无限自我复制、形成一片广袤无垠的空间,又在无穷远处渐渐淡化、融入黑暗之中。在淡黄色的led灯光照之下,成千上万个面向不同角度、却又做出同一姿势的郑敏之反复递归,活像标定这片空间的某种诡异路标。 “你看到它了吗?在你两点钟方向。”几秒种后,陈郁的低语声透过麦克风传入房间,“三重倒影开外。” 郑抬头,同时屏住了呼吸。 由于折射,他面前的倒影无比规律地遵循着正对、背对、正对的顺序,仿佛阅兵的阵列群一般形成方方正正的队形,朝远处铺陈开来。当郑忍住无限倒影带来的眩晕、依照陈郁的指示,数到正对着自己的那第三道倒影时,却发现唯独在那道投影的身后,郝然立着一头巨兽。 即使在人造光源的照射下,它看起来也仍旧是一头通体漆黑的猎狗,皮毛和两眼却带上了光泽。这头巨犬沉静地蹲坐在郑的那道倒影背后,两只前爪撑在身前、耷拉着肩膀。它的头颅低垂、修长的吻部几乎已经触到投影中郑敏之的右肩。即便如此,猎犬的头顶抵还是在了倒影房间的天花板上,两只耳朵因而被压住、向后撇去。 猎犬一动不动、并没有展现出攻击意图,却始终喘息着、用它不带一丝感情的漆黑双眸扫视着这个镜子空间中无数的郑敏之,时不时翕动鼻孔。 与此同时,郑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了直接转身逃出房间的冲动。 “现在怎么办?”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一边歪头打量起那头猎犬。 “就这么等着。”又过了好几秒种,陈郁的声音才终于再次响起。背景里有什么沙沙的声音,似乎是她一边说话,一边在做着笔记,“当那影子生物意识到自己附身的是倒影、而非宿主本人的时候,它应该会试图朝更接近你的倒影位面转移。——你得看准时机。在它穿破两重倒影之间的夹层时,就是你逃离的机会了。” 就在陈郁说话的间隙,那漆黑的猎犬突然从一众投影中认出了郑敏之的本体。它不再四处扫视,门钉大小的漆黑眼珠瞬间锁死在他本人身上、再不游移了。 后者警惕地微微伏下身子,开始朝房间的门口缓缓移动。 似乎是察觉到了郑的意图,巨犬四足着地、立起身子,笔直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它的吻部触及三重倒影与二重倒影的交界处,停顿了一下,接着像划破水面一般轻松地拨开了两个投影空间的区隔。 猎犬以热刀切黄油一般流畅的动作,同郑拉近了距离——两者之间如今只隔着单单一重投影。在影子猎犬身后,倒影之间的区隔像水银一样波动、又泛起涟漪。 “该死!”见猎犬的移动速度快得让人始料未及,在隔间外紧张注视着监控画面的格雷格忍不住骂出声来,下意识地凑得离显示屏更近了。 “不要慌!”陈郁一边扣住格雷格的肩膀,一边按下麦克风的通话键,半带命令、半带安抚地对郑敏之说道,“还有一次机会,务必集中精神!” 郑没有回答。他这时已经挪到了门边,全身紧绷、一手压在门把上。 猎犬没有改变速度,仍旧面向郑敏之,悠然朝下一重投影的区隔处走去。 “一,二,三,四......”透过麦克风,门外二人听见郑在低声数着心跳。 他数到第九下的时候,影子猎犬的鼻尖触碰到了投影的间隔,仿佛石块入水一般再度激起涟漪。 “就是现在!” 陈郁话音刚落,郑已经闪出房间、砰地摔上了门。他皱着眉、两眼紧闭,直接背靠门板跌坐在地,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上下起伏。 与此同时,从监控摄像可以看见,那头漆黑的猎犬在穿入第一层倒影空间之后,因其宿主已不见踪影,不由得定在了原地。 “要是我刚刚没抓准时机,会发生什么?”等他喘上气了,郑抬头问陈郁道。 可后者只是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 “只有输家才会考虑这种事情。”她颇轻蔑地随口说道,两眼却仍旧专注地盯着监控录像。 在她身后,格雷格和郑交换了一个不悦的眼神。 “既然已经分离出影子生物,接下来的步骤就没有你们俩什么事了。想走随时都可以。”就在格雷格伸出一只手、把郑拉起身来的同时,陈郁又再次开口道。 格雷格点了点头,朝门口走去。 可郑敏之在经过陈郁背后的时候,又看了一眼监视器,忍不住再次停下脚步。 “它在做什么?” 陈郁回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把视线转向监控——在led灯的照耀下,那猎犬开始试图突破最后一层倒影、把自己拽进现实的世界中来。 可不知为什么,它失去了在倒影之间来去时的那份流畅。每当猎犬成功把脑袋或一条前腿探入现实空间里来时,总会突然像打滑了一样失去重心、再度跌回倒影之中。 “或许仅靠人造光源还不够......”陈郁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还缺乏了某种关键要素,导致这影子生物无法顺利穿透影子与现实的区隔。” “很好。”没等陈郁再说下去,郑哑声评论道,一边朝格雷格走去,“维持现状就可以了。——博士,别告诉我你还想再把那东西拉进现实里来。” 陈郁没有回答。她默默目送其余两人离开,回头看了看监控,一边沉思着,一边露出了微笑。 卷四:狭间(三十二) 时间接近下午,当伊曼妮载着李炘和马特回到山奈医院的时候,却发现格雷格正站在街角的背阴处偷偷抽闷烟。 “陈郁博士呢?”她找到临时停车位、又摇下车窗,远远对格雷格喊道。 “还在地下室。”他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头,朝伊曼妮的小轿车里张望,“你车上载的是谁?” “李炘、马特。” “呵。”格雷格掸了掸烟灰,倒是一点也不惊讶,“摊上事的是哪一个?” “就最开始来说是李炘,现在来说是马特。” 他点了点头。 “伏拉德呢?”半分钟后,格雷格再次问道。 “这事跟伏拉德有关系?”伊曼妮下车,挑起一边眉毛,“别问我,我不知道。” 与此同时,她朝刚刚下了副驾驶座的李炘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帮忙一起把瘫在后座上的马特拽出来。 “哦。”等到马特终于两脚着地、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时,伊曼妮好像这才注意到他多出来的那道影子,“看轮廓,确实挺像伏拉德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们觉得他回光返照了?” 格雷格难以置信地瞪了她一眼,却没做评价。 “真的是他吗?”在端详那道剪影好一阵子之后,伊曼妮又摇了摇头,“我记得伏拉德出事的时候,你也是在场的,对吧?我听说他好像是误入了毒沼泽?怎么又和影子扯上联系了——” 格雷格正要答话,医院那道侧门又开了。几人转过头,只见漆黑的走道正中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陈郁没有开口,只是冲几人勾了勾食指和中指,又再次潜入了阴影里。 --- 这一次她倒是没有直接把马特领到地下一层的实验室去。 “我还没找到办法把那头影子猎犬收容到别处,可再布置出一个同样的实验场地又还需要一些时间。”陈郁一边解释,一边把几人带向一间小型会议室,“所以我先预约了一楼的这个房间,暂时安置一下马特——窗户向阳,即使没有人造光源,也不至于看不见东西。” “影子猎犬?”李炘听见她的用词,不由得一惊,想起了何塞与他的影子狗。他征询地看向格雷格,后者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就在陈郁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突然从楼下传来一阵剧烈的振动——小会议室圆桌上摆着的一只白板笔晃了两下,接着径直滚落在地。 “地震?!” 除了陈郁之外的几人纷纷紧张地四处张望起来,可博士只是叹了口气。 “自从马特抵达以后,那头影子猎犬一直显得有些......躁动。”她一边说,一边捡起掉落在地的白板笔。 与此同时,整个房间又再次晃动了一下,确实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从地底使劲撞击地面一样。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觉得最好让马特和它保持点距离。”陈郁耸了耸肩,继续说了下去,“接下来,我会回实验室继续监测这影子生物的行为,但还需要有人留守马特这一头,以防又整出什么乱子。” 她抬头,像是在等待谁来自告奋勇一样。 首先开口的是伊曼妮。 “我不行。”她斩钉截铁地回绝道,语气不容置喙,“今天本该是我轮休最后一天,可因为马特的事情,还不得不大清早跑了一趟长途。——明天我有进入造访区的护送任务,需要做准备,不可能再花时间在这事情上了。” 她边说,边看了格雷格一眼。 “你今天本来也该轮休的,不是吗?严格来说,你也没有这个义务奉陪。” “要不我来?”李炘见伊曼妮说到这个份上,有些没底气地提议道。 几人沉默地看向他,把李炘看得有些发怵。 “你得跟我走,李炘,我还需要你详细汇报马特被附身的来龙去脉。”半晌,陈郁终于答道,“再说,就凭你这个惹事的效率,尽量少介入就已经是助人助己了。” 听她这么评价,格雷格苦笑了一下。 “马特这边还是我来吧。”最后,他答道,“郑应该也还在休息室里,我可以给他发个消息,让他也过来。” “你确信这是个好主意?”李炘不大确定地问他道。 格雷格耸了耸肩。 “即使不跟他说,这家伙听到风声,绝对也会自己跑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朝会议室的门口瞥了一眼,突然一副无奈又好笑的表情,“我说什么来着?” 几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驼背身影从门外探了进来。 见所有人突然全都瞪向自己,郑敏之犹豫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最后,他靠在门边,抄着两手,有些戒备地问道。 卷四:狭间(三十三) 见郑敏之出现在门口,一直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马特突然好像又遭了一重惊吓似的。他一个趔趄摔下椅子、手脚并用地朝后退去,直到把自己抵进墙角。在他背后,那道不属于他自己的影子呈站立姿势,一手叉腰、一动不动地映在墙面上。 在陈郁来得及解释之前,郑看了看那道影子,露出一个刻薄的笑容。 “呵,原来如此。”他朝前走了几步、拖过一把椅子倒坐下来,又将两臂搭在椅背上,以颇为亲切的语调说道,“说真的,你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吗,马特?——为了复仇,伏拉德专程从地狱回来了。一看就知道,他现在肯定索命心切。” 马特喘着粗气,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是不住摇头。 “别再刺激他了,郑。”格雷格劝道。与此同时,从地下室的方向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的振动。 陈郁有些不耐烦地再次扶住那只即将滚下会议桌的马克笔。 “你想要怎么折腾马特都不关我的事。”她对郑敏之说道,“我不在乎他的心理状况,但必须有人看着点他,以防在我处理好楼下的问题之前,附身在马特身上的这一道影子反而先脱逃了。” “你觉得影子猎犬是来剿杀伏拉德的?”郑若有所思,重新看了看马特身后的那道影子,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没什么好觉得的——即使不是,我也不愿意冒这个险。”陈郁生硬地答道,“我只需要你们给个准信——你和格雷格两个到底能不能看好马特和这道影子?是或否?” 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眯起眼睛。 “没有问题,交给我们吧。”最后,他漫不经心地承诺道,又冲马特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正好,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聊聊,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后者无声地打了个寒颤。 可陈郁无视了马特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朝着会议室门外走去,又转身示意站在原地看热闹的李炘跟上。 “抓紧时间。”她命令道,“在梅耶回医院以前,我希望把两份影子生物的样本全部收容完毕,这样她就没机会对实验流程说三道四了。” 等二人走出会议室,伊曼妮也随即迈开脚步。 “倘若真是伏拉德想要复仇......”当她走到门口,又犹豫了一下,回头对郑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吧?” “我会帮他一把。”后者坚定地答道。 他的话好像让伊曼妮放下了心。她点了点头,带上了会议室的门。 坐在一旁的格雷格一直没有发话,只是观察着几人的互动。这时,他再次露出一个苦笑。 “你们潜行者平时都特别疏离,怎么偏偏在这事上团结一致?”他几乎是同情地看了一眼仍旧缩在角落的马特,转而问郑敏之道,“你们和马特有多大仇?我见你和伏拉德平时也没有那么多互动,为什么愿意纵容他复私仇到这个地步?” 郑耸了耸肩。 “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他以有些幽暗的语调答道,“血债血偿,更何况是被害者自己亲手执行,有什么好劝阻的?” 半晌,见格雷格不置可否,只是一脸忧虑地盯着自己,郑又叹了口气。 “我们对马特已经够温和了。你没听别的潜行者说过吗?我们和传讯者之间总带着种爱恨交织的关系,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他歪头看向马特,一边解释道,“想象一下,像我们这样需要脱队独立行动的职业,和大部队唯一的联系只能通过传讯者的递话——这种情况下,他们等于是手握我们的生命线。讯息不经过人口、直接由信物呈现出来的传讯者都还好,可碰到像马特这种类型的家伙就要命了。” “怎么,你们害怕他们瞒报误报?” “害怕这词可用得太轻了。”郑嗤笑一声,“几乎每一个潜行者都对传讯者的失误抱有近乎被害妄想一样的敏感。由于沟通失当而造成的口角数不胜数,而假如我们掌握了确凿证据、有哪个传讯者当真有故意瞒报的迹象,这种人的下场往往不会太......体面。” 听着郑的讲述,格雷格似乎回想起了些什么。 “难怪了。”他恍然大悟,又抱起两臂,“郑,我记得你以前也是部队的?——维和部队?那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当初负责勘探的队伍里,执勤外死亡率最高的就是传讯者群体。有段时间流言特别多,什么半夜被人分尸,从造访区回来后人就失踪了、一周后被人在水塔里发现了尸体之类,以致我们专门给传讯者划分了单独的营房,还特地安排人轮流守夜。” 郑耸了耸肩。 “不是流言。这种大概率正是内部矛盾导致的,又被上头把消息给压下去了。”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其他人可能看不大真切,但潜行者和传讯者们肯定心里门清。所谓杀鸡儆猴,潜行者里的激进主义群体觉得这是维持公义和恐吓其余传讯者的手段。可没有司法流程介入,发酵到最后,也不过是猎巫一般的私刑罢了,而且还屡禁不止。” “私刑。”格雷格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以致郑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这样的极端主义者——就我所知,急救队的潜行者里并没有持这种态度的家伙存在,否则马特也不可能活到今天。”他边说边重新看向马特,后者一直无言地听着格雷格和郑之间的对话,“但假如被害者本人企图复仇,我倒也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马特脸色一凛,郑敏之满意地扬了扬嘴角。 格雷格没有再接话,可表情里的忧虑也没有减轻半分。 “马特和伏拉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约莫两分钟后,他重新问道。 “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郑再次歪了歪头,两眼一直死死瞪视着马特,“可我们马上可以得到直接证词了,不是吗?” 后者苍白浮肿、冷汗直流,浑身止不住哆嗦,活像高烧中的病人。听到郑敏之的话,他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哀鸣。 卷四:狭间(三十四) “不要以为你瞒过去了,马特。”半晌,郑一手撑住脑袋、看向窗外,一边问道,“伏拉德出事的那次任务,你在出勤之前和他单独谈过,不是吗?——你当时都和他说了什么?” “我不是恶意的......”马特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两眼满是恳求之意,磕磕巴巴地辩解道,“伏拉德......我知道他当时处在极大的痛苦中,我只是给他指明了摆脱困境的道路......仅此而已!” 听到他的话,郑皱起眉头:“伏拉德?极大的痛苦?” “你不知道......?”马特一惊,在歇斯底里之中突然瞪大了眼睛,“哈,你不知道!” 他痉挛一般地露出笑容,好像突然立场反转了一样。 “伏拉德的姐姐患有早发性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就是所谓的渐冻人症。”半分钟后,见郑仍旧一脸困惑,格雷格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没听伏拉德说过吗?她几年前出现了明显的肌无力症状,失去行动能力已经接近三年了。就在上次出勤前夕,我听说她已经严重到出现了呼吸衰竭症状、不得不插管进食——” “他不知道!做了这么多年的队友,他却连这都不知道!” 格雷格话还没说完,马特突然尖声喊道。郑怒气冲冲,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走去,却又被他踉跄着避过了。 “你压根就不在乎伏拉德经历过的困顿!”马特仓促地逃进会议室的另一个拐角,一边远远冲郑敏之喊道,“他亲口和我说过,除了这个姐姐,自己已经举目无亲了——你知道他屡屡因为要照顾她而彻夜往返雷奇安卡和瓦迪兹之间吗?有段时间他经常把自己灌得烂醉、倒在医院背后的小巷子里,都是我去找到他,把他重新带回家的......你这离群而不近人情的家伙——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立场指责我?!” “所以呢?”郑中了挑拨,开始挽起卫衣的袖子,一边再次朝着马特走去,而后者重新闪躲、逃到了格雷格的椅子背后,“假如你当真问心无愧,又为何吓成这样,一个劲避着我?” “还说什么伏拉德从地狱回来向我索命......分明是你看我不顺眼,想要我的命!”马特没有理会他,只是从格雷格背后探头,大声说道,“你还振振有词的说什么私刑......要不是我平日总和大家一起行动,我看你早就动手了!” 郑气急败坏、伸手想要抓住马特,却被格雷格默默挡开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倾向椅背、两手抱在胸前,像磐石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 郑对他的举动始料未及,这才终于停手了。他眯眼看向格雷格,一言不发,下颌骨边却有一条肌肉在不住抽搐。 “我即使不知道伏拉德的遭遇,也猜得出你都干了些什么。”最后,他气得露出了冷笑,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一手扶在会议圆桌的边缘,一边对马特说道。 “你利用他经验尚浅,跟他说了‘房间’的事情,不是吗?” 马特不答话了。他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格雷格微微抬头,似乎突然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这种人,就像伥鬼一样,因为厌恶自己,所以看到别人的不幸就如沐春风。”看到马特的反应,郑笑得更阴沉了一些。他往前倾身、两手交握、撑在膝盖上,以密谋一般的语气继续质问道,“你接近伏拉德,真的是出于同理心与关切吗?还是对悲剧故事甘之如饴,隐秘地希望能将他引向房间,亲眼见证他人万劫不复的瞬间?” “我......” “你是怎么对伏拉德说的?你知道造访区中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存在——不用支付任何代价,可以一劳永逸、一笔勾销他痛苦的根源?只要找到造访区中那片漆黑的沙漠、由碳沙组成的荒原,找到碳漠之上的那座淡蓝色的透明玻璃房间,一切愿望当即就能实现?” “我只是想帮他......” “是啊,你只是想帮他。”郑嗤笑一声,“你只是‘凑巧’忘了告诉他,‘房间’所实现的,永远只是潜意识中不经矫饰、最底层原始的渴望,而非深思熟虑、重重粉饰之后才终于说出口的表层诉求。——别装了,马特,你自己不敢尝试接近‘房间’,却在怂恿他人的过程中获得了某种代偿。还是说,只有通过自我欺骗,你才能正当化自己的做法?” “他明明已经找到了那房间......离摆脱痛苦就差那么一步......那么一步......”马特没有听进郑敏之的话,仿佛着了魔一样,全身不住颤抖,一边喃喃道,“但......” “但是什么,马特?伏拉德临死之前,在他回到队伍中之前,都告诉了你什么?” “他渴望的并不是姐姐的痊愈......”马特颤抖得更加剧烈了——当他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其余二人才意识到,这竟然是出于狂喜的颤抖,“在面对‘房间’的一瞬间,他终于认清了自己低劣的根性——他绝非表面所伪装得那样善良磊落,骨子里其实浸透了对病人的恨意。他想要这个姐姐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而这让他憎恶自己......呵!那种憎恶,我再熟悉不过了。那就像寄宿在心底、不断扭动的一条黑蛇......” 听见马特的话,格雷格不安地微微改换了一下姿势。 “你记得我们在雷奇安卡进货的那天晚上吗?”他低声对郑敏之说道,“我和史蒂文去确认过了,伏拉德的姐姐从她住院的那家医院人间蒸发。没有员工还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只除了事发时还在造访区内的我们俩——我们当时就怀疑可能是某种植入性现实造成的。” 郑点了点头。他看着马特,眼神像鹳鸟一样,有八分轻蔑,却也带有两分夹杂着不屑的怜悯。 会议室中陷入一片死寂。就这么又过了几分钟,格雷格却又突然皱起眉头。 “但这还是说不通啊?”他抬头问道,“我亲眼看见伏拉德迈入了沼泽中、毒发身亡。假设确实如马特所说,他向‘房间’许下了愿望,那为何影子领主还在整件事中掺和了一脚?” 郑耸了耸肩。 “我提议,我们直接问他本人。”他边说边起身,朝安有会议室照明开关的那堵墙边走去。 卷四:狭间(三十五)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格雷格有些担忧地看着郑在会议室的照明开关前站定、一手已经抵在了按钮上。 与此同时,马特哀嚎一声、孤注一掷地朝会议室的门口扑去。 “你可想好,马特。”郑却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他逃走,只是在马特按下门把手的一瞬间,静静地说道,“你迟早都得和伏拉德对峙,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哪怕你现在从我们身边溜走,难道整个余生中都能躲避着灯火过活吗?” 后者没有答话,只是大口喘息着、定在了原地。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门把手上,又艰难地回过头来。 “别再假装是正义的一方了,郑。——你开灯的一瞬间,就是要我死。”半晌,他以嘶哑的嗓音答道,一边张皇地四处打量。 最后,他将眼神锁定在了格雷格身上。 “你如果再纵容他继续下去的话,就是谋杀的从犯。”他一字一顿地对格雷格说道,语气里充斥着怨毒,几乎是像是在散布诅咒,“你犯下了不作为、被动的恶......我就是死后做鬼,也绝不会忘记......” “这事只在于你我之间,马特,跟格雷格没有关系!——不要靠操纵别人的罪恶感来颠倒黑白,不要耍这种低劣的把戏!”在格雷格来得及回答之前,郑先行一步大喝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指望什么呢?是你自己的行为亲手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我如果不给伏拉德复仇的机会,这才是不作为、被动的恶!” 话音刚落,他没有再给马特辩解或是反应的机会,唰的一声按下了照明开关。 日光灯管嚓嚓响了两声,接着相继亮起,在投射进房间的日光之上,又为室内增添了一层微微泛青的光晕。 一时间,马特似乎被吓到脑子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行动,只是低头盯着自己脚下。那道不属于他的影子以完全违反物理规律的角度投射在地面上,此刻正渐渐被人造光源晕染、浮现出原本的颜色来。——正如李炘之前所见到的一样,这是一个精干的高加索白人男性,没留胡须,金发被胡乱地束在脑后、扎成了丸子头。他穿着短夹克衫,有一双冰冷的蓝色眼睛,右侧颧骨之下有两道刀疤。 马特就这么看着那影子成型,原本眼里的恐惧却突然被另一种情绪短暂替代了—— 是困惑。 几秒钟后,离马特更近的郑敏之也察觉到了异常。 “这谁——!” 他话刚出口,那个金发的男人早有准备似的迅速躬身,从影子的平面中探出两手、抱住马特的两只小腿、使劲向后一拽。 后者毫无防备、就这么失去重心,活像失足落水的人一样跌入了影子的位面。他沉入影中的两条小腿迅速变得扁平、失去了立体的形状,仿佛光线进入不同介质时产生的折射。 与此同时,那个金发男人就像把马特当做了救生索或是垫脚石一样、借势奋力朝着现实的维度攀沿。几乎是一瞬间功夫,他的手指已经碰到了门把手。他刚按下把手、将门推开一个缝隙—— 却被反应过来的郑敏之拽住了前臂。 趁那男人和郑拉扯的时间,格雷格把会议桌往旁边一掀,三步并作两步冲刺上前。他从金发男人的身后牢牢锁住其咽喉,仗着块头优势,完全无视了他的抓挠挣扎、硬生生把那男人拖离门边。 可那人也倔得像头驴。即使在被锁喉的情况下,他还不忘使劲踹马特几脚,让后者进一步沉入影子的平面中去——仿佛依照某种一物换一物的法则一样,马特陷得越深,这个男人得以拔出影子平面的部分也就越多。 等到格雷格把这个男人拖到会议室的另一头时,他与马特已经完全完成了置换——此刻,马特反而成了他的倒影,却仍旧处在没能掌握状况的混乱和惊恐之中。 “现在怎么办?”格雷格保持着用手肘勒住那男人脖子的姿势,一边看着郑敏之胡乱地扯下一大把投影仪用的连接线和光纤电缆、把那男人的两手和两脚分别死死绑在一块。 等到确认他失去了行动能力之后,格雷格才松手、把这脸色已经开始发紫的家伙拽到邻近一把椅子上坐下。 “不是伏拉德。”他绕到男人面前,看了看他的脸,一边摇了摇头,“确实长得很像,像到单靠口头描述足以搞混的地步。” “他脸上的疤——”站在一旁的郑忍不住指出,“之前他还在影子里的时候,我分明看见那道疤在右侧,可现在却转移到左侧颧骨之下了。” “是因为他之前处在镜像中,左右反转了?” 郑皱起眉头,又看了那男人两眼。 “你到底是谁?”最后,他挽起卫衣的袖子,两手叉腰,一边问道。 可那人只是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他没有答话,只是一偏头、朝着翻倒在他脚边的会议桌啐了一口。 卷四:狭间(三十六) “说话。”几人对峙片刻,郑重新朝那男人扬了扬下巴。 可后者仍旧只是面露凶光。尽管手脚全被绑缚住了,他仍旧仿佛恶作剧得逞一样咧嘴而笑。变成了影子的马特从他脚下延伸出来,这时仿佛精神崩溃了似的,抱头蹲下了。 “我是谁,跟你又有何干?”半晌,男人微微朝前倾身,抬头盯住郑敏之,“——我何罪之有,要被你们绑起来审问?你们刚才的对话我全都听见了,和我置换的这个家伙就是个把人诱上绝路的渣滓,不是吗?落到这个下场,完全是他罪有应得。” 他边说边踮了踮被绑在一起的双脚,示意倒映在地板上的马特。 “这轮不到你来定夺。”郑眯眼看向金发的男人。 “怎么?就因为我不是被他坑害的那家伙本人,他突然就可以免于惩罚,继续四处逍遥了?”男人夸张地向后倒在椅背上,翻了个白眼,“你这家伙真不够意思,你自己知道吗?——你所谓的公义实在是太过小肚鸡肠,那个叫伏拉德的家伙如果地下有知,也会气得掀棺材板的。” 郑又看了他两眼,忍不住嗤笑一声。 “不要说得好像你在替天行道似的。”他一边摇头,一边说道,“你在乎的真的是马特得到惩戒与否吗?你无非是想正当化自己的行为,说服我们给你松绑罢了。” “无趣的家伙。”男人垮下脸来,“实在是太无趣了,抠抠索索得像个女人似的。——我们走着瞧,等我脱身之后,你走夜路最好小心背后。” “看来这人和伏拉德确实半点关系都没有——这嘴臭水平,完全不是伏拉德能比的。”在郑身边旁观二人对话的格雷格似乎被逗乐了,开口评论道。 他打量着那男人,继而把重心从左腿挪到右腿,又以闲聊一样漫不经心的语调继续问道:“你既然和马特无冤无仇,怎么就决定附身于他了呢?” 金发男人瞥了他一眼,活动了一下脖子。 “还不简单?他是我从赛兰达号上逃走以后头一遭碰上的活人。”出乎二人意料,半分钟后,男人竟颇为配合地回答了格雷格的问题。他说着说着,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抬起手肘、抹了抹右边眼眶,“......严格来说他是第二个,第一个是那个东亚面孔的温吞家伙。那人比看上去要更难对付,我就干脆换了个柿子捏。” 格雷格张了张嘴,正要继续问下去,却发现这人好像已经憋了太久,迫切想找人聊聊似的,已经自行接话了。 “从影子领主那里逃走以后,我在造访区潜伏了好长时间,以防被追兵发现——我自己体感应该有好几个月了。”他边说边打了个寒颤,身体前倾,两肘撑在膝盖上,“你能想象吗?失去了实体,身边半点地标也没有,除了砂砾滑落的声音以外一点动静也无——要么变成自己跟自己说话的疯子,要么变成忘记如何使用语言的疯子,我甚至没有第三个选项!” “我还以为和领主赌输的倒霉蛋们都被剥夺了自我意识呢。你是怎么成功脱身的?”格雷格递话道。与此同时,郑心领神会,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刚变成影子那会儿确实是这样,一切感觉都像是被切碎又胡乱拼凑在一起的梦境,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男人热切得几乎在和格雷格抢话了,“可我最后恢复了神志,趁影子领主不注意,溜进了船长室、从玻璃皿里重新偷回了心脏。——你知道是什么让我重新找回了自我意识,不惜冒这么大的险,一定要从造访区中赶回吗?” “是什么?” “复仇的决心。既然我已重新获得肉体,接下来就去报复把我坑害到这个地步的那帮人。”他咬牙切齿地答道,被绑住的两手使劲攒成了拳头,“我要把他们统统千刀万剐,一个也不落下。” 听到这里,郑和格雷格不约而同垂下目光,又看了看影中的马特。 “看来这种事常常都是同一个走向。”半晌,格雷格含混地评论了一句,又重新看向那个金发男人,“你要报复的对象是谁?” 男人坐正了一些,正要回答格雷格的问题,他的动作却让什么东西从短夹克的衣兜里掉了出来。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郑抢先一步把那东西捡了起来——是一张门禁证件卡,上边印着这金发男人的照片和几行小字。 “sw有限,勘探三组,亚当·威瑟尔。”郑一边念,一边皱起眉头,“怎么又是sw有限?” 听见自己所属公司的名字时,这男人突然收敛了夸张如做戏一样的神态,换上了一副阴沉而较真的表情。 格雷格端详着他,忍不住扬起一边眉毛。 “你要报复的是你自家公司?”他忍不住问道。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两手交握在一起,郁郁地点了点头。 ----- 时间倒回几分钟前,在神经外科和造访区创伤应急组共用的科室入口处。 “你找谁?” 听见招呼声,瘦竹竿一样的男孩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来。——这时,他正站在科室的主治医生列表栏前边,刚好挡住了门禁卡的位置。 “小朋友,你找谁?”问话的那名护士见他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边。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病历资料,一边摆手示意男孩从门禁边上让开。 “我在......我在等我爸下班,一起回家。”男孩一边避让,一边结结巴巴地答道。 “你爸爸?” “胡安......”男孩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主治医生简介栏,“我是说,罗德里戈医生。” 护士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奇怪,是我记错了吗?罗德里戈医生今天应该没有在值班啊?”她边说,边刷卡开门,“你也不用在这里站着干等,要不我直接带你去他办公室吧?” 不知道为何,听见她的提议,男孩的脸唰的一下变得苍白起来。 “不......不用了,他说他很快就出来了。”在护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终于答道。 可几秒钟后,就在护士正要进门的时候,男孩又从她身边匆匆挤过。 “但是我确实想用一下厕所!”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在原地停下脚步,看着男孩慌乱地东张西望,又循着标示的方向朝厕所走去。 卷四:狭间(三十七) 几分钟后,何塞终于从厕所门后鬼鬼祟祟地探出头。 见没有人经过,他悄悄溜了出来,却又立刻因医院内部走廊的复杂结构而晕头转向。——由于他完全想象不出这帮急救队的家伙会把影子狗关在什么地方,即便头顶有明确的方向标识,男孩还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幸而,仿佛是特地为他指路似的,这时,何塞脚下突然传来剧烈的振动。更有甚者,半分钟后,他依稀听到一声因受了重重阻隔而显得无比微弱的嗥叫声。 “地下室?” 何塞恍然大悟,朝着楼梯间的方向匆匆赶去。 就在他路过转角一间会议室时,却突然听见房间内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把男孩吓得不浅。——他看见房门隙开一条小缝,一个金发男人正死命拽着门把手,似乎想要逃离,却又被别的什么人拖回了房间里。与此同时,有谁砰的一声甩上了门,又从对侧把门锁带上了。 被这么一唬,男孩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用两手捂住嘴巴,以防自己喊出声来。 他怔怔地呆立在原地,犹疑地看着那扇门,等到会议室里重新响起人声时,又突然打了个冷战。 ——他认得出其中的两个嗓音,是之前掳走了影子狗的高矮二人组! 何塞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闯入了比想象中更加恐怖的案件。他脑海中冷不丁闪过从同学那儿听来的各色与造访区有关组织的阴谋论传言,从杀人越货到器官买卖一应俱全,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男孩还没来得及反悔,来自地底的撞击又再度传来。 “影子狗......” 想要救出朋友的心情让男孩镇定了下来。他最后瞥了那间会议室一眼、重新朝着楼梯间迈开了脚步。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与此同时,在地下一层的实验室里,李炘刚刚向陈郁汇报完他们在卡萨瓦沙丘的遭遇。 他一边说,一边心有余悸地看着头顶的监控摄像画面。在过去十来分钟里,那只被困在镜面房间里的巨兽肉眼可见地变得越发焦躁不安。它不断在无限的镜面投影中穿梭逡巡,时不时冲撞镜子与现实世界的区隔,两眼始终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个方向——那一定是马特所在会议室的位置,对此李炘毫不怀疑。 与他相对,陈郁始终在奋笔做着记录,头都没抬一下,似乎对影子猎犬的反应完全无动于衷。 “我想问的都已经问完了。”最后,陈郁一边检视着自己的笔录,一边点了点头,又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草草扫了一眼消息提醒。 不知她收到了什么消息,博士读着读着,突然露出一副相当不悦的表情。 “是凯特发来的。”最后,她闷闷不乐地告诉李炘,“她已经把辛西娅送回家,马上就能赶来医院了。” “辛西娅?” “是她女儿,去年秋天刚上小学。”陈郁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手叉腰,有些暴躁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 “时间来不及了,我大概没办法在梅耶赶到之前收容第二份影子的样本了。”她看向监控器里的画面,又继续说道,“——也罢,只要楼上的几个家伙没搞出什么岔子来,至少我们也没给她什么说三道四的机会。李炘,你上去看看马特的状况。” 可李炘一点反应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察觉到异常的陈郁扭头,却发现他正一脸诧异地看向实验室门口。 “何塞?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外,那个瘦竹竿似的男孩挂着一副不符合年龄的老成神色,正愤怒地瞪视着李炘。 “你这个骗子!” 男孩一边指责,一边飞快地冲进实验室来。 “他要干什么?——危险!快拦住他!” 陈郁喊出声的同时,李炘慌乱地弯腰挡在何塞面前、以防他碰到通向隔间的那扇门。 哪知男孩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或是改换方向的意思。他就像一颗气鼓鼓的炮弹一样,迎头撞上李炘,几乎把他肺里的空气全给挤出来了。 冲击使李炘重心不稳,向后倒去。与此同时,男孩越过他的肩膀,使劲朝前伸出右手—— 他的指尖碰到了隔间的把手,咔哒一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坏了!” 李炘摔在已经打开了的门上,直接把门完全抵开了。在他身后,镜中的影子猎犬伺机而动,飞速扑向门外。 “快跑啊,影子狗——!” 在何塞的叫喊声中,那猎犬的投影转瞬就已经离开镜面、从李炘身上掠过。眨眼功夫间,它已经消失在了实验室门外。 见影子狗完全没有理睬自己,只是飞奔而去,何塞感到有些惆怅。可转念一想,他的朋友就这样重获自由,男孩忍不住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就这样带着喜悦之情,从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李炘身上爬了起来,刚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满是杀意的眼睛。 “小伙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个头发凌乱、鬼怪一样的女人一边捋着袖子,一边问他道,语调里压抑着怒火,像随时可能会爆发的活火山。 何塞咽了口唾沫。 那些杀人越货、器官买卖之类的传言重新从他脑中闪过,越来越煞有其事,渐渐显得不再像是纯粹的无稽之谈了。 卷四:狭间(三十八) “我到医院了。” 梅耶往急救队的公共通讯频道发送消息后,匆匆下了车,朝山奈医院的入口处赶去。她一手拿着提包,边走边在衬衫包裙之外套上白大褂,却又突然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影站在医院门口。 “我记得您是......斯密先生,是吗?”她渐渐放慢脚步、最后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衣领,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西装革履、带着墨镜的男人,“有什么事吗?” 那人扭头看了她一眼,姿态中带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僵直,几乎不似人类。他看起来正值中年,留着寸头,鼠灰色的头发有顺着m形发际线渐渐退却的迹象。此人身材并不肥胖,却莫名给人一种臃肿的印象。他西装之下的肌肉轮廓起伏并不自然,反倒像是填满棉花的人偶一样,把服装撑得膨起。 “你就是造访区创伤急救组的负责人?”他一边问道,一边机械地拾起放在脚边的一只棕色硬壳手提箱,又看了看表。 “您不记得我了吗,斯密先生?”梅耶反问道,愈发不解了,“您是sw有限公司派来的接洽员,对吧?我记得上次我们承接贵司勘探组的救援任务,也是您负责从中协调的?——这倒提醒了我,我们上次救助了贵司聘用的员工,加布里耶尔·拉米雷兹——他是非法移民,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那西装革履的家伙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梅耶的话,“你是造访区急救组负责人,凯特琳·梅耶博士吗?” “我是。”梅耶不再试图唤起对方的回忆,只是简短地答道,同时扬起一边眉毛。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代理人斯密。”他板着脸答道,“我谨代表sw有限责任公司,向贵部门提出协助要求。” “......?”梅耶没有答话,只是难以置信地再次上下打量了面前这个男人一眼。 双胞胎?失忆症?她猜测着,却没有再加以评论。 “今次前来叨扰,是为了把我司失散的一名员工给领回去。”完全认不出梅耶的这位代理人边说边推了推墨镜。 “至少在一个月以前,贵司在我院住院的全部员工都已经接受完检查、办理了出院手续。”梅耶答道,疑心越来越重,“抱歉,我现在有要紧事要处理,难以奉陪。您尽可以联系我们的健康数据隐私与存档管理中心,查阅我们的病例档案库。” 她正准备朝医院内部走去,那浑身僵直的男人却又突然挪了挪位置,挡住了她的去路。 “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生硬地重复道,“当时当下,我司一名员工正处于贵部门的控制之下。请立刻将此人放行,否则,我方恐怕将采取更加极端的行动。” “......这算是威胁吗,斯密先生?”梅耶沉下脸,凝视着这名举止奇怪的代理人。 后者仍旧面不改色。他正要再次张口,从医院侧翼、离两人只有十来步远的距离,突然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 梅耶一怔,不再理会那男人,转身匆忙朝着声音的源头赶去,同时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取出金丝眼镜戴上—— 她转过拐角,只见一地碎玻璃间,郑敏之警惕地蹲伏在地,正仰头回望向被他打碎的那扇窗户。 “快!” 就在他喊出声来的同时,格雷格也跨过窗台、纵身往下一跃。他肩上还扛了个手脚都被电线绑住的家伙,瘦高、金发,左侧脸颊上有两道刀疤。 “怎么回事?” “不是现在,博士!”郑一边答道,仍旧呈半蹲的姿势,一边使劲打着手势,示意梅耶退得越远越好。 与此同时,格雷格扶那金发男人站起身来,帮他扒拉了两下绑住双腿的电线。见努力无果,他一边露出一个苦笑,一边重新提溜起那人,也朝后退去。 “谁有急救剪刀?”他一边问,一边看向那扇破碎的窗户。 几秒种后,一个足有三米长、狺狺低吠的黑影掠过窗台,流畅如一团漆黑的液体。它在医院的墙面上徘徊了两步,继而锁定了目标,潜入混凝土制的地面,一步步朝着郑和格雷格的方向走来。 卷四:狭间(三十九) 影子猎犬渐渐逼近带着金发男人出逃的郑敏之和格雷格,可就在这紧要关头,那个自称代理人斯密的家伙却一扶墨镜、上前一步,横亘在了猎犬与三人之间。 “你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吗!”格雷格瞪视着这个西装革履、臃肿得有些异样的企业职员。 与此同时,双手双脚仍被电线缠住的金发男人好像认出了此人,突然奋力挣扎起来。他甩开了格雷格的搀扶,像条蠕虫一样扭动全身、一心只求离那代理人越远越好,似乎哪怕一厘米距离也能造成关键区别。 “亚当·威瑟尔,奉上级指示,我来把你领回公司。”那企业职员始终面对着影子猎犬的方向,毫无表情地对那男人说道,后者闻言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挣扎得更加剧烈了一些。 似乎是意识到眼前出现了新的威胁,那没有实体的猎犬终于停下了脚步。它露出了警惕的姿态,弓起身子、尾巴低垂在两腿间,发出了威胁的低吠声。 “自不量力。”那自称代理人的家伙发出一声冷笑,把提箱从左手转移到了右手,“你尽管吠,狗儿,就连你的主人也救不了你——总有一天,我们会摸清你们的全部秘密、从头到尾将你们吞噬殆尽。” 听到他的话,退到十数米开外的梅耶不由得皱起眉头。她开始使劲向郑和格雷格打手势,而二人见苗头不对,立刻会意,抛下金发男人,远远撤出了猎犬与代理人对峙的那条中轴线。 半分钟后,没有实体的猎犬仿佛终于在战或逃反应中拿定了主意。它不再保持防御性的姿态,重心开始向前改换。猎犬修长的尾部也随之渐渐变形,显出镰刀一样的轮廓。光影逐渐扭转,镰刀的刀身呈现出彷如大马士革钢般的妖冶分型纹路。 趁代理人不备,它以前脚为支点、靠着近三米的身长形成力矩,令镰刀一般的尾部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 在尾镰划过带来的风压之中,那企业职员扬起右手,好像正要试图把那只棕色的手提箱投出去,却晚了一步—— 影子猎犬尾部的投影像一根漆黑的细线,从堪堪逃离对峙范围的金发男人脚边擦过,又飞速由地面倾斜向上,攀上代理人斯密的左侧胫骨,一路划拉过他的腰际、横穿他的右肘,最后映射向远处的街道。 猎犬完成这一动作之后便停滞在原地。周遭似乎陷入了完全的静止之中,只有代理人斯密举着手提箱的那只手还沿着既定方向朝上移动。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锁定在了那只手上—— 几秒过去,代理人的右手到达了物理条件所容许的极限位置,却并未把提箱甩出去,也并未停止运动—— 那只手从肘部被斩断得干干净净、连同提箱一起朝着影子猎犬的方向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代理人自身也被拦腰截断。循着一道自他的左胫骨切到右肋的斜线,这个臃肿中年人的上半身突然朝前滑去,伴随着烂泥坠地一样的声音,摔落在他自己的两脚之间。 就在代理人背后停泊的轿车与行道棕榈树也被波及、被迅速一斩为二的同时,那只棕色的提箱落地,正好砸在那道猎犬形状的影子之上。 咔嗒一声,提箱的搭扣被撞开了。 在任何人能看清发生了什么之前,提箱内冷不丁散发出了某种特定频率的电磁脉冲—— 那并不是切实的可见光,可除了以“强光”二字形容,也找不到更加贴切的词汇了。脉冲造成覆盖了整个视野范围、完全干扰了视觉的飞蚊症,严重得已经如同空频电视的雪花噪点。 在视力恢复之前,观战的几人首先听到了来自猎犬的哀鸣声。等他们终于揉着眼睛抬头,只发现影子猎犬踉跄着走了两步,终于轰然塌作一团——在它直接受到了手提箱撞击的腹部位置,豁然开出一道圆形的空洞来。细如蛛网一般的影丝在那空洞附近集结,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蔓生至空洞的中心、弥合这新出现的伤口。 被切成几块的代理人状况也怪诞得骇人听闻——他伤口的截面处并没有流出鲜血或是肠肚,也不见骨骼,而是汩汩流出灰色的浆液,仿佛还未凝固的水泥。他的西装此前活像是填满棉花一样被塞得鼓鼓囊囊,现在却由于内容物流失,突然干瘪了下去,像是只剩了一层壳。 “这到底是......”梅耶摘了眼镜,半晌,又像是怀疑自己眼睛一样,把眼镜又戴了回去。 “影子狗!”从远处传来、带着哭腔的喊叫声突然把在场的几人拉回了现实。 他们回头,只见李炘出现在医院门口,竭尽全力拉住了一个瘦竹竿一样的小男孩。后者一边抹了抹眼睛,一边执拗地试图朝奄奄一息的猎犬冲去。二人身后跟着满脸阴沉的陈郁,两手揣在白大褂里,走起路来一点声息也无。 “你是谁?”等陈郁走到近前,发现残局复杂得难以理解之后,首先选择向那个金发男人询问道。 后者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却又被打断了。 “亚当·威瑟尔,奉上级指示,我来把你领回公司。” 这是斯密代理人的嗓音,却并非出自他那堆被切得七零八碎的身体残片。 几人困惑地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一个和斯密完全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僵硬而臃肿的中年男子正从新近抵达的一辆轿车中钻出来。这人没有携带手提箱,可背上却扛着个奇怪的机器,连着软管,像是某种吸尘器。 他们看着这人走向斯密的残骸,扶了扶墨镜,几乎是轻蔑地埋头打量起那团灰色的黏糊玩意儿来。 “我......”七零八落的斯密这时竟含混地挤出了一个单词,把旁观的几人吓了一大跳。 可新来者并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这人打开了仪器的开关,把软管对准地面,不到半分钟便把支离破碎的斯密给噗噜噜回收进了机器。 在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像个没事人似的转身面对急救队的几人。 “我是代理人斯密。”他板着脸说道,比起没有记忆,倒更像是企图完全否认已经发生过的一切似的,“我谨代表sw有限责任公司,向贵部门提出协助要求。” 卷四:狭间(四十) “sw有限?”当沉默越拖越长的时候,陈郁突然开口确认道,“你是那家军工企业的员工?” 斯密点了点头,在墨镜之下,他的表情让人捉摸不清。 陈皱眉、打量着这位代理人。 “你们是复制人?还是共享意识的思维集群体?——这到底是什么技术,是利用造访区走私出的某种禁物搞出来的吗?”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斯密背着的那台仪器,一边抓了抓头发,“如果你也暴毙在这里,还会有第三个斯密重新出现吗?” “无可奉告。”那企业职员不带任何感情地答道。不知他是否看出了陈郁没藏住的一丝蠢蠢欲动,斯密顿了顿,又警告道:“你最好不要作无谓的尝试,否则会被我司列为扑杀目标。” 后者啧了一声,转过身,看似漫不经心地朝着仍在微弱呻吟着的影子猎犬走去。可在何塞的瞪视之下,她最终还是调转了方向、停在了那只被摔开的棕色提箱旁边。 “......箱子全空。”她从白大褂里掏出一双紫色的实验用乳胶手套戴上、俯身把提箱翻了个面,“这里面之前是装什么的?” “无可奉告。” 陈郁摇了摇头,又啧了一声。 “开放科学的共享精神去哪里了?”她起身,不慌不忙地环顾四周,眼神活像是在挑拣下一个研究对象。 半晌,她却突然回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格雷格和郑敏之:“马特呢?他人去哪儿了?” “不光是马特。”经她这么一提醒,梅耶博士好像也突然意识到了问题,“你们的报告中说伏拉德再次出现了,他又去了哪里?” 郑和格雷格没有答话,只是一致望向数米开外,还在艰难匍匐前进、试图从斯密代理人身边逃开的那个金发男人。 当梅耶认出了他背后那道让人眼熟的影子之后,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影子是马特?——那伏拉德呢?” “那人不是伏拉德吗?”她的问题引发了李炘的连锁反应,后者困惑地抬头,又见格雷格摇了摇头。 “到头来,只是错认一场。”郑代为解释道。 “伏拉德本人呢?” 李炘的问题只带来一阵沉默。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逝去的确实已经逝去。”最后,梅耶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揣进兜里,“我们都下意识地期待造访区带来某种转机,可或许伏拉德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评论带来了几分愁绪。 但就在此时,那sw有限派来的代理人似乎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金发的亚当·威瑟尔走去。 “亚当·威瑟尔......”代理人的话还没说完,眼见逃脱无望的男人干脆放弃了挣扎——他坐起身,朝着斯密啐了一口,正中后者额头。 “操你全家。”他灰头土脸,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容,蓝色的眼睛因愤怒而迸出了火花。 可斯密仍旧面无表情。他伸出右手、以拇指指根刮去额头上的唾沫。 “感谢你为我司做出的贡献。在人类征服暗影的伟大历程之中,你的名字注定会被记住......” “记你妈。”他还没说完,亚当就骂了回去,“去你的征服暗影,是你们逼我的!——我不知你们到底动了什么手脚,可若是我神志清醒,绝对不会自行和影子领主签订契约!你们害我险些迷失了自我,幸好我意志足够强大,又从地狱爬回来了。给我等着,我总有一天要报复回来,自上而下一个也不放过......” “呵,你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逃脱影子领主的把握?” “——?!” 趁男人被问题打乱阵脚的时候,斯密从西服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是一枚尖头的步枪子弹。代理人用臃肿肥厚的食指和拇指夹住了子弹,又令其飞快翻飞至其他手指之间,灵活到几乎像是没有指关节似的。他就这样让子弹从拇指迅速转至小指,又从小指转回拇指,往复了三四个来回—— 这似乎是某种催眠术的指令动作。亚当的两眼像是被磁石吸附一样,再也离不开那枚子弹。他脸上的怒意仿佛白板上残留的字迹一样迅速被擦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惚的出神状态。 “你的任务是?”斯密提示道。 “潜入赛兰达号,获得暗影的形态后返回。”亚当两眼发直,机械地答道。 “影子领主无法控制你。” “影子领主无法控制我。”他复述道。 “你现在应该怎么做?” 亚当没有多话,只是无言地试图站起。可他的双手双脚仍旧被电线绑缚着,令他无法如愿。挣扎数次之后,他终于放弃,匍匐在斯密脚边,顺从地跟随前者,蠕动着朝停靠在街边的那辆轿车移动,即使手肘和膝盖被磨得鲜血淋漓,也始终无动于衷。 “且慢,”就在斯密放亚当上车,自己也即将消失在车内时,梅耶再次叫住了他,“我无权干预你们公司的私事,但我们的队员之一还和亚当......绑定在一块。” 这个形迹可疑的代理人回头,最后看了梅耶一眼。 “不必担心,数日之内,我们就会将他归还。”他一边答道,一边露出一个不祥的冷笑,关上了车门。 卷四:狭间(四十一) “即使不归还,也没什么。”在sw有限的那辆轿车渐行渐远的时候,郑低声道,“这样说不定反而更好。” 见梅耶摇了摇头,他皱起眉。 “有什么问题?这叫因果报应。” 梅耶又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非黑即白的事实。所谓报应,不过是怀怨者一厢情愿的精神胜利法罢了。”她反驳道。 “我不在乎哲学层面上的文字游戏,博士,我只嫌世上恶有恶报的事情实在太少,能多见着一例是一例。” 梅耶叹了口气。 “也罢。我无权左右你的观点。” 二人的对话被一声响亮的抽泣给打断了。 ——见危险已经过去,李炘终于放手、任由何塞上前一步,跪坐在影子狗身边。 “你又在期待什么呢,小子?”郑看了看他,一边把两手揣进兜里,“如果之前没人告诉过你的话,就让我把话挑明吧。——凡是和造访区沾上关系的事物注定只会带来灾厄,你反而应当庆幸这怪物在倒下之前,没有伤及你和你身边的人。” “差不多得了,郑。”这次打断郑敏之的是格雷格。他默默走到何塞身边蹲下,看着男孩用一只手使劲揉着眼睛,又以另一只手拂过那奄奄一息、没有实体的生物。 郑嗤笑了一声,别过视线。 “话又说回来了,影子领主也真是个薄情的家伙。等到自己的爪牙奄奄一息的时候,就不见他显示自己的存在了。”他盯着远处被影子狗一分为二的一根路灯柱,淡淡地说道。 没有人回应他。半晌,陈郁也走到何塞和格雷格身边、低头看向那道不时发出微弱哀鸣的影子。 “你想干什么?”何塞警觉地抬头看向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从白大褂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只笔形手电。博士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摁开手电的开关,让光线投射向猎犬腹部那个无法弥合的空洞处。 在人造光源的照射下,猎犬渐渐不再只是一道轮廓。能看出它痛苦地躺倒在地、伸出了猩红的舌头,不停喘息着。透过猎犬腹部,能看见那个空洞四周残留的内脏碎片和断裂的脊椎骨。 眼前的这一幕让何塞的脸色立刻变得比纸还苍白。见状,格雷格一言不发,把男孩拉到自己身后、为他挡住了影子狗的惨相。 “你在做什么?还有未成年人在场。”他压低嗓音,愠怒地呵斥陈郁道。 可后者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重新套上一双新的手套、在影子猎犬前蹲下。她一手仍旧举着手电,另一只手掌心向下、抵住地面。 几秒钟后,她抵在地面上的那只手冷不丁像光线入水一样发生了折射、触到了影中平面里猎犬漆黑光亮的皮毛。 “碰得到。”她有些惊诧地自言自语道,又抽回手,从白大褂的衣兜里掏出一只密封袋、又从密封袋里找到一只镊子。 几人看着她重新把举着镊子的手伸入阴影的平面、夹住了一根在猎犬腹部空白中不断浮动的暗红色丝状物,仔细研究起来——这些蛛丝状的不明物体一直在不断蔓生,却总是在抵达空洞的正中心之前便早早枯萎凋亡。 最后,在周遭一行人惊异、犹疑,厌恶和期待的错杂情绪之中,陈郁重新站起身来。 “我没什么把握,”她边说边摘掉了紫色的实验用手套,“但它可能还有点救。” “怎么救?”远处的梅耶两手叉腰,扬起一边眉毛,问陈郁道。与此同时,在格雷格背后的何塞也抬头看向她、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这些丝线一样的东西——”陈郁朝猎犬腹部的空洞挥了挥手,“看起来很像试图再生的毛细血管,只是因为营养不足,始终无法彻底重新连接。我想如果给它静脉注射一些营养液,或许——” “你准备给这玩意儿打点滴?”郑一脸怀疑地反问道,“退一万步说,即使你真的把它治好了,意义何在?——这可不是随随便便一只可供家养的宠物,而是影子领主的造物。它一开始就是为了猎捕脱逃的影子而离开造访区的,即使生存下来,我看它也不会再多做停留。” 陈郁看了他一眼,颇为不屑地摇了摇头。 “意义?证实我们具备把它治好的能力本身,就已经能算作是意义了。——这叫概念验证,懂吗?”她答道,一边低头看了看那影子,“至于治好之后,我倒也不在乎它接下来会去哪里。” “你真的愿意救影子狗?”何塞仍旧一脸不敢相信。这时,他已经站了起来,激动地朝陈郁迈了两步。 “丑话说在前边,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救活它——而且就像郑刚刚说的那样,即使救活了,我也无法保证它还会自愿留在你身边。”陈郁说着,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又重新打开手电照向影子狗,“再说,我不能就在这露天环境下进行操作,得有人帮我把这猎犬搬回实验室再说。” “我要是帮你,我就是冤大头。”郑拉下脸,果断回绝道,“把这玩意儿重新治好了,天知道它下一次猎捕的对象会不会就是我。” 一旁的格雷格和李炘本来正准备行动,听到郑的话,又犹豫地停手了。 可男孩已经冲上了前去。他一言不发,只是把半个身子探进了阴影的平面、吃力地推搡起影子狗来。 几人沉默地看着他吭哧吭哧地独自忙活。两三分钟过去了,不管男孩怎样使尽全身力气,那足足三米长的巨兽却始终停留在原地。他涨红了脸、满头大汗,却不肯求援,也不肯就此放弃。 最后,格雷格看不下去了。他叹了口气,也加入了那个男孩的队伍。 “真的假的?”郑有些愤慨地冲他说道,“我可记住了,格雷格,你这等于是从背后给我来了一刀......李炘,连你也是吗?!” 李炘回过头,有些抱歉地冲郑耸了耸肩,却也没有退回来。 阴影平面的物理性质有些怪异,三人合力微微把影子狗抬出了地面,可他们自己就像涉水一样,半个身子也陷了进去,只能艰难地缓慢向前。与此同时,陈郁一直在边上举着手电笔——这小型手电的光照微弱,却似乎足以令影子狗维持立体的结构。 整个过程中,猎犬一直痛苦地喘息着,间或因受惊而抽搐。每当它发出呜咽的时候,何塞便柔声安慰几句。 郑脸色阴沉,两手揣在身前、立在原地。见猎犬时不时地用它那双漆黑而光润的杏眼朝自己瞥来,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别跟我装可怜。”他冲它说道,“这是原则性问题。” 抬着影子狗的三人刚刚走到医院侧翼那道小门,却碰到了麻烦。他们艰难地转了个弯,哪知道进门的最后一刻,影子狗抵出平面之上的脑袋却被卡在了拐角。 他们不断调整方向,可无论如何都没法让影子猎犬顺利通过窄门。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猎犬的下巴在门边上使劲磕了一下。这可怜的动物哀嚎一声,扭动了一下。 就在几人难以矫正重心、差点集体缓慢地摔下楼梯间时,突然有双手托住了影子狗的颈项、稳住了承重关系。 “我就搞不懂了。”站得最靠门边的李炘抬头,只看见闷闷不乐的郑敏之护住影子狗的脑袋、引导它避过了拐角,“你们到底是想要救狗,还是想把它卡在门上折磨致死?——如果是后者,那还不如见死不救来得仁慈呢。” 卷四:狭间(四十二) 在几人的通力配合下,影子狗终于被抬回了陈郁位于地下一层的实验室内。在她的指挥下,他们连推带举,把影子狗带进了那个墙壁、地板与天花板全是镜面的房间,就像把金鱼重新放回玻璃鱼缸一样。 就在几人忙碌的同时,梅耶博士也跟在他们后边,进了实验室。她停在监视器前,瞥见陈郁留在桌上的笔记,于是重新戴上眼镜、无言地翻阅起来。 “......谁去问问神经外科的人,能不能从住院部借套点滴架过来。”这时,陈郁边说边从镜子隔间退了出来。她发现梅耶在翻看自己的笔记,相当不悦地皱起眉头、两手叉腰,却也没有喝止她。 “博士,你真的不能往药物里掺点别的什么东西,一举把这猎犬干掉吗?”在她身后,郑敏之也出了隔间。他看了看何塞,一边悠悠说道,“证实我们具备把它杀死的能力,不也算得上是概念验证吗?” 男孩立刻死死瞪住了郑,一脸恨不得把他生吞了的表情。 “我倒是无所谓。”陈郁心不在焉地答道,仍旧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查阅笔记的梅耶,似乎生怕她指出自己实验流程中不合规定的部分。 紧跟在何塞和郑敏之后边的李炘听见几人的对话,犹豫了一下,又回头往隔间看了一眼。 “郑,你刚刚的这番话——你能直视着这生物的眼睛,再重新说一遍吗?” 郑不吭声了。 “你这就太狡猾了,李炘。”半晌,他抄起两手,又眯缝起眼睛,看向监控器里映出的影子狗。 这时,梅耶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几人的对话。 “我看你让郑配合进行了实验——你让他签知情同意书了吗?”她几乎是和颜悦色地问陈郁道,可那份明快之下藏着审视之意,不光让陈郁,也让在场的其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 “诺。”陈郁递给她郑按过指印的那份合约书,动作里带着刻意伪装出的轻快。 梅耶接过那张纸,越读脸色越差。后来,她索性摘下了眼镜,可还在反复扫视合约书上的条款,好像始终不敢相信似的。 “你管这叫知情同意书?”她最后问道,一边下意识地咬起眼镜腿来。 “我确实是自愿的——”郑刚想替陈郁解释两句,却在梅耶的凝视之下闭了嘴。 “陈郁博士,希望你在这之后没有别的安排。”半分钟后,梅耶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不带任何幽默感的微笑,“如果你还想保住研究权的话,我们得好好谈谈。” 见陈如临大敌地点了点头,梅耶又转而面向何塞。 男孩直接被她吓得退后了两步——他第一印象觉得梅耶和蔼可亲,可既然她能镇住狂人般的陈郁,那八成也不是什么好鸟。 “让我猜猜,你就是导致影子猎犬从实验室逃遁出去的直接原因?”梅耶一边收起眼镜,一边问道,“你是怎么通过门禁,进到地下室里来的?” 男孩没有回答。 “你知道以后,又准备做什么?”几秒后,他颤抖着反问道。 “她会切掉你的鼻子耳朵、把你卖给黑市,做非法勘探队的一次性探路小卒。”郑插嘴道,一边露出一个冷笑,“这就是窥探造访区秘密的代价,小子。” “哈,哈。——这并不好笑,郑。”梅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重新看向脸色煞白的何塞,“你家里人的联系方式是什么?我们会通知他们来医院接你。” 可男孩好像把郑敏之的话当真了,他又后退了两步,防备地看着急救队几人。 “你劝人可真有一套,郑。”站在一旁的格雷格好像被逗乐了,“这下他宁可英勇就义,也死活不肯开口了。” “不用你开口,我们也知道你是谁。”郑耸了耸肩,对男孩说道,“——何塞·迪亚兹,格兰特高校一年级生,父母是铁路公司的职员,常年奔波在外,所以你和姐姐目前寄住在婶婶家。” “怎么?!”何塞惊得喊出了声。 郑笑了笑,似乎对他的反应相当满意。 “你在学校的气步枪训练队里,不是吗?我和你们的艾萨克教练是老熟人了。” “撒谎!艾萨克教练怎么可能有你这种......” “我这种朋友?呵,你们队里的好些器材都是我出借的。” 何塞仍旧将信将疑地瞪着郑敏之。他正要追问,却又被梅耶打断了。 “联系方式。”她重复道,“我们会通知你婶婶,让她接你回去。” 犹豫片刻,何塞终于妥协了,报出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见事情已经解决,格雷格率先朝梅耶点了点头,朝实验室外走去。就在李炘也准备溜走的时候,却冷不丁被梅耶扣住了肩膀。 “稍等,李炘,我还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李炘畏缩了一下,回过头来,却又对上了梅耶平和中透着审视的目光。 “清明到底是什么?”她问道,一边把手收回了白大褂的衣兜里。 卷四:狭间(四十三) “清明?”李炘一脸茫然地反问了回去,“你问这个做什么,博士?” 在他背后,陈郁冲郑扬了扬眉毛,而后者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出。 “你不记得了吗?”梅耶叹了口气,“你上次在造访区走散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清明都已经过去了。——以防万一,我必须确保这不是某种心结,不会影响你未来在工作中的发挥。” “哦。”李炘应了一声,挠了挠头,突然不说话了。他抬头,避开梅耶的视线,看了看摆在实验室角落里、沾满灰尘的各色仪器,似乎在组织语言。 半分钟后,他放弃了,只是重新看向梅耶、耸了耸肩。 “清明是华人祭奠逝者的传统节日。”在李炘身后,郑终于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轻声替他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梅耶微微有些动摇,眼神里多了点关切,“我很抱歉。” “不用,博士,这话我已经听得有些腻烦了。”李炘条件反射地答道,“抱歉,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恕我直言,这句话不过是旁观者的挡箭牌,是在话题朝着更阴暗方向发展之前、逃离的借口罢了。” 他在话脱口而出之后又感到有些尴尬,正准备道歉,却又对上了梅耶的视线,发现她一点也没退缩。 “呵,终于显露出来了。”她微微一笑。 “你指什么,博士?” “你的真实想法。”梅耶说着,一边斜靠在一张工作台上,“用不着改口,李炘,你的话没有冒犯到任何人。你喜欢压抑表达主见的欲望,借此避免与人产生冲突。——你是害怕有人突破防线、进入你的私人领域吗?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防备,冲突本身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 “或许你说得对,博士。” 李炘回答得过于轻率,令梅耶皱起了眉头。 “作为一个竭力回避冲突的人来说,你又倔得要命,像摆在溪流正中的一块石头。”她揣起两手,又打量了他两眼,“即使被人指出,你最多嘴上应承两句,实际是绝不会改变行为模式的,不是吗?” 李炘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梅耶。其余几人也没有插话,在某种奇怪的压力之下旁观着二人的对峙。 “我想也是。”最后,梅耶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我收回最开始的那句抱歉。——你现在状态如何?尽管造访区的勘探培训日程安排紧张,我还是不希望有职员在心理状况不稳定的状况下暴露在造访区之中。如果有帮助的话,你需要几天的假期、回故乡去看看吗?” “我还不敢让自己处在无事可干的状态下,博士。”李炘犹豫片刻,才低声承认道,“休假可能反而会带来更糟的影响。” “我理解。”梅耶点了点头,“这样的话,我们就尽快安排你重新回卡萨瓦营地吧。——明天没人能腾得出时间,但后天应该有人可以载你回去。” “谢谢。” 就在李炘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郑突然清了清嗓子。 “以防你做出什么蠢事,我得事先提醒你一句。”见李炘抬头看他,郑笑了笑,“我知道亚洲超市里通常有卖祭奠用品,但你可千万不要试图随便找地方烧香烛纸钱一类——我们即将进入旱季,为了预防山火,瓦迪兹全市范围内的公共绿地都静止明火。” “你倒是可以去佛寺看看。”这时,陈郁冷不丁插嘴道,却获得了李炘和郑难以置信的目光。 “你居然还会去寺庙?”郑边问边摇头,“不对——在此之前,这附近居然还有寺庙?” “就在偏东南一点,几英里开外的地方,坐公共交通就能到。我记得名字是叫西来寺。”陈郁答道,“他们腊八节会派发免费的腊八粥。” 见其余二人还是一脸不敢相信,陈郁有点恼怒地强调道:“甜粥,还是免费的甜粥,自己做起来可麻烦了。” “......好的。”李炘不大敢再作评价,只是冲其余几人挥了挥手,终于离开了实验室。 他迈出医院正门的时候,一个胖胖的拉美裔大姨正拎着个柠檬黄色的购物袋,带着个涂着天蓝色指甲油的女孩朝里边走。 “ay!mija!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怎么能瞒着我呢?”大姨有些气急败坏地冲那女孩说着,一边用一只手的手背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掌心,“你怎么能撒谎,说他今天晚回是因为社团活动呢?” 那女孩只是眨了眨眼睛,半是撒娇半是示好地挽住了她的一边手臂。 “可是婶婶,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李炘与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只听到女孩无辜地答道,“家人就是要互相照应,我得罩着他点啊。” 卷五: 棋局(一) 翌日,由于队里找不到人手把李炘重新带回卡萨瓦营地去,他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天假期。既然闲着也是闲着,李炘想起陈郁的建议,查了查西来寺的地址。 确实不远。这寺庙似乎坐落在华人区的一座小山丘上,乘地铁约摸三四十分钟、再顺着居民区往山上爬个十来分钟,就能到达。 反正也无事可做,他干脆揣上钱包和钥匙,朝最近的地铁站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瓦迪兹的公交系统和地铁系统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凭之前坐公交的印象,李炘下意识地以为使用地铁的乘客应该也多是较体面的工薪阶层,却发现出没在地铁站前的人群要鱼龙混杂得多。 地铁口本身便散发出某种不祥的氛围——沾满口香糖渍的脏污水泥地板、楼梯扶手角落就快完全干燥的淡黄色呕吐物,更不必说几乎已经成为瓦迪兹任何背阴地段标配的馊臭尿骚味。 李炘买过车票,跟在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家伙后边进了站台——瓦迪兹的地铁系统不设玻璃门,越过站台上那根几乎完全褪色的警示线,再往前两三步便可直接下到轨道去。车还没来,空荡荡的隧道漆黑深邃,间或刮过带有地底阴湿气息的冷风。 可能因为李炘错过了早高峰,站台内并不拥挤。可这时人也不少——只需简单扫一眼,便能像翻拣一包杂豆一样挑出好几种典型来。 有和杰瑞米类似,一身嬉皮打扮、脏辫里一股大麻臭味,看样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的家伙;有穿着深v领衫和粉色短裤、戴无线耳机又赤脚趿着浅色皮鞋的家伙,皮肤被今早的太阳晒得通红,乍一看像是西海岸吊儿郎当的商务人士,可说不定只是在破产线上挣扎的自由职业者;有三两结伴,时不时因彼此俏皮话而吃吃窃笑的女大学生,双肩包麻花辫帆布鞋一应俱全;有穿碎花长衬衫、推着助行器的老婆婆,肩上挎着印有保险公司广告的购物袋。 奇异的是,这些人处在同一个时空,彼此却好像间隔无数个宇宙似的——就像花店老板突发奇想,把多肉植物摆在兰草边上了一样,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偶然同处一室,却又互不相通。 在这地底深处、藏在最为幽暗的阴影里,还有大批流浪汉。他们像是忘记自己已经死去的鬼魂一样,躲避着生人的视线,游荡在现实与创伤性回忆的夹缝之间。 李炘找到一个靠墙的位置站定,却突然远远听见一声尖啸,划破了地铁站内压抑到令人窒息的麻木感。 “公——义!”那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部一股脑喷溅出来、涂抹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一样。 “她说什么?”在李炘身边,一个夹着公文包的女生畏缩了一下,既担惊受怕,又难以控制地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抬头!你们都瞎了吗?——公义!公义何在!” 循着那声音,李炘终于看见了发出叫喊的那人——是个中年的寸头黑人女性、带着墨镜,穿着松松垮垮、破了洞的廉价t恤和短裤。她像是个挥舞着炽热烙铁的疯子一样挥舞她的声音,让四周的人避之不及。 “公——义!”女人再次喊道,哀恸得像是中弹的野兽。站台上的其他人都被她吓到了,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你别喊了!”这时,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站出来吼了一声。 “公——” “别喊了!生命里充斥不公的又不止你一个!”李炘回头,发现站出来和那个女人呛声的是一个黑人大爷,满头白发,像在漆黑底色上信手撒出的一把盐粒。 女人用各种含糊不清的词咒骂起来,声音时高时低,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你别喊了!” 在大爷和女人的叫骂声中,地铁的安保人员终于赶到了。那是一个圆胖的白人小伙,帽檐底下支棱出乱七八糟的卷发。他低声和那个叫喊的女人说了些什么,接着扶住她肩膀,和同事一起把她带离了站台。 “谅解一下。”在女人消失在通向地面的楼梯之上时,那保安略带歉意地对其他乘客说道,“几天前,她亲眼看到她朋友在这个站台跳轨了。” 李炘倒吸一口凉气,可周围的人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一样,没有人觉得需要发表任何意见。在几道疲惫目光的注视下,那保安重新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无言地转身离开。 “看得出来,你平时不怎么坐地铁,是不是?”这时,一个经过李炘身边,戴棒球帽、手里揣着块滑板的男青年随口问他道。 等到李炘抬头,与自己对上了视线,那滑板小子才继续说了下去。 “这种事情在地铁线上太常见了,尤其是红线和紫线,几乎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起。一开始你还会为逝者感到惋惜,可久而久之就会麻木了。——如果你天天坐地铁,我敢打包票,不出三个月,你肯定就只会因为跳轨导致的列车延误而恼怒了。” 他说完,看了看李炘背后的发车时间表,头也不回地朝与李炘反向的那边站台走去。 也就在这时,李炘等的那班车终于到了——地铁还没有出现,隧道里首先掀起了一阵强风。紧接着,车灯发出的两束鹅黄色光线从轨道尽头的黑暗中投射出来。 几秒钟后,这长着两只空洞眼睛的巨型蠕虫在站台前驯服地停下,把自己开肠破肚。 李炘心情复杂地回头看了看这昏沉阴暗的地铁站,接着钻进了巨虫腹中。 卷五: 棋局(二) 两三站后,地铁钻出地下、变成在地表疾驰的轻轨,从住家的后院、餐馆的背面和空荡荡的停车场之间驶过。 列车内有股像是公共厕所供应的廉价卷纸一样的粉尘味。有些座位上散落着薯片和奇多的包装纸、凌乱不堪。车内广播循环着同一套提示音、告诫乘客切勿公放音乐、切勿一人占据多座,可隔壁车厢里一直像挑衅一样传来大声到失真的说唱曲子。 等到停车场中渐渐出现中文标牌,人家的小院里冒出枇杷、金桔等果树的时候,李炘知道自己差不多快到站了。 相比他上车的那一带,这附近似乎更加富裕、治安也好了很多——在沙漠城市瓦迪兹,只要凭借一个社区的绿化程度和树种,你几乎能一眼看出街区住户的族裔构成和收入水平。除了桉树、棕榈与仙人掌科的植物,绝大部分的阔叶树和花草都不可能在不经人工浇灌的前提下顺利长成。无意识中,就连住家门前栽种的树木也明码标价、足以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 只靠树来评判,眼前这片小区大概是个中产街区——就像李炘在轻轨上看到的一样,出于实用主义,这附近的居民似乎喜欢大肆种植果树,间或还夹杂几棵银杏或是盆景罗汉松。住户门前篱笆上常有大片盛放的三角梅和紫茉莉,艳丽的花簇在微风中不停摇曳。 熟悉的植物给李炘带来了若有若无的思乡之情,让地铁站内的遭遇渐渐显得像是个遥远阴沉的梦境。他顺着街道的走势,朝山丘上走去,穿过一片阻碍视线的桉树林,冷不丁看见了西来寺的山门。 这寺庙的阵仗之大着实吓了他一跳——华裔、越南裔聚居区其实佛寺并不少见,但多数其实只空挂一个名头,并无严谨的寺庙结构,除了门口偶尔摆着的汉白玉观音罗汉像一类,整栋建筑与平房无异。 可西来寺明显不是空挂名头的小型寺庙——光是有山门本身,就已经让它显得庄严了很多。等穿过镇着两只石狮子的山门,寺庙入口一左一右还有两尊神像,一是关羽,一是韦陀。 在如此西化的城市里突然撞见这么一座正儿八经的佛庙,李炘一时半会儿有点难以接受。来参拜的人看样子不少,几乎全是亚裔,不光有老年人,也有被父母带来的青少年,口音各异,混杂着英语、普通话、粤语和闽南话。 但另一方面,移民文化或多或少都有点南橘北枳的意味——无论乍一看如何忠实于本土文化,细究起来,总是会有一些受制于当地条件、迁移和变异的地方在。等进了庙门,李炘也渐渐看出了一些端倪。 整座寺庙并不是传统木质结构,而是砖石配黄瓦的结构,似乎是想仿照北方传统建筑,尤其是故宫。可在阳光灿烂的瓦迪兹,这寺庙显得过于洁净,瓦片锃亮到反光的地步,并不具有老建筑的厚重历史感。庙里屋顶的瓦脊上倒是颇为严谨地排布着仙人走兽,但拐角里又藏着个颇为现代、铺亮蓝色瓷砖的水池,里边有五六个花园装饰一样的龙王围成一圈,中间是做出天上天下手势的幼年佛陀。在这水池的后边是通向二楼的直升电梯,电梯旁是盥洗室,入口顶上安有颇像是九十年代港台风格的标志,不论男女,都写着“化妆室”。 李炘顺着铺了塑胶防滑垫的侧廊,朝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回廊两侧摆着凤仙花、马蹄莲、含笑一类的盆景和若干根雕石刻,比起佛寺,倒更给人一种像是上个世纪高级餐馆的园林设计的错觉。他路过功德榜,扫了一眼字迹娟秀的手写人名——有好几人的名字不再是汉字,而是东南亚或是台湾的汉语拼音转写。功德榜旁边的公告栏里贴有几张海报,有教小孩汉语的夏令营,有志愿者义工征集告示,还有附近一座由僧侣念经超度的陵园广告。 他逛到大雄宝殿前,发现香炉边上有免费赠香。一个戴着阔边帽的母亲正带着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在香炉旁的蜡烛上点线香。 “消毒!”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用像捏冰棍一样的手势捏着细细的一根香,用中文字正腔圆地喊道。 “不是消毒,是香炉。” “消毒!” 李炘远远地站着,抬眼看了看宝殿里的佛像——那些金色的塑像慈眉善目,眼熟归眼熟,却并不给他带来任何归属感。 大雄宝殿的屋檐下并排有三张桌子,由寺里的僧人分别负责管理功德捐赠、开光和心理开解,以及贩售长明灯。 “你有什么事吗?”见他远远打量着桌子边上的说明,其中一个刚好空闲下来的僧人问道。 李炘张了张嘴,略一犹豫,又摇了摇头。 “只是看看。”最后,他有些怅然地答道。 僧人没有再搭理他。 李炘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那个小女孩还在执拗地用过于字正腔圆的汉语和她妈妈辩论到底是消毒还是香炉。他突然感觉自己处在此地,又不存在于此地——他确实位于自己熟悉的文化圈中,却痛苦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这种文化。 半晌,李炘默默转身离开,却又偶然瞥见了寺庙中庭的两根旗杆——在高空的风中,三色的星条旗和五色的佛教旗并排飘扬,似乎昭示着什么。 可那昭示的对象并不包括李炘。他不再是橘树,却也不觉得自己像棵枳树。 卷五: 棋局(三) 李炘顺着原路返回。 渐渐到了日头最烈的时段——当光线强到一定程度,色彩便失去了意义。视线范围内只剩下了光与影的黑白对比,就像过曝到极致的暗房照片一样。路边行道树的影翳统统缩成了可怜兮兮的一小团,但凡是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像被抹上了辣椒素一样,在骄阳下刺辣辣地疼。 当每一天都如此明媚,今天就像昨天的复制、毫无阴晴变化的时候,人好像被自动剥除了消沉的权力。烈日带来梦境一样的恍惚,没有给感伤留下任何余地。 他重新登上带着廉价卷纸气味的轻轨,挑了个位置坐下。 列车内的冷气开得很足,可李炘被晒过的双臂和后颈还在辐射热量。窗外的路灯桩头投射下规律的影翳,来了又去,像在进行某种无休无止的沉默行军。 过了几站,李炘这才反应过来,这节车厢没几个乘客,都只集中在车厢的前侧,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自己所在的这几排椅子。 他皱起眉头,四下巡视了一眼—— 就在车内广播再度提示不要公放音乐、不要一人占据多座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众人避之不及的源头。 一个流浪汉就横睡在和他间隔着走廊的那排椅子上,离他不到半米远——也不知道李炘怎么做到的,他挑位置的时候竟然完全没看见此人,以为自己只是坐到了一堆空椅子边上。 流浪汉是个黑人,脚朝着李炘,甚至把鞋都脱了,散乱地扔在椅子边——他穿两只不成对的帆布鞋,一只黑白相间,一只是红的,大小好像都不一致。 即使他是在熟睡中,也能轻易看出这人精神有点问题——流浪汉嘴里念念有词、一只手臂压住两眼、另一只手臂危险地四处拍打,时不时又大幅翻身踹腿。 在他与梦魇的搏斗中,流浪汉翘起的一只脚蹬在了李炘所在的一侧椅子边缘,堵住了他的去路——在大热天,这人每只脚穿了至少三层脏兮兮的袜子,脚跟部分又磨破了最外边的两层。从花花绿绿的内里看来,他这两脚上的袜子多半也不成对。 李炘微微扬了扬眉毛。 流浪汉不受控制的行为让他有些警惕,可车内尽管冷漠却还算平和的氛围又让他保留了一丝对矛盾不会激化的希冀。距离李炘的目的地还有段距离,在发生冲突之前,还有事态自行缓和下来的可能性。 他于是没有作声。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好奇,李炘调整了一下坐姿,打量起这个熟睡中的流浪汉来。 这人的两手握拳、以一种僵直而不自然的角度支棱着。他手指的弯曲方式很奇怪,像发育不良的鸡脚一样,也不知是被人折断了,还是有什么神经上的病理问题。他身上的t恤破了两个口子、污迹斑斑,已经化为介于棕灰和米色之间的一团混沌,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流浪汉瘦得皮包骨头,手肘的关节部分不自然地膨大,裤管和袜子之间露出的一截小腿上全是疮疤,看起来像是锈迹又像是霉斑。 可最引起李炘注意的还是他嘴里念叨的内容——几分钟过后,他基本上可以完全肯定,流浪汉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的是同一个词组。 “......怪果?”李炘轻声跟着他重复了一遍,却仍旧不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李炘的声音,流浪汉翻了个身、脚也不再蹬住李炘这一侧的椅子。可他仍旧没有醒来,只是在睡梦中发出沉重的叹息——流浪汉压住两眼的手臂微微上抬了一些,露出眼袋下方因被濡湿而闪闪发亮的一小片皮肤。 他在哭? 李炘再次皱起眉头。就在他下意识地前倾、想要看得更分明些的时候,流浪汉重新挣扎起来,似乎绝望地想从梦境中把自己拽回来。他使劲甩了甩头、终于放下了那只手臂,不再使劲压住双眼—— 李炘一惊,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个不注意把膝盖磕在了前排的椅子上。就在他吃痛躬身的同时,地铁到站开始减速,差点没把他从车尾荡到车头去。 坐在车厢前侧的乘客明明对那流浪汉发出的动静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会儿却纷纷扭头、不无责备地瞪向终于站稳了脚跟的李炘。 后者无暇作出任何表示。就在列车完全停驻、打开车门的一瞬间,他铁青着脸下了车,也不管自己离目的地还差了好几站。 可他无法把那流浪汉的脸从脑海中彻底抹除。 那人的胳膊之下压着空空荡荡的两只眼窝,微睁的眼皮之下是漆黑的虚无。泪水纵横之下,从每侧眼窝横亘至太阳穴,他黑褐色的皮肤上各自散布着四条几乎平行的浅色疤痕组织。 ——是抓痕。 不知他到底曾见过怎样的恐怖。强烈的冲击之下,他一定是亲手挖去了自己的眼睛。 卷五: 棋局(四) 李炘下了地铁之后就不肯再回去,最后宁可绕了远路、坐公交回了员工宿舍。 所幸,当天并没有别的怪事发生。 第二天大清早,他再次来到宿舍前那家保龄球馆边上,等人来接自己回卡萨瓦沙丘。他到停车场差不多三四分钟过后,一辆银灰色的丰田suv车停在了他面前。 “你可能必须得坐副驾驶了——你不介意吧?”格雷格摇下车窗,问李炘道。 “怎么?”李炘打开副驾车门,一边往里张望。 趴在后座的那只巴吉度犬支棱起脖子,一双多愁善感的棕色眼睛和他四目相望。 “哦。”李炘没再说什么,只是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又揉了揉达尔文探到前座来的大脑门儿,一不小心摸到了它湿乎乎的鼻头。 “去卡萨瓦之前,我得先跑个腿。”等李炘关上车门,格雷格一边挂挡,一边说道。 “什么事?” 格雷格没有回答,只是开出停车场,又进了附近一家麦当劳的得来速车道。 “你吃过早饭了吗?”他要了份吉士汉堡套餐、要了份鸡块,这才突然想起来,问李炘道。 “你要请客吗?” “也不是不行。——说实话,营地的伙食确实不怎样,是不是?” “这倒不假。”李炘苦笑着承认道,“可我已经吃过早饭了,抱歉。” 格雷格耸了耸肩。 “那就是你的损失了。”他边说,边冲对讲系统最后多要了两包甜酸酱。 等他付完钱、取了餐,又朝着格兰特街角那小公园的方向开去。与此同时,李炘帮他揣着装快餐的纸袋,时不时把闻到香味、鬼鬼祟祟探到前边来的达尔文给推回去。 “你昨天过得怎样?”二人停好车、给达尔文保留了一小道通风用的窗隙后,格雷格边走边重新寒暄道。 李炘皱眉、回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我寻思,什么时候还是得去考个驾照。”他答道,一边换了只手提麦当劳的纸袋,“我算是终于见识到了瓦迪兹地铁系统的恐怖之处。” 格雷格闷闷地笑了一声,也没有细问。二人这时走到了公园附近——此地仍旧是残局一片,放眼望去全是被切碎的树木花草和公共设施。有人象征性地在公园外围拉了一圈警戒线,可那胶条已经断开了,在清晨的微风中,像蛛丝一样飘飘荡荡。 “这难道都是影子狗——”李炘话还没问完,却被人给打断了。 “在这边,大个儿!”是那个活像苞谷成精的流浪汉——他还待在那截被削得光滑无比的树桩边上,似乎相当中意这桩子。流浪汉不知从哪里又重新找来了一辆完好无损的购物车,把他全部的家当又一股脑塞了回去。 “你们认识?”李炘认出这人正是他第一次见到何塞时,坐在他对面的那家伙,忍不住惊诧地脱口问道。 流浪汉喜笑颜开地从他手上接过麦当劳的纸袋,又翘起眉毛瞥了他一眼。 “你不是上次跟大个儿一起过来的那家伙——你比之前那人大惊小怪多了。”他挠了挠胡子,一边观察道。 “......”李炘无法反驳,只得看着流浪汉把纸袋往树桩上一放、掏出汉堡薯条,又在发现鸡块和甜酸酱的时候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大个儿。”他心满意足地对格雷格说道。 后者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他和李炘看着流浪汉喝了两口可乐,接着颇有仪式感地铺开餐巾纸、像制作艺术品一样把薯条一根根码列整齐。 “抱歉,大爷,我能问你点事吗?”半晌,李炘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道。 “说。” “你认识一个黑人流浪汉吗?” 玉米精大爷再次翘着眉毛瞥了他一眼。 “你是觉得这街上只有一个黑人还是怎么的?——再说了,不是所有流浪汉都彼此认识的,你知道吧?” “他应该很好认——没有眼珠、眼皮上有抓痕;两只手好像有问题,张不开。”李炘赶紧补充道,“我在地铁上碰见的——” “啊。”大爷没有听完他的描述,就已经开始使劲点头了,“瞎吉米。” “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 大爷因为试图努力回想而眯起眼睛、眼珠上翻,其中一只眼睛几乎翻成了白眼。 “他这人脑子一直有点问题,最近好像愈演愈烈了。——说实话,即使他明天就暴毙街头,我也丝毫不惊讶。”最后,大爷抄起两手,一边答道,“他从以前就一直喜欢逃票溜上地铁,也不是要去哪儿,就睡觉。他那双手就是给老抓到他逃票的乘务给弄废的——还是因为他发疯、招惹了黑社会老大来着?我记不清了。” “你说他上地铁是为了睡觉?” “对。他老说只有身边有人来来去去的时候,才睡得踏实。——他一直神神叨叨,说有什么过去的东西一直在梦里缠住他。” “什么东西?”李炘下意识问道,没等到回复,又立刻反应了过来。 “怪果。”他和流浪汉大爷同时开口道,令格雷格皱起眉头、两手叉腰。 “这和造访区也有关——?”见大爷再次开始使劲点头,李炘没有再问下去,“果然。” “他那双眼睛是自己挖出来的,你知道吧?——除了造访区,你还指望什么东西能让人干出这种事来?” 大爷的问题让李炘陷入了沉默。 “你知道怪果到底指的是什么吗,大爷?”最后,他再次开口问道。 “他大概是格林维尔事件的亲历者。”没等流浪汉开口,格雷格突然插嘴道。 “这就不对劲,你知道吗?”听到这个名字,大爷突然变得有些愤慨,“不对劲。人就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情......这样恶毒的存在,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站出来,去终止它?” “快了。”格雷格安慰道,“我听说有非政府组织联合起来、准备筹资发起委托了。——急救队也是委托的候选对象之一,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获得正式消息了。” 流浪汉大爷点了点头,摘下自己的帽子看了两眼。 只有李炘困惑地旁听二人的对话。 “格林维尔事件又是指什么?”他打岔问道。 格雷格和那流浪汉大爷同时扭头看向他。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最终,格雷格阴沉着脸,一边摇头,一边低声答道,却好像并不愿意再做过多解释。 他的反应也让李炘不好再追问。在有些尴尬的气氛中,二人与那流浪汉大爷作别,重新回到了车上,朝卡萨瓦沙丘的方向驶去。 卷五: 棋局(五) 除了在休息站放达尔文去上了个厕所以外,二人一狗没有再作过多的停留。等格雷格载着李炘抵达卡萨瓦营地的时候,差不多早上十点刚过。 他们给达尔文拴上狗绳,朝营地那栋平房走去,却发现只有杰瑞米和安德鲁在——比起李炘离开之前,房间里莫名多了一股浓郁的烟熏味。 “这是什么味道,怎么像羽毛烧焦了一样?”李炘环顾四周,忍不住脱口问道。 杰瑞米慵懒地翘着椅子、两脚搭在餐桌上,脚边摆着只烟灰缸,还有之前史蒂文使用过的那台橙色卫星通讯器。他一只手里夹着只点燃的卷烟,无辜地抬头看了李炘一眼,又耸了耸肩。 “其他人呢?”格雷格一边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一边问杰瑞米。他还牵着达尔文,后者正不紧不慢地扬起鼻子,东嗅嗅西闻闻。 “史蒂文带他们做今天第一轮的训练去了。”杰瑞米说着,用另一只手把满头长长的卷发捞到脑后去。他看见达尔文,脸上洋溢出笑容,伸手拍了拍这只巴吉度犬。 “合着史蒂文干活,你就在这儿磨洋工?”格雷格一边收紧了达尔文的狗绳,一边冲他笑笑。 “哦,别看我这样,我也在好好卖力的。”杰瑞米说着,一抬下巴,冲天花板吐出一道直直的青烟——李炘循着那道烟往上看,视线冷不丁落在了墙上那只野猪头标本上。 他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标本比起两天前秃了一大截。 “sus scrofa。”注意到李炘的视线,杰瑞米漫不经心地说道。 “什么?” “野猪的拉丁语。”远远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安德鲁冷不丁插话道,只得来了李炘莫名其妙的一瞥。 杰瑞米倒好像颇为满意,致意似的扬了扬他的手卷烟:“德鲁,这小子不错,懂我。” 他的赞扬反而让安德鲁一脸恶心地皱起鼻子、打了个冷战。 与此同时,李炘看了看杰瑞米的卷烟,又扭头重新看了看野猪标本,突然对上了号,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你这卷烟该不会是——”他几乎是惊恐地开口,却只见杰瑞米温和地摇了摇头。 “头发。”他只是简短地回答道,以像是在观赏戒指一样的手势观赏着夹在左手的那只卷烟。 “什么头——” 李炘噎住了。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说服自己,接受了杰瑞米话里的字面意思。安德鲁和格雷格二人好像早已对杰瑞米的举动习以为常,几乎是同情地看着一脸震惊的李炘。 “谁的头发?”半晌,李炘不知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还是压下了恶心,重新问道。 杰瑞米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仰头朝半空中再次喷出一股烟来——不知为何,自从李炘和格雷格进到屋里之后,他手上的卷烟一直燃烧着,却一点儿也没见少。 “......很好,今天的第一轮训练到此为止。记住这种彼此协调的节奏,未来几天的勘探训练都会像这样,让你们着重练习团队配合。”杰瑞米再次开口的时候像变了个人似的,语调和语气冷不丁一百八十度改换,让李炘差点没惊掉下巴。 “史蒂文?” 看见李炘的表情,杰瑞米得意地笑了笑。他点了点头、俯身向前,掸了掸烟灰。 “......你不一定非要固定使用同一种方法让大家保持同调,娜奥米。我不是说让所有人齐唱小星星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但你还可以再实验一下别的手段,不是吗?”他继续复述道——史蒂文一板一眼的语气从他这么个吊儿郎当相的家伙嘴里冒出来,实在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你在传讯?这是实时的吗?” “对。”杰瑞米说着,又喷了口烟,冷不丁再次切换了状态。 “......不,我不是因为唱歌跑调才这么建议你的。有多手准备总是好事,你知道吧?——不,这只是个单纯的建议,和我的自尊没什么关系。”杰瑞米听见自己嘴里蹦出史蒂文闷闷不乐的反驳,愣了愣,继而露出一个乐不可支的笑容。一旁的格雷格正低头看着达尔文,这时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大概五六分钟后,房门开了——史蒂文率先进了屋,看见餐桌边几人的表情,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们都听到了?”他边问边往里走,背后跟着还在使劲憋笑的娜奥米、诺拉和维拉。 只有赫伯特没什么反应,只是夹着他那盒便携国际象棋,沉静地走在队伍的最后。 卷五: 棋局(六) 见到史蒂文,达尔文使劲摇起尾巴。它激动地想要上前,结果把狗绳绷得笔直,两只前脚都离地了。 “咦,有狗!”娜奥米惊呼一声,开心地冲上前去握住达尔文一只胖乎乎的前爪。与此同时,诺拉悄无声息地往后缩了缩。 “你怎么把达尔文带来了?”史蒂文仍旧皱着眉头、问格雷格道,一边从他手里接过狗绳,“带狗开长途,难道不麻烦吗?” 格雷格耸了耸肩,正准备答话,只见达尔文扭头看了史蒂文一眼,嗓子眼发出细细的呜咽声。 史蒂文不再抱怨了。他无奈地打量了这只巴吉度犬两眼,接着轻柔地把它那两只宽大的棕色耳朵整理好,又帮它捋了捋背。 “即使你带它过来了,我俩也见不了那么长时间——我马上又要带李炘和安德鲁出去了。”史蒂文说着,瞥向李炘,“马特的事情解决了吗?” “......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史蒂文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细问,只是又摸了摸达尔文,后者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半晌,他有些依依不舍地把狗绳还到格雷格手上,又扭头重新看了看李炘。 “你和安德鲁进度比其他人落后。待会儿你俩单独和我去沙丘栈道,我和你们过一遍基础常识。” 李炘闻言,扭头看了看餐桌另一头,始终没怎么发话的安德鲁。 “你重新做过适应性测试了吗,安德鲁?” 后者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 “他是沟通系。”维拉插嘴道,见李炘下意识地挑了挑眉,于是也咧嘴露出一个笑容,“很奇怪,是不是?我也直纳闷怎么会是这个结果。” “你可闭嘴吧!”安德鲁恼怒地站起身来,又好像觉得有失风度,闷闷不乐地坐了回去。 “适可为止,维拉,不要挑起没必要的争端。”史蒂文劝阻道,“说到底了,我们使用的这种分类方法只是出于实用主义。把安德鲁分到沟通系只意味着他适合做这方面的工作,与性情、人格之类并没有那么紧密的联系。” 他说完,等了半分钟,见维拉没有反驳的意思,于是重新转向李炘和安德鲁二人。 “我们抓紧时间,争取在下午之前让你们俩赶上进度,也加入团队训练。——带上你们的信物,准备好了的话,我们现在就出发。” 安德鲁阴沉地点了点头,从他那西服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是他那个微缩颅相学模型,树脂做的头盖骨被纵横交错的经纬线划分成一块一块,每个小方格里都用细小的黑字标注着一种性格特征。 “你呢,李炘?” 他摇了摇头,正想说自己不准备使用信物,却又突然回想起适应性测试途中发生的事情。 “稍等。” 李炘说着,走进寝室,看见自己那件风衣仍旧还挂在床边。他伸手进衣兜,指尖触及那个熟悉的、冰凉圆润的物件。 他没有把怀表拿出衣兜——想到沙丘栈道的强风与低温,李炘索性直接取下了风衣穿上。 他一边拉上风衣的拉链、一边重新回到寝室外的餐桌边上。 “准备好了。” 听见李炘的答话,史蒂文点了点头。他示意李炘和安德鲁各自从堆放物资的角落里领一个背包——那背包里装着的东西正是他们做适应性测试的时候使用的同一批装备。 见三人整装待发,杰瑞米若有所思地躬身,从餐桌上的烟灰缸里重新拾起他那只手卷烟、掸了掸烟灰——这烟始终在燃烧着,却也始终不见少。 等他们各自整顿完毕,史蒂文最后拍了拍达尔文,又冲格雷格挥手告别,接着率先朝着门外走去。 卷五: 棋局(七) 阴郁的铅灰色天空之下,三人穿过荒原上的冷风,重新回到了细小杂物堆积而成的营火堆旁。抵达造访区边界的时候,李炘感觉就连自己的眉毛上都卡了砂砾。迷雾被强风吹成一簇一簇、贴地疾走,却始终没有被吹尽而完全消散的时候。 “先在这里停一下。”史蒂文边说边在营火堆旁站定,回头看向其余两人,束在脑后的长发在风中纷乱地飞舞着,“我来简单说明一下进入造访区职责的细分。——你们还记得行为模式的三大系分别是什么吗?” “探索系,沟通系,锚定系。”安德鲁不假思索地答道。 史蒂文点了点头。 “依据每人具体的长处,各个大系下又划分有两种具体的职务分配。我想你们或多或少都听说过部分岗位的名字了。——举例来说,你们记得沟通系下的两种类型吗?” “协调者和传讯者?”李炘两手揣在衣兜里、立着衣领,抖抖索索地回想道,“你是协调者,马特和杰瑞米都是传讯者。” “对。你们在适应性测试的时候都见过了,我们之间的区别还比较直观,对吧?”史蒂文确认道,“有什么想让我进一步解释的吗?” “传讯者和传讯对象的时间流速是怎么统一的?”安德鲁皱了皱眉、继而问道,“我知道造访区中每个人经历的体感时间跨度都有所不同,可如果要传讯,两方的相对时间速度一定得是一致的,对吗?” “好问题。你的想法没错,传讯途中,双方的相对时间流速确实会统一——你的一秒钟和我的一秒钟长短会完全一致。可另一方面,我们无法保证两侧的具体时段完全匹配。假如在传讯一侧是白天,对侧仍旧有可能是夜晚,就像时差一样。” “你说相对时间流速会统一,那绝对时间流速呢?传讯途中,我们感知到的一秒钟,和造访区之外现实世界的一秒钟,还是同样的长短吗?” “你很敏锐。”史蒂文赞扬地笑了笑,“确实,传讯者制造出的同调,其流速并不固定。——你可以把这想象成传讯者和传讯对象之间的拉锯战,最终统一的时间流速会是两者之间的加权平均值,并且远更偏向于传讯者一方。” 他顿了顿,思索片刻,又感到有继续补充的必要。 “当传讯者本身处在造访区之外时,又是一种相当特殊的情况了——就像杰瑞米现在这样,他人还在营地,却始终同我建立联系,保持传讯。这种情况下,他那一侧的权重一开始近乎无限大,把我们的相对时间都拉到接近现实流速的程度。可我们在造访区中停留的时间越长,传讯的内容也就越断续,在停留时间超过八小时之后,便几乎支离破碎到没有继续传讯的意义了,和现实世界的时间差也会再次恢复。” “即便如此,为什么适应性测试的时候,梅耶博士不让马特直接从营地进行传讯呢?——这样做的话,她自己不也可以就待在房间内了吗?”李炘忍不住插嘴问道。 史蒂文苦笑了一下。 “她是想节省些时间——这涉及到造访区的另一个特性。”他扭头朝沙丘栈道的方向看了看,这才继续解释道,“勘探造访区的前人做过非常详尽的测试。以体感时间为基准,如果在造访区中停留的时长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那么实际流逝的时间会比体感时间少很多。——她让马特在浦肯野指数刚刚位于七十五度的位置进行传讯,于是建立起的时间同调在了造访区的时间流速上,这样每次测试需要的时间比现实中要更快一些。” “什么人才会在那种鬼地方待超过二十四小时......”听着史蒂文的讲解,安德鲁忍不住碎碎念道。 “呵,倒不如说停留数日才是标准操作。”史蒂文似乎被他逗乐了,“等到你们的团队训练进展到一定程度,我们很快就会开始延长滞留时间了。” 安德鲁没有答话,只是脸色突然凛了凛。 “没别的问题的话,我就继续了?——我们刚刚说完沟通系对应的两种职位,接下来我讲讲探索系。”史蒂文说着,看了李炘一眼,“这一支对应的两种职位是潜行者和寻回者,比方说来就像是侦查前哨一样。”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说实话,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没有传讯者和协调者那么明显,更多只是个人风格的影响。——潜行者的行动更像是规律的网格探索,喜欢摸清一片区域的整体分布,而寻回者更有指向性一些。” “什么叫指向性?” “这方面你不是应该很有心得吗?”史蒂文抄起两手、冲李炘扬了扬下巴,“总是莫名其妙地被牵引向麻烦的正中心,简直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寻回者了。这种特质说不上好坏,但属实罕见——也不知道为什么,探索系的人中潜行者的数量总是远多于寻回者,像你这样的我这么多年真没碰到过几个。” 李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挠了挠头。 “沟通系和探索系之外的最后一个分支是锚定系,对应指向者和巩固者两个职位,专长于为团队确保进退路线。”见没人答腔,史蒂文又继续说了下去,“指向者负责寻找进路,巩固者负责标记退路。” “确保退路我还能够理解——”李炘指了指远处标记沙丘栈道的那条烟迹,“可指向者所做的事情和探索系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寻路吗?” “这么说吧,一个擅长雕刻的人不一定是一个好的雕刻老师,一个擅长登山的人也不一定是个好的登山向导。”史蒂文像是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一样,迅速答道,“就拿你自己为例子吧,李炘——你要如何指望我们在你冷不丁人间蒸发的时候跟上你走的路?潜行者也是一样,来去过于随心,难以追随。指向者找到的是对任何人而言的最优解,虽然速度上不如探索系的人,找到的路线却更加适合指引团队深入造访区。” “这样。” “你们在后续的团队训练中也会看到,勘探小队的核心构成往往是一名指向者和一名巩固者。在此基础上,会有协调者保证成员不会彼此走散。还会有一到多个潜行者或寻回者作为前哨,由跟随小队的传讯者接收来自他们的汇报。” 史蒂文边说边摘下背包、掏出一只密封袋来。 “但你们现在还不用急。在进行团队练习之前,你们首先得学会一些各个职位都能通用的基础操作——拿着这个,稍后会用到。” 他说着,从那密封袋里抓出一把亮绿色的弹子,分发给李炘和安德鲁二人——仔细一看,那是把黄豆粒大小的软气枪弹。 卷五: 棋局(八) “无论你专长的职务是什么,有些技巧是彼此互通的。——举个例子,你不需要是沟通系的人,也能通过简单方法维系与他人的同调。”史蒂文继续解说道。 “这个我见识过了。”李炘回想起他那天与马特的对峙,忍不住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只要保持身体接触,就不会走散,对吧?” “间隔衣物也没有问题吗?”安德鲁插嘴问道。 史蒂文点了点头。 “这做法虽然基础,却也非常实用,尤其是在迈入造访区的一瞬间,可以有效抵御即心因性冲击。——即使协调者在场时,我们也经常让所有人手拉手进入造访区,以防万一。”他说着,示意李炘和安德鲁伸手,“先把气枪弹揣在口袋里,我们来演练一遍集体进入造访区的情景。” 两人迟疑片刻,还是顺从了。三人彼此抓住各自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穿过斑斑驳驳的营火堆,试探地朝造访区内迈了一步。 ——李炘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可预料中溺水一样的绝望感并没有浮现。他像形成负面条件反射、却又没等来电击惩罚的小鼠一样,有些愕然地抬头望了望。造访区中迷雾浮动,由巩固者们标记出的烟迹信标还在他们左手一侧,活像搁浅在无形海岸线上的贝壳与海洋垃圾。 几秒钟后,抓着他胳膊的安德鲁发出一声没有完全克制住的干呕,可还是坚持着站在了原地。 “很好。”在确认了二人的状态之后,史蒂文赞扬道,“在保持手拉手的状态下,造访区的冲击力确实小了很多,对不对?——记住这种感觉。如果你不是沟通系的人,却在紧急情况下需要确保同行者不走散,这是你最直接能够采用的策略。 “接下来我们会尝试松手。在你们彼此站定、没有行动的时候,并不需要以任何手段来保证同调,可一旦小队开始行进,就需要某种协调方法了——你们之前都已经见过我喜欢采用的方式了。记住,一旦开始行动,就开始依次报质数。从二开始,到九十七为止,再重头开始。明白了吗?” 见二人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收回被李炘抓着的左臂。等确认即使松开手,李炘和安德鲁仍旧一切正常之后,他又示意二人把气枪弹掏出来。 “先不要急着行动,我接下来会告诉你们在小队缺少锚定系队员的时候,可以采取的应急办法。”史蒂文继续解说道,“这套方法既可以用在指向、确保所有人都能行进的安全方向上,也可以用在提供临时的退路标记上。” 说着,他捻出一枚气枪弹、朝三人行进的方向一抛。 带着莫名的紧张感,李炘和安德鲁专注地盯着那枚亮绿色的弹子,看着它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又滚落在几步开外的沙丘上。 “这气枪弹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信物了。”史蒂文一手叉腰,看着那枚弹子,“根据它滚落的轨迹,不难判断这条路径的安全与否。如果气枪弹在滚落途中出现任何异常,不要莽撞,换一个方向再次尝试就行。” “你怎么定义异常?” 听见安德鲁的问话,史蒂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一转身,朝着垂直于烟迹的方向扔出一枚弹子—— 这黄绿色的小珠悠然坠落,却在离地还有半米高的位置兀地顿住了。 空中什么阻碍也没有,可那弹子公然挑战了物理定律,只是稳稳地悬浮在那里,向沙坡投射下细微的影子。 “一定要密切关注弹子飞出的轨迹——有些异常极其细微,比如说其落下的轨迹不再是抛物线,而是直线或指数曲线。即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变故,如果没有及时发现,也可能会成为关系到性命的隐患。”他对一脸惊叹的其余二人说道,“来,你们也试一试。” 在李炘和安德鲁也抛出气枪弹之后,史蒂文督促着他们一边报数,一边向子弹指示的安全方向前进。三人保持着轮流抛出气枪弹、又轮流报出质数的默契,就这么继续往前走了有将近一公里路。 “很好,记住这个模式,在今后的训练中我们会反复练习。”等认定他们已经走出足够距离之后,史蒂文停下脚步,对其余二人说道,“这个方法适合非探索系或是指向者的人在落单时自行选择安全的路线。另一方面,如果潜行者和寻回者需要找到同行者也能够跟得上的路线,也可以采用。——除了指明前路以外,在体感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范围内,这些弹子也会暂时留存在原位,可以作为非永久的路标使用。在小队里没有巩固者的时候,这个特性也非常有用。” “我就好奇了——你在讲很多点的时候,总喜欢拿二十四小时作为分界线。”安德鲁观察道,“你之前也说,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勘探是常态——既然在造访区中,不经过协调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导致成员脱队,人怎么可能在这种条件下扎营休息呢?” 史蒂文好像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安德鲁还没问完,便已经开始点头了。 “就像登山一样,当日往返和背包露营旅行完全是两个不同概念。”他解释道,“我讲的这些多是应急和短途勘测中碰到人手短缺时可以用到的技巧。但如果预计在造访区中停留时间会超过二十四小时,那么必须保证小队的人员组成涵括擅长各个职务的人群,否则绝对不应当贸然尝试。 “在人手齐全的前提下,扎营休息并不是件难事。尽管造访区是一个典型的混沌系统,可就像风暴眼或是旋涡的核心一样,你总能在这片区域里找到相对稳定、不容易使人彼此分散的位置——我们管这种位置叫稳态点,而指向者的专长之一,便是判别稳态点的位置。” 史蒂文说着,一抬头,发现尽管安德鲁还在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李炘的眼神已经愈发困惑,到了游离的地步。 “你们现在还不需要担心这些。”他于是叹了口气,打断了自己的解释,“在下午开始团体训练之前,你们需要了解的基础操作主要就是我们刚刚讲过的这两种。——接下来,让我们尝试沿气枪弹留下的临时路标返回营火堆旁。在午饭前,我们最后确认一遍你们对信物的使用方式,今早的训练便可以告一段落了。” 卷五: 棋局(九) “你们谁先来?”他们顺着之前抛出的气枪弹一路回到沙丘栈道的起始点后,史蒂文让其余二人在离营火堆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一边问道。 安德鲁率先从衣兜里掏出了他的颅骨模型。 “很好。让李炘配合你,演示一下吧。” 李炘有些警惕地看着安德鲁,不大确信他准备干什么。 “我之前听说,你是沟通系的?”半晌,他有些拿不准地问安德鲁道。 后者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摊开手,把那颅骨托到李炘面前。 “选一个吧。”他催促李炘道。 “选什么——?”李炘低头、眯眼看向那头盖骨模型上纵横交错的经纬线。 此时,模型两只空洞的眼窝正直勾勾地对准了李炘,令他回想起地铁上的那个流浪汉,浑身不自在。他一边端详着各个小方格里写着的单词,一边默默把颅骨转了半圈、让太阳穴的方向面对自己。 李炘没细看,只是随手往那颅骨的太阳穴一戳——那是块标记着“隐秘”的狭长条形区域,底下是环绕耳窝的“破坏欲”,顶上是形状四四方方的“谨慎”。 就在他手指离开颅骨模型的瞬间,李炘指明的那片区域突然散发出苍白的荧光来。 安德鲁收回手,简短地一瞥,接着点了点头。 “选得不错,很有点品味。” 李炘皱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可安德鲁好像全然没有发觉似的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是说颅相学上这个区域有什么特殊——我不信这个。可纯粹看生理构造的话,你选的这个脑区应该大致是左侧角回的位置——属于顶叶的一部分,我记得是布罗德曼39区......” “安德鲁,安德鲁——”在他说下去之前,李炘无奈地打断道,“你能打住吗?或许你们同专业的人眼中这很有价值,但在我听来简直像另一种语言,压根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安德鲁不悦地看了看他,眼神带上了一丝打量外行时特有的怜悯。 “这是与语言理解和数学计算有关的重要区域。”最后,他终于解释道,“有患者因肿瘤或是抗药性癫痫等问题,不得不切除这个脑区——这个脑区损伤后带来很多奇特的后遗症,包括再也无法理解书面文字的含义、无法进行数学计算,以及无法辨明左右等。” “这和你的能力有什么关系?” 不知怎的,李炘的问话让安德鲁越来越愠怒。 “没什么关系。”最后,他怏怏不乐地答道。 “那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安德鲁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颅相学模型,自己也触碰了一下其上散发出白色荧光的那条狭长区域。 在他移开指尖的一瞬间,颅骨模型的眼窝深处突然亮起两点暗红色的火光。 “什么情况?”李炘紧张地问道,却冷不丁看见那骷髅也阴森森地张开了嘴。 “——什么情况——”它悠悠复述道,下颚开开合合,不停发出格格的响动。 “你是传讯者?”李炘反应过来,问安德鲁道,又在听见那骷髅头嘎吱嘎吱地重复了自己的话后,皱起了眉头,“......挺恶心的,你知道吧?” 安德鲁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却又被颅骨抢了话。 “——挺恶心的,你知道吧——” 他气得翻了个白眼,不再开口了。 “罢了。”站在一旁观望的史蒂文终于劝道,“只要有实用价值,没什么好嫌恶的。——安德鲁的信物工作原理算是清楚了。李炘,下一个轮到你了。” 卷五:棋局(十) 李炘点了点头,把兜里的怀表取了出来。 “这是萨顿海那时候的——”史蒂文认出了这块怀表。 “对。”李炘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怀表黄铜的表面,接着打开翻盖。 不知什么时候,调整时间用的那枚旋钮再次自动弹起了。标着罗马数字的表盘上,时间正停留在十点二十分的位置——李炘算是看出来了,这表盘似乎总是定格在他们迈入造访区的那一瞬间。 “你又准备做什么?”安德鲁似乎对李炘刚才的话耿耿于怀,立刻问他道。 李炘没有回答,只是按下旋钮。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天光似乎微微地变亮了些,或许是时间改换导致的,但也说不定只是云翳移动造成的后果。 “——挺没用的,你知道吧?”安德鲁因找到了回击的机会而露出一个笑容。 李炘耸了耸肩,没有回话。 “你如果在按下旋钮之前先调节时间,会发生什么?”史蒂文问他道。 李炘于是照做了。他重新拔出旋钮、把时间随意拨到三点四十,又按下旋钮。 秒针开始跳动的一瞬间,他就像被人直接从空间里擦除了似的,不见踪影。 “见鬼!”安德鲁紧张地四处张望起来。 “别急。”史蒂文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指向他还托着的那个颅相学模型。 “——好像时间没变,但位置变动了?我现在在沙丘栈道边上那棵枯树底下。”半晌,两眼发着红光的骷髅头嘎吱嘎吱地复述起李炘的话来,“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可能进入造访区后第一次使用怀表是改换时间,而后续使用则是改换空间。” “你再试一次呢?”安德鲁忍不住脱口建议道,却又马上皱起眉头,看了看史蒂文,“抱歉,我没法向李炘传达讯息——刚刚我自己都忘记了。” “——我把时间重新拨回了十点二十,让我再试一次——” “你也可以选择勤快一点,干脆直接走回来。”意识到李炘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安德鲁嘲讽道。 他话音刚落,李炘突然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原地,一点多余的动静都没发出来,就像他从来不曾离开一样。 “哦!”他有些欣慰地环顾四周,似乎因终于回到一开始的位置而松了口气。 “时空转换是探索系比较常见的特质。”史蒂文解释道,“李炘,你配合一下,让我再做个测试。” “好。” “留在原地别动。我和安德鲁会顺着沙丘栈道往前走一段距离。你等五分钟之后,把怀表时间重置到十点二十。”他于是详细说明道。 “这有什么意义吗?” “只是试试。”史蒂文说着,率先沿着栈道朝前走去,“二。” “三。”安德鲁先是回头瞥了李炘一眼,很快也迈开脚步追上史蒂文。 不到三十秒后,二人的身影被浓雾完全吞没,报数的声音也渐渐减弱,直到完全消失。 四周陷入绝对的寂静中,只余黄铜怀表仿佛心跳一般的规律搏动。 李炘重新竖起衣领、因寒冷而缩着肩膀,同时专注地看着怀表的指针。 时间过去五分钟后,他照史蒂文的吩咐,重新把刻度调到十点二十,按下调旋钮。 “四十一。”下一秒,他冷不丁听到了史蒂文的报数声。 李炘愕然抬头,发现他竟位移到了正在行进中的二人身后。 这时,安德鲁正准备接续史蒂文的报数—— “四十三。”在他开口之前,突然听到一个嗓音同时从他的颅相学模型和他的背后抢答道。 意识到李炘出现,史蒂文立刻停下脚步、一手扶住安德鲁,示意他不再移动。他扭头看了看站在原地的李炘,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就知道。”见甚至李炘自己都一脸不解,史蒂文解释道,“这是寻回者普遍的特征。你的怀表标记的并不是绝对位置,而是基于主要部队的相对坐标。只要拨回进入造访区的时刻,你应该能随时从远处瞬间移回小队其他人的所在地。” “这样。” 史蒂文点了点头。 “很好,今早的练习就此告一段落。”他说着,把两手一拍,看向身边的烟迹,“我们返回吧。你们已经对基本常识有了认知,等吃完午饭,可以和其他人一起继续团队训练了。” 卷五:棋局(十一) 三人于是返回营地小屋。午饭过后,小队全员出动,再度回到了沙丘栈道的营火堆之前。 除了杰瑞米,所有人都做好了重新进入造访区的准备——在迷乱的冷风中,杰瑞米穿着他那身豹皮大氅,一手揣在兜里,一手夹着卷烟。——他满头披散的卷发不停飞舞,有时离烟头实在太近,让李炘忍不住担心他随时能把自己给点着。 没等到史蒂文提醒,所有人开始自觉确认起信物来。赫伯特拿出了他的那盒国际象棋,而维拉摸出了一个纸盒。看样子诺拉和娜奥米都是不使用信物的类型——两人只是站在一旁窃窃私语,无所事事地盯着其他几人。 “协调者,潜行者。”史蒂文指了指娜奥米,又指了指诺拉,一边对李炘说明道。见后者点了点头,他又转身朝赫伯特和维拉示意,“指向者,巩固者。” 李炘环顾四周,突然看见维拉手里捏着的纸盒——那看起来好像是个鞋盒。 “你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维拉瑟缩了一下——在一群人中间,她和诺拉显得格外娇小,甚至把手里的盒子都反衬得似乎大了一圈。 “折纸。”她答道,一边注意着风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让李炘看了一眼——纸盒里被各种折纸动物塞得满满当当,有狐狸、蝴蝶、老虎和热带鱼,但占压倒性数量的还是大大小小的千纸鹤。 维拉使用的纸的种类五花八门,有标着韩语的点心包装纸、有从笔记本上撕下来,写满作业草稿的横条纸,还有些看起来像是广告传单和报纸一样的质地。有些折纸动物上布满多余的折痕,好像是百无聊赖时手头只有同一张纸,反复折了拆、拆了折而导致的。 “我们初二那年,她整整一个暑假都在折这些东西。”旁边的诺拉皱着眉,看了看她的双胞胎妹妹,“我记得你甚至把我暑假作业的习题册拆了几页,折成了青蛙——就因为这破事,我们还打了一架。” “你不说我都忘了。”维拉先是一愣,继而因回想起来而开始偷着乐,“欸,你后来交作业的时候,怎么跟维德先生交代的?” “我说了实话,可维德先生不信,非要说我在撒谎——他罚了我整整一个上午的站。”诺拉闷闷不乐地答道,一边扶了扶眼镜。 杰瑞米听着姐妹二人的对话,恍恍惚惚地笑了笑,又喷出一口烟来——狂风把烟雾卷挟成一条细细的白线,将之飞快地稀释掉了。 “你的传讯都还稳定吗?——”史蒂文问杰瑞米道,可话说出半截,突然听见杰瑞米以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嗓音异口同声地复述起来。他于是点了点头,不再说下去了。 与此同时,李炘瞥见安德鲁手里的那只微型颅骨两眼中也重新散发出红光,之前他指过的那块脑区也重新亮起。 “准备好了吗?”这时,史蒂文又再次确认道,“记得我们之前的流程吗?在跨进造访区的一瞬间,大家保持手拉手的状态。等所有人都进入区域之后,再松手,由娜奥米负责进行协调。” 小队几人于是默契地各自交扣手腕、以水手握的姿势牢牢固定住彼此。只有留在造访区外负责紧急联络的杰瑞米独自呆在一旁,悠哉地倚靠在了营火堆上——有那么一瞬间,李炘担心那零碎构成的玛尼堆会因为杰瑞米这么一靠而崩塌,可那堆信物却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粘合在了一起,岿然不动。 “一路顺风。”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小队几人踏入迷雾,瞬间不见踪影。 卷五:棋局(十二) 在史蒂文的强烈要求下,娜奥米终于不再让所有人轮唱小星星了,却又开始让大家依次汇报彩虹的颜色。 赫伯特打开他的国际象棋棋盘,在自己一方放上和人数相当的七枚白子,却并没有摆上黑子。他一手托着棋盘,并不执子,只是像研究战况地图一样皱眉看着己方的阵型——等大家行动起来的时候,那木雕黑漆的六种棋子突然自行分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动着、四处移动起来。他就这么埋头研判着棋子的走位,头也不抬,迈着大步一往无前——他似乎有所斟酌,在和史蒂文商量过之后,选择了一条远离烟迹的路线,几分钟后,就把一行人带入完全的迷雾之中。 与此同时,维拉每走两步便从她的盒子里恋恋不舍地掏出一只折纸放下。她一丝不苟,总是把小动物的头摆向他们前进的方向。不知为何,即使是四角细得像牙签一样的纸老虎、纸狐狸,在有风拂过的时候,也仍旧能靠它们纤弱的腿脚稳稳定在原位。 “可以了,你们分散吧。”等一行人一边数着彩虹的颜色,一边走过一两公里之后,史蒂文对跟在他身后、探索系的诺拉和李炘说道,“李炘,你看着时间,尽量控制在十分钟后返回——记得随时汇报情况,好让安德鲁也有机会做传讯的练习。诺拉,你既然和维拉有双向沟通的能力,一切就好办一些。等到维拉发出信号时,你就找回队伍来。” 诺拉点了点头,于是在下一轮的接龙中,她不再接腔。当李炘抬头时,她就像游泳时扎猛子一样、把自己投进了面前的迷雾中,不见踪影。 紧接着,李炘也照做、脱离了队伍。 似乎团体一齐进入造访区确实发挥了作用,他这次没有再碰上什么异常。可等李炘穿过雾气、独自一人站在旷野里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一股恒定的牵引力——并没有抓心挠肺般强烈,反而还带着某种熟悉感。 是小队的方向? 李炘猜测着,没有急于立刻用掉怀表改换时间的那次机会、利用后续的空间转移来返回小队,而是直接朝着那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他看见了走在小队末尾、似乎正和诺拉有一搭没一搭远程拌嘴的维拉——李炘看了看表,这返回时间甚至比预定还要早了一些。 之后的训练也一帆风顺。史蒂文反复要求李炘和诺拉离队又归队,间隔的时间渐渐从十分钟变到十五、二十分钟,又终于拖长到半小时。等他们最后一次回来之后,一行人开始沿着折纸小动物指示出的道路往回,没什么差错便结束了此次勘测演练。 这样的日程安排持续到了第二天——在每一次的演练中,他们往造访区内深入的距离越来越深,李炘和诺拉离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等到周五傍晚,大家结束一周的训练,准备回到瓦迪兹的时候,他们总共做了四次团体训练,最长在造访区里呆了五个小时。 来程的时候是马特开的车,回程换成了史蒂文——杰瑞米原本想自告奋勇,可在离开之前又被人撞见在偷偷剪那头野猪标本的毛,于是被七手八脚地摁在了后座最靠里的位置。 这跌宕起伏的一周让大家一上车便瞬间睡死一片,就连史蒂文自己看起来也疲惫不堪。李炘迷迷糊糊地挤在杰瑞米边上,感觉这家伙衣服上那股子永远散不尽的烟味也渐渐染到了自己身上。 他依稀做了个在火灾现场无限循环的噩梦,一直等回到市区、手机有了信号,这才冷不丁被一声短信提示给吓醒。 那是个未知号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送出来的,内容只有一行字—— 等你回来了,到地下室找我。 李炘关了手机,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边偷偷掐了自己一把。 ——不巧,这回并不是噩梦。 卷五: 棋局(十三) 山奈医院地下一层有盏顶灯坏了。 李炘经过的时候,那日光灯管闪闪烁烁、发出砰砰的响声,活像是鬼片现场。他倒是毫不介意,拐了个弯,来到陈郁博士的实验室门口——办公室门一如既往地大敞着。在这永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早上十一点和半夜十一点看起来没有任何差别。 李炘在铝合金门上敲了敲、又朝里张望。 陈郁这会儿正捧着个大号马克杯、坐在监视器前,脸孔被屏幕散发出的光芒照亮。她穿着黑t恤和牛仔裤,竟然难得一见地没有披着白大褂。在她手边散落着好几个空掉的奶精小盒,还有两三包撕开的砂糖。 “进来。”听见敲门声,她挠了挠头发,有些疲惫地命令道。 “你找我有事,博士?”李炘确认道,见陈郁甚至懒得回答,忍不住皱起眉头,“你从哪里搞到我电话号码的?” “凯特既然敢随便翻我的研究笔记,就不能对我翻她的档案资料有任何怨言。”陈郁抿了口咖啡,语调里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梅耶博士知道这事吗?” “你要敢去跟她露底,小心我跟你同归于尽。” 李炘有些发怵,不再接话了。他穿过实验室杂乱的工作台和沾着灰尘的各色器械和文件夹、最后停在陈郁面前。 就在他准备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又捕捉到了些许动静。 ——李炘扭头,只见陈郁的白大褂搭在一张闲置的工作台上、又下垂盖住了一只黑色的圆凳椅子。白大褂之下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像只小兽一样伏在桌上,循着规律的呼吸而微微颤动着。 他看了看陈郁的背影,接着走向工作台、把白大褂揭开一个角—— 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金棕色的软发编成了一条细细的辫子。此刻,她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实验室工作台上,张着嘴睡熟了。 “......博士,你终于开始涉足人口拐卖了?” 陈郁终于转身,白了他一眼,手里还捧着那杯咖啡。 “辛西娅。”她冲那女孩扬了扬下巴,“凯特的女儿。——你们敬爱的梅耶博士还在楼上忙着开会呢,把我当成保姆使唤了。” “她爱人呢?” “八成也在赶项目申请书——她老公是州立大学的统计学教授。”陈郁说着,又抿了口咖啡,“他俩是轮班制,一人负责管辛西娅一周。——轮到凯特的时候,这小姑娘十有八九会在医院呆到深夜,才和她妈妈一起回家。” “这么小的小孩——” 陈郁耸了耸肩。 “事业和家庭,如果非要两头兼顾,那总会有谁需要做出牺牲。”她一边说,一边端着马克杯走到李炘身边,低头看着辛西娅。 李炘没有答话,只是重新帮小女孩把白大褂捂好。他瞥见工作台另一头散落的蜡笔和画纸——纸上画着一个带有红色十字的小房子,旁边是个把听诊器像项链一样挂在胸前的女士,翩翩白衣像蛾子的两扇翅膀。 “说归正传,到底出了什么事?”半晌,他终于重新向陈郁问道。 后者移开目光,又默默抿了口咖啡。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甚至显得有些灰心丧气。 “没什么,只是需要跟你通报一声。”陈郁说完,看向监视器的方向,一手揣在裤兜里,又沉默了下来。 ——循着她的目光,李炘看向监控器。镜子房间里和两天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些静脉注射用的管道,蜿蜿蜒蜒地爬过镜面表面、伸向仍旧倒在地上的那头影子猎犬。 “通报什么——?”李炘刚问出口,突然意识到猎犬已经再无动静——它没有了呼吸,漆黑的皮毛纠缠在一块,黑曜石一样的眼珠也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雾、变得浑浊。它腹部的那块空洞变得比前两天甚至还更大了些,尽管在静脉注射的营养液帮助下,毛细血管似乎成功增生到了空洞的中心位置,却并没有带来器官组织的重新恢复。 “它死了,是不是?” 陈郁点了点头。 “很遗憾——”她开口,声音却怪怪的,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我研究了影子猎犬的伤口组织——sw有限的人当时放出的电磁波似乎对这生物起到了类似朊病毒一样的效用,不断将正常的分子结构转变为病理性的结构、使得细胞再生的速度永远跟不上破坏的速度。我试遍了所有想得到的办法,可这猎犬在今天早些时候,还是因为器官功能衰竭而终于死亡了。” 李炘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 “何塞那边要怎么交代?” “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给你提个醒。”陈郁说着,把手里的马克杯放回了桌上。“我已经和凯特打过招呼,会由她联系那个小男孩。——我们准备的说辞是影子猎犬自行逃逸、重新返回了造访区。万一你再碰到那小子,千万注意别说漏嘴了。” 李炘点了点头,带着遗憾重新看向那影子猎犬的残骸。半晌,他又回过头来打量陈郁。 “你比我想象中要更有人性,博士。” 不知道为什么,李炘的评价让陈郁表情更加复杂了。她皱着眉坐下、长呼一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再来一次违反研究伦理的投诉,我可承担不起了。”最后,她终于吐露了心声,又以看待同谋犯一样的眼神瞥了李炘一眼,“要是你敢——” “我不会说的。”意识到他完全猜错了陈郁的动机,李炘的语气迅速变得冷淡起来,“......尽管并不是出于和你相同的理由。” “很好。”陈郁没有再追究,只是转了转椅子。 “我之前提到的西来寺,你后来去过了吗?”几秒种后,她又冷不丁问道。 “去过了。——但恐怕没什么帮助,博士。我从来不是个热衷于宗教的人。” 陈郁撇了撇嘴。 “可惜了。看来你没有在西来寺留下吃午饭——他们的素餐做得很好。”她坦然却又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看来你在这边呆的时间还不够长——你得摈弃对宗教形而上学的看法,从更实用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些寺庙、教会一类。我以前还老跟着去福音派的华人教会活动,就为了蹭布道之后那顿免费的中餐。” 李炘瞪了她一眼,没作评价。 也就在这时,陈郁的那件白大褂动了动——睡眼惺忪的辛西娅从白大褂下冒出头来,睁着一双清澈得像山顶高空一样的蓝眼睛,朝两个大人的方向看来。 李炘冲她摆了摆手。半分钟后,小姑娘一丝不苟地把白大褂摆到工作台上,挂着迷糊却又严肃的表情,也冲他摆了摆手。 “梅耶博士怎么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你这种人托管?”见辛西娅跳下凳子、去拿工作台另外一边的蜡笔,李炘偷偷问陈郁道。 “注意你的措辞。”后者露出一个冷笑,却好像也没有真的被惹怒,“但说实话,我也懂你的意思。我和凯特处在微妙的相互质押关系之中。——我最为珍视的东西被她握在手里,而她最珍视的东西也在我的掌控之下。她知道我不愿意有人插足我的实验哪怕一分一毫,我也知道她不愿意有人动辛西娅哪怕一根毫毛。” 李炘正想细问下去,却突然看见辛西娅跑到自己面前、举起蜡笔和纸张。 “不要纠缠别人了,辛西娅。——李炘哥哥还有事要忙,不是吗?” “我——”李炘正想反驳,眼见陈郁的表情,又把话吞了回去。 “跟哥哥说再见,辛西娅。” 李炘最后看了陈郁一眼、弯腰冲小女孩挤出一个笑容。 “再见,辛西娅。” 小女孩认真地看着他,捏着蜡笔和纸的两手渐渐垂了下来。她的表情慢慢变得和她妈妈几乎一模一样。 “为什么你在笑,可你的眼睛没有在笑?”最后,她不解地问道。 在辛西娅背后,陈郁轻轻嗤了一声。 “所谓大人就是这样,辛西娅。——难熬的事情经历得太多,有些人自然而然就忘记了该怎么笑。” 辛西娅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认真思考陈郁的话。 半分钟后,她上前一步,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李炘撑在膝盖上的手臂。 “再见。晚安,不要被床底的怪兽抓到。”她软软地说道,接着登登登跑到陈郁的椅子背后,躲了起来。 “......谢谢,你也晚安。”李炘心底扬起一股暖意。 他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杵在原地又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只是冲陈郁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实验室。 卷五:棋局(十四) 之后的日子飞也似地过去了。 接连好几周,后勤小队的成员们都在重复着机械的勘探训练。练习渐渐从单日往返加长至数日的往返,每个人各自背着睡袋和防潮垫、带着几天份的饮用水,沿着沙丘栈道一直走到好像连脑髓里都被砂砾填满一样,才罢休回程。——杰瑞米不再独自呆在造访区外,而是跟随大部队一起行动,而李炘和诺拉每天都像放出去的风筝一样,只有到傍晚、当赫伯特找到适合扎营的稳态点时,才会重新出现。 仿佛行军一样的枯燥训练对身体和精神都是严重挑战。每一天和前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而在沙地行走很快给脚踝带来了极大的负担。沙丘、迷雾,不断积累的疲劳和酸痛感很快从现实侵入至梦境,到最后,醒着和入睡之后似乎都再也没有区别了。轮到李炘值夜的时候,经常能听见有人在梦里还不停报数、或者大声喊出彩虹的颜色。 沙漠里没有可供搭建篝火用的燃料,他们吃不上热饭,每天只靠能量棒和肉干过活,很快就搞得人人都上火。由于造访区内温度始终较为恒定,也无蚊虫,为了减轻负重,没有人带帐篷。可急救队的露营设备都已经被反复使用过无数次、破破烂烂,以致每次数日往返的练习中,用来修修补补的防水胶带反而一直是必备品——背包和睡袋的破口用胶带糊弄过去,防潮垫被石子扎破的地方也用胶带粘上;乃至水袋漏了、或是有人划伤却又没有邦迪的时候,统统靠防水胶带草草了事。 天光变暗的时候,他们便点亮太阳能充电的提灯,把睡袋绕着灯摆放一圈,像聚在火堆边上的原始人一样就地坐下。还有余力的话,他们会聊天打牌,安德鲁有时甚至会和赫伯特下一两局国际象棋。可在造访区中停留第二天到第三天之间似乎总是有个节点——一旦过了那个节点,所有人都累得不再想向彼此搭话。在那之后的每个傍晚,整个小队寂静无声、丝毫动静也无,渐渐变得像一群趋光的复活节岛石像。 “......可这到底意义何在?——谁能重新提醒我一下,我们这么折腾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就在又一个全员沉默的夜晚,诺拉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她好像已经不习惯说话,刚一开口又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 她身边的娜奥米附和地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只是顺手抓起一把沙粒、又任由其一点点从指缝间沥下。 史蒂文目不转睛地盯着提灯,深吸了一口气。 “要想在极端环境下救人,首先要学会怎么顺利地存活下去。”半晌,他终于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理解,勘探训练确实无比枯燥、又累又辛苦,可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环境。即使渡过了训练期,也不会有太大改变——还得花费额外的精力和伤员打交道,只会变得更折腾。” “我不介意和伤员打交道——那样好歹能让跋涉有些实际意义,而不像现在,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奔命而已。”诺拉嘟囔道。 “快了。”另一头的杰瑞米冷不丁插话道,一边好像往卷烟器里塞了点什么。他坐在离提灯较远的位置,化成了一个多毛的漆黑轮廓,只有因笑容而露出的一排牙齿被灯光照亮,像个不明所以的巫医。 “下周应该就有任务派下来给你们了。”史蒂文扭头,见杰瑞米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于是代为解释道,“至少上次见到梅耶时,她是这样说的。——如果这周训练没有出岔子的话,她会评估急救队手头的救援委托,看能不能让你们分担一个。” 他的话似乎激励了小队几人。尽管大家仍旧一脸疲态,但因对未来有所指望,至少没有继续消沉下去。 卷五: 棋局(十五) 史蒂文和杰瑞米的说法在接下来的一周得到了印证。 当小队一行人再次从瓦迪兹城内出发,抵达卡萨瓦营地时,只见一辆白色都市越野车也在停车场里。 几人走进营地的那栋平房、发现梅耶博士已经提前抵达,正在往那张大餐桌上码列各色文件和表格。 诺拉和娜奥米忍不住激动地窃窃私语起来,而博士闻声摘下眼镜、抬头看了她俩一眼。 “经过商议,我们觉得是时候让你们实际承接救援任务了。”她说着,笑了笑,指示小队几人各自领取一份简报材料,又解说道,“此次委托方是进入造访区寻物的私人勘探团体。根据事前提供的行程计划,他们原定依循沙丘栈道进入造访区,在十二英里前后脱离既定栈道、自行开辟路线——根据我们订好的协议,在勘探队进入造访区后五天如果还未返回,便委托急救组进行搜救。” “他们具体在找什么,有告知我们吗?”史蒂文一边翻阅着文件,一边问道。 梅耶摇了摇头。 “商业机密,他们拒绝共享情报。” “为什么整整五天之后才请求救援?”安德鲁也忍不住问道,“五天,这其中指不定已经发生过多少变数了。——我们又该怎么确定他们的位置?”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梅耶又摇了摇头,“你们经过训练,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一旦进入造访区超过二十四小时,便不再存在与外界稳定的沟通方式。正因如此,除了非专业人士误入造访区的情况,我们绝大多数的救援委托都来自于为了以防万一而进行预支的勘探团体。这支勘探队原本预计五天之内一定会返回,可如今有所延误,大概率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他们的巩固者的人员信息有同我们备份吗?”史蒂文再次问道。 梅耶点了点头。 “有两人——可以通过他们留下的记号,来判断他们离开栈道之后的行进方向。”她边说边示意他把资料往后翻,“一人使用的信物是金属的钥匙环,另一人使用的是口琴。” “口琴?”李炘忍不住确认道。 “大概是习惯留下音讯类标记的巩固者。”史蒂文代为解释道,“不会留下实体的记号,但接近其标记出的路径时,会听到声音。” “还能这样——”李炘感叹道,却又被梅耶打断了。 “单从书面资料判断,这是难度较小的委托,即使是受训不久的你们应该也能够胜任。”她说着,却露出一个苦笑,把手里的眼镜捏得更紧了,“可另一方面,我们永远没法准确估测救援任务的难易程度,说不准会不会碰见什么意料之外的幺蛾子。” “是造访区的特性导致的?”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梅耶、史蒂文,还是心不在焉的杰瑞米,都没有立刻回答诺拉的问话。 “如果只是因为造访区的原因就好了。”半晌,梅耶终于清了清嗓子、回答诺拉道,仍旧挂着一言难尽的表情,“无论如何,一定要牢记任务的优先级别,对什么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心里有数。” “永远把病人的福祉放在第一位?”娜奥米热情洋溢地猜测道,却没发现站在她背后的史蒂文默默摇了摇头。 “这固然很重要,娜奥米,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梅耶答道,一边重新戴上眼镜,就像戴上一枚掩藏起所有私人情感的面具一样,“在病人之前,首先顾好你自己的安危。” 后勤小队几人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可梅耶似乎意识到自己真实的意思没有传达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博士的意思是,需要抛下病患独自逃命的时候,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这时,杰瑞米恍恍惚惚地插话道,一边埋头往卷烟器里塞着什么。 娜奥米先是一惊,接着近乎责备地看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不近人情的话来。可与此同时,梅耶博士和史蒂文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丝毫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推卸责任的借口。”半晌,史蒂文叹了口气,替杰瑞米圆场道,“可就像我们在训练中无数次重申过的那样,造访区总是会把闯入者的来意原原本本地投射回他们自己身上。——对此我们倒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毕竟我们的目的不是针对造访区、只是要寻回伤员罢了。可很多时候,伤员本身的动机并不单纯。” “这并不是拒绝救助的正当理由。”娜奥米似乎有些气愤,立刻反驳道,“医疗不应该区分对象,不是吗?” “这是当然。”梅耶赶在史蒂文开口前,坚定地答道,“可帮助他人不能以牺牲自身安危为代价——我们只是想强调这一点而已。你们是急救队的人,不光应该对病人负责,于我、于你们的队友也有责任——你们得保证自己始终处在能够响应召集、不会拖累团队的状态中,而假如这一要求和病人的需求有所冲突,我要求你们以急救队的利益为先。” 她顿了顿,看到娜奥米仍旧不大信服,于是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 “这不是仅供参考的准则,而是命令,娜奥米。大可不必为此良心不安——你们没有选择权,只要照我的命令做就行了。” 娜奥米没有回答,只是看了博士两眼。 “我无法作任何保证。”最后,她干脆地答道,“命令与否,我只会做正确的事。” “何必这么较真呢,小妹?”这时,杰瑞米点着了他卷好的纸烟,一边悠哉地劝说道,“你看,所谓正确也只是个相对的概念——” “够了!”娜奥米语气里实打实的恼怒让他闭了嘴。杰瑞米挠了挠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转身朝堆放装备的角落走去。 “无论如何,热忱也不是个坏品质,不是吗?”最后,史蒂文重新开口,打破了沉默。 “热忱的磨灭和无可挽回的过失,总有一个会率先发生。”梅耶抄着手,淡淡地答道,听不出到底是在批判还是在感伤。 对此,杰瑞米只是一仰头、全身贯注地吐了个烟圈。 “还没走到那一步,何必这么钻牛角尖呢,博士?”他迷迷瞪瞪地露出一个笑容,“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对未来毫无追求的人,当下自然过得很美好。”博士答道,语气仍旧不咸不淡。 杰瑞米的笑容丝毫没变。 “你在生气,博士?”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可梅耶没有理会。 与此同时,史蒂文无声地叹了口气,偷偷朝旁侧挪了一步。 卷五:棋局(十六) 在一阵仓促的忙乱中,急救队的几人打点好装备、灌满水袋,整装待发。 与此同时,梅耶也什么话也没说,只在看见他们背上用防水胶布打过无数次补丁的登山包时,表情微微变了变。 “这套装备,你们用了多久了?” “少说转手过两三人、在造访区里兜过不下三四十次了。”史蒂文一边扣上登山包的腰扣,一边随口答道。 梅耶点了点头。 “你们下次任务之前,我保证会搞到一批新一些的装备。”她疲惫地承诺道,一边再次推了推眼镜,目送后勤小队一行人朝门外走去。 “活着回来。”等李炘随众人走到营地外的沙地上时,依稀好像听见梅耶低声说道。可等他回头,小屋的房门早已合上,博士已经不见踪影。 他们像返回大海的洄游鱼类一样重新潜入浓雾中,像此前多次的训练一样,各司其职,沿着沙丘栈道长驱直入。 十二英里是他们此前训练时多次抵达过的距离,第一天因而过得无比顺利。他们在惯用的一片平地停留,石块、枯木和仙人掌的碎片都还在他们之前经过时的老位置上,一丝一毫都未曾变化。 等到第二天,他们开始搜寻脱离栈道主路线的标记——零零散散的记号并不少,像是海滩上水鸟留下的一串串细碎脚印。等到他们发现隔三差五便出现的银色小钥匙环的时候,便意识到他们找对了方向。 当他们循着钥匙环的方向继续往前的时候,渐渐听到断续的口琴响声,也印证了梅耶所提供的两个巩固者的资料——那口琴声构成了一首单调寥落的曲调,一直重复着相同的四个小节,在这风景一成不变的荒原之上,显得悠长而悲凉。 “我知道这首歌。”在主部队的几人停下歇脚的间隙,安德鲁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口琴声传来的方向,“这是阿帕拉契亚山脉的传统民谣——是首挽歌。” “真是好彩头。”杰瑞米嘲弄地笑了笑,在翘起的鞋帮上磕了磕烟灰——由于李炘和诺拉的传讯分别由安德鲁和维拉负责了,他其实什么职责都没有承担,只是随着大部队晃悠,号称自己的存在是为了“以防万一”。 “怎么就不能搞个婚礼进行曲或者生日歌当标记呢?”赫伯特仍在凝神看着他的棋盘,这时冷不丁评价道。 “还真别说,我在进急救队之前搭档过一个巩固者,他的信物是个老掉牙的诺基亚手机。”杰瑞米悠然答道,一边露出怀念的笑容。 “难不成——?” “相信我,那鬼铃声循环播放一整天,比起任何挽歌都更能让人精神崩溃。” “我要是他队友,大概会起杀心吧。”维拉轻轻嗤了一声。——她正在用随身携带的一沓纸片制作新的小动物折纸,手指翻飞、不到几秒钟便像变戏法似地弄出了一只千纸鹤。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杰瑞米用夹着烟的手挠了挠下巴,火星子在他发梢边上虚晃一下、险些酿成惨剧,“我记得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来着?他在勘探途中因不明原因脱队,从此失踪了。” 他没有注意到小队其余几人因为自己的话而变得肃穆,倒像是发现了可笑之处一样咧开了嘴。 “谁能料到呢?信物是个手机却失联了,呵。” 没人答话。在一片沉默中,只有那口琴悠扬的曲调有一搭没一搭地不停重复着。 “休息够了就出发吧。”半晌,史蒂文终于清了清嗓子,建议道。 几人因他的提议而如释重负。可就在众人起身、准备重新开始报数前进的时候,安德鲁又突然叫住了大家。 “怎么?” 他没有答话,只是一手托住他那只颅相学模型——那骷髅两眼放光,此时张开了颚骨,正不停格格作响。 “——我找到了——” 半晌,它以阴郁的腔调,复述出了李炘的汇报。 卷五: 棋局(十七) 根据李炘的描述,小队几人继续沿着金属钥匙环同口琴回音构成的信标继续前行。 大概三十来分钟后,口琴的声音戛然而止,可他们还能看见小道上三三两两散布着的金属环——几人于是有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到头来,他怕不是给自己吹了一路的挽歌。”在没有了口琴声的一片寂静之中,只有杰瑞米还在心不在焉地谈笑——没人愿意再继续这个不祥的话题,于是他自讨没趣地闭了嘴。 等他们追上李炘,只见他正待在七八个或坐或站的人影边上,出于礼节而同他们保持着距离——这应该是个稳态点,尽管没有人进行协调,也不见任何人走散。 “我的队友抵达了。”听到动静,李炘抬头朝小队其余几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朝着人群中一个坐在自己的登山包上、两手抵着膝盖的大胡子说道——看在场几人的姿势和朝向,此人应该是这个勘探小组的领队。在他手边,摆着一副下到一半的跳棋。 听到李炘的话,那两鬓斑白、蓄着大把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颔首。就在史蒂文越过李炘、正要开口时,却不巧赶上一阵裹挟着迷雾和沙尘的狂风、只得举起袖子掩住口鼻。 “我们是急救队的人。”等间隙性的风沙再度平息,他终于得以介绍道,“你是这只勘探队的领班?” 后者丝毫反应也没有,将近半分钟后,才终于像大梦初醒一样、摘下头顶的绒线帽,把前额的头发朝脑后捋去——他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个似曾相识的刺青,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靛蓝色立方体。 “道格拉斯。”最后,他终于自报家门,却好像沉浸在思绪里,并无起身之意。 “道格拉斯·怀特。”史蒂文点了点头、一边确认道,“我们确实是响应登记在你名下的救援委托而出动的。——你们的状况怎样?” 那人只是闷哼一声。在他的左手边,一个棕发男人无言地躬身,从他脚边一只漆黑狭长的包袱上拂去由强风卷起的砂砾。 “......请节哀。”认出那是只裹尸袋之后,史蒂文垂下两手、肃穆地说道。 与此同时,杰瑞米轻轻点了点安德鲁的肩膀,示意他跟随自己来到尸袋面前、做好把它抬起来的准备——后者脸上写着一万个不情愿,却又在这勘探队的其他成员的凝视下,僵硬地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还有其他伤员吗?” 道格拉斯抬头看了史蒂文一眼。 “杰西卡。”他继而扭头喊道,而一个脸色惨白、个头修长的女性站起身来。她的左手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不知道上一次换绷带是什么时候,纱布已经沾上了砂砾和灰尘、微微有些发黄。 “怎么伤到的?” 道格拉斯再次闷哼一声。 “自戕。”他冷冷地答道,露出一个刻薄的笑容,“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不敢直面造访区的懦夫——你不就是想给自己制造出撤离的借口吗?好哇,这下你如愿以偿了。” 那女人哆嗦了一下。 “道格——” “你尽管临阵退缩吧,逃兵。我的队伍里没有你这样的废物。” 他的话让史蒂文皱起眉头。 “在死伤者各有一人的情况下,你们还要继续?”半晌,他重新问道。 道格拉斯重新把视线转向史蒂文,眼神里带有仿佛被挑衅了一样的敌意。 “不然呢?白痴。”他边说,边自以为没人察觉一般、仓促地扫视自己团队的成员,生怕有人露出赞同史蒂文的苗头来,“——如果我们像你们这帮秃鹫一样,叼着死肉就跑,那还有什么可赚的?” “注意你的措辞,我们有权拒绝提供援助。” “呵,事到如今,你倒想要挟我了?” 史蒂文没有回答。他像是竭力想控制住怒气一样,闭上双眼、两手握拳。 “你觉得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进入造访区、开展搜救,就是为了当面要挟你?”最后,他终于反问道。 道格拉斯不开口了,可还是不时朝史蒂文投来猜忌的眼光。 “你们继续探索与否同我们无关,我们只负责撤走伤员与死者。”史蒂文斟酌半天,好像终于找回了公事公办的态度,这才重新向道格拉斯开口,“我只需向你最后确认一件事,之后就立刻分道扬镳,再不对你们小队有任何干涉。” “什么事?”后者一脸警惕地问道。 “你们有没有招惹到任何可能同队伍随行的异常存在?” “没有。”史蒂文话音刚落,道格拉斯便一口咬定,一边死死瞪着他,没有给他任何继续追问的余地。 “我明白了。”史蒂文似乎不愿再继续纠缠,只是迅速结束问话、冲小队的其他人打了个手势。 “道格——”就在杰瑞米和安德鲁抬起那裹尸袋的同时,那手上缠着绷带的女队员突然又以央求的语调对那络腮胡的领队说道,“道格——我不走了。你说得对,是我太懦弱了——不过是轻伤,我能坚持下去的,我不能背叛队友——” 她说着,从李炘身边走过、满脸羞愧与恳求,重新朝着自己队伍的方向踉跄地走去—— 却在经过史蒂文的时候,被他抓住了手臂。 “别开玩笑了,女士。”他的语调里重新显露出压抑住的怒火,“你跟我们走。” “但是——” “在你出现自戕行为后,还企图用道德绑架把你留下,这不是正常的小队运行逻辑。” “你算老几?谁给你权力评判别人小队的运作方式的?”道格拉斯闻言立刻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向史蒂文走来,“我告诉你,造访区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多少年,我就已经在其中来去了多少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好了,好了......”杰瑞米在一旁嘘声劝解道,可没人能搞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时,荒原上的冷风重新变得凛冽起来。 “跟我们走吧,阿姐。”就在史蒂文忍不住要回头跟道格拉斯重新吵起来的时候,娜奥米飞快地挤到手上有伤的女人身边、摘下自己的围巾给她披上,“在这鬼地方,人的精神都要变得古怪起来了。” 她好像成功转移了那女人的注意力,用和煦的安慰和鼓励,让她好不容易才愿意迈开脚步。在一行人半推半就之下,也在飞扬的风沙和雾气的掩护之中,他们终于甩开了来自道格拉斯的挑衅、顶着强风,朝着回程的方向重新进发。 卷五: 棋局(十八) 等到几人完全离开了道格一行人的视线范围,由于娜奥米一直搀扶着手上有伤、看起来心绪不定的杰西卡,史蒂文顶替了她,开始敦促大家轮流报数。 “小心行事,”他在报数的间隙,郁郁地说道,“直觉告诉我,那个领队一定隐瞒了什么。” 他说着,回头一看,却在和李炘对上目光的时候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在?” 听见他的问话,小队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向后张望。 走在小队最后边的李炘愣了愣,回报以同样诧异的目光,似乎一时半会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你一直都跟在队伍的后边吗?”见李炘点了点头,史蒂文忍不住皱起眉头,“——自从离开之前那一伙人以后,我没有听见你报数?” “确实没有。” “这怎么可能?”维拉插嘴道,“诺拉刚才一停止报数,就立刻脱离了队伍。你平时不是消失得比诺拉还快的吗?” 李炘看起来比维拉还困惑,只是耸了耸肩。 史蒂文的表情更加阴沉了一些。 “我不喜欢这预兆。”他说着,转身看向赫伯特,“我们继续赶路。赫伯特,经过下一个可以安全停留的地点记得提醒我们。保险起见,最好再更加详细地盘问一下这位女士。”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比较安定,不妨先停留一会儿。” “也好。——杰西卡女士,你手上的绷带也已经变得陈旧了,让我们帮你更换一下,顺便检查一下伤势。” 那个神色仓皇的女人顺从了。她留着浅金色的短发、穿着飞行员夹克,脸上和脖颈裸露出的皮肤上都有因常年暴晒而留下的雀斑。 等到娜奥米用急救剪裁开杰西卡左手上的旧绷带、看到她的伤势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你自己干的,杰西卡?”她心惊肉跳、却又怜惜不已地低声问道。 后者没有回答。她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别开眼神,不肯看向自己的手,也不肯和娜奥米或小队中的任何一人对上目光。 ——绷带之下,是一只严重烧伤的手,从指尖到掌心的皮肤已经被烧成了焦棕色,其间夹杂大大小小的水泡,或泛白、或因充血而变成了粉色,邻近烧伤处的皮肤也变得紧绷。由于缺失应急处理,有些水泡已经裂开、开始流脓。 “......你管这个叫自戕?”终于因放下尸袋而松了口气的安德鲁走上前来,却又在看见杰西卡的伤势时畏缩了一下,“真的不是有人逼你的吗?这可是烧伤啊,感觉到痛,你难道都不会条件反射地收手吗?” 杰西卡仍旧不看向任何一人。 “没有痛感。”半晌,她终于答道。 “她的烧伤太严重,或许已经破坏了痛觉神经末端。” 对史蒂文的猜测,杰西卡只是摇了摇头。 “从一开始就没有痛感。”她木然答道。 “从烧伤前就没有?” “不光是痛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我感受不到自己存在的实感了。”杰西卡艰难地描述道,终于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眼神却疏离得不像在打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我就想试试而已。”半晌,她承认道。 “试什么?” “丁烷气炉,我在做饭时看见的——点燃后的火焰就像一朵小小的蓝花。”她微微歪了歪头,下意识地用完好的右手把夹克裹紧了一些,“我想,如果握住那朵蓝花——或许我能找回点什么。” 没人知道该怎么答腔。 “你找到了吗?”最后,站在远处的李炘终于开口问道。 杰西卡抬头,以空洞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又埋头、漠然看向自己的左手。 半分钟后,她冷不丁起身,扭头企图朝自己所属勘探队的方向走去,却又被急救队几人紧张地摁了回去。 “我不该抛下队友的——这伤......这不算什么,不比幻觉更真实。我是个懦夫......道格遇到了难题,我却置之不顾。” “阿姐,阿姐!”混乱中娜奥米打断了她。她拽住杰西卡的双肩、使劲摇晃,就好像想要摇醒梦游的人一样。 “唉,女士。”与此同时,杰瑞米夹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着的卷烟,站在一旁,“比起队友,你恐怕有更要紧的问题需要对付吧。” 卷五: 棋局(十九) 等到杰西卡平静一点以后,娜奥米重新为她把左手包扎好。 “你说道格拉斯遇到了难题,到底是指什么,女士?”史蒂文问她道,一边朝安放在旁侧的尸袋扬了扬下巴,“你们此次勘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同伴的死亡,又是什么导致的?” 可杰西卡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失神地跌坐在原地。 “你们出发已经五天,可我们只花了不到一天半便赶上了你们。”这时,一直蹲坐在不远处的安德鲁观察道,“——这其中额外多出的三天半时间,你们花到哪里去了?是我们的相对时间流速不同所导致的吗?” “五天?”杰西卡对安德鲁的话有了点反应。她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苦涩地干笑一声,“五天,在外界看来只过去了五天,是吗?” 几人默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可杰西卡又不再开口了。 “在你看来,总共过去了多久?”半晌,史蒂文再次追问道。 “我不知道。——三个月,三年,三个世纪?但绝对不会只有五天。” “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杰西卡恍惚地看向史蒂文。 “赶路。不停地赶路,直到世界存在的意义好像只有向前了一样。——迈出一只脚,再换另一只脚,无休无止,直到时间好像都凝固了、自我意识都已经不复存在。” “即便如此,你们最后只走出了不到十五英里的距离?”安德鲁皱着眉问道。 “还发生了些别的什么,不是吗?”娜奥米也悄声插话道。 杰西卡别开目光——她的两眼划出一条迟疑的曲线,最后落在了那已经有些灰扑扑的裹尸袋上。 最后,她机械地点了点头。 “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赌局。”她有些不情愿地交代道。 史蒂文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尸袋。 “他就是代价,是吗?”他的表情变得沉重,一边低声问道,“你们以同伴的性命为抵押,企图找到什么,却在赌博中败下阵来。” 杰西卡咬住下唇,没有回答。 “这是谁的主意?道格拉斯?” “是我们所有人的共同决定。”她飞快地打断史蒂文、一口咬定。 “呵,你是说,你们采用了某种拙劣的陶片放逐法,一致投出了最没有价值的牺牲者?”史蒂文的语调突然失去了惯常的温厚,渐渐变得冷淡,“也对,我确实记得,你们的小队当中有两个巩固者——即使失去一个,对勘探过程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你们是这么想的吗?”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杰西卡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史蒂文,缓缓答道。 不知为什么,听见她的回答,杰瑞米突然笑了两声。 史蒂文看了他两眼,又若有所思地回头打量起杰西卡。 “你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自觉,应该就不难看出这一点,女士。”他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些许怜悯,“看道格拉斯那样子,你们的赌局还会继续的,不是吗?——倘若你继续留在队伍里,就凭你左手的伤势,下一次陶片放逐时选出的牺牲者,几乎百分之百就会是你自己。” 杰西卡没有丝毫动摇。她一动不动、盯着史蒂文,几乎成为了一座雕像。 “道格是公正的。倘若他决定以我的性命为赌注,我没有丝毫怨言。”半分钟后,她坚定地答道。 “你意识到自己的前后不一了吗?——到底是道格拉斯在指定牺牲者,还是你们在共同决定?” “多数时候,两种决策方式都指向同样的方案。”杰西卡再度一口咬定,“——几乎总是这样。” 史蒂文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你高兴就好。尽管为道格拉斯掩饰、尽管自我欺骗吧,我不在乎。”最后,他疲惫地摇了摇头,“我只想确定一件事——你所谓的这个赌局,它的余波会否波及到我们、为我们带来风险?” 杰西卡没有回答。她的眼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我不知道。我无法做出任何保证。” “好极了。”史蒂文阴沉地答道、站起身来拂去膝上的沙尘。他不再盘问杰西卡,只是背过身去、抄起两手,满腹心事地抬头,看向铅灰色的阴郁天空。 卷五:棋局(二十) 在此之后,小队继续赶路。 即使没有报数,李炘仍旧跟在大部队后边,丝毫没有半点要走散的意思。——这似乎预示某种不祥的事件已经缠上了他们,让小队所有人都神经紧绷。作为带来坏消息的家伙,李炘隐隐约约意识到其他人不自觉地把他自己也当成坏兆头、避而远之。 他只能报以苦笑,却像是牢牢被磁石吸住一样、无论如何也找不见脱队的法子。 等到傍晚,大家开始扎营的时候,史蒂文问他能不能第一班值夜,李炘一口答应下来。 当天色完全暗下来,所有人都疲惫地钻进睡袋,只剩李炘和维拉二人坐在散发出柔光的太阳能提灯边上。 “你不睡吗?”他问维拉道,一边看她飞快地翻折着小动物——不知为何,她渐渐进入一个固定的节奏中,总是先折两只纸鹤、再折一只纸蛙。 维拉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却没有答话。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半晌,李炘终于抵不住尴尬,又开口搭话。 “诺拉还没回来?” 维拉再次摇了摇头,仍旧不开口。 “你担心她吗?”李炘硬着头皮再次问道。 维拉再次抬眼看了看他,敷衍地笑了笑,接着改换了折纸的手法。 “喏。”半分钟后,她把折好的成品扔给李炘——他低头一看,是只空白的东南西北。 “没有话聊的时候不用使劲找话题,李炘。”她说着,手头重新回到两只纸鹤一只纸蛙的节奏中。 “......你当是在哄小孩吗?”李炘一边嘀咕着,一边还是忍不住拾起那只东南西北、打量起来,“我可以往这上边添字吗?” “我管不着。——你几岁了,还要人准许?” “这不是出于礼貌嘛?”李炘漫不经心地反驳道。 在此之后,两人没再开口。黑暗席卷了造访区——这是个阴天,在厚厚的云层和无边无际的沙丘之间,只余下提灯鹅黄色的光芒。几分钟后,微弱的鼾声从不远处的一只睡袋中传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就在李炘百无聊赖地把玩起那只东南西北时,他背后突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见诺拉无言地从自己身边经过、裹紧了紫色的冲锋衣外套,安静地呼出一小团白雾。 她在李炘身边坐下、正对着维拉。 诺拉微微颤抖着、两手抱膝,神态好似一只小心翼翼的耳郭狐。半晌,她像在严寒中烤火的人一样把手伸向提灯的光芒、好像这盏丁点儿热量也无的提灯能让她重新苏生一样。 “你怎么还在这里?”几秒钟后,她冷不丁问李炘道。 他愣了愣,好半天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对自己今天未曾脱队的指摘。 “我负责第一班值夜。” 诺拉点了点头,像凝视篝火一样盯着提灯。 “你上次给家里打电话是什么时候?”就在李炘渐渐出神的时候,又突然听见她问维拉道。 “差不多一个月前吧。”维拉有些不大情愿地答道,暂停了手上的活计,看向她姐,“怎么?” “你该多跟家里打电话——爸妈会挂念的。” “有你联系不就行了。” 诺拉没有立刻答话。 “上个周日,我刚跟妈聊过。”几分钟后,她终于答道,一边把脸埋进臂弯里,眼神却仍旧落在那提灯上,“她说班吉死了。” “哦。”维拉下意识地答道,接着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它也确实到了那个年龄了,我猜。”最后,她终于斟酌着说道,“对猫来说,活到十五岁,也算得上寿终正寝了。——班吉就是吃得太胖了,我一直跟妈说应该给它节食,她从来不听。” 诺拉没有回答,只是苦闷地把头一斜。她只有一双眼睛还露在手腕之上,这时只是透过眼镜、无言地同维拉对视。 “贝果呢?”半晌,维拉又担心地问道。 “贝果还好。——班吉不在了以后,它好像有些困惑,说不好有没有伤心。” 维拉好像松了口气。 “你应该跟妈说一声的,不要再给贝果喂得太肥,否则下场会和班吉一样的。” 诺拉没有回话,只是摘下自己的眼镜。 “我们该怎么办,维拉?” “什么怎么办?”维拉一脸莫名其妙,“还能怎么办?任务还没结束,我们还得把伤员给运出去,你忘了吗?” 诺拉看了看她,又在手臂上蹭了蹭眼睛。 “我想家了。”最后,她带着点不甘心、终于小声承认道。 “想家又有什么用呢,老姐?”维拉动摇了好半天,终于以不大确信的语调劝道,“——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她一边说,一边关上了自己存放折纸的那只鞋盒,又起身走到诺拉身边,按住她的两肩。 “走吧。” 李炘默默捏着维拉折的那只东南西北,一边看着姐妹俩朝远离提灯的方向走去。 卷五: 棋局(二十一) 当提灯前只剩下李炘一人的时候,时间的流逝就好像拂过指缝间的雾。 他不时打开怀表、看看那指针的跳动,试图找到一些实感,可有时一分钟显得那样漫长,有时又仿佛眨眼之间。四周半点变化没有,他好像定格在了一幅画里。 怀表的指针逼近一点半时,史蒂文从李炘身后绕过、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无言地换了班。 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夜空开始渐渐放晴。当李炘钻进睡袋、仰卧下来时,璀璨的星辰像江流一般在他眼前淌过。造访区内就连星座都与外界迥然不同。李炘默默盯着天幕正顶上由四颗微微泛红的恒星构成的一个小型十字,渐渐丧失了意识、坠入梦乡。 当他再次睁眼,星空已经再度被云层遮盖、夜色渐渐掩盖不住天边的一抹曦光。 他一向睡得很浅,最轻微的响动都能让他立刻清醒过来——这一次,他是被木制品相击发出的柔和笃笃声给弄醒的。 李炘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眯眼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却并不急着钻出睡袋。 ——不知道什么时候,史蒂文和赫伯特换了个班。这个满头卷发的南亚人手指纤长,此时正一粒粒拾起国际象棋的棋子,往他的折叠棋盘上码列。 大概是值夜过于枯燥,他决定自己同自己下一局棋罢。 李炘松懈下来。在棋子触碰棋盘的摩挲声中,他闭上双眼,准备再睡一会儿。 可就在他即将再度失去意识的时候,李炘突然听出些不对劲来——有不只一双手在摆放棋子。 他微微警觉起来,竖起耳朵继续聆听。 “教我下棋的是教会学校的文学课老师。”半晌,一个平和的声音响起——是赫伯特。 “哦?”这是一个对李炘而言完全陌生的嗓音,沙哑、带着空洞的回响,不知为何让他联想起沙漠里的响尾蛇。 “阿南德先生。他是个和蔼亲切的老师,圆圆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他与那个知名的国际象棋大师同姓,同样热爱国际象棋,却并无血源关系。”赫伯特满是怀念地回忆道,一边往棋盘上摆上两枚棋子,“我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教我下棋时,首先教会了我起手时骑士的摆放方式。” “怎么个说法?”嗓音沙哑的陌生人饶有兴趣地问道——他似乎微微改换了坐姿,李炘能听见衣物滑动的簌簌声。 “‘听好了,赫伯特,作为国际象棋的棋手,你的每一步行动都应该意有所指。’”赫伯特一边复述,一边伸手,微微扭转了他的两只马的朝向,“‘为了体现你的意图,在开局以前,你就应该用马头锁定敌方王的方向。’” 赫伯特的演示似乎逗乐了那个陌生人。 “开始吧。”他低声一笑,继而催促道。 李炘仍旧保持两眼紧闭,听见棋子一来一往、敲击棋盘的钝响。 “你信教吗?”对弈途中,那个沙哑的嗓音突然又问道。 “我父母是天主教徒。”赫伯特静静地答道,“在我的祖国,信仰基督的人属于被打压的少数派。” “你自己呢?” “很不幸,我主并不垂帘像我这样的人。”赫伯特的语气里带着揶揄,“我父亲是个厨子,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三个姐姐,却并没有兄弟。——对于他儿子‘没有男子气概’一事,我父亲一直耿耿于怀。我初中时,他甚至想让我加入学校的摔角部。” “起作用了吗?”话音落下,紧随其后的是棋子在棋盘上拖动发出的长长尾音。 “或许可以说,是起了反作用。”赫伯特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说道,“可想而知,这样的我在一所教会学校里,每天过得能有多压抑。——那时,象棋是我唯一的避难港湾。” “阿南德先生——你对他是什么感情?” “啊。”赫伯特好像被逮了个正着。他没有急着回答,在好几个回合的棋子攻防之后,才再次开口,“抱歉,我们还不熟。——这问题太过私人了。” 那陌生人既没有立刻回话,也没有再落下棋子。 “没什么好顾虑的。”最后,那个沙哑空洞的嗓音再次响起,语气几乎称得上和蔼,“死人不会泄露秘密。” 听见这话,一阵凉意沿着李炘的脊背一路往上。可他仍旧一动不动、佯装假寐。 那人站起身来,衣物随之发出细碎的响动。 “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他走了几步,抛下这句话之后,突然再也不发出任何动静了——没有脚步、也没有话音,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四下只余不知是谁发出的轻微鼾声。 两三分钟过去,李炘终于忍不住了。他原地坐起、看向赫伯特。 后者正伸手撤去棋盘上多余的棋子。这时,他面无表情地扭头瞥了李炘一眼,一边把多余的棋子塞进外套的衣兜。 李炘不知该怎么开口,只是顺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看向棋盘。 ——代表急救队一侧残留有九枚白子,而在对立一方的半边棋盘上,一枚黑衣主教茕茕孑立。 就在李炘观望的档口,那棋子在无人操纵的情况下,自行在黑白相间的棋盘上,划出了一条斜线。 卷五: 棋局(二十二) “那是谁?”在和赫伯特沉默的对峙中,李炘终于败下阵来,忍不住问他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后者干巴巴地答道。 “和你下棋的那个人,他——” “什么人?一直只有我一人在值夜,是你的错觉罢。” 李炘顿了顿,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一直矢口否认。 “你对阿南德先生是什么感情?”最后,他意味深长地问道。 赫伯特眯起双眼。 “你要是敢——”他正想威胁李炘,却突然捕捉到后者背后的什么动静,死死闭上嘴。 “你们在说什么?”一只手突然搭在了李炘肩膀上,散发出隔夜篝火一样的烟熏气味——是杰瑞米,他呵欠连天,在李炘身边蹲下。 “......没什么。”赫伯特最后瞥了李炘一眼,草草搪塞了过去。 与此同时,小队的其他人也陆续醒了过来,各自钻出了睡袋。 史蒂文似乎急于尽快离开造访区,没等李炘再找到质问赫伯特的机会,他已经在催促大家尽快收拾好行李、向前进发了。 他这样着急也并非毫无理由——小队昨天没能返回到沙丘栈道的烟迹处,至今还在沿着道格拉斯他们留下的钥匙圈与口琴声、以及维拉留下的折纸往回找路。如果想避免再在造访区中待上一晚,那就得加紧赶路了。 同之前一样,尽管诺拉很快便脱离大部队、潜入雾中,李炘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离开小队。杰西卡的状态似乎稳定了一些、不用人搀扶,于是今天换成了娜奥米负责协调,而史蒂文与安德鲁换手、和杰瑞米一起搬运裹尸袋。 即便如此,赫伯特身上的异常也很快暴露了——某种意义上,或许他根本没有掩藏。 “你的棋盘——”安德鲁紧跟在领头的赫伯特身后,在小队往前一小段路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他道,“这只黑色的主教是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棋盘上的?” 赫伯特无言地扭头盯着他,直到娜奥米开始催促他回应时,这才终于恢复行动。 “比起之前,情况有变。”他解释道,却仍旧拒绝透露更多细节,只是重新朝前走去。 到太阳划过中天的时候,他们已经能明显察觉到事情不大对劲了——不知为何,他们仍旧没有抵达沙丘栈道。更有甚者,不知从何时开始,用以确定回程用的锚定信物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这不像我叠出来的东西。”就在众人越来越没有信心的时候,维拉大声把所有人的疑虑都说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叠过独角兽。” 他们循着维拉所指的方向看去——确实,不知不觉间,眼前的折纸标记竟变成了接连不断、时不时缺胳膊少腿的独角兽形象,而维拉惯叠的千纸鹤却不见踪迹。仔细观察,会发现那金属钥匙扣信物也发生了改变,一会儿是正常的环形,一会儿却两两相扣、像数字八又像无限的符号。 “口琴的声音怎么又停了?”娜奥米神经紧绷地问道。 走在她身后的杰西卡原本一直处于出神状态,这时突然歇斯底里地笑了一声。 “它跟上来了。” “谁?” 在安德鲁追问下去以前,史蒂文伸出一只手,似乎下意识地想要安抚众人。 “赫伯特,这里适合停留吗?”他一边问道,一边看向赫伯特,“不要慌,我们先整理一下情况。” “可以停留。”赫伯特端详着棋盘,好半天才终于说道,“——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也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在他手中的棋盘之上,那只黑色的主教沿着浅色的斜方格向前,毫不在意输赢似的一步一顿,朝着白子一方阵营缓慢逼近。 卷五: 棋局(二十三) “你之前说谁追上来了?”等几人卸下行李、原地停下之后,安德鲁再度询问杰西卡。 “它。”后者只说出了一个词。 “是你们赌局的对象吗?”史蒂文确认道,而杰西卡点了点头。 听到赌局二字,李炘突然隐约回忆起了什么,惊得坐正了一些。 “是影子领主——?” 小队经历较浅的几人纷纷困惑地扭头看他,可史蒂文和杰瑞米只是摇了摇头。 “不一定——除了影子领主之外,造访区中还有好几种存在喜欢与人下赌局。”史蒂文解释道,“造访区对闯入者的心境变化有所反应,而强烈的情绪波动似乎容易催生极端的结果——或是万劫不复,或是美梦得偿,其具体形式往往正是一场于造访区造物与人类之间的对赌。” “这也正是为何一直有源源不断的勘探队进入造访区的原因。”杰瑞米补充道,一边在自己的登山包上坐下、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一夜暴富、长生不老、起死回生,各色光怪陆离的愿望驱使人们心甘情愿地进入造访区。” 他说着,懒洋洋地看向杰西卡:“我猜,你们最开始的目标,也是想要找机会进行一场这样的赌局,是吗?” 后者别开目光,用她尚且完好的右手拂开了额前的碎发。 “我们在寻找‘房间’。”她最终还是不大情愿地承认道。 “这么老派?” 她耸了耸肩、看向远处。 “可以理解。”史蒂文打断杰瑞米道,“毕竟‘房间’是最早出现的一个,机制也最为直白——你只要进入房间许下愿望,就能获得结果,只是这结果很有可能会受到歪曲。” 杰西卡点了点头,终于又收回了视线。 “道格......道格对‘房间’非常熟悉。他曾成功许下愿望,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地避免意图受到歪曲。” “只可惜,这次找上你们的存在并不是‘房间’,不是吗?一栋房子是不可能追着人到处跑的。” 杰西卡没有说话。她焦躁不安,低下头,不自觉地用右手一点点撕起缠住左手的绷带,却又被坐在她旁边的娜奥米很快制止住了。 “你们这次遭遇的存在——你之前听说过它吗?有没有什么常见的代称?”史蒂文等了几秒钟,又以柔和的音调询问道。 杰西卡看了看他,撇下了嘴角,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女士,我们有权利知道。”史蒂文催促道,可她不为所动。 “女士?” “......死神。”最后,杰西卡深吸一口气,用她的伤手与好手一起盖住脸颊,低声喃喃道。 闻言,史蒂文和杰瑞米的表情突然变得凛然。 即使对造访区中的存在不甚了解,光是听见这名字,小队的其他几人也陡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纷纷噤若寒蝉。 “难怪你之前一直对自己小队的遭遇讳莫如深。”半晌,史蒂文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早知道你们招惹的居然是死神,我们一定会撇清关系、拒绝救助。” 杰西卡仍旧低垂着头,脸上闪过一丝歉意。 看着她的表情,史蒂文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 “我再问你一遍——你的手,这其实不是自戕的结果,是不是?”他的语气里渐渐有了寒意,见杰西卡毫无回答的意思,于是几乎是指责一样继续说道,“你们是串通好的,你和道格。到头来你仍旧是那个牺牲品、是小队集体放逐的对象——他企图通过把你和那已死亡的巩固者转移到我们的队伍中,从而让死神改变追猎的目标,是不是?” “我和你们说过,我当初就不该离开队伍的——”沉默良久,杰西卡终于答话,嗓音发颤。 “有什么用呢,女士?你一边良心不安,一边在自己的寻死旅途中拉上了我们垫背。就算你再怎么努力装出羞愧的模样,一想到你的队友已经脱险,现在心情应该很好吧?”史蒂文黑着脸、站起身来,背对着她大声说道。 “我可以离开......”杰西卡恳求道,“说不定死神只会追踪我一人,你们还有机会......” “这样行不通的,小姐。”与史蒂文相对,杰瑞米倒仍旧一脸恬静——很难说他的这份平和到底是发自真心,还是来源于他那过于可疑的烟卷,“你也知道,那家伙极其贪婪,不会为了你一个人而满足、放过我们全体的。” “那怎么办——?”在杰西卡身侧,娜奥米提心吊胆地问道。 一时半会儿,没人知道该怎么回话。 “这有什么?”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之中,只有杰瑞米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把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卷发捞到脑后去,一手还夹着烟。 “目前不是什么都还没发生么?还没走到那一步,何必自己吓自己呢?”他迷迷瞪瞪地露出一个笑容,冲阴云密布的天空吐出一个标标准准的烟圈,“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几人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他的杏仁核可能生下来就是坏的。”半晌,安德鲁以看傻子似的怜悯神色打量起杰瑞米,一边评论道。 卷五: 棋局(二十四) 在信物的标记已经出现异常的情况下,再继续赶路似乎并不明智。小队几人原地驻扎下来,人心惶惶,很快挨到了黄昏前后。 草草吃完晚饭后,在渐暗的天光下,赫伯特、安德鲁和李炘三人偶然围着提灯,席地坐下了。 “它在渐渐接近了,不是吗?”安德鲁瞥向赫伯特的棋盘——那枚黑色的主教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往前行进了两三步,木制的棋子在灯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静默又不祥。 赫伯特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把所有棋子从棋盘上掳走、收好。 “再看着棋盘,除了增添焦虑,已经没有其他意义了。”他答道,却拒绝对目前的形势进行任何解读。 “今早上那人,难不成就是——?”李炘逮住机会,再次追问道。 “不是。”赫伯特干巴巴地打断道,瞪视着李炘,堵住了他的话。 “什么人?”安德鲁皱起眉头,却没有人答腔。 三人沉默地凝视着提灯,半晌,安德鲁突然更换坐姿,盘起两腿、把手肘撑在腿上,满腹心事地用交扣的十指撑住下巴。 “我本来上周五准备递交离队申请的,却错过了时机。”他冷不丁承认道,“——梅耶当时没在办公室。” “怎么突然决定离队?”李炘吃了一惊,脱口问道。 “既然陈郁博士铁了心不收学生,我再留下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每拖长一天,不过是徒增沉没成本而已。”安德鲁郁郁答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提灯,“没别的意思,可说实话,比起为了陌生人而随时押上自己的性命,这世上还有更值得我做的事情。” “......我没什么好反驳的。” “同事情谊呢?——安德鲁,你忍心就这么抛下我们吗?”赫伯特挂着一本正经的表情,语气却满是戏谑。 “少来道德绑架这一套。” 赫伯特嗤笑一声。 “这都是后话了。你至少得先活着回去,才能再考虑离队的事情。”他扭头,朝背后的天空望去——仿佛指甲屑一样的新月刚刚升起,颜色黯淡,悬浮在距离地平线不远的位置。 安德鲁顺着他的视线,也向那单薄的月亮望去,表情渐渐变得惆怅。 “也是。”半分钟后,他起身、拂去沙尘,转身离开,“没什么可说的,我铺睡袋去了。” 安德鲁走后不一会儿,维拉又带着她那盒折纸动物,来到提灯边上坐下了。 “维拉,你又在等诺拉回来吗?”李炘问她道,可维拉埋着头、扶了扶眼镜,并没理会他。 “你们不是一直在冷战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了?”赫伯特也接茬道,“再说了,既然你们共享视觉,还有什么等人的必要吗?” 维拉摇了摇头。 “她今天——”她艰难地答道,半句话出口,却又突然说不下去了。 就在李炘想要追问的档口,提灯之外的黑暗中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几人扭头,看见诺拉踉踉跄跄、飞蛾扑火般撞进灯光的范围内。她看起来比昨天更疲惫了,头顶和两肩上甚至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诺拉跌坐在地,两眼发直、空洞地盯着那提灯。她像是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一样,微微前后摇晃了两下,接着径直就要往前栽。 在赫伯特和李炘二人反应过来之前,维拉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直到这时,诺拉才终于像是回复了知觉,伸手回搂住维拉的肩膀,颤抖着发出一声叹息。 “出什么事了?”李炘惶惑地问道。 迎接他的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整整两三分钟过去,当诺拉再次开口的时候,却带来了比沉默还让人如坐针毡的效果—— “我看见它了。” 卷五: 棋局(二十五) 诺拉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警觉。——潜行之中,她远远看见一个身着黑袍、肤色苍白的人影,不紧不慢地进行着孤独的行军,散发出带着寒意的腐朽气息。那人手持一枚硬币,时不时将其抛向空中,发出凌厉的铮铮响声。 “我觉得它也看见我了。”诺拉两手抱膝,低声嗫嚅道。 史蒂文此时也来到了提灯的光线范围之内,抱着两手站在人群的外围。听见诺拉的描述,他的神色变得愈发严峻。 “会发生什么?”娜奥米忧心忡忡地问道,可没人能够回答她。 “别想了,去睡吧。”最后,还是杰瑞米打破了这片不祥的沉默。他挠了挠头,一手夹着烟,在诺拉和维拉两姐妹身边坐下,“既然谁也预测不出死神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即使担忧也不过是白白耗费精力罢了。——我来守第一轮夜,你们休息吧。” “万一......万一他在睡梦中到来——?” 杰瑞米朦朦胧胧地笑了笑,一扬下巴,冲着提灯喷出一股烟来。 “那不是更好?”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语调里透出些黑暗的意味来,“倒不如说,这样反而没什么痛苦可言。” 不知怎的,这个平日里异常不靠谱的家伙此时却格外有说服力。小队几人将信将疑,陆续返回到各自的被褥边上,只有维拉还无言地陪着僵坐在原地的诺拉,待在提灯旁。 史蒂文也没有离开——他也没有坐下,只是仍旧两手抱在胸前,默默看着那盏提灯。 “我懂你,史蒂夫。”杰瑞米冲他挥了挥手卷烟,“你也想守夜的话就留下来吧——尽管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这种好像被剥夺了行动权的感受让你焦虑了,是不是?” “像你这样把生活过成儿戏的家伙,又明白什么?” “你往自己身上背负了太多虚构的责任,史蒂夫。”杰瑞米不慌不忙、一手撑在背后,整个人懒散地后倾,看向天空,“生和死只是相对的概念罢了,你知道吗?尽力就好,没有必要把保证别人活下来作为自己的责任。” “......我不敢苟同。” 在此之后,两人之间再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在无限逼近的死亡威胁之下,他们各自怀揣着截然不同的心态,投入夜色的怀抱。 --- 清晨时分,同一种声音吵醒了李炘——木质棋子先是划过棋盘,发出仿佛用指腹擦过书页一样的温柔沙沙声,又在抵达其目标格数时因停顿而发出笃笃钝响。间或有一方吃掉对方棋子,又发出像数念珠一样的清脆碰撞声来。 “西西里防御。”那个沙哑空洞、像响尾蛇一样的嗓音再度响起——李炘对其已不再陌生,“呵,不赖。” 这一次,李炘不再犹豫,立刻睁开眼睛,偷偷朝声音的源头看去—— 杰瑞米和史蒂文似乎决定直接守一通宵,可这时,二人虽然像门神一样在提灯的两头面对面坐着、各自抄着手,却已经东倒西歪地睡熟了。 在二人之间坐着清醒着的赫伯特——他此时正背对着李炘,全神贯注地埋头打量着什么,大概是他的棋盘。 在他对面、正对着李炘的方向,坐着一个陌生脸孔的男人,正一边思考着,一边用左手摩挲着自己乱糟糟的胡茬。 李炘屏住呼吸,回想起诺拉昨晚的描述,突然脊背一阵发凉。——他仍旧远远地躺在睡袋里,凝神打量起那人,却又很快意识到他与诺拉的描述颇有几处出入、不大像是同一人。 尽管此人同样面如死灰,却并没有穿黑袍,而是标准的勘探队打扮——卡其色的冲锋衣,防风沙的护颈,工装裤和登山鞋。他身上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在如此距离上,李炘一时半会儿不大能辨认出来。 棋局交锋还在继续。李炘迟疑片刻,悄悄起身,尽可能安静地朝二人的方向走去。——那个陌生人注意到远处的动静,抬头看了看李炘。他看上去似乎并无恶意,甚至友善地冲李炘笑了笑,可他两眼皱缩在眼眶里、脸上的皮肤又是那样苍白,显得如此的不自然。与之相对的,赫伯特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李炘在偷偷靠近。 就在赫伯特埋头又走了一步棋的间隙,李炘在他身后侧边坐下、有意无意地瞥向他的棋盘。与此同时,那陌生人甚至无声地冲着李炘挥了挥手。 他也迟疑着挥手应答,可手臂刚刚伸出又僵在了半空。李炘突然意识到这人的脸分外眼熟——最近几天里,他一定在某处见过此人。一张照片突然从他脑海中浮现。 “轮到你了。”就在李炘绞尽脑汁试图回忆那是哪里看到过的照片时,赫伯特一边吃掉对方一子,一边说道,“按照我们昨天的约定,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在昨天的棋局中,我告诉了你我最大的秘密——现在该你了。” 那人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赫伯特,一边下意识地继续用手指摩挲自己的胡茬——不知怎的,他手部的肌肤一半惨白,一半却呈红紫色,简直像是全身的血液在重力作用下,渐渐淤积至了身体一侧一样。他指尖的皮肤看起来干燥异常,生有很多倒刺。 “呵,我的秘密丝毫也不复杂。”最后,那人轻笑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赫伯特,“你既然同我下了两天的棋,难道自己没有猜出来吗?” 也就在他问题出口的那一瞬间,李炘突然把他的脸和正确的记忆对上了号。 “约翰·斯图亚特!”他忍不住小声说出了口,把始终没有意识到他存在的赫伯特吓得够呛,“——我就说在哪里见过你这张脸,是在出发前梅耶博士派发的任务简报里,在人员信息下附有照片。你是道格拉斯小队的成员,是巩固者之一,不是吗?” 那人眼里带着戏谑,看向李炘。 “继续。”他鼓励道,“你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不是吗?” “我记得你的信物确实是......口琴......”李炘说着说着,突然在一阵恶寒中停了下来。 他手足无措,扭头和赫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从赫伯特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反而更加不安了。 “你意识到了?”约翰似乎对李炘的反应颇为乐在其中,好整以暇地问道。 后者没有回答,只是扭头朝小队扎营范围的最边缘看去—— 那只漆黑的、已经沾满沙尘的裹尸袋,由于其不祥的预兆,被放在了距离其他人最远的地方。 此时,裹尸袋的拉链被拉开了,露出其空空如也的内里——原本保存在袋中的那具尸体,早已不翼而飞。 卷五:棋局(二十六) “......所以你到底是其实没有死,还是重新复活了?”李炘坐立不安地低声问道。 “都不是。”那人平静地答道,一边把一枚卒子往前推进一步,“——死神正在渐渐靠近,这你也知道。他的影响力随着距离缩减而逐渐加强,会把人拉进一个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模糊状态。我的心脏早已停止跳动,也不再有呼吸,却仍旧神志清醒。很难说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可这点你们也一样,即使你们自己没有自觉。” 见李炘和赫伯特二人纷纷沉默了下来,约翰露出一个苦笑,一边抓了抓胡子,一边等待赫伯特走出下一步。 “这算不得什么秘密。”半晌,赫伯特终于答话道。他一边如是坚称,一边吃掉对方一子,“死亡与存活,这不过是生命的状态罢了,一眼即可确知。所谓秘密,必须得是隐而不显的信息。” 约翰耸了耸肩。 “也不是没有道理。”最后,他似乎让步了,“那在你们看来,怎样才算得上是秘密?——你们想知道什么?” “最直白的说,你是怎么死去的?你们的小队究竟经历了什么?”赫伯特边问,边把自己的一只马朝前推进。 “呵。当然了。”约翰专注地看着棋盘,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这是你们现在最关切的问题,企图从死神手中逃脱所需的重要信息。” “你不愿意回答?还是死神封住了你的嘴,让你不能回答?” 约翰摇了摇头,又把自己的一枚棋子往前推去,吃掉了赫伯特的一只主教。 “没人封住我的嘴,我大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答道,“只可惜,即使知道我们是如何走到当前这一步的,恐怕对你们也无济于事。” “有用与否,我们自己会定夺。” “当然,当然。”约翰下意识地咬起腮帮子——李炘有些不适地想起,被他咬下的表皮或许永远也不会再长回去了,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简单来说,他让我们进行了一场赌局——二十一点,普普通通,与一般赌场里能够看到的赌局几乎毫无二异。”半分钟后,他似乎终于组织好语言,继续说道,“唯一的区别?那是以性命为筹码的赌局。” “你们赌输了,是吗?” 约翰咬着腮帮子,噙着笑容,眼中却闪过一丝凶光。 “是啊,可某个专断独行的家伙并不这么想。”他说着,扭头啐了一口,“你真该听听道格是怎么说的——‘情况本可能更糟的,我们一度差点把所有人的性命都作为筹码搭进去了,而现在至少只丢失了一人,应当及时止损。’” 他恨恨地把自己的炮朝前推进一步,却似乎在激怒中错算一步,让赫伯特钻了空子。 “去他妈的及时止损!”他倒是好像已经不再在乎棋局的输赢,只是提高了嗓音吼道,“围绕道格身边的那群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把他当成皇帝一样崇拜,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做信条来执行。当他发出命令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质疑,就这么抛下了我。” 他说着,抬头朝李炘、赫伯特二人背后瞥了一眼,突然又露出一个冷笑。 “成为弃子的感觉怎么样啊,杰西卡?”他尖酸地说道,而李炘转头,这才看见一手缠着绷带、脸色煞白的杰西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睡袋中爬了出来,此时正无声地立在他们身后,像个即将融化在寒风与迷雾中的单薄影子。 卷五:棋局(二十七) “约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杰西卡的语气里带着困惑和痛苦,“你不是已经......?” 约翰把两肘抵在膝上,嗤笑一声:“难不成每遇到一个人,我都要解释一遍?” “活死人。”他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几人这才发现史蒂文早已经醒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在默默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与此同时,杰瑞米还在垂着头打瞌睡,偶尔透过乱糟糟的胡子,发出呼哨一样的轻微鼾声。 史蒂文的插话似乎没能让杰西卡搞清楚状况。可尽管疑虑未消,她好像渐渐坚定了自己的立场。 “无论如何,收回你刚才的话,约翰。道格绝非视我们为弃子——我们都是为共同目标奋斗的同仁,牺牲小我的决定都是自愿做出的,无人受到胁迫,你不能无端污蔑他!” “自愿做出的?——听他刚才的说辞,他可不像是自愿去死的!”赫伯特一边朝约翰示意,一边反驳道。 “他是自愿的。”在本人发话之前,杰西卡却斩钉截铁地打断道,“难道不是你自告奋勇的吗,约翰?‘小队还有额外一名巩固者,就让我献出这条命,为我们的夙愿铺路吧’——你当时不是这样说的吗?” 几人看向约翰,期待他反驳杰西卡的话、道出实情,可他却一言不发。 “我确实这样说过。”半晌,他竟不情愿地承认道,却又很快继续抢白,“可你不觉得奇怪吗,杰西卡?——直到我死后,才终于回过味来,这绝不是我在正常状态下可能做出的决定。” “有什么问题,我们出发前不是都宣过誓吗?为了共同的目标,我们都愿意献出生命——” “这正是问题所在。”约翰打断了她,已经干燥发白的眼珠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简直像是死鱼,“提醒我一下,我们的共同目标到底是什么?” 杰西卡露出一副这还用说的不屑神色,却在张嘴的一刻愣在了原地。她绞尽脑汁试图回忆,数次即将脱口而出,脸上却立刻拂过一阵阵空白。 最后,她用完好的那只手抵住下巴,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正是如此。你也想不起来了,不是么?”约翰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身体向前倾去,“不,不应该说是想不起来。在过去几天之中,我一直在回忆遇见道格的前因后果——自从我见到他以来,尽管他一直在强调所谓共同的目标、所有人的夙愿,可打从一开始,他对这目标的内容压根只字未提!” 他露出沉痛而憎恶的表情,似乎把同赫伯特的棋局抛在了脑后、一手撑膝站了起来。 “从一开始,我们便被某种不自然的激昂情绪所把持,中了此人的圈套!——所谓共同的目标只是泡影而已,他以某种幻术般的手腕哄骗了我们、企图把我们引向‘房间’!”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听说过道格过去的传言吗?”约翰突然问道。 杰西卡点了点头。 “你是说他曾经到过‘房间’,并顺利许下愿望的事情?” “你知道吗?他是小队中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人。”约翰继续道,脸色变得死人一样阴沉,“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说不好,他愿望的实现,正是以他队友的生命为代价......而现如今,他正企图故技重施——”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话头落下,只留悠长而不祥的寂静。 卷五:棋局(二十八) “哗!”在众人的一片死寂中,却突然冷不丁听见杰瑞米惊呼一声——他刚刚睡醒,被坐在自己对面的约翰那副惨白的模样吓了一跳,下意识朝后一缩。 “你还活着?”几秒钟后,他似乎反应过来了似的,一边挠头,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约翰。 “你这话就像说电脑会思考一样——不能算错,但也绝不算对。”约翰答道,挂着副恶作剧一般的笑容。 可杰瑞米却露出说得在理的表情,肃穆地点了点头。 “你明明自己能走,还让我扛了你两天?”他边问边从豹皮大氅的暗兜里掏卷烟器,又扭头朝大敞开着的尸袋看了一眼,“——你这可就不厚道了,老兄......” “贸然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你们面前,岂不是会引起骚乱?”约翰倒是一副很乐意接茬的样子,又朝赫伯特点了点头,“在这小老弟发现我还在动弹之后,我特意请他缄口,以免造成恐慌。” “找这么多借口,我看你就是单纯不想自己动脚走路罢了,老兄。”杰瑞米笑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装着灰黑色粉尘的试管,朝卷烟器里抖了两抖。 “你倒是看看我的状态——”约翰一欠身、朝自己摊了摊手,“我得珍惜这具身体。万一掉了条腿,可就永远补不回来了。” “呵,你这不是废话么?”杰瑞米咧嘴微笑,一边合上卷烟器,“随便什么人,但凡掉了条腿,那八成都补不回来。” 接着,他又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张纸片,慢慢捻进卷烟器封口处的那道缝隙,又在烟纸只剩最后半厘米露在外边时,熟练地舔了舔纸张边缘。——就在他“啪”的一声打开卷烟器的同时,杰瑞米一抬头,对上了史蒂文写满不悦的眼神。 “——床底的灰。”他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一边仔细给卷烟封口,“好东西,我特地为特殊场合保留的。” “你这次终于不用拉丁语了?”后者嘲讽道。 对此,杰瑞米只是耸了耸肩。 “在死人面前用死语言,岂不是显得不够尊敬?” “不必拘礼。”约翰脸上依旧带笑,“我看你们很快就会加入我这一侧了。” 杰瑞米没有答话。他歪着头、一脸严肃地点燃了叼在嘴里的烟卷,同时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烧着。 “谁知道呢,老兄?说不定真的被你说中了。” 他话音刚落,冷不丁传来一声棋子划过木板的响声。 赫伯特像是触电痉挛了一样,飞快扭头看向自己的棋盘—— 在二人对弈的残局之上,其中一枚黑色的主教自行朝前一步,来到紧邻白色卒子的斜方位置。 众人屏住呼吸。 三秒钟后,主教再次移位,此次却不知为何,是朝着远离白子的方向位移。 可就在小队几人松了口气的同时,黑色阵营再次发生异变—— 不知为何,一枚黑色的卒子此时无视了象棋的规律,肆无忌惮地向前、从白子的空隙之间穿过、直接触及白方底线。 “还能这么乱走?这算犯规了,不是吗?”一片死寂中,又只有杰瑞米辨不出气氛,还在好整以暇地发问。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盯着那枚朴实无华的卒。 半晌,它突然由矮而圆润的标准造型渐渐拔高、生出了尖尖的帽顶来——这棋子自行升变,化成了主教。 至此,变化还没有结束。棋子那效仿主教冕造型、圆形僧帽一样的顶部原本便有一道裂隙。此时,那裂隙却突然被一只碧绿的细小眼睛所取代,看不到眼白,瞳孔仿佛一道漆黑的细线。 就在众人端详的瞬间,那眼睛开始滴溜溜四处翻转,环视所有人,散发出不祥与邪性。 卷五:棋局(二十九) “......什么情况?死神有两个?” 对于史蒂文的问话,赫伯特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可有一点是确凿的,在棋盘上,那只破坏规则、自行升变的主教棋还在朝着白子一方步步逼近,碧绿的独眼不停四处窥探,丝毫不掩藏眼底的贪婪与疯狂。 “最好还是回避一下——” “要怎么回避连行为方式都无从预测的存在?”安德鲁反问提出建议的李炘道,“它会从哪侧出现、什么时候会现身——赫伯特,你还能掌握这些信息吗?” 后者再次摇了摇头。 “它破坏了棋盘的规则。”他不大情愿地承认道,“我猜不到它的下一着。” 所有人陷入了如临大敌的沉默中,只有杰瑞米像叹息一样喷出一股烟来——看表情,他似乎已经进入某种恍惚的神游状态,很难说他是否清楚自己是谁、现在身处何方。 “我们等。”最后,史蒂文终于下了决定,“——既然所有主动规避的手段都已失效,比起盲目奔走,不如节省些体力。” 这并不是大家所希望听到的结论,却也没有人能给出更好的提议。 营地被一阵夹杂着不忿与惶惑的情绪暗流所裹挟。此刻,就连荒漠之上的迷雾都浓郁了几分、遮挡住日光,让太阳看起来像是个瓦数不足的昏黄钨丝灯。 对厄运即将降临的预期令时间走得很慢,就像枯水期滞浊的溪流一样。最让人难受的是,他们甚至连到底在等待着怎样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可变故来临得也毫无预兆,冲击力大得好似径直从背后给了人一闷棍似的。 那会儿李炘正坐在诺拉对面,百无聊赖地看她反复抓起身边的细沙。可就在她不知是第几百次从身边捞起一把沙时,诺拉突然朝李炘背后一瞥,露出仿佛心脏漏跳一拍一样的表情,定在了原地。 李炘近乎麻木地看着她,直到一个巨硕的影子将他整个吞没、令早已黯淡的光线进一步变得更加昏暗时,这才冷不丁从出神的状态中挣脱开来。 他飞快地转身,又因身后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而下意识抬头仰望——当他意识到自己到底在看着什么东西的时候,险些没忍住一声干呕。 一只巨大的、竖向的莹绿色眼珠正死死地盯着他——这是只仿佛爬行动物一样冷酷的眼睛,瞳孔是一道近半米长的漆黑细缝。这眼球由布满鳞片的眼皮包覆,却没有长在一张正常的脸上,而是好像拙劣的泥塑一样,被强行摁在一团由肉块组成的基座之上——这混乱虬结的团块散发出潮热的血腥味、规律的搏动着,乍一看显得毫无特征可言。可当李炘渐渐辨认出翻露在外的数枚肝脏、湿漉而呈灰粉色的完整人类消化系统,以及像纠缠在一块的红蓝电线似的静脉与动脉血管时,只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一阵翻搅。 就在他头晕目眩、反胃不止的时候,却冷不丁听见那东西开口说话了。 “我们的合约还有效?”那是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带着极希望建立威权的心虚,和夙愿得偿的兴奋。 “道格?!”从李炘背后传来杰西卡的尖叫声,可那团不可名状的玩意儿无视了她。 “我们的合约还有效,你们还有义务护送我安全离开造访区,不是吗?”那东西坚持问道——李炘完全不想去猜测它到底是如何顺利发声的。 一时间,无人回话。 “你......还想回去?”半晌,史蒂文艰难地挤出一个问句。 “不然呢?”那曾经是道格的东西懒洋洋地答道,语气几乎称得上是不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这帮急救队的家伙,非无法胜任本职,理解力也相当成问题。” 它的评价只引来一片死寂。 “史蒂文?”打破寂静的是仍旧一脸恍惚的杰瑞米。他难得不再气定神闲,语气里甚至带着些惶恐,“为什么你在和我的幻觉对话?” “幻觉?”在荒诞的气氛中,史蒂文扭头,近乎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倘若当真只是幻觉,那该多好。” 卷五: 棋局(三十) “你们最后......找到房间了?”当怪物出现的冲击消退、众人将信将疑地意识到眼前这玩意儿正是道格的时候,史蒂文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开口问道。 那东西并没有回答,只是颇为自得地眯了眯独眼。 “这就是你的愿望?——这真的是你所希冀的?”史蒂文难以置信地再次发问,一边上下打量这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曾是人类的生物,“......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就凭你这样单纯得可笑的心智,怎么能指望理解一切呢?”后者鄙夷地讥诮道,可史蒂文并没有上钩。 “你的队友呢?怎么一个都不见了?”一旁的安德鲁铁青着脸插话道,却又在那独眼怪物转向自己的时候忙不迭连连后退——它的体型同亚洲象无异,行动方式却如同蛞蝓。它那由巨硕肉块组成的躯干不停挤压向前,在身后留下粼粼闪光的淡粉色粘液。 “很遗憾。他们没能活着从房间里回来。”曾是道格的怪物漫不经心地答道,巨大的眼睛一眨不眨,语调里甚至带着一丝黑暗的戏谑之意——如果它有嘴的话,此时说不定正挂着垂涎的笑容。 “我不相信。你一定对他们做了什么。”在怪物的凝视之下,安德鲁打了个寒颤,却还是坚称道。 “随你怎么想。”那东西对安德鲁的话毫不在意。 与此同时,它外翻的多具器官随肌肉蠕动而不断改换位置,仿佛回转寿司一样轮流从体表划过。李炘看见几只本属于人类的眼睛和左右手也从肉块的表面经过,立刻反胃地移开视线——那几只眼睛看起来颇为眼熟,可他无心也不敢唤起脑海中的记忆,两相比对。 但显然队伍中有人下意识地这么干了。 一阵呕吐声在他身后响起。李炘回头,发现杰西卡痛苦地躬身——她身边的娜奥米虽然自己也一脸惊惧,此时却仍旧主动上前搀扶住她。二人身边坐着说不上死去却也并没有活着的约翰,背对着那生物、纹丝不动,像脏兮兮的白色大理石雕塑。 “呵,我都差点忘了,还有你们两个。”曾是道格的怪物注意到了他们,居高临下地评论道,“忠诚是有回报的,自愿的牺牲反而是救赎。事到如今,你们终于尝到甜头了,不是吗?” “你这骗子、伪君子,满嘴谎话的卑鄙小人!——你到底对其他人做了什么?!”它的话激怒了杰西卡,后者抬头厉声骂道,“还说什么忠诚,建立在虚假承诺之上的忠诚不过是愚蠢罢了——我只后悔自己当初的盲目和愚昧。你把我们当棋子,可你自己也只下得一手烂棋!” “开口之前,先想想你是在和谁说话。”对于杰西卡的指责,那怪物只是冷冷答道,“我的仁慈有限。过分消耗我的耐心,即使是你,我也不会姑息。” “你——” 她被仇恨冲昏头脑,想要冲向那怪物,却冷不丁被约翰拽住了右手。 “会有机会的。”后者仍旧背对着那独眼怪物、低垂着头。他的语调波澜不惊,压抑的怒气却在每一词句的末尾冒头,“——等待时机,杰西卡。我们一起把这混蛋亲手送下地狱。” 卷五:棋局(三十一) “很遗憾,即使你要求我们送你回去,我们也办不到。”僵持之中,史蒂文突然开口、断然拒绝道,“你忘了吗?是你自己下套,把死神引向了我们。” 那独眼的怪物没有立刻作声,只是默默在原地蠕动,隆隆作响。 “把信任交给我,我就保证你们有一线生机。”最后,它以一种阴恻、引诱的语调说道。 “你要做什么?”赫伯特警惕地问道。 怪物莹绿色的巨眼转向他,瞳孔因某种不明所以的期待而张大,渐渐变成了纺锤形。 “和我签订契约。”它答道,“这是造访区的法则之一——一旦你同一方建立合约,其他任何势力便再也无法对你施加影响。” “也就是说,如果和你签订契约,就连死神也无法强行把我们拖入赌局?”安德鲁两眼一亮、下意识地向前一步,一边确认道,“难不成,你向‘房间’许下愿望,正是希望这种获得执行契约的能力?” 怪物的巨眼骨碌碌地转向安德鲁,瞳孔急剧收缩。 它并没有直接回答后者的问话。 “契约的内容是什么?”等候半晌,见怪物不再开口,安德鲁甚至有些急切地催促道。 “什么都可以。”它近乎忸怩地答道,“只不过,愿望超过我能力限度的部分,会以扭曲的形式实现。” “呵,说穿了其实没什么用,不是么?你是不是刚刚被转化不久,还没能获得足够的力量?”安德鲁轻蔑地评价道,丝毫没注意到那怪物和小队的其余几人同时因他的话而瑟缩了一下——前者是因为恼怒,后者是因为提心吊胆。 “还不止这些,对吧?”半晌,见没人开口,安德鲁左顾右盼、又重新开口了,“造访区的模式我还是清楚的——你一定是企图收取代价。” “安德鲁,你问得太多了。”史蒂文打断道,一边皱眉、抄起两手,“不要太积极——会给它可乘之机的。” 安德鲁耸了耸肩。与此同时,怪物的独眼狡诈地忽闪着,滴溜溜转个不停。 “不管成功与否,我都要收取代价——可我要得并不多。”它故意装作没听见史蒂文的话,只是甜甜地对安德鲁说道,语气活像上门推销的保险销售员,“你身体的一部分——一只眼,脏器、甚至是小小的一枚牙齿、无关紧要的一块骨头,取决于愿望的具体内容。” “......确实,似乎并不算太坏——” “我觉得还是有蹊跷。”安德鲁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杰瑞米给打断了——后者刚刚喷出一口烟,两眼不知何时已经充血,看起来似乎已经支撑不住了,也不知是守夜还是手卷烟带来的后遗症。 “如果你只是想离开造访区,大可以自行离开,还专程来趟我们这浑水、招惹死神干什么呢?”他一边说,一边用两手搓了搓脸、顺势把一头乱七八糟的长卷发往后捋,“说到底,你已经变成这样了,真的还想离开造访区吗?” 怪物再次沉默下来、瞳孔从橄榄球状缩回一条窄缝。 “你这么积极,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杰瑞米仰头、用夹着烟的那只手盖住两眼,“作为新出现的竞争对手,你惊动了死神、让他也盯上了你。而仅靠自己的力量,你对上死神毫无胜算。” 独眼的怪物好半天没有吭声。 “那又怎样?”将近一分钟后,它反问道,与此同时,一截外翻的肋骨从它的身体表面蠕过,“我们仍旧在同一战线上,有共同的敌人——假如你们每一人都与我签订契约,那我——我们——将会有足够的力量,同那家伙抗衡。” “呵,你真的觉得有胜算?” “有什么问题?自从那家伙诞生也才不过数月而已,我不相信我们之间会有多大差距。” 听到它的回话,杰瑞米松了松手,露出半边眼睛、朝怪物的方向瞄了一眼。 “‘诞生’?”与此同时,史蒂文也开口问道。 “它和我一样,是房间的造物。”怪物合上独眼,肯定地答道。 “你怎么知道?”史蒂文坚持追问道。 怪物没有立刻开口。将近一分钟后,它才终于发出一声冷笑般的响动。 “我怎么知道?”它悻悻答道,“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我是怎么发现‘房间’的秘密的?——那家伙成为死神的一刻,我就在现场。” 卷五: 棋局(三十二) 三个月前。 “再提醒我一遍——” 男人抬头、看向他的队友,可后者的问题被风掠过沙丘的呼哨声掩盖,变得模糊不清。 “再提醒我一遍,你的愿望是什么?”那人执着地复述道,又摘下绒线帽、把头发往后捋。 男人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 带绒线帽的一方点了点头,没有细问,只是埋头看向自己的两手——在他右手的虎口处有个小小的靛蓝色立方体刺青,线条因常年曝晒而不再清晰。 烈风毫无止息的迹象。煤灰一般的漆黑砂砾随风疾走,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出晶莹的光芒,仿佛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一般。 “上一个人进去已经多久了?”半晌,男人又问他的同伴道。 “十来分钟、半个小时?——谁知道呢,在这鬼地方,时间并不按正常的法则运行。”后者耸了耸肩。 “你干这一行多久了?”他沉吟片刻,又突然转移了话题。 “十四年......再过几天就满十五年了。一开始是偷渡,后来渐渐放开了,也就变成了合法生意。——要说起来,除了军方的人,我们应该能算是最早进入造访区的一批了。”带绒线帽的男人答道,又哼了一声,“当年跟我一起入行的那帮人,活到现在的还不到一半。” “十五年。”男人复述道。有那么一瞬间,沉思让他露出了活像猫头鹰一样的神态,“十五年了,你从来没有进过‘房间’?” 带绒线帽的男人眯起眼睛。 “都说宏伟大志往往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最后,他不情愿地答道,“我猜你可以说我并没有什么大志,也可以说我不怎么喜欢承受风险。” “可你还是三天两头往造访区里跑?” “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为了生计。” 猫头鹰样的男人端详着他,一边从呢子大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以探险队的标准而言,他穿得有些过于正式——在大衣之下,是一套精心剪裁的西服,黑色的短外套和黑色的正装裤,黑得锃亮的皮鞋,几乎像是刻意想要融入碳色沙漠背景而做出的伪装一样。 “你一个月要带多少个人走这条路线?” “我每次只带十人。多的时候可能一个月走三趟,少的话可能就一趟。” “向每个人都收取向导费,就和我们这趟一样?”黑衣男人笑了笑,“那你可赚得不少啊,老兄。” “有什么办法呢?”带绒线帽的男人仍旧直直盯着自己手上的立方体刺青,“都是为了糊口。” “你有家庭?” 他没有回答,保持同样的姿势将近两三分钟之后,才终于摇了摇头。 “那就是有瘾了。”黑衣男人下了结论,见对方没有否认,于是身体前倾、投入地观察着他,“哪一种?” “这不重要。——听着,别多管闲事。你豁出性命走这么远,难道只是为了唠嗑来的吗?” “——芬太尼?还是某种别的合成类阿片药物?我猜一定是某次止痛剂使用过量的结果。”黑衣男人没有理会他,仍旧饶有兴趣地猜了下去,“不是?你更喜欢刺激性的?——安非他命?啊哈。” 带绒线帽的男人沉默下来。他的表情中渐渐浮现出了危险的意味。 “听着,”他压低嗓音、威胁地打断道,“如果你识相,最好现在就闭嘴——你可以如愿死于‘房间’,也可以死于我手上。在外人看来,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黑衣男人始终不为所动,甚至似乎被逗乐了。他没有再挑拨后者,只是埋头、揭开手帕,拾起藏在手帕之中的一个小小圆片——那是一枚牌局惯用的筹码,活像一枚红白相间的扁圆形薄荷糖,一面正中标记着数字,另一面的正中却用红色墨水画着个手舞足蹈的骷髅。 “别激动,老兄。”他不紧不慢地答道,一边举起那筹码细细端详,“论上瘾,我们是同类。” 带绒线帽的男人愣了愣,不再虚张声势,只是再次闷哼一声。 “赌徒。” 黑衣男人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相似之处比你想得要更多,老兄。”他一边把玩着筹码,一边说道,“药物上瘾是因为化学物质影响了神经递质的分泌。——赌博?也是同一回事。出乎意料的胜局会让人欲罢不能,这是刻在基因里的生物本性。” 他抬头,戏谑地笑着,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基底核回路。纹状体。苍白核。黑质。——听听这些鸟语一样的名字。赌博也好、安非他命也罢,它们所影响的正是大脑的这几个区域,就像侵入人脑的网络病毒一样。久而久之,你会失去感受到快乐的能力——就连最初让你成瘾的物质也给不了你满足。”他说着,笑容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这你也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老兄?——你我一样的晚期成瘾者,之所以还在继续,压根就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只是习惯性地逃避现实罢了。” 黑衣男人收敛了轻浮的姿态,一手将筹码握紧,转头看向自己身后——在二人背对的方向,静静伫立着一座四四方方的玻璃房间——它的四壁澄澈、显露出淡蓝色,内里有一团光芒,仿佛拥有呼吸一样扩散又聚拢,影影绰绰映出蒙眬的人影,却又看不真切。 “既然人生已无乐事,又何必畏惧最后一场豪赌呢?”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也不知道是说给他的同伴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要么失去性命,要么找回享乐的能力。再没有比这更加公道的对赌了。” 卷五:棋局(三十三) “......找回享乐的能力之后,你又要干什么?”沉默半晌,戴绒线帽的那人再次问道。 “不管干什么,总比现在好。”赌徒说着,再次低头摆弄起那枚筹码,“我已经累了,老兄。我不想再让恶习控制我的人生了。——你应该也知道这种感觉,不是吗?夜深人静的时候,当良知和自责终于突破自我麻醉的壁垒,那种渗透骨髓的寒意,那种由清醒带来的痛苦。成瘾者都是根深蒂固的骗子,粉饰太平的能手,可当崩溃的一瞬间到来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是骗不过自己的。——我受够了,如今只求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返回尚未陷入泥泞时的状态。” 向导没有回话,只是打量着他,眼神里流露出被人偶然说中心声的触动。 “你真的要进去?”最后,他终于又问道。 “怎么,你担心我?” “与我无关,你要送死是你自己的事情。”后者嘟囔道,“反正你们的向导费在进入造访区之前就已经结清。” 他顿了顿,见赌徒没有回话,忍不住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最近一个月左右尤其严重。” “什么严重?” “加上这一趟,我这个月跑的总共三趟里,但凡进入房间的人,统统有去无回。” 黑衣男人蓦地抬头。 “你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没告诫过之前的任何一人?” 向导一言不发,只是耸了耸肩。 “所以,你真的要进去吗?”半分钟后,他再次忍不住问道,一边摘下绒线帽,把前额的头发朝后捋去。 赌徒没有回答。他凝视着房间的方向,手里还在不停翻转着那枚筹码。 “你知道所谓的累积奖池吗?”最后,他冷不丁改变了话题。 “不知道。”他的向导警惕地答道,“我不赌——赌博如洪水猛兽,我才不会去招惹这个风险。” “——一个瘾君子如是说道。”黑衣男人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又在后者抗议之前继续说了下去,“言归正传。这是惯用在老虎机上的术语,指的是一种特定的奖金形式:在一台或是多台联机的老虎机上,但凡有顾客下注赌局,其赌资的一小部分便会流入奖池中,充入最终的大奖奖金。” 他说着,把自己的筹码朝空中一抛,像掷硬币一样熟练地用右手把筹码拍在了左手手背上。 “这样的老虎机往往有着极高的大奖金额,可玩家赢钱的概率也远远小于普通的老虎机。” “这和你进不进房间有什么关系?” 对于向导的打断,他只是再次笑了笑。 “当代型号的老虎机对中奖的判定都使用类似的逻辑——机器内置的随机数生成器会给出一个数字,假如这个数字满足条件,即会触发大奖。”黑衣男人解释道,一边松开右手,露出其下的筹码,只见数字的一面朝上,“对于普通的老虎机而言,触发大奖的概率始终是固定的,可累积奖池的老虎机却有所不同。这种老虎机往往设有阈值,在累计投入赌金越接近这阈值的时候,中奖的确率也就越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说过了,我不赌——” “这意味着,前边的人输得越多,机器就离阈值越近,后来者也就越有可能斩获大奖。”赌徒继续说了下去,同时又抛了一次硬币,这次也是数字一面朝上,“你在赌场经常能见到鬣狗一样,以别人的惨败供养自己的家伙。他们专挑赌到陷入迷狂的家伙下手,一等到输得底裤都不剩的失意者离开机器,便立刻抢占位置,只图抓住累计奖金接近阈值的那段时间。”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向导一眼。 “你懂了吗?我现在正是要扮演鬣狗的角色。‘房间’便是我的累积奖池。” 闲聊间,他再次抛出筹码——这一次,跳舞骷髅的一面朝上,端正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可你并不是百分之百确信自己能中大奖——” “正是这样,否则怎能称之为赌局呢?”赌徒大笑一声,握紧了筹码,起身朝‘房间’的方向走去。 “你企图以赌博戒除赌瘾。”当他离‘房间’只有五步之遥时,身后又突然传来向导的声音,希冀中夹杂着忧虑,“这行得通吗?” 赌徒扭头,冲他眨了眨眼,却没有直接回答。 “你会等我回来吗?”他避开了问题,转而问向导道。 后者没有回答,只是用绒线帽擦了擦额上的汗。 “我不会一直等下去。”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含混不清地答道。 可赌徒已经听不见他的回答了——他已经一头扎进了房间的蓝色光芒之中,像钻进了某种事件视界一样,瞬间无影无踪。 ------ 赌徒消失之后,道格始终背对着房间、凝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漆黑沙漠。 他一度企图靠数脉搏的次数来估量时间的流逝,却在一千五百次心跳前后彻底中断了。一股躁动像野火一样在他心底流窜,熟悉的抓挠感从脚心开始,渐渐蔓延至全身,让他感觉自己好像一棵在沙漠中求雨的枯树。——可在造访区内,这股渴望无法被满足。他深知,在这片不祥的土地上,任何幻觉都有彻底成为真实的可能性。残留的理性让他没有随身携带任何药物。 就在煎熬渐渐变得像火蚁在身上乱爬的时候,他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裂帛一样的响动。 道格转身,见一个熟悉的黑色人影从房间的一道裂隙中迈出。 “你......成功了?” 他刚问出声便迟疑了——他对上赌徒的眼睛,却说不清自己到底从他眼里看出了些什么。 那甚至不再像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把他从失神状态中拉了回来——“锃”的一声,那枚红白相间的筹码高高腾空,又落回了赌徒的手里。 “就此别过吧,老兄。”赌徒突然对他说道,同他擦肩而过,甚至拍了拍他的手臂。 可道格毫无反应,只是僵在了原地—— 在赌徒身后,森森白骨无声地从房间的那道裂隙中鱼贯而出,摩肩擦踵,一具接着一具,望不到尽头。 这些骷髅纷纷挂着悚然的微笑,手牵着手、勾肩搭背,既像在行军,又像在郊游。 在道格的注视之下,它们踏着无休无止的舞步,跟随黑衣的赌徒,朝荒原的深处走去。 卷五: 棋局(三十四) 视点转回到当下。 “所以,你们的决定是?”在一片沉默中,曾经是道格的怪物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催促地问道。 “无论如何,我无法信任——”史蒂文刚刚开口,却突然被打断了。 “只要签下契约,就可以保证死神无法将人拖入赌局,对吧?”安德鲁急冲冲地抢白道,“再加上,只要许下的愿望够小,你所要求的代价就不会致命?” 怪物漆黑的瞳孔渐渐扩张。 “如果我许愿离开造访区后,在路上捡到一美分,你收取什么代价?” “你的左脚小指甲盖。”它答道,瞳孔仍在不断扩张,此时已覆盖了绝大部分碧绿色的虹膜,像黑夜里的猫眼一样。 “作为保险,这点损失确实微不足道。”坐在史蒂文和安德鲁身后的杰瑞米插话道,虽然仍旧疲倦不已,但似乎也有些信服了,“如果你在与死神的斗争中落败,会发生什么?” “契约一旦成立,在实现之前,始终会有效——即使我本身已经消亡,该收取的代价和该满足的愿望都会被执行。就算碰到死神,他也仍旧无法将你们拉入赌局。”独眼的怪物忸怩地答道,“作为诚意的表现,我甚至可以推迟向你们收取代价——等你们到了造访区边境,也还不算迟。” 安德鲁回头看了其他人一眼,又扭头看向怪物。 “我可以考虑。”半晌,他沉吟着答道,“就这么办吧——要想摆脱死神,这似乎确实是眼前的唯一解。” “我也可以考虑。”杰瑞米在他背后同意道。 怪物漆黑的瞳孔不停收束又扩散,看起来活像豢养在一汪碧水之中的墨色水母。 “你们呢?”它微微转动眼珠,朝着在场的其他人问道。 “你觉得我还会上第二次当吗?”约翰冷冷地冲它答道。 怪物嗤笑一声,整个粘腻的身体都随之颤动。 “我想也是。——你这个活死人,就算碰到了死神,又还有什么可赌的呢?” “呵,这回你怎么不像之前对待我们一样,直接连诓带骗,让人掉进圈套了?”这时,杰西卡也反唇相讥,“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你倒想假装成正人君子了?——还是说,‘房间’让你无法再施展催眠他人的幻术了?” 独眼的怪物闷不做声,腹足一样的粉色肉块不停像波纹一样起伏。 “若不是诚心做出的决定,契约便无法成立。”最后,它终于承认道。与此同时,它蠕动的腹足皱褶之间,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一晃而过,又被重新吞没在肉块之中,“既然催眠已经失去了意义,这东西也就没用了,暴露给你们也无所谓。” 那是一根猫眼石吊坠,呈墨绿色,正中有一道瞳孔似的亮白色反光,和它自己的眼睛颇有几分相似。 “你这家伙......” 可怪物无视了咬牙切齿的杰西卡,只是转而看向史蒂文和急救小队的其余几人:“我还没听到你们的最终决定。” “拒绝来自造访区的一切提议,这是我一贯的信条。”史蒂文不动声色地答道,同时瞥了一眼杰瑞米和安德鲁,“尽管我无法代表别人,但我强烈建议你们照做。” “不足挂齿的小小牺牲罢了,史蒂文。”杰瑞米懒洋洋地劝道,“没什么风险。” “你先说服你自己,再来说服我。”史蒂文摆了摆手、坚持道。 与此同时,怪物只是耐心又无声地静观其变。当它确信再没有人愿意同自己定下契约之后,又带着狡猾的神色,来回打量起安德鲁和杰瑞米来,看得人浑身发毛。 “既然已经决定许愿,不妨把愿望定得更......私人一点。”最后,它的视线锁定了安德鲁,意有所指地低声道。 “果然,这就来了......”史蒂文警惕地提醒道,可安德鲁只是回头看了看他,微微朝远离小队的方向迈了一步,眼神中露出像是揣有心事的不安。 “我看得出你的心结。高尚又纯粹的夙愿,却因为不可抗力而无法得偿。”怪物的语调体贴又循循善诱,“我可以帮你,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扭转、对他人施加一些无伤大雅的心理影响......” 安德鲁的眼神变了。杰瑞米担忧地起身、抓住他肩膀,却又被后者无意识地甩开了。 “当然,代价会对应的提高,可比起你能获得的东西而言,这算得上什么呢?......我只要一块小小的骨头,仅此而已。”怪物甜甜地催促道,“没有任何一丝瞒骗,我保证——” “不需要现在做决定,安德鲁。”史蒂文斩钉截铁地打断道,“它在给你施加压力,想迫使你不经思考就盲目答应。我不劝你现在就断念——反正你现在也听不进去——可你千万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独眼的怪物再次颤动了一下。 “当然,当然,是我急躁了。——你有随时下决定的自由。”它捏着嗓子作好好先生的语调,却立刻用狎昵、只有安德鲁听得见的低语继续道,“但我们都清楚,不管再怎么考虑,选择只有一个,不是吗?” “安德鲁!”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满脸写着担心的史蒂文,又转身面对那怪物。 “我同意。”安德鲁答道,语气坚定乐观,却不由得让人想起走投无路者与狂热赌徒身上常见的那种盲目的自我催眠。 卷五: 棋局(三十五) 在安德鲁作肯定回答之后,怪物却没有立刻回话。它的瞳孔急剧缩小、不到半分钟后,甚至整个庞大的身体都朝着另一方向转去。 “回话呢?”安德鲁不耐烦地问道。 “契约成立。”怪物心不在焉地答道,仍旧左顾右盼,“怎么,你觉得还应该有什么?我还得给你准备香槟礼炮不成?” “它在寻找什么?”看见怪物陡然转移视线,李炘不安地低声问道。 ——他的疑问在几分钟后自行得到了解答。就他朝着独眼怪物凝视的方向望去时,却只听到身后突然传来悠悠一声棋子划过木板的声音。 李炘一惊,回头看时,却才意识到赫伯特一直没有将他的棋盘重新收起来。此时,除去那只长出眼睛的邪异棋子之外,另一枚黑色主教现身了,直逼惶惶不安的一众白子。 “来了。” 史蒂文警告的话音刚落,在横亘于荒原上的泛黄迷雾之中,突然隐隐约约传来抛接筹码的脆响声。几秒种后,水汽中现出了人影。 就连独眼怪物都收敛起了它的狂妄。它安静下来,腹足因某种不可名状的不安与期待而蠕动着,活像粉色的裙边。 筹码一次次腾空的声音越来越响,脚步声也越来越接近——就在李炘陡然意识到这脚步声的来源不只一人时,一个全身黑衣的家伙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在面如死灰的一行人面前,对方歪着头、露出一个深奥的笑容。他戴一双黑色的皮手套、一边把之前一直随手抛接的筹码收回呢子大衣的胸兜里,一边颇自来熟地穿过人群、径自在赫伯特旁边弯腰,打量他摆放在地上的棋盘。 片刻之后,从黑衣人方才经过的位置,一具雪白的骷髅也冒了出来,令急救小队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它倒是没有效仿黑衣人、挤进人群中来,只是像个忠实又谦逊的仆人一样,恭敬地站在人群的外围。 “晚上好。”黑衣人漫不经心地从棋盘上捡起一只黑色的主教、仔细打量。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天光立刻变得黯淡。四周在他话音结束的同时也完全入夜。 没有人应承。他在等了好几分钟之后,终于露出一副有些失落的表情。 “这么阴沉做什么?”黑衣人一边说,一边直起腰来,环顾所有人。——当他看见约翰那张惨白的脸时,终于恍然大悟。 “啊,是了。你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他有些苦恼地说道,“确实,人们都叫我死神,可这称号并不适合我。——太阴沉、太死气沉沉了,一点乐子也没有。” 他说完,仍旧捏着那只棋子,若无其事地走回恭候在一旁的骷髅边上。 “比起无感情的生死裁决者,我可要亲切多了。”黑衣人颇为友善地倚靠在骷髅身上,歪歪斜斜地与之勾肩搭背,一边抬头看向其他人,“不妨这样理解。我自己曾经也是条赌棍,可机缘巧合之下,现在得以自己开设赌场了。——我还是喜欢偶尔小玩一把,也喜欢怂恿别人一起找找乐子。唯一的区别?筹码不再是金钱了,而是寿命。仅此而已。” 他的话引来约翰的一声冷笑。死神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倒也不恼。他只是抬手、打了个响指。 “——既然已经到这个点,正是消遣的好时候了。是我招待不周,立刻为各位奉上娱乐。” 他话刚说完,阴冷而又凄凉的荒野之上,竟冷不丁多出了一大堆霓虹灯装饰箱和五颜六色的led灯条——仙人掌、响尾蛇,娇艳的女郎,以及骑在马背上、作牛仔打扮的微笑骷髅。灯光因迷雾而散射,尽管花里胡哨,却始终透着点苍茫和寥落。 黑衣人朝半空中挥了挥手,于是一个迪斯科球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像飞得过低的一轮满月、悬浮在空中,进一步加重了光污染。与此同时,背景里响起快鼓点、近乎躁狂的电子乐。 “我不讨厌你的品味,”在不知所措的一群人之中,只有杰瑞米露出被逗乐的笑容,“可一想到居然是你这样的家伙在当索命鬼,确实有点离谱。” “有什么问题?”那人也笑了,“赌场和食人花一样,外表光鲜亮丽,吃人却连骨头也不吐——本身就是温柔的死亡陷阱。” 他边说,边从骷髅身边走到迪斯科舞球的下方,两手在略高于腰际的位置水平一划。一张赌桌随即凭空出现——棕色的木质边缘与桌脚,绿色绒布的桌面,印有仿佛跳房子图案一样繁复的下注区。赌桌的一头附有轮盘,圆形凹陷的区域里排布有红黑相间的数字方格、正中是黄铜制的把手,反射出迪斯科舞球那有些恼人的光线。 “来吧。”他两手抵在赌桌的边缘,两眼灼灼、丝毫不隐藏他那根深蒂固的瘾症,“将生命挥霍一空之前,尽情享受吧。” 卷五: 棋局(三十六)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装腔作势。”在其他人都因莫名其妙的一系列变故而不知所措的时候,那独眼的怪物发话了。——在夜色中,它庞大的轮廓仿佛一座小山包,只有身体顶端的巨眼仍旧像在散发黯淡的荧光一样,清晰可见。远远看去,它那只眼睛就像第二颗迪斯科舞球一样,悬浮在半空中。 “啊,是你。”黑衣的死神一惊,抬头朝它望去,好像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怪物的存在,“上次遇见你,我还以为你不过是惯例地为前往‘房间’的人做向导罢了——可现在看来,你虽说号称不赌,在这趟旅程中赌得还不少啊。” “要不是你这家伙中间截胡,我本来只需要在房间试一次运气即可。”怪物怒气冲冲地答道,瞳孔缩成了一条垂直的竖线,“过去几周里,前往‘房间’的人再次统统有去无回,我知道胜率已经改变,是时机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老兄?明明一向规避着风险,怎么突然想要赌一把命了?” 那怪物突然沉默了。 “......我在寻找一个转机。”最后,它终于承认道,“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渐渐变得难以忍受了。我只能看见一条由失败与错误选择铺成的路,指向唯一的终点。——我不想再做习惯的俘虏。” “也就是在这个节点上,你想起了我?” “至少你成功了,不是吗?舍命一搏,重新找回了自己、不再被瘾症左右。” 他话里盲目的希冀却让黑衣赌徒快活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翳。 “如果他真的找回了自己,现在又怎么会疯狂地四处寻人,同他对赌呢?”约翰一直用两手撑着下巴,旁听着两个造访区怪物的对话。这时,他尖酸地问道,“说到底,我这条命算什么呢?为了两个成瘾的垃圾,实在不值得。” 可两者不约而同地无视了他,这让约翰死气沉沉的脸因愤怒而扭曲。 “你成功了,不是吗?”曾是道格的怪物坚持问赌徒道,“至少,你现在过得比进入房间之前要快乐得多——” “快乐?”赌徒僵硬地笑了笑,一边下意识地从衣兜里再次拿出他那枚筹码,“我倒想问你,你自己也已经历了‘房间’的转化,你的烦恼都解决了吗?你变得无忧无虑了吗?——这是我事后才意识到的事情,‘房间’并不在乎你的个人纠葛,它只是在寻找带有某种特质的人,将其转变为其意志的代行者罢了。” “代行?代行什么?” “欲望的收割。——假如‘房间’拥有人格的话,它一定是个邪恶的庄家,而我们则是它手底下毫无自由意志可言的荷官。它将扭转现实的能力承包给我们,而我们借由这能力编造出一个又一个赌局,去诓骗无知无畏者。”赌徒漫不经心地在赌桌上转着筹码,“对我来说,这倒也不算是个太糟糕的差事——我等于是拿着‘房间’无穷无尽的赌资,代为参与赌局。” 独眼的怪物半阖上眼睛,似乎在琢磨着黑衣死神的一番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它再次开口道。 “说。” “你刚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我见你身后跟着一大连串的骷髅,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具。其他的骷髅呢?它们都去了哪里?” 一个黑暗的微笑攀上了赌徒的嘴角。 “赌局就是这样,有输有赢,但只要你一直不停手,绝大部分时间便总是在输。”他毫不掩饰、甚至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我把那些死魂灵全输出去了。” 他的话过于有冲击性,就连那独眼的怪物也不知该怎么回应了。 “真要细究,对‘房间’来说,你大概是最不称职的代行者了吧。”半晌,角落里的杰瑞米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边评价道。 卷五: 棋局(三十七) 杰瑞米的嘲弄吸引了赌徒的注意。他抬眼,瞥见后者困乏的眼神和手里的卷烟。 “你看来也是个成瘾者。”他又转了转筹码,对杰瑞米说道。 “呃。”后者有些不知所措。他挠了挠头,又打量了一下手里的烟,“不算吧?——我知道界限,什么都只是试一试,浅尝辄止。” “浅尝辄止。”赌徒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尽管这话由我来说不大合适,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他没有等杰瑞米回话,只是轻轻拍了赌桌两下,于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筹码出现在绒布质地的桌面上。 “让我来帮你把瘾症扼杀在摇篮之中吧。” “你怕不是想把我的性命也一起扼杀。”杰瑞米平静地答道,举着卷烟,默默看着死神。 可死神又没有回话,似乎再次分神了。 “......这个就凑合着用好了。”他喃喃自语道,一边从口袋里摸出赫伯特那只黑色的主教棋子、摆放在赌桌下注区的号码格子边上。 接着,他沿桌子的长边朝轮盘的方向走去,食指和中指一直漫不经心地搭在光滑的橡木桌沿上。等他走到桌子尽头时,两只手指向上一扬,指尖夹着只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白色大理石小球。 “开局吧——你来当第一个。”死神一手举着大理石小球,对杰瑞米说道。他一手拧转轮盘的把手,于是印有红黑相间数字方格的精巧盘面飞速旋转了起来,“还等什么?” 杰瑞米一动不动,只是沉吟着十指交握,看着死神。 “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吗?” “这是我的原则。——既然已经来到了赌场,哪有一局不玩就离开的道理?”死神张开他空余的那只手,热情地劝说道,“来吧。每个人至少应该玩上一局,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已身陷其他的赌约和契约之中,又或是把性命交由其他人、由其代赌。” 杰瑞米仍旧不为所动。他只是保持十指交扣、把眼神投向伫立在不远处的独眼怪物。 “啊。你与其他造访区造物定下了契约?——那确实没有办法。双重契约是不被允许的。”死神颇为遗憾地说道,却又立刻满脸期待地转向了曾经是道格的那头怪物,“......可另一方面,即便同样是‘房间’的产物,你仍旧得赌,没有借口。” 后者闷哼一声。 “即使在我们已经彼此遭遇过的前提之下?” “你已经改变了,不是吗?之前同我对赌的是名为道格拉斯·怀特的人类。现在与我对赌的你,究竟是个什么?” 后者没有回答。死神的问题似乎冷不丁让它变得怅然。几秒钟后,独眼的怪物朝赌桌逼近,腹足带动巨大身体前进,却发出了闷雷一样的隆隆声。 “你知道规则,不是吗?”眼见怪物在赌桌前就位,黑衣的死神露出微笑。他一挥手,其中一组筹码于是自行移向那怪物,“使用的赌注为你自己的生命和任何委托给你代为行赌之人的性命。我们用轮盘赌的话,一条性命将换算为二十枚筹码,最终结算时会重新处以二十予以返还,未达到二十筹码的部分会向下取整。——也就是说,即使剩余十九枚筹码,也会判定为你赔掉了一条性命。” 他顿了顿,端详着怪物的独眼。 “你此刻只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就是二十枚筹码。在筹码花光之前,你有无限次赌博的机会。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把你那该死的迪斯科舞球给去掉,太干扰人了。”怪物只是不悦地嘟囔道,一边全神贯注地看向轮盘。 卷五: 棋局(三十八) 黑衣的赌徒挥了挥手,于是迪斯科舞球像个礼炮似的从中炸开、洒下一片纷杂的小纸屑,又在落地之前完全消失。 “开始吧。”他边说边在正对怪物的一侧、靠近轮盘的位置站定,两手背在身后,“下注区开放。” 怪物闷声不吭,低头扫视轮盘。在他的注视之下,一枚糖片一样的筹码自行浮空,漂移向下注用的方格。 “这东西的规则是什么?”也就在这档口,李炘一头雾水地小声嘀咕道。 “看到那轮盘了吗?”安德鲁条件反射似的揽过了解释的机会,一边伸手朝赌桌的方向指了指,“它本质上就是个圆形的转盘,上边黑红相间标注了从一到三十六的数字——看样子这是个美式轮盘,上边还有两个额外的绿色数字,‘0’和‘00’。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死神很快就会把大理石小球抛进盘中——赌局的结算正是以这小球最终落进的数字为准的。” 似乎是听见了两人的低语,黑衣的赌徒这时倚靠在赌桌边上,一抬头,冲他们露出一个笑容。 “他们具体是在赌什么?” “能赌的内容都标注在桌面画出的方格上——小球最终落入的具体数字是多少,这叫内围投注,胜率通常较高;最终的数字属于下注格的哪一行、哪一列,这数字是奇数还是偶数,是黑格还是红格,这些都叫外围投注,胜率通常较低——只要筹码足够,可以对任一条件进行重复下注,赌输的部分筹码将被收走,而赌赢的部分会按各自的胜率返还。不论具体是哪个赌场,胜率一般都是通用的。” “这样。”眼见独眼的怪物在下注格前踌躇着,观望着它的李炘也在跟着踌躇。 “你怎么对轮盘这么熟悉?”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扭头问安德鲁道。 “本科的统计学基础课。”后者耸了耸肩。 李炘将信将疑地又看了他一眼,重新把视线投向赌桌一端。 “——我问你,赌轮盘的数字是奇数还是偶数,胜率是多少?” “没记错的话,通常是一比一。——假如你赌上一块钱并押中了的话,将会额外赢得一块钱。” “我为什么不可以对小球落在奇数上和小球落在偶数上同时下注?”李炘忍不住问道,“这样岂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亏钱吗?” “也不一定——庄家为了确保自身总能够盈利,特地加上的两个零号数字,作用就在这里。这两个数字既不作为奇数计算,也不作为偶数计算,把得到两方结果的概率都往下拖了一点、微微小于百分之五十。”安德鲁边解释,边下意识抄起两手,“但你说得也不错,虽说在常规的、以赢钱为目的的赌局中,向两方投入相同的赌注没有任何意义——这么干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不进不出罢了——可在眼前的这场赌局中,如果想要保住性命,只需不输钱即可。” 他沉默片刻,好像在心算什么。 “只赌一次、奇数和偶数都下注的话,只要最终的数字不是‘0’或‘00’,即不会导致任何损失。”半晌,他重新开口道,“也就是说,三十八个数字中有三十六个数字都可满足条件,有大约百分之九十五的几率能够无虞。” 他说话的同时,那怪物似乎也拿定了主意——它小心翼翼地指挥两枚浮空的筹码,把一枚押在了代表红色格子的位置,另一枚押在代表黑色格子的位置。 “和你刚刚说的情况几乎是一回事。”安德鲁扫了一眼赌桌,对李炘说道,“相当保守的赌法,几乎可以说是在钻空子作弊了。” 对此,死神露出了有些鄙夷的神色。 “呵。我猜你确实不喜欢赌,是吧?”他边说边再次拧了一把轮盘的握柄。等到它的速度稳定下来,他以娴熟的手法将小球划入轮盘格子外围部分。“无妨。” 接着,他伸出右手,简洁地往下注格子上空一划,示意此局不再接受额外赌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轮盘之上。那大理石小球像颗小小的彗星,在夜幕一般漆黑的轮盘外围划出一条白色的尾迹。嘈杂的电子音乐之下,只听得见小球高速旋转发出的清脆骨碌声。 十数秒过去了,小球的转速越来越慢,最后终于从外围跃入格子之间,却还不安分、微微跳动了几下。 有那么一瞬间,独眼怪物的腹足不再蠕动,似乎和人类屏住呼吸异曲同工。与此同时,一颗搏动的心脏从它体表划过。 小球还在跳动,从红色的三十六号跳到黑色的十三号,又从黑色的十三号跳到红色的一号,幅度越来越弱——紧邻一号便是绿色的‘00’号了。 自始至终,死神一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漠然、斜眼打量着轮盘。可这时,他的嘴角突然划过一丝笑容。 与此同时,怪物爬行动物一样的莹绿色眼珠飞快锁定在他身上、瞳孔收缩。在视线定格不到半秒之后,它又迅速收回目光,无言地看向轮盘内的白色小珠。 “咔哒”一声,小球翻越随后一座山脊,落在了绿色的‘00’的格子之内,微微左右摇晃。 看见这结果,在李炘身后,有谁长呼了一口气。 可不论是死神还是那独眼的怪物都没有任何的反应。两者立在原地,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角力。 几秒后,大理石小球的震荡幅度突然变大——它好像得到了足够的休憩、重新找回力量,竟顺势又翻了个格子,落入了红色的二十七之中。 死神僵了僵,却很快恢复过来、连表情也未变。 “二十七,红色。”他宣告结果道,一边举起赫伯特那只黑色的象棋棋子、摆在了下注区对应的格子之中,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曾是道格的怪物,“输掉一枚筹码,又赢回一枚筹码。你——” “结束赌局。”后者急不可耐地答道,整个身体像是精疲力竭一样向下塌陷。不知什么时候,它的瞳孔重新扩张到最大,覆盖了整只眼睛。 死神没有回答。不知为何,他突然定定地凝视着杰瑞米,半晌又把目光转向安德鲁。 “这可不是作弊。”怪物似乎看出了他的深意,粗声说道,“愿赌服输,你可没有明言禁止以造访区的力量操纵概率——这不光你做得到,我也做得到。我已按照你的规则赌过一局,你可没有死缠烂打的道理了。” 过了好一阵子,死神才终于耸了耸肩,勉强认同了它的话。 “很遗憾——” “等等。”他还没说完,话头却被打断了。——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却是揣着伤手的杰西卡,边说边往前挤。 “我来和它对赌。”等她来到赌桌前,却并不看向独眼的怪物,只是对死神说道。 卷五:棋局(三十九) “开什么玩笑,可没有对赌一说。”见杰西卡钻出人群,独眼的怪物警惕地说道。 “我不求你无条件地收走这混账的性命,只求你给个机会。”后者仍旧只是面对着死神、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的命和它的命,摆在同一张赌桌上。——假如我赢不过它,那我自认倒霉;可要是它赢不过我,我要求立刻执行正义。” “别说胡话——” “我并不反感你的提议,女士。”死神笑着打断了紧张兮兮的独眼怪物,“甚至应该说,我欢迎任何一个吞并其他势力的机会。” 他边说边从轮盘中拾出白色大理石小球:“唯一的问题?仅凭你一人的恳求,是无法让不情愿的人主动参与赌局的。” 他顿了顿,在独眼怪物似乎松了口气、而绝望渐渐爬上杰西卡眉眼的瞬间,又重新发话了。 “但也不是完全无法通融,女士。”他边说,边把两肘撑在赌桌上,意味深长地盯着杰西卡,“更大的牺牲、更大的悲剧,或许就能撬动执念的天平。” “我把命给你。”后者想都没想,几乎是立刻答道,“若是我赌输了,自不必说。即使胜利,我也把命给你。” 死神没有答话。他突然一埋头,可在自己招来的各色霓虹招牌之间,无论如何也遮盖不住嘴角贪婪的笑容。 “对赌成立。”半晌,他抹了抹脸,终于抬头答道,“你们各有一次下注机会。假如平局,则额外再赌一局,直至分出胜负。” 与此同时,另一组不同颜色的筹码‘哗啦’一声自行滑到了杰西卡面前。 曾是道格的怪物开始咒骂起来,瞳孔因狂怒而重新收缩成一条缝,可一旦赌徒收走摆在上一轮结果数字上的黑色象棋、示意赌池开放的时候,它也不得不再次低头看向下注区。 在它踌躇不决的同时,杰西卡却瞬间做下了决定。只见她毫不犹豫,把所有的筹码统统推到写着数字“13”的黑色方格上。 “出发之前,我们总共有十三人。——我把胜负交给命运。”她对死神说道,后者仍旧挂着微笑,点了点头。 “你是白痴吗?”独眼的怪兽先是愕然,继而不屑地嗤声道,“这样瞎赌,你以为获胜的几率会是多少?” 可杰西卡只是冲它比了个中指,又扭头看向伸长了腿、席地而坐的约翰。 “再过几分钟,我就陪你一起上路。” “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后者淡淡答道。 独眼的怪物似乎全然未受二人对话影响,只是全神贯注看着赌注的方格——可直到死神开始催促之前,它连一个筹码也没有放下。 就在死神不耐烦地敲起赌桌的橡木桌沿时,它才迟疑地将自己的赌注分为若干等份、分别投注在红色、偶数、数字将落在小于十二和大于三十六的四个区域。 等到筹码分配完毕,死神再次伸出右手、在下注区的方格之上简洁一划、示意不再接受新赌注。 他拧动轮盘的握把,大理石小球像沉鱼入水一样落入圆形下陷区域、沿着轮盘黑色的外沿划过一圈又一圈。 在所有人的屏息等待之中,轮盘和小球的转速都渐渐减缓——不同于前次的结果,这一次,小球干净利落地落入其中一个方格,便丝毫不再滚动。 独眼的怪物皱成一团,看上起似乎比之前缩小了好几倍。与此同时,死神俯身、朝轮盘仔细又看了一眼。 几秒钟后,他笑了笑,抄起放在赌桌一角的黑色棋子,将之落在了写着黑色十三的方格之上。 卷五: 棋局(四十) “好了,我们做个了解吧。”死神打了个响指,于是怪物的筹码统统从下注方格中悬浮起来、瞬间不翼而飞。与此同时,杰西卡的筹码朝她飞来、如泉涌般哗啦啦增值,几乎要堆满半边桌面。 “很遗憾,即使你赢下这么多筹码,却与险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异。”死神对杰西卡说道,语调里带着歉意,也不知道是真心实感,还是逢场作戏,“如你所愿,这家伙的命我收走了。——可你自己的命也是一样。” “这是我能期待的最好结果。”杰西卡答道,甚至露出了微笑。她从自己的筹码堆里分出一小沓,推向死神,“你接受小费吗?我知道这筹码一点意义也无,可我听说这是赌场传统——胜局应当酬谢荷官。”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死神也笑了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直视着杰西卡,没有任何动作,可血色渐渐从后者的脸庞和肌肤上流逝。半分钟后,她变得苍白枯槁,仿佛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过去的黑白残影。杰西卡的两眼里带着伤感和留恋,而约翰见状,无言地从人群中穿过、拍了拍她的肩膀。此前一直静伺一旁的那具骷髅此时突然将下颚开开合合,可它既然已经没有了声带、舌头和嘴唇,自然也无人能听懂它到底在说些什么。 “轮到你了。”半分钟后,黑衣的死神抬头、看向畏缩在一旁的独眼怪物。 “再......再给我一次机会!看在我曾见证你转变的份上!”后者哀求道,像把脑袋往颈窝里收一样,把孤零零的巨大眼睛直往躯干部分缩,“我和你换!我把我手头的契约让渡给你,换你饶我一命。” “不用。”贪婪再次从死神的笑容中露头,“愿赌服输、把你的赌资交给我。——一旦你不复存在,你的契约也就自动归我了。留你一命,不过是在造访区中再多留一个竞争对手罢了。” 独眼的怪物发出一声哀鸣。当黑衣的赌徒朝它迈出一步时,巨怪的全身蠕动起来。轰隆作响的腹足载着它朝夜色中奔逃。 可死神似乎一点也不心急,他甚至好整以暇地停下了脚步,看向怪物逃亡的方向。 “你不知道吗?破坏约定是会带来代价的。”半晌,他冲它喊道。 后者没理会他,只是彻底转身、一心远离它的债主。 可就在它即将遁入迷雾之中的时候,却奇怪地停顿了一下,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了一样。 下一秒钟,啪擦一声,它突然像一只完全成熟的凤仙花荚果一样,由内至外炸开,喷射出大大小小的内脏和肉块、以及尚还连着结缔组织的骨骼,湿漉漉地落向地面,在黑夜中粼粼地反射出霓虹灯的光芒。 急救队的人毫无心理准备,此时惊呼一声、四散躲避这字面意义的腥风血雨。 可死神只是波澜不惊地走到他那骸骨同伴的身边,拍了拍手,凭空变出一把黑伞来。他把那它交给骷髅,后者立刻替他撑伞,避开从天而降、凌乱的杂物。 “你挺幸运的,知道吗?”死神穿过被血与残骸濡湿的沙地,在怪物的独眼前蹲下,一手撑在它半截残存的眼皮上。 后者的瞳孔一点反应也无,或许确是死了,可死神就像丝毫没有发现一样,有些失神地继续自语了下去。 “磊磊落落地丢了命。——这样一来,不管是什么瘾症,都追不上你了,不是吗?”他边说边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狡猾的家伙。” “你还想干什么?”见死神蹲在原地不动,约翰远远地冲他喊道。 后者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答话。 在所有残骸全部落地、骷髅无言地关上雨伞的同时,他冷不丁屡起左边袖子、朝着怪物残存的独眼伸出手——他的手指穿过角膜和晶状体,像探进一条岩缝一样,径直伸进了怪物漆黑的瞳孔之中。 带着恶心和病态的着迷,在场的所有人看着他在怪物的眼中摸索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到了什么。 死神抽出手来、虚握着拳头,漫不经心地甩掉沾在手上的凝胶状组织。等到他再次张开手,众人看见他掌心上匍匐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甲虫。 那甲虫迟疑片刻,突然扑闪着翅膀、把头使劲往死神的手里一栽—— 它咬破了他的皮肉,继而立刻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埋进他掌心的血肉里,全力向下钻去。不到半分钟时间,甲虫完全潜入他肌肤之下,像是个肿瘤囊肿,却又在渐渐顺着血管朝心脏的方向迁移。 “抱歉,久等了。”死神却像是完全没有痛觉一样,若无其事地起身、用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块手帕擦手。 “继续我们的赌局吧?”他提议道,一边重新往赌桌的方向走来,可走了两三步之后,又像再度发现了什么一样埋头。 死神弯腰、拾起一只猫眼石项链,接着重新迈开了脚步。 在已经被血污糊住、变得黯淡的霓虹灯照耀下,死神抓在手里的这枚宝石发出了妖媚的荧光。 卷五: 棋局(四十一) “继续吧。”死神重新回到赌桌前,一手把那猫眼石项链抛在桌上,一边说道,“除了已经赌过、已经签过契约的人以外,还有很多人没有来过一局,不是吗?” 可没等有人做出反应,他又像是突然回想起了什么一样。 “差点忘了。”他朝杰瑞米和安德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们的契约转来了我这里。——代价还未支付,是吗?这可不行。” 他话音刚落,杰瑞米突然畏缩了一下,整张脸挤作一团、弯腰用手抵住左边的鞋子。 可更为严重的是安德鲁——他两腿一软、毫无征兆地向后栽去。李炘试图拉住他,却没能成功,反而引来了后者剧痛中的一声惨叫。 “安德鲁!”娜奥米焦急地冲上前来,却又没发现他身上有明显的外伤,“出什么事了?安德鲁!” 后者迅速进入了休克状态,脸色变得苍白、嘴唇显出青紫色来。他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却又没有聚焦。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他不安地低声说道。 “我很遗憾。”死神半倚靠在赌桌上,轻描淡写地冲安德鲁说道,语气平常得就像后者不过是丢了十块钱一样,“契约是你和道格签下的——他没有警告过你吗?” “他只说安德鲁会丢一块骨头,可没说会变成这样!” 死神看了看插话的赫伯特。 “哦。”他事不关己似地答道,“这倒确实不能说是谎话——真遗憾。签订契约时他该仔细问问的。对于他想要实现的愿望,需支付的代价是胸椎的第一节。可惜,他现在大概已经伤到脊髓了。” “你——” “别激动,这事确实和我无关。他甚至不是和我签下的契约。” 安德鲁的状况让急救队的几人来不及应付他的评论,而失去他人的关注似乎让死神颇为不悦。 “不要忘记——你们的队友的状况自不必提,可还有赌局在等着你们呢。”他不耐烦地拿起一叠筹码,哗啦啦地从一只手倒腾到另一只手上,一边提醒几人道,“想让你们的同伴获救?你们自己首先得能够离开造访区再说。” 他的话带来又一阵焦虑。 就在所有人手足无措的时候,史蒂文闷不吭声地找出一张紧急保温毯、给安德鲁盖上。 “这种情况下,时间就是生命。”他安抚地说道,“尽快结束与死神的纠缠、把安德鲁带出造访区,他就能越早得到救治。” “该怎么办?”赫伯特问他道。 “我能想到最快、也是最抗风险的办法——找一个人代替我们所有人参加赌局,只要胜利便立刻结束,失败的话,手里剩下的筹码也会更多,能够再次尝试。” “可该找谁实际进行赌局呢?” 史蒂文没有发话,只是起身、抄着两手,皱眉看着安德鲁。 “找张纸来。”最后,他扭头对诺拉说道,“我们抓阄。” 后者立刻从她的纸盒里抽出一张被剪成了正方形的旧报纸、裁成八份。她看了看安德鲁的状态,叹息了一声、从八张纸片中收走一张,又接过赫伯特递来的笔,在另一张上做了记号。 接着,诺拉把七张纸片捏成小团、拢在两手之间,让大家各自取一枚。 “准备好了吗?”史蒂文问道,见无人打断,于是点了点头。 所有人同时打开纸片、彼此比对。 李炘看了看自己那张纸片,忍不住一个哆嗦—— 皱巴巴的纸面上,留着诺拉方才草草划过的一道笔迹。 他正想说点什么,却被史蒂文摆手打断了。 “时间要紧,别找借口推辞了。”他坚定地说道,“快去。” 与此同时,死神一直不耐烦地把弄着筹码。等李炘犹疑着在赌桌面前站定,他终于抬起头、嗤笑一声。 “开始吧。” 卷五: 棋局(四十二) “可不能再用轮盘了——万一你也开始钻空子,不就完全没有乐趣可言了么?” 就在李炘小心翼翼地捡起赌桌上的一枚筹码时,死神却突然打断道、一边打了个响指。 李炘手里那枚筹码突然凭空消失——紧接着,赌桌上的轮盘也不见踪影。 “再者,既然你们的时间这样紧迫,我们不妨赌点更快、更直白的东西。” 死神朝空中一抓、再次摊开手时,掌心里出现了一枚硬币。 “还有什么能比掷硬币更经典的赌法呢?”他笑着说道,一边朝赌桌挥了挥手,于是筹码重新出现在李炘面前,只是数量少了很多,“一条命值两个筹码,其余规则不变。你可以赌任意数量的筹码,输赢都按一比一来收支筹码——小子,你选一面吧。” “正面。”李炘不假思索地答道,几乎是即刻押出两个筹码。 “这么快?”死神愣了愣,却立刻露出笑容,“悠着点,小子,否则三分钟内你就能把你们所有人都给搭进去。” “没什么可担心的——性命一条,这是我能赌的最大限额。”李炘平静地答道,“即使输了也没什么。” “万一输了,你不准备用其余的筹码、再把自己的命赌回来?” 听到死神的问话,就连史蒂文都警惕起来、抬起头看向李炘。后者见状,似乎感到有些尴尬,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飞快地搪塞过去。 他这反应好像反而把死神搞糊涂了。这黑衣的赌徒收敛了笑容,掂了掂手里的硬币。 “呵,你之前躲在人群中,还感觉不大真切。”最后,他好像终于下了定论一样,亲切地问道,“小子,你最近是不是经历过亲人朋友的辞世?——这可是我术业专攻的方向啊。” “开始吧,我赶时间。”李炘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木讷地催促他道。 死神倒确实没有再追问下去、颇为配合地抛出硬币——“当啷”一声,那硬币落在绿色绒布面的赌桌上,左右颤动了两下,很快静止下来。 “......正面。”死神一边说,一边把手肘倚靠在赌桌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李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小子?” 与此同时,李炘押出去的两枚筹码突然像细胞分裂似的、自发增殖成了四个。 “你拥有一条可以自由支配的人命了,恭喜你。”死神边说边露出微笑,“——你可以用多出来的筹码任意复活任何一人的性命,无论是谁,只要曾经活在这个世上,都能适用。” 李炘反而愣在了原地,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可能性。 “我不可能给你小费。”最后,他戒备地冲死神说道,一边抬起两眼,却注意到了来自杰西卡的视线。 “无所谓。”死神只是热情地答道,“继续吗?” 李炘没有回话。他与杰西卡对视片刻,又朝约翰的方向看了看。 “我无法做任何保证。”最后,他终于冲二人说道,一边撤回两枚筹码、留下两枚在原处,“继续吧。” “呵,知道不用拿自己的命赌了,你终与敢再来一局了,是吗?”死神点了点头、好像经由李炘的决定,补全了对他性格认知的最后一块拼图。在李炘得以开口反驳之前,死神又重新将硬币抛出—— “......正面。”硬币还没落地,他就已经笃定地报出了结果,仍旧一个劲儿观察李炘的反应,“再来吗?” “再来?”李炘刚刚松了口气,闻言再次变得困惑而迟疑。 “你已经赢回两条性命,恭喜你。——你是准备赎回眼前这两人,是吧?道德高尚,可喜可贺。”死神以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渐渐向李炘施压,“但你我都清楚,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赎回,不是吗?还是说,你反倒是准备置眼前这二人于不顾,以这两条性命去赎回别的什么人?” “啊。你是说我的私人问题。”李炘好像反应过来了,却又立刻沉默了下去。 “你现在已经有多余的四枚筹码,何不试试?——反正即使全盘输光,也不会波及你自己和你队友的生命。” “不用了,谢谢。” “很好——等等,你说什么?”死神突然反应过来、因始料未及而显得有些生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可不是能够说退出就退出的节点——”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死神被李炘的话激得义愤填膺,“你自己没个概念吗?——死去的是你的至亲,不是吗?唾手可得的复活机会,你要白白浪费掉吗?他们要是知道你的决定之后,又该怎么想——” 在他的质问下,李炘生硬地别开目光、难以控制地叹了口气。 “你自诩死神,难道不明白吗?”最后,他郁郁地答道,“即便会带来痛苦,死掉的就别再醒转过来,对死者和在世者来说,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他话音刚落,一直密切打量着赌局的约翰突然两手一抄、半开玩笑地打断道,“可我同意你即时收手的决定——看死神这么急切,你再赌下去,他怕不是要操纵概率、渐渐收网了。” 听到约翰的话,李炘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死神却迅速把头别向一边,虽然神色依旧淡然,却不再开口催促李炘继续下去了。 卷五: 棋局(四十三) “既然赌局已经结束,就请你尽快兑现赌约、让我们撤走伤员吧。”见死神毫无开口之意,李炘催促道。 后者阴沉地瞥了他一眼,一转身、掀起了黑色风衣的下摆。 在他风衣复原之前,所有浮夸如赌场陈设般的霓虹装置统统一扫而空,那让人躁动不安的音乐也戛然而止。寂静与黑暗像是一直躲在舞台幕后的两头怪兽,此刻终于登台露面。 小队几人还来不及重新点亮提灯,只听见死神与他那具骷髅仆从远去的簌簌脚步声响起——他每走一步,天色似乎就渐渐明亮几分。几秒种后,死神朝着重新升上中天的太阳抛出一枚筹码、发出“铮”的一声。 “总有一天。”他只静静留下这么一句话,身形便完全融化在了雾气之中。 ——与此同时,约翰与杰西卡也渐渐恢复了血色。杰西卡似乎终于感觉到了来自伤手的痛感、突然闷声不响地蹲下了,把右手牢牢护在身前。 李炘有些怅然地环顾四周,却被冷不丁出现在不远处的两团深色轮廓吓了一跳——两个将近一人高的圆锥体,伫立在离几人约莫十来米的位置,像两团巨大的玛尼堆。 “......营火?”赫伯特难以置信地开口道,“到头来,我们其实一直离造访区之外只有十来步距离?” “别站着发呆了。”史蒂文催促道。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打开折叠担架、把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安德鲁挪了上去——安德鲁看来还未完全脱离休克状态,但因为史蒂文时不时向他确认状态,至少还保持着清醒。他一手蜷在胸前,两眼仍旧瞪着虚空,显出交织着难以置信和郁愤的复杂表情。 在娜奥米的帮助下,史蒂文终于抬起担架,组织起众人朝营火堆的方向走去。打头的是赫伯特,走在中间的是一瘸一拐的杰瑞米、搀扶着杰西卡的维拉,以及拖着自己的裹尸袋、若无其事的约翰。 只有诺拉好像发现了什么,还埋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走了,诺拉——” 听见催促,诺拉飞快地弯腰捡起了什么,这才一边报数一边快步追上了大部队。 ——可事情还没有结束。 就在小队一脚踏出造访区的同时,他们立刻意识到早已有人埋伏在沙丘栈道的入口处。 三个西装革履、长着一模一样脸庞的人仿佛凭空冒出来似的,突然堵截在他们面前——当李炘看见这几人的m字秃顶、同一制式的墨镜,和布偶一样臃肿却缺少肌肉轮廓的身形时,突然一个激灵—— “我是代理人斯密。”三人毫无任何时间差、同时开口说道,那声音听起来反而像是同一个人以特大嗓门在自报家门似的,“我谨代表sw有限责任公司,要求你们配合调查。” “我们有急重症伤员。”史蒂文边说边扛着安德鲁、径直朝前走去,“性命攸关,不能等。” 可当他与娜奥米继续朝前走了两三步后,却又被不情不愿地逼停了—— 在那三个一模一样的探员身后,又有将近二三十人的大团体出现了,一言不发、阴郁地围拢过来,把小队几人卡在了造访区前的一小条夹缝之中。 如果说几个斯密探员那身打扮好歹还是费了点心思、让他们勉强有些人样的话,那这二三十人的状态简直可以说是离大谱了。——他们皮肤的质感简直像是劣质硅胶,在日光下反射出不自然的光泽。就好像是为了节省成本似的,这些家伙里没有一人有头发。他们统统穿着廉价牛仔裤和油腻腻、松垮垮的白色t恤,微微有些高矮胖瘦之分,却甚至看不出男女区分。所有人顶着同一张服装店假人似的脸、挂着不失礼貌的笑容,但很明显连眼皮和上下嘴唇的开合都没有费心制作出来。 “我仅代表sw有限,要求你们配合调查。”三个斯密探员之中,站得最靠左的那位突然扶了扶他的墨镜,再次干瘪地强调道。 与此同时,李炘瞥见站在人群边缘、离他不远的一个高个儿假人突然抬了抬手——那家伙好像是经不住痒痒似的,把手伸到t恤的领口下、像拉出扎在裤子里的衬衫一样拨出一小片皮肤,又把另一只手探进人造皮肤底下挠了挠。 就在他重新把手拔出来的瞬间,李炘看清了人造皮肤底下的构造——没有肌肉、没有内脏,也没有结缔组织。藏在果冻状的假人皮之下的是一副会动的活骷髅,与紧随死神的那名仆从无异。 卷五: 棋局(四十四) 在一干不似真人的家伙包围之下,史蒂文沉着地环顾四周。 “按照造访区资源利用法,任何医疗组织都属于中立第三方。”他冲那三名同一长相的探员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但若是你们试图武力胁迫、抢夺伤患的话,将会受到起诉......” 史蒂文话没说完,站在正中间的那名探员突然扬起一只手——他的前臂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抬起的方式活像商场和车行门口的充气人偶。 “不要紧张。”戴墨镜的探员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取走所属物,这就离开。” 他边说、边伸出一只臃肿的手指,锁定了诺拉的方向。 后者愣了愣,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从背包里掏出她在离开造访区前捡起的东西——是那枚碧绿色的猫眼石吊坠。 “这是你们的所属物?” 探员点了点头,向前一步,而诺拉见状,警惕地往旁侧闪躲。 “勘探员道格拉斯·怀特,他此次带领小队进入造访区、进行对‘房间’的勘测,原本便是在我司的出资支持下进行的——装备、口粮,甚至是......珍贵的造访区遗物,都由我司出借。”这探员边说边走到史蒂文面前,从衣兜里掏出一份对折起来的合同书、要他确认。 在不情愿地重新安置好安德鲁之后,史蒂文从背包里掏出急救队与道格签下的协议书。 “你们上次派遣探险队,是公司一方落款与急救队签署了救援协议。”确认两份文件上的签名一致,史蒂文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次是道格以个人名义签署的?” “他们是外包小队,我司并不看好其表现,要求他们自费购买医疗险。”探员悠然答道,丝毫不顾杰西卡与约翰二人的脸色,“......尽管就结果而言,还是有些意外收获的。” 他说着,转身瞥了一眼他背后那片乌压压的假人,又立刻重新盯住诺拉、示意她交还猫眼石挂坠。 可诺拉站在原位,丝毫没打算上前,只是像使用催眠摆锤似的举起那猫眼石挂坠,在探员面前晃了晃。 “现在就叫你的人离开。”她似乎是想起了约翰和杰西卡之前的遭遇,不大确定地试图命令斯密探员道。 可后者没有任何反应。在等待几秒钟之后,甚至不耐烦地大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径直从她手里抓走了猫眼石挂坠。 诺拉僵在原地,涨红了脸,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你们有伤员在,时间紧迫。”那探员一边说着,一边朝他的同伴打着手势,“我们这就告辞。” 他话音一落,那群披着假皮的骷髅立刻聚拢在一块,参差不齐地朝远离造访区的方向走去。 “站在边上那两个——他们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我司的雇员。”临走之前,斯密探员又朝约翰和杰西卡的方向指指点点,“等他们入院手续办理完毕,我司将提出会见要求。” 杰西卡默默朝他啐了一口,可后者一副甚至没有察觉的表情,飞快地追上其他两个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探员,朝远处走去。 sw有限的诡异大军一往无前,与匆忙赶到现场的梅耶博士擦肩而过,继而消失在了营地停车场的方向。 卷五: 棋局(四十五) 梅耶的出现给几人带来了始料未及的亲切感。 见到小队几人的惨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八分释怀、两分忧虑,任由几人匆匆将伤员朝营地的方向搬运。在每个人经过的时候,她都难得一见地搂了搂他们的肩膀——已经有救护车等在营地边上的停车场里了,接棒的是急诊部的两个熟面孔,瑞秋和克莱昂。 “多久......?”史蒂文把动弹不得的安德鲁转移到救护车的病床上时,一旁的杰瑞米问道。 “两个月了。”梅耶两手揣在白大褂的衣兜里,远远看着安德鲁。 她的话让小队中初次参加任务的几人大吃一惊。 “两天前,沙丘栈道附近的浦肯野指数开始大幅波动——我们当时就在猜测是不是你们终于回来了。” “但是你们无法确信。”史蒂文边说边往回走。 就算不是你们,也很有可能是别的勘探队。”梅耶说着,习惯性地摘下眼镜挂在白大褂的领口处,又把从发髻里滑落的几根头发别了回去——比起小队刚刚出发那会儿,她眼角积攒的疲惫好像陡然多了十倍,“总得碰碰运气。” 她说着,一扭头,突然看见站在一旁的约翰在默默把裹尸袋卷成一团。 “你——?” “我没有受伤,不需要救治。”后者好整以暇地答道,“是不是可以直接离开了?” “他死过一次。”就在梅耶准备点头的时候,杰瑞米冷不丁插话了——这让博士皱起眉头,却又很快反应了过来。 “我建议你跟我们回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她边摇头边对约翰说道,“再者,我们科室的研究员可能会想要详细了解一下......你的遭遇。” 站在不远处的李炘听见这话,想起那所谓的研究员,偷偷露出了大事不妙的眼神。 “伤员只有这几人吗?”这时,梅耶再度问道,“道格拉斯·怀特的小队出发时,队伍理应有十六人才对啊。” “只剩这两人了。” 梅耶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数十秒过去,才终于叹了口气。 “那安德鲁——” “没能劝回来,签订了契约。”史蒂文阴沉地答道。 “和谁签订的?”梅耶一脸碰到棘手事的神色,紧闭两眼、用右手掐了掐鼻根处,“愿望是什么?代价呢?” “一个刚出现没多久,就在造访区造物的黑吃黑斗争中败下阵来的家伙。——我们和‘死神’打了照面,细节我晚些时候再具体报告。”史蒂文答道,“代价是胸椎的第一节,至于愿望,恐怕得直接问他本人。” 博士仍旧没有睁眼,甚至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凝重地深吸一口气,才开始继续追问。 “安德鲁已经支付了代价?离他进入休克后过去多久了?” “我们的体感?大约四十来分钟。” 听着二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小队中的几个新人提心吊胆、为安德鲁捏了把汗。 “博士,安德鲁还能恢复过来吗?”一阵沉默过后,娜奥米小心翼翼地问道。 梅耶没有转头,只是看向救护车的方向。 “在脊髓损伤最初的休克期过后,往往会有部分神经反射能够顺利复原。”她边说边下意识地咬起嘴唇,白大褂的下摆在风中哗啦啦翻飞,“至于完全恢复?我由衷祈祷如此,可这大概只是奢望罢了。” 她的话带来几分寒意。等到克莱昂和瑞秋回到救护车上,二人关车门的声音好像才把几人惊醒。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等在停车场另一头的一辆面包车走去,准备重回市区。 卷六: 整顿(一) 九月,沙漠城市瓦迪兹热到了不像能住人的地步——刚过早上十点半,气温已经奔着三十度往上去了。 骄阳投射向居民区,土黄色的低矮平房,土黄色的枯草和土黄的地皮,就连路边飘过的垃圾袋都沾染了沙尘,变成了半透明的土黄色——对工薪阶层来说,企图在这么个鬼地方栽花养树,不过是白白浪费水费罢了。整条街上下,唯一的绿意只来自于有些人家门前的两三棵刺梨仙人掌。 早高峰已经过去,此时这条已经裂缝的小小柏油路上连个遛狗的人都不见,却偏偏有辆深蓝色的斯巴鲁在犹犹疑疑地往前蹭。这车时不时使劲朝左一忽闪、避过停在路边的其他车辆,好像生怕外人不知道开车的是个实习的新手一样。 “刹车!” “什——”李炘还没反应过来,后脑勺首先狠狠敲在了驾驶座的靠背上。 教练抄着两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一脚仍还踩在副驾驶的备用刹车踏板上。 “说了多少次了?看标志!”他以带着点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训李炘道,“——没看见吗?停止标志,不踩刹车你是不想要命了伐?” 由于长期带学生练车,教练的肤色被晒得黝黑到发紫、脸上油亮亮的。他今天穿着件带绿色横条纹的圆领t恤,像所有中年大爷一样,在腰际的皮带扣上别着一大串叮铃当啷的钥匙。 “抱歉,我走神了——”李炘边说边重新起步、朝前开去。 “走神你还开什么车?你们这些学生家......刹车!你没看到吗?路边又有个停车标志!” 李炘被吼得不敢答话了。他闭上嘴,小心翼翼地盯着前方,像拽着消防栓阀门一样死死捏着方向盘。 “拇指!说了多少次了,拇指不要扣在方向盘内侧!” 一阵手忙脚乱的调整之后,李炘好像终于让教练满意了。后者低头看了看手机,开始回起消息来。 “我猜你这车拿来当教练车,肯定得经常修?”沉默中,李炘没话找话,问教练道。 “还好,就是减震换得频繁些——你们这种新手刹起车来没轻没重的,刹车片也老得换。”教练边说边打字,又突然斜眼往右前方一瞄,毫无征兆地一踩刹车。 他这一脚怕不是比任何一个学员还要来得急,差点没让李炘直接飞出车去。 “看标志。”教练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又重新低头看消息。 李炘战战兢兢,默不作声地又开出去一小截。 “你干这一行已经很久了吧?”他在下一个停车标志前终于记住要刹一脚,好像找回了点聊天的资本一样,又问教练道。 “十多二十年了。”后者头也不抬地答道,“你们学校的中国学生,基本上都是我教出来的——不信你自己去问你们师兄。” “学校?” 李炘的反问让教练终于找回了注意力。 “怎么?你当我看不出来?你不是州立学校的留学生吗?”他边问边收了手机,“你看起来就是副没吃过苦的模样,父母把生活都安排完了,成天到晚傻哈哈的。” “傻哈哈——”李炘哑然失笑,却又因为在停车标志前等了太久,被排在后边的车狂按喇叭。 “右拐——减速!教给你的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你见过谁转弯开三十迈转的?!” 在教练的大呼小叫中,又过去了十来分钟——等到整节课都快结束的时候,李炘也仍旧没什么长进。 “今天就教到这里吧。”最后,精疲力竭的教练干脆把李炘赶下了驾驶座,“把你的学费交了,我把你开回去。” “你之前说只收现金?” “只收现金。”教练接过李炘递来的纸钞,一边清点,一边继续对他说道,“就你这水平,路考之前至少还要再上四节课。” 李炘正如释重负地往后座上钻,这时趁教练看不见,做了个听天由命的怪相。 “我应该送你到哪里?”教练终于把钱揣好、坐上了驾驶座。 “在山奈医院正门把我放下就好。” “医院?”教练翘起一边眉毛,从后视镜里看了李炘一眼。 “我今天轮休,但有朋友还在住院,我去看看他。” 教练没有答话,一边松开手刹,一边又偷偷瞄了两眼李炘。 “你不是州立大学的啊?”半晌,他满腹怀疑地问道,“是医学生?” “不是。”后者有些尴尬地答道,“我是造访区急救队的。” 教练不说话了。 “......有几条命都不够花。”等到他打转方向盘、飞快驶进居民区外的主干道之后,终于讪讪地答道,“你父母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放任你来干这个。” 李炘畏缩了一下,没回他话。 在这之后,两人一言不发,就这么维持到了山奈医院的门口。 “下次上课是明天的同一时间,对吗?”临下车,李炘再次和教练确认道。 后者闷哼一声,点了点头。 “可不得赶紧上吗?”李炘跳下车时,听见教练还在自顾自的嘟囔,“万一你两节课之间隔了一周、人就没了,那还考啥驾照呢?” 卷六:整顿(二) 李炘没有理会驾校教练的揶揄,就这么进了山奈医院,像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一样朝着神经外科的方向走去,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应该去住院部。 他拐了个弯、和一群穿蓝灰色医疗服、戴着头巾口罩的护士挤进同一部电梯,坐到第六层,又顺着安有落地窗的走廊朝病房区走去,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窗外一片土灰色的城市和稀稀拉拉的棕榈树。落地窗朝着东边,视线可及的最远处是刚刚显出端倪的沙丘——即使在已经逼近四十度的干热天气下,那个方向却始终笼罩在一层灰雾之中,让沙丘到地平线之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安德鲁的病房在护士站的另一头,可李炘甚至还没抵达护士站,就已经听到有人在高声争吵——那嗓音听起来分外耳熟,未见其人,已经让他感觉太阳穴隐隐跳痛了。 “我拒绝。” 他刚刚和门口值岗的护士打过招呼、轻手轻脚溜进病房,就听见陈郁斩钉截铁地冲安德鲁说道。 “您不能这样!”后者此时正耷拉在病床上,瞪着两眼,向陈郁抗议道——他的僵硬的坐姿和昂扬的情绪完全不相称,可一看安德鲁的表情,李炘立刻就明白两人在争什么了。 安德鲁的眼神里夹杂着被公然否定了自我价值的恼怒,和几个月前他在地下室初次同陈郁说上话时几乎一模一样。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现如今,他的眼角还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绝望。只要陈郁再否定他两三次,或许他就不得不面对现实、放任自己沉入恐慌。——命运岂止是给安德鲁关上了一扇门,简直是摧枯拉朽地毁掉了他的整间屋子,又指着他的鼻子当面嘲弄他。 “您不能这样......否则我付出的一切,这都算什么呢?”沉默片刻,安德鲁再次开口恳求道,语气里沮丧多于愤怒,“就因为我留了下来,现在已经成了个废人。如果这还不能向你证明我的决心,那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的人生意义跟我有什么关系?”后者冷冷地反问道,显然已经在同一话题上和安德鲁拉锯好一阵子了,“在你肢体健全的时候我已经拒绝过你一次。我问你,你哪里来的信心,觉得伤残之后,我还更有可能录用你?我看起来像是做慈善的吗?” 安德鲁不说话了,只是埋着头,使劲咬自己的下嘴唇。 “我问你,你是胸椎完全损伤,对吗?离受伤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你的下肢反射有任何恢复吗?——你能控制自己的膀胱吗?生活能够自理吗?即使要写代码、做实验,你的手指还能分别独立活动吗?” 陈郁的一连串提问像是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沉了安德鲁的自尊心。后者颤抖着长呼一口气,抬起左臂,蹭了蹭眼睛——他左手的四指和小指轻轻蜷缩成握拳状,似乎尚还无法自行张开。 “有必要这么残忍吗,博士?”李炘实在看不下去了,悄声问陈郁道。 他的话好像同时惊到了陈郁和安德鲁,二人之前好像都没意识到李炘在场似的,同时瞪了他一眼。 “事不关己,你当然可以显得道貌岸然了。”陈郁语调冰冷,眼神却又像烙铁,让李炘压根不敢招架。她肩颈部的肌肉紧绷,还没等后者辩驳什么,就已经毫无预兆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李炘大气也不敢出,在目送陈郁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才重新转身看向安德鲁——后者看他的眼神也绝对算不上友好,似乎在重大精神打击之后,宁愿一个人待着。 “你还好吗,安德鲁——”李炘犹豫片刻,终于寒暄道。 “你在开玩笑吗?”后者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语气比陈郁还要冰冷,“看看我,你觉得我很好吗?” “抱歉......真的,我很抱歉。” 李炘的语调里有什么触动了安德鲁。他不再诘问下去,只是再次长呼一口气、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他盯着自己蜷曲的两手,低声说道,“我只是累了,你知道吗?赫伯特和诺拉昨天也来看过我——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徒增两方的痛苦罢了。又不是说只要你们来够趟数,我就又可以下地行动了。” “我们几个商量过,安德鲁。最近几次救援任务都是短途、没发生太大的异常,可要是我们下次再碰到房间......” “别犯蠢。”安德鲁迅速打断道,烦躁地挥了挥左臂,“我的教训难道还不够让你们警惕吗?” “......梅耶博士也是这样说的。”李炘承认道,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还被郑额外骂了一顿,骂得狗血淋头。” 不知道为什么,李炘挨骂的消息倒是让安德鲁好像心情好了些,嘴角不再向下撇得那么厉害了。 “你刚刚和陈郁......博士的对话,”半晌,李炘重新追问道,“你怎么没直接告诉她,当初让你丢了胸椎骨的那个契约,就是为了要进她的实验室才签下的?” “你猜出来了?——呵,我懂了。你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了,今天是专程来对我落井下石的。”安德鲁的语调再次变得刻薄,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得箭弩拔张,“你觉得她会作何反应?她会觉得我是企图用歉疚和道德绑架,强行让她收留我。” “你都不惜和造访区造物签订契约了,却又觉得道德绑架是不可接受的?” 安德鲁闷哼一声,没有答话。 “安德鲁,陈郁要是始终不愿意收你当学生,你未来又该怎么办呢?”见他没有答腔的意思,李炘转而问道,“谁来照顾你呢?你要回到父母身边去吗?” “不用你劳心。”安德鲁阴阳怪气地答道,“我和梅耶博士谈过了,急救队的所有人都强制买有劳动险和人身险,能够抵偿雇佣护工的费用。——不要以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自己身上,说不定明天你就会沦落到像我这样的境地。” “也是。”李炘倒是诚心诚意地赞同了一声。他低头看了看安德鲁,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使劲按了按他的肩膀。 “保重,安德鲁。我晚点再回来看你。” “你可别再来了。——就当帮我一个大忙,别再问东问西,让我一个人静静。”后者恹恹地答道,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李炘。 可等到李炘转身离开病房的时候,他却又像个被寄养在陌生人家、落寞无助的小孩一样,飞快转过头、极力眺望着熟人的背影,直到李炘消失在护士站的拐角之后。 有那么一瞬间,病房显得那么大、而他又是那么孤立无援,好像立刻就要被淹没在一片白色的海洋里了似的。 卷六:整顿(三) “......你今天倒好像有点进步。” 第二天一早,李炘再次开始学车的时候,教练一手撑在车窗上、一边低头回着手机的消息,心不在焉地说道。 后者在停止标志前踩下刹车,颇自得地冲等在路口的行人挥手、示意他们先走。 可就在几秒钟之后,他又因为拐弯没打转向灯而被教练狠狠奚落了一番。 “教练,你是上海人?”等到他无事地又开出去几个路口,李炘朝教练搭话道,“你上次回家是多久?” 教练没有搭理他,只是伸手薅了一把自己头发——他把鬓角的头发朝上捋的时候,能看见沿着额头边缘一簇簇黑白交杂的发根。 “你说回上海?”半晌,他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样答道,“五六年前的事了吧。——上海可算不得家了,好几十年前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就已经把在上海那栋老房子交给我姐,代为变卖了。” “你怎么会跑到瓦迪兹来、教人开车呢?” “我?”教练打了个呵欠、看向窗外,“我一开始不是干这一行的。刚到美国那会儿,我在东岸做卡车司机。那时候年轻,给我一包烟和一杯最大号的咖啡,一晚上我能从巴尔的摩开到波士顿。——东北部又阴又冷,一到冬天,开夜车的时候就只看得见路边的积雪,特别晃眼。” “是天气太冷了,你才决定搬到瓦迪兹来的?——还是因为造访区出现了,你觉得有商机?” “看路。”教练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闷哼一声、抬手示意他在下个路口转弯。 “我来瓦迪兹的时候,造访区都还没个影呢。”几分钟后,他才重新捡起话头,一边重新刷起手机,“商机?什么商机?我老婆带着小孩突然从东海岸跑到了瓦迪兹,我才追过来了。——就这么简单,我告诉你。” “她跑什么?”李炘莫名其妙地问道。 “是啊。她跑什么?大吵一架,还把小孩都牵连进来了。”教练附和道,一边三心二意地看着手机,“要知道,当初瓦迪兹鸟不生蛋,什么都没有。我从东岸来这边,白手起家,什么都做——我开过餐馆、做过旅行社的地陪接车,最后才发现教车的活路最有搞头。” 李炘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重点,却又想不出该怎么问。 “你老婆......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离了。有十几年了。” 教练回答得过于干脆,反而把李炘噎着了。 “那你还留在瓦迪兹干嘛?”最后,他终于重新问道。 “我女儿还在啊。”教练却理所当然似的答道,好像反而觉得李炘问得奇怪。 “你女儿和你很亲?” 教练没有答话,还看着手机,这时却突然笑了笑,重新挠了挠头。 “亲。怎么不亲?她和她妈住一块,但跟我比她妈还亲。”他边说边掰起手指头来,“——要说我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她从小到大各种支出,什么尿布钱、生活费、培训班,买衣服买包买化妆品,都是我出的,从来不愁缺什么东西。这不?她马上高中毕业,要考大学了,还得考虑学费的问题。” “哦?要是她大学申请到别的州去,你岂不是要伤心死?” “我跟她还有她妈商量过了,就在州内申请——不是州立大学的话,就是瓦迪兹市立大学。”教练边说边收了手机,按了按胸口,有些惆怅地说道,“从小就是看着长大的,怎么能舍得让她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呢。” 他的话让李炘沉默了。 “挺好的。”在红灯变绿、斯巴鲁车重新起步的时候,李炘真心诚意地说道,“我蛮羡慕她的,有这么挂念她的家人。” “你之前也是在这边读的本科,对吧?”好像听出李炘话里的愁绪,教练的语气也和缓了些,“你父母肯定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由得你一个人出来闯荡。” “是这样就好了......”李炘不好辩驳,模棱两可地答道,一边重新在下一个红灯前停下。 “你家——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半分钟后,见车里越来越安静,教练清了清嗓子,有些关切地问李炘道。 “我爸是做生意的。”李炘迟疑片刻,才终于回答道,“可在我小时候一段时间,他生意一直没有周转过来,家里总是有欠款。——我妈当时为了生计,只能一边带我、一边做着正职的工作,还一边硬着头皮考研读研。她最后拿了学位、留在高校就职,老喜欢拿这段经历训我、说我不够努力。——她说她当时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等个公交车都能站着睡死过去。” “不容易啊......”教练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勉强评价道,“但至少你家后来境遇还是变好了,能支撑你来这边读本科了?” 李炘笑了笑,可情绪反而越来越低落。 “我爸只负责出钱,对我到底在学什么完全不在乎。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挡箭牌罢了——我妈和他频繁吵架,吵到分居、一直闹离婚,可他一直拿舍不得我当借口,拒绝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他说不定是真舍不得你。” 李炘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知道的,这个真的不是。我和我爸一点也不亲——我们过去几年说过的话,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他要么不在家,要么刚从酒席喝得烂醉回家,不省人事。” “你妈妈那边呢?” “我妈?”李炘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皱着眉答道,“每次我和我妈通电话,她都会把我训一通,说我如何不争气、尽学些没用的东西。” “怎么会呢?你不是在念大学吗?” 他耸了耸肩。 “我也纳闷。”几分钟后,他才自嘲地答道,“你知道吗?这大学念了四年我才搞懂,化工系的大学副教授,家里要是出了个学比较文学系的儿子,那就是对不起祖宗、这辈子白活了。” 教练不说话了,只是打量着李炘。 “要不今天练车就练到这里吧?”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李炘长呼一口气、点了点头,在教练的指挥下,把车开进路边一家超市的停车场,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换手。 “你也不容易啊......”等他上了后座,教练还在有些担心地从后视镜里打量他,“再说,你一个学比较文学的,怎么就决定去造访区玩命了?” “呵,你这么一说,是挺奇怪的......”李炘打着哈哈,正准备糊弄过去,手机却突然震动了两下。 他点亮屏幕,却发现是来自诺拉的短信。 救命——那短信就这么两个字,后边跟着一大串骷髅头的emoji表情。 卷六:整顿(四) 李炘回信问维拉发生了什么,可她什么细节也没说,只发了“安德鲁”三个字。 一头雾水的李炘只好拜托教练把他送去医院。他重新上了前往住院部的电梯、按下楼层数的按钮,可金属门正要关闭时,却冷不丁被一双手拦下了。 “劳驾,按一下六楼。”梅耶边说边钻进电梯,先看了一眼楼层面板,然后才环顾四周、惊奇地发现李炘也站在人堆里。 “哦,你也听说了吗?”她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衣领,又掸了掸两只衣袖,一边问李炘道。 “不能算听说......安德鲁出什么事了吗,博士?” “没什么,他的双亲终于从东北部飞过来探望他了。” “都快一个多月了,他们这才想起来要探望他吗?”李炘诧异地问道,可看到梅耶抛给他一个不要多管闲事的表情后,又讪讪地住了嘴。 “他们没有通知院方,是在进医院时刚好碰到了诺拉、要她带路,我们才得知的。”两人下电梯时,梅耶才终于解释道,又担心地看了一眼李炘,“看诺拉发来的消息,病房里现在的气氛不大好——这么说可能不大客气,但你还是别跟来比较好,李炘。我怕人太多,容易刺激到家属或是安德鲁本人。” “我不进病房,远远看一眼就走。” 梅耶不置可否,可看她表情,明显也不是很赞同。 “爱凑热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在两人穿过住院部前的走廊时,她终于不咸不淡地说道。 李炘权装作没听懂。 与昨天截然相反,二人到达病房前时,屋内一片铁板似的寂静。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窗,可以看到安德鲁的病榻对面站着两个中年男女——男人两手抱在胸前、正凝视着安德鲁,一边不耐烦地以皮鞋尖敲着地面。他方墩墩的下巴高高扬起,倨傲的模样和安德鲁如出一辙。而那女人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裙、安静地跟在她老公身后,瘦骨嶙峋的手像鸟爪一样,抓着只精致的皮包。 李炘伸长了脖子张望,才发现诺拉躲在安德鲁的床头边,深受打击地垂着头。 他侧身、替梅耶博士开门,又企图跟在博士身后往病房里走,却被她伸出一只手制止了。 “就远远看一看——你自己说的。”她回头瞥了李炘最后一眼,又朝维拉挥了挥手,“你也跟李炘一起走吧,剩下的交给我。” 她话还没说完,维拉立刻感激地点了点头、像逃难似的匆匆离开了病房。 “约翰逊博士、惠特曼博士,初次见面。作为同行,你们二人的声名我早有耳闻。”李炘看着诺拉带上了病房的房门——梅耶博士的声音从门另一头传来,虽然有些闷闷的,却仍旧清晰可闻,“请允许我站在安德鲁亲友的立场上,由衷地表示遗憾——” 见李炘站在原地发愣,诺拉二话不说、把他从正对着门上玻璃窗的位置支开,又偷偷冲他打了一连串手势——后者这才会意,和诺拉一起靠到拐角处偷听。 “您或许还以为自己在说客套话,凯特琳·梅耶博士。”一个低沉严厉的男音响起,“不要搞错了,我从来不把你这种人看作同行。——比起实际科研,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人事管理罢了。最近几年,你真的发表过任何有价值的研究论文吗?” 二人看不见梅耶博士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李炘自己已经目瞪口呆了。 “这是重点吗?——这是看望自己儿子时该说的话吗?”他偷偷问诺拉道。 后者却好像毫不意外,只是撇了撇嘴。 “你知道他意识到我是急救队的人时,是怎么说的吗?”她小声又心有余悸地回答他道,“‘对我儿子见死不救的蠢材,就是你们吗?’” 李炘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学术上的争端先放在一边。安德鲁——”这时,梅耶那不带感情的嗓音又重新响了起来。 “他是自作自受。”那低沉的男音一口咬定,“我早就跟他说过,他就是鬼迷心窍了,才会故意偏离我们千辛万苦为他规划好的未来路线。造访区研究就是个打着科研幌子、骗取研究经费的伪科学领域。一个人得多短视,才看不清这一点,还把自己下半辈子给搭进去了——你自己说,安德鲁,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母亲吗?” “就是因为你的这种态度!”沉默至今,安德鲁终于爆发了,大声吼道。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摔出去了,躲在病房外偷听的两人听见“哐”的一声巨响,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安德鲁?”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不比男人的嗓音少哪怕半分严厉,“你觉得伤残给了你借口,你可以不顾理性,随便发泄了是吗?” “你没有权利左右我!你们没有权利!” “成熟一点,别像小孩一样瞎胡闹。”那女声压抑着怒火答道,“你以为你能做得比我们更好,安德鲁?不靠我们、你能获得更大的学术成功?放任你自己决定自己人生的下场,我们如今可都见识到了,不是吗?感到愤怒的可不止你一个。” “安德鲁,你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梅耶还在中间劝和道,“我们各退一步——” “没什么好说的。收拾东西,安德鲁,你跟我们坐下一班直飞航班回家,离开这鬼地方。” 就在李炘和诺拉毫无防备之时,病房的房门突然又“砰”的一声打开了。 安德鲁的父母率先走了出来。他母亲看见门外二人时,露出了看待下人似的、居高临下却自以为友好的笑容,接着又昂着头、跟在她丈夫身后离开了。 他们一阵恶寒,硬着头皮又等了几分钟,却始终不见梅耶出来。李炘大着胆子探头朝屋里张望的时候,只见博士一脸疲惫、默默盯着安德鲁。后者朝病床背后的墙壁别过脸去、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安德鲁的不锈钢餐盘翻倒在正对着病床的壁挂电视底下,酱汁像是脏污又黏糊的油漆一样,从电视机屏幕上一直滴落到下方的墙壁上——这电视机竟然没碎,也算是奇迹了。 “我去叫人来清理。” 听见李炘的话,梅耶终于扭头看了他俩一眼。 “麻烦你们了。”她清了清嗓子,勉强答道,然后又重新看向安德鲁,似乎在无谓地较着劲、指望僵持得够久,就当真能找到能宽慰他的话一样。 ——这是徒劳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全都不忍心指出。 卷六:整顿(五) 山奈医院的康复治疗室乍看之下就像个小型健身房,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器械,甚至还有个小型泳池。 李炘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发现安德鲁正在人帮助下用拉力带训练手臂。他远远看见李炘,于是低声和陪护的护士说了两句,用毛巾擦了擦汗,推着自己的轮椅、朝他的方向驶来。 “我帮你确认过了,她在。”李炘两手揣在衣兜里,对他说道。 “谢了,我回一趟病房、换身衣服就去。”后者把毛巾揉成一团,一边答道,“你跟我一起吗,李炘?” “算了吧,我接下来还要去上驾驶课......”李炘说着说着,有些踌躇地看了看安德鲁,“你已经能自己换衣服了?” “不劳你关心。”他有些愠怒地答道,“我能自己做的事有很多,没这个时间给你细数。” “也是......”李炘小心翼翼地答道,却始终忧虑地直盯着他看,“你确定还要再去找她吗?我不是故意想打击你,但她已经拒绝过你两次,又怎么敢保证没有第三次呢?说不定,你父母的看法才是对的——” 看到安德鲁的表情,他及时住了嘴。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听你这语调,我看你是心心念念想亲眼再看我受一次羞辱。”安德鲁尖锐地答道,“没人跟你说过吗?多管闲事的家伙最惹人厌。” “抱歉。” “一天到晚,你就只知道抱歉。”安德鲁对此嗤之以鼻。他推动轮椅、往电梯的方向去了——他按下上行的按钮,半分钟后,‘叮’的一声,电梯包厢停在了二人面前。 可就在他准备上电梯的时候,却被已经包厢里的人给吓了一跳。 看见他的反应,李炘远远伸长脖子瞥了一眼。电梯里唯一的乘客是陈郁,她冷不丁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安德鲁,好像也吓了一跳。 尽管安德鲁此前一直声称要去找她,这么突然一撞见,他却突然像是伤口上被撒了一把盐似的,连进电梯的意图都没了。 “我就知道。”就在电梯即将关门的时候,陈郁终于叹了口气,雷厉风行地下了电梯,把安德鲁和李炘两人下意识地逼退了两步,“看见李炘这小子在我实验室门口鬼鬼祟祟地探头,我就猜是你在背后鼓动。” “哪里的话,博士。”李炘波澜不惊地寒暄道,“平时很少见你出实验室——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陈郁抄起两手、眯起眼睛看着他,一个字也没说。 可在她背后头顶的位置,电梯的楼层显示还在默默攀升。穿过四楼、五楼,那数字终于冻结在“6”上,再也不动了。 “我已经和你说过,也不介意再重复无数次。”几秒钟后,博士终于再次开口,对安德鲁说道,“不管你求我多少遍——没有用的,不要再白费功夫了......” “我今天准备来找你,不是说这件事的,博士。”安德鲁坚决地打断她道,语气里带着只有完全断念的人才可能获得的平静,却还是没法藏住强烈的沮丧,“我是来道别的。——三天之后,我将不得不离开山奈医院。如果说我对这结果不感到遗憾,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如果有些事注定不能发生,或许这就是宿命罢。” 他的话竟然让陈郁在一瞬间有所动摇。她张了张嘴、表情柔和了几分,却好像又回想起自己的立场,重新摇了摇头。 “保重,博士。”安德鲁见她摇头,于是失落地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可就在他即将进到康复治疗间的时候,陈郁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想不想最后再去实验室看看?就算做是告别礼物——这点程度还是做得到的。” 安德鲁的眼里燃起两点希望的火星,却又在转眼的功夫间尽数熄灭。 “事到如今——” “我想去看看,博士。”安德鲁的回绝还没完全脱口,只听见李炘没头没脑地插嘴道,引来了两方莫名其妙的目光。 “但我需要有人给我解释,否则我看不懂。” 安德鲁立刻会意了。 “拙劣。太拙劣了。”他并不见得有多高兴,连连摇头。 “在乎这么多干什么?”陈郁边说边按了按电梯下行键,把包厢从六楼又招了下来,“这是你喜欢的东西,不是吗?有什么不追求的道理?——一起来吧。” 她的话不知怎么好像说到安德鲁心坎上了。他不再推辞,只是默默又把轮椅转回到了电梯前。 “我不会道谢的。”他经过李炘的时候,冲他低声说道。 后者只是耸了耸肩,什么反应也没有。 卷六:整顿(六) “你上次来我实验室是什么时候?”下电梯的时候,陈郁问安德鲁道——走廊上出问题的那盏日光灯还没修好,仍旧像恐怖片布景似的,时而“噌”地点亮,时而又忽闪着熄灭。 “一个多月以前了——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急救任务之前。”安德鲁一边答道,一边一脸怀疑地看着那盏灯。 “那已经很久了......在这期间,实验室里还是添了点新东西的。”陈郁边说边进了实验室的大门。 在影子猎犬死后,全是镜子的那个房间却仍旧被保留下来了——监控器和工作台也还在原位,而看来陈郁的习惯也依旧没变。桌上还搁着她用来装咖啡的大号马克杯,以及好几包撕开的砂糖和奶精。 之前李炘只是短暂路过实验室、并没有细看。而这次,当他望向监视屏里的画面时,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是影子猎犬做成的标本吗,博士?为什么看着不大像呢?” 陈郁摇了摇头。 “影子猎犬失去生命体征后两三天,遗骸就自行融化消散了。”她抄着两手答道,“很遗憾,我费劲心思也没能把它给保存下来。” “那......房间里放着的到底是什么?”李炘更加困惑了,指了指监视屏——布满镜面的房间正中摆着个一人高的圆柱形玻璃罐,里边灌满无色透明的液体,其中却漂浮着某种淡粉色的网状结构。盘根错节、细如蛛丝般的纤毛依稀勾勒出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型,仿佛是从谁身上剥离出的全套神经系统一样,却并没有脑组织或是脊椎,只有两个玫红色的巨型团块,横亘在大约是头部的位置。房间四面的镜中虽然倒映出了玻璃罐,却显不出那人形网状物的踪迹来。 “怎么,不认识你的老朋友了?”陈郁仍旧抄着两手,却故意不直接回答,只是露出一个期待而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真猜不出来,博士。” “你再看看?” 李炘一头雾水,只得再次看向屏幕——那罐中由纤毛构成的人型轮廓却好像拥有自我意识一般,正在悠悠随着某种不可见的洋流而旋转身体。他们方才看到的那一面似乎是这东西的背面,而当它渐渐将正面摆向摄像头的方向时,一双漆黑得不见瞳仁的眼睛却赫然出现在三人面前——更严格说,是两只被剥离了身体存在的眼球。 寒意顺着李炘的脊柱直往上攀,抵达颅骨最底部时突然变成了能让整个大脑冻结的麻痹感。陈郁说得不错,他确实认得这双眼睛—— “人面蛛。”他几乎是哆嗦着说出了这三个字。 陈郁露出学生答对了问题似的满意笑容。她几乎是以欣赏自己杰作的自豪眼光、打量起监视屏里的景象来。 “很美丽,不是吗?剥除了它那层人类似的外壳,底下竟是这样一种介于肌肉与神经元之间的奇妙结构。”她的语气几乎像是专业画廊销售人员在介绍艺术品似的,“为了阻止它的拟态外壳不停再生,我试了不下五六十种制剂。——你能想象得到吗,我最后发现,控制这外壳生成的信号居然是靠五羟色酸引导的。只要泡在ssri里,就能完全抑制类几丁质外壳的生成、完整分离出这生物的内部结构。” “你把造访区生物给泡在抗抑郁药里了?”和找不着北的李炘比起来,安德鲁虽然好像能够理解陈郁使用的术语,却丝毫没有少半分困惑。 “我们能别用讨论泡菜似的语气讨论它吗?——内里再怎么不像人类,只看外表,你到底是怎么下得去手的?”李炘厌恶地插话道,一边下意识地从陈郁身边退后两步。 “别把我说得像疯子科学家似的。”陈郁不屑地答道,“一切实验操作都经过了伦理委员会的批准、在你们敬爱的梅耶博士百分之百的监控之下进行。你们心心念念的程序正义我可是好好遵守了的,就算要上法庭,也挑不出错来。” 李炘不为所动,仍旧挂着谴责的表情,而这似乎惹恼了她。 “你知道它最后是怎么落到我手上的吗?”陈郁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终于决定吐露细节,“检察院和区防队的那群废物没有通知我,就想要以教唆罪和故意杀人罪的名义判处它死刑——他们把这生物绑上了电椅,却发现无论施加再怎么高的电压,它都跟绝缘体似的毫发无损。更别提其他化学手段了——当这群人最后决定使用物理手段、直接砍下它的头,却发现与身体分离的首级还跟个没事人似的有说有笑时,这才‘恰好’想起我之前提起过研究意愿。他们直接魂飞魄散地把它扔在了我们医院的太平间门口,就跟扔不可燃垃圾似的,什么人也没通知。” “什么人也没通知?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山奈医院的太平间就在外边那条走廊一直走到底的位置,这么大动静你当我听不见?——我后来叫梅耶打电话去确认,他们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了这一出。”陈郁不耐烦地答道,一边重新看了看监控器,“我发现它的时候,头都已经长回去了。要不是还戴着手铐脚镣,我看这是还要再出一起连环凶杀案的节奏。” “所以你还想要我们感谢你为民除害?”李炘难以置信地问她道。 “我什么也不想,只想要你闭嘴。”后者阴沉着脸答道,“我渐渐开始觉得,邀请你来实验室是个错误了。” 卷六:整顿(七)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 “怎样,你怎么看?”半晌,陈郁又像是希冀同好认可的狂热收藏家一样,带着八分自豪和两分忐忑,冲安德鲁问道。 比起之前同李炘第一次来见陈郁的时候,安德鲁却显得沉静了很多。他打量显示屏时的眼神仍旧带着钻研的火光,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显出毫无保留的崇拜了。 “这都很好,可你又指望我说些什么呢,博士?”最后,他恹恹地答道,把轮椅转向一边,不再看向显示屏里泡在培养缸里的人面蛛。 陈郁的表情迅速垮了下来——她没有开口,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不悦。 “自从我截瘫之后,反倒有了充足的时间反思——有些事情我终于想通了。”安德鲁看着实验室墙上的圆形挂钟,一边说道,“作为一个从小到大始终以优等生身份走过来的人,或许由我来说这话会显得傲慢——我付出了努力,而我的成绩就是我的通行证,让我理所应当地能够获得我想要的东西。在碰上这灾难性的一切之前,我只要表现出热切好学的姿态、在适当的时机提出适当的问题、给出适当的恭维,所有的机会都会向我开放。我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然会有完全不讲道理、从头到尾否定一个人的存在价值的恶人,罔顾年轻人一心求知的梦想,像碾碎虫蚁一样把我的未来尽数拆散。你甚至没有给过我机会,让我自述为什么会想要进到这个领域、做这样的研究......” “傲慢。这个词放在你身上确实恰如其分。”陈郁冷冷地打断道,“我和你解释多少遍了?收不收你并不是我能做出的决定。我也只是在带着镣铐跳舞的人,你怎么能指望我僭越,做出能完全断送我科研生涯的决定呢?——你自以为是优等生的身份带来了特权,可在优生之前,恐怕还有能更好解释一切的因素。” 她见安德鲁涨红了脸想要辩驳,又强硬地摆了摆手。 “不要觉得我说得毫无道理。在你开口反对之前,我只问你一件事——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 “多说无益。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大学教授。”安德鲁郁郁地答道。 “什么方向?” “......神经科学。” 陈郁轻笑一声。 “为什么我毫不感到惊讶呢?”她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重新抄起手来,“不是我想故意贬低你,但是像你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又有什么立场谈什么特权阶级、什么受到歧视呢?” “你对我什么都不了解——你很幼稚,博士,我之前可能被你的科研成果所蒙蔽,可我现在看出来了。”安德鲁恼羞成怒地低声答道,“你就像个小孩,必须要生活在别人的夸赞中。只要我不认同你、奉承你的研究,你便以狭隘的眼光来度量我——你假装理性,却不肯越过刻板印象、用你自己的眼睛看一看你面前的人。一旦自尊心受了伤害,你就非要靠攻击我别的什么方面来找补。” 陈郁没有回答。她打量着安德鲁,两眼亮得有些病态。 “你始终没有理解。”最后,她摇了摇头,“像你这样出生条件优渥的人,又怎么能够理解?我和你对于科研的初始动机就不同——你知道这不同之处的根源在哪里吗?” 她等了几秒钟,见安德鲁闭口不答,又自己说了下去。 “怨恨。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出于怨恨。” 她的话让安德鲁和李炘同时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怨恨什么,博士?”等了半天,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李炘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怨恨因为出身而永远获得不了的机会。”她阴沉地答道,又停顿了将近半分钟,好像才终于拿定决心详细解释。 “你在国内上过高中吧?知道竞赛班是怎么回事?”她问李炘道,见后者点了点头,又转而朝一脸不解的安德鲁皱起眉,“你可以理解成等同于美国高中ap课程一样的东西,只不过要严苛几十上百倍,师资配备也是全校最顶级的。——想进竞赛班是纯粹靠成绩决定的,刚刚入学就会进行分班考试,按科目拉通全校排名。名额是订死的,从第一名开始朝下排,他们只招那么多人,多一个也不行。” “你——” “我想进数学竞赛班。”她一边说,一边低头,挽起白大褂的袖子,“我本来是可以进的——入学考试时,我的成绩刚好压在录取的分数线上。可我与另一个男生分数相同,竞赛班的名额却只剩下一个。” 李炘大概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女孩子家学数理化,后劲没有男生大。’我们当时的教导主任一句话就把我排除在外,把名额给了那个男生。”陈郁仍旧耷拉着头,撇着嘴继续道,“那个教导主任同时也是竞赛班的班主任。在分班结果下来之后,我不甘心,上课时溜到竞赛班的门外,一边偷偷听讲,一边做笔记。” “然后呢?” “我被教导主任逮到了。”陈郁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继续说道,“他把我拉到讲台的正中,当着全班人的面嘲笑我,然后逼着我自己一页一页把自己的笔记给撕掉。——我至今忘不了他那副鄙夷卑劣的样子。” “他为什么会这么干?”李炘难以置信地问道。 陈郁冷笑一声。 “你问到点子上了——入学之后两个月我才搞明白,那个进了竞赛班的男生本来就是教导主任家的孩子。”她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看着安德鲁,“这下你知道我们的不同之处了吗?——就是这份怨气支持着我。本该属于我的,我却得不到,只因为我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而不是教职工。高考——也就是大学入学考试的时候,全校第一名不是什么竞赛班的杂碎,而是我。可这还不够——证明自己变成了我的生存本能。我没有靠山、没有背景,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走到今天这地步全靠的是破釜沉舟的意志和一股怨愤。” 她顿了顿,眼神里有什么黑暗的东西冒头。 “每当我觉得有所成就、终于认可自己的努力的时候,总有一天晚上我会梦见教导主任奚落我的场景,把我重新打回原形。那份侮辱和不安给我留下的是一辈子的创伤,是深深铭刻进潜意识里的自我否定,也是我永远无法停止脚步的理由——安德鲁,像你这样一辈子顺风顺水、家里从来都给你安排好后路的人,真的以为自己能够理解吗?” 可安德鲁却丝毫没有被说服,反而越听越激动、脸越涨越红。 “我倒反而想要问你,你自己真的看不出来吗?”最后,他终于急切地开口了,“尽管我不大理解具体的、文化上的差异,但我算是听懂了。一个教师的子女抢占了你的学习机会,于是只因为我也是教师的子女,你好像就觉得有正当理由,可以反过来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秘密地为过去的你自己复仇了——” 陈郁好像没料到安德鲁会这么解读自己的话,一时竟噎住了,只是狠狠地瞪着他。 “有什么问题?”最后,她不大确信地反驳道,“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小孩,想必从小就占尽来自你父母的优渥条件。即使不知道你的背景,打击你肯定也绝不是白白冤枉人。” “我的大学学费,父母从来没有为我付过一分钱——都是快餐店打工,我自己挣来的,甚至至今还欠着贷款。”安德鲁义正言辞地反驳道。 “但是你即使背着贷款,却一点也不慌神,甚至自愿跑来急救队这种收入也算不上高的地方工作。这不正是因为你心里有底吗?你知道最坏的情况下你父母肯定会替你偿还费用的——我就最看不惯这种心态。”陈郁尖酸地指出。 安德鲁停顿了一下,可愤怒很快让他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你觉得我不知道怨恨的滋味?你觉得你很独特,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你要是知道我父母是谁,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又来了,反正最后肯定会把你父母搬出来当救兵的,不是吗?”陈郁正中下怀,洋洋得意地讥讽道。 可安德鲁没有理会,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理查德·约翰逊,他是我爸。” 陈郁重新被打乱了阵脚,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惊讶的神色,又很快掩盖了过去。 “那个理查德·约翰逊?”半晌,她好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似的,一反之前不耐烦的冷漠语气,反倒以同谋似的语气问道。 “对,就是那个理查德·约翰逊。”安德鲁仍旧因过度激动而喘不过气,大汗淋漓,以一种终于暴露了自己软肋的怯懦眼神看着陈郁。 “那我承认,你确实有些骨气。”后者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看他的眼神突然变了,好像这一切突然都说得通了一样,甚至不经意间卸下防备、流露出了几丝亲切,“早知道这样,你之前怎么不早说呢?” 陈郁的反应似乎让安德鲁终于松了口气。 “你要我主动跟他扯上关系?”他的语气也终于和缓了一些,“那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这话引起两人心照不宣、揶揄的笑容。不知道为何,两人的矛头同时转向第三人,彼此的隔阂倒好像消解了几分。可不知道背景的李炘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却完全云里雾里。 卷六:整顿(八) “你父亲做过什么,为什么你们俩都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半晌,见没人主动提起,李炘忍不住问安德鲁道。 “不是说他做过什么杀人犯法的事情——约翰逊教授履历光鲜,在他的领域是实至名归的大人物。”见后者没有答话,陈郁插嘴解释道,“你和他离得越远,就越会觉得这是个无可指摘、值得尊敬的伟人。” “那只是因为你离得远罢了。”安德鲁忍不住插嘴强调道。 陈郁笑了笑。 “假如你和他是同一个领域的研究者、又恰好同他持相反意见的话,你就能见识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约翰逊教授。”她意有所指地继续道,“假如你想要发表一篇论文支持和他论调相反的假说,可就得当心了——即使是双盲同行评审的顶刊论文,不知怎的,他总有能力把心腹安插进评审员之列,以各种离谱的理由拒稿。” “你被这样坑过,不是吗?” “整整七家。”陈郁恨恨地说道,两眼闪闪发光,“拒稿又转投、转投又拒稿,从影响因子最高的刊物到当年才新创刊、名不见经传的小刊物,我辗转了将近一年半,没有一家愿意接收我的稿件。——最离谱的审稿反馈,说我语句不通、应该重学高中英语。” “这就是吸引子的那篇论文?”安德鲁问她道,不知不觉中语气里重新带上了崇敬。 “就是那篇论文。我最后索性没有正式发表,只是把预印本挂在了网上。又过了两三个月,才终于吸引到其他学者的注意。” “那是用来反对我父亲学说最核心的实验结果,现在引用量快要破千了。”安德鲁对一头雾水的李炘解释道,“就是因为那篇论文引起的争议,现在学界从一家独大变成了两派互争的架势。” “你爸肯定对我恨之入骨。”陈郁笑着对安德鲁说道,“在北塔研究院倒闭的时候,就属他声讨声音最大。等我来了山奈医院、开始做造访区相关研究的时候,他又开始把所有造访区相关的科研批判成伪科学——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那篇批判的文章里将近一半的引用全是我的实验论文。” “我也注意到了——我读过那篇文章。”安德鲁淡淡地说道,语气里突然又重新浮现出几分忧愁,“当初我决定来山奈医院、加入造访区急救队,而不是继续读博,很大原因就是看到那篇文章,意识到您在这里继续研究。” 陈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博士,就算把我的做法当成幼稚的逆反心理也罢——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安德鲁兀自继续道,“假如你和他是同一个领域的研究者、同他持相反意见,又恰好是他儿子的话,你就能见识到一个地狱级别的约翰逊教授。——你的生活、你的求学不可以依赖他一分一毫,因为他把你培养长大,不是要培养一个不能自理的废物。可在研究上,你却又必须对他的任何看法百依百顺,就算是所有证据都不支持他的假设,你也得睁眼说瞎话。” 他抬眼,见陈郁仍旧没有任何表示,于是大着胆继续说了下去。 “我只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博士。我心有不甘。” “安德鲁,你已经......”李炘忍不住劝道,却又被安德鲁的眼神给堵住了嘴。 这时,陈郁好像终于下了某种决心。她深吸一口气、一边挠了挠头,一边朝实验室另一头,被各种器材占领、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工作台走去。 其余二人毕恭毕敬地立在原地,听见工作台另一头一阵叮铃当啷翻找东西的声音。几分钟后,博士拿着个裹在两层防菌包装里,只有指甲盖一半大小,形似芯片的墨绿色电子零件回来了。 “你既然对相关文献那么熟悉,知道这是什么吗?”她问安德鲁道,后者一开始满脸疑惑,却在看见包装上的“黑岩科技”标志时表情一凛、甚至屏住了呼吸。 “犹他电极阵列。”他近乎崇敬地低声说道,却又像突然受到过大情感冲击、承受不住一样,有些哽咽了,“我从没想过,实际见到这东西的时候,我自己居然......” “这到底是——?”李炘凑近了观察那微型电极阵列、却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 “这是脑机接口实验传统使用的电极针。”陈郁解释道,可她说了等于没说。 “......你可能得解说得再浅显一些,博士。”李炘硬着头皮要求道。 “我一直希望做一个脑机接口相关的课题,之前找梅耶申请过,在等待伦理委员会批准的途中已经购入了一些设备。”陈郁耸了耸肩,继续说道,“目前课题开展最大的难点,在于寻找实验的志愿者。——要想做侵入性的脑机接口应用,就必须直接从大脑本身读取电信号,而植入芯片的过程本身需要进行颅骨钻孔,有一定风险性,伦理上是不能招募完全健康的志愿者的。” “你是说——?” 陈郁叹了口气。 “直白说来,目前所有的脑机接口实验,都是招募瘫痪病人进行的。——因为脑机接口带来的便利性可能会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所以才有充分的理由得以开展。” 她说着,看向安德鲁。 “由于条例规定,我确实无法正常招生。可如果走的是招募志愿受试者的渠道,我想梅耶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神经外科手术会由系里的手术医生负责,一切都是规范化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准备一份知情同意书。” 后者愣了愣,眼里突然露出热切的神色。 “......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确定你完全理解了即将面对的状况。” “我知道,我不在乎感染风险——” “我指的不是这个。”陈郁不耐烦地打断道。她见安德鲁重新显出几分畏惧,又有些懊悔地放缓了语调。 “这么说吧,我给你的不是一张永久有效的支票。——颅内毕竟是生物环境,潮湿和脑脊液里包含的离子会侵蚀电极针。通常情况下,犹他电极即使被成功植入,也会在几年之内出现信号问题,迅速变得无法使用。届时,我们将不得不取出电极针,而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一般不会多次为同一名志愿者植入电极阵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德鲁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令陈郁再次叹了口气。 “即使你同意参加实验,这也将是极其残酷的合约——不管是进行研究也好,还是享有脑机接口带来的便利,你只有不到一年时间。我认为这是极度不公平的、与你需要承担的手术风险极其不成比例。这也是我一开始不愿意告诉你这个项目的原因。” “您多虑了,博士。”安德鲁几乎没等她说完,就立刻接话,“有些权衡在正常人看来异常重要,可于我而言,几乎已经等于没别的选择余地——我没有退路。”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陈郁难得一见地犹豫了。 “安德鲁,”李炘也担心地劝道,“我知道这话不中听,可万一......万一这又和你签下的上一个契约一样,只是让你在越变越糟的路上奔流直下,你要怎么办?” “我说过了,我没有退路。”他只是平静地答道,“将余生所有的精力集中在这几年、最后拼一把——如果不这样选的话,那我只是单纯地失去了所有可能的机会。” “你不一定要现在立刻就做决定——” “我只有三天,李炘。三天之后,我父母就会强行把我带回家去——你觉得我一个人再坐飞机回来瓦迪兹的几率有多大?”安德鲁看了看李炘的表情,咧了咧嘴,“几乎为零——我也这么想。” “李炘说得对,你确实不需要现在就做决定。”这时,陈郁淡淡地发话了。 “我说过了,博士,我父母——” “他们三天后会来找你?”陈郁边说边露出了笑容,“不用担心,交给我来搞定吧。” 不知怎的,她此话一出,李炘顿生不祥的预感。 卷六:整顿(九) “你说说,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李炘正坐在后座出神,却突然被教练一个急刹车给迅速带回了现实中来。 “抱歉。”他有些茫然地答道,一边抹了把脸,看了看前边的红灯。 “开了四十多分钟路才去到车管所,正准备路考,结果你说你忘带居住证明了?” “抱歉,我还专程确认了护照带没带,反而把这一头忘记了。”李炘看了看窗外——尽管车里开着冷气,日光照射在皮肤上,还是刺得生疼,“麻烦你白跑一趟,教练,油费我来出好了。” 后者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神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用。你们这些学生家,迷糊的我实在是见过不少。”信号灯变绿,他刚起步,却又重新反应过来,“——不对,你可不是学生了,不是吗?怎么还没长灵醒呢,你这家伙......” “抱歉——” 李炘态度过于客气,导致教练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样也好。我上次课就跟你讲了,就凭你这学得丢三落四的水平,就算火急火燎现在去考,也不一定过得了。——你跟我重新回我们平时练习那个片区,再自己开几轮重新练练。”最后,他一边拐弯,一边答道。 李炘没有回绝,只是看着路边电线杆似的细长棕榈树悠悠向后退去。 “你说,教练。”几分钟后,他莫名其妙地重新开口了,“不同家庭之间的相处模式怎么这么大呢?” 教练重新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似乎回想起了二人几天前的对话。 “有什么好奇怪的?做父母的,肯定还是爱子女的,只是表现出来不一样罢了。”最后,他似乎也嫌这个话题麻烦,只是泛泛地答道,一边上了高速。 李炘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忧愁又不大相信地点了点头。 “教练,你家小孩从小养到大,你最大的心得是什么?”半晌,他又没头没脑地问道。 “保险。”对这个话题,教练倒是不假思索,立刻答道,“从小就应该买起,越早越好——健康险、教育险、安全险,都得买齐。” “真有那么重要吗——”李炘没料到话题是这么个走向,有些迟疑地回问道。 “嗨!你就是年轻,还什么都不知道。”教练边说边使劲拍了两下方向盘,“我就是在女儿两三岁的时候,才开始买的教育险,现在特别后悔——这种保险甚至出生以前就开始买,才比较划算。” 他满怀心事地朝对面车道看了一眼。 “自己的保险也不能落下——要为养老提前作打算。社会养老保险一定得缴、缴满十年的量,不能落下。”不等李炘接话,教练又继续说了下去,“我最近还买了长期护理险。” “这是什么?” “缴到六十五岁,如果在那之后失去自主行动能力了的话,保险就能替你支付雇佣护工的费用——这样就不会拖累谁了,自己心里也有个底,我跟你讲。” “这险能一直保到你去世?” “十五年,保到八十岁。”教练又摆了摆手,话里透出几分寂寥,“我想保到八十岁,也差不多活够了——人一辈子,到那个地步,又不能自理了,眼睛也不好、耳朵也不好,胃口也不行,继续活下去还能有多少意思?” “只要还活着,我想多少还是有点意思的吧。”李炘说完就再次出神、安静了下来。 等二人从高速下来时,他才好像重新注意到什么。 “教练,你平时怎么交税呢?” “嗯?”后者乍听下来,不知道李炘是什么意思。 “教车的学费你都收的现金——我想也没什么好掩饰的,这部分钱你是不上税的,不是吗?那你社会养老保险是什么渠道上交的?” “显不得你脑子转得快了,是吧?”教练闷哼一声,不开口了。 可不知是不是平时闲聊的机会少,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除了教车,我还有挂靠的。” “什么?” “挂靠。我和朋友合伙开了餐馆,社会养老保险和纳税的部分是从那边支出的。” “你还开了餐馆?”李炘忍不住笑了。脸色被晒得黑红的驾驶教练着实没长着一副好厨子的面相。 “你开的是什么餐馆?江浙菜?” “夏威夷菜。就在你们医院边上那条街,招牌就写着夏威夷bbq的那一家。” 李炘吃了一惊,可后视镜里教练却一脸严肃,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什么时候有空,欢迎你去吃啊。” “学员有优惠吗,教练?”他迟疑片刻,才接话问道。 “有啊,怎么没有。”教练拐进一片看着眼熟的居民区,一边自豪地答道,“报我的名字,附赠免费汽水一瓶。” “......有机会一定。” 听出李炘话里的犹豫,教练大笑一声。 “你就不要勉强了——说实话,就算是我自己,也很难说我自己的店好吃。”他一边说,一边把车停在路边上。 “废话少说,赶快开练吧。”他继而把李炘从后座赶到了驾驶座上,自己则上了副驾驶,带着教练特有的威压感,掏出手机,一边回消息一边催促李炘道。 卷六:整顿(十) 练车结束,李炘还没开口,教练就径直把他载到了山奈医院门口。 “怎么?”他诧异地问道。 “你不总是说要去医院看你朋友吗?”教练反而也诧异地问他道。 “今天本来没这个打算。”李炘承认道,“他今天八成......有别的事情要忙。” “有什么关系?到都到了,顺便去看一眼呗。”教练八成是不再愿意绕路送李炘去别处了,拐弯抹角地暗示他下车。 “爱凑热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李炘下意识地说道,一边还是不情不愿地下了车。 他看了看医院山一样高大的住院楼,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扭头回员工宿舍,却冷不丁被谁拽住了手臂。 “正赶巧。你是来给安德鲁鼓气的?”是陈郁。她像个螃蟹,钳住了李炘就不放手,一门心思把他往医院里拖,“跟我一起去找他吧。” “不太好吧,博士,今天他父母又要来了——” “有什么不行的?我已经跟凯特报备过了。”陈郁边说边走向住院部的电梯、按下按钮,不知怎的,还像害怕李炘跑了似的,拽着他的袖子。 “她同意了?” “她没反对。”陈郁兴冲冲地答道,“她好像很不情愿再和理查德·约翰逊说上话。我一主动申请代她去交涉,她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大概能想象得出。” 两人从带落地窗的走廊经过。今天沙丘一头的迷雾尤其之重,似乎连瓦迪兹城的一小半也淹没在了水汽里。 “——你在开玩笑吗?”他们停在安德鲁的病房前,只听见他母亲的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我叫你收拾东西,三天了,你的行李在哪里?” “我从来没有说过要跟你们走,都是你们一厢情愿——” “是那家伙,是吗?”他父亲低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那个见了鬼的学术疯子,他又来蛊惑你......” 听到这嗓音,陈郁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李炘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一手推开病房、进了门。 安德鲁的父亲扭头、挑起眉毛。他冰冷的眼神里带着不悦,虽没说话,可明显是要为打扰他们私事而道歉。 “终于见面了,理查德·约翰逊博士。”陈郁以初遇宿敌似的语气冲他说道,可后者不以为意、只是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大人物时常会招来无故搭讪者的原因,他似乎把她当成了又一个普通的奉承者、并没有意识到她话里的敌意。 “你不是周一我们见过的那个负责人......”半晌,安德鲁的母亲似乎从陈郁和梅耶同款制式的白大褂看出了几分端倪,不大确信地说道——她倒好像完全没认出李炘来,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转过目光。 “要走要留,这是安德鲁自己的决定,跟任何人都无关。”陈郁没有理会安德鲁母亲的话,只是两手揣在衣兜里,坚定地说道。 “既然同任何人都无关,你算老几,又有什么立场在这里瞎掺和我们的家族私事?”安德鲁的父亲立刻严厉地质问道,活像在批判实验室里不够努力的研究生一样。 “我——” “陈郁博士,就让我自己解决这问题吧。”她话还没出口,安德鲁肃然打断道。 可他这句话又进而引发了连锁反应。 “你说陈郁?!!”他父亲似乎这才意识到眼前到底是谁、勃然大怒地瞪向门口的二人,却又突然犹豫了。他花了好几秒种,终于决定用目光锁定李炘,在后者连连摆手、下意识地后退时,才难以置信地重新转移视线,看向激起他愤怒的元凶。 “你是陈郁?”他打量了一下陈郁乱蓬蓬的头发、单薄的个头,和看起来快要杀人的眼光,满脸的莫名其妙,“那个罔顾伦理的科研疯狗,居然是个女的?” 他此话一出,李炘感觉五脏六腑统统拧作了一团,开始绞痛。他嗅到两人之间的火药味,于是偷偷朝远离陈郁的方向挪了几步,想要脱离战场,却很快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徒劳。 将近半分钟之后,在一片死寂之中,只听见陈郁发出了一声冷笑。 卷六:整顿(十一) “安德鲁,你知道你所崇拜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怪物吗?”僵持半晌,理查德·约翰逊终于再次发话了,“你知道她之前任职的北塔是怎样一个存在吗?” “我知道他们因为人道主义危机而被关停,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安德鲁的父亲严肃地打断道,“这是一个以意识上传为幌子、诱骗病危患者在还活着的时候便自愿捐献脑部的疯狂机构。在被强制关停之前,北塔已经积攒了上万个活体脑部标本——他们的领头人是个把自己全身改造得只剩骨架的狂人,在机构倒闭之后不知去向。有小道消息宣称,部分活体脑标本已经流入了黑市。我敢打赌,这位陈郁‘博士’自己的实验室里,一定也还藏有两三个样本。” 李炘惊骇地看向陈郁,可后者丝毫没有动摇,只是把两手抄在胸前,眼睛看上去好像立刻就要喷火了似的。 “你这是伪善。”最后,她气到了极点,反而露出了笑容,“你费尽心思、想把北塔塑造成不受法律管辖、罔顾人道的邪恶组织,可这并不是事情的真相。——在公众舆论一百八十度转向之前,有多少国际学者挤破了头、只求和北塔搭上关系,把保存中心的活体脑组织视为独一无二的宝贵研究资源?你敢说你自己没有试图寻求与北塔的合作机会、没写过相关经费的申请书?” “他写过。三次,没有一次成功通过自己院方的研究伦理委员会审核。” “安德鲁!”安德鲁的母亲喝止道。 “再者,你在故意混淆概念,企图把附属在北塔这个机构之上的污名转移到我身上。——我自己的研究从来就和保存中心、和离体维生处理后的活体脑组织毫无干系,又怎么可能会私藏样本?我也并不是机构倒闭时才离职的,在最初的网上攻讦开始前两个月左右,我就已经离开北塔。” “这倒提醒了我。”理查德·约翰逊飞快地调转矛头,似乎找到了陈郁新的软肋,“这么一个道德伦理败坏的机构,却居然还辞退了你——你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假定我是被辞退——” “作为实验对象的癫痫病人同时患有精神分裂症。”这时,安德鲁却又再次开口了,一边窃窃观察着两方的脸色,“在深脑刺激实验中,病人的被害妄想陡然加重,出了人身攻击的事故,重伤了她实验室里的一名学生。” 他的话让两方都在震惊中沉默了——陈郁好像没料到安德鲁了解得这样深入,而理查德好像没料到背后当真有黑暗的内幕。站在一旁的李炘除了摇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不影响。我不是被辞退,而是自行辞职的。”半晌,陈郁还逞嘴硬,坚持辩称道。 理查德看了她一眼,却没有继续争吵下去。他重新看向安德鲁,眼里不再有教训他逆反之意,反而添上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忧虑。 “这些你全都知道?” 安德鲁耸了耸肩。 “这甚至谈不上隐秘。看看她的维基页面,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调查结果全都有梳理。”他不大情愿地解释道。 “你既然全都知道了,却还是想要在她指导下进行研究?”理查德没有理会他的评论,只是难以置信地继续问道。 “这我也想问。”有那么一瞬间,陈郁没忍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安德鲁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我寻思,我现在是那个志愿成为受试者的病患,而不是研究者了。”最后,他以阴暗的语调自嘲道,“无论如何,我肯定不会是被打的一方。” 这自嘲并不成功。在场没有哪怕一个人露出会心的微笑。 卷六:整顿(十二) “这就是你反抗的方式吗,安德鲁?”半晌,终于开口的却是安德鲁的母亲,语调充满痛苦,“你憎恨我们的抚养方式,所以就如此任性地挥霍自己的生命,在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游离于法律之外的地方糟践自己——” “注意你的措辞,女士,不要把我们说得像什么地下作坊似的。”陈郁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冷冷打断道。 “把恶名带来的,不就是你吗?”可约翰逊博士却又立刻傲慢地反驳陈郁道,“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你伦理道德上的污点,再加上北塔的影响,立刻就能败坏接纳你所在机构的名声。——说实话,你们医院的那个负责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极其注意形象,我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敢收留你......” “因为她值得!”他话还没说完,安德鲁却坚定地打断道。 “值得?”他父亲冷哼一声,“那么我也要一并怀疑你的科研眼光了。——你没有读过我那篇批判造访区相关研究的论文吗?这领域模糊而不规范,在道德和研究方法上都处于灰色地带......” “那篇论文言之无物,通篇只看得出由傲慢造成的狭隘。”安德鲁憋了很久,才终于反驳道,可还是因为胆怯而异常小声。 但显然他父亲听进去了——看来这可能是安德鲁第一次公然反对他的论调,约翰逊博士的脸瞬间涨红了、下巴的角度也扬得更高了。 与此同时,陈郁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窃笑。 “再说一次?”他威胁地冲安德鲁说道。 “由傲慢造成的狭隘。”可后者一点没怕,一字一顿、同样充满怒意地答道,“你只逮着新兴学科必然存在的规范性问题叫骂,却对造访区相关研究的发现和成果只字不提。作为一个在自身领域资深的学者,你只是为了私利而企图封死潜在的竞争对手,却对扼杀崭新研究可能丝毫没有心理负担。要我说,这才是缺乏职业操守的表现。” 有那么一瞬间,约翰逊博士愤怒却又不知所措,似乎从没想过会受到来自儿子的批判。他瞪着安德鲁,满脸涨红,汗水开始渐渐顺着发际线朝前额渗出。 “你既然说到这个地步,就从这个家滚出去!” “理查德!你在说什么!”安德鲁的母亲惊慌地劝阻道,愈发像是一只被吓到的翠鸟。她上前两步,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扳住她丈夫的手臂,“他是病人——他知道什么?你何必如此同他计较?” “该滚出去的是你。现在是你站在我的病房里,不是么?”安德鲁却丝毫不因他父亲的话而动摇,只是平淡地反驳道。 “可悲。不要让我再见到你第二次!” “只要你不自己买机票重新飞来瓦迪兹,这确实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再次反驳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些阴阳怪气的恶意。 他父亲就像此前从没吵过架似的,立刻上钩了。他以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最后瞥了安德鲁一眼,接着推开站在入口处的李炘和陈郁、仓促地夺门而出。 “安德鲁!你怎么在和你父亲说话!”他母亲一手捏着提包,转而又谴责起他来。 “你最好看着他点。这个巨婴,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自己搭乘过公共交通,不是吗?”安德鲁云淡风轻地继续说道。 “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吗,安德鲁?气走你的父母、世上最爱你的人,你就满意了?” “爱我?呵,这恐怕还有待商榷。” 他母亲露出了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看陌生人似的表情。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半晌,她静静对安德鲁说道。 “你只有这样欺骗自己,才能心安。” 可他母亲并没有理会安德鲁的讥讽,只是垮下脸来、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在此之后,安德鲁的表情立刻从愤怒与抵抗变成了不安与沮丧。他握拳、紧紧地皱着眉头,就好像之前说出去的话在他嘴里留下了苦涩的回味一样。 ——却冷不丁被陈郁使劲一拍肩膀,吓了一大跳。 “干得漂亮!你成功了!”后者挂着胜利的笑容冲安德鲁说道。 “我觉得不是说这种话的场合,博士。”在她身后,李炘看了看安德鲁的表情,担忧地说道,“安德鲁,你——” “你们也滚吧。让我静静。”他摇了摇头、冷漠地打断李炘的询问,下了逐客令。 陈郁好像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她正要再次开口,却被一声不吭的李炘给拉了出去。 “放过安德鲁吧,博士。”他合上病房的门,低声冲陈郁说道。 就在二人重新朝电梯间走去时,却又看见梅耶博士匆匆冲他们走来——看见陈郁的瞬间,她露出了恍然大悟又不悦的神色。 “我刚刚碰到安德鲁的父母在楼下大发雷霆——早该想到是你在火上浇油。” “你是来安抚安德鲁的吗,梅耶博士?”在梅耶和陈郁吵起来之前,李炘赶紧打岔道。 “既然已经撞在枪口上了,还有什么办法呢?”梅耶长叹了一口气、用食指和中指扶了扶眼镜,才终于答道,“另一方面,安德鲁也着实可怜。” “那你一开始是来做什么的,博士?” 李炘一问,梅耶好像才终于想起最初的目的。 “我来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吗?”李炘莫名其妙地问道。 “很遗憾,取决于你的回答,你的轮休说不定要提前结束了。”梅耶答道,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我问你,李炘,你的身份认同是什么?” “......这是什么一答错就会被裁员的心理素质测试吗?”李炘提心吊胆地反问道。 可梅耶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我并不急于认同什么,博士。”半晌,李炘看着她的脸色,判断她没在开玩笑,才犹豫地说道,“我不相信真的有人能活在完全非黑即白的世界观里。在生活迫使人做出选择之前,我们应当拥有留存在混沌状态里的权利。” “你倒把没有主见粉饰得冠冕堂皇。”陈郁抄着手,揶揄李炘道。 可梅耶抬手、示意两人都别再继续说下去。 “很好。”她开口时,人已经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你回去做好出发的准备,李炘。紧急任务,明天早上八点来医院集合、准时出发。” 卷七: 怪果(一) 接近黄昏,格林维尔镇氤氲在一片灰白的水汽之中。鬼魅一般的巨大树影环绕镇外,摩肩接踵,阴郁而不祥地监视着小镇居民的一举一动。秋冬季节,斑驳的锈色悄然攀上橡树与山毛榉的叶片,在淅沥的小雨中反射出蜡光,显得衰颓而萧索。 集会在几小时前已宣告结束。如今,人群早已了无踪迹,可林间空地上还是留下了湿漉漉的鞋印。落叶被踏进稀泥,鞋跟留下的洼洞里已盛满积水。糖纸与白底红方格的三明治包装纸被随意丢在路边,染上泥水后,又在雨中渐渐被泡软、塌了下去。 有小孩落下了自己的玩偶——金发的洋娃娃早已变成了可怜兮兮的落汤鸡,一双碧眼却一眨不眨,带着笑意瞪视着从天而降的无数雨针。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柴火味——火堆早已在雨中熄灭,只有这气味还阴魂不散,悻悻潜伏在湿土与植物的芬芳之下。 此时,只剩下一个西装革履的商人在一丝不苟地收拾残局。他站在简陋的雨棚之下,大腹便便,黑色的毛毡帽檐上挂着水滴,有些年头的皮鞋上沾着泥点子。商人一手搭在用木条箱垒起的临时桌台上,正把贺卡和明信片按不同图案分门别类。他身后是一台固定在三脚架上的古董箱式相机,为了防雨,早已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 暮色渐浓,雨声也越来越大。商人没有点灯,身形好像即刻要稀释在黑暗里了似的。他的马车停在了道路之外的两颗毛榉树之间,栗色的母马时不时喷出温热的鼻息,因落进鬃毛里的雨水而不停抖着颈子。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咕咕啼鸣,几分钟后,又仓促响起翼展扑朔的声音。 仿佛是听懂了来自猫头鹰的讯息一般,商人抬头,朝土路背离镇子的一头眺望。 不一会儿,汽车发动机的低哮声从远方传来。 是一辆方墩墩、通体漆黑的福特t型车。又过了半分钟,从车前两只浑圆的头灯射出的光线隐约穿过森林和雨幕、照亮了四处弥漫的苍白瘴气。 “......你知道吗?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考到驾照呢。” 福特车的车窗似乎是打开的,等它终于出现在商人视线之内时,他能隐约听到车里人之间的对话。 “没什么好担心的。”车上的另外一人嗤声答道,英语的口音有些奇怪,“......在这个年代,连驾照的概念都还没完全普及。” 这福特车在泥泞中颠颠簸簸,几乎直冲到简易雨棚的近前时,司机好像才意识到了商人的存在,终于刹车了——后者下意识扬起一只手遮挡光线、一边眯起眼睛。 “晚上好。”副驾驶上的那人不顾瓢泼大雨、还是挽起衬衫袖子,把手伸在车窗外。他藏在车灯的强光后,丝毫没有现身的打算——商人只勉强看得见他细长的眉眼,冷漠、审视,瞳孔漆黑。 “晚上好,先生们。”他匆忙答道,一边抬了抬帽檐,同时不悦地意识到毛毡帽已彻底被雨水浸透。 “你把店开在这么个鬼地方,能有什么生意做呢?”副驾驶上的那人瞥了一眼木条箱上残存的价格标签,淡淡地问他道。 “哦,今天早上有个集会,这是个临时搭起的摊位罢了。”商人半是无奈、半是尴尬地笑了一声,“人群已经离开,我正准备打烊。” 车上那人没有理会他。不知怎的,尽管天色马上就要完全黑下来了,福特车上的两人却像是完全无动于衷似的,并不急着赶路。 “心,三十美分一片,肝,二十美分一片,骨,二十五美分一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副驾驶上那人眯起眼,逐一读出商人桌上的价标,“明信片,十五美分一张,或四十美分三张。” 与此同时,商人耐着性子站在强光里,一直陪着笑。 “......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集会上,才会见到这几种东西放在一起卖?” “你问我是什么样的集会?”商人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伸张正义的集会,我的朋友。这是世间已经少有的,能够亲眼见证恶人得到恶报的场合,警醒人自己该处的位置,很有教育意义。” 他的话术好像成功引来了车上那人的好奇。带着隐秘的自得,他看着那人下意识地改换了坐姿,藏在车灯背后的一双眼睛微微发亮。 “可惜,你们若是早那么几个小时来,就能亲眼见证了。”商人一边竭力装出波澜不惊的语调,推销的语气却时不时偷偷冒头,“你们来晚了,但至少你们还来得及买些纪念品。” “你是卖纪念品的——?”不出所料,副驾驶上的人上钩了,忍不住追问道。 商人忍不住露出微笑,可就在他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只见副驾驶座上那双眼睛朝驾驶座的方向转了转——至今始终保持沉默的司机似乎有了些动作,可商人并看不真切。 车内两人突然窃窃私语起来,语调越来越急迫、越来越激动。到最后,商人听见他们打开手套箱、簌簌摸索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车里冷不丁传来咔哒一声——商人全身一僵,却又立刻回过神来。原来是司机拿出了手电筒、朝着简易雨棚一旁约莫十五步的位置照去。 手电的光线揭示出一棵碗口粗细的山毛榉——更确切的说,是那毛榉树烧焦的残骸。光柱顺着被烧得漆黑的树干渐渐往上,终于在几秒种后定格在了离地七八英尺的高度。 灯光照射出的那东西焦黑而单薄,在冰冷的雨水洗刷下,不时落下掺着碳灰的污水。尽管它已经几乎完全丧失原本的特征,从轮廓上却不难猜出这到底是什么。 车厢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毛榉树上吊着的是被烧焦的残尸,死者的两眼和鼻子已不见踪影,腹部往下的部分也不翼而飞。被害者的两手被绑缚在身后,尽管绳子已经被烧掉,却因为他临死前指节彼此交扣得如此用力,至今也没能分开。 有人在焦尸旁侧的树枝上挂了块木头告示,用红漆写的大字被雨水冲得掉色,反而更显恐怖。 “我们必须保护我们的南方女性。”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如是写道。 与此同时,纪念品商人也同样陷入了惊骇的沉默之中。——借由手电的光亮,他终于看清了车里二人的长相:单眼皮,黑发,黄皮肤。过去的几分钟内他那套近乎的闲聊开始带上了地位倒错的酸腐味。 没等商人做出任何反应,副驾驶上那人已经看见他的表情。 “我们走。”他“啪”地打掉了司机手里的电筒,低声催促道。 半分钟后,轰鸣的福特车消失在了通向格林维尔小镇的道路尽头,只留胖商人孑然一身,面对重归寂静的夜色。 卷七: 怪果(二) 伊诺克·塔沃特顶着帆布信使包,穿过泥泞,奔向咸松饼餐厅。 从昨天下午开始,豪雨始终没有停息。空气中充斥着潮湿橡木的气息,铅灰色的天空中时而传来隐隐的闷雷声。 伊诺克钻入餐厅门廊,一边掸去信使包上的水滴。咸松饼餐厅那镶有彩玻璃的正门半掩着,从门缝中飘出咖啡和咸肉的气味,夹杂有顾客模糊的交谈声与广播中传出的乐声。 他并没有急着推门而入,只是把布包放在脚边。伊诺克抬起外套阔大的袖子,一丝不苟地从被磨破的袖口挑拣出线头——这是徒劳。他越抓,就有越多的线头绷散,反倒令破口越来越明显。 将近两分钟后,男孩终于放弃了,重新夹起信使包、从阴湿的户外迈进温暖嘈杂的室内。当他进门,挂在门上的铃铛也随之叮铃铃一响,宣告客人的到来。 考虑到屋外的大雨,咸松饼餐厅今天倒是算不得客少。伊诺克踌躇半天,穿过人声鼎沸的卡座,停在了柜台前的一张高脚凳边上。在他身后,服务员刚刚收走几只盘子,又旋即一脸鄙夷地拿着拖把重新出现,不耐烦地将伊诺克踩出的水渍重新擦去。 “一杯巧克力麦乳精。”他对柜台后边的胖女人说道,一边爬上高脚凳。可后者假装没听见,板着脸朝后厨的方向走去。 伊诺克有些惆怅。他端正地将信使包抱在胸前,有些惶然地四处张望—— 距离柜台最远、没有窗户的角落,有两三张破破烂烂的餐桌,被一道木质的黑漆围墙同其余座位间隔开。 “有色人种。”那矮墙上挂着的标志如是写道,可今早上,咸松饼餐厅里一个黑人顾客也无。 “......感谢您收听格林维尔广播电台。今天是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二日,星期五。”一阵轻快的爵士乐之后,播音员的乐天嗓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还掺有些许静电杂音,“文斯·桑德森,为您带来本镇的最新消息。” 也就在文斯难掩兴奋地播报出第一条消息的同时,伊诺克朝坐在离他两只凳子开外的老头望去。 那颤巍巍的老家伙几乎整个身体都被他抻开的报纸给掩盖住了,只剩下带着瘢痕的两手还露在外边——正对伊诺克的一面恰好是报纸的头版,以最大的篇幅印着一副黑白照片。 “穷凶极恶的逃犯,山姆·霍斯,终于在昨天早些时候被正义的群众绳之以法......” 伊诺克悚然盯着那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倚靠在柜台边上,懊丧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没赶上?”听见叹气声,老头从报纸后边探出头来,冲伊诺克笑了笑,露出了嘴里仅剩的两颗大牙——后者又惊又怕,却在老头折起报纸的时候,忍不住扬起脖子、追着头版上那张照片看。 “可惜了,亲眼看可比这照片还要恐怖哩!” “你在现场?”伊诺克几乎是崇拜地问他道。 “我听说威利的药店里还在出售那倒霉蛋的关节骨。”老头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炫耀谈资似地冲伊诺克说道,又把他上下打量一通,“像你这样的穷光蛋,倒也不一定有这个闲钱——” 他还没说完,叮铃铃一声,飞松饼餐厅的正门又再次打开。两名客人悄无声息地低着头、走进小餐馆。 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半分钟后,老头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却又突然意识到四周诡异的寂静。 他这才抬头、看向那两个新到的客人—— 他们还站在门边,尽管作出差途中的办事员打扮,穿着朴素的西服,却藏不住脸孔的亚洲特征。他们一高一矮——高的那个一头乱糟糟的卷发,柔和的棕黑色的眼睛瞪得挺大,手里提着只黑色的旅行箱;矮的那个留中分发型,习惯性地佝偻着背、看起来倒像是随时准备着挑衅滋事似的。 两人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关注给吓了一跳。半晌,那高个儿的亚洲人观察着店里人的表情,面露难色,朝着挂有“有色人种”牌子的一侧投去犹疑的目光—— 却突然被他矮个儿的同伴给打断了。后者用手肘抵了抵他,继而面无表情地朝着柜台的方向走去,在老头和伊诺克惊诧的目光下,他径直拖出二人之间的其中一只高脚凳坐下了。 半晌,那高个儿亚洲人也终于鼓起勇气,在他身边坐下。 卷七: 怪果(三) “两份咖啡,培根,煎蛋,马铃薯饼。”在胖服务员来得及抱怨之前,那矮个的亚洲人迅速点出两美元纸钞,用食指和中指压在柜台上推向她,“不用找了。” 不知是他流利的英语还是阔绰的小费说服了后者。服务员最后打量了两个亚洲人一眼,又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眼有色人种就餐区,却没有明言拒绝二人的点单,只是转身朝后厨走去。 半晌,咸松饼餐馆中的一切重回正常——至少表面上如此。在两个亚洲人背后还是不乏指指点点和排外的交头接耳声,可没有人公然与二人对峙。 除了坐在柜台边高脚凳上、浑身布满瘢痕的那个老头。 此时,他把叠好的报纸放在一边、侧身面向两个亚洲人的方向,又隐蔽地冲伊诺克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你们是哪里人?”他以过于友好的语调问道。 “波士顿。我们是路桥公司的人。”在他身旁,高个儿的那个亚洲人平和地答道,一边用两只手拢住咖啡杯。 尽管他一脸严肃,老头却像是他说了个不大好笑的笑话一样,奉陪着干笑了两声。 “这我知道了,可你们‘实际’是哪里人?”他像下套一样继续问道,却又好像毫不自觉。 “老家伙,这跟你有什么干系?”矮个的亚洲人歪了歪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用词却并不客气。 老头露出困惑的表情。在他回过味之前,那高个儿又赶紧开口圆场。 “中国。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们的故乡在中国。”他和善地答道,一边用眼神示意他的同伴——卡座那头,一个过于热心的旁听者站起身、朝着柜台的方向走来。见冲突并没有激化,他不乏遗憾地变了路线、朝厕所的方向走去。 “我看你们不像中国人。——说话口音也不像。”老头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拽着自己的胡须。 “我看你们像偷渡来的古巴人。”半晌,他好像终于下了结论,兀自点着头评价道。 矮个儿的那家伙挽起衬衫袖子,一声不吭地把两肘撑在餐厅柜台上,两手交叠。 “你既然不信,一开始又何必问我们呢?”半晌,他带着一股子不祥的平静,反问那老头道,“你一辈子见过几个华人,老家伙?” 老头还没来得及回答,高个儿的亚洲人却突然下意识地侧过身,堵在了两人之间。 “这是谁?”他冷不丁打岔道,一边看向老头撇在一边的报纸——头版封面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影此时正卡在半截吃剩下的华夫饼和冷掉的咖啡之间。 “你不知道山姆·霍斯?”伊诺克终于找到机会插话,可他激动而尖细的嗓音只招来了其余三人不悦的视线。 “不值一提——一介鼠辈罢了。”老头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狗娘养的渣滓,该杀千刀的黑鬼。”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 伊诺克刚起了个头,却迅速被重新从厕所回来的那人义愤填膺地盖过了——那是个蓄了一脸棕色络腮胡、穿连体牛仔裤的家伙。 “这就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牲!”他边说边倚靠在了老头一侧的柜台上,“我认识他的雇主——一个公平正直、虔诚善良的乡下好人。你知道这黑鬼做了什么吗?他拿斧子生生把克兰福德劈成了两半,又在他咽气之前,在他面前玷污了他的老婆、折磨了他襁褓中的婴孩!这样的人就该杀鸡儆猴,给其他潜伏在暗中的恶人树个榜样!” 高个儿的亚洲人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这么严重的罪行,法院和警署的人难道没有作为吗?” 那人只是冷哼一声。 “法院和警署都被渗透了,你知道吗?” “被谁渗透了?”那高个儿越听越迷惑。 “像你一样的北方佬。”络腮胡的大汉又哼了一声,“南北战争之后,争先恐后来分吃尸体的秃鹫,随时想要干涉我们的内部事务,消解南方固有的传统和美德。” “......你对美德的定义恐怕有点宽泛。” 听见高个儿的评论,老头和络腮胡亦同时现出困惑的表情。 “有什么奇怪的呢?这事实在不难理解。”半晌,矮个儿的亚洲人冲他的同伴解释道,嘴角挂着点若有若无的嘲弄,“如果你的目的是杀一儆百,你是情愿让那倒霉蛋烂在大牢里、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死去,还是弄个大阵仗、以最骇人听闻的手法将他公开处刑?” “公开处刑,又是要给谁看呢?”他的同伴迷惑不减,继续问道。 “是啊,这才是重点。”矮个儿起身、擅自拿起那份报纸,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中国人。”在他对面,那个大块头的络腮胡淡淡地说道,“你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却丝毫不吝评价。” “‘愤怒的群众武装起来,不顾治安官与法官的劝阻,携枪将押送途中的霍斯截下。二十一日早些时候,罪人终于被绳之以法、吊死在格林维尔镇外,作案者身份不详。’”后者没有理会,只是将头版照片下的一行描述朗声念了出来,又用一只手掸了掸纸面,“‘身份不详’——要我看,这就是个笑话。照片上站在霍斯尸体身后的这帮人,哪一个掩住了脸孔?” “你觉得我们应该供出伸张正义的英雄?” “英雄?”矮个儿华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就在二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旁边一声惊叫—— 两人回头,只见始终插不上话的伊诺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这时,他已经偷偷溜到了高个儿亚洲人的背后,在众人突如其来的关注之下憋得满脸通红。与此同时,高个儿正捂着自己后脑勺,又恼又莫名其妙地瞪着伊诺克。 “他没有发辫——”伊诺克慌忙辩解道,“我就想看看,他是不是把辫子藏在衬衣领子下边了......” “够了!”大喊声传来,却不是两个中国人发出的——餐馆的胖服务员此时把手里的餐盘往桌台上一甩,用尽全身力气冲柜台边上的一群人吼道。 “你们两个,给我滚。”她伸出手,示意柜台边的两个中国人,又飞快指向还在落雨的门外,“我们不欢迎蓄意滋事的顾客!” “你说我们?”高个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管怎么说,你还没把早餐给我们——” 他那简直算不得抗议的抗议撞上了磐石。女服务员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丝毫不给两个华人任何辩解的余地,只是生硬地指向门口。 “罢了,李炘。”最后,矮个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同伴的肩膀,率先朝门外走去。 半分钟后,后者才回过神来,披上外套,随他离开了咸松饼餐馆。 卷七: 怪果(四) 红木街尽头的那家小餐馆没有名字、没有招牌,只在门口支着一块小黑板,写着当日的菜单——在连绵不断的阴雨之中,粉笔的字迹已被晕开,再也辨认不清了。 同咸松饼餐厅不同,这家无名小店丝毫没有散发出任何家庭餐馆的温馨与暖意——没有开广播、没有交谈声,甚至压根也没几个客人,弥漫着一股子沉重肃穆的寂静。由于餐厅的一侧屋檐不停漏水,员工在其下摆了只接水用的小桶,此时连雨水毕毕剥剥滴落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从咸松饼餐厅逃离的两个华人顾客此时正坐在小店的角落,尽可能地避免引人注目,一边拿叉子翻搅着炖得烂糊的绿叶甘蓝和甜菜根,一边留意着店里的动向。 红木街的住户多是黑人佃农与松节油厂的帮工,小店里的顾客组成也清楚地反应了这一点——与咸松饼餐厅里看不到半个黑人的影子相对应,这家无名的餐馆里也看不到半个白人的影子。顾客与餐馆的员工对不请自来的两个亚洲人仍旧抱有不言自明的戒备,却至少足够礼貌,直到上菜之前,也还没有人公然挑起冲突。 ——这倒也是理所当然。比起区区两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格林维尔镇上的黑人们有更大的麻烦需要担心。此刻,除了角落里闷声吃饭的二人,其余的几个客人全都围坐在拼在一块的几张方桌前,似乎即将开始某种集会,正在等人到齐。 他们围绕的方桌正中,只摆着一份报纸——头版上那张殉难死者的大幅黑白照片朝上,正是餐厅内压抑气氛的来源。 “你们是中国人?”这时,餐厅的老板一边给两个亚洲人放下装着芝士通心粉和烤鸡腿肉的餐盘,一边问道——他戴鸭舌帽,五六十岁上下,嘴边一圈椒盐色的短胡子,嗓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矮个儿没有丝毫反应,高个儿似乎对接下来的对话有所预料,几乎是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还在刨弄面前的甘蓝。 “我年轻的时候住在别镇,隔壁也有一家中国邻居。”可店老板的回复比他想象得要来得和善,“他们是开杂货店的。店铺的前边和后边各有一个门,前门买东西给白人顾客,后门卖东西给黑人顾客。一家老小全都住在店里,吃住起居都在堆满货物的狭小空间里。” 他停下喘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 “我喜欢我们的亚洲邻居——至少在他们的店里,你不会被无故挑衅。收获期结束后的淡季,手头吃紧的时候,也只有他们家乐于赊账给我们。” 老板用手轻轻拍了拍两个华人面前的桌面。 “你们应该也看得出来,现在并不是最......方便的时候。”他压低嗓音继续道,“但是不要担心,吃你们的饭。你们是顾客,我不会让任何人赶你们出去。” 高个儿华人脸上闪过一丝感激。他正要开口,店主却只是摆摆手,转身走向后厨。 就这么又过了十来分钟,又陆陆续续有更多人来店——猎户打扮的、侍者打扮的,洗衣女工,甚至是奶妈模样的中年女士。人越多,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就越响,间或瞥向两个亚洲人的不善眼神也就越频繁。 可直到狭小的餐馆人满为患,集会却始终没有开始。黑人顾客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还在等待着某个关键人物抵达,在此之前决不开始谈正事。 “他犯什么事了?”就在人群愈发躁动不安的档口上,矮个儿华人把叉子一抛,突然问道。 几道冰冷的视线投射向他,可后者也没有露怯,只是朝扔在桌上那份报纸扬了扬下巴。 “我看见你们被咸松饼餐馆的人赶出来了,才灰溜溜跑来这里。”半晌,人群中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不怀好意地答道——他留着平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皮肤被映成近乎暗枣红色,“你没从他们那里听说吗?” “是真的吗?他手刃了待自己不薄的雇主,又奸污了雇主的妻子小孩?” 矮个儿华人的问话激起人群义愤的私语声。 “你们相信他们的说辞?”在喧嚣声中,那瘦高的黑人上前一步,两手抵在餐桌上,直视着那个华人问道。 “报纸上是这么写的,不是吗?——广播里也是这么说的。” 他的话又引来一阵不屑的嗤声。 “我来告诉你我听说的版本好了。”瘦高的年轻人拖过一张椅子,在两个华人面前坐下,两肘搁在桌上、十指交扣,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仍旧死死瞪着矮个儿,“山姆·霍斯在克兰福德手下做工刚满不到两个月。刚好在一周前的今天,他向克兰福德请假,想要回乡看望他独居的老母亲,却被克兰福德用左轮手枪指着太阳穴——那个老东西威胁他,说要是他敢停工,就一枪崩开他的脑花。” 人群中响起七零八落的帮腔声,于是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又重新面对两个华人。 “也就在被枪抵着脑袋的档口,山姆手头刚好还拿着伐木做工用的斧头。——我问你,这种情况下,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所以这事和克兰福德的妻子是怎么扯上关系的?”这时,高个儿的华人忍不住插嘴问道。 “压根就没有关系——是白垃圾煽风点火,才添油加醋地加上了这一段。克兰福德的尸体倒在离家三英里的伐木场里,他老婆压根就不在场。”年轻的黑人越说越激动,两手握拳、砸在桌上,“这已经是他们一贯的计俩了——如何正当化对黑人不经审判、系统性的暴力?只需要说他们像野兽一样尚未开化,垂涎白人女性、抢夺民女,不论事实如何,就都能引发盲目而愚蠢的怒火,给无辜的人带来杀身之祸。” “——可他毕竟杀了人,不是吗?再者,广播与报纸都未曾提过,你又是哪里听说的这个版本?” “我哪里听说的这个版本?”年轻人气得笑出了声,“被治安官抓去之前,山姆就在我家后院躲了三天,你说我从谁那里听说的?” “你包庇杀人凶手,还不觉得这有任何问题?”高个儿华人难以理解地问道。 “看看他被警署的人抓走后的遭遇——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政府承诺会公平公开地进行审判,警长转过身却把山姆直接交到了暴徒的手上!” “他毕竟也是被人抵在枪口上威胁,你还能指望他做什么呢?” “很难看出你到底是过于无知,还是考虑事情过于单纯。”黑人小伙沉着脸答道,“他们都是一伙的——警署的人和暴徒。白天里佩戴警徽、穿制服的人,正是夜里持火把、蒙住脸的同一群人。” 高个儿的华人看起来没有完全信服,却又识相地不再继续争论下去,只是低头用叉子戳了戳最后剩下的一点芝士通心粉。 “时间不早了——如果我是你们,我就会准备离开了。”半晌,黑人小伙重新站起身,一手叉腰,对两个中国人说道。 “他们有待在这里的自由,特里。”角落里,嗓音嘶哑的店主冷不丁插话道。 “我是为了他们好,才这样说的。——你们不是想扮演体面人、幻想着被那帮白佬接纳吗?那就不应该再在这种地方,和我们混在一起。” 店主张了张嘴,可在他说出什么之前,两个华人已经起身披上了外套。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在桌上留了小费,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朝门口走去。 卷七: 怪果(五) 每到阴雨天,沃伦警长头疼的老毛病就会复发——一种随脉搏起伏的钝痛,从两侧太阳穴起始,像地震断裂带一样延续到前额正中。 “警长?”他副官的嗓音响起,可沃伦只是把脑门抵在手背上,并没有抬头。 窗外雨声不断,湿气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在狭小的警署中弥漫开来。沃伦感到好像有人在自己面前摆了个放大镜、焦点刚好正对着眉心似的,明晃晃照得他直犯恶心。 “今晚的聚会,你去吗,警长?”比利的嗓音执拗地穿过阵痛的迷雾,扎进他耳朵。 他的脑袋就像个即将破壳的鸡蛋,鸡仔每往蛋壳上啄一下,整个颅骨内便回荡着痛苦的涟漪。 “警长,你睡着了吗?” 沃伦没有反应,半晌,终于呻吟了一声,从桌上爬了起来。 “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比利。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聚会?” 格林维尔镇的副警长比利·艾默生坐在他对面,被他一训话,红红的圆脸挤作了一块、扮了个鬼脸,又飞快地松弛下来。 “你太严肃了,警长——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犯人已经被正法,还这么死命抓着教条不放做什么?” “正法?你真的认为——”沃伦刚起了个头,却看见一向快活的比利突然垮下脸来。警长犹豫了一下,转而拿起已经冷掉的咖啡,灌了一口。 “说真的,沃伦。”大块头的副警长耸着肩膀,缩在他逼仄的工位里,边说边摘下圆圆的无框小眼镜,“今晚的聚会,你必须得来。” “今天不行。我太太——” “沃伦,下一任警长的竞选,就在两个月之后了。——人们已经开始在背后议论了,他们在担心......” “担心什么?”沃伦眯起眼睛,两手交握,盯着比利,“有什么好担心的,嗯?” “他们担心,现任郡县治安官同他们的价值观有根本的冲突。”比利别开目光,面无表情地答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几秒种后,沃伦不得不把双手藏到办公桌下,以掩饰无法止住的颤抖。 “听着,沃伦。”比利重新戴上眼镜,身体前倾,令他的椅子不堪重负、吱呀作响,“我始终是和你站在同一边的,这你肯定知道。——我乐意见到好人手里掌握着权利,这种事情并不经常发生。可要想一直保住你现在的位置,就得忍气吞声,让他们知道你是可以信任的。” “你所谓的‘他们’是指谁?” 比利没有开口,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半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 “你——” 警长的话被突然被掀开的房门打断了。——两个穿灰色套装的家伙窜进了警局,一边收起雨伞,伞尖还止不住往下淌水、在警局已经辨不出颜色的陈旧地毯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圆点水渍。 “先生们,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们的——”沃伦条件反射地转身、一边问道,却在看清来客的脸时立刻住了嘴。 这是两个生人的面孔——不仅不属于这个小镇,也压根不属于这个国家。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人尽管西装革履,却长着无法掩饰的亚洲脸孔。他们肤色暗黄、两眼狭长,带内眦赘皮,看起来是那么呆板而奇怪。 对方好像也迟疑了。两个亚洲人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没有开腔。 “......我没预料到镇上的警察局竟然这么小。”半晌,矮个的亚洲人终于开口了。 “格林维尔镇就只有这么点人,你指望什么呢?”比利答道,一边艰难地从他的工位起身,两手叉腰,低头看着那矮个儿亚裔,“再加上,我们大半的人手外出执勤去了,这会儿驻站的自然显得人少。” “你们有什么事?”沃伦冲比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一边对两个亚洲人问道。 “我们在找人。”高个儿的亚洲人边说边示意他的同伴,后者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警长,“你们见过她吗?” 沃伦接过照片,低头一看——是个非裔女子,全身肌肉轮廓清晰,满头穗辫,绑着块花纹反复的头巾,眼神活像大型猫科动物。照片背面写着一个名字:伊曼妮·乌马尔。 “她是你们什么人?”警长一边把照片递给他的副官,一边下意识地揉着太阳穴,质问两个亚洲人道,“犯了什么事?你们找她做什么?” “她——”高个儿畏缩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她是公司的会计,卷款潜逃了。”矮个儿面不改色地答道,一边又重新掏出一张名片、递向警长,“我们已经发出跨州通缉令,可显然消息还没传到这......深南部来。” “北方佬。”比利站在一旁,抱着两手发出一声嗤笑,“你们怎么想的,居然让黑鬼当会计?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警长一边摆手、让比利住嘴,一边埋头看名片——小卡片上用蓝色墨水印着公司的商标和宣传语。波士顿路桥,连接你我。 “......杰弗里·帕克。这是你的名字?”几秒钟后,他难以置信地抬头,问那个亚洲人道。 比利发出雷鸣一般的爆笑,一手撑在他的办公桌上,腰都直不起来了。可那亚洲人仿佛毫无幽默细胞似的,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 “但凡提供线索者,公司提供十美元悬赏。活捉她的人,公司提供一百五十美元悬赏。” “得了吧,伙计。是谁雇你们来这里闹恶作剧的?我得承认,确实有点水平。”比利一边抹掉笑出的眼泪花儿,一边揶揄地答道。 可那矮个儿的亚洲人依然一脸严肃。他转身、把手里提着的一只黑色公文包打开,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来。 “我没有在开玩笑。”他让两个警员看了看信封的内里。 比利不再嬉皮笑脸。他偷偷瞥了沃伦一眼,意味深长地吹了个口哨。 “我们会帮你们把消息传出去的。”最后,警长把名片一抛,终于承诺道。 可就在两个亚洲人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时,比利却又朝他们伸出一只手。 “十美元。” 高个儿和矮个儿同时回头瞪向他。沃伦也瞪向比利——却什么话也没说。 “怎么,你们难道指望我们免费干活?”沃伦的沉默似乎助长了比利的底气,他志得意满地冲另外两人说道。 僵持好一会儿以后,高个儿的亚洲人隐蔽地用手肘戳了戳矮个儿。 “......我在期待什么呢?早该料到的。”后者会意,一边摇头,一边还是摸出十美元来。 沃伦感到头疼得更厉害了,可比利似乎丝毫没有发现。他心满意足地揣起那十块钱,一边看着两个亚洲人重新撑起伞、走出警局。 “都是鬼扯。”等警局的门完全关上以后,比利看着两个亚洲人钻进街对面的福特车里,这才捡起沃伦早些时候放下的那张名片,一边对他说道,“什么路桥公司,我看这就是两个骗子——八成是劫匪,在路边抢了别人的东西,扮成体面人的样子。杰弗里·帕克?——呵。” “别说了,比利。” 可比利压根没有住嘴的意思。 “麦迪逊农场那边昨天出事了。你应该也看到报告了吧?老头被猞猁袭击,没了命。”他以更加阴暗的语调继续说道,“......要我说,或许压根就没有什么猞猁。” “你就算掀翻麦迪逊老头的整块地皮,也找不出那么多现金来。——除了他那三个弱智儿子,老头还有什么?”沃伦两手握拳、抵在额头正中,一边咬牙切齿地答道。 比利不说话了。一时间,只听得见雨点淅淅沥沥打在屋顶上的声音。 “今晚的聚会你一定得来,警长。”几分钟过后,比利最后对沃伦重复了一遍,拿起自己的马克杯,朝休息室走去。 卷七: 怪果(六) 傍晚,雨终于停了。 厚重的铅色云层被强风吹动,飞快地掠过格林维尔镇外的丘陵,竟显出一小块灰蓝色的天空来。地平线上的一排灌木背后,夕阳散发出微弱的余晖,像回光返照的病人脸上最后一抹红晕。 谷仓前的土路泥泞不堪,停着辆漆黑的福特车,车轮和保险杠上全是污痕。此时,面向镇外密林、背朝夕阳的那侧车窗被完全摇下,两名乘客正无声地望向森林深处—— 两三英里开外,榉树与橡树的枯枝残叶之间,星星点点的火光正渐渐集结。身披白袍、手举火炬的模糊人影排成一列,有人骑马、有人步行,在诡异而不祥的寂静中朝着森林深处走去,像浮游的鬼魅。 也就在这时,近处的黑暗中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有谁朝福特车的方向走来,踩断了落在土路上的一小截树枝。似乎就连来人本身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停顿片刻后,才终于决定继续向前。那人腿脚不大灵便,拄着两根不锈钢拐杖,每走一步便可听见金属的吱呀声。 福特车上的乘客闻声扭头——残余的微弱天光照出一个穿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披着件绿色毛线长外套的身形。朝他们走来的是名女士,红棕色的短发在耳鬓堆出两个扎实的波浪卷,乱糟糟的刘海被风朝后脑勺的方向吹起。 刻薄的性格像木工刀一样,在她脸上留下了印痕。——她的两根眉毛扭作一团,靠近太阳穴的眉梢又夸张地高高挑起,涂了口红的两瓣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缝。 注意到车里投来的视线,她在离二人三四英尺开外的位置站定,却也并不急着开口,只是以她那猫头鹰一样的眼神来回打量着两个亚洲人。 “奥多尔蒂女士?”高个儿的亚洲人这时坐在靠近她的副驾驶座上,微微正了正坐姿,小心翼翼地问候道,“我们和您的管家聊过了,她答应将谷仓借给我们过夜。我想,他应该已经知会过您——?” 被他尊称为奥多尔蒂女士的年轻小姐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又重新调整了一下架在腋下的拐杖。 “时间已经这么晚,您怎么还一个人在外边游荡呢,女士?”驾驶座上的那人把两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身问她道。 可后者还是没有理会,只是扭头、朝密林中戴着尖锥状面罩的白色人影看去。 “很可怕,不是吗?”她几乎面无表情地喃喃道,鼻梁上那副瓶盖般厚重的眼镜倒映出闪烁的火光,“有时候我忍不住希望......正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噩梦一场。” 车里二人对视一眼。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女士?”高个儿的亚洲人意味深长地反问道,“‘保护我们的南方女性’——这是他们的口号,不是么?” 奥多尔蒂只是嗤了一声,嘴角因不屑而抿得更紧了。 “迫害总是以保护之名得以实施。”半晌,她终于答道,“我是天主教徒,压根不在他们自认为需要保护的对象之列。——你不会看不出吧?归根结底,我们实质生活在一个种姓制度盛行的社会里。信仰新教的白人至上;在此之下,黑人、亚裔、犹太人、天主教徒、墨西哥人,统统被划为次等与异端。这帮暴徒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他们想要烧毁我的农场,意愿之强,丝毫不亚于想要烧毁我黑人邻居的农场。” “别这么说,女士。”矮个儿的亚洲人淡淡地回答她道,“他们本也能成为本分守纪的好人——要是有人每分每秒也都要朝他们开枪的话。” 两手拄杖的奥多尔蒂女士只是又嗤了一声。 “他们真要是好人的话,那你们也当真是路桥公司职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奥多尔蒂女士?”副驾驶上的那人警觉起来,追问她道。 “实话实说吧。”后者毫不客气,以刁难的语气开口道,“压根就没有什么波士顿路桥公司,是不是?——没有哪个正经公司会委中国佬以重任,放任他们大手大脚、四处乱洒钞票;也没有哪个正经公司职员会像你们这样,冒着生命危险监视党社活动。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总有一天,你这张嘴会给你带来性命之忧,奥多尔蒂女士。”就在高个儿华人被问得措手不及的间隙,驾驶座上的矮个儿冷不丁插话道,两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如果我是你,我会闭上嘴,别再想入非非,好好回家待着。——哪怕我们当真是投机者,是诈骗师,是罪犯,知道了之后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奥多尔蒂嘴上仍旧不依不饶,却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这样说吧,女士,你所谓的这场噩梦要么就快迎来终结,要么就快......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副驾驶座上的高个儿平静地冲她说道。 “无论如何,总比持续这不上不下的拉锯要来得好。” 她正说话间,福特车的另一侧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矮个儿提着什么东西下了车、摔上车门,朝着奥多尔蒂一侧走来。 几秒钟后,她终于看清了他手里提着的是什么——一把粗笨的铁锨,活像行凶杀人用的道具。 矮个儿歪头看着奥多尔蒂,直等到她挪了挪位置,他才终于扭头,拍了拍福特车的车门。 “别再磨磨唧唧,是时候出发了。”他对副驾驶上的那人说道。 年轻的小姐又默不作声地后退几步,一边看着高个儿也从车上钻了下来,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外套之下,又从后车厢里摸出一把同样制式的铁锨来。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你今晚没有出过家门,女士。”等二人清点完毕,那高个的亚洲人又转过身,近乎和善地对奥多尔蒂说道。 与此同时,谷仓旁的黑暗中冷不丁传来一声介于喇叭响声和小孩啼哭之间的鸣声。 “什么声音?”矮个儿的亚洲人先是一惊,随即皱起眉头。 “孔雀。”奥多尔蒂条件反射地答道,一边朝谷仓的方向看去,“一定是有落单的孔雀,还没来得及回巢,就被关在谷仓外了。” 她的话引来一阵古怪的沉默。 “走了。”半晌,矮个儿的亚洲人终于回过神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捶了捶他同伴的肩膀。 就在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消逝殆尽时,拄拐的奥多尔蒂女士心有余悸地站在老福特车边上,看着两个行迹可疑的亚洲人彻底隐没进了黑暗里。 卷七: 怪果(七) 女孩和男孩不能按一个法子养——大伯每到吃晚饭的时候,总会信誓旦旦地挥着叉子、反复强调——男孩皮实、没轻没重,可女孩子家心地纤细,可不能像男孩那样胡乱养大,要多费心思。 在米娜看来,这都是鬼扯。可她不敢当着大伯的面这么说,只敢背地里冲她表哥发牢骚。 “男孩怎么了?我见过好多老爷们儿,内心脆弱得像玻璃做的一样。”她会坐在起居室门口换鞋用的矮凳上,把脚翘得高高的,一边冲席尔抱怨。 这个大了她整整十四岁的表哥会坐在钢琴背后,也不说话,只是露出微笑,隔三差五用蜘蛛腿一样细瘦的手指拂过三两个琴键。——席尔维斯特·卡里尔是镇上公认的异类,就连大伯,也总是抄着两手、以一种作弄人的语气酸他: “呵,谁见过黑鬼当音乐老师的?你摆弄钢琴有什么用?” 可谁都听得出他嘲弄之下的自豪——南北战争之后,卡里尔家渐渐包揽了格林维尔镇上的松节油生意,从此发家致富。就连镇上有些白人家庭,说不定都眼红卡里尔家这台乌黑锃亮的钢琴。 每当大伯明里刻薄、暗里溺爱地说教时,席尔也总是不说话,只是露出淡淡的微笑——他浑身上下带着股学究习气,不像米娜别的兄弟姐妹那样,动辄大着嗓门吵得昏天黑地。 米娜也看不惯他这阴阳怪气的微笑——用她二表姐的话来说,席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大黑”的氛围。可米娜也知道,万一实话实说、惹恼了席尔,她就再没别人来充当自己的忠实听众了。 于是米娜总是把这小一点的牢骚藏在肚里,只一个劲儿冲席尔批判大伯的育儿经验。 可在今天这压抑的氛围下,不管是大牢骚还是小牢骚,都被米娜给抛在了脑后——有更重大的任务在等着她。 男人家,他们从来只说不做,夸尽海口,临到头来谁也靠不住。万一哪个小屁孩不经意得知了她此刻心中的盘算,可不得吓尿了裤子。 此时天色已晚,家里人刚刚吃过饭,除了借口身体不舒服的米娜,都还围坐在餐桌边上。她离开起居室的时候,听见奶奶捏着手帕在呜呜地哭,像一只烧开了水的尖嘴胖茶壶。 新近去世的山姆·霍斯是奶奶三妹的孩子,可怜的老太太,一个人住在十来英里开外的别镇,连孩子的死讯都还没听说。没人敢告诉她山姆死时的惨状。——有什么用呢?等到狂欢的暴徒散尽、镇上的黑人终于壮着胆子,把山姆的尸体从树上放下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从颈骨到腹腔的残骸。头颅不翼而飞,四肢也被截去,已经压根辨不出任何人形了。 微隙的窗口飘进几缕冷冽的夜风,令米娜打了个寒战,终于从令人毛骨悚然的遐想中回过神来。自从记事以来,她从来不属于那个挤在人堆里长吁短叹的角色——比起为已经降临到头的厄运落泪、为躲藏在夜幕下的敌意而恐慌,还不如振作起来、收拾打捞残局。 米娜一声不吭、溜进厨房,从水槽边上捡起一把剔肉刀——她下意识地用指尖试了试刀刃,却不小心刺破了皮肤。 她皱眉,一边吮吸指尖,一边用另一只手拿餐巾裹起剔肉刀、藏进裙子的侧兜里。 米娜最后偷偷从厨房朝起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其他人还在絮絮交谈着,浑然没注意到她在厨房里做出的小动作。大伯、婶婶,几个表哥表姐都还在忙着劝慰奶奶,只有席尔一个人挂着副沉思的表情坐在角落里,身体后倾,一只脚蹬在餐桌腿上。 他似乎正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刚好和厨房里的米娜对上了眼神。 席尔询问地抬起一边眉毛。 可米娜只是迅速倒竖拇指、在脖子前飞快一抹。 她表哥不一定看懂了她要他封口的暗示,甚至好像因为她脸上的表情而变得有些担心,整个人都坐正了一些。 可米娜来不及纠缠了。在其他人发现她不对劲之前,她必须离开屋子、赶向格林维尔镇外的密林。 非得今晚不可。 她不再管席尔是什么反应,只是毅然打开了厨房一侧的后门、一头栽进潮湿阴冷的黑暗中,提起无比碍事的裙边,飞奔起来。她能感觉到那把剔肉刀的重量,在右腿根边上笨重地来回晃荡。 米娜白天在咸松饼餐馆的后厨帮工——那餐馆的白人雇主不肯让黑人做前台的服务员,可她至少趁着几个白人员工在餐馆背后抽烟偷懒的间隙,听到了些风声。 带兜帽的那帮人今晚将再次举行集会。你知道的,那帮家伙口风紧得很,从来不透露他们的集会上到底会发生什么。 可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倒霉蛋山姆·霍斯,在遭了千刀万剐之后,剩下的那颗头颅被三k党的家伙给砍去了。他们那样的组织,集会上一定还会再对那颗头做些什么。供奉的仪式?还是对镇子里的其他黑人下诅咒?谁知道呢,老兄,还是别去猜测为好。 泥浆和露水濡湿了米娜的鞋袜,与此同时,一股惶惑之情开始渐渐从她心底升起。她其实并没有一个周全的计划,全凭意气鼓动,下意识地行动了起来。当她切实看见鬼火一般零星行进在密林之间的火炬光辉时,无法克制的恐惧瞬间从脚心蹿到了头顶,让她僵立在原地,懊悔不已。 将近半分钟后,几十码开外,他们的邻居奥多尔蒂小姐的农场上,传来孔雀哭丧一样的哀啼,终于又让她恢复了几分理智。这位小姐似乎患了什么不治的怪病,见不得阳光,一直由她母亲照顾,只有夜间才会出门散步。米娜摸黑从她家农场旁经过,心里一边打退堂鼓,一边由衷祈祷不要与那性情古怪的小姐凑巧碰上。 即使现在返回,被大伯给逮着了,也免不得一顿训。——虽说大伯号称女孩应该细养,可万一让他闹明白了米娜到底在打什么注意,谁又能保证她不会遭一通痛打呢? 米娜心事纷纷,可脚步还是不停,像被火光吸引的飞蛾一样,渐渐步入险恶之境。 卷七: 怪果(八) 浓郁的夜色之中,整个世界在人的视野之外不断凋敝,最终只剩下了火炬所照亮的小小球形空间。 厚实的面罩之下,比利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无比沉重。他每走一步,树影便随着火光而改转轮廓,仿佛潜藏在暗处的鬼魅。他的左半边身体被手里举着的火炬烘得发烫,可右半边身体却又被寒雾浸透、冻得深入骨髓。这份寒意尤其凝结在他的右手,挥之不去—— 他身后冷不丁传来有人接近的声音,鞋子踩在被雨水洇湿的枯叶间,发出软沓沓的吧唧声。 比利浑身一僵,随即不紧不慢地转身,庞大的身躯俨然像是一艘迎风转向的双桅帆船。在看清来人的面孔之前,他已漫不经心地把握着枪的右手藏在了身后,悄无声息地将食指搭在了扳机上。 “呵,比利,是你!” 听到来者的声音,他终于松懈了下来。透过白色面罩上两个尺寸不大合适的圆洞,比利低头,看见了一个比他矮了将近十英寸却精力充沛的身影。 “镇长先生。”他问候道,一边转过目光,“......夫人,还有千金小姐。” 格林维尔镇的镇长乔治·汤普森此时身披白袍,也举着火炬,身后跟着两个羞怯不语的白色人影——若不是比利同他们早已熟识,指不定会觉得是碰上了一窝子幽灵。 这会儿,镇长热切而不耐烦地把兜帽给扯了下来,露出了灰白的头发和他标志性的鹰钩鼻。在他友好的端详下,比利终于不大情愿地把食指从扳机上移开,把右手摆回身侧,任凭枪口指向地面。 “呵。”在看见他手里的枪时,镇长又不失风趣地笑了笑,“不用担心,我理解你的谨慎。——这种世道下,一个人可永远谈不上过分小心!” 比利又稍稍放松了些。他一边重新给枪上了保险,一边同镇长一家人朝着森林的更深处走去。 “我到晚了,没看见路上有别人,还以为自己已经是最后一个了。”他边走,边向镇长承认道。 “我们也出发得晚......临出发,有些人总是还要多花一阵子时间。”镇长和煦地答道,一边意味深长地扭头看了看他身后的二人。这时,他女儿已经把头罩也摘下来了——姑娘正值花季,雪白的肌肤,满头金色卷发,和她母亲如出一辙。 “对了,沃伦呢?” “他说梅根身体不适,他们只好......”比利说着说着,突然瞥见镇长的脸色,于是识趣地闭了嘴。 “这可怪了,今下午的读书会时,我看梅根还生龙活虎的。”镇长的太太至今没摘兜帽,只是以自言自语般的音量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是突然着了凉罢。” “恰好每到集会之前,她就着凉?”镇长阴郁地答道,“次次都用同样的借口,他是怕人看不出?” “万一确实是真的呢?梅根一直身体不好,这倒是事实。” “别再替他狡辩了。”镇长一开口,夫人只得噤声,“他实在不懂得如何做人......在其位,谋其职,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到底是哪里不懂?” 比利保持着沉默。 “或许,他只是需要一点小小的教训。”几分钟后,镇长又阴郁地兀自补充道。 没人答腔,在完全的寂静中四人沿着小道继续往前走,直到眼前出现隐约闪动的火光——他们追上了大部队。身披白袍的男男女女手持火把,在林间空地的正中央围成一圈。圆圈的正中是用粗大橡木树枝绑成的巨型十字架,在火炬的光线下影影绰绰,显得神圣而庄重。 “你们来晚了。今天有筹款的抽奖活动,奖票已经售罄。”他们加入人群的时候,离他们最近那人说道——她带着兜帽,可只听声音,比利也辨认得出,这是咸松饼餐馆的老板娘。 “那是我们的遗憾。”比利和善地回答道,“奖品都有些什么?” 老板娘还没来得及回答,远远站在圆圈另一头,一个穿紫袍的人咳嗽一声——他戴着兜帽,却没有面罩,于是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脸。是大巫师海勒姆·西蒙斯——比利一向觉得三k党将党首称之为大巫师的做法有些滑稽,但有些话只能想想,绝计不能公开谈论。 “你们来晚了。”海勒姆严肃地评论道——平日里,他是格林维尔镇白人教堂的牧师,说话自带一股气场。 他看了看比利,又继续追问道:“沃伦呢?他又缺席了?” 后者只是正了正自己的面罩,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需要有人教会他尊重!”人群里有谁低声吼道,引发一阵赞同的低语声。 “安静!”大巫师威严地喝道,于是零星的碎语声终于消散了。 他环顾四周,确保与每个人都对视上两三秒,这才继续宣告。 “既然人已经来齐,我们将再次公布奖品的具体内容。在仪式结束之后,我们将宣读获奖的彩票号码。”他朝角落里一只柳条箱挥手示意,“三等奖将有三人,各自获得琳达姐妹赠送的山核桃派一份——再次感谢你们的慷慨,女士们。二等奖将有两人,各自获得由我亲自赠送的雪茄一盒。至于一等奖——” 他压低了声音,以制造出戏剧性的期待感。 “亵渎了白人至高地位、新近被正义处刑的山姆·霍斯的头盖骨一枚。” 上帝啊。这群嗜血的弱智,把头盖骨和山核桃派相提并论。 比利暗自呻吟。可在面罩和黑暗的帮助下,他半点真情实感也没泄露出来。 只要能获得连任的选票,再怎么离谱的社交场合他也甘愿奉陪。——选票就是选票,哪怕它们来自乱伦通婚下的低能儿,也没有任何区别。 比利偷偷瞥向站在他身边、看起来因头奖内容而无比激昂的镇长。无疑,他们是企图显得亲民、骗取选票的同僚,只是此刻镇长似乎甚至连他自己也给骗过了,满心热切,真心以为自己想要支持党派事业发展。 大巫师海勒姆开始继续推进流程,巧舌如簧,为即将开始的仪式铺路——说实话,他此刻这套说辞同他在教堂里布道时的说辞几乎只字不差。海勒姆每说上四五句话,便意味深长地停顿。不管有没有听懂,狂热的听众们纷纷迫不及待地大声朝他喊出“阿门”,仿佛他们真的置身于周日礼拜似的。 比利渐渐有些恍惚,不再仔细听海勒姆的宣讲。他身后的树林里传来几下簌簌的响动——是被人声惊扰的野鹿罢?直到在大巫师的示意下,一个遮住脸的白袍人影提来一桶汽油、浇在人群正中那巨型十字架时,比利才终于重新回过神来。 “点火。” 在海勒姆一声令下,火舌嘶嘶腾起,迅速沿着十字架向上窜去,在黑暗的背景之中,活像一条不怀好意的大蛇。 卷七: 怪果(九) 不管比利暗自对这帮秘密结社的家伙持什么看法,有一点是他不得不承认的。 他不买海勒姆演讲的账——言语自有其蛊惑的力量,可那毕竟是由人口编织出来、企图引诱别人信服的话术,虚无缥缈。 与之相反,燃烧十字给人的震慑力却是不言自明的——那灼热的火光耀眼得令人视网膜生疼,驱散了象征着原始恐惧的黑暗,以绝对真实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地深深入迷。有那么一瞬间,比利好像感到了什么比自身存在更加庞大而不可名状的生命形式。无论身份,站在腾起的火柱前的所有人仿佛都融为一体,归属于同一根源——这是玩弄现实的话语永远照见不到的境地。 在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中他颤抖着长吁一口气,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热浪和在他背后蠢蠢欲动的阴湿寒意。 “赞美崇高的祖先。赞美纯净的血脉......”他听见咸松饼餐馆的老板娘在他身边热切而支支吾吾地祷告着,戴了串珠的手上下翻飞、划着十字,叮铃当啷地响着。那些祷词一听就是她自己编纂出来的,可这并不影响她的狂热与笃定。 放在平时,比利对这样虔信的人压根不屑一顾——只有不了解他们的牧师背地里做派的家伙才会听信此人的花言巧语。 可在当下,比利丝毫没有觉察出自己心中有半分鄙夷之情。 “阿门。”他只是由衷地附和道。 与此同时,他背后的灌木丛里再次传来簌簌声—— 奇怪。那鹿竟然这么胆大,还没被火光吓走? 短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却又迅速湮灭在图腾般的巨型火十字架所带来的宗教体验之下。直到仪式结束,他再没想起来过这一茬儿。 将近二三十分钟后,烈火终于渐渐弱了下去。四周的光线黯淡了下来,只见微微泛着点蓝光的炭火在烧得漆黑、皲裂开来的木桩表面流窜。 在入神状态带来的安宁与疲惫之中,海勒姆恰到好处地抓准时机,开始宣读抽奖的优胜票券数字。而几乎是他一开口的同时,比利也再次分了神。 海勒姆的助手站在大巫师的身边,配合他的宣读,依次从脚下的柳条箱里拿出相应的奖品。一个个身披白袍、浑身散发着兴奋之情的人影来来往往,活像一群喜悦的鬼魂,看不出彼此之间的差别。 直等到宣读头奖的时刻,人群中突然散播开来的静谧与紧张感才终于把比利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大巫师的助手带着几乎像是天主教徒对待圣物一样的态度,崇敬又神秘地从柳条箱中取出最后的那一个物件——一个扁圆的球体,像为了封印住恶灵似的缠满了纯白色的布条。只有在海勒姆抬手许可之后,助手才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些白布,显出底下的东西向在场的所有人展示。 那是个邪异的物件。比利盯着那稳稳卧在助手掌心、栖息于散落的白布条之上的头骨。有人煞费心思、刮去了颅骨表面的焦炭与残存的皮肤,又清空了其内含物。此时,死者两只空空如也的眼窝刚好同比利自己的眼睛对了个正着,神色忧郁又愤怒,在火光中看上去像是在质问着什么。 不管它问的是什么问题,都不可能得到解答了——比利压根没有在听。 黑人也好,白人也好,剥去了皮之后,底下都是这么个同样的玩意儿。他几乎像个哲学家似地思忖道。——或许应该说,相似但不相同?颅相学家们声称他们能只靠头骨就辨认出一个人的种族。他们也声称颅骨的形状决定了你的性格——黑人骨骼粗大,天生愚钝,只适合服从他人;而本土印第安人缺乏艺术性,注定无法成就伟大的文明;只有白人的颅骨形状最符合自然规律、最为规整美丽。 呵。我猜人人生而不同,有些人注定会面对更悲惨的一生。比利看着大巫师庄重地宣读头奖奖券的号码,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道。 “......2311。”海勒姆埋头念完数字的一瞬间,一个人影高举起手里的奖票,冲到他的面前,一边激动地用另一只手掀起自己的兜帽和面罩。 在那人揭面罩之前,比利就已经认出了他——那是除了警长与副警长之外,格林维尔镇常驻的四名警员之一,以酗酒而闻名遐迩,半数时间里压根在警局找不到他人影。 “让我们恭喜党派的征召官兼保全官,詹森兄弟!” 詹森是个一头金发、脸上随时都挂着傻笑的年轻小伙,空长一身腱子肉,脑子恐怕比核桃还小。 我猜再怎么蠢笨的家伙,都需要给自己找个差使,好满足满足那卑贱的自尊心。 比利斜眼看着这小伙子一脸光荣地高高举起那颗颅骨,就好像那是他挥洒血与汗,凭着苦工赢回的奖杯似的。 与此同时,他背后的灌木丛里又有什么开始簌簌作祟。这次,那生物甚至还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比利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没有转身,只是悠悠地环顾四周——似乎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还不赶紧逃走,就再无生还的机会了,小野鹿。 比利一手揣在衣兜里、一手举着火炬,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一边疏离却又带着点愉悦地暗暗想道。 卷七:怪果(十) 仪式结束,人群开始四散。树林中充斥着散乱的火光,寥落的谈话声间或响起。 可米娜仍旧伏在一丛山茱萸的阴影中,大气也不敢出。她一手伸进裙子的兜里,摩挲着那把剔肉刀的刀柄,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眼前人群的动向。 她的目标只有一人,正是那得了山姆·霍斯的颅骨,此时正得意洋洋地向每个人告别的詹森。 只要等到他落单的时候,若是运气够好—— 由于紧张,冷汗一粒粒从米娜的鼻尖沁出,又与冬季林中的寒雾混为一体。她能感到太阳穴的血管在随着自己急促的心跳而突突搏动着。与此同时,压力促使她两眼出现了隧道视觉,令眼角余光模糊成一片朦胧的黑暗。 集会的人群确实在渐渐减少了。三三五五持火把的人影开始朝着树林之外、格林维尔镇的方向移动。正如米娜所期望的那样,詹森巴不得向所有人炫耀,正一个个问候过去,以至于留在了队伍的末尾。 又过了五六分钟,当米娜的手脚变得冰冷如铅块一般时,詹森终于被独自一人留下——同他作别的最后三人是格林维尔的镇长一家。当镇长不耐烦地揭开面罩、露出真容时,米娜辨认出他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无论如何,这或许是开始行动的最好时机—— 米娜打定主意,一手挽起碍事的裙边,一边悄悄直起腰来。她从山茱萸树旁退开、企图从詹森的侧面绕到他背后去,却冷不丁撞上了什么。 她还没反应过来,却突然被一只手臂钳住了脖子—— 潜伏在黑暗中的竟不只她一个人!对方力气大得离谱,个头比米娜整整大了两圈,不管她怎么挣扎,始终像磐石一样一动不动。当米娜下意识地抬起握着刀的那只手、朝着约莫是他面门的方向挥去时,只听见了一声压抑着的咒骂。——她似乎划中了什么,一个像是眼镜的玩意儿从那人鼻梁上落下,滚入了草丛。 可这番小小的抗争没能为她争取来自由。对方好整以暇地伸出另一只手攫住她握刀的那侧手臂,手劲也大得出奇。那力道一下子令米娜疼出了眼泪花来,再也抓不稳剔肉刀了。 刀子落地的瞬间,那人也随之腾出手、封住她口鼻,令她发不出声音来。 米娜陷入恐慌——她越是踢打,那制住她脖颈的手臂便勒得越紧,还愈发往上提,几乎让她双脚离地。 “谁叫你始终不跑呢,小野鹿。”混乱中,那人凑到她耳边,轻言细语地说道,平稳的嗓音反而比公然叫骂还要吓人,“识相一点,我就放你一马——不要逼我拧断你的脖子。” 米娜僵在了原地,颤抖着止住一声卡在嗓子眼里的呜咽。她踮着的右脚不合时宜地抽筋了,从腿腹传来一阵虬结的痛感。 在确认她不再抵抗之后,那个擒住她的人影满意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捂住她口鼻的右手。 “好姑娘。”他心不在焉地说着,边用空出的那只手摸索着什么,发出簌簌的响声。与此同时,挟住米娜脖子的那只手也微微松开,把她往下放了放——米娜的两脚终于完全着地,可腿软令她站不太稳。 “你要做什么?”她压下泪花,沙哑地问道,上气不接下气,两手还扣在那人的手臂上。 “就你一个人?”对方无视了她的问题,反倒咋舌感叹道,“单枪匹马混进集会,勇气可嘉啊,小姐。” “我们一行还有六人,你要再不放我走,我表哥就要......” “你当我听不出谎话吗?”那人冷冷反问道。 米娜闭了嘴。她同时也闭上双眼,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呵。你倒像是计划过一样——我看你是准备等詹森一个人落单的时候,抢夺他手里的颅骨,是吧?”那人嗓音又重新柔化了下来,倒不像是他绑架了米娜,反而像是二人在唠家常似的。 听到他的问话,米娜下意识地朝詹森的方向望去——此时他正站在三四十步开外的不远处,擎着火把,对自己身侧发生的一切仍旧毫无知觉。 “你准备凭什么要挟他?就凭你那把破破烂烂的钝刀?”拿住米娜的那人在她身后嗤笑一声。 “只要能绕到他背后——只要他没有察觉到——”米娜支支吾吾地抗议道。 “你简直有勇无谋到了可笑的地步,小姐。”那人又和蔼可亲地笑了一声,“或许我应该帮你一把,就地帮你了解性命,让你免于自己行为所带来的苦果?” 米娜不吭声了。她暗暗使劲,想要挣脱那人的擒拿,却又被越勒越紧了。 “我想你还应该为此而答谢我。”他以哄小孩似的音调嘘声道,完全无视了因痛苦而全身扭曲的米娜,“——你打算用什么作谢礼,嗯?” 仿佛戏弄猎物的猫一样,等到米娜近乎窒息、再度放弃挣扎时,她的绑架者又带着残酷的愉悦,微微放松手臂,给她以暂时的喘息机会。 “也罢。再这样下去,我也会开始感到厌烦的。”那人一边听着米娜发出干呕,一边疏离地评价道,“要知道,我也并非什么恶人,做这样的事并不会让我获得快感——只是为了达成目标罢了,我同你并没有任何个人恩怨,小姐。” 他说着,把空着的一只手伸向米娜腰际——她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可后者只是把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放进了她裙子的口袋里。 “即使放任你不管,我看你也能很快弄丢自己的小命。”那人说着,竟松开了制住米娜的那只手——她站不稳,跌跌撞撞地倒落在地,又立刻手脚并用、朝着远离那家伙的方向扑了两步。那人塞在她口袋里的东西碍了她的步伐,于是米娜不自觉地把它掏了出来——她摸到一根冰凉的金属管,冷不丁意识到那原来是把左轮手枪。 “小心啊,丫头,这枪可已经上了膛。”那人仍旧愉快地冲她说道,一边在黑暗中动了动,似乎正悠然寻找着自己掉落的眼镜。 米娜哆嗦着,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半晌,她摸到枪把上扳机的位置,于是举起那冰冷的铁器,用枪管对准了那人。 可后者无动于衷。 “去吧,去完成你的复仇吧。”半分钟后,见她没有动静,那人甚至催促道,一边戴上自己的眼镜。 “你到底想要什么?”米娜再次质问道。 一道火光倒映在那人圆圆的眼镜镜片上。米娜看不见他的脸,可不知怎的,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混沌、冲突、受不安与躁动驱使的群众。不管你的尝试成功与否,都能助我搅浑这潭水。——去吧,姑娘。”他撂下这样一句话,继而像潜入深海的巨鲨一样,一步步后退,渐渐重新隐匿进黑暗之中。 惊魂未定的米娜仍旧举着那把左轮手枪,指向那人庞大的背影。 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好像下了某种决心似地,扣动扳机。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咔哒”一声,左轮的单槽转过一格,子弹哑火了。 有那么将近一分钟时间,米娜就这么僵在原地、举着手枪,像是看见魔鬼本人降临了一般,瞪视着袭击者离开的方向。 卷七: 怪果(十一) 在镇长一家人离开之后,兴奋之余,一股淡淡的不安终于像反酸一样浮现在詹森心底。他把自己的面罩揣进了衣兜,一手举着火把,借着光亮,埋头看了看夹在另一只胳膊下的那颗头骨。 森森的骷髅冲他咧嘴一笑,让他浑身发毛。詹森好像这才意识到这东西所带有的邪性,却又不大能用语言描述出来。 ——事到如今,倒也不能就这么一扔了之了。海勒姆牧师的一番话过于深奥,詹森没听得太懂,可他至少知道这颗头意义重大,似乎揣着它,就连他自己也跟着沾光,变成更受人尊重的角色了。 詹森喜欢被人恭敬对待的感觉。就连市长本人,刚才不也亲自来和他告别了吗?或许应该把这东西摆在自己的工位上。 他磨蹭再三,一边回味着开奖那瞬间的狂喜滋味,一边终于转身往镇子的方向走去。 黑夜里,树林中充斥着被雨水冲出的土腥味。四下寂静,只听得见格林维尔镇上的方向有谁家的狗在对着月亮嗥叫。 詹森哼着小曲,绕过一棵枯树,却又突然紧张兮兮地停了下来—— 上一秒种还空空荡荡的土路正中,突然出现一个伫立不动的人影,活像从地底钻出来的鬼魅一般。 “谁?”他压低嗓音吼了一声,一边把火把举高了些。 闪动的火舌照出一个手脚细瘦的身影,穿着被雨水、枯叶和泥土染得脏兮兮的裙子——是个女人。 他放松了些。 女人可没什么好怕的。哪怕是个女鬼,又能拿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办呢? 詹森又朝前走了几步,直到火炬的光线把对方也完全囊括了进来。这下他可看清了,眼前的不光是个女人,还是个黑皮肤女人——原来是米娜·卡维尔,双亲故去,寄人篱下的孤女。 “这么晚了,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把两只手揣在裙子下边,直勾勾地盯着他抱着的那颗颅骨。 詹森被她的眼神看得相当不悦。这不成体统——别提一个女人了,单单作为一个黑鬼,还是个孤儿,怎么敢端着这么大架子。 这不成体统...... 他恶狠狠地瞪着米娜,半晌,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你大伯家里一窝子黑鬼,仗着松节油生意,当真以为自己和白人平起平坐了,是吗?”詹森开口的时候,自己也没想好该怎么组织语言。可他不能再忍受这黑女人无声的挑衅了,“你们家有钢琴,市长家里也有钢琴,只有我家没有钢琴,呵。” 米娜的眼神突然给了他灵感。在突如其来的启发中他突然威胁地举起右手里抱着的骷髅头。 “可你家有这个吗?呵!” 愤恨和受辱的神色从对方脸上闪过。可詹森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灵光乍现感到自豪,只见米娜终于把手从裙摆间伸了出来—— “这是你自找的。”她厉声说道,一边用手中的枪对准了詹森。 后者看到枪,突然脊背一凉,同时脑子瓮地宕机了。打从几分钟前一直藏匿在他心中的那份不安与不祥好像终于找到了具现的突破口,令他有些恐慌——可与此同时,一想到竟然是个黑娘们儿在如此威胁自己,詹森莫名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疯婆娘,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们卡维尔家......一窝疯子!”他骂骂咧咧,却又在米娜夺步向前的同时下意识地朝后一缩,这才想起自己眼下的危急状况,“等等!有话好说!” 可米娜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她扬起枪口,步步紧逼,尽管个子瘦小,不知怎的却以复仇女神般的气焰一直迫使詹森节节后退。 “等等,等一下!拜托你,女士!” 詹森最后终于无处可逃,被迫抵在他刚刚经过的那棵枯树上,吓得东张西望,却在冰冷的枪管压上他额头的一瞬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有话好说,女士!有话好说!”六神无主的詹森抛下了火炬,也抛下了那颗颅骨,空出的两手伸向空中,不停哀求,却不敢去碰米娜。 “等你到了那一头,说给鬼去吧!”怒火中烧的米娜压根没听进他的求饶。她扣动扳机—— 詹森浑身一缩、两眼紧闭,只听得咔嗒一声,突然感到两股之间湿了一片。 可他预料之中的疼痛与巨响却始终没有到来。 又过了好几秒种,他大着胆子张开一只眼。 只见同样困惑的米娜收回枪,端详了枪管好一阵子——左轮再度哑火了。 见詹森起疑,她迅速重新把枪指向他,连续扣下扳机。 两次、三次、四次,手枪逐一哑火,没有哪怕一发子弹顺利击发。 等到左轮弹匣完全转过一周,米娜愕然抬起头来。 二人大眼瞪小眼,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 接着,在詹森反应过来之前,米娜抛下手枪、飞快地一埋头,抄起滚落在地的颅骨,转身就跑,迅速朝着詹森背后的黑暗奔逃。 詹森愣在原地。半分钟后,一股冰冷的怒意顺着他的尾椎骨一路向上攀延入脑,取代了一切不安与恐惧。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用一只手擦了擦鼻子,又用另一只手抽出插在衣兜里的面罩,极缓慢又极端庄地将其重新戴上。 没有着急的必要——米娜逃亡的方向是死路一条。方才举行仪式的场地由密林包围,可供通行的只有一条小径,通向不远处峭壁之下的坟场。 詹森拾起尚还在燃烧的火炬,粗重地吁了口气,迈开步伐。 他清楚该怎么办——在3k党集会的场地边缘,有一座用来保管伐木工具的棚屋。唯一的钥匙正巧由詹森保管。 他会让她付出代价的。 卷七: 怪果(十二) 被枯枝划分成无数碎片的天空上,终于出现了月亮的踪迹。 清冷的光辉照亮了米娜眼前的路,却也令她更加无处躲藏。她踉踉跄跄地不断向森林的腹地奔去,不时惶恐地回头打量,每一次喘息都呼出洁白的团雾。 在她身后的混沌之中,一簇火光标志着那致命杀手的位置。 木头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米娜知道自己已经又回到了此前集会所在的那片场地。她抱紧了怀中的骷髅,循着记忆摸回自己此前藏匿的位置——在确认此前偷袭她的那人切实已经离开之后,她才终于重新在山茱萸树的影子里伏下身。米娜的裙角已经碎成了条状,尽管她竭力压制住呼吸,却还是止不住瘦弱身躯的剧烈起伏。 两分钟过去了——在米娜看来,简直像是整整两年过去了一样。她伏在湿漉漉的落叶之间,就连头发上也沾满泥渍和蛛网,一边紧张兮兮地看着那簇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詹森出现在被月光照亮的空地之上。他举着火把打量四周,有那么一瞬间和米娜对上了眼。 半秒钟后,詹森终于转向别处。 米娜轻轻吁了口气。她的心脏砰砰直响,吵得她自己的鼓膜都像快要炸开了似的——米娜生怕詹森会循着这声音找到她,可转瞬又想要责备自己的不理智。 她像雕塑般一动不动,紧紧把骷髅头压在胸前,一边看着詹森从袍子下掏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 “别以为你能逃得掉!”他冷不丁冲着空旷的林地大吼了一声,脖子青筋毕露,把米娜吓得一哆嗦。 接着,詹森走向空地另一头的一座矮棚屋——光线太暗,米娜此前甚至没有注意到这破破烂烂的木板房。 她听见棚屋那头传来一阵翻找的杂声,却看不清詹森到底在做些什么。 可几分钟后,这倒是不言自明了——伴随着利刃刮擦岩石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詹森高大的身影再次浮现,活像只大脚怪。他原本空着的那只手如今低垂下来,握着一把巨大的斧子。詹森任凭斧刃拖拽在地面上,发出肃杀的啸声,甚至偶尔刮过泥土中镶嵌着的坚硬花岗岩时,还悚然迸发出两三点蓝色火花来。 见鬼!见鬼!见鬼! 米娜慌了神,一个劲在心中暗暗咒骂,一边看着詹森不慌不忙,在空地入口处附近的土路上站定。 ——他堵死了返回格林维尔镇唯一的通路。 “你尽管躲,婊子!”他朝着林间空地再次大吼,话音的回声让米娜颤栗不已,“我就在这里等着——哪怕你躲上十天半个月,只要你敢动弹哪怕一个小手指头,我就会找到你,把你剁成肉泥!” 该死......该死......该死......! ------ 在詹森发出宣言后不到半分钟,他右手一侧的树林里突然传来骚动——有什么东西慌慌张张地拨开枯枝落叶,朝着远离村镇的浓密黑夜夺路而逃。 詹森的嘴角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 那蠢女人乱了阵脚,不再就地隐蔽,而是朝着三面环山的旧坟场逃去。 她已是瓮中之鳖,就这么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带着彻底挫败敌手气焰的喜悦之情,詹森把燃烧殆尽的火把朝路边的水坑里随手一抛,紧随米娜步入黑暗。 卷七: 怪果(十三) 格林维尔镇外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包,因其形状而被命名为马蹄山。镇子的老坟场正坐落在这马蹄状的凹陷之中,三面被裸露的石灰石岩壁包围。因年久失修,坟场中的很多墓碑都已布满青苔、其上镌刻的内容早已模糊不清。 月亮渐渐爬升,终于照亮了这片深陷井底一般的小小墓地。此时,除却一股冰冷的雨水气味之外,四下还弥漫着一股刚翻掘开的土壤气味。 铮的一声,一把铁锨插在了新土中。几秒种后,一只靴子蹬在了铁锨的踏肩上——靴子的主人两手交叠握住掀把,弓着身,把下巴搁在了手背上,一边看着他的同伴在将近六英尺深的坑洞里直起腰、擦了擦汗。 深夜,随着凝集的迷雾,林间的气温进一步降低,到了冰点上下。二人都只穿了单衣,却还是因长时间掘地而满头大汗。 “准备好了吗?”又过了几秒钟,站在坑外的那人问他的同伴道。 后者默默点了点头,提起放在坑洞边沿的油灯。颤抖的火光照亮了他脚边的物件——一副几乎完全朽坏的棺椁,黑色的木板盖原本是被钉死的,现在却分崩离析,无法整个揭下来。 “只要做完这活路,一切就结束了,是吗?”他看着坑外那人抛下铁锨、走到倾倒的墓碑边上,默读起碑上的铭文,忍不住确认道。 “这我可不敢保证。——你自己也听梅耶解释过了,不是吗?”郑敏之重新回头、抄着手答道。 李炘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只是拿手背擦了擦汗,却一不小心蹭了一脸灰。 “那就开始吧。”半晌,他重新捡起铁锨。 “......梅耶博士确实解释过,可我实在没有料到这镇上的对立竟如此严重。”等郑也翻身下到坑洞里时,他终于又忍不住低声评价道。 “别多想——我们只是按委托来终结这场噩梦的。至于厘清梦境的逻辑?人家付钱并不是要我们来做这事的。”郑边说,边用手里的铁锨使劲砸向朽坏的棺材盖子。 一声钝响,棺材板被他粗暴地捅出个窟窿来。又几铲子下去,随着漫天飞舞的灰尘和厚重的霉味,棺椁的内部完全显示在了二人面前。 “......这就是传言中的那具尸首?”李炘抬高了手里的油灯,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郑敏之回头又看了一眼七歪八落的墓碑,点了点头。 “看名字,就是他。——如果传言没错的话,他是3k党在十九世纪末的某一届党魁,被狂热的白人至上主义者给盗了墓,硬是揣着他的尸首闯进了造访区。正是由于他的尸体被重新掩埋在了造访区内,才导致格林维尔这座时空倒错的鬼城凭空出现。” “......这人还健在的家人对此怎么看?” “他们强烈谴责这让死者不得安宁的破坏行为。”郑带着嘲弄回答道,“要我说,最好别让他们知道此人的坟墓又被掘了第二遍。” 李炘没有评价,只是重新看了看墓穴中仰卧、两手合十的干枯尸体,似乎若有所思。 “别磨蹭了,去拿汽油来。”郑打断他道,“我们尽快把事情了结,也就不用再陪着这里的人继续演下去了。” “这镇上的人知道自己身处虚假的环境之中吗?”李炘一边照做、把一只五加仑的汽油桶递给郑敏之,一边问道。 “这么一两天下来,你自己又得到了怎样的结论?”郑反问道,一边拧开桶盖、毫不吝惜地朝脚边的尸体泼上汽油,“若不是当真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我想这群人只可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势演戏了。——前一种情况我倒还能够理解,这后一种可就着实阴暗到让人不愿意细想了。” 他把整桶汽油倒空后,空气里的霉味与草木味立刻被更加刺鼻的燃料味给替代了。 “还有一层蹊跷,你意识到了吗?” “什么蹊跷?”李炘边问,边又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火柴。 “记录在案、在格林维尔镇附近失联的勘探人员总共只有十八名,可看这镇上的规模,远远不止这么点人。——我想镇上或许有相当一部分人口,都不是真人。”他边说,李炘边划火柴,却无论如何点不着火——听见郑的最后一句话,他一不小心把手里的那根火柴给甩了出去,又懊恼地苦笑了一下。 看他这样磨蹭,郑实在耐不住气,终于抢过李炘手里的火柴盒。 “你觉得这会奏效吗?——毁掉这3k党党魁的尸首,就能结束这一切、终止格林维尔镇的存在?”李炘一边看郑敏之打火,一边问道。 “在尝试之前,谁又说得准呢?”后者答道。在又耗费了两三根火柴后,他终于成功划出了火花,“另一方面,我们毕竟还有备用计划,不是吗?” “备用计划?什么备用计划?”李炘却一副从来没听说过似的表情,反问郑敏之道。 “梅耶说了,万一此招不奏效,就进行b计划——”郑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伸出右手,把捏住火柴的食指和拇指一松,“自由发挥。” 他话音刚落,火舌带着巨大的热量,在离二人极近处迸发,把李炘吓了一跳。 等到他后退两步、又终于反应过来郑敏之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之后,忍不住再次露出苦笑。 “万一这招没有成功,镇上的人会恨死我们的。” “瞧你说的,就像他们现在有多待见我们似的。” 李炘摇了摇头,只是埋头看了看火光,没有回答。 一阵夜风拂过,将汽油燃烧的气味带向坟场唯一不被峭壁遮挡的方向,渐渐与不远处林间空地上燃烧十字架发出的焦味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卷七: 怪果(十四) 对米娜来说,夜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可怕过。 她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踝和小腿上全是枯枝划过留下的擦伤,火辣辣地疼,可灌进肺里的空气又冰冷沉重得像是铅块,威胁着要让她溺亡。 米娜仍旧固执地一只手揽着那颗头盖骨,另一只手不时抹去脸上的泪痕。天穹之上的月亮像一只淡漠又残酷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其脚下这场实力悬殊的生死追逐。而与此同时,米娜却别无他法,只得像飞蛾扑火般跟随光线的踪迹,一个劲朝老坟场的方向奔逃。 ——白人的坟场。在格林维尔镇定居的第一批住户是一帮子英国人,直到镇子建立一年半以后,第一批黑奴才从密西西比的河口,从蒸汽船上被转卖了过来。 或许还有些什么办法。如果她能逃到坟地,说不定还能和詹森接着周旋。米娜几乎是自欺欺人地想着。 不知为何,她表哥席尔的脸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又给她带来一种深深的沮丧感。 明明离最后一次见他还不到几个小时,怎么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要是表哥知道她这一步错步步错的计划,不知道现在会是怎样失望的表情? 马蹄山高高的石灰岩壁已经近在眼前,可身后的詹森也在步步紧逼。她知道自己该振作起来,可这夜晚实在是太暗、太冷了...... 突然,米娜打了个激灵—— 就在她无法克制地胡思乱想的同时,人声突然从她的前方传来。听起来像两个男人的声音,用的却是米娜并不理解的语言。 在她来得及搞清状况的时候,却已经冲进了灯光之中——明暗转换来得过于突兀,有那么一瞬间,米娜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是怎么一回事?”她听见有人不悦地用英文问道。与此同时,她的眼睛适应了灯光,终于看清了对面一方是什么人—— 两个东亚脸孔的家伙,行迹可疑。问话的是个矮子,脚边是七歪八倒的墓碑,而另一人在他身后,正从土坑里往外爬,脸上莫名带着点失望和焦虑的神色。 迎面吹来的夜风带来了新鲜泥土的气味,却也带来一股奇怪的焦味。 “我——”米娜隐约猜到二人都干了些什么,微微往前一步,却在看见矮个儿默不吭声地把手伸向背后的时候,又打住了话头。 她看着那人摸出一把枪,于是不自觉地重新后退一步、把空着的手举在空中,另一只手却仍旧固执地抱着从詹森手里夺回的骷髅头。 “呵。”对方终于看清了她手里的颅骨,也没有作任何评价,只是带着些许惊诧,打量起米娜来。 半晌,矮个的亚洲人偏了偏枪口。 “如果你答应相互保密,也不是不能就这样放你离开。”他若有所思,对米娜说道。 可后者只是焦急地摇了摇头,想要张嘴,却因为还没喘过气,什么词也蹦不出来。 “你这是几个意思?” 米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黑暗的树林里却传来了仿佛野兽一般的咆哮—— “别以为你逃得掉!” 两个亚洲人似乎一下理解了当前的状况——高个儿的表情更加忧虑了一些,而矮个儿的神色更加阴沉了一些。 “你倒是很狡猾,故意把追兵朝我们这儿引,试图搅浑水。” 米娜拼命摇头,一边用破破烂烂的袖管抹了抹眼角。 “别装可怜——我们大可以抛下你一个人、甚至把你交出去,以换取交涉的机会。”矮个儿压抑着怒火,冰冷地冲她说道。 “等他们看清坟场的状况,即使拿她当交涉条件,也不会对我们有丝毫改观。”他身后的高个儿静静提醒道。那人忧心忡忡地又看了米娜两眼,一边从身后的坑洞里拽出了一把铁锨,“不管怎么说,你先过来,藏在这坑里。我们来应付。” “你可说得轻巧。”矮个亚洲人牢骚不断。他垂下握枪的手,另一手叉腰,不耐烦地看着米娜从他们之间穿过,“‘我们来应付’?你不妨再说直白一点——你只负责给我找上麻烦,实际负责解决的只有我一人。” 高个儿没有咬钩。他仍旧和颜悦色,没看自己的同伴,只是冲米娜一挥手,要她伏低一点。 “你可别觉得自己得救了。”矮个仍旧气不过,一回头,冲上土堆,凶狠地朝土坑里哆嗦得厉害的米娜说道,“等处理掉你带来这个大吼大叫的莽夫,我们再回头处置你。” “他只是说说而已。”半晌,见矮个儿重新下了土堆、朝黑暗中的树林走了两步,高个儿压低嗓音,安慰面如土色的米娜道。 “你给我闭嘴,李炘!我全都听得见!”土堆那头传来郑愤怒的喊声。 李炘最后冲米娜耸了耸肩。他掂了掂手里的铁锨,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朝着郑敏之的方向走去。 卷七: 怪果(十五) 坟场的方向刮来一阵冷风。 詹森不言不语,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泄愤似地将手中的斧子劈进路边一棵橡树中。有什么东西应声逃窜,窸窸窣窣,不知是麻雀还是松鼠。 他又往前两步,突然停住了——不到几十英尺开外的树丛间传来了火光。 一丝疑虑从他心底扬起,但还未扎根就已经消退。詹森默默用右手握牢斧柄,微微躬下身来,像偷袭猎物的野狼一般缓步向前。 他以左手别开挡道的树枝,于是眼前的光线愈发清晰了。是一盏放在土堆上边的油灯,正旺盛地燃烧着。在那油灯的火光之前,倒映出的是—— 看见人影的一瞬间,詹森的斧子已经凌空挥出。厚重的斧刃发出啸叫声,从对方的右肩划向左侧发际线。要不是后者惊恐中失去重心、向后跌去,此时落地的就绝非单单几根被斩断的碎发了。 直到这时,詹森才看清那人的样貌——不是米娜,却是生人的面相。黄种人,男性,瘦瘦高高,一双杏眼。他看起来与这坟场如此格格不入,倒像是詹森因神经紧绷产生的幻觉。 可就在此时,另一个人影飞快地掠过他侧腹、试图逼近他暴露的左胁—— 不是错觉!詹森立刻调回斧刃的方向,流线型的长斧柄在空中划出一道迅疾的折线。 可对方仗着体型小,行动比他更加敏捷。詹森从余光里瞥见了对手——又一个东亚人,灵活矫健,藏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握着一把枪。 在詹森来得及收回斧子以前,那人首先抢进了空档。不到半秒钟时间内,二人顺势拧出近三百六十度的回旋——在舒卷如烟的冷雾中,这场致命的贴面舞最终定格在一帧仿佛招牌动作般的对峙上: 詹森青筋暴起的右手揽在那东亚人的身后,手中的斧子回钩,斧刃已几乎靠在了东亚人的后颈上。可与此同时,漆黑的枪管也抵住了詹森的额头——那亚洲人以鹳鸟一般的稳定神色凝视着他的眼睛,浑然看不出一丝动摇来。 汗珠开始顺着詹森的发际线渐渐凝聚,很快如露水一般连成一片。 “丢掉你的武器......我已经受够了!”他粗哑地喝道,语调中透露出难以遏制的暴怒。 那东亚人却只是眨了眨眼,却像听不懂英语似的毫无反应。 半晌,他的眼神瞥向詹森背后的某处。 在后者反应过来之前,只听得自己身后传来轮轴转动的当啷响声——是之前跌倒在地、被他下意识忽视的第二个东亚人。在他同伴的眼神暗示之下,此刻他也掏出了枪,无声地瞄准了詹森的后脑勺。 “放下斧子。”高个的亚洲人在詹森身后命令道,“你已经没有胜算了。——再僵持下去也没有意义。” 他的话令詹森阖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身上那股狂暴的怒气似乎正在慢慢向内坍缩、凝聚。 将近半分钟后,詹森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他露出危险的冷笑、脖子上鼓着青筋,径直将右手一松。 那把斧子应声落地,发出沉重的钝响。 卷七: 怪果(十六) 就在两个东亚人松懈的一瞬间,詹森发起了反击。 他收回抛下了斧子的右手,与此同时,左手虎爪般自下而上、从里朝外一掀,打掉了面前矮个东亚人手里的枪。 趁对方还未摆脱惊愕,詹森的整个身体顺势向前冲去,右手蓄势待发。阔大的体型令他势不可挡,詹森活像一辆推土机,钳住对手咽喉,就势把他往近旁一棵橡树上钉。 东亚人的枪落地时走火了,发出一声巨响和短暂的白光。与此同时,那人像一麻袋土豆一样撞在了坚实的树干上,发出吃痛的闷哼。 “放开他,否则我开枪了!”他持枪的同伴此时再次厉声警告道,可嗓音里多了些仓皇。 意识到自己重新夺得主导权,詹森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 “你尽管开枪,中国佬。我们看看是你先射中我,还是我先掐死你的同伙。”仿佛为了强调自己的话似的,詹森更用力了一些——被他钳住的中国人一直在试图踹中他要害,可这会儿突然停止了动作,两手使劲想掰开詹森的手。 “等等!你先放开他,我们再谈条件!”他背后那人慌了,连忙喊道。 “没什么好谈的。要救你同伴的命,就把她交出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詹森愣了愣,几乎相信了那人的话。他刚微微放缓了手上的劲道,可又很快察觉到那人语气的异常——他回答得太快、太斩钉截铁了。 “李炘——你他妈!”稍微有了一瞬喘息之机的矮个东亚人却选择用这个机会骂娘。 就在詹森对他的反应感到滑稽的同时,这句脏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的两个对手达成了共识。 ——下一秒钟,他背后的高个儿开火了。 滚烫的子弹贯穿了詹森的小腿,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失去平衡的詹森首先打了个踉跄。 剧痛是怒火的强效助燃剂。一股子白热的愤怒在詹森脑子里炸开,令他咆哮出声,却也令他忘记了自己该干什么,完全松开了手。 郑从他的把握中脱落、干呕着落地,然后迅速开始了行动——他因撞在树上导致的疼痛而仍旧弓着身子,几乎匍匐着朝前两步,一边在地上摸索着。 几秒钟后,在李炘上前、想要扶起他的时候,郑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一把夺走李炘手里的枪,又甩手让他不要碍事,接着两步并作一步,重新冲向詹森的方向。后者此时蜷成一团,两手捂住中了枪的那条腿。 “狗娘养的,你最好有心理准备了。”郑骂骂咧咧地抓起詹森领口、逼他坐直了些,又再次用枪口抵住詹森额头。 “等等,郑!”李炘在他身后喊道,一边上前两步,按住他肩膀。 “这是你的真实吗?”李炘越过郑,冲露出困兽般眼神的詹森问道,“‘造访区’三字,对你有任何意义吗?” 他的问题造成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效果——一系列表情连环画似的从詹森脸上拂过。先是疑惑,却又陡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那份醒悟又以极快的速度转换成了否认、惊讶与迷茫,最后定格在阴暗的痛苦之上。他抬头,似乎想要看着李炘和郑,却又眼神躲闪,几乎称得上腼腆。 “这不是我的本意。”半晌,他嗫嚅道。 他的转变看得人胆战心惊。这时,在三人背后几米的位置,发出了一些轻微的簌簌声,大概是米娜意识到对峙已经结束,正从藏身之处探头,想要一看究竟。 “你走吧。”半分钟后,随着一声叹息,郑收了枪,对詹森说道,“出镇子的路你总该还记得吧?一直往前,就能离开这场噩梦。” 说完,他看了看詹森的腿,又耸了耸肩。 “这就算是你应得的惩罚——这还算便宜你了。” 詹森畏缩了一下。 “这不是我的本意。”半晌,他又重新开口道,眼神痛苦极了,“我并不是自愿,或是自觉的。这惩罚——” 李炘有点听不下去了,扭头瞥了一眼郑。 后者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下意识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脖子。 “走吧,”最后,他只是简短地命令道,“没什么好说的了。” 詹森好像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些什么。即使他原本还准备说些什么,到头来却还是放弃了。借助近旁的老树,这高大的壮汉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拖了起来,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黑暗的密林里走去。 卷七:怪果(十七) 在詹森踽踽消失在黑夜之中后,李炘见郑转身朝自己走来,于是犹豫着打个哈哈。 可后者毫不领情,只是铁青着脸,越奔越快,在几乎撞上李炘的时候,毫不含混地冲后者的横膈膜来了一拳。 “别以为这事就结束了,跟你的账我晚点再算。”他对痛弯了腰的李炘说道,一扭头,又转去捡自己之前遗失的枪。 可他迈出两步后却突然没了动静。埋着头的李炘好半天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一抬头,却发现郑重新与另一个人影对峙上了——米娜趁乱溜出了土坑,抢在郑之前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枪,此时正挑衅地瞪着他。 “把枪给我。”郑不耐烦地命令道。 可米娜只是以戒备而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 “我看到了——你们是一伙的。”她边说边朝远离郑敏之的方向退去,又瞥了一眼詹森离开的方向,“你们跟他说了什么,就放他走了。” “我还能怎么办呢?”郑尖酸地反问道,“射杀他?——镇上的白人已经是一副杯弓蛇影的模样了,你觉得他们会作何反应?” “可——”米娜还想再补充两句,可她的话突然被李炘打断了。 “他不会再回镇上了。”他柔和却坚定地说道,“你已经安全了。把枪还给我们,就这么回家去吧。” 见米娜将信将疑、举棋不定,他站直了身、又叹了口气。 “你如果放不下心,那我们陪你走回去吧。” “要去你去,我可不奉陪。”他话音刚落,郑立刻反驳道。 “何必呢?回镇上的路也就这么一条,不是顺道吗?” 郑只是板着脸,什么也没说。 三人僵持片刻,最后,米娜又朝远离二人的方向退了两步。 “我不要你们陪——别过来,否则我就开枪了。”她颤抖着说道,“枪我现在没法还你。等我回到镇上,我会把枪藏到奥多尔蒂小姐的农场上,你们自己去取。” 两个亚洲人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你要我们如何相信这空头支票?”半晌,郑不无讥讽地问道。 可米娜也管不着了。她一手夹着山姆·霍斯的那颗骷髅头,一手握着沉甸甸的枪,感觉到这夜的所有恐怖与惊吓终于赶上了她,令她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了似的。 “随便你。”她几乎是心不在焉、自暴自弃地答道,“还能怎么办呢?你们要么相信我的话,要么就开枪吧。——从我的尸体上拿回你们的枪吧,或早或晚,都是一回事。” 她的话好像镇住了两个亚洲人。 “......你走吧。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草菅人命有悖我们的行为准则。”一两分钟后,郑才几乎不情不愿地答道。 米娜深吸一口气,拖着早已筋疲力尽的身体,终于转身朝格林维尔镇的方向走去。 “等等!”就在她快要消失在灌木丛后边的时候,李炘又再次招呼道,“——最后一个问题。‘造访区’这个词,对你有任何意义吗?” 米娜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李炘最后一眼,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的应变计划?”在她踏上回家的路时,依稀还能听见身后那矮个儿华人刻薄讥讽的嗓音,“走遍整个镇子,但凡碰到个人,就撞大运一样一个一个问过去?” “......我想试试总没有坏处......” 两个亚洲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就像这晚的其他所有遭遇一样,在米娜眼中,渐渐变得模糊失真,甚至说不上究竟有没有切实发生过了。 卷七:怪果(十八) 直到撞见了她那因担心而找出门来的表哥,米娜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席尔没有带火把照明,在看见冲他奔来的米娜时,响亮地长吁了一口气,又把右手往后边藏了藏,可手里握着的双管猎枪却还是从肩膀后边探了出来。 “你去了哪里?家里人担心坏了——”在米娜一把抱住他的时候,席尔一边揽住她肩膀,一边半带责备地问道,“就算是闹脾气,怎么可以半夜一个人离家呢?” “你撒谎!家里压根没人关心!”可米娜像个鞭炮似的一点就炸,带着哭腔反驳道,“——我敢打赌,出来找我的肯定只有你一个。” “米娜——”席尔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背。可下一秒钟,他终于看清了米娜脸上和头发里夹杂的污泥、手脚上的划痕,和已经变得像碎布条一样的裙子。席尔突然意识到事情比预料得还要更严重,这才放开米娜,担忧地上下打量。 当米娜露出邀功的表情,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他面前的时候,席尔完全沉默了。震惊之中,他瞪大了眼睛端详起表妹来,好像想要透过皮肉、看清这副瘦弱身躯里住着怎样一个倔强的疯子一般。 “老天——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半晌,他才终于感叹道。 余悸和兴奋同时升上米娜心头,她语无伦次却又无比激动地向表哥描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发现席尔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在她讲完她如何逃进老坟场、碰到了行迹可疑的两个亚洲人之后,米娜终于犹疑着闭了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表哥。 “几条命都不够你花!”半晌,席尔终于愠怒地评论道,一边示意米娜同他一起朝家的方向继续走去。 “有什么关系?就结果而言,我不是好好回来了吗!还带回了山姆·霍斯的——” “你还不明白吗,米娜?拿活人的命去换死人骨头,这就是笔糊涂账。”席尔打断了她的辩解。 “我是为了大家才这么做的!” “什么大家?哪个大家?奶奶?你大伯二伯?——听见你今晚上的行径,他们哪一个会高兴?”见米娜瘪起嘴,席尔叹了口气,“不能这么不计后果,米娜。你倒是逞了一时之快,可谁知道这事之后会起怎样的连锁反应?——我猜那两个亚洲人干掉了詹森,这才给了你逃跑的机会?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明天镇上那帮白人发现了詹森的尸体,又会以此为借口,掀起多大的骚动?” “可詹森没有死!” “那就是伤了。真有那么大差别吗,米娜?” 愣头姑娘不说话了。她像赌气一样埋着头,每走一步就要踢一脚路边的石子。 “他还活着,但他不会再回镇上了。——这是那两个亚洲人说的。”最后,她终于嘟囔着说道。 “证据呢?他们两个是什么人,当真能拿出担保来?” 米娜又不说话了。她的沮丧渐渐藏不住了,把她的嘴角和眼角一齐直往下拉。 “没骗你,他们真的说服了詹森。——他们跟他说造访区什么什么的,詹森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的表情完全不一样了。”最后,米娜还是坚持辩解道。 “你说什么?” “他们说造访区——”米娜边说边抬头,却在看见她表哥的神色时讶异地停下了脚步,“......哥,你没事吧?” 将近半分钟后,席尔才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似的。他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一边拍了拍米娜的肩膀,示意她继续朝前走。 米娜照做了,可还是怯生生地盯着席尔。 “詹森不会回来了,对吧,哥?”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可席尔没有回答。他陷入沉思,越是往前走,就把手里那杆双筒猎枪捏得越紧,直到手臂经脉突起,却仍旧毫无自觉。 卷七:怪果(十九) 清晨,一缕和煦的阳光投进格林维尔镇警局的窗户,照亮了一整屋悠扬翻卷的尘埃。 比利站在警局的门廊上,推了推眼镜。 他丝毫没有进屋的打算,只是斜靠在门边上,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坐在屋里的另一人。 警局的木地板和地毯还浸着水渍,酝酿出湿猫湿狗一样的气味,散发着对昨天暴雨的微弱回忆。警局里没有亮灯,在阳光照不到的漆黑角落里,龟缩着一团失魂落魄的影子。 就这么打量那人几分钟之后,比利终于咳嗽一声,朝自己的工位走去。 听到响动,詹森一惊,一边抬头打量,一边把右腿往办公桌下边又拖了拖——可他再怎么掩饰也是徒劳,比利一迈进屋里,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便替代了潮味,扑面而来。 “你在警局待了一整个通宵?”比利一边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咖啡杯,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真够尽职。” 詹森畏缩了一下,并没有答话。 “你喝咖啡吗?”比利丝毫没有被詹森的沉默挫败,仍旧快活地问道,一边朝休息室走去。 就在他拿起铁皮咖啡筒时,终于听见身后传来了响动。 “比利......”詹森嘶哑地开口,又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我有事想问你。” 比利回头。他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的警局中显得促狭,可不疾不徐的动作又带着几分压迫力,活像深海里陡然调头的一只白鲨。 “你说。” 詹森被他的气势给慑住了,直到比利催促,才继续说了下去。 “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我们的生活,在这固定的日常之外,还有着另一种真实?” 比利没有回答。他仍旧端着那只咖啡筒,看了看詹森的眼睛,又垂下目光,看了看他半掩在办公桌下的右腿。詹森从办公桌底露出的右脚边上,地毯似乎被某种粘腻的深色液体给彻底濡湿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詹森?”半晌,比利近乎惬意地靠在了咖啡台边上,一边和蔼地问道。 “要是我们的正义......我们的坚持,这些全都是幻觉——那我们该何去何从呢,比利?” 比利又不答话了。他只是埋头朝咖啡壶里倒咖啡粉、添水。 沉默在清晨的阳光中不断蔓延,直等到比利端着新做好的咖啡回到自己的工位,才终于被再度打断。 “你最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不是吗?”他一边坐下,把椅子压得嘎吱响,一边反问詹森道。他的语气是逗趣的,可圆眼镜背后的两只眼睛却阴郁得有些骇人,“幻觉本身并不可怕,你在害怕一些别的东西。——是什么,詹森?” 后者打了个哆嗦。 “如果说——这不过是我的假设,但请你姑且听之——如果说,幻觉使我们产生了错误的信念,而错误的信念令我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拐弯抹角地继续道,“我问你,这样的情况下,难道就没有补救的办法吗,比利?” 比利翘起一条腿,极耐心地听他艰难地组织语言,一字一顿地慢慢说下去。 “你不是为了补救才留下来的。”等詹森说完,他灌了两口咖啡,这才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说什么?”詹森惊骇地反问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这是幻觉一场,还有什么可补救、可挽回的?梦见杀人,难道你就该去蹲大狱?”比利一边说,一边又喝了口咖啡,“能阻止你脱离的,只有一个理由——一个你难以启齿的、隐秘的理由。詹森,我问你,当你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站在通向现实的分岔路口的时候,究竟是什么令你放弃了离开?” 詹森渐渐听出了些端倪。比利越往下说,他的眼睛便眯缝得越细。 “比利,难不成你也——?” “不要岔开话题。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詹森。”比利放下咖啡杯,朝前倾了倾身。他的工位在窗户的正前方,此时,比利高大的身躯在倾泻进警局的烂漫阳光中硬生生劈出一道深重的暗影来,“承认吧。你留下来是因为害怕——你害怕失去这非黑即白,简单直接的世界观。在这幻梦里你渐渐迷恋上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你的出身、你的肤色即印证了你的优越与高尚。与之相比,那灰色的、道德界限混沌不清的现实世界反而显得如此危机四伏。” “这些全部也能适用于你自己身上,不是吗?”詹森意识到自己透露了太多心声,而比利句句话都像是不着痕迹的指摘,突然恼羞成怒,脱口反驳道。 比利仍旧游刃有余,只是毫不介意地耸了耸肩。 “有什么不好的呢?”他轻快地答道,“既然人人都不过在这幻觉中扮演各自的角色,又谈何罪行、谈何对错呢?” 詹森不开口了。他带着怀疑的神色打量起比利来,可就在他重新想说点什么的瞬间,警局的门被猛地掀开了—— 闷闷不乐的沃伦警长快步冲向他的工位,好像他只要走得够快,头疼就追不上他似的。 卷七:怪果(二十) 警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深深叹了口气,这才意识到了警局里其他二人的存在。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俩到得这么早。”他一边问道,一边打开办公桌抽屉,胡乱摸索,想要找到自己私藏的那罐阿司匹林。 “出事了,你知道吗?”就在沃伦吞下两粒药片的同时,比利看了一眼詹森,淡淡地反问道。 沃伦什么也没说,呆然坐了两分钟,这才叹了口气,把两手搁在了办公桌上。 “有人报案?” “受害人就坐在你眼前。” 警长翘起半边眉毛,盯着比利,好一阵子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旁边一直没有作声的詹森。沃伦看了这脸色苍白的警员一眼,又皱了皱鼻子,好像终于注意到了空气中浓稠的血腥味。 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两手叉腰,走到詹森面前。后者活像一条想要藏起伤口的流浪狗,眼神里带着点哀怨,把伤腿又往桌子后边拖了拖——半干的血壳像泥浆一样,覆满了他整截裤管。 “谁干的?”刚被压下去的偏头痛又突破了止疼药带来的昏沉,沃伦一边问,一边龇牙咧嘴,不由得用右手掐住自己鼻根,“怎么没去找医生?” “这不重要,警长,你有没有觉得——” “黑鬼干的。”就在詹森即将重新开始他关于现实与赎罪的长篇大论时,比利却轻描淡写地打断道。在警长抬头瞪向这副官的时候,他却又挂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仿佛极力想装作刚才的话不是自己说的一样。 “是这样吗,詹森?” 警员犹豫了。他正要摇头,却又再次被打断——这一次,有人匆匆闯进了警局。是个瘢痕遍布全身的佝偻老头,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背带裤。 “什么事,伊森老爹?”警长不耐烦地问道,“我们正在处理公事。” “我要报案!” “巧了,你也要报案?”沃伦几乎是讥诮地反问了回去。 “老坟场有人亵渎死者,把棺材挖出来了,又把死人浇上汽油、点火烧了。” “呵......是有点邪门。”有那么一瞬间,沃伦听进去了,却又很快反应了过来,“可无论如何,这事你先缓缓,老爹——我们得先处理活人的案子。” 老头从杂草一般疯长的眉毛底下好好打量了警长几眼。他顺从地闭了嘴,却又朝附近的桌上甩了个什么东西,把他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那竟是把左轮手枪。 “你干什么,老爹!万一走火,可是要命的!” “我在回来的路上,在路边发现的。”老头边说,边在手枪边上又撂下一小把子弹,“弹头我都收走了,你怕什么!” 比利从心有余悸的沃伦身边走过,拿起那手枪仔细端详,几秒钟后又默默示意警长:枪柄的位置用小刀刻了两个缩写字母: s. h. “山姆·霍斯。这是山姆·霍斯的枪。”比利意味深长地说道,又扭头看了看詹森,“你之前跟我说你是在哪里中弹的,詹森?就是老坟场附近,是不是?” 詹森一惊,张了张嘴。 可他来得及说出什么之前,比利已经把话头给续上了。 “你还看不出来吗,警长?正是那帮黑鬼干的。——他们用山姆·霍斯的枪击中了警察,又挖了镇上白人的老坟、焚烧尸体。这不是反抗的信号,还能是什么?” 沃伦正准备反驳些什么,潮水般涌上来的剧痛却冷不丁吞没了他的神志。警长一个踉跄,靠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皱眉闭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杀千刀的黑鬼。”与此同时,满身瘢痕的老头恨恨地啐了一口,“需要有人教会他们尊重!” “别说了,老爹。”沃伦呻吟道,仍旧抬不起头来。 老头含混地咕哝了两声,声音像浓痰一样卡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听不清。见警长不再盯着自己,他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狡黠,看了看枪,又意有所指地看向比利。 见比利难以察觉地冲他点了点头,老头装作漫不经心,偷偷朝他的方向靠拢。两人面对着警长与詹森的方向,越站越近——等到他俩肩挨着肩的时候,比利微微晃了晃袖管。一小卷钞票抖落到他手中,又极迅速地蹿进了伊森老头的手里。 “需要有人教会他们尊重!”等报酬到手,老头志得意满,带着一腔热血,再次响亮地喊了一声。 无人答腔。在这明亮清新的早晨,整个警局里却充斥着疾病、偏执与阴谋的腐坏气息。 卷七:怪果(二十一) 雨后的早晨,天空澄澈湛蓝。一团轮廓分明的积云凝滞在农场空旷的角落,像一头走散的羔羊。 花生田早已收割,放眼望去只看得见裸露荒芜的土地。田埂湿粘,每一脚下去,鞋帮总会剐蹭起几团黄泥。 郑敏之坐在田地尽头的篱笆上,弓着背,两肘撑在膝盖上。他抬眼看了看头顶那片白色飞艇似的厚云,又重新把视线转向几十步开外、在田埂上艰难跋涉的李炘。 后者一直埋着头,边走边四处搜寻。几分钟后,他才心烦意乱地停下脚步,用手背蹭了蹭额头。 “还是没找到?”郑好整以暇地问他道,“为什么我毫不感到惊讶呢?” “她可能还没来得及——” “是啊,完全有可能。”郑打断道,话里仍旧暗中带刺,“你尽管继续找,我无所谓。反正如果我俩只剩一把枪,没得用的肯定不会是我。” 李炘没有回话,只是一手叉腰,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声——他回头,只见奥多尔蒂女士的黑人管家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他身后。那是个不饶人的中年女性,浑身散发着一股洋葱味,头发紧紧在脑后束成一个圆发髻。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她严厉地问道。 “女士——” “别女士来女士去的。”李炘刚一开口,她立刻冲他摇起手指来,“我们约好的,谷仓只借你们一晚上。你看看这天色——晚上早就过去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女士,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我们再借住一晚上?” 女管家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你们是不是在躲什么人?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她劈头盖脸地追问道,“我昨天还纳闷呢,两个鬼鬼祟祟的亚洲人,怎么会带着这么多现金,还开小轿车,一看来头就不对。——你们的勾当你们自己清楚,我也不过问什么。但在惊扰到小姐之前,我奉劝你们最好尽快收拾东西滚蛋。” “我们昨天已经和奥多尔蒂女士见过——” 不知怎的,李炘的话冷不丁让女管家动摇了。 “见过?什么叫你们和奥多尔蒂女士已经见过?”她看看李炘,又看看郑敏之,不大确定地问道。 “见过就是见过,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吗?”郑反问了回去,“打了照面,说了两句话,仅此而已。” 管家突然不说话了。 “你们在农场上借住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半晌,她终于迟疑地问道。 两个亚洲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让我们再住一个晚上,我们就不告诉她你私底下收钱的事情。”郑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突然变得强硬了许多。 “这事我做不了主,要小姐同意......” “那就去问她。”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管家闪烁其词的借口——后者垮下了脸色。她正要讨价还价,从奥多尔蒂农庄的邻家却传来嘈杂的争吵声。 三人瞬间沉默下来,搁置了租用谷仓的问题——突如其来的忧虑突然让他们站到了同一立场上。从格林维尔镇中心的方向,一群带着耙犁枪支的壮年白人男子顺着土路涌向了隔壁的那栋双层小屋,包围了屋子的前门。他们朝小屋高喊了几句什么,可似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卡维尔家的麻烦大了。”在聚集的男人们群情激奋、开始踹门砸窗的时候,奥多尔蒂家的女管家提心吊胆地说道。——可她语气里毫无惊讶之意,反倒充满了某种宿命论式的绝望,“我早就这么说过了——你要不信,就去问问奥多尔蒂小姐,我是不是早就在这么说了。黑人一定得知道自己的地位。万万不能活得像他们家那样高调——你看,报应这就追上来了。” “他们犯什么事了?”李炘有些心虚地问道,抱起两手。 女管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神经质地连连摇头。 “那不重要——我们这种人,最重要的是低着头做人。”她垂下目光,边绞着手边喃喃道,比起评论卡维尔家的现状,听起来反而更像是在提醒自己似的,“犯了什么事也好,没犯什么事也好,过得那么招摇,岂不是给别人明晃晃地立靶子?” 在她身后,两个亚洲人无言地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人就这么站在光秃秃的花生田里,各怀心事,伸长了脖子朝卡维尔家的方向张望。 几分钟后,聚集的人群终于踹开了小屋前门。全副武装的人影蜂拥进了卡维尔家。尽管离得很远,李炘还是听见了扭打、哭喊和家具被砸碎的声音。混乱持续了有将近十来分钟,接着,几个踉跄的黑皮肤人影被连拖带拽,从小屋里架了出来——在这个距离上很难看出他们是否还神志清醒,可衣服和皮肤上的新鲜血迹倒是清晰可见。 这支临时结成的武装民兵团看来是抓住了他们的嫌疑对象。浩大的队伍在介于游街示众与狂欢之间的某种微妙情绪中朝着格林维尔镇的方向重新走去,押在最前面的是卡维尔家的几个成年男性。在离队伍最末尾几十英尺的位置,哭喊着的黑人老太太追了出来,又被几个年轻女人给劝了回去。三四个小孩站在门廊上,要么玩头发,要么吸吮手指,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他们身后,破损的窗户里飘出几缕焦烟——屋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正渐渐酿成火灾。 “卡维尔家的麻烦大了。”在冲突与暴力留下的苦涩余韵之中,女管家低声喃喃道,像是着了魔,又像是在下咒一样。 卷七:怪果(二十二) 门口传来吵闹声时,比利抬起头来。 他还没来得及从座位上站起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挤满了小小的警局。被群众簇拥在正中间的是几个血迹斑斑的黑人。 “犯人抓到了?”他戴上圆圆的小眼镜,轻快和蔼地问道,却更像是在陈述事实。在他左手一侧,沃伦也扬起目光。 没有人开口,把警局堵得水泄不通的家伙们沉默着瞪大眼睛,一会儿看看警长,一会儿看看副官。这沉默孕育出某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似乎取决于警局几人的反应,某种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打伤你的就是他们,是吗?”比利一边起身,一边愉快地问詹森道。 后者怯怯地抬头看他一眼,又看了那几个黑人一眼,似乎还没打定主意该如何反应。为詹森处理枪伤的医生前脚刚走,这时他的伤口已被清洁的纱布包扎好了。等到比利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詹森仍旧一声不吭。 “就是他们,是不是?”比利毫不动摇地再次问道,嘴边带着微笑,可眼神却阴暗冷漠,“是不是,詹森?” 他边说边伸出一只手,使劲捏了捏詹森的肩膀。 后者仍旧没有吭声。他的下嘴唇有些发白,止不住地抖动。 人群有些不耐烦了。窃窃私语声从最外围开始渐渐渗透进前排,音量还越变越大。 比利一动不动,只是用空着的一只手扶了扶眼镜,静静端详着詹森。 后者别过目光,不去看他。 就这么僵持了两三分钟之后,比利却突然行动了——他身上突然迸发出的残忍和烈性让人始料不及。这个胖胖的、和蔼的警官突然不动声色地拿起詹森桌上一只钢笔,使劲朝他那条伤腿扎去。 措手不及的詹森吃痛、大声惨叫起来。他下意识地手脚并用,想从椅子上跳起来,却被比利仗着魁梧的身材又给硬生生摁了回去。在挣扎间办公桌被踢倒了,把沃伦吓得不浅。警长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二人,企图把他俩拉开,却又被比利一手掀开。 “说啊!你倒是说啊!”比利咬牙切齿地冲詹森吼道,“就是他们,是不是?是不是?!” 他突如其来的暴怒让围观的人群也突然一下安静了下来。这帮子人本就巴不得见到流血与冲突,尽管冲突的对象出乎他们意料,却也好歹算是热闹一场。众人此刻带着股热切的渴望,像豺狼一样垂涎地观望着,就差没有把舌头耷拉到嘴唇外边了。 “你在做什么,比利!还不住手!”警长在他身后威严地咆哮,却无济于事。——他的威严倒也没坚持多久,很快就淹没在了一波接一波的病痛之下。突如其来的外部刺激和逞能大喊双管齐下,好像让他缺氧了。面前两人的对峙还没结束,警长自己率先眼前一黑,不由得靠在自己的办公桌边上、渐渐蹲下。 可讽刺的是,比起命令,反而是警长的脆弱终止了这场闹剧。——注意到沃伦的异状,比利前一秒还凶神恶煞,后一秒却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把詹森完全抛在了一旁。他扭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警长。与其说关切,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怎的倒像个关注作物生长情况的农夫。 比利这样决绝而不似常人的情绪转换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在混乱的余韵中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盯着这变脸像换外套一样快的家伙。 警局里安静了好一阵子。最后打破沉默的却是被押着的黑人中的一个—— “......从没见过这家伙。”席尔维斯特·卡维尔含混不清地说道,又恨恨地啐了一口。 “闭嘴!轮不到你插话!”席尔的话音刚落,身后的某个白人就使尽全力搡了他后脑勺一下,一边小声骂道——人群的视线短暂在席尔身上停留,又飞快回到比利身上,似乎生怕这愣头黑人的一句挑衅令眼前这头怪物把怒气撒在他们所有人身上。 可比利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的胸口还因为剧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圆眼镜背后的小眼睛不带丝毫感情,像鲨鱼一样。 “总之,先把他们押进拘留区再说。”最后,他冲眼前的人群说道。 他这句话让所有人松了口气,好像终于有了逃离的借口一样。押送黑人的几个家伙在比利的指示下朝着警局更里边走去,而剩下的人们像乌鸦般一哄而散。 “在这小小的剧场里扮演暴君,还真是令人难以自拔,是不是?”在席尔被连拖带拽、往拘留室去的时候,他最后回头,艰难地冲比利喊道。 后者此时刚刚摘下他的眼镜,用衬衫的一角擦拭。当他意识到席尔都说了什么的瞬间,手头突然顿了顿。 比利冷冷地朝拘留室的方向看去,可席尔已经消失在了墙背后。于是他转过目光,又看了看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詹森。 “时间会教会你们服从的。”半晌,比利长呼一口气,以他那标志性的愉快音调冲他说道。 詹森打了个寒颤。 两步开外,蹲在自己办公桌前边、把额头抵在桌角上的警长亦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卷七: 怪果(二十三) 李炘在警局门口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在拐角的两个喷泉式饮水器——两台机器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崭新锃亮、维护良好的那一台上边挂着个牌子,写着“仅供白人使用”;在它一侧,另一台机器积满水垢,与其说是台喷泉式饮水器,还不如说是安在墙上的寒酸水龙头。这水龙头仅供有色人种使用似乎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情,维护方甚至连个牌子或是告示都懒得挂。 “你在想什么?”注意到他没有跟上,郑从牙缝里挤了句问话出来。 “你会用哪一个?” 郑哼了一声。 “正确的问题是:你该用哪一个?你会被迫使用哪一个?”他边说边搭住李炘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听见门外的响动,警局里有人从工位上站了起来。几分钟后,詹森的脸像个苍白的气球一样从门廊的阴影中飘了出来——看见二人,他脸色一凛,本就贫血的脸好像又白了几个度。 “有什么事?你们找谁?”他一手拄着拐杖,心虚地倚在门框上,问两个亚洲人道。 “你怎么还没走?”郑一发问,詹森就像挨了鞭子一样,瑟缩了一下。 “别的先不谈,现在警局里是什么情况?” “现在时机不对。”詹森怯懦地答道,一边挪了挪位置,挡住了试图朝里张望的李炘,“你们晚点再来——” “你哪里来的立场,敢这么说话?”郑冷冷问道,可詹森只是垂下头,一个字也不回答。 “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炘问到一半,突然见詹森的眼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时机不对。晚点再来。”他重申道,可这次似乎是对站在两个亚洲人身后的某人说的。 循着他的目光,二人扭头,却看见憔悴又疲惫的米娜站在他们背后,挎着一只打了补丁的布包。当她认出站在门廊里的是詹森时,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却仍旧一动不动、倔强地站在原地。 “我要见警长。”她以仿佛宣判自己死刑一样的语调说道,而这让詹森动摇得更加厉害了。 “听着,我于你有愧,可现在真不是时候,行吗——”他央求道。 “我要见警长。你要是当真有愧于我,现在就放我过去。”米娜的嗓音里半是哭腔,半是命令,“求求你——” 詹森几近崩溃。他不再坚持,只是两手撑在拐杖上,整个人渐渐顺着门框向地面塌陷。也就在米娜从两个亚洲人中间挤过、朝警局里赶的时候,郑似乎不经意瞥到了她布兜里的东西,浑身一僵,接着立刻追着她朝警局内奔去。 几人抢进屋内的时候,比利不见踪影,而沃伦警长的头疼刚刚缓和,正端着新泡的咖啡在自己工位坐下。听到吵闹声,他愕然抬起头来。 “你们找谁?” “你们抓错人了!我知道凶手是谁——”米娜一进门眼泪就断了线,脱口而出道。 “她胡说!”紧跟在米娜后边的郑敏之大吼一声,把小姑娘的下半句话吓了回去。 沃伦没有立刻反应。他一手捂着自己的咖啡杯,一手敲着太阳穴,意味深长地看看米娜,又看看郑敏之。 “詹森刚才说,没有人打伤了他。”警长边说,边不紧不慢地呷了口咖啡,“是他自己走火。” “你们如果相信他的话,为什么押着这么多人呢?”这时李炘刚刚越过詹森、从门外进来。他瞥了一眼人声鼎沸的拘留区,一边挠头,一边问警长道。 沃伦没有立刻回答。 “听着,我也不卖什么关子了。”半晌,他终于答道,两眼却一直盯着詹森的方向,“——这是比利的主意。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样不妥,可仔细想想,也别无他法。不管是谁伤了詹森,只要没能找出顶罪的人,镇上的暴徒就有充分的借口骚扰黑人镇民。换句话说,只有在找到真凶之后,才有消解冲突的可能性——而在此之前,与其放任冲突继续下去,还不如隔离两方来得安全。” “即使是把无罪的人关在监牢里?” “即便如此。” 警长说完这句话便不吭声了。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下意识地再次用食指敲起太阳穴来。 将近半分钟过去,米娜好像终于又找到了足够的勇气。 “我知道凶手——” “你闭嘴!” 她再次被郑敏之喝断。姑娘并没有被吓退,只是沉默下来,瞪着一双泪眼婆娑的黑眼睛,鼻孔翕动,像在等待下一个提起话头的时机一样。 沃伦好像咂摸出了两人之间奇怪的僵持,带着耐心而敏锐的神色,静观眼前的对峙。 “你不能相信她的话——她是个撒谎成性的惯犯,会编造最为耸人听闻的假话,只为了给自己招来他人的关注。”在米娜得以再次开口以前,郑突然毫无征兆地说道。 李炘皱起眉头看向他,却又在对方无声的提醒下注意到了米娜伸进布兜里的那只手,以及她手里捏住的东西。 “我可以作证。”他看米娜的眼神立刻改变了,一边接腔道,一边从米娜身边走到了郑的一侧。 突如其来的污蔑令米娜震惊而委屈。她看了看两个亚洲人,还没反驳,眼泪首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即便如此,不妨让她把话说完。”对峙中,沃伦警长突然以柔和的劝解语调安慰道道,“你说,女士,射伤詹森的是谁?” 止不住颤抖的米娜深吸了一口气,攥在布包里的手似乎越来越使劲。与此同时,她身边两个亚洲人如临大敌,脸色很快沉了下来。 可她的下一句话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是我干的。”米娜哆哆嗦嗦地开口道。 “再说一遍?”警长难以置信地问道,而郑飞快地与李炘交换了一个目光。与此同时,还瘫在警局入口处的詹森连连摇头。 “是我干的。” “你在说什么?你一个姑娘家的——”沃伦的话还没说完,米娜终于把她手里攥着的枪从布兜里掏了出来,摔在沃伦警长的桌上。 后者畏缩了一下,有些不悦地朝后挪了挪椅子。 “今天摔在这警局桌上的枪支实在有些太多了......”他不满地咕哝道,却又见米娜从布兜里摸出了另一样东西,突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为了从詹森手里抢夺这东西,才朝他开了枪。——你可以问詹森是真是假。他觉得被女人射伤是耻辱,这才不愿意直说。” “这是什么,詹森?”看见米娜冷不丁摸出一颗颅骨放在自己桌上,沃伦警觉地站起身来,朝远离那邪门玩意儿的方向躲去。 “山姆·霍斯的头盖骨——”詹森以承认罪行的语调,不情不愿地答道,似乎他不是被害人,而是被指认的真凶一般。 警长尽可能从容而自然地绕过自己的办公桌,躲到了比利的桌子边上,这才停下脚步。他用食指指节蹭了蹭鼻子,感到头痛沿着脑髓重新探头。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这不重要!”米娜打断他道,“你不是在找真凶吗?我就是那个真凶!赶紧把其他人放出来——” 她的话突然被一声咳嗽打断了。几人抬头,看见比利突然从审讯室的方向走了出来。他面色平静愉快,似乎心情不错,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用大白手帕擦拭着留在指节上的血迹。 这位格林维尔镇的副官花了好一阵子才注意到警局中其他人的存在——他这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令所有人沉默了。方才警局中的混乱突然烟消雨散。此刻,办公室中鸦雀无声,连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卷七: 怪果(二十四) “发生了什么?”半晌,比利开口道。 米娜完全认出了他的嗓音。她瞪视着比利,两手握拳,指甲嵌进肉里,几乎都要掐出血了。 “是我干的。”半分钟后,她终于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你指什么?”比利表情不变,只是从容地扶了扶眼镜。 “是你指使我的!枪是你给我的!”米娜愤怒地吼道。在她身后,郑敏之看到李炘的表情,偷偷用手肘戳了他一下。与此同时,倚靠在办公桌上、一手扶额的警长也扬起一边眉毛,怀疑地瞪了比利一眼。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后者仍旧一脸轻松。他朝自己工位走去,在路过山姆·霍斯的骸骨时,漫不经心地将沾血的手帕往桌上一抛。 “你——” “诬陷人也是一项罪名,年轻的小姐。”比利陷进自己的座位,一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米娜,“即使人不是你伤的,我仍旧有权利把你抓起来,你知道吧?” 见米娜不吭声了,他满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椅子压得咯吱作响。 “你觉得不是她干的?”沉默中,一个嗓音突然响起——郑敏之从角落里问道。 比利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偷来了这些东西。”他开口道,一边看了看警长桌上的枪和颅骨,“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一个女人家,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等事呢?即使以黑人的标准,也过于离经叛道。” “那么,在你看来,究竟是谁伤了詹森?” 比利扭头,死死盯住郑。 “很难说。”最后,他眯起两眼,终于答道,“一时半会儿是审讯不出来的。这帮黑鬼,想必是串通好了的,没有一个肯透露消息——” “不肯透露消息,还是当真不知道消息?”郑仍旧以攀谈的亲切语调问道,“是苦于审不出来犯人,还是宁可审不出犯人来,这样才好把格林维尔镇声望最大、地位最高的几个黑人关在警局?” 最后一丝笑容从比利的脸上溜走了。 “要知道,再关你一个,警局也不嫌挤。”他以看似玩笑一样的语气回应道,眼神却渐渐不客气起来。与此同时,两眼含泪的米娜也转身,看向两个亚洲人的方向。 “你的目的何在?” 比利没有理会郑的追问。 “这些东西我们作为物证,就先没收了。”他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语调说道,“如果没有案件相关的事情需要讨论,我建议你们不要赖在警局、无理取闹。” “你在逃避——”郑话没说完,比利头也不抬,径直抄起自己的咖啡杯、朝他砸去。那咖啡杯擦着他身侧飞过,在警局的墙上摔了个粉碎。 “如果没有案件相关的事情需要讨论,我建议你们不要赖在警局。”比利复述道,表情丝毫未变。在他正对面,残存的咖啡一点一滴滑下墙面。 办公室内再次陷入死寂,半晌,李炘却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一样,兀地深吸一口气。——注意到李炘的举动,郑似乎预感到他即将干出什么蠢事,也随之紧张地松开了抄在胸前的两手。 “只要是案件相关就无妨,是吗?”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时,李炘上前一步抢道,“那么我要报案。” “我警告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要报案,”李炘压过比利的嗓音,一边撇开企图拽住他衣领的郑,一边朝着米娜大声斥责道,“这个女人犯了盗窃罪!” 没人料到他的话竟是这么个走向,有那么一瞬间,除了恨不得扇李炘一巴掌的郑,警局中的其他所有人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你们准备扣押作为证物的枪与骸骨,原本都是我的东西。”趁着上句话带来的冲击,李炘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你有什么证据——” “枪把上有刻字。j.p.,那是我名字的缩写,杰弗里·帕克。” 沃伦皱起眉头,终于重新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山姆·霍斯的骸骨与比利那张染了血的手帕,捡起木柄的手枪看了两眼。在此之后,警长没有说话,只是把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保留了买枪的发票,在福特车上。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向你们出示。”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李炘又说了下去。 “你确实知道自己刚刚所说的话,都意味着什么吗?”沃伦警长一边将手里的枪递给比利查看,一边问他道。 “再清楚不过。”后者从容地答道,“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亵渎坟场墓地的人是我。被詹森抓住现行、发生争执并射伤他的人也是我。在纠纷过后,我抢夺了詹森手里的骸骨,同手枪一起藏在了格林维尔镇外的农场上。今晨我见骚动已经平息,正准备去取回东西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有人偷走了我的包裹。” “你敢对上帝起誓,你说的都是实话?”沃伦警长仍旧满脸怀疑,质问李炘道。 “我不信教。”后者只是淡淡答道,“但受害者还没死,不是么?” 于是数双眼睛齐刷刷又转向了倚靠在门边的詹森。后者愣了愣,看了一眼李炘,又看了一眼似乎即刻要爆发的郑敏之,似乎从二人的眼神里读出了些什么。 “詹森?”见警员杵在原地、一言不发,沃伦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可詹森仍旧一脸犹疑,似乎无法下定决心。 “说吧,詹森。你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举动,不是吗?” “你闭嘴!”李炘的劝说迅速被郑敏之打断,可詹森似乎已经被他说动。 “他说的是实话。是他干的。”半分钟后,跛脚的警员答道。要说有任何异常的话,不过是语速有些太快罢了。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沃伦一手叉腰,继续追问道,却只得来一阵沉默。 警长只得叹了口气。 “好吧,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能起誓,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对天起誓。”又是毫不犹豫、语速飞快的一句回答,“犯人就是他。” 气急败坏的郑敏之这时一捶桌子,突然引来了警长的关注。 “另一个亚洲人呢?”沃伦低声问詹森道,“他旁边的矮个儿,是从犯吗?” 一阵沉默。詹森偷偷瞥向郑敏之的方向,后者却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与此同时,李炘一直在他身边以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摇头。 “詹森,我在问你问题。” “......从没见过这矮个儿。他当时不在场。”半分钟后,詹森终于收回征询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答道。 听见他的回答,沃伦长舒一口气。至少在表面上,案情就这么了结了,他的头疼也好像随之一扫而空。 在沃伦身后,坐在工位上的比利却表情暗沉。他不言不语,可不知什么时候,却下意识地用手攥紧了桌面上放在最表面的一页文件,把那页纸捏成了死死的一团。 “很遗憾,我必须逮捕你。”沃伦几乎是感激地对李炘说道。不知怎的,一直盘踞在他心底与脑海中的阴云此时好像终于散开了,整个世界似乎都明快了一整个度。 李炘无言地点了点头,无视了伸手想要拉住他的郑,径直朝警长走去。 在他经过时,米娜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李炘摆手制止了。 “局里关押的其他人,他们会怎么样?”在沃伦掏出手铐的时候,李炘冲他问道。 警长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坐在他身后的比利,犹豫片刻,终于又转而看向詹森。 “你还走得动吗,詹森?去把拘留区关押的人都放出来。” “别开玩笑了。不让这帮黑鬼吃点苦头就释放他们,你觉得镇上的人会作何反应?”詹森还没来得及反应,比利却突然在警长背后低声吼道。 可这次沃伦并没有让步。他再次扭头,直视比利,直到后者在对峙中败下阵来、垂下了头。 “我不得不警告你,比利。你今天的行为屡次违反职业操守,我希望你反思。” “......你现在倒装起道貌岸然来了?”后者闷哼一声,低声嘟囔道,在警长的审视下却仍旧不敢抬起头来。 “案件已经了结,这事与镇上的黑人并无干系。”沃伦谴责的目光仍旧没有离开比利,“不要担心,詹森,去把人放出来。” 一瘸一拐的詹森摸出钥匙,应声消失在了拘留室的门后。半分钟后,被释放的受审者络绎不绝地从房间另一头钻了出来。 米娜呜咽一声,迎了上去。与此同时,惊惶而犹疑的人群中,一个瘦削的小伙儿突然在经过比利面前时停下了脚步。 “再怎么荒诞的滑稽剧,总有谢幕的时候,不是吗?”席尔冲目露凶光的比利说道。 后者没有回应,只是缓缓站起身来——他比席尔高了整整一头,肩宽也几乎是后者的两倍。 “走着瞧吧。”他越过席尔,把手里被捏成一团的废纸投向远处的纸篓,“你我究竟谁能挨到那一天,还不好说。” 在离他们五步远的位置,沃伦把驻足旁观的李炘朝前一搡,示意他朝牢狱的方向走去。气不打一出来的郑敏之企图穿过人群、追上前来,却被詹森以他的拐杖给支开了。跛脚的警员招架不住这个怒气冲冲的亚洲人,最后只得让被释放的黑人们帮手,擒住郑敏之,将他丢出了警局。 卷七: 怪果(二十五) 杂货店的门被打开了,安置在门顶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矮个的亚洲人提着一只六加仑的汽油桶迈出店外,一脚踏上泥泞的主路。他把外套披在背上,一脸阴沉,没了他的高个儿同伴陪衬,显得形单影只。 在他出现的瞬间,藏匿在街角巷尾的暗影应声而动。 可那东亚人却像是丝毫没有发现似的,回到早已泥泞不堪的黑色福特t型车旁。他把汽油桶放在脚边,打开车门,掀开了驾驶座的坐垫,露出其下的油箱。 他正准备拧开油箱盖子,身后的脚步声变得愈发明显起来。 东亚人皱起眉头,仍旧保持着半跪在福特车前的姿势。 “别来招惹,现在绝非寻衅滋事的最佳时机。”等到簌簌的脚步声终于止息时,郑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仍旧没有转身,右手已经按在了别在左胁的枪袋上。 作为回应,他背后传来一阵口哨的嘘声。 “冷静,老兄,我们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郑嗤了一声,终于起身,可右手还掩在外套之下、搭在枪柄上。 他回头,继而愕然后退一步,差点摔在了车上——在他面前的是四五个白袍的人影,尖尖的兜帽遮住了面孔,只为眼睛留下两个小洞。 “你我两方至少有一侧失了智。”他一边打量着后排两人手里的长柄犁耙,一边答道,“这是光天化日下能够做出的打扮吗?” “我们没有恶意。”站在最前边的那名党员重申道,“我们是站在你们一边的。警局里发生的事情我们已经听说了,请允许我为您同伴的被捕表达惋惜之情。” 郑愣了愣,下意识地松开了枪柄,又摇了摇头。 “即使只从根本的定义和信条上来看,你们同我永远没有站在同一边的可能性。” 领头的那名三k党员沉默了。等到他再次开口时,却明显地转移了话题。 “你的同伴,我们坚信他是无罪的。他的被捕是一桩冤案。” “这话你自己跟他本人说去。”郑哼了一声,“他自己一口咬定自己犯了罪,谁又能说服警官、反证他无罪呢?” 又是一阵沉默。 “你和你的同伴都没有认清事情的严重性。”半晌,领头那名党员庄重地答道,“就案件的内容而言,即使是他在法庭上被判处死刑,也绝非不可能。” “你说了就算,法官大人。”郑讥讽道,可见几个三k党人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脸上突然拂过一丝不安。 “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我没有在开玩笑。”领头的党员再度警告道,“四天之后,就要开庭了。” 见郑不声不响,他又补充道:“他们很可能会将你的同伴转移到别镇进行审判。——如果你不知道这举动的意义的话,我建议你四处去问问。” “即使你跟我说这些,也没什么用。”过了好一会儿,郑才终于答道,一边回头,拧松油箱盖子,“我那该死的搭档是个榆木脑袋。只要是他认定的死理,哪怕是送死也没人能拉住他。” “我们可以帮你。他不必要送死的。” 闻言,郑眯起两眼,重新回头。 “你在暗示什么?” “很简单。我们礼尚往来——你帮我们一个小忙,我们也就还你一个......小忙。” “啊,我算是看出来了。”郑嗤了一声,“我的搭档被捕,对你们而言也是相当大的不便,是么?——原本准备借机针对镇上的黑人居民的,谁知道搭进去的罪魁祸首却是个来历不明的亚洲人?”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冷笑,也不言语,抄着两手、斜睨着眼前蒙面的一群人。 “你向着镇上黑人一边?”好半天后,领头那个三k党员这才犹疑地问道。 “我和我搭档不同,是个纯粹的功利主义者。”郑答道,脸上还挂着冷笑,“——哪边开的价码越大,我就向着哪边。说吧,你们要我帮什么‘小忙’?” 蒙面的五人交头接耳。最后,领头那个党员点了点头,重新面对郑敏之。 “打入卡维尔家。”他边说,边从站在后排的一个人手里接过了什么,转交给郑敏之,“——趁他们松懈下来,就给我们发信号。我们要斩草除根。” 郑默不作声,掂量了一下蒙面人递给他的信号枪。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大概猜得出来——警局和法院都有我们的人。”领头的蒙面人对郑耐心解释道,“照我们说的做,你的同伙不消吃什么苦头,就能完好无损地被放出来。” “还有呢?” “不要得寸进尺,中国佬!”站在后边的一个三k党员低吼道,却又很快被他的同伴给制止了。 “你开价吧。只要是条件允许范围内——”几人中带头发言那位又重新说道。他故意留了个话头,让郑敏之自己揣摩。 “给我自由使用镇上广播电台的权力。”后者不假思索、飞快地答道。 几个蒙面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成交。”最后,领头那人终于同意道。他像是成功谈好生意的商人一样,向郑敏之伸出右手。 可郑丝毫不像要同他握手成交的意思。他只是眯着眼,意味深长地挨个打量了面前的五人,继而转身,重新朝福特车的油箱里灌起汽油来。 带头那三k党员举在半空中的手僵在了原地。几秒钟后,张开的手掌终于聚拢,紧紧握拳。 “你最好遵守约定,中国佬。” 抛下这一句话后,光天化日下的几只鬼魅迅速四散。在十数秒内,除了郑敏之,大街上下便不再见得到任何人的踪影。 可后者丝毫不受影响。在给福特车加满油之后,他爬上了驾驶座。 几分钟后,郑发动福特车的引擎。在机械的轰鸣声中,他缓缓朝格林维尔镇的边缘地带驶去。 卷七: 怪果(二十六) 事到如今,混乱与骚动给卡维尔家留下了的不光是物理上的损害,还有阴霾一般挥之不去的精神创伤。 此前涌进屋内的暴徒打破了窗户,又点燃了起居室的窗帘——所幸,在家具地板被连带烧着之前,火已经被扑灭。穿过破窗的微风撩动残存的窗帘布料,仿佛一丝无声的叹息。 角落里的钢琴被彻底砸毁。碎裂的琴板支棱在空中,露出琴体内部没上漆的木材本色,活像因重伤而穿透了身体的碎骨。 从警局回家之后席尔就始终一言不发、半跪在钢琴的残骸前边。他以那双蛛腿般纤长的手将碎裂的木片收集起来,一一码列在身前,也不知是徒劳地想要将其复原,还是正在进行某种沉痛的哀悼。 在他身后,不只是卡维尔家的家庭成员聚集了起来,镇上与他们家要好的其他黑人邻里也纷纷造访。米娜的大伯此时和黑人教堂的牧师激烈地争吵起来,而红木街上小餐馆的店老板正努力劝架。 米娜原本远远蹲在起居室靠近厨房的一角,疲惫又出神地看着席尔拾缀着钢琴的残片,可大伯和牧师的声调越扬越高,让她终于受不了了。 “你看不出来吗?这已经不是忍忍就能过去的事情了——”在大伯激昂的喊声中,米娜站起身来,无言地搂住站在她身边、睡眼惺忪的三表妹,把小女孩送上通往二楼卧室的楼梯。 她继而朝厨房边的后门溜去,却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又突然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站在门外的是那个表情不善的矮个亚洲人。对方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正准备敲门的手还凝固在半空中。 “让我进去。”半晌,亚洲人回过神来,放下握拳的手,阴沉地命令道。 米娜没有回答。她打量对方两眼,似乎拿定了主意,一动不动,以身体挡住了郑敏之的去路。 “让我进去。在我们帮你、帮你们全家所做的一切之后,这点小恩小惠,你至少还是做得到的吧?”郑再度命令道,语调里多了一丝压抑的怒气。 米娜咬住下唇,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 “你不是个好人。”她笃定地断言道,一边死死盯住郑敏之,“你只是做出了对你最有利的选择,而它们又恰好看似是善意的选择罢了。你不是个好人。我不信任你。” 她的话令郑始料未及。他先是显出义愤的表情,几秒后又露出一筹莫展的绝望神色,把头往旁侧一撇、长呼一口气。 “警惕是好事,我不怪你。”最后,他维持着看向一侧的姿势,艰难地说道,“你不信任我,我也理解。我自己本来就是个多疑的人,也从来不指望别人以更加亲和的方式待我。——可至少看在我搭档的份上,让我进去吧。他尽管笨拙,可始终是亲善的。这你看得出来,不是吗?——为了置换被关进牢里的人,他把自己都搭进去了。我至少有权知道你们接下来的计划,好替他做下一步的打算。” 米娜又不说话了。她低下头,两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裙衬。 将近半分钟后,年轻的女士终于后退一步,替郑敏之让出了进屋的路。 后者毫不犹豫,三步并做两步,径直朝着起居室的方向走去。 卷七: 怪果(二十七) 郑敏之的出现让原本嘈杂的起居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在一道道沉默而带着敌意的视线中他像一只戒备的猫,弓着背,下意识地贴着墙壁朝前走去。 这个突然出现的东亚人就这么绕着起居室走了半圈,终于在席尔和他的钢琴前停了下来——倒也谈不上是他的选择,只是因为席尔是在场唯一没有紧盯着他的人罢了。 “不用管我。”郑两手揣在兜里,在席尔身边的角落里站定,近乎含混地说道。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对谁说的。 “我认出你来了——是出现在警局的那个亚洲人。”米娜的大伯走上前来,上下打量郑一番,最后点了点头,“应该感谢你和你的同伴,之前帮我们解了围。” “比起解围,说不定幕后真凶正是他们自己。”人群中有谁讪讪说道。 郑抬起目光,看向声音的来源方向。 “即便如此,我们本可以不站出来的。”他紧绷地说道。 “站出来的人是你的同伴,而不是你。——发生的一切,我们都隔着墙听到了。”那个唱反调的人干脆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指出。 “勒斯特!”米娜的大伯喝止了他,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郑敏之一眼,“他们帮我们脱困,这是事实。不要追问动机、不要怀疑对方的好意,这是基本的礼节。” 见无人顶嘴,他再次朝郑点了点头。 “你尽可以留下。但做好心理准备,一旦我们讨论到更加关键的话题,我可能不得不请你离开。” “谢谢。这很公平。”后者简短地答道,继而再也不接话了。 警惕的视线仍旧没有完全从郑敏之身上移开,可细碎的讨论声终于又重新响了起来。郑安静地注视着人群,半晌,又扭头看向始终全神贯注在钢琴上的席尔。 “这琴对你来说很重要?”最后,他忍不住问席尔道。 后者没有立刻答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把弄着手里的一块碎木片。 “你要听实话吗?”几秒种后,他终于抬起头来,“我如今怀着相当复杂的情绪——两份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叠加,没有一份比另一份显得更加真实。“ 他无视了郑敏之困惑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 “一方面,我是在吉姆·克劳法案的阴霾下成长起来的席尔维斯特·卡维尔,可另一方面,我又是随勘探队进入造访区的席尔维斯特·杜鲁斯。我像是分别经历了两段毫不相关的人生,拥有来自两方、从出生到现在的完整记忆。两份记忆的交汇之处,正是这一架钢琴——对卡维尔来说,这是寄托他反抗的媒介,而对杜鲁斯来说,这是进入造访区的信物。如今这寄托了两方思绪的物件,竟然就这么被砸毁了。” 他一边说,一边烦躁地将手里的木片重新扔了出去,一边看向郑敏之。 “你号称是来自格林维尔镇、造访区之外的人,这我已经听米娜说过了。那我问你,你是如何得知两份记忆中哪一份才是绝对真实的?我清楚自己将被迫从两者里做出选择,却完全分不出高下来。两方都如同不合身的外套一样,没有哪一个身份能让我感到更加贴近真实的自我。” “这我帮不了你。——在进入格林维尔的幻境之前,我已身负来自造访区的其他诅咒,并没有产生额外的人格或是记忆。”郑斟酌着答道,“很遗憾,这大概不是你想听到的回答。但我想,即便没有绝对真实的自我认同,至少明显有其中一方,能给予你更大的行动自由吧?” “可自由并不意味着更加真实。”席尔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直觉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幻象,格林维尔镇本不存在。可看看你的周围呢?这切实存在的屋子,气味、光线与触感,难道比起虚无缥缈的造访区来说,不是更加真实吗?看看我在这一世中的家人的亲戚呢?假如这一切都不过是幻境,他们的性命又算什么?看看米娜,她的选择又算什么?” “在我看来这是个伪命题。”犹豫片刻之后,郑迟疑地答道,“假如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又谈何性命之忧呢?哪怕再栩栩如生,幻觉始终是幻觉。” “又或者——?” “或者什么?”席尔的话让郑敏之皱起眉头。 “造访区不过是某种共同的癔症,我们所处的世界才是唯一的真实。” “对我来说没有这个选项。”郑顿了顿,继而迅速而坚定地否决道,“造访区之外的世界才是现实,没有其他可能。” “你当然会这么说了。如果否定这一点,你就不过是个单纯的疯子罢了。” 郑愣了愣,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要真是这样,我也无法反驳。”他几乎是真心诚意地答道,“我甚至希望你更有说服力一些——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几乎想要相信这个假设。” 席尔不说话了,带着点悲哀的神色看着郑敏之。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半晌,他好像重新想起了些什么,一边再次拾起一块烧焦的木片,一边继续道,“真实也好虚幻也罢,你怎么看待你的行为?在你看来,究竟是环境决定了人的行为,还是人的本性和准则造就了不受环境影响的行为模式?” 后者刚刚有所松弛,听到这一番话,脸上的笑容又突然多了几分带着戒备的嘲弄。 “你大可以直说,没有必要这样阴阳怪气我。”他眯着眼答道,“你觉得我是镇上白人派来的奸细?” “又或是为了把人从幻象中拔出去而努力的救援者。”席尔面无表情地答道,“我别无他意,只是单纯的好奇。当同样的行为令两种解释能够并行成立的时候,你如何相互衡量、决定哪一边才是正确的解释?” 郑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在席尔身边蹲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朝钢琴的方向看去。 “所谓解释,永远只是事情业已发生之后的反思视角。”他说着,把两只胳膊肘撑在膝上、两手十指相交,“在事情发生的途中,我不会让任何视角影响我的抉择。” “万一一步走错呢?” “我从不考虑这个可能性。——我只做损害控制,不做灾难预防。” 席尔被他的话逗乐了,可随即又再次显出悲哀的神色。 “我欣赏你的率直,可有些年代、有些环境之下,一步走错,可能会招来万劫不复的后果。届时,你怎么办?” 郑扭头,面无表情地正面迎向了席尔问询的目光。 “我不知道。”他真诚地答道,“我猜我们马上就要被迫看到结果了,不是吗?” 席尔没有开口。他无言地起身,把视线转向了客厅中央激辩正酣的人群。 卷七: 怪果(二十八) 两人陷入沉默。 “你估计有多少人?”半晌,郑敏之终于站起身来,一边问席尔道。 “你指什么?” “别装蒜了,你一定已经做过确认了。”郑露出一个不耐烦的笑容,“依你估计,镇上的黑人群体里,有多少是来自造访区之外的?” 席尔扭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仍旧毫无表情。 “辜负了你的期待,我没有问过其他任何人。”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郑诘问道,见席尔丝毫反应也无,不禁瞪大了双眼。他松开抱在胸前的两手,看了看起居室里喋喋不休的人群,又看了看席尔。 “即使我拿枪指着你,你也绝对不肯问,是吗?” 后者的沉默证实了这一点。 “你疯了吗?为了坐实虚幻世界的种族对立,你要硬生生磨灭部分人得救的可能?” “你抱持有相当狭隘的观念。——或许比起狭隘,只是因为我们的视角不同。”席尔平静地答道,“虚幻与否在我看来是个伪概念。看看这屋里的孩子们——造访区的勘探队员总不可能是小孩吧?但你要因为这个理由而对他们撒手不顾吗?” 郑不置可否。 “既然这是你的回答,那么在我看来,疯了的人是你。”席尔端详着他,一字一句地答道。 郑敏之嗤了一声,垂下目光,把手伸向外套内兜。席尔打量着他,下颌的肌肉开始渐渐紧绷起来。在郑即将从外套里掏出什么的一瞬间,席尔像是准备动作似的朝前迈了一小步,却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喊给吓了一跳—— “哥!” 郑也被吓了一跳,两肩一耸,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米娜原来一直站在离二人几步远的距离默默旁听,两手紧紧攥着裙子。郑警惕地看了看表兄妹二人,朝横侧跨了一步,却也没有更多的举动。 “你离他远一点,米娜!”席尔紧张地喊道,一边朝着郑的方向又迈了两步,一只手扳住了他的肩膀。与之相对,后者倒是仍旧纹丝不动,只是眯缝起眼睛,下意识地歪了歪头。 “你还说我观念狭隘?”他冲席尔说道,不知为何语调显得有些受伤。 “我说过了,对小孩受难坐视不管的人,不配被同等对待!”席尔大吼道,却像是自己也被突如其来的暴怒给震住了似的,又立刻僵在了原地,咬紧牙关,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毕露。 他那一反常态的怒火吸引了整屋人的注意力。原本争吵不休的人群此刻突然鸦雀无声。一双双猜疑、焦虑又审视的眼睛此刻锁定了对峙中的三人。压力在寂静中渐渐累积,逐渐到了让人难以克制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半晌,郑终于行动了。他低下头、试图拨开席尔扣住他肩膀的那只手,却立刻触发了后者的条件反射。在不知是恐慌、自尊还是某种别样的情绪驱动下,这个瘦瘦高高、温和文静的黑人爆发出了毫不像他自己的攻击性——席尔拽住郑敏之的衬衫衣领,把他朝前拖,力道之大,把矮个的亚裔扯得几乎站不住脚了。 “哥!”几乎是同时,米娜迅速抢上前来,抓住席尔的手臂。 “米娜!你不要来掺和!这是个疯子,是个没有人性的家伙,他——” “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哥!——快把他掐窒息的人是你自己!”米娜不亚于席尔的怒吼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屋内。 后者好像终于从情绪的旋涡里冒头,重新认清了现实。他四下张望了几眼,突然打了个寒颤,像抛下一条蛇一样、兀地放开郑敏之,朝后躲闪了两步。被放开的亚洲人就这么干咳着摔了下去,在伸手撑地的时候,掌中的东西才终于滚落在地——一小盒硬糖,锡罐落在地上的时候盖子摔脱了,五颜六色的糖球滚得到处都是。 “我不知道你在预设什么。”等终于喘过气来之后,郑伏在地上,瞪视着席尔,一边哑声说道。 “你有资格说这话吗?”在动摇不已的席尔身边,反而是米娜冷冷地反问回来了,“故意挑唆的人是你自己,能捡条命回来你真得感谢上帝了。” 郑完全没预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他愣在了原地,脸色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似的,迅速阴郁下来。 “既然在你们眼中——” “又怎么样?”他的话还没说完,又被米娜强硬地截断了——一股克制却阴燃不止的怒意渐渐浮出表面,“你当自己是什么人?高谈阔论,好像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一样,愚蠢,傲慢,又无礼。——不要在一旁点头,席尔,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同时适用在你自己身上。” 两个男人同时露出愕然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回话。 “空谈有什么用?教条有什么用?要是当真看不得小孩受难,谁还有这个多余时间争论立场分歧?还需要人来安慰你们受伤的自尊心?”米娜边说,边朝着郑敏之伸出手,“交出来。” “我不知道——” “你俩交谈的时候旁若无人,就当真以为没人旁听、没人关注了是吧?”米娜不耐烦地再次打断道,“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要想当双面间谍,你现在已经失败得一塌糊涂了。他们一定给了你某种发信道具,把它交给我。” 郑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米娜。 “你要我交出来的是我同伴得救的机会。”最后,他一字一顿地答道,“他为了搭救你们才被关押了起来、生死未卜。你就是这样以德报怨的?” “男人家。”米娜义愤地摇了摇头,“在这样的关头,你却还在用老一套伎俩,你以为我还会中招吗?这事无关我的自尊,也无关我的个人意愿——事情还没有发生,你怎么就认定我一定会以德报怨?你既然还对他人受难心存一丝一毫的同情,为何却不肯相信他人心中也存有同样的感情?——拒绝协商、拒绝沟通的意向,这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过分轻信、随意把选择权交归他人的手上,这才是悲剧的源头。”郑戒备地退后一步,紧绷地答道。 “你情愿让这份恐惧主宰你的生活,界定你人生的基调?”米娜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你既然标榜我行我素,却又不敢超出疑心为你画下的边界,哪怕半步?” 郑似乎再次没料到米娜会反驳,定在原地,不再开口了。 “既然这样,那被你张口闭口称之为幻觉的我,活得都比你通透。”半晌,米娜半是不屑、半是怜悯地奚落道。 郑难得一见地涨红了脸。他别开目光,瞪视着起居室角落的楼梯——被送上二楼卧室的孩子们并没有安分睡觉,此时正偷偷缩在拐角的暗处,像窃窃的鼬鼠一样朝楼下张望,怯生生的脸上写满了不安。 半晌,这矮个亚洲人一言不发地从后腰处摸出来自三k党的那把信号枪,放在了身前的地板上。 接着,仿佛不敢想象自己到底酿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一样,他头也不回、逃也似地快步走向大门,离开了卡维尔家的宅院。 卷七:怪果(二十九)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晚的沉寂。穿着睡袍的女管家提着油灯、赶到后门,草草朝外一张望,又脸色铁青地立刻摔上了厚重的木门。 “谁在外边?” 女管家正企图假装无事发生似地转身回房间,却被楼梯顶上暗处传来的询问声给吓了一跳。奥多尔蒂小姐站在灯光恰好照不见的拐角处,向她发问。 “是他们不合时宜......小姐。”半晌,管家终于低声说道,“还是不见为好——” 管家的话音刚落,门外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敲击声。 “女士!奥多尔蒂女士!”有人在门外焦急地喊道,黑人口音,是个女人,“这是生死攸关的急事,女士!只求您听我们解释!” “不合时宜......”奥多尔蒂女士的管家神色紧绷,愤愤地说道,“大深夜造访体面人家的宅院,不成体统......小姐,您尽管回房休息,我来收拾这帮没有礼数的家伙。” “女士!看在孩子们的份上!” “呔!统统给我滚蛋!”管家使劲扣了扣紧闭的大门,朝屋外的众人吼道。 奥多尔蒂小姐没有任何反应。她调整了一下两胁挎着的拐杖,默默观望着事情的进展,若有所思的一双眼睛倒映了油灯的火光,熠熠闪烁。 门外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叫,嚎声刚传出一半,又被人给压下去了。 “救救孩子,女士!” “只会利用他人同情心的渣滓!”管家隔着门怒吼了回去,“就是像你们这样好吃懒做、坑蒙拐骗的家伙,败坏了我族的名声。都给我滚,不管你们要求施舍面包还是钱币,我绝不会让你们如愿的!都给我回去!” “够了,罗莎,有孩子在场,话不用说得这么重。”这时,奥多尔蒂小姐终于发话了。 “小姐——” “关门闭户,不必多作理会,人群自然会散去的。” “是,小姐。” “奥多尔蒂女士——看在主的份上!看在多年为邻的份上!难道我们不是同一个上帝看护下长大的吗?请您哪怕听我们一句话!一句话!”本来转身准备回寝室的奥多尔蒂此时又停下了脚步。 “看在主的份上!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看在主的份上,你敢起誓?”小姐重新朝楼梯的方向走了两步,高声问道。 “我向上帝起誓!” “小姐,骗子的誓言不可信——” “至少听他们一番话。”犹疑再三,奥多尔蒂小姐终于下了决心,“把门打开,罗莎。” “他们会得寸进尺的,小姐!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只要心软,下一秒钟他们准蹬鼻子上脸!” “打开门,罗莎。卡维尔家在镇上这么多年的名声,我倒要听听他们有什么诉求。” 女管家带着不满低声咕哝着什么,可还是屈服于女主人的命令,悻悻地打开了门,却又只愿意隙开窄窄一条细缝。 “谢谢,谢谢您。”从那细细的门缝里鱼贯挤进十好几人,全是老幼和妇女,瞬间塞满了奥多尔蒂家房屋的玄关。 “一场屠杀就要开始了,女士——求求您,做我们的好撒玛利亚人,收容我们吧。给予我们庇护,您将拯救在场的所有人。”人群中一名中年女性对奥多尔蒂小姐说道,她的嗓音正是此前闭门时喊得最响亮的那一个。借助灯火,奥多尔蒂终于看出,她正是卡维尔家大伯的妻子。 “屠杀?你在说什么,这镇上住的都是文明的体面人——” “小姐,您要眼睁睁无视我们遭受的苦难,我无话可说。对于整日整夜暴露在私刑阴影下的我们黑人来说,这社会谈不上任何文明可言。——在镇里所有白人之中,身为天主教徒的您不该是最了解这被压抑、被驱赶、被迫害的恐惧吗?看看东边的地平线吧,小姐!一场屠杀就要邻近了!” 奥多尔蒂无言。透过被人群挤开的大门,她眯起眼朝着夜幕中望去、望向东边大路的方向。 成群结队的火光正从地平线的方向浮现,在夜晚的静谧中鬼火一般飘摇,其行进的路线却是确凿无疑的——不怀好意的人群正朝着奥多尔蒂宅邸、卡维尔宅邸的方向逼近。 这番景象令奥多尔蒂小姐的脸色变得苍白。 “小姐!” “都进来,一个都不能少。”在嚎哭声再次变大之前,奥多尔蒂凛然说道,拄在拐杖上的两手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罗莎,把门关紧。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卷七:怪果(三十) 入夜后,警局比起今日早些时候安静了很多。人群已经散去,一条腿带伤的詹森也终于得到妥善的医治、被送回了家。偌大的房屋里此时只余三人。 “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完了,还有什么可盘问的?”李炘抬头,戴着的手铐因为肢体的动作而叮当作响。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比利没有搭腔。他盯着李炘,下意识地掰着手指的关节,一边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 “你大概不知道自己承认这番罪名意味着什么。”在比利背后,审讯室敞开的大门口边,警长正抄着两手,打量着房间内的两人,“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我们很清楚你在撒谎。年轻人,为别人担下这几乎必然的死罪,绝不划算。” “收收你的官腔吧,警长。”比利头也不回地开口道,“要是你肯从现在的位置上走开、关上门,给我十分钟时间,我保证能逼问出你想要的口供。” 沃伦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揉了揉前额,仿佛已经预料到即将出现并四处蔓延的头痛。 “我要的是口供,不是又一具死在警局的尸体。”最后,他终于一字一顿地答道。 “谁知道呢?有时候一具尸体比起一条口供要远更加——便利。”比利愉快地答道,“是谁伤了詹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希望让人们相信是怎么一回事。这小子毁掉了我们最希望民众相信的一番说辞,决不能就这样放任他、让他如愿以偿。”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李炘摊了摊手。 “就让我们来看看你能坚持陈述你所谓的事实多久吧。”比利起身,朝李炘的方向走了两步。他身后的警长警惕地松开双手。 “比利,我警告你——” 后者毫不为警长的话所动。他径直向前走去,在他高大的身躯投射下的阴影中李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比利亦没有对李炘下手,只是继续朝着窗户的方向走去。 “没什么好担心的,警长。既然你说不允许警局里多一具尸体,我自有其他办法能够让这小子付出代价。”比利说着,伸出一只大手,推开了警局的窗户。 窗外,陷入暮色中的小镇郊外,星星点点的火光仿佛蚁群聚集,渐渐朝着同一个方向集结。 “这审问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得到供词,只是单纯的报复罢了。” 闻言,李炘警觉地扭头朝比利示意的方向望去,眼前所见的景象令他激动得站起身来,却又被脚铐绊倒、摔回了椅子上——戴着白色尖锥形头套的人影正在汇合、朝着镇上黑人聚居的方向赶去。 “你以为只要自己招供,就能避免镇上黑人遭受血光之灾了?很遗憾,小子,种族仇恨并非如此单纯之事。”比利两手叉腰,几乎是心满意足地眺望着眼前的景象,“这是个无比便利的时代。我不必对你做什么,自然有人会替我在正确的时间对正确的人群下手。” 闻言,殚精竭虑的警长匆忙赶上前来,拨开挤在窗前的比利与李炘,他头上的汗珠被远处的火光照亮,反射出橙色的光芒。 “希望你喜欢我为你带来的这一切,亲爱的警长。” 在看清群聚的暴徒的一瞬间,剧痛像一条长鞭,自后而前地席卷过沃伦的头顶。在他能作出任何响应之前,警长脚下一软,就这么倒在了李炘与比利之间。 卷七:怪果(三十一) 吵醒米妮的是楼下突然传来的一声巨响——那是来复枪射击发出的声音。 今天家里本来就异乎寻常了,镇上的大人们纷纷聚集在楼下的起居室里,堵得水泄不通,争论着米妮搞不懂的复杂事情。她从人们凝重的表情中依稀读出几分不安的情绪,可对于五岁半的米妮来说,要理解事情的全貌实在是太难了些。 当家中的小孩统统被领到楼上、避免打搅到大人商议事情的时候,小米妮百无聊赖,钻进了家里的衣橱。在慌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她消失不见了。夜半时分,当擎着火把的不速之客渐渐聚集、从镇上的方向朝着卡维尔家逼近时,家中的妇女和儿童都被送去避难,唯独米妮被落下了,无人知晓。 当米妮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厚重的衣柜门时,迎接她的是早已空空如也的房间。米妮踮着脚尖、东张西望地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却被又一声枪响惊到了。待她走到楼梯间的时候,米妮已经被吓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本已被扫荡一空的卡维尔家如今更是一片狼藉。男人们临时找来柳条箱和家具的残骸、堆在正对在原本是一楼窗户的位置,形成了简易的路障。窗外聚集着不祥的火光,像来自地狱的邀约。枪响声隔三差五便响起,黑暗中已经有人负伤倒下,他们的面庞看不真切,而血泊仿佛粘腻的松节油,在火把的照亮下反射出厚重的质感。不间断有人时不时大吼几声,指示着大家一齐放枪,意图吓退屋外渐渐逼近的人群。 小女孩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景象,一手搭在楼梯的栏杆上,嚎啕大哭。 “米妮!”一双大手拉住了她、压低她的头,将她向前拉去。是席尔——在骚乱中,米妮响亮的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米妮,冷静下来听我讲,好吗?”枪林弹雨的背景中,席尔的话沉静得几乎不合时宜,却抚慰了他侄女慌乱的情绪,“到这里来,蹲下,藏好。” 女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照着他的指示躲进了作为路障的一只旧橱柜中。 “蹲好了吗?”席尔平缓的声音从一片凌乱的战地中飘来,紧接着,某个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米妮的左肩上。 小姑娘轻轻啜泣着,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咬了咬嘴唇、安静地在橱柜中缩成了一团。她肩上的重量冷冰冰的,带着钢铁的气息。 “放枪!”她听见不远处传来舅爷粗粝的嗓音,紧接着是枪炮爆发的声音。她肩上的重担亦猛地一震,紧接着,一粒空掉的弹壳掉在了她的脚边,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稳住,米妮,把肩膀朝左倾斜一点。”席尔气定神闲的嗓音从斜上方传来,空气中传来火药味和希尔身上衬衫清洁的肥皂味。 从橱柜外的另一头传来倒吸冷气和赌咒的声音。包围卡维尔家宅的敌人虽多,可就连躲在橱柜里的米妮也听出了些苗头——情况有变,人们开始有些怕了。 “很好,米妮,保持。”席尔轻声地哄着米妮,“不要担心,很快就要结束了——” 米娜肩上的来复枪又一次击发了,远处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地,发出湿哒哒的一声重响。 “不用担心,很快就要结束了——”从橱柜打开的半扇门,米妮能够看见席尔嘴角的一丝浅笑,“朝左,米妮,再朝左一些。” 撞针再次推击子弹,发出巨响。 “很好,米妮。”席尔的笑容里多了一丝黑暗的寒意,“他们得到教训了。这就是敢对卡维尔家下手的报应。” 米妮肩上的重量突然变轻了。席尔收起自己的来复枪,伸出一只手来拉米妮从橱柜中出来。女孩探头看向路障之外的黑暗——包围卡维尔宅的三k党众有的还在试图往前挤,可大部队已经在重大损伤中朝后撤去,引起一阵混乱。 “快,米妮,趁这个时候,赶紧逃出去——快去奥多尔蒂小姐家,你妈妈和其他姐妹们都已经逃去她那里了。”席尔推了推女孩的背,后者将信将疑地走了两步。 “快走啊,米妮!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别再等了!”是大伯的声音——他从路障后边站直了身体,两手一挥、催促着米妮。 女孩闻言,脚步越来越快。可与此同时,某个刚从人群中钻出的戴兜帽的家伙举起了手中的枪—— “危险!”席尔见状,扑向了大伯、挡在了他的身前—— “席尔!” 枪响了,接着是席尔中弹的呻吟声。他捂住胸前,再抬起手来时,温热的鲜血已经洇湿了他的衬衫。 “不许后退,都给我向前冲!”此时,三k党众也突然找回了士气,举着火把和枪支的人群再次开始骚动,朝前冲来。 卷七:怪果(三十二) 席尔擎住自己的胸口,艰难喘息着。他面前是蜂拥而上的暴徒,背后是拼命奔逃的小女孩米妮,和一时间慌了神色、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大伯。 一定要挡住暴徒、为米妮成功出逃争取时间。这一念头令重伤的席尔仍旧艰难地举起手,企图端起沉重的来复枪。 ——却失败了。止不住的鲜血浸染了他的前胸,又顺势朝手臂流淌、从指尖滴落。湿滑的血液令他抓不稳来复枪的枪柄。 他面前的三k党员尽管面容掩藏在惨白色的尖锥帽之下,可仅仅借着肢体语言也能看出其志得意满,带着嗜血残忍的快意。那人甚至已经不把重伤的席尔看在眼里了,像追逐野兔的猎人一样,他的目标是慌忙逃窜的米妮。 就在这万劫不复的一刻,有谁从席尔身后抵住了他不停打滑的手,扶起了来复枪的枪柄,将枪口对准了扑上前来的那个白袍党员。 “‘癔区’这个词,对你来说是否有任何意义?”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席尔身后响起——那是个熟悉的嗓音,令席尔讶异的程度不亚于那个被枪口瞄准的三k党成员。 “呵,是么。”见对方毫无理解的征兆,只是下意识地挥舞着手中的柴刀,那个冰冷的嗓音低声轻笑了一下,“那我就没有任何顾虑了。” 郑的话音刚落,来复枪便击发了。对方应声倒地,雪白的袍子上如今开出了一朵残酷的血色红花。 “是时候从癔区的荒诞中醒来了,所有人!”仍旧搀扶着席尔的郑敏之朗声向卡维尔宅内的所有人呐喊道,“身处梦境中的人们,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结束这场噩梦!这不该是一场种族对抗种族的冲突,而是理智同癔区梦魇之间的搏斗!” 他的话所造成的结果是一片全面的混乱。黑人阵营中有人挂着迷惑不解的表情、却也有另一批人仿佛大梦初醒。而入侵卡维尔宅邸的人群中有人不顾郑的话语,只是盲目朝着变成了靶子的郑敏之和席尔维斯特袭来,也有人顿悟一般摘下了面罩、呆然立在原地。 “见鬼.......你只是让场面更加控制不住了而已。”席尔咳出了一口血,虚弱地对郑说道,后者不置可否。 “我们需要支援!不要受癔区影响,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情来!”郑再次大声号召道,“不管你在哪个阵营,脱离战场!我再重复一遍,脱离战场!” “他是对的!即使是癔区内,我们也应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避免悲剧的发生!”有人听进了郑敏之的话。在入侵者的阵线中,出现了倒戈的人群。他们抢夺起更加激进那一群人手中的武器和火把,令整条战线破如溃堤。 “不要太单纯!想想在这癔区中发生的事,万一泄漏出去,你们当真觉得自己手中的人命不会被人追究、被秋后算账?”在卡维尔宅外的暗处,有人的呼声传来——那是一个席尔与郑都不陌生的声线,即使在谈论的是极其严重的话题,却仍然保有着某种漠不关心的快活腔调,“不管知情与否,既然已经站在了施暴者的一端,你们已经没有其他选项了——在癔区内也好,在癔区外也罢。这血腥的盛宴已然开始,无人能够逃脱。杀光所有的知情者,迎接你们的将是真正的自由!” 这番扇阴风点鬼火的话也有信众追随。有犹疑者又重新抓牢了手里的武器。动摇、恐惧与阴暗的盘算充斥着已然成为多重争端交锋重地的卡维尔宅邸。 卷七:怪果(三十三) 几分钟前,在警局中。 “不如我们亲临现场,让你仔细看清我为你编织的这场闹剧吧,警长?”在沃伦因剧烈的头疼倒下的同时,比利近乎是兴高采烈地说道。 他边说边像个负责的保姆似的、俯身把警长翻了个面。后者呻吟一声后,下意识地又蜷缩回到了婴儿的姿态。 被铁链缚住手脚的李炘无计可施,只能在旁静静观望着事态的发生。 “呵,我知道在你眼中这一切看起来是怎样的——嗜血的疯子,老比利。”比利锲而不舍地又替警长翻了个身,一边对李炘露出一个鲨鱼似的微笑,“相信我,这一切的一切都事出有因。你若是知道我们的警长是怎样的为人,也就不难理解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谢谢,我不感兴趣。”李炘警惕地答道,一边尽可能地远离拉扯中的二人。 “你和你那矮个儿同伴出现在这镇上,原本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比利一边说着,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单手抱起了警长,魁梧的身体再次直立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意味着格林维尔镇上发生的一切已经引起了外界的关注,我所有的自由时间不多了。即使干掉你们,这个小镇的幻觉也已经逐渐崩塌。要是再有人或是无知或是有所准备地突破小镇的迷障、进到这个复古的小桃园乡里来,我的一切谋划就全部泡汤了。” 比利终于将警长扛了起来。他闷哼一声,掂量了一下自己肩上新的重担,接着看向了李炘。 “你何不同我们一起来呢?”他说着,单手把李炘的手铐同脚链从椅子上用于固定的铁环上卸下、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作为见证人,也让你看看房间的力量。” “很遗憾,看来我也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当比利使劲一拽铁链、拉动李炘手脚的时候,他无奈地站起,尾随比利,开始朝警局之外移动,“房间的力量。告诉我,此事又和sw有限相关,是不是?” 比利干笑一声,没有回答李炘的质问,只是又拽了拽拴住李炘的铁链。 与此同时,他肩上的警长再次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比利像是扛着米袋又遛着狗似的,朝警局外移动。 ---- 回到当下。 “看看你同伴制造出的混乱吧。”在发表他那番关于秋后算账的演说之后,比利埋头对李炘说道。警长蜷缩在二人脚边,神经质地前后摇晃着脑袋,一边揪着自己两侧太阳穴的头发。 “现在大家都难以再分辨敌我了。你们以为揭露癔区的事实能挽回今晚这场流血冲突?很遗憾,一切的一切仍旧是依照我所设下的剧本进行,血洗不可避免。”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不是所有人都乐得见到癔区幻觉退却之后的真相的。你知道你们敬爱的沃伦警长是谁吗?沃伦·林奇,公正而以平等待人闻名的警长,不受镇上的三k党待见。——出了格林维尔镇的范围,他正是那个将三k党党魁尸首带进了造访区的狂热白人至上主义者!”比利一边说,一边微笑着扶了扶自己的小圆眼镜,背起双手,乐悠悠地看着眼前的混乱。 “住嘴!”沃伦嘶哑地喊道,却对一阵阵的头痛毫无抵抗力。 “既然你们已无力回天,我不妨直接告诉你好了。”比利像是揭露谜底的魔术师一样,话里带着几分戏剧性,“造成这小镇存在的根源无比简单——一个狂热的白人至上主义者进了房间,许下了充满罪孽的愿望,自己却完全忘记了这么回事。就这么简单——我们不过是在狂人的幻梦中进行着致命的角色扮演罢了。” 卷七:怪果(三十四) “继续吧,亲爱的警长,请继续这场令人欲罢不能的幻梦。”比利继续说道,圆圆的小眼镜反射出卡维尔宅邸四周闪动的火光。他像欣赏一幅画一般地端详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警长,后者浑身大汗,两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脑袋不放。 “您还喜欢我为你制造的这出戏吗?是否还不够,还需要我奉上更多的鲜血与偏见?” “折磨一个可怜的人真的让你如此满足吗?”李炘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挡在警长与比利之间。 “这可不是一个值得可怜的人。他尽可以在这癔区的幻梦中扮演英雄,可现实世界中的他不过是个癫狂的恶棍。”比利扶了扶眼镜,“在梦中他尽可以尽显道貌岸然的高尚,可撕开廉耻幕布的一瞬间,这冲突格外诱人,不是么?既然这是他一手造成的后果,那么面对卸下伪装后的真实也将是他不得不承受的义务。” “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呵。哪怕没有任何好处,能够看见人竟沦落到如此道德困境之中也不妨是一种享受。”比利说着,一手揽开挡路的李炘,另一手从身后的腰带上卸下了自己的枪,“你就庆幸吧,小子,如此殊荣的时刻,你竟然得以旁观到一切。” “砰”的一声巨响,比利甚至都没有仔细瞄准,像是把弄玩具一样击发了手枪,吓得李炘瑟缩了一下。不远处,一个三k党员应声倒地。 “还在等待什么?敌人来自内部!不要管什么癔区不癔区的疯话!再不党同伐异,我们种族的圣洁性将被践踏无几!”还不等比利开口,几步开外的一个身影已经开始摇旗呐喊——那是个穿紫色袍子的身影,是大巫师海勒姆·西蒙斯,镇上的牧师。 “不要听他的!快回想起癔区之外的正常生活!不要让儿戏一般的角色扮演压倒理智,不要做出会让你追悔莫及的决定!”李炘听到远处传来的熟悉的嗓音,可在一片混乱之中,郑的嗓音显得如此单薄微弱。 “看吧,追求和平何其之难,可要追求混乱么——”比利喃喃道,一边再次举起手枪,“只需几枚暗箭。” 又是一声砰然巨响—— “大巫师——!牧师先生——!” “还在等什么!大巫师已经中枪,再不行动,我们要如何保全南方人的贞洁!”比利在暗处又喊了几声。 卡维尔宅附近的冲突变得愈发混乱不清。人们各自为阵、不再能以肤色与着装区分敌我。 “快住手,你到底抱着什么目的——” 李炘企图抢夺比利手里的枪,却被后者漫不经心地躲过了。 与此同时,一声无比凄厉的哀嚎从李炘身后响起, “小子,能够见证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真是算你的福分。”比利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李炘身后的警长。 沃伦两手自太阳穴缓缓移向前额,在强烈的痛苦中,他的两手愈来愈使劲地扒住自己的肌肤。在闪闪烁烁的火光照耀下,李炘眼睁睁看着他眉心皲裂开一条纵向的裂缝。顺着汩汩的黑色血液,一只巴掌大小,亮晶晶、湿漉漉的甲虫从那裂痕中爬了出来。 卷七:怪果(三十五) 也就在这一刻,李炘、比利和沃伦警长三人四周的混乱仿佛突然定格了一般。原本月明星稀的夜晚突然被一股乳白色的浓稠雾气侵入,卡维尔宅邸内传出的人声呐喊、血洗冲突仿佛都被这股雾气疏散了,一切好像都与他们离得更远了,朦胧而混沌作一团。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比利心满意足地收起枪,朝着警长的方向大步走去,“我倒是情愿这闹剧无穷无尽地演下去,格林维尔镇中的生活比起癔区之外来说虽有极大不便之处,却也有其独特的魅力。该死,要不是时间仓促、大戏不得不提前落幕,我甚至有竞选镇长的打算。” 一旁的李炘此时挪动脚步,隔开了警长与比利。 “让开,小子。”比利看了看他背后浑身僵直、额头生出甲虫的警长,又将鲨鱼般的冰冷眼神投回到李炘身上。比利圆圆的小眼镜里倒映着卷积又舒张的雪白迷雾。 “我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可我清楚,要终结这一切,一定得阻止你。”李炘仰头、直直对上比利的眼神,平静而笃定地答道。 “房间给予了沃伦力量,凭空变出了他最想要的时代与其中的人物及生活。可就像你所看到的一样,这幻梦招致的错乱与混沌已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是时候让渡权利了。” “即使你所说的属实,也断然不可将权利让渡给你这样以作恶为乐的家伙。” “你要强抢?”比利嗤了一声,仿佛提醒一般扯了扯拴住李炘的铁链,令后者一个趔趄,“你放话倒是显尽大义,可实际上不过是个阶下囚。不妨让我再提醒一下你的地位——我令你见证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出于仁慈,你的命我随时可以取走。” 说着,比利重新从怀里掏出手枪,将枪口对准了李炘的额头。 后者依旧平静地直视着比利的双眼,不为所动。 “你这家伙,为什么还不显出卑躬屈膝的姿态,为活命而告饶?”比利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微笑。他揪住李炘前额的头发,将李炘的头直往枪口上撞,“我随时可以杀死你,你难道一点也不感到恐惧?这岂是你能置身事外的事?” 李炘没有回答,只是挑衅一般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他的眼光迅速离开比利,朝他身后的某处扫了一眼。 “这是意识形态之间的纷争。我不害怕的原因很简单——自始至终,我从来不是一个人。”几秒钟后,他终于静静地答道。 枪声从比利的背后响起。这名格林维尔镇的副局长一脸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只见自己胸前殷红一片。他一个趔趄,艰难地转身朝着枪响的方向望去—— 在浓重的雾气之中,米娜大喘着气,两手握紧了枪,朝着比利又射击了一次。这次击中了他的右腿,令巨汉失去重心、单膝跪地。 “小野鹿......呵,小野鹿。”比利依旧咬牙切齿,可此时,笑意终于从他脸上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阴沉神色。 “这就是你所鄙夷的弱者的力量——”米娜不知是对比利还是对自己喃喃说道。她的状况却也难以称得上好——米娜的身形在雾中正渐渐变得透明。李炘能直接透过她的身体,看见远处被月光照亮的山丘。 卷七:怪果(三十六)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雾气席卷了卡维尔宅邸。搀扶席尔的郑以这雾气为掩护,将他拽回了掩体之后。卡维尔家的家主、被米娜唤为大伯的那个中年男人立刻围过来,撕下衬衫的衣角,压在席尔的伤口上。 来自三k党一方的攻势迅速地瓦解了——看来人们各自为阵,互不信任,不再能以肤色分辨敌我了。 但或许有更直接的原因导致了攻势的缓和—— “大伯!”艰难喘息中的席尔抬头、近乎惊恐地看向卡维尔家的组长,后者亦惊奇地看向自己压住席尔伤口的手,继而顺着那手往上、看向自己的身体。 仿佛被雾气同化一般,大伯的身体也变得透明起来。透过他的胸口,能看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与人影。惊讶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从不远处的战线前端渐渐蔓延了过来。 “我猜这告诉了你哪一方才是真正的现实。”郑肃穆地对席尔说道,“选择癔区之外的生活才是唯一解,这小镇短暂的时光就要走到头了。可我不知道你能否撑到顺利走向癔区之外的一刻——” “那是什么?”他的话被大伯给打断了。后者回头,看向卡维尔宅外的某处。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晶莹剔透,像落在地上的一颗星星。 “见鬼。”郑顺着大伯的视线看向远方,似乎立刻认出了那物件一般,低声咒骂道。 他眯眼、端详着那光芒,几秒后又突然埋头看向席尔。 “我可能有办法让你的性命延续,”他开口道,“但这究竟会救你一命,还是会诅咒你的下半生,我说不上来。由你自己决定——这样或许是最公平的做法。” 席尔一手压在大伯的手上、掩住自己的伤口,难以置信地看着郑敏之。 将近半分钟过去,他忍痛露出一个微笑。 “明白了。我就当你给出肯定答复了。”郑凝视他片刻,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 身后突然传来的响动吓了李炘一跳。 他回头时,只看见一个低伏的人影紧抓着另一个倒地的人影,穿过枪林弹火的战线,奇迹般地接近了对峙中的警长、比利、米娜以及李炘一行人。 “郑!”当李炘认出那个低矮的人影时,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手里拉拽着的是席尔,看样子伤得不轻,已经意识模糊。在他身后留下了湿漉漉的血迹,血量之大,像一桶红色油漆被泼洒出去留下的印记一般。 后者没空搭理李炘——他踹了已经倒地、却仍旧伸手想要阻拦他的比利一脚,接着迅速走向僵在原地的警长。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郑小心翼翼地围着警长转了半圈,“我们苦苦寻找的格林维尔镇的成因,原来就藏在眼皮底下。” “你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李炘对上了郑的视线,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些端倪,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之前见过类似的情况,是不是?你去到过房间。” 郑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比利,又看了看远处身影变得透明的米娜。 “我不会请求原谅。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一定是错误的决定。要是梅耶知道了恐怕真的会想宰了我。”他深吸一口气,“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答应他了。” 他说着,一把揽过从警长头顶钻出的那只甲虫,把它摁在了席尔胸口仍在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上。 那甲虫花了几秒钟时间反应,继而一边啃噬起席尔的血肉,一边迅速向伤口内部钻去。 “不——”与此同时,同样受了重伤的比利发出一声咆哮,再次朝郑伸出手去。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不一会儿,席尔溅洒了一路的鲜血蓦地往回收束,重新填回到他裸露的伤口中。不到一分钟的功夫,仿佛倒放一般,众人眼睁睁看着席尔的伤口恢复如初,他整个人像是毫发无损似的坐了起来。 “即使是诅咒,也将是我自己谱写的故事。”席尔喃喃说道,一边看向远处几乎消融在了迷雾中的米娜。 下一瞬间,迷雾散去,米娜的身形不再飘摇不定,恢复了原本的实体状态。 ——不仅仅是米娜,在一瞬间内,整个镇子都仿佛被整顿一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卷七:怪果(三十七) 此前渐渐聚拢的雾气又突然消散了。格林维尔镇像是揭下了面纱一般,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可镇上的氛围永久性地改变了。有些真相一旦揭露就难以再掩藏回去。 重新获得实体的米娜干的第一件事,便是上前一步,把枪指向了比利。 后者仍旧倒在地上,巨大的身躯下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团。比利的两手仍旧抓在负伤处,露出几乎像是溺水者一般的神色。欢乐而悠然自得的神色终于从他脸上褪去,在已经摔出豁口的小圆眼镜背后是阴郁如死鱼一般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 “呵,你——”他艰难地把视线转向米娜,看见了指着自己的幽深的枪口。比利企图开口,却被自己的血给呛到了。他企图挤出一个微笑,却只是像一头鲨鱼似的咧了咧嘴,“你倒是开枪啊......小野鹿......” 米娜没有回答,她的两手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愤怒。 “开枪啊!”仿佛被某股神秘的力量指使一般,比利突然爆发了,从地上弹起,抓住了米娜的裙角,“你既然拿起了武器,难道还惧怕血腥味吗?!” 被攀住裙角的米娜吓得尖叫出声。混乱中她叩击了扳机,子弹险险擦过比利的脸,留下一道划伤,接着被地面上一块石头弹飞了。 “呵,你就只有这么点程度吗!”比利狂笑起来。在慌乱之中米娜的裙角被撕破了,他就这样握着自己撕下的那片破布,捂住胸前的伤口,艰难地支起上半身。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在延伸过去的悲剧罢了!”比利大手一挥,指向卡维尔家宅邸的残局,“可悲,你们难道觉得只要夺过癔区的力量,就有能力改变这虚幻小镇的血洗宿命吗!扮演造物主的诱惑如此之大,可我告诉你们,等在尽头的结果除了失败,别无他法!只要看看警长在这镇中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了,企图左右事情的发展,纯属徒劳。” “虽然这样说,可你自己也一直觊觎这癔区所赋予的力量。”一旁的李炘忍不住插嘴道,“一定有什么办法驱使它。” 比利的反应活像李炘说了什么笑话似的,他先是咯咯笑了几声,继而大笑起来,直到再次被自己的血给呛到。 “你要是个聪明人,就自己去找那方法啊。”他冲李炘挤了挤眼,又朝席尔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坏笑。 “够了!他只是以蛊惑人心为乐而已,压根没打算吐露任何秘密。”郑打断道。他上前一步,捡走了比利落下的手枪,接着看了看不远处,仍旧保持着半跪姿态一动不动的警长,“不用再理会他了——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再构成任何威胁了。我们接下来的问题在于如何处置警长......以及如何收拾这格林维尔镇的残局,救出误入格林维尔的其他现代人。” “警长,他还活着吗?”李炘有些担心地问道。 “呵,即使他还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比利还企图多说两句,却被郑用揉成一团的衬衫堵住了嘴。 确认比利再无法说话之后,郑起身走向沃伦,探手试了试警长的鼻息。 “还活着,至少还有呼吸。”他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只要暂时把他抬到不碍事的地方,我想应该还好。” “那下一步,我们需要去确认格林维尔镇到底残留了多少现代人了?” “没有办法,这就像是挑选掉进沙子里的米粒一样,麻烦至极。” “我不喜欢你的比喻。”米娜皱着鼻子对郑说道,“哪一边是沙子,哪一边是米粒?” 后者耸了耸肩,似乎不愿细究。他只是扭头看向席尔。 “我也不知道你得到了多少癔区诅咒带来的力量,可至少协助我们挑出愿意返回癔区之外的现代人,这一点你总做得到吧?” “我尽力。”略经思考后,席尔点了点头。 卷七:怪果(三十八) 卡维尔宅邸的混乱如今消停了许多。在最初由郑敏之放出关于癔区的话之后,藏匿在三k党众中的很多反应过来的现代人或是因震惊、或是因为良知而停手。也有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着他们的攻势。可人数上毕竟寡不敌众,渐渐被压制了下去。 “接下来你会怎么办呢?”当几人重新朝已被摧毁殆尽的卡维尔宅走去时,李炘忍不住问席尔道,“我知道你还有亲戚和好友是来自于这癔区的幻觉,可若是你让其继续运转下去,也不过是继续了这不公平的制度和种族间的仇恨而已。” “一切将会不同的。”席尔笃定地答道,“假以时日,至少在小镇内部,我相信可以达成内部的稳定。或许我们无法消弭种族仇恨,但至少不会再让任何人生活在私刑的恐怖阴影之下了。” “如果有人不同意你的处世态度呢?你要如何与三k党言和?” “我不介意成为对抗暴君的暴君。”席尔平静地答道,言外之意却让李炘和郑敏之同时沉默了。 “不管怎样,我们接到的任务只是要救出陷入幻觉中的探索队队员,除此以外会发生什么都与我们无关。”最后,郑长呼一口气,开口道,“你要如何处置这虚幻小镇中原生的种族主义者,或许是对你自己良知的最大挑战,但对我们而言并不构成利益冲突。” “不管如何,如果可控的话,我建议你不要再让这个小镇对外开放了。”一旁的李炘补充道。 “我正有此意——”席尔点了点头,“等到你们带走所有愿意自行离开的现代人之后,我会藏匿起通向格林维尔镇的道路,让这个小镇成为独立运转的个体。否则的话,保不准有听到风声的现代人,或是抱持好奇心、或是图谋不轨,前来扰乱这镇子的安宁。” “呵,看来你要自愿当上这镇子的下任警长了?” “怎么,你不同意?” “我想也没人有这个能耐反对。”郑咧了咧嘴,笑道,“可看看前任警长的下场,我想没人会觉得这是份美差。” “他会得救吗?”席尔扭头看了看被他们留在身后、仍旧意识不清的警长。 “我们会让他得到妥善治疗的。”李炘保证道。 “说到治疗,”郑插话道,“你有办法暂时让小镇的边界向外界开放,让人不丧失记忆即可进入到格林维尔吗?我们的队友现在正守候在格林维尔镇外,等待我们从内部的响应。” 席尔点了点头,随即像是在聆听什么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一般歪起了脑袋。 “呵,人还不少。” “格林维尔镇发生的事情在癔区之外受到了高度的关注。此次行动不光由我们创伤应急组承接,还有许多志愿的勘探小队参与。所有人都碍于阻隔格林维尔镇外的迷雾,无法确保进入后能够保持理智,只得停留在外观望。” “可你们二人却成功进入了格林维尔。”席尔若有所思地扫视李炘和郑敏之。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郑身上,“我猜是你身上存在某种因素——最初进入格林维尔却保持清醒的人是你,对不对?” 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一旁的李炘却默默点了点头。 “救我一命的也是你——那甲虫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是否也曾接触过——?” “就像你所经历的一切一样,我的经历很难称得上令人愉悦。”郑有些阴郁地答道,“多说无益。” 他的话令几人陷入了沉默。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仍旧存在正面冲突的最后一片区域。有手持斧头的暴徒正袭向慌乱中端不稳枪的卡维尔家成员。这时,席尔抬了抬手,于是二人仿佛冻结在了原地一般,定格在斧子接触枪管的一瞬间,突然不再动弹了。 “也对,事到如今,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席尔像观赏冰雕一样打量定在原地的二人,接着颔首说道。 卷七:怪果(三十九) 在灰色的迷雾中,史蒂文顺着一条由红线织成的烟迹一路往前。 起风了,寒意令他立起了衣领。他每呼出一口气,便喷出一股白烟。 “怎样?”当他看见前方的雾中渐渐显出的身影,终于放慢了脚步,朝前方那人问道。 伊曼妮摇了摇头,满脑袋细细的发辫也随之晃动。 “还没有消息,不知道他们二人到底成功潜入没有,也不知道现在格林维尔镇内是什么情况。”她蹲伏在一座低矮的沙丘旁,一边答道,一边看向几步开外的地方。一股剧烈的风压将迷雾卷挟而入,活脱脱形成了仿佛静止的台风外沿一般的断面。沿着旋风的边缘驻扎着十数人,有的搭起了帐篷,有的在关注着卡哈尔计量器上的显示值。 “我们甚至都不清楚这风墙对面是否真的存在着一个正常运行的小镇。”史蒂文上前一步,在伊曼妮身边蹲下,提高嗓门压过风声说道,“唯一的线索不过是逃脱了小镇后的勘探成员的口供,以及在镇外被发现的已阵亡的若干勘探员尸体。很难说郑和李炘现在到底面临着怎样的情况。” 伊曼妮耸了耸肩。 “一个月时间。”她开口道,“这是给他们俩预留的行动空间。在这一个月里,我们保证有足够的人手在格林维尔镇外待命。过了这一个月,恐怕就只有零星的潜行者会路过这小镇,不再有充分的支援人手了。” “一个月。”史蒂文重复道,一边眯缝起眼睛,看了看那由风压形成的气旋,“至今刚好还剩一半的时间。你说,当时选择进入小镇的人手时,梅耶为什么会选择他们两人呢?” 伊曼妮皱起眉头,扭头看了看史蒂文。 “你是真的纳闷,还是故意装蒜?”她反问道,“至少在我看来理由非常单纯。他们俩的种族决定了在小镇中是无法选择与任意一方完全结盟的,这种独立的状态让他们脱离了小镇黑白分明的叙事,得以更加随心地行动。——换句话说,如果他俩当真搞砸了,我们急救队甩脱指责远要比派遣其他人进入小镇要来得容易。” “也就是说,梅耶一开始就是冲着选择替罪羊的角度来决定的。”史蒂文哼了一声,“这也确实无可奈何,换做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实施这注定会是场灾难的救援活动。至少得保证政治正确,可这政治正确的代价又是什么呢?希望他们二人不要因此成为小镇引起的又一起悲剧的受害者。” 两人正闲谈间,突然听到旁边一人的惊呼——那人端起卡哈尔计量器,由原本蹲坐在地的姿势站起身来,一边大声招呼所有人注意,一边示意前方厚重的风墙。 ——风向确实有变,这一点史蒂文和伊曼妮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仿佛被谁堵上了阀门一样,那迅疾的旋风渐渐变弱了下来。风墙对面的景色影影绰绰地显现了出来,是晚间漆黑的树影与林间通向远处的小道。 “他们成功了?”史蒂文欣喜地问道。 “还无法确定。也可能是小镇吸收了足够的人命,开始朝着下一阶段演化了。”伊曼妮冷静地答道,一边也站起身来,看向逐渐朝着那小径集结的急救队成员,以及支援他们的志愿者们,“只有进入小镇内部,我们才能最终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 “哪怕这有可能是个陷阱?” “如果这点风险都不冒的话,又怎样回馈郑和李炘所承受的危险呢?” “说得也是。”史蒂文同意道,接着和伊曼妮以及别的队员一起,朝着黑暗中幽深的小径进发。 卷七:怪果(四十) 首先映入救援队眼帘的是仍还散发着烟气、被燃烧殆尽的卡维尔宅。此时,没有活人还留在宅邸内部或是附近,滚滚黑烟中仅余无神、瘫软在地的一具具尸体,有黑人也有白人,半凝固的血污在残余的炭火中显出漆样的反光。 “确认死者中是否有被困格林维尔的现代人。”史蒂文低声吩咐一名随行的队员,后者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 小队继续往前,有人点亮了头灯,惨白的光线照亮了就在附近不远处、逃过一劫的奥多尔蒂宅邸。伊曼妮同史蒂文对视一眼,接着登上奥多尔蒂宅前门廊的台阶、敲了敲门。 “谁?”隙开的一条缝隙中露出管家罗莎惊恐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眼仁儿几乎都快瞪出了眼眶。 “不用担心,犯下恶行者已经离去,我们是救援小队。”伊曼妮答道。 “救援小队?你们看起来并不像是本地人——” 罗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她身后的某人打断了。拐杖触地的钝响从房门后的黑暗中响起,继而是蹒跚的脚步声。 “罗莎,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自称救援小队,奥多尔蒂女士。看上去并非来者不善——” “‘癔区’二字对你们而言,有任何意义吗?”伊曼妮开门见山地问道。 在头灯光线的照耀下,拄着拐杖的奥多尔蒂小姐一脸疑惑:“你在说什么?” “你们宅邸中还有其他人在吗?” “这和你们没有关系。”小姐斩钉截铁地答道,脸色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罗莎,关门。” 可她的命令没有得到黑人女管家的明确回应。 “罗莎?”奥多尔蒂扭头,只见她的女佣一脸晴天霹雳般的震惊。 那震惊飞快地转化成某种对自身处境的觉知,继而变成了下定决心后的坚定。 “宅邸中还有逃难的黑人妇孺。”罗莎低声答道,“总共十数人。我不确定其中是否有知晓癔区存在的现代人。” “罗莎!” “小姐,您对我接下来的行动可能会感到不可理喻。但请您相信,一切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我们需要清点残留在格林维尔镇中的现代人人数。你能帮助我们吗?”伊曼妮把罗莎的变化都看在眼里,这时插嘴问道。 后者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会把话传播出去的。” “这格林维尔镇的其他人——” “如你所见,在这宅邸中的人们都是逃难而来。我们没有介入方才的冲突中,也并不知道事情最后是怎样解决的。”罗沙答道,“我们不知道最终存活下来的是哪一方,可我们确实看见火光了——冲突结束后,残存的人群朝着格林维尔镇的镇中心,警察局与政府大楼的方向去了。” 伊曼妮朝史蒂文点了点头,后者迅速朝其他等在门廊之下的队员挥了挥手。救援小队的成员们默契地沿着进村的小径向前进发。 “谢谢您,女士。”伊曼妮说着,一边飞快地下了楼梯,加入了大部队的人群,“我们会在镇中心等待。当您分清楚哪些人是来自格林维尔镇之外的现代人之后,请务必带他们来找我们,一同离开癔区。” 罗莎点了点头。她与一头雾水的奥多尔蒂小姐仍旧立在房屋的门前,直到救援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树丛中后,才重新回屋、关上大门。 卷七:怪果(四十一) 在与奥多尔蒂小姐与她的女管家的一番对话之后,救援小队沿土路继续向前,很快到了格林维尔小镇的中心。 “郑!”史蒂文远远认出那个习惯性地佝偻着背的人影,大声呼唤道。 后者转身,朝史蒂文的方向点了点头。 “对峙结束了。不是最好的结局,但我们应该至少救下了几人。”郑冲逐渐靠近的救援小队成员们说道,一手揣在衣兜里,另一手朝着警局的方向挥了挥。 这漫长的黑夜终于就要迎来结尾了,天边已经露出破晓的鱼肚白,一切都沉溺在某种模糊的混沌状态。屋舍的轮廓依稀可见,却又并不是那么明晰。顺着郑敏之挥手的方向看去,史蒂文认出了又一个熟悉的身影,瘦瘦高高,正从警局中走出来——是李炘。他正用一手揉搓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有人刚刚为他解开了手铐与脚镣,可在一夜的折磨与折腾中,刑具还是在他手腕与脚踝处留下了磨伤的血痕。 “我想应该可以这么说,我们和格林维尔镇的新任主人达成了某种合约。”李炘说着,从警局门口让开了些,使得其他人得以从他身后经过——席尔带着他一贯的悠然微笑,从警局中走了出来,拍了拍李炘的肩膀。跟随其后的是疲惫不堪,却满脸尘埃落定后的安宁的米娜。 “新任主人?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让这小镇继续存在下去,你们确定这是个好主意?” “这不是我们的主意。说实话,这恐怕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事情。”郑毫不犹豫地答道,在看见李炘怀疑和谴责的眼神后,只是又瞪了回去,一边伸出食指做了个要他闭嘴的手势。 “我们可能确实介入了那么一点点。”李炘没理会他,只是实话实说道,接着被郑踩了一脚,这才怏怏不乐地住了嘴。 “其他误入格林维尔镇的现代人呢?”史蒂文没有细究二人究竟在打什么马虎眼,只是继续问道。 席尔伸出一只手、指向救援小队众人背后的某处。史蒂文回头,只见从林间的暗影中,有十数人正渐渐朝他们走来。 “我们挨家挨户问过了,这些是愿意承认自己的现代人身份,自愿从格林维尔小镇、从这癔区中离开的人们。”米娜开口解释道。 “为何不直接使用癔区的力量来做出分辨,而要如此费时费力地一一盘问?”伊曼妮问道。 “不是所有人都乐于承认自己在小镇的幻觉中所自愿做出的一切。对于有些人来说,将一切归咎于幻觉是一种解脱,而对另外一些人而言,无异于一种折磨。”席尔答道,“出于人道主义,对于一些装聋作哑的人们,我们并没有特意去戳穿,只是任他们自己选择去留。” “这或许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史蒂文点头道。 “还有另外两人亟待处置。”这时,郑插话道,再次回头指了指警局,“他们有引发这场格林维尔小镇幻觉的重大嫌疑,可一人已重伤,另一人意识不明,需要治疗之后才可盘问。” 伊曼妮点了点头。 “没问题。交给我们。”她说话间,救援小队的队员们已经行动起来,或是收治伤员、或是引导看上去还有些呆然而没有厘清现状的人们集结起来,准备朝格林维尔镇之外的世界重新进发。 卷七:怪果(四十二) 在救援小队开始清点人数之后,郑与李炘转而面向席尔。 “那么事情就这样确定下来了?”李炘问道,“你确定要留下来,不再同我们一起离开?” 席尔颔首。 “非常讽刺,我在这格林维尔小镇上还有亲人与朋友,可在现实世界中只是孤身一人。对我而言,做出选择并不困难。”他看了看米娜,有些怅然地答道。后者捏了捏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可你留下也并不意味着选择了更美好的生活。你将如何处置镇上的三k党众?尤其是明知道格林维尔是癔区造成的幻觉之后,仍旧决定留下来的那群人——想必他们也会更加极端,流血冲突必然不可避免。” “现在一切都已经开诚布公了,既然这样,这群人一定也应该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切的血债都会血偿。”席尔沉默半晌,握紧双手,最后终于答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下场,可我也确实知道有不止一名这样留存在小镇上的极端分子存在。对他们,我不会心慈手软。” 李炘不置可否。 “就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这是你自己所选择背负的诅咒。不管格林维尔接下来会变成天堂还是地狱,在这镇上的人们等于是各自签署了知情同意书,没有反悔的可能性了。”郑插嘴道。 席尔表情严峻地点了点头,却突然又像在聆听什么似的歪起了脑袋。 “这是你们的人吗?”几秒钟后,他带着些许困惑,一边问道。 “什么是我们的人?”李炘反问道,却见席尔突然伸出一只手,指向通往镇外的那条小径。 逐渐升起的太阳给一切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边框。可在这充满希望的早晨,新抵达小镇的不速之客看起来却无比阴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西装革履的身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又是该死的sw有限。”不远处,史蒂文刚刚集结完准备离开格林维尔小镇的成员,看到那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二人,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我是代理人斯密。”那身材臃肿仿佛被棉花塞满、戴着墨镜的二人同时开口道,“我谨代表sw有限公司的利益,前来回收我方人员,比利·盖尔文。” “当然了,这一切又是你们惹的祸。”李炘哀叹一声,“我想他们又是觊觎癔区的力量,派遣了人手潜入受到癔区影响严重的地区,意在引发大型冲突,好趁乱窃取癔区的造物。” 对此,两个黑衣人没有作出任何评论。在任何人得以阻止他们以前,二人钻进了警局,一人一边地将负有重伤的比利抬了出来。后者嘴里还塞着一团衬衫,胸口和腿上的伤已经得到了妥善医治,可还是发起了烧,此时神志不清。 “那么,我们就此告辞——” 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记枪击给打断。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你们成功完成人员回收任务之前,首先遇到了不测风云,导致了人员的折耗。”席尔意味深长地问道,一边给手里的来复枪重新上膛。 两个探员没有回答。其中一个探员的脸上受了方才枪击的擦伤,划出了一道小口。从那小口渗出的不是鲜血,却是汩汩的黑色粘液。 “交代你们所知道的一切,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两个探员闻言对视了一眼。脸上有枪伤的那个若有所思地扶了扶他的墨镜,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下一秒钟,在其他人来得及反应之前,那人掏出手枪,飞快地冲着比利的脖子开了一枪。 “人员折耗乃不可抗力。很遗憾,在救援之前,sw有限的合同外包队员比利已不治身亡。”另一个探员振振有词地说道。 “你们这是杀人灭口!” 还举着枪的那个探员闻声看向李炘。他偏了偏枪口,露出一个淡淡的、不无威胁之意的冷笑。 卷七:怪果(四十三) 在斯密探员威胁的冷笑之下,李炘不再敢继续开腔了。 可与之相对,斯密探员的冷笑似乎激起了郑敏之的反抗心理。 “我想陈郁博士不会拒绝再添加几个标本的机会,是不是?”他几乎摩拳擦掌地说道,“对方只有两人,优势在我方。我一定不是唯一一个好奇这些所谓‘探员’的内部结构究竟如何的人,不是么?” “够了,郑。”在史蒂文身边的伊曼妮喝止道,“我们的目的是救出困在格林维尔镇中的勘探队员,仅此而已。不要再冒进行事,引来不必要的冲突和伤亡了。” 她的话令郑悻悻地放弃了。 “那么,请允许我们先走一步。”两个探员对视一眼,以相同的步调欠身、向所有人行了个礼,接着步步后退,迈上了离开格林维尔镇的小径。 李炘看向被二人留下的比利的尸骸,有些不安地挪了挪位置。即使没了命,比利的脸上仍旧挂着冰冷的笑容,令人不敢靠近细看。 “他原本的目标正是那只甲虫,不是吗?”半晌,李炘开口道。 “甲虫?”史蒂文远远听到李炘的话,忍不住发问道,“什么甲虫?与我们同‘死神’遭遇的那一次碰到的是同一类型的东西吗?” “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的。”李炘肯定道,又看了看郑,“那甲虫给了席尔起死回生、操纵癔区的力量——郑,你一定是清楚这一点,才采取了行动。你见过那甲虫,知道它所会起到的作用,是吗?” 郑的脸色逐渐变得阴郁起来。他耸了耸肩,没有作答,只是转而看向席尔。 “你要当心。”他对席尔说道,“假如说sw有限的人是冲着癔区的力量而来,即使你关闭了这小镇通向外界的道路,他们也会锲而不舍地不断追寻,找到进入小镇、抢夺癔区力量的方法。” 席尔点了点头。 “郑,你到底——” “我与梅耶博士说好了的。我留在创伤应急组的条件之一,便是不要盘查我的背景。”郑坚定地打断道,“不要追问太多,否则结局或许对你对我都不会太好。” 李炘勉为其难地闭了嘴。 “我尊重你想要保护隐私的企图。”这时,史蒂文转而开口道,“我们还有另外的渠道能够问清楚这一信息。若是警长还能恢复神志,或许我们能够盘问他,从而得知他是从哪里获得了那只甲虫。” 这时伊曼妮上前,用尸袋裹住了比利的遗体。听到史蒂文的话,她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应该在癔区之外再作考虑的事情了。”她一边说道,一边指挥救援队的人提起尸袋,又招呼另几个人进入警局,用担架把警长抬了出来。 “是时候作别了。”郑慎重地对席尔说道,一边伸出一只手来,“保重。我不希望再在癔区之外看到有人亡命于格林维尔小镇的报道了。” “你我在这点上的看法是一致的。”席尔苦笑道,握住了郑的手,“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获得这在癔区幻象里仍旧保持清醒的能力,但多亏了你与李炘,这座小镇将以最适合它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谢谢你们,保重。” 李炘和郑点了点头,接着追上了已经朝小镇外的迷雾进发的救援队。他们远远回头,还能看见米娜在朝他们挥手。 在通向小镇之外的那条土路尽头,是一堵呼啸的风墙。当所有人都跨过那风墙之后,就好像从风暴之眼的宁静之中迈出,他们又回到了迷雾重重的癔区之中。 卷八: 房间(一) 骄阳下一片皲裂干涸的土地。一阵风传来,卷起砂砾和碎石。紧接着,整片大地开始颤抖起来。远处开始传来汽笛呜咽的鸣声——一辆火车接近了,冒着蒸汽,吭哧吭哧地行进在铁轨之上。 史多比掂了掂肩上的登山背包,一只手压住自己的遮阳帽以防其飞走,一边眯眼,在沙尘中耐心地盯着那巨虫一般的车列渐渐接近。 在这荒郊野外的,不用忌惮有铁路巡警出现,于是这流浪汉放心大胆地迎风走向了速度正渐渐变慢的货运列车。等到车厢构成的长龙嘎吱响着渐渐停住的时候,史多比长呼一口气,认准了自己的目标。 他挑中了一节空着的车斗,飞快地爬上了车斗前狭窄的平台,又竭力翻身从平台攀进曾今运送干草、如今已空空如也的空车厢内。 ——却也并不是那么空空如也。 气喘吁吁的史多比再次站直身体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非这辆列车上唯一的搭车人。在这狭小的、约莫十来米长的车斗中,已经坐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单薄身影,长着一张亚洲面孔,此时正无比耐心地从自己的长风衣上摘下在列车里沾上的干草杆。 那人看见史多比,似乎毫不吃惊,只是平平淡淡地挥了挥手。 “十八。”那人开口道。 “你说什么?”史多比一脸困惑地反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掸去自己卷发中黏着的几根干草。 “你还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将近半分钟后,他才懒洋洋地冲史多比问道。 “当然,我——”史多比开口的一瞬间,却像突然被困惑的云雾给缠绕于身了一样,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我之前还在——”他不信邪,又试了一次,却仍旧卡壳了。自己的记忆就像等在隧道尽头的那一抹光,可在他就要成功回想起一切的重要关头,史多比就像遇上了此路不通的牌子一样束手无策,只是碰了一鼻子灰。 同一车厢中的陌生人早有预料似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要去哪里呢?” 迎接他问题的是一阵毫不令人惊讶的沉默。 “我是要去——”半晌,史多比才犹豫不决地开口,又在即将说出自己目的地那一刻卡住了。 “房间?”坐在车厢角落里的陌生人不带任何期待地提示道。 “不是。”史多比困惑地答道,“我是要去科罗拉多吧,或许是。” 角落里的陌生人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史多比正儿八经的回答似乎也没能让他有半分惊奇。 “当然了。科罗拉多。”他仍旧懒洋洋地答道,露出一个带着些许伤感的微笑,“你是准备回家过圣诞节,才决定搭这趟车的,是不是?” 他的话像细小的火星,点燃了回忆的引线。 “对,我是从瓦迪兹出发的。”史多比恍然大悟地说道,“我朝着萨顿海的方向一路又是搭车、又是徒步,走出了很远,终于来到了通向内陆的铁路线边。” 那陌生人鼓励地点了点头,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静静地听着史多比满腔热情地说了下去。 “这见鬼的天气,原本雾气弥漫,可不知什么时候就晴朗到晒得人皮肤生疼了。想想,这可是十二月的隆冬!在丹佛,积雪都已经快一人高了。” 陌生人又点了点头。 “你呢,朋友,你是要去哪里?”史多比转而问道。 对方还没来得及答话,火车车厢剧烈晃动了一下,继而嘎吱嘎吱地继续开了起来。随着车厢速度的加快,噪音也越来越响,轰隆隆地咆哮不断。 “我要去房间。”在逐渐变大的噪声中,那陌生人平静地答道,可他的嗓音很快就被风声所吞没。 “你说什么——?”史多比大声朝他喊道,可他来不及等来陌生人的回音了。 ——一块拳头大的碎石被火车车轮碾压、抛起,砸向车内的史多比。他的脖子瞬间皮开肉绽,暗色的动脉血喷薄而出。 甚至在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之下,那蜷缩在陌生人仍旧不为所动。他宁静地看着史多比无言地跪下,两手企图压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徒劳地张合着嘴,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史多比沉默的挣扎之中,好几分钟过去了。最后,这位不幸的流浪汉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旁观的那人近乎麻木地抬眼、目睹了流浪汉从生到死的全部过程。 “十九。”又过了几分钟,确定史多比完全不再动弹之后,李炘疲惫而带着些许束手无策的伤感,冲流浪汉僵硬的身体说道。 卷八: 房间(二) 火车呜呜的鸣笛声从天边响起的时候,史多比刚刚经过一丛干枯的丝兰。那死掉的植物剑一般的花茎直指向天际,干枯的花朵仍旧垂挂在将近两三米高的花茎上,像破碎的路灯。 他走在干涸的大地上,整个人暴露在空无一人的谷地中,丝毫不担心被铁路巡警逮个正着。 等到火车渐渐放慢速度、停下来之后,他迅速选择了自己的目标,爬上那节空车斗前的狭窄平台。 “我要是你,就会放弃这无谓的挣扎。”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他差点没从车上又掉了下来。史多比抬头,这才发现有个瘦瘦高高的亚洲人从他所选中的那节车斗里站起身来。那人脸上带着没来由的无奈与感伤,默默地看着史多比翻越车壁,进到这曾经运送过干草的车斗里来。 “别再继续搭火车了,史多比。现在就掉头离开吧,趁危难还没有降临到你头上。” “你是谁?”被对方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史多比吃了一惊,嘟囔着答道,“我不认识你。” “当然,当然。”对方长叹一口气,一手搭在货车车厢的边缘,眯着眼朝无尽的荒原望去。 “十九。”半晌,他没头没脑地开口道。 史多比像看一个疯子似的瞥了这亚洲人两眼,接着把自己的背包放在了货车厢里的干草堆上。天气带着冬季的凉意,可日光还是那样烧灼。在踏上这段旅途之前,他真该带上一件啤酒的。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吗?” “当然。我从瓦迪兹出发,又是——” “又是搭车,又是徒步?”那陌生人开口道,他的话同史多比的话完全重合了,令后者瞪大了眼睛。 “你从瓦迪兹出发,企图偷偷乘坐客运火车前往科罗拉多,是为了回家过圣诞节?” “你——?” “在丹佛,积雪现在应该已经有一人高了。” 史多比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瞪着眼前这近乎歇斯底里的陌生人。 “相信我,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我都见你经历过了。”那陌生人说着,突然上前一步,将史多比从车厢边缘拽倒。 史多比莫名其妙,可下一秒,列车毫无征兆地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继续行驶起来。 “我见过你重心不稳、摔下过列车。”那人说着,似乎开始掐算起时间。两人间陷入沉默,直到约莫五分钟之后。 “过来。”亚洲人抓住史多比的手臂,让他在车厢里朝后走了两步。与此同时,一块被火车车轮卷挟的碎石堪堪从史多比的左颊边划过,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这是上一次才出现的新招数。”亚洲人说道,深吸一口气,“顺便一提,我叫李炘,很高兴认识你。” 心有余悸的史多比左右探视,最后颤抖着重新站起身子——见他这么做,李炘忍不住皱起眉头。 “李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后者没有说话,只是迅速拉住史多比,再次毫不犹豫地将他拽倒。 就在史多比惊呼一声倒地的同时,一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桥从货车顶部划过,又像鬼影一般被呼啸着穿过的列车迅速甩向后方。 “你不会想知道之前都发生过什么的,相信我!”李炘对彻底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着的史多比大声喊道。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怀表看了看,暗自点了点头。 “在此之后,离你下一次遭遇不测还要花上好一段时间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要真想知道,我可以慢慢逐一道来了。”李炘收了怀表,冲史多比耸了耸肩,“很讽刺,但我们现在最充裕和最紧张的,都是时间了。我无法预估你接下来会以怎样的方式死亡,但不管你死亡与否,我都被绑定在这无穷无尽的轮回中,成为你搭火车惨案永远的见证者了。” “我不喜欢你话里所暗示的一切。” “没关系。”李炘露出一个阴沉的苦笑,“我也不喜欢。” 卷八: 房间(三) 一切的开端要从这年的年末说起。 在格林维尔事件结束后约莫一周左右,瓦迪兹进入了冬季。一反夏天常见的朗朗晴日,这些天来整个城市都被阴霾的云雾所遮盖。积淀了一年的灰尘败絮被雨水冲刷,朝着大海的方向汇聚成浑浊的泥流。瓦迪兹河终于不再是混凝土河床上的一线细流,变得气势澎湃起来,汹涌着朝城外淌去。 圣诞节假和新年假就要来临了,生活的步调也随之变得慢了起来。从格林维尔返回之后,李炘得以调休两个星期。也正是在他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的时候,同样调休的郑找上了他。 “周末你有时间吗?” “什么事?” 郑敏之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停顿良久。最后,他别开目光,深吸一口气。 “我想着都是同事一场,要不我们约顿饭吧?”半晌,他终于有些艰难地把邀约说出了口。 “好啊。”李炘答道,打量了郑两眼,有些讶异于他竟然会主动组织社交活动,“就我们俩?不请史蒂文和格雷格他们?” 郑沉默了一会儿。 “饭局聊天,还是华人比较亲切。”最后,他终于勉强找到借口道,“再加上,如果邀请他们的话,势必会再加上创伤应急小队的许多其他人。人一多,饭局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饭局最大的有趣之处不就是来自人多吗?”李炘被郑的反应逗乐了,忍不住抄着两手反问道。 “什么理论,我从没听说过。”后者板着脸答道。 “那么我问你,同是华人,陈郁博士你要邀请吗?”李炘继续追问道。 “陈郁?”郑再次沉默几秒钟,“陈郁......我对邀请她没有意见,只不过——” “只不过?” “我俩是同一类人,我看得出来。她肯定拿腔拿调,期待着别人邀请她,”郑耸了耸肩,“这样她就能够名正言顺地拒绝了。问题在,我是否乐意给她这个面子,给她一个拒绝的机会。” “我觉得她会答应的。”李炘仍然一副看乐子的样子,歪了歪头,笑着反驳道。 “那就是你不会看人了。” “不如我们赌一赌?” “我不在如此确定的事上下赌注。过于确凿了,没有任何乐趣。”郑摆了摆手道,“但如果你坚持,我就去问问她。” “那么我坚持。”李炘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模样,立马答道,“三人约饭,怎么都比两个人要来得有趣吧。” “我建议你三思。”郑反驳道,“你要我约的可是那个陈郁。万一真约出来了,你要怎么办?” “何苦呢,你和朋友吃个饭还要考虑怎么办吗?我从来不知道你活得这么辛苦,郑。” “我哪敢跟那种角色做朋友——难不成你当真把她视为朋友?” 李炘耸了耸肩。 “你自己说的,总归是同事一场,还同样都是华人。不是什么密友,但点头之交总该是有的吧。”他说着,搡了搡郑敏之的肩膀,“走吧,我们这就去找她。我敢打赌她现在还在医院地下的实验室里忙活着呢。” 说着说着,李炘突然露出了怅然的神色。 “自从回来,我也还没跟安德鲁联系上。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正好赶上这个机会,去拜访一下他们二人。” 见李炘坚持,郑也没多说什么,同他一起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卷八:房间(四) 二人走到医院地下室,走廊尽头的那盏日光灯仍旧没修好,在阴湿的环境中间断地忽明忽暗。 “安德鲁!”转入实验室的大门后,李炘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呵,是你们。”后者正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听到声音,有些艰难地扭头看了看。 李炘与郑进入格林维尔镇后,现实生活中已经又过去了几个月。此时的安德鲁比起之前几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看上去瘦了些,不再能够使用的双腿不可避免地萎缩了一些,变得细瘦。他的头发被剃了个精光,在光秃的头皮正中埋入了电极针的基座,像是一个从他脑袋里生长出来的小小插座。这插座现在正连接着大把的电线和光缆,后者像一股黑色的溪流一般从安德鲁脑后攀沿而下,流淌过他轮椅的靠背,同一台巨大的电脑主机相连。 “所以你最后还是决定接受了手术。”李炘有些怅然地说道,而郑一言不发地绕着安德鲁走了半圈,观察着他脑后的复杂装置。 “坐。我刚刚写完一段程序,这个时机正好。”后者眨了眨眼——不知道这个动作触发了什么复杂的机制,他的轮椅自行倒退了几十厘米、调整了方向,让安德鲁此时完全面向李炘和郑敏之。 “脑机接口。”郑几乎是赞叹地打了个呼哨,“所以你现在可以用意念操纵物件了吗?” “这需要长久的练习,并不是即刻就能做到的事情。”安德鲁这么说着,脸上却挂着几分得意。他闭上双眼,过了几秒钟,此前藏匿在阴影中的一只机械臂突然活动了起来,端起两只马克杯,冲里面添上水,朝李炘和郑的方向送来。 “还有什么你不能做的,玩电子游戏?”李炘惊叹着接过马克杯,“这套系统,整个都是你和陈郁博士捣鼓出来的吗?” 安德鲁不置可否,只是露出一个自豪的微笑。 “不只是电脑游戏。通过植入在语言区和动作区的电极矩阵,我们远还有更多可供探索的潜能。”他一边说着,表情变得专注了几分,于是机械臂也为他端来了一杯咖啡。 “不用介意我。”他颇低调地说道,由此转移了话题,“是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李炘与郑敏之对视一眼。 “我们来约陈郁博士出去吃饭。”半晌,李炘答道,又有些不大确信地看了看郑,“你要一起来吗,安德鲁?” “不必了。”后者立刻答道,仿佛心照不宣,“但是谢谢你的好意,给我一个拒绝的机会。” 随着他的话,一旁的机械臂做出了摊手的动作。 “我想我们很快也会得到陈郁的拒绝。”李炘打了个哈哈,却换来了安德鲁犹疑的表情。 “怎么?” “陈博士她......这么说吧,她最近状态不大对劲。”安德鲁模棱两可地答道,一边用自己的手指了指实验室的其中一个小房间,“你们尽可以自己去找她,她把自己关在那房间里已经三四天了。” “三四天?她这是怎么了?” “总不可能是失恋了吧。”郑半开玩笑地说道,却见安德鲁对此毫无发笑的意思,忍不住吃了一惊,“真的?失恋?陈郁?” “这是我从没考虑过的方向......”李炘一脸难以置信,迟疑地答道。 “我并不清楚个中细节,这是博士的私事,我没细问。”最后,安德鲁终于答道,“我不大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失恋了,还是别的什么问题——说实话,一切都有可能。” “那就留待我俩去确认了。”郑拍了拍正在发愣的李炘,“多谢你的预警,安德鲁,我们会见机行事的。” 卷八:房间(五) 李炘和郑敏之进入实验室侧面的小房间的时候,陈郁正躺在小房间内的沙发上。在一头乱发的衬托之下她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安详了。沙发对面的茶几桌上摆着她的咖啡杯和好几条被撕开的糖包。在沙发的另一头,巨大的培养缸内,一团仿佛海藻般的细丝模糊地构成了粗略的人形,随着营养液的流动而微微摇摆。 “让我成全你吧——”那被剥去了外壳的人面蛛并没有明显的声带组织,空气却震颤起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确地听到了它所发出的声音。 “博士——?”李炘有些不大确定地开口唤道。 “小心一点,她可别是被这东西趁乱蛊惑了。”郑警惕地伸出一只手,阻止李炘朝前走去,“总在河边走,我怕她这次是终于湿了鞋。” “让我成全你,把她重新找回来——”人面蛛讪讪地呼唤道。 “她?什么她?”李炘摸不着头脑,困惑地问道。 “哦,你可闭嘴吧!”他这一问,躺着的陈郁终于爬起身来,怒气冲冲地挠了挠自己蓬乱的头发,朝着人面蛛发起了牢骚,“少插手别人的私事——搞清楚你自己的定位,你是被研究的未知生物,可不是什么资深情感导师!” 后者立刻噤声,半分钟后,却又试探似的小心翼翼地飘动起来。 “让我来成全你——” “闭嘴。”看上去比平时还憔悴了几分的陈郁皱着眉头,起身去拿自己的咖啡杯,一边专程绕过茶几,冲装着人面蛛的培养罐踹了一脚。 接着,她一边啜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一边把严厉的目光投射向李炘和郑敏之:“你们两个擅自闯进我的实验室,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是来找你约饭的,博士。”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拒绝。”李炘几乎话音刚落,陈郁便不耐烦地答道,一边扬了扬下巴,“你们自己出去,路都是认识的,我不送了——” “可是——”李炘无力地想找个理由反驳陈郁,却蹦不出词来。 “你和朋友决裂了,博士?”这时,郑突然眯起眼睛,插话问道。 “......姑且就算是朋友吧,这关你什么事?”陈郁的声调变得冰冷了一些,她又喝了一口咖啡,直直地瞪着郑。 “总是这样,是不是?”郑不紧不慢地抄起手来,下意识地歪了歪头,“他们总是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刻,在暗地里往你身上插刀子,就像背信弃义的蛇一样。” “背信弃义的蛇。”陈郁好像听进去了,喃喃重复了一遍,接着哼了一声。 “你以为世上一切都靠不住的时候,至少有一个人懂得你的苦楚、有着相似的目标与世界观,最后却发现只是空寄托一场,只剩下失落。” “你这是什么伤痛文学——”李炘忍不住嘲弄道,却只见陈郁两眼发直。 “你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姑且算是吧。”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郑有些不大情愿地耸了耸肩。 “你是怎么走出来的?”带着全新焕发出的好奇心,陈郁捧紧了手里的马克杯,穷追不舍地问道。 “这个么——” “我们得仔细谈谈,我得向你取经。——你们之前说要约饭?好啊,什么时间?” “我不大——” “这个周末,我们约火锅吧。”在郑开口回绝之前,李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垫话道。 “好。”陈郁一口答应下来,又死死盯住郑,“约好了,你可绝对不能爽约。” “我——” “一言为定,博士。”在郑来得及回绝之前,李炘乐呵呵地满口应承了下来。 郑的表情变得阴郁了一些。趁李炘不注意,他偷偷用手肘捅了捅他的后腰。 “背信弃义的蛇。”二人从实验室回去的路上,郑还在耿耿于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李炘打了个哈哈,权当没有听见。 卷八:房间(六) 三人约好的那个周末不幸阴雨连绵。牙签般细瘦却高得莫名其妙的棕榈树在铅灰色的天空背景下一个劲地疯狂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像陶醉却严重营养不良的舞者。灰尘和都市的秽物被雨水洗刷,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带着凉意的清新感。 李炘抵达那家名叫山城火锅的店家时,远远便看见陈郁像是一只闷闷不乐的猫头鹰一般蹲踞在最靠里的座位上,和火锅店的店员吵得不可开交。 “发生了什么?”李炘一边穿过门口为取蘸碟与小吃而排起的长龙,一边朝陈郁的方向喊道。等他终于凑到陈郁的桌边时,只见一个胖胖的、穿着印有山城火锅店名的店员可怜兮兮地站在她身边挨训。 “这小子,刚一上茶就把半壶水倒在我的脚上了。”陈郁拽着对方的袖子不放,一边冲李炘说道,“我要他赔礼道歉,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对吧?” “我已经说过对不起了——”肥头大耳的店员讪讪答道,一边用没被陈郁抓住的那只袖子擦了擦汗,“你还要我怎么办?” “小费我是绝对不会给了。要不是和人定在这家店吃饭,还要等人,我现在就准备立刻走人了。”陈郁一脸阴沉地答道,“就凭你这样的态度,就压根没有息事宁人的可能性。去,把你们的店家经理叫来。” “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吗,陈郁博士——?”李炘刚刚开口和稀泥,一看见陈郁脸上的表情,又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忍了下来。 那店员被训后颇为委屈地梗着脖子,眼神里透出七分怨愤和三分狡黠。店里其余的食客在靠近他们这一桌时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量,只是投来好奇观望的目光。 “去,去叫你们的负责人来。”陈郁又催促了一次,终于放开了店员的袖子,一边摆了摆手。 半分钟后,一个盘着头发、着西服套装的中年女人出现在他们这一桌的边缘。 “真是对不起,我代表我店的员工向您致歉。” 陈郁翘着二郎腿、两手抄在胸前,颇为戒备地听着店经理的道歉。 “作为赔罪,我们可以给你们今天的消费面单——” “这不是我想要的。”陈郁冷冷地回绝道,“多此一举。” “那么——?” “我只是要你们的这位员工——”陈郁抬眼看了看他胸前的工牌,“——魏敦——好生向我道歉。” “姐姐啊,算是我求你了,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你还想要我怎么办?” “你之前的道歉丝毫没有诚意。我要你态度端正地重新说一次——”就在二人重新陷入纠缠之际,一个眼熟的矮个儿身影默默从火锅店外挤了进来,在李炘的身边站定。 “发生了什么事?”郑敏之一边收拾着自己的雨伞,一边偷偷问李炘道,“从店门外就看见陈郁博士在和什么人对峙了。” “行啊,姐姐,我道歉,我反悔,还不行吗?碰到您算是我今天倒了血霉,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不行吗?”这时,那个叫魏敦的服务员开口道,话里仍旧透着几丝不耐烦和几丝火气。 “你——” “是你,魏敦——?!”抢在陈郁脾气发作之前,郑敏之突然瞪大了双眼,大喊出声,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认识?” 李炘的问题不如郑敏之的反应来得快。后者跳将起来、飞速快步向前,赶到那胖墩墩、满头大汗的店员面前。在后者来得及闪躲之前,郑已经一勾拳击中了他的下颌骨,令他一个趔趄、摔在了桌上。 卷八:房间(七) 郑的一拳令餐馆的女经理惊呼起来,继而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定格在了原地,仿佛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半揣着惶恐,半揣着期待。 摆脱这沉默的第一人是那个名叫魏敦的胖服务员。 “是你!”他捂住受伤的下巴,冲着郑哀嚎一声,接着拨开逐渐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群,夺路而逃。 “你往哪儿去!”郑紧追其后、抓住了那人的围裙制服。可对方虽然生得胖,身手却令人惊异地灵活。不到半分钟之内,他已经迅速解下围裙,冒雨逃窜到了店外,毫不犹豫地顺着街巷继续往前奔去。 拽着围裙一角的郑在火锅店的门口愣了愣,接着抛下手里的衣物,也冲进了门外的雨幕之中。 “这下好了,说好要约火锅的,看来也无疾而终了。”李炘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二人雨中远去的背影,又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不知该作何反应的火锅店经理。 “这可比火锅要有意思多了。”陈郁反而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她扯了扯李炘的衣袖,一边捡起自己的雨伞,“走吧。” “我们要追?” “有何不可呢?反正事后再问郑,他也只会遮遮掩掩地回答,不如直接见证二人的对峙来得干脆。”陈郁边说边快步往火锅店外走,“这说不定就是他所谓的那条背信弃义的蛇。多有意思啊。” 李炘没有立刻回话。他扭头,颇为抱歉地冲餐馆的女经理说了声对不起,这才朝店外赶去。 “是挺有意思的。”等他追上陈郁之后,李炘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道,“难得见他这么气急败坏。” 二人沿着积水的街道往前追赶,不过几分钟,便很快发现魏敦与郑敏之所挑选的这条小巷末端是个三面环绕着建筑的死胡同。在越下越大的冷雨中,远远就能看见两个没有打伞的人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对峙。 “餐馆服务员——?你这叛徒,从我这里骗走了一切,最后就只有这番能耐,去当什么餐馆服务员——?!”他们远远能听见郑的怒吼。 “相信我,我能解释这一切——我难道没有尽全力吗?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了。”接着传来的是魏敦慌忙的解释和找补,“是,我是从你那里骗来了癔区的力量,这点我认了。” “你何止是骗走了癔区的力量!你把我抛弃在了荒原的正中、房间的一旁!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方位,我活活在癔区中挣扎了整整一个月,才侥幸遇见深潜的队伍,捡回了一条命。” “是,是,这些我都认了。” “你这是什么口气,我是在指责你随地扔垃圾吗?”李炘终于看见对峙的二人了——郑看起来几乎被气笑了,“我的这条命就差点栽在你手里了,你就这样向我道歉吗?” “相信我,你不会乐于见到我之后所看见的一切的。是,我是背叛了你,抢夺了原本应当由我们二人平分的癔区的力量,可那份力量所给予的,绝对不是你所期待的天堂。”魏敦以一种咋咋呼呼的腔调答道。 “少装模作样了。我问你,那只甲虫,你最后藏到哪里去了?” “果然,你是见过那甲虫,知道癔区力量是靠那甲虫运作的!”李炘忍不住惊呼道,只得来了郑敏之不耐烦的回头一瞥。 “那是人类不该觊觎的力量。”魏敦一脸严肃地告诫道,“在我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之前,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少废话。你销毁了那只甲虫,是不是?” 后者摇了摇头。 “我看你也没这个胆魄。”郑冷笑着答道,“我们冒着如此大的风险、骗过影子领主,来到房间,终于获得的癔区的力量,到头来却被别人抢走了,是不是?” “不是被抢走的,是我心甘情愿奉献出去的。” “呵,你当你在做什么?借花献佛?”郑脸上的冷笑都快变成狞笑了,“死鸭子嘴硬。快说,最后那只甲虫落到了谁的手上?” “......sw有限。”随着谎言一步步被戳穿,魏敦也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气势越来越蔫了下来。最后,他像是终于被逼得无可退却了似的,垂头丧气地说出了这个在急救队中已经变得臭名昭着的名字。 “当然了,sw有限。”郑愣了愣,随即冷哼一声,“情理之中,我甚至难以感到惊讶了。” 卷八:房间(八) “sw有限,他们在不断收集癔区中传出的造物,究竟是为了什么?”旁听的李炘这时忍不住开口问道。 郑再次回头瞥了他一眼。 “比起这个问题,我有更加紧迫的事要问你——”他回头,再次面向魏敦,“我们与影子领主签订的契约——你当时为了从它口中问道房间的位置,于是使用了我的性命作为赌注——” 魏敦像是早就料到这个问题似的,打了个哆嗦。 “我记得当时的赌注确实是,要是你在可预知的未来中不再见到我——” “——只要不再见到你,我的生活就一定会大富大贵。”魏敦擦了擦已经被雨水淋了个透彻的宽脸,哈着腰说道。 “这该怎么算呢——你如今见到了我,却只是个区区餐馆服务员——”郑敏之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在阴沉的暮色之中,几人警觉地发现,一个之前未曾出现过的暗影笼罩了三面俱是建筑的死巷的最后一条通路—— 在厚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雨幕之中,一艘巨船的阴影渐渐从地平线的方向扬起。鸥鸟的啸叫声透过雨点落地的窸窣声传来,视线所及之处却没有任何鸟儿的痕迹。黄昏过后黛色的天光中,橙色的路灯纷纷开始忽明忽灭地闪烁起来,满怀不祥之意。奶白色的迷雾升腾了起来,随着在人行道上乘风破浪的鬼船一同接近对峙中的四人,最终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站在船头、傲立于这场豪雨之中,仿佛丝毫不受其影响的是一个已经为李炘所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色甲胄,仿佛由几丁质的外壳组成的影子领主此时两手拄着一只以羊头为杖柄装饰的手杖,像一尊雕像般纹丝不动。 “赌局结束,答案已见分晓——”影子领主难辨男女的嗓音隆隆地响起,回荡在这狭窄的小巷之中。它抬起自己的左手,于是船舱中闪烁起隐约的红光,不一会儿,一颗还在不停搏动的心脏从船舱中悬浮着飘出,落在了影子领主羊头杖的顶端,像一颗巨大的、具有生命的暗红色宝石。 与此同时,浑身湿透、立在雨中的郑突然痛苦地抓住自己前胸的衣襟,跪地倒下,而魏敦的表情也变得愈发苍白。 “尽管逃跑吧,凡人。”影子领主的声音里颇带有几分得意之色,“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时间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但凡是开始了的赌局,就总有走向结束的那一天。到那时为止,我会追讨你们的负债,直到天涯海角。” “这压根就是不公平的赌局——他生活的好坏于我何干?”跪地的郑咬牙、痛苦地朝着黑船的方向说道,“这个赌局成立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当时濒死,而我只是为了救他一命才答应了下来。事到如今,难道我要为这个一生一直在逃避,从未承担过任何责任的家伙,而献上我自己的生命?这无比荒谬。” “赌局就是赌局,无所谓公平与否。”影子领主带着无限的耐心,逐一驳斥道。 “魏敦——你给我记住——我饶不了你!”跪地的郑敏之撕心裂肺地喊道,身形从腿部开始变得渐渐透明起来。 “郑——”李炘和陈郁急切地上前,想要搀扶倒地的郑,却也无法可想。 “原谅我。”魏敦喃喃地说道,后退一步,“他们说只要做到这个地步,之后的事情就会由他们来解决,不需要再继续担心下去了。” “你在说什么?”李炘莫名其妙地扭头看向魏敦。 后者没有再说话,默默退到了街角的暗处。 从他背后,两个一模一样,穿黑西装、戴着墨镜的谢顶中年男人从路灯没有照到的暗处凭空出现,各人手中提着一个同样漆黑的行李箱。sw有限的两名特工带着无限的笃定,朝着鬼船赛兰达号和它的主人的方向迈出同一的步伐。 卷八:房间(九) 就在郑的实体渐渐消散、身后的影子却越变越深的同时,两名sw有限的探员迈着同一的步调,朝着鬼船的方向走去。 “你们——是谁的走狗?”幽灵船的主人此时手握那颗发出暗红色光芒的心脏,扭头朝着新出现的二人问道。 “这是一场战争的开端。”那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仅代表sw有限,正式宣告开战。” “好大的胆子!”影子领主发出狞笑声,一边用空出的一只手朝他们的方向一指。 有什么巨鸟一般的存在高鸣一声,从鬼船赛兰达的桅杆顶上呼啸而下,朝着sw有限所属的两位探员的方向飞掠而下。那东西的实体不可见,只有巨大的、带有翼展的漆黑倒影,在昏暗的天光里黑得好像吸收了周围的暗色一般,像一把利剑一般刺向那两位臃肿不堪,行动迟缓的探员。 这两人没有做出任何防护的举措,只是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一件事—— 他们打开了手中行李箱。 一种难以称之为可见光、却也难以用其他方式形容的脉冲磁波爆炸般从那两只手提箱中倾斜而出,肆意流溢——一瞬间,整个小巷被这脉冲给阻塞,所有人的眼前是不可视的强光,一时半会儿什么也分辨不出。 等到脉冲渐渐偃旗息鼓,俯冲向sw探员的那只巨鸟已经仿佛被蚕食殆尽一般,丝毫不见了踪影。 “郑!”顺着李炘不安的目光看去,陈郁和郑同时发现了他影子的异兆——同影子猎犬当时的遭遇类似,郑的影子衣角处缺了一块,边沿生出了逐渐剥离影子主体的影丝网脉。与郑类似,赛兰达号之上和附近徘徊的飞鸟都出现了被那不可见的脉冲蚕食后的痕迹。 “快!在崩坏蔓延之前,快脱下你的外套!”陈郁抛开了自己的雨伞,冲上前去扶住跪地不起的郑。她一边帮着后者把受到脉冲影响,已经一半是透明、一半还存有实体的夹克给剥下,一边扭头对李炘说道,“我们得尽快把郑带离现场!趁影子领主同sw有限的人对峙这当口,快把他带到我的实验室去。之前研究影子狗受的伤时还留下一些数据资料,说不定有能够帮到他扭转这幻影状态的可能性。” 李炘闻言,二话不说赶到陈郁身边,帮着她一起扶起了郑,踉跄地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别抛下我!”前有似乎被sw有限的行径彻底激怒的影子领主,后有两个行为举止完全不似人类的西装探员,魏敦见李炘、陈郁和郑敏之三人扭头要走,忍不住尖声喊了一句。 “当然,跟你这家伙的帐还没算清楚呢——你毁了我一双好好的皮鞋,难道说以为靠着这之后的混乱,就可以蒙混过关,不再道歉了吗?”陈郁厉声训斥魏敦道。 “跟我们走。你和郑的冤家仇怨还没了结呢。”李炘也帮腔道,“既然他说与影子领主之间结成的契约是为了救你的命,那么现在是时候该你还上他这一人情了。” 二人的话似乎让魏敦迟疑了一下。可就在这时,从死胡同昏暗的阴影中又成双成对地出现了好几个长相一模一样的探员,纷纷提着手提箱,不惜踩在之前已经存在的探员身体上,朝赛兰达号之上的影子领主的方向奔赴。这些新冒出来的探员吓了魏敦一大跳,连忙连滚带爬地追上了已经开溜的陈郁和李炘。后两者正搀扶着郑,试图从赛兰达号和马路边缘间的窄缝挤出去。影子领主此时似乎应接不暇,他们能听见它赌咒发誓的声音,却在对付sw有限的探员大军之余,再无法顾及脱逃的几人。 很快,他们摆脱了鬼船的阴影,终于来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路之上。除了样子不妙的郑敏之以外,他们之前所遭遇的一切就仿佛丝毫没有发生过一样。小巷中的恶战对于大街上的营营众生而言,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卷八:房间(十) 几人把影子领主和sw有限的探员间的争端抛在脑后,紧急地拉着郑往陈郁位于医院地下室一楼的实验室转移。所幸火锅店的位置离医院极近,几人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 “现在该怎么办?”在陈郁的指挥下,李炘扶着郑敏之,进到了实验室中全部覆满了镜子的那个房间。当他们合上门、打开那房间的灯光后,可以看见郑像是刚好卡在了现实与倒影的两个平面之间一样,半边身体在现实的一侧,而另外半边身体悬垂在地面之下、镜中倒映出的世界之中。在镜子的折射中,狭小的房间被扩展成了朝着四面八方蔓延的无限空间,可郑的身形并没有随着镜面的反射而无限复制下去。 “我是做梦也没想到,还有再次回到这个房间的一天。”此时的郑脸色惨白,被暴雨淋了个透彻之后,头发和衣物都紧紧贴在身上。他有气无力的笑声透过麦克风传回了实验室中焦急等待事件结果几人的一头,可没有人随着他一起发笑。 “出了什么事?”安德鲁操纵着他的轮椅来到几人身边——他们看上去都不大好,刚刚从暴雨中一路穿行到实验室,每个人都像落汤鸡一般狼狈。 “我被催命鬼缠上了,就这么简单,安德鲁。”郑还在戏谑地开着玩笑,似乎以此抵御独自一人被困在现实与投影夹缝之中的恐怖。可他那份倔强也在渐渐被丧失生命与自由的恐惧蚕食。“不管是谁,在这镜子房间之外的人们,多和我说说话吧。剩余的时间不多了——我曾设想过无数种这一天到来时的情景,同影子领主的最终对峙,可谁知道一切发生得如此荒诞不堪。” “你不能把自己陷入倒影的一头直接拔出来吗,郑?”李炘问道。 后者露出一副使尽全力的神色撑住地面,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又努力了两三次之后,郑耸了耸肩,无奈地拍了拍地面。 “我想,我现在没有沉下去、彻底陷入影子的世界的唯一原因,是影子领主被sw有限的人牵制,无暇完成全部契约的缘故。”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sw有限的人没能扳倒影子领主,那么我可能会就这么渐渐丧失自主性,成为赛兰达号上游荡的又一个影子。可要是sw有限成功压制住了影子领主——再会发生什么我难以预料,总归会是更加令人不快的事情。” “没有办法更改契约,让原主顶替你吗?”陈郁问道,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独自待在一旁,唯唯诺诺的魏敦。 “你觉得影子领主是可以接受交涉的对象吗?”郑反问了回去,“顺便帮我传话给魏敦,即使我这条命被鬼神收了去,他这辈子也别想过得安生——我绝不会放过他。既然有逃脱影子领主控制的亚当·威瑟尔作为前车之鉴,我总会找到办法,死而复生,回来找你的。” 胖胖的魏敦听到郑的话,打了个哆嗦。 “你们不会喜欢我接下来的提议。”半晌,他犹疑地开口道,“可相信我,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 他顿了顿,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后,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要想救他,你们需要房间的力量。”他边说边环顾身边湿漉漉的一群人,“——你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前往房间,获得与影子领主匹敌的力量,以此为代价,才足以同影子领主交涉,要求它释放郑敏之。” 卷八: 房间(十一) “这听起来就是个圈套。”陈郁毫不犹豫地驳斥了魏敦的建议,“比起同影子领主交涉,我更怀疑你背后同sw有限的人勾结——他们觊觎房间的力量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你怕不是还同他们有什么联系,在替他们物色送死的人选。” “可我说的是实话。”魏敦可怜兮兮地反驳道,一边抬手,擦了擦脸,也不知拂去的到底是汗水还是雨水,“我知道亚当·威瑟尔的情况——正是sw有限用癔区的力量干涉了他与影子领主的契约,这才使得他的脱逃成为可能。你们如果要救郑敏之,必须要有人见到房间、许下愿望,获得与影子领主、与sw有限对等的力量,才有回转的余地。” “屠龙者必须首先成为恶龙,你是这个意思吧?”陈郁抄起双手,乱蓬蓬的头发湿漉漉地淌着雨水,“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同sw有限联手,借助他们的力量救出郑呢?” “可纵观sw有限的作风,这么做的代价是什么?”李炘警告道,“恐怕风险之大,还不如直接寻求房间的帮助——房间的力量虽然同样混沌无比,至少是绝对中立,本身不带任何立场的。同sw有限签下协约的人下场如何我们已见得太多,没有一个能够全身而退的。” “你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那就不得不抛出问题了——谁去?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路边野餐,要前往房间本身也是一趟致命的危险旅程。”陈郁抬头看了看监控器中显示出的郑的身影,皱了皱眉头,接着提高了音量,“这么说或许极度不留情面,但是我还是得戳破这层人情问题——对我们来说,郑的性命到底是否是如此重要之物,值得以我们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就这么眼睁睁见死不救固然是不义,可明眼见到圈套还往里跳也极有可能是不明智之举。这两边不讨好的二选一,究竟应该怎么办?” “没有什么好纠结的,陈郁博士。”陈郁几乎话音刚落,李炘就立刻开口道,“着眼于不义还是不明智的问题并不会带来任何切实的结果。如果找到房间是救下郑的必然条件的话,我去就是。” “你——” “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有过命的交情。——在格林维尔镇中,甚至是更早的夜行者事件中,我都受过郑照顾。” “.......即使是利益相关,我还是得明说,你的偿还有些过头了。”镜屋中的郑听到狭小房间之外的对话,也有些吃惊地开口道,“我经历过太多背叛和离间,有针对我自己的,也有针对他人的。我不指望有人能自愿助我到这个份上,此前帮你、救你也多数只是出于职责需要罢了。你若是想荒废掉自己这一条命,去找寻房间或许是一个合理的挑战,可纯粹出于救我的目的,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那就视作我纯粹想要玩一次命吧。这样的动机很难被理解吗?” 轮椅上的安德鲁交叠双臂,歪了歪头,像是不曾见过李炘似的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癔区容易吸引举目无亲、生活支离破碎的人,不是没有理由的。”半晌,他低声评价道,“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连玩命的事都可以这样轻浮地应承下来。” “不管怎么说,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要前往房间,是否有固定的通路?我应该做什么准备?”李炘看了看安德鲁,接着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 “有是有——”郑透过麦克风说道,却又犹豫了。 “登上前往南塔基特的列车,你就走上了正确的方向。”在郑犹豫的期间,魏敦嘟囔地说道。 “南塔基特——?” “没人知道那辆列车实际通向哪里,至少不是南塔基特,这一点可以确认。” “——?”李炘充满疑问地看向魏敦,可后者不再搭腔了。 “是的,你没有听错。”郑的声音从麦克风里飘了出来,“如果你想前往房间,那就登上前往南塔基特,却并不前往南塔基特的列车。” 卷八: 房间(十二) “我寻思,假期总能有比起前往癔区来说更有建设性意义的度过方式吧。”史蒂文边说边换了档,吉普车流畅地提速、朝着湿漉漉的高速公路驶去。 李炘没有回答,只是扭头看向窗外的景色。在苍白的背景之下,棕榈树显得格格不入,在风中无助地摇曳。 “你假期也还不是没有别的安排,否则我怎么能搭到你的便车?”半晌,他终于答道。 “我明天启程回保留地,也只是今天刚好有空罢了。”史蒂文耸了耸肩,“我最多只能送你到癔区边沿、可以搭上列车的地方。梅耶博士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了,你确定独自前往造访区是个好主意——?如果你需要增援,队上总有目前还空闲的人可以和你一路。” “我听说人数越少,越容易成功抵达房间?” “虽说确实是这样,但这可是玩命的游戏——万一假期过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你和郑,我也毫不吃惊。” “有什么东西在鼓动着我。” “你说什么?”史蒂文扭头,看了李炘一眼。 “郑的遭遇只是一个导火索。”李炘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我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我会进入癔区,寻找房间的踪迹。有什么阴暗的东西始终在诱惑着我,自从碰见夜行者的时候就开始了,某种渴望始终鼓动着我,让我一次次重返迷雾之中。” “谁不是呢?”史蒂文苦笑了一下,“有时候,我怀疑整个创伤应急小队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瘾症。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进入癔区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直到某一天,你丧命于斯之前,癔区始终会潜伏在你最深沉的梦境之中,等待着扬起它诱惑的触须的机会。” “或许真是这样吧。” 二人闲聊间,已经进入了瓦迪兹郊外的荒野。大片的戈壁荒漠连绵不绝,在雨后呈灰褐色,点缀着零星的植被,像病狗身上的癞皮。 “我该怎么做,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没有去过房间——从没有这个需求,也可以说是从没有这个胆量。”史蒂文眯起眼睛,“如果你要我给你建议的话,那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别去。打退堂鼓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反而应当说是明智的。我为不只你一个人送行过,而那些完全逃过一劫的人们多是放弃得最早的那一批。” “可是郑——” “我们不妨把话说穿吧,李炘。”吉普车下了高速,在近乎荒废的破破烂烂的红绿灯前停下了。史蒂文扭头,严肃地盯住李炘,“这事如果只是为了郑,那么我劝你现在就回头。即使于他性命攸关,郑也会体谅我这一番说教的。哪怕是作为借口,前往房间这件事也不应当是回应他人所求就满口答应下来的。有些幸运的人在房间找到了自己所求之物,这也是为何潜入癔区尽管危险,却屡禁不止的原因——可据我所知,没有哪个人是为了他人所求,而成功抵达房间的。我问你——你到底想好没有?” 被史蒂文严肃的阵势给压倒,李炘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最后,他深吸一口气。 “无论如何,我要登上前往南塔基特的列车。” “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 史蒂文叹息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发动吉普车,继续往前行驶。很快,一辆满载着集装箱的货运列车出现在天边,从迷雾中钻出,在沿公路运行了几百英尺之后,又一拐弯,陷入迷雾之中。 “我能做的不多,只有送你一程而已。”史蒂文说着,渐渐减速,直到牧马人最终平行停靠在了列车旁边。 “谢谢,这已经足够。”李炘说着,抓起装有补给的背包,打开了车门,“帮我向达尔文问好。” “李炘。” “......?”后者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看史蒂文。 “切记,假如你在路途中碰见同行者的话,不要幻想能够拯救谁——这是此前从房间活着回来的人给过我的建议。” 李炘点了点头,却挂着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他背上背包、关上了车门。 “再会。” “回见。”史蒂文回答之后,并没有急着发动吉普车。他双手握住方向盘,看着车外的李炘清点自己的所有物,最后迈步向渐渐减速的长途货运火车。 等火车完全停驻,车头和车尾仍旧隐匿在浓郁的雾气中。李炘深吸一口气,攀上了一节空着的车斗,完全消失在了史蒂文的视线之外。 卷八:房间(十三) 火车运行起来之后,噪音充斥了货车箱中的每一寸空间。车轮碾过车轨,发出规律的、单调的哐啷声,从过往一路向未来蔓延,伸展进一眼望不穿的迷雾之中,既不存在起始,也不存在终结的一刻。 这噪音连同无边无际的水汽,一同吞没了李忻。他在沾满了干草的空火车厢中盘腿坐下,很快就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在这驰骋于荒野上的巨兽腹中,复仇与救援、追寻与躲避仿佛全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唯一恒久存在的只是那规律的晃动与噪音。无论过了多久,天色仍旧毫无改变。日光藏在冰冷水雾的另一头,连太阳的轮廓都分辨不出。 在这震耳欲聋的噪声中,李忻把风衣裹紧了一些,倚在了剩余在货车厢底的干草堆上。他陷入了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无数残破的梦境片段仿佛对未来的无数次复写,有的荒诞不经,有的令人汗毛倒竖,却在把人吓醒之后立即消逝,像指缝里的水一样流失得一干二净,像随机存储器中的片段,最终没有进入长期记忆。 把李忻从迷蒙的睡意中拽出来的是火车的一记急刹车——就在火车突然停下的瞬间,他被从货车车厢的车头部位甩向了车尾。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李忻在火车的铁皮外壳上磕到了脑袋。他吃痛,缩着头爬起来,只见列车前后几百米之上的天空突然放晴了。烈日当空,列车仍旧一眼望不到车头,也一眼望不到车尾。车轨呈一条弧线,划过皲裂干涸的大地。远处有几棵稀稀落落、干枯死去的丝兰,高高的花蕊像直刺天空的一柄柄利剑。 有人影从丝兰边出现了。李忻说不上那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走过的路背后正是无休无止的迷雾构成的长墙。这人仿佛探险者,一脚突破了台风的屏障,进入风暴之眼一般。那是个背着登山包、看上去准备万全的男人,三十来岁,微微发福,一边左右偷瞄着是否有人在监视他,一边朝着李忻所在的车厢奔来。 他似乎一直没有看见李忻,直到他整个身体攀上货车,吃力地想往货车车厢里翻的时候,才终于和站起身来、上前一步观察他的李忻对上了目光。 “你——”李忻刚一开口,那人却吓得触电一般浑身一抖,几乎松开了攀在货车边沿的双手。 也就在这时,火车汽笛鸣响,接着整辆列车开始缓慢加速,重新朝着遥远天边的迷雾驶去。 “快!快上来!”李忻有些焦急地催促那攀在列车边沿的陌生人,“列车就要发动了,快进来。” 那人也有些急了。李忻看着他把一条腿甩过货车车壁,可为时已晚—— 列车突然的加速将那人甩飞到了半空中。在李忻的一声惊呼中,只见那人的身形在货车车厢顶部一晃,像风中的布偶一样飞速向后掠去。李忻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看去,却又因映入眼中的惨状而立刻别开双眼。 几分钟后,列车重新冲入迷雾之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此前的停车与晴天就像是永恒而单调的迷雾中所催生的幻觉,又或是另一个破碎的梦境一般,即使血腥,也很快被抛之脑后,几近被忘却了。 卷八:房间(十四) 但是很快李忻就被迫发现了一个事实:哪怕都是噩梦,也有些梦境是特别的,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卷土重来,在轮回中显出细微的差别,却又与彼此之间相差无几。仿佛神经元髓鞘上的断续的节点一般,这辆前往南塔基特的列车断续地经历着大片阴天和少许晴天的循环往复,每到天晴时刻,便是搭车客现身,又很快以各种方式丧生于这辆列车之上的时刻。不管死状有多么凄惨,搭车客的尸体总会在迷雾之中、在李忻察觉不到的瞬间消弭。 “这是否已成为了不言而喻的事实——?”在史多比经历了十九次死亡、第二十次出现在李忻面前的时候,李忻终于违背了史蒂文的告诫,伸手搭救了这可怜兮兮的搭车客。在充斥迷雾的风中,李忻大声朝他喊道,“你注定会在这辆火车上死去,这是否已成为了不言而喻的事实——?还是说,你忘记了你其实已经死去这一真相,被困在了癔区创造的幻觉之中,始终不能脱身?” 可怜兮兮的史多比蹲坐在车厢的另一头,耷拉着肩膀,满脸困惑,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如果试图打破这一轮回,会发生什么?”李忻继续大喊道,“我能否将你从无限的死亡轮回中救出,还是说,我只会成为这轮回的一部分,成为你死亡线路上一个无足轻重的注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对此,史多比仍旧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老兄,你是不是喝醉了,或是磕了什么药?这番疯话在我听来完全没有道理。我不知道你所谓的轮回是什么。我这辈子、这条命就过这么一次。我此前从未见过你,就算你说要见证我的死亡线路,可我只是搭车回家过圣诞节罢了——如果可能的话,我说什么也不愿意这趟旅程由归家之旅变成死亡之旅。” “你的家人还在等你?”李忻歪歪斜斜地仰躺在一垛干草上,一手搭在膝盖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问史多比道。 “我的父母和我的祖母。”后者似乎没有料到李忻突然的话题转向。提及他的家人,史多比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一年未见了。我住在瓦迪兹城,去年圣诞节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他们都住在丹佛?” 史多比点了点头。“我想家了。”他喃喃道,“尤其是这种距离归家愈发接近的时刻,也就更加思乡情切。” 李忻点了点头。 “一想到还有人在等待着你的归来,一定是一种幸福的感受。”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一边若有所思地拾起一根干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羡慕你。——你搭上这辆列车,有切实的终点、切实需要去见的人,而我却只是在追逐某种虚无缥缈的承诺。” “你呢?你搭火车是要去哪里,又是在找寻什么?” 李忻把手中的干草掰碎成小截,抬头看了看史多比,又耸了耸肩。 “你要听实话吗?——我不知道。”他苦笑着答道,“是为了我的同伴,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或许我心中和你一样,也有一丝期许,期待旅途的终点,有什么能够填补我内心彷徨空虚的东西。” “你说你见过我的无数次死亡,可我问你,”这时,史多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朝李忻凑近了一些,神情紧张,“事情会否是双向的?” “什么意思?”李忻受史多比的紧张感染,也稍微坐正了一些。 “我们是否在见证彼此双向的死亡?要逃出这个轮回的,会否不止是我一个人?” “我不明白——”就在李忻开口的一瞬间,一枚碎石被从铁轨上弹飞、砸进车内—— 这次受伤的却不是史多比。李忻的表情定格在一副惊愕与困惑交织的神色上。碎石击穿了他的颅骨,令他就这么倒下。 李忻的倒下吓得史多比浑身震颤了一下。他缩进离李忻尽可能远的角落。 “一。”史多比嗫嚅地数道。 迷雾很快吞噬了李忻——他浑身蜷缩成婴儿状,抬起一只手,像是想要触摸自己的创口处。 可下一瞬间,李忻的伤口消失不见。他抬起的手定格在了原地——李忻愣了愣,努力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是想要做什么。 他从车厢底部爬起,面对的是空无一物的车厢,和不断涌来的噪音与迷雾。 他总觉得之前与什么人对话过,却想不起个中的细节。 就这样,在飞驰的火车上,在抵达下一个晴天之前,李忻弥留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躁动之中。 卷八: 房间(十五) 不久之后,晴天再次到来。伴随阳光而来的是看上去同李忻同样精疲力竭的搭车客史多比。和重复了无数次的过去一样,他绕行过干涸大地上枯死的丝兰,朝着李忻所在车节的方向走来,毫不犹豫。 与其他几次重复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当他跨进散落着干草的空火车车厢之后,并没有被车厢里的李忻吓到,反而颇为熟络地挥了挥手。 “......二十?”李忻犹疑地报出数字。 “一。”背包客迅速地答道,这让李忻愣了愣。 “也就是说,你见我死过一次了。”半晌,他仿佛完全不敢相信一样,向史多比确认道,后者点了点头。 “确实,我记不得你上一次是如何死去的了——”李忻有些艰难地回忆道,“我记得我们在对话,却记不得对话是什么时候终止的了。” “这次换你被碎石砸中了,就在我们还在聊天的时候。我见证了你的死亡。我想我一定是在那之后的什么时候也出了事故、丢了性命,可我也没有清晰的记忆。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火车之外的荒原上朝前行走了——就和之前的情况一样。” “和之前的情况一样。”李忻重复道,“这么说,现在你能记得此前那十来次攀上火车、却最终死亡的过程了?” “我不知道自己每次都是怎么死的——关于死亡的记忆格外模糊,可以说等同于无——但我确实能记起每次同你打照面的情景了。”史多比摘下渔夫帽,露出光秃秃的脑门,又顺手捋了一把压根不存在的头发,“你叫李忻,是吗?” 李忻点了点头,一边抓住史多比的衣角。——与此同时,火车隐匿在雾中的车头发出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列车启动了。 似乎深谙李忻的用意,史多比配合地蹲下身来,朝靠近列车车壁的一侧挪动了两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最好也朝这边靠拢两步。” 李忻一声不吭地照办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又到底会发生什么?”史多比攥着自己墨绿色的渔夫帽,一边打量着沾满干草的车节,一边问道,“尽管我们能依靠彼此的提示短暂地逃过一劫,可这无穷尽的轮回究竟有无能够被打破的一刻?难道说只要我们坚持得够久,直到这辆列车抵达终点,这不断死亡的魔咒就能被解开?” “我怀疑就这样撑下去能有什么本质上的突破。”李忻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地答道,“或许史蒂文的告诫是对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有救人的心态——这场死亡的轮回原本只属于你一个人,可现在我也被卷入进来了,就像传染病一样。你要去的是丹佛,而我要找的是房间,我们的目标也不尽相同——即使我们要像生存挑战一样撑下去,这是否意味着我们两人需要撑过的时长也不相同?” “谁知道呢?在这癔区的迷雾中,每个人主观感受到的时间流逝的速度也不一样。可在当下的状况中,除了苟延残喘地活下去,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可想吗?” “谁知道呢?”李忻再次耸了耸肩,随即陷入了沉思。 “你刚刚说到,每个人主观感受到的时间流逝都不一样?”将近一分钟后,他再次开口道,“我或许有些主意了。” 在史多比扬起眉毛、疑惑地看向他时,李忻伸手,从风衣的内袋里掏出了一个熟悉的物件——他摸出了当初在萨顿海时,那位工程师老先生交给他的怀表。 卷八: 房间(十六) “你准备做什么?”史多比看向手握怀表的李忻,有些好奇地问道。 “在这辆火车上,时间变成了伪命题——快看!”李忻答道,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黄铜手表:那表盘上的秒针看似在向前移动,却总是在记过五秒钟之后神秘地跳回原位。 “我想,打破这循环的秘密,就在于如何破除这时间的假象、让一切按正常的秩序进行下去。” “有些道理。”听了李忻的一席话,史多比也陷入了沉思,“看样子,你已经有想法,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我要试试,能否完全让这时间停滞。”李忻一边说着,一边拔起了黄铜怀表用于调整时间用的插栓。 起初,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在迷雾中,本来就难以辨认时间的流逝。李忻花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已经仿佛恒久的背景音一般的火车轰鸣渐渐淡了下去,直至消失。 “史多比?”李忻有些惊异地起身,想要向与他同行的搭车客获得确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抬头,看向史多比——后者和这一辆火车一样,定格在了原地,两眼中满是带着好奇的期许之色。 “史多比?”李忻再次唤道,碰了碰后者的肩膀,却仍旧没有得到回应。 我如果是你,现在就该上路了。 也就在这时,一句话突然不经过双耳,突然浮现在了李忻脑海之中。 “谁——?” 若是想要找到房间,你现在就该上路了。 那讯息再次重复了一遍,含义直截了当地传进李忻脑海,辨不出是什么语言——比起语言,他甚至很难分清这讯息到底是个声音,还是眼前浮现的一行字。哪怕是气味所传达出的复杂含义,又或是第六感,仿佛也并不奇怪。 “你要我现在就上路?史多比会发生什么——他会被困在原地,仍旧停留在这无尽的死亡循环之中吗?” 走吧。房间的力量给予了他无数次预演的机会。走吧。他的时间也将要再次启动了,他将不再囿于生死之间的模糊状态。在这之后,他的宿命不在你应当,又或是能够顾及的范畴之内了。 就在这段话浮现在李忻脑海的同时,史多比身上也产生了变化——他两眼之间、眉心的位置突然裂开一道纵向的窄缝,约莫一个鸡蛋大小。同李忻在格林威尔镇中、沃伦警长身上见到的景象一样,一只巴掌大小、黑亮得几乎在闪闪发光的巨大甲虫混杂着鲜血,从史多比额上的伤口中钻了出来。 那甲虫扬起它微小的脑袋,似乎在迷雾中嗅到了方向。不一会儿,它扬起黑色的翼展,身形笨重、嗡鸣着朝列车之外的某处飞去。 走吧。该上路了。 李忻看向那甲虫——直觉告诉他,这些脑海中浮现的句子,正是来自于这只硕大的昆虫。 只要你不害怕接下来即将见到的一切,就随我来吧。 眼见那甲虫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越飞越远,李忻拿定了主意。 “再见。祝愿风沙星辰能带领你走向正确的方向。”他冲呆立在原地的史多比低声说道,接着翻身、追随着那只甲虫,攀下了静止在原地的火车车厢。 就在他双脚着地、朝前走去的瞬间,迷雾吞没了李忻的身影。火车像是被暂停又重新播放的视频一般,全速朝着未知冲去,发出咆哮一般的长鸣。两个一度困在循环中的人就像溪流中暂时被旋涡缚住的两片树叶一样,打了几个旋儿,又再次挣脱出来,沿着不同的轨迹顺水而下。 卷八: 房间(十七) 跟随那只甲虫的踪迹,李忻继续向前走去。 迷雾来了又去,像一张厚重的幕布,永远探不到尽头。 不知何时,李忻脚下的路被砂砾给取代了。正如传闻中所描述的那样,戈壁荒漠渐渐过渡成了碳色的沙丘,乌黑表面上粼粼的反光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鳞片,在苍白的天光之中肆意翻腾起伏,硕大的身体铺展至天际线,毫无终结的征兆。顺着甲虫飞行的轨迹向前望去,有一个淡蓝色的、散发着光芒的小点,穿透了雾气、横亘在构成了视野中全部内容的黑沙与白雾正中——那一定就是传闻中的房间了。 此刻,空气中充斥了规律的低频振动,冷风中间或辐射出淡淡的暖流,舒张又迅速收束,像是活物的脉搏。李忻脚下的沙丘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他好像走在巨大的人体之中,踏着静脉的血管,穿行过迷雾构成的静脉瓣膜,朝着心脏的方向进发。 这一路上,有什么流质的东西像腐败的霉菌一般肆意生长,粘腻油滑,像漂浮在碳沙上的石油原油,又像漆黑的苔痕一般,一块块散落在地。李忻越往前走,这流质累积得也就越来越多。在散射的日光照耀下,这些流质漆黑的表面泛出七彩的油光,随着房间自有的脉搏节奏,有规律的搏动着。这粘稠的有机质不时泛起巨泡,又咕噜一声破碎、朝空中释放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恶臭。 这些黑藓并不像是原生与此的事物。如果说癔区是一具有机体的话,它们倒像是某种寄生的病毒引发的炎症反应,又或是细菌感染后造成的树瘤。现在仿佛是癔区排异反应正烈的时候,李忻越是往迷雾深处进发,就发现这些粘稠的流质也变得越来越密集。直到他完全难以下脚、避开这些漆黑的粘液的时候,那排异反应的源头也就郝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影子领主所驾驶的那艘鬼船,赛兰达号。它像是遭遇了海战、沉没了一般,半艘船裸露在黑色的沙漠之上,另外半艘船连同领主与驾驶舱,统统都不见踪影。远远望去,那鬼船巨大的轮廓像是一座纪念碑,漆黑的剪影同沙漠融为一体。汩汩的粘液铺满了钢板的断裂处,又朝地面倾泻,像是这艘大船被剖开的肠肠肚肚。李忻忍着恶臭、见缝插针地从粘液的空隙间跋涉到离鬼船更近的位置,才看清个中的蹊跷。 ——鬼船的半截残骸被无数斯密探员的遗骸给铺满了。这些探员大多被某种锐器给斩掉了手或腿,又或是齐腰斩成两段。他们臃肿的身体并非像普通人一样由血肉、肌腱与骨骼所构成,在破碎而变得干瘪的表皮肌肤之下,大量的黑色胶质粘液喷涌而出,覆满了整艘船的表面。这胶质的粘液似乎带有腐蚀性,令船表面的钢板嘶嘶冒出青烟。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忻有些震惊地喃喃自语道,“在sw有限与影子领主的争斗中,难道影子领主当真已经落败——?船的半截残骸在这里,可剩下的半艘船、连同船上被领主所奴役的人,都去了哪里?郑现在还好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那只引领他前行的甲虫耐心地悬停在空中,发出微弱的嗡鸣声,却不再以任何方式向李忻投射出讯息。 李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环视四周,他身处一片非黑即白的旷野,就连赛兰达号残骸之上、斯密探员密密麻麻的尸体,也都褪成了死寂沉沉的黑白双色。在这单调底色之上唯一的异数,便是仍旧浮动在天际线边缘、仿佛海市蜃楼一般的淡蓝色房间剪影。 “除了继续前行,我别无选择,是不是?” 回答他的只有甲虫嗡嗡的鸣声。 “房间是否只是一个永远可望不可即的谎言?” 仍旧没有回答。 李忻有些怅然地把风衣裹紧了些,又把手伸进兜里、摸了摸那块黄铜怀表,这才鼓起劲,在遍布粘液的沙地上继续找路向前。 卷八: 房间(十八) 越过鬼船的残骸,李忻继续向天边的房间进发。 源自斯密探员的那种黑色烂泥像是深入骨髓的毒,又像是具有生命的黏菌一样,在细如尘粉的砂砾之上勾勒出千丝万缕的纠缠网格。愈是向前,这粘液就越发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形成盘根错节的纹路,朝着房间的方向伸出渴求的触须。 甲虫仍旧飞翔在李忻眼前,发出平稳的嗡鸣声。随着李忻向前的每一步,那鸣响似乎有渐渐加强的趋势——直到又走出几百米,李忻才意识到,并非是嗡鸣声变强了,而是有无数一模一样的甲虫,从雾中渐渐显露了出来。仿佛某种神秘的仪式,又像是生物本能的大迁徙一般,当冷风卷起迷雾、偶尔掀开这盖在荒原之上的温柔幕布时,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甲虫正顺着不可视的某种线迹,朝着房间的方向飞去。 这些甲虫发出的嗡鸣声像是弦乐队合奏出的一声强音,渐渐盖过了一切,占领了李忻的听觉。四下同时显得震耳欲聋,又因嗡鸣的单调而显得万籁俱寂,仿佛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够传到几公里开外的远处一般。 周围的风景与声音尽管显得单调而欠缺变化,李忻却明显能够感到自己离房间越来越近了——眼前闪耀的浅蓝色光芒正在越变越大,像是一颗落在了地平线上的星星,也是这黑白背景之中唯一的一道亮色。事到如今,再打退堂鼓似乎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情,李忻被挟卷进了甲虫的大军之中,仿佛困于潮水里,再也无法后退了。 他一步步朝前,眼见房间从远处的一个小点渐渐变大,不再是混沌的一个光点,而是逐步有了立体的形状。那是一个仿佛由玻璃制成的透明立方体,悬浮在荒漠之上,仅尖锥的一端点地。铺天盖地的甲虫一旦抵达了终点,便匍匐在房间之前,形成一片起起伏伏的虫之海,几丁质的外壳闪闪发亮,倒映出房间浅蓝色的光芒。 李忻头皮发麻,可除了继续往前也别无他法。此前引领他向前的那只甲虫已经混入了它的同伴之中,再也无法被辨认出来。在李忻行经的路线前方,汹涌澎湃的虫海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为他开启了一线通路,直抵房间的位置。 癔区病了。 病了。 巨大的嗡鸣声此刻宏伟如潮水,震得李忻头疼欲裂。从嗡鸣的间隙中,他依稀能辨出细碎的絮语。 异物入侵了癔区。 异物。 穿过成千上万的甲虫,李忻远远地张望,看到了天边出现的一道影子——是赛兰达号的船头,正行驶在甲虫构成的风浪之中。船的前半段还维持着原本的样子,而被切下的后半段如今被森森的白骨给补齐了——一具又一具的活骷髅手牵着手、踩在彼此的肩上,形成了鬼船的船尾。是赌徒死神输给sw有限所留下的那些死灵,李忻突然醒悟到。如此遥远的距离上,李忻看不见影子领主的踪影,只见甲虫化为的汹涌海洋全力反抗着行驶于其上的这条鬼船,不停企图用巨浪拍散赛兰达号、令其沉没,却始终不能得逞。 你。 你。 我们需要一个癔区意志的代表人。必须有人能够支配、凝聚癔区的力量,去纠正这一切。 你。 你。 “我——?” 李忻听出嗡鸣声中夹带的殷切之情,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看了看甲虫之海中为他开辟出的、通向房间的小道,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卷八: 房间(十九) 李忻的迟疑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就在甲虫之海为他开辟出前行的道路的同时,他脚下的道路也在身后迅速闭合起来。汹涌的、浪涛般的昆虫匍匐在彼此的身体之上,在嗡鸣的同时也威胁地振动翅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海潮的絮语,催促着李忻不要继续停留。 他就这样半推半就、不情不愿地往前,直到站在了犹如透明蓝色玻璃一般的房间前面。此时,这个湛蓝色的立方体散发出璀璨的光芒,照耀得李忻几乎无法直视它。 你。 你。 不要再迟疑,你。 成山成海的甲虫乌压压地靠拢过来,团团围住李忻和房间,几乎完全遮挡了阳光。留给李忻的选项不多了——在被虫灾淹没与进入房间之间做出抉择,等于是只给了他一条生路可选。 李忻深吸一口气,试探地伸出手来,以指尖触碰房间光滑而明亮的表面。 他的触摸引发了房间表面上的一阵阵涟漪,仿佛一汪被清风吹拂的止水,又仿佛是沉睡的巨兽被唤醒、打了个激灵。李忻能看见涟漪背后、那透明表面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剪影,手上却感受不到丝毫触碰异物的阻力或是温度差。于是他渐渐继续施力,直到整个手臂都探进房间——仍旧没有任何阻力。他的两眼告诉他手臂已陷进了房间之中,身体却没有丝毫实感。 事已至此,李忻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朝着房间的方向迈出了一大步。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被一片天蓝色的海洋所包围,一望无际的蓝色一直蔓延到了遥远的地平线,海天之间的交界是一条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细线。 他扭头看向来路,却只见一堵蓝色的壁垒。甲虫的海洋连同迷雾与碳色的沙漠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忻自己的倒影映照在那壁垒上,毫发毕现,脸上和眼里是一模一样的困惑。 他低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正准备朝着耀眼的蓝海继续行进下去,却冷不丁感受到从自己身后传来的视线。 “谁?!”他紧张地转身,却只对上了满脸仓皇的自己。 可那倒影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李忻没有大意,他眯起双眼,看向那倒影,又原地转了一圈。 对方完全重复了他的行为,眯缝着眼睛,转了一圈。 “你是谁?”李忻没有被倒影忠实的复现给说服,他像是个极度疑神疑鬼的疯子,又像是个极度百无聊赖的傻子一般,抬手抚摸那印出倒影的蓝色壁垒——与前次不同,这一次,指尖传来了冰冷的触感,仿佛李忻抚摸的是一面镜子。 那镜中的人影做出了同样的手势,依循李忻的动作,有些迟钝地看向自己的指尖,又把视线重新对准镜面另一头的自己。 两个李忻彼此对视、彼此打量着对方,从被风吹乱的满头卷发,直到已经微微有所磨损的风衣下沿,再回到有些迷蒙、深棕色的双眼。 也就是在双方视线交错的一瞬间,其中一方的眼里突然显出一丝笑意。 “我就觉得有些古怪。”看着笑得越来越开朗的自己的倒影,李忻喃喃说道。这一次,那倒影不再装蒜了,嘴皮丝毫没有移动,甚至大摇大摆地抄起了两手,面对着相当动摇、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的李忻。 “你是谁?”李忻深吸一口气,又问了一次。 这次,他等来了回应。 镜中的李忻似乎发不出声音,只是笑着、带着像是对老友恶作剧成功的亲昵,做出了口型。 我是你。 卷八:房间(二十) “你的目的是什么?”面对号称是自己的倒影,李忻下意识地模仿了对方的动作,抄起两手。 影子没有立刻搭话,只是亲切地歪了歪头,微笑着打量李忻。 郑。几秒钟后,它做出口型。 “什么意思?”李忻反应过来,不禁反问道,“郑——” 影子无视了他的追问,只是扭头沿着湛蓝色的壁垒朝前走去,令李忻不得不追随它的脚步。 随着它往前的步伐,蓝色玻璃般的壁垒上也出现了画面。是郑敏之在镜子房间中的影像。他悬挂在镜面与现实之间,趴在镜子上,就像匍匐在冰面上,半身落水的受难者一样,正在渐渐丧失把自己拽出泥淖的力量。就在影子李忻从这幅画面的下方经过的同时,他如同一个溺水的人一般完全沉没进了镜中的世界,整个人影变得漆黑、渐渐溶解在了镜中,在半分钟之内不见踪影。 “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挽救回他——” 镜中的李忻闻言只是微微耸了耸肩,它仍旧挂着一丝微笑,可那笑容像是某种悲悯。 还有别的,不是吗?某种更加本质的问题。影子作口型问道。 “你指什么?” 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李忻瞪着自己的倒影,不再开口。 屏幕一般的蓝色壁垒上飞快地闪过另一段影像,两个面目已经模糊的祥和人影,一男一女,正站在一栋公寓的门口,目送着什么人的离去。灯光昏暗,却在蓝色的背景中添上了一抹暖黄色。 “已经回不去了,我知道。”李忻有些怅然地看向那段影像,答道。 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影子镜像地复刻了李忻怅然的表情,悠悠地说道。 “那就请便,请知会我。” 自始至终,你一直在寻找死亡的意义,并且时常忍不住以身试险。 李忻愣了愣。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只是敷衍地耸了耸肩。 “我或许会称之为活下去的意义。——但或许这两者本来就是一体两面,随你怎么说好了。” 他的话没有得到来自影子的肯定,就这么断在空中,带来一丝尴尬。 “那么,”最终李忻不由得干咳一声,“答案是什么,死亡的意义?” 影子眨了眨眼,还是没有回答,但它身后的影像再度改变——这次,是一片沉寂阴森的靛蓝色墓园,无数小小的碑铭一个接一个,像小小的方盒子,整整齐齐地排列,一直蔓延到天边。 他们并非出生这个国度,却远洋来到这里,为了千奇百怪的理由造访癔区,最终命葬于此——有些人在此生活了几十年,而有些人只踏上这片土地几天,每一段人生都是一个未完成的故事,戛然而止。影子扭头看向那墓园,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觉得每一个死亡都有其意义吗?每一段生命都可以被某种叙事言说吗?——在这生死的洪流中,到底有什么令你觉得自己的生命、自己身边之人的生命比起他人的来说有任何特别之处? 李忻不语。 你一直追寻一个理由,希望以之对抗生命流逝所带来的无力感,可假如诚实地面对自己,你只会发现,这追寻来源于对无意义的残酷现实的恐惧。——这追寻的终点把你带到了房间,因为它向你承诺了某种宏大的叙事、某种存在的意义。我问你,你有直视这意义的勇气吗?假如发现你追寻的终点仍旧是一片虚无,改变不了现状,也带不来美好的未来,你将如何自处?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如此深陷存在主义的倒影。”李忻被逼问得有些抵触,转而搪塞道,“现如今,比起探寻一切的意义,我宁可选择一种更加功利主义的态度——房间号称能够解决任何生活的困难,那它能否为我、为郑带来帮助,这帮助的代价又是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蓝色的壁垒,又转而补充道:“再加上,现在又有新的非人势力想要蚕食癔区、房间的力量,在这神仙打架的时候,我等小小凡人的诉求又是否能够得到满足,这才是当下我最关心的问题。” 卷八: 房间(二十一) 仿佛期待李忻的问题已久,他那蓝色的倒影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再简单不过了。它亲切地答道,脸上露出几乎谄媚一般的微笑。你帮我,我帮你。 在他身后,那面仿佛幕布一般的蓝色壁垒上,投影再次改转。这一次,映入眼帘的是行驶在甲虫风浪之上的赛兰达号。视角悬停在鬼船的船头,可以看见影子领主仍旧在同数不尽数的斯密探员缠斗——它被三四个探员控制了行动,已有一手一脚被探员给拽掉了,新鲜的伤口流下汩汩的暗蓝色血液。赛兰达号的甲板因开膛破肚的斯密探员而变得粘腻无比,而尚且完整的斯密探员们仿佛蚕吞噬桑叶一般,竟硬生生啃噬了漆黑的赛兰达号,在船体上留下了一道道豁口。比起李忻刚刚进入房间的时候,赛兰达号已经调转了船头,如今正笔直地朝着房间的方向驶来。 如你所见,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sw有限挟持了赛兰达号,可房间为什么没有任何作为,放任其一路飘摇到了距离如此接近的位置?——说到底,我知道sw有限来者不善,可它们究竟有什么来意?” 它们的目标很明确,正是抢夺房间的力量、为自己所用。李忻的倒影以口型回答道。sw有限与房间的最大不同,正是它背后潜藏的意志——房间本身并不存在这样的意志,即使是代房间释放出求救信号的我自己,也不过是依赖于你自身的意志,才能生发出的衍生体、一个倒影一般的存在。而sw有限不一样——它由强烈的意志驱动,意图不断吞噬所遇到的一切势力,以获得使自己扩张的力量。 “放任贪婪的sw有限吞并房间的力量,会发生什么?” 李忻的倒影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与此同时,它身后的壁垒又一次转换了视角——这次,映入眼帘的是一栋不起眼的灰色混凝土厂房建筑,上边挂着sw有限的公司名。视角向前缩进,迅速转入大楼的内部——不同于外部的了无生机,大楼的整栋楼内部像是活着的有机体一般,充斥着黑色的、不停搏动的巨型结缔组织。大楼正中是一台散发着诡异氛围的机器——二十来只巨大的黑色甲虫被锁在一只带黄铜边沿的玻璃罐子里,而那玻璃罐子被安装在了机器的正中。半分钟后,不知是什么驱动了这机器的运行,碾杵落下,砸在玻璃罐中的甲虫之上。罐中嗡鸣不已的甲虫瞬间被碾碎成了浓稠的黑色脓液——那脓液被机器导管导向另一个玻璃管,被各色不明液体稀释之后,又被连接到一架酷似灌香肠机一样的机器里。渐渐从机器另一端鼓起的,正是西装革履,头顶带m字秃顶的一个又一个探员斯密的影像。 “sw有限。我现在知道s代表的是斯密探员了,而每次出现在人们眼前、执行sw有限任务的也只有斯密探员,那w指的是什么?” 李忻的倒影仿佛听到了什么大实话一般使劲点了点头。 威尔逊。 它作口型道。 要想终结sw有限带来的噩梦,他是一切的源头。 就在倒影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一个小小的黑点从李忻面前的蓝色壁垒上出现,愈来愈接近,最后像是钻出凝胶一般、突破了蓝色的镜面——是一只乌黑油亮的甲虫,约莫巴掌大小。 我们借给你力量。谨慎使用它,消灭掉sw有限所带来的威胁——在那之后,我们将成全你的要求。 那甲虫悬停在李忻面前,发出嗡鸣声,半晌,突然钻进了他风衣前襟的口袋。当李忻反应过来、伸手去掏的时候,却只摸出了之前自己放进去的怀表。此刻怀表的形状有所改变,原本朴素的黄铜表盖上,如今多了一层仿佛由珍珠母材料镶嵌出的精致甲虫。 去吧。 倒影一开口,李忻身处的蓝色空间便开始变形、坍崩,像是产生了排异反应似的,想要把李忻甩出体外。不一会儿,带有他影子的蓝色壁垒像炎炎夏日中的冰川一般迅速熔化,取而代之的是远远冲来的半截赛兰达号的剪影。等到李忻反应过来的时候,蓝色的房间已经像海市蜃楼一般完全消失不见,只留他在碳色的荒原中,在无尽的甲虫之海里,面对波澜起伏之上的巨大鬼船。 卷八: 房间(二十二) 就在李忻手足无措,惶惶然面对压境的巨船的时候,一阵狂风刮过,扬起炭色的粉尘和密密麻麻、黝黑发亮的甲虫。随着一只不见正体、只见其倒影的鸥鸟高声的啸叫,这些甲虫嗡鸣着在风中构成了一道脆弱的绳梯,从赛兰达号的船舷连接向站在地面上的李忻。后者不敢继续犹豫,在被活物的海洋吞噬之前,他手忙脚乱地攀上绳梯,摇摇晃晃地朝着赛兰达号的甲板爬去。 ——鬼船上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当李忻登上甲板,他几乎无可避免地踩在了铺满地面的斯密探员的残肢断臂之上。夹杂在软绵绵、臃肿如蠕虫般扭动在船头的斯密探员之间的是只敷衍地披了一层人皮、sw有限从死神那里赢来的活骷髅们。两者分工明确——斯密探员们似乎负责一拥而上、攻击远远被包围在船头的影子领主,而活骷髅们则手牵着手,脚踩着彼此的肩膀,由身躯补足了赛兰达号断掉的尾舷。 来自赛兰达号的攻势也远没有示弱的势头。只见倒影、不见人形的船员们用看不见的锐器打击着不停冒出来的斯密探员们,断肢夹带着汩汩的黑色粘液,漫天飞舞。 “你!”一记嘶声力竭的咆哮让李忻打了个冷战,他扭头,看向正处在这场骚动正中、已经缺胳膊少腿,威严不再的影子领主。后者此时挥动着一把看似沉重异常的黑色巨剑,斩断了面前一个斯密探员的头颅。 “驾驶舱!”领主嘶哑地又喊了一声,很快被成山成群的斯密探员给压了下去。 李忻会意,半是行走、半是在滑腻的甲板上攀沿,艰难地朝着驾驶舱的方向赶去。可斯密探员们也不是省油的灯,越是往驾驶舱走,这些家伙们就越是聚集,伸出手来扯住李忻的裤脚与衣领、将他压入人群中。李忻越是反抗,就越是在廉价西装的海洋中被闷得几乎窒息。 就在李忻的视线被廉价黑色西装填满,呼吸困难到几乎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人伸出了援手。 他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藤蔓一般缠绕在他身上的那些斯密探员的手臂突然松开了。仿佛农作者为土地疏苗一般,一个个斯密探员被拖向驾驶舱外、斩断了手脚。当驾驶舱里终于有足以让李忻下脚的空间的时候,他朝援军的方向望去,却只见斯密探员间被清理出来的方寸之地空空如也。 ——他有些困惑地抬起目光,却又很快恍然大悟般朝下看去。 一道斜斜的黑影倚靠在鬼船驾驶舱的门边,习惯性地佝偻着背,两手握着一把消防斧形状的锐器,正随着喘息而剧烈上下起伏着。 “郑!”李忻几乎是悲喜交加地惊呼出声,见那倒影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手。 “我猜现在不是上船的最好时机,是不是?”李忻打趣他道,可那倒影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维持伸出一只手的姿态。几秒钟后,李忻才意识到郑是在指向驾驶舱中依旧拥挤的斯密探员正中的某个方位。 “那里有什么——?”李忻边问边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一边艰难地扒开又在渐渐聚集起来的斯密探员们。直到他勉强朝前走了四五步,这才明白郑敏之的用意——空气中有着一道嗡鸣的裂缝,像一道门一样,竖直的立在驾驶舱中原本存放心脏的那只巨型罐子的位置。这仿佛源源不绝的斯密探员就是迈过那道缝隙、来到赛兰达号船上的。 “我是否应该——?”李忻确认地询问道,却意识到身边再度挤满斯密探员,已经看不见郑的投影了。 无论如何,若是不继续往前,就只能重复被溺死在斯密探员的海洋中的覆辙。李忻仿佛准备潜水一般深吸一口气,两手拨开身边沙丁鱼群一般涌现的斯密探员,朝前一步,迈入了那道裂缝之中。 卷八: 房间(二十三) 穿过赛兰达号驾驶舱中的裂缝,李忻艰难地抬头,观察四周。 ——让他惊奇的是,眼前是一番他早已见过的景象。在碧蓝色的房间之中,他的倒影已向他展示过这里的一切—— 他身处sw有限的厂房之内,一台巨大的、让人眼熟的机器占领了房间的正中,正不停碾压着黑亮的甲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新的斯密探员。这些探员们刚一下生产线,便急匆匆地朝着李忻的方向赶来——他们的目标正是那道凭空出现的裂缝。不知这道时空裂隙是怎样生成的,但这也正是sw有限得以源源不断运输兵力上到赛兰达号的秘密。 “你还在吗,郑?”李忻警惕地避过纷纷无视了他,前仆后继地朝裂缝进发的斯密探员们,一边喃喃道。仿佛作为确认,一道细长的影子从他自己的脚下延展出来,在工厂布满黝黑管线的墙壁上划了半圈,最终扬起了手里的消防斧、把它扛在肩上。 “好的。”尽管郑已经只能以影子的形态存在,知道自己不是独自一人面对险境还是给了李忻一些慰藉。“房间告诉我,我们要寻找的是sw有限中的那个w。” 郑耸了耸肩,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指向整个厂房的一隅——那是一道窄窄的楼梯,通向厂房的第二层的一扇锁死的门,在门顶上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名牌,写着威廉二字。 “呵,威廉。”李忻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块名牌,“我还以为会是更具攻击性一点的名字呢.......诸如威尔逊一类的。”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绕过扑面而来的大群斯密探员,朝着那道楼梯的方向走去。郑的影子在他脚下亦步亦趋。从厂房巨型机器中满溢出来的深色液体粘腻如原油,泼洒在整个工厂的地表。在路过这些粘液的时候,郑瘦削且阴沉的侧影像是黑白画一般倒映了出来,又转瞬即逝。 就在李忻登上阶梯的一瞬间,斯密探员们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警觉地掉转头来看向他的方位。在李忻来得及有所准备之前,这群工蚁一般的探员已经蜂拥了过来,铺天盖地,企图拽住李忻手脚。 郑的影子挥舞手中的消防斧,于是有滴落黑色粘液的断手断脚飞向空中。与此同时,李忻掏出胸袋中那块怀表,拔下插销—— 于是斯密探员们在一片寂静之中凝固在了原地,像一片由人形组成的巨大礁石,又像是某种生动的群像浮雕。之前始终躁动不止的机器也停了下来,巨大的活塞悬停在空中,仿佛随时都要坠落下来一般。 “来自房间的一点小小帮助——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是处于癔区之中还是之外,但看样子凝固时间的能力是保持了下来。”李忻说着,掸了掸风衣的下摆,小心翼翼地朝台阶上走了两步。在他脚下,郑的影子以同步的动作向前,仿佛李忻自己的倒影一般。 二人就这样拾级而上,直到抵达楼梯的顶层,上锁的房间前——那房间是以异常原始的手段给锁上的,手腕粗细的铁链绞在门上的一枚铁环上,又连接了从墙面上伸出的另一只铁环。 “靠你了。”李忻说着,朝后让了一步。 与此同时,郑的影子完全无视了光源的方向,在李忻脚下旋转半圈,靠近上锁的厚重铁门,举起了手中的消防斧—— 卷八: 房间(二十四) 手起斧落,随着铮的一声,那粗笨的铁链碎成了两半。 “究竟是为什么,威廉会被反锁在这铁门之后?”李忻一边问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道厚重的门。 与此同时,郑的影子只是两手握住消防斧长长的斧柄,做出了仿佛棒球接球似的准备动作。 与斯密探员平分这sw有限名号的究竟是何许人也,怀揣着这样的疑问,李忻朝着门后的房间望去—— 眼前的景象不知该说是让他大吃一惊,还是大失所望。 星罗棋布的黑色管线从楼下蔓延到了楼上,仿佛黏菌的无数触手一般,占满了整个小小办公室的四壁。这些管线不断变细,最后仿佛无数条纤薄的蚕丝,又如同黑色的线虫一般,搏动着连接向一只黑色皮革质地、状如剖开的子宫般的袖珍躺椅。 在这如同摇篮一般的黑色躺椅中睡着一个肥胖的雪白小人,除了腰际着一条白色内裤以外,浑身一丝不挂,光溜溜的头皮锃亮得几乎要反射出整个房间内的景象了。乍一看,这小人两眼紧闭,熟睡如襁褓中的婴儿,可再仔细观察,就能看出他额头上深深的抬头纹、嘴角下撇时牵扯出的法令纹。这不是一个孩童,而是个中年人,是个自出生以来体型就毫无变化、肚腩如蛆般膨大,皮肤白得发亮的侏儒。 “这就是威廉......?”李忻不确定地看了看郑的影子,“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投射在这密集的黑色管线之上,郑的投影已淡得几乎看不清楚了。可李忻还是隐隐约约看见他腾出一只手,犹疑了片刻,终于在脖子上抹了一道。 对此,李忻摇了摇头。 “万一起了反效果、引起斯密探员的暴动,该怎么办?”他一边说着,一边同样犹疑地朝前走了两步,“再说——你不好奇吗?” 他几乎是挑战地抬头看了看郑那道淡淡的影子——后者缺少任何细节轮廓,却仍旧靠着体态传达出了强烈的不赞同之意。郑撂下斧头,两手防备地抄在胸前,此刻不情不愿地耸了耸肩,仿佛在说请便,又仿佛在说后果自负。 李忻不大确信地又看了他两眼,最后终于行动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戳那团蜷缩在黑色襁褓中的雪白肉团。 后者原本同楼下的众多斯密探员一样,定格在了原位,此时突然重新有了动作。——这生物在睡梦中深深地叹了口气,扭了扭肥硕的身体,面向李忻。 后者愣了愣,又立刻重新戳了戳侏儒藕节一般的手臂。 这下,那侏儒终于完全醒了过来。 他睁开双眼,露出一双几乎不见眼白、晶亮如龙眼核一般的黑色双眼,接着一边伸手揉眼睛,一边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嘴锐利如尖针般的细牙。 “你......你就是威廉?”李忻不大确信地问道。 侏儒原本失焦的两眼渐渐对准了他。就在李忻不大确信他是否听明白了自己的话的时候,侏儒却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子,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与此同时,在侏儒身后那堵布满漆黑管线的墙上,郑的影子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重新拎起了一度被杵在地上的消防斧。此时,那消防斧的影子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满怀不祥地悬在这看似天真无邪的侏儒头顶。 卷八: 房间(二十五) 露出大大微笑的侏儒对背后袭来的危险仿佛丝毫没有知觉。他就这么盯着李忻,在他撑起的身体背后,大簇纤细的管线穿过子宫状的黑色皮革椅子,连接到了侏儒的背上,沿着脊柱排布,像两扇漆黑的丝质翼展。 就这么僵持了两三秒钟后,侏儒背后的细丝管线中突然有两根噼啪亮起,像是神经元发射出了两道动作电位一般。与此同时,门外的楼下响起脚步声——有斯密探员被唤醒了,可以听到他们廉价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悬在侏儒头顶的消防斧迟疑片刻、又放下了。郑的影子在办公室的墙面上划过一道弧线,及时在两个斯密探员抵达房间的一瞬间,斩下了他们的头颅。 “这只是个提醒罢了。”这时,侏儒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尖细,带着某种不怀好意的甜腻调调,“想象一下,我可以调动的斯密探员可不止这么区区两个,更别说除却斯密探员以外的其他力量了。” “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侏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向前躬身,十指交错,显露出一副密谋的表情。 “说说看,你是怎么解读的?”他露出一个满是尖牙利齿的微笑,几乎是鼓励地询问李忻道。 “如果说斯密探员是sw有限的手和眼,那么你就是这公司的脑——我问你,你们公司长期以往地在癔区布局、觊觎房间的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们只是代表着资本的力量而已。”侏儒转了转眼球,“哪里有商机,就朝哪里钻营。遇强则强,哪怕变成了深渊自己,也要同化这未知的力量,将其纳入商业的体系中来。假如房间的力量完全纳入sw有限手中,公司将字面意义地能够手眼通天。” “手眼通天之后,又怎样呢?” “问题不在又怎样之上。问题单纯且只有一个:我们究竟能否做到。”侏儒扭了扭身子,牵动了一墙的管线,“哪怕是委身于这般可鄙躯壳中的我,也能透过我的触手们,去影响到这个世界——我只在乎这一点。” “在我看来,这场争斗中没有所谓正义与不义的分别,完全是两个不祥势力之间的黑吃黑。”李忻喃喃道,“假如说癔区是未知与因果报应的深渊的话,在我看来,sw有限所做的一切无异于一只推手,将人逼进绝望的底部,迫使癔区对强烈的意志产生反应,又掠夺走由此凝聚出的癔区的力量。” “我们与房间有根本上的不同。——房间给予的力量是不可控的,这难道不会让你感到不安吗?”侏儒以他尖细的嗓音驳斥了李忻的话,“我们要做的,便是成为驾驭这力量、令它回归常理之内的一副马鞍。我们观察、引导从房间获得力量的人们,把他们自己无法控制的癔区的力量集中到一块进行管理、从中寻找牟利的可能。我们代表的正是商业驯化的力量。” “有没有可能,在驯化的过程中,你们已经渐渐变成了和房间造物同样的超自然存在?” 侏儒只是重新露出了它那满口尖牙利齿的微笑。 “为了达成目的,适当的自我改造恐怕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可谓是光荣的。” 李忻瞪着他,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看吧,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死也不肯卷入这般混沌势力的角逐之中。”他叹了口气,“你来下决定吧,郑。” 好像一直在等李忻这句话似的,郑的影子晃动了一下,重新挥舞起手中的消防斧。 “我很难说他的话是完全邪恶的——他让我想起安德鲁,你懂我的意思吗?” 李忻的话让郑的影子顿了顿,手里的斧子也堪堪变化了方向。锐利的斧刃划断了侏儒背后的半扇羽翼,迟疑了一下,又迅速如同快刀斩乱麻一般切断了另外半边管线。 侏儒好像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一样。微笑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几秒种后,那笑容变成了苦相,他发出了婴儿一般的大声号哭。在侏儒背后,整面墙上的管线短路一般,噼里啪啦闪现出一系列火光。楼下传来混乱的骚动声——原本被怀表定在原处的斯密探员重新活动了起来,行动却是乱七八糟、丝毫不具有组织性。 “我想,你大概是刚刚捅穿了马蜂窝。”李忻喃喃说道,“或许是时候逃走了。” 仿佛赞同他的说法一样,郑的影子微微一斜、朝着门外的方向投射了过去。 卷八: 房间(二十六) 连带着郑敏之的影子,李忻夺路而逃。 “你们会付出代价的——!”在他们身后,侏儒愤怒的尖叫传来,可很快被涌入房间的大批斯密探员给掩盖了下去。劈头盖脸的人潮不分方向,朝着四处弥散。在下楼梯的时候,李忻几乎是踩着无数m字秃顶的人头,连滚带爬地落地的。失去了侏儒指挥控制的斯密探员们呆滞而漫无目的,数量上却并不见少。 像伐树一样,郑依靠着手中那柄消防斧,为二人开辟出了逃走的路线——他们艰难地往前,重新寻回那道通往黑船的裂隙。可以看到斯密探员们如今似乎已经失去了行动的目标与动力,不再一个劲往那裂隙挤去,却仍旧因为其数量众多而堵塞了通路。 回到赛兰达号,穿过拥挤的驾驶舱,重新来到甲板上,迎接李忻与郑敏之的是一片狼藉中仿佛突然变成了植物状态的一群斯密探员——他们呆呆地望着天空,有的原地打转,任凭影子领主的手下们发起攻势,纷纷一声不吭、在受到攻击后缺胳膊少腿,歪斜着倒下。 原本被围困的影子领主如今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它倚靠在船舷边上,巨剑斜倚在身旁,用剩余的一只手和一条腿撑起身体,旁观着船上渐渐变成一面倒的、由影子船员们发起的对斯密探员的屠杀之势。 可事到如今,赛兰达受到的损伤不可谓不大了。可以看到船身四处残留着由斯密探员带来的脉冲炸弹留下的空洞,像缓慢却贪婪的癌症,渐渐蚕食漆黑的船体以及影子生物们。随着斯密探员的溃退,重新弥补船体后半部分的骷髅们也渐渐显出惫态。原本紧紧相连的骨质双手开始松脱、踩在彼此肩膀上的脚爪也开始颤栗不已。不到半分钟之内,由骷髅构成的船体后半段分崩离析,驾驶在甲虫之海上的赛兰达号也随之船头一点、原地搁浅。 “是时候兑现房间的诺言了——我帮你,你帮我,最好是在你对一切都还留有控制权的时候。”就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李忻穿过覆满黑色粘液和断手残肢的甲板,径直冲着影子领主走去。后者几乎是疲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微微颔首。 从李忻胸前存放怀表的衣兜里,飞出了一只五彩斑斓的甲虫,落在领主断臂的创口上。甲虫一个劲地向前钻,把自己埋进了影子领主的血肉里。在这之后,领主的断肢仿佛抽条的植物一般,肉眼可见地从创口的位置拔节生长,渐渐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领主站直了身体,一手重新拿起自己那把黑色的巨剑,朝着地面纵向划出一条线来。一道裂缝应势而生,却并不是通向甲板下层——透过那裂痕,只看得见灰色的雾气向下无尽地弥漫着。 船上的影子们像是嗅到血腥味道的鲨鱼一般,飞快地朝着这裂缝的方向聚集了过来。不一会儿,灰色的雾气就被无数张渴求的面孔填满了,人人都伸出手来,企图突破影子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区隔,摆脱身为暗影的状态。 “你。”影子领主用剑锋朝着裂缝中一指,于是所有的面孔都露出失望以致绝望的表情,纷纷退却,最后只留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郑显得有些憔悴,他把手中的消防斧往旁边一撇、当仁不让地朝着裂缝之外的世界伸出手来。当他的指尖穿过裂缝,李忻上前一步,弯下腰来,帮忙把他拽了出来。 卷八: 房间(二十七) “这并不是完全的胜利,只是sw有限第二次攻势前的中场休息罢了。”在郑脱离影子世界的同时,恢复如初的影子领主突然开口道。 “你应当庆幸有了这个喘息的机会——他们的第一波攻势就险些完全攻下了你的船,害我也差点一并遭殃。”郑几乎是心有余悸地回应道。 “会否再出现第二波攻势同我们已经没有干系——不管sw有限和房间哪一方才是正义的一侧,我们并不想、也没有这个能力干预。在我看来,两者都同自然灾害无异。”李忻接话道,“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寻求房间的帮助罢了。既然郑已经从与你的条约中摆脱了出来,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言罢,他开始朝船舷的方向走去,也示意郑敏之跟上。 影子领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无声地扬了扬手——由甲虫组成的绳梯再次在船侧出现,而搁浅的鬼船之外,黑色的甲虫之海再次硬生生分成两半,指明了李忻与郑敏之二人回程的方向。 “即便你们不愿卷入,也不可能完全逃过这场争斗的波及。”在二人攀沿下船的同时,影子领主再次开口道。 “那就拭目以待了。”刚刚落地的李忻耸了耸肩,“就此别过。” 在此之后,两人没有耽误任何时间,径直朝着甲虫之海中为他们开辟出的路线走去,一头栽进浓郁的雾气之中。 体感时间约莫半小时之后,他们走出了甲虫的海洋,回到了正常的沙地之中。在一片雾海里二人开始像急救队最开始训练的一样,彼此报起质数,以防走失。也就在他们迷失了方向,不知选择的这条路前方会通向哪里的时候,一道眼熟的痕迹映入了他们眼帘—— 在日光的照耀下,沙地中有一行亮晶晶的东西在反着光。走进一看,竟是散落在地的几枚螺母。顺着那螺母的方向往前走去的时候,也可以看见一些折纸动物——小鸡、青蛙和独角兽,纷纷散落在螺母之间,像是被人有意遗弃在沙尘之中一样。 “是格雷格和维拉的信物!”李忻激动地指出。 郑点了点头。二人之间无需再有别的交流,他们颇有默契地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循着新出现的线迹朝前走去。尽管迷雾仍旧浓稠得一眼望不穿尽头,二人却有了新的动力向前继续,原本的疲乏与迷茫被一扫而光。 又这样向前走了不知多久,渐渐有人声从线迹的前方传来——那是一大群人的声音,同李忻和郑敏之一样,也在数着质数。 “快看!”就在二人接近的档口上,线迹的前方传来一声惊喜的大喊声。是娜奥米,她八成是听见了李忻和郑敏之的报数声,此刻扭头望向了行进队伍的末尾,“是他们俩——他们回来了!” 整个小队在她的呼声中停下了脚步,小队的成员们几乎是释然地看向渐渐接近的两人——急救队中李忻认识的大部分人都来了。从双胞胎的诺拉和维拉,到端着棋盘的赫伯特,以及仍旧一脸仿佛在梦游的杰瑞米,都从队伍中探出头来,朝他们二人看去。 “我们从史蒂文那里听到了郑的失散和你前往房间的消息了——他回到瓦迪兹之后,几乎通知了假期还未来得及离开的所有人。尽管机会渺茫,我们还是决定试一试开展施救,看看能不能找到你们的踪迹。”娜奥米告诉李忻道,一边指了指站在靠近小队末尾处的史蒂文,后者挥了挥手作为回应,“不知算不算是你们运气好,今天小队几乎所有人都还留在城里,很快就找够了人手。” “现在是我们能够期待的最好的情况了——你们二人竟然都存活了下来,还与救援队巧遇了。”史蒂文身边的格雷格说道,满脸长吁一口气的表情,“也是时候了,让我们启程返回吧。” 卷八: 房间(二十八) 在与急救队的众人碰头以后,事情变得简单了很多。他们依赖锚定用的信物所构成的线迹,往回走去,不到半小时便抵达了癔区与正常世界的边界——出乎李忻意料的是,他们离开的位置并非他进入癔区时经过的那条火车线路,而是重新又返回了卡萨瓦沙丘。两个门神一样的营火堆静静地耸立在癔区的尽头,无声地迎接小队的回归。 在营火堆的背后还额外伫立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当李忻认清其中几个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首当其冲的竟是梅耶博士,白色大褂的下摆在风中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使劲扑腾着。在她身边的是坐在轮椅上的安德鲁,腿上为了防寒而搭着毛毯,而他的手里捏着自己的信物——那枚约莫拳头大小的颅相学模型。在安德鲁背后的是李忻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会出现在这个场合的人—— “您是......何塞的婶婶,是吗?我记得他管您叫玛莎婶婶......?” 那位胖胖的中年女士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了一个大大的、温暖的微笑。 “你们认识?”安德鲁颇为惊讶地反问李忻道,“确实,你最近外出执行任务的时间较多,留在山奈医院的时间极少,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玛莎婶婶是我雇佣的护工,她负责照料我的日常起居。” “原来是这样——”李忻发出感叹,却很快被梅耶博士打断了。后者上前一步,以几乎是家人一般的关切眼神打量起李忻和郑敏之,又很快恢复了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急救队的员工。玩命是对职业道德的严重违反、是不对工作合同负责的行为。这次的事件必须要严肃处理。郑是被动卷入影子领主的契约之中,暂且可以理解,可李忻的行为稍微言重一点已经无异于自己找死了。——这甚至不是你的初犯,而是某种既定的行为模式了。李忻,作为处罚,从今天起,我命令你停职反省一个月。” “博士——”娜奥米开口,似乎是想要为李忻求情,却又因梅耶的脸色而不敢再说下去。 “作为你的直属上司,我建议你利用这一个月认真反思一下,你这以身试险的坏习惯背后究竟是何种动机驱动。不要心存侥幸,不要因为癔区现在对你温柔,就认为这种温柔就能够无限持续下去。我知道这话可能会逾越个人底线,让你感到冒犯,但我强烈建议你返乡一趟,去吊唁你的父母。” “谢谢你的关心,博士,我没有感到被冒犯。”李忻沉静地答道,“我想,我从房间处得到的启示同你所言几乎是完全一致的。需要解除的心结不在此方,而是在故乡的彼方。可能确实是时候回去一趟了。” 似乎没有料到李忻如此轻易地接受了停职处分与自己的建议,梅耶点了点头,却仍旧一副等着他顶嘴、时刻准备继续辩驳的表情。 “事已至此,我有一个提议。”这时,杰瑞米一脸置身事外的气定神闲,一手夹着不知由什么东西制成的烟卷,一边悠悠地开口道。 “什么提议?” “难得急救队的大伙在假期里还能凑得这么齐,很多人又是明天就要出发归乡,不如趁这个时机,大家聚个餐,也算是庆祝李忻和郑无事归还了。” 他的话引起了诺拉维拉、赫伯特娜奥米、史蒂文和格雷格等一干人的赞同。郑的脸色变得有些难堪,可就在他打算开口拒绝之前,已经被人群的意见裹挟了去。 “不管怎么说,先一起回山奈医院吧。伊曼妮还留守在医院,等候这边的消息,陈郁和魏敦也都还按兵未动,我们最好先与他们会合。” 就这么商量着,急救队的众人们朝着卡萨瓦沙丘光秃秃的停车场走去,纷纷做好了拼车往城里移动的准备。 卷八: 房间(二十九) 回瓦迪兹的路上,李忻和郑敏之再次坐上了史蒂文的那辆棕灰色的牧马人,就像他们刚刚从雷奇安卡前往瓦迪兹时那样。这次,换成史蒂文开车、格雷格坐在副驾驶,而李忻和郑坐在了吉普的后座上。 “我还是得问你,”在四人颠簸着驶出停车场,朝着附近的高速路行进的时候,李忻忍不住对郑说道,“你是怎么想的?——要是我不去房间的话,你就准备这么让事态发展下去,不寻求任何帮助,任凭影子领主夺取你的生活?” 郑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眯着眼看向窗外。 “总有办法能够逃出来的,哪怕只靠我自己的力量,也总能做到点什么。——我有亚当·维瑟尔的前车之鉴。”半晌,他固执地坚持道。 “你就这么自信,还是说你在生死关头仍旧畏惧欠别人人情到这个地步,字面意义的宁死也不愿低头?” “我只是觉得,没有人有这个义务为我冒这么大的险。就这么预设别人会伸出援手,反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会让人沉溺于等待,忘记反抗命运。”郑迟疑了片刻,终于答道,语调有些不悦。 “死鸭子嘴硬。”李忻愣了愣,忍不住发笑了。 “你总是情愿用最悲观的角度去揣测他人,这源自一种恐惧——对此你有自觉吗,郑?”前座的格雷格这时发话了。他从前襟的胸袋里掏出一包烟,看了看开车的史蒂文的脸色,又叹了口气,把烟收了回去。 “什么恐惧?” “你像是在恐惧他人一样——害怕与人建立联系。” “我看不出与人建立联系有什么好处。”郑像是腹背受敌一样咕哝道,“到头来,这种联系总会以背叛告终,一开始又何必投入精力呢?” 他的话只得到了沉默作为回应。仿佛自己的观点不被认同让郑感到有些受挫,半分钟后,他又大了些嗓音,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在刚刚获救的时刻就这么说话不合时宜,你们也并不认同我的生活方式,但我还是要直说。聚餐也好、同事之间的相互帮助也好,都只是因为我人还在急救队,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以成行。假如我离开了这个岗位,之后我们就完全分道扬镳,我是不会主动联系你们任何一人的。” “人际关系就如同潮水一样,来来去去,你倒是滴水不沾?”李忻又轻轻笑了一下,反问道。 “我知道你觉得我无情无义——我感谢你救了我一命。在未来只要有机会,我会报答的,可我此时说的也是大实话。” “我救你,不是指望你报答什么。”李忻答道,“郑,当别人伸出援手的时候,往往不是因为看重你的价值,而是单纯因为你之前曾经做过什么。” “我——” “我们都知道,你不必再多言。”开车的史蒂文打断了郑的话。 四人再度陷入沉默。半晌,格雷格又突然开口。 “我觉得李忻也是这样的人。” “什么意思——?”郑扭头,抬眼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格雷格。 “他和你多半是同一个思路。所以你并没有求援的时候,他反而回应了。” 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 “你不想有所亏欠,也并没有实际亏欠我什么。”李忻轻描淡写地说道。 “......”郑仍旧没有开口,只是微微地、带着些许不知是感谢还是认同地点了点头,接着重新望向了车窗外苍茫的荒野景色。 卷八: 房间(三十)- 完结 等到急救队的人都回到山奈医院的时候,天色已晚。绛紫色的夜幕降临,一轮上弦月挂在棕榈树的剪影之上,像一只半闭着的眼睛。 在简单的商议之后,所有人都挤进了此前新人培训时的那间会议室里。娜奥米在回来的路上订了披萨,此时正在对梅耶软磨硬泡,企图报销账单。 房间里充斥着欢欣的气氛,由于即将到来的假期,又多了几分惜别的感情。人们或站或坐,叽叽喳喳聊个不停。在披萨同两三件啤酒一起被送达之后,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和李忻与郑打招呼、敬酒,庆祝他俩无事归来。李忻对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被人问候给他心底带来了一些久违的暖意。可郑对此的反应似乎恰好与他相反,被接二连三的应酬搞得应接不暇、疲于应对,很快就偷偷溜到人群之外的角落。——他倒像是时刻防备着有人进攻似的,故意挑了个背靠墙角的位置坐下,远远眺望着谈天说笑的人们。 过了十来分钟,玛莎婶婶推着安德鲁,也终于出现在了会议室门口。同他们一道的还有两个熟悉的面孔——小男孩何塞和他的姐姐米兰达。二人小心翼翼地探头,一开始还显出怯生生的模样,可几分钟后就飞快地被友善的人群吸纳了。安德鲁对待人群的态度倒是同郑敏之不谋而合,在拿了片披萨之后,他操纵着电轮椅穿过众人,在一连串的问候与寒暄之后,把轮椅停在了离郑不远的地方。 “你不觉得这场庆祝还少了个人?”半晌,安德鲁问郑道。 后者皱起眉头。 “你是说陈郁?” 安德鲁没有回话,只是低头咬了一口披萨。 “你觉得我们应该去叫她?” “我不知道,你说呢?” 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也好,无论如何,给她一个拒绝的机会。——魏敦还和她待在一块吗?” “至少我们前往卡萨瓦沙丘之前,他还在。”安德鲁一边说,一边驾驶他的电动轮椅,同郑一起朝着会议室外走去。 “那正好了。有些事我还需要同他了结。” 二人坐电梯到了地下室负一楼,穿过长长的走廊。那盏坏掉的日光灯还在不停的闪闪烁烁,为走廊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氛围。 还没等到两人走到实验室的门口,一系列玻璃碎裂的声音引起了他们的警觉。郑同安德鲁对视一眼,立刻行动起来,抢在他前面冲进了实验室—— 在他面前的是站在角落里、强作镇定的陈郁,一只手里防备地捏着一把手术刀。在陈郁的对面是一个伏倒在工作台上的身影,痉挛地抽搐着,扫落了桌上的玻璃器皿,这也是之前发出的噪音的来源。 “魏敦?” 郑的问题得来的是一阵含混的咕哝声作为回答。那人影似乎正处在极度的痛苦中,当他抬头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本属于魏敦的五官似乎融化了,渐渐变换成了他们同样熟悉的另一张面孔。 “是我的错觉,还是他正变成斯密探员的模样——?” 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但也不需要得到任何回应了。在脸的轮廓改变之后,一副太阳镜凭空出现、遮住了魏敦的双眼,与此同时,他身上的衣物也迅速变化,由火锅店员的穿着逐渐加深,最后变成了一套黑色的廉价西服。 “救......我。”曾经是魏敦的那个身影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紧接着像癫痫发作一般浑身僵直,以不似人类的姿势站了起来——此刻,他已经完全变成了斯密探员的模样,魏敦的特征已经完全消失。 “事情还远远没有终结。”斯密探员开口的时候,声线也已经完全变化,不再是魏敦的嗓音,“你们最好不要放松警惕,我们还会杀回来的。” 言毕,他没有给在场所有人任何反应时间,四肢着地,无视人体关节的排布,以几乎像是流体一样的运动方式朝实验室的门口直冲了过去。他被刚刚进到实验室的安德鲁的轮椅绊了一跤,但是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像某种黑色的野兽一般消失在了地下室走廊的尽头。 “你们还真是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儿。”随着变成斯密探员的魏敦的离去,陈郁静静地评价道,一边松了一口气,把手术刀扔在了工作台上。 “至少暂时我们占了上风。”郑答道,可他的语气也不甚确定,“不管未来如何,总有应对方法的。” “哪怕你要面对的是有组织有纪律、高度集权的贪欲代表?” 听到陈郁这么说,郑反而被逗乐了。 “无论怎样,至少祝我们好运吧,陈郁博士。”半分钟后,他带着一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斗志,几乎是摩拳擦掌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