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电视剧》 楔子 一块黑布 范慎很困难地撑着上眼皮,看着指头算自己这辈子做过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结果右手五根瘦成筷子一样的指头还没有数完,他就叹了一口气,很伤心地放弃了这个工作。病房里的药水味总是这么刺鼻,旁边那床的老爷子前两天已经去地藏王菩萨那里报道了,大概再过几天就轮到自己吧。他得了某种怪病,重症肌无力,就是特别适合言情小说男主角的那种病。据说没得医,将来嗝屁的那天什么都动不了,只有眼泪可以流下来。 “可我不是言情小说男主角啊。”范慎咕哝着,但由于两颌的肌肉没有了作用,所以变成一串含糊的呓语。他望着自己的中指头,很同情自己,“我还是处男。” …… 他这辈子确实没有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除了扶老奶奶过马路,在公车上让座位,与街坊邻居和睦相处,帮助同学考试作弊……,范慎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无用好男人。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所以只留下他一个人孤单地呆在医院里,等待着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到来。 “好人没什么好报。” 在一个寂清的深夜里,范慎似乎能清晰地捕捉到自己的咽喉肌慢慢放松,再也无法松紧,自己的呼吸肌也渐渐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一样软弱无力地平铺开来。医院的那个干净小护士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身旁的是位大妈,正眼含悲悯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 “这就是要死了吗?” 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生活滋味的渴望,让他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复杂感觉,而为自己送终的居然不是自己心中期盼很久的可爱小护士,而是这位欧巴桑,无疑更是增添了范慎心头的悲郁。凄凄惨惨戚戚的,他双眼耷拉着,看着蒙在病房窗上挡阳光的那一块黑布,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狗屎。 …… …… 凄凄惨惨戚戚的,一滴湿湿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 范慎有些悲哀,伸出舌头舔了舔从眼角滑落到自己唇边的液体,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泪居然不仅咸,还带一点点腥味——难道因为在医院很少洗澡,所以连眼泪都开始泛起臭气?他忍不住在心里怒骂道:“叫你丫泪流满面,叫你丫泪流满面,还真以为是言情小说男主角?” 但他马上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为什么自己的舌头还可以伸出嘴唇去舔自己的眼泪?据医生说,自己的舌头早就丧失了活动能力,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很轻易地倒滑进食道,把自己的呼吸道堵死,从而成为世界上很少见的吞舌自杀的天才。然后他发现自己睁眼睛也变得容易了,视线十分开阔,视力也变得比得病前好许多,眼前的景色一片清亮,一个竹子编成的东西正横在自己眼前。 本来正在发呆的范慎忽然隔着那几根竹片,看到了令自己震惊不已的场景。十几个浑身充满了厉杀感觉的黑衣人,正手持锋利的武器,向着自己劈了过来!他一时间根本来不及分辩这是梦境还是濒死前的奇怪体验,纯粹下意识里把脑袋一缩,把两只手捂在了自己的面前,换成任何一个普通人大概都只会有这样鸵鸟一样的选择。 嗤嗤嗤嗤……无数道破空之声响起! 紧接着便是无数声闷哼,再之后便是一片安静。隔了一会儿,范慎感觉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地把捂在脸上的手掌分开了两根手指,偷偷往外面望去。竹片编成的筐子,把眼前的空间分割成无数块,而透过这些洞眼望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躺着十几具死尸,地上鲜血横流,腥气冲天。 范慎吓坏了,眼前看到的一切太过真切,让他一时回不过来神。紧接着,他忽然想到自己脸上的手,难道自己的手也能动了?难道自己的病真的好了?那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难道只是在做梦?等梦醒之后,自己还是那个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只能等死的废人? 如果真是那样,那不如就在这梦里不要醒的好,至少自己的手可以动,自己的眼睛可以眨。他有些悲哀的想着,用手在自己湿湿的脸上摸了摸。收回手时,却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一片鲜血,原来刚才他眼角滴下的那滴湿湿的液体,竟然不知道是谁溅到他脸上的血。范慎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心里狂呼着,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手!在他面前,是一双白嫩无比,可爱无比的小手,上面染着血污,看上去就像是修罗场里盛开的白莲一般诡魅,绝对不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拥有的小手! 连番的情绪冲击,一古脑地涌入了范慎的脑海之中,他不由呆了,无数的疑问,无比的惊恐占据了他的身心。 …… 这一年是庆国纪元五十七年,皇帝陛下率领大军征伐西蛮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司南伯爵也随侍在军中,京都内由皇太后及元老会执政。这一日,京都郊外流晶河畔的太平别院失火,一群夜行高手,趁着火势冲入了别院,见人便杀,犯下了惊天血案。 别院的一位少年仆人则带着小主人趁夜杀出了重围,被一群穿着夜行衣的凶徒追击,双方一直厮杀到城外南下的道口上,伏击的高手们却没有想到这个身有残障的少年,居然是位深不可测的强者,而在丘陵之后,竟然还有对方的援兵——这些援兵的身份更是让这些人害怕不已! “黑骑士!”被弩箭射杀殆尽的凶徒们倒在血泊之中哀呼着。援兵骑在马上,身上穿着黑色的盔甲,映着天上的月光,发着幽幽暗暗的噬魂光泽。骑兵人人手上都拿着只有军队里才允许配备的硬弩,先前轻弩疾发,已经射死了大部分杀手。 黑色骑兵的拱卫中,是一位坐在马车里的中年人,面色苍白,下巴上有着很稀疏的几络胡须。他看着场里那个背着孩子的少年仆人,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拍了拍手掌。 掌声就是出击的信号! 骑兵分出一队,就像黑夜里的镰刀一样,毫不留情地冲进了死伤惨重的杀手队伍。忽然间,杀手队伍里的一位法师举起了法杖,开始吟念起咒语,场中的人都能感觉到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波动开始在这片丘陵边上汇集。马车上的中年人微微皱眉,也没有什么动作,他身边却蹿出了一个黑影,像鹰隼一样在夜空里疾速飘了过去。 一声脆响,法师的吟诵嘎然而止,头颅高高地飞了起来,鲜血如雨。 坐马车上的中年人摇摇头:“从西边来的这些法师总是不明白,在真正的强者面前,法术就和丞相大人的笔一样,是不起作用的。” 几十名肃杀十足的黑色骑兵确认了四周的安全,握紧右拳比了一个手势,报告四周的杀手已经清除完毕。骑兵队伍分开,里面的马车缓缓前行,来到了少年仆人的身前。马车上的中年人在下属的帮助下坐上轮椅,双腿不良于行的中年人推着身下的轮椅,缓缓地靠近了场中央,一直笔直如枪的那个少年。看着少年仆人背后的竹篓,坐着轮椅的中年人苍白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红晕: “总算没有出事。” 背着竹篓的那人脸上蒙着一条黑色布带,手上提着一把似剑非剑的黑色铁钎,还有鲜血从铁钎上缓缓滴下,在他的身侧倒伏着许多死尸,死尸都是伏击的高手,尸体的咽喉上残留着血点,看来是一击致命。 “这件事情我需要你们给我一个交待。”眼睛上蒙着黑色布带的人冷冷说道,他说话的语音没有一丝颤抖,也没有一丝感情。 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面上的柔惜之色一现即隐:“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待,我也必须要给主人一个交待。” 蒙着黑色布带的少年仆人点点头,然后准备离开。 “你要把这孩子带到哪里去?”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冷冷说道:“你是个瞎子,难道让少爷跟着你浪迹江湖。” “这是小姐的血肉。” “这也是主子的血肉!”轮椅上的中年人阴冷说着,“我保证在京都里给小主子找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那人摇摇头,扯了扯自己脸上的黑布条。 轮椅上的中年人知道对方除了听那位小姐的话,就算是自己的主人也不可能命令他,只好叹口气劝解道:“京都里的事情,等主子回来了,就一定能平息,你何必一定要带他走。” “我不信任你的主子。” 中年人微微皱眉,似乎很厌恶对方的这句话,稍停半晌后说道:“小孩子喝奶,识字,这些事情你会做吗?”他冷笑道:“瞎子,你除了杀人还会什么?” 那人也不生气,轻轻推了推背后的竹篓:“跛子,你似乎也只会杀人。” 中年人阴阴一笑:“这次出手的只是京都里的那些王公贵族,等主人回来后,我自然要开始着手清理他们。” 瞎子少年摇摇头。 中年人的手轻轻在轮椅上抚摸着,似乎在猜测对方在害怕什么,片刻之后,他皱眉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可是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除了孩子的父亲能够保护他,还有谁有能力保护他逃过那种不知名的危险?” 瞎子少年忽然开口说话,声音仍然是那样的毫无情感:“新的身份,不被打扰的人生。” 中年人想了想,微笑着点了点头。 “哪里?” “儋州港,主人的姆妈现在居住在那里。” 一阵沉默之后,瞎子少年终于接受了这个安排。 中年人微笑着推着轮椅转到瞎子少年的身后,伸出双手将竹篓里的孩子接了下来,看着小孩子冰雕雪琢般的可爱小脸,叹息道:“真和他妈妈长的一模一样,太漂亮了。” 他忽然间哈哈大笑道:“这小家伙将来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远处他的那些下属沉默站立着,忽然听到大人发出如此开心的笑声,面上虽然依然是纹丝不动,但内心深处却是十分震惊,不知道这个小孩子究竟是什么样重要的人物。 “嗯?” 少年瞎子偏了偏头,伸手将孩子接了回来,他虽然比一般人类更加单纯,但也不愿意让筐中婴儿的脸离这条毒蛇的手太近,同时用一个单音节的词,表示了纯粹礼貌上的疑问。中年人微笑着,看着小孩子的脸,笑容里却有股子说不出来,特别令人恐惧的味道: “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居然能够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血,经历了今天晚上如此恐怖的事情,居然还能睡的这么香,真不愧是……” 他的声音忽然压的很低,保证自己的下属都听不到自己后面说出的字:“……天脉者的孩子。” 这位中年人在京都里手握大权,手段狠辣无比,但凡犯事的官员落到他的手上,不出两天便会吐露实情,眼光更是毒辣,但就是这样一个非凡人物,也没有看出来,这个小孩子不是在香甜地睡觉,而是被吓的昏了过去。 …… 天脉者,天指的是上天,脉指的是血脉。 天脉者的意思,就是指上天遗留在人间的血脉。在这个世界上的传说中,每隔数百年,便会有一位上天遗留在人间的血脉开始苏醒。 这种血脉有可能代表强大到无法抵御的战力,比如遥远的纳斯古国里的那位大将军,在国家即将被野蛮人灭亡的历史关头,以他个人的勇猛和战力,刺杀了野蛮人原始议会里的大部分成员。也有的天脉者会表现出在艺术或者智慧上的极大天赋,比如西方的那个刚死了三百年的波尔大法师及他的夫人剧作家伏波。自然,没有人能证明他们是上天眷顾苦难的人间,而留下来的血脉。但事实上,这几个人给人间带来了和平与很多其它的东西。而且所有的天脉者最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国家可以察到蛛丝马迹。他们只是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消失,除了留下一些隐晦的记载之后,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他们存在的东西。 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恰恰是知道天脉者这种异象确实存在的极少数人之一。不知什么原因,范慎死去之后,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投生到一个婴儿的身体里,而且这个婴儿的父亲或者是母亲,居然是大陆上面神秘莫测的天脉者。 天明时,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马车缓缓走上了通往东面的石板路,在马车之后,一队黑色骑兵与一位坐在轮骑上的苍白中年构成了一幅很诡魅的画面。马车硌着石头,巅波了一下,将平躺在软色丝绸垫上的婴孩弄醒了。 婴儿的双眼有些无神地离开那些救了自己性命的人们面容,望着马车的前方,全不像一般的婴孩那样视线游移,清澈无比却无法聚焦,却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柔嫩的小身体里,竟然容纳着一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灵魂。目光及处,那处的车帘随着迎面而来的风飘了起来,露出一角车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后的长长石板路,就像是无数幅的画面,正在不停地倒带。 马车前方,瞎子少年正紧紧握着手中的铁钎,眼睛上面蒙着一块黑布,蒙住了他的双眼,也蒙住了这天。 第一章 故事会 儋州港在庆国的东面,虽然靠着大海,但由于最近南方的几个港口已经建设起来了,预计中的往西方去的海路也早已经联通,所以国家的贸易重心已经移往了南方。这个港口就渐渐显出了颓败,往日热闹的港口早在几年前就变得安静了起来。 海鸥自在地飞翔着,不再有那些可恶的水手来骚扰。 而原本就居住在儋州港的居民并没有觉得生活有太大的变化,虽然收入减少了一些,但皇帝陛下早就免了这里的几年税收,所以日子过的还可以,而且这个海港很美丽,如今又变得安静了,自然更加适合人们居住。 所以偶尔也会有些大人物会选择在这里建造庄园。 但由于离京都的距离太过遥远,所以真正留下来的官员并不多,勉强能算得上的,应该是城西那家院子里的老太太。 听说老太太是京城里司南伯爵的母亲,选择来这里养老。城里的居民们都知道司南伯爵似乎很受皇帝陛下的赏识,一直没有依照法例外派,而是留在京城的财政部里做事,所以大都对那个院子表示了足够的礼貌和敬畏。 但小孩子是不懂这些的。 这一天风和日丽,大人们坐在酒馆里享受海风所携来的咸味和湿气,享受盐渍的梅子和杯子里的那些酒水。 也有一堆十几岁的少年正围在城西司南伯爵别府的后门石阶外,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正在做什么。 往近处看,才发现是个十分有趣的场景,原来这些少年都是在听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子讲话。 小男生长的很漂亮,眉毛如画,双眼清亮无比,声音却还是奶气未褪,但说话的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厉害。 只听他叹了口气,小小的胳膊比划道:“话说那楚门走到墙边,发现那里有个梯子,所以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找到了门,所以推门而出……” “然后呢?” “然后?然后……自然就是回到人世间咯。”小男生嘟着嘴,似乎很不耐烦旁边比自己大的少年们居然会问出这样弱智的问题。 “不会吧?难道不会去把那个什么什么哈尼……” “哈尼死。”另外一个少年接话。 “对,难道楚门不去把那个哈尼死打一顿出气吗?就这样被关了好多年。” 小男生耸了耸肩:“没有哎。” “嘁!真没劲,范闲少爷,今天这故事可没有前几天的故事好听。” “那你们喜欢听什么?” “缥邈之旅。” “风姿物语。” “嘁!”叫范闲的小男孩,对着四周比自己大的孩子们比了个中指,“打打杀杀不健康,四处挖宝不环保!” 院里忽然传来一个极为愤怒的声音:“少爷!你又到哪儿去了?” 围成一圈的孩子学他模样也比了个中指,只不过人数多,所以显得壮观许多,同声发道:“嘁!”然后笑嘻嘻地散了。 叫范闲的小男孩儿从石阶上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转头就跑进了院子,只是关门之前,那双机灵劲儿十足的眼睛,瞄了瞄对面杂货铺里那个年青的瞎子老板,脸上浮现出与他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复杂情绪,然后轻轻地关上了木门。 ——————————————————————— 这是范慎来到这个世界上第四年。这些年里,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自己是真的来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世界似乎是一样的,但又似乎有很多不一样。 通过偷听伯爵别府里下人的说话,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原来自己是京都司南伯爵的私生子。 就像一般的豪门恩怨剧一样,私生子的身份很容易遭致大姨妈、二姨奶之流的毒手什么,而自己那个便宜老爹似乎又只有自己这一个儿子,为了延续伯爵的血脉,所以自己被送到离京都十分遥远的儋州港来了。 这些年来,他渐渐地习惯了自己的身份。虽然说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被困在一个幼儿的身体里,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都要经受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如果换成一个正常人,只怕会发疯——但很凑巧的是,范慎前世的时候,就是个重症肌无力患者,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很多年,现在只是有些行动不便而已,与前世的凄惨情形比较起来,也就不算什么,所以他现在寄居在这个小儿身体之中,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应。 最不适应的其实是现在的名字,在他一岁的时候,京都的伯爵大人寄了封信来,将他的名字取成:范闲,字安之。 这名字不好,听上去很像他原来家乡里骂人的话——“犯嫌”。 但他的外表只是个小孩子,所以根本不可能用言语表示反对。 前世在医院里治病的时候,前期还可以扭动头部,所以经常央求那个可爱的小护士给自己买些盗版影碟和书籍来看。 在伯爵府中住久了,虽然老夫人外冷心热,骨子里很疼爱自己,府里的丫环下人也没有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另眼看待,但是无处与人交流的痛苦还是让他有些不爽。 难道能和丫环去说自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难道能告诉教书先生,自己其实能认得这书上所有的字? 所以他经常偷偷溜出伯爵府侧门,和街上那些平民的孩子一起玩,更多地是在给他们讲故事,讲自己那个世界里的电影小说。 似乎他想以此来提醒自己些什么,提醒自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自己的那个世界里有电影有网络,有yy小说。 直到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讲述了楚门的世界这部电影。这电影的剧情本就有些木然,又没有金凯瑞在那里扮可爱,所以他应该很清楚,这些儋州港十几岁的少年们根本不可能喜欢。 但他还是讲了。 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一种荒谬感,自己明明是要死的人,为什么会忽然在这个躯体里重生?不免会想到那部电影……也许,眼前的这些人这些街道,天上飞翔的这些海鸥,都是被人安排的? 就像楚门一样。 楚门最后发现了他身处世界的虚假,所以毅然地坐船而行,找到了出口。 但范慎,不,应该是范闲……知道自己不是楚门,这个世界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一个大的摄影棚。 所以他发现自己天天讲故事提醒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这本身就是很荒谬的一个举动。 第二章 无名黄书 重生之后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现在四肢灵活,可以活蹦乱跳,这个认识让范闲感到很欣慰,没有得过他那种疾病的人们,大概是很难感觉到这种快乐的——他安慰自己,这或许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 用了整整四年,他才想清楚这个问题,既然有重新再活一次的机会,那自己为什么不好好活一场呢?既然老天爷赐了自己新生,自己如果不好好过,岂不是太不给老天爷面子?比如既然自己现在能动了,那为什么不多动动? 所以整个伯爵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这位庶出的小少爷是个闲不下来的角色。 “少爷,求您了,快下来吧。” 这个时候,范闲正坐在院子里假山的最高头,看着远方海平线,微笑着。 但在丫环的眼中,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居然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还有着那样成熟到爆掉的微笑,很明显小家伙是患了失心疯。 渐渐的,假山下的人越聚越多,七八个下人围着假山着急。 司南伯爵虽然受皇帝陛下赏识,但毕竟爵位不高,官也不大,明面上的收入也不会太多,就算收入多,也不可能全部用到自己的母亲和私生子的身上,所以伯爵别府内的下人并不太多。 范闲看着假山下的那些人着急的脸色,不由叹口气,老老实实地爬了下来:“只是运动运动,着什么急呢?” 下人们早就习惯了自家这位小少爷有学大人说话口气的怪癖,见怪不怪,一把抱过他,便去洗澡。 等范闲被洗的口红齿白体香肤嫩之后出来时,丫环又抱起来了,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脸蛋,取笑道:“少爷生的像别家的小姐一样,将来不知道让哪家的小姐享福呢。” 范闲傻乎乎地没有接话,他还不至于用四岁小孩子的嘴巴去调戏十几岁的丫环姐姐,这种没品的事情他是不屑做的——等到自己六岁再开始这项伟大而又有挑战性的工作吧。 “该睡午觉了,小祖宗。” 丫环拍拍小家伙的屁股,她们一直很奇怪,伯爵别府里这位小少爷年纪虽小,性情已经开始显出顽劣的开端,但在某些方面却一直保持着一种成年人的自律与刻苦。 比如睡午觉。 但凡有过正常童年的人们,总是会记得自己当初在明媚的午间阳光中,是如何地与那些逼迫自己睡觉的大恶魔们拼命斗争的伟大事迹。 那些恶魔们有的叫爸爸,有的叫妈妈,还有的叫老师。 但范闲少爷是个从来不需要人来逼自己睡午觉的人,每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他就会堆出最可爱的纯真笑脸,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卧房开始睡觉,而且中途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老夫人最开始不信,喊丫环们盯着小家伙,以为他是借睡觉之名,在床上胡闹,但盯了大半年,发现这孩子每次是真的睡的死死的,甚至喊都很难喊醒他。 从那以后,丫环们就不再注意这件事情了,当他睡觉的时候,一般都在外面守着。 这时候是夏天,丫环们自然乏的厉害,斜歪着身子,手中的小罗扇有一下无一下地轻轻摇着,偶有飞萤在扇风中轻舞。 …… …… 回到卧室之中,范闲爬上了床,掀开上面铺着的席子,小心翼翼地从下面自己掏的暗格中取出一本书来。 那本书的封面微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但边角之上绣着一些不知道代表什么含义的纹饰,每一笔画的最后都勾卷了起来,像流云一般,又像是颇有上古之韵的广袖一角。 他轻轻翻开这本书,翻到第七页,那上面画着一个赤裸的男子,在身体上有些红色的线条似隐非隐,不知道是用什么涂料画成的,竟然让观看的人产生了一种视觉上的错觉,似乎这些线条正在依循着某种方向缓缓流动。 范慎叹了口气,自己的外表只有四岁,所以一向不敢太过表露本性,好在还有这么一本书可以让自己打发一下无聊至极的时间。 这本书是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个叫做五竹的瞎子少年留给自己的。 范慎一直记得那位瞎子少年,自己这个世界母亲的仆人。 当年他被困在小小婴儿的身体中时,就曾经在那个少年的怀中呆过。从京都一路到海边的这个港口,也许对方认为自己年龄太小,根本不会记住什么。但范慎的灵魂却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婴儿,一路同行,早就能看出瞎子少年对于自己这个婴儿的关怀乃是发自内心,根本作不得假。 但不知道为什么,瞎子少年将自己送到司南伯爵府后,便离府而去,任由老夫人如何挽留,也没有留下来。 在他离开之前,便是将这本书放在了婴儿的身体旁边。 范慎一直对这件事情有些疑惑,难道这位仆人就不怕自己瞎练?转念一想,便知道了原因,自己是个小孩子,根本不可能认识书上那些字,自然也就不怕练出问题来了。 但范慎恰巧认识这个世界上的字,恰巧经历了这次重生大变之后,他连鬼魂神仙这种事情都深信不疑,更加确信眼前这本很像香港无线电视剧里道具的书籍,就是某种真气的修炼心法。 只是可惜没有名字,不然自己就可以去找街上的那些孩子们打听打听,这门真气修练心法,究竟厉不厉害。 想到这里,范慎又呵呵傻笑了起来,既然这贼老天让自己重活一次,自己更要珍惜啊,这内功可是自己那个世界里没有的好东西,就算眼前这无名心法不咋嘀,但也禁不住自己从一岁开始练。 要知道这可是比打娘胎里开始练,也低不了几个境界。 要知道这全天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些百姓们奉若神祗的几大宗师,就算他们再天才,也不可能和范慎一样,从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练内家真气。 这叫什么?这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叫笨鸟先飞。 更何况自己不会比那些初窥武道的少年们还要笨吧? 范慎这样想着,已经有明显气感的真气流开始缓缓循着那些书上描绘的线条,在他的身上流动起来,那种感觉十分舒服,就像某种温暖的水流正在洗刷着他体内的每一寸内脏。 渐渐地,他进入了冥想状态,很舒服地在床上睡着了。 第三章 练功与读书 其实范闲并不知道,自己修练的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内功心法,如果换成一般的武者,一定会小心翼翼,无比谨慎地修行,而且一定会请师长或者是值得信任的朋友帮忙看护。 这门功法最艰险的便是在入门处,要积功入丹田雪山之时,修行者的身体与心灵的反应速度便会产生极大的差异,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修行者的身体机能会变得像一个无法动弹的植物人一样。 如果此时修行者如果没有经验,很容易误以为自己走火入魔,强行要收纳真气入府——如果运气好,实力异常强悍的修行者可能将体内乱窜的真气归入经络之中,但也就等于练功没有半点作用。如果是初学者,则可能被这种惊慌,导致真正的心魔入侵。 而像范闲这样的初学者,不但没有走火入魔,反而比那些强者们更容易体会到那种玄妙的感觉,则要归功于他的身世和运气。 因为当他开始修炼这种无名真气的时候,寄居的身体还是个婴儿,从母体之中带来的先天之气还没有完全赠还给天地万物,还停留在他的体内,所以修练起来事半功倍,甚至还奇妙无比地将先天真气屯留了大部分在自己的经脉之中。 而修行者最容易遇到的心魔一关,对于范闲来说,也不怎么困难。 不要忘记,在前世的时候,范闲曾经缠绵病榻长达数年之久,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大脑不能指挥自己的身体,所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便没有惊慌,反而有一种找到过去残留记忆的温暖。 所以第一次修练时,气感刚刚感觉到,便开始乱窜,让他身体无法动弹的时候,他并没有十分害怕。 正因为无所畏惧,所以心无杂念,反而让他轻轻松松地迈过了最艰难的一关。 从那以后,修练便变得简单了起来,只要默念功诀,便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冥想状态——所以对于范闲来说,每天的午睡,那是十分香甜,雷打不醒的。 一般的修行者极难进入冥想状态,因为那需要机缘巧合,像这孩子一般天天用午睡当冥想的做法,真是奢侈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 上天是真的很眷顾他。 …… …… 一觉睡醒,凑着那张清新可爱的小脸在丫环姐姐手上的毛巾里打了个滚,就算是把脸洗了。 下午的时候,便开始在书房里跟着伯爵府专门从东海郡请过来的教书先生学习。这位教书先生年纪并不大,约摸三十多岁,但身上的感觉却是老腐味十足。 庆国早在十年前便兴起了一场文学改良,以文书阁大人胡先生的一篇文学改良刍议为发端,如今的文场之上,正是古文与今文大战的沙场。 所谓古文便是范闲记忆中的文言文,而今文,则有些像白话文,只是用辞要雅训一些。 范闲的教书先生,是古文派的粉丝,所以天天教范闲看的便是些什么经书,这些经书虽然与范闲那个世界的四书五经不大一样,但很妙的是,居然很多内容意旨相差并不太大,也有儒墨法道之分。 以至于范闲第一次听课的时候,便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夏日热闷,书房里也是热气蒸腾,教书先生将南面的窗子推开,窗外蝉声透了起来,和着清风,极是清美。先生回头一看,自己的小学生正趴在桌上发呆,正想出言训斥,但看着那张清美的小脸蛋儿,不知怎的却心头一软。 教书先生其实很欣赏自己这个小学生,小小年纪,居然谈吐清楚,对于书上所载的前人微言大义也能明白一二,对于一个四岁顽童来说,实在是很不容易。 教书先生自己也有疑问,心想司南伯爵未免也太心急了些,给自己的信中要求太高,逼不得已之下,只好现在便开始教四岁黄口小儿经文。如果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也不过就是学些字,背背童蒙之学罢了。 等教书完毕,范闲极有礼貌地向先生行了一礼,然后恭敬地等先生先离开书房,这才脱了已经被汗湿了的外衣,往书房外跑去,急得身后的丫环一路嚷着小心一路跟着。 等进了正院,范闲马上停了下来,脸上堆出天真可爱的纯纯笑容,像小大人一样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看见正中央坐着的那位老夫人,开口奶声奶气喊道:“奶奶。” 老夫人面容和蔼慈祥,深深的皱纹里全是岁月的痕迹,只有偶尔眼神里露出的某些神情,才让别人知道,这位老夫人其实相当不简单——据说司南伯爵能有今天,与老夫人在京都里的关系分不开。 “今天学了些什么?” 范闲很老实地站在椅子前,将先生教的东西说完了,然后行礼完毕,去偏院和妹妹一起吃饭。 老夫人和孙子之间,似乎很陌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范闲是个私生子的原因,老夫人虽然没有虐待他,但总是对他要求特别高,因此感觉上总显得有几丝生疏。 范闲还记得自己只有一岁的时候,眼前这位老夫人曾经在深夜里抱着自己哭泣,老夫人自然想不到一个一岁的婴儿能听懂她的话,更将她的话一直默默记了下来。 “孩子,要怪就怪你父亲吧,可怜的小家伙,刚生下来妈妈就没了。” …… …… 身世?这是范闲心头一个极大的疑问,刚到这个世界时便遭遇到了一场狙杀,虽然现在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京都高官司南伯爵,但自己的母亲是谁?当年司南伯爵还在跟随皇帝陛下西征的大军中,那些杀手自然是针对自己的母亲来的。 但他体内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灵魂,所以自然不可能会对没有见面的司南伯爵有什么父子之情,只是偶尔还会想到那个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女子,那位自己名义上的妈妈。 第四章 深夜来客 “在想什么呢?” 两个丫环正在端菜,坐在范闲右手边的小姑娘嘟着嘴问道。小姑娘皮肤有些黑,又有些瘦,所以和漂亮的像女孩儿样的范闲坐在一起,就显得格外的可怜了。 范闲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头上的黄毛,嘻嘻笑道:“在想京都里面,你们平时都吃些什么菜。” 这个比范闲还要小的小女孩儿,是司南伯爵的亲生女儿,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叫做若若。 因为自幼体弱多病,而老夫人又心疼这个孙女,所以一年前就接到澹州来养病。只是养了将近一年,并没有什么起色,头上的头发还是有些稀疏,官宦人家,自然不会缺衣少食,所以不可能是营养不良,大概是先天体弱。 范闲和这个小丫头很投缘,虽然自己是以大叔的心态在对付这个小丫头,只是心疼对方,所以时常带着她玩,给她讲故事,但在旁人的眼里,却成了他们兄妹情深的佐证。 只是范闲的身份有些尴尬,私生子毕竟不能和正牌小姐相比,所以丫环们都刻意不提京都里那个伯爵府上的事情。 听到哥哥发问,小女孩儿很认真地扳着手指头,开始数在京都里一般都吃些什么东西,但数来数去,三岁的小丫头哪记得住什么,只会翻来覆去地说糖葫芦和面人儿。 吃完饭后,已经有些晚了,太阳在陆地的另一边沉了半边,浓浓暮色笼罩着整座庭院。 “若若啊,你还真是个弱弱。” “哥哥欺负。” “好了,今天想听什么?” “白雪公主。” 范闲忽然笑了起来,幸亏旁边没有别的人,不然看见四岁小男孩的脸上浮现出这种成年人才能有的怪异笑容,一定会吓一跳。 “哥哥给你讲鬼故事好不好?” “不好!”范若若吓了一跳,拼命地摇头,黑黑的小脸蛋儿上居然马上淌下两行清泪,很明显,在这一年里,已经受过不少鬼故事的荼毒。 …… …… 欺负小丫头只是范闲的恶趣之一,他最拿手的还是欺负那些丫环,经常讲些鬼故事给她们听,然后吓得那些青春气息十足的女孩子尖叫不停,大家在床上瑟瑟挤成一团。 虽然范闲为了掩饰自己,不可能用言语去调笑她们,但这个时候总是可以享受一下香泽腻脂的拥抱。 他安慰自己,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还处在需要触摸的期间,这些不算无耻,只是很正常的需要。 而每当丫环们好奇,小少爷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可怕的故事时,范闲就会把责任推到教书先生身上。 所以丫环们现在看着教书先生的眼光都有些不善,心里想着伯爵老爷花大钱请你来给小少爷讲课,你居然给他讲鬼故事,吓坏了小孩子不说,吓坏了我们这些花朵儿,你就是罪过太大了! 依照旧例的鬼故事夜话结束之后,两个丫环面带受惊之色,犹有满足之情,侍候小家伙洗了洗,便关门让他睡了。 似乎又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范闲将自己脑袋底下那个硬硬的瓷枕趴到一边去,又去衣柜里取出冬天穿的袍子,规整成四方,便成了个枕头。 他靠在枕头上,两只眼睛却是睁着的,在黑夜里发亮,许久没有睡去。 虽然已经接受了自己转生到这个世界来的事实,但并不见得能够习惯这个事实,这时候应该才晚上九点多钟,就要睡觉,实在是很不舒服。 更何况他前世在病床已经睡的够久了。 他摸了摸床的表面,发现自己做的暗格应该不会被人看出来,稍微放下了些心,很自然地,体内的真气开始缓缓流动,随时有可能进入那种冥想的状态。 在遁入空无状态前的一刹那,范闲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怎样生活?以后的这几十年,自己应该怎样过呢? 还没来得及进入植物人状态幻想今后的三妻四妾,却被一个不速之客生生惊醒。 …… …… “你是范闲?” 他的床前忽然多出了一个人,那双眼睛里全是冰冷的颜色,瞳子里染着一丝不寻常的褐色,一看便知道对方不会怎么热爱生命。 很彬彬有礼的一句问话,但如果是从半夜三更偷偷跑进你的卧室,而且蒙着脸,手上拿着一把刀,腰里别着几个小袋子的人口中问出来,无疑是很让人受惊吓的。 也亏得范闲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四岁小男生,不然看见这位怪叔叔,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之内叫出声音来。 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一个能够悄无声息进入伯爵别府的夜行人,肯定是本领高强、心狠手辣的家伙,如果自己叫了,那对方肯定就把自己杀了。 想到这点,范闲不免有些骄傲于自己临危不乱的本领,咳了两声,强抑住内心深处无比的紧张,扮成最可爱的乖宝宝形象,扑了上去! …… …… “爸爸,你终于回来了!” 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眼泪汪汪地扑向某个杀手的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只是小孩子的双手太短,所以环不过来,只好用力地抓着对方的衣服,似乎是怕对方就此跑了。 也许是因为抓的时候太用力,所以嘶的一声,小男孩的手上便撕下了对方的一块布料。 夜行人眉头一皱,也不见他怎么动作,整个人便从范闲的怀抱里脱身而出,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为什么这个司南伯爵的私生子要叫自己爸爸。 同时他也很疑惑,自己这身衣服乃是院中特级品,就算是刀子也不容易划破,这个幼童怎么用手就抓破了? 他疑惑,范闲更是纳闷到心头吐血——趁身边没有人的时候,范闲经常用假山上的石头来试验自己体内无名真气的威力,当发现自己嫩细的小手指也可以勉强捏碎那些并不怎么坚硬的松石后,他对于自己的自卫能力有了一定的信心。 范闲好不容易用四岁少男哭泣计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将自己全身的真力都运到指上,满以为可以将对方制住,谁知道竟然却只抓下来了几丝碎布。 看来有事情要发生了。 第五章 闷枕 虽然范闲外表只有四岁,但内里却是个成熟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的血光和尸体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所以他一直心中有极大的不安,知道自己这不清不楚的身世,终有一天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看来今天这麻烦终于来了。 偷袭没有成功,自然不可能故伎重施,他一面可怜兮兮地饮泣着,意图迷惑那个夜行人,一面快速地转动着脑筋,想要找到逃出生天的方法。 如果呼救,对方一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杀了自己,而看对方此时并没有什么动作,显然是被自己胡乱的一声“爸爸”给叫晕了。 范闲的脑子转的奇快,一见偷袭没有奏效,倚仗着自己超幼龄的先天优势,望着那个夜行人,嗷嗷地哭了起来:“爸爸,爸爸……” 一面哭着,一面心里紧张无比地开始盘算自己怎么逃生。 “不用装了,范少爷。”夜行人说话的语气很淡漠,但是似乎没有什么危险,“看来您真的很聪明,年纪这么小就懂得保护自己,不过您应该很清楚,我可不是伯爵大人。” 说完这句话,夜行人将手中的刀子比了一比,然后向四岁的范闲靠了过来。 范闲脸上仍然是天真无瑕泪满面,心脏却紧紧收缩了一下,抽泣着说道:“那叔叔您是谁?” “我是你父亲派来看你的,所以不要叫噢。” 夜行人的双眼微褐,看上去有些丑陋,而他眼角的皱纹暴露了他的年龄,说话的口吻更是让范闲很直接地联想到那些骗小姑娘去看金鱼的老爷爷。 但范闲并没有表露出来,仍然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四岁小孩儿应该有的一丝惊恐,几丝意外,和少许生气。 “你不是爸爸!” 然后他像是没有看见对方手里拿的刀子,一扭小屁股,爬上了大床,咕哝道:“都不知道爸爸长的什么样子。” 夜行人阴笑着向床边走了过来。 忽然间,床上的小男孩扭头看着夜行人的身后,眼中闪现出一丝惊喜,叫道:“妈妈!” …… …… 这是很弊脚的一招声东击西,换成任何一个人施展出来,恐怕都不会骗过那位夜行人,毕竟对方在京都里也是独立拥有一座实验室的大师。 但使出这一招的,是个四岁的小男孩,所以夜行人很单纯地相信了,而且一听见范闲叫妈妈,夜行人的眼睛里面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猛地扭头向后望去。 他的身后自然是关的紧紧的门和那片浓浓的夜色。 砰!的一声脆响,在卧室里响起。 夜行人满头是血地躺在了地上。 范闲手里拿着半碎的瓷枕,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下这个家伙,掂了掂手中的残枕,把牙一咬,举起小胳膊,狠狠地朝着对方的后脑砸了下去。 这一声是个闷响,力气用的极大,就算这个夜行人是一代宗师,遭了这一闷枕,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醒过来。 …… …… 外面传来大丫环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姐姐,摔碎了个杯子,明天再来弄吧。” “那怎么能行?把少爷脚扎着了怎么办?” “说了明天弄啊!” 听见一向温和可亲天真可爱的小少爷难得发了大脾气,丫环住了嘴,没有再说什么。 范闲走回衣柜旁,从里面艰难地拖出一床冬天的棉被,然后双指用力一撕,将被面撕成布条,拧了拧,将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夜行人牢牢实实地捆了起来。 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已经全湿了。 一丝后怕涌上他的心头——不论前生还是今世,这都是他第一次意图杀人,虽然不知道杀死了对方没有——自己也太冒险了,如果对方真是个武道高手,自己先前那一下一定会断送了自己的小命。 将手探到夜行人的蒙面黑巾下试了试,发现对方还有呼吸,不知为何,范闲的心头竟然涌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旋即心头一凛,发现自己重生之后,似乎性格变得坚韧了许多,刚才下手如此狠辣,也没有半点犹豫。 他自己没有察觉,这是因为在如今叫范闲的孩童心里,自己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这一世的重生就显得格外的珍贵,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来伤害自己的生活。 醉过方知情浓,死后才知命重,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握着手中那把小刀,想了又想,范闲还是没有下决心将地上这个昏迷的夜行者杀死,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脸上浮现出喜色,悄悄推开房门,跑到后院从狗洞里钻了出去,来到了伯爵府对面街角处的那间杂货店外。 …… …… “啪啪啪啪……”他轻轻敲着杂货店的门板,声音很小,在安静的澹州深夜里,也没有传到远处。 但范闲知道,里面的那个人一定能听见这敲门的声音,虽然对方这四年来装作不认识自己,可是事到临头,范闲也只有想到这个人可以信任。 “谁?” 杂货店里传来了一个平淡至极,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声音。 范闲心想这个人果然还是和当年京都外一样,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眼睛转了两转,轻声说道:“我是范闲。” 果然不出范闲所料,杂货店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那个瞎子少年就这样像鬼一样地站在门口,反倒吓了范闲一跳。 范闲看着面前这个把自己送到澹州港来的人,看着对方这四年里似乎一丝也没有变化过的脸颊和双眼上的那块黑布,心里有些好奇,难道这人都不会老的吗? 第六章 来者是客 但此时他的卧室里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刺客,所以根本来不及问什么,直接开口说道:“有人来杀我,现在被我敲昏了,正躺在地上。” 瞎子少年微微侧头,心里微微一动,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低头行了一礼:“范少爷在胡说什么?” “没空在这儿扮深沉了,你总得管我才是。”范闲嘻嘻笑着,心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装不认识,不管那么多,拉着瞎子少年的手便往别府的方向走去。 “少爷仍然在胡说。” 瞎子少年微微皱眉,似乎很疑惑面前这个小孩子为什么好象知道自己身份——当年他送襁褓之中的范闲来澹州时,范闲还只有几个月大,应该没有记忆才对——那难道是伯爵府里的老夫人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 夜已深了,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狗叫,不知谁家的主人起夜摸错了房门。 瞎子少年五竹脸色冷漠,侧着身子听范闲说话,终于动作,将杂货店的门关上,抬步往伯爵府走去,范闲心里松了口气,赶着小步子跟了上去。 来到伯爵府外,两个人从狗洞那里钻了回去,站在卧室里,“看”着地下那个仍然昏迷不醒的刺客。 范闲看着地上的人,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难免有些紧张,转而问道:“五竹叔,这几年里,你一直呆在杂货店不敢认我,为什么呢?” 叫五竹的瞎子少年又偏了偏头,半晌后开口说道:“小主人,您真的让我很吃惊。” 他确实有些意外,虽然知道面前这个孩子既然是小姐的孩子,那么一定会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但五竹确实没有想到,对方才四岁的年龄,就显得如此成熟,而且居然能够……暗算到京都来的费大人。 “先处理面前这人吧。”范闲有些费力地将地上的刺客翻过身来,取下他的蒙面巾,露出刺客的真面目。 刺客面容削瘦,年纪已经有些苍老了,颌上的胡须都开始发白,但不知道为什么,白色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绿幽幽的颜色,看上去有些恶心。 范闲吓了一跳,跳到五竹叔的身后,抓着他的衣袖,苦着脸哼哼唧唧道:“叔,这刺客卖相不好。” “这是监察院第三处的主办费大人。”五竹缓缓蹲下身体,摸到那名刺客的下颌,“全天下公认用毒最精深的三人之一,精通用毒辩毒解毒,这样厉害的人物,居然会被你用块瓷枕就断送了,不知道是您运气太好,还是他的运气太差。” “是他的运气太差。”范闲在心里暗暗说道,虽然很惊讶于地上这位的大名头,但一想到对方碰上自己这样一个貌似婴儿实则两世为妖的怪物,对方的运气确实不太好。 “别用手去摸,万一他身上有毒怎么办?”范闲提醒瞎子少年五竹。 五竹没有停止动作,也没有解释什么,但那股子劲儿让范闲觉得对方是在向自己表示,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够毒死他的毒物。 范闲挤着眉头,苦脸问道:“叔,那这人怎么办?” 他不是自来熟的脾气,只是在这个世界上,眼前这个瞎子少年是他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他唯一敢全盘相信的人,而且知道对方是很厉害的强者,所以刻意地可爱些,恭敬些,叔这个字不绝于口。 他的眼光四处溜着,最后落到那把刀上,把牙一咬,心想干脆把这个费大人捅死算了。 察觉到他的动作,五竹站起身来摇了摇头:“你的性情与小姐相差太多,小小年纪,便如此心狠手辣,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自己学的。”范闲不敢得罪这个自己唯一敢信任的强者,很恭敬地说道:“侄儿知道叔一直守在杂货店里保护侄儿,还知道叔怕母亲的仇人会因为叔的存在找到我这儿来,所以没有留在伯爵府中,所以侄儿只好自己心狠一点。” 五竹又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范闲知道母亲的这位仆人高手开始对自己起疑了,嘻嘻笑着问道:“叔,接下来怎么做?” 他的意思很明显,杀人这种事情还是让五竹叔叔来做好了。 没料到五竹淡淡说道:“少爷,你打错人了。” “啊?打错人了?”范闲顿时傻在原地,慢慢地低头去看地上那位满脸上血的刺客。 “不过打也打了,就不需要考虑太多。”五竹静静说道:“费大人是监察院第三房主办,暗底里的身份……准确来说,是你父亲的属下的属下。所以他这次来澹州,应该不是来杀你,如果他真的是来杀你,那我相信无论少爷再如何有本事,都已经死了无数次。” 范闲这才想到,地上这位刺客先前似乎是说过是自己父亲派他来的,但…… …… …… “日,长的跟t-bag一样,谁敢信这种老淫棍。” ———————————————————————— 费介这些年一直呆在京都监察院的格物所里,五十几岁的老头了,虽然身上有些诸如用毒大家之类的美誉,但整体而言,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这次如果不是一位有力人士托他前来澹州上课,而他也没有勇气拒绝,他是断然不会离开京都的。 但想不到,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学生,就被对方打了两个大包,流了半碗鲜血,险些送了老命。 他看着面前这个小男孩儿,发现对方满脸的天真可爱,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夹杂着一丝畏惧和惭愧,如此可爱的一张小脸,再加上小男孩儿的身份,倒是让他的满腹怒气无处可发。 转头看见一个仆人模样的家伙,他准备将怒气发到对方身上:“那谁!还不快把我给解开!我是伯爵大人重金聘请的费老师。” 谁知道那仆人似乎比他还骄傲,根本不理会他,冷冷地说道:“我和你上司之间的协议里,似乎没有你来当老师这个环节。” “五大人?”费介瞪大了有些浑浊,夹着褐色余毒的双眼,看清那仆人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五大人,原来是你。” 听到刺客醒过来后自称费介,范闲觉得这事情果然很费解。 第七章 坟场 他认为费介很费解的原因是:“自己那个父亲不是一向不管自己这个私生子的吗?怎么还会专程派个老师来?如果是教读书的倒也罢了,怎么搞这样一个老变态来教自己?” 看到对方认识五竹叔,范闲知道这个事情轮不到自己插嘴,装傻充愣地坐到了床上。 等大人们把事情都说清楚了,范闲才用小胳膊将费介老师身上的床单给取了下来,然后躲到五竹身后呵呵傻笑着,扮演着痴呆儿。 可惜今天露了一小手,眼前这两个厉害人物都知道面前这个四岁稚童的脑子里很不简单。 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远处隐隐传来鸡叫和下人们烧水的声音。 五竹领着费介出门而去,只是在离开之前,范闲的耳朵里听到五竹传来的一句冷冰冰的话:“什么时候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谁。” 范闲心里咯噔一声,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四年前与五竹叔千里同行来到澹州时,自己还是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他想了又想,总是找不出一个好借口,只怪当时被费介那个怪老头儿给吓惨了。 澹州城开始从睡梦里醒来,那间不起眼的小杂货店却没有开门的迹像。 在店里一个幽暗的房间里面,五竹冷冷地看着费介:“跛子是什么意思?” 费介虽然在某些方面也可称得上是一代大家,但一想到传闻中面前这个瞎子少年的冷血毒辣,也不免心头有些惴惴,回答道:“少爷总是要长大的,将来总会面临京都里面的那些事情,早些做准备,将来也可以多些胜算。” 五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个瞎子,但费介总感觉那块黑布后面有两道足以杀人的精光正盯着自己,他微笑着说道:“五大人如果有意见,我可以马上回京都,相信大人会尊重您的意见。” 五竹摇了摇头:“我想跛子让你来,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不错。”费介心想也只有面前这个家伙才敢直呼院长大人叫跛子,他弯了弯身子回答道,“大人一直没有找到小姐留下的那个箱子,很担心会被那些有心人找到,所以想请五大人指点迷津。” “不用找了,小姐去世前已经把那箱子毁了。”五竹面无表情说道。 费介点点头,转身离开,忽然又皱眉道:“总觉得小少爷有些奇怪,五大人,他才四岁大,你就让他修行如此霸道的真气功法,难道不怕出事?” “奇怪的还在后面,他的真气功法也不是我教的。”五竹看着这个即将成为小主人老师的毒物,淡淡道:“就辛苦你了。” 费介摸了摸自己头上隐隐作痛的伤口,总觉得这句话好象有些什么不好的兆头,苦笑着告辞。 等他走之后,瞎子五竹进入杂货店的一间密室,呆呆地对着角落里一个蒙满了灰尘的箱子,眼睛上依然蒙着那一块黑布,但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在思考着什么。 …… …… 白天的时候,伯爵别府来了位奇怪的先生,递交了名帖之后,得到了老夫人的亲自接见,又不知如何,得到了老夫人的信任,开始担任范家少爷的第二任先生。 丫环们早就把这件事情传开了,都很奇怪,一个头上裹着纱布,看着像老流氓一样的家伙怎么有资格当自家可爱少爷的先生。 书房里,范闲正乖巧可人地给费先生捶背,昨天夜里把人敲了闷枕,这时候得赶紧讨好讨好。 “老师啊,这可不能怪学生。”他奶声奶气说着话,自己心里觉得挺恶心,“您拿把刀子,学生年纪小,所以冲动了些。” 费介心想自己不拿刀子怎么把那门撬开,自己只是准备偷偷来看看这个传说中的私生子长的什么模样,谁知道小孩子家家的,居然半夜不睡觉在玩失眠。 所以有此误会也是难免的,只是后脑还有些痛,可惜了,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把这笔债讨回来。 “我还以为老师会悄悄来教我。” “不错,在很多江湖传说中的故事里,独处小园的少年,偶遇一个风尘异人,学得惊世之艺,而身边之人一无所知,这种事倒是常有。” 范闲苦兮兮地望着费介老师,听他说话。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而且你不是我儿媳妇儿,我也不喜欢天天爬墙。”费介的脸色不太好,看着面前的小男生,“所以既然能够有个身份,还是用这个身份教你比较好。” 范闲嘿嘿笑着,爬到他腿上坐好:“老师,你和我爸爸认识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费介脸上一阵青红,明知道面前这个小家伙一肚子狠水,还在自己面前扮演天真,自己身体里生出一种浑然无力的感觉,听到对方发问,想了想才回答道:“伯爵大人是我上司的朋友,所以他请我来教你,你以后还是叫我老师吧。” “老师?那您准备教我什么呢?” 费介嘿嘿笑着,微褐色的眼瞳里闪过一道妖异的光芒:“我只会……用毒,所以我来教你怎样用毒杀人,怎样不被别人毒死。” 本来以为这句话,可以吓到小朋友哭,但费介马上想到自己面前这位小朋友不是一般人,自己这招估计没用。 果不其然,范闲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兴奋,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显得格外感兴趣:“那还等什么呢?要不要我去捉几只兔子来当试验品?兔子不好,那就用蛤蟆?” 费介傻痴痴地转过身去,心想这小家伙真的只有四岁吗? ——————————————————————— 数月之后。 离澹州港约有十几里路的乱坟冈里,微微发白的东方天空中,淡淡的晨光,洒在幽暗的坟地里,让这片土地显得更加的鬼气森森。 费介笼着双手,站在坟地的外面,看着那个正在坟坑里蹲着身子的小少爷,眉头微微地颤抖了几下。 这次是借口出游,向伯爵府老夫人请的几天假,将范闲带到坟地里刨尸,用来学习人体构造。 虽然知道范闲少爷和一般的小男生有很多的不一样,但当费介看到范闲居然只用了一会儿的时间,就习惯了坟地里的阴森气氛,居然这么快就稳定住了心神,开始按照这一个月里学习的相关内容,对坟地里的尸体开始解剖,费介自己很受惊吓。 他一向就是和这些死尸打交道的专业人士,但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可以如此平稳面对尸体的四岁小男孩。 坟坑中一片污臭,一个漂亮干净的小男孩戴着个大口罩,他小小的双手正从一具半腐的尸体里往外拖出粘成一团的肠子。 这个场景很恐怖,很可怕,范闲觉得自己的第二次人生依然凄惨。 第八章 年龄不是问题 取下口罩,又用清水洗了手,范闲开始记录这具尸体所表现出来的特征,然后分析可能得的病症,详细地记录在费介老师提供的一个大黑皮本子上面。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发白,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着:“老师,还有什么要做的?” 费介看着他,皱了皱眉,没有想到小家伙居然胆子大到如此的地步。 没有等他开口说话,范闲终于没有忍住恶心,跑到地垄下面,哇的一声,开始拼命地呕吐了起来,等到烦闷稍去,这才站了回来。 费介的眼神里飘过一丝温柔,心想自己让四岁大的孩子接触这些生命里最恐怖的东西,会不会太残忍了一些?直到看见范闲吐了,费介忽然发现,只有这时候的范闲,才真正地像一个小孩子,而不是时时刻刻都像有另一个灵魂隐藏在里面一样。 “算了,先有个直观的认识,下次再说。” 费介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便听到范闲清稚的声音说道:“可惜澹州港是个小城市,死的人太少,不然可以找具新鲜的尸体。” 费介心里咯噔一声,缓缓转头面对着范闲没有一丝杂质的双眼,不知道想从这眼里看出什么来,许久之后才冷冷说道:“为什么……” “嗯?” “为什么你不害怕?为什么你不因为我让你做这些事情而感到愤怒?”费介觉得很费解,皱着眉,看着小家伙。 范闲低下头,很恭敬地说道:“因为老师说要毒死一个人来让我观察学习,我很怕,所以我宁愿来挖尸体。”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怕的事情。” “是。”范闲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小闲才四岁半。” “年纪小不是借口。”费介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虽然你年纪小,也许有些事情不懂,但要知道,像你这种贵族的私生子,在以后的岁月里面可能会面临许多的阴谋与伤害,有时候这种廉价的同情心,往往是杀伤自己的利器。” 说完这句话,费介有个奇怪的念头,也许自己说的所有东西,面前这个小孩子都可能懂。正在此时,晨光忽然映入半抬起头来的范闲双眼之中,反耀出一种很奇妙的光泽。 费介心头微颤,觉得小男孩的这对眸子十分妖异。他这一生不知道用毒杀过多少人,当年先皇北伐之战,自己配置的毒液少说也杀了北魏国上万士卒,如果要论罪业,自己是命中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但为什么自己看着面前可爱的小家伙,却会禁不住地害怕起来? 将被挖开的无名坟墓重新整理好,一老一少古怪的师徒开始循着天光来处往东面走去,一路走着,费介忽然问道:“你应该很好奇吧。” “嗯。”范闲鼻子里嗯了一声,甜甜的笑容里夹着一丝羞涩,“老师对我很用心。” 费介根本没想到小孩子会答非所问,苦笑着说道:“这时候还能笑出来,真的很怀疑你的神经和你的大脑成熟程度。” “笑比哭好。” “那倒是。”费介的目光投向远方隐约可见的城墙,皱眉说道:“你父亲在京都的家产很大,将来要与你争家产的人很多,所以你必须变得更强,学习更多。” 范闲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盘算着,一向听说自己的父亲司南伯爵很受皇帝陛下信任,所以没有外派地方,而是留在京都里面。 前年京都里政治动荡,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都在那场政变里死去,最后皇帝陛下牢牢地控制住了局势,血洗了无数王族贵族之家,而自己的父亲虽然也是位贵族,却很奇妙地依然保持着陛下对他的信任,这官反而是越做越大了。 但范闲还是不能够理解,是什么样的家产,居然会害死自己,会让自己的父亲请来京都最可怕的监察院中人,来充当自己的老师。 “我明白,将来肯定有人会想杀我,所以老师教我用毒,其实是怕我被人毒死。” “不错,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是最方便,也是最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就是用毒。”费介将手放在他的头顶轻轻摸了两下,“我的任务就是在这一年之内教会你这些方面的知识,保证将来没有人能够在饭菜里下毒,毒死你。” “为什么是现在?前些年难道就不怕人毒死我。”有些问题必须问清楚,所以范闲顾不得害怕让对方察觉到自己超越年龄的成熟,继续追问着。 费介微笑着,笑容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阴险味道:“因为上个月,司南伯爵的姨太太刚好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说伯爵府的产业,你已经多出了一个竞争对手,而那位姨太太,刚好和监察院里的某些人有些关联。你父亲担心你这边出事,又不方便长期派人保护你,因为那样反而容易让你过早地浮现出水面,所以才安排我来教你。” 范闲注意到费介用了两个称呼,司南伯爵和父亲。 “我是私生子。”范闲甜甜地笑着,“按本国法律应该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爵位的,姨太太应该不会太担心我呀。” “这世界上,什么事情能说的准呢?”费介随口答道,“虽然五大人一直在暗中保护你,但他毕竟不可能当你的保姆,饭菜里的毒药毒不死他,却能很轻易地杀死你。而你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有多少人会陪着你一起送命。” 范闲越来的疑惑了,心想自己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究竟在暗中有着怎样的权势,明显比一个伯爵所能拥有的权力和能力要大太多。 …… …… 晨光微熹,费介牵着他的小手往澹州城走去,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落在地上拉成长长的两截,费介看了他还有些苍白的小脸一眼:“其实死人是最不可怕的。” “是。” “以后不要用那种真气来控制自己情绪了,人的情绪不能得到正确地渲泄,就算你体内的霸道真气真的练到顶峰,也只会成为一个只会杀人的怪物。” “是。”范闲很听话地散去了体内的真气,不再强行控制自己对于死尸的畏惧和恶心。 就在这个时候,费介忽然说道:“你的衣袖里还有一截烂了的肠子,难道准备回家红烧?” “啊!”安静的郊野小道上传来小孩子的一声惊叫和某个不良老师的阴险笑声。 第九章 不耻而问 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年幼的范闲开始跟随从京都来的费老师学习关于毒药的一切知识,偶尔抽空出城,翻山越岭去找那些马钱子、巴巴多斯坚果之类的植物性毒药,还尝遍了各种菌类,肚子疼了无数次,要不是身边有位毒家宗师,只怕早就去了地府。 当然,为了更深入地学习这一切,在费介老师的带领下,司南伯爵的这位私生子已经犯下了累累血案,无数尾巴不长的小白兔,四处乱窜的癞蛤蟆的英魂就这样葬送在他那双纤细嫩弱的双手之下。 这一年,范闲五岁。 很奇怪的,从费介来到澹州港之后,一直住在杂货店里的五竹似乎也就不再刻意回避范闲,至少每当范闲悄悄溜到杂货店去喝小孩子一定喝不到的酒的时候,五竹总是会帮他做几个小菜吃吃。 范闲有时候很奇怪,五竹是自己母亲的仆人,那为什么居然连自己喝酒都不管? 范闲知道自己的母亲一定不是平凡人,所以才会拥有像五竹这样又忠心,实力又十分恐怖的强者作为仆人,但是,范闲也不确定这位盲人高手,会不会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看护着自己。 不知为何,不知不觉间,范闲已经渐渐习惯了五竹在不远的地方守护着自己,习惯了那块蒙在五竹眼睛上的黑布时不时出现在某个角落,比如巷角的竹下,比如街头的豆腐摊旁,诸如此类。 在这一年里,范闲体内的真气很缓慢却是异常稳定地保持着进展,隐隐然快要接近某个关口,但那种睡梦中就能积累的霸道真气,却变得有些不再稳定,让他的情绪隐隐有些燥动。 他知道在这个依然陌生的世界中,有许多不知名的危险,至少京都司南伯爵府中就一定有许多自己不是很了解的问题。 而他刚刚苏醒之后,便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好好活着,天天向上!” 就因为这个“伟大”的目标,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以便日后进行自己更加“伟大”的三大任务,他很执着于修行。 而且因为前生患了重症肌无力,一直没有办法行动,所以这一生忽然间可以自由地行走,更加让范闲珍惜这种能力,天天一大清早地就爬起来锻炼身体,爬高爬低,勤奋到了一种连费介都觉得很恐怖的地步。 只是可惜目前找不到法术的修练方法。如果以勤恳论,他绝对比任何一个小孩子都要勤勉许多,不过他常常安慰自己,身为一个二十岁的年青人,当然要比那些小鼻涕虫勤奋些才像话。 其实没有人知道,他不是能吃苦,只是多动症而已,躺了十几年,再懒的人也都不会再想躺了。 …… …… 入夜,费介先生自己独居的屋子内,油灯的光辉还没有散去,他靠在桌边,花白的头发竟似比初来澹州港时,反而要显得黑色更多了。此时他正提着鹅毛笔,在白色的信纸上写着什么。 门外传来敲门声,费介头也不回,轻声说道:“进来吧。” 范闲推开门,迈着步子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摸了摸小脑袋,嘿嘿笑着凑了过去:“老师在写什么?” 费介并不怎么避着他,很随意地将信纸推到一边,转过身来和声问道:“有什么事?” 和司南伯爵的私生子相处了一年,不知为何,这个令无数官员大盗魂飞胆丧的监察院毒物学专家,居然心头生起些许温润来,看着这小子便是打心里出来的欢喜,小家伙年纪小小,但能吃苦,肯钻研,而且对毒物这个东西,也没有世人那种很做作的厌恶感,这点让费介很是舒服。 而且最关键的是,范闲很聪明,很懂事,甚至有时候都不像是一个五岁大的孩子。 “老师。”范闲挪着屁股,有些困难地挪到板凳上,“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父母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关于司南伯爵和自己母亲的过往,这已经是一年当中,范闲第四次问起了,但前几次问的时候,费介总是不置一词。 “你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费介这样说道:“当然,你母亲是一个更加了不起的人。” 说了等于白说。监察院是整个国家负责查办要案大案以及官员重大犯罪的恐怖之地,而费介更是早期的院内人员,后来担任三处的主办,一向职高位重,就算在京都这样藏龙卧虎的地方,也都是人人畏惧的对象。 就是这样一个恐怖的用毒宗师,居然被司南伯爵一句话就发配到遥远的澹州城来教自己的私生子。 用脚指头也能想见司南伯爵在京都里的权势是多么的恐怖,只是不知道这种权势是官面上的,还是隐藏在暗底里的能量。 至于那位在自己“出生”之日死去的母亲,范闲虽然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直觉告诉他,这位母亲一定非常不简单,而且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血脉相系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一直觉得自己隐隐约约里,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名字,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子。 费介似乎不想说这个问题,淡淡问道:“既然姨太太已经生儿子了,将来你自然不可能继承伯爵府的一切,那你准备做什么?” 范闲甜甜地笑着:“老师教我用毒,也教我解毒,其实学了许多医学知识,将来实在不济,可以去做个医生。” 费介捋了捋自己颌下长须,自矜道:“那是自然,就算皇宫里的太医,论起医术来也不见得比我强,你身为我唯一的学生,日后做个医生,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师徒二人这般说着,但其实内心深处都非常明白,这只是一种奢望罢了。 范闲忽然开口问道:“老师,我修练的那种真气法门,似乎有些问题,其实今天晚上悄悄过来,是想请老师指点指点。” 费介自认在用毒之上,天下无人出其右,但却一直不肯教范闲别的本领,因为他总对范闲说。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杀人的方法是无限的,所以我们应该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追求最厉害的杀人方法之中。” 而在费老师眼中,最厉害的杀人方法,自然是下毒。 如今范闲拥有了最好的下毒的老师,那还修行什么真气?至于范闲念念不忘的法术,费介也和一般的庆国人一样,认为那只是一种辅助战斗的鸡肋之学。 不过今天范闲主动提问,也是一年里来的头一次,费介不免也有些好奇,伸出两根指头,往他的脉门上轻轻一搭,不由面色一凛。 第十章 第五宗师? 费介慢慢皱起了眉头,因为相信那个瞎子的强大实力,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范闲修练的真气会出什么问题,但今天一查脉,果然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看见猥亵老师一脸慎重,范闲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笑着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笑成这样,难道不怕走火入魔?”费介瞪了他一眼,说道:“上次只知道你练的真气很霸道,但没想到霸道成这样。” 范闲挠挠脑袋:“很霸道?有多霸道?” 费介很认真地回答道:“相当霸道。” 范闲很认真地看着他:“老师,我们都在说废话。” …… …… 费介是用毒大家,不是武道宗师,自然判断不出来范闲练的这种无名真气是什么套路,但很明显地感觉到小孩儿体内那股真气的凶险。思考一阵之后,他劝范闲去找五竹,不料范闲哀声叹气地说,五竹叔只是听老妈的话,把这本子给了自己,连他自己都没练过,也不肯多说什么。 费介大怒:“五大人过分了,你身为他家小少爷,怎么不亲自教你,反而让你学这些既凶险,又没有明师指导的功法?” 一年多来,他早已经将面前这个五岁的小孩子当作自己晚年生活最大的安慰,还指望着范闲将来能够接过自己衣钵,将自己的一身所学发扬光大,所以一听到这件事情,便开始怨起瞎子五竹来。 “五竹叔很厉害吗?”范闲眯着眼睛问道,像只小狐狸。 “当然厉害。”费介悠悠思及过往,“只是这天下知道五大人存在的,也没有几个人……你知道四大宗师吧?” 范闲当然知道,在当今天下,百姓们奉若神明的四位武道超级强者,就是四大宗师,掐指算来,庆国两个,北齐国一个,东夷城一个。 如今的世界,庆国在皇帝陛下的率领下,早已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只是很奇怪,在年前的政变流血之后,国势复盛,皇帝陛下却反而偃旗息鼓,不再对外扩张。不过最强盛的国家里面,有两位超级强者,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错,本国目前就有两位大宗师。”费介冷笑说道:“世人愚顽,只知道打架厉害,哪知道用毒一旦入了化境,那也是宗师……” 范闲赶紧咳了两声,阻止了老师的自吹自擂。 “……如果除开最神秘的神庙不算,四大宗师,庆国得其二,其中一位便是如今京都守备师师长的老师的弟弟,流云散手叶流云。” 范闲瞪大了眼睛,心想这名堂长了点,不过京都守备师负责整个京城地区的安全,是全天下最要害的位置,那师长的老师的……弟弟,什么叶流云的,可能很强。 “还有位高手,听说是在皇宫之中,不过没有人见过。” “喂,老师,我们是在说五竹叔的事情。” “着什么急。”费介瞪了他一眼,“那个叶流云一生决斗十七场,从未一败,但是当年你母亲第一次进京的时候,因为把叶流云的侄儿,也就是现在的京都守备师师长叶重,给揍成了猪头,所以叶流云放出话来,要找你母亲的麻烦。” 范闲傻了眼,赶情自己那位没见过面的老妈,当年也是个嚣张角色。 费介呵呵笑道:“但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叶流云忽然间不再管这件事情,叶重还跑到太平别院去给你母亲端茶认错。” “啊?”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事儿一直神秘的狠。不过应该是叶流云和五竹大人曾经在皇城根下战了一场,五大人是你母亲的仆人,这种事情他出头是很正常的。”费介将自己手边的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最后谁赢了?”范闲睁着好奇的眼睛,虽然知道瞎子五竹是个相当厉害的强者,但想不到当年竟然有和如今四大宗师之一的叶流云决斗的经验。 “没有人知道结果,不过应该是战成平手。”费介皱眉道:“听说叶流云回到自己的剑阁之后,曾经蒙着黑布练了半年剑,也就是那次之后,他弃剑不用,一套古朴散手自成,才真正地成为了一代宗师,想来那一战应该对他也有不少启发。” 他撑着小脸傻傻想着,四大宗师?那竹五排行第五难道就是第五个大宗师的意思? 范闲的眼睛里桃花灿烂,心想原来自家的瞎子仆人竟然厉害到如此歇斯底里的程度,那以后自己闯世界,还怕谁呢? 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老师,您不是说这些事情都是秘闻吗?你怎么知道的。” 费介冷冷道:“我是监察院的高级官员,这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哪有什么秘密呢?” 不知道为什么,范闲总是对这个世界上强大的人物特别感兴趣,就像是他觉得十几年后,自己总会碰上那些人一样,所以开口问道:“其他的三大宗师,老师都见过吗?” “庆国另外一位高手只是存在于传说中,据分析应该是在皇宫里面,但没有谁真正见过。”费介说道:“至于北齐国的绝世强者,自然是他们的国师,那个变态的光头苦荷。” “光头?”范闲想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佛教,自然没有和尚。 “是个僧侣,听说当年苦荷是个苦行僧,曾经在神庙的青石阶前跪了三个月,只饮寒食露水,不知怎么,居然把神庙里的人给感动了,就这样得了天授神学,成了一代宗师。”费介骂咧咧说着,看来很羡慕那个叫苦荷的苦行僧,道:“一看就知道那光头是个骗子。” “神庙?” “神庙,就是供神的庙。” “老师,你又在说废话。” “……神庙是整个大陆最神秘的所在,据说是先人供奉神祗的所在,但是很可惜,除了运气极好的那些王八蛋,没有人能够找到神庙究竟是在哪里,所以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那也许……神庙根本就不存在?” 费介狠狠地打了一下范闲的小脑袋:“平日胡闹也罢了,对于这种圣洁崇高的地方,怎么能出言不敬。” 范闲捂着脑袋,吃惊地看着老师,一是吃惊于用毒害命从不眨眼的老师居然也会对神庙保持敬意,二来是发现自己居然很轻松地接受了四大宗师、神庙这种看上去很有些神神叨叨的说法。 看来自己还真的是很适应这个世界啊。 第十一章 霸道之气 “谁有证据证明神庙真的存在?”范闲依然还保留着现代人的实证精神。 费介傲然道:“四大宗师之一的苦荷国师,只不过偶得神庙垂青,便成为大陆上的绝世强者,这难道不足以证明。” “也许苦荷吃了很多兴奋剂,然后找神庙来当借口。”范闲扁扁嘴。 “呸,虽然我也很嫉妒苦荷光头的运气,但他数十年来敬神如一,这点我是佩服的,他怎么可能把神庙来当借口……另外,兴奋剂是什么?” “就是一种大补的药,类似于仙丹什么……肯定是补过头了,不然他头发怎么掉光了。” 范闲笑嘻嘻地和老师开着玩笑。 费介懒得理他:“神庙与天脉者一样,都是存于典籍的东西,各国的皇室祭祀里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祭祀神庙,只不过神庙不愿意妄扰世事,从不入世,所以祭祀只是在皇宫外三里的天坛举行,庆国与北齐的天坛里都有神庙的大祭祀,不过他们从来不会过问政务和国是。只有些苦修士据说是神庙在世间的遗留,行走在尘世中修砺身心。” 范闲面上依然笑着,但心里却在想,这神庙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如果是宗教的话,为什么这个世界里没有类似于教堂一样的存在?如果没有这些下层机构,那么这个宗教就无法掌控权力,没有权力就没有利益,没有利益……那任何一个组织就没有存在的理由。 所以他是不相信神庙真的如费老师所说,只是一个脱离于尘世之外的超然存在。 不过在他心里也想着,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神迹之地做为信仰,而又不干扰人类的生活,似乎倒也不错。 …… …… “好了啦,老师你说了半天闲话,还没有说我体内的真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到小学生难得发小孩子脾气,费介认真地诊了诊脉,然后郑重说道:“刚才说过,你体内的真气很霸道,霸道到你虽然只修行了这么短的时间,但丹田和经络里的真气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你现在这个年龄身体所能容纳的地步。” “有这么严重吗?”范闲苦着脸。 “还没有确定。” “那你就提前吓唬我。” “不是吓唬你,只是你现在就像个装酒的皮袋子,袋子拢共只有这么大,然后里面的酒水却越来越多,如果你继续练下去,我担心将来你这皮袋子会被胀破。” 范闲这些日子里练功,除了经常觉得腰部有些灼痛之外,并没有什么很离奇的感受,所以听见老师如此说法,不免有些不愿相信,摇头道:“老师是在骂我酒囊饭袋,这话我是听的懂的。” “你试着按平日里的功法运行一下体内的真气。”费介微微皱眉。 范闲依言闭目归心,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修行的状态,体内腹下那处温暖的气团开始逐渐涨大,沿着人体的经脉缓缓地向着四肢散去。 费介闭上双眼,指腹搭在小家伙的手腕上,细细品评,过了一会儿后忽然皱眉说道:“不要故意收着,你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就算这真气太霸道,也不可能伤害到我,只是你现在身躯弱小,承担不住。” “噢。”范闲确实一直控制着体内真气的强度,缓缓地由丹田往外释去,但此时听老师一讲,心想也对,自己这点儿真气,自然不能伤到这个老毒物,如果自己真气释的太少,老师确实很难检察到真正的症状。 这般想着,他闭上了双眼,那个无名真气诀的法门在他的脑中缓缓响起:“不濑华池形还灭坏,当引天泉灌己身……” 随着念息起时,体内的真气宛若得到了指令,跳跃着,欢快地从他的丹田里跑了出来,循着他的经络由腹至后背,沿着一个很古怪的路径迳直冲到了手腕上。 一声闷响在书房里响了起来! 费介猛地睁开双眼,只觉自己搭在小孩子腕上的手指被一股浑厚的真气一弹,他没有做好准备,硬生生地被弹到了墙上,撞的闷声一响,指间一阵炙热灼烧感,胸口一痛,竟是噗的一声吐出血来! …… …… 在另外一边,范闲也是觉得胸口一阵烦闷,抬起头来,才发现了费介的惨像,一惊之下,赶紧跑上前去,将老师扶了起来。 费介摆摆手,示意无事,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摸自己唇边的血渍,此时再看小家伙的眼神就有些古怪,还有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喃喃自言自语道:“这他妈的才五岁……这真气怎么霸道成这样了?如果你再练下去,将来岂不是要被体内的真气活活爆死。” 听到老师骂脏话,范闲一愣,完全没有想到费介老师被自己手腕中忽然不听话的真气震得吐血。但费介受伤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他自己的伤势,而是关心学生将来的平安——想到这一点,就算是一直躲在小童躯壳里,有时候刻意封闭自己感情的范闲,心头也是一阵感动。 木门无风而开,一道黑影像道黑色的幽光一般掠了进来。 范闲很熟悉这个人的味道,所以没有怎么理会,只是扶着费介老师。 “两个傻子。” 就算在这种时候,瞎子五竹依然是这样冷淡的口吻,他一手拎开范闲,将手指搁在小家伙的脖子上,略停一会儿冷冷说道:“你没有受伤,只是看费介吐血,心太慌了。” 然后又“看”了一眼费介,冷冷道:“费介,你教他用毒,我信任你的水准,但是小姐当年说过,你的武道境界,是京都八大处里面最弱的一个,既然是我留给少爷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在旁边多说什么。” 费介在澹州城里似乎只是一个很不起眼,有些猥琐的先生,但在京都中,却是位很厉害的人物,此时自己受了伤,虽然是自己有些大意,但被五竹这样一说,老脸却是有些挂不住,再加上担心范闲才五岁,就开始修行如此霸道的功法,脸不由渐渐地黑了起来。 第十二章 简单粗暴的解释 费介黑着脸冷冷说道:“我自然是没有资格质疑五竹大人传给范闲的功法,只是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不亲自教他?要知道他毕竟只有五岁,就算他确实是天资聪颖,但这么凶险的事情,你身为他母亲的仆人,应该在一旁盯着才是。” 这话说的在理,既然这门无名的真气口诀是五竹留在范闲的襁褓旁边,那他自然有义务保证范闲不会练出问题来。 范闲为难地看了一眼五竹,却一眼盯上了他脸上那块一直遮着双眼的黑布。 五竹缓缓开口说道:“这不是我留给少爷的,这是小姐留给少爷的。” “机械。”费介本来不愿意得罪这个瞎子,但这时候狠劲儿也上来了,“你的修为如此之高,随便指点一两句,范闲也不至于练的如此凶险。” 五竹顿了顿,忽然说道:“我没有练过什么真气。”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潇洒离去,留下屋内目瞪口呆的师徒二人。 …… …… “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他没有练过……什么真气,而且什么两个字说的还格外沧桑。” 费介看着范闲故作老成的模样,便一肚子火气,怎么也不明白,这五岁大的孩子,是从哪个乡野鄙处学了这么些不咸不淡的俏皮话。 “真的很难想像,一个没有内功的人,居然可以和四大宗师当中的流云散手打成平手。” “虽然那个时候叶流云还在用剑,并没有练成散手。” “老师。”范闲很恭敬地问道:“一个人没有内家真气,有可能像五竹叔那样厉害吗?” 费介皱眉想了想,说道:“那除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很恐怖的地步,这样才能够用他手中的铁钎子,在别人来不及反应之前,插入对方的要害。” 范闲自然记得自己刚刚降世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那个瞎子少年背着自己,手里就握着一根不停滴血的铁钎。 “不过……这种速度和力量,应该不是人类能够达到的。” 费介摇了摇头,忽然又咳了两声,赶紧坐到书桌边上,凝重望着范闲:“小家伙,你这门功夫如果能不练,最好就别练了,有了老师教你的东西,我敢保证,将来只有别人怕你。” “我会考虑的,老师。”范闲很成熟地回答着。 费介想了想,去床边取下一个小药囊,递到范闲的小手里面:“拿着,这药很贵,如果将来你练功练岔了,记得吃一颗,用大量清水送服。” 范闲握着手里的药囊,知道这药物一定很宝贵,点了点头:“谢谢老师赠药。” 费介微笑望着面前这个像小大人一样的孩子,忽然开口说道:“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我是被你父亲想办法逼到澹州来教你,为什么现在还对你这样好。” 范闲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用感激的神情望着他。 费介笑着摇了摇头,摸了摸范闲的脑袋:“也许年纪真的大了,能带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的学生,确实值得高兴。” “现在,你先不要想京都里的伯爵府。”费介正色说道:“虽然你年纪还小,但希望你记住我下面说的话。” 见老师说的慎重,范闲赶紧立正聆听。 “你家的事情,要比你所想像的远远复杂许多,这里面涉及到的,不仅仅是你一人之存亡,更可能牵涉到更多的人命,所以你一定要谨慎。在你长大之前的这些年里,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这样将来才更有保护别人的实力。” “将来……要保护谁呢?”范闲有些疑惑。 费介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比如说像我这种和你已经脱离不了关系的人。” 范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这事儿看来确实挺复杂,自己两世为人,都弄不明白这些老同志到底是在玩什么东西。 “好了,你先回房吧,记得好好调养,那个邪门的霸道功夫最好不要练了。” 范闲老老实实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五竹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没有灯光,一片幽暗,偏偏他眼睛上蒙的那块黑布,却比这夜色更加如浓墨般滞稠。 “叔。”范闲低头行了一礼。 五竹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平平直直、清清幽幽:“那本书分两卷,第一卷叫霸道,第二卷没名字,这是小姐留给你的书,所以在你小时候,我就放在你的身边,。我没有练过人间这些功法,所以无法教你,但我认为既然叫霸道卷,那气霸道一些也是正常的……如果练出问题,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说完这句话,一块黑布便从范闲的眼前消失。 “真是简单粗暴的解释,真是个淡漠的、古怪的人。”范闲叹了口气,爬上了床,从暗格里取出那本没有名气的书籍,心里盘算着,其实在练功的过程中,他也发现了,当真气充盈丹田之后,并没有依心念循经脉而行,而是有一部分逆着虚府的通道,直接灌入了后腰肾门之上的雪山关处。 雪山关通着脊柱,范闲不论前生还是今生跟随费介的学习,都了解那里的神经束直抵大脑,是人身体上最最关键的部位,稍有不慎,便会残废瘫卧在床。 但是范闲每天的午睡冥想,体内修练而得的霸道真气,经过后腰雪山处一渡,却会变得平稳安静许多,那种燥狂感也会随之而去,反而浑体舒泰,如同夏天里吃冰淇淋。 从他一岁开始,他就是这样练的,难道从一开始自己就练错了?范闲没有信心在这个世界的武学道路上走出一条歪路,却又像饮鸠止渴的人一样,已经无法摆脱这种快乐的束缚。如果现在停止不练,体内那些霸道的真气总有一天会冲破自己这个臭皮囊。 瞎子五竹说,如果练不成是范闲自己的问题。 而范闲此时却在想,练还是不练,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第十三章 谁是贩盐的老辛? 一大清早,鸟儿在园里叽叽啾啾地叫着,府里的丫环下人们打扫完毕,开始准备早饭。如今司南伯爵的女儿,范若若小姐已经回京都了,所以府里只剩下一个半主子,事情本就不多。 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之后,大丫环冬儿去喊范闲起床,谁知道看见范闲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小男孩儿生了重病,急匆匆地便准备去请大夫,谁知道医生一来,查脉之后说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不知道最近吃了什么,火气有些重而已,开了几副方子调养,便收钱离开。 自从费介来到伯爵别府之后,原来那位古文派粉丝西席先生就黯然辞馆而去。晨风入室,费介看着面前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小男孩,呵呵尖声笑道:“人说少年家心性如初阳,不识人间愁苦味,你又是为了何事,搞到连觉都睡不好,甚至要惊动医生。” 范闲想了一晚上,还没有确定体内的真气到底要不要练,虽然他的本性里是将练习这种无名功法当作一项排遣无涯之生的游戏娱乐,但如果事涉生死,自然要慎重些。 睡的太少,本就有些神思恍惚,听着费老师那句不识人间愁苦味,下意识里便哼哼唧唧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 …… 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半天没有一丝声音发出。范闲撑起睡眼腥松的眼帘,打了个呵欠:“老师,昨儿睡的太晚,您别生气。” 费介看着他,下意识里伸手去捋自己胡须,不料手中还拿着那管鹅毛笔,一下子戮到自己下巴上面,才痛醒了,讷讷问道:“刚才……那几句……谁写的?” “苦命的老辛。” 范闲想都没想,直接把辛弃疾的大名报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看着费介发着绿光的双眸,范闲说话开始不利索起来,结巴道:“老辛是上个月城西来收海盐的一个二道贩子。” “噢,写的不错,一个商人能作出这等文字,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辛……弃疾”范闲偷偷瞄了一眼。 费介神情已经回复了正常,开始上课,除了生物毒药入门之外,他还要兼教其它课程,教学任务有些重。 …… …… 中午吃完饭,回到卧室里,范闲终于开始面对那个复杂的问题,到底那种霸道又危险的真气到底是练还是不练?他捧着手中那个黄书开始犯愁。 但在这之前,他首先要犯愁的应该是刚才在书房里不小心练出的那几句词。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这是辛弃疾遭贬谪后词风变温婉成悲凉的一首词,范闲自然是熟的很,只是随口念出,却不曾想到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只是不知道刚才胡编的籍口,究竟有没有骗过费介老师。不过看费介当时的神情,应该是信了,原作者是个贩海盐的商人。 范闲没有什么道德上的洁癖,更不会认为抄袭前人诗作是个多么恶心的事情,在他看来,既然这些诗词都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那如果不加以利用,就等于暴殄天物。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几年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自己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文抄公这个有前途的工作,毫不迟疑地杀入他的计划之中,并且牢牢占据了前三名的光辉地位。 范闲在构思这一段的时候,一直在催眠自己:自己不是酵母,自己是地球文化遗产的传播者,保留者,伟大的共享主义者。 但他并不想这样抄,不想此时此刻抄,在他的想像中,至少写什么,也得用原来世界上那些先人的名字当笔名才对。 就如同今天在书房中,一个五岁的小孩儿,要抄,您也去抄骆宾王那首白毛浮绿水去,鹅鹅鹅,那叫的多欢快,多符合自己计划w中的神童范儿。 而小小年纪,如果随口哼出“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种词,那就不再是神童,是天山童姥——外表正太,内心却有三百六十五道裂痕,每道裂痕上书春夏秋冬四字,沧桑到妖。 范闲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面却按照这些年来稳定如山的生物钟,美美地睡了过去,又开始在梦中冥想修练那个在费介看来无比凶险、无比霸道的真气。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范闲认命了,既然睡觉就是练功,那就练吧,哪天真爆了再说。 —————————————————————— 当范闲睡午觉的时候,费介老师正在自己房间里继续写昨天晚上没有写完的那封信。 信纸上有几行已经干涸透了的笔迹,应该是昨夜留下来的。 “……这个孩子漂亮过人,胆识过人,聪慧过人,毅力过人,成熟过人,如果庆国所有五岁的男孩儿站在一起,他一定会躲在人群的最后面,但也一定会最快被人发现。从这一年的相处来判断,将来主人的家产,由他来继承是最为合适,只是可惜他的身份,这是最大的问题……” 字迹到此结束,他昨夜就是写到这里时,范闲开始向他讨教真气的问题。 费介叹了口气,想到上午在书房里听范闲念的那几句词,略定了定神,又开始在信纸上继续写道:“……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最近这些年古文日衰,今文当道,实在难以相信出自一个五岁孩童之口,也很难相信是一个商人写出来的。而且小主子当时回话,眼神中略有惊慌之意,这在一年的相处过程中,都很少见过。最大的问题是,我与他天天呆在一起,都不知道那个辛弃疾是何时偷偷与他见面。” 在信的最后,他郑重写道:“让东山路的人查一下,那个叫辛弃疾的海盐商人究竟是谁,和小主子接触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什么小主子会因为这几句词惊慌?此事很为急迫,速办。” 写下变形的签字落款,费介搁笔。 几天之后,京都监察院开始派出密探,大肆找寻一名海盐商人,结果查到不少私盐贩子,掀落数名庆国东部高官,成果显著,却一直没有找到那位姓辛的商人,据京都流言,那位让全天下人恐惧的监察院陈院长,因为此事十分震怒,全院罚饷三月,密探们索遍天下,目露凶光。 …… …… 上天保佑这个世界上……也叫辛弃疾的可怜人。 第十四章 暂别费介 又是一年秋来到,菊花满山飘。 本来费介在澹州的教书生涯应该在夏天就结束了,但费先生喜欢澹州的空气,海风,喜欢司南伯爵别府的饮食,也很喜欢自己教的这个孩子,所以又拖了几个月。 几个月之后,擅长把活人毒死,自然也很擅长怎样让老人活的更久的费先生摸了摸自己日趋圆滚的肚子,十分遗憾地接到了京都的来信,依依不舍地向司南伯爵的老母亲请辞。 老夫人自然知道眼前这位老师是京都有人派来的,好生安慰了几句,也不会再去挽留,然后准备了厚厚的红包,感谢了一番作罢。 在澹州港往西去的官道旁边,老师和学生正在进行着分离前的对话。 “为什么我让你不要练那个随时会爆炸的真气,你就是不听呢?” “老师,至少在目前,我没有发现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昨天晚上你去厨房偷酒喝的时候,为什么会控制不住把整个酒瓮给抱烂了?” “是意外亚。”范闲很苦恼地回答,最近这几个月,体内的真气越来越暴狂了,经常会发生这种事情,害得小范闲已经好多天没有和丫环姐姐们在床上讲鬼故事,因为他害怕大家搂成一团的时候,自己会错手摧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学会用毒,你就学会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杀人方法,何必还要学那些。” “因为用毒很容易误伤良民。” 费介忽然盯着小男生的双眼说道:“你确认自己今年不满六岁?” 范闲很无辜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早熟又不是我的错。” 费介吐了口气,呸了两声,觉得自己和这个小怪物在一起呆了这么久而没有神精错乱,确实很不容易。 要分别了,费介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回头往身后澹州城望去,那座海港正在碧海蓝天的衬映下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将来如果你真的要来京都……当医生,记得找我。” “是。”范闲很恭敬地躬下腰,他确实很感激面前的这个怪老头儿,瞎子五竹总是那么冷淡,这些年里,小孩子体内的成年灵魂能够找到一个交谈的对象,即便对方是自己的老师,而且背景很不简单,他依然感激,而且一年多的相处,的确能感觉到对方越来越爱护自己。 “别学那真气了……” “老师,你真的很罗嗦。” “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大的原因?”费介一手揉着范闲小脑袋上柔顺的黑手,一手摸着自己头上潦乱的花白头发。 “不过那真气确实没什么用,威力太大,无法控制。”费介还是没有死心,“东夷城那个用剑的怪物欠我人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你当他的学生。”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你说的是东夷城那个剑圣?” “是啊。”费介诱惑道:“四大宗师之一,怎么也比你练的东西强些。” 范闲感兴趣的是另外的事情:“老师,您怎么认识他的?” “噢,他八岁的时候,他父亲请我去给他看过病……啧啧,那怪物明显就是个白痴,天天只会抱着根树枝发呆,我随便治了治,结果再过了几年,听说他居然学会了四顾剑法,成了一代宗师。” 范闲很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随便治了治?先不说老师你骗医药费,只是说你险些治死一个日后的绝世强者,这就值得鄙视了。” 费介假装生气,迈步向远方的马车走去,一面走一面说着:“生物毒药浅讲以及相关知识入门,这些东西我都教给你,但还有个最关键的东西,还没有和你说。” 范闲蹭蹭跑着,小腿儿像风火轮一样,跟在老师身后:“是什么呢?” “解毒并不难,配毒也不难……最难的是下毒。” 费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范闲却在后面停止了脚步,细心体会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跟随费介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已经一年,他自然知道,这个世界上真要找到一种无色无味无异感的毒药出来,真是件极困难的事情。 所以关键还在于下毒当中的这个下字。 他忽然羞羞地笑了起来,心想自己又不准备去做刺客,也不准备去皇宫里毒杀皇帝,操心这些事情做什么呢?只要保证京都司南伯爵府那位姨娘没办法找人毒死自己就好了,跟随费介老师一年,这一点信心还是有的。 看着马车渐渐远离,尘土扬起,又缓缓落在路旁,范闲对着道路上的马车躬身行了一礼。他知道马车上的那个变态老头当初来儋州,一定是很不情愿。不过这一年里,自己跟着他到处去刨尸体,切蛙腿,也不免沾染了对方的几丝阴暗之气,倒觉得和对方可以算是忘年交。 这样一个人离开,范闲的心里不免有些黯然:“费介老师真是个不错的人,就长的……惨了点儿。” ——————————————————————————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范闲都没有适应过来。一般的贵族少年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可能会呼朋引伴学习玩闹,虽然儋州港只有他这一个小贵族,但依然可以找到很多年龄相近的玩伴,可是范闲清楚,在自己结束了故事会之后,他便不可能再与那些“同龄人”为伍。 因为他的心理年龄比对方大太多,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他感觉就像是在带孩子。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当孩子王,来满足自己卑微的权力欲望——就算在原来的世界里,也没有几个大男人会愿意去幼儿园当老师,这是同样的道理。 费介老师离开了澹州港,失去了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开始无趣起来。他站在伯爵别府的门口,看着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觉得有些孤单,不知道自己窝在这小小孩童的身体里,以后该怎么办。 他想到自己刚刚醒过来时曾经幻想过的美妙事情,不由自嘲一笑——前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病床上缠绵,他的能力水平让他的穿越显得格外可怜,但本来以为自己比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总要多点能耐,比如能够做几块肥皂,烧几个形状丑陋的玻璃杯,出几个简单却可以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的点子…… 但当范闲发现这个世界上早就有了肥皂,玻璃也并不怎么稀奇,费介离开澹州港时坐的就是四轮马车,发现马车旁边的护卫骑的马更是马上有鞍,马下有蹬的时候,一股失败的情绪让他开始唏嘘起来。 第十五章 京都来信 澹州城的天忽然阴了下来,头顶上的乌云沉甸甸的,就像是被打湿了的脏棉花,或者是火候过了的棉花糖,就这样悬在人们的头顶。 但是住在海边的人们早就习惯了这种天气,知道离下雨来风还有很久的时间,所以并没有如何惊慌,不像以前有些年,司南伯爵别府家的那位漂亮私生子,总是喜欢在夏天台风到来之前,跑到别府院子的屋顶,对着全城的人大喊:“要下雨了,大家快收衣服吧。” “范少爷,最近怎么不喊大家收衣服了?”澹州港唯一的一条主街上四处摆着吃食和小玩意儿,摊贩们看着从人群中间走过的那个漂亮男孩儿,纷纷打趣道。 范闲羞涩地一笑,没有说话,牵着身边大丫环的手往别府里走,另外一只手上托着一块豆腐。 大家都知道伯爵别府的这位私生子与一般的贵族少爷不同,最喜欢帮下人做事,尤其是帮丫环们做事,早就看习惯了,所以并不吃惊。 此时距离费介离开澹州已近六年,范闲已经长成一个透着股沉稳劲儿的漂亮小少年。 回到府中,先让下人把豆腐提到厨房,又给身体有些欠安的老夫人请安,顺手将老太太身边的一张纸揣进怀里,范闲才回到书房里。他摸出怀里京都那个妹妹寄来的信,放在那张纸旁,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这一年,庆国的皇帝陛下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改元庆历,年号与国名相同,感觉总是有些古怪,京都里的那些文官贵族虽然表面上不敢有任何意见,但在没有人的角落里总会咕哝几句。尤其是那些酸腐文人,如今不论是今文派还是古文派,不论是国立教育院里的老夫子还是喝粥的小说家,都开始在交付监察院第八处审核的文章里,忍不住提起了意见。 改元的后续就是推行新政,但新政似乎毫无新意,只是整治吏治而已,唯一让天下臣民觉得很新妙的是——就在庆历元年,皇宫里忽然传出一道旨意,内廷开始办报纸了。 报纸?没有人那明白是什么玩意儿,直到内廷真正把第一张报纸印出来之后,大家才齐声喔了一声,再没有人把它当回事儿。 因为这报纸是由皇宫独家控制的产物,而且每天的样刊必须经过皇帝陛下的亲自首肯才能付印,所以根本不可能刊登任何会对帝国统治带来麻烦的文章。 而连续几期贵达一银币的报纸被京都里爱尝鲜的人们买到手后,有些权贵人家总觉得自己是不是上了皇帝陛下的当,最近是不是皇宫又准备修什么新园子了? 那张薄薄的纸上,什么有价值的内容都没有,只是写着各地的风景名胜,前朝人物传记,而占据版面最大的那一面,沿着四周印了些像流云一样的花边,记载着京都里许多官员的私生活,比如军事院主事惨遭家中悍妻毒打,京都守备师师长为何少了一颗门牙,诸如此类。 还有些花边新闻涉及到邻国北齐和东夷城,但庆国的官员们却只注意了自己的这些事情,开始还可以嘻嘻哈哈,后来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丢脸的滋味,本想找那报纸的麻烦,但怎奈何后台是皇帝,只好怏怏作罢。 报纸印数极少,整个澹州港也只有两份,其中一份是专供伯爵别府的。 当范闲从奶奶的房里偷出那张下人们议论纷纷的报纸,匆匆一扫而过后,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张大了嘴,恨不得把拳头塞进去……这是什么年代?居然都有八卦的报纸……还是奉旨督办! …… …… 还有一样新政,则是皇家颁布了《通邮法令》,如今的邮路畅通,这样兄妹二人才能悄悄的通信,而不怕被别的人知道。 范闲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报纸,这段时间他已经听路人说了许多新政的事情,在他看来,这纯粹是皇帝陛下胡闹的产物,但是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向来不是一个胡闹的人。 范闲没有心情去改变这个世界,也没有兴趣去改变这个世界,但当这个世界有某些方面变得和自己以前的世界有些许程度上的相似时,他自然很想知道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着什么。 这段很拗口的思想过程之后,他还没是没有想明白,苦笑着将报纸推到一边,自嘲地想着,难道这天底下还另有一个穿越过来的人,而且还是特有雄心壮志的那种。 不过这些不关他的事,而报纸旁边的那封信却和他脱不了关系。 在范闲的记忆中,范若若就是那个和自己有点血缘关系的,许多年前曾经在澹州城呆过一小段童年的,长的黑黑瘦瘦的,还没有自己这个皮囊漂亮的可怜小妹妹。 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头发上那几根稀疏的黄毛有没有变黑,有没有变得漂亮。范闲甚至都有些忘记,到底妹妹应该叫范若,还是范若若。 “自己真是个不称职的兄长。”他自嘲地想着,虽然自己身体里是个活了两辈子的古怪灵魂,但血脉里总是那丫头的哥哥,平日里关心的确实少了些。前两年范若开始上学之后,便经常从学校里给澹州港寄信,而范闲天天在练那个霸道的真气,在接受瞎子五竹的苦训,在复习费介老师留下来的那本毒物学,所以很少回信。 算起来,今年范若若应该十岁,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童年的鬼故事印象太深,这位伯爵府的正牌大小姐对于远在天边的哥哥十分依赖,经常来信问候,前半年的信里还常常是表述对奶奶的思念以及对于澹州生活的回忆,这半年的信里面,却只是偶尔讲讲家里的事,大部分都在说在京都府邸里的无聊日子。 范闲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划过,漂亮的面容上略有忧色。 信纸上是妹妹略显稚嫩的字体,上面写着最近她在京都的生活,进了贵族人家女子才能进的学校,似乎一切如同这个世界每个像她这样的人应该遵循的轨迹一般。 第十六章 我把菜刀献给你 但信里的字里行间,总是会透出些不怎么符合范若若年龄的忧愁来。想来应该是京都府中,大夫人死后,那位生了位公子的姨娘越来越嚣张了,小女孩孤身一人在京都,司南伯又忙于公务,她的日子或许有些小问题。 拣起笔,蘸了些墨水,范闲略思考了一下,开始回信。在信中他写的很隐讳,让妹妹首先多争取一些与司南伯爵相处的时间,在父亲面前表现的柔弱可爱些,绝不埋怨,但要偶露幽怨。 第二步,则是要在那位姨娘和骄蛮的某位弟弟面前表现的厉害些,所谓人善被人欺,要想不被人欺负,就至少要表现出来自己有反抗的意愿。 第三步,对家里的下人好一点,尤其是对于司南伯爵的幕僚,要采取那种纯净无辜眼,看着大叔展示无聊仰慕的手段。 然后,尽可能地小小触犯一下京都府中目前的女主人,受些小苦,然后想办法让男主人知道这件事情——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保护欲,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女儿,相信在周遭的影响下,司南伯爵一定会记起来自己死去的正妻还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女儿。 但是这种家庭手腕也需要掌握度,范闲随意暗点了两句,心想如果若若足够聪明,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这种自己学自前世言情小说的招术会不会有用处。 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回信,生怕自己瞎出主意会给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带去什么麻烦。 过了两个月,范若若的回信来了,不知道是这些招数起了作用,还是京都府里根本就没有所谓后妈虐女事件,总之范闲能很明显地看出来,妹妹最近很高兴。 只是在信中,范若若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对家里的下人好些。范闲这才醒悟过来,在这样一个阶层森严的社会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于是他又去了一封信,讲了几个小故事来表明:尊重这个事情,不止对别人有好处,对自己也是有益处的。 本来范闲想凭自己的记忆抄几个十日谈的故事夹在寄给京都的信中,因为记得前世看教科书时,权威的评论家总是称赞薄伽丘在书中歌颂爱情,倡导社会平等和男女平等,但稍一回神,范闲却是后怕不已,想起来十日谈里面的黄色段子可真是不少。 这是范闲生活当中的一个小插曲,却让他找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寄托,似乎京都那个小女孩过的好不好,也成为了他生活幸福指数的一个指标。 远在京都的范若若虽然年幼,但也能从这些信里感觉到远在澹州的那位哥哥,似乎和一般的小孩子不一样。心理年龄相差极大的这一对兄妹就这样书信来往,很明显,范若若也受了范闲的不少感染,信上言语谈吐,要比一般的小女孩成熟许多,看待世界也开始有了一些很细微的改变。 春有风筝,夏有鱼,秋有青鸟,冬有雁,书信一来一往间,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 范闲每次给范若若写信的时候,都会不停的苦笑摇头,他的手臂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基本上就没有好过,不是肿就是痛,像针刺一样。有时候右手根本就抬不起来,只好用左手写,以致于身在京都的范若若收到信后,会很惊叹于哥哥的小心谨慎,居然隔一封信就会换一种笔迹。 这一切都源于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费老离开后,小范闲很寂寞,在某天晚上迈着小腿偷偷钻出狗洞,来到了那间古怪的、经常关门歇业的杂货店外,熟门熟路地找到后门,从石阶角下厚厚的草叶里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杂货店里本来是一片漆黑,直到范闲来到后门前,里面才有一盏微弱的油灯被点亮。小范闲抽了抽鼻子,很轻易地发现了五竹为他准备的黄酒,甜甜地笑了笑,自己动手拿碗盛酒喝了起来。 五竹不喝酒,范闲甚至都没有看见他吃饭,所以早就习惯了。自顾自的豪饮,只是这个场景看起来不免有些荒诞,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儿居然像世间的豪迈游侠一样灌着酒,不管是谁看到了都会觉得是自己眼花。 但五竹却偏偏任由范闲喝,从来没有管他的意思,甚至还很自觉地开始准备几个小凉菜,让这个小爷下酒。 虽然喝的是黄酒,但喝多了仍然会有些晕,范闲眯着可爱的小醉眼,看着那个脸上一直没有表情,似乎永远不会变老的瞎子:“叔,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的样子都没怎么变?像是不会老似的。” 他接着自问自答道:“看来绝世强者,真的可以永驻青春……不过,你不是没有练过内功吗?” “叔,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厉害的人物有多少?怎么分级别?” “九级?怎么又是九?”醉意十足的小家伙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言语里的漏洞。 “你是几级?” “没级?” “那东夷城练四顾剑的白痴几级?” “也没级?” “京都那谁谁谁的师叔叶流云是几级?” “还是没级?” 其实所有的话都是范闲在自问自答,最后他嘻嘻笑着说道:“那不成,我也要练成没级。” 瞎子五竹的手正缓缓而又坚定地切着萝卜丝儿,他下刀很快,但刀刃却是刚一触木板便会收回,精确到一种十分恐怖的地步,而切出来的萝卜丝都像是用工具量过的一样粗细,不差分毫,晶莹一片码在案板之上,十分美丽。 五竹抬起头来,略略迟疑了一下,走到范闲的身边,将手中的菜刀塞进他的手里。 第十七章 血泪的继续 那个夜晚,范闲握着菜刀看着菜板上的萝卜发呆,从此便继挖坟开膛碎尸之后,开始了自己人生第二段极为有益却又极为悲惨的学习历程。 他有时候觉得生活真的很有趣,平白无故多出来两位性情奇特、不怎么在乎自己超常早熟性格的老师,而且费介和五竹教自己用毒和杀人技,所使用的手段,都比较变态。 …… …… 深夜,杂货店的后面房内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笃笃声。五竹侧身向外,冷漠说道:“今天切的很慢。” 范闲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看着面前堆积成一座小山似的萝卜丝,微微一笑,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臂,发现练了几年的切萝卜丝,速度已经和五竹叔差不多了,而且粗细也快要接近一致。可是右臂肿了又消,痛了又好,练到了今天,切萝卜丝仍然会发出声音来,范闲知道,自己距离五竹对于手中刀的控制境界还相差许多。 虽然不明白切萝卜丝对于修行武道有什么帮助,但一想到五竹是一位能够和四大宗师对战的绝世强者,范闲就觉得这萝卜丝切的有滋有味,硬生生切出了爵士鼓的感觉。 自然,他在五竹这里受的训练远远不止这一些,还有蹲马步爬悬崖之类很俗套的东西,只是五竹的训练要求过于变态,蹲马步蹲到无法蹲马桶,切菜切到手抽筋,跑步跑到睡不醒。 最痛苦的事情是:每隔三天,五竹便会在澹州港外的偏僻处与他对练——或者干脆说,那是绝代强者瞎子五竹暴力殴打未成年儿童范闲。 …… …… 这真是可歌可泣,血泪交加的童年生活,而五竹说,当年小姐就是这样训练属下的。 范闲很头痛于这些三从一大原则——所谓三从一大,指的就是:从难、从严、从实战需要出发,进行大运动量训练,这是范闲前世时,中国健儿们扫荡金牌的最有用手段。 不过范闲依然毫无怨言,面带微羞笑容地做着这一切事情。表面是因为他信守承诺,实际上却是他远超年龄的心智让他知道,这一切对于自己都有极大的好处。 他体内的无名霸道真气,这几年越发的狂暴了,虽然在丹田之外,还有后腰处的雪山容纳,但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依然有些禁不住真气在经脉中的侵伐,时常会出现真气外溢的现象,而每当这时,他身边总会有些家具之类的东西遭殃。 如果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总有一天,真气蕴积的速度会超过身体经脉成熟的速度,让他爆体而亡。 只是料不到瞎子五竹确实没有什么收伏他体内暴戾真气的方法,只是让他不停地锻炼身体,将浑身的机能调整到一个极佳的状态,再用切萝卜丝儿的方法让他锻炼心志,不急不燥,数年下来,潜移默化中,让他对于真气的控制稳定了许多。 对于死亡,这个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都不如范闲有体会,所以也没有人比他更怕死,更珍惜生命。所以当知道五竹的训练,对于自己克服霸道之卷所带来的副作用很有帮助时,他默默地坚持了下来。 范闲日后细细想来,才明白五竹这些举动隐含着的深意,如果真气是一炉火,而自己就是那个炉子,那么锻炼自己的肌能,就等于打造一个结实的炉子,而锻炼心志,磨练精神,就等在炉子上开了一个小口,能够有效地控制火势。 至于天天被五竹用重手锤打,范闲就只能自己解释为:这是“三从一大”里面的从实战出发,正是铁不锤不成器。 只是……真的很疼。 —————————————————————————— 清晨,范闲从床上醒来,揉了揉有些发木的眼睛,爬了起来,蹿进了丫环的被窝里,嗅着被窝里残留的温柔体香,撅起了嘴,九分满足。 丫环思思正拿着把梳子在梳头,发现他起来了,笑着走到自己的床边,将像八爪章鱼一样绞着自己被褥的男孩儿使劲拽了出来,也来不及再梳头发,就随便拢了拢,起身去准备晨洗的用具热水。 范闲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一屁股坐到自己给思思用棉花做成的枕头上,掀开自己的裤子,往里面望去,嘴里念着前世还没有发病的时候最喜欢划的酒拳,出右手比划着剪刀石头布:“谁****啊,我****!谁****啊,你****!” 他最终还是挑挑眉毛,看着裤子里面,自言自语道:“是我****,你还没有能力****。” 来到这个世界很多年了,范闲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衣来伸手的腐败生活,所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等着丫环回来。不料等了半天,他险些再倒下睡个回笼觉,也没有等到凑到自己脸上的热毛巾。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院子里隐隐传来呵骂的声音。范闲自己穿好衣服,好奇地推门走了出去,一下子就看见了让他很不爽的事情。 在花园里,精神明显有些委顿的周管家正十分凶狠地骂着丫环思思,好象原因是思思急着出来端热水,所以头发没有梳好,衣服也没有穿整齐,旁边有几个丫环正满脸害怕的围着。 这位周管家是前年从京都来的,范闲自然清楚,是那位姨太太派来盯着自己的人,只是一年多来,这位管家表现的倒也老实,加上范闲一直暗中盯着,也没发现他做过什么,所以一直由着他。 但今天管家居然呵骂自己的丫环,这让范闲很不高兴,他是个很护短的人。他眯着眼走了过去,和管家求了几句情,但不知道为什么,管家今天特别执拗,非要让思思去后院领家法。 范闲拧着眉头,抬着漂亮的脸望着这位管家,嘻嘻笑着说道:“我的丫环,我带回去管好了。”这句话似乎很平淡,甚至有些示弱。 周围的丫环们却听出了一些别的味道,害怕了起来,不知道司南伯全府最大的隐患,京都与澹州的两房间的冲突,不知道还能不能压下去。 第十八章 脸面问题 周管家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嚣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少……爷,这府里的事情,老夫人说我还是管得的。” 少爷这个称呼被周管家刻意地拉长了,里面那种不尊敬的意味表现的一展无遗。 范闲微笑看着对方眼里的那一丝鄙夷,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自怜自艾过,但难得碰见这种看孽种的眼神,不免有些略感不爽。 见到事情不妙,有个聪明的丫头偷偷溜走去找老夫人。而其他的丫环下人,则是紧张地注视着场内。虽然明义上是两房,但大家都知道,范闲少爷的身份其实不怎么光彩,而且澹州港别府的一应用度,全部是从京都拔出来的,出自那位二太太的手。 也正是因为这样,二太太的心腹周管家,才敢于对这位少爷如此不敬。毕竟在大家的心目中,将来继承司南伯庞大家产的,只可能是京都里的那位小少爷,而不是面前这个笑容可爱的十二岁少年。 下人们虽然一向尊敬疼爱范闲,但是在这样站阵营的时刻,并没有人敢冒着得罪二太太的危险,站到范闲的那一边。 只有贴身丫环思思紧紧地握着范闲的手。范闲很清楚这些下人们的考虑,谁想生活的好点都不容易,所以也不会觉得悲哀或是心寒,只是偏着头,很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位面色不佳的周管家,心想一直安份的他,为什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呢? 周管家是京都司南伯爵府的二管家,因为在京都里犯了一些小错,所以被赶到遥远而偏僻的儋州港来了。但是这位周管家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此就远离了京都的繁华,也不因此而感到悲哀。 司南伯爵的正妻已经死了很多年,二太太七年前又生了一个儿子,水涨船高,加上二太太娘家很有些背景,所以眼看着就要登上正位。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身为二太太心腹的周管家来到儋州,自然没怀什么好意。 为了完成任务,所以他很小心地管理着伯爵别府,对老夫人特别的尊重,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而且很少插手别人的职司,只是每次看见那个害自己被变相流放的小贱种时,总会忍不住流露出来真实的想法。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害怕那个只有十来岁的男孩。 因为不论他走到哪里,似乎都能看到那个男孩微微笑着的脸,还有那双清澈透明的双眼。那张脸很干净漂亮,但如果从一醒来后,就时时刻刻发现这张脸陪伴在你身旁,那种感觉就很怪异了。 当周管家满脸和蔼地与下人们打着招呼时,小范闲那张漂亮脸蛋隐在花丛之中,痴痴地望着他;当周管家皱着眉头认真察看帐目的时候,小范闲那张干净的脸蛋搁在帐房的窗台上,天真地望着他;当周管家恭敬无比地向老夫人汇报时,小范闲那张可爱的脸蛋轻轻依在老夫人的身边,充满无数好奇地望着他。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周管家觉得自己要疯了,不管睁眼闭眼都能看到那张干净可爱无害的小脸蛋,就像是一个飘浮在幽幽白雾中的鬼脸,如果不是鬼的脸,怎么可能那么漂亮,而且那么专注地看着自己。 他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压力,甚至开始疑神疑鬼,是不是那个小男孩儿知道自己是来对付他的?但周管家马上想到,这个孽种才这么大点儿,怎么可能知道成人世界里的那些阴险,可是……为什么他总看着我?为什么?就像现在这种情况一样,明明自己的话应该会让这小贱种觉得屈辱,为什么他还能笑得出来? 周管家冷笑着,心想澹州的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何必还要受这个小贱种的气。 …… ……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对管家肆无忌惮的观察,会给对方带来这么大的精神压力,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有更多的歉意。他只是好奇京都的的那位姨娘,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但看见周管家借着教训自己的大丫环来拂自己的脸面,范闲的情绪就已经开始阴郁了起来,听到那句不阴不阳的少爷二字后,脸上的笑容开始缓缓敛去。 “听说少爷前些年将个大丫环赶出府去,也太胡闹了。”周管家像是没有看见少年的脸色变得不好起来,仍然继续说话,面上带着一丝不屑,“今后这些府里的人事,少爷年纪还小,就少操些心。” 范闲笑了笑:“你这是警告我安分些?” 周管家口称不敢,却语带骄纵:“哪敢?只是临来前,二太太交待过,少爷年纪小,要小的多照看一下。” “难道你就不怕我端出少爷的架子扇你大嘴巴?”范闲好奇问道。 周管家呵呵笑了起来,摸了摸下巴底下并不多的胡须,说道:“虽然少爷……这个自幼丧母,少人管教,但大家都知道,但毕竟也是自幼饱读诗书,怎么会如此苛待下人。” 他看着面前这个十来岁的漂亮少年,内心暗自好笑,就这样一个小孩子,居然还想在我面前摆主人的谱。 “噢。”这时候范闲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私生子的身份,醒过神来,转身离开。 丫环们虽然暗底里为少爷打抱不平,但看着没有起冲突,也是为范闲感到松了一口气。思思握着范闲的手,眼眶里都开始湿了,心想少爷真是可怜,又怕他生气,偷偷用余光看去,发现范闲眼里满是宁静,这才放下心来。 范闲牵着思思的手进了屋,搬了两个板凳放在门口,让思思坐在一个板凳上,搬着另一个板凳来到花园里。 下人丫环们还没有散去,周管家还在回味刚才的英武。 范闲将板凳放在周管家的身前,旁边的人觉得很奇怪,周管家也不解其意,正准备发问的时候,小范闲已经踩着凳子站了上去。 这时候范闲才十二岁,身高并不高,加上一个凳子,才将将和周管家一般高。 众人迷惑不解,不知道他站到凳子上去做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范闲抬起右手凑到嘴边呵了两口热气,然后高高的抬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这句话还停留在周管家的嘴里,没有来得及和唾沫星子一起喷出。 范闲的小手已经向后一抡,往前狠狠扇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周管家被这一记耳光扇倒在地,脸上出现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整个人都被打蒙了,他绝对想不到这个小孩儿居然力气居然这么大,而且……这小孩儿居然……真的敢打自己! 小范闲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揉揉手腕,从旁边一个小丫环手里拿过一方手帕擦了擦手,望着在地上捂脸呻吟的周管家,轻声说道:“饱读诗书也是会打人的。我虽然不虐待下人,但很乐意让你知道什么叫纨绔子弟的做派。” 第十九章 站在高岗上 周管家凄惨地倒在地上,满脸桃花开,吐出几颗碎玉,整个人还处在半昏沉状态之中,望向范闲的无力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骇异。 范闲轻声说道:“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难道还真以为我舍不得打你?你好象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也许一个有教养的主家不会对下人动手,但很不巧我就打了你,难道你还能打还回来?所以打了就打了,你也只有甘受着,只有忍着,笑吧,或者自行去向老夫人或京都去哭诉……但……以后不要进后花园,我不喜欢看见你。” 说完这句话,他掸了掸裤上灰尘,转身上阶,向板凳目瞪口呆的思思轻声说了句要出去,就离开了伯爵别府。 在他的身后,丫环下人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畏惧的表情,谁也想不到这个温柔可爱的男孩竟然也有如此暴戾的一面,这种反差震慑了众人的心神,所以觉得格外恐怖。 这个时候老夫人也来到了后花园,看着躺在地上捂脸唤痛的管家,想到那个孩子,眼光里不自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去年赶大丫环出府,今天一耳光把周管家扇的不识天地五方,十二岁的范闲终于成功在伯爵别府里树立了自己的些许威严。 …… …… 澹州港往西十里的海边,是一片礁石密集的险恶地带,海风卷着蓝水往这处扑来,然后在坚硬的岩石上砸的粉碎,激起一大片雪沫子。 东面有一道很狭窄的小路在怪石里时隐时现,范闲从那条小路里走了过来,将身体转了过来,背对着大海的方向,听着身后震耳欲聋的声音,抬头望去。 在他的身前,是一道陡峭的悬崖,这座海边山峰平空而生,天地造化而成,山后是绵延数百里的原始森林和沼泽,根本不可能绕路登临峰顶。如果想要上到峰顶,就只有从悬崖这边攀爬上去。 范闲看了一眼悬崖的表面,眉头微皱,在脑海中顿时将那条自己经常攀爬的线路找了出来,只是这几天海边风大,原本有些伸出崖面借力的石块已经变得疏松,今天如果要爬上去,一定要小心一些。 身后的海浪扑打着黑色礁石,却没有办法越过那些石头无情而冷漠的阻隔,只是送了些海水到浅滩,让这里的沙砾比别的地方显得潮湿许多。他的双脚在沙砾里,鞋边有些湿了,浸着脚很不舒服。 脱下鞋子,放在悬崖下一个干净的小陷坑里,范闲又找了些干糙的沙子擦在手掌上,开始调息自己体内的真气。做好了准备,右手稳定地搭在悬崖上毫不起眼的一个突起上,微微用力,整个人的身体,便悬空而起,轻飘飘地向上攀去。 他爬行的速度很快,整个人的身体都紧贴着崖面,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擅长爬岩奇异的动物,每一次探手、落脚,以及每一次用力都显得十分柔顺和自由,根本感觉不到十分的用力。 不一会儿功夫,他的人已经快要爬到崖顶,四周的海风打着旋跑到了他的身边,吹拂散去他身体因为运动而带出来的热量和汗液,让他感觉十分舒服。 “靖哥哥估计也没有自己爬的快,不过山顶那瞎子可比马钰要狠多了……” 范闲一面爬一面想着刚才在府里花园中发生的事情,总感觉事情有些怪异,那位二太太的心腹管家既然老实了一年多,为什么偏偏今天会有些失策,给了自己机会。 海风中带着湿气,所以裸露在外面的岩石上面都有些滑溜,范闲看着要到峰顶,心神有些放松,又在想着家里的那些事情,所以走了一下神,右手一滑,险些掉了下去。 看似惊险,但范闲并不怎么惊慌,左手之上贯注了自己体内霸道的真气,三根手指紧紧地捏住自己唯一可以借力的石角,微微颤抖的手指似乎深深地嵌进了石头中,牢不可脱。 一只木棍从他的头顶伸了下来,示意他抓住。 范闲似乎很逃避这根木棍,看也不看,身体荡了回来,脚尖在崖面上一蹬,整个人借力向上一跃,险之又险地上了峰顶。 “不够专心,是会让人送命的。” 在峰顶悬崖边上,一身粗布衣衫的五竹迎着海风站立,眼睛上一如既往蒙着那块黑布。 范闲没有理他,自顾自盘膝坐了下来,调整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对他讲了今天伯爵别府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疑惑,想从五竹这里寻求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五竹冷漠说道:“你觉得自己的一耳光能够让管家收敛些?” “能,只要奶奶站在我这一边。”范闲低头道,虽然他刚才并没有用真气,但这些年来藏在他少年瘦弱身体里的强大力量,是真的很可怕。而且最关键是当时他所展现出来的阴郁气质,真的很恐怖。 “那就行了。”五竹似乎不太喜欢探讨这个问题。 “我只是疑惑,为什么管家今天会惹事,他已经在澹州港夹着尾巴过了一年半,一般情况下,实在是没有理由此时露出真实的丑陋嘴脸,除非……他觉得自己忍的很辛苦,而马上澹州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在他的眼里,我已经不再对京都那位小主子构成任何危险,所以没必要再刻意讨好我。” 范闲自嘲的笑容浮现在他稚嫩的少年脸庞上,看上去很不协调。 说来真的很奇怪,如果说费介对于范闲的早熟还有几丝疑惑和惊惧,那五竹则是对这个问题毫不关心,似乎范闲就算变成一个老树妖,只要还是范闲,五竹就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范闲心想,可能是因为对方是个瞎子,所以看不到自己经常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那些神情,那些不应该出现在小孩子脸上的神情。 五竹忽然说道:“这是小事。”显然他觉得范闲刚才的分析显得过于郑重其事。 “我猜测有人会来杀我,这也是小事?”范闲呵呵笑着。 五竹冷漠地回答道:“我和费介教了你这么多,如果你还不能处理这种小事,那才是出了大事。” 范闲略略思忖一下,认可了这个事实,明白五竹叔不会代自己处理这次的事情。 “开始吧。” “是。” …… …… 许久之后,在悬崖上方偏僻处,范闲赤裸着上身,可怜兮兮地对着那边呻吟道:“再来……” 话音刚刚飘出悬崖,一根木棍就无由从天而来,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后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第二十章 痛 此时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早已自行产生了反应,在后背上密密的布了一层,只是那根木棍来的太快,竟在真气做出反应之前将力道全数“扎”了进去! 之所以用扎这个字,是因为这根木棍的主人出手就像一根笔直的线条,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棍尖的那个点上。 范闲一声极压抑的痛呼,少年的身体虽然有真气当护障,也是痛入骨髓,整个身体都缩了起来。 前一刻他还痛的卷缩在地上,后一刻他的小手往脚下的石头上一撑,整个人借着刚才缩起来的余势滚了起来,往后面就恶狠狠的一脚踹了过去! 任谁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年郎踹出这么阴险的一脚出来,也会感觉到恐惧。但回应他的,只是很简单的一声“啪!” …… …… 范闲半跪在地上,手摸着自己的脚踝,不停揉着,嘴里吸着冷气,痛的眉毛都绞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求饶也没有用,这是几年来的经验早就证明了的,所以只是盯着站在三米外的那个瞎子,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按照与他的约定,只要自己打中对方一下,哪怕是衣角,也算自己赢,然后就可以有一个月的假期。 但被扁了几年,范闲一直没有可能碰到对方的身体。一方面是因为五竹的移动总是显得很鬼魅,悄无声息,速度相当的快,尤其可怖的是,他的动作根本没有丝毫先兆,完全无法通过肩头的微侧,余光的角度之类信息来提前判断。 第二个方面,就是五竹手上那根毫不起眼的木棍——每当范闲想尽一切办法,使尽阴招耗尽真气,将将要靠近五竹身体的时候,那根棍子就会像从阴间的魔鬼伸出来的爪子一样,狠狠地敲在他的手腕上,脚踝上,甚至是手指上。 没有碎,只有痛,难以忍受的痛。 而最让范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管自己如何掩去自己的声音,在这样海浪打石的轰鸣声中,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依然能够清楚地找到自己的方位,而他手上的木棍更是从没有落空过。 “哎呀呀呀……”又是一棍敲中手腕,范闲痛极而唱,唱出京剧腔调,拖长了声音,远远地躲开那个无情的瞎子。 …… …… 山崖上一朵无名的小黄花瑟瑟缩缩地开着。 范闲浑身无力地躺在悬崖边上,此时悬崖下的大海已经回复了平静,在阳光的照耀着缓缓流淌着一带金光,一直被海浪冲刷着的礁石也终于有了一些独处的时间,开始慢慢晒干,一些甲壳动物也爬了上去,就像一个个的小黑点。 摸着身上的痛处,运气察看体内的状况,他发现那些暴戾而行的真气,因为一部分被吸入了腰后的雪山,另一部分却因为要抵抗时刻不停的棍击而消耗掉,所以体内的真气状况正处于一个很平静的状态……就像眼前这片宁静的大海一样。 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休息,对于自己的修行是没有好处的,所以抵抗着浑身的酸痛很困难地爬了起来,盘膝坐着,开始运行霸道之卷的法门,眼光余处瞥了一眼正冷冷站在悬崖边上的五竹。 五竹眼睛上蒙着的那块黑布,被海风吹的呼呼作响。 “还真酷,不是装酷。”范闲悄悄在心里对于这个瞎子下了评论,轻声开口问道:“叔,当心摔下去了。” 五竹这么厉害的人物,自然不会因为落下悬崖无辜死亡,范闲只是瞎说一句。 “不要分心。” 五竹丢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便不再理他。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静气宁神,进入冥想的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海风之中醒来,发现天上的太阳已经移转了方位,而身边不远处的五竹却依然保持着那个稳定的姿式,在海风之中,就像一杆永远不会被砍断的大旗。 他站了起来,发现身体的状况果然全部恢复了,真气愈发的充盈,而且对经络的冲击感也弱了许多。虽然肌肉和脚踝手腕处还有些酸痛,但回府之后用自己准备的药酒揉揉,自然也就没事。 微腥的海风中,他走到悬崖边上和五竹并排站着,只是个头比五竹还要矮许多。拾起一块石头,奋力往海里扔去。此时他体内的真气雄浑,导致他现在的力气也远比一般的人要大太多,石头远远地飞了出去,落入海面,只溅起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水花。 他有些满意自己的力量,心想就算那些武道高手也不见得有自己这样强悍的臂力,看着面前的壮阔蓝波,看着天上飞翔着的自由鸟儿,体内气机受外境牵引,精神不由一振,张开双臂,对着海面大声地吼了起来。 这声吼是发泄他的郁闷,发泄他对原来那个世界的眷念,发泄他对这个世界的喜爱,也发泄着他一直没有勇气离开澹州所带来的困兽感。 “京都,老子总有一天是要来的!” 五竹就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大吼,仍然是安静地站着。 …… …… “去做什么呢?” 范闲愣了愣,才知道是那位惜字如金的五竹叔终于开口问自己了,不由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是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五竹仍然没有回头,冷淡地说道。 范闲耸耸自己瘦弱的肩膀,模样看着有些滑稽:“有五竹叔保护我,怕什么?” “和小姐出来后,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五竹一向平稳的话语忽然顿了顿,“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伤害到我,自然也就能伤害到你。 “叔谦虚。”范闲甜甜地笑着,心想在这个依然陌生的世界中,自己就你这么一个强者当保镖,如果你都想当甩手掌柜,那可怎么办。 “如果在京都,我在你的身边,会给你带来麻烦。” 范闲抬起头,看着瞎子五竹那张似乎永远没有表情的脸,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我会保护你的。” 五竹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这句话……小姐也说过。” 范闲微笑,看来自己的无耻果然很有几分老娘的遗风。 第二十一章 骚客 “为什么要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五竹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你现在站的地方,难道不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范闲不知如何回答,既然自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自然会对这个世界的很多方面感兴趣,而且缠扰他心灵最久的一个疑问就是: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六年前费介老师还在澹州教书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神庙,当时范闲就在想,能够让自己从一个地球上濒死的病人,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少年,这除了神迹,还能有什么解释?所以他对神庙很好奇,很想去看看那里有些什么。 至于京都,也是他很想去的地方,范若若小妞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后妈的淫威之下过幸福生活,而和费介分开几年,自己也有些去拜访那个可爱变态老头儿的想法。 最关键的是,前世因病躺了许久,今世被小孩儿身躯耽于澹州许久,与生活相反的,范闲的心中开始燃起一种火焰,这种火焰足以焚痛他的精神,刺激他的欲望,想要做些什么,得到些什么。 安宁与野心、权力与幸福、爱情与美女……这些其实并不搭调甚至格格不入的名词,在他的脑中如浮光掠过,思考很久之后,他才小心回答道:“人的生命如果只有一次的话,那总是需要去看些不同的风景,遇到不同的人,这样才能让不能重来的游戏玩的尽兴些。” 这是范闲的真心话,前世在临死前的病床上,他便曾经想过,如果再有来生的话,自己应该怎样度过。 五竹说道:“你有什么打算?” “首先要保证自己能活下去。”范闲蹲了下来,又扔了块石头,只是这次没有用力,所以石头砸到了下面的灰色礁石上碎了,“所以必须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然后?” “然后我给自己设置了三个目标。” 五竹安静倾听。 “第一,我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第二,我要写很多很多的书,第三,我要过很好很好的生活。” 范闲很平静地说着如此荒诞不堪的事情,居然没有一丝半点的窘迫。 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个世界既然不是地球,那么自己就算是地球人类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代表人物。按照生物学原理,身为人类血肉遗产的代表者,自己应该有义务在这个世界上生许多的小孩子才对。 而同时,他认为自己也是地球人类文化遗产的代表者,试问人类由古至今创造过多少美仑美奂的艺术成就,居然在这个世界上都找不到踪影,如果不写(或者是抄?)很多很多的书,让曹雪芹,杀死比尔这些文化遗产在这个孤陋的世界里发光发彩,他真觉得对不起那些在平行宇宙里寂寞的先贤……当然,最主要的是对不起自己。 自然而然,他也将自己看成地球人类观察这个世界唯一的代表,所以他要确保自己生活的很舒适,只有这样才能延年益寿,尽量多观察几年。 直到很多年后,范闲才有些羞涩地自我承认,其实自己只不过是在给自己内心隐藏极深的好色、无耻、贪欲寻求一个伟大的牌坊。 海边的悬崖之上,五竹似乎需要些时间才理解了范闲这三个目标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冷静地分析道:“那你需要娶很多老婆,找很多骚客,请很多仆人。” “骚客?”范闲知道文人骚客多会于此的句子,但还是有些不明白。 “专门用来替人写书稿的落魄文人,没有署名权。” 范闲笑了笑,心想自己准备让老曹老莎这种牛人当自己的大枪手,自然不需要那些骚客,正想着,又听见五竹继续冷静到逻辑过于简单的分析。 “如果你要娶很多老婆,请很多仆人,找很多骚客,你就需要赚很多钱。如果你要赚很多钱,就需要很多权力,如果你需要很多权力,就需要你离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近一些。” 五竹转身干净利落地离开:“你满十六岁,我们就回京都。” 在他的身后,范闲依然站在悬崖边上发呆,心想自己只不过小小吐露了自己一些并不怎么过分的想法,怎么就会被这位脑筋有些问题的绝世强者给推论到什么国家权力方面去了?而且这么脆生生地就下了回京都的决定——范闲自然记得,刚降生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自己可是被五竹背着从京都里逃出来的。 他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让自己从这种哭笑不得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跑步跟了上去,笑着说道:“叔,我向您吐露了心声,您也得回馈点儿啥吧?” “想知道什么?” “我母亲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会在京都被人追杀?” “小姐的事情,我会在你十六岁的时候全部告诉你,这是小姐的遗命。至于追杀我们的人,已经不需要你知道,因为他们十年前已经死光了。” ——————————————————————— 回到澹州港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在城外很远处范闲就和五竹分了手,自己一个人进了城。城里的居民们早就习惯了这位范府少爷经常在城外去瞎逛,虽然澹州城附近没有什么大型野兽,也没有什么很危险的地方,但仍然有人觉得伯爵别府太不关心这位私生子的安全。 毕竟在人们的眼中看来,此时的范闲还依然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终日闲居无事,又不用向朝廷纳税的澹州居民们,总是闲到能从很多事情里推论出一些很奇怪的想法,比如说,伯爵别府里的某些人,是不是很希望那个私生子在野外被异兽吃掉,堕下悬崖死掉。 想到那个总是一脸可爱笑容的小男孩儿竟然是生活在这样危险的府邸之中,大家总是有些带着心悸的快感。 范闲不知道这些路人在想什么,依然保持着脸上微微羞涩的笑容,微低着头,回到了伯爵别府。 知道他今天要回来吃饭,所以所有下人都在等他。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眼帘似搭未搭,像是在犯困。 第二十二章 猫扣子 “少爷回来了!”一位男仆喊了声。 顿时所有的下人都活动了起来,开始准备午饭,一张大桌子搁在厅中,范闲与老夫人相对坐在两旁,中间放着七零八落许多盘菜。 场间的感觉有些怪异,因为那些没有事情做的下人也都盯着范闲的筷子,并没有去后院吃饭,有几个年纪比较小的丫头更是在暗中偷偷咽口水,似乎有些饿了。 这是伯爵府不成文的规矩,在范闲强力地要求下,经过老夫人的默许之后,大家早就已经习惯——伯爵别府,只要范少爷在府中吃饭,那必须他尝过每一道菜,表示满意之后,别人才允许吃。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可爱温柔的小少爷会有这么蛮横的想法,但当有一次范闲最亲近的大丫环冬儿,在范闲吃饭之前尝了一下咸淡,便被范闲凶恶无比地赶出府去后,大家都知道,这位少爷终究还是有权贵子弟无耻的一面。 而且冬儿姑娘哭泣着离开时,伯爵老夫人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多加一言一语。 整个房间里面,就只有范闲的咀嚼声和喝汤时啜吸轻微的声音,所有的下人都安静地双手下垂侍候在一旁。就像所有的大户人家一样,主人吃剩后的饭菜,总会送到下人们居住的地方,当作给下层人的赏赐——所以范闲每份菜吃的并不多,只是挟一筷尖,送入嘴里。 但他吃的比较慢,很仔细,薄薄的嘴唇抿动着,看着就像两抹清亮的光在一开一合。 伯爵府的老夫人手里不停地摩娑着一个雕像,口里也微翕念祷,却没有发出声音。 许久之后,范闲终于尝完了所有的菜,甜甜地笑了起来,双眼里泛着清柔的光芒,指着桌子上面的一盘清炒竹蒿,对仆人们吩咐道:“这盘菜我喜欢吃。” 仆人丫环们松了一口气,赶紧开始添饭,那些没有职事的人也终于可以去后院吃饭了,不过却另外有位仆人去了厨房,将剩下的所有清炒竹篙全端到了厅上,放到了范闲的面前。 “奶奶,请用饭。” 范闲站起身来,很恭敬地向老夫人行礼,然后双手接过饭碗,礼貌地放到老夫人的面前。而他自己则是端着一碗饭,不停地挟着盘子里的清炒竹蒿,一边咀嚼,一边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只是那种笑意在他漂亮的脸蛋上,显得格外的古怪,就像是他终于找到了某种寻找了很久的事物。 但不知为何,侍候在一边的丫环们看着这个十二岁少年脸上的笑容,想到早晨时周管家脸上挨的那重重一耳光,心头没有理由地寒冷起来。 …… …… “我端回房吃。” 范闲对身边的丫环们说了声,然后端着那盘清炒竹蒿,和一碗白米饭,往偏院里自己的卧房走去。这时候老夫人还没有吃完饭,晚辈要离席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但是老夫人并没有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他取了些催吐的粉末直接吞了进去,然后将手指伸进咽喉里,拼命地挖着,终于将腹中的饭菜残糜吐了出来,紧接着不敢怠慢,从抽屉中取出几颗自己配的药丸,就着清水吞服了下去,又用真气运遍全身,发现似乎确实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他看了一眼盘子里的清炒竹蒿,苦笑了一下,然后倒在自己床后的马桶里——菜里有毒,是监察院那些密探经常使用的“猫扣子”。 “猫扣子”是长在南边岛上的一种像柑桔一般的水果,长的很漂亮,生出来的花朵有一种怪怪的辣香味,而毒素则是存于这种水果的果实之中。 因为猫扣子果汁混到饭菜中,不容易让饭菜变色,而且闻起来不会有什么异常,反而会增加饭菜的香味,所以经常被监察院的密探用来进行需要掩人耳目的暗杀。这种毒药入腹之后,大约到晚上就会开始发挥作用,让人浑身抽搐而死,特别像是某种感染类死亡,很难发现真正的死因。 费介是监察院配制毒药的祖师爷,而范闲是费介唯一的徒弟,所以当他吃第一口清炒竹蒿的时候,就马上尝了出来——猫扣子没有什么味道,唯一的破绽就是会带一点点苦味——下毒的刺客居然知道将猫扣子的果汁混进本来就有些苦味的竹蒿之中,实在是很厉害的人物。 范闲刚才没有马上离开解毒,就是害怕老夫人受了惊吓。但此时他忽然有些后怕,自己的胆子未免也大了些,如果不是自己认为的猫扣子,而是某种急性毒药,自己这时候只怕已经死了。 从费介告诫他之后,他一直很注意饮食,怕京都司南伯爵府里的那位姨娘对自己下毒手,所以才会有了刚才吃饭时的古怪场景。他害怕自己吃到的毒药没有毒死自己,却毒死了府里的下人,所以要求所有的菜必须自己先过一道,就像传说中,皇宫里专门负责试菜的太监一样。 范闲虽然认为自己的生命比任何人都重要,但他也不愿意让无辜的人因为自己死亡。 ——————————————————————— 看见少爷来到了厨房这种地方,仆人赶紧站了起来,端了个板凳给他坐,笑着问道:“少爷,是不是刚才没有吃饱,还想吃点儿?” 范闲嘻嘻一笑,说:“炒竹蒿挺喜欢吃。” 厨师站在旁边呵呵笑道:“少爷喜欢就好。” “嗯,挺新鲜的,什么时候买的?”范闲用力地点了点头,仔细问道。 “早上买的,自然新鲜。” “对了,今天有府外面的人到厨房来过吗?” “送菜的老哈病了,他侄儿子来过。” “没什么,那我先走了。”范闲从厨师递过来的盘子里抓了块薰肉吃了,一面嚼一面害羞地笑了笑,“别告诉奶奶我到厨房来偷吃的。” 看着小男孩离开厨房,仆人们开始议论起来,都说伯爵的这个私子人真好,没有半点儿权门子弟的恶习,除了……吃饭的规矩实在是有些大。 在澹州港的一条窄街之中,范闲手指勾住某幢建筑的后墙,手臂一用力,整个人便像只灵猫一样爬了进去,这是送菜老哈的家。 伯爵别府一共只有十几个人,除了丫环换了一批,还都是本地人,这么多年了,所以不怎么值得怀疑。虽然送菜的老哈范闲也见过,但听说他病的时间如此蹊巧,就知道有古怪。 老哈的房间里一片黑暗,但在范闲的眼中,却是如同白天一样,他轻无声息地走到房间里,鼻尖嗅到一丝血腥的味道。 第二十三章 刺客 老哈的尸体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只有一双脚露了出来,血腥味很淡,很明显刺客已经处理过,如果不是范闲的鼻子在费介的教导下十分灵敏,说不定便会错过。 范闲依然安静地站在角落,黑暗掩藏了那个刺客,也掩藏着他自己。 他学习瞎子五竹的方法,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真气在体内缓缓流淌,心跳也与街外的喧哗声形成一种很有默契的和谐。 刺客应该还没有离开。监察院的密探行事方法一向讲究缜密,所有在对范闲下毒之后,一定会等到晚上,确认了这个私生子的死亡,然后才趁夜色离开澹州港。而在这座城市里,既然刺客冒充了老哈的侄子,那么一定最熟悉这个建筑,不会愿意再去寻找另外的观测地点。 但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范闲的预判,他小心观察着房间,除了床上老哈冰冷的尸体,并没有发现别的人存在。 他缓缓沿着墙壁往房间里面走去,尽量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碰到屋里的家具而发出声响,眼光从房顶上和一些不易注意的角落上飘过。 沿着墙壁走到了窗台附近,外面的光线从窗户处透了进来,老哈家里明显没有富到可以用玻璃的程度,所以屋内的光线并不是很亮。范闲就静静地站在那些茸光的旁边,借着光与暗的反差,掩饰着自己的行踪。 站了很久,他皱了皱眉头,心想自己可能真的判断错了,那名下毒的刺客或许早就离开了澹州港,如果这样的话,自己第一时间来到这里,而不是控制住周管家,明显就有些失策。 他走到床边,想看一下可怜的老哈死因,但随着脚步离床边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是越来越紧张,因为他听到了某种压抑的极为轻的呼吸声,这人的呼吸声先前一直隐没在菜场的嘈杂之中,直到范闲靠近了床,才能够听到。 原来刺客发现有人进来后,就已经躲到了老哈尸体的后面。 床上尸体后方的呼吸十分平稳,每分钟大概呼吸七次左右。如果范闲不是拥有常人所不能想像的丰沛先天真气,耳力敏锐,那么一定不可能听到。 范闲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那张床很久,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陷井。 窗外依然传来代表生机的叫卖声,夹着远方传来很轻微的声音,能听清似乎是某辆马车往这边开来了。 他知道在这幢建筑的正面是一个菜场,恰好就在这里路变得很窄,马车经过的时候,一定会有些困难,所以他轻轻握住匕首,安静等待着。 刺客也在尸体后方等待着,他并没有看到进入房间的人是谁,只知道对方似乎拥有和自己一样的耐心,长久之后,他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澹州港这里的危险,不应该留在这里等着将可能追查到此的人物灭口,而是应该及早离去。 …… …… 一辆马车缓缓地行驶过菜场,两边的商贩开始漫骂起来,车夫愁苦的脸很明显地显现了出来,如果不是赶时间,他也不愿意走这条路。 好不容易商贩们空出来了一段路面,车夫向四周的人们表示了感谢,然后一挥马鞭,马车往前踏去,却挤烂了一箱鸡蛋,卖鸡蛋的商贩十分生气,拉住了马缰绳,整个菜场轰的一声吵了起来,声音非常嘈杂。 菜场旁的小楼内。 听见外面传来轰的一声,,趁着外面声音的掩护,范闲奇快无比地抬起右脚,在地上一踩,整个人便跳到了床边,右手一翻,一柄细长的匕首狠狠地向老哈尸体后方扎了下去! 在那一瞬间,范闲看清楚了刺客的容貌,双眼冰冷,眼骨上的眉毛有些散乱,可以看得出来年龄并不大,相貌很普通,只是双唇有些厚,脸颊上的皮肤有些干燥。 床上似乎毫无准备的刺客右手忽然动了动,一柄小小的黑色弩箭穿破了袖子,飞了出来,直射范闲的面部——而范闲此时双脚刚沾到地面,右手已经举了起来,整个胸腹处没有一点防御。 弩箭的飞行速度很快,像一道幽光! 在弩机抠响的一刹那,范闲就反应了过来,得助于这些年五竹那根比弩箭更快的木棍教育,脚尖沾到了地面,却没有踩实,后脚跟没有着地,用脚趾的力量一扭,整个身体在空中没有办法借力的情况下,往右边偏了几寸的距离。 弩箭极为惊险地从范闲的左脸旁边擦了过去,深深地射进屋顶的木梁,笃的一声闷响。 刺客满脸震惊,似乎想不到来的人竟然是那个应该已经中毒死了的漂亮少年,更想不到这个少年居然能够躲过如此近距离发射的暗弩! 而这个时候,范闲手中的细长匕首已经顺着扭动身体的方向,狠狠地刺入了那位刺客的身体,发出一声很难听的闷响,就像是菜刀斫入猪肉时的感觉。只是可惜,范闲为了躲避弩箭,下手有些偏,细长的匕首只是插进了刺客的肩膀,而没有杀死对方。 刺客像水里的鳗鱼一样在床上一弹,左手锋芒一现,准备起身给范闲致命的一击——但马上肩部的剧痛和一股向下的冲击力让他不由自主地重新摔了下来,抠住暗弩的手指也松开。 他起身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肩部的疼痛,但是没有想到这种疼痛如此剧烈,而且……那个小男孩的匕首竟然是穿过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地扎进了床板里,将他的身体活生生地钉住! …… …… 刺客的动作失效,范闲的左手奇快无比地反扼上了对方的咽喉。刺客那张平实无奇的脸颊上终于露出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厚厚的双唇微张,似乎准备说些什么。 范闲的心脏一缩,感觉到微微的寒意,没有给对方说话或是反击的机会,虎口用力,喀喇一声,刺客的脖颈断了,脑袋歪到一边,当场毙命。 他的手依然在刺客断了的脖子上放了会儿,感觉着那里骨节的碎裂,还有渗出鲜血逐渐变冷,才终于将手收了回来,开始半蹲着身体大口喘气。 第二十四章 豆腐如玉 许久之后,范闲才平静下来,身上的冷汗将他的衣服与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他从刺客的肩膀处收回细长的匕首,刀锋与骨肉分离的声音很恐怖,不由让他愣了愣,又卸下死刺客袖筒里那架小巧阴毒的暗弩。 细长的匕首上面涂着黑色的颜色,避免反光,但范闲知道,费介老师亲手配制的黑色涂料里面不仅有毒,还有一种能够放大受伤人类痛觉的药物。他小心地将细长匕首插入硬骆象皮做成的刀鞘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刺客尸首和床下送菜老哈的双脚,然后转身离开。 推开房门,瞎子五竹正静静地站在楼梯角,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如果没有马车过来怎么办?” 范闲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终于克服了初次杀人所带来的那种可怕感觉,抬起头来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我会和他一直耗着,然后等你来。” 依然是从后墙下去,在澹州港外爬悬崖的训练,终于在今天起了作用。范闲双脚落在地上,往前走去,知道五竹一定会离开自己,而当自己如果再有危险的时候,他又会出现。 走在菜场中,身边人声鼎沸,他依然沉默着,垂在大腿边的右手却有些微微颤抖。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菜场的一头,在一个摊子面前,他停下了脚步。这是个豆腐摊子,摆摊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面貌柔美,系着个围裙,双手白嫩。 “冬儿姐姐。”范闲微笑着和她打着招呼,这正是被他赶出伯爵别府的大丫环冬儿,当年很小的时候,范闲经常赖在她的怀里睡觉,感情一直很好,冬儿出府之后,在菜场里摆了个豆腐摊,所以范闲经常来这里买豆腐回家。 冬儿看见是他来了,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将他领了进来:“少爷,你怎么来了?” 坐在小板凳上,又有居民来买豆腐,冬儿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两眼。 范闲点点头,让她先去照看生意,回身发现摊子的后面有个婴儿床,床上坐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丫头,脸蛋红扑扑的,正伸出拙嫩的双手,在玩床前系着的小铃铛。 范闲伸手将那个小丫头抱了出来,逗着玩。冬儿转身看见,赶忙上来接到怀里,埋怨道:“别把你衣服弄脏了,回去又得让那些丫头们洗。” 范闲嘿嘿一笑,说道:“冬儿姐,我当年像你女儿这么大的时候,你不一样天天抱着我。” 冬儿笑着说道:“我的大少爷啊,你怎么和我们这些下人比。”有些奇怪,冬儿就是因为吃饭的时候抢在范闲之前尝了下咸淡,就被范闲无情地赶出伯爵别府,但听语气,她似乎并不怎么记恨这个小男孩儿。 范闲挠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冬儿似乎瞧出来他心情不好,所以逗着自己的女儿喊:“叫小少爷,小……少……爷……” “喊我小舅舅。”范闲坚持。 …… …… 在豆腐摊里坐了很久,看着冬儿切豆腐,称豆腐,用纸包豆腐,逗着身边的小丫头喊自己小舅舅,许久许久之后,范闲终于驱除了心头的那一丝阴冷,站起来向冬儿告辞。 冬儿有些为难地说道:“您来这一趟,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范闲笑了起来:“冬儿姐,难道我还差吃的吗?” “那倒也是。”冬儿捂嘴笑道,少妇的娇羞全部展现了出来,她忽然说道:“谢谢少爷给小丫头买的这些东西。”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只要你不怪我把你从伯爵别府里赶出来就好。” 冬儿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信任面前这个并不大的小男孩儿,虽然很不理解那天吃饭他为什么发怒,但知道对方一定不是故意的,更何况自己出府之后,少爷经常偷偷给自己送些银钱过来,后来自己嫁了人,一家三口过的日子还算舒服,出来摆豆腐摊,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自己知道这样才能方便少爷这个小孩子来看自己。 范闲挥手与豆腐冬儿告别,走出菜场之后,回头望去,只见那个柔美可人的女子正背着小妮子在水里切豆腐,那微微前倾的身子仍然是那么的苗条丰润,并没有看出岁月的痕迹,就像十年前抱着自己时候的模样。 范闲借故将冬儿赶出别府,是因为她是自己的贴身丫环,如果自己有什么事情,她也会很不安全。 在范闲的“童年时光”中,他最喜欢自己的这个贴身丫环,喜欢赖在她的身上,甚至时常幻想着,当自己长大以后,可以如何如何——但他却忘了很关键的一点,当他慢慢地长大时,冬儿也在一天一天长大,今年他十二岁,而冬儿已经二十几岁。 宝玉与晴雯的故事,看来只好半途而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他一面意淫冬儿是如何如何的爱煞自己,一面哼着曲子回了伯爵别府,试图让自己相信已经忘记了刺客和老哈并排瞪着的那两对死鱼眼睛。 ————————————————————————— 因为中午吃了一顿“猫扣子”毒药拌竹蒿,下午又拧断了一个人的脖子,所以范闲的胃口变得极其差劲,晚饭只是随便刨了一点,就丢下碗回了卧房。 入夜的时候,他却有些饿了,一个人举着油灯来到厨房,一路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仆人。 进了厨房,他干净利落地洗了条鱼,菜刀在他的手上就像是只鸟儿一样飞舞着,片刻功夫便去鳞剖肚,又用五竹逼出来的切萝卜丝功夫切了些姜丝,菜刀落在案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接着又在放姜丝的小碟里兑了些醋。 生火烧水蒸鱼肥。 蹲在地上望着旁边的炉灶,望着缓缓升起的蒸气,范闲忽然想到一个有些好笑的事情:费介老师和五竹叔因为母亲的原因都在教自己杀人以及如何避免被人所杀的本领,但客观上,却附赠教会了自己如何做一个好医生,以及做一个成功的厨子。 第二十五章 盖羊毛毯的老人 三分钟后,范闲用手取出滚烫的鱼盘,淋了些南方送来的名贵酱油,汁液琥珀,十分漂亮。蒸鱼与汁一混,香气顿时弥漫在厨房里。他找到晚上的剩饭,就着蒸鱼姜醋,美美地吃了一顿。 第二天清晨去给奶奶请安,请安的时候,下人来报告昨天夜里厨房里被小偷光顾了。范闲马上明白是什么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给老夫人揉肩膀,一边对管家说道:“昨天晚上我去热了些饭吃,不要紧张。” 那人目瞪口呆,心想小少爷这么大点儿年纪,怎么不喊下人做事,偏要自己去玩这些东西,如果把人烧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范闲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乖巧地对老夫人说道:“孙儿最近从书上找到一个蒸鱼的方法,所以想自己先试一下,如果味道还可以,就准备孝敬奶奶,因为想给奶奶惊喜,所以就没敢让下人知道,没想到却惊动了这么多人,孙儿知道错了。” 这番话合情合理,一般人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老夫人听了这句也没有什么表情,温和说道:“怎样都好,只是不论做什么事,都要记得收拾好。” 伯爵别府的老夫人对范闲一向严苛,极少有这种温柔的语气,所以范闲心里略感不安,觉得奶奶的口气里似乎透出一丝对自己的怜惜,这是为什么呢? 老夫人又柔和说道:“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了,周管家不大好用,像夜里你去厨房这么危险的事情,都没有人察觉,实在是很不像话。我已经把他打发回京都了,由着那一家子破落货整去。” 范闲心头微惊,这才想起来自己杀人回来后,竟然忘了处理周管家的事情,很明显这次的刺客能够混入府中下毒,和这位管家脱不了干系,自己居然如此大意,果然很差劲。 —————————————————————— 白天在书房毫无心情地读了会儿京都寄过来的书籍,范闲再次出府,下意识经过菜场时,才深切明白奶奶那句“不论做什么事,都要记得收拾好。”是什么意思。 菜场的一角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却很神奇地没有波及到相邻的建筑,只是将那单独一栋小楼烧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四周围着居民在议论纷纷,范闲个子矮,蹭在一旁听着,知道这场火灾里烧死了两个人,面目全非。 被烧光的地方,正是昨天范闲杀人的那幢建筑。 毁尸灭迹? 范闲想到奶奶刚才说已经把周管家遣回京都的事情,再和面前这凄惨的灰烬颓坦一联系,顿时浑身一寒,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对自己严厉有余、疼爱不足的奶奶竟然思虑如此缜密,为了孙子的安全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一想到老夫人平日里闭目养神的老佛爷模样,范闲实在无法将这种形象和眼前这片还冒着青烟的废墟联系起来 范闲混在人群里,看着面前犹有焦糊味的残砾黑木,知道自己又学习到了一些事情。 有旁边的居民注意到他来了,向他请安后准备说些什么,范闲听若未闻地离开菜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间熟悉的杂货店中。 “管家被赶回京都了。”范闲说道。 五竹站在店里,身体对着安静的街上,没有什么反应,居民们都跑到菜场去看热闹去了,所以街上十分空旷。 “昨天我们去的那栋小楼被烧了。”范闲继续说道。 五竹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范闲揪住他的袖角小声狠狠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忘了处理周管家的事情,是很愚蠢的表现?还需要奶奶帮我收拾干净!” 五竹转过身去,说道:“你是想让我同情你吗?是觉得自己年纪小,对于这些事情不清楚如何处理是应该的,所以你自尊心受挫,所以寻求安慰?” 瞎子的声音难得出现了一丝好奇,和平日里的毫无情绪相比显得生动了许多。 范闲笑道:“我没有那些多余的自尊,只是觉得杀人的感觉很不好。而且……” 他住口不说,内心深处觉得,自己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不是费介和五竹对自己的教育,自己并不会比一般的权贵子弟拥有更强的能力,说不定……自己早就死了。在这样一个权力纠葛,隐秘重重的背景中,多一些知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每一位站在权力风浪顶上的人,谁不是精通那些肮脏而又繁复的手段。 与他们相比,自己还真的……只是一个天真的儿童。 “杀人的感觉,与被杀的感觉,你喜欢哪个?”五竹问道。 范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然没有人愿意被人杀死。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答案,那就不要再问了。”五竹递给他一个牌子,“另外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老夫人将周管家赶出澹州,而没有杀他,是因为不想京都老宅里面因为这件事情闹的太厉害。” 范闲看着那个眼熟的牌子,知道是伯爵府家中执事的令牌,这块牌子就是周管家的。他抬起头来,疑惑看着五竹:“你杀了他?” 五竹点了点头。 范闲忽然想到刺客的身份,挠头问道:“为什么刺客用毒和后续的手法和监察院的手段这么像?” “问费介去。” ——————————————————————————— 庆历年间,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在京都城西那个方方正正,外墙涂着一层灰黑色,看上去阴森恐怖的建筑内,一间密室之中,一位面相瘦削,嘴旁光洁没有一丝胡须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柔顺滑美的羊毛毯子。 密室的玻璃窗被黑布蒙的严严实实,没有漏一丝阳光进来,这位老人很多年前在北边得过一场重病,从那以后,就开始有些畏光。 “费老,澹州那件事情,调查的怎么样了?”老人望着面前那个头发花白,长相怪异的同龄人,看着他褐色的眼瞳,微笑着问道。 费介坐在椅子上喝茶,看着院长大人唇边诡异的微笑,心想自己和他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变态呢? …… …… 第二十六章 监察院 京都处理全国政务的各部衙门大部分集中在天河大道往东边的区域,这里没有居住太多平民,道路也格外宽阔,道路两侧是许多或美丽或堂皇的木结构建筑,这些建筑里面就是掌管着全国权力的分散中心。比如老军部就设在道口,门口放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石制雄狮,每天迎着朝阳张牙舞爪,光影幻离中,但其实看上去有些怪异,像是史前巨兽,并不能如何体现庆国的军威。 而庆国真正的权力中心,则是在北城的重重深宫之中,皇宫的建筑并不比各部衙门高大,除了那个高耸入天的嘹望塔。但厚厚的宫墙和里面宽宏无比的广场,营造出了一种极为神圣的感觉。 庆国的官员其实心里都清楚,皇宫里那位雄才伟略的陛下,并不会去纠缠于官场上具体的细节,所以对于他们而言,整个庆国官僚机构中,最可怕的地方,权力最大的地方,既不是各部衙门,也不是皇宫——而是城西那个方方正正,外墙涂着一层灰黑色,看上去阴森恐怖的建筑。 监察院就设立在这里。庆国实行三院六部制,三院是监察院、教育院、以及由老军部升级而成的军事院。而在这三院之中,权力最大的就是监察院,监察院拥有独立的调查权、逮捕权,甚至在某些事件中,可以奉旨拥有审判权。而且没有其它任何一个机构有权力监管它。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一只没有缰绳的猛兽,又像是皇帝陛下手上的秘密特务机关。不,应该说,监察院本来就是皇帝陛下摆在明处的特务机关。 只是庆国的官员们总是忧心忡忡,这一任的皇帝陛下天纵其才,还可以收伏那位阴险的陈院长和监察院无数的密探和暗底里可怕的实力,可万一……那将来,谁来拉这头猛兽的缰绳?更何况饱受监察院之苦的官员们总在暗底里腹诽,监察院不是猛兽,只是一头阴险而卑劣的野狗。 此时,监察院那个没有一丝光明的房间里,正有一番很稳秘的对话。 “澹州港火场中的刺客确实是院中编制,归属于东山路管辖。而外地的组织事务一向归四处负责。内务部查出来,第四处的一位官员,与大人家里那位二太太是远房亲戚,所以这个任务应该是这样安排下去的。”费介望着院长沙哑着声音说道。 “身份?”这是老人最关心的事情。 费介眯着眼睛,微褐色的眼瞳里满是不确定:“我相信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八个人中,没有人会泄漏。而五大人虽然是小姐的亲随,但他当年很少出手,如今的世上没有谁见过他本人,唯一与他会过面的叶流云如今已经是一代宗师,更不可能跑到澹州去旅游,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情,所以不用担心别人因为五大人而推断出他的身份。” 院长的手指枯瘦,指节突出,轻轻在桌面上敲打着,若有所思:“当年我要你杀死那天夜里所有看见五竹的黑骑,你向我求情,现在想来还是不对。” 费介笑了笑,因为与毒药浸染过多而导致变成微褐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莫名之色:“那天夜里已经死了很多人。” 费介至少在表面上不怎么惧怕面前这位官高位重的老人,毕竟他的身份资历摆在那里,笑着嘶声说道:“没必要的杀戮是极其愚蠢的,您忘了,当年小姐曾经这样说过。” “噢。”老人也微笑了起来,似乎想到很多愉快的往事,但就在这样的笑容里,他发出了一条很阴森气十足的指令。 “东山路听命于四处,既然文书签名齐全,那程序上并没有错,所以这件事情东山路不需要负责。其余的人随便处理。”他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居然动用我的力量去杀我要保护的人,这是巧合,还是有些人在试探什么?那位二太太,看来很不简单啊。” 他接着说道:“四处言若海监管不力,乱签一气,不是自己的儿子就瞎杀胡杀,胡闹台!停他三年处长俸禄,再派他大儿子,那个叫言冰云的去北边,弄到两条高等级的货色才准回来。” 说完这句话,院长拿起桌面上内务部已经拟好的文件,写下了最后结论,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大名——陈萍萍。 费介每次看到院长干瘪难看的签名都想笑,但又必须忍住。他知道这个女性味十足的签名会让几位高层官员死去,会让一个更高层的官员儿子凄苦地潜入敌国,必须弄到特别有价值的情报才准回国,这只怕比死还可怕。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和范建从小一起长大,想不到现在要为他家的事情操这么多淡心。你让得力的人去查一查那位二太太和那位有没有什么关联。” 范建是司南伯爵的名讳,正是范闲的父亲。 费介皱着眉头,微褐的眼光微抖:“不可能,他们应该以为那个婴儿早就死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也相信他们不可能知道范闲就是小姐的儿子。” 院长微笑着:“陛下一向要求贵族、文官和我们之间保持距离,而当年派你去澹州,虽然很隐蔽,但终究还是有可能被对方发现。想来不论是太后还是宰相,都很好奇我们院子与司南伯爵的关系,那些藏在暗中的力量,借着二太太的手,试探一下我们和范大人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也是应有之义,所以我们不要反应过度,知道吗?” 费介忽然有了怀疑,关于澹州刺杀事件的发生,说不定是因为院长大人曾经故意漏出一些风声。 …… …… 老人推着轮椅来到窗边,掀起黑布的一角,往窗外望去,淡淡说道:“另外,关于箱子的事情,不论五竹有没有说实话,但只要不落在北边的敌人手里就好。” “可惜我们不知道那个箱子究竟是多大,是什么模样。”费介来到他的身边,顺着老人的眼光往窗外望去。 “我下地狱之后,你早点儿来陪我打牌。”陈院长笑着说道。 费介知道院长大人的年纪远没有外貌那样苍老,笑道:“我可是好人,将来要上天的。” 一个黑色的影子像风一样从密室的角落里飘了过来,将黑布拉下,阻止过于强烈的阳光照在老人的身上。这个人的动作没有一丝声音,正是许多年前在京外一剑斩杀持杖法师的那位高手。 费介指着那个黑色风影说道:“估计他会来陪你下棋。” …… …… 窗外是一片阳光明媚,远处皇宫几大殿上的琉璃瓦正闪着湛湛金光。 窗前道路上的行人们经过监察院门口时,都下意识地绕路到街对面行走,似乎害怕沾染到这里的阴暗气息。 监察院的门口有一块石质材料砌成的宽碑,碑上写着几句话,真金涂绘于其上:“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落款是三个字:叶轻眉。 没有人知道叶轻眉是谁,但是京都所有居民都知道,当监察院建立的时候,这块石牌就立在了这里,永远金光闪闪,一片光明,和远处皇宫里的金黄色宫檐遥相呼应……似乎隐藏了那两座建筑里所有的黑暗。 (投票,投票,投票!) 第二十七章 红袖添香夜抄书 在经历了一次暗潮涌动之后,澹州港迅疾回复了平静,被烧死的送菜老哈与他楼内另一具尸首是什么关系,已经没有人再注意。至于火灾的起因,官府更是没有给出任何说法,而愚民百姓们也没有人对这个原因发生任何兴趣。 澹州港的治安一向很好,在严密的司民保甲制度控制下,那些在庆国北部流窜的罪犯和冒险者,没有办法在这里获取任何利益。加上皇帝陛下因为贸易重心向南转移的原因,免除了澹州附近相邻七个郡县的税收,虽然不能让民众马上变得富庶起来,但至少能够至少保证家家有些余粮,再也不会出现三十年前那场因为饥荒而导致的流民暴乱。 而且澹州城虽然靠着大海,却没有沾染太多大海阴晴不定的暴烈禀性,城中居民们都很温和,所以当面对着城中最为尊贵的门第——伯爵别府时,总是会表现出适当的尊敬和小心。就算人人心知肚明范闲只是个私生子,但仍然是范少爷范少爷的喊着,努力压抑住内心或许一直都有的些许鄙夷。 这便是范闲的痛苦所在。 这一世除了在那位命薄的周管家面前稍稍表现了一下自己做纨绔子弟的天赋外,他再也没有机会去扮演这种角色。走在澹州港的大街上,有的人对他很亲切,有的人对他很尊敬,就是没有人来惹他。 体内的真气慢慢蕴积着,将他的经络打炼的异常坚实,而那些大部分流失到后腰雪山处的真气,却是一片宁静,不知道窝在那里有什么用处。 这一世范闲始终在扮演一个稳重,识体的少年,只是这样的日子长了,总觉得有些憋的慌。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水准可以杀死一名刺客后,他更是期盼着能有行个侠,仗个义,救个美女之类的事情发生。 但澹州港太平,太太平。 …… …… 书房里点着宁神的焚香,淡淡的香味泌人心脾,感觉十分舒服。范闲手上拿着一枝秀气的毛笔,在剪裁成约摸四个手掌大小的宣纸上,认真地写着字。如今文场之上分今文派、古文派,在用笔上也有用鹅毛笔与用毛笔这两种,如果从便捷的角度看,用鹅毛笔或许好些,所以现在京都的各部衙门一般用的都是这种,包括费介在澹州教书时,也是如此。 但鹅毛笔削笔尖的工艺,却是需要真正手艺精良的老师傅,用久了笔尖容易变形,所以要真正推广并不容易。 范闲更喜欢毛笔一些,一来是觉得既然这个世界里凑巧用的还是方块字,那么用毛笔写出来的字,当然要更加美丽。他决定要把书法好好练一练,免得将来太丢人。 另一方面,他认为像自己眼下正在“写”的这个故事,是一定要用毛笔,加上极娟丽的小楷来慢慢抄,才能表示出那份尊重。 贴身丫环思思用纤细的两根手指握着墨块,缓慢而柔匀地在砚里顺时针磨着,眼光落到少爷面前的纸上,只见上面写着: “……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智能急的跺脚说:这算什么!再这么我就叫唤。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 思思瞄到这上面写的不堪内容,不由双颊一红,啐道:“这智能怎么这么无耻?” 范闲听到耳畔丫环嗔怨声音,好奇地抬起头来,笑眯眯问道:“姐姐为什么说智能无耻?”他在房中或是别人不曾注意的地方,总是唤几个大丫环姐姐,这个习惯从冬儿开始就延续了下来,丫环们拗不过他,老太太又不管,所以只好由着他去,这么些年听下来早就习惯了,并不以为异。 思思脸上红晕散开,像朝云一般,很是漂亮,呓呓解释道:“那尼姑……说话行事也太孟浪轻浮……只是少爷,尼姑是什么?馒头庵又是什么地方?” 范闲噗哧一笑,心想呆会儿写到秦钟与智能儿苟合之事,你只怕才会觉得是真孟浪。但听到思思问尼姑是什么,他才想起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佛教,自然就没有和尚,也就没女和尚了。 他用空着的手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半天后憋出一句话来:“尼姑就像苦行僧侣,馒头庵就类似于神庙这样的地方。” 思思听到他的解释,吓了一跳:“少爷可不敢胡写,神庙在天之缥缈处,一向悲悯世人,又不干世事,怎么会是那种肮脏地方。” 范闲也不与她解释,笑着说道:“知道啦,我写的时候小心些就是。” 又写了几句,他想到了些什么,便让思思出去,免得丫环看见后面的少儿不宜内容,会向老太太禀报。小时候他经常讲换故事吓冬儿,冬儿还一直以为是那位西席先生教的,后来还真的去老太太那里告状,害得范闲默了好几天的书。 思思细心叮嘱了几句,放下手中的墨便推门而出,临出门前那一扭的风姿,着实让范闲心头微微一热。 范闲执笔沉思,心想这抄红楼梦果然要比剽窃前贤诗词要来的复杂许多,自己一年前开始动笔,到如今也只默写到十五回,幸亏如今这脑子清楚的古怪,前世的记忆竟是分毫不差,反而更加清晰,亏得如此,才能记住曹雪芹那些美则美矣、实则难记的判词梦谵。 只是书里面的人物背景,与这个世界总是有些许差别,不知道将来被别人看到后,会不会理解得了,所以有些要紧处还是需要慢慢改去。但范闲对于笔下这红楼梦还是极有信心的,一头牛,牵到北京还是牛——红楼梦?放到这个世界上依然是红楼梦,依然是大牛。 第二十八章 书贼 他实在是很羡慕前世读书时,曾经幻想过的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场景,所以先前将思思硬拉着,陪他写了半天,嗅着室内焚香,女儿家身上体香,笔尖柔毫与纸面轻触滑润,享受着那种异常安宁的美妙感。 但想到自己写书的事情如果传出去了,只怕会给自己带来许多没必要的麻烦,所以他决定以后还是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写。 范闲总觉得自己必须要提前为将来的京都生活做好准备,从物质上,以及精神上。而像红楼梦这种长篇美文,是断断然不可能像抄袭诗词一般,临时在某个酒宴之上脱口而出,所以必须要事先就准备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将来的人生,肯定与庆国的中心,那个遥远的京都脱不了干系,也许是那个当朝廷高官的亲生父亲,也许是那个印象中的黄毛丫头,也许是自己没有见过一面,却总是某名好奇的母亲。 他想了想,复又落笔写完这回里宝玉与秦钟儿那些不可与人言之事,待墨迹干后,放入信封之中,准备寄给远在京都的范若若。 在澹州港的府邸内,范闲没有留存稿,前面的都是写一篇,便往京都寄一篇。因为他实在是很难抑止自己心中那种想将前世的美好经验,与这个世界上的人分享的****就像某个人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而且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的玉石,自己藏在床下许多年,心里一定会痒的要死,总是恨不得让全天下人——不,应该是至少有一个人,知道这玉石夺人心魄的美丽。 将名画收藏一辈子而不示人的收藏家,如果不是变态,那就是偷这幅画的小偷。 而范闲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变态,虽然自己确实是小偷,但很妙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 所以范闲完全忽略了范若若丫头的年纪,一直按月将稿子给她寄过去,然后告诉她,这故事叫作石头记,是一个叫做曹雪芹的人写的,自己偶然结识,每月从他那里弄些稿子,与妹分享,如何云云…… 虽然红楼梦前十五章里,依然有秦可卿梦中会宝玉,宝玉初试云雨情之类的段落,但范闲里笃定小丫头在自己这么几年的书信薰陶下,应该不会将这些看成洪水猛兽,也不会将自己这哥哥看成什么淫邪之人。 果不其然,范若若得了曹公文字,懵懂读之,视之如牡丹大嚼之,却也是慢慢品出了些许味道,尤其是看到黛玉进府之后,便开始觉出好来,每月必来信催哥哥多向那曹公多求些。 范闲接信之时,心中不免苦闷,心想这存稿都没了,更新自然不可能太快,日后抄到七八十章时,总不还是要落个太监的下场。 …… …… 将今日文抄公的事业做完,范闲便开始和平常的日子一样看起书来。他的书房里有许多杂书,都是京都伯爵府寄过来的,每当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心里对那位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印象总会有所改观,至少对方还知道一个人成长过程之中,最紧要的是哪些东西。 在一个没有av也没有坑的国度里,范闲用来排遣无聊生涯的方法,除了每天与体内霸道真气捉迷藏,让丫环们脸红羞羞,便只有阅读书房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书籍。 书籍的内容涉猎面极广,从农物耕种到庆国律法,无一不包,还有些这个世界的经书更是像砖头一样地塞满了整层书柜。 这书柜是范闲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样式做的,样式很简单,每层里面放着瑶州出产的芸香草,这种草最能防止蠹虫蛀蚀书籍,只是这个世界上好象没几个人知道,所以在别府里只是当作一般香料在使用。 读了这些年的书,范闲从那些经书里发现了许多自己前世所学的影子,只是在表述的方式上有些微的不同,这个认识让他绝了抄袭韩非子荀子老子孙子若干子,从而成为一代学术大家的念头。 不论是哪个方面的学习,包括识毒,包括修行,包括读书,范闲都很认真,用完全不符合他如今年龄的沉稳与刻苦,在不停累积着。因为他明白,自己比旁的人并不多出什么,自己并没有来到一个平均智商为五十的完美世界,自己能够拥有的优势,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地球社会沉淀下来的知识,还有就是比一般孩童启蒙要早许多的觉醒初始时刻。 油灯里一声轻响,蹦出一小团灯花,忽然变得亮了些许,范闲伏案看书,渐渐睡去。 第二日清晨醒来,洗漱完毕,范闲先去老太太卧室请安,才自去厅里用早饭。自从刺客的事情发生之后,范闲再看着奶奶的目光,就与以前有了很大的差别,除了坚持了许多年的晨午请安之外,还会时常与面貌慈祥的奶奶聊些家常话,讲几个小段子逗老人家开心。 “听说有一天,皇帝陛下召集宰相大人、元老会领事大臣,监察院院长、宫中的太监头子还有一群高官在大殿商议国是。结果那天天降流星,一颗陨石从天上飞了下来,砸破了殿顶,将正跪在下面的几位大臣全砸着了。陛下赶紧传唤太医前来医治,守候在病房之外。不一会儿功夫,太医出来了,陛下忙着问:太医,宰相还有救吗?太医很木然地摇摇头:宰相没救了。” 段子前面,老夫人满脸孤疑,不知道小孩子为什么讲起京都里的事情来了,这些权力中的阴险事,老夫人不知道亲身经历过多少,所以一向小心谨慎。 “陛下又问:那领事大臣呢?太医又沮丧地摇摇头:唉……也没救了。陛下又问:洪公公?太医仍然是摇摇头。陛下大怒,喝斥道:那到底谁还有救?太医精神一振,说道:陛下洪福,庆国有救了!” 听到最后一句,老太太顿时醒了过来,笑的颤颤巍巍,眼泪都险些笑了起来,指着范闲无辜的脸笑骂道:“你这个小促狭鬼,如果是在京都里,光凭这个笑话儿,你就要被监察院给逮进去。” 第二十九章 往事 虽然庆国目前国力天下无双,但是朝政之弊却也是无法尽除,而在天下百姓心中,最大的几位奸臣,就是刚才段子里提到的宰相大人,领事大臣和太监头子洪公公,当然,其实监察院那位院长也是臭名昭著,但范闲看在费介老师的渊源上,所以不好将这人也编排进去。 这个段子其实脱胎于前世某个关于台湾政局的笑话,范闲有日写在了寄给妹妹的信中,将她逗的不行,今天讲给奶奶听,这位看似糊涂,实则精明之极的老太太,果然笑的不行。 将整个澹州港实际上最有权力的老太太逗高兴了,范闲才向奶奶报告了一声呆会儿准备出去一趟,奶奶也很少管他的事情,又已经回复到了那种如古井的神态之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出府之后,想到与自己变得越来越亲近的奶奶,不论如何,范闲还是觉得有些欣慰,毕竟这些奶奶对自己还是百般照顾。想到这件事情,他不禁想起一个传闻,听说范家在京都本来就是名门大族,但是自己父亲司南伯爵这一房却是极远的偏房,而且人丁稀少,所以很受欺压,以致于奶奶刚生下司南伯爵不久,就入了诚王府做了一般权贵家庭绝不会做的奶妈。 很凑巧的是,上上任皇帝并没有子嗣,所以因为***过于频繁的原因英年早逝之后,两位最有可能接位的亲王殿下一个被北魏刺客暗杀,另一位却又被已经被暗杀的那位亲王早前派的人暗杀……妈的,总之在这么复杂而荒谬的过程之后,那张其实并不起眼,还很容易导致坐上去流血的龙椅,就顶到了一生谨慎自持的诚王的屁股下面。 诚王安安稳稳的做了几年太平皇帝,时辰到了,往天上去了,皇位就传给了现在的皇帝陛下,整个庆国在陛下的带领下西征蛮夷,北伐北魏,终于将这天下打的稀里哗啦,让原本强大无比的北魏分崩离析,变成了北齐与一些小诸候国,还有一向置身事外的东夷城。 看待帝王,不外乎是文治武功在青史上的分量,如今的庆国皇帝陛下先不论文治,单提武功,也算得上是庆国开国以来第一人。于是早有群臣迎合上意,上书请陛下往大岳封禅,传书神庙代为祈福。 但不知为何,皇帝陛下一直坚不准奏,甚至还将几位以为皇帝只是沽名钓誉、以退为进的佞臣打的当廷臀肉模糊、血流不止。 而伯爵别府里的老太太,就是这位杀伐决断、权重如天,却一向隐于深宫的皇帝陛下的奶妈。 范闲前些年一直还有些疑惑于自己父亲——司南伯爵暗中的实力与他目前在京都中的官位有极大的不相衬,居然能够让监察院的费介来当自己的老师,但当知道奶奶就是皇帝的奶妈之后,这些疑惑顿时迎刃而解。 自己的父亲司南伯,就有些类似于前世时康熙年前那位叫曹寅的江宁织造。曹寅的母亲孙氏,正是康熙的保姆,所以此后曹寅一生都备受康熙的宠信,官至江宁织造,虽然只是不及三品的小官,但却手中握有密折上报的权力,康熙南巡,曹家数次在家中接驾,试问整个江南官场,谁不惧他? 就连日后康熙晚年,曹寅被查亏空国库银饷之事,康熙都看在当年情份上是拖了又拖,免了又免,直到曹寅死后,关系疏淡了,曹家才倒了霉。 如此曹雪芹十八岁入了北京,才有了红楼梦。 范闲才可能在这另一个时空里,抄袭红楼梦。 “曹先生,看来俺们虽然身处两地,果然是情发一心,我这书……抄的也算应景。”范闲想到自己家与曹家的情况差不多,不由笑了起来,轻轻弹弹手中那封夹着石头记第十回的信封,走出府去。 —————————————————————— 在海边悬崖之上,范闲闭目冥想,浑身上下晋入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之中,正因为前世是一个被动形成的唯物主义者,所以今世能够和这种霸道的真气两相缠绵,他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有些类似于恋爱。 恋爱总是有苦有甜,他修行的霸道真气也是让他喜悲交加,很明显这种霸道真气让他的身体有了些极为神奇的变化,比如力量,比如反应,但是时常不听使唤的乱窜,却又让他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这些年因为有五竹在一旁锤打着,所以真气老实了许多,但今天却是一个危险关口,因为今天是霸道之卷修练的最后一天。 五竹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盘膝而坐,五心向天的范闲,手中不紧不松地握着那根寻常的木棍。 随着心念动处,一直蕴积在丹田内的真气缓缓流转起来,在极为细密的神识引导下,沿着胸腹处的经络向着四处散发,由气穴处往后遁去的真气,如同过去这十几年中一样,泥牛入海一般沉进了肾门雪山之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但其余的那些真气,依旧保持着强悍的数量,冲刷着他的经脉,就像是无数被烧热后的小刀子,在细细刮着那些柔嫩的管壁。 范闲浑身颤抖着,冷汗如浆浸出他身上的衣服,双目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忍受着无比的痛苦。 修行霸道一十二年,连最艰险的入关,也只是睡了一觉便轻松渡过,从那之后,便再无费劲的地方,料不到今日破第一卷之关口,竟然是如此难熬! 真气仍然在他胸腹间的经络里横行,不停冲刷,这种尖锐的洗刷可以让经络扩宽,让真气运行的速度加快,但是与之相伴而来的,则是巨大的破坏力。能将无形的经脉扩长的力量,带给神识上的痛楚,不是那么能够轻易忍住。 幸亏十二年来的辛勤修行让范闲的经络强度达到了一种很结实的程度,所以才没有气溢脉壁,造成难以想像的惨烈后果,而他的心念定力也在前后两世奇异人生的帮助下,比一般的人要强太多。 …… ……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其实东方海面上的朝阳才不过脱离海水的怀抱不久,横横地顿在远方,散发着温暖红红的光芒,照在悬崖之上,映出一立一坐两个孤单的人影。 真气逆行而上,那股宏大却又暴戾的气息,终于冲破了人体内经脉细微处的阻挡,由期门直抵天枢,像一把大刀,猛地向范闲额上的印堂处砍去! 红色阳光里,范闲如遭雷击,头颅无由抬起,望着头顶天空,嘴巴张大,却无法发出声音。 第三十章 有歌者来 “脱了衣服去!” 五竹手上那根木棍狠狠地敲打在范闲的头顶,发出“碰”的一声巨响。 此时真气正在范闲的印堂里向穹顶冲去,隐约中似乎能够看见自己神识里一片光亮,尤其是头顶处幻化成七彩颜色,却略嫌粘稠,始终看不清明,一股烦闷从那滞塞处传开,让范闲好不苦恼,好不郁闷,只将这头颅仰向天空,欲得一快。 便在此时,额前真气郁积处,却生生挨了五竹一棍。 棍子击打在他的肉身上,却更像是打在了他的心灵深处,让他脑中猛的一炸,就像头顶天空的乌云被一道闪电劈开,漫天清丽的阳光就这样洒了下来。 “脱了衣服去!” 这句话是庆国五经——《宿语录》中一段,据传如今的四大宗师之一,北齐国国师苦荷的太师祖根尘,当年曾经得蒙天授绝学,悟道之时喝道,人之身体,便是汗衫,只有脱了,方成大道。 而在范闲前世所看过的书中,佛教也曾有言棒喝之道,清远禅师尝云:“着肉汗衫如脱了,方知棒喝逛愚痴。” 所以在懵懂与痛苦中的范闲,一听见五竹说的这句话,便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加之头顶通道已畅,天光自下,心神回复清明,意守内府,全将身体上经络里的诸般痛楚,全当作了天地所施,他人所受,和自己再无半点关系。 将生命中一切执着放下,将身体上一切感觉放下,恰好应合了此时霸道之卷末关的心境。 天地的霸道之气,根本无法由一个人的身躯容纳,所以只有舍了自己的身体,而将自己与这天地之气贯通,成为自然中的一节,才能调取如此狂戾难驯的真气。 范闲体内的真气渐渐平伏,头顶处的大关已经被打通,平缓而雄浑的真气从那里流淌而过,然后沿着背后天柱而下,直接贯入雪山之中。 而很奇妙的是,雪山里面一直如大海般平静的所在,今天也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开始渗出一些真气补充到他的丹田之中。 如此一来,他体内的真气循环终于畅通,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周而复始的渠道,与外界的环境隐隐呼应。 …… …… 很久之后,范闲才痴痴醒来,身下早已淌出一滩污水,黑臭难闻。他望着旁边仍然是一脸冷漠的五竹,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苦笑说道:“谢谢叔,只是……你这一棍子敲的真狠。” 此时他虽然身体感觉虚弱,但精神却是十分旺盛,闭目察看了一下自己体内的情况,熟悉了一下真气流动的最新走势,感觉到原本暴戾的真气,虽然依旧强大,却明显少了许多燥息,流转起来更加舒畅自在。 范闲叹了口气,想不到自己终于也能练成前世只在武侠小说里见过的真气,一股子说不清楚的味道充斥着他的脑海,下意识里,右手往身边拍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就像是破布被一根烧红了的铁纤一下子戮破了。 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浅浅的掌印,边缘十分光滑! 范闲举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然后又低头看了看石面上的那个掌印,比划了一下大小,确认了这个掌印是自己随手拍出来的,呆呆地看了半天之后,终于醒过神来,叹息道:“真的很神奇。” “真气外溢,稍后就好。”五竹在他身边说道。 “叔,您不是说过自己没练过真气,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教我吗?” “我看别人练过,所以知道今天该怎么做。” “原来是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跑的意思。” 范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骂自己的感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刚才那个关口还真是危险,如果不是那一棒子,我还真怕自己又变成植物人儿了。” “什么是植物人?”五竹很冷静地问着。 范闲抬头望天,神游物外,不理不睬。 他旋即想到,原来瞎子五竹也是个经验主义者,那……万一刚才那棒子没有把自己敲通,而是把自己敲昏了,体内那些暴戾真气乱窜,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搞成烂七八糟的下水…… 打了一个寒噤,他摆脱这种无比恐怖的联想,看着面前的大海宽广,心胸为之一畅,如今功法初成,隐隐兴奋之余,终于从前些日子的刺客事件阴晦情绪里摆脱了出来。 这些天来,范闲一直没有想明白,刺客为什么居然真的用毒。费介来传授自己识毒解毒的本领,难道就真的算到会有这一天?那也未免太高瞻远瞩了一些。还有就是那位二姨太胆子也太大了,就算她的身后有京都里的某处高门大宅撑腰,但用下毒的法子,等于说是连奶奶的性命也没有放在眼里——那位老夫人,可是皇帝陛下的奶妈。 京都里的父亲,难道就一点儿没有察觉这件事情? 正在他思考问题的时候,远处山崖之下传来一阵歌声。 这处山崖紧邻大海,远离澹州,而且崖后尽是荒险地,崖前乱礁林立,渔船无法靠近,所以清静的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五竹选择在这里传授范闲杀人技,所以今天忽然听到一阵歌声,由不得范闲疑惑丛生。 他虽然紧张,却没有了乱了分寸,小心地趴在崖面上,隔着一块石头,往歌声传来处望去。 目光及处,惊涛骇浪里,一叶扁舟正在黑色的礁石间穿行,黑色礁石在白沫一片里时隐时现,小船在其间荡荡悠悠,看着似乎随时可能撞到礁石之上,摔个粉身碎骨。 但偏偏就这样,小船却是自在无比地穿行着。 船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戴着斗笠,歌声正是从他的嘴里传了出来:“浪花只开一时,但比千年石,并无甚不同,流云亦如此。” 歌声柔和,却在海浪的咆哮声中清清楚楚传上悬崖来。 范闲听见这歌,便想到前世松永贞德颂牵牛花的名句:“辰光只开一刻钟,但比千年松,并无甚不同。”只觉得这船上人物好不潇洒,却又高深莫测。 正想着,却听见五竹冷冷的声音:“躲好。” 范闲下意识里往石后躲好自己的身体,察觉身边黑影一逝,然后便无比惊恐地看着五竹直接从数十丈高的悬崖上跳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倾船 在没有修行霸道真气之前,范闲绝对不会认为人的血肉之躯能够比石头还要坚硬。但当他刚才一掌在石面上拍出个掌印后,他放弃了这种想法。 但他依然不认为有人可以从数十丈高的悬崖上跳下去还可以一点事没有,尤其是中途没有减任何速度。五竹帮助他推翻了这个想法,同时也给了他无比的震撼,原来这个世界上的超级强者,真实的水准,竟然如此恐怖! …… …… 蒙在五竹眼睛上的那块黑布,在高速下坠的过程化作一道诡丽的黑丝,而他的身体,却像一道迅雷般的箭矢,跺向那条小船。 他没有用什么轻功,只是这样由着大地的引力让自己自由坠落,在数十丈的距离之中,不停加速,当最后要踩到船头时,速度已经快到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身体割裂了空气,比风声还要快一些,发出嗡嗡的恐怖声音。 他所挟带的那股势先于身体,到达了小船之上,猛地掀开了舟中歌者的竹笠。 笠帽飞起,远远地落入海中,露出歌者的脸来。 歌者的容貌朴实古拙,一双眼睛静如秋水,此时看着头顶凌空而来的那双脚,却是瞳孔一缩,精光乍现! 一双白玉般的双手,在袖外轻轻一舞,像枯枝发芽般指节散开,无数道气波从歌者的指尖喷出,竟是生生在五竹撞向小船之前,疾射在波涛不停的海面之上,将在白浪里上下的渔舟强行往后推出了两步之地。 正是这两步之地,五竹像一块天外来石般,狠狠地砸在了船首,而没有砸在那个歌者的身上。 风声未至,五竹的双脚已经狠狠地踩在木船的前部,这种由天而降的力量,根本不是一只小船所能承受——“喀喇!”一声巨响! 整只船被这股巨力踩的向下方的海水里扎去,尾部高高的翘起,马上迅疾地穿入海里。 那名歌者被这反震之力震的向天飞去,在空中双手一展,略显狼狈。 水花四溅,船首被这强烈的撞击力震散,沉入海底。 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在漫天水花里,缀上空中那个正在飘舞着的歌者,在瞬息之间,出指如剑,狠狠地刺向歌者的咽喉。 歌者双手一错,散手如同搭建房屋的房梁一般,极稳定而有美感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勉强封住五竹这必杀的一击。 空气中一阵阵轻微的爆裂声响起,这是劲气互冲的结果,也不知道在这样短的刹那里,这两位绝世强者出了几招。 片刻之后,两个身影迅疾分开,分别落在悬崖下那极狭窄的一带沙滩两旁。 海面上,小船的碎屑缓缓地浮出了水面,看上去就像中药罐子里的残渣,只剩下半片船尾无主飘浮,十分凄凉。 …… …… “暗杀不成功,所以你要陪我的船钱。”歌者望着五竹眼睛上的黑布,微笑着说道。说完这句话,他将手一伸,遥遥伸向五竹,像是要向对方讨要赔款。 他和五竹相隔三丈,但这一伸手,五竹却是眉头皱了皱,脚下奇快无比地向后动了两步,侧着身子,避开了对方手指所伸的方向。 一阵簌簌声起,五竹先前站立的地方,沙面上一片密密麻麻,正好应了那句诗:“雨打沙滩万点坑” 隔了三丈的距离,淡淡一挥手,劲气便直透沙面,这份修为,放眼当世,也没有几个人。 “你为什么在这里。”五竹微微侧着头,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可以看得出来,比平时要慎重许多。 “十六年前和你打过一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找到值得对战的对手。”歌者笑眯眯地回答道:“去年我回了一趟京都,叶重那小子说这些年一直没有找到你的下落,我还以为你真的跟着叶小姐去了另一个世界,还忍不住喝了两罐酒,其中一罐是倒在了地上,滴了两滴眼泪。今年我又出来旅行,刚才在海面上隔着很远就感觉到很强大的气机,所以来看看……哪里想到,居然是你。” 歌声叹息嗔怒道:“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怎么一见面你就要杀我?你明明知道,我杀不死你,你也杀不死我。” 五竹偏着头想了想,似乎认可了这个事实。 歌者知道这个瞎子性情有些古怪,如果对方能杀了自己,只怕还真下得了那个手,不由微笑问道:“小姐归去之后,我还以为你会回神庙,为什么到澹州港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杀你。”五竹没有回答他,反而冷冷说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几个人认识我,而其中,你是嘴巴最大的那个。” 歌者面色一窘,不知该如何回答。 五竹继续说道:“所以如果能杀了你让你闭嘴,我很乐意。” 歌者苦笑着摇头,叹息道:“你还是那个可怕的脾气,修炼到你我这种境界,依然像你这样嗜杀的,真是很少见。” 五竹摇头道:“我只在乎结果,从来不考虑手段。”他忽然皱眉说道:“既然看见你感兴趣的人了,那就走吧。”说的干脆利落。 歌者先是一窒,旋即朗声长笑起来,一拱拳,微笑着说道:“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多嘴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将双臂短袖一挥,负手于后,潇潇洒洒地飘到海面那半截短船之上,也不知道这船是如何做的,只剩了半截,居然还能浮着。他站在残船之上,双手做着划船的姿式,竟就这般滑稽无比地用内力激引着残船向着澹州城的方向开了过去。 五竹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黑布黯淡。 …… …… “他是谁?”从峰顶爬下来的范闲并没有听见二位强者在悬崖下的对话,犹自沉浸在刚才亲眼目睹超强者战的震惊之中。 “叶流云。” “果然……”范闲叹息着,跟在五竹的身后,也往澹州方向走去。 第三十二章 闲年 叶流云来了,然后又走了,真的就像天上四处流动的云彩一般,不曾留下半点痕迹。澹州城的那些居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闲谈时时常尊崇无比提及的四大宗师之一,曾经来澹州喝过酒,打过架,唱过歌。 五竹微有担心,这个世界上知道自己和小姐关系的人并不多,但偏偏叶流云就是其中一个,而且完全和他的宗师身份不相符合,是个出了名的大嘴巴。 叶流云来澹州这件事情太蹊巧,和自己见了一面就离开,五竹根本不相信。 范闲却相信叶流云确实只是一个很单纯的旅人,拍拍五竹的肩膀安慰道:“谁说高手高手高高手就不能旅游?” 这只是一种很纯粹的直觉。 他的直觉一向精准,总觉得自己京都里那个老爹有些问题,监察院、刺客、胆子比母老虎还要毒辣的二太太……所以他认为自己的父亲司南伯爵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至少比曹寅这种包衣奴才厉害太多。 但他的思维方向完全走入了歧途。 ——他猜测自己的便宜老爹会不会是前任皇帝老诚王的私生子,因为当年奶奶在诚王府当奶妈,老皇帝就让她抱回去收养。如今司南伯爵因为心伤自己的身世,痛恨自己的同父异母兄弟安坐龙椅,而自己只能当个小伯爵,于是扮猪吃老虎,暗底里与监察院及一切可以利用的反动势力相勾结,组织了一批私底下的力量,妄想接受如今皇帝陛下大人的一切家产。 而自己呢?则因为老妈毫无疑问也是位大人物,所以成了某种家族利益联姻的产物,自己的存在对于父亲的造反大业有很重要的作用。 当他将自己闲得无聊时做的推论告诉五竹时,一向东山崩而面不改色的五竹,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菜刀狠狠地斫进了菜板里面,对于某位少年的疯狂想像力,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敬意。 也正是因为这样,五竹决定暂时不带着他离开澹州。 既然疯狂少年自己都并不担心将来的事情,脸上依然保持着羞涩的、满是好奇的笑容,时刻准备投身于子虚乌有的司南伯爵造反大业中,而显得对于这种谬论所可能带来的危险毫不在意,那瞎子五竹又怕什么呢? 五竹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生死安危,只是担心范闲。而一旦范闲显得极其变态的毫不担心,五竹也就随他去——就和范闲五岁开始酗酒一样——五竹只负责保护范闲的安全,而并不会主动给出太多意见。 从骨子里讲,这对主仆、这对师徒都是很懒惰、而且胆大包天的人物——他们不是不会阴谋,只是觉得有时候手中的武力比阴谋要更有力量,所以下意识里便将旁人的阴谋看作了云淡风轻之事,来便来罢,还能怎嘀。 所谓明月大江,所谓清风山冈。 …… …… 其实范闲不是明月,是羞答答的弯月眉儿——他还是怕死,因为他并没有五竹这种绝世手段,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的身后有监察院的那位费介还有身旁这位瞎子仆人,那么自己想死也没有那么容易。 在悬崖畔亲眼目睹五竹叔与四大宗师之一的叶流云那番交手后,他内心深处受到了极大震撼,对于武道这种事情,终于也体会到了与茶道、书道一般的美感,那种艺术的美感。所以他暂时停止了抄袭红楼梦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修行之中。 五竹自己并没有如何高明的剑法拳诀,但他对于如何杀死一个人很有研究,讲究快、准、直、狠,曾经对范闲说过:“不要相信弧线圆融,进可攻,退可守的说法。如果要攻击对方,那么就一定要走直线,用最快的速度,走最短的距离,给对方造成最不可逆转的伤害。” 范闲马上想到了那天五竹叔直接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心想这位果然是走了最短的距离,苦笑着摇头,不知道自己要达到那种境界,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某日萝卜丝儿教程之后,范闲挥着微有酸麻感觉的右臂,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五竹,好奇问道:“按照以前说过的,我现在的境界有几级?” “七级的真气水平,三级的控制能力。” 范闲很快地心算出结果:“一平均就是五级,比四级高些,可以拿毕业证了。”少年略微有些得意,漂亮的眼睛里微有骄色。 五竹摇摇头:“如果你运气足够好,可以杀死一名七级人物,如果你运气足够差,那一个三级的小蟊贼就可能断送你的性命。” 范闲笑着叹了口气,心想这位嫩叔还真的说话够直接,不过自己的运气好象一直挺好,不然也就不可能死后跑到这个世界来了。 ———————————————————————— 在叶流云来过之后,范闲在澹州的生活真正的安宁了下来,再没有什么刺客来找麻烦,二太太听说重病了一场,变得老实了许多。京都里范若若的书信依然每月一封寄来,范闲则是呆在这座海边小城里,吃吃豆腐,抄抄小书,偶尔穿些彩衣孝顺着老太太,到杂货店里喝酒,切萝卜丝儿给自己下酒,日子过的很是轻闲。 有一天,海边出现了海市蜃楼,澹州港的居民都跑出去看热闹,虽然都是长居海边的人们,但能看见海平面上那些虚无缥缈,宛若仙境似的岛屿,仍然是兴奋异常。 五竹变得古怪起来,关上杂货店的门,走到偏远的海边,一个人上了悬崖,静静地“望”着那边的画面,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很不愉快的事情。 海市蜃楼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一会儿就散了,但他依然静静地望着那边。 隔着那块黑布望着那边,就像他并没有瞎一样。 范闲爬上了悬崖,****的上半身显得十分匀称,已经摆脱了瘦削的体形,他看着五竹安静地坐在那边,不敢打扰他,也陪他坐了下来,看着那方被西面夕阳反照成火一般颜色的天空。 许久之后,五竹忽然冷冷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范闲将自己乌黑的长发束到脑后随意扎了起来,露出那张稚美中终于初显英气的漂亮脸庞,微笑答道:“十六了。” 第三十三章 竹帅 五竹是一个很奇怪、很神秘的人。在范闲的眼中,五竹叔的人生很凄凉,活了三十来年,身边也没个伴儿,除了自己以外,就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甚至有些澹州港的居民们,到现在都还认为五竹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一个哑巴。 他的眼睛上永远蒙着那块黑布,范闲心想,那下面一定是很恐怖的残疾,所以才会这样不愿意让别人看见。 费介老师称他为五大人,很明显五竹叔当年是在京都官场上混过,但他的行事作风,却完全没有一丝“官”气,甚至连尘俗味儿都极少,倒有些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一想到这点,范闲下意识里往他看去。五竹问完刚才那句话后又回复到沉默之中,冷冷地“望”着天边海面上的暮色,淡红色的光芒笼罩在他的身上,映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上,反射出像火一般跳跃着的颜色。 范闲忽然想到了一件十分恐怖的可能,思考了许久后,喃喃问道:“叔,你刚才看着那些像仙山一样的画面发呆,你不会是从天上下来的吧?” 他现在能接受内功这种东西,甚至也隐隐相信上天有眼,才会有自己这一世的遭遇。但如果说自己身边相处了十几年的伙伴,突然变身成为九霄云上的谪仙,这仍然会让他受不了——穿越加仙侠,只会吓得他仆倒在地。 五竹摇摇头,淡淡说道:“我只是似乎记起了以前和小姐出来时的地方。” “你确认你不是仙人,我老妈也不是仙女?” “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 “不是有神庙?” “谁说神庙里住的是神仙?” “叔,你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不,我只是忘记了一些什么,一些并不重要的事情。” …… …… 五竹站了起来,还是向着海的那头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似乎在向什么地方告别,然后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有些事情可以告诉你了。” 范闲微微一笑,知道对方并没有忘记那个承诺,只要自己满十六岁了,就会告诉自己有关于母亲的一些事情。 走到悬崖边上,他吸了一口气,体内的真气开始缓缓流转起来,整个人的身体附在悬崖之上,真气沿着经络运至掌心,被逼出掌面不足丝般距离,便倏地从掌缘外收回体内,就在手掌之间,极巧妙地构成一个微微向下陷去的真气接触面——因为真气无形,所以可以保证沿着手掌的边缘处形成一种很完美的密闭。 手掌牢牢地贴在光滑的岩石上,凭借着真空的吸附力,将他整个人都固定住。然后卸下真气,一只手便会脱离岩石,如此这般,范闲看似很轻松地往悬崖下爬去。 看着和蜘蛛侠一样。 一般的武道修行者,不论他体内的真气如何丰沛,都做不到这一点。而范闲之所以能够做到,全依赖于他与众不同的修行方法和身体构造,还有就是他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 在这个世界中,所有的武道强者,只会在乎“实”、“势”二字,其中的实字,说的自然是体内真气的丰沛程度,而势则是一个几乎只可意会的形容,有些类似于境界。而讲究与自然呼应的法术,向来是不入真正强者之眼的末道。 在五竹看来,所谓实、势……其实也就是真气的数量质量以及对于真气掌控的精确程度而已,如今的范闲在他教了十年之后,大概在三级和七级半之间徘徊着,四年来基本上没有什么进步。 武道强者都会下意识里将自己身体里的真气,当作某种一次性工具或者武器,就像是水,用来攻击对方,一旦泼出去之后,根本不会想着收回。一场大战之后,真气殆尽,反正也能打坐冥想恢复。 也难怪天下众人都这般思想,毕竟真气一旦离开身体之后,再想收回来,这本身就是有些天方夜谭的想法。 但范闲不一样,他体内的真气循环线路本来就和一般人不一样,在后背后灌入雪山,等于那里就是一个开口,与外界天地元气构成了大小两个循环,所以他对于真气的感应要敏锐许多。 同时……范闲很闲,同时又很吝啬……所以才会不停地尝试着将真气逼出体外后,再将它收回来。 很辛苦地试验了三年,他现在终于可以在真气离开掌心十分之一寸的距离内,将真气再从另一边收回来。 这么短的距离,根本无法攻击到敌人的身体,所以范闲有些悲哀地承认,自己这三年的时间基本上等于在做无用功。 但既然学会了一些无用的小花招,总得想些用途,每隔三天都要爬一次海崖,他觉得很辛苦,脑筋一动,便将这招真气回流用到爬山上来了。 或许范闲比这个世界上的人真正优秀的地方就在这里,他的思维并没有所到时代的局限,没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概念,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新鲜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有可能的。 范闲像条鱼一样地游下山崖,抬头望去,五竹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站在峰顶边缘,他也不着急,微笑看着上方,他一向很喜欢看五竹下山。 五竹向前走了一步,就像前面是平地。 脚一悬空,他的身影便开始飘飘然落下。只是每隔三丈左右,他会很随意地伸出一只手掌,在崖上的石间轻轻摁一下,稍微延缓一下下坠的速度。如此伸掌十几次,整个人便面无表情地站在了悬崖下面。 五竹下山的方式看似简单,但那种对方向、角度、力量、速度乃至海风的体验,在这刹那时光里算的分毫不差,如此强悍的计算判断能力,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强者之一。 如果想到他是个瞎子,那么可以将之一那两个去掉。 虽然已经看了无数次,但范闲还是忍不住鼓掌赞叹:“瞎帅一气。” 第三十四章 雨夜回忆 三月份的澹州,海风十分温柔,春天的气息占据了全部的舞台,漫山开着一种不知名的小黄花,家家户户都用这种花的花瓣泡茶喝,一边喝着,一边在家门外与街坊闲聊。所以走在澹州港的街上,总能闻到那种淡淡的清香,不幽不腻,只是一昧清纯,叫人心情十分宁美。 而到了晚间,则是春雨常来之时,随微风潜入夜色,无声无息地滋润着土地,让整座澹州城的黑色屋檐和街上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水泽。 淅淅小雨,轻轻落在杂货店外的蓬布上,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只是冲洗掉了浅浅的那层灰,让店面显得精神了许多。但是今天杂货店又没有开门,范闲告知了老夫人一声,便偷偷来到了店里,一面剥着花生,一面与五竹饮着酒。 伯爵别府里的人应该知道他喜欢来杂货店,但都以为少爷只是贪那个瞎子自己酿的好酒。一方面是因为范闲确实好酒,一方面则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比较拿得出手借口。他和五竹的交往虽然不可能完全避开别人的目光,但还是比较小心。 菜刀搁在菜板上,菜板干燥,刀锋上也没有菜屑,看来很久没有用了。 花生壳捏破的声音响了起来,范闲扔了一粒进嘴,缓缓地嚼着,直到将干果全部嚼成了香味扑鼻的糊茸,才端起面前三个指头大小的小瓷杯,送到唇边呲的一声饮了下去。 今天喝的不是黄酒,是京都送过来的贡酒,度数有些高,让范闲找到了一丝五粮液的感觉。 他不急着发问,因为他知道五竹叔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不会让自己等很久。 五竹没有坐在他的对面,而是端着一碗黄酒,坐在房间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姐姓叶,叫叶轻眉。我是她的家仆,很多年前,我和小姐从家里出来……” “叶轻眉……”范闲第一次知道自己母亲的姓名,莫名其妙地,心头一片温润,微笑着又喝了一杯酒,很识趣地没有问……家在哪里,如果五竹叔愿意告诉自己,就一定会告诉自己。 “我们在东夷城里住了几年。小姐天生聪明,什么都懂,又有一颗慈悲之心,所以从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在东夷城里做生意,只是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只是隐藏在幕后,而让掌柜的冒充东家。” 范闲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中,忍不住问道:“做生意和慈悲之心有什么关系?”他并不好奇母亲为什么天生聪明,为什么十五岁的年纪就可以做生意赚钱,因为这些年里,他早就猜到,自己的母亲,一定不是个可以用常理推断的人物。 五竹很冷淡的声音回答道:“因为小姐怜世人忧患实多,所以喜欢做善事,东夷城遭水灾的时候,开粥铺最多的就是小姐,而如果要做善事,就一定要有钱,所以小姐开始想办法赚钱。” 范闲点点头,认可了这个逻辑。 “生意做的很好,渐渐也有人查觉到了商铺的幕后老板是小姐,所以有些人开始打主意,后来都被我杀了。” 五竹说的很平淡,但范闲知道当时的情况一定很紧张,既然五竹叔说生意做的很好,那就一定是做的非常好。所谓怀璧其罪,一个十五岁的女子拥有如此大的家产,确实很容易引发世上无良之辈的野心。不过想到有一个绝世强者为母亲做保镖,范闲才将毫无理由提起来的心落了下去。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问道:“老妈姓叶,难道当时你们开的商号就是叶家?” “是。” “居然是叶家!”范闲满脸惊讶:“我听人说过这个名字,传说十几年前,叶家是天下第一商号,只是想不到原来是老妈的产业。” “我并不知道叶家的生意做的有多大。”五竹很平静地说道:“那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小姐认为我杀人太多,所以结束了在东夷城的生意,来到了庆国,开始在京都生活。” 范闲觉得事情应该不是这么简单,变卖了东夷城的事业,来到庆国,总要有一个比较拿的出手的理由才对。 五竹继续说道:“小姐来京都后,又开始做生意,又把生意做的很好。后来认识了一些人,包括司南伯。大家似乎都听她的,按照她的想法,准备做些事情,改变一些事情,就与庆国的王公贵族们产生了利益上的冲突。” 五竹顿了顿,“有一次庆国正和西边打仗,京都里防御力量空虚,刚好又出了件大事,我不在京都,小姐可以依靠的力量也出了些问题……小姐被那些王公贵族派人杀死。我赶回太平别院的时候,就只救下你来,然后就抱着你来了澹州。” 这件事情范闲很清楚,也清楚那些“仇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杀光了,主持复仇的人,想来应该和便宜老爹及监察院脱不了干系。 长时间的沉默,让杂货店外的雨声显得格外清楚了起来。 “完了?”范闲皱着眉头问道,觉得难道自己母亲的一生,就这样简单几句就总结完了?她做的生意,做了些什么事情,能够让整个庆国的王公贵族来对付她,为什么赫赫有名的监察院费介老师一提到自己的母亲就显得尊敬无比? “基本上……完了。”五竹斟酌了一下用词。 范闲叹了口气,确认五竹叔确实不是讲故事的好手,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知道还是得自己来问。 “我母亲做什么生意?” “奢侈品,军械,船舶,粮食,基本上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五竹很随便地回答着,范闲却是听见一个名词就吓一跳,两世的经验让他很明白,能做这种生意的人,一般背后都有极大的背景,像母亲这样一个孤女,居然能白手起家到如此可怕的程度。 “那母亲死后,这些生意呢?”这是范闲最感兴趣的一点,毕竟按照庆国律法来讲,自己应该是这批庞大遗产的唯一继承人。 “后来听说,叶家的生意全部收归庆国内库。” 范闲苦笑着摇摇头,原来变成了皇家生意,马上断绝了打官司讨家产的荒唐想法,转而笑道:“叶轻眉这个名字当年一定很拉风,听说老妈进京都的时候,就揍了京都守备师师长一顿。” 室内的油灯忽亮忽暗,听到范闲的话,五竹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唇角有些生疏地往上挑了挑,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范闲手腕一僵,小瓷杯落到方桌上骨碌碌转着,心里喊道:“笑了……他居然笑了!” 第三十五章 庆历四年春 这是瞎子五竹第一次笑,或者说,这是十六岁的范闲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五竹叔笑,就在自己提到母亲当年时的那一瞬间。 瞎子五竹露在黑布之外的容易并不显得苍老,但总是冰冷无比,极少出现表露情绪的表情,更很难看到诸如惊怖、伤心、悲哀之类的形容。 更没有笑容。 所以当他想起当年和小姐初到庆国京都时的往事,牵动唇角往上翘去时,显得有些生疏和别扭。但纵使如此,似乎永远不笑之人,偶尔露温柔,却像是悬崖之上千年不化的寒冰里,突然绽放出一枝美丽无比的雪莲花。 温柔无比,美丽无比。 …… …… 好不容易才从失神中醒过来,五竹已经回复如常,淡淡回答道:“知道小姐叫叶轻眉的不多,旁的那些闲杂人等只是称她小姐,不过叶轻眉这个名字,就算现在,想来……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是吗?”范闲睁大了双眼,他觉得五竹这句话有些前后矛盾,既然知道老妈叫叶轻眉的人不多,那为什么叶轻眉这个名字还挺出名?之所以他会这样想,是因为他并不知道监察院门口那块石牌之上,那一段金光闪闪的话,还有那个落款。 “讲讲我父亲的事情吧。”范闲目光闪烁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只答应说小姐的事情。” “嗯,你很滑头啊,五竹同学。” “你出生之前,我得过一场重病,忘记了很多事情。” 范闲捂嘴笑着:“叔比我还要赖皮……嗯,那算了,说别的吧……我……那位妈妈长的什么模样?” 五竹想了想,说道:“很美丽。” 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夹杂太多复杂的情绪,但范闲总是认为说这三个字时,五竹显得很诚恳。他微微笑着搓搓手,叹息道:“原来是个很美的女生。” …… …… 虽然五竹说故事的水平极其低劣,但从简单的字里行间,范闲也能感觉到当年京都里,那个女子的故事本身应该是怎样的多姿多彩。他的心里产生了极强的冲动,要到京都去,自己一定要到京都去。 五竹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范闲站起来,跟自己走。 范闲有些好奇地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最后,看着五竹轻轻在那方石墙上摁了几下,墙壁里忽然发出了轻微的声音,然后从中分开,露出了里面的一间密室! 范闲吃惊地跟着五竹走了进去。密室里什么都没有,薄薄的一层灰尘铺在地上,角落里很随便的放着一个箱子。 因为密室除了这个箱子之外,再看不到任何东西,所以很显眼。是一个黑皮箱,约摸一个成年人的手臂长短,并不是很宽,所以看上去比较细长。 “没有人知道,小姐和我去京都之前,曾经在澹州呆过一段时间,这箱子就是小姐留下来的,我帮你保管到现在,以后你自己保管。” 范闲心头微动,走上前去,用手拂去黑皮箱上的灰尘,看着箱子口那里,发现是一块类似于黄铜般的盖子,将锁口盖住了。 他很好奇老妈给自己留下些什么,不料翻了半天,发现那个盖子竟然扭不动,这箱子根本没办法打开。 “没钥匙。”五竹看见他忙的不亦乐乎,提醒道。 范闲垂头丧气说:“不早说,那给个打不开的箱子我,有什么用。” “抱你来澹州之前,因为需要让某些人相信你已经死了,所以钥匙就留在了那里。” 范闲心想这种桥段未免也太老了些,挑挑眉头,从小腿边上的刀鞘里取出自己从不离身的那柄细长匕首,对准了皮箱的上方比划着,看哪里容易下手。 “不用试,这个箱子比你想像的要结实很多。” 能听出来五竹叔很反对自己暴力开启,范闲微笑着停止了动作,收回匕首,拍拍那个箱子,摇头叹息道:“说不定里面有几十万两银票,可惜了,可惜了。” 接着他提起箱子试了试重量,发现还挺沉的,好奇心不免又重了几分。 “钥匙在哪里?” “京都。” 又是一个很宽泛的答案。 五竹转过身去,准备走出这间密室。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贼心不死的范闲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下,右肘微弯,猛的一掌印在了箱子的正上方。这一掌里蕴积着他所有的功力,霸道十足,破风而落。 “砰”的一声闷响,回荡在密室之中,竟是激起了满天灰尘,将油灯的光亮都掩去了大半。 五竹的身影冷冷地转了过来,看着范闲。 范闲此时正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手掌,而那个黑色的箱子上面,除了些许灰尘之外,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看来要打开这个神秘的箱子,就一定要去京都了。 范闲这么默默想着,筹划着自己大概什么时候能离开澹州,想来京都的父亲,应该不会总让自己留在海边“养老”才是。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司南伯爵派来接他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 庆历四年春,藤子京坐在澹州港唯一的一家酒馆里,抹着额头上的汗,看着酒馆的一面墙。 那方墙上用上好的材料装裱着一张纸,那张纸质量不错,上面密密麻麻用小楷抄写着许多字,那字迹明显出自文书阁大书法家潘龄之手,风格风雅有神,端正纯厚。 如果放在京都,潘龄大人一幅如此大小的作品,至少要卖出三百两银,而澹州港本就偏远,所以好好装裱,像供神一样供在墙上,倒也并不出奇。 只是这上面写的内容,确实很不适合用来装饰门庭。 因为上面写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对,这就是传说当中的报纸。整个澹州港也只有两份报纸,父母官的那份自然是放在官衙里,酒馆老板弄到手的这幅,却是悄悄从伯爵别府的下人手上高价买来的。 一般百姓是看不到这新鲜玩意儿的,所以觉得格外神奇,加上又是潘龄大人手书,所以酒馆老板买来之后,就挂在了墙上,当作是自己的镇店之宝。 只是他也不知道,这份报纸乃是别府范大少爷偷出来卖的,而且范大少爷一共已经卖了二十几份给城中富商,好好地赚了一把昧心钱。 而藤子京,马上就要去面见这位范大少爷。 …… …… 第三十六章 去京都? 跟随藤子京来到澹州的下人们,正在街巷里采购此间特产的花茶。京中的伯爵大人很怀念家乡的茶味,往年都是别府的老夫人喊人买了寄到京都,但这次伯爵府既然派人来了,就顺手一道购回去。 从伯爵府一共来了三辆马车,七个人,领头的就是藤子京。 他没有和那些下等仆役去街上闲逛,还在不停地抹汗,澹州的天气果然比京都要热一些。本来他一到澹州就应该去伯爵别府请老太太安,但一想到这次的任务,就有些心虚,所以让下面的人去收购花茶,而他可以坐在酒馆里稳定一下情绪。 前几年派到澹州来的二管家如今音信全无,生死不知。伯爵府里的人们都清楚,京中一房与澹州一房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虽然澹州这边只有范闲一个人,但事实让所有人都在暗中猜测,二管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如果真的像大家想的那样,那范府的人们就一定要重新审视那位私生子,毕竟二管家出事的那一年,范闲少爷只有十二岁,如果想要无声无息地让二管家消失,就只可能是老太太的命令——这证明老太太是站在范闲这边,二太太的日子估计不会好过。 藤子京注意到墙上那张报纸的日期,是一个月前的那份,自己在司南伯的书房里曾经看过。报纸上没有什么新鲜事,京都里的那些大人物生活的很平静,大王子与西胡的战事还没有更新的消息,宰相大人私生女事件似乎也渐渐平息了,至少在伟大的皇帝陛下亲自庇护下,御史台的那些年轻人没有取得更进一步的战果。 报纸上的花边版正在连载监察院院长大人的初恋故事,虽然报纸的后台是皇帝陛下,但如果那个可怕到了极点、比豺狗还要阴险的院长大人人在京城,报纸的编辑们一定不会有这个胆子。 由此可见,深受陛下倚重的陈院长大人,二十年来第一次回老家休假的旅程还没有结束。而皇帝陛下从来不会在院长大人不在的情况下有大动作。 想起伯爵大人的吩咐,藤子京实在不很明白,接这位没有身份的少爷回京,为什么一定要赶在院长大人回京之前,而且事情交待的如此急迫。再也不敢耽搁时间了,就算拼着老太太发怒,也得将少爷接走……他抹了一把汗,站起身来,招呼手下的人,赶着马车,往澹州港一角的伯爵别府赶去。 ———————————————————————— 伯爵别府难得这么热闹,所有的下人丫环都站在厅的下方,好奇地打量着站在厅中间的那些家丁模样的人物。大家知道这些人都是从京都本府来的人,难怪身上淡青色的衣服看着都那么精神。只是京都与澹州两地儿隔得远,两个宅子来往并不多,难得见京都派了这么多下人来,所以丫环们都在猜测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藤子京老老实实地领着手下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太叩了几个响头,请老太太安,然后又将司南伯临行前交待的话都说了出来,然后安静地站到一边,等着老太太裁决。 藤子京知道这位老太太在范家的真正地位,所以连呼吸声都刻意放低,显得无比恭敬,只是眼神不时偷瞥一眼,正站在老太太身后为她捏肩的那个少年。 少年长的很漂亮,长长的睫毛,微红的薄唇,眼睛宁柔有光,看上去跟个女孩子一样,但是满脸的笑容,却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这自然是范闲。 藤子京心里叹息一声,这样一个玉做似的人儿,偏偏是个没身份的私生子,这老天爷确实不怎么公平。似乎是被少年的阳光笑容所感染,藤子京猜测着,这位少爷应该比京都家里那位好侍候多了吧? 听完眼前这个下人的话,老太太微微垂下眼帘,想了一会儿后低声说道:“知道了,子京你去歇息吧,一千多里的路,都辛苦了……思思,让老黄头去准备热水和饭菜。” 下人们齐声应了声,从京都来的那些家丁赶紧谢过,然后老老实实地退出厅去。藤子京虽然有些着急,伯爵大人可是给了自己期限的,但在老太太面前哪敢多话,偷瞧了一眼那位还有些陌生的少爷,便退了出去。 厅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你刚才也听见了,你父亲让你进京。”老夫人轻轻将手搭在肩上范闲的手上,温柔地拍了两下,“你怎么想?” 范闲虽然满脸微笑,但心里却早盘算开了,他也很疑惑,为什么老爹非要这时候喊自己进京,而且一点先兆也没有。如果是准备给自己这个私生子谋划一个晋身之阶,可是科举大比春闱已经开始,自己此时去京都,至少需要个把月,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的。 听到老太太问话,他想了想苦笑着说道:“我没去过京都,虽然好奇,但又有些害怕。” 这个回答半是实话,半是假话——实诚在于他确实对于京都的人们,尤其是自己的母亲曾经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十分好奇,但却是根本没有害怕,有的只是一丝未知的惘然而已。 “你想去吗?”老夫人微笑着,似乎看穿了少年心里想的事情。 “想。”范闲老老实实回答道:“孩儿从小住在澹州,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噢,不想再陪我这个老东西了?”老夫人打趣道。 范闲嘻嘻笑着凑趣:“是啊是啊,老祖宗打我板子吧。”他接着说道:“反正刚才那位主事也说了,父亲这次准备是让别府全部迁回京都去,总是随着奶奶一起走,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老夫人平静地摇摇头,牵着他的手,让他站到自己面前,轻声说道:“我身子骨可禁不起这一路的巅波,如果你要去,你就去吧,我还是留在澹州看家的好。” 范闲一怔,没想到奶奶竟然不愿意回京都,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三十七章 前夜 安静的大厅里,祖孙二人一时无语。院子里,京都来人采购的花茶堆放在一角,袋子里的茶香花香味缓缓渗了出来,将满院的花香都比了下去。花树之间,几只黄粉蝴蝶上下翻舞,花树之上,偶尔传来几声雏鸟初鸣之声,十分清脆。 “去吧,雏凤终有初啼时,你已经大了,总要去见见世面。”老夫人接着微笑说道:“只是你一个人去京都,小孩子家,只怕要受不少委屈,你能受得了吗?” 范闲知道奶奶说的是什么,甜甜笑道:“二姨娘这些年对我挺好的,还经常送些东西过来,奶奶不用担心。” 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知道这个外表沉稳,实则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内心深处一定不是这般想法,摸了摸他的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息道:“如果……将来有什么事情,看在我和你父亲的份上,多忍忍。” “嗯。”范闲微笑着点了点头。 “按我的本心来说,是不愿意放你去京都的。”老夫人很慎重地说着:“只是……你总还是要去京都,所以我要交待你一些事情。” “闲儿听奶奶吩咐。” “还记得四年前的周管家吗?”老夫人微笑望着他。 范闲心里咯噔一声,不敢直视奶奶的双眼,半晌之后,才苦笑说道:“当然记得。” 这声应答之后,祖孙二人便算是把这层纸捅破了。老夫人正色道:“你这孩子沉稳聪明,本来不需要担心什么。但那次事情,便看得出来,你的心性还是过于纯良了些。” 范闲心里叹息了一声:“纯良难道不是褒义?”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老夫人微眯着的双眼里寒光微作,冷冷说道:“你若真要去京都,便要依我一椿事情。” “什么事情?”范闲隐隐猜到。 “心狠一些。”老夫人似乎有些疲惫,往后靠去,倚在太师椅上养神,“这个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心不够狠,终究还是自己吃亏。” 范闲沉默着。其实他不是一个好好先生,只是在澹州一直没有机会表现出自己阴暗的一面,所以听着老夫人的训诫,心中明白,这是金玉良言。 老夫人半闭着眼睛,说道:“当年你的母亲何其聪慧,但就是心地太善良,才落得……”她忽然睁开双眼,盯着范闲一字一句道:“宁肯自己去害死别人,也不要让别人害死自己。” 范闲用力地点了点头。 …… …… “你去收拾一下吧,你父亲催的急,只怕京都里真有什么事情。”老夫人满脸温柔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一起度过十五年的小孩子,“我不去京都,就在澹州,如果……在京都过的不好,有人想欺负你,你想回来就回来。” “哎。”范闲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迳直往自己的卧室走去,没有多说什么。 进了房间,他沉默地坐到床上,扯起被子抹了抹脸,抹得自己头发大乱,低声自言自语道:“娘的,居然差点儿哭出来了,奶奶真会煽情。” ——————————————————————— 刚刚入夜,房间里的灯幽幽亮了起来,范闲面无表情,提笔给京都的妹妹写信,告诉她自己即将到来的消息,写完了之后,才想到这邮路驿马只怕比伯爵府的马车快不了多少,说不定她刚收到信,自己就已经到了京都,似乎没什么必要。 但范闲是个很节约自己精力的人,既然已经写了,那就顺手封进信封里。他正准备喊思思明天记得寄信,一扭头,却看见自己的大丫环思思正若有所思地在旁边撑颌,看着自己发呆。 “思思,想什么呢?”他把信封在丫环面前晃了晃。 思思一下醒了过来,窘羞道:“没什么。这是寄给小姐的信?那给我吧。” 范闲把手缩了回去,颇好奇地看着她:“怎么了?” 思思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少爷,你要去京都了,是不是很高兴?” 范闲坐直了身体,微笑望着她:“怎么忽然问这个?” “少爷,听说京都的人都很坏。”思思咬着下嘴唇,不知道该不该说,“而且……您毕竟没个身份,去京都府里,在二太太面前,只怕不好过。” 范闲哈哈笑道:“原来在担心我,我躲着她就是了,将来就算在京都里混不到什么出息,也可以去开医馆养活自己,不在伯爵府呆着就好……我啊,其实也只是想去京都看看。” 思思说道:“少爷才不会一世碌碌无为,少爷看了这么多书,明年考科举,一定能中,将来做大官,光宗耀祖。” 看着她说话的认真模样,范闲微微一笑,没有接话,他心里对于光宗耀祖根本没有丝毫想法,内心深处,对于京都的便宜老爹着实没有什么感情,这和与奶奶的相处分别太大。 “少爷为什么不愿意带我去京都呢?”这才是思思真正忧愁的地方,她可怜兮兮地望着范闲,“京都那些丫环一定都是听二太太的,你身边没个可靠的人,可怎么办?” 范闲叹了口气,思思比自己还要大两岁,放在别人家只怕早就许出门去了,只是因为自己两世人生,所以暗底里显得成熟稳重许多,反而让思思觉得自己十分可靠。 他看着思思正色说道:“正因为我不知道京都是什么模样,所以我才不可能带着你走。” 思思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到以后和少爷天各一方,只怕再无相见之期,心头微酸,赶紧扭过脸去,收拾书案上的东西。 范闲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中也是一片黯淡,但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说些什么。 京都那里或许有很好的风景,有许多有趣的人或事,但一定也会有明处的刀枪,暗处的弩箭。自己愿意冒些小危险,去经历这些,因为既然有第二次人生,那就断没有在小小澹州城里孤守终老的道理。但是他没有把握能够保护身边的人,所以思思是不可能跟着自己走的。 晚上,他悄悄去了一趟杂货店。 第三十八章 离开澹州 藤子京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伯爵交待的任务,居然完成的如此顺利——他本来以为,范闲大少爷既然没有拿得出手的身份,那么一定会非常抵触去京都触二太太的霉头,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拖在澹州——没想到这位大少爷竟似毫不在意地同意了伯爵的要求。 他大清早就知道了老夫人留在澹州的决定,但也不以为意。只要那位没名份的大少爷跟着自己一干人回京就成,至于老太太,既然喜欢海边,就在这儿养老吧,反正伯爵也没有要求整个别府非要这次一起搬回京去。 黑色的三驾马车停在别府的正门口,御者的座位是蓝色的布垫,蓝黑相加,看着比较漂亮。门口已经围满了澹州城的居民,大家看见这种搬家的阵势,早就围了过来,四相打听才知道范家大少爷今天要回京都了。 虽然澹州港的居民们拥有人类所有应有的缺点,比如好妒,比如嘴尖,但是这十几年来,时常看见那个不像少爷的范小少爷在街上逛着,在屋顶上喊着,总是会生出一些感情来。此时听说他要走了,要去京都那种繁华地,料到多半是再没有回来的一天,自然还是有些唏嘘。 一大群人在伯爵别府门口,等着范闲最后一次踏出这个家门。 但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到那张漂亮而且永远带着温柔笑容的脸。 …… …… 后院里忙成一团,范闲微笑着倚在柱子上,看着几个丫环忙来忙去。一个丫头喊着:“牙刷,牙刷忘记带了。”这声喊又让丫环们找了半天。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没有什么大发明,只是将牙刷整的舒服了一些,将时人喜欢用的马尾牙刷变成了猪毛,同时把枕头整的软和了一些,用棉花代替了硬梆梆的枕头,另外还做了个淋浴用的喷头,悬在卧室的后面。 还有很多很多,只是目前看来,能够带到京都去的,只能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几个大包将最后面那辆马车塞的实实在在之后,范闲终于扶着老夫人,满脸微笑,缓步从别府里走了出来。 与四周乡亲父老拱手后,范闲并不意外的在人群之中看见眼睛微红的思思,想来昨天夜里哭过了。 范闲今天破例穿了件长衫,掀起前襟,拜倒在地,向老夫人叩了个头。 站起来后,他又用完全不合当世礼法的方式,将老太太狠狠地抱在怀里,用力地在奶奶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亲了一大口,然后轻声说道:“奶奶,想法子给思思找个好婆家,至少要像冬儿那样。” 全府下人们就当没有看见少爷胡闹的模样。 老夫人也是被搞的大惊,断没有想到一向沉稳懂事的孙儿居然也有如此胡闹的一面,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骂道:“胡闹什么,这些事情我自然会处理。” 目光从眼前这些熟悉的脸上扫过,范闲微微一笑,拱手向四处行了一礼:“这些年来辛苦大家了。” 下人丫环们哪敢受礼,赶紧避让。 老夫人忽然微笑说道:“走吧,不要让你父亲在京都着急,至于思思……将来你如果在京中过的舒服,我让她过来跟你。” 范闲一怔,来不及分说什么,就已经糊里糊涂的上了车。随着车轮滚滚作响,马车缓缓行出了澹州城。 天光明媚,蓝天之上,白云如丝,分外美丽。 马车行过关了门的杂货店,远远经过豆腐摊,范闲掀开车帘,看着豆腐摊上的那位少妇和她身边已经能够到处乱跑的小丫头,唇角浮出一丝微笑,坐回座位。 座位下是个古旧的黑色皮箱。 —————————————————————————— 澹州城生意最差的那间杂货铺终于倒闭了,城里的居民们随口说了几句,估计那位瞎子老板恐怕将来会孤老潦倒,同情了几句,又开始把话题转移到刚刚离开这座小城不久的范大少爷身上,人们纷纷猜测着,伯爵大人让自己的私生子进京,准备给他安排个什么样的职司。 此时范闲正躺在宽敞的马车上,这辆马车在队伍的中间,上面铺满了他自己准备的被褥,十分软和,感受不到太多的颠波。他自然也会猜想父亲让自己进京的真正原因,所以请这一行护卫的头领藤子京进来一叙。 藤子京沉着脸坐在车厢的另一边,一双脚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生怕弄脏了脚边的那床雪白被褥,心里实在是很有些不舒服,看来这主儿也是个败家子,比京都里的小少爷好不到哪儿去。 范闲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望着这位明显实力不俗的中年人,问道:“藤大,这都已经离澹州很远了,能不能告诉我,父亲这次让我入京,到底是因为什么?” 藤子京有些犹豫,似乎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范闲微笑着,眼睛里清亮无比,望着他的双眼,柔声道:“您也知道我的出身,所以难免会有些担心。” 藤子京挤出一丝笑容,恭谨回答道:“少爷多想了,老爷这次接少爷进京,那自然是要为少爷打点前程做准备。” 范闲挥了挥手,摇头道:“车里就我们两个人,何必掩饰什么。”他忽然笑了起来:“如果你不肯说的话,说不定我呆会儿就跳车跑了。” 藤子京笑了起来:“少爷喜欢说笑。” 话还没有说完,范闲已经冷冷截道:“有时候我不喜欢说笑话。” 藤子京心里咯噔一声,心道难道这位说的是正经话?如果你真不想进京,这是大家都能猜到的事情,那为什么在澹州城的时候,却没有在老太太面前提出反对意见?他看着面前这个面相柔美的少年,越发觉得对方其实并不简单。 范闲自然不会真的跑,虽然他也知道进京估计没太多好事儿,但这些年的富贵闲人生活,早就让他没了闯江湖的勇气,要住荒山破庙吃苦,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来这个世界,是来享福的。 而他又很愿意去京都看一看,所以当司南伯派人来接自己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反对。但这并不代表,他会不好奇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的东西。 沉默了许久之后,藤子京终于有些忍受不住车厢里冰一般的平静,开口说道:“少爷,这次之所以要急着接您回京都,其实是老爷给你准备了一门亲事。” 范闲看着他,半天之后才开口说道:“亲事?” 第三十九章 望京 “是啊。”藤子京恭谨回答道,他不愿意重蹈前些年那位二管家的悲惨下场,所以对面前这半个主子格外的恭敬。 范闲皱皱眉头,脸上浮出一丝与年龄不相衬的冷静,全没有一般少年听说自己即将成亲后的表情,缓缓说道:“我很好奇,对方是谁。” 他十六岁了,早就知道这种权贵门阀中,婚事肯定是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的事情,而且父亲既然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忘记自己这个私生子,那么总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这次的时间如此急迫,让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件婚事会如此急迫。 藤子京回答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那家小姐贤良淑德,在京里风闻一向不错。” 他小心翼翼的解释,反而让范闲疑窦丛生,试问自己一个没有身份的私生子,就算父母暗中的背景都异常深,但想来也没有哪位官宦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自己才对。 看见他的表情,藤子京终于开口说道:“只是……那位小姐好象身体不大好,最近患了病,所以急着……” 范闲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个冲喜的神物啊,这下就明白了,不由苦笑着摇摇头。 藤子京正小意看着他的神情,发现少爷居然没有发怒,也没有哀切的神情,反而有些没有回过神来,心想马上要娶一个要死的少夫人,难道少爷居然一点不生气? 范闲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前世看这种片段看的太多了,而且生气并不会有助于解决问题,在他的心中,反而有些同情京都里那位缠绵于病榻之上的女子,只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便要被强迫着嫁给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人。 至于自己?范闲没有那种小家子的郁闷憋屈——他总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精神,认为男女之事,总是女方吃亏,男人占便宜,既然自己总是要在这个世界娶妻生子的,如此说来,万一拣到一个好女人,岂不是大赚?反正先进京再说,逃婚这种事情,可不能着急,先看看再说。 一切都等着看看再说。 看看那个女生漂亮不?可爱不?萝莉不? …… …… “少爷,为什么……”藤子京小心问道。 “为什么不生气?”范闲微笑望着他,轻轻说道:“第一,我去京都不代表我会接受这门亲事。第二,如果我接受这门亲事,就一定代表着我喜欢那个女子。第三,就算那个女子缠绵病榻,我也不会觉得这件事情有多屈辱。第四……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是一个很厉害的医生。” 藤子京愣了,这四条理由把他弄的有些糊涂,尤其是最后那条——少爷居然懂医术?可是他依然不认为少爷的婚姻,会因为这一点而产生从悲剧到喜剧的飞跃,毕竟那家小姐家中很不简单,连御医都治不好的病,少爷怎么治的好。 马车一直未停,藤子京出去后上了第一辆马车,车厢里又只剩下范闲一个人。旅途难免寂寞,他掀开车帘,任由道上疾风吹拂在自己脸上,微眯着眼,看着四周呼啸而过的青青山色和官道上的石板路,觉得真像是无数的画面,正在倒带。 就像十六年前,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在马车上看到的画面一样。 ——————————————————————————— 四月末的一天,京都城外道旁长草早除,飞莺也被往来踏青的男女们吓跑,只有沿着护城河的那两排青青柳树,正摆动着婀娜的身姿,自矜地审视着城外那些从天下各处前来的士民们。 一列三辆马车组成的小车队远远行了过来,在官道上排队,等着入城。 车帘掀了起来,露出一张满是阳光笑容的干净脸颊,那人望着京都的城墙,看着四周面色安乐的人们,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京都的味道。” 这人自然就是范闲,经历几十天的艰苦旅程,他们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京都。这一路上,他十分好奇地观望着陌生之中夹杂着几分陌生的庆国天下,终于满足了自己的游历欲望,而且与藤子京等护卫们的相处,也变得熟络了许多。 范闲是个习惯于满脸带笑的可爱少年,这样的人,总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藤子京扶着他的手让他从马车上下来。 双脚落在官道上,范闲微微转动脚踝,刻意让布鞋的鞋底与这片土地多接触了一会儿,似乎想体会一下京都土地的与众不同。 入京的人有些多,京禁森严,所以排的队有些长。范闲等的有些无聊,指着前方的城墙与藤子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猜想,司南伯府应该不会派人来接自己才对,毕竟自己的身份不怎么光明正大。 正闲谈间,忽然后方的人群里微微骚动起来,人群很自觉地让开了很宽的路面。一队骑兵沉默地骑了过来,速度很快,往城门处行去,没有半点停留。 队伍最前的那匹马上,是一位穿着浅色襦裙的少女,在这春重天时里,竟然还戴着一顶白鹿皮做的帽子,看上去十分俏皮。 这少女双眉如远山青黛,眸子清亮,十分美丽。只是她坐在马上,表情却是微显焦虑,看来她急着回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范闲站在路边,微笑望着一掠而过的马队,赞叹道:“京中果然佳人多。”不由想起了,自己那位可能的“妻子”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 藤子京在旁边轻轻咳了两声。 范闲心想自己只是赞了一句,又没有失态,这么紧张做什么?笑着问道:“看来京都的风气没有我想像当中的闭塞,这位姑娘穿着裙子,却还在骑马,也没有人生出些议论来。” 藤子京苦笑着解释道:“刚才过去的那位,是京都守备叶重大人的独女,谁敢说她去。” 范闲哦了一声,站到马车上往城门处望去。果然那队骑兵到了城门口,并没有排队,就这样验了令牌,进城而去。 轮到范闲进城的时候,他刻意看了看城门处官兵的表情,发现对方一应公事公办的表情,再望回自己的马车,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三辆马车上并没有范家的标记,看来自己这次入京并没有大张旗鼓。 第一章 初入范府 范府座落在京都东城,离天河路还有一段距离,也看不到皇宫。这里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并没有平民百姓立足的余地,所以显得比较安静。冷清的一条大街上,隔着十来丈就有一座府门,每座府门外都安静地蹲着一对石狮子,数十个石狮子就这样在自家的门前百无聊赖地瞪着双眼,瞪着从街上行驶过的马车。 黑色的马车缓缓从大街上经过,道路两旁没有好奇的眼光。走到范府旁边,马车有些困难地拐入了侧巷,在一片树荫之下,停在了角门处。 范闲掀开车帘,扶着藤子京的手下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不易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咯吱一声,木门被推开了,里面的下人们迎了出来,好奇地看了一眼范闲,嗫嚅着似乎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和行礼。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跟着藤子京往门里走去。下人们松了一口气,开始搬运马车上塞的满满的行李。 门里早候着位小厮,半佝着身子,引着二人进去。一路往里,只见庭院渐深,内有假山平草,花枝浅水,景致颇为精雅,而沿路遇着些婆子,一见有人来了,都是敛声静气地守在道旁,一点不见纷乱。 越走越深,竟是还没有到内院,范闲不禁有些赞叹于京都老宅的豪阔,这比澹州港那处的别府不知大出几十倍去。能在京都寸土寸金之地,拥有如此大的府邸,看来父亲大人的权势果然不一般。 若换作一般的常人,此时初入豪宅高门,总是会有些心慌拘谨,即便红楼梦中林妹妹初入荣国府时,也是不敢多言多语,生怕有些行差踏错,丢了自己及府中颜面。 但范闲却不是常人,两世为人,生死轮转,让他身上无由生出些许洒脱之感。再者早已习惯了私生子的身份,依前世心态,也不觉着这身份有何丢脸处,倒是觉得自己父亲应该丢脸才对,由此延展开去,更是不会在乎这范府的颜面了。 所以他一路走着,一路望着,面带微笑,全无一丝拘谨,虽然笑容里依然有几丝羞涩,但这些羞涩都不过是些掩护色而已。他看着府中景色,啧啧称奇,路过垂柳时,抚上一抚,踏过浅湖上拱桥时,往水中金鳞望上一望,显得无比随意。 他这一路行来的神态,全落在阖府下人眼中,这些下人不免有些好奇,这位已经听说了十几年的“少爷”原来竟是这样一位人物,说不出有甚好、有甚不好,但是总觉得少年郎有股子味道,只是这味道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分说。 到了内院前,藤子京小声提醒道:“少爷,这里面我就不能进去了,您自己进吧……”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少爷说话……”这一路行来,藤子京隐隐有些欣赏宠辱不惊的范闲,想到京中范府暗中争轧,忍不住想提醒些什么,但话一出口,却发现自己有些孟浪,而且也根本不知该如何措辞。 范闲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微微感动,微笑着拱拱手:“藤大安心。”接着又叮嘱他记得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好,自己夜间或许要用,如何如何。 在今天这种时刻,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想到晚上如何,藤子京知道面前这位漂亮的少年心智远较一般同龄人成熟,听见这句话后,略觉安心,笑了一笑,自与那小厮去偏院休息。 领路的小厮换成了丫环,还是挺稚美的一个小姑娘。范闲跟在小姑娘身后,进了后院。 一位中年妇女端着黄铜盆子走了过来,半蹲行了一礼,然后服侍他洗了把脸,水的温度不热不冷,恰到好处。 范闲沉默着,擦了擦手,将毛巾递了回去,然后说了声谢谢。 中年妇人听见这两个字,有些吃惊,略显慌张地退下。 范闲笑了笑,这才想起来,京都并不是澹州,自己对丫环姐姐们的客气,放到此处后,就显得有些多余和不合时宜。 就算进了内院,却也不是站在中厅,而是被丫环领着站在偏门。偏门那面墙上涂成全白,在门洞之上,却有一方微微突出的黑色雨檐。 站了很久,却没有人来理会,不知道是不是老宅给自己这个私生子的下马威,范闲心头渐渐生起一丝燥意,旋即深深吸了口气压了下去,抬眼看起那方黑檐来,仔细瞧去,发现这颇有古风的建筑,确实雅致。 其实范闲错怪他们了,那些丫环婆子们站在一旁,倒不是刻意冷落他,只是知道这位少年的身份,一时间不敢上前,一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毕竟对方不是范府正室所出;二来家主未至,下人们确实不敢造次。不过此时自然早有人去通报家主。 范闲等了一等,自嘲地笑了笑,招手喊领自己进来的那个小丫头过来。 小丫环面容清秀,脸蛋儿滑嫩无比,年龄还极小,细声问道:“少……少……有何吩咐。”她本来想称少爷,但想到其中问题,所以喊不出来,却将那个爷字吞了进去,憋的满脸通红。 范闲看这小丫头模样,哈哈一笑,说道:“给我搬把椅子来。” 小丫环依言去了,从厅里搬了一把木椅,这椅子有些重,她搬的微微气喘。 范闲上前接着,将椅子放在地上,微微一笑,便大刀金马地坐了上去,抬头观望头上雨檐,竟是再不关心四周的目光。 丫环婆子们看到这少年竟然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吃惊不小——长辈未至,晚辈理应束手谨立阶前,哪有这样大模大样的道理? …… …… 回廊里传来一阵极细碎的脚步声,一阵极幽淡的香味随风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范闲侧头望去,只见一位贵妇人正满脸微笑地走了过来,这妇人面容姣好,双眸如漆,身上裙裾微摇,金铛微乱,但配着妇人身上那股含而不露的贵气,却让人不觉得如何招摇,反觉着理应如此。 范闲微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妇人眉如远黛,一笑之下,满庭皆明,远远看着范闲就说道:“闲儿一路辛苦,且坐着吧。” 范闲甜甜笑道:“姨娘好。” 第二章 柳氏 来者自然是司南伯府里的二太太,这位太太姓柳名如玉,十几年前被司南伯爵收入府中。这位太太家中背景颇深,三代之内还出过一位国公。所以当年她嫁与司南伯做小,在京都里还惹出不少议论——众人都很好奇柳家是如何想法,竟然将自家女儿许给范建,虽然范建其时已经接了司南伯的爵位,但毕竟只是范氏大族中的远房——直到这十年里司南伯圣眷日隆,官位渐高,大家才服了柳家及这位女子的毒辣目光。 但很奇怪的是,司南伯一直没有将她扶正,这不论从情理上,还是从柳氏娘家的地位上来讲,都是绝对说不通的事情。 范闲满脸可爱笑容,对着这位二太太深深一躬:“闲儿见过姨娘。” 柳氏亦是满脸微笑,但瞳子里却是闪过一丝莫名神采,听出面前这小子紧紧扣住了姨娘两个字,却不像一般人那般称呼自己做二太太。 太太与姨娘之间的差别,便有若云霄与泥壤。 柳氏微笑着说道:“进来吧,大老远的,老坐在那雨檐下发呆是个什么事儿?叫外人见了,不得说我们范府是个容不得人的地方。” 容不得人?那自然是彼人有不可容之处,范闲心中轻叹,知道姨娘是在提醒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倒也佩服对方说话漂亮。本来他不准备在言语上多加刺激对方,明知道对方在京都这宅子里经营日久,占口头便宜没什么意思,但旋即想到,既然双方的利益有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何必再容让太多? 他在心头想着,看来这位姨娘倒与自己往日想的不同,应该不是自己想像当中一昧阴毒的蠢货——所以此时有些不明白,四年前面前这位妇人为什么会使出用毒杀人这种昏招来的。 随着二太太往厅里走,离她并不太远,贵妇身上特有的幽香传到范闲的鼻子里,他嗅了两下,觉得这香水还挺好闻的。 在这种时候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范闲有些满意自己目前的心境神思,微笑和柳姨娘唠着闲话。 贵妇与少年,倒真扮演出来了几分母慈子孝的感觉。 …… …… 茶上来了,是地道的五峰采花,好茶。点心也上来了,是地道的江南小酥饼,好吃食。只是说完了沿途见闻,问候完了远在澹州的老夫人,说了些澹州海边的景致,京都有些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大家发现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于是柳氏和范闲同时很有默契地闭上了嘴,陷入沉默之中。双方都意识到,彼此都不是省油的灯,玩这种言语上的试探没有什么意义,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就沉默以对。 所以客厅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服侍的丫环们噤若寒蝉,连换茶时走路的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只有范闲与二太太不尴尬,偶尔握着茶杯互视一眼,目光温柔,温柔一刀。 柳氏心头微感沉重,她发现面前这少年果然不一般,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应对自如,全无半点紧张拘束,沉熟稳重之处,竟似比老夫子还要持重些。 看来自己四年前着实不该听了那人的挑唆,平白无故让这少年抢先视自己为敌,现在反而不大好办,许多手段都无法施展出来。 就这般沉默着,柳氏忽然觉得这样是弱了自己的声势,毕竟自己在名义上总是长辈,于是轻咳了两声,说道:“你父亲如今任着户部侍郎,这次回京,你是准备明年的科举,还是直接进户部做事?” 范闲微笑应道:“全听父亲吩咐。”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道父亲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说老实话,在京都里他想见的人有几个,面前这位贵妇自然是其中之一,还有费介老师和若若妹妹,但最好奇的,自然是自己的父亲了。 他很好奇,当年的司南伯是如何能让自己的母亲——天下最富有的叶家女主瞧上眼的。在他脑海深处,只认死去的女子为母,却不想认司南伯为父,这大概是男人心中某种奇妙的想法。 “你父亲一会儿就回来了。” 正说着话,内院的大门处微微嘈乱,丫环们急着在迎接什么人,但声音来的太快,丫环们都没有拦住,一位少女就走了进来。 这少女生的并不如何漂亮,但眉宇间显得异常干净,天生一股柔弱之中还带着一丝微微冷漠。这种冷漠并不是一般人所言的冰山美人,对身周浊物的蔑视,而是一种基于某种尚未得知的自信,而产生的漠然,一种对于周遭的抵触感觉。 范闲心头微动,心道这种冷淡的感觉出现在一个高门大族家的少女脸上,实在是很不合契。 少女直直望着范闲的脸,眉宇间的冷漠渐渐淡化,最终消失无痕,反是两颊上现出几丝激动的红晕,张唇欲言,却又止住,退了半步,以极轻微地动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裾,裣衽一礼,清柔的声音显得十分的礼貌与自矜:“见过哥哥。” 范闲微微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若若妹妹,无须多礼。”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处,都是那般的清澈,毫无一丝杂质,有的只是淡淡笑意。数年书信来往,想来这个世界上相知最深的,便是这一对兄妹了。 只是一个相当不识情趣的小孩子声音响了起来,顿时打破了兄妹二人相隔十年再聚的美好感觉。 “喂,你就是范闲?” 范闲转过脸去,看着从高高门槛外踏进来的那个少年,少年体形有些胖,左脸上生了几粒令人生厌的黑痣,一脸的怨气,正略带厌恶地看着自己。 第三章 若若的释名 …… …… 范闲坐了下来,不理这厮,而让妹妹先坐下,这才微笑问道:“这位公子是谁?”他自然猜得到这小胖子是哪个角色,却故意不点明。 “我就是范思辙,范家大少爷。”胖子少年看了他两眼,哼哼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私生子。” 耳旁微有声音传来,范闲余光去看柳氏——不料柳氏早已无故遁走,不知去了何处,看来是故意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来闹一番,破一破范闲的镇定功夫。反正呆会儿若是出了什么不合体统之事,也可以借口辙儿年少,不大懂事。 一丝诡异的微笑浮上范闲的唇角,他在澹州港就知道,京都府里这位正牌少爷脾气大的很,而且一向蛮横,看在父亲的份上,为了避免将来范府因为这小子得罪真正的权贵,而落个悲惨下场,范闲决定拔冗亲自……教育一下这个“弟弟”。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是出自范若若的那双薄唇:“把手伸出来。”说完这句话,范家小姐从桌下取出长长的戒尺。 “为什么?”范思辙咕哝道,脸上显得十分害怕,却还是乖乖地伸出了手。 啪啪两声,范思辙的手上出现两道红印子,他的眼睛里开始冒出泪花花,却还是咬牙忍着,骂道:“姐,为一个外……” “外人”两个字没有说完,范若若已经毫无表情地又是重重两记戒尺,抽在了小胖子的手上。 范闲此时才发现,妹妹眉宇间的冷漠,在一般人的眼中,确实很有压迫感。 “第一,哥哥的名讳你是不能直呼的。第二,你要明白咱家的身份,不要说出那些混帐话来。第三,对兄长不敬,自然要领罚。” 范若若淡淡地说着话,手里拿着戒尺的模样,让范闲联想到了那些表面柔弱可爱、实则无比凶恶的幼稚园阿姨们。 范思辙狠狠地盯了范闲一眼,嘴巴一扁,就往后院跑去。 “每次一哭就去找他的妈。”范若若叹息了一声。 “我很好奇,思辙是哪两个字。” “思虑凝滞如猪,横行霸道留辙。” “如此雅训的名字,被妹妹解成这两句话,倒是好笑。” “哪有哥哥讲的顽笑话好笑。” “为什么你可以手拿戒尺将人打?” “父亲给了我管教他的权力。” “这似乎与我当初对这个世界的分析有些出入。” “是说男权的问题?” “嗯,还有家族后宅权力分配的问题。” “目前我好象获得了一点点权力。” “但不要忘了,你这种权力完全依赖于那个男人的喜恶。” “哥哥也不要忘了,你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是我们的父亲。” …… …… 连珠炮一般的对问对答嘎然而止,范闲与范若若相视一笑,十分愉快,此时没有外人在场,范若若也不再如先前般自持,展颜一笑,看得出心头快乐难抑。 范闲也是如此,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常常书信来往的妹妹,是可以真正用某种只有自己才能适应的逻辑交谈的对象。而且刚开始通书信的时候,范若若年纪还小,等于在某种程度上,范若若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人生的看法,都受到了范闲潜移默化的极大影响。 二人十年不见,本应有些陌生才是,但先前一番只有二人才能感觉到其中滋味的对话,迅疾间拉近了二人的心理距离,仿佛面前坐着的哥哥(妹妹),并不曾分开十年之久,而是日日相处庭院间,并肩读书的良朋。 在这种关系里,范若若是将范闲看做师长一般的人物,而范闲却是将妹妹看成学生,或者是晚辈,这种心理很微妙。 范闲微笑着看着她,低声道:“看你眼下在府中,似乎过的不错,我倒担心的有些多了。” 范若若低头轻声道:“全亏哥哥出主意。” “噢?”范闲羞涩一笑,难道自己写的前世言情桥段,真的能起作用?只是这句又不好直接问。 “最近柳氏比较安份。”范若若淡淡说着,她直呼姨娘为柳氏,就算此时厅中只有范闲和她二人,依然显得十分冷漠。 范闲略斟酌一下后说道:“虽然我远在澹州,但也知道,柳家在京中地位极高,你不要过于轻慢她。” “不会。”范若若垂下眼睑,睫毛搭在白皙的肌肤上,十分美丽。 范闲微笑望着她,发现在一个世界里找到一个能“知”己的人,确实是件幸福的事情,虽然这个人等于是自己教出来的。 他柔声说道:“收到我的信了?” “嗯。”范若若笑了笑,脸上的冰霜早已消失无踪,“前天夜里在房里看见那封信,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来坏人,后来看见信上的字迹,才知道是你。” 范闲耸耸肩,心想凭五竹的能力,当送信的确实有些屈才。 厅中还是没有人进来打扰二人的说话,这一点范闲很满意,他喝了一口茶,正色问道:“我这次入京的原因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范若若抬起脸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哥哥。 范闲被她望的有些窘,讷讷道:“怎么了?” 一声略有调侃之意的叹息声响起,小姑娘微笑说道:“你进京的原因,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了,而且相信京都里的名门子弟们,都很好奇,司南伯的私生子这次进京,对于那件事情,到底有多大的成算。” “啊?”范闲微惊,问道:“我一直以为父亲让我进京是很隐秘的事情,难道很多人知道……不过相信京都没几个人知道我是谁,怎么会有人好奇我的事情。” “因为你这次进京是准备结婚的。”范若若笑了笑,“父亲准备让你娶的那个女子很有名气。” 范闲微皱着眉头,虽然自己不见得要娶对方,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很关心自己可能娶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人物,问道:“你认识那家小姐吗?” “我未来的嫂嫂是林家的小姐。”范若若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看不透的光彩,“不止我认识,相信整个京都的人,都认识她。” “哪个林家?为什么那女子如此出名?”范闲挑挑眉头。 “哥哥,虽然你一向远在澹州,但我知道皇宫里办的那纸印的物事,奶奶那里应该也是有一份的。”范若若笑了起来。 范闲回忆了一下,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难道林家就是宰相林若甫家?那位小姐就是前段时间闹的沸沸扬扬的宰相私生女事件的主角?” 第四章 父子 如今的庆国天下号称盛世,连着十年风调雨顺,民富心安,有所谓千古第一明君,千古第一治世诸多称号,但很妙的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号称千古第一的腐败官场,千古第一奸相。 这位奸相,就是宰相大人林若甫。林若甫出身贫寒,并非高门大族子弟,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从苏州评事做起,旋即调入京中任詹事府主簿,又调至南衙十二卫司阶,再入老都察院任掌印给事中,又入翰林院学士,在上次新政之中,调入六部负责具体事务,为吏部侍郎、尚书,一直升到如今的文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 人们仔细观察宰相曾经担任过的官职,才发现他做过文职,军职,有词臣之司,有监察之职,虽然官位屡有起伏,但竟是将庆国官场上所有的地方都经历过了,而他的官位也总是缓慢而又坚定地向上走着。 传闻林若甫这个人在内宫之中并无倚恃,也没有盘根错节的背景关系,却能在庆国复杂的官场之中沉沉浮浮,始终不倒,这一点让许多人都感到很诧异。 这位宰相大人表面清明,内里阴险毒辣,收贿无数。加上在文官系统与王公贵族的搏弈中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落了个权贵不亲,百姓不爱的形象。 只是他几十年的功夫,早已在庆国的文官系统里生出无数枝丫,大树一直屹立不倒。时常有御史上奏弹劾宰相,奈何一直没有什么实证,所以只好作罢。京都中的清明之士,对其人是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在官面之上,却是没有人敢当面撩拨于他。 在整个庆国,除了皇帝陛下可以要宰相的性命与权位,别的人都不行,这是所有官员的共识。在整个庆国,除了监察院那位院长大人可以当面唾宰相一脸口水,别人都没那么大的胆子,这是所有权贵的一致看法。 而院长大人那次当街吐宰相口水,依然付出了三年俸禄的代价,这处罚是陛下亲自下的。 …… …… 当人们发现,皇帝陛下对于宰相的信任从来没有减弱过的时候,那些自诩清明的官员士子们开始有些绝望了。正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料到,报纸上居然登出了宰相林若甫居然有一位私生女的消息! 任何高门大族,家主娶几房小妾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您家后院只有一个女人?对不起,还真不好意思去参加聚会。但是世风最重血统礼数,像宰相大人虽然人人皆知狡诈狠竦,但毕竟一向自命清流,居然在外有个私生女,这就属于德行有亏了。而那个女儿已经十几岁,居然还没有接回府中,任由她在外独自生活,做为父亲来讲,也算是没有仁爱之心的佐证。 因为消息是从皇宫放出来的,所以在京都官场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地震,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皇帝陛下看宰相已经看烦,准备换人来做,这才有了后来的御史台大夫集体上书一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陛下亲自出面,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事情渐渐平息,但那位宰相的私生女,却成为了众人瞩目的中心。 ——————————————————————— 范闲苦笑着,万万想不到自己即将娶的女子,居然是如此的来头,而且和自己的身世如此相似。正此时,外面的动静大了起来,兄妹二人知道那人回府了,相视一眼,不再多说什么。范闲只是用眼神请求妹妹等闲时带自己出去逛逛,范若若微微点了一下头。 烛火起,但外面的天色并没有全黑,所以烛火显得十分黯淡。 厅间一桌丰盛的菜肴,坐着五个人,旁边很多丫环下人在服侍着。范闲注意到柳氏并没有像一般人家的姨娘那般,先侍候家主吃饭,而是坐在那个中年男人旁边,神态自若。 那个中年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想到这一点,范闲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了起来,眉间皱出极好看的小褶子。 司南伯面相庄肃,五官端正,下颌留着时人最喜欢留的四寸美髯,看上去便知道性情严肃,不苟言笑。 安静地吃完饭,司南伯在前走着,范闲在后跟着,一路来到书房之中。 这是范闲第一次和这位“父亲”单独相处,他微笑着,并不如何激动,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真正将对方看成自己的骨肉至亲。 司南伯看着面前这个少年,看着少年飘然出尘的清秀容颜,若有所思,半晌之后才温柔叹息道:“和你母亲长的真像。” 范闲并无言语相对,因为他并没看过自己的母亲长的什么模样。但是对于面前的父亲大人,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却知道轮不到自己首先发问。 “这些年在澹州过的如何?”司南伯看着他,眉眼间似乎有些疲惫,但依然掩不住当年风华正茂时的英俊残留痕迹。 “还成。” “来的路上,相信以你的性格,应该已经从藤子京嘴里找到了我此次急着让你入京的原因。” “是。” “会不会觉得委屈。” “不会。”范闲笑着回答道:“我只是搭顺风车来京都而已,又没有说一定要娶那个林家小姐。” 这句话一出口,书房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半晌之后,司南伯冷冷道:“你知道娶了对方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范府除了一直未衰的圣眷之外,还可以在朝廷里抱上一只粗到不能粗的大腿?” 范闲讥讽味道十足回答道,本来他对面前的中年男人并没什么感情,按道理来讲,应该能够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但一想到对方毕竟是自己的父亲,竟然将儿女的婚姻,当作了政治联姻,虽然明白接受,但并不代表他不愤怒——只是这种愤怒,在前些天里,一直被他很好的掩藏了起来。 第五章 宫中秘辛 “很好,你终于生气了。”司南伯唇角微翘,一个笑容缓缓地展开,轻声说道:“一直听着澹州那边的消息,我还以为你是个不会生气的人,孩子,你毕竟只有十六岁,如果把情绪都隐藏在自己的心里,会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那又如何?”范闲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父亲,心里确定了某件事情,“有件事情我必须事先禀告父亲大人。” “什么事情?” “我……不是一个很好控制的人。”范闲的话说的很直白。 “我并没有想过控制你……虽然你……是我的儿子。”司南伯爵范建冷冷地看着少年的双眼,似乎想从范闲冷静的眼神中看出些许慌乱来,“但是和宰相家的联姻,事在必行,此事不容商议。” 范闲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微笑说道:“你可以尝试一下。”只是这笑容里充满了自信与坚持。 司南伯似乎有些生气,手掌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用力,青筋隐现,半晌后,却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怒气,冷笑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那林家小姐温柔体贴,知书达理,实是良配……再说了,凭我范家如今地位,难道还需要靠儿女亲事来稳固地位?区区一个林若甫,难道就真值得你我如此看重?” 范闲微感惊愕,感觉父亲情态不似作伪,只是……如果连堂堂宰相大人都无须看重,那为什么还要自己与林家小姐成亲?莫非真的仅仅是因为林家小姐十分优秀?这种推论是范闲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为什么一定要娶她?”范闲皱眉问道。 司南伯范建微微一笑,说道:“因为林家小姐的母亲,乃是当今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只是这位长公主终身未嫁,却在暗中管理着着皇室的商号,为整个庆国以及皇宫提供着源源不绝的金钱。” 范闲十分震惊,心想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竟然是长公主的女儿!那岂不是说宰相大人与这长公主有一腿……甚至是无数腿?难怪宰相大人这些年来从下往上爬的如此顺利……原来走的是面首路线。 这个秘密,全天下知道的人应该没有几人,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和皇帝陛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也一定不可能察觉。范闲忽然意识到这么深的秘密,父亲本来是不应该告诉自己的。 司南伯微笑道:“你也应该清楚,这些话是不能在外面说的,谁说谁就要死。所以这话传到你的耳朵里,你就当没有听见过。之所以我会告诉你这个皇室的秘密,就是想让你有个准备,免得将来与林家小姐相处时,有什么失妥的地方。” …… …… 范闲忽然想到了五竹叔以前说过的那椿事情,神色变得有些黯然,叹了口气:“长公主管理的皇家商号……是不是原来叶家的生意?” “不错。”司南伯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怜爱,赞赏地看着面前少年,略觉吃惊于小家伙居然一下就看穿了问题的真实所在。 “长公主殿下只有这一位女儿,而陛下早就决定将皇家商号让长公主一脉管理,所以谁要是娶到林家小姐,成为长公主殿下的女婿,就有可能成为皇家商号未来的主人。” 说了很多话,司南伯略感疲惫,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些兴奋,按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盯着范闲一字一字说道:“那家商号,本来就是你母亲的,所以你只是夺回本来就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 ……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父亲深谋远虑,孩儿佩服。”范闲对着父亲行了一礼,问道:“虽然对方不是公主,但毕竟有皇室的身份,您认为我们这样做,就能把母亲的家业夺回来?这种想法我觉得有些过于自大。” “自然还有后手,不要忘了,为父是户部侍郎,管的也是银钱之事。”范建微笑着,愈发欣赏面前这个少年冷静的头脑和态度,“而且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林若甫这个老贼虽然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太大的发言权,但他对于我们两家的婚事还有疑虑,所以我希望你最近一段时间,能够在京都表现的好一些。” “为什么?”范闲有些疑惑,虽然林若甫贵为宰相,文官之首,但自己很清楚范家在京都这面深湖里的位置,对方如果能够结交如此强援,应该是乐见之事,为什么还会反对?如果是考虑到身份,那位小姐似乎与自己一样,出身都不怎么光彩。 “每个人都有自己站立的位置,不同的阵营就要考虑不同的事情。”范建淡淡解释道:“范氏是京都大族,林若甫是文官之首,两家暗中联姻,事体甚大。林若甫之所以犹有迟疑,是一惧陛下疑他用心,二惧属下文官系统中的那些年青人因此事生出二心。” 范闲叹了一口气,自嘲笑道:“亏我一路上还考虑许多,原来这只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只是范家单方面想法。” “是啊,所以你要想办法让那位林家小姐认可你。”范建微笑着,只是有些不解:“剃头担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说错了。”范闲抿嘴一笑,不多解释,转而问道:“父亲,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不知能不能问。” “问吧。” “算了。也已经很晚了,孩儿先去休息。”不知为何,范闲住嘴不言,改而说道:“我对京都不熟,能不能让藤子京跟着我?” “藤子京沿路打点的本事不错,不过只不过是个四品高手……”范建皱皱眉,“我给你安排强一点的护卫,京都里的水很深。” 范闲微笑道:“不用了,好不容易和他熟了,何必再换人。” 父子二人又闲言了几句,见夜已深,范闲才行礼告退,外面早有丫环等着,穿过复杂的行廊,将他领到自己的卧房。 第六章 他乡遇故知 躺在香喷喷的床上,手指下意识地在光滑的绸面上抚摸,范闲还在消化先前父亲所说的话。虽然他知道来京都后一定会碰见一些麻烦的事情,但确实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麻烦。 他刚才离开前本来准备问一下父亲,四年前柳氏派人来毒杀自己的事情,但转念一想,高门大族里的肮脏事,或许有很多都隐藏在那种脂粉之下,自己如果想要强行撕开,那也没有什么用处。毕竟在先前的交谈中,他能感觉到这位初次见面的父亲,对自己犹有几分真感情。 看来当初将自己送往澹州,是因为害死母亲的仇人还在京都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浮起一丝苦笑——自己真的要和那个病重的女子结婚?此时看来,倒是自己在对那姓林的小姑娘用诡计心思。 好象真是一个很可怜的小姑娘。 他决定找机会去看看那位林家小姐,做了这个决定,他的目光复又落在随意搁在墙角的那个狭长的箱子上,有些好奇,那把钥匙会在什么地方。 真气缓缓流淌,因为旅途而停止了数十天的修练,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在进入冥想前的那一刻,范闲想到初初见面的父亲,心中涌起无数的疑问。 当范闲第一次在京都范宅里辗转反侧时,司南伯范建也在书房里发呆。这是十六年来,他第一次看见范闲,看到那张干净漂亮的脸庞,范建陷入某种回忆之中,久久无法自拔,嘴里喃喃道:“小叶子,你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果然和你当年一样,年纪小小,却像是知道所有的事情……陈萍萍还是反对他来京都,所以我趁他休假的时候,把闲儿唤回京都,有人保证过,叶家的产业一定能回到他的手里……” 灯光耀在中年人肃正的面容上,他轻声说道:“放心吧,在庆国之内,还没有谁敢伤害他。” ———————————————————— 天光透过云影铺洒而下,时亮时黯,道路两旁的老树抽出新枝,在风中轻轻摇晃。已是暮春时节,山脚湖泊里小荷初展容颜,碧嫩一片。 范府的马车在道路上缓缓前行,前后跟随着护卫,看上去颇有几分声势。 车厢里却很是安静,范闲半闭着眼睛,若若正小心地剥去枇杷的薄皮,然后将微微酸甜的果肉送到哥哥唇边。 范闲张开嘴,一口吞下,酸的他连忙咽了几口口水。 范思辙满脸不可思议、惊恐地望着这一幕——自己这位十五岁的姐姐,棋琴书画无一不精,在京都上层社会中大有才名,一向眼高于顶,如冰山不化,让无数才子贵人哀声叹气——居然……居然会如此小意服侍那个叫范闲的家伙,居然会亲手剥枇杷给他吃! 范若若根本不知道自己望着兄长满脸崇拜的神色,已经一丝不漏地落在了弟弟的眼中。她只是下意识里想让兄长舒服一些,因为她认为兄长这十几年来澹州边地,想来是很吃了些苦的,这次好不容易入京,却马上要娶那位林家小姐——在小姑娘眼中,这世上原是没有哪家女子是能真正配得上自己哥哥的,更何况林小姐如今身体又是那般模样。 虽然如今在京都里,范家大小姐的才名早已远播四方,但在她自己心中,自己还是那个在澹州别府,听鬼故事的小丫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哥哥胸腹中自有万篇诗书,至于信中托辞的什么曹公、苏翁……范若若想到这里,微微一笑,看着面前的哥哥,心想明明你才气纵横,为什么却不肯让自己告诉别人呢? 范闲也很享受兄妹温暖的感觉,半闭着眼睛,也知道妹妹早就猜出石头记之类的文章是自己“写”的,只是在思考另外一些问题。 京都范府的情形与自己入京前的预料有所出入,至少柳氏看来从四年前那件事情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教训,所以现在很安份。而那个传闻中异常蛮横的纨绔弟弟,似乎也很服若若的管教,也没有让自己特别受不了的地方。 家庭还是蛮幸福的嘛。 …… …… 范思辙此时好奇地看着范闲的脸,他承认这个异母兄长比自己要长的好看许多,但是他心里依然强烈地认为,范家,只有自己才是正牌的少爷,面前这位,只是个外人罢了。 可是想到自己的姐姐,那位一向清淡如菊的姐姐,自己一向无比佩服的姐姐居然如此崇拜范闲,范思辙有些纳闷,心想,莫非这个叫范闲的,真的有很了不起的地方? “这条街上还没有人敢惹我。”骄傲的范思辙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家伙,傲气十足说道:“你才来京里,我带着你玩两天。” 范闲懒懒地半靠在软软的垫子上,听见这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本来是想让妹妹带着自己去看看京都的风光,怎么也料不到,范思辙这个“弟弟”居然不请自到,而且非要赖在马车上。 “喂,我说小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们。”他问范思辙。 范思辙嚷嚷道:“别叫什么小家伙,我才是范家的正牌少爷。” 范闲奇道:“你不觉得你这么叫嚷,会显得自己很没水准吗?就算你怕我争你的家产,也应该玩些阴的才对……”他摸摸弟弟的脑袋,微笑继续说道:“还是和你妈多学学。” 范思辙看着这张漂亮面容上的微羞笑容,不知怎的,却无缘无故害怕起来,身子往后一缩,躲到范若若身后,心想这个家伙也太古怪了些,怎么说话如此肆无忌惮。 说话间,马车来到京都一处热闹所在,此时正是午时,街上行人不少,道路两侧的酒楼开门迎客,呦喝声并着饭菜的香气入帘而来,诱得范思澈嚷嚷着要吃饭。 藤子京进酒楼去订位子,范思辙和范若若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下,去街边的食摊买面人儿。范闲却半蹲着,在酒楼下方看着那些廊柱上的纹饰啧啧称奇,这些纹饰笔法华丽,点金涂彩,炫彩异常,和自己前世在书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两个护卫离他有段距离,暗中看着四周。 正此时,一个穿着普通的中年妇女抱着婴儿,像做贼一样地磨蹭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要书吗?都是八处没有审核通过的。” 这个场景让范闲觉得很熟悉、很温暖、很感动,很有家的感觉。他抬起头来,柔情无限问道:“是日本的还是西片?” …… …… 第七章 红宝书 监察院第八处,全名朝廷文英总校处,有些类似于某一世民国政府的新闻检查局,专门负责审核一切正规途径上书的阅读文本,只有通过八处审查的文章,才允许刊行于世。前些年,文英总校处的职司被收了大半归教育院,但依然还保留着对于民间私印图书的审核权。 所以像涉及到****描写、暴力美学渲染、未经陛下允许的改革建议之类的文章,是不可能通过八处审核的。但是不论哪个世界的人类,对于*****政治,总是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狂热爱好,所以应运而生,自然也出了些地下书商。 政治书论一般没有书商敢碰,但像怡情阵之类的风月小说,却是大量地抄印了出来,经由不同途径进入不同的城市,再送到需要它的市民手中。 抱孩子的大婶,无疑就是这个流通渠道的最后一环。 整个京都,大家对这种场景早就看的习惯,也没有人会大惊小怪,连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深受其益的民众们。 “公子说的啥?”那位卖禁书的大婶明显不知道av这种美妙的存在,瞪大了眼睛发呆。 范闲笑了笑,问道:“有些什么书?” 中年妇女将孩子换了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本约摸八寸见方的大开书,书页全红,看上去装祯确实不错。范闲只是有些赞叹,抱着一个孩子,这样大一本书放在衣服里,居然没有折坏书角。 “最近京都最流行的小说。”中年妇女神秘兮兮说道。 范闲接过书来,自然不会将对方的故作神秘看在眼里,微笑着翻开一页……然后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这书封面并没有名字,扉页里却写着四个大字:“想不出来”。 再翻一页,便看见以下文字:“谁知这媳妇儿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浑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 范闲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一眼便瞧出这是何书,这自然是自己抄给妹妹的红楼梦。扉页上那段文字,出自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一节,讲的是多姑娘的故事。 那中年妇女以为这漂亮小哥心动,低声笑道:“这只是文中一节,精彩的还在里面。” 话说前世之时,范闲常年躺在床上,身体不便,自然不方便劳烦护士妹妹给自己翻看,所以只好将红楼梦这节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全凭这多姑娘“书中玉姿”让自己的大脑告了无数番消乏。 今日在京都闹市之中,忽然看见这段熟到不能再熟的段落,怎教范闲不大吃一惊,感慨连连,只是不明白,明明只有自己与妹妹知道的红楼梦,怎么就已经印成书,开始在大街上面开卖了。 连价也没有还,范闲取出银钱付帐,一点也不心疼,这些银子都是在澹州的时候卖报纸得来的,用的豪奢爽快之极。 待那中年妇女满脸欢笑走开后,范若若才领着范思辙来到酒楼前,范思辙的手里没有面人,却捏了个糖人儿在舔着。 “刚才做什么呢?”范若若微笑问着兄长。 不等范闲答话,范思辙已经一脸冷笑讥嘲道:“我看见了,他在那女人手上买了本书,也不知道避一避,在大街上买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范若若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回事。范闲此时心里却想找个地方问问妹妹,所以也懒得与小子说道,正好藤子京出楼禀报说包厢已经腾出来了,范闲便一拉若若微凉的小手往楼上走去。 范思辙一愣,舔了口糖人,赶紧又跟了上去。 酒楼的人很多,三楼却很清静,只是包厢也早订满了,看来藤子京能搞到一个隔间,能力确实不错。范闲觉得自己找老爹要了他来,确实是个很正确的决定。 坐到桌边,范闲看了一眼眼睛正骨碌碌转的范思辙,微微一笑,也不避他,将手上那本红页书籍递到妹妹手中。 范若若微微皱眉接了过来,只翻开扉页,眼睛里便出现了吃惊的神色,再翻了几眼,更是震惊,赶紧回头紧张解释道:“哥哥,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范闲笑了笑,安慰道:“我又没怪你。”他早就猜到,妹妹一定会将自己抄写的红楼梦订成册子,而且一定会忍不住给自己的闺中密友分享,只是心想,若若的闺中朋友,想必都是王族大户之家的小姐,就算稍有流传,也没有传到世面上的道理。 直到今天在街上看见这本红楼梦,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依然是低估了盗版商的强悍程度。 ———————————————————————————— 范若若回忆了一下,想起了一椿事情。去年她才将前面的六十八回红楼梦全部订在一处,正搁在自己的闺房里用硬木压着,偶尔有一天,靖王爷家的柔嘉郡主来府里闲叙,偏巧看见了这书,拿起来后便再也不肯放过,说是要带回府去。 但在范若若心头,这是哥哥心血之文,怎敢放到府外,万一有所遗失怎办?所以任由柔嘉郡主如何苦苦哀求,甚至是发起了脾气也没有答应。最后还是靖王妃想了个办法,让王府里的女官过来抄了几天。 事已至此,范若若也不好再做阻拦,便由她去了。谁知这本书一传十、十传百,竟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暗中在各王公府邸间流传着。 然后又流传到了市面上。 “没有人知道是我写的吧?”范闲接过书,翻了翻,发现作者名写的是曹雪芹,略觉安慰。 范若若自责道:“哥哥视名利如浮云,我不慎将这书流传出去,已是大错,哪里还敢透露这书出自你的手笔。” 视名利如浮云?范闲尴尬笑着,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却发现自己不慎将小姑娘头上的发式弄乱了些,赶紧道歉,又开解道:“我既然写了出来,自然准备让世人去看。”想到先前出的银子,又有些肉痛,叹息道:“只是没料到居然让盗版商人吃了头啖汤,可惜了白花花的银子。” 兄妹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小二开始上菜,所以便住嘴不提。 正此时,二人却同时注意到范思辙突然从安静中挣脱出来,望着范闲的眼光有些震惊,口齿有些不清,羡慕道:“那本书是……你写的?” …… …… 第八章 地摊文学 听见这句话,范若若才想起来,自己与哥哥的对话全落到弟弟的耳朵里,不知道小家伙如果告诉柳氏之后,会不会给哥哥带来什么麻烦,范若若脸上的冷淡之色全转成了淡淡的担忧,看了范闲一眼。 范思辙的眼光已经从震惊变成了些许佩服。 “怎么了?”范闲诡异地笑望着他。 范思辙终于忍受不住这种看似柔情无限,实则无限冰寒的目光,哆嗦着说道:“我只是很惊讶,这书是你写的。” 范闲有些讷闷:“你看过这本书?” 在他的印象之中,前世时的人,如果在十二岁时就会看红楼梦,爱看红楼梦,那么长大后一般都会变成文青或者是欺骗女文青的流氓。 “没有。”范思辙赶紧摇头:“看过一些,很没劲。”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稍微挣回了一点面子,头也抬的高些了。 “只是先生看过,说……”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先生很是赞叹,说这作者诗笔有奇气,胸腹有块垒。” 这是两句很高的评语,范闲并没有脸红,微笑说道:“所以你很佩服我?” “我佩服先生。”范思辙想了想:“而先生很喜欢看你写的书。” 忽然间他的眼睛里发射出一种贪婪的目光,羡慕道:“而且我虽然不看,但知道现在市面上,这个书稿是分卷卖的,每卷可以卖到八两银子。” 他点点头,再望向范闲的目光就有些注视偶像的感觉:“随便写几个字就能赚这么多钱,真是厉害……我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姐姐这么崇拜你。” “我没有赚这个钱。”范闲随意纠正道,心里却觉得怪怪的,对方对自己的感观有所提升,居然不是因为自己的满腹诗书,却是因为自己写的东西能挣钱。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自己的父亲司南伯等于是庆国皇帝陛下的财政私人管家,遗传所致,难怪这小家伙似乎天生就有一份对于银钱的狂热喜爱。 范思辙搓搓手,狂热道:“可是只有你能写,将来如果你愿意挣这份钱,我可以入股。” 范闲叹了口气,发现面前的弟弟其实还是挺天真的,只是可惜自己与他之间有利益冲突,虽然自己其实并不见得会对范家的家业有何想法,奈何柳氏的想法却已经是根深蒂固了。 忽然间,他心头一动,决定尝试一下某种事情,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有些凄惨的结局能避免最好还是避免一下。 “你还没说到底为什么跟着我,难道今天不用上学的吗?”范闲心思已定,所以有兴趣和这位异母兄弟聊些闲话。 范思辙年纪虽小,但却不是草包,知道自己刚才流露的些许意思让对方比较高兴,所以堆出可爱笑容颤声答道:“因为……妈妈说……哥哥能干,所以让我多陪哥哥玩玩,受些薰陶总是好的。” 范闲心里叹息了一声,心道装可爱这招,天底下估计没有人比自己用的更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玩了起来,真可谓是范门装羞,孔门论语。 他心里明白,范思辙跟着自己,一定是柳氏的想法。但对方应该没有必要对自己示好,就算察觉到了父亲并没有把自己仅仅当成利用品看待,也没有如此莽撞的道理。 饭菜上来了,范闲动筷如风,在盘间一扫而过,筷尖奇准无比地每盘夹了些送入嘴里,全不在乎身旁妹妹弟弟瞠目结舌的表情。 舔舔嘴唇,细品一会儿后,范闲点点头:“京都的饮食确实不错。” 范若若十分秀气,随意吃了些就停箸不食,半侧着身子认真看那本红楼梦。席上只有范闲和范思辙在大快朵颐,范思辙越吃越郁闷,心想小爷我长的比你胖多了,怎么吃的却没你多没你快。 范若若越看眉头皱的越厉害,发现这书商出的红楼梦与自己房中的那份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扉页前头故意将多姑娘那段话摘抄出来,只怕会让京都看过此书的人们,都以为红楼梦乃是一诲淫之书。 范闲看见她神情,就知道她在生气什么,微微一笑将筷子搁在鱼盘边上,说道:“这只是一种营销手段而已,有什么好生气的?”此时兄妹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范若若隐约猜到营销手段是什么意思,而范思辙则是听的糊里糊涂。 “比如一本书,人们在买之前,肯定会先翻翻讲的是什么,所以这前言、序、跋、楔子之类的东西,一定要清晰明了,不见得要求说清楚全书的内容,但一定要引起别人的兴趣。” 范闲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妹妹你生气,是因为这个无良书商,将多姑娘那段摆在最前面,而这段明显不能说明这个故事的整体风格,反而容易让一般百姓产生一种误解,以为这故事是个风月故事,对不对?” 范若若睁着眼睛,点点头,心想如此噙之齿香的文字,被当作那种肮脏物来卖,难道还不应该生气? “可是书商是一定要这样做的。”范闲看着妹妹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让我来做,我要比他们做的更过分。这一卷是十回,那就应该写十个回目印在扉页上,每回目下面写几行最诱人的话,如此方能让看客们心中痒不能挠,只好将书买回家细细翻看。” “比如什么?” “比如像多姑娘这种。” “那这回怎么写?”范若若已经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微笑着指着书上一处,是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回讲的是葬花前事,断断找不出来让人脸红心热的辞句。 范闲嘻嘻笑道:“既然有艳曲二字,当然好写,换成是我,就用里面那段……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正看到落红成阵。” “然后再把坐卧不避,嘻笑无心,鬼混,痴痴,落红这些字眼全数描红。” 范若若低头一想,发现果然如此,本是些随意话语,但这般一组合,再加上回目上的艳曲二字,不免给人生出些暇想来的空间来。 她的脸微微红了,低声道:“原来哥哥常做这种不正经的事情。” 范思辙却在一旁听呆了,竖起大拇指道:“大哥,你实在是太有才了。” 范闲噗的一声,将嘴里的茶全部喷了出来。 正此时,外厢却传来一个极为高傲的声音:“哪里来的妄人,满心淫邪,居然敢称有才?” 第九章 在酒楼上 范家兄妹们选的酒楼叫“一石居”,是京都里面排得上号的富贵去处,所以每到午时,总有些富豪官员,才子佳人,来此地把酒而谈,只是不知道那些才子从何处挣的银钱,那些佳人又如何肯抛头露面——总之三楼清净,若没有相应的身份,是断然上不来的。 正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一石居的三楼,能坐在桌边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反而极少发生什么冲突矛盾,毕竟京都说小不小,但官场隐脉,暗相交杂,谁又知道谁和自己背后的真正关系呢? 刚才出言驳斥“范闲地摊刊物论”的,却是位地地道道的才子,姓贺名宗纬,一向极富才名,很得京中士人激赏,所以骨子里未免傲气了些。前些日子,贺宗纬在朋友处看着那本红楼梦,虽然对其中意旨大为不满,也不以为书中诗词有何出奇处,但依然十分佩服作者这数十万字的细腻功夫。 今日来到酒楼上,三杯两盏黄酒下肚,正是微醺之时,却听到隔壁厢房里有几个不懂事的年青人对红楼梦大放厥辞,他心头一怒,便喝出这句话来。 正好此时,范氏三人已经吃完了饭,正在喝茶闲聊。听着这句话,范思辙一想到自己先前夸的海口,想到对方指责范闲,也是落了自己面子,不由大怒。他出身范氏大族,高贵无比,向来横行街里,哪里肯受这些酸腐秀才的闲气,一掀帘子,便蹿到了三楼的大厅之中。 范闲心想自己初入京城,还是低调一些的好,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妹妹。范若若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微笑着摇摇头,示意范思辙应该不会太过分。 这一两年,范思辙的年纪渐渐大了,在范若若的耳提面命之下,也变得懂事了少许,在街上打砸抢的游戏基本绝迹,所以她才会如此放心。 范思辙冲入大厅,眼光极准地将贺宗纬从众人中挑了出来,一步三摇,走到那书生的面前,哼道:“刚才那句话是你说的?” “是又如何?”贺宗纬肤色偏黑,面部轮廓突出,看上去有些丑陋。他看见里间有人冲了出来,就知道自己那句话得罪了某人,只是看着这权贵子弟的嚣张模样,热血一冲,冷冷说道:“小小年纪,说话如此没有教养,也不知道是哪家教出来的。” 这位贺才子虽然在京中交游颇广,但和年仅十二岁的范思辙却没有照过面,所以胆气很足。 范思辙本只准备骂两句,听见“教养”二字,就想到母亲平日里对自己的责骂,大怒喝斥道:“你这家伙,又是谁家的泼货!” 他此时早已忘了姐姐平日里的教诲,跳起来便往那人的脸上扇去。 贺宗纬万万料不到在一石居如此清雅的地方,居然有人敢如此横行霸道,仓促间往后退了一半,躲过了这记耳光,头上的青巾却扯散了,模样看着有些狼狈。 与贺宗纬同桌的都是些颇有声名的才子,更有一位尊贵人物,见此情形,不由大怒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放肆,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范思辙冷哼道:“小爷便是王法。”说完这句话,便捏着拳头锲而不舍地往贺宗纬身上砸去。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了出来,握住了范思辙细细的手腕! 范思辙只觉得自己手腕间被一只烧红了的铁箍箍住,痛入骨髓,不由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骂道:“还不来帮忙?” 他的护卫意欲上前助拳,不料却是人影一晃,胸腹处被印了两掌,惨然退了回去! 拧住范思辙手腕的,正是桌上那位面相阴沉之人的护卫,这名护卫面相寻常,双眼里却是精光敛中微露,显然是高手。 “将这小孩子扔开,别打扰了宗纬兄的雅兴。”面相阴沉之人吩咐道。 那名高手一振臂,范思辙便像只小鸡儿一样被扔了出去! 范闲本来以为范思辙顶多与人争吵几句,哪里知道转眼间,竟然事态严重到如此程度。但想到弟弟年幼却是霸道蛮横,虽然若若说最近已经有所收敛,但看刚才仍然摆脱不了小小纨绔气息,所以心想让他小小吃吃苦头也无所谓。 但他断然料不到对方之中竟然有位高手,而且这位高手下手竟然如此狠辣,这一抛之中竟然隐藏着暗劲,如果不好,便是断骨吐血的下场——就算范思辙行迳再如何不堪,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用这种手段,也未免过份了些。 不知如何,范闲已经来到了门外,手腕一抖,已经拎着了范思辙的衣领,然后整个人借势一转,右手顺时针一拧,让范思辙在自己的手下转起圈来。 一圈,两圈,三圈……范思辙的身体停止了转动,睁着一双余悸未消的大眼睛,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范闲松开手,苦笑着将犹自头晕的思辙交给范若若,踏前一步,看着那位精光内敛的高手,柔声说道:“舍弟年幼冒犯,但阁下下此重手,未免也太过了些。” 与那才子同桌的几人冷哼一声,不好如何说话,毕竟对方说的不错。只有那位面相阴沉的年轻人略带几分自矜地饮着酒,正眼都没有看范闲一下。 而贺宗纬扶正头巾后,自觉狼狈不堪,再看面前这个年青人的漂亮容颜,却无来由地一阵愤怒,似乎觉得对方的微笑都十分可恶,恨恨道:“如此顽劣子弟,稍施薄惩,有何不可?” 范闲没有理他,只是温和笑着看着那位高手,然后往前踏了两步——那位精光内敛的高手先前看这位少年公子哥一手拧腕画圆消劲,不由感觉对方有些深不可测,微一皱眉,竟是示弱般地随着范闲向前的脚步,退后两步。 二人两步一移,便把身后戴着满纱的范若若身形让了出来。 范若若在京中才名颇盛,楼中这些人早就耳闻大名,有几位还曾在郡王府诗会上远远见过,当中更有些高官子弟认识,众人一惊之下,隔着一段距离向她见礼。 与范闲对峙的那桌人,此时才知晓先前那个闹事孩童的身份,不免有些惴惴,而贺宗纬看见范若若后,却是神色微变,似乎想说些什么。 第十章 什么叫风骨? 藤子京从楼下赶上来,看见这场景,眉头微皱,凑到范闲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范闲这才知道,对方是礼部尚书郭攸之的独子,如今的宫中编撰,薄有才名的郭保坤。 面相阴沉的年轻人看见范若若后,眼神里露出一股极令范闲厌恶的神情,说道:“我道是谁家子弟如此霸道,原来却是司南伯家的子女。” 司南伯范建向受圣眷,但毕竟官职只是个侍郎衔,正四品而已。而且一般的官宦子弟,也根本不知道范家在隐秘处的实力。 范闲本不想将事情闹大,毕竟是范思辙先动的手,而且不管怎么说,对方最开始说话的那位似乎是红楼的“粉丝”——但他听见这种不咸不淡的撩拨话,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位郭保坤父亲官位极高,自己又是宫中编撰,与太子交好,所以养成了个狂妄目中无人的性子,一瞧见传闻中冷淡如霜的范若若,便有些邪火,冷笑道:“真是可笑,区区范府中人,就敢以权势压人,真是有辱斯文。” 他向以文人自号,刷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倒有几分潇洒利落劲。 旁边的那几位文士正自惴然,想到得罪了司南伯,不知如何处理,此时一听郭保坤如此说法,赶紧纷纷附和,抢先给对方扣好一个仗势欺人的帽子,全然不觉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 只有引发事端的贺宗纬反而变得沉默了起来。 “斯文?”见对方竟是言语逼人,毫无休事宁人的兆头,范闲听见这二字,回话中终于忍不住带着几丝嘲弄之意。“读书人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看你们这些所谓才子,大白天的不在学院读书,却跑到这一石居来饮酒作乐,志在何处?斯文又在何处?” 这桌人除了郭保坤外,其余都是大有才名的书生,一听这话面上勃然变色。 有书生喝斥道:“休想仗着你范家权势,便如此言语放肆!” 范闲微微皱眉,本来还觉得己方并不如何理直气壮,但看见这些书生嘴脸,不由一阵反感,说道:“诸位说范家以权欺人,在下不敢自辩。倒是诸位自己坐在这桌上,与当朝尚书之子把酒言欢,倒真是不惧权势,清高自矜,实在佩服佩服。” 这温柔话语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楼中众人一时安静了下来,与郭保坤坐在一桌那几人大怒,正准备辩驳一二,郭保坤更是将扇子摇了两摇,准备开口教训一下这个年轻人。 但范闲的性子其实有些古怪,他表面温和,但是一旦不高兴之后,也很喜欢让别人不高兴,而且不喜欢给对方还手或是还嘴的余地,务求一击中的。 所以他根本不等这位尚书之子开口,就指着郭保坤手上的扇子微笑说道:“初来京都,见诸贤终日玩乐,瘦成皮包骨头,还要拿把扇子扇风,难道就是所谓风骨?那这种风骨,在下是万万不敢学的。” 郭保坤出入皇城,与太子相交,哪里受过这等闲气,怒极气极,将手中的扇子收了回去,狠狠地敲在桌子上,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庆国国朝武治之后,尤重文风,年轻士子遍布京都上下,这一石居酒楼上,少说也有七八成的读书人,这读书人……哪个没有拿扇子的“恶癖”? 此时听着范闲夹枪夹棒关于风骨说了一番话,不止贺宗纬那桌人齐齐勃然大怒,就连三楼中其余的人也站了起来。 范闲其实只是一向对所谓才子很不感冒,偶有所感,加上他二世为人,行事自然洒脱无拘一些,所以脱口而出。但此时见酒楼之中气氛异常,他才明白自己似乎犯了众怒,却也没有什么好害怕,微微一笑,四处抱拳一礼。 不知为何,看见这个年轻人满脸灿烂阳光般的微笑,本来有些气的士子们,觉得气就消了一大半。 可是郭保坤的气没有消,咬牙切齿地将扇子往桌上一扔,发出了动手的信号。 ———————————————————————— 文人相轻不过是嘴上功夫,而这对峙的两边却恰恰都是高官大族子弟,所以便有些危险的气氛开始在空气中飘浮。 藤子京冷冷地盯着郭家的那位护卫高手,随时准备出手护主。 啪啪两声响,两个人影重叠在了一处!拳风四起,惹得楼中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们惊呼了起来。 京都豪贵争斗,向来是下人护卫出死命,主子在一旁看热闹的无聊游戏,极少有人会将火烧到自己身上来的。 但范闲却和那些权贵子弟很不一样,当藤子京与郭家的高手护卫拼在一处后,他悄无声息地遁身而前,于漫天雨点般的招式之中,寻到了一纵即逝的某个空白处,直直一拳头伸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后,本来众人意料当中的惨烈厮杀到此嘎然而止。 范闲收回自己的右手,笑眯眯地站在了原处,就像是没有动过一样。 郭家的高手已经蹲到了地上,鼻梁已经被那一拳打断,鲜血流了出来,眼泪也流了出来! 范闲很满意这一拳头的效果,费老师教的对,打断那个地方,这种疼痛是连九级高手都无法忍受的。 郭保坤眼见自家最得力的高手护卫,竟然被一拳头打成了小狗般蹲到了地上,大惊失色,指着范闲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们……居然以众欺寡!” 范闲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心想打架这种事情,当然是要一起上的,自己又不是混江湖的无聊侠客。他一牵身后若若的手,理直气壮地便往楼下走去,却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先前的举动,完全不合这个世界上某些约定俗成的规矩。 第十一章 靖王世子 楼中众人早已看的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打架见过,但堂堂大族子弟亲自下场却没见过,就算有人运气好,见过这种罕见场景,估计也没有见过如此光明正大以二敌一的戏码。 就连藤子京也有些郁闷,虽然自己比郭家那名高手要弱不少,但少爷弄这一出,却是让自己也很没面子。 忽然间,他心头一动,想到先前看似滑稽的场面——少爷居然能看清如此繁复的局面,并且……那一拳看似胡闹,实际上力量和角度却是准确到了一种很恐怖的程度——他再望向范闲的目光,此时就多了一丝敬畏与惊叹。 在众人的目光护送下,范氏一行人正要下楼,楼角一间雅座被人推开,几个人推门走了出来,想来是听见外间争执后,出来看热闹的,其中一位满身贵气,衣着华丽之人看见范若若后,眼睛微亮,走上前来,行礼道:“若若妹妹今日有闲出府,倒是少见。” 来人面相英俊,浓眉清目,鼻挺唇薄,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 范若若微惊行礼道:“世子居然也在。”接着赶紧将范闲介绍给对方,范闲没有想到这位便是与自家交好的靖郡王家的世子,寒暄了两句。 靖郡王与范家向来交好,所以对对方的家庭颇有了解,范若若一介绍,郡王世子马上猜到了范闲身份,不由微感吃惊。 他见范闲言谈中不卑不亢,骨子里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自信,偏生面上的微笑却是如此温暖可亲,不由觉得十分舒服。 便在此时,那位宫中编纂郭保坤也过来给世子请安,又有闲杂人等将郭范两家先前的小冲突在世子耳边说了一遍。世子听后,大感兴趣,对范闲问道:“兄台似乎对读书人有意见。” “人人皆可读书,人人皆是读书人。”范闲向世子行了一礼,回答道。 在他的心目中,没有这个时代的阶层划分概念,也不认为念些八股,便成了超脱工商俗流之辈:“我也读书,怎敢对读书人有意见……只是……” 他微笑继续说道:“我对所谓才子很有意见而已。” 此话一出,楼中众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想看这个使黑拳的高门子弟又会有什么新鲜说法,连郡王世子也极有兴趣地请教道:“兄台为何看不起所谓才子?” 郡王世子还算有礼貌,但是由于范闲并没有正式的认祖归宗,所以在这种场合里也只好称兄台而不提其余,至少没有提到他的姓氏。 范闲很理解这个社会里的规矩,并没有丝毫生气,微笑解释道:“之所以对才子有意见,是因为觉得如今风气大谬,读书人似乎只要肯多去去青楼,就成了才子。这才子的味道,只怕脂粉味太多,书卷气太少,于国无益,倒是让那些妇人挣了好处。” 这话虽然有些尖酸,却不是如何毒辣,倒有些像在说笑。 郡王世子打了个哈哈,酒楼中人也哈哈哈哈,这椿事便算揭过了。毕竟在别人眼中,这个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范家少爷,似乎与郡王世子有几分交情,而郭保坤那方,打架似乎也不是范闲的对手,骂架也不是对手,只好恨恨作罢。 靖郡王世子邀范闲入内饮酒,范闲托辞回府婉拒,只是订好了后日再途的活约,范家一行人便下了酒楼。 甫出酒楼,将要上马车之前,那位名叫贺宗纬的书生却赶了下来,望着范闲的双眼,很诚恳地说了一声谢谢。 “所谢何事?”范闲微笑问道。 贺宗纬笑着答道:“我向来自号蔑视权贵,并以此自矜,今日阁下一语点破,方才知道,原来自己只不过是喜欢这种感觉而已,骨子里依然是脱不了那些俗套的。” 范闲微微皱眉,觉得此人姿态变化的也太快了些。 虽然他并不喜欢这个貌似耿直的读书人,但毕竟冲突的起由实际上是对方为自己这个“红楼梦作者”打抱不平,所以笑着开解道:“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怯懦的那部分,只不过往往需要某些事情将这部分逼出来,这,便是所谓儒袍下面的小。今日在下也是胡诌,还望兄台不要见怪。” “儒袍下面的小?”贺宗纬似有所思,醒过神来,又是深深向范闲身旁的范若若行了一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楼。 范闲瞥见这黑皮书生的脸似乎有些发红,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满脸揶揄看着身边的妹妹,哪知道范若若脸色平静无波,就像刚才那个黑脸书生根本没有来过一般。 知道贺宗纬只是单相思,范闲也没有多少同情,在他的计划之中,自家妹子将来要嫁的夫婿,不见得要入侯拜相,但一定要自己妹妹喜欢才行。 ——————————————————————— 范闲离开后,郭保坤、贺宗纬那一桌文人面上无光,也离楼而去。一石居三楼开始渐渐回复了平静,只是各桌的客人还在议论先前范府的那位少爷,都说从来没有听说司南伯家还有这么一位人物,都在猜测是范小姐的表亲还是什么。 靖王世子自然知道范闲的身份,只是也不可能去和房外那些闲人说道,倒了杯酒自己缓缓饮了,幽幽叹道:“都说太子喜好文学,常与清流交往,如今看来,他交往的这些人之中,连个像样的人才都没有。” 一位幕僚在旁斟酌少许后说道:“那位贺宗纬是曾文祥的学生,明年科举是一定中的,不知道这人如何。” 靖王世子摇摇头:“这位贺宗纬才气是有的,但禀性却……”他其实先前在厢房内就听见了外面的对话,此时想到听到的那句风骨之评,呵呵笑道:“风骨确实差了些。” 幕僚也在一旁笑道:“那位范大人藏了十几年的私生子,倒着实有趣。” 靖王世子拍拍手中扇子,正准备赞上一赞,忽然想到先前范闲揶揄人的话语,赶紧将扇子放回桌上,笑道:“那郭保坤仗着家中父亲权势,自己又与太子交好,所以不把范府放在眼里,这等庸钝之辈,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第十二章 马车上 靖王世子身为皇族,自然知道当今陛下与范家的情份。他略有些出神,耳旁听着幕僚说道:“只是那位范闲匆匆入京,今日便在酒楼上……不说太露锋芒,也嫌孟浪了些。” 靖王世子挥挥手道:“年青人,有些冲劲总是好的……”他说话的口吻,似乎根本没有自己也才二十出头的自觉。 想到那个范家少年脸上亲切的笑容,世子唇角泛起一丝欣赏的微笑,“更何况范家眼下正在筹划那椿婚事,如果范闲太过低调,也不大妥当,想来今日之后,京都的人们都会知道范家多出了一个漂亮干净的少爷。” 忽然间他醒过神来,一拍额头笑道:“当初请你当幕僚时便说好了,只准帮我参谋风花雪月,我那父亲是个不理朝政的闲散王爷,我这做儿子的,一定不能不肖啊。” “来来来。”他招呼着桌上的人开始饮酒, 桌上众人赶紧应着,心里却想着,如果您真的甘心做个闲散世子,那为何与范家关系如此紧密,又为何与二皇子如此亲近? ————————————————————————— 上得马车,一路安静,过了一会儿,范若若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范闲好奇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范若若抚胸微喘,平息一阵后说道:“又想到哥哥先前那句话了,真真是刻薄的狠。” “哪句话?”范闲本就觉得今天在酒楼上说的话太多了些,完全违背了自己低调的做人原则,大觉不妥。 “就是那句——一个个终日玩乐,瘦成皮包骨头,还要拿把扇子扇风,难道这就是所谓风骨?”范若若学着他的口气说着,忍不住又抿唇笑了起来。 范思辙也在一边傻笑着,但发现车厢里另外二人并不怎么理会自己,有些讷闷。 范闲苦笑道:“风骨这种事情是极好的,不过却不是属于读书人的专有物。先前一见着那些所谓才子看天仰脖撑鼻孔的模样,便心中不爽,一个个饱食终日,只会清谈误事的家伙,有种就别去考科举去,别和那位郭编纂坐一起——权贵这种事情,要不然就打倒它再踩两脚,光凭摆出个造型来,实在是很没有什么前途。” 听见这句话,范若若又忍不住笑了出来,自家兄长说话的语气,与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大概也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吧。 “刚才靖王世子在旁边,哥哥说话一定有所顾忌。”范若若很想知道,哥哥对于这些读书人真正的看法。 “没有顾忌,只不过语气上温柔了许多。”范闲微微笑着说道:“我并不抵触青楼这种地方,也不认为才子就不能上青楼。但一向觉得,嫖客就是嫖客,如果上了青楼还要充才子,就和立牌坊的婊子一样,虚伪的狠。” 范若若微羞说道:“哥哥说话也太粗鲁了些。”在她的心目中,自家兄长才真正称得上是位才子,这话岂不是将他自己也骂进来了? 范闲哈哈笑道:“反正又没外人。”他忽然正色望着妹妹说道:“丫头,记住了,嫁谁也别嫁才子。” 若若终于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的表情,啐道:“胡说什么呢?” “那个叫贺宗纬的,如今在做什么?” 范思辙在一旁抢着回答道:“太学的学生,出身贫寒,但是据说是集贤馆大学士曾文祥的学生,一向有些小才名,做的几句诗词……大家估计明年科举的时候,至少是三甲。” 范闲皱皱眉,对妹妹说道:“这人看似忠厚,但其实很能忍,很能演,我不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你以后要小心一些,尽量不要来往。” 范若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在她的心目中,范闲是兄长是老师,更是自己最能倚靠的对象。 范闲在想那个叫贺宗纬的黑脸书生,对方既然已经是京都有名的才子,如果想投靠高门大族,应该有很多选择,如果不是因为妹妹的关系,那他先前没必要跳出来——想给自己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唇角微翘笑了起来,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现自己的身份,发现自己在若若心中的地位,这个所谓才子,看来果然不简单。 转头瞄见正趴在车窗望外看的范思辙,范闲的心感觉到微微凉意,对若若说道:“呆会儿你和他先回府吧,我在京都再逛会儿。” 范思辙从车窗处收回头来,脸上有些茫然。 范闲看着他的脸,想到自己十二岁的时候,便开始面临着暗杀,又想到对方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就被拖入到这些很险恶的事情之中,不由叹了口气说道:“你才这么小点……唉,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范思辙有些畏惧地往姐姐身后躲了躲,他向来胆大,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范闲脸上温柔的微笑,就有些害怕:“你在说什么?” 范闲本来以为这次酒楼上的冲突,是眼前这个小家伙故意引出来的,以让自己在靖王世子面前暴露出极为不好的一面。要知道靖王府的意见,对于将来范府的家业继承,总会起到一定作用——因为酒楼是他选的,而且事情也是他惹起来。但这时看范思辙脸上茫然的神情,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莫非今天酒楼上的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事故? 马车缓缓地前行着,范闲知道今天随着自己兄妹出来的六个护卫中,至少有两个人是柳氏的人,便没有再说什么。 范若若一直平静着,低头无语,心里想到家里这些事情,微感烦闷。 马车到了范宅门口的大街上,若若领着弟弟回到府中,而范闲则是继续他的京都一日游。本来范若若要和他一起去,但他想到呆会儿要做的事情,只好笑着拒绝了,又看了范思辙两眼,开口叮嘱不要将红楼梦的事情说出去,只是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听他的话。 藤子京坐在马车里,看着自己的小主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藤子京便认定了自己跟着这位十六岁的小主人,一定会非常的有前途,也许是因为澹州的春天确实容易让人产生美好的想像,也许是这一路来被面前这个年轻人感染了,也许是两个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范闲想了想,撑颌问道:“我向父亲要了你来,估计在短时间内,你没有什么机会出头了,可别怨我。” 藤子京笑了笑,恭谨回答道:“少爷不是寻常人,跟着少爷,自然会有好处的。” 范闲笑道:“我又哪里不寻常了?先前酒楼上,还不是如一般的无知少年般四处乱喷口水。” 藤子京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小心回答道:“少爷,您猜的我明白,我认为这件事情和小少爷没什么关系。”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外面的清风入帘无声,令人心神为之一爽。范闲看了藤子京一眼,温柔说道:“我也希望这件事情和他没有关系。” 第十三章 独行 一路之上,范闲都安排藤子京在自己这辆马车上,所以这些话本就没有避他,皱眉道:“也太巧了些。我刚入京都,怎么也不会和人起冲突,结果思辙一天都跟着我,然后酒楼冲突之时,靖王世子又恰巧在酒楼上,这种巧合很难解释。” 藤子京笑着说道:“小少爷这个人或许蛮横是有的,但肚子里着实没有什么坏水,这种事情,二太太是断不敢交给他来办。” 他接着说道:“二太太就这么一个儿子,偏生读书不成,学武不通,天天只会混吃混喝四处招摇,所以二太太很瞧不起自己的儿子。” 范闲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正因为知道自己的儿子扶不起来,所以柳氏才会对我下手如此毒辣……这当妈的,似乎都很倔。柳氏……她是想让外界的人都以为范家的私生子只是一个无能的纨绔子弟而已。” 藤子京说道:“其实您或许不知道,只要小少爷出门,总是会弄些事情出来。所以二太太让他跟着你出门,根本不用安排什么,自然会让你陷入纷争之中。”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跟着他在外面招摇,自然会变成世人眼中的纨绔。” “不错。”藤子京微笑道:“二太太的想法很简单,但似乎也很奏效。” 范闲哈哈笑道:“这柳氏很有些意思……居然就认了思辙是盘墨汁,干脆大家伙混个一体黑,有意思有意思。” “只是没想到靖王世子也在酒楼上。”藤子京应道:“少爷先前处理的妥当,虽说言语间似乎得罪了一些读书人,可是但凡书生,总是有些孤傲之气,京都中人或许认为少爷狂妄,总比认为少爷是个无能之辈要强上许多。” “造舆论真的有这么重要吗?”范闲笑着说道:“范家真的是个香饽饽吗?柳氏真的头脑简单到像个单纯的女人吗?” 他望着藤子京说道:“这都是问题,但其实都不是我的问题。” 藤子京好奇问道:“少爷,那您的问题在哪里?” 范闲愁苦着他漂亮的脸:“我的问题在于,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我没过门的媳妇儿长的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病的要死了。” ———————————————————————————— 马车停在了天河大街侧向的一个巷口,往远处望去,各部的衙门还在开门办公,各式建筑飞檐如凤,翘指天际,最远处,一个方方正正毫无特点的房子,正杵在那里,看上去阴暗的厉害。 范闲没有让藤子京跟着自己,虽然似乎对方已经下定决心把前途压在自己这个少爷身上,但是范闲自认不是宋七力,没有收伏人心那种本事,毕竟他是父亲的亲随——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不会让他知晓的。 在一家卖糖葫芦的摊子前确认了监察院的方位,他买了一根,边咬边往那边走去,把自己牙酸的快掉了,直呼过瘾。 路过一家书局,他走了进去,四处瞄了一瞄,发现都是些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经史子集,将店员招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有没有石头记?” 店员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也用极低的声音回答道:“客人随我来。” 也不怎么避人,就在正厅旁边的一个小隔间里,店员取出一套书,递给范闲。范闲接过来一看,和今天早些时候在那位大婶手里买的版本一模一样,满意地点了点头,交割银款。 “书先放着,等会儿范府来人取。”先前那本已经让妹妹带回府了,这几本搁在身上也嫌重,所以范闲准备呆会儿让府里的下人来取。 店员为难道:“是哪个范府?” “司南伯府。”范闲心想难道还有很多范府吗?他还真不知道,范氏在京中本就是大族,司南伯只是个偏房,只是最近十几年因为老太太的缘故,风生水起,这才成了范氏大族里最出名的一家。 店员恭谨应了声,将书包好后存在柜台处。 范闲又随意问了问几句这书卖的如何,得到答案之后,恶向心头生,在腹中将那盗版书商好生诅咒了一番。店员见这位客人买了书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只好满面堆着笑与对方聊些闲话。 就在这一问一答间,范闲的耳尖不易为人察觉地动了动。 他一面与店员微笑说着话,一面将真气缓缓运了起来,耳力顿时变得更加敏锐,顿时从书局安静的环境里找到了自己想找到的声音。 两个与一般民众不同的呼吸声。 呼吸声极其绵长悠远,很明显是身具真气的人物。范闲知道这应该是父亲派来保护或者监视自己的人手,皱了皱眉。 店员见这位客人忽然皱眉,虽然觉得这漂亮年轻人皱眉头也是很漂亮,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 从书局的后门穿了出来,范闲确认后面的两个跟班应该被自己成功甩脱了,他有些微微得意,心想年幼时跟费介学的那些东西,除了用毒之外,像反跟踪之类的本事,终于派上了用场。 随着人群在天河大街的青石板路上行走着,张望着街道两旁的建筑,这些建筑古色古香,尤其是建筑之前,道路两侧各有一条平缓的流水,如果要从道路到那些衙门里去,还需要踏过那道流水之上的小木桥。 流水平缓如镜,倒映着小桥的影子与道路上青树伸到水面上的枝丫,看上去十分幽静美丽,偶有远处桃花丛被风吹落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缓缓行走着。 他在道旁行走着,眼光看着脚下的落水流水,唇角泛起惬意的笑容,来京都几天,总是要想些复杂的事情,和自己体味这次人生的初衷着实有太大差距,而且脑子也有些累。此时被京都春景清心一番,顿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来到监察院门口,看着这幢青石灰岩修成的楼,范闲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衙门也太难看了些,和周边那些古色古香,流檐静壁的建筑太不合调——但一想到费介那张实在不咋嘀的脸孔,他无奈地承认了,果然是什么人配什么楼。 走进楼去,范闲有些奇怪地发现四周经过的官员和“路人”一般的人物都看着自己,或者说,是用很奇妙的眼光看着自己。 他小心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确认没有什么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才抬起头来——但四周好奇的目光依然没有半点变化。 第十四章 监察院内外 拉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书吏,看着对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范闲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紧张,但又有些亲切,似乎找到了费介老同志的那种特有味道,甜甜笑着打了个招呼:“你好。” 那张死气沉沉脸的主人,也和监察院楼里其余人一样,用很奇妙的眼光看着范闲,半晌之后,才说道:“你好。” 这两个字说的有点儿生硬。 范闲咽了一口唾沫,微笑问道:“实在是冒昧,只是……为什么大家都要盯着我看。” 那人笑了起来,露出惨白的牙齿,他发现这个有着微羞笑容的年轻人很有意思,反问道:“如果在一个从来没有陌生人进来的地方,大家忽然发现了一个陌生人,你说,大家难道不会盯着他看吗?” 范闲恍然大悟,接着又是满心不解,问道:“这里不是监察院衙门吗?朝廷机构,难道从来没有陌生人来办理公务?” 那人指指门外,好心地解释道:“你看看那边。” 范闲看了一眼,发现监察院门口没有什么人,而那些行人也是隔的老远便绕到街那边行走。 那人笑了起来,笑容显得有些恐怖,两颊的老皮都皱到了一处:“京都人向来是躲着我们衙门走,至于公务,我们监察院从来不办公务,只办院务,而陛下明旨,院务不允许其他六部衙门牵涉其中,所以我们与其它的衙门向来没有什么来往。” 范闲苦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还真是个莽撞的擅入者。” 那人好奇问道:“你不知道我们监察院是做什么的?” 范闲应道:“大概知道一点。”他毕竟是监察院第三处的费介大人门中弟子,对于监察院的职司还是了解一些。 “那你还敢就这么闯进来。”那人耸耸肩,“一般人都会把这里当成人间的阎罗殿。” 范闲无奈笑道:“可能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阎罗的原因?” 那人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很好很好。” 范闲衣服下的右肩皮肤生出些许小鸡皮疙瘩,觉得这人说话的口气,怎么像是孙二娘在拍案板上的那些家伙? “有啥事儿需要我帮忙吗?”那人微笑着。 范闲马上觉得对方变成了前世里操着洋文的饭店前台,他摇摇头,祛除掉这种不合时宜的走神,袖中指头捏了一块碎银子塞了过去,礼貌问道:“请问费介在吗?” 那人愣了愣,张了张嘴,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紧接着,范闲便发现对方的神情不再是先前的漫不在乎,而变成了恭谨之中带着一点畏惧:“您找费大人?” 说这话的同时,他指头极漂亮的一弹,将范闲塞过来的碎银子弹回范闲的袖中。范闲眉头一挑,知道对方这一手看似简单,但实际上漂亮的很,至少在手上功夫浸淫了十几年,才会如此准确,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似寻常的监察院官员,竟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范闲点了点头,承认自己是来找费介的,然后注意到那人使劲地擦拭着拍过自己肩膀的右手。 “费大人不在。”那人很有礼貌地回话,很隐蔽地往后退了几步,与范闲拉开了一段距离,“费大人去边郡督察。” 范闲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听藤子京说过,监察院院长这次回家省亲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依费介老师的懒人脾气,唯一能管住他的上司不在,他自然也要溜走。 向那人告了扰,便准备离开。离开之前,范闲忽然笑眯眯问道:“阁下叫什么名字?” “下官王启年。”这位叫做王启年的监察院官员,看见这个面带微羞笑容的年轻人敢一个人跑到监察院来,还敢直呼费介大人的名讳,心想对方一定不简单,所以自称下官。 范闲知道对方听到自己找费介,便下意识里把自己和毒药之类的危险存在联系了起来,所以才会又擦手,又后退的。他微笑望着王启年:“如果费大人回来了,麻烦您通知他一声,就说……他的学生来京都了。” 费介的学生?王启年这个时候已经有了剁掉自己右手的冲动,暗骂自己自己喜欢东摸摸西摸摸的性格,咳了两声应了下来。 —————————————————————— 走出监察院的大门,天上的阳光隔着道路两旁的高树洒了下来,无数片树叶的影子包裹着范闲的全身。他往西走了一段路,坐在了流水旁边的栏杆上,双手撑在身体的旁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一群,一时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他不想回范府,虽然那里有个温柔可亲的妹妹,但一想到柳氏、父亲、还有那个本应该天天开心读书,现在却被迫着与自己竞争的小胖子,他的心头便有些不舒服。 属于他的东西,他勇于争取,不会放弃。 但范闲其实还真的不大清楚,在这个世界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毕竟他曾经有过另外一次生命的体验,与这个世界总有一些距离感。 来监察院找费介的事情,他瞒着父亲,虽然费介是自己老师这件事情,父亲当然知道,但他总感觉费介似乎还更可信任一些,这可能是因为他到这个世界不久,便开始跟着费老头儿四处赏尸所带来的亲近感。 费介老师居然不在京都,这个事实让范闲入京前的安排,有了一点小小的问题。所以他在想,接下来应该先做些什么。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已经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开始下意识地往回走。再次路过监察院门口时,他注意了一下,发现路上行人果然都是靠着街道右边行走,避开了监察院的大门,似乎很害怕那楼里往外渗着的阴秽的气息一般。 他眯着眼睛往那楼口望去,天上薄云忽散,天光清丽洒下,他的眼睛却被一片金色的光芒晃了一下。 揉揉双眼,他往金光处看去,才发现监察院门口有一块宽碑,像一只伏虎般踞在地上,碑材是石质所造,上面写着一些字。 范闲皱了皱眉,觉得这几句话看着怎么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但绞尽脑汁,也无法找出出处来。目光往下移去,然后他看见那个落款。 那个有些陌生,却又无比亲切的名字。 第十五章 糖葫芦与庆庙 “叶轻眉?” 范闲心中无比震惊,下意识里轻声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老妈的名字居然会出现在监察院前的石碑上。 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但他的心中却是无比激荡——为什么母亲的名字会出现在监察院前面的石碑上?虽然当年叶家小姐身为天下最富有的女人,但怎样也不可能享受这种皇帝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更何况老妈最后离奇死亡,肯定与这庆国的王公贵族们有关,虽然五竹叔说过,十年前的那次风波中,叶家的仇人已经被全部杀死,但是谁能保证那些仇人的亲眷没有残留在朝廷之中? 就算到了如今,叶轻眉很明显还是一个有所禁忌的名字,叶家的财产也全部被充收到内库之中,叶家的生意变成了皇商。 监察院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把叶轻眉三字放在门口,虽然五竹叔说过世界上没几个人知道自己的母亲就叫叶轻眉,但是手握庆国的皇家一定知道——那位陈院长大人未免也太大胆了些,难道连皇室的脸面都没有放在眼里? 不过看见那座矮矮的石碑之后,范闲总算明白了五竹叔在澹州时说的那句话。 “知道小姐叫叶轻眉的不多,旁的那些闲杂人等只是称她小姐,不过叶轻眉这个名字,就算现在,想来……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范闲搓了搓手,低着头往前走着,心想京都人人恐惧的监察院门口竖着这样一块牌子,叶轻眉这个名字,果然是想不出名也很难。 所有的这些心理活动只是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他敛去了脸上的表情,拢了拢袖子,面无表情地往东面走去,就像没有看见这个名字一样。 也正是因为看见了这块牌子,范闲不由想到了自己即将娶进门的宰相女儿,听父亲说,她的母亲长公主如今就掌管着原来属于叶家的产业。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觉得理所当然应该拥有的,那这份产业应该排在头一份——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本来从藤子京嘴中,范闲已经知道了林家小姐如今家在何处,但心知肚明那女子的背景身份,这京都又是藏龙卧虎之地,他是断然不敢偷偷跑去窥香的。他来监察院找费介老师,就是想通过监察院的通天手段,想办法提前见一见那位缠mian病榻上的女子,同时也想请老师帮忙看一下那女生的病情。 不料费介却不在京都,范闲有些恼火,难道自己真要等到洞房的时候,才知道对方长成什么模样?不行,他告诫自己,必须找个法子去偷窥偷窥,万一有何不妥,自己逃婚也好有个准备时间。 走着走着,范闲更加恼火起来,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初到京都,对这些道路完全不熟悉,在天河大路上来回走了两趟,居然找不到家里的马车放在了哪里。 正巧看见有个小孩儿拿了串糖葫芦在边嚼边走,一嗅着那甜丝丝的味道,范闲便觉得无比鼻熟,赶紧跑上前去,抢了过来,咬了一口,凭口感确认了这串和先前自己吃的那串出自同一个摊子,这才开口询问这家店在哪里。 小孩儿受了惊吓,还以为碰见了不蒙面糖葫芦劫匪,最后总算被范闲的两个铜板安抚下来,认真地指了个方向。 范闲顺着那方向过去,走了很久很久,结果很悲哀地发现,那小孩儿在报复自己,这地方明显不是自己应该到的地方——这里其实已经到了京都的边缘地带,范闲并不知道这一点,不然一定会很自豪于自己的脚力,自悲于自己的智力。 这个地方很荒凉,有个庙。 在繁华无比的京都城中,要找出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荒凉也许并不准确,准确来说是异常的干净,庙上飞檐梁柱之上,连一丝灰尘都看不到。 他抬头望着面前的这个黑色木结构建筑,不由想起了前世北京的天坛,只是面前的这座庙要小了许多,看上去少了几分与天命相连的神秘感,多出了几分人世间的秀美气息。 迎面的正门被漆成了深黑色,看上去十分庄严,门上是一方扁扁的横匾,上面写着:“庆庙”二字。 范闲用舌头舔掉牙齿上粘着的糖渣,看着头顶那两个代表神圣的黄色字体,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 这里就是庆庙,传言中庆国唯一可以与虚无缥渺的神庙沟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庙宇。 在澹州的时候,费介曾经说过天坛在京都皇宫外三里的地方,范闲一直以为是说在离皇宫三里远的地方,根本想不到“外三里”是个地名。 范闲张大了嘴。他来京都前就想过,既然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无法找到神庙在哪里,那自己也一定要到庆庙天坛来看看,因为一直缠绕在他心中十六年的疑问,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 前世看小说的时候,项少龙有个理由,后来的穿越众也有理由,再到后来就不需要理由了。 但范闲自己深深疑惑着,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解释自己明明死了,为什么会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他万万没有想到,被那个孩子随便指路,就让自己来到了庆庙,这个认识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微眩晕的感觉,也许——自己和神庙之间,隐隐就有某种很神秘的关联,有一种很奇妙的缘份。 他坚信这一点,坚信这种一根糖葫芦所带来的缘份。 迈步上前,四周一片安静,范闲轻轻推开那扇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打开过的沉重木门。 …… …… “停住!” 一声厉喝传来。 第十六章 贵人 范闲一惊,本以为神圣清静的地方,突然出来这么一声暴喝,定晴一看,才发现原来庆庙里面有人,拦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中年人,双目深陷,鼻如鹰钩,看着阴鹜气十足。 看对方盯着自己,范闲心里有些不乐意,心想自己读的经史子集,皇城规矩里,这庆庙可是人人都来得的地方,你躲在门后吓人不说,还摆出这么一副老鹰搏兔的架势,这就很混蛋了。 谁他妈的愿意当兔爷。 范闲皱眉着眉头说道:“阁下声音这么大,也不怕把人耳朵震聋了。” 谁知那中年人神情异常严肃,一把推了过来,低声喝道:“速速退去,庙中有人正在祈福,不得打扰。”这人的打扮明显就是一富家随从,但说话语气,却是官味十足。 范闲却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自从小时候跟着费老师挖坟之后,他就形成了轻微的洁癖,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手,眉头一皱,两手交错而上,拧住对方的手腕。 啪的一声轻响。 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惊讶地望着对方,发现彼此的手法极其相似,竟是如双蛇互缠,再也撕扯不开。 “噫。”那位中年人轻噫一声,眼中精光大盛,一股暗力如同大江般联绵而出,从手腕处攻入范闲体内。 范闲闷哼一声,哪里想到居然会莫名其妙碰上如此高手,后背处一阵灼热,一直安静了许多年的霸道真气在一瞬间内生出反应,由丹田疾出,硬生生与对方对了一记。 嗡的一声轻响,石阶上的灰尘被两道暗劲的冲撞扬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很诡异的灰球,迅即散去。 两个人被震的分开数步,中年人捂着嘴唇咳了两声,范闲面无表情,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中年人冷冷看了他两眼,说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霸道真气,你是谁家子弟。” “何必管我是谁,我只是想入庆庙祈福,你凭什么拦着我?”范闲冷冷看着他。 “庙中有贵人在,少年你等上一等。”中年人正是觉得对方使用的手法与自己相近,心想对方可能是京都哪家子弟,与自己有旧,所以才渐渐散去心头的杀机。 范闲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庆国律法中,可没有规定祭庙还要排队。” 中年人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少年好生讨厌,一拂袍袖,入庙而去,竟是将范闲留在了庙外。 范闲张嘴欲言,却是胸中一阵烦闷,喉头一甜,赶紧从袖中抽出手帕捂在了嘴边。先前暗劲对冲之际,幸亏在关键的时候,他的右手食指悄无声息地弹了一下对方的脉门——全仗着自己对人体构造的了解比这些武道高手更加精深,不然只怕受的伤还要重些。 此时他再看这扇沉重木门的眼中,就多了一丝悸意,不再敢再次尝试推动这扇似乎推不动的门。 …… …… 范闲咳了两声,漂亮的脸上多出了几分厉毅之色,既然打不过对方,自然只好退走,留待后日再打过。正当他转身欲走之时,却发现身后的木门又开了。那位伤了自己的中年高手站在门口,冷冷说道:“老爷吩咐,少年自去偏殿祈福,勿入正殿。” 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不要进正殿,听见了没有?” 范闲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中年人,又看了一眼似乎深不可测的森森庆庙,眉头一皱,将双袖一拂,就这样踏过高高的门槛,头也不回地往偏殿方向走去。 看着少年受此一挫后,依然不急不燥不怯不退,依然坚持着最初的目标,中年高手的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中年人关上庙门,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心想这些小兔崽子居然让那个少年走到庙门口来了,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操练一把。 ———————————————————————— 庆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庆国人是一个很现实的民族——一般百姓如果祈福,宁肯去京都西面的东山庙中拜送子娘娘和那些看上去像土财主一样的仙人。 但庆国人敬天畏天,皇帝正是所谓天子,所以庆庙就成了皇家祭天的地方。虽然在一般的时日中,庆庙依然对京都的百姓开放,但也没有百姓喜欢这种压力太大的森严感。 庆庙的正殿,就是形似天坛的那个建筑,两层圆檐依次而出,十分美丽。 中年人神态恭谨地站在大殿之外,看着殿中负手欣赏壁上彩画的贵人,低声说道:“依老爷的意思,让那少年去偏殿了。” 贵人的年纪约摸有四十多岁,容颜谈不上英武,但眉眼却有一股睥睨天下的神采,只是被一丝极不易发现的疲倦冲淡了许多。 “那少年是谁家子弟,居然能和你对一掌。”贵人微笑着问道。 中年人如此高强的武艺,但在他面前却真的就像个随从,老实回答道:“属下不知,只是刚才报与老爷知晓,他走的路子,倒和……家中护卫的路子差不多。” 贵人略觉诧异:“噢?难道是李治家的小子?” 中年人苦笑道:“属下虽然一向懒得与人打交道,但靖王世子还是认识的。” “噢。”贵人又噢了一声,又开始转头去看墙上的壁画,他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太多,难得有这样轻闲的时辰,所以不愿意为这些小事情所打扰,先前允那少年入偏殿祈福,只是纯粹地觉得国家能多出少年才俊,是件不错的事情。 中年人安静地守在殿外,眼光偶尔瞄向偏殿的地方。 …… …… 许久之后,殿外传来喧哗之声,贵人忽然皱眉说道:“丫头不在后面休息,跑偏殿去做什么?” 中年人微微一惊,运起全身真力倾听那方向的声音,抬头惭愧道:“郡主到偏殿去了。” 贵人皱眉道:“胡闹……”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面色微微一变:“你去看一下,另外……带那个少年来给我看看。” “是。”中年人领命正欲离去,忽然庆庙之外传来一声鸟叫,紧接着庙门被人推开,一个面色匆忙的人跑了上来,递给他一封上面压着火漆的书信。 第十七章 心动 范闲低着头往偏殿的方向走着,眼角的余光却落在正殿的天坛上,心里很好奇那里是谁在祈福,居然能够驱使那位中年高手。他知道对方的背景一定深不可测,而自己只是想来庆庙看看,所以没必要去争这口闲气,虽然他叫范闲。 右手还是捂在嘴唇上,时不时咳上两声,但他先前用真气在体腹上周游一遭后,确认肌体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害,只是劲气反逆时,震裂了喉间脆弱的薄膜,而不是肺部或是上支气管受到了伤害。 他一路走着一路咳着,看着白色手帕上面的点点血痕,想起了林黛玉,想起了苏梦枕,想起了周瑜,想起了林琴南许多位咳坛前辈——咳咳,林琴南还是算了,没前面三个咳的凄美。 走到偏殿之时,真气已经将那点儿小伤修复的七八不离,范闲有些遗憾地收起手帕,回头望了天坛一眼,走进偏殿。 偏殿是一个稍小一些的庙宇,被一方青色石墙围着,里面并没有人。范闲发现没有看见传说中的苦修士,略略感觉有些失望,随意走进殿中,更失望地发现这庙里居然没有供着前世常见的神灵塑像。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正常,既然供的是天,这天是什么模样,自然没有人知道。 在庙宇的正中,摆着一方香案,香案极为宽大,上面有淡黄色的缎子垂了下来,一直垂到地面,遮住了下方的青石板。 香案上方搁着一个精美的瓷质香炉,炉中插着三根焚香,香柱已经烧了大半,满室都笼罩在那种令人心静神怡的清香之中。 范闲随意在殿中逛着,眼光从墙壁上的彩画上掠过,他发现这些壁画的画风极类似于后世的油画,但画面中那些或站于山巅,或浮沉于海面,或冥坐于火山的神灵并没有确实的面目,略微有些模糊变形,似乎是画工刻意如此安排的。 看了一看,发现这些壁画讲述的只是经书上面曾经提过的远古神话,其中也有大禹治水之类的内容,还多了些别的东西,只是范闲看来看去,总是与经书对不上号。 他摇摇头,放弃了从这里面找到些许答案的想法,从殿旁找到一个蒲团,扔在了香案之前,跑了下去,双掌合什,闭目对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嘴唇微动,不停祷告着。 前世的范闲,自然是个无神论者。今世的范闲,却是个坚定的有神论者。这个转变,是很自然就发生的,任何一个人遇到他这种奇异的遭遇,估计都会有和他一样的心理变化。 所以他跪拜的很虔诚,祷告着,希望缥缈的上天,无踪的神庙,能够解释自己为何来到这个世界,同时更加虔诚地祈求上天能给自己很多银子,很平安的生活。 …… …… 宛若有形有质的青烟忽然焕散了一下,范闲的耳尖微微一颤,似乎听到了什么。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开眼睛,看着香案上微微抖动着的小瓷炉,无比震惊,难道自己这看似虔诚,实则心不在焉的祷告,居然真的让上天察觉到了? 目光停留在宽大的香案之上,范闲终于发现了问题的所在,眼光里闪过一道精光,左手按上了暗藏匕首的靴子,缓缓地而又坚定地伸出右手,将香案下方垂着的缦布拉开。 ——————————————————————————— 缦布拉开之后,落入范闲眼帘的是一个让他很吃惊的画面。 一个穿着白色右衽衣裙的女孩子,正半蹲在香案下的一角,吃惊地望着范闲。 女孩子的眼睛很大,眼波很柔软,像是安静地欲让人永久沉睡的宁静湖面。而她的五官更是精致美丽之极,淡淡粉嫩肌肤,长长的睫毛,看上去就像是画中的人儿走了出来。 范闲一怔,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脸上,渐渐才发现这女孩子的额头有些大,鼻子有些尖,肤色有些过白,那对唇儿似乎比一般的美女要厚了一些,依然有许多不完美的地方,但是一组合在一块儿,配上略显怯缩的神情,和一股天然生出的羞意,依然让范闲的心头一动。 他心动了。 女孩儿好奇地看着这个虔诚拜天的年轻人,发现对方的脸竟然生的如此漂亮,清逸脱尘不似凡人,连睫毛都生的那般长,不由忍不住多盯着看了几眼。 看完之后,女孩儿才觉不妥,一道淡淡红色迅疾涂抹上她的脸颊两侧,然后快速散开,竟是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可她依然舍不得挪开眼光,心里好奇,这外面是谁家的少年郎,竟然生的如此好看。 …… …… 庆庙一角的庙宇中安静着,范闲的手依然拉着那块缦纱,他的眼光依然停留在女孩儿的脸上,而那女孩儿也鼓足了勇气看着他,就这样互相对望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多久,依然一片沉默。 范闲的目光温柔地在女孩儿的脸上拂过,女孩儿终于羞不自禁,缓缓低下头去。范闲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女孩儿的双唇上,这才发现对方的唇瓣儿上面光亮异常。 他好奇地又看了两眼,才发现了原因,那个事后令他记挂许久的原因——女孩儿手上捏着一根油乎乎的鸡腿,唇瓣上的油,显然是啃鸡腿的时候染上去的。 这样清美脱俗的白衣女子,居然躲在庄严庆庙的香案下偷吃鸡腿!这种强烈的反差让范闲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安静尴尬沉默微妙的香案内外终于有了声音。 “你……你……是谁。” 这对漂亮的男女同时开口,就连微微颤抖的声音都极为相似。 范闲第一次听见女孩儿的声音,只觉软绵绵的浑无着力处,那种感觉十分舒服,却又让人十分无着落,胸口一激,竟真的吐了口血出来。 “啊!”女孩儿见他吐血,吓了一跳,却不是因为害怕,眼睛里自然流露出来极强烈的怜惜之色,似乎范闲所受的苦,都痛在她的心头。 范闲看着她担心自己,心头一片温润,微笑安慰道:“没事儿,吐啊吐的,就会吐成习惯了。” 第十八章 缘来是她 有风自南来,飞蓬入我怀。 怀中花骨朵,原为君子开。 琴瑟难相伴,岁月催人来。 投我木瓜者,报以琼琚牌。 ————————————————————— 听见这句很新鲜的俏皮话,这位姑娘担忧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笑意。 范闲微笑望着她,轻声说道:“还要在里面藏着吗?” 姑娘家微羞摇了摇头。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找人的声音:“小姐,您又跑哪儿去了?”白衣女子容颜一黯,知道自己要走了。 范闲也知道肯定是来找她的,看着她的神情,心中无由升起一股失落感,似乎害怕今天分离之后,再也无法找到这位姑娘,微急问道:“明天你还来吗?” 她摇摇头,表情有些黯淡。 “你是正殿那位贵人的家人?”范闲试探着问道。 这位女子想了想,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却从香案上钻了出来,像阵风一样地跑了出去,在临出庙门之前,回头望了范闲一眼,又看了一眼手上拿着的鸡腿,可爱的吐了吐舌头,心想这要让舅舅看见了,一定又会责骂自己。 她眼睛骨碌一转,跑了回来,将鸡腿递到范闲手里,然后笑着摆摆手,就这样跑出庙门。 再也没有回来。 …… …… 范闲有些呆呆地半跪在蒲团上,确认先前看见的并不是上天派来的精灵,低头看着手上的鸡腿,呵呵傻笑了起来。他心里下了决定,任凭挖地三尺,也要在京都找到这个女子。如果对方还没有许人家……不对,就算与别家的浊物混蛋有了婚约,老子也要抢过来! 等他手中拿着油腻腻的鸡腿走出庆庙的门口时,远远看见一行车队正往东面走了,他知道那个白衣女子一定就在那个车队里。 落日映照着道路两旁的青青树木,让那些叶子都像是燃烧了起来。 范闲下意识里举起鸡腿啃了一口,忽然想到这鸡腿也是在那姑娘的香唇边经过,心中也燃烧了起来。 “鸡腿啊鸡腿,能让那位姑娘啃上一啃,你真是人世间最幸福的鸡腿。” 他笑眯眯地,微笑着往京都中心走去,找不到回范府的路也不着急了,内心深处十分感谢那位吃糖葫芦的小孩儿。而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他真正应该感谢的瞎子,正握着根竹棍,没入了暮色之中。 ——————————————————————— 宫典的心情就不像范闲这么好。今天陪老爷出来散心,却没有料到中途出了这么多事,先是那个不知谁家的少年居然能够穿过自己属下侍卫的暗中封锁,跑进了庆庙,接着是那个小姑娘居然在众人的眼光下溜到了偏殿,真不知道那些老嬷嬷是干什么吃的。 但他又无处去发怒,因为老爷的脸一直阴沉着,似乎十分生气,看来那封加密的书信里写着什么令他很不高兴的内容。 “宫典。”马车上的贵人冷冷喊道,他向来不喜欢坐轿子,这是从二十年前养成的习惯,“陈萍萍如果还不肯回来,你就派队人去把他抓回来。” “是。”宫典领命,心头却在暗暗叫苦,心想这个差使谁能办的好? 见马车里安静了下来,宫典暗中吐了一口气,轻松了些,回头看见后面那些垂头丧气的侍卫,却又是一阵大怒。先前这些侍卫在庆庙外面暗中潜藏,谁知道竟然被人全部给弄晕了过去,而且连是谁下的手都没有看到! 也就是因为这样,那个少年才能如此轻易地走进暗中戒备森严的庆庙。 宫典的眉头皱了起来,心想是谁能有这种能力,同时间无声无息地弄晕八名五品侍卫?这简直已经是四大宗师级的水准!如果……对方是个刺客?……他的心头一阵畏惧,不敢继续推展下去,心里却知道,回去之后,一场暗中的调查即将展开了。 在队伍最后的一辆马车,与别的马车都不大一样,车窗上是些很幽雅的花朵装饰着。先前与范闲在庆庙中尴尬对视的白衣姑娘此时正半倚在座位上,唇角似笑非笑,似乎还在回忆着什么。 一旁的丫环见小姐难得如此高兴,心情也轻松了起来,凑趣问道:“小姐,今天遇见什么好事了?” 那姑娘微微一笑,说道:“每次和舅舅出来,都挺高兴,至少比呆在那个阴气沉沉的房间里要强上许多。” 丫环嘟着嘴说道:“可是御医说,小姐这病可不能吹风的。” 一听到病这个字,那位姑娘的神情便落寞黯淡了起来,想到先前遇见的那位漂亮少年郎,心情才稍好了一些,在心里默默想着,自己生来命薄,眼看着便没多少日子了,能碰见那个人,这应该是高兴还是悲哀呢? 她接着想到那件牵涉到自己的传闻,想到那个范府子弟,虽然母亲大人反对,那个陌生的父亲似乎也反对,但是……谁又能拗得过舅舅呢?想到这里,她心中一片忧愁,胸口一甜,赶紧扯过一方白帕捂在唇边。 几声咳后,方帕上已上点点鲜血。 丫环见着慌了手脚,带着哭音说道:“又吐了,这可怎么是好。” 姑娘家淡淡一笑,想起那个少年郎说过的话,轻声笑道:“这有什么?吐啊吐的,自然就习惯了。” 丫环啊了一声,十分惊愕,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以为小姐已经病的糊涂了。 —————————————————————————— 入夜时分,范闲才狼狈不堪地回到范府,他暗下决心,以后出门一定要把藤子京绑在腰上。 此时范府早就开饭了,四个人正在桌边等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司南伯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柳氏也是满脸温和笑容,一点不见尖酸之态。 他小声解释了几句后,范若若笑了起来,心想哥哥也太糊涂了些,就算找不到自家马车,那随便在车行雇辆车也是好的。范闲却根本没有想到马车行,所以只好苦笑着忍受范思辙小朋友的嘲笑。 吃完饭后,一家四口开始打马吊,其乐融融乎,范思辙像个帐房先生一样,拿着个算盘在一旁看着,帮大家计筹。 柳氏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却强忍着对亲生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微笑与范闲搭着话。 第十九章 算帐少年 玩了几把,范闲手气不大好,加上着实不耐烦与柳姨娘表面上这般亲热,所以将位置让了出来,拍了拍范思辙。 范思辙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司南伯微微点了点头。他心中狂喜,轻声叫了一下,跳上了凳子。 这孩子平时在父亲面前总是畏畏缩缩,吃完饭后便要被逼着去温书,更不可能被允许打牌赌钱。他知道今天能够上桌是因为父亲心情好,给范闲一个面子,所以范思辙心里对这个澹州来的哥哥观感好了许多。 范闲去院子里逛了逛,等回到花厅里,目瞠口呆地看着桌上,发现范思辙面前堆满了铜钱,而另外三家竟是输的差不多光了。 联想到白天在马车上,这个似乎有些不良的弟弟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于财富的无比热情,范闲终于发现,原来弟弟也不见得一无是处,至少在挣钱方面,好象很有些天赋。 他好奇地站在范思辙的身后,仔细观察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到底是如何操作的。看了一阵之后,由不得肃然起敬,只见这小子双手极为灵活,居然可以一手码牌,抓牌、摸牌、出牌、碰牌、吃牌、胡牌……另一手却是搁在算盘上,肥肥的五根手指拔着算盘珠子啪啪的响。 胡都是范思辙胡,而计番的方法很复杂,所以算钱也都是范思辙在算。范闲在一旁看着,总觉得这小子能把钱算的多出来,难怪他的面前能堆那么多铜钱。 发现范闲正盯着范思辙在看,柳氏面色不变,心头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儿子这贪财的丑态全被范闲看在眼里,只怕对方的信心会更足了。 她哪里知道范闲心中的震惊,因为范闲此时居然在范思辙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蛮横,一丝胡闹,有的只有那种“理想主义者”才能拥有的坚毅认真光芒。 范闲心中断定,眼前这个少年,只要给他一个发挥的空间,将来一定能够成为很厉害的人物。但是他也知道,在庆国之中,若想出人头地,依然只有科举取仕这一条道路,就算范思辙将来因为家庭的关系袭了爵,但是真想得授实职,以他目前在书本上的水准,还是不可能的事情,难怪藤子京说柳氏对这个儿子是又恨又痛。 这个时代的商人依然不受重视,户部是一回事,皇家的商号是一回事,但民间的商人却是另一回事了。 牌局很快就结束,司南伯范建毫无表情地离座而去,这种其乐融融的家庭聚会本来就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与往常不大一样。只是当他离开时,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从父亲的目光中读懂了一些东西,看来白天甩开父亲派给自己的护卫,让他有些不高兴。范闲笑了笑,没有回应什么,毕竟他是个不喜欢被人跟着的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如提早用行动明确这一点。 柳氏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怜爱与无奈,只是这种情绪转瞬即逝,起身极有礼貌地与范闲和范若若说了一声,便跟着丈夫离开。司南伯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老爷每晚睡前都喜欢喝上一杯果浆,而这都是柳氏亲手制作,以帮助每日在户部劳神的老爷入睡。 范闲皱了皱眉,他原本想和父亲说些事情,但看来只好推后了。回头看见仍然趴在桌上记着数目的范思辙,好奇问道:“还不把钱收了,记什么呢?” 若若打了会儿牌,早有些累了,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笑着说道:“他呀,年节的时候会来些客人,那时父亲才会准他玩会儿,只是每次赢的铜钱,却不准他收着,说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这些蝇头小利。辙儿不敢逆父亲的意思,却每次都要记下自己赢了多少,说将来再慢慢和我们算帐。” 范闲心头一动,将这算帐二字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稳定了一下心神,微笑问道:“思辙,我看你精于计算,不知道将来长大后,你准备做些什么?” 范思辙小小年纪,记帐的时候却是心无旁鹜,十分专心,听见他问话却答也不答。范若若心想哥哥不知道弟弟的脾气,生怕他不高兴,准备帮着解释一下,转眼却看见范闲满脸微笑,略带几分欣赏看着桌边记帐的少年。 记完帐后,范思辙似乎才想到刚才范闲提的那个问题,摸摸脑袋,皱眉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当然是读书做官,光大门楣。” 范闲好笑看着他,问道:“真是这样?” 范思辙的气一下就泄了,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说道:“不这般说,母亲大人听见了,又是一顿好揍。” “这里只有我们兄妹三人,你就说说真心话又如何?”范闲打趣说道。 这句话落入范思辙的耳中,却让他有了一些别样的感受,他从小就在下人的敬畏眼光中长大,一般的官宦子弟总是父严母慈,但他却是父严母也严,后来父亲让姐姐管教,谁知姐姐更是严厉,所以弟恭这种感觉不陌生,但是兄友却没有体会过。 此时听到真心话三字,范思辙有些恍惚,似乎眼前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哥哥”似乎并不怎么可怕,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反而却有些亲切。 “我……我喜欢赚钱。” “商人逐利,有什么好的。”范若若皱眉教训道。 范闲极不赞同地看了妹妹一眼,心中有些失望,心想这丫头与我通信数载,怎么还会有如此拘泥不化的古怪念头。被他一瞪,若若心头一紧,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住嘴不语。 范闲微笑望着范思辙说道:“什么事情,只要做好了就行,挣钱也是一样,我支持你。” “你支持有个屁用。”范思辙哀声叹气道:“得让父亲大人开这个口才行。” “偷偷地做吧。”范闲像个魔鬼一样引诱着对方。 范思辙精神一振,旋即想到一件事情,热情说道:“哥哥,那你先把那本书的存稿给我,我有办法将这书卖出大价钱来。”他这声哥哥喊的毫不勉强。 范闲一怔,说道:“靠这来钱是不是慢了些?” “你很愁钱用吗?”范思辙鄙视望着他,“只是试一下而已。” 发现这小子居然敢鄙视自己,范闲怒了,喝道:“要拿货,你就先给我份计划书看看!” 第二十章 兄妹闲叙 …… …… “什么是计划书?”范思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姐姐。 范若若眨了眨眼睛,解释道:“就是你准备怎么做,很简单的事情。” 范思辙点点头,从孩童时期起,他就在心中树立了一个宏伟目标,所以才能够以完全不符合所谓纨绔的认真,努力做着这些事情。 范思辙从小的理想就是:成为第二个富甲天下的叶家!——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鼓励自己的兄长,与那个叶家之间有什么关系。 有嬷嬷带着范思辙去洗漱去了,花厅里只剩下兄妹二人。范闲沉默着走了出去,若若安静地跟在后面。兄妹二人很有默契地在回廊里行走着,将将要到若若的闺房时,在那泓浅池旁二人停住了脚步。 若若首先开口:“我知道不应该有阶层之分,只是觉着,如果辙儿真要走那条路,只怕会非常困难。” 范闲微笑着摇摇头:“有人的社会就有阶层,这个我以前和你说过,不需要强行改变什么。但问题在于,我们可以承认这种事情的存在,但没有必要因为它的存在,而改变我们自己的本心。” 范若若睁着大眼睛,看着哥哥好奇道:“本心是什么呢?” “本心不是那些神棍说的什么道。”范闲拍拍自己胸膛,“只是很简单的字面意思,本心就是……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接着说道:“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我临死的时候我可以骄傲的说:我已经做了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就算没有成功,但我毕竟努力过。” 范若若眼波流转,盯着范闲的脸,眼中流露出仰慕之色。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范闲尴尬解释道:“是一个叫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说的。” “这名字很古怪……像是海那边的人名。” “不错,只是后面那一段我改了一下,毕竟我不是一个崇高的人,眼光只会集中在眼前三年,眼前三里。” “所以说……辙儿既然喜欢,那就让他努力去做,这样将来才不会后悔,这样才是依本心而行。”范若若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范闲接着他的话说道:“人是要生存的,所以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养活自己的方法,而这个方法又是自己的兴趣所在,这就是一种比较理想的生存状态了。” “明白了。”范若若笑颜如花绽放。 范闲笑了笑:“你或许没有注意过思辙在计算时的神情,那种神情让我想到了一句话:认真的人最美丽。” 范若若噗哧一笑,心想弟弟那副尊容也能称得上美丽? 范闲正色教训道:“不要笑,在这方面,其实你还真的不如他。至少他很明确的知道自己这辈子想要些什么,而你呢?虽然京都的人们都称你是才女,但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呢?诗文之道不是小道,如果真想寄情于此,你就要认真勤力些,不要只是当作消遣。” 范若若低头受教,内心深处却是一片温暖,心想往年只是停留在信纸上的这种类似于老师学生般的问答,终于变成了现实,这是何等幸福的事情。头顶有月光洒下,经过浅池一映,在廊间墙角泛起淡淡银波,范闲的面容恰好笼在这淡淡清晖之中,本就清美绝尘的面容,愈发显得纤净异常。 “哥哥才真是美丽。”范若若望着他,低声说着。 范闲没有听到这句话,想着花厅里的一幕幕,略有些出神,自言自语道:“我希望这个宅子能安静一些,希望柳氏足够聪明,不要让我失望。” …… …… 二人正要分别之时,范闲忽然想起了暮时在庆庙里偶遇的那个白衣女子,满是期盼地形容了一下对方打扮容貌,心想那位姑娘明显是京都极富贵之家的子女,而妹妹时常出入京都王公贵族府邸后园,应该有所了解才是。 但是范若若听见哥哥形容后,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嘻嘻笑着问道:“哥哥在哪里见着的仙女?竟是连魂也被勾了去。” 在她的心目中,兄长永远是那个有远超年龄成熟的师长,这还是头一遭看见他的脸上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情,不免有些好奇那个白衣女子。范闲苦笑道:“连你都不认识,那看来是真找不到了。”话虽如此,但他心中却是一片坚定,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再次遇见那位……啃鸡腿的姑娘。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心头一颤。 一串糖葫芦将他引到了一直想去的庆庙,然后看见那个姑娘,这些巧之又巧的事情,由不得让他信了“缘份”这两个字,心头升起莫大期盼,兴奋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她就是……林家的那位小姐。” 范若若皱眉道:“林家小姐,我还真没见过。毕竟毕竟她的身份有些,有些……”她看了哥哥一眼,小意说道:“……有些不方便,所以极少有人知道她长的什么模样,只是偶尔有些消息会从叶家小姐那里传过来,听说她们两个人是手帕交,关系极亲密的。” “叶家小姐?”范闲现在听见叶字便有些直觉的紧张。 “京都守备叶重的女儿,叶灵儿。”范若若好奇问道:“怎么了?” 范闲笑了笑,想起了第一天进入京都时,看见的那位马上少女,心想既然能找到人,那就不怕丢了线索。但范若若沉吟一番后说道:“不过估计哥哥今天遇见的女子,肯定不是林家小姐,所以就算我去问叶灵儿,也没什么用处。” “为什么这么确定?”范闲心中一直期盼着言情小说的桥段能在自己身上实现,此时一听,不免有些讶异。 第二十一章 计划书 月光月光,照在廊上。 范若若带着怜惜之情说道:“我那未来的嫂嫂,听说患的是……肺痨,经常咯血,所以一直禁食油荤,你说的那位姑娘既然啃鸡腿。”她想着哥哥先前说的场景,也不由笑了出来,“那自然不可能是林家小姐了,更何况林家小姐的容貌据说只是清秀而已,绝对不如哥哥形容的那般美若天仙。” 范闲一想,果然如此,叹了口气,便将此事抛开不提,不过却也不会就此放弃寻找那位姑娘的想法,只是脑中又浮现出另一个画面,不由微微皱眉。 “肺痨?”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肺痨等于是不治之症,自己虽然跟随费介学习了一年,日后也没有断过各方面的修行,但对方既然是长公主的女儿,那么一定有御医看治,连御医都治不好的病,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 费介不在,这真是个很大的问题。 第二天,范闲起来后,发现父亲妹妹和柳氏都不在,在下人的服侍下吃了些清粥小菜,便准备出门。他打算去庆庙撞撞运气,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那位姑娘。 正要出门的时候,范思辙却跑了过来,拉着他的衣袖,把他扯到了书房里,很认真地递给他几张纸。范闲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发现弟弟的眼睛里面全是血丝,看来昨天晚上熬了夜,问道:“你夜里不睡,二姨娘看见了不又得说你?” 范思辙嘿嘿笑了几声:“学你的,瞒着瞒着。” 范闲笑了起来,手指头将那几张纸搓开,撑颌看了看,上面写着范思辙昨夜里做的“计划书”——虽然范闲前世并不是成功商人,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前世的商业气氛与今日的庆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加上他曾经从事过的特殊职业,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问道:“你这个想法不错,不过我对京都不熟悉,所以书局的选址到底好不好,你自己斟酌。但有个问题,虽然书稿货源只有我们一家有,你印出去之后,怎么能够保证别家的书商不会盗印?” 范思辙满脸狂热说道:“家里现在很清闲,那些家丁都没事儿做,可以让他们到街上闲逛,看见一家盗印的就砸一家。” 范闲傻了,心想你就只会打砸抢?完全和他的期望值不符,苦笑着摇摇头:“别看书商不起眼,其实利润不小,谁知道别家后面有没有什么背景。” “那怕什么?这书稿本来就是咱家的,他盗印还有理去了?”范思辙嚷道。 范闲提醒他:“庆律里面可没有保护书稿不被印的条款……再说了,这书本来就没有通过八处审核,你若打官司去,只怕自己就要先赔银子。” 范思辙嘿嘿一笑道:“这个不怕。如果真要开书局,让咱们老爹写封信,八处那里不会不给面子。” 范闲一想也对,自己这位看似寻常的父亲,与那监察院的关系可是比一般人知道的要深很多,转念又道:“可就算摆脱了禁书的身份,你还是不能单靠打砸抢去消灭竞争对手,所谓打人不能打脸,你在京都大街小巷里赶那些中年妇女,封别人铺子,这可是撕破脸皮的作法。为了银子,两边的后台拼起来,大家都不划算。” “这怕什么?”范思辙白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位兄长有些妇人之仁,“如果觉着没有名头,可以想办法定个规矩,以后按规矩走,如果别的书商再敢盗印,让官府出面就好了。” 范闲哈哈大笑起来:“规矩?难道朝廷的律法会这样儿戏,仅仅因为范家要出一本书,就把律法改了。” 范思辙摇头道:“律法怎么改?当然是走下面的路子,京都守备条例改动一下还是很简单的,叶重家那个凶婆娘和柔嘉郡主关系不错,求姐姐去让靖郡王府和叶府说一声不就成了。” 范闲来了兴趣,问道:“京都守备条例还能管卖书?” 范思辙一怔,想了想后说道:“里面好象有个条款是管流民游商,正好可以发挥一下。” 范闲无比赞叹,心想眼前这小家伙果然有当奸商的潜质,官商勾结,城管大队这样狠的招数都可以平空想了出来,只是他深知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问道:“你算过利润没有?” “十回一卷,每卷八两银,眼下一共六十八回。京都一共有六十四万人,千人一卷,也能卖出六百多套去。细细一算,能卖出三万五千八百四十两银子。”范思辙津津有味地说着,这些入项他早就算的清清楚楚,“洛东道的房租贵些,加上校订成本,印书的事情全部放给万卷堂去做,可以少操些心。” “万卷堂?”范闲好奇发问。 “京都最出名的私刻本印坊。”范思辙阴阴笑着:“他家大业大,但背后却没有甚可靠的人物,如果敢阴咱们的书稿,就抄他个底儿翻天,赚的只怕更多。” 范闲郁闷的想要吐血。 “细算下来,年内至少能有几千两银子入帐,如果真的能让别家书商歇了,这数目还要往上。” 范闲叹息道:“你也太乐观了,想成为一名成功商人,必先未雨绸缪,就说你预估的数目吧。京都民众虽然富庶,但每套要五十多两银子,哪有这么多人出得起这价钱。” 范思辙大惊,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范闲,说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写的那书现在是个什么行情?” 范闲瞪大了眼睛,心想红楼梦在前世乾隆年间逐渐风行,杂闻中也见过说卖上百两纹银,但那是手抄本,流传不多的缘故,你若准备大行刊印,难道还能卖这么贵? 范思辙叹息道:“前些日子,听说京都府丞家的小姐就因为看了哥哥写的这书,茶饭不思,痴痴呆呆,被府丞夫人一把火将书稿烧了,那位小姐痛呼一声:奈何烧我宝玉,就此病了好久……哥哥,这京都不比别地,官员多如走狗游鲫,这些整日无所事事的小姐们又有多少?卖上几百上千套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范闲傻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提些点心去慰问一下那位可怜的府丞小姐? 第二十二章 早夏 又听着范思辙骄傲说道:“这只是小钱,等挣完这头一拔后,哥哥再写个七八十回,这就不能海着卖去,得细细校订,做个珍印本,然后全部私下拍卖,价高者得,谁想先看到结尾,谁想看到多姑娘到底嫁了宝二爷没,就得先把银子乖乖掏出来。” 范闲一拧他的耳朵,骂道:“多姑娘和宝二爷又有个屁的关系!你这小子连书都没看过,就想卖!” 范思辙委屈道:“昨天你在街上买的那本,回府后向姐姐要来看过,只是……看了几十个字,觉得好生无趣,所以困着了。”这位一心钻在钱眼里的范府小少爷实在是很不明白,为什么京都里的那些女人像发疯一样地喜欢这本嚼之无味的东西。 “得,不和你争这个。”范闲无可奈何道:“只是这些事务繁杂,你一个小小孩童,又要入学读书,哪来的时间做这些,还是等几年后再说吧。” “几年后?红花菜儿都凉了。”范思辙惊声尖叫起来。 “那不然怎么办?你毕竟是范府子弟,若真的抛头露面去经商,这怎么瞒得过柳姨娘还有父亲?当心他们撕烂了你皮。” 范思辙痛苦无比说道:“是啊,所以我决定向庆余堂借个掌柜,自己就只好隐藏在幕后了。” 范闲实在很是意外,眼前这个少年除了性情蛮横无理之外,在经商这方面竟是如此的有天赋,居然想到了职业经理人这一招,心神激荡下,便将庆余堂三字有意无意地漏了过去。 见小家伙心意已定,他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这些年来积攒的银票,加上妹妹孝敬自己的,递了过去,嘱咐他慢慢来,先和府上那几个清客商量商量,养着那些人不用也不是个事儿。 范思辙眉开眼笑地数了数,发现这个哥哥还挺有钱的,再加上自己存的那些,第一笔启动资金应该差不多了。 范闲不再说旁的,只是小心提醒道:“要走上层关系,打压下层良民,这种手法除了仗着老爹的名头之外,你还得许别人一些好处才行。” “哥哥这说的是哪里话?”范思辙恶狠狠说道:“贿赂自然是要给的,将来你若做了大官,总有让他们再吐回来的那日。” 范闲险些绝倒,赶紧推门而走,往日总觉银钞亦有别样异香,今日始知铜臭之味果然薰鼻。 ———————————————————— 天刚正午,阳光炽烈的厉害,道路两旁的树木都恹了神,有气无力地垂着,不能给可怜的行人些许安慰与遮蔽。 范闲在路边端了碗酸梅汤小口小口地啜着,他知道喝的太快并不能解渴,而且肚子会受不了。他听着旁边树上的“知了,知了”噪声,很是纳闷,这才几月份?春天都还没有过去,这夏天怎么就来夹塞儿了? 远处的庆庙在阳光之下显得格外庄严,将原本的一些秀清气全晒干了,黑色的圆檐反射着阳光,画面感很神圣。 今天的庆庙比昨天要热闹一些,不时有民众进去参拜祈福,范闲有些好奇,为什么昨天自己去的时候会那样的冷清?他自然不知道,昨天那位贵人偷得半日闲时,道路两边早就布了关防,而他之所以能够施施然走到门边,与那位高手对了一记,全是依赖于某人暗中的纵容。 五竹确实很纵容他,纵容他饮酒,纵容他瞎整,就连他想去庙里看看,五竹甚至可以为了这样一个很小的问题,出手击昏那么多侍卫。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昨天实际上惹了多大的篓子,还好整以暇地坐在长板凳上喝酸梅汤,跷着二郎腿,等着那位姑娘。 离庆庙很近的一个房间里,阳光无法穿透入屋,所以显得有些阴暗凉爽。宫典冷冷地坐在椅子上,调理着自己的内息,让自己晋入最佳的状态。 昨夜他值晚,今天一大早却没有回府,而是又来到了庆庙。因为他想来想去,总觉得昨天那个少年出现的有些古怪,自己属下的那些小崽子在同一时间内被宗师级的高手击昏,与那个少年进入庆庙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宫典总觉得那个少年今天一定会再来这里,说不定那个不知道模样的绝世高手也会来这里。 这是一种高手的直觉,虽然不见得准确,但值得一赌。但那个该死的洪太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只是一昧在侍卫内部调查着,他只好一个人来了。 宫典安静地坐在屋内,目光穿过窗楼下极狭细的那道缝隙,冷冷地看着庆庙的门口。 外面,范闲终于忍受不住太阳的曝晒,一口饮尽杯中……汤,解开襟上的两粒布扣,伸着舌头就往庆庙走去。 范闲的脚步离庆庙越来越近。 宫典似乎听到了什么,微微皱眉。 …… …… 漫天阳光之下,范闲的脚落在青石板上都觉得有些烫人,他似乎有些讨厌这种感觉,将脚收了回来。 然后他系上胸前的布扣,微笑着转身,回到卖酸梅汤的摊子旁边又要了一碗,然后缓缓喝了下去,紧接着迈着悠悠地步子远离庆庙而去,直等上了在街口等待的马车后,才吐了口气出来,喊道:“速速回府!” 藤子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发现大少爷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范闲坐在马车上,回头掀开后帘往庆庙的方向望去,皱着眉头,不知道五竹叔为什么会传音让自己离开,更加不知道那里是谁在等着自己。 —————————————————————— 宫典满脸冷峻地看着眼前,耳中听着那脚步声竟是往回去了,双眼里精光一盛,便准备起身,不料却感觉到了身后一阵阴风吹来,自己的脖颈处一片冰凉。 暮春时节,天热胜暑,宫典却滴了一滴冷汗下来。 他的双手平稳地放在膝盖上,指甲修剪的很合适,而那把式样简单却锋利无比的快刀,就摆在手前三寸处。 然而,他却不敢拔刀。 因为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个人比自己更强、更快。 第二十三章 简单的理由 宫典是公认的京都最强高手之一,他这一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生与死的考验,但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在戒备森严的京都内,庆庙旁,遇见如此强大的人物。 身后那人的气势并不如何强盛,但那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完美感觉,宫典这一生,只在师叔的身上见过——他与京都守备是同门师兄弟,他的师叔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叶流云。 在他的认识之中,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宗师级的高手竟然会不顾身份,像个刺客一样出现在自己的背后! 屋内安静了很久。 宫典左手的尾指轻轻抖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维持这种被动的均势,双瞳里寒光乍现! 毫无先兆的,他体内真气疾出,整个人化作一道灰龙,左脚向后踢出,右手一勾,“铮!”的一声清响,刀锋割破空气,化作毫无畏惧的一斩,砍向了身后! 一声闷哼,这一刀斩在了空处,先前那个神秘的宗师级高手早已不知所踪。 宫典内力雄浑,如此舍体而出的一刀挥空之后,根本无法收敛神息,胸口如遭雷击,热流急冲而上,两道血从鼻孔里渗了出来。 望着空无一人的地面,宫典的眼神里并没有恐惧,只有一丝迷惘,对方明显拥有轻易刺杀自己的能力,为什么最后却离开了? 他转瞬间想到了昨天那位少年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手法,心里猜测着,刚才一来即逝的宗师级高手,说不定与自己师门有什么关联,所以才对自己手下留情。 休息了一会儿,他神情有些委靡的走出潜伏的小屋,准备回府。 五竹为什么没有杀他?很明显不是看在叶流云的香火之情上,要知道五竹是一个连叶流云都敢杀想杀的怪物。其实原因很简单,昨天宫典让范闲吐了一口血,所以今天五竹就要让宫典吐一口血,事情就这么简单明了。 ——————————————————————————— 回到范府,天时尚早,范思辙还在书房里鼓捣他的挣钱大业,若若不知道被到谁家去了,整个园子里面,就只有些毕恭毕敬的下人丫环,虽然有些丫环生的真是俊俏,但范闲此时心情不好,加上环境不对,当然没有调笑的兴趣。 整了杯茶喝,他皱眉想着,今天在庆庙的人究竟是谁?对方在那里守自己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那位白衣姑娘留的家人,专门在等自己? 一想到这种可能,范闲的心就热了起来,但再想到五竹的传音,心马上就凉了,如果是自己猜想的模样,五竹叔一定会不管不问,他那个木头人,对于儿女情事是不怎么好奇的。 换了件轻快些的薄裳,将腰间的系带胡乱一挽,范闲走进了父亲的书房,有些意外地发现司南伯居然在书房里。 “今天部里事情少。”范建让儿子坐了下来,静静说道:“你来京都也有几天了,不要整日只在外面胡闹,昨天在酒楼上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种冲突,以后能免则免,不要和你那个不成材的弟弟一样。” 范闲苦笑,也不想多解释,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开口问道:“父亲,我什么时候能去见见那位林家小姐?” 范建似乎很吃惊于少年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笑着说道:“等你成亲之后,天天要见的,难道还急在这一时。” 范闲抿嘴一笑,说道:“成亲后是成亲后的事情,我可不想到洞房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家媳妇儿长什么模样。”他想了想,又笑着说道:“我看妹妹,那位叶灵儿,还有柔嘉郡主他们也时常在外,这男女之防,也没什么吧?” “青年男女,见上一面自然不算过份。”范建微笑解释道:“但你要知道林家小姐身份有些特殊,她虽然姓林,但与宰相府里却没有太多关联,从小就是在皇宫之中长大,陛下为了皇家脸面,又为了长公主能够时常见着女儿,所以收她为义女,封为郡主——但这郡主与柔嘉那小姑娘又不一样。” 范建的声音有些压抑:“虽然或许天下有很少的人知道她是长公主的女儿,知道她是林大人的女儿,但是……这件事情没有人敢说,也没有人敢承认。她长年住在宫中,很少有人能够见到她,直到年初的时候,因为那件事情,加上身体不好,才搬了出来。” 范闲叹了一口气:“正是听说她身体不好,所以才想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范建皱了皱眉,说道:“你和费介只在一起呆了一年半的时间,难道就敢说自己比御医更厉害?年轻人,要谦虚谨慎一些。” 范闲应了声是,却仍然不死心:“可是您总得让我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吧?” “你娶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身后所代表的东西。”范建冷冷地看着他,“你必须舍弃一切不实际的想法,像块石头一样坚硬地砸烂任何陈腐的温情。” 范闲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头,说道:“我觉得您这话说的陈腐气也很重。” 范建微怒道:“你是怎么说话的?” 范闲一笑,态度恭敬应道:“以前就说过,我不是一个很好控制的人。” “难道你不想夺回本来就属于你的一切?”范建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复了平静。 范闲一怔,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其实……在澹州的时候,我学了很多东西,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在这个世上获得与自己能力相应的东西,如果能够拿回母亲的家业,我当然不会反对,但这必须建立在我的意愿之上,如果我愿意,我就去做,如果我不愿意,我就不会去做,就是这么简单。” 第二十四章 初吟 范建叹了口气,知道面前这少年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不可能被人说服的角色,眼中怜柔之色渐起,轻声说道:“这次两家联姻的事情,真正的推手并不是我们范家,也不是宰相府邸,由于牵涉到许多事情,所以事情有些复杂,你既然一心想见见那位姑娘,那你自己想办法去吧,我是不好出面的。” 范闲行了一礼,应道:“只要父亲应允,怎样去见,我自然会想办法。”他想到先前听到的这句话,心头有些小小疑惑,问道:“如果宰相大人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怎么办?” 司南伯冷笑道:“我说过,这件事情后面有极大的力量,由不得他不同意……你不要忘记了,那位林家小姐其实并没有归宗林家,眼下的身份还是陛下的义女,宫中的郡主。” 四五月的天气,范闲像是被人用一大桶冰水从头淋到了脚上,那叫一个寒啊——他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的婚事因为牵涉到皇帝陛下决定将那一大笔产业将来由谁打理,所以根本不像表面这般简单,幕后真正的决定者,竟然是隐在重重深宫里的某位大人物。 只是不知道是太后还是皇帝。 “宰相为什么要反对?”他皱眉问道。 司南伯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似乎嫌今天的茶泡的有些苦,用舌尖抵了抵发涩的齿缝,含糊不清说道:“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范闲微微一笑,直接指出父亲的语病:“上次您说,宰相是怕陛下怀疑他与范家联姻的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但事实上,既然这门婚事是宫中点了头的,他还怕什么?” 范建一时语塞,半天才缓了过神来,笑着将茶杯搁在桌子上,说道:“好吧,告诉你实话,其实是长公主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范闲一怔,心想这算什么事儿?闹来闹去,人家爹妈都不愿嫁,自己凑这热闹干什么?还不如一甩手求个干净,自个儿去求那贵人家的白衣姑娘去。想是这般想的,却知道这话说不出口,单看在长公主和宰相都反对的情形下,父亲大人依然可以说动宫中某位大人物,强行指亲,可想而知,在这个过程当中,范家运用了多少隐在暗处的力量。 “长公主为什么又不愿意?”他好奇问道,心里想着:“那位林家小姐出身和我差不离,大家孔子对小种马,都是私生子,摆什么高姿态?” “此乃异数,陛下万分疼惜那位郡主,甚至比公主还要疼爱一些。曾经酒后无意提及,若郡主大婚,便要长公主将手上的权力下放给郡主未来的驸马,免得皇族血脉日后如何如何。”司南伯轻轻捋动颌下四寸之须,似乎心情很好。 范闲一摊手叹息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位长公主也是喜好权力之人。当年却不知为何不嫁给宰相,养儿抱孙,岂不更加快乐。” 司南伯冷笑道:“这终究是情之一字害人。当年若公主下嫁林若甫,林若甫贵则贵矣,却是无法一展胸中所学,又怎能像如今这般成为百官之首,风光无限。” 范闲皱眉,这才想起来,但凡驸马,都不能入朝为官,只是空有爵位而已。 “你若娶了那位林家小姐,虽然她这郡主只是宫中叫着,没有上皇册,但你的仕途,只怕也会有些问题。”司南伯看着他皱了眉头,以为他在担心这个,所以干脆明说。 范闲站起身来,微笑道:“再说吧。” “也是,明年大比,过些日子你就要开始温书。” 范闲心想难道自己还真要去参加科举考试,和那些范进们争食儿?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接下来司南伯又告诉他,第二天靖郡王府一月一度的诗会又要开讲,让范闲做些准备。这句话落到范闲耳朵里,倒不像要自己去八股那般可怕,但想到可能又要被迫杜撰出几个卖私盐的老辛老苏老李老杜,范闲也有些头痛。 范建看着他微笑说道:“我知道你是有诗才的,在某些场合,不需要太过隐藏锋芒,虽然宫中有人助这婚事,但如果你在京都文场能得些美誉,长公主那里嫁女儿可能也会甘心一些。” 范闲苦笑着应了下来,知道自己往时给妹妹的信,看来面前这个老不修通通偷看了,那自己写红楼梦一事,自然也没能瞒住他,只是看父亲居然一直忍到现在才暗中点明,不由暗自佩服对方的隐忍老辣性情。 —————————————————————————— 这个时代没有星期天,就算你工作,也没有上帝会拿刀来劈你。同理可证,这个时代也没有星期一二三四乃至五,总之就是,没有工作日与休息日的明显分别。 商铺必然是每天都开,部务是每天都办,据说连皇帝陛下批奏折都没有停一天的可能。但对于京都里随处可见的高门大族子弟而言,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玩了。 十六年前大战之后,北魏分裂,积弱难起,西蛮远遁,只有千匹胡马在阴山那里吃草,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就让大皇子领着十万大军跑到西陲去扩边,这也是玩。 其实庆国武风颇盛,但皇帝陛下打厌了之后,忽然变得喜欢吟诗作对。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别的高门大族子弟,大部分没有做事,又没有资格带兵玩,好在都要准备科举进身,可以玩的文雅,玩的与那些贩夫走卒拉开层次,要读书,又要解书,要读诗,还要写诗。 所以眼下京都最风行的不是武道高手之间的决斗,而是所谓诗会。 第二十五章 王府 靖郡王府的诗会与太子召开的诗会是京都里最热闹的两个社交场合,每月一次,风雨无阻,不知多少贫门才子、寒家诗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面钻,想借一诗一辞一句名动天下,求个晋身的阶梯。 太子好文,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靖郡王虽然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却一向立志做一个富贵闲王,所以并没有太大权势,两相比较,那些有着明确目的的门人,自然更愿意去太子那边。 但是如果能得到靖郡王世子的一声称赞,也是大长名声的好方法,所以每次诗会时,在世新门外不远处的郡王府总会迎来许多客人,这些客人有的坐着轿子,有的坐着马车,也有人步行而来,但门口的那位老管家,却是一视同仁,验过名帖之后,恭谨请入。 范闲坐在轿子里面,脸色十分难看,一阵青一阵白,时不时捂住自己嘴唇,强行压下呕吐的冲动。 因为想到是来参加诗会,斯文盛事,坐青帘小轿可能应景一些,所以他要求和妹妹坐轿子,只是常年住在澹州海边,船晃不晕他,这轿子却让他晕的有些厉害。他一边难受着,一边拉开轿边侧帘,有气无力地问藤子京:“还得有多远。” 藤子京忍住笑意,回答道:“过了路口就到了。” 范闲噢了一声,又坐了回去,双手指如兰花一绽,将拇指与无名指搭在一处,任由真气缓缓释出,洗涮着内腑,烦恶稍去,但终究治不了晕轿。 此时他的心中有极多的疑问正盘桓不去,加上身体不适,所以眉头如锁皱了起来。这些天在府里住着,总觉得父亲大人与自己想像当中很不一样,而且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比如他为什么会如此看重自己这个私生子?难道真是因为母亲,所以爱屋及乌的关系? 他转头向轿外看了一眼,隔着薄薄的青布,看着坐在马上的那个人影,心里知道,藤子京虽然目前倾向于自己,但毕竟是父亲的人,自己不可能完全相信。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一定要给自己找些可以信任的手下才行,五竹叔像鬼魂儿一样,可不是自己能随意指挥的角色。 范闲很想知道自己的母亲从前在京都里做过些什么,和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认识的,又是如何……离开这个世界的。这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好奇和孺慕,而是他认为,只有知道了历史,才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现在以及将来。 在郡王府里,一处园子门前,几名士子正受宠若惊地向一个年青人行着礼,他们断断想不到,今天的诗会,靖郡王世子竟会亲自在园门外迎接。 两抬青帘小轿慢悠悠地晃了过来,靖王世子有些不耐烦地与那几位行礼不迭的家伙拱了拱手,便迎了上去。直到此时,那几名士子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思,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情,依旧自矜的笑着,潇洒地一拱手,在管家的带领下,往后园去了。 王府门口的下人们也有些好奇,是何方贵客,竟然可以让世子亲自出门相迎。 等看见从第一抬轿子里走下来的那位黄衫罗裙姑娘,下人们才知道,原来是范府的大小姐到了,不说靖王府与范府之间的关系,单论柔嘉郡主与范小姐的私交,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这在园外迎一下也是应该。 “若若妹妹。”靖王世子姓李名弘成,在京都内的风评一向与青楼之类的地方离不开关系,但在范小姐面前,世子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显得十分守礼。 范若若微微裣身,问世子安,然后微笑说道:“柔嘉今天又出得什么题目?” 世子笑答了几句,眼光却时不时地瞥向后面那抬轿子,心想都半天功夫了,那位仁兄怎么还不下来?已有下人走上前去,很恭敬地将轿帘掀开,不料……轿中空无一人,一时间,郡王府众人大惊,心想这演的是哪一出? 范若若掩嘴一笑,解释道:“哥哥在后面。” 说话间,众人便看见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从不远处赶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位亲随。这年轻人身上穿了件淡栗色单衣,领扣也没有系好,看上去不免有些轻浮,但一配上那副可爱亲切的干净脸庞,旁人便感觉,这人,便应如此放松打扮才是。 “抱歉,抱歉。”范闲对世子抱拳行了一礼,尴尬说道:“晕轿晕轿,所以一路走着来的,天又热了些,所以先前在府外喝了碗酸浆子才来,晚了晚了。” “不晚,不晚。”李弘成一见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便觉十分心喜,哈哈大笑道:“范兄能来便是好的。” 范闲听见他的称呼,发现比前日多出了一个范字,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想表示怎样的态度,略顿了顿,微笑浮上脸庞:“王府外面的酸浆子都比别处要好些,自然是要来看看。” 世子李弘成微微一笑,见对话答话竟是轻轻飘到天边,更觉得有意思,将手一领,接着他兄妹二人入了园子。 范闲在澹州的时候,就知道妹妹做的一手好诗——虽然在他看来这些诗其实往往也只是伤春悲秋,逃不出某些框框——这个时代依然是有好诗的,但很显然经常来参加诗会的和那些年轻书生们并没有太强的造诣,所以范若若依然有了小小诗名。 所以他很好奇,在这样的场合里,妹妹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还有那位造成红楼梦外流,便宜死了盗版书商的柔嘉郡主又长的什么模样。 但是跟随李弘成走进回廊流水的后花园,他才知道,原来在这样一个看似开放的国度里,依然是男女分座,女士们坐在湖对面一个亭阁之下,前方有层层白色缦纱挂着,随清风而舞。 范闲有些失望地跟着世子走到湖的另一边,看着远处随风飘动的轻纱,不由想起了前世最爱的周星星,在内心深处叹道:“真有初恋的感觉啊。” 第二十六章 又遇郭保坤 靖郡王府后花园中。 想到两家相熟,世子请范闲自便,便去招呼旁的客人,毕竟今天来了几位有些刺眼的人物。 范闲却不知道今日平波之下的暗流,随意走着,在看似散乱的座位之中,找到符合自己性情的偏僻处,坐了下来,看见几上有酒,很自觉地倒了一杯,小口抿着。 只见四周无白丁,交谈必引经,范闲心里叹息一声,抬头望天,暗道幸亏今天太阳不是太毒,不然这什么劳什子诗会上又看不到美女,还要听酸词儿,再被太阳一烤,真要变成醋熘风干鸡了。 士子们看似随便坐着,实际上都围着正中草地上的那方小几,所以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边上的他。靠着他边上的几个贵族子弟看他面生,却又是世子亲自领进来的,于是好奇地上前行礼相见,准备套些背景。 哪料得范闲笑容可掬,言语却是无缝,嗯嗯哈哈半天,那些人依然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是谁家子弟,聊了几句,不免觉得有些无趣,所以各自讷讷退开,静待诗会开场。 话说这日不比前几日,阳光温柔,杨柳飘拂,扬扬洒洒的春风可着劲儿地往人衣领里钻,春暮之风,当然没有什么峭寒力道,像无形的小手般轻轻动着,十分舒服,正是睡觉的大好辰光。范闲本不是一个浪荡形骸的狂人,所以起先还堆着笑脸,强睁着眼帘,听着场间诗来词去,看着席上酒来筹往,但被这春风一吹,小太阳一晒,觉得诗会实在无聊,所以感觉脑袋渐渐昏沉,便要睡去。 只模模糊糊听着几个句子,像什么“梦中雷州道,又来走这遭。须不是山人索价高,时自嘲……”,又有“酒杯浓,一葫芦*醉琉翁,一葫芦酒压花梢重……”还有“东夷人物尽飘零,赖有斯人尚老成……” 范闲暗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让自己清醒一些,虽然自己不大喜欢吟诗作对,但在这种场合里,总不能流露出十六年依然没有洗刷干净的前世性情,于是他微笑着,却有些木然地望向场中。 这一望,却看见了几位半熟不熟的人物,这几人坐在湖边最舒服的位置上,正是前天在酒楼上发生过冲突的郭保坤、贺宗纬一行人。范闲微微皱眉,心想靖郡王世子明明知道范府与郭家那天的意气之争,为什么今天却偏偏两边都喊过来了?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正隔着一片湖面,向对面的佳人们展现自己沉熟稳重风姿的郭保坤转过头来,一看是范家那个使黑拳的,面色一变,再也无法保持儒雅风度,下意识里把手中正在招摇的折扇扔在了桌上。 场间正有一位太学生在讲解经义,所以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郭尚书的公子有如此反应。 与郭保坤同桌的那几位顺着他的眼光望来,一下子就发现了躲在偏僻处的范闲,众皆变色,心想己等是满腹藻华的读书人,今天又没有带护卫,呆会儿若那范府小子再使一招黑拳,谁上去挡着? 范闲却是微笑望着他们,点了点头,像是朋友一般打了个招呼。 那一桌人低声商议了一些什么,脸上渐渐流露出来略显阴沉的笑容,一向阴沉的郭保坤脸上,却是多出了几分快意,只有那位贺宗纬似乎一脸不以为然。 —————————————————————————— 不知道湖那边白缦之下的姑娘们在做什么,但早有府中女史不停将那边女子作的诗篇抄录后送到这边,供诸位才子品评。 世子朗声笑道:“虽说巾帼不让须眉,但这文学之道不比斗蛮力,诸君不用客气,可不能输给那些弱女子。” 众人齐声称是,笑语渐起,便有人出主意以某物为题,作诗一首,择其最佳者三首,与对岸相和。 郭保坤那桌上一名书生眼珠一转,拱手道:“晚生不才,不知便以为湖水为题如何?” “极妙,今日碧波浮金……”有人做托。 “极是,看那湖光山色……”有人做庄。 郭保坤眼珠一转,望向范闲,高声说道:“不曾想到今日范少爷也来了,不如这轮便由范少爷开始吧?” 范闲今日来,本就是依父亲大人的命令,在京都众人面前亮个相,摆个身段而已,听到要自己作诗,微笑摇头道:“我可没那个本事,还是诸位请吧。” 见他退让,郭保坤愈发觉得对方果真是个绣花枕头,冷笑说道:“前日范兄在一石居中高谈阔论,将这天下才子尽数不放在眼里,今日一见,竟是吝于指教,看来眼界果然极高。” 听他如此说法,场间众人才知道,原来两边早有嫌隙,这是借诗寻衅来了。府中大半都是靖王府客人,虽不知道范闲是谁,但看他与世子似乎相熟,所以有人便在猜是不是范族子弟,却没有几个人猜到他是司南伯范建的儿子。 见旁人议论纷纷,郭保坤喝了口茶,阴沉笑道:“这位范兄,便是近日进京的那位,诸君应当听过才对。” 众人都不是蠢货,一下就知道了范闲的身份,再看向范闲的眼光便多了一丝怜,一丝不屑,诸多复杂情绪。 范闲面色不变,犹自挂着浅浅的微笑,却是坚持不肯作诗。靖王世子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愈发瞧不清此子深浅,眼瞳里闪过一丝异色,圆场道:“诗在诗意,范世兄今日无意,诸君还是自行吟诵吧。” 范闲自懒懒地半倚在斜几之上,看着场中诸人你来我往,听得对方乏善可陈的句子,十分无聊。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却是有些放肆,不免有人讥笑道:“范家小姐诗文闻名于京都贤达,不料范家少爷却是另行默言之道,实在是出人意料。” 郭保坤压低了声音笑道:“毕竟不是府里养大的,当然要与众不同。”虽说他压低了声音,但其实还是刻意让身周人听的明白,庆国虽然风气开放,但私生子的身份,终究上不得台面,而范闲的身份更是敏感,听他刻意这样说,一时间,场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第二十七章 湖那边 湖后白缦之下,是一个亭子,五六个姑娘家坐在里面,有的在吃着果子,看着湖那边捂嘴笑着什么,有的在皱眉提笔想着什么,看这些女子穿着,非富即贵,想来都是京都官宦家的小姐。其中一位身着淡黄色紧身小马甲的姑娘,眸子异常清亮,就像是半透明的西海玉石一般,正是范闲在京都外曾经远远瞥过一眼的叶灵儿,京都守备的独女。 叶灵儿的目光往湖那边一扫,转过头望着范若若问道:“若若,你家那个见不得人的,今儿也来了吗?” 范若若听着这话,心中无名火起,将手中毛笔重重搁在案上,淡淡道:“叶灵儿,平日你这张嘴就像你家那些刀刀枪枪……有些棱角倒也罢了,今日又是从哪个酱坊里回来,染了这么些气味儿?” 亭间诸女听见这声儿,刷的一下全静了下来,谁也料不到锦口绣心、温柔无比的范家小姐居然也有如此说话的时候。 叶灵儿心里因为某件缘由,对范府那个私生子十分厌恶,所以先前说话才会如此无礼,此时见向来温柔的范家大小姐对自己说话如此刻薄,哼哼两声,怒上心头,却是一时找不到话来反击回去。 柔嘉郡主正在范若若身旁磨墨,听着二女之间的对话,嘻嘻一笑,天真说道:“你们两个平素也是极好的,怎么今天偏偏像吃了磺石一般。”柔嘉郡主在这些姑娘之中,年纪最小,身份最为尊贵,偏生性情最是温和,所以她一说话,倒让“气场”之中的两个一时不好再发作。 叶灵儿冷哼一声说道:“谁知道范大小姐今日是如何了。” 范若若微微一笑,强忍怒气,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虽说是官宦家女子,而且范若若素有才女之称,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些二八年华的青春女子,心里谁能忍住多少?温柔应道:“语涉兄长,小妹自然不敢无礼。” 叶灵儿冷笑道:“我又哪里无礼?难道今天与你一同来的那位,已经认祖归宗,上了范氏宗谱?” 范若若冰雪聪明,当然知道叶灵儿是为了何事迁怒于哥哥,冷冷一笑,也不回答,只往亭外走去,不知为何,叶灵儿也随了上去。柔嘉郡主轻声哎了一声,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亭间诸女也不知道叶灵儿说的那人是谁,更不知道二人为何忽然动怒,不免一头雾水。 亭外,丫环们并没有跟上来,范若若说话也直接了许多,面色一沉道:“你与林家小姐交好,那是你的事情,她不甘心嫁给我哥哥,是她的事情,可若你再对我家兄长对言不逊,休怪我不再顾往日的情份。” 叶灵儿极好看地皱了皱鼻尖,埋怨道:“昨日你来我府上,我就与你说过,晨儿根本不愿嫁你那哥哥,我要你回府去说说,谁知你今天还把他带到郡王府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存的什么念头,只怕就是想借机在这诗会上抢些名堂,好为……”她住嘴不言,十分恼火地一挥衣袖。 范若若见她神情,心里叹息一声,发现这些小姐们看待事情果然如同哥哥说的那样,单纯至极,说道:“你要我与谁说去?父亲大人还是哥哥?你也清楚,像我们这种人家,婚事更不可能由我们自己决定。” 叶灵儿咬咬下嘴唇,带着丝期盼说道:“……要不然,让你哥哥离开京都吧。” 范若皱眉看了她一眼,发现对方说话实在是有些荒唐可笑,她却哪里想到,自己可能受范闲影响,所以显得成熟许多,但对方却依旧是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少女:“少说这些昏话了。” 叶灵儿望着她,冷笑道:“你那哥哥什么身份?我那林姐姐又是什么身份?” 范若微笑道:“我那哥哥有父无母,你那林姐姐无父无母,什么身份?还是这等身份。” 那林家小姐虽说是宰相私生女,宰相却是不敢认她,不能认她,而至于她的母亲,更是庆国敢知而不敢言的秘密——所以说她是无父无母,倒也不为错。 叶灵儿似乎想不到范若微笑之下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尖刻,气的双唇微抖,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以为这婚事就定了吗?谁知道将来有些什么变故。” 范若心里却是微微一凛,脸上却依然满是温柔微笑,只是往前缓走了一步,拉近与叶灵儿的距离,却压迫感十足回应道:“你也许不是很清楚我那位兄长,不过我劝告你不要做些什么不得体的事情,至于这门婚事……我也不认为就定了,也许哥哥见过你一心怜惜的那位林家小姐后,说不定马上就逃出京都了。” 叶灵儿虽然有一身家传武道修为,但在这文弱女子面前却是气势渐低:“就凭你那哥哥,也敢对晨儿挑三拣四?” 范若叹口气,神态像极了范闲某些时候会表现出来的味道,说道:“我只是不明白,这是范府与她家的事情,你这么着急是为了什么?” 叶灵儿想了想,放低姿态轻声说道:“你也知道林家姐姐身体不大好,既然如此,何必要逆她的意思,让她嫁给一个她不想嫁的人。” 这话算是扎中了范若的心尖儿,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个少女不想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将心比心,范若也知道那位无力把握自己爱情的林家小姐确实有些可怜,但是……“这件事情首先由大人们决定,其次再看哥哥的意见,我是没有什么法子的,叶小姐。” 她微笑着回应了最后一句。 这时候,柔嘉郡主终于担心她们之间的冲突,走出亭子来寻她们,看见她们似乎还好,不由松了一口气,甜甜说道:“回去吧。” 范若忽然眼神一宁,柔声说道:“叶小姐,听说您那位朋友身体不行,正好家父认识一位名医,不知道方不方便去那位小姐府上看一看?” 第二十八章 出诗打人第一记 叶灵儿是京都守备叶重的独女,家学渊源——可惜都是在武道之上,所以没有落个文雅淑静的性格。有个四大宗师之一的叶流云当叔祖,叶家在庆国的地位本就有些特殊,但这小姑娘本身却不是什么霸道蛮横之辈,只是心疼林家姐妹天天病榻之上缠绵,还要被迫许给一位未曾见过面的男子,所以显得着急了些。 前些日子,京中少数高门之间流传着一个消息,听说宫中准备将林家小姐指给范府远在澹州的那位私生子,这消息一出来,林家小姐羞怒相加,夜里又受了些风寒,咳了几口血,病情加重。叶灵儿本在定州兄长处,听到这事赶紧回京,正是范闲在城外门看见的那个场景。 又过几日,京都传闻,范府那位私生子已经回京了,只是和范府小少爷范思辙一样,都是个横行霸市的纨绔子弟,这个消息,让叶灵儿更是恼火。她昨日去看林家小姐,发现她眉眼间略有羞意,几经盘问,虽然没有问出什么,但猜出来林家小姐一定是有了心上人。 她不忍心见姐妹伤心难过,所以去求父亲向宫里求情,断了这门婚事,谁料道竟惹得父亲大怒,没办法之下,才请范若过府,是想看看能不能有办法将这婚事缓上一缓——原本也知此事不大可能,但总得试上一试,才算尽了姐妹间的一场情义。 叶灵儿看了一眼柔嘉这个性情温柔的小姑娘,再看向范若的眼神就趋于平静,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范府这位一向以恬淡闻名的若若小姐,竟然骨子里也是位厉害人物,此时听对方要介绍名医,淡淡说道:“不用了。” 范若却是没有就此罢了,微笑说道:“若真是心疼那位小姐,让那位名医去看看又怕什么?” “御医都没有太好的法子,你说的那位名医……”叶灵儿强忍着,不在郡主面前流露出不屑的神态。 范若极有礼貌解释道:“那位医生是费先生的学生。” 叶灵儿轻噫一声,眼中一亮,上前拉着范若的手:“那就麻烦姐姐了。” 说完闲话,三人便回了亭子里,其余的姑娘们看见这两位小姐面色平静,以为事情已经了了,才松了一口气,旁边自有丫环婆子们在服侍着,又有女史将已经抄好的诗卷送到湖对面去。 过不了几时,湖对面那些才子所做的诗也抄了过来,诸女翻拣着看,间或赞叹一声,范若若却支着颌,看着湖对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灵儿想到那人,好奇接过诗卷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却没有看见有姓范的落款,惊讶问道:“范公子的诗呢?” 她心想,范府既然是让那男子来王府搏名,那便断断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女官恭敬说道,范公子并没有作诗,如何如何。柔嘉郡主看了栏边的范若若一眼,小姑娘天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纳闷,追问当时的场景,直到此时亭子里面的诸女,才知道湖那边的唇枪舌剑比这边也不稍弱。 柔嘉郡主甜甜一笑说道:“若若姐姐,你怎么不来看这些才子诗作?” 诸女议论之时,范若若早听在耳里,知道兄长在湖那面受辱,她从栏边回头,平静的眸子里其实隐藏着一丝怒意,冷冷道:“这些人也会写诗?” 诸女虽然一向知道范家小姐精通诗文之道,但听见她说出如此言语,还是有些意外。范若若回身,拾起砚旁细毫,在纸上悬腕而挥,写了几句,待稍干后递给女史,吩咐道:“送这两首过去,让那些人看看。” 女史领命而去。 ————————————————————————— 花开两枝,各表一朵,且说湖这面郭保坤暗点范闲身份,闹得满座俱静,场间气氛有些怪异。 靖王世子眼眸里闪过一丝怒意,觉得太子手下这群人果然毫无体统,轻轻握紧手掌,暗自想着是不是要给对方一点教训,但转眼一看范闲模样,又觉得此子定有应对的手段,应该不用自己出手。 司南伯让范闲来参加诗会的原因很简单,是要让他出个大大的名,抢个入京头彩,以便打动那位长公主“芳心”,但范闲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真让人瞧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待众人所作诗词送到湖亭之后,过不多时,便有女史回话,将范家小姐作的诗递给了郡王世子。 郡王世子眼光一瞥,不禁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好!” 身旁幕僚清客凑了过去,细细一品,也是频频点头:“果然不错,只是……”他是觉着这诗由一女子写出来,总有些不对路数,但想到范家与郡王家的关系,所以住嘴不言。 众人好奇,纷纷凑了上来,只见那纸上用娟秀小楷写着:“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澹州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好诗,果然不愧是范家小姐所作。”贺宗纬也夹在这些人当中,称赞的声音格外响亮,似乎要传到湖对面去,“写湖景洒然,转议论自然,实是佳作。” 郭保坤却皱眉道:“眼前小湖一方,用气蒸似乎不大妥当,何况云梦泽在南方,澹州城却在海边,范小姐只为字面漂亮,在这自然二字上却欠缺了一些。” 靖王世子却从这首诗里看出了别的味道,所谓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虽然隐晦,却仍然透露出作者不甘心为隐,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心思,是个干谒诗的套路——他转头望向一直安静坐在偏僻处的范闲,心想这诗……莫不是你做的? 但这诗确实不错,所以众人交口称赞,没有几个人附和郭保坤的意见。世子正思琢间,已经有人将意见转到对岸,范小姐的解释也已经来了。 “湖是水,海亦是水。由云梦而思之东海,我家兄长身坐澹州,心在江海,随意用之,有何不可?此诗乃是家兄十岁所作,今日抄出,只为请诸位一品。” 话里前面的意思先不理,但却明明白白说清楚了,这首诗不是范府小姐所作,却是……那边一直默然不语的范闲所作! 这个时候,阖园士子再望向范闲的神色就不再是不屑与复杂,而是充满了震惊与不解,十岁便能作此诗,这范闲,难道是个天才? 第二十九章 抛诗砸人 “刷刷刷刷!”无数道目光射向范闲的身上,他腼腆的一笑,拱了拱手,没有扎个花头巾冒充艺术家,毕竟他是范闲,不是范伟。 世子看着他这模样,险些笑了出来,范家小姐说的那些话,他是不会信的,一个十岁的少年或许真能写出好诗,但像这种小心翼翼拿捏分寸的进谒诗,应该不会写,他估计是范闲昨天夜里写好了,今天才故意让范若若拿出来,好在诗会上一举惊人。 他并不反感这些,反而觉得有些有趣,像范闲这样看上去十分洒脱的人物,居然也会写出这种诗来。范闲并不知道靖王世子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这首前世孟浩然拍张九龄马屁的诗,比场中这些人的水平还是要高那么一点点,所以他就很满足了,至少这满足了父亲大人的交待。 郭保坤看着场间众人的眼光,心头大怒,万万想不到这个“绣花枕头”居然还有这样一首保命之诗,他不肯善罢甘休,冷笑说道:“不知范兄还有何佳篇?毕竟这是您……十岁时的大作。” 话中的意思,明显不相信这首诗是他自己写的。 范闲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为什么总有人喜欢逼自己做这些事情呢?说起作诗作词,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是自己的对手?毕竟自己是李杜苏三神附体,五千年诗力加持的怪物,微笑应道:“我向来不做命题作文的。” 郭保坤看他有恃无恐的模样,咬咬牙道:“那请范兄随意作首,让诸位京都才子也见识见识。” 范闲皱皱眉,冷冷地看了这个讨厌的家伙一眼,然后抛下了一首诗,起身便离开了花园,在王府下人的带领下,上茅厕去也。 此诗一出,掷地有声,全园皆惊,落花流水,横扫千军。 一阵喝彩之后,众人兀自品味着其中滋味,郭保坤的脸上也是青一块白一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世子此时再也顾不得手中扇子该如何拿才不会中了范闲风骨之评,啪的一声合上扇子,吟诵道: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 …… “哀、清、无边、不尽、万里、秋、客,百年、病、独、千古忧愁,尽在浊酒一杯!好诗,好诗!”世子大声赞叹,忽然想到自己那位外表悠闲,实则心头苦闷的父亲,不知怎的,竟是心中一酸,复又一戚,摇头良久无语。 只是许久之后,他才醒过神来,你范闲小小年纪,虽然身世凄苦,又怎能说雪鬓多病?这真真是不可解,完全说不通,。但众人犹自沉浸在诗句气氛之中,看着夕阳西下,不论达者还是寒门,都生出些许人生无常,悲戚常在之感。所以众人无意间,将范闲的人生经历与这诗中的沉重丝毫不协之事,完全忘记。 也没有人怀疑是他人代笔,毕竟这首诗,非诗坛一代大家断然做不出来,若是一代大家,便是为天子代笔也不愿做,更何况是范家一小儿。 “有这一首诗,范公子今后就算再不写诗,也无所谓了。”靖王世子叹息道。湖畔才子们各自默然,知道今日自己是无论如何再也作不出更好的句子来,所以整个诗会就因为范闲的这首诗而陷入了沉默之中,却没有发现作者早就溜走了。 ————————————————————————— 其实这首诗并不合景,也不合时,但范闲实在是憋急了,所以赶紧背了一首打击完敌人了事。憋急了,一方面是说被那个叫郭保坤的小混帐给憋急了,另一方,是他真的有些急,先前无聊,喝的酒水稍微多了一些。 提着裤子从茅房里出来,他十分舒服地叹了口气,系好了裤带,从下人的手上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回去的路上,他忽然看见有一片苗圃生的十分喜人,嫩绿的叶子,碎碎的小花,在高树之下,暮光之中,透着一股子生机。 范闲回身问那下人,可不可以去逛逛。下人当然知道这位是范府的大爷,那范家小姐和思辙少爷向来在王府里是随意走动的,自然不会说个不字,恭敬地回答道,没有问题。 范闲有些高兴,将下人遣走,自己走进那方苗圃,随意观看着,发现这圃园里倒没有种一般大户人家喜欢的奇花异草,反而是种了许多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看模样都粗拙的很,应该是些野菜或者农作物。 他有些好奇,这靖王爷家里真是与众不同,居然种这么些东西。 在园子里随意走着,天光其实还是很亮,只不过头顶上有树木遮蔽,所以显得比较幽静,可以听见头顶鸟儿归巢时的欢快鸣叫,身边全是绿绿的颜色,很是舒服。范闲得以摆脱那个很无趣的诗会,大觉快意,哼着小曲往深里走去,一面走一面笑着想道:“不会像段誉一样,碰见个仙女姐姐吧?” “你是谁?” 一个人从植物丛里站了起来,很好奇地看着范闲。 …… …… 范闲一惊,心想凭自己的耳力,居然走到这么近才发现对方,如果对方是个杀手,那自己一定完蛋了,这才发现自己入京之后,警惕性似乎减少了很多。 他看着眼前这人,自嘲一笑。 对方当然不可能是王语嫣,也不可能是自己念念不忘的白衣女子,而是一位四五十岁年纪的花农,手里拿着锄头,脚边放着泥筐,面相中正,眸子里的神情微有慌乱,想来是见着范闲的衣着打扮,有些敬畏。 范闲微微一笑,对着花农拱手一礼道:“惊着老人家了,我是王府的客人,顺路走到这里来,看这片圃园收拾的极好,所以逛一逛。” 老花农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行礼,听见他称赞这片园子收拾的好,有些憨厚地笑了起来。 第三十章 靖王发话 范闲四处看了看,发现左右无人,所以干脆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接过老花农递过来的水壶,也不嫌弃,喝了几口,随意与他聊些种花种草的事情。他对这方面基本上一无所知,所以听着花农眉飞色舞的讲解,有些新鲜,但听多了,也有些厌烦,本想离开,但想到那个更加厌烦的诗会,还是罢了,叹了口气。 听见这公子哥叹气,花农好奇问道:“公子怎么不高兴?” “王府诗会,很无聊的。”范闲向他眨了眨眼睛,心想对方不过是个仆役,一定不会对诗会感兴趣。 果然,花农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吟诗作对,都是闲人才做的事情,又不能换碗饭吃,真是些蠢猪。” 范闲一怔,心想这岂不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旋即心头一动,哈哈大笑道:“确实是蠢猪”他终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吟诗之事就此挥手不提。 —————————————————————————— 诗会散后,各人各自回家或翘家,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要到第二天才传遍了整个京都。 当天晚上,靖王府日常家宴,世子本准备去醉仙居风流风流,结果被老管家请了回来,有些不自在地坐在饭桌上,和妹妹一起等着父王训话。 靖王爷坐在桌头,竟赫然便是下午范闲在苗圃中聊了半天的老花农。他看着下方一向自命风liu的儿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气,骂道:“你这蠢猪!天天就只会去那些地方!” 世子李弘成知道蠢猪二字是父王的口头禅,也不如何生气,苦笑应道:“父亲今日又因何发怒?” 靖王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发作,问道:“今天你又开那个什么诗会了?” 李弘成一怔,苦笑应了声是,他知道父亲不喜欢这些文人的事情,但是自己要为二皇子拉拢京中文人,这些事情总是需要做的。出乎他的意料,靖王并没有生气,反而感兴趣问道:“今天来诗会的有个小子,穿着一身淡栗色的单衣,那是谁家的小子?” 李弘成心想今天来的人杂,自己哪记得住这么多。 靖王皱了皱眉,似乎在想那人的特征,憋了半天之后说道:“那小子长的很漂亮,像个娘们儿似的。” 李弘成噗哧一笑,知道父亲说的是谁,赶紧回答道:“您说的,一定就是范府的那一位。” 靖王眉毛一挑,竟是露出了几丝凶戾之气,暴喝道:“什么?你说他是范建在澹州的那个儿子?我干他娘的,就范建那模样,也敢生这么漂亮的儿子!” 柔嘉郡主在一旁听着父王暴粗口,脸都羞的红了,不过她也很感兴趣,若若姐一直奉若师长的那个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弘成有些恼火地看了父亲一眼,心想幸亏没有下人在旁边,不过转念一想,下人们应该早就习惯了靖王那张嘴,赶紧问道:“父亲大人问那少年做什么?” “做什么?”靖王哼哼了两声,他下午撞见不知自己身份的范闲后,便觉得对方有些面善,却总是想不起来,又因为范闲讨厌诗会,却能听他说了半天自己最得意的莳艺之道,所以有些喜欢那小子。但他却没料到,那个漂亮小子,竟然是范建的儿子,心头一阵火起,继续教训道:“你要学学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范闲。” “学学那个范闲,别看他出身不正,但是眼光还是很好的。”靖王叹了一声,看着自己的儿子,教训道:“范闲这人,能和一个花农说半天话,你却太过于自重身份,要知道自矜这种品性,实在是很不适合你现在做的那些事情。” 世子李弘成知道自己与二皇子交好的事情,当然瞒不过表面忠厚暴燥,实则精明无比的父亲,赶紧应了声是。吃完饭后,世子正准备回书房读书,以便让父王心中高兴些,哪料到靖王沉吟半晌却说道:“你刚才不是准备去醉仙居吗?” 醉仙居不是酒楼,而是青楼,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世子心里一紧,赶紧连道不敢。靖王爷盯着他的双眼,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想去就去,别这么毫无担当。”说完这话,便喊人把他踢了出去。 李弘成直到坐在醉仙居的雅座里,抱着京都最红的清倌人袁梦姑娘,仍然有些寒冷地想着,为什么父王今天会忽然变了性。 深夜的靖王府中,靖王爷一边喝着酒,一边痛骂道:“狗日的犯贱,当年最喜欢泡妓院,居然还生出这么个漂亮种来,老子也让儿子去泡去,将来也抱个漂亮孙子。” ————————————————————————————— 靖王逼子嫖妓的家事暂且不提,先说范闲待诗会散后,早早地钻进了轿子,与藤子京和几个护卫会在了一处。诗会散后,众人对范家子弟那首诗是议论纷纷,见到范府轿子,有些士子便上来与他告别,范闲赶紧下来,一一微笑送走,又吩咐那几名护卫将若若送回府去。 范若若上轿之前,向他点了点头。范闲知道那件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精神一振,便开始安排晚上的事情。 “郭保坤肯定是住在尚书府上,每隔大约三天要入宫一次,名为编纂,实际上就是太子伴读。” 范闲皱眉道:“太子今年多大了,还要伴读?” “太子是皇后亲生,在皇子中排行第三,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范闲好笑道:“十八岁的大人,还要伴读做什么。” 藤子京苦笑道:“只是贪玩而已,所以找些人名目张胆地陪着玩。” “难道皇帝也不管?” “这……小人就不清楚了。” 从前些天酒楼上的事情发生之后,范闲就担心那位郭保坤会咽不下心中闷气,会有些什么下作手段,所以吩咐藤子京打探了一下,也摸清楚了郭保坤常去的几个地方和回家的路线。 今天诗会之上,那姓郭的小匹夫言语带刺,范闲就算性情再好,也只能保持表面微笑,内心深处仍然是十分恼火。只是他此时才想明白,原来自己让藤子京去打探那些事情,竟是潜意识里早就做好了欺负郭小匹夫的准备,而不是担心被郭小匹夫欺负。 第三十一章 司理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主辱……”范闲看着藤子京。 藤子京的话接的极快:“臣死。” “混帐话,你死了我又没个好处,当然是要别人死,知道怎么做吧?” 藤子京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虽然他心中知道,如果当街痛揍郭保坤,先不说他与太子的关系,单说他是尚书之子,这就是极重的罪,如果司南伯不管这档子事,主办此事的自己只怕要逃离京都很多年才是。但他依然毫不含糊地应了这事,因为他相信,跟着面前这位年轻人,将来一定会脱离现在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生活状态。这种信心来自于很多方面,包括范大少爷的学识谈吐手段心性,还包括他藤子京的直觉。 范闲点点头,很满意对方的态度,却说了句有些怪异的话:“你不知道怎么做。” 藤子京有些诧异,不明白少爷是什么意思。 “打是一定要打的,不然怎么出我心中这口恶气。”范闲温柔无比的笑着,这阳光灿烂的笑脸却让藤子京如同往常一样有些不寒而栗,“只是要想好怎么打?谁去打?怎么能打的痛快淋漓而不担心被官府的板子打!” “本来我也嫌打他会脏了自己的手,但如果是你或者你喊家里的护卫动手,将来在官府那里也不好说话,相信父亲也不会因为几个下人而去得罪郭家。”范闲继续微笑解释道:“如果是我动手,身份不一样,后果自然也会轻很多,范林两家联姻在即,父亲和宫中那位一心想促成这门亲事的贵人,总不能让我出什么事情。” 藤子京皱眉劝道:“少爷万万不可自己动手,再说了,京中权贵子弟打架,毕竟只是件小事,如果要扯老爷和范府在宫中的助力进来,实在是有些……” 藤子京住嘴不语,范闲却接过他的话去:“有些因小失大?有些胡闹?” 他接着微笑着摇摇头:“我这只是说的如果,但事实上,我不准备打了他之后还给他任何反咬回来的机会。” 藤子京心中一寒,心想这位少爷不是准备搞出命案来吧? 范闲猜到他心中所想,哈哈一笑不做解释,只是问道:“靖王世子请了吧?” “请了。” “订在哪里?” “醉仙居。” “这酒楼的名字倒也雅致。” “……少爷,这是一处青楼。” 范闲一怔,苦笑着就应了下来,问道:“麻袋准备好了没有?” ———————————————————————— 京都西面有一条流晶河,在这条河流将要流入苍山之前,走势渐缓,窝成一大片泓成镜面般的水潭。每到晚上,很多座花舫在湖面上随意行走,上面张灯结彩,像是水晶宫一样夺人眼目,十分美丽。 百姓们都知道这上面是做什么营生的,不过世风渐开,也没有太多人会指指点点。 醉仙居不是妓船当中最大的,却是其中档次最高的,二层楼船,精巧美丽,设置清雅,最关键的却是这座花舫上,拥有如今京都风月场上最红的一位姑娘,司理理姑娘。 这位司理理姑娘模样性情自是不用说,自个儿也会些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虽然不见得有多深的造诣,但在诸多京都才子有意无意间的吹嘘下,也搏了个才女的名声。 当然,能够让这位姑娘家在京都秀场异军突起,成了花中翘首的原因,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在更大的程度上依赖于某个流言——传说理理姑娘其实并不姓司,就姓理,却不是这个理字,而是李,皇室的姓氏。江湖流言中说,这位姑娘竟是开国之初的某位皇族遗孙,只是因为祖上犯了大事,才落魄到如今地步。 真正了解皇家的人,自然对这种流言嗤之以鼻,那些俗人们其实心里也知道这消息绝对是假的,只是司理理姑娘从不解释,众人干脆将错就错,反正皇帝陛下也不会来理会一个**姓什么。这种心理其实也很好解释,试想那些天天在朝上当叩头虫的官员们,如果想到在自己身下辗转反侧的妙人儿竟是陛下的“远房亲戚”,估计会愉悦许多。 所以醉仙居很红很红,很贵很贵,但每到晚间依然热闹,愿意一掷千金成为理理姑娘幕下之宾的冤大头不知道有多少。但今儿个有些奇怪,花舫停在岸边,却不许那些翘首以待的公子哥儿们上去,几个面相凶狠的大汉守在跳板之外,险些与那些人冲突了起来,幸亏老鸨下来解释了一番,那些公子们才知道今天醉仙居竟是被人给包了。 要包下醉仙居来得多少?那些最喜轻折章台柳的公子们悻悻离去,不免暗中咒骂包下醉仙居的那人是个败家子。 范闲看着桌上的精巧点心,喝着那双纤纤素手递过来的美酒,确实觉得自己很败家。虽然这些银钱是藤子京从司南伯府的帐房里支出来的,虽然父亲掌管庆国银钱,范府的帐房等于是庆国的小小帐房,这些小钱还不会看在眼里。但范闲一想到今天要花费的数目,依然有些肉疼,加上不知道父亲若是知晓自己用公中的钱来逛青楼后,会有怎样的反应,所以他有些不安。 不安的源泉还来自于怀中这位姑娘。 司理理姑娘眉若柳叶,黑眸顾盼流转,唇若涂朱,轻轻开合间自然流露出一股风情,最要命的是她这一身的丰润,坐在范闲怀中,每一方寸间的触感都让范闲有些失神。 感觉到身下这漂亮公子越来越快的心跳,司理理偷偷一笑,确认范府这位少爷果然是个雏儿,不再逗他,从他怀里下来,给他斟了杯酒送到唇边浅浅饮了。 第三十二章 如兰 船儿缓缓离开河岸,姑娘缓缓离开范闲。 看见怀中这个柔若无骨的妙人儿坐到了旁边,范闲松了一大口气,毕竟是前后三十几年的老处男了,猛然间遇到这种刺激,着实有些受不了。见他神情,司理理有些好奇,如今这年月,像这种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谁不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会和府里的丫环们鬼混一气,像这样的人还真是少见。 她哪里知道,范闲打小在澹州长大,丫环就是那几个,小时候幻想的冬儿早就嫁了,后来正与思思那丫头准备打混打混,又被急急召到了京都来。 司理理看着范闲俊俏的脸,一时间竟有些失神,红了脸,默不作声地夹了些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中。 这是范闲两生以来,头一次进妓院,所以也有些紧张,自然更谈不上什么经验,见对方默不作声,还以为庆国的青楼姑娘服侍人就是这么个风格,于是也不作声,只是左手有意无意间仍停留在司理理的腰上。 场间的气氛一下子就暖昧了起来。 另一个船舱里却是热闹的很,藤子京正带着几个心腹手下在喝酒,老鸨在一旁相陪,问要不要姑娘来陪陪,几个手下似乎有些心动,藤子京却很冷漠地摇了摇头。跟着少爷这些天了,还一点显示自己手段的机会都没有,今天难得要出手,怎也不肯喝酒寻欢误了正事。 见他坚持,老鸨自然也不强求,反正钱都已经给了,所以眉开眼笑地在旁斟酒说话相陪。这老鸨也姓司,不过这姓明显就是个假的,名凌,年纪不过三十来岁,风韵犹存,说话做事利落的很,几杯酒下肚,轻声在藤子京耳边问道:“大爷相貌堂堂,不知是在哪家做事?” 这是很明显的打探,藤子京笑了笑:“先前订的时候就说明白了,我们家少爷是范府的大公子。” 司凌妩媚一笑道:“京都范氏是五大族之一,下面的府邸不说有十几家,最豪阔的至少也有三四家呢。” 藤子京呵呵一笑,没有回答。 司凌心头一动,试探问道:“出手这么阔绰的,想来……是范侍郎家?” 本来今天就是刻意逛楼子,藤子京当然不会否认,点了点头。司凌面色一惊,赞叹道:“原来是司南伯的公子。”她心里还是有些纳闷,既然是司南伯家的少爷,那和自家女儿坐在后舱的那位俊俏后生,肯定就是最近大家偶尔会提及的范府私生子,这样一个外面的儿子,怎么可以支使范府这么多银钱。 这些疑问她自然不会说,只是笑着心想,当年自己梳笼开始接客的时候,就曾经听那些前辈姐姐们说过,司南伯范建是京都风月场上常客,就连婚后,也时常流连河上,甚至惹得御史频频上奏本参他,奈何他与陛下幼时情份,所以也没奈何。 ——想不到这二十年过去了,司南伯的儿子又开始一掷千金入花丛。先前一看范家少爷,便知道对方初涉此道,所以司凌暗中大为赞叹,第一次出来寻欢,便找上了自家这最红的姑娘,这可真是家学渊源啊。 正说话间,河岸之上忽然出现了几个红灯笼,似乎有人在向这边喊着什么。老鸨站起身来,有些犹疑不定,藤子京眼尖,一眼就认出来是靖王府的侍卫,赶紧吩咐花舫往岸边靠去接人。 靖王世子上船后,自然入了后舱,司凌老鸨一见这位,吓了一跳,心想怎么把这位爷也请来了,看来后舱里那位范小爷的面子可真大。 世子的侍卫和藤子京他们相熟,自去饮酒。 在后舱之中,靖王世子瞧着范闲一脸怂样儿,忍不住开口嘲笑道:“理理姑娘又不会吃人,你躲那么远干嘛?” 范闲心想如果你再不来,我就要开始吃人了,问道:“世子怎么这么晚才来?” 靖王世子李弘成一怔,心想难道能告诉你,父亲大人因为你的缘故把自己教训了一顿?呵呵一笑,反而笑道:“你从澹州来,不知道这京都规矩,向来是在家中用完饭后,才会出来赏赏夜景。” 赏夜景这词用的妙,但这规矩却不见得有,范闲心知肚明,也不戮穿对方,微笑着与他干了一杯。说来奇怪,他与靖王世子加上此次也不过见了三次面,但两个人都觉得彼此的脾气有些相投,靖王世子没有皇亲国戚的那种霸蛮感觉,而范闲也不像一般权贵子弟那般俗不可言,在靖王世子面前也是洒脱自然,反而恰恰合了李弘成的脾气。 几杯酒下肚,两人说话便熟络了起来,世子似乎很感兴趣他在澹州的生活,范闲便拣着不怎么奇怪的事儿说了几句,比如海市蜃楼什么的。 房里只有一位司理理姑娘,她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道该侍候哪位爷,虽然明知道包船的钱是这位范少爷出的,但靖王世子的身份何其尊贵,万一范少爷是准备让自己招呼世子的,那可怎么办? 李弘成微笑看了这位姑娘一眼,他虽然常在青楼流连,这位理理姑娘也是见过,但诸事不巧,却还没有与她有过什么瓜葛,见她面上为难神情,虽然知道对方是刻意扮出这等委屈,却还是心头一软,示意她坐到范闲身边去。 老鸨自然不会让堂堂世子干坐,早就去旁的花舫上请了位姑娘来,这位姑娘姓袁名梦,也是流晶河上极红的一位清倌人,与司理理在小桌旁一左一右,倒也配得上世子与范家大少身份。 酒渐浓,夜渐深,靖王世子与范闲感情渐近,都很满意这一次会面。眼看着天上明月移了方向,二人互视一眼,微微一笑,各自携美回舱。 …… …… 红烛渐起,司理理姑娘眼波如丝,轻轻背靠在范闲的怀里,手指轻轻挠着他的手心,呼吸如兰。 范闲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个自制的蜡丸,轻轻捏碎。司理理带着一丝微笑昏睡了过去,舱内迷药香气如兰。 第三十三章 麻袋之痛 花舫停在岸边,靖王世子站在舷旁,微笑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那几个人,怀里抱着袁梦姑娘,袁梦好奇问道:“范公子做什么去了?” 世子点点她微凉的鼻尖,笑骂道:“在我面前,还要装单纯?”袁梦甜甜一笑道:“不论范公子去做什么,但他也没有避着您,倒是司理理姑娘,只怕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避着我,说明他聪明。”李弘成微笑道:“我只是他拉来的一个挡箭牌而已,但如果要我心甘情愿,就不能瞒着我。”他忽然问道:“你看范闲对司理理姑娘是个什么看法?” 袁梦看样子与世子特别熟稔,想了想后应道:“这位范公子好象很喜欢理理姑娘,只是想不到能忍得住这春xiao不度,却去做别的事情。”她掩嘴而笑的模样,与清倌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你日后多与理理来往,说不定范闲以后会常来醉仙居。”李弘成皱了皱眉头。 “是。”袁梦像下属一下答应下来,虽然有些好奇世子为什么对范闲这么感兴趣。 李弘成将手伸进她的衣襟,袁梦轻唤一声,身子都险些软了。“你知道范闲是谁吗?” “是户部侍郎范建大人最疼爱的私生子。”袁梦答话的声音像小猫儿一样,眼睛却十分清亮,“属下明白了,爷是想拿住庆国的钱粮命脉。” 李弘成笑了笑,摇摇头:“我没那个野心,只是单纯觉着范闲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而已。”这话有几分实在,但也有些事情没有说明白,李弘成知道范林暗中联姻的事情,所以他很清楚,那个叫范闲的年轻人,将来有可能会管理皇家背后那庞大的商业系统。 如果二皇子要与太子一争高低,那银钱,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武器。 ————————————————————————— 郭保坤今天在诗会里落了下风,心情非常不好,所以晚上去花天酒地了一番,这才稍稍舒缓了一下心情,一想到家里那个老古板的父亲,心情又变得不好了起来,正筹划着明天该给太子弄些什么好玩的东西进宫,却发现轿子停了下来。 他一时间没有准备好,加上不知道为什么,头有些昏沉,额头撞到前面,撞的生痛,大怒骂道:“你们这些混蛋,怎么抬的轿子?” 没有人回答他,轿外一片安静,郭保坤有些狼狈地从将要倾倒的轿子里爬了出来,发现街道上一片安静,正是回府前必经的牛栏街。 围着轿子的有三个蒙面的黑衣人,而郭府的轿夫和护卫都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知生死。郭保坤以为是遇着沿路抢劫的贼人,吓得半死,心想这京都治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劲?哆哆嗦嗦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牛栏街一向安静,尤其是入夜之后,基本上没有什么行人,郭保坤也有些绝望,根本不指望高声叫喊能喊来人救自己,所以声音很低。 有一个清清柔柔的声音回答道:“我是范闲,我想打你。” 郭保坤愕然回首,却发现一个麻袋迎面而来,套住了自己,所以没有看见范闲那张可恶的笑脸。 麻袋里有幽幽清香,却让郭保坤昏沉的脑袋清醒了许多,只是这样一来,却更加凄惨些,因为紧接着便是一通暴风骤雨般的痛揍,拳打脚踢,竟是毫不留情。 范闲看着藤子京几个人下手,心里微觉快意,他只是想让别人知道,不要轻易尝试来撩拨自己,另外还存了些别的念头。郭保坤堂堂尚书之子,何时曾经受过这等屈辱与痛苦,但他知道下手的是范闲,权贵子弟争斗,向来没有下死手的可能,自忖不会送命,所以犹自放着狠话: “姓范的小杂种!有种你就打死我!” 范闲听到这话,怒上心头,挥挥手,让一直默不作声锤着的藤子京几人让开,走了过去,蹲下身来,先是一顿痛揍,再对着那个不停滚动的麻袋轻声说道:“郭兄,你知道下午为什么我会写那首诗吗?” 范闲的力气大,麻袋里的郭保坤早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呜呜哀鸣着。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你欺我两次,我便要打的你哀、悲、多病,不如此,怎能让我痛快。” 话音刚落,他一拳头已经隔着麻袋狠狠地砸了郭保坤的面门上,也不知道深夜之中,隔着布袋怎么会如此精确的准头,竟是狠狠命中了郭保坤的鼻梁。郭保坤只觉一阵痛麻酸痒直冲脑际,鲜血流淌,终于忍不住痛哭惨嚎起来,开口不停求饶。 范闲看着地上不停扭动的麻袋,这才发现自己心狠手辣的一面,似乎慢慢要从这些年的掩饰里挣脱出来了,犹自不解恨地朝麻袋上踹了几脚,才一挥手,领着身后那三位打手撤走,遁入夜色之中,真可谓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郭公子恨不能不相逢。 半天之后,郭保坤才从麻袋里钻了出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看着身边那些护卫轿夫还躺在地上,不由痛骂无数句,用脚将这些人踢了起来,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手下是中了某种迷药,但那可恶的范闲,居然在麻袋里放了解药,打的自己痛不欲生。 护卫们捧着昏沉沉的脑袋,看见自家公子居然被人打成一个猪头,吓得半死,赶紧上前扶着,连轿子也不坐了,直接背回了郭府。 当天晚上郭府闹翻了天,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派人赶到了京都府,将状纸直接递给了吏部侍郎兼京都府尹梅执礼,痛诉昨夜惨剧,誓要将那些范府杂种治上重罪,更不能放过那个胆大包天,敢在京都当街行凶的范氏私生子,如果连他也治不了,这堂堂尚书的脸面往哪儿搁去。 第二卷在京都 第三十四章 官司临头 …… …… 离开花舫的时候,其实天还没有完全亮,世子还在房中抱着袁梦姑娘睡觉,所以范闲并没有打招呼。他之所以急着离开,是因为自己刚来京都不久,总不方便在外宿娼,更何况,估计郭家应该马上就要闹起来了,所以他准备回范府去看戏。 之所以昨夜没有真的与那位理理姑娘如何如何,倒不是因为范闲是个怎样的道学先生,纯粹是一种精神上和生理的洁癖在作怪,他很难接受别的男人曾经染指过的女人,而且前世的时候,见多了街上放着的性病防治宣传板,对于花柳病有一种很深的恐惧。这个世界又没有避孕套,所以青楼逛逛无妨,真要做什么,未免有些冒险。 只是有后遗症,范闲望着身下衣裳那处不雅的突起,很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在澹州的时候,没有与思思继续发展点儿什么。轿至范府角门,一主三仆四个人鬼鬼祟祟地喊开门,溜了进去,还吩咐开门的护卫不准声张,那护卫一看是藤大和澹州来的少爷,哪敢多事,自己又回去睡了。 范闲回房补了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拖着木屐走到前院,只听得那里一片吵吵闹闹,心里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脸上却装作一片惘然。 话说这天早上,京都府尹梅执礼正在书房里犯困,不料却听到一阵急过一阵的鼓声,不由好生恼怒,心想是哪里来的刁民,竟然敢耽搁老爷我的清休,但朝廷规矩在此,他也不敢怠慢,上了公堂,一阵喊威声后,师爷将状子递了上来。 梅执礼一见这状纸,心里便是一抖,这告人的,与被告的,都不是寻常人物。原告是礼部尚书郭攸之的独子,如今的宫中编撰,薄有才名的郭保坤,被告是户部侍郎范建家的范闲。告的是昨夜范闲拦路行凶,寻衅生事,当街殴打朝廷命官。 看见状纸上的这两个姓,梅执礼便有了退意。如今朝中分成两派,一派拥立太子,另有一派不显山不露水,却隐隐以二皇子为首。这礼部尚书郭攸之,当年做过太子的老师,自然是太子那派,而户部侍郎范建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倾向,但向来与靖王府交好,而靖王世子又是人人皆知的二皇子一派。 这案子看着简单,但一个不好,只怕便会惹得太子与二皇子一派大相攻讦,想到此处,梅执礼暗中骂着那个不知轻重的范闲,范闲的名声如今渐渐在京都显了出来,百官知道他是司南伯一直养在澹州的私生子。梅执礼心想,你在澹州边地呆着,哪里知道这京都里的凶险,居然敢当街行凶,真不知道如何收拾。 但状纸上写的清清楚楚,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梅执礼拖延。他看着状纸眉头一皱,便发了文书去司南伯府拿人,另一面却暗中派人赶紧去户部衙门通知范侍郎。 范闲看见的,便是京都府派的差役来拿人的场景,要知道这范家与皇家关系亲近,这十几年里只有他们拿人,哪有自己被拿的道理,所以十几根木棒早就举了起来,家丁护卫们摆出忠心护主的架势,虎视耽耽看着那几个可怜的差役。 范府正门口,差役们也是完全没辄,只好说着好话,心想这拿人是大人的意思,您这范府再气盛,也得让那人去官衙走一趟。 范闲一笑,正准备上前应着,却不料听见一声少年暴喝:“哪里来的狗腿子,都给我打出去!”敢于放言暴打官差的,自然不是旁人,便是我们那位性情暴劣的范思辙少爷。 家丁护卫听见小少爷发话,一声吼,举着棍子英勇向前,但想着对方是官差,所以也没有真的打,只是砸在地上,将对方吓出去作罢。官差们这下是真的气惨了,本来知道对方不好惹,所以铁链那些刺眼的家伙一样都没带,料不到还是落了个凄惨下场。 “胡闹什么。”这个时候,柳氏终于袅袅婷婷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那几个差役皱了皱眉,吩咐人请进去看茶,然后又不易察觉地看着范闲一眼。 范闲很无辜地耸了耸肩。 花厅之中,几个差役有些坐立不安地看着这位夫人,依他们的身份,平时断然是不可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他们也明白堂堂范家,会如此客气是因为什么,但也正因为这样,所以这茶喝的才有些不是滋味,万一对方恼了,自己这些小虾米在京城里还准备怎么过? 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柳氏皱眉道:“这话有些不对吧,我们家大少爷打从昨儿个靖王府诗会回来,便一直在家中读书。那牛栏街离我们范府远的狠,怎么可能是我们家大少爷去打了他郭家的儿子?” 差役有些为难地说道:“这可是郭公子亲口指认的,再说了……”他有些不相信说道:“范公子昨天真的一直留在府里?” 柳氏柔柔的目光一下子变成了两把小刀子,狠狠地盯着那个差役:“难道我们范家还会说谎不成?” 那差役唬了一跳,赶紧闭嘴不言,但也不会就此退走,毕竟公堂之上原告还在等着。范闲坐在一旁安静沉稳,心里却有些诧异,不知道柳氏为什么会帮自己说话。其实他不了解这个时代的高门大族,族内倾轧不论如何激烈,但一旦有外敌进来,这些宗族总会暂时搁置一切内争,齐力对外。 柳氏啜了一口茶,知道这些差役也是没法子,难为他们也没用,微微一笑说道:“他郭家说我们打便是打了?世事无非是道理人情,总不能说他们递个状纸,咱们家就得去乖乖应着,虽说我们范府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在这京都也是留几分脸面。我只是好奇,今儿个在府衙里递状纸的是谁?” “是郭府的管家。”差役心想您这范氏大族还不富贵,京里真找不出几家富贵了,赶紧回答道。 不说还罢,一听只是个管家递的状纸,柳姨娘柳眉倒竖,一拍桌子骂道:“喊个管家递个状子,便要我们家的人去应着,哪有这种道理?不是说那郭公子被打了吗?打成什么模样了?既然告状,就亲自去告去。不然赶明儿我也天天让家里管家去你们衙门告状,就告他郭保坤仗势欺人,霸男占女,不管我告的有理没理,你都得让那郭保坤去你们衙门候着!” 话音未落,柳氏已经高声吩咐道:“徐管家。” 徐管家知情识趣地站了出来,应了声“是。” 柳氏寒声说道:“喊郑先生赶紧写上十几份状子,从明天起,咱家每天往京都府跑一趟,就算不吓死郭家,也要累死郭家。”这还不算完,她犹自微微一笑向差役解释道:“郑先生是府上清客,不过听说前些年也做过你们家老爷的刑名师爷,写状纸应该是没问题的。” 差役心想,这哪里是吓死郭家累死郭家的搞法,明显是准备吓死京都府累死京都府,无可奈何求饶道:“夫人,您饶了小的吧,这事儿……确实咱也没辄啊。” 柳氏一通长篇大论之后,觉得嘴巴有些干,伸手去端茶杯,却发现范闲已经笑吟吟地端着茶杯递了过来,二人眼光一触,又迅疾分开。 差役把双手一摊,告饶道:“那您说怎么办?” 柳氏略一沉吟,知道这事儿总得有个了局,老在这儿耗着也不是个事儿,说道:“要说打人这事儿,是决计没有的。” 范闲加了一句:“断然没有的事儿。” 柳氏又道:“我范府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他郭家要冤我们家的人。” 范闲状作沉思:“前些日子,在酒楼上有些冲突,那位郭公子吃了些小亏,说来这事儿是我的不对。” 柳氏惊讶道:“有这事情?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不过……难道郭公子因此怀恨在心,所以便来诬告你?” 范闲皱眉应道:“大概是这样吧。” 第二卷在京都 第三十五章 公堂内外的相声 官差大哥打断二人的相声表演,苦笑道:“这话不能抢先说,那郭家状纸写的清楚,范公子正是因为那椿事情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半夜拦街行凶。” 柳氏问范闲:“酒楼上最后是什么结果?” “我把他家一个侍卫鼻梁打断了。”范闲自责说道。 “你没什么事儿吧?” “我怎么能有事儿?当时酒楼上人都瞧见了,我是个不肯吃亏的人。” 柳氏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差役说道:“您听听,怀恨在心的,自然是吃亏的人,我们家少爷占了大大的便宜,难道还会怀恨在心?” 差役向来只在公堂上听讼师胡搅蛮缠,哪见过还没上堂就率先自辩的架势,早傻了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柳氏毫无烟火气地一伸手指,差役手里便多了一张银票,一瞧之下,两眼放光。 柳氏已经回复了一位夫人应有的自矜与高贵,淡淡说道:“这衙门,我们会去的,我们要去瞧瞧郭家玩的什么名堂。不过可不能这个时候去,你回去告诉梅大人,什么时候那位郭公子上了公堂,我们家的人就去公堂与他对质。” 一个差役心想这不合规矩啊,哪里有来拿人却拿了一手银票回去的道理,正准备说话,却被那个小头儿拦住,应了声是,便赶紧退出了范府。 范府终于回复了清静,花厅之中除了柳氏与范闲之外再无旁人。范闲微笑看着柳氏,心里想着,如果这不是自己的敌人该有多好,他今天见识了对方的手段,无来由地生出一分欣赏来,虽然范府家大业大,但是被郭家搞了个突然袭击,府中父亲又不在,柳氏能够处理的清清楚楚,场面上不落下风倒是小事,关键是争取了许多的时间,以便处理。 果不其然,柳氏喝了一口茶,淡淡问道:“你弄这样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范闲笑了笑,说道:“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快速在京都扬名,我想了一想,这写诗弄文实在是没甚意思,如果能够和当朝尚书家打场官司,自己一定会出名快许多。”这自然是玩笑话。 “你打便打吧,还非得亮明身份去打,似乎生怕不嫌麻烦。”柳氏的话里带了一丝怒气。 范闲恭敬回道:“只是想出口气,这打人如果不让被打的人知道是我打的,这口气怎么出?” 柳氏看了他一眼,觉得面前这个俊俏小子比自己那儿子不知道成器多少倍,虽然表面上似乎也在做些横行霸道的事情,但看着这身气度和稳重,就知道他心中自然有数,不由叹了口气,心头有些失落。 范闲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好奇问道:“姨娘,您先前为什么帮我?” 柳氏缓缓抬起头来,眉眼边缘已经有了一些细细的纹路,她似乎有些惊诧少年会说话如此直接,想了一会儿之后才幽幽应道:“我虽姓柳,却是范家的人。” 范闲盯着她的双眼,知道这个女人说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花厅里安静的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 …… “梅大人是我父亲的门生,我已经派人去取信去。你父亲此时应该也已经得了消息,相信不会有什么事,顶多赔他们几两银子。”柳氏闭上了双眼,似乎有些疲惫,“下午让管家陪你去京都府,藤子京昨天夜里跟着你的,今天就不要再跟着去府衙了,免得太招摇。” 范闲有些好奇地看着柳氏依然美丽的脸颊,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家中既有背景,自己又如此能干的女子,为什么会甘心嫁给父亲作妾。 过了正午,范府已经将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该打点的地方都打点了,该走的门路也已经提前知会了,又派下人去打听清楚,郭保坤已经被担架抬到了公堂上,柳氏才有条不紊地安排马车,派点人手,簇拥着范闲,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往府衙开去。 坐在马车上的范闲并不是很在意这趟公堂之行。他打郭保坤是真地为了出气,第一次发现对方看若若的眼神不对劲的时候就想打了,在靖王府诗会上被对方言语侮辱,更是增加了他动手的决心。只是自己初入京都,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虽然自己也留了些手段,但依然怕呆会儿难以收场。 但他依然要打,打人是手段,关键是要看打人能取得什么样的效果。而范闲之所以要打郭保坤是基于三个理由:一是想借此看一看父亲大人在京都官场之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实力,好为日后做安排,父亲在这些方面对他总是遮遮掩掩,如果直接问肯定不可能得到明确的答案,而且同时可以印证一下范闲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疑问。二是在自己的身上泼些脏水,无论如何,上了公堂,似乎便要坐实了范闲纨绔子弟霸道无理的形象,而这正是范闲所希望的,因为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某个度,“宫中”对自己的好感度——虽应父亲要求,树立自己才子的一面,却时刻做着臭名远扬,让“宫中”主动退婚的打算——一切为了鸡腿妹妹。 第三个理由很简单:郭保坤确实很欠揍。 ———————————————————————— 来到衙门外,范闲唬了一大跳,看着在门外红色木栅外群情激奋的民众们,纳闷无比,在几个家丁的开路帮助下,很困难地挤了进去。站在公堂凉沁沁的石板上,看着公案后面那画幅着红日出东海的墙壁,四周阴森森立着的刑棍,他心里暗叫一声好,心想自己来到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了,总算不虚此行。 回头却发现那些京都百姓比自己还兴奋,拼命地往前挤着,想占据更好的位置,有几个专业看热闹的光棍汉儿都快要坐到红栅栏上了。 范闲好奇问着柳氏派来跟着自己的府中清客郑拓,这位郑先生很多年前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刑名师爷,似乎与如今的京都府尹也有过一场主客情谊,所以柳氏派他来最合适不过。 郑拓笑着解释道:“京都里的人胆子都大,别看一破落汉,说不定就是国公的什么穷亲戚,所以没人会怕谁,像今儿个……尚书与侍郎家打官司,确实少见,这种热闹肯定没有人愿意错过。” 范闲心想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是来看大片的?有些头疼地摇了摇头。郑拓在一旁轻声问道:“少爷,虽然先前在府里已经对过了,但我还要最后问一次,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您动的手?在府尹老爷面前自然不能承认,但您给我说个实话,我呆会儿也好说。” 范闲满脸诚恳说道:“郑先生,这不敢瞒您,我确实没有打那个什么郭公子。”郑拓看着英俊少年那张亲切诚实的脸庞,呵呵一笑,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表示赞赏。 过了一阵子,范闲好奇很久的喊威声终于响了起来,府尹大人梅执礼端着身架从后厅里绕了过来,大刀金马地坐下。又过了一阵儿,一个木乃伊也坐在轮椅上,被人从后堂里推了出来,后面跟着位状师,正在轻摇纸扇。范闲一看那木乃伊,不由苦笑了起来,心想自己下手哪有这么重,堂堂尚书府居然也玩这种搏同情的小招数。 木乃伊自然就是被糊里糊涂痛揍了一顿的郭保坤公子,他此时浑身疼痛,特别是鼻梁那处,竟依然还是无比痛楚,大夫的治疗根本没起太大作用,他不知道,范闲最后打那拳里送了些暗劲儿进去,范闲体内的真气本就与世上常见的真气不同,霸道凶戾十足,又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 郭保坤看见像个没事人儿一样站在公堂上的范闲,露在纱布外的双眼里流露出凶狠的神情,似乎欲择人而噬。范闲却假装没有看到这点,看着那位正在摇扇子的状师,低声问了郑拓,才知道对方是京中有名的大状宋世仁,品行素来不良,只替达官人家做事,所以有了个名头,叫做“富嘴”。 高高坐着的京都府尹梅执礼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拍,啪的一声响清亮无比,公堂内外嘈杂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那些趴在红栅栏上的看客变得鸦雀无声,毕竟没有谁愿意错过好戏。 “堂下何人?”梅执礼缓缓问道,他早已得了两边的知会,心里有了数,但这些表面功夫自然还是要按规矩一套一套缓缓做来,官威十足地扫了一眼公堂上的这些人物。 不管你们是谁,但在这京都府衙里面,都得听我的。 第二卷在京都 第三十六章 讼 听着大人开口,堂下的原被告双方各自应了,宋世仁又递上状纸,梅执礼假意看过,又交由郑拓,由范闲看了一遍。范闲细细一看,发现与自己的预料并没有太大出入,点了点头又交还了回去。 宋世仁拱拳冷冷道:“学生只是不明白,这位范闲范公子为何上了公堂之上,却依旧昂然而立,不行礼不下拜,如此品行,难怪昨夜做出那等凶残之事!” 范闲看了这位状师一眼,好奇问道:“上公堂要下跪?”他在澹州天天读书,熟知庆国律法,当然明白其中关节,这一问却是故意的。 “自然,难道你敢不敬朝廷威严?”宋世仁皱眉看着对方,其实今天这场官司他是极不愿打的,毕竟站在对面的是范家,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但实际上许多人都畏惧对方力量的范家。但是没办法,他已经在尚书这条道上走的太远,已经无法回头,所以根本不可能拒绝。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那宋先生为何不跪?” 宋世仁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少年,猜测对方究竟真是一个草包,还是说在扮猪吃老虎,刻板说道:“某有功名在身,见堂官不跪,这是朝廷定例。” 范闲向府尹梅执礼一拱手道:“学生见过老师,不知学生要不要跪?” 宋世仁一听这称呼,便知道对方肯定有功名在身,只是先前尚书府中查过,这位叫范闲的,明显没有参加过院试,怎么会是个秀才?他一拍手中折扇问道:“敢问范公子,你是何年入院试的?” 范闲礼貌回答道:“前年的澹州府试。”这些其实是他在入京之前,范建就派人安排妥当的事情,不过他自己其实也不知道,直到今天要打官司,才明白自己原来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有了个秀才的身份。 跪与不跪之事就此作罢,堂上诉讼正式开始。双方在主题上绕了几圈,讲述了各自意见,郭保坤一口咬定昨天打伤自己的就是范闲还有范府的几个护卫,而郑拓却坚持范公子昨天一夜都呆在范府里,有诸多下人作证。交锋渐起,京都府外看热闹的百姓们议论之声也渐渐起来,倒是相信范闲的人多些,总觉得这样漂亮柔弱的公子哥儿,怎么也不可能是下毒手的人,而那坐在轮椅上的郭公子,被打成那样,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梅执礼看着下方吵个不停,心头生厌,挥挥手让众人停了。 “敢问大人,凶徒此时就站在公堂之上,大人为何不速速拿下?”宋世仁先声夺人,他心想这状纸上写的清楚的狠,府尹大人却半天不发话,说不定早就决定偏袒范府,所以赶紧逼了上去。 郑拓微微一笑:“宋先生这嘴未免也快了些。郭公子昨夜遭袭,据案状上写着,是被人用麻袋套住头颅,然后遭遇此等惨事,既然被打之前已经被套住了头,又怎么能看见行凶者的面目,又怎么能断定是范公子所为?” “自然是听见了范公子的声音,而且范公子自己当时就承认了,难道这个时候又准备不认?”宋世仁嘲讽意味十足看着范闲,“男子大丈夫,难道这点担当也没有?” 范闲自然知道对方是在激自己,脸上却是一片平静,还有些愕然,似乎是不怎么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诬攀自己。郑拓的声音又及时的响了起来,耻笑意味十足:“声音?本人精研庆律法例,还从未听说过有哪椿案子是靠声音定了罪的。” 宋世仁也不着急,缓缓说道:“若声音不足以证明范公子身份,那我请诸位看一首诗。”说完这话,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然后缓缓念了出来。 …… …… 坐在堂案后面的梅执礼正有些走神,忽然听着这首诗,却是精神一振,说道:“好诗好诗,不知是何人所作?”说完这话,他才想起来,这时候是在公堂上,而不是在书房中,眼前也不是诗会,而是审案,咳了两声,让宋世仁把诗递了上来。 他细细看了一遍,愈发觉得这诗的作者才气先不谈,单说炼字功夫,已是天下少见的漂亮,好奇问宋世仁:“这诗是何人所作,又与本案有何关联?” 宋世仁恭敬应道:“这诗乃是昨日范闲范公子在靖郡王府诗会所作,而昨夜范公子拦街对郭公子痛下毒手时,也曾经念过这几句诗,并且言明就是要让郭公子如何如何。” 梅执礼大吃一惊,看着堂上那个满脸诚恳明丽笑容的年轻人,万万想不到范府的这位居然能写出如此诗来,再听着宋世仁后面说的,更是纳闷头痛,心想你打人就打吧,偏还要吟首诗,这种争勇斗狠的场所,又岂是讲风雅的地方?这下可好,被对方揪住把柄了。 梅执礼此人,资历不浅,但能够在京都府尹这个关键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关键还是靠他的那手“和稀泥”功夫,京都藏龙卧虎,豪贵云集,如果只是一昧公正清明,是断断然做不长久的,想当初他入宫之时,郭公公曾经传了他四字真言“息事宁人”,梅执礼从此之后,就谨守这四字,果然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好几年。 所以对于今天这案子,他依然保持这个态度,自己不会做出任何决断,就看两府自己私下的谈判好了。实在不行,将案宗拖上几日,往刑部一递了事。既然是“和稀泥”,那断断然不能让案子在自己的府上变成铁案,所以他有些担心地望向范闲和郑拓。 郑拓当年曾经在梅执礼衙中当过一段时间的师爷,自然知道这位老东家担心什么,呵呵一笑说道:“真是荒唐可笑,想那诗会之上,才子云集,人多嘴杂,范公子这首诗一出惊艳,自然有人抄了出去,旁人知道这首诗也不稀奇,更关键处……” 他冷冷看了宋世仁一眼,讥笑道:“难道范公子患了失心疯?下午才作了这首诗,夜里就会跑去打人,而且一边打一边吟诗?!且不说那种场面太滑稽可笑,只说明摆着说明自己是谁,傻子才会这么笨吧?这明显是有人与郭公子有仇,又知道范公子与郭公子前些日子在酒楼上的龃龉,所以才刻意误导郭公子,以为行凶的是范公子。” 几句公子公子下来,倒也说的有理。只是一旁微笑默然站着的范闲听见他说——傻子才会这么笨,不由尴尬地咳了两声。而坐在轮椅上的郭保坤早已忍不住,痛骂道:“休想巧辞狡辩!这个私生子仗着范府权势,根本不将王法看在眼里,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听见私生子三字,郑拓的脸一下就阴沉下来,深深觉得少爷将对方揍到轮椅上,是个很英明的举动,冷冷说道:“郭公子身为宫中编纂,还是注意下自己的言辞,虽然知道您是心中有气,但这气也不能乱发,毕竟您是太子近人,伤了宫中体面,就不好了。” 这话一是刺郭保坤,二来也是暗暗点明,如果论起权势来,范府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身为太子近人的郭家,郭保坤前面的那番话自然是站不住脚的。果然,栅外百姓议论纷纷,已经有更多的人相信范闲是无辜的。 范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却是对郑拓十分佩服,自己昨夜安排的一些事情,都被郑拓利用上了,并没有什么遗漏。说来奇怪,宋世仁这个状师倒不像郭保坤那般着急,他微笑说道:“府尹大人,我家公子受了伤,可否先行下去休息?” 梅执礼点了点头,让衙役带着下人将犹自愤怒不已的郭保坤领到后面去了。这时候,宋世仁才转过身来,对着范闲与郑拓行了一礼,说道:“如此说来,范公子是不肯承认打人之事了。”不知为何,郭保坤离开之后,他的脸上神采就显得张扬了许多,似乎觉得马上才会是真正的战场。 郑拓和范闲同时一笑,没有说话,开玩笑,牛栏街那么黑,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你拿什么证明是我们打的人?而且状纸上说的清楚,郭府的家丁护卫都被迷药弄昏,如果你再让他们来作证“打人者范闲也”,也没有人会相信。就连梅执礼也是皱了皱眉,将宋世仁唤到前面,低声说道:“今天就先这样吧。” 宋世仁却是一拱手,皱眉道:“郭公子堂堂编纂,当街被打,这是何等大事,岂能草草结案。” 梅执礼一怒,说道:“本官何曾说过结案?只是押后再审,你郭家只说被打,总要拿出打人的证据来。”自古刑不上大夫,就算范闲不是秀才,估计京都府衙也不可能对他用刑,所以要让范府自己开口,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料宋世仁回过身来问道:“范公子昨夜一直都在府中?” 郑拓应道:“正是,阖府下人可以作证。” 宋世仁冷笑道:“传人证上来。”梅执礼这才知道还有变数,点点头,便有郭府的人带了一拔儿人上了堂,这些人打扮服饰各异,职业也不一样,有卖汤圆的,有打更的,有在街口等生意的轿夫,甚至还有一个暗娼,不一而足。 郑拓微微皱眉,感觉有些不妙,旁观的人群却是好奇道:“这是做什么?” 第二卷在京都 第三十七章 宫中 第三十七章 宫中 宋世仁一开口,众人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些人都是京都夜里在街上讨生活的人物,经过宋世仁一番盘问,这些人恭谨供认,昨天曾经见过范府的轿子从靖王府出来后,并没有回府,而是往城西去了,然后半夜的时候,又神神秘秘地抬了回来。 范闲微微眯眼看着场中,有些佩服郭家的能力,居然能在半天的时间内,找齐这么多曾经看见过自己的人。郑拓见他毫不担心,心头有些着急,压低了声音说道:“呆会儿死都不承认,就说这些人是郭家用钱收买的。” 范闲叹口气说道:“郭保坤确实被打了,伤情这么惨,难道就因为想冤我,就花钱做这么多事?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郑拓想不到大少爷居然会站在敌方考虑,一时间愣住。 这个时候,宋世仁的唇角浮起一丝嘲讽之意,望着范闲:“范公子昨夜不是在府中吗?为何京都有这么多人都曾经看见您并没有回府,敢请问范公子,半夜逡巡京都夜街之中,究竟是做什么去了,需要如此鬼鬼祟祟。” 京都府尹梅执礼皱眉望着范闲,看他准备怎么回答。 公堂之上一片沉默。 范闲叹了口气,面上多了一丝窘迫,一丝被他人发现了秘密的尴尬笑容,轻声回答道:“昨天夜里……我在醉仙居过的夜。” 醉仙居是什么地方大家都清楚,一想到这位少爷是在青楼过夜,那行事如此鬼祟似乎就有了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旁观的人群齐声噢了一声,哄笑了起来,笑声里自然不免有些讥笑范闲的句子。梅执礼听见这个解释却松了一口气,而宋世仁依然微笑着。不依不饶问道:“醉仙居?敢问范公子可有人证?” “司理理姑娘可以作证。”范闲有些尴尬说道。 宋世仁顿了一顿,忽然嘲讽笑道:“是吗?可是……司理理姑娘今天已经离开京都,前往苏州,这事情未免也太巧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怕理理姑娘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范闲抬起头来,双眼盯着宋世仁,这才知道郭府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把那位司理理姑娘逼出了京都。看来对方是早有准备。看他无语,宋世仁成竹在胸,对梅大人行礼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范公子打人在先,伪供在后,还请大人将这犯人押监待审。” 安静了一会儿的郑拓忽然笑道:“这话说的何其堂皇,难道就因为我家少爷夜晚出游,便要被栽上如此大地罪名?”宋世仁逼问道:“既然范公子出游。敢请教先前为何先生说范公子整夜呆在府中?” 郑拓自如应答道:“这眠花宿柳之事,名声总是不好听的,所以先前才不得已……”宋世仁笑着截断了他的话:“眠花宿柳?如今这花在何处?柳又在何处?” 他向四周一拱手,朗朗而道:“郭公子与范公子前日意气相争,昨夜便遇袭。贼人嚣张之际,自承范闲,范公子昨夜整夜未回,却说不清去处。试问这真凶是谁?岂不是一目了然之事。” 梅执礼冷冷看着这个状师,心想这种案子就算你说破天去,难道还真以为是一般的刑名官司?不免将这个有名的富嘴看低了几层,转头问道:“范闲,你可有佐证,证明你昨夜的下落?” 范闲想了想,笑了笑;“其实……昨天是与靖王世子一起胡闹去了,不知这算不算证人?” 既然靖王世子都扯了进来。这案子还审个屁,梅执礼满脸黑气地将两边人喊到前面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宣告此案暂告一个段落,范闲留京待察,不准出城。郭家自然不干,但奈何对方这人证份量太重,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只好回府再行商议。旁观的京都民众。发现竟然是这样无聊的结局,尚书家和侍郎家都没怎么闹起来就结束。发一声哄后各自散了。 范闲和郑拓走出府衙地时候,有些意外地发现那个宋世仁正在外面等着自己。 “范公子。”宋世仁微笑行礼。 范闲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还了一礼。 宋世仁轻声说道:“郭家与我有恩,所以今日不得已,得罪了。”范闲忽然想到一椿事,皱眉问道:“司理理姑娘真的离开京都了?” 宋世仁一出公堂之后,再看这贵公子就显得无比恭谨,应了声是。范闲盯着他的双眼问道:“是你做的,还是郭家做的。”宋世仁有些惊奇,说道:“我本以为是范公子遣她出京……难道,昨夜您真的在醉仙居?” 范闲苦笑道:“难道你真以为是我打的郭保坤?”这个时候案子暂告一段落,双方说话却依然有些不尽不实。几句话说完之后,宋世仁就转身上了一抬小软乘,离开了京都府的衙门。 范闲看着那边好奇道:“已经得罪了,何必再来示好?” “宋世仁是个聪明人。”郑拓笑着摇摇头,轻声说道:“少爷在府中可没说是和靖王世子一起喝花酒,宋世仁玩了这么一出,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范闲笑了笑:“大家都知道,公堂之上只不过是过场,这么紧张干嘛?” 郑拓摇头叹道:“不论这事后面如何发展,算是把郭府得罪完了。” “总是要得罪人地,干脆拣个能得罪的得罪一下。” “少爷,您的……花名、诗名……估计一天之内就会传遍京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佩服佩服。” “客气客气。” 重重深宫之中,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朱红色的高墙无来由生出一股压迫感。殿后园子中,一个慈眉善目地老太太正半闭着眼睛听身旁的女官说着什么,在她身前有两名贵妇正侍候着。石桌上奇果异蔬杂陈,其中一位贵妇长相端庄,凤眼朱唇,眉眼间全是小意与克制,她剥了一个果子,小心喂老太太吃了。 “皇后啊,怎么是你。”老太太睁开眼睛,看见是她递过来的果子。笑着怪道:“这些事情让那些孩子做去,你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又怎是做这些事情地人。” 贵妇温柔一笑道:“这孝道是无论如何也要尽地。” 原来这位贵妇便是如今庆国的皇后,那她服侍的这位老太太,自然是皇帝陛下的生母,当年的诚王妃,如今的皇太后了。只是不知坐在另一旁的那位宫装妇人又是什么身份,居然可以与皇后并排坐着。 “不用念了。”皇太后轻声对女官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所有地宫女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了两位老嬷嬷。皇太后闭目养了会儿神,问道:“先前听那个范家孩子地几首诗,你们觉得如何?” 皇后微笑说道:“孩儿也不大懂文字上的高低。只是听来似是好的。” 太后呵呵一笑道:“岂止是好,那首徒有羡鱼情倒也罢了,那后一首万里悲秋常作客,又岂是一般才子所能写的出来的……只是……”见太后住嘴不语。皇后凑趣问道:“只是如何?” 太后叹口气道:“只是句子里悲郁气太重,而且小小年纪,怎么写出这种老人气味儿来,只怕那孩子也是个福薄之人。” 听见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位贵妇竟是嘤嘤切切哭了出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这么伤心。皇后赶紧安慰道:“太后也只是这般一说,若那个叫范闲的真个福薄,太后随便指甲里挑些福缘给他。不也就填起来了。” 太后也是最烦她哭哭啼啼,满脸不高兴说道:“我就生了三个孩子,皇上自不必说,李治虽然贪玩,但总也知天乐命,倒是你这丫头,这哭了几十年了,还没有哭明白。真是……”毕竟是自己地亲生女儿。加上女儿这一生凄苦无依,也不好说重话。 贵妇嘤嘤切切哭泣说道:“我那孩儿已是个福薄地人。皇帝哥哥偏要她嫁给范家那个更福薄地孩子,这日后可怎么办?晨儿的病若是没有起色怎么办?”原来这位柔弱至极,一昧哭泣地贵妇,竟然就是范闲可能地丈母娘,一直未嫁的长公主殿下! 太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晨儿的病根子,就因为你这个当娘的没给她积福,如今还好意思说这些嘴!那范家地孩子怎么了?一说要给晨儿冲喜,二话不说就把孩子从澹州接了回来,不说那也是个没名没份的可怜娃,只冲着范建对咱们皇家这份心,你也不该说范家的不是。” 旁边的宫女早就退走,只剩下几个老嬷嬷束手肃立,就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太后气的胸膛不停起伏,皇后赶紧上来揉着,太后将皇后的手拿开,语气略缓了一些说道:“再说了,晨儿总是要嫁人的,她这个身份,朝中名臣大将之子,谁要娶了去,也不见得过得好。这个范……范什么来着?” 皇后赶紧提醒道:“范闲。” “对,范闲,你先前也听了,确实是个有才的孩子,配上晨儿,也不算委屈了她。”太后喘了两口气说道:“而且陛下已经准了这门亲事,你再来我这儿闹,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卷在京都 第三十八章 耳光 第三十八章 耳光 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如今的皇帝陛下即位后,即封为永陶长公主,从诚王府时期,一直到宫中,这位公主极受宠爱,但性情却没有沿着飞扬跋扈的路子走,而是往哀切的绿色湖水里越陷越深,动不动就伤春悲秋,因飞花落泪,因东去之川涕然——当然,这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表露出来的某种性格特征。 她幽怨地望着太后,说道:“皇帝哥哥也是的,许配给哪家不好,非要许给范家,明知道范家和宰相大人……” “你们先出去。”太后忽然睁开双眼,压低了声音却十分威严地说了两个字。嬷嬷们面无表情,安静地退了出去。 “啪!”的一声,长公主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红红的掌印,她满眼恐惧地看着面前的母亲。太后咬牙寒声说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我的面前提那个人!你不要脸,我们皇家还是要脸的!当年若不是你用自己这条命护着他,我早就把那个人给杀了!” “这么些年了,我不曾让他见过晨儿一面,但我并没有给他设置过任何障碍。”太后的慈祥此时早已不知去了何处,满面寒霜,“因为我知道,当初他想娶你,是你自己怕误了他的前程,所以不嫁……好!你要给他前程,我就给他前程,如今他已经是百官之首,你也应该了了当初的心愿,但是……我不允许你和他再有任何瓜葛,而在晨儿的婚事上面,姓林的一家,不可能有任何的发言权,明白了没有?” 长公主擦掉眼泪,努力地笑着。声音却有些颤抖:“知道了。” 太后接着转了过来,看着皇后,淡淡说道:“皇帝忙于政务,像这种事情,就该你多操操心,自家子女的婚事,你多操办操办,不过皇帝既然将晨儿许了范家。你就不要多管了。” “是。”皇后早已被刚才那幕震慑了心神,赶紧低头应道。 “皇后啊,你也不要老在哀家身边服侍着,有空闲的时候,还是要多陪陪皇上,为陛下解忧。”太后的语气温和了许多,言语间地鼓励意思很明显。 皇后苦笑了一下,也应了下来。忽然间她的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 太后哪有不清楚这些人心思的道理,轻声说道:“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皇后看了一旁还在擦拭泪痕的长公主一眼,低声说道:“洪公公先前派人来说,今天京都府衙里在审一件案子。” “噢?什么案子。居然连那条老狗都感兴趣。” 皇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母后,这事儿其实京里的人都感兴趣,因为这桩案子晨间便在府衙里闹了起来,一直拖到先前才有了个结果……听说是礼部尚书郭攸之的独子郭保坤。状告范府的那位,说那位昨夜将郭保坤拦街痛打了一番,还吟了一首诗,这诗……先前母后也看了的。” “噢?”太后十分诧异说道:“万里悲秋常作客打人了?” 这话一出,旁边地皇后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连长公主也破涕为笑,说道:“母亲说话真是风趣。” 太后笑道:“不是我风趣,是那个范闲有趣。这才入京几天,怎么就把尚书的儿子给打了,快给哀家说说,这府衙上面又是怎么个场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道:“京都府没敢用刑吧?这要打坏了,十月份怎么成亲?” 皇后噗哧笑道:“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虽然范闲不是什么正经出身,但毕竟是司南伯的骨肉。胸腹中又有才学。早就有了秀才出身,不可能被打的。” “那就好。”太后说道:“那郭保坤是不是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那些人?” 不知道为什么。皇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安,低声应了声是。果然,太后哼了一声说道:“那些小兔崽子,只会劝掇着承乾走马弄鹰,都是一肚子坏水,不消说,那个范闲一定打的好。” 长公主地表情不动,心情却很复杂,万万料不到母亲竟是不问缘由,便认为范家私生子打的好,但她先前才被掌掴教训,这时候是无论如何不方便开口的。好在皇后小意说道:“那位郭编纂倒也有几分才名,这样当街被打,总是有些说不过去。” 似乎查觉到皇后与自己的想法不大一样,太后没有什么反应,淡淡问道:“案子审的结果怎么样了?” “范闲搬了靖王世子出来当证人,所以京都府衙没办法,只是暂时押后再审。” “弘成给他作证人?看来这个小范闲还些人缘。” 皇后心中暗喜,知道太后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但实际上最厌烦百官与皇族之间过于紧密地联系,但她也知道事情要讲分寸,不可能说的太多,便将话题转了回来:“听说郭编纂被打的那天晚上,范家公子与世子正在流晶河上……逗留,所以这件事情应该与他无关。” 皇宫后花园里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太后忽然起身说道:“有些乏了。”外面的嬷嬷宫女们赶上来扶着,一大帮人往回宫地路上走去。 看着皇太后的舆驾缓缓转入宫墙之后,皇后和长公主才立起身子,对视一眼。皇后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看来太后虽然很不高兴范家子宿娼,但口风却没有松动。只怕半年之后,晨儿就真地要嫁了。” 长公主叹了一声气说道:“我只是担心那范闲的人品,不过……”她望着皇后,柔弱不堪的神情似极了河畔垂柳,轻声说道:“范家与靖王府关系好,皇后娘娘还是小心一些。” 皇后心头一凛,知道对方是提醒自己,如果那个姓范的小子真的娶了对方的女儿,而陛下又真地将内库那路地生意交给范家打管,那范家父子二人,一在户部,一在内库,就等于掌握了庆国大数的银钱来往。而如果范家因为靖王府的关系,真的倒向了二皇子,只怕太子……她皱了皱眉,心想自己那儿子虽不成材,但毕竟是陛下唯一嫡出,难道陛下此举有什么深意? “不要想太多了。”长公主安慰道:“您也知道,这两年我也很少管内库的事情,监察院也一直有人手看管着,范家毕竟身份不够,那个叫范闲的,就算真娶了晨儿,也不可能真正地掌住内库。” 皇后皱眉说道:“我现在只是很疑虑,范建那个老家伙究竟给皇上灌了什么迷汤,竟然说动了陛下。” 长公主微笑说道:“娘娘应该也很久没有召柳氏入宫了吧?” 皇后面色一寒,说道:“那个女人嫁给范建作妾,看似愚蠢,但实际上心里狡猾的狠。四年前你出主意去杀澹州的私生子,结果却让柳氏出地头,她一定对我们怀恨在心,再想诱她出来当挡箭牌,只怕不容易。” “那又如何?”长公主嫣然一笑,三十多岁地人皮肤依然保持的非常好,“难道她敢多嘴说些什么?再说了,我与柳氏从小就认识,知道她是个极喜欢钻牛角尖地人。” 皇后忽然皱眉道:“说来也奇怪,为什么陛下四年前就决定要把内库交给范家来管?如果不是事情出的急,当时也用不着行险。”长公主柔柔弱弱说道:“皇帝哥哥不喜欢我与你关系太好,所以早就决定让我从内库里脱手……不然也不会从一开始就让院长大人派人驻守在我那里。” 她接着叹息道:“这满朝文武百官,不论清愚,总有法子可以控制,可就是那位陈院长大人,一心忠于陛下,将院务打理的滴水不透,我们竟是没法子安插进去人手。” 皇后听着这话,不易察觉地皱皱眉:“身为臣子,忠于陛下是理所当然之事,我们暗中安插人手,也是担心主上被奸臣蒙蔽,陈院长忠心天日可鉴,这不用多说什么。”长公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柔声道:“是啊,不过这些年监察院追查那件澹州的刺杀案子,一直没有停止,看来是陛下下的严令。” “这是自然。当时陛下酒后看见你的女儿,十分欢喜,当场收为义女,将她指给了范家,这件事情只有宫中几个人知道。”皇后回忆着四年前的那一幕,冷冷道:“结果不出一个月,澹州就有了刺客,这事儿虽然没有掀开,但监察院却是清清楚楚,陛下怎有不知道的道理?他自然不会在意那个私生子的死活,但很在意在这皇宫之中,竟然有人敢将他的话泄露出去。” 第二卷在京都 第三十九章 太后圣明 第三十九章 太后圣明 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怯色,愁苦道:“四年了,监察院居然还不放松,真怕哪天被查了出来……听说陈萍萍大人回家省亲,一直不肯回京,如果……他真的就甘心养老,那就好了。” “不见得。”皇后冷笑道:“你不要忘了四年前,是陈萍萍入宫与皇上谈了一夜,才让皇上收回了指亲的旨意。前些日子陈萍萍回乡省亲,范建趁机入宫,皇上才又将晨儿指给范闲,又明说了将来你不要再管内库的事情……如果陈萍萍现在人在京都,只怕这门婚事还有变数,说不定就真随了你的意……或者说,随了宰相大人的意。” 长公主掩嘴一笑说道:“皇后这话说的,如果这门亲事不成,您也应该高兴才是,毕竟二皇子就会少了一条捞银子的门路。” 皇后微笑道:“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其实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两个孩子结亲的事儿,成与不成,与本宫关系不大……母后也说了,以后孩子们的婚事我可以操操心,这范家的事情我就不操心了。” 长公主面色微变,却依然笑着说道:“娘娘说的有理,那我这做母亲的,就更没有什么好急的了,虽然那个范闲出身不怎么光彩,但这些日子看来,倒也有几分才学,再说晨儿的精神这些天似乎有了些起色,说不定还真是喜事将近,带来的好处。” 两位庆国最有权势的女人,就这样安静对坐着,饮茶闲叙,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两个人谁都不愿意松动自己的心防,谁都不愿意去做那件事情——杀死范闲,婚事自然告吹。范家后继乏力,二皇子没有了支持,宰相高枕无忧,长公主依然病弱不堪地管着内库,为有需要的人提供源源不绝的银子——只要死一个人,似乎困绕皇宫权力分配的困局便会迎刃而解。 但偏偏,却没有人愿意出手,毕竟不是四年前。毕竟京都不是澹州,这里有无数双眼睛,就算是皇宫里面地人,也不可能再用暗杀这种手段来对付一名大臣的儿子,尤其是在这种敏感的时期,而且……毕竟柳氏这一辈子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阴水沟里。 太后寝宫之中,那位看上去年高德劭的老太太垂下自己花白的头发,感受着身后那双稳定的手正在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低声说道:“为什么我会生这么蠢的一个女儿?” 身后那人微笑说道:“可您还是最疼长公主,不然当初也不会让皇上做出那样地安排,也不会帮宰相大人暗中做了那么多事。” 太后叹了口气,说道:“林若甫这个人,真不知道是他负了我那儿。还是我儿害了他……对了,你这条老狗眼睛毒,说说看,皇上到底为什么要让范家那小子娶晨儿?” 那人声音有些犹豫:“郡主也到了该嫁的年龄。而且身体确实也怕难以好转,许给范家倒是合适,不过婚事只是其表,关键还在于陛下那道模棱两可的口谕,这样大一笔产业,就让一个外姓人来管,莫非……陛下觉得皇后与长公主太过亲近,又对太子真的不满。所以剥了长公主的权,准备让二……”他忽然发现自己虽然服侍了太后几十年,但在这件事情上发表的意见已经太多了,所以住嘴不言。 太后微怔,脸上像菊花瓣的一样的重重皱纹渐渐铺开,说道:“国事陛下管,家事我管,那这件事情我就不管了。” 那人谄媚说道:“太后圣明。” “这件事情你做地很不聪明。”司南伯范建在书房里冷冷看着自己的儿子。 范闲苦笑着。白天的时候就知道。一定逃不过这轮责问,也不多作解释。只是老实认错。 “你不是一个蠢人,郭保坤身边也没什么厉害人物,如果你真要打他一顿出气,为什么会露出这么多马脚?”不等范闲解释,司南伯又冷冷说道:“不要说什么,打人不报名,等于没出气的废话!” 范闲知道是柳氏向父亲传述自己白天的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见他脸上干净无比地笑容,范建便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了,叹着说道:“说说吧,闹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 范闲想了想,回答道:“一是昨儿夜里与靖王世子喝了顿酒,觉得这朋友可交,借着打架这事儿,把他和自己绑在一处,将来身后有靖王府这个靠山,不论做什么事情,总是方便些。”说完这句话,他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的眼神,发现没有什么异常,才继续说道:“二来郭保坤这厮欺人太甚,我得让他知道我是不能惹的。” 范建冷笑了一声,说道:“这第二条理由说得过去,但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你打心里抵触那椿婚事,所以想自败名声,好让宫里踢你出局。” 范闲没想到根本没有瞒过父亲,微微一怔,思琢着该如何解释。 范建又冷冷说道:“而我先前说你不聪明,也就是因为你拖了靖王下水。要知道郭家是太子那派地人,靖王世子却是二皇子那派的人,你打郭保坤,拉靖王世子,这事儿落在别人眼里,岂不是要说我们范家已经投靠了二皇子?” 范闲装作吃惊道:“庆国上下都知道,父亲与靖郡王交好,妹妹与柔嘉郡主也是打小的朋友,两家关系之亲密,甚至可以说是官场之上的异数,难道……您……?” “不要忘了,你奶奶当年是陛下的乳母,这靖郡王也是她带大的,那时候陛下忙于别的事情,所以都是由我带着玩,两家的感情自然极好。”范建哼了一声说道:“但私交是私交,公务是公务,国事乃国事。这宫里地事情,又岂是我们做臣子可以议论的?太子如今依然是太子,一国之储君,如果陛下万年之后,我们范家当然要忠于太子。” 范闲听出这话里的病来,笑着说道:“太子如果不是太子,那又怎么办?” 说来奇怪,听着儿子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司南伯范建却没有丝毫吃惊,也没有教训他,只是淡淡说道:“这只有陛下才能做决定,任何在陛下没有决定之前就站了阵营,都是错误的做法。” “孩儿明白了。”范闲终于得到了痛打郭保坤后想要的一个结果,“范家不站在太子一边,也不站在二皇子一边,只是站在……陛下这一边。” “不错。”范健寒声道:“如果不想站错队,就不要急着抢站,而且只要你永远站在最强者的一边,你就永远不会犯错,而这整个天下,最强的自然就是陛下。” “万一陛下驾崩了呢?”范闲不怀好意地看着父亲,知道他对那个皇帝确实忠心耿耿。 “陛下春秋鼎盛,比我年纪还小。”范建微笑道:“将来是将来地事,是你们这一辈人地事。” “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能够轻松地从公堂上走下来,我们与郭家今天在朝廷里暗中交了多少次手?大理寺,刑部,吏部,到处都可以看得见我们两家的影子,郭家最后甚至还找到了监察院,如果不是陈萍萍不在,说不定你今天真地回不来了。” “陈萍萍?”范闲皱了皱眉,对这个名字实在是很耳熟,当然知道对方便是整个庆国阴暗力量的掌权者,但是明知道范家与监察院之间的亲密关系,所以他有些纳闷:“为什么陈萍萍在,我就回不来了。” “因为他反对你娶长公主的女儿。”范建冷冷道:“这次急召你入京,就是因为陈萍萍回乡省亲,无法在陛下面前说话,才让你入京赶紧确定这门婚事,倒不完全是因为那位姑娘的病情。” 范闲望着父亲问道:“费介是我的老师,您与陈院长的关系也一直密切,为什么他会反对?” “不对,在外人看来,我与监察院之间并没有太深的关联。”范建淡淡说道:“至于他为什么会反对,很简单,因为就某些事情的看法上,我和他有分歧,所以会导致完全不一样的判断。” “什么看法。”范闲盯着父亲的双眼,一丝都不游离。 范建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这孩子一部分的事实:“陛下不喜欢太子,但是皇后与长公主亲近,而长公主掌管着内库的银钱出入,这是一笔暗帐,很容易从里面取出银子,这个事实让陛下很不放心。” 范闲心头大惊,说道:“原来……陛下是怕东宫有变?” 第二卷在京都 第四十章 探未婚妻去 第四十章 探未婚妻去 司南伯府的书房里,并没有宫廷阴谋即将大展开的铁锈味道。 范建笑了起来,心想面前这孩子虽然聪明,但政治斗争方面的经验确实是太少了些,看来以后要慢慢地教:“陛下这一生都是马背上过来的,怎么会怕这些,只是他并不愿意看到自己父子反目,所以借这个事情警告一下后党。” 后党?就目前看来是皇后、太子、长公主……或者还有宰相。范闲继续问道:“皇帝陛下应该有更好的方法解决这件事情,您以前说过,内库的产业一向有监察院监管,为什么会选择我?” “很简单。”范建望着他,眼光却像是望着极远的地方,像是望着另外一个人,“因为我建议他选择你。” 范闲眉头一挑,知道父亲不会再作任何解释,所以转而问道:“那为什么陈萍萍会反对?” “因为他建议陛下不选择你。”范建说道:“陈萍萍一直认为,你应该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堂堂监察院院长也如此关心自己!范闲忽然想到了监察院门口的那个石碑,终于忍不住心中强烈的疑惑,问道:“为什么……监察院门口……” “会有你母亲的名字?很简单,庆国当初本来就没有监察院。你母亲当年说,有监察院吧……”范建笑了起来,似乎心中十分快意,“所以,庆国就有了监察院。” 范闲的心脏跳的比袋鼠还要猛,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想到了前世很熟悉的那句话——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父子二人的对话在继续,范闲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当初那个叶家拥有何等恐怖的势力,在庆国东征西伐陷入财政危机的时候,是叶家一手撑住了摇摇欲坠地朝政,而目前令百官惊悚,被皇帝陛下用来“团结”整个庆国力量的监察院,居然是母亲当年建议设立,并且从建院之初的机构设置到庞大的支出。全部是由母亲一手处理和提供。 难怪监察院的门口写着叶轻眉这个名字,难怪自己从小就在监察院的注视下长大——范闲注视着父亲,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叹道:“父亲,我说句话,您可别生气。” “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对你发过脾气?”范建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脸上带着一丝有些诡异的笑容。 范闲想了一下措辞。最终发现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苦笑着直接说道:“我现在真的很怀疑……老妈当年是怎么看上您地。” “哈哈哈哈,不要忘记你母亲的名字……”司南伯范建好象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笑的这么开心了,挥挥手,让他离开了书房。 范闲走到园子里。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忽然明白了,叶轻眉,叶轻眉……看轻天下须眉。 “父亲没有责怪你吧?”范若若担心地望着哥哥,其实她与范闲长的并不相象。唯一最相似的就是长长的睫毛和白皙的皮肤。 范闲苦笑道:“责怪,并不是教育当中最可怕的一个环节,最可怕地,其实是长时间的思想交流。父母们总以为应该和自己的孩子进行思想上的对话,却不知道,这是最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正青春年少时,却要被迫亲近陈腐气十足地裹尸布。” 他这是想到刚才看到的一幕有感而发,过花厅的时候。看见范思辙正满脸不耐烦地听着柳氏训话,柳氏看见他之后才住了嘴,他厚着脸皮把范思辙带了过来。 范若若叹息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她忽然想到白天在京都闹地沸沸扬扬的那桩案子,好奇问道:“哥哥,你曾经说过,如果做一件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那背后一定需要一个很明确和强有力的理由。今天你上京都府打官司,肯定有什么原因。” 范闲点了点头。 范若若没有问原因到底是什么。只是问道:“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范闲笑了笑说道:“还算比较满意。至少知道了父亲究竟在朝廷里面怎么站的队,知道了原来范家在朝廷里的影响力比我想像的还要大很多。至于你能猜到地那个原因,我就不知道效果了,毕竟我不可能变成一只蚊子,去偷听宫里那些大人物的对话。” 范若若嗔怪道:“若是为了这些事情,也不需要行险吧。” 范闲笑着解释道:“反正是拿定主意要打那个姓郭的小匹夫,顺便看一看京都里的水有多深也是好的。” “喂!我听不懂啊!”在一边听了半天的范思辙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范若若微笑着拿出戒尺,范思辙嚷道:“听不懂也要打?”范若若的笑容压迫感十足:“说过多少次,要叫大哥。” “我知道错了,大哥。”范思辙小小年纪,但是骨子里的奸商思维让他绝对不吃眼前亏。 范闲好笑看着他:“我看你今天修改后地计划书,觉得你实在是有些天分,怎么会连我和你姐姐说地话都听不懂?” 范思辙愤怒嚷道:“什么裹尸布,教育环节的,谁知道你们有这么多古怪词儿……不过最后那句倒是听明白了。”他恨恨道:“喂……错了,大哥,那姓郭地王八蛋上次在酒楼上欺负我,你就该打了,怎么一直拖到昨夜才打……不管,下次再有这么好玩刺激的事儿,你一定得带我去。” 范闲苦笑望着他,心想你别老想扮演街头小霸王成不成? 他们兄妹二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旁边眼睛骨碌碌转着的范思辙,这是范闲的决定,一方面是借此让柳氏明确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以免将来因为双方信息对流不畅而导致擦枪走火,就像是前世中美军事交流,哪方演习总得派个观察员不是?范思辙自然就是观察员了。另一方面是想让这个顽劣的弟弟逐渐适应……这范家三宝的氛围,范闲相信潜移默化所养成的某种习惯,会让某些人在做出某些决定前,进行更多偏于光明方面的思考。 等范思辙去睡后,范闲转过头去问妹妹:“约好了吧?” 范若若点点头,嫣然一笑道:“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如果让京都里的人知道,你居然这样着急要去看新媳妇儿,只怕都会笑死……而且说不定会让很多人不高兴。” “不管了。”范闲有些恼火地挥挥手,“我得先把这件事儿确定一下。” 一大清早,京都守备叶府的马车就停在了司南伯府的门口,马车上,叶灵儿略显焦急地等着。过了一会儿,范若若领着一个面色腊黄、略微有些驼背的年轻人从府里走了出来,叶灵儿眼睛一亮,迎上前去。 叶灵儿裣衽一礼,说道:“有劳范小姐了。”接着转身向那个略有些驼背的年轻人微笑问道:“先生便是费大人的学生?” 年轻人笑了笑,腊黄色的肤色配上眼角的几丝皱纹,看上去精神不怎么好。他拱手回应道:“正是。” 叶灵儿说道:“辛苦先生了。” 年轻的医生笑了笑,礼貌回答道:“病人要紧,我们还是快去吧。” 叶灵儿与范若若上了头一辆马车,年轻的医生上了后一辆,他坐在座位上,发现这马车极为宽敞,与京都里常见的样式区别很大,里面也没有多余的装饰,看来这叶府终究是沙场出身,始终有些肃气。年轻医生自然就是范闲,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在若若的眉笔粉底帮助下,化了一个妆,这还是小时候跟费介学的些皮毛,但看起来效果似乎不错。 其实他的信心最主要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在京都已经有了小小名气,但真正见过自己的人还是少之又少,至少那位叶灵儿和林家小姐没有见过。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的林家小姐,范闲的心跳骤然加速,不论今后如何打算,毕竟现在名义上对方是自己的未婚妻,而自己心中一直记挂的白衣姑娘显然也是豪贵家庭出身,想要一妻一妾,那基本没门,看来自己得做出某种选择。 随着马车的前行,范闲也越来越紧张。因为马车前进的方向,就是皇家的别院,是那位林家姑娘——自己的未婚妻目前居住的地方,他今天冒充大夫,这本身就是极荒唐的事儿,但是一想到鸡腿,一想到叶家,一想到——所谓妻子,便是这辈子要和你在枕头上面对面喷气的角色,由不得范闲不小心谨慎却又大胆荒唐,就和来京都前想的那样,不论怎的,都得先看看,可爱不?漂亮不?萝莉不? 第二卷在京都 第四十一章 登堂 第四十一章 登堂 前一辆马车里,叶灵儿与范若若在说着话。“真是麻烦你了。”叶灵儿脸上忽然有些犹豫,“不过那位真是费大人的学生?看着很年轻。” 范若若笑了起来:“我知道,这大夫总是老的好,但今儿也只是让他去看看,毕竟费大人的医术可是连御医都很佩服的,我们家与费大人有些关系,让他去瞧瞧总没有什么坏处。” 叶灵儿一想也是这么回事,林家姐姐的肺痨始终没有哪位医生能拿出真正的法子来,宫里曾经传过费介,谁知道费介巡边去了,一时半会儿又回不来,今天能找到费介的学生,也算是运气不错。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问道:“若若,听说昨天你哥哥被人给告了?” 范若若心想你此时问这个干什么?好笑回答道:“是不是又给我哥加了一条罪状?” 叶灵儿冷哼道:“这次我承你的情,但是对于你那哥哥,我是没半点儿好感,男子汉大丈夫的,竟然像个面团似的,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也不知道有点儿自己的意见。” 范若若心里一乐,心想如果自己哥哥真地有了自己意见,这门婚事自然不成,到时候还不知道谁不高兴,却不会说什么,微笑着回应道:“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早就应该清楚,很多事情都会身不由己的。” “可是你哥也太胡闹了吧?明明都要娶林姐姐了,居然还去……还去眠花宿柳,这让林姐姐的脸往哪儿放?”叶灵儿想到最近的这些传闻,怒上心头,恨恨道:“不止如此,还当街打人,这种品性……若若你不要生气。你说说,如果让你嫁这样的人,难道你肯甘心?” 范若若叹了口气,心想,那有什么不甘心的?转而说道:“所谓流言止于智者,这些外面人胡嚼的东西,你理会做什么?我家兄长也不是一个一昧蛮不讲理,四处风流的人。” 叶灵儿冷笑道:“还不是?你知不知道从昨儿起。京都里地人都是怎么称呼你哥的?” “怎么称呼?”范若若睁大了眼睛,好奇问道,她确实很想知道京都里的大众们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与众不同的兄长。 “说他是……范府那个打黑拳的!”叶灵儿气呼呼说道,“你看看,你看看别人怎么看你哥。” 范若若掩嘴一笑,也说道:“那里知不知道我哥还有个绰号?” “什么?” “太后曾经说过:万里悲秋常作客又打人啦?”范若若忍住笑意,“万里悲秋常作客,这个绰号是不是长了些?” 叶灵儿知道对方是在告诉自己。那个叫范闲的人不仅会打黑拳,也作得一手好诗。她哼了两声,也不可能反驳宫中太后的意见,很明显太后很欣赏范闲作的这首诗。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驶进了离皇宫不远地一个安静院落,院外明显可以看到有许多宫中的侍卫。腰边系着式样简单,却方便拔出的短刀。 下了马车,叶灵儿熟门熟路地便要往里走,不料却被门口侍卫拦了下来。叶灵儿好奇说道:“怎么了?” 侍卫为难说道:“叶小姐进去自然无妨。” 叶灵儿气极而笑。拉着范若若的手说道:“这是司南伯家的小姐,京中大大有名的才女。”她瞪了范若若一眼,“万里悲秋常作客的妹妹,难道还不能进去?” “万里悲秋常作客是谁?”侍卫大人碗大的字能认得一锅,当场就傻了眼。万里悲秋常作客本人,这时却躲在叶灵儿地身后苦笑着。 叶灵儿噗哧一笑,心情好了许多,解释道:“今天请了位大夫来给姐姐看看。你难道还拦着?” 侍卫转过头去,看见那个脸色有些难看,身体有些佝偻的医生,心里想着,好家伙,自己的身体都整成这样了,还敢给郡主看病?但这话说不出口,毕竟要给叶家小姐面子。这宫中的侍卫有几个不和叶家有或多或少的师门关系?他苦笑着说道:“叶小姐。如果您早前给大人们说一声,我肯定不敢拦您。也不会拦这位大夫,但今天确实不行,您看您请地这位大夫又没有在宫中上册,这就去治,万一治出个好歹来?……” 范闲低着头,心里有些着急,不会辛辛苦苦跑这一趟,最后连林家小姐的脸都见不着,就要撤了吧?他却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种的果,今日得的因。上次他糊里糊涂地闯入庆庙,与宫典对了一掌,整个皇宫地侍卫都被洪公公和大统领骂了个狗血喷头,所以如今才会禁戒的如此森严。 “瞎说什么呢?这位先生可是监察院费大人的学生。”叶灵儿瞪了侍卫一眼。 侍卫一听到费大人三个字,再看向范闲的目光就开始油然起敬,悄无声息地退后半步,却想到了一件事情皱眉道:“费大人的学生?怎么好象从来没有听说过。” 叶灵儿也想到了这一点,心想以费大人的医术,他的学生应该很出名才对,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狐疑地转身,望了一眼范闲。范闲却是早有准备,满脸阴沉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来。 腰牌是监察院的腰牌,没有人能仿冒,或者说天下地能工巧匠没有人敢仿冒,这还是六岁时费介离开澹州前送给范闲的。 侍卫拿过腰牌一看,毫不困难地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再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的阴沉之气和腊黄脸色,就有些明白了,这确实是费大人的学生,常年和毒物浸在一处,想不成这副鬼样子也很难。 既然找到了足够承担责任的担保方,侍卫自然放行。三人走入安静的小院中,沿路偶见花丛,一条小石子路从花丛里伸了出去,通向院子深处的一幢小楼。 有丫环请三位上楼,然后端上茶来,范闲留意对方行止,发现这丫环一举一动间极有分寸,很明显是在宫里受过了长年地训练。又过了些时,一位老嬷嬷走了出来,略带骄色说道:“叶小姐您来了。” 叶灵儿明显不喜欢这个老嬷嬷,冷哼了一声算是应答,问道:“姐姐呢?” “小姐正在睡觉,不知道叶小姐今日前来有何贵干?”老嬷嬷貌似恭敬地站着,语气间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范闲不免有些意外,心想这又是哪一出? 叶灵儿今日不想与这老婆子斗嘴,嚷嚷道:“我给林姐姐请了位好大夫,你去通传一声,等姐姐收拾好了,这位大夫就来看病。” 老嬷嬷看了范闲一眼,知道这便是那位医生,冷冷说道:“小姐身份您也是知道的,除了宫中御医之外,还有谁够资格医他?” 叶灵儿又将范闲地身份搬了出来,谁知这老嬷嬷竟是毫不退让,比外面的侍卫还要难缠许多。范闲不知道如今这皇家规矩,但凡未出阁的女儿,总是身边婆子女官一大堆,虽然不见得有什么束缚,也不像前世清朝那些恐怖的老处女,但这些女人们总是忠心蠢蠢,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主子接近任何的危险。 范闲有些不耐烦了,向范若若使了个眼色。范若若会意,笑着站了起来,对叶灵儿说道:“既然不合规矩,那我们就走吧,毕竟这地方不比京都别处。” 叶灵儿果然经不起激,跳将起来,对着老嬷嬷就是一顿臭骂,范闲皱眉看着,心想这小姑娘脾气果然太暴,将来不知道谁会教训她。此时,范若若又假意劝解,将委委屈屈的老嬷嬷劝到桌旁坐下,又递了杯茶给她喝。 一会儿之后,老嬷嬷忽然脸色一变,急匆匆地走了,此时林小姐的大丫环听着声音从里屋出来,看见老嬷嬷不在,就将三人迎了进去。 叶灵儿虽然脾气大,但却不傻,疑惑地看了一眼范闲。 范闲半低着头,什么都没说,跟着走了进去。他的身上永远揣着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东西——正是泻药、迷药、春药,药药不离手,还有匕首、暗弩、五竹叔,这三大护身法宝。有这些“东西”跟在身边,真可谓是天下都去得了。 入得林家小姐闺房,范闲低着头,不敢有半分异动,只是鼻间传来阵阵幽香,才知道房里点着高原上特有的某种香料,这种香料有助于病人息神静养,只是香味太浓,便将这小姐闺房里本应有的脂粉味冲谈了许多。 叶灵儿先进幔后说了些什么,然后范若若又走了进去,范闲运功于耳,听清楚了妹妹正在向那位姑娘问安,那位姑娘却只是咳了几声,似乎有些气喘。范闲在心里勾画着里面的场景,不知道小姑子初见新妇,二人会是怎样的表情。 一念及此,范闲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心花花,明明爱煞了那位啃鸡腿的白衣姑娘,今日入得林家小姐闺房,嗅得满鼻异香,却又开始幻想林家小姐脸上的红晕是什么模样。 “先生请进。”叶灵儿代主人相邀。 范闲微微直了直身子,掀幔而入。 第二卷在京都 第四十二章 入室 第四十二章 入室 范闲第一次踏进自己“未婚妻”的闺房,却是用的大夫身份,进入他眼帘的,首先是那张青螺为饰,紫璃为勾的床,然后是三位姑娘,一位是叶灵儿,一位是妹妹,还有一位正低着头,忙着拉好床上的缦布——是那位大丫环。 范闲咳了两声,走上前去,在丫环端过来的圆凳上坐好,像个正牌大夫一样,捋了捋颌下胡须,只是这新粘上去的胡须有些不结实,险些捋掉了,他赶紧撤了这做派,开口问道:“烦请小姐伸出手来。” 林家小姐自然正躺在床上,隔着幔布也隐隐约约能看见那袅袅身段,她听着大夫说话,缓缓将左手伸了出来,搁在柔软的腕枕之上,这腕枕似乎是常备之物,就搁在一边,看来宫中的御医常来诊治。 范闲看着那白如静玉的一截手腕,心头一动,不知怎地竟想到如果将这手腕的主人娶回家去,日后便可以摸了再摸,快活的不行……他赶紧收敛心神,伸出一根手指,搭在手腕上。指尖与林小姐的手腕一触,双方不知道为何,同时抖了一丝。 叶灵儿不敢打扰大夫诊脉,好奇地看着这位费大人的学生,发现对方只用了一根手指,想到传闻中费大人的手段,越发多了几分信心。她哪里知道,范闲虽然颇通医术,但毕竟只学了一年,哪里能和真正的御医比学养,唯一的强处便是在用药和前世的少许见识,之所以故意用一指断脉,只是想唬一唬身周的人,树立自己神医的形象。 范闲的指头觉着滑腻干净,不免有些异样地感觉,竟似舍不得放开手。略一沉吟说道:“小姐脉象有些虚,但燥意十足,虚损火旺相杂,细若游丝,倒有些麻烦。” “怎么了?” “能不能看看小姐的面相,好作判断?” “不行!”大丫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虽然庆国风气比较开放,但床上这位却是皇帝义女。身份太过特殊,就连御医都不让看脸,更何况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路医生。 范闲有些失望,转而说道:“听说御医正断定小姐是肺痨?” 回答他的依然是大丫环,那位林小姐似乎有些虚弱,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是。” 范闲想了想,觉得似乎有些把握,毕竟肺痨就是前世的肺结核。虽然自己穿越时没有像其它大能那样带上一个急救箱,但治病的法子总是有许多的,于是他继续问道:“小姐是不是经常感到疲劳?而且经常咳嗽?” “是。” “是不是身体渐渐瘦了?” “是。” “是不是经常感觉潮热不堪?” “是。” 范闲有些恼火,这大丫环的嘴真快,他眼珠子一转。问道:“是不是经常流虚汗?” “是。”大丫环依然抢着回答。 但范闲却像是没有听到,在伸出床幔地那只柔软手掌掌心里摸了一下,发现确实有些微润。林小姐万万想不到外面的大夫竟然如此大胆,又羞又急地将手缩了回去——范闲的动作很快。所以床外的三位姑娘都没看见。 范闲皱眉道:“还没有咳血吧?” “已经开始咳了,入春的时候好了些,不过前些天又咳了起来。”看见这年轻的大夫将症状说的准确,大丫环收回了轻视,带着一丝焦急和希望回答道。 “嗯。”范闲沉吟少许后郑重说道:“小姐确实得的是肺痨。” 听他问了半天居然就说出一个大家都知道地事实,大丫环咬着下嘴唇,恨不得把这个大夫赶出去,叶灵儿瞪了他两眼。范若若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范闲却不理这些,站起来自去书案前找了只笔,开始写药方。写完之后,大丫环拿到手里瞧了瞧,发现依然是百合同金汤,只是多了两味紫珠草和黑山栀,又还多了一味黄芩。她皱眉问道:“黄芩苦寒泻火坚阴。但是太伤元气。能用吗?” 所谓久病成医,这丫环几年来看着不同的大夫为小姐看病。对于治肺痨的方子熟的不能再熟,所以一下就指出了其中的问题。范闲看着她,不免多了几分佩服,解释道:“只要病人身体好,应该无碍,先用猛药冲上一冲,然后再徐徐图之。” 大丫环看了他一眼,有些生气说道:“小姐得地是肺痨,身体虚弱的很,怎么可能禁得住?” 范闲笑了笑,也不生气:“小姐既然已经咳血,那这病就有些重了,所以得先养好,再用药。” “到底是先用重药还是先养?”叶灵儿已经听的有些糊涂了。 范闲咳了两声:“从现在起,每天给小姐喝一碗羊奶,记住要喝生的。”他这是前世听地某个偏方,而且确实很有效果。(书友瑜珈熊瑜珈熊提供)他又问道:“小姐的饮食如何?” 大丫环正在想着羊奶的事情,又听着这句话,自豪回答道:“每天清粥小菜,绝对没有挨过一点荤腥。” 范闲大怒,心想都病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这样呢?一个弱弱的小姑娘,居然还不让她吃好点儿,也太过分了!——看到旁边妹妹和叶灵儿奇怪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这气生的太没道理,依林小姐的身份,怎么也不可能有人还在口食上克扣才对,想来一定另有原因,自嘲一笑,问道:“为什么这么吃?” 三位女子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心想肺痨患者要忌荤腥,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偏偏范闲受地教育却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很执着地说道:“得让小姐吃些好的,不要再忌油荤了,羊奶一定要喝,日常的膳食也必须丰富些。如果一时适应不了。就用生山药、生薏米各一两捣成粗渣,煮至烂熟,再将柿霜饼半两揉碎,倒里面调匀喝下去。等半月之后,再用我先前开的方子。” 他自顾自说着,别人却是皱着眉,没有谁敢听他的。 就在这个时候,先前在外面拦着他们一和三人地那位老嬷嬷。扶着腰走了进来,不知道刚才做了什么,竟然如此辛苦,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软弱无力:“你们怎么进来了?”大丫环笑着迎了上去,解释道:“这位是叶姑娘请来的医生,小姐同意让他们看一下。”老嬷嬷有些不高兴,说道:“这宫里地御医也是每两日来诊治一次,这位医生又有什么稀奇处。” 大丫环笑说道:“倒确实有些稀奇。都已经判定小姐得地这病,还让我们给小姐天天准备些山珍海味。” 老嬷嬷一听,拼命摇头,说这可千万使不得,万一耽误了小姐病情。这可如何是好?只说得两三句,她面色一变,匆匆告罪离开。范闲双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对那位丫环说道:“学生这剂药。一定得配着先前说的进用,不然万万没有效果。” 丫环却依然不肯听他地,搞得范闲恼火的狠,心想将来若真地能与你家小姐同鸳帐,定舍得你叠被铺床!他无奈说道:“我这里有些现成的药丸,先吃两粒养养,如果疗效不错,你应该信我了吧?” “药丸或许是好的。但肉是一定不能吃的。”这丫环可真拧。 范闲气的是咬牙切齿,却不知该如何办。 当他咳血的时候,她在咳血;当他当他急的咬牙切齿时,她也急的咬牙切齿。纱幔之后,那位虚弱躺在病榻上地清丽姑娘,听到外面大夫的声音,早已急的不知该如何办才好,那声音如此耳熟。明显就是自己在庆庙偏殿里遇见的少年郎。虽然不知他为何来到自己家,也不知道他怎么变成了费大人的学生。但是,但是…… 林姑娘双手紧紧地抓着绸被地边角,可爱的如贝白牙轻轻咬着下嘴唇,十分激动,一抹并不健康但是格外魅丽的红色染上了她的脸颊。这可怎生是好?明知道那人就在幔外,却不知该如何相见,真真愁死个妹妹爱煞了个人儿。 听到外面地对话似乎渐渐结束,那个声音的主人就要离开,姑娘终于忍不住了,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喊出了蚊子般大小的声音: “等一等!” 听见缦纱后的声音,外面的四个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反应,丫环首先走了过去,低声问有什么事情,叶灵儿则是面露关心,而若若却是想着今天哥哥冒险乔装来到这里,却没有办法看见林家小姐一面,所以下意识里去看哥哥的表情——不料却看到了一只呆鹅。 范闲听到等一等这三个字之后就呆了,化身为呆鹅,傻乎乎地看着床上,似乎要隔着几重缦纱看清楚那里面女子地模样,以证实先前的声音。在庆庙的时候,他曾经听过白衣姑娘说话,尤其是那句,其实只有那句:“你……是谁。” 庆庙里轻柔的三个字,却是令他印象无比深刻,未曾忘记。 范闲马上知道纱幔里的人是谁,一股子得到失去复到得到的狂喜冲入他的大脑,让他在短时间内有些麻木,有些不知所已,受到冲击之后,马上想到黄立行的那首歌:“音浪太强,不晃,会被撞到地上……”所以他有些摇摇晃晃,却马上清醒了过来,硬生生止住了一把掀开床前那道纱地冲动,。 “小姐,有什么事吗?”丫环在床边低声问道。叶灵儿也走了过去,皱眉道:“晨晨,你先躺下去,坐起来干嘛?” “这……这位大夫,先前说地似乎很……有些道理。”纱缦里的姑娘似乎有些着急该如何措辞,“……当面看看,或许……大夫会更有把握些。” 丫环听小姐都这么说了。但记着规矩,只好为难地将求助地眼光投向叶灵儿,叶灵儿这个时候已经有些怀疑范闲的医术,所以劝了几句没什么必要的话,但耐不住林家小姐的坚持,心头一酸,只道姐妹自忖来日无多,所以不肯放过任何一线希望——她好叹了口气。伸手去拉纱缦。 就在这当儿,那位可恶地老嬷嬷第三次上了楼来,看见这幕一惊,便要去拉范闲离开。范闲心头一怒,心想你还真是麻烦,两道目光如雷神发怒般瞪了过去,目光及处,老嬷嬷一捂肚子。落荒而逃。 范若若自然知道自家哥哥的目光并不能伤人,这是泻药还在坚定地发挥着作用,忍不住掩嘴而笑。此时范闲的唇角也挂着一丝微笑,看着渐渐拉开的纱幔,等待着二人相见的那一刻。 纱幔拉开。锦被之中,一个肤色白皙,双眼水灵,面有红晕的清丽姑娘。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如同没有旁人一样,两对目光柔和却坚定地对到了一处。 范闲的目光里满是喜悦与开心,而林家小姐的目光却……十分惘然和失望!范闲马上反应过来,自己今天化了妆地,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妻,自然没有办法当场认出自己来,眼神里不自禁地带上了一丝笑意与无奈。 林小姐在丫环的搀扶下坐好。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大夫,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但渐渐地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回忆一些什么,似乎从这个年轻大夫笑吟吟的眼光中发现了什么。 叶灵儿忽然觉得费大人的学生目光十分令人讨厌,催促道:“傻站着干嘛?” 范闲微笑着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着那张自己记挂了几日的美丽容颜,看着那抹不健康地红晕。心头生出万分怜惜。柔声道:“一定要按我刚才说的法子进食吃药,知道吗?” 听见这声音再次响起。看见这完全不一样的脸庞,林家小姐有些晕眩,手臂撑在床上,轻声说道:“麻烦您了。” 离开林姑娘闺房的时候,林姑娘极有礼貌地谢过了这位年轻的大夫与范家小姐,她知道这位范家小姐将来极有可能成为自己地“小姑子”,所以心头难免会有些莫名的情绪,再看那位年轻大夫,心头更是一片激荡,明明声音是他,为什么却不是他? 看着那位年轻的大夫就要走出门口,林姑娘十分着急,却根本没有法子。身为名义上的郡主,先前坚持见大夫一面,已经是极大胆地举动,难道还要自己去追问对方,前些天你是不是去过庆庙,是不是看见一个白衣的姑娘,还记得那只鸡腿吗? ——罢了罢了,明明不是那个人,只是声音有些相似罢了,看来这些天睡的太沉,又太记挂那个声音,竟有些入了魔障。 就在姑娘家患得患失,渐趋失落的时候,范闲忽然在房门口顿住脚步,回身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说道:“羊奶要喝,荤腥要沾,如果饿了,多备几个鸡腿吃吃。” 林姑娘眼睛一亮,问道:“可这些天胃口不大好,时常有些恶心作呕。” “不要紧,吐啊吐的,就吐成习惯了。”范闲发现自己将来的老婆是个聪明人,十分欣喜,说道:“白天可以通通风,但晚上一定要记得……关窗子。” 叶灵儿和丫环觉得这个大夫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回范府地马车上,没有什么外人,只有一脸微笑的范闲和正在旁边偷笑的范若若。范若若看自己哥哥想忍住狂笑的冲动,忍的十分辛苦,笑着说道:“想笑就笑吧,憋着干嘛?”这话一出,马车里顿时传出一阵极快意的大笑声,十分响亮,惊着了道路两旁行人,吓坏了守在前面的藤子京。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真巧。”看见哥哥高兴,范若若也忍不住替他欣喜,“没想到林家小姐竟然就真地是哥在庆庙遇见地姑娘。” “是巧。”范闲挠挠有些发痒的眉毛,笑着说道:“以后别叫什么林家小姐了。叫嫂嫂。” 范若若取笑他:“十月才过门,现在就叫嫂嫂会不会急了点?而且亚……你知道宰相大人和长公主都是不喜欢你地,你不也是曾经想过推了这门亲吗?” 范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哥哥,可是一定要将那个女子娶回来的。别说宰相大人长公主,就算监察院那位院长大人回了京都,我也不去管他。” 范若若忽然好奇问道:“今天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林……嫂嫂。”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嫂嫂虽然生的清丽,但也没你上次形容的那般美若天仙啊。” 范闲一怔,郑重问道:“这还不算美若天仙?” 范若若很客观地说:“不算。” 范闲想了想,有些茫然,半天之后才说道:“难道这就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哥,你这句话的意思我大概能明白,不过西施是哪里的美女?”范若若很好学。 范闲这时候满脑子的林家姑娘,早就丧失了这些年来甘当妹妹师长地优良传统。随便糊弄道:“西施就是澹州港一个卖豆腐的姑娘,长的很漂亮,皮肤很白。” “骗人。”范若若有些不满意了,发现哥哥自从确认将来的嫂嫂就是心上人之后,整个人都有些恍神。 范闲安慰道:“哪有骗你?你小时候还偷偷跟我溜出别府去菜场逛过。当时她就在那里卖豆腐,只不过你年纪小忘记了。” 范若若将信将疑。 回顾今日之事,范闲心中无比感慨:“这哪里是穿越,这明明是言情小说。” 林小姐姓林名婉儿。小名叫依晨,从小在皇宫中长大,没有什么太多的朋友。她的身世有些离奇,所以虽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当今的宰相大人,却没有太多机会可以与父亲见面,倒是与舅舅亲近些,尤其是四年前舅舅给自己指定了婚事之后,更是连母亲都被剥夺了管自己地权利。倒是有了些轻松自在的日子,只可惜这种日子也未免寂寞了些,叶灵儿又常常随着自己的兄长们在定州那边疯,就算在京都,入宫也不是太方便,所以身边连个能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年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舅舅让人将自己与父亲地关系捅了出来,当时她还以为舅舅是准备让父亲难堪。逼父亲请辞。谁知道后来竟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反而是将四年前搁置的联姻一事。重新提上了台面。 姓范名闲,户部侍郎范大人在澹州的私生子?林婉儿唇角浮起一丝苦笑,看来对方也是个苦命人,从小就见不爹妈的面,只是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嫁给他呢?难道说自己地身份就是如此的不光彩,只好胡乱许给范……闲? 不知道范闲长的是什么模样。 林婉儿无法自抑地想到白天的那位大夫,一丝笑意涌上唇角,掩嘴笑了起来,那人可真好玩,居然想了这么个法子混进别院来了,要知道这里可是皇家别院,禁卫森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冒充费大人的学生?还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但她马上想到,这个人是随着范府小姐一起来的,难道他和范府有什么关系?那他一定知道自己与范府那位公子地婚事……天啦!既然他明明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对自己说那些话? 两抹红晕在她的脸颊上像霞云一般美丽,在旁边铺床的丫环看着斜倚在床头的郡主,不由有些呆了,笑嘻嘻问道:“小姐,又想到什么开心事了?最近这两天老看你无缘无故的笑。” 林婉儿有些窘迫,说道:“难道笑也不能笑了?”丫环吐了吐舌头,憨憨地走到窗边去关窗子,此时夜已经深了,早已到了入睡的时辰。林婉儿想到白天那位少年说的最后一句话,低声说道:“你去拿些香来。”丫环心想不是还有吗?却没有说什么,自行下楼去。 林婉儿走到窗边,纤细的手指放在窗棂地小横木上,心想:“到底关还是不关呢?”一想到自己身上地病,一想到自己已经许给了叫范闲的那个陌生人,林婉儿心头一痛,手指暗暗用力,将这窗子死死地关住。 第二卷在京都 第四十三章 破窗 第四十三章 破窗 春夜更鼓声起,正是鸡鸣狗盗佳时。 一个黑影儿从范府的后墙上像叶子一样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地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掸掸身上的灰就没入了夜色之中。这人自然就是范闲,他一边在黑夜里前行,一面心里想着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能够一掠十丈的真正轻功呢?害得自己爬墙的时候总要落一身灰。 京都虽然繁华,但到晚上还有灯光的地方毕竟是少数,比如像瓦弄巷那边,因为要摆夜市,还有杂耍,再比如流晶河的水潭那边,前半夜的时候因为要接恩客上船,所以河边也会有些灯。而其它的街道大多数都是一片黑暗,只有旁边民宅里的幽幽灯光,偶尔会透过门缝投射到青石板砌成的大街上,映出一道细细暗暗的线。 范闲就在这些模糊不可见的线条间穿行着,在黑夜里奔跑着,夜风清凉打在他微微发烫的脸上,感觉很舒服。没有花多少时间,他就已经来到了今天白天曾经去过的皇家别院旁的小巷中,远远看着院子里的那方小楼,他皱了皱眉头——四周一定有些内宫的侍卫,用五竹叔的话,自己顶多是七品的内功修为,三品的细腻控制,如果想贸贸然闯进去,而不惊动这些高手,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行。 他必须见到林小姐,虽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全名是什么,但他需要告诉对方,自己是谁,将来你会嫁给谁,最关键的,就是她的病。 黑夜里一片安静,打更的梆子声刚响起不久。短时间里一定不会再次响起,偶尔会传来几声稍嫌有些越季的蛙鸣声,范闲安静地站在巷口的墙后,调息着自己体内的真气,让那股霸道地真气缓缓布满自己的全身,以后腰雪山处为枢控,完美地控制着自己每一部分的肌肉和神识。 他不知道五竹叔在不在旁边,但他知道总不能一生一世都依赖着五竹叔。因为五竹叔再强。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不然自己的母亲当年也不会香消玉殒。将双手在衣服上使劲儿地擦了擦,保证上面没有太多的汗水,然后找准了皇家别院后墙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真气缓缓渗出掌心,再由掌缘奇妙收回,形成一个小凹陷,就像以前在澹州港外爬悬崖一样。很轻松地依附在了墙面上,缓缓往上爬去。 这面墙足有两丈高,一般的高手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跳过去,而且墙面光滑,所以皇家侍卫对这里地防守是最薄弱的。谁也猜不到今儿个来偷香的,居然是一个蜘蛛人。 爬到了墙头,范闲一手攀在墙上,一手抹掉额头的冷汗。心想来看自家媳妇儿,怎么也要冒这么大的险?此时却不是后悔的时候,抬头望天,只见那眉月儿正要遁入云彩之中,不由心头一喜。 银光忽黯,嗖的一声,范闲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园子里,像只狸猫一样钻进了密密的短树丛里。借着树木掩住了自己地形迹,这一整串动作由直直落下转成向前疾冲,竟没有发出太大声响,全亏了在澹州时五竹对他的严苛训练。 其实别院里没有太多侍卫,这时候时近子夜,更是松懈,只听着远远的前门处似乎还有人没有睡,但园子里根本没有人在巡查。范闲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小楼下面。抬头发现楼里的灯光早就息了,一片黑暗。他心里想着,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 楼下门关着,而且不知道那个老嬷嬷会不会肚中余毒不清,半夜起来出恭,所以范闲苦笑着舍弃了这条道路,转到楼外,双手真力缓出,用力扣住木质的廊柱,往上面爬去。爬到顶处,第二层木阁却是突出了一部分,约有两尺长地距离,范闲轻吐一口气,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小缝隙,用食指和中指抠住,身体一荡,便悬在了空中,腰腹一借力便摆了起来,像只蝙蝠一样向上一纵,死死地贴住了窗户外面。 白天见面的时候最后说的那句话,范闲相信窗内的那位姑娘一定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他满脸自信微笑地轻轻一拉窗子……没动,他稍稍用了些力,再一拉窗子……居然还是没开! 林婉儿早早就上了床,但却一直无法放睡,躺在软软地薄被之下,双手抓着被角,一双大眼睁在黑夜里睁着,清亮无比地看着头顶的床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窗外的动静,她马上听见了,心头一紧,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万万想不到那个少年竟然胆子真的如此大,居然敢半夜摸进皇家别院来,她本应喊人,但一想到,如果侍卫赶了过来,那个漂亮的少年只怕会落个死罪,所以心头又有些不忍,紧紧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在窗子关上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心想只要对方进不来,自然会知难而退,如此一来自己不会面对自己根本不想多想的局面,那少年也不会落下如此大的罪名。 可惜事不如人愿,只听得窗户那里嗤的一声轻响,便被人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衣服地少年握着把涂着黑漆的细长匕首从外面翻了进来。林婉儿隔着纱幔看见这一幕,下意识里便要喊了出来,但一看见那张脸,那张在庆庙神台缦布外看见的干净脱尘的脸,不知为何,她竟将这声喊生生地咽了回去。 范闲动作很快,没有一丝初恋小男生应有的羞涩,反身将窗子关上,然后走到床边,一把掀开纱缦,一股淡淡的幽香开始在房间里蔓延。 林婉儿觉着脑中略有些迷,但又闻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后,整个人的精神顿时醒了过来,这才知道先前这个少年已经施放了迷香。她吓了一跳,难道这个人是……传说中地采花大盗? 无尽地后悔开始涌上林婉儿的心头,她嘴巴一张,便准备喊人! 范闲却完全没有这种自觉,只是满心喜悦地准备喊醒这位姑娘,哪里知道一看,姑娘居然还是醒着地,本来迷惘的眼睛里居然出现了惊恐的神情,而且张大了嘴巴,难道是准备喊人?——他马上醒了过来,身形一飘,单膝跪到了床上,一只手捂住了林婉儿的嘴。 掌心处触着她的软唇,痒痒的。 “别喊别喊。”范闲生平第一次入舍偷香,难免有些经验不足,愁苦说道:“是我,是我,是我啊。” 似乎看出了少年并无恶意,林婉儿渐渐平静了下来,范闲挪开手掌,无奈轻声说道:“别叫了。” 林婉儿忽然想到刚才的那两道异香,着急问道:“你把我的侍女怎么了?”因为侍女就睡在旁边的笼榻上,刚才这番动静,应该早就醒过来了才对。范闲轻声解释道:“没事儿,这香有宁神的作用,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只是让她睡一觉。” 林婉儿略安了些心,看着面前这张干净的笑脸,一分欣喜,却有三分恐惧,这人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看见她眼瞳里的害怕,范闲心疼说道:“别怕,我就是白天的那位大夫,走之前不是说好了晚上要来的吗?” 林婉儿忽然嫣然一笑道:“你不是让我把窗子关好吗?”看见这清丽佳人忽然莞尔一笑,范闲心动一荡,再看着那唇瓣儿,便有了别的想法,正在此时,他的脖子上却忽然一凉。 一柄短剑,寒光闪闪,剑柄握在林婉儿的手里,剑刃却搁在范闲的脖子上! 林婉儿看了他两眼,忽然心头一软说道:“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这时候离开,我保证不追究这件事情。” 范闲脖上有寒剑,脸上却依然是笑眯眯地,看着她柔声说道:“我呆会儿就走,今天只是来看看你。”说完这话,自顾自地从怀里掏了一个油纸包出来,全然不管脖子上锋利的刀口,反而是林婉儿怕无心割伤了他,下意识地将剑往外面挪了挪。 范闲撕开油纸,从里面拿出一根香喷喷的鸡腿,凑到她的唇边,笑嘻嘻说道:“那天在庆庙吃了你一根鸡腿,知道你馋这口,所以专门给你带过来。” 林婉儿哭笑不得,心想这是什么时候,这少年居然还如此胡闹,如果让侍卫发现一个陌生男人在自己房间里,那两个人可都全完了,抖着声音说道:“求你了,你快走吧。” 范闲本还准备按照小言套路再逗逗对方,但见林家小姐如此惶急,心头一软,哄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这句话一出口便感觉有些不对,怎么很像前世武侠小说里采花贼常说的台词? 果不其然,林婉儿神色大变,将剑搁在他的脖子上,颤声说道:“我不管你是谁,若想言语轻薄于我,我便是一剑下去。” 范闲这才想到,自己私入女子闺房,确实是件极败坏对方名节的事情,但看林小姐面上毅然决然的神情,却不禁心道,难道你准备谋杀亲夫咩? 第二卷在京都 第四十四章 交错时光的爱恋 第四十四章 交错时光的爱恋 “我这些日子时常想你。”范闲不管不理,自顾自说着:“自从庆庙见了你之后,就极想见你。” 林婉儿急羞道:“说的什么胡话!我是……”她将牙一咬说道:“我已经许了人家,更何况你怎能半夜偷入女子闺房,也太放肆无礼了。” “你许了范家,我知道。”范闲笑嘻嘻地望着她。 林婉儿想到与这少年初见时的场景,想到二人默默对视时的复杂情愫,心头一阵伤痛,说道:“既然知道,还不离开?莫非真要人将你杀了?” 范闲不再逗她,望着她,正色说道:“我……就是范闲。” 死一般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范闲自己觉得有些尴尬了,却发现林婉儿的眼角滴下一滴泪来,她赶紧抹了去,低声说道:“这位公子,请自重。” 范闲苦笑道:“我说的是真的,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林婉儿看着这张脸,平静了半天才低声说道:“你是……范公子?” 范闲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林姑娘却依然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此时天上的月儿早已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露出那张明媚的脸,将淡淡光泽洒下大地,些许清晖从窗外透了进来,笼着床上床下的一男一女。 “真的是我。”范闲轻声说道。 林婉儿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心情激荡之下,不由又咳了起来,手上的剑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一面咳一面问道:“你就是范家那个打黑拳的?” 范闲不禁失笑,看着她柔弱模样,心疼地伸掌握住她的手腕。递了段真气过去,小心翼翼地替她疏理着体内的脉息,听着打黑拳三字,苦笑道:“不过打了两次而已。” 林婉儿渐渐有些相信了,喜色浮上脸颊,又问道:“你就是那个万里悲秋常作客?” 范闲继续苦笑:“憋急了写地……不作数,不作数。” 林婉儿眼睛渐渐清亮:“你,你……真是你?” 范闲想要抓狂了。欲哭无泪说道:“今天我与妹妹一起来的,若我不是范闲,妹妹怎么可能会帮一个陌生男人来看她的未来嫂嫂?” 林婉儿心想也对,掩嘴一笑,却马上想到另一个问题,生气说道:“那你上次去庆庙,也是专门去见我?”一想到被这少年将一切事情都蒙在鼓里,林婉儿便无比恼怒。心想就是这个可恶的家伙害得自己这几天患得患失,还想了那多不合礼法的事情,便恨不得将这少年给……打上一顿。 范闲一看她神情,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赶紧解释道:“向天发誓。庆庙初遇小姐,那可真是巧遇,别说那时,直到今天晨间见着小姐。才知道小姐的身份。”他笑眯眯地望着林婉儿那张清美的脸,轻声说道:“这一切都是缘份。” 林婉儿羞的低下了头,将手腕从范闲地手里挣脱出来,低声说道:“那你为何今天要与范妹妹一起来看我?” 范闲一怔,心想难道要告诉你,自己是准备将林家小姐治好后,便潇潇洒洒地闹一出逃婚记?这话是打死也不敢说的,只好柔声回答道:“听说林家小姐身体不好。而又没办法见她,所以只好偷偷来看看……哪里知道,原来是在庆庙遇见的鸡腿姑娘。” 林婉儿轻啐了一口,心想怎么把自己叫的如此难听? 范闲笑着指了指搁在边上的鸡腿,说道:“这时候要不要吃?” 林婉儿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应道:“你自吃去,我可没那么贪嘴。” 范闲忽然耳尖一颤,听到了楼下有人起床。似乎正要往楼上来了。眉头一皱说道:“有人来了。” 林婉儿一急,心想就算你是自己将来的夫婿。但如果让人瞧见了,这还怎么见人,推着他说道:“那你赶紧出去。”范闲心想自己辛苦了半夜,怎能就这般走了,脸上坏笑一起,身子一翻就钻进了被窝里面,这床极大,被极大,屋里又黑的厉害,若有人从外面来看,还真是看不出异状。 发现范闲钻进了自己的被窝,林婉儿大惊失色,却来不及再做什么,就听着有人摸了上来,原来是那位白天拉了几次肚子地老嬷嬷,林婉儿又羞又急地滑入被中,将身体对着外面,装作已经熟睡了。 老嬷嬷看了一看,发现没有什么异常,低声咕哝了几句,觉得头有些昏,似乎睡意又来了,所以转身下了楼。 林婉儿一肘撞向后面,压低声音羞叱道:“人走了,还不赶紧出去。” 好不容易能一亲香泽,正在第一次感谢老嬷嬷的范闲哪有马上离开的道理,涎着脸说道:“困了,再躺躺。” 林婉儿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将来的夫婿,骨子里面竟是个无赖子,又气又恼道:“这……这怎么能行?” 范闲嘿嘿笑着,往她的身体靠近了一些,鼻尖嗅着那淡淡地体香,心旷神怡,说道:“为什么不行?” “这……这……传出去了叫我怎么见人。”林婉儿羞地将头埋在被窝里,感觉着身后的热气,又往前挪了挪。 范闲叹了口气,害怕这姑娘会害怕到挪出床外去,那可是要着凉的,只好爬了起来,满腹的欲求不满,坐到了床边,拉住了姑娘微凉地小手。林婉儿挣了一挣,没能挣脱,也就由他去了,心想只要你不躺在床上,已经算是大幸。 范闲看着她微微闭着的双眼,轻声说道:“我发现我这一生,运气确实太好。” “嗯?”林婉儿好奇地睁开眼睛,眸子清亮无比看着他。 “喜欢上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却在我喜欢上之前,就已经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说这种事情会发生,岂不是说明我的运气很好?”范闲笑着解释,清逸脱尘的脸上满是喜悦。 林婉儿好奇问道:“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 “算了,没什么。” 林婉儿轻咬下唇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还有件事情要和你说。”范闲看着她额际青丝下的隐隐汗迹,心疼说道:“白天我说地可是真地,你这身子。现在必须好好将养,清粥小菜那种,对肠胃倒是有好处,但是对痨病,却没有什么帮助。” 姑娘家今日连遇惊喜,一颗水晶心肝儿早已颤的不行,听到痨病两个字,便马上想到自己的病。反而又低落了下去,情绪激荡之下,面色有些黯淡,忧伤说道:“御医正瞧过,说是这病不好治。虽说是寒痨不会过人,但……日后若真的与你在一处,只怕会累着你。” 范闲忽然正色看着她:“羊奶,鸡腿。我开的药方,还有等会儿我给你留的药丸,按照我说过的法子慢慢服用,一定有能把身子养好。” 林婉儿叹道:“御医都没法子根治,只是一年拖一年地。” 范闲笑了笑:“我地医术自然及不上御医,就算我地老师在京中,只怕也只会走些偏门法子,你的身份尊贵。只怕宫里地贵人们不敢用。不过我说的饮食,却是御医们想不到的地方,加上只要你把身体将养好,等老师回京,他这次出巡边关,一定搞到许多珍贵的药材,到时候你地病自然就有希望了。这治病诊治是一部分,药又是另一部分。别看皇宫大内珍奇药材无数。但真正好的,只怕还不及我老师的收藏。” 林婉儿听他殷切言语。心头一片感动,轻声道:“麻烦范公子了。” 范闲一怔,心想怎么此时说话还要生份一些?他毕竟不了解女子心思,一旦确认了眼前这男子是自己将来的夫婿,林婉儿说话自然就会矜持一些,这是女人的特质。他有些意外,笑着说道:“还叫我范公子?” 林婉儿好奇道:“那叫什么?”忽然明白了他地意思,羞的满脸通红,背转身子,不再看他,用蚊子大的声音说道:“那得等成亲之后,再改称呼。”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称呼我为范兄。”范闲忍着笑说道。 林婉儿这才知道上了对方地当,又羞又恼,欲待伸手去打,却想到与这男子只见过两面,还算是陌生人,讷讷住手。范闲看着她瘦削的肩膀,说道:“等成亲之后,咱们到苍山上去,那里海拔高些,又有温泉,最适合你休养。” 林婉儿听见成亲二字,微微羞意起,还是点了点头,却没有听明白海拔是什么意思,又想到另一件事情,轻声问道:“费大人真的是你的老师?” “是啊。”范闲微笑说道:“我一直以为费老师既然在监察院那处做事,应该是个很低调的人,谁知道竟然在京都里有这么大的名气。” 林婉儿笑道:“他可是当年北伐西征时的国之功臣,当然名气大,不过世人惧他用毒,所以一向是躲着走的。”她看着范闲这张漂亮地脸,好奇问道:“费大人怎么会是你的老师呢?” 范闲耸耸肩说道:“林姑娘,这事儿后面估计麻烦多着,如今我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楚,将来你要嫁给我,只怕也会遇着许多麻烦事儿,可得想好了。” 林婉儿微笑着摇摇头,她也知道这次联姻之后隐藏着许多利益的交换和再分配,所以开始的时候十分抵触以致于病情加重,但既然今天发现上天有眼,竟让范家的公子就是……眼前的这位,她已经满心感激上天,哪里还会有别的什么奢望。想到最近京都闹的沸沸扬扬地事情,说道:“范公子,有时候真地想不明白,您是司南伯的儿子,监察院费大人地学生,却又精通诗文之道……对了,那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真是你写的?” 范闲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到质疑,只是很单纯的发问,好奇回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林婉儿脸上浮起一丝怒意:“太后极喜欢你这一句,但是宫里最近在传,说您这诗后四句是抄的前朝诗人。”她自是十分相信眼前这位,所以有些生气。 范闲这才知道诗会之事还是余波未停,和郭家的官司还没有结束,竟然又来了这种指责,不过他本来就是抄的老杜,所以也没有怎么生气,反而是看着自家未婚妻的神情有些疲惫,有些心疼,所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让她不要再说了。 “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可是……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对啊,我还真担心被人发现后,我那个怪叔叔会不会把那些人都杀了……这真是个问题,赶明儿得和他交流一下。”范闲汗毛直竖,想到这种恐怖的事情还真有可能发生。 林婉儿看着他的脸,迟迟不肯闭上,但终究还是挡不住沉沉睡意。 第二日清晨,林婉儿有些迷糊地从暖和的被子里醒来,睁开双眼,揉了一揉,发现精神特别的好。丫环甜甜笑着过来行礼,然后准备扶她起床洗漱打扮,这时候林婉儿才想起昨夜之事,一声惊呼说道:“啊!人呢?” 丫环好奇问道:“什么人?” 林婉儿惶急说道:“你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啊,小姐。”丫环认真回答道。 林婉儿走到窗边,一头黑黑的长发直直垂到臀际,一身俏白布衣,看上去十分美丽。她往窗外望去,却发现早已没有那人的踪影,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只是做了一个梦,做了一个自己很想它变成现实的梦。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丫环捧着一个撕开一半的油纸包走到她的面前,偷笑着说道:“小姐又偷吃,当心被嬷嬷看到,告到陛下那里去……快把窗关上,不要吹着风了。” 林婉儿接过油纸包,又发现自己衣带中多了几粒药丸,心头一片温暖,再看窗外园中景色便多了几分绿,就连窗子关上之后,似乎也掩不住无尽春意正撬窗遁入。 第二卷在京都 第四十五章 族学 第四十五章 族学 “咱老百姓亚,今儿真高兴!真亚妈真他妈的高兴!”范闲一边在花厅里喝着豆浆,嚼着油条,心里舒坦无比。 他承认自己运气好,明明都已经死了的人,却偏偏到这个世界里来再活一把;明明一出生就可怜的不行,妈死爹不要——但后来才知道原来杀妈的仇人都被干掉了,自己身为人子想报仇也没地儿去报去,老爹虽然有些问题,但至少没有表现出让自己无法忍受的态度。另外就是,自己明明准备好好抄书,挣些辛苦钱,在这个世界上过些好日子——却没想到早就有一大堆金光灿灿的阿堵物在等着自己去不屑一顾。 最关键的是,明明如果想挣这快钱,就得逆着自己意思,接受那些大人物的安排,与自己根本没见面的女人结婚——结果,嘿,这女人还就是自己喜欢的那个! 运气好的人有,运气常好的人也有,但运气好到像自己这样的,范闲都有些不相信。发现他心情好,柳氏没有什么反应,倒是范思辙来了兴趣,等自己母亲离开之后,压低声音问道:“大哥,这么乐?铺子已经看好位置了,你啥时候去看看?” “你不是请了掌柜了吗?”范闲心情好,满脸春风,大肆放权:“都说过,这事儿你自己先办着,有不妥的地方再来找我。如果觉着自己年纪小,压不住阵,府里那么多清客,随便拎两个去。” 范思辙嚷道:“怎么说你也是大东家,书是你的,钱你也出了一半,怎么也得看看吧。” 听见大东家这三个字,范闲一乐说道:“成。那过两天去看看,不过前些日子父亲不是打过你一顿板子,不准你误课?” “你来接我好了,顺便带你再在京里逛逛。” “免了,和你出去又要得罪人,我可不想天天上公堂。”范闲一口喝完碗里的豆浆,咂巴咂巴满嘴的渣子,有些不满意:“这书局的生意如果做的好。将来等你大了,还会有很多生意等着你去做。” 范思辙没有听明白这话,摸摸脑袋就走了。范若若在一旁安静听着,这个时候才笑着说道:“决定接受这门婚事?” “父母之命,不得不从啊。”范闲叹息着,却始终是没有搞笑这方面的天赋,摇头笑道:“婚事我是一定要地,不过随着婚事而来的那些东西。就有些麻烦了。平白无故要得罪那么多人,而且还不见得能够真正掌握那些东西,算来算去,似乎都有些不划算。” 范若若知道哥哥说的是皇家商号,也有些为他犯愁。毕竟长公主已经管了这么多年,谁都不知道宰相和太子那派的人,从这里面捞取了多少好处。如果将来这门生意真的要交给范闲管,接手查帐是一定必须的。说不定从内库到皇家商号,都有不少人要出事。 她皱眉说道:“如果不查帐怎么样?” “不查帐也成,但要把以前的旧帐全部封存起来,万一以前的脏水泼到我们身上就完蛋了。而且关键是这条财路断了之后,某些人一定会很愤怒。” “要不然……只与林家姑娘成亲,这商号就不要了。毕竟当初是爹爹与陛下商议地结果,这时候再让爹爹退让一下,陛下也应该不会太生气。” 范闲摇摇头。想到那天晚上父亲的神情,知道父亲对于拿回母亲的家业,有一种很狂热的执着,虽然不知道这种执着来自于何处,但如果眼前这种机会,还要父亲主动放弃,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而且他自己也不想放弃,毕竟那是母亲。那个女子一手留下来的事物。属于自己的东西,凭什么要让皇家的人享受好处?虽然按照宫中地说法。与林婉儿成亲之后,也要过上几年才能亲手打理,但离肉近些,鼻子总会好过些,所以范闲此时才将书局的事情当作正事儿来办,一方面是熟手,另一方面也是想证明给某些人看看,自己是有经商头脑的。 “会不会……有人会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范若若担心问道。 范闲想了想回答道:“虽然没有见过长公主,也没有见过宫里面任何一位大人物,但我想,既然能够掌管内库十来年,这位长公主不管是什么性情的人,就一定是个聪明人。在目前这种局面下,如果我真地被杀死了,不管是不是她做地,肯定很多人的目光会盯着她。皇帝老儿或许不会在乎我的死活,但一定不会容忍有人会暗中破坏他的旨意。身为帝王,最看重地便是自身的威严,刚好我被缠在官司里面,不能离开京都。如果有人在京都内对我动手……” 他摇摇头:“那也太傻了。” 范若若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哥哥分析的有道理。” “别这样看着我。”范闲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这丫头现在越来越信我,我又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人,肯定有很多事情会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范若若听着这话有些担心,范闲却还好,毕竟五竹叔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如果有人想动自己,除非正在旅行中的叶流云忽然回到京都来了。 中午的时候,在藤子京等一大帮护卫的簇拥下,范闲跑到了范氏私塾去看范思辙,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险些没气昏过去。只看课堂之上,那些范族的孩子们个个儿嬉笑玩闹,全然不将前面地老夫子放在眼里,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家伙,更拿了自己的毛笔蘸了些墨汁,往前面洒着玩,不仅污了墙壁,甚至连老夫子的衣角都沾到了一些。 老夫子气的脸色铁青,却是不知该如何生气,这些顽童家中都颇有背景,虽然他们的父母都每每叮嘱要尊师重道。但是一到私塾里,这些少年就变了模样,更有可恶的仗着自己家中小厮粗壮,所以不止在私塾里混着,更时常在街上行些无行之举。 范闲将脑袋伸进门里,仔细瞄了瞄,发现范思辙还比较老实,坐在墙角的一张书桌上写些什么。家中派给他地小厮正蹲在旁边伺候他喝茶,看来也没有认真听老师讲,但好在也没有做什么出格地事情。他其实是高估了自己这个弟弟,如果不是最近有更好玩的事情捆住了范思辙地心神,只怕他会比现在屋里那些不肖子弟更加放肆。 将范思辙从屋子里喊了出来,范闲沉着一张脸问道:“这就是你们读书的地方。” 范思辙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生气回答道:“是了,怎么了?” “你应该算是个头儿吧。”范闲很相信他的领导能力。加上目前整个范氏宗族,就以司南伯家最盛,所以范思辙应该在这些孩子里面地位很特殊。 范思辙挠挠脑袋:“我说的话他们还听听。” “那好。”范闲接着说道:“你进去把那些小杂碎都给我教训一顿,让他们好好听老师讲学。” “啊?”范思辙似乎有些没回过神来。 “不尊师长?”范闲眉尖都皱了起来,心想自己在澹州的时候。不论是最先前的西席先生,还是后来地费介老师,自己都是无比尊敬,耳听得里面的声音越来越暄哗。怒上心头喝斥道:“你要是敢像他们一样,看我不大耳光抽你。” 范思辙全不知最近一直挺温柔的范闲为什么会忽然惹上自己,瞪着眼睛吼道:“你凭什么抽我?” 他身边的小厮和几个家丁都围了上来,他们对这位范大少爷已经有些熟悉了,但一听着要打自己小主子,却是护主心切,恶狠狠地瞪着范闲,那个小厮仗着和思辙少爷熟。更是嘴贱的骂了起来。 范闲眉头一皱。 藤子京和几个护卫走上前去,毫不留情,揪着家里的那几个家丁一顿好捶,那个骂脏话的小厮更是被扇了无数个耳光。跟着范闲的这些人本来就是直属司南伯范建地人手,哪里会将府中这些本来就低于自己好几级的家丁小厮放在眼里,如今跟着范闲,更是连当朝尚书之子痛揍了一顿都没出什么事儿,走在路上都恨不得两侧带风。下手哪会犹豫。 一顿教育就此结束。家丁满脸恐惧浑身惨痛地看着范闲,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而那个小厮则是双颊通红。嚎哭不停。 范闲居高临下看着范思辙那张害怕的脸,轻轻说道:“我没说抽你,但如果你做错事了,我自然就会抽你,至于凭什么?很简单,你打不过我骂不过我,自己又不敢去父亲那里告状,如果做错事了还要和我叫板,岂不是找抽?” 看见他似乎没有打自己的意思,范思辙松了一口气,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不将下人放在心上的权贵子弟,也没有将范闲打自己手下地事情太过看重,虽然觉得有些落了面子,但跟着他在一起,似乎总有些好处,以商人的本色算了一下,发现还是不要得罪范闲好些。 “进去,把里面的秩序整顿一下,我在外面等你,不是说还要去看铺子吗?”范闲说完这话,一拂袖子就出了私塾门口。 在外面等着的范氏宗族地人们,看见先前那一幕,不由啧啧称奇,心想司南伯家这位私生子,敢情这么厉害,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欺负司南伯府的正牌少爷,众人望着他的目光,就有些害怕了。 范闲却是理也不理这些人,自在门外的长凳上坐着等着。不一会儿功夫,便听见私塾里传来数声惨呼,还有响亮无比的耳光声,里面夹着范思辙嚣张的声音:“都给我老实点儿!再敢对老师不恭敬,看我不大耳光抽你!”这些话竟和范闲说的差不了多少,看来范小少爷是将在兄长这里受的气,全数发泄到那些族兄族弟地身上。 这下可就闹了起来,一直守在私塾外面的那些范氏宗族的马夫家丁小厮听着自家主子在教室里的痛呼声,狠狠地瞪了范闲两眼,就冲了进去。范闲怕范思辙吃亏,向藤子京使了个眼色,藤子京领着几个护卫也随着人群冲了进去,不一会儿功夫,就把范思辙揪了出来。 范思辙还没有打过瘾,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骂道:“别怕别怕,这些家伙,可不敢得罪咱家。”确实和他说的一样,那些下人冲了进去,也只敢护住自家主人,却不敢反手还击什么,看来司南伯府如今在范氏大族之中,确实地位很特殊。 打完人后,范闲揪着弟弟的脖子拎到马车上,离开了这个自己一手造成的混乱局面。藤子京在一旁皱眉说道:“少爷,虽然族里这些人现在越来越不象话,但毕竟在京都里是些老人,有些关口还需要他们帮忙,得罪太多人,不见得好。” 范闲苦笑道:“怕啥?”他心里想着,也许这些族人确实有力量,但是自己马上就要娶郡主,皇帝将会是我的妻舅,我怕什么?这些小杂碎不教训一下,还真出不了这口气。 “爽不爽?”他问范思辙。 范思辙有些纳闷:“也对,平常也经常打人,但都没有今天打地爽,这是为什么?”先前被哥哥教训而产生地怨气,早在自己英勇的打人过程之中消散无影踪了。 “很简单。抽人也是要找理由地,就和打仗一样,如果有个无比光明正大的理由,那就打的毫无心理包袱,就算本朝当年进攻北魏,不也是先说他们犯边吗?”范闲继续说道:“什么事儿啊,都是一样,咱们得占大义名份,大义,明白吗?” “不明白。”范思辙回答的很诚恳。 第二卷在京都 第四十六章 庆余堂的叶掌柜 第四十六章 庆余堂的叶掌柜 来到东川路选定的书局地址,范闲一行人好好看了看,发现位置确实还是挺不错,四周交通便利,而且离太学不是太远,从庆国各地来到京都准备考学的学子,基本上每天都要路过这里。最关键的是,这地方又不是太过热闹,如此一来,才能方便各王府的郡主、官宦家的小姐们派出自己的贴身丫环来买书。 范闲点点头,和范思辙往里面走,迎面便看着府里的那几位清客,拱手一礼道:“崔先生,麻烦了。” 那位崔先生苦笑道:“我说二位少爷,这么个书局一年能挣几个钱,还要耗这么多精神,实在是有些不值当。” 范闲知道这些曾经在户部主过事的前任官员们,当然不会把这种几千两银子流水的生意放在眼里,笑着解释道:“弟弟既然喜欢,那就由着他玩吧。”他本不指望这事儿能一直瞒着司南伯,所以请府里的几个清客来帮忙,而父亲既然允许崔先生来帮忙,就等于默许了两个儿子在府外的胡闹。 几人在后厅的房间里说话,范思辙咬着毛笔杆在算什么,一旦眼前放着本帐本,这家伙便会寄情于其间,将身外事全部忘记。说话间,从庆余堂请的掌柜也来了,这位掌柜面相忠厚,双眼并无精光,却是一片清澈,所谓眸子正人身正,范思辙有些满意,自与他去交待书局的事情。 范若若早就已经将红楼梦前六十几回的稿子交给了范思辙,崔先生一直派人在万松堂盯着付印,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范思辙还老催着范闲要后面的稿子,准备在京都里一炮打响,范闲这些天却没有什么心思去抄书,所以一直推着。 商定好了书局开业的时间,又确认了监察院八处的批文一定可以拿到手。众人在里屋发现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到时候从万松堂进些经史子集,再以石头记为主打,似乎就等着收钱。至于伙计那些,全部由庆余堂的掌柜一手处理,也不用范家操心。 范闲本有些奇怪为什么大家如此信任那个庆余堂,等到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单独和掌柜在一起地时候,温和问道:“掌柜贵姓。” 掌柜微笑应道:“免贵姓叶。” 范闲心里一抖。重复问道:“姓叶?” 掌柜似乎看出他的异样,有些不解应道:“是啊,庆余堂一共十七位掌柜,全部姓叶,这在京都是人所皆知的事情,范少爷?” “全部姓叶?”范闲眉头一皱问道:“你们和二十年前的叶家有什么关系?” 掌柜略感诧异,看了两眼范闲,生出些许沧桑之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现在的年轻人早就不知道叶家了。不错,我们都是当年叶家的掌柜,后来叶家出了些问题,产业全部没入宫中,而我们这些人本应该是离开后自寻活路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却不允许我们自己做生意,所以到现在就成了如此尴尬的一个局面,我们只能负责替人打理生意。但却不能自己入股,这庆余堂,也就是这么来的。” 范闲再看这位掌柜,知道对方是自己母亲当年地属下,不免生出了一些亲近感,好奇问道:“叶家出事后,朝廷没有……”话没有说完,但掌柜也明白这意思。所谓斩草除根,既然朝廷连叶家的产业都霸占了,断没有还留着这些老人的意思,掌柜不知为何,也觉得面前这位范府的少爷很亲切,想了想回答道:“我们也觉着奇怪,所以这些年,一直过的很害怕。朝廷又不准我们离京。所以很怕哪一天就会如何了。” “哪天带我到庆余堂去看看。”范闲忽然在京都里找到了一个与母亲过往有关联的地方,不由惊喜。抓着掌柜的肩膀,“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要问你们。” 回到范府之后,在父亲地书房里,范闲将今天遇见的事情讲给他听,好奇问道:“庆余堂,真是叶家当年的旧人吗?” “当然是。”范建捋着颌下短须,似乎在回忆过往,悠悠说道:“这些人其实很不简单,当年都是叶家分驻各州的大掌柜,只不过你母亲当年得罪了权贵,遭了不幸。你也知道当年的叶家是何等样地风光,朝廷一时间也有些慌神,如果叶家倒了,这庆国只怕也要乱上好几十年。所以最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先将叶家收归皇家,至少在名义上断了那些下面的官员借机大肆敲诈的可能,然后……” 范闲截断他地话,问道:“杀死母亲的仇人,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这是他一直有些疑惑的问题。 范建看着他的双眼,冷冷说道:“你年纪小,大概不记得十四年前庆国发生过什么事情。” “记得。”范闲皱着眉头说道:“十四年前,似乎是有人意图变天,想将陛下从皇位上拉下来,所以最后闹出了很多事情,京都整整杀了一个月,将原来的那些贵族们杀的差不多了,血流飘杵,贵族的头颅搁在城墙上居然排了一里,这便是所谓地京都流血月,虽然我没有经历过,但听费老师讲过许多次。” “不错。”范建寒声说道:“就在这一次的清洗之中,当年曾经有份参与到谋害叶家的人,全部被我们杀死了。” 范闲留意到父亲话中的“我们”二字,小意问道:“我们是谁?” “自然是我与陈萍萍。”范建微笑着,“这大概是我们追随陛下二十几年来,最成功的一次行动。” “范家也是借此事而起,而监察院更因为在这次事件中所发挥的恐怖作用,牢牢树立了在官员中的影响力。”范闲叹息道:“原来,这场变故的起因,竟然是父亲与陈大人在为母亲复仇。” “后来呢?”范闲问地是叶家地事情。 “先前说过,叶家的产业收入内库,这是对于当时稳定朝政最好地办法,满朝文武,不可能提出更有效的建议。”范建解释道:“问题就是那些大掌柜们,他们都是你母亲一手教出来的,虽然远远及不上你母亲的天纵智慧,但是如果放任不管,谁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叶家?所以陛下决定将他们全都集中到京都来,让他们重新训练一些人手,去接手那些生意,却不准他们拥有真正的产业,这才有了如今京都赫赫有名的庆余堂。” “你们想做生意,找他们是很好的。” 范闲忧伤说道:“这些掌柜们居然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就被迫困在京都十几年,真的很惨……父亲,如果将这些掌柜们都用起来,会不会引起朝廷的注意?” 范建摇摇头:“用庆余堂的掌柜,本来就是各王府私下产业最喜欢的手法,朝廷才不会管这些,不过如果你想将庆余堂那十七位掌柜全部搜罗齐,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如果朝廷真的忌讳这些,为什么当初不将这些掌柜全部杀了?”范闲提出自己的疑问。 范建看着自己的儿子,微笑着解释道:“当年你母亲出事的时候,我在西边追随陛下作战,陈萍萍到了本朝与北齐交界的地方执行一个秘密任务,半途才明白过来折返京都,所以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如果我们都已经回到了京都,还让这些人被杀了,你也未免太低估了你父亲的力量。” 柳氏在外面敲了敲门,父子二人停止了谈话,范建让她进来。看见柳氏手上端的那碗果浆,范闲才知道夜已经深了,已经到了父亲入睡的时辰,站起来准备告辞。司南伯却挥挥手让他留下,让柳氏自行前去歇息。 在柳氏离开前,范闲余光瞥见这妇人的眼光里流露出一丝担忧,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丈夫的身体,不由微微皱眉,心想这个女子只怕对于父亲是真有几分情意,只是可惜心肠太狠了些,当年竟做出那等事情来。他知道父亲既然不让自己走,那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所以洗耳恭听。 “说说最近朝廷里面的局势吧。”司南伯范建端起微温的果浆子,缓缓地喝着,“我知道你还一直怨恨,四年前柳氏派人毒杀你的事情。” 范闲一怔,没想明白朝廷里面的局势与柳氏有什么关系,更加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直白地将这件事情挑明,所以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两件事情其实互有关联。”范建知道儿子在想什么,淡淡说道:“四年前柳氏之所以会动手,一方面是思辙的年纪大了,却愈发没个正经模样,而我一直没有将她扶正,她不免有些绝望,一时昏头,做了那个决定。但更关键的原因,则是因为她那时候曾经入过一次宫,得到过某人的保证,一旦你死后,范思辙将来一定能够继承范家的所有。” “入宫?是谁的保证,能让她连奶奶的性命都不顾了?”范闲冷冷说道。 第二卷在京都 第四十七章 夫妻夜话 第四十七章 夫妻夜话 范建皱了皱眉头,将手中的果浆碗放了下来,似乎是嫌这温嘟嘟的碗有些烫手:“我不是替柳氏开脱,只是当时她找的人,表面上是听她的命令,但实际上却是听皇宫里那人的命令。柳氏在这件事情中,只不过是个替罪的角色。” 范闲皱眉问道:“是宫里的谁要我死?为什么要我死?莫非他们早就知道我是叶家家主的儿子?” “他们当然不知道!”范建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异常激动,右手紧紧地握住椅把,“知道这件事情的,没有人会想伤害你,如果有人想伤害你,也一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难道整个京都从来就没有人知道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如果那些人知道父亲与叶家的关系,为什么就没有人怀疑过我这个私生子是叶家家主的儿子?” 范闲满是怀疑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心里略有寒意,发现事情之后似乎还有些更重要的问题,但他根本不敢开口去问,转而幽幽说道:“那是因为什么原因?四年前我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儿,远在澹州,和京都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瓜葛。” “四年前,也就是陛下收林家姑娘为义女的时候,也就是他为郡主指婚的时候,陛下那时候就决定了,将来皇商产业,以后就由你来管理,也就是那一次,你第一次出现在皇宫众人的谈话中,眼看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却拥有了一个他抱不起来的金元宝,你想想皇宫里面的那些贵人们会如何选择?” “选择干净利落地杀死我。” “监察院查了四年,基本上已经查清楚了这件事,只是可惜没有证据,奈何不了那些人。” 范闲笑了起来:“就算有证据。只怕也奈何不了对方才是,毕竟监察院是臣子,那些人却是主子。” 范建点了点头。 “想杀我的人是谁?” “皇后,长公主。”范建微笑着:“不过既然你已经平安长大,而且入了京,相信再给她们几个胆子,也不可能冒着陛下震怒的危险,对你动手。” 范闲悲哀说道:“您太乐观了。就算将我杀了,皇帝难道还会把自己地老婆和妹妹如何?” 范建没有回答,转而说道:“最近一段时间,靖王世子一定会想办法拉近与你的距离,而且他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与二皇子见上一面,你自己小心处理一下。” 范闲应了下来,知道京都里每个大族都必须主动或者被动地在这件事情里表明立场。皇子争夺天下的继承权,虽然是一个看上去有些老套的把戏,但无论在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永远是不变的戏码。只要那层厚厚的幕布拉开,隐藏在后面的戏子们便会纷纷上场,或使三尺剑,或用三寸舌。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范府如果想不偏不倚,紧跟着皇上,似乎也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行。 深夜,范建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喝着已经凉透了地果浆,一边想着范闲刚才的话。想到当初自己付出的惨痛代价,他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又想起京都那个流血的月份里恐怖血腥的场景。在那个黯淡的没人知道的夜晚,皇后地父亲在自己的刀下颤颤发抖,当自己亲手一刀将对方的头颅斩了下来,那头颅骨碌骨碌滚着,似乎想起了那个声音,范建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容。 后一段日子里,范闲过地很是自在,每天在府里享受着大少爷的待遇。偶尔溜到东川路去瞧瞧筹划中的书局到了什么地步。和那位也姓叶的掌柜倒是逐渐熟了起来,一应事顺。所以府里清客崔先生还是回到了司南伯地身边。而每隔一天的晚上,范闲总会溜到那个皇室别院去,熟门熟路地翻墙而入,只是现在的窗子已经不再关上,鸡腿姑娘总是默默地等着他。 之所以经常往那里跑,不是因为“恋奸情热”,实在是林婉儿的病不能再拖,皇家的人都是木头,好在御医在收了司南伯府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递过来的贿赂后,终于开口认可稍微进些油腥对于郡主的身体是有好处的。 范闲经常去那里,就是为了送吃地,以及自己配的药丸,因为怕和御医开的药相冲突,所以用药都极温和,除此之外,便是带上许多好吃的,满足一下未婚妻一日馋过一日的小嘴。就这般过了些日子,林婉儿的身子明显有了起色,脸上的红润渐多,却不是以前那种并不健康的艳红,而且身上地肉也多了起来,脸颊处明显圆了一圈。 林婉儿有些头痛于此,但范闲却是无比惊喜,心想成亲之后,自己岂不是可以天天揉捏自己最爱地婴儿肥美少女? 别院的侍卫实在是有些松懈,加上范闲在澹州被五竹训练出来地爬墙功夫,所以夜夜偷香喂药,竟是没有人发现。不过林婉儿身上的病根却还是没法子根除,范闲心想还是等费t回来再说,实在不行,成亲之后想办法搬离京都,范家在苍山上还有一处别院,最适合疗养。 经过了这些夜里的接触,这一对未婚夫妻之间早就熟稔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从庆庙一见钟情之后,两个人便觉得对方与自己有些极其相似的地方,也许是容貌,也许是身上的气质,也许是对待事物的看法,这种投契感让初恋的范闲,初恋的婉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执子之手的美妙,由两个本来陌生的男女,变成了如今一眼一指便能知道对方想些什么,竟是没有花多少时间。 林婉儿望着他的脸,忧色忽起问道:“你天天用那香让四祺入睡,时间久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范闲安慰道:“第一次来就说过了,这香对人身体只有好处的。” 林婉儿想到他第一天摸进窗来的情形,不由噗哧一笑,说道:“如果当时真把你当采花贼杀了,你怎么办?” 范闲苦笑着牵着她的手:“依晨,或许有些事情必须要让你知道。” 林婉儿听他喊自己的小名,微微一羞,说道:“什么事情?” “嗯……如果你要杀我,估计是很难的。”范闲笑嘻嘻地说着:“我从小就跟着很厉害的人学习,所以骨子里不是什么写诗的文人,倒更像个莽夫。” 林婉儿叹息道:“知道啦,如果不是莽夫,怎么会当街痛打郭尚书之子,还闹得沸沸扬扬的,直到现在还不能离京。” 说起来,范闲打郭保坤的那案子一直没结,两边角力不下,京都府早就挂了白旗,举了免战牌,将案子递到刑部,用的名义是:案情复杂,难以勘决。其实这案情有什么复杂的,如果真想查,只要把现在跟着范闲在京都街上闲逛的几个护卫一抓,然后一用刑,什么都明白了,可问题是打官司的两家背景不简单,所以案情就自然复杂了起来。 这是歪门邪道,却又是官场正道——案子递到刑部之后,于是轮到刑部开始头痛,目前正在筹划着请宫中下旨,让监察院来办理这案子,虽然这种治安案件不应该是监察院的管理范围,但毕竟两边都是官员,而监察院又有监督官员的职责,所以也说得过去——京都百官都知道,监察院的院长大人,是哪个官员贵戚都不会放在眼里的。 所以郭家在等着监察院开始调查的那一天,孰不知范闲也在等着那一天,他手上拿着费介留给自己的牌子,才不会怕监察院的夜叉。 安静的夜里,范闲略略出了些神,接着安慰林婉儿:“这事不要紧,过几天自然就淡了。”他忽然想到面前这个少女的母亲,曾经在四年前试图要杀死自己,眉尖不由皱了一下。 林婉儿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见他神情,问道:“是不是最近有些麻烦事?” 范闲看着这姑娘的如画眉目,叹了口气问道:“如果将来……我与长公主之间有什么问题,我很担心你会如何自处,只怕你会很伤心。” 林婉儿微笑着:“为什么要提前思量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呢?婉儿从小就病着,似乎在数着日子过,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离开这个尘世,所以我一向不喜欢思考没有发生的可怕事情。” 范闲叹了一口气,满是怜惜地将她搂进怀里,嗅着她发间的余香,心里不停说着:“我知道你的感受,因为我曾经和你有过一样的遭遇。” 吻君唇叶,齿有余香。 “嗯……婉儿,你身子真软。” “你……你摸的是你前些天自己拿来的枕头。” 范闲很喜欢夜里偷跑到女子闺房中的感觉,这像是偷情,却又是一种没有心理负担的偷情。如果允许的话,他愿意这样的日子更长久一些,至少在成亲之前,不要有太多的事情来打扰自己,能够在京都有这样的幸福生活,无论如何也是离开澹州前想象不到的事情。 奈何所谓事不从人愿,平静的生活总有结束的一天。这天下午,靖王世子摆明车驾,来到范府之中,柳氏赶紧上前恭敬迎着,将他迎入花厅用茶。 第二卷在京都 第四十八章 蚂蚁上树? 第四十八章 蚂蚁上树? 世子李弘成等了半晌,发现自己要等的人还没来,不免自嘲一笑,心想这位范公子架子倒真是大,这朝中文武百官,有资格让自己的等的,也没有几位。一转念便想到京中的这些事情,暗中佩服这范闲入京不久,闹出的动静倒是不小,抛出几首诗来便惹得文坛小震,半夜打个人便惹得官场中震,至于和宰相私生女的婚事,更是让有资格知道内情的人心头大震。 正想着,范闲已经老远地喊了起来,一面行礼,一面快步走了过来,他倒不是故意让世子等,只是先前正在和庆余堂的那位掌柜商量书局的一些事情,所以耽搁了下。两位年青的男子隔几而坐,浅浅啜了几口茶,便开始说正事儿。 第一个开口的当然是范闲,他必须就那天晚上的事情向对方表示感谢。听他道谢,世子李弘成笑了起来,温言说道:“我当时就想,咱俩认识也不过数日,怎么就舍得包下整舫醉仙居来招待我,原来你心里是存了这个念头……不过无妨,郭保坤那厮草包一个,在太子的舍人之中,也排不上什么名号,只是家里那个老子还有些学问,你打便打了,哪里用得着拐那么些子弯。” 范闲知道世子说的是自己在公堂上的举动,自嘲笑道:“这不是没经验吗?若早知道京都里面打人也这般轻松,在王府园子上我就一拳过去了。” 李弘成唬了一跳,赶紧摇着手中的帛金小扇:“那可使不得,事情做的太出格,我可不好出面保你。” 范闲呵呵一笑,再次谢过,然后才问世子今日前来有何吩咐。李弘成略一沉吟,开口说道:“这事也瞒不得你。凭咱们两家情份,我也得把话说明白。本来二皇子是想让我诓你去见上一面,求个自然相见,免得惹你反感,但这般做法,仍是骗你,所以我明说了,明儿个二皇子在流晶河上设宴。专请你一个,我只是作陪。” 范闲皱眉说道:“这我是真不明白了,二皇子身份何等尊贵,我一个区区秀才,哪里入得他的眼去。”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李弘成指着他的鼻子哈哈大笑,“做戏做成你这样的,倒真是失败。” 范闲尴尬一笑,却没有回答。 李弘成注意到花厅四周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正色说道:“还是那句话,我初见你面便觉心喜,便不忍心瞒你,似乎觉着这种手段不免让你我生分了,你也知道。如今陛下虽然依然春秋鼎盛,但所谓事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朝中众人的眼光总是看在那些皇子身上。大皇子天生神武。但却领兵在外。太子虽然是皇后亲生,但是一向品行不端。我靖王府虽然不偏不倚,但实话告诉你,在这些皇子之中,我与二皇子地交情却是好些。” 范闲吓了一跳,心想这事儿整的,怎么和自己预料中的完全不一样?前世看二月河的时候,那些皇子说话尽是把简单的话往复杂里说。恨不得套上八十件衣服,才不落人口实,哪有像面前这位一样,一开场就把话挑明了,这夺嫡之事,是要掉脑袋的,您咋就敢裸奔着狂呼呢? 似乎发现自己的话将对方吓着了,李弘成尴尬一笑道:“是不是嫌我说的太直白?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看着你便不想玩那些虚头巴脑地东西,不错。我就是在替二皇子拉拢你,这事儿和嫁人一样,总是个你情我愿的买卖。” 范闲一怔,看着世子干净的眸子,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一些隐藏的东西来,他可不能判断出对方真是一个胸怀如霁月的君子,还是将开诚布公又当作拉拢人心手段的谋臣。但无论如何,世子已经站明阵营,裸奔倒也罢了,区区小范闲在京中既无势力,又无人手,是断断然不敢脱了衣服与对方抱膀子的,微笑着说道:“我能清楚地知道,二皇子为什么要见我吗?” “为了十月的那场婚事。”李弘成依然显得很坦诚,微笑着望了过来,“明年大比之后,如果你显现出来了相应地能力,陛下便会将那些产业的管理权交给你。对于我们而言,这是天大的好事,首先那边的银钱入帐会少许多,有些事情就不方便做了。另外一方面,我相信司南伯大人掌管庆国户部多年,一定明白新旧接手的时候,一定需要将前帐查清楚,如此一来,说不定会有些意外之喜。” 范闲沉默着,眉毛耷拉了下来,但并不显得很颓然,反而给人一种很安顺无害地感觉。他轻声说道:“还早着呢,婚事要到十月份,我真正能接触到那些东西,得要等到明年或者后年了。” “是啊,所以明天只是吃吃饭。”李弘成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当是上次事情给我的回礼如何?你也知道,我今天说这些话,是真的很信任你……也许明天你看到二皇子了,会有一些新的想法。” 范闲笑了笑,心想二皇子与太子之争,只怕要到十几年后才会真正开始,如今便开始连自己这种不起眼地家伙都在拉了,还真有点儿“造反从娃娃抓起”的感觉,应了下来,便送世子出了府。回到父亲的书房之中,他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盯着笔筒里的那些笔,眉头紧锁,不停地思考着。 那次打郭保坤的事情,自己选择了靖王世子做掩护,就是送给对方一个拉拢自己的机会,因为要在京都里生存下去,自己必须要站好队伍,父亲可以永远地站在陛下那边,但他也说过,以后的事情总是年轻一辈地事情。 范闲要站队,不见得是站在二皇子那边,但是……一定是会站在太子的对面。原因很简单,四年前皇后曾经想过自己死,四年后,宫里的这些人依然会想自己死。而自己在如深海般的京都中,似乎只是一个随时都会被拈死的小蚂蚁。 自己这个蚂蚁会上树吗? 二皇子宴请的地点依然是在流晶河上,范闲听到这个地点就苦笑了起来,最近这段时间天天与婉儿夜里耗在一处,虽然香甜可口偶尔有之,肌肤接触却嫌太少,毕竟是正牌未婚妻,所以娇羞起来,自己也不好太过放肆。一想到那夜自己手下柔如软玉般的身子,范闲马上想起了对方的姓名,司理理,心动不免有些荡漾,暗中回忆着前世欧洲中世纪那些用肠子做避孕套地大能,究竟是如何操作地,紧接着却又想到,打官司的那天,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如此凑巧地离开了京都? 京都治安一向大好,除了最近多了个范家使黑拳地家伙。所以范府的马车旁边只带了四个护卫,在春光照耀之下,缓缓向着城西驶去。 过了望春门之后,又走过那条自己曾经埋伏打人的牛栏街,范闲掀开车帘,呵呵一笑。藤子京等四个护卫里,倒有三个是经过那天的事情的,听见少爷发笑,自然知道他笑的是什么,心头一阵爽快,也笑了起来。 牛栏街四周民宅不多,倒有些许多年前败落了的铺子,所以得了个别名:败门铺,这里很安静,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没有什么行人,真可谓是拦街敲闷棍的最佳地点。 范闲将脑袋伸出帘外,看着头顶缓缓向后退去的大片梧桐叶子,看着头顶的天光,想着呆会儿见到二皇子之后应该如何自处,对方应该很清楚自己父亲的实力,想来不会提什么太过分的要求,估计也就是联络联络感情,为十几年之后才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做铺垫罢了。 正走着,范闲的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感觉有些不对劲,似乎觉得四周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他望着马车经过的四周,发现一片安静,并没有什么异样。 忽然间,他抽动了一下鼻子,闻到一丝极幽淡的甜味。 这是“苦忍碱”的味道,西蛮从最喜欢用的一种青蛙中提取的箭毒! “快散开!”范闲喊了一声,身体已经率先从车窗里跳了出去,一手揪住离身边最近的护卫,也没有看清是谁。虽然从小受的训练,让他的嗅觉异常灵敏,但既然都可以闻到这种异香,那说明箭手离自己这马车已经近在咫尺,这场毫无先兆的暗杀即将开始! 就在他跳下马车的一刹那,一个大石碌子被人从巷子后方扔了过来,呼啸挟风,狠狠地砸中了车厢,车厢散成无数碎木溅向空中! 第二卷在京都 第四十九章 牛栏街少年杀人事件 第四十九章 牛栏街少年杀人事件 轰的一声巨响,也不知道是谁有如此神力,竟能将如此大的石碌子扔过高墙!车厢被巨石砸的粉碎,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袭来,狠狠地扎向马车的范围。如果不是范闲见机逃的快,就算他躲在车厢之中能够凭小巧腾挪的功夫在石碌下拣条性命,只怕也会被马上射成了刺猥。 范家的这几名护卫除了藤子京以外都是五品的高手,骤遇敌袭,却是毫不慌乱,锃锃数响,拔出腰刀舞动,几团银光闪着,竟是将大部分的羽箭挡了出去,但是箭手虽然不多,却隔得太近,来箭太快,护卫们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几声闷哼之后,那三名护卫腿上都中了箭,踉跄着跪倒在了地上。 一轮箭雨初歇,三名护卫咬着牙跳上了墙头,横刀而出,竟是将墙后那几名箭手砍的东倒西歪,只是这箭毒太过霸道,不一时三名护卫,便感觉浑身酸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肌体,半跪在了地上。 ——便在此时,他们抬起头来,看着一双恐怖的巨掌拍上了自己的头颅! 范闲躲在梧桐树后,避开了起初的箭枝,却没有办法马上赶去支援自己的属下,耳听得高墙之后传来三声熟悉的惨呼,他心头狂怒,哀痛之下,竟险些被身周那两柄像毒蛇一样的剑刺穿。 困住他的是两个女子,穿着一袭黑衣,手中的剑上面也漆着黑漆避免反光,很明显是相当老道的刺客。范闲心里清楚,对方既然不蒙着脸出来,那肯定是要自己这一行五人全部杀干净。 一转身,脚尖在地上一拧,膝盖微弯。让左侧的那柄剑擦着自己的左胸过去,紧接着又是险之又险地避右边的那把剑! 范闲没有学过武功招式,只是接受过五竹长达十年的教育,所以眼下地闪躲,完全是下意识里的举动。好在这两柄黑剑虽然灵动如蛇,鬼魅如烟,但毕竟无论是速度还是准确度上,比起五竹手中的木棍差的太远。所以范闲才有可能在险之又险的局面里,一次一次躲过如附骨之蛆般的刺击。 三人人沿着墙角愈战愈远,范闲终于从惊慌中醒了过来,此时双眼再看这两柄剑,似乎觉得剑尖都变得慢了许多。 而那两名面色惨白的女刺客,却是发现对方看似狼狈,但自己手中的黑剑根本无法刺中他地身体! 又是轰的一声,远处巷角的墙倒了。一个像巨灵神般高大的汉子从断壁里走了出来,迳直走到左腿中箭倒在梧桐树下的一名护卫身前。 今天跟随范闲出门的四名护卫已经死了三个,这是最后一个,也已经浑身酸麻倒在树下,刚才范闲去抓他时并没有注意。这时候隔着剑光才发现,原来是藤子京。范闲心头一紧,闷哼一声,便想往那边闯过去。只是没想到这两个女子手中歹毒的剑芒竟是毫不放松,困在自己四周。 正在此时,本来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的藤子京忽然从地面上一跃而起,一直藏在身后地腰刀,化成一道异芒,猛地斩向那名大汉的脖颈! 范闲心头狂喜,紧接着又是无比震惊。 只见那名大汉微微偏头,举起右手。就像捏住苍蝇一样,捏住了藤子京冒死砍出的一刀,一丝血从大汉的虎口上流了出来,但手掌却没有被这刀砍断,真不知道他的身体是什么做成地! 藤子京见势不妙,闷哼一声,脚尖在大汉的胸膛上一点,便准备借力跃过旁边的墙去。范闲的几个护卫之中。藤子京虽是领头地。武道修为却是最弱的一个,但他的头脑却是最清醒的一个人。 大汉咧嘴一笑。一拳打了过去。藤子京此时却感觉体内箭毒发作,浑身一软,没有避开,只听得喀喇一声,藤子京一声惨嚎,整个左大腿被这一拳生生从中打断,倒在地上,鲜血迅速渗出裤管! 当大汉捏住藤子京那刀的时候,范闲已经知道不妙,闷哼一声,脚步硬生生一顿,险之又险地让那两柄黑剑擦着自己的胸腹交错了过去,剑锋刺穿了衣襟,也在他的身上划出两道交叉的血口。 而范闲终于借着这一刹那地空隙,双手一捏,两道粉红色的轻烟闪过,直喷两名女刺客的面目。 女刺客反应神速,敛气闭嘴,脚尖一点便准备遁开。范闲好不容易寻到这么个机会,哪里肯放过,一声大喝,体内霸道真气疾出,双臂一振,竟似倏乎间手臂长了一截,手掌将将挨到了两名女刺客的咽喉。 两声咯喇轻响,女刺客喉骨尽碎,嘴吐血沫,软绵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而此时,那句大汉已经举起了手,正准备往藤子京的头上拍去。 范闲很冷静,这种冷静来自于两世为人的经验,更来自于费介与五竹的教导,他此时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五竹叔没有出手,但知道自己面临着来到京都后最危险的一次考验,如果自己连这个考验都无法度过,那只能证明自己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再活一回。 四丈地距离,他只用了一眨眼地时间便奔了过去,左手一翻已经喂了一颗药丸入嘴,右掌一举,便拦在奄奄一息的藤子京之前,将那大汉地手掌挡在了半空之中! 一声闷响在巷子里爆起,震的旁边的梧桐树都开始颤抖,树叶纷纷无力坠下。 范闲觉得右手那处痛入骨髓,一道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强大力量,从那个大汉的手掌里传了过来,不过片刻功夫,便要支撑不住了。 他闷哼一声,唇角渗出一丝血来,却一点也不慌乱,左手已经摸到那个扳机,准备给对方致命的一击。 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一道风从巷口来,轻柔无比地绕着范闲的身体打着转,,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以风为媒介,不停与他的身体较着劲,这股力量虽然不大,但十分讨厌,有力地干扰了范闲接下来的动作。 大汉咧着嘴呵呵笑着,看着范闲的目光,却像极了一头蛮力十足的野兽,双眼之中也泛着恐怖的腥红。 范闲眼光透过大汉宽阔的背影,看到了巷口一个有些模糊的人影,那人戴着竹斗笠。 “让我拍碎你的脑袋吧。”大汉似乎发现范闲没有什么办法了,狂声笑着,手掌上的力量又增加了几分。 范闲冷哼一声,知道自己面临着重生以来最大的困境,右手臂开始微微发抖,内心深处却不停地狂喊着:“拍你妈的!” 在这生死时刻里,一直周游于他全身,似乎早已平静如湖的真气,就像是遇到了某种挑衅,再也无法安静起来!一股宏大的真气从他后腰雪山处喷薄而出,沿着他体内的小循环猛地灌注到他的右臂之中。 在那一瞬间,范闲有一种错觉,自己的右臂是铁铸的。 强大的真气对撞让两只大小相差许多的手掌分开了一寸左右的距离,然后紧接着狠狠地再次撞上。 “轰”的一声巨响,是无数道尖啸,二人身周泛起无数道尖细的真气碎流,将空中飘舞的梧桐树叶撕的粉碎。 “死吧!”范闲狂吼一声,以极恐怖的控制力收拳而回,又直线出拳,击在大汉的胸腹上。大汉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一张嘴,吐了范闲满脸的鲜血,胸腹处明显凹下去了一个大坑! 但谁也想不到这名大汉的生命力竟是如此顽强,受此重击之后,竟还稳立不动,反而大手如蒲扇一般狠狠地扇在范闲的右肩上,范闲的右肩马上变成了被黑瞎子抹过的豆腐一般,一片狼籍,鲜血横流。 但范闲骨子里的狠劲,今天终于爆发了,受此重创,竟只是痛呼一声,整个人借着力扑入了大汉的怀中,左手已经掏出那柄细长的匕首,狠狠地插入了大汉的咽喉。 然后他用力地往下一拉。 大汉的胸腹处先是被砸出一个大坑,紧接着又被开了膛,稀里啦哗的内脏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鲜血和腹液裹着那些筋膜肠脏,流到了他的脚上。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起头来看了范闲一眼,然后往后一倒,像棵大树般砸的地面嗡嗡作响。 整个世界安静了。 范闲喘着气,很困难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式,看着巷口那个戴着竹斗笠的模糊人影。 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章 调查 第五十章 调查 清风徐来,血光不散。范闲看着巷角戴斗笠的那个人,隐约猜到对方是被武道高手视作鸡肋的法师,但想不到今天却险些因为对方死在了大汉的手下。 那个人影很有礼貌地向范闲行了一礼,然后准备离开。 两个人相距足足有四丈的距离,而这个法师擅长的是风术,很自信如果自己逃跑,除非是四大宗师亲至,不然天下没有人能够抓住自己,更何况是重伤之后的范闲——计划已经失败,自然要潇洒地转身离开。 范闲看着依然讲究风度的那厮,扔下细长的匕首,抬起左臂,轻轻抠动机簧。巷口处,那个人影捂着咽喉,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嘶吼了一声马上毙命,死尸的手指间竖着一枝细巧的夺魂弩箭。 “傻b。” 喂藤子京吃了一颗药丸,箭毒总算清了一些,人已经醒了过来,便余毒未消,肯定还要回府再行医治。范闲漂亮的脸此时十分苍白,再染着大汉喷溅出来的鲜血,看上去格外恐怖,他看着醒过来的藤子京说道:“捏住这个地方。” 他指着藤子京大腿根的某处,这里是大动脉。 藤子京大腿已经断了,痛的满脸发白,汗如黄豆一般淌了下来,哆哆嗦嗦地用手摁住大腿根,触动了伤处,忍不住又是叫了一声。但藤子京确实是条好汉,眼看着范闲撕布止血,又倒了些让自己灼痛不已的粉末在伤口,竟是再也没有哼一声。 这种伤势最要紧的便是受伤后的一刻钟之内,范闲前世有个说法,叫白金一刻钟。范闲紧张地处理完之后,确认应该不会导致藤子京丧命。这才松了一口气,险些跌坐在地上。 藤子京困难无比地说道:“少爷,你的伤……” 范闲这时候才想到自己的伤口,发现右肩处无比疼痛,他痛哼一声,真气运至那处,发现经脉没有什么问题,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开口说道:“你静躺着等会儿。” 他心里还存着万一地想法,沿着那个恐怖大汉开出来的断壁处走了进去,只见墙后全是尸体,大部分是被那三名勇敢的护卫斩杀的箭手,然后他看见了那三具浑身缩成一团,头颅已经被拍碎了的尸首。 缩成一团是中了箭毒的症状,头颅肯定是被那个恐怖的大汉拍碎的。 确认了这三个护卫地死亡,范闲沉默着退了出来。坐到了藤子京的身边,沉默地再次包扎自己的伤口,沉默地等待着某些友人或者是敌人的到来。 牛栏街范闲遇袭事件,毫无疑问成为这个月里京都最骇人听闻的消息,庆国持平日久。首善之地的京都更是京禁森严,连寻常的杀人案子也极少见,更何况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刺户部侍郎范建大人的大公子。 虽然这位大公子到如今也没有录入族谱。但这件事情毕竟和以前那椿斗殴案件不一样,刺客明显是来杀人地,而且居然动用了箭手,京都重地,居然有人能够用箭手杀人,这已经触及到了朝廷统治的最底线。 所以庞大的庆国机构开始运转起来,没有花多少时间,便查出了这件刺杀事件的“真相”。这也必须感谢范闲。如果不是他在被刺杀的过程中奋起反击,将对方地主力军尸首全部留在了牛栏街上,这个案子估计会成为庆国历史里面的又一件神秘凶案。 主要是被范闲当猪一样开膛的那个大汉太有名气,所以这个案子的侦破并没有花太多功夫,至少看监察院陈院长和费大人依然没有急着赶回京,就知道事情并不是很严重。 那位大汉叫程巨树,是北齐国出了名地凶人,一身横练功夫刀枪难入。最关键处是力大无比。真气雄浑,是天下数的出来的八品高手之一。而被范闲砍断咽喉的美女蛇刺客。则是一个小诸候国的杀手,监察院暗中却十分清楚,这对姐妹花杀手其实一直在北齐国的控制之下。 所以案情似乎完全明朗了,这起刺杀的幕后主使者是北齐国,只是不知道是那位年青的皇帝,还是那位德高望重地国师苦荷。 京都的人们议论纷纷,不停猜测为什么如今虽是病虎,但犹有余威的北齐国,会对范家公子下手。 虽然范闲如今在京里已经有了些诗名,有了些花名,有了些凶名,但放在整个天下看去,依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北齐付出了一位八品高手,两名放在诸候国的女刺客的代价,居然只是为了杀死刚刚入京不久的范闲,这是无论如何也很难解释的事情。 但对于庆国真正掌握权力,能够接触到秘密地人而言,北齐国却是用地一个妙招、狠招。 不知道对方的探子是如何打探到范闲在以后地几年里,有可能接手皇商方面的产业管理权,所以变成了太子殿下与二皇子之间角力的目标。如果能够成功杀死范闲,然后远遁,人们肯定会怀疑这件事情是不甘心丧失金钱来源的太子做的,或者说,会怀疑是二皇子故意杀死范闲,来栽赃陷害太子。不论是哪一种猜测,都会对庆国的朝政带来一场谁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的波荡。 范闲只是一个小人物,但他的死活却是个大事情。监察院二处的官员们,每每分析到这里,都很佩服北齐国的同行们,会想出这样漂亮的计划,只是一个小动作,却可能延缓庆国一直暗中筹划中的北伐事宜。 北伐事宜只存在军事院的参谋室中,监察院的规划室里,皇帝陛下的脑子里,打还是不打,终归是皇帝陛下的一句话,所以北齐一直活在这种阴影之下,他们选择此时出手,还真是件极聪明的举措——前提当然是能够成功杀死范闲,还不留下线毫线索。 只是北齐方面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色,竟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范闲身边的四个护卫都是司南伯的“私藏”,个个拥有五品的实力,所以能够在中了箭毒的情况下,还能清扫干净箭手——当然,最可怕的还是那个漂亮的私生子,竟然能够在围攻之下,杀死了两名以毒准著称的女刺客,和那位八品高手程巨树! 至于那名法师,没有人在意,只是鸡肋而已。 “监察院与刑部的联名折子已经出来了,确认是北齐做的,后面连着的那根线也已经拔了出来——二皇子约你相见,安排在流晶河上,他以为你喜欢司理理姑娘,所以就选择了醉仙居,但谁都猜不到,醉仙居竟然是北齐放在京都的一个暗桩。” 司南伯范建坐在昏暗的卧室里面,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冷静地说道:“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既然你人没有什么事情,那些刺客也都死在了你的手上,这件事情就算了。” “就算了?”范闲心头微寒,转而说道:“司理理的人呢?” “在逃往北方的路上,被监察院四处的人截了下来,目前正在押回京都的路上。” “希望她不要死。”范闲的声音很冷淡。 范建笑了笑:“监察院看管的人,向来都是不容易死的。” “你认为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范闲忽然微笑着问自己的父亲。 “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判断?” “那些箭手……是怎么混入京都来的?我已经听说了,那些箭手的尸体第二天就被火化,是不是有人害怕从这些人的身上发现什么?”范闲有些困难地侧了侧身子,说道:“我知道您不愿意我知道这些事情,是害怕我忍不住去报复,但是我想我有权力知道,是谁想要我的命。” 范建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应该清楚,我代表皇帝陛下拥有一部分暗中的力量,这股力量虽然远不如监察院强大,但是也足够专业,但是……我们依然无法查出与北齐人勾结的是谁,怀疑的对象并不局限在太子与二皇子中间,甚至还包括宰相,还有长公主。” “既然无法弄清楚,究竟谁是真正的敌人……那就不要太过声张,为自己树立太多的敌人。”范建继续说道:“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希望你能接受。” 范闲点点头,又触动了肩头的伤势,眉头皱了一下,喘了两口气后回答道:“我会想办法查清楚这件事情。” 范建很满意儿子的表态,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卧房。 父亲离开之后,范闲的眼睛一下子就沉静了下来,看着昏暗房间里的一个角落,略带了一丝怨气问道:“为什么那天你没有出手?” 五竹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眼睛上依然蒙着那块黑布,黑布上没有一丝皱纹,就像他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 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一章 范闲在行动 第五十一章 范闲在行动 “我为什么要出手?”五竹其实很少用这种反问的句式,而自从范闲离开澹州来到京都后,他似乎也变得比在澹州时,更加的神秘,竟是一次也没有和范闲见过面。 范闲心头一黯,暗想也对,就算对方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人,但自己也没理由要求他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亏欠五竹叔的道理。 五竹听见他没有说话,微微偏了偏身子,淡淡说道:“我以前就说过一次,我教了你许多年,费介也教过你,如果你还处理不了这些小事情,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 “事后才知道那个大汉竟然是个八品高手,叔你以前说过,我的实在七品,势在三品,怎么也不应该是那个大汉的对手。”范闲苦笑着说道:“你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难道你不在意我被别人杀死?” “你死了吗?”五竹问了一个答案明显的问题,难得的第二次反问。 范闲盯着他脸上那块黑布,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当时一直在我身边?” “是。” “那你为什么不出手?”范闲压低了声音,愤怒喊着:“那三个护卫死了!藤子京也伤了!” “我从来不关心除了你之外其它任何人的死活。”五竹的话显得很冷漠无情,“你身边的人都是因为你自己聚拢起来,如果你想操控他们的人生,就必须保护他们的人生,所以这些护卫的生死是你的责任,而不是我的责任。” 范闲再次陷入沉默之中,知道五竹叔说的其实是对地。 “我不能帮你太多。”五竹冷冷说道:“在澹州的悬崖上,我曾经说过。京都里,如果我在你身边,会给你带来麻烦,那是一些你绝对不愿意面对的麻烦。” 范闲苦笑着回忆起了十二岁时的那次对话,当时自己嬉皮笑脸说:“我会保护你的。”但那终究只可能是一句顽笑话。 “所以你记住,在京都里,我永远不会在阳光下站在你的身旁,除非你要死了。或者是……你已经死了。”五竹继续毫无表情说道。 范闲不明白五竹叔这样的绝世强者,还在害怕些什么,但他听出了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商量地余地,有些黯然地点了点头。 “有人来了。”五竹很快速地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又再一次地消失在黑暗中。 来者是客,却是范闲此时不大想见到的客人。靖王世子李弘成满脸阴沉地走了进来,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到床边。压低了声音吼叫道:“今儿的消息知道了吧?北齐的使节居然死不认帐,那些激动的太学生险些把鸿胪寺给砸了。” 鸿胪寺是庆国的外交机构,专门负责与北齐、各诸候小国、东夷之间的文书银钱来往,还有相关事宜。一听到鸿胪寺险些被砸了,范闲苦笑道:“这些年轻人也真是够热血的。不过……北齐自然不会认帐,不然如果让庆国百姓确认,敌国竟然能够派遣杀手在京都里随意刺杀,只怕两国间会闹个不停。” 李弘成苦笑道:“已经开始闹起来了。陛下已经发了明旨,北齐留在燕京地使节已经被赶出城去,连行李都扔了出去。” 范闲嘲笑道:“对付外面的人,倒是挺快速的。” 听出他话里别的意思,李弘成皱眉道:“这几天一直来看你,你伤势没好,所以有些话不方便说。” 范闲叹口气道:“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亏欠你的,吃顿请。居然会被人暗杀。我入京之后也就结识了你这个熟人,您堂堂世子,说话却向来直爽,今儿个怎么吞吞吐吐了。” 李弘成有些自责说道:“这事儿确实怪我,谁也没想到醉仙居竟然是北齐地暗探。”他略斟酌一下说道:“今日来首先是代表二皇子表示歉意,他原本准备亲自来府上探望,但你也知道,最近京里面因为你被刺杀的事情弄的水有些浑。所以他也不方便贸然前来。”他苦笑说道:“要知道很多人还在猜测。我与二皇子才是杀你的幕后黑手,只是为了想栽赃给太子殿下。” 范闲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李弘成失笑道:“这般高深莫测地望着我。难道我就得承认这事儿是我主使地?” 范闲也笑了起来,他相信这件事情不是对方做的,因为失去范府的支持,对于本来在朝中就无强助的二皇子而言,是一个他不可能承受得起的损失。至少要比栽赃陷害太子所得到的好处……大上太多太多。 范闲好不容易从床上坐起身来,丫环扶着他倒了碗水喝,看见门口的人影,他不禁在心底里咒骂了起来,自己明明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却是访客不断,这哪里是养伤,分明是在受罪。这次来地人却是陌生人,来人自报身份,原来是监察院第一处的官员,奉旨办理院务,正在查斟牛栏街的行刺案件,这个案件由于牵扯到朝中官员,加上风传背后有些言不清道不明的背景,所以一应案宗全部交给了监察院。 “怎么称呼?”已有下人给那位监察院官员倒了碗茶,范闲眯着眼看着对方,这是除了上次“勇闯”监察院之外,自己第一次在别的地方看见监察院的官员,监察院的官员似乎身上都有一股子死腐气息,这个感觉让范闲再一次地想起了那个天杀的费介老师。 “下官沐铁。”那名官员唇如薄铁,面色深黑,毫无表情地回答道:“前些日子,公子伤重,所以有些问题没有问清楚,今日奉令前来询问,请公子配合。” 范闲皱皱眉。心想这个官员看来不知道范府与监察院暗中地关系,所以才会如此说话,淡淡道:“我已经倦了,改日再说吧。” 沐铁似乎有些想不到对方竟然拒绝回答问题,脸色有些难看。 范闲摆摆手,好奇问道:“院里和刑部地联名折子都已经递上去了,还要问什么呢?” “有些事情还没有弄清楚。”这名叫做沐铁的官员紧紧盯着范闲地双眼。范闲心头一动,知道监察院也在怀疑那批箭手的事情。但是来问自己又能有什么作用?自己在京都里得罪地不过就是郭保坤,区区文臣之子,断然不敢和北齐勾结,至于太子那边……那是自己都无法说出去的事情。 范闲从枕头下面掏出费介留给自己的腰牌,扔了过去:“都是自己人,什么话直接说吧。” 沐铁身边的茶水一口没动,接过牌子看了两眼,脸色剧变。竟是离座而起,走到范闲的面前单膝跪了下去,双拳一抱行礼道:“见过大人。” 看着老老实实跪在面前的沐大人,范闲一惊,没有想到这块牌子竟然有这么大的作用。他哪里知道费介留给他的牌子是块提司牌,是监察院独立于八大处之外地超然存在,除了院长陈长大人可以直接命令之外,与八大处主办平级。所以这位沐铁看见后,难免心中震惊,自然跪下请安。 示意他站起来,范闲皱眉问道:“费大人什么时候回京?”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一是婉儿的身子虽然渐好,但病根却无法除去,不知道还要熬多久。二来目前京中局势复杂,五竹叔依然是个鬼魂。父亲依然客气中有着掩饰,自己内心深处无来由信任的费介,却不在京里。 听到这位漂亮的公子哥开口就问费大人,沐铁确认了对方一定是院里隐藏极深的大人,像监察院这种特务机构,总是喜欢在京都各府及各部里发展一些钉子似的人物,很明显,眼前这位范府的少爷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位阶特别高地那种。沐铁恭敬回答道:“应该还有些日子。” “你们查出什么没有?”范闲盯着他的双眼。 沐铁沉声应道:“院里知道消息太迟。所以箭手的尸身已经被全部焚化,最后追查到巡城司。就断了线索。” “巡城司?谁管这块儿?” “焦子恒。” “嗯?” 沐铁抬起头来看了范闲一眼,有些好奇对方不知道焦子恒的身份,回答道:“应该不是太子的人。”他一看见那块不可能仿制地腰牌,便断定了对方的身份,所以说话毫不顾忌,这是监察院的风格,一切的位阶森严,都只是在内部起作用。 “你负责这起案子?”范闲好奇地看着他,“几品官?” “下官七品佥事。”沐铁微笑着回答道:“只是个跑腿地。” “司理理什么时候能入京?”范闲忽然想到唯一的人证,皱起了眉头。 “那群人跑的快,现在就算截住了,也要过些日子才能回京都。” 沐铁望着他,自以为猜到了为什么会有人与北齐勾结来刺杀眼前这个漂亮公子哥,看来这位公子哥是院里重点培养的人选。一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热,似乎发现了某个可以飞黄腾达的机会,壮着胆子问道:“大人,虽然不知道您在京中具体执办什么事务,但您毕竟初入京都,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属下效力的,请尽管吩咐。” 范闲好奇问道:“那你眼下的事情怎么办?” 沐铁憨憨一笑说道:“可以马上转交。院务一向是按阶层分等级,以大人的身份,调我来帮忙是很简单地事情。” 范闲马上猜道了对方是什么想法,苦笑说道:“还是免了吧,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你跟着我平白无故丢了性命,有什么好处?” 他忽然心头一黯,想到前些天在牛栏街死去的三名护卫,这几个护卫从自己入京后便一直跟着自己,自己却连他们的名字都还没有记清楚,人却已经死了。 让丫环将窗子打开,外面的天光清风一下子涌进了阴郁了许久的房间,范闲深吸一口气,精神一振,决定要做点儿什么,向这位心热的监察院官员问道:“院里有个叫王启年的吧?” 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二章 王启年的人生 第五十二章 王启年的人生 王启年看着面前的烧饼摊子,嗅着香辣香辣的味道,鼻头一酸,险些哭了出来。最近这段日子他的生活很不好过,被院里除了名,不止是失去了俸禄以及养老这么简单的事情,更关键的是,不论哪部衙门,一旦看见他的档案中曾在监察院任职的记载,便会礼貌地请他离开。而像一般的商铺,更是不会请自己,自己也不会用算盘,只会用刑具,更不会做买卖,只会查案。 想当年自己初进监察院,意气风发,侦缉破案,手下犯事官员谁不得老实吐露罪情,谁曾想到,竟然也会有如丧家犬的这一天。如今年纪也大了,家中还有妻子儿女要养,唉……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摸着腰里的几块碎银子,他心想自己是得罪谁了,竟然落到这般田地。 其实他也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被除名——这件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听说上次主子的主子的主子微服去庆庙散心,不知为何被一个莽撞的少年闯了进去,事后才发现,沿街布防的宫中侍卫竟在那一次里面全部昏了过去。宫中大怒,所以开始追查,监察院也开始协助。 本来这事儿与他也没多大关系,但谁也想不到,通过沿街走访,内务部竟然查出来,那名少年在进入庆庙之前先来了监察院——这事儿可就大发了,陈大人不在京都,监察院就像是没爹的孩子,监察院的高级官员们心想,万一宫里认为那少年与院里有什么关系,这可怎么说的清楚? 调查的最后,查出了王启年。因为那名少年进入监察院后,有很多监察院官员证明,少年拉着王启年说了很多的话。王启年一头雾水地接受调查。将自己与少年的对话全部讲了出来,就是隐去了有关对方是费大人学生地事实。内务部也没有查出王启年别的问题,只好算了,但还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将他踢出监察院,算是找了个替罪羔羊。 王启年就这般可怜地被赶了出去,但他依然没有说出那名少年的身份,因为他心里隐隐清楚。这事儿不是表面这般简单,少年可能缺乏经验,随便地泄露自己的身份,但自己却不能这样做——失去差事虽然可怕,但得罪了费大人更可怕,这是所有监察院官员都非常清楚的事情。 “等费老回来了,我去告状去。”王启年哭丧着脸,脑袋有气无力地搭在高耸的肩膀中间。往远处走去。 “王兄。”一名一处的官员满脸微笑从街角闪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王启年定睛一看,认出对方是一处地沐铁,听说眼下正在牛栏街刺杀事件调查小组里工作,和自己平时没有说过几句话。怎么这当儿却有空来找自己?他满脸狐疑地行了一礼:“沐大人,有何贵干?” 沐铁脸上堆出近乎于谄媚般的笑容,柔声说道:“恭喜王兄,贺喜王兄。” 他本来以为能够攀上范闲这根高枝儿。没料到却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不过看范公子既然将这事儿交给自己联络,将来总有再接近一步的可能。本来他是个一心扑在公务上的木讷人,但是年岁渐长,也没办法要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一看到范闲的腰牌,再联系到自己当年办某个案宗时,曾经不小心看到的只言片语。他已经认准了范闲是只极粗的大腿,所以对着可能是范公子亲信的王启年,才会如此恭敬。 只是沐铁素来木讷,今日初做此事,脸上谄媚地笑容就显得有些僵硬,不够自然了。 王启年心头一颤,看着对方脸上僵硬的笑容,心想难道自己要被灭口了吗? 余悸未消的王启年坐在一个僻静的房间里。看着对面那个漂亮的公子哥。就算将对方化成灰自己也一定认得。因为对方就是那个害得自己被赶出监察院地少年。看见那块腰牌之后,王启年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位公子明显不仅是费大人的学生,还有更可怕的身份。 范闲实在是没有料到这块腰牌会有这么厉害的作用,不由眯着眼开始回忆以前与费介在一起地岁月,监察院的那个跛子,是自己刚转生时就看见的救命恩人,很明显,监察院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会对自己如此照顾,那么自己就一定要把这个优势利用好才行。 “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范闲微笑望着王启年,这个官员年纪有些大了,家中有妻有子,正好符合范闲的要求,他没有统御下属的经验,所以这一切都要在过程之中学习,所以他愿意自己的第一个亲信,是一个偶尔认识地,而且野心不会太大的人。 “明白了,范公子。”王启年笑了笑,手指下意识地压在腰带上,那里除了几块碎银子之外,已经多了好几张银票,“不对,应该是范大人。” “我刚入京都不久,所以没有什么得力的手下,老师又不在京中。”范闲想了想后说道:“我还有个亲信,叫藤子京,只是目前受了伤,估计几个月内不得好,将来他身体好了,我会安排你和他见面。” “是。”王启年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这点比范闲初进监察院时,要好太多。 “想办法找些人手吧。”范闲第一次尝试做这些事情,所以感觉有些陌生,只好一步一步地学习,“像你我这种,能从院里调出人来吗?” 王启年忽然有些不安说道:“大人,下官……其实刚刚从院里离职。” 范闲大惊,心想自己莫非如此不顺,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王启年鼓足勇气,将监察院内部调查的事情说了,也将庆庙的事情说了,刻意在隐瞒范闲身份上多说了几句。以表露自己的先见之明和“提前产生的忠心”。 范闲皱眉问道:“我现在地职位是提司,提司地权力能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帮助到你?” “当然能。”王启年大喜过望,这才知道自己跟了一位将来注定了不得地人物,“只是需要走些程序,大人可以发个手令,让我先回复监察院地身份,然后过些日子人再回院里。” “好,那我马上处理这些事情。”范闲看着这个半小老头。心里也在犯嘀咕,自己找这么个人当亲信,能有什么用处,温言问道:“不知王大人最擅长什么?” “跟踪隐迹。”王启年一提到自己的专项,整个人的精神变得振奋起来,侃侃而谈。听了半天范闲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碰上奇人了,这位王启年少年时是庆国北部的一个独行贼。最喜欢在当年北魏与庆国间那十几个小诸侯国之间流来窜去,将在甲国偷盗的货物贩卖到乙国,却又将乙国偷盗的东西卖到丙国,因为从来不肯吐露赃物的原始来源,加上天生擅长隐匿形迹。所以倒是很安全地做了几年无本生意。直到后来这些小诸侯国地官差们恨急了,联起手来四处围堵,他实在无法施展手段,才被迫进入庆国。不料一进庆国却撞到了当时正在随皇帝筹划北伐事宜的监察院院长陈萍萍,束手就擒,从此变贼为官,一直到了今日。 范闲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司理理正在被押回京都,或许有人要截她,或许有人要杀她,但不论是哪种。你不要去管,你只要盯着那些人,看他们最后是和谁接触。”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因为你刚才说过,你最擅长追踪觅迹,武技却很差,所以我只好想了这么个愚蠢的法子。” 王启年笑着回答道:“年轻的时候,院子还没有现在这么大。我和宗追两个人是院子里追踪术最强的两个人。只不过他后来一直跟在院长大人身边,我却有些懒了。改成了文职……不过大人放心,虽然半老胳膊半老腿儿,盯几个人应该还没问题。” “我有官司在身,不能离京,不然一定去看看你的技艺。”范闲笑了起来:“老王,别的不说,你先把自己地老命顾着,这最重要。” 确立了这件事后,范闲人不停脚地回到了范府,皱着眉头让妹妹把自己受伤的肩膀重新整了一下,自己配了些益母草药粉,止血生肌,果有奇效。他的伤处是不肯让那些医生来动的,一方面是不信任对方治疗毒伤的本领,另一方面是若若纤细微凉柔软地手指头,总比那些老茧在在的鲁男子熊掌要舒服可爱许多。 进了书房,看着华发渐生的司南伯,范闲有些困难地行了一礼,很直接地说道:“父亲,我需要一些人手。” 范建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你要盯哪里?” “长公主的别院,宰相家地佣人房,太子经常逛的妓院,二皇子喜欢去的马球场……靖王府家的葡萄架子?”范闲耸耸肩,“您知道我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很专业,所以需要您支援我一些比较专业的人手,然后由他们作出判断,怎样才能查到幕后那人。” 范建举起食指摇了摇:“我们不需要专业,这句话你说对了,但是我们需要统筹安排,一群专业的人,在一个没有经验的人的安排下,依然做不好这些事情。” “请父亲指点。”范闲说地很诚恳。 范建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其实你说的那些地方,已经有人在盯了。我只是很奇怪,你刚来京都不久,怎么知道这些地方的。” 范闲笑了笑,知道父亲表面上劝自己先忍耐,其实自己早就开始了暗中的调查:“多和下人们聊聊天,就很容易知道一些事情。” 范建头也未抬,目光依然停留在书上:“不过你做好心理准备,在京都的调查,估计不会有任何结果。” 范闲皱了皱眉头。 范建继续说道:“还是要看司理理那里。”他顿了顿又说道:“你杀死的那两名女刺客……好象是东夷城四顾剑的徒子徒孙,而且听说四顾剑很久没有在东夷城露面了,你小心一些。”范闲愁苦着回答道:“如果一位大宗师专心付出一切来杀人,谁能躲得过去?”范建点点头:“不过你应该没有值得他动手的资格才对,且放宽些心,这只是一个有些用处地信息。” 十几日后,京都向北约有五百里地地沧州城外,一行人正顶着晨间的寒风往南前进,这行人是监察院四处地人手,千里追击,终于在司理理快要逃出庆国之前,将对方拿下,这便是要押回京都准备受审去,队伍已经往南走了许久,眼看着再过些天就能回到京都。 领头的监察院官员递了个馒头进囚车,说道:“吃了它。” 司理理此时满脸憔悴,长发散乱披着,脸颊上还有些灰垢,若范闲此时见到,定然想不到这便是与自己“同床共枕”了一夜的京都头牌红倌人。司理理嚼了几口硬硬的馒头,忽然扬脸咬牙说道:“就算将我押回京都,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什么。” 那位官员看了她一眼,眼光里满是嘲弄:“你认为我们押你回京都,是想从你嘴里知道什么?我实在是不明白,北齐的那些同行是不是没事儿做了,居然让你这样一个蠢货留在京都。” 司理理确实是北齐的探子,但日常却是以花魁的面貌见人,听得多是恭维或是称赞,哪有男人会这样冷冰冰地骂自己是蠢货,颤声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想从我嘴里知道什么,因为我说出来后,庆国朝政只怕会乱上好一阵子。” 官员讥诮说道:“其实你最开始有个最好的选择,刺杀发生当日,你就应该束手就擒,而不是远遁,这样一来随便你指证与北齐勾结的是哪位官员,都足以达你们北齐的目的。而你逃了,这说明你将自己的性命,看的比这次任务更重要。” 司理理低下了头,承认了这个事实,手指用力地捏着那个发硬的馒头,在上面留下深深的指痕。 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三章 沧州城外话京都 第五十三章 沧州城外话京都 官员又冷冷说道:“我们一直知道醉仙居是你们的暗盘,只不过没什么作用,所以只是盯着,谁知道你们竟然胆大包天,做出那种事情来,做完之后还想跑,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司理理一行在边境线上被抓住后,才知道自己一行人的一举一动,全部在监察院的暗中观察之下,心中不禁大起寒意,对于庆国皇帝的这个特务机构感到十分恐惧。 眼看着那名官员骑马准备离开,司理理忽然嘶声大喊道:“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等会儿你们朝中那位大人一定会来救我的!” 官员皱眉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应该是那位大人会派人来杀你。”话音刚落处,囚车一行人的前方山坡之上,便出现了众人预料之中的拦路者。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拦路的竟然像是庆国北陲与诸小国接壤处的马贼,人数虽然只有几十人,但怒刀亮刀,对上只有十几个人的监察院队伍,明眼人都知道,谁会是这场遭遇战的获胜者。 虽然马贼人数不多,但竟然敢出现在离京都只有五百里的地方,而且拱卫京都的州军竟然一无所知,如果让天下人知道了,一定是会让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此时司理理的脸已经变得惨白,虽然她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也知道如果落到那些人的手里,一定会被灭口。 官员似乎也没有想像到那位朝中大员竟然与呼啸边疆的马贼有牵联,表情似乎有些紧张,靠近了囚车,说道:“司理理,看来你我都将命丧于此,都这个时候了。不如你告诉我,与北齐勾结的朝中大员究竟是哪一位,如果我这帮属下能有几个逃出去的,将来捅上朝廷,也好为你我报仇。” 司理理长睫微垂,想到自己即将命丧此地,泫然欲泣,正准备开口说话。却忽然想到一丝蹊跷处,抬起头来冷冷道:“大人又在唬我。” 这位官员似乎料不到司理理居然会识破自己的伎俩,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司理理悲哀说道:“大人应该知道理理做的是什么生意,从小便学会察颜观色,大人先前声音微抖,但抓住囚车的手却是稳定放松,明显心里不怎么担心。看来这趟狙击是你们早就料到了地事情。” “不错。”官员这时候才发觉这个漂亮的女子确实有做探子的潜质,微笑看了一眼后说道:“如果连这种事情都猜不到。监察院就不是监察院了。” 在二人说话的过程中,数十匹马已经从小坡上冲了下来,沉默的杀气冲天而起,这种阵势很明显不应该是马贼所应该具备的。 囚车四周,监察院的人已经布了个半圆形的防御圈。只是人数太少所以看着稀稀啦啦,十分可怜。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凶猛地来骑,这些人的脸上却是一片肃然。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候……!”带队官员握紧右拳,冷冷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骑流,他的这声喊发了个阴平声,如果范闲此时在一旁听着,一定会联想起前世电影里常听见的那个洋文:“hold”。 伪装成马贼的骑兵越来越近,带队官员忽然退后一步,伸直右臂,大吼道:“预备!”便在此时。本来排成半圆形防御阵形的十几名监察院官兵忽然阵势一变,成了个锐突之势,更加恐怖的是,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取出来了硬弩,端起平视,瞄准了前方地骑兵! 双方的距离太近,骑兵首领眼中暴出一道异芒,一引马缰。竟是抢先加速绕了一个弯子。从骑兵队伍前面绕了出去,在这样的高速行进中。能够陡然加速,强行转弯,骑术可见十分精湛。 “射!”就在骑兵首领拉动马头的同时,监察院领头的那位官员轻轻发了命令。 一阵弩箭疾射而出,虽然并不密集,但机簧力让这些箭枝地飞行速度异常迅速,在空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恐怖。数声闷哼起,骑兵最前面的几骑身中弩箭,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后面的骑兵本来准备就势冲了上去,但哪料到监察院居然用地是连环弩! 这种连环弩是二十年前才出现在世界上的一种武器,箭匣里可以装八枝弩箭,正是轻骑最恐怖的敌人。骑兵一见这阵势,看着扑面而来的弩箭,顿时慌了神,从中分成两道绕过囚车的队伍,准备从侧方一口吞下。 如果他们直接冲过来,或许效果会更好些。不过这个世界并没有如果,当他们绕行的过程中,又有几骑中箭倒下,而更为恐怖的是,他们发现囚车之后的山坡后,居然还有埋伏! 一看见埋伏众人地装扮,这群伪装成马贼的骑兵顿时丧失了斗志,再也顾不得返身杀死囚车上的女人,四散逃去。 埋伏在后方的,是一群浑身黑甲的骑兵,正是范闲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后,看见的同一个队伍。是监察院陈萍萍院长出京办理院务时,皇帝陛下特准的贴身骑兵——黑骑! 黑骑们沉默着杀了过去,像狼群撕咬羊群一样,将那几十名冒充山贼的骑兵分割包围,快刀斩乱麻地将对方全部杀死。 “留活口!留活口啊!”坐在黑骑后马车边上地费介看着这一幕,急地嗷嗷叫了起来,“可别都弄死了。” 马车地边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车中地老人看了一下四周的局势,冷冷说道:“费介,你真是关心则乱,这些小杂碎,只怕根本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主子,留着那个领头的就行了。” 费介咒骂道:“范大人趁你我不在。把小范闲搞进京都,险些出事,我怎能不急?” 老人冷哼了一声,平整了一下自己膝上的羊毛毯子,教训道:“我是回乡省亲,你自己要偷跑出京,这能怪谁?” 十年后的费介依然是那副怪模样,斑白地头发。褐色的眼神,他皱眉说道:“谁知道范大人存的什么主意,大人,回京后你得与司南伯谈一谈了。” 这位老人自然是手握天下阴暗力量的陈萍萍,他微笑着看着远方那个似乎有些惘然的骑兵首领,淡淡说道:“我自然明白范建的想法,只是他的想法……真是胡闹台!若要这些东西,真是不如不要……”他反复说道:“……不如不要。” 就在二人说话的时候。那名骑兵首领早已远远地逃走,迅疾变成了远方地一个小黑点,这次围击明显是中了监察院的埋伏,只是他死都不明白,明明在老家省亲的陈萍萍为什么会出现在庆国北部的沧州城外! 当看见黑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败了,面对着阴险毒辣的陈院长大人,就连他的真正主子也只有保持唾面自干的修养,更何况自己。他先前抢先脱阵。所以离黑骑地距离比较远,黑骑兵们似乎长途跋涉后有些疲惫,追了两里地后,眼看着距离拉的越来越远,只有收马回营。 “宗追去了吧?”陈萍萍轻声问着身边的亲随。 亲随一弯腰应了声。 正此时,远方树林中又有一灰骑急驰而出,悄无声息地远远缀着那个逃走的首领。 “那不是宗追。”费介皱眉说道。 陈萍萍盯着那个灰影,半天之后忽然笑了起来:“既然他让我们看见。肯定就是自己人……能和宗追保持近乎一致的水准,我记得院里很多年前有这么一个人物。” “王启年?” “是啊。”陈萍萍微笑着:“看来我们担心地那个小伙子,终于学会了一些事情。” 派王启年出京之后,范闲因为受伤后不方便抛头露面,筹划中的书局也去的少了,过了一段深入简出的日子。只是如今地他早已成了京都名人,尤其是那两首完全与他经历不符的诗,更是让他成了风头浪尖的争议所在。支持的人将他视作诗坛天才。反对的人却将他看作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代表性人物——只是没有人知道,连这七个字。都是范闲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在暗处也流传着抄袭的说法,但是“万里悲秋常作客”实在是太过耀眼,也没有谁敢站出来厚颜说这诗是自己写地,所以这种说法还没有搬到台面上来。但范闲知道,肯定有那么一天,因为自己痛打的郭保坤父亲是礼部尚书,郭家所交往的都是文坛大家,而范闲一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断……所谓文人。 正因为争议性与美誉并存,所以时常有些经常参与靖王府诗会的士子才俊会主动寻上范府来,美其名曰看望劫后公子,实际上都是暗中递上诗卷,想得到范闲只言片语的好评。 范闲每每耐住性子亲切接待,但对于对方的诗句却是十分吝啬评价,毕竟自己早就准备脱离“文坛”,学张贤亮下海经商。再者,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资格,自己才十六岁,仗得只是前世大贤的头脑,难道就准备收些入幕词臣,这也太荒唐了! 与诗名相比较,能让他在京都名声大震,真正得到大多数人赞赏目光地事情,却是牛栏街地刺杀事件。 案件当中一些可以被天下百姓知道的细节,渐渐从监察院里流传了出去——身为受害者地范闲,在那样危险的境地之中,不仅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更是勇起反击,将北齐的刺客斩杀于掌下刀前,尤其是杀的还是位八品高手——这个事实让范闲在京都士子的心目中顿时上了一个层次,再也没有人说他是范家打黑拳的,大家都在议论范家那位能文能武,勇斩北齐刺客的公子。 “文能七步成诗,武能七步杀人,是谓范公子是也。” 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四章 协律郎独占花魁 第五十四章 协律郎独占花魁 牛栏街杀人事件发生后,范闲一直在思考某些问题,藤子京已经下乡疗养去了,不知道会不会留下残疾,而死去的三名护卫,家眷也得到了足够的抚恤,甚至连朝廷相关司部都发了嘉奖令。护卫们埋葬在京郊范族的族墓里,范闲如果能够离京,自然要去祭拜。 血淋淋的事实教育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并不是风花雪月而已,自然也不仅仅是请客吃饭,所以他需要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比如王启年,比如范思辙,比如自己的武道修为。 如今在京都,他将自己冥想修炼的时间从中午调到了晚间,每每半梦半醒中,总感觉身体腰后雪山里的真气就像是一泓温水,十分舒服地冲洗着自己身体里的每一处,隐隐约约间,似乎这股真气的数量与密集度都有了某种程度的提高。 对于自己当时能够在两名女刺客的骚扰下,还能杀了那位八品高手,范闲始终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查过藤子京等护卫的真气流动方法,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与自己的练功方法是一样的。这个认识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惊慌,既然自己能靠着细长匕首与袖弩杀死越级杀死八品高手,那就证明自己的真气是很管用的。 他与这个世界的武道修行者不一样,头脑里没有所谓品级之间牢不可破的概念,大汉的那一摊血淋淋的下水证明了他的想法,只要你够狠够准,就算是五大宗师又如何? 只是霸道卷的第二册始终没有进展,范闲的目光落在很随意扔在房间角落里的那只箱子上,来京都后,似乎将母亲留给自己的这物事给忘了,看来什么时候得去找找钥匙去。 刺客事件地重要疑犯司理理还没有押回京都。一道旨意却像道闪电般划过了京都的上空。这份从深宫之中颁出的旨意,是关于范闲的。在日前的背景下,这道旨意的内容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听着面前这个太监嘴皮子不停翻动着,却听不清楚是什么东西。跪在范府大堂的范闲很害怕面前这个太监的唾沫会吐到自己脸上来,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越来越湿地青砖。 圣旨终于念完了,在柳氏的提点下,范闲照规矩做足。呼完万岁再谢恩,将圣旨收下,柳氏又毫无烟火气地递了张银票过去,那太监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玩意儿放哪儿?”范闲捧着手上的圣旨,问柳氏,“总不能老捧着吧?” 柳氏笑着接了过来:“虽说府里经常接旨,但也不能说玩意儿,府里有专门的房间供放。”最近这些天。范闲与柳氏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表面的和谐,这是时势所造,但双方都不知道日后又会怎么样。 “说老实话,我也是学过经文的人,但怎么就听不明白先前那公公讲了些什么?”回到自己的卧房里。范闲重新包扎了一下右肩地伤口,看着坐在桌旁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的妹妹。 “戴公公是江南余佻州人,说话口音一向难懂。不过这些年时常来府上宣旨,我倒能听明白些。” 范闲赶紧问道:“圣旨说了什么。为什么是颁给我的?” 范若若抿唇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道:“其实宫里这十几年一直对家中有赏赐,虽然父亲的爵位一直被压着没有升,但是我与弟弟,甚至连柳氏都各有封赏,现在看来,也轮到哥哥了。” 范闲这些事情是知道的。连范思辙那个小东西,都有了个恩骑尉地封号,但事涉自己,不免有些好奇:“我可是没有归宗认祖的角色,这宫里就算想赏,也没什么名头吧。” “对啊,所以这次陛下的旨意,只是说上次的事件中。你击毙了敌国探子什么地。与国有功,特加封太常寺协律郎。” “太常寺协律郎?”范闲的声音大感吃惊。太常寺是掌宗庙祭祀的地方,协律郎这个官职虽然只是八品官,但可以随意出入庆庙。自从与林婉儿相认之后,他也时常在猜上次在庆庙祭祀的贵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既然是婉儿的亲长,而婉儿又是自幼在宫中长大,看来那位贵人一定是宫中的某位大人物,说不定就是太后或者长公主,只是前些日子夜里探望婉儿,知道她本就忧愁于婚事之后的利益冲突,所以刻意忍住没有相问。 难道说这道旨意……其中蕴含着某些意思?范闲皱眉想着,如果那位大人物能说动皇帝陛下下这么一道旨意,是想点明当日庆庙之事,那她是存着什么念头?是示好?还是示威? 范若若见他愁眉苦想,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哥哥说道:“哥哥啊,真是什么事情一牵涉到你自己,你就糊涂了……这太常寺协律郎……是每位郡主驸马成婚前一定要担当的官职啊。” 范闲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来这门婚事终于定了。他接着想到,因为受伤地原因已经好多天没有去皇室别院,想来婉儿知道自己遇刺的事情后一定会很担心,不知道病情有没有加重——会担心吗?范闲忽然觉着有些困惑,那个冰雪般的女子,却偏偏有那样的母亲,那样的父亲。 “昨天请妹妹帮我去那里,信递过去了吗?”他压下心中的淡淡不安,问道。 范若若宁静回答道:“去了,嫂嫂听哥哥的话,又说通了那个大丫环,现在天天偷着吃好的,身体养地不错,就是听说哥哥遇刺后,有些担心,不过昨天太匆忙,又有叶灵儿在边上,所以没办法写信过来。” 范闲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范若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范闲地人,一听他叹气就知道他在烦恼什么。 “罗密欧与朱丽叶。”若若小时候就听过哥哥讲过这个爱情故事,一直记到了现在,微笑着鼓励他,“哥,你说过人是要勇于追求幸福的。” 范闲十分感动,将妹妹抱入怀中,拍拍她略显瘦削地后背,说道:“放心吧,那两个家伙是一个喝毒药死的,一个是用短刀自杀,但你哥我是专门配毒药玩短刀的,太不一样了。” “伤好了些吗?”看着跃窗而入的少年郎,林婉儿心疼地让他躺到床上,埋怨道:“身子这个模样,还过来做甚?” 范闲愁苦着说道:“担心你担心我。” 林婉儿心头一暖,听明白了这两个担心,将自己的茶杯里残茶倒去,沏了些新的,送到他的唇边,幽幽说道:“我听你的,这些日子一直好好照顾自己身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 范闲单手接过茶杯,吹拂开上面的白雾,温柔说道:“郡主怎么能服侍人呢?” 林婉儿咬着下唇气道:“再气我,我就将你赶出去。” “舍得吗?”范闲坏坏笑着望着她。 “我决定了,成亲之后,我们去苍山的别院过冬。”范闲半靠在床上,看着身旁正满脸担心望着自己的未婚妻,微笑着说道:“那里对你的病有好处,而且相信在那之前,费介老师也应该回到了京都。” “别光想着我了。”林婉儿咬了下嘴唇,白白的牙齿在红红的唇上看着很可爱,“以后再出这种事情可怎么办?” 范闲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深夜潜入这闺房,别院里的侍卫真是有够呛的,居然一次都没有发现,更不知道这一对未婚夫妻如今早已是熟稔如此。关于这件事情,范闲也有足够的骄傲,试想这等于皇宫之外的小皇宫,史上有哪位偷香贼能偷到自己这种程度的? “还能出什么事儿?北齐又不是傻子,既然这次已经露了馅,下次再用同样的手法,朝廷也不会上当。” 林婉儿忧愁说道:“怕就怕朝廷里面有些人,正因为以后再行刺也有北齐人当幌子,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对你下手。” 范闲早就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是个聪明人,而且她从小在皇宫里长大,虽然有太后疼着,但毕竟身处的环境异常复杂,所以对于官场上的事情倒比自己明白些。此时听她一说,微笑着抬起她的软乎乎的下巴,捏了一捏,说道:“放心吧,我坚信自己是这个世上运气最好的人。” 林婉儿觉着颌下痒痒的,心中对这般亲腻的动作是又欢喜又紧张,顿时两抹红色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显了出来,赶紧推开范闲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人总不能靠运气过日子啊。” 范闲最喜欢看她这种羞答答的模样,取笑道:“我已经运气好到有了你。”“有我……很重要吗?”林婉儿微微垂着头,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长长的睫毛正在微微颤动,显然有些紧张。 “很重要。”范闲将她搂入怀中,他不是一个很擅长说情话的人,所以也有些紧张,笨拙无比地试图寻找对方的唇瓣。 林婉儿被他抱着,只觉着一股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不由身子有些软了,无力地倚在他的胸前,一转头轻声说道:“到底是谁想杀你呢?” 这一转头,却恰巧避过了范闲的狼吻,范闲心头好不恼怒,再听着这问题,更是心中微凉,抱紧了怀中柔软的身躯,双手在她的背上无意识滑动着:“别管了。” 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五章 偷香不误卖书功 第五十五章 偷香不误卖书功 林婉儿觉着背上一阵麻痒,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依然坚持着问道:“如果是我父母……” 范闲正在享受怀中女子美妙触感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正色看着她:“如果真是长公主和宰相大人,怎么办?”幸亏二人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身子还是十分香艳地叠在一起,有效地冲淡了话题的严肃与可怕。 长久的沉默之后,林婉儿勇敢地望着他的双眼,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如果嫁给你,我就是范家的媳妇儿。” 这句话的意思,范闲听懂了,虽然这些天来的闺房夜话甜蜜中略有隐忧,也知道自己的未婚妻从小就在宫中长大,是太后一手带大的,极少与长公主一同生活,所以母女感情有些淡漠。但听见这个回答,范闲依然是感动的难以自拔。 这一对青年男女,拥有相似的人生背景和成长历程,所以很清楚对方心里的苦与某种略显自矜的骄傲,也正是如此,才会在庆庙那处一眼便定了终生。帝王家哪有感情可言?而范闲却给了这位少女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与温柔,而范闲自身也从这个黑暗的闺房里找到了憩息自己已经有些疲惫心神的空间。 “什么时候,你才能出去走走?”范闲抱着她。 林婉儿小心地躺在他的左肩上,免得碰到他的伤口,听见这话后无奈答道:“我打小便在宫中,极少有机会出去,只是从四年前舅舅给了我一个郡主的身份,这才有机会出门,只是最近身子又弱了些……”她小意地望着他:“你是不是觉着老这么偷偷摸摸的太不像话了?” 范闲一怔。压低声音笑道:“我可是最喜欢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只是你这病还是需要走动走动,晒晒太阳的。”林婉儿听见他自承喜欢这种偷偷摸摸地感觉,不由想到这些夜里自己竟如此荒唐,让这个年青男子在身边躺着,两颊不由滚烫,啐了一口,说道:“那明儿我进宫,去求求舅舅。” “舅舅?”范闲听她喊得亲热。不由低声笑了起来,“对,咱舅舅是天下最大的皇帝,他说句话你就是我夫人了。” 这时候范闲才想起来,将今天圣旨的事情说了说。听到圣旨的内容,自己身边这男子已经被封了太常寺协律郎,林婉儿知道这门婚事终于定了下来,惊喜之余。忍不住又羞了起来。 范闲微笑看着她脸上的红晕,心想这个女孩子温柔之中又夹着黠灵,偏生却是如此害羞。他到底还是总以为这个世界上的女子与前世的女子一样,哪里想到自己天天半夜来爬墙,对于一个堂堂郡主而言。早已是件很了不得的大事情。 “对了,上次我们在庆庙第一次见面地时候,你是随谁在一起?” “是和陛下啊。”林婉儿好奇回答道。 “啊?”范闲想到自己居然和九五之尊擦肩而过,不免心里生出了一些别样的感受。那贵人既然是皇帝陛下,与自己对了一掌的那位高手自然便是宫的侍卫头子,想到自己能和侍卫头子对了一掌后只吐了几口酸酸小血,又不免有些骄傲。 林婉儿看他脸上表情变幻着,来了兴趣,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怎么?很意外吗?” “只能怪自己笨,没想到那里去。”范闲苦笑着说道:“总以为是太后或者长公主,唉。来到人世走一遭,如果连皇帝都没有看见过,未免也太遗憾了些。” “我虽然不大理会外面的事情,但也知道范家是极得圣眷的,你若想见陛下,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姑娘低头含羞道:“大婚之后,总是要进宫拜见舅舅的。” 听见大婚二字。再看这姑娘家含羞地动人神情。范闲心头一荡,揽着林婉儿的左手偷偷摸摸的下滑。沿着腰线一路向下,终于摸到了那片柔软丰腴的所在,心头荡了又荡渐趋淫荡,手掌揉了一揉复又搓揉,只觉手掌下一片滑腻弹软,十分适意。 之所以前些天林婉儿强忍羞意,让范闲每日床前相伴夜话,便是因为发觉自己清逸脱尘的未婚夫实在是个守礼君子,这么多天了,也只是浅尝香泽便满足离去,从来没有太过逾矩地事情,这样林婉儿才放下心来,内心深处甚至还莫名骄傲。 不曾想,今日这厮受了伤,反而却起了色心!所以当林婉儿感觉自己的臀儿被那只手揉了一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傻乎乎地睁着眼睛看着范闲足足有几弹指的时间,看着范闲眼中的情欲越来越浓,才一声轻呼醒过神来,满脸胀地通红,伸手去背后用力拔开对方的色爪。 范闲揉着那饱满的臀尖,早已迷的神不守舍,怎肯放过,一侧身便将她收进怀里,右手受伤不便,那就……脚上,像只大号考拉熊一般缠着想挣扎的姑娘,低头便向那檀唇上吻了过去。 一触之下,尽是湿暖温热。 许久之后,两个人才缓缓分开,范闲只觉心旷神怡,不知该如何言语,而林婉儿眼中也渐显迷离之色,只是泪水朦然,竟是羞的险些哭了出来。范闲看着林婉儿的表情,一时呆住,不知该说什么好,赶紧笑着解释:“没控制住,没控制住。” “你欺负人。”林婉儿抽泣起来,只是不敢惊动外面园子里的侍卫和楼下地老嬷嬷,所以声音有些小。 “我哪里有?”范闲大感冤枉,心想都已经快成夫妻了,亲热一下又如何? 似乎猜到少年郎在想什么,林婉儿鼓着腮帮子说道:“还有几个月。” 范闲坏坏笑着望着她,说道:“这多春宵咱俩都一起过了,又何必在意那些。” 林婉儿却最怕这个说法,一听他说出口。羞的不行,攥着拳头便往他身上砸去,只是……砸到一半想到他身上有伤,只好委屈地收了回来。哪料得她这一转身,却不巧碰着某处不雅地之不雅状,婉儿再是温柔自持,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再顾不得范闲的伤势。猛地将他推离了床帷。 “早些回吧,身上还有伤呢。”林婉儿将脸埋在被窝里,不敢看他。 范闲目光自然下滑,看着自己委屈说道:“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林婉儿将被窝拉下来一点点,露出那张可怜兮兮的脸蛋儿,求饶道:“你明天不是还有正事儿吗?” “啊,对了,后天书局开张。”范闲记了起来。监察院的人手还没回京,这京里总查不出什么动静,既然如此,便顺手将该做的事情做了,正是磨刀不误砍人功。这算得上是他的一点优秀品质? 他不忍再欺负这丫头,只好推开窗准备离去。月光透了进来,照在床上,也照在了旁边依旧熟睡地丫环身上。范闲忍不住偷笑了起来,不知道这个丫环天天睡地这么好,不知道过几日后会不会变得胖许多。 后一日书局开业,东川路上人头躜动,连周遭地太学都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逃学风潮,街畔楼中张灯结彩,一个方方正正地门脸全数用上好木材裹着,乌黑之中透着清亮。真是极有书香味的装饰,只是无奈何,今儿来的人太多,竟是汗臭味替了书香味。 来的人倒有大半是来瞧范闲地,大家都很好奇入京不过一个多月的范府私生子,怎么就能混的如此风生水起,更加好奇一个能文能武的贵族公子哥儿,怎么想到来开书局了。这世上赚钱的买卖挺多。卖书,怎看也不是个好出路。 自从刺杀的事件之后。范闲对生活的看法有了许多的改变,所以这家书局也没有隐藏在幕后,而是很光明正大地站了出来,承认了自己及兄弟,就是这家书局地东主。他还给书局起了个名字,叫做“澹泊书局”,又请世子爷回家让那位靖王爷亲笔写了,这才做了个横匾挂在了门口。 身旁的人多在怀疑,这书局的名字是什么意思,范闲解释道,这是澹泊以明志,其实“不烦不忧,澹泊不失”的意思,又抛出诸葛的那句“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将众人小震了一震,世子最初听见这解释,也是虎躯一震,以为范家小子是借此向朝野上下众人表白,表白自己不想插手任何事情,以示弱来换取安全。 其实只有范若若最了解自己地兄长,知道澹泊的意思,就是说——曾经漂泊在澹州。 眼看着四周的人越来越多,范闲的额头上开始滴汗,对旁边地叶掌柜嘀咕道:“前儿说的广告,效果未免也太好了些,怎么今刚开张就涌了这么多人来。” 叶掌柜对广告这两个字却不陌生,呵呵笑道:“听说东家手里拿着那位曹先生的书稿,六十八回之后,只有咱们独家付印,仅凭这石头记的名声,便足够吸引这么多人。”他顿了一顿,呵呵笑道:“当然,大家主要是来看您,看看一位能够杀死八品高手的少年诗家,是个什么模样。” 范闲一怔,咕哝道:“咱家身长不是八尺,身宽也不是八尺,有什么好看的?” 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六章 澹泊书局 第五十六章 澹泊书局 不管范闲愿不愿意,道贺的人们还是纷至沓来。也许是找到难得与范侍郎拉近关系的机会,也许是知道皇上已经封了范闲为太常寺协律郎,与宫中某位的婚事将近,所以各部官员们都给足了面子,纷纷差遣属下前来道贺,就连各王府公府,也派人送了礼物前来。东川路上轿子不断,唱礼之声四起,礼盒都快堆满了整间议事房。 街上围观的人群啧啧称奇,心想不过就是个书局,竟然闹出这动静来,这位文武双全的范公子,果然不是寻常人物。而开业时的场面所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从此以后澹泊书局,便没有被那些地下世界人们骚扰的麻烦,也极少会有官面上的问题。 范闲平静地看着这阵势,与来客们拱手见礼,知道大部分人还是看在父亲面子上来的。好在书局地方过于逼仄,来客们也不是什么头脸人物,只是略一闲叙,说明是哪家哪家的,便告辞而去。这些人离开之后,还有些狐疑,为什么堂堂范府中人,却要经商,要知道商人始终是不怎么有脸面的一个工作。 正在这时,靖王世子李弘成终于来了,街上识得他身份的人纷纷行礼,他满脸温和地回着,全无一丝皇亲国戚的骄横之气,面如春风,十分儒雅。见他往店里去了,有些路人好奇道:“这澹泊书局面子可真够大的。” “靖王府与范家向来关系好,你不知道吗?” 范闲看见他来了,心头微动,这样一个如春风般温柔的人物,却甘心为了二皇子奔前走后,那位二皇子又该是何等样的人物呢?笑着摇摇头,将这些东西全数从脑子里赶走。迎出店外——他还是想与李弘成有一个比较单纯些的朋友关系。 二人进入后方安静的房间里,李弘成打量着四周的装饰,叹息道:“看来还真投了不少银子。” “我只拿了一千七百多两。”范闲给他倒了一杯茶,说道:“小生意,入不得世子的眼睛。” 李弘成接过茶来,摆摆头说道:“你们范家人最能挣钱,这是满朝百官都知道地事情,只不过司南伯大人是为朝廷挣钱理财。你却是为自己挣,这两边可不一样。” 范闲笑了笑:“挣了银子,总是要向朝廷缴税金的,就算自个儿得些,也不可能总放在手里生锈,如果拿出去用去,又是照顾了别人生意,别人生意好了。朝廷的税也就多了。所以不论是在哪里做生意,只要能挣钱,这钱最后总是到了朝廷的手里,最后又是用到了百姓的身上。” 李弘成听的有些糊涂,但似乎又有些明白。击节赞叹道:“廖廖几句话,却似乎说出了大道理,朝廷一向尊农抑商,我还在奇怪为什么你会选择这营生。是不是无意仕途了,原来却是如此。” 范闲大感窘迫,心想前世时自己没犯病时,政治经济学也只能考倒数第几,只是闲侃,为什么又成了道理?赶紧打住,转变了话题:“得了得了,什么仕途不仕途的。我就只做得两首歪诗,明年的大比我可是准备当逃兵地。” 被范闲的风骨说困扰许久的李弘成,如今在他面前终于再次使用扇子,不停对着脖颈处扇着风,好笑说道:“你如果写的是歪诗,还让不让太学里的那些人活了?瞧瞧,刚才外面得有多少要来面谒范大诗人的学生,如果不是你家下人多给挡着。只怕这时候还不得清静。” 范闲满脸愁苦说道:“那些太学的学生。有的年纪足可以做我爷爷,还来一口一个学生地叫着。实在是有些受不了。” 李弘成哈哈大笑了起来,用扇子指着他说道:“看你满脸忧愁,说的话儿却是这么促狭,你呀你呀,真是个有趣的人。” 范闲一翻白眼,心想自己有什么趣?问道:“这次劳烦王爷写的字,什么时候领我去王府上拜谢老人家去?”李弘成一怔,旋即想起面前这少年根本还不知道自己父王曾经与他相见过,一笑之下,也不点破这个,准备日后看范家少年的笑话:“你什么时候愿去就去吧,哪里用得着与我说什么。” 靖王世子李弘成一直觉着面前地范闲,似乎要比十六七岁的年纪远远成熟许多,不说宠辱不惊,但至少也是沉稳异常,他倒一直想破破对方的沉稳功夫,忽然拍手说道:“对了,还忘了恭喜范世兄。” 范闲一怔,不知道何喜之有。 李弘成站起身来:“恭贺世兄领了太常寺协律郎的职司,这门口喜雀叫了,得请多喝几顿。” 范闲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事,你应该早就清楚了才对。” “以往只是宫中传闻,却没落到实处,自然是不算数地。”不知道李弘成想到了什么,眉头忽然皱了起来。此时他忽然想到一椿事情,二皇子与自己总以为范家就算不偏帮自己,也不会站在太子那一面,但己方似乎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范闲成亲之后,妻子是宰相的私生女,那难保不会……慢慢地投向那边。 所以他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司理理要押回京了,说不定能够查出与北齐勾结的人到底是谁。” 范闲根本没有想到对方在这一转眼的功夫里,竟然想了这么多事情,微微一愣,然后苦笑着说道:“我只不过是个小蚂蚁,只求朝中这些贵人不理我就好。” 李弘成看了他一眼,知道对方这话不尽不实,却也并不点破,微笑说道:“总之和打郭保坤那事儿一样,有什么需要我出手的,你不要客气。” “那是自然。”范闲虚虚应着,一转念却说了另一椿事情,“我打算在城南开家豆腐铺子,你有没有兴趣入股?” 李弘成正在喝茶,险些将茶碗吞了进去,狼狈不堪整理了一下衣裳,好气说道:“豆腐铺子能挣几个钱,书局至少还是个书香钱,那可是酸渣钱。” 范闲呵呵一笑,也不理他,心想到时候将新榨的豆浆送到王府上时,你再说吧。在澹州的时候,他豆腐吃了不少,但由于海边饮食习惯不同,所以豆浆倒极少喝,来京都后喝过几次,总觉着渣子太多,不知道是工艺问题还是什么,所以他决定改进一下。 到了暮时,下学后地范思辙终于鬼鬼祟祟地沿后门进来了,上次被范闲教训后,他又反教训了同塾的学生,感觉很好,所以上学也不觉得是件苦差事。但是今儿个书局开张,这从选址到选纸,从请掌柜到定书价全由自己一手操办的事情,由不得他不紧张,所以早早地过来。 一进书局,先长吁短叹了一下没有看见白天的盛景,然后便一头钻进了帐房。范闲喝着茶等他,过了一会儿后,范思辙满脸迷惘和无辜地走了出来。 范闲大惊问道:“出什么事了?” 范思辙嗫嚅了半天,终于一口气缓了过来,骂道:“挣的比我们想的多太多!” “啊?是吗?”范闲本想着第一天开门,能有些生意就算不错了,哪里想到这个,接过弟弟递过来的帐本一看,看着那数目,心头也不禁抖了一下,且不说细校版的石头记就卖了八十几套,就连请万松堂代印地经史子集都被看热闹地读书人买了不少。 范闲掐指一算,觉得……做生意,真是个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啊。 “今天开张,那些与咱家有交情地人来捧场的多,以后自然没这么好的事儿了。”范闲看着双眼变成铜钱模样的范思辙,小心提醒道。 范思辙咽了一口唾沫,将羡慕的眼光投向兄长:“大哥,我知道的。只是你可以天天坐在书局里,我却只有躲起来的份儿,真羡慕你啊。” 范闲失笑说道:“你就这么喜欢当商人?父亲的爵位还等着你继承,好好读书吧,将来整个朝廷的银钱说不定都归你管去。” “那得当成户部尚书。”范思辙满脸阴郁说道:“父亲是探花出身,眼下还只是个侍郎,明明那个老尚书都躺床上几年了,朝廷也没让父亲顶上去。我啊……顶多能捐个功名,这条路只怕是走不通的。” 范闲有些意外地看了弟弟一眼,忽然这小家伙虽然有很多顽劣不堪的地方,但看己看事却是出乎意料的精明,想了想后说道:“爱做生意就做去,父亲那里我去说。” 范思辙大喜过望,忽又愁眉不展道:“可是母亲那里怎么办?” 范闲心里一顿,想起了许久没有考虑过的柳氏。京都范府,似乎是其乐融融,但谁知道这种看似美妙的局面,能延续多久呢? 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七章 参将自杀 第五十七章 参将自杀 范闲牵着范思辙走出书局门口,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回身很诚恳地对叶掌柜说道:“前些天说的事情,麻烦您安排一下,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叶掌柜虽然不明白这位年纪轻轻的东家,为什么对庆余堂的那些劫后之人感兴趣,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他们这十七个大掌柜,这些年里早已经习惯了在京都的生活,随着各个王府做事,虽然无法做自己的生意,但生活还算的上是富贵。 范思辙好奇问道:“大哥,安排什么?” “你知道庆余堂是什么地方吗?” “我当然知道。”这位叶掌柜就是范思辙许了大价钱请回来的,他当然清楚,悠然神往说道:“这是当年叶家的掌柜们,如果我能经商,手底下有这么一帮子能人,那该有多好啊。” 范闲一怔,愈发觉得自己平时是不是过于小心了,看来叶家这两个字早就已经成了黄纸堆里的陈年旧事,京都里的人们不再将它看作某种禁忌。上了来接自己的马车,发现若若也等在车厢里,范闲自责说道:“早知你来了,我们就该早些出来。”范思辙看着姐姐,无来由地害怕,解释道:“我只是来看看,这生意和我可没关系,你不要告诉父亲。” 听着这话,范若若本是淡漠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说道:“都是一家人,谁乐意让你挨板子去?” 东川路由白日的喧闹变作了此时的宁宁,范府的马车嗒嗒嗒嗒地向着京都东城驶去,那里是马车里三个少男少女的家。斜阳西下,马车的影子拖的老长,在街上地石板间向前滑行。随着石板细微的起伏往上弹起,似乎想拼命地挣离石板上的凉意,投身于火红的暮色之中。 还是那句老话,范闲觉着目前的家庭生活还是挺幸福的,幸福这种玩意儿,既然手上已经抓住了几丝毛,就得攥牢一点。所以对于暗杀自己的那件事情,司南伯范建囿于官面上的身份。又无法查清楚真正地真相,所以只好暂时忍耐。而范闲目前却是个逍遥自由身,所以他并没有什么顾忌。 为了完成自己重生后的三大目标,他不能接受自己处在一个不安全的环境之中。前世的那个联合国曾经说过,人们应该有免于恐惧的自由,虽然范闲不懂政治,但心想,就算老子穿了。也得有人权不是? 王启年灰头灰脸的坐在桌子边上,这房子是离京前用范大人给的银票租下的,地点很不起眼,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范闲赶紧把茶推了过去,说道:“辛苦了。” 见他用敬语。王启年可不敢当,赶紧汇报这次地任务:“如同大人所料,司理理一行人回京的时候,路上就遇着拦截的人了。不过院里早有防备。一举击溃来敌。依大人吩咐,从沧州城出来后,属下就一直跟着院里的队伍,那些拦截的人马化装成马贼,但观其进退有据,应该是军队。” 范闲一惊,心想怎么把军方也扯进来了,小心问道:“是州府军还是什么?” “不是很清楚。”王启年想了想。又说道:“依大人令,一路只是跟踪尾随,最后发现那名领头地校官逃到了梧州。” “梧州?” “不错,当夜那名校官就与梧州参军会面。”王启年忽然想到有些事情必须交待,赶紧说道:“其实当时与属下一同跟踪的,还有另外的人。” “谁?” “宗追。” 范闲恍然大悟:“就是你曾经说过,当年与你齐名的宗追,你不是说过他一直跟在陈大人身边吗?”他忽然间明白了。看来与自己一样。监察院方面也在借着司理理,追查着幕后地线索。 “是啊。当天我远远看见陈院长的马车了。黑骑也在那里,不然无论如何不可能抵挡得住来的那些骑兵。”王启年有些为难问道:“范大人,既然院里已经在追查了,我们还要继续吗?” “嗯,先不慌说这些。梧州那位参军是朝中哪位的门下?” “对方很小心。那位参军姓方名休,倒没有什么背景,只是与巡城司的方将军是远方亲戚。” 范闲皱眉思考着,巡城司肯定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只是自己应该怎么往后挖呢?或者说,自己真的应该往后挖吗?如果牵扯出太多的大人物,只怕事情很难收场,本来被朝廷宣传成正面英勇人物地自己,说不定又要去被迫扮演别的角色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唇有些发白,轻声问道:“司理理什么时候到?” “明天。”王启年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院长大人也是明天回京,范大人,要不要先请示院长之后,我们再请命提审司理理。” “费大人呢?” “好象没有。” 听到费t没有回京,范闲略有些失望,但想到陈萍萍马上就要回京,又无来由地精神一振——监察院可是自己老妈一手弄起来的,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心总是会变的。但是刚投生于这个世界时所见到那一幕,和后来费介老师对自己的细心教导,让范闲很确信监察院不是敌人,不是友人,而是……自己人。 他这时候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正被欺负的没娘孩子,忽然来了一大帮五大三粗的舅舅帮忙干架,小家伙一面抹着脸上地脏泪珠子,一边想着:干你娘地,以后这京都,谁还敢欺负小爷我? 这个时候,王启年忽然呵呵一笑,说道:“恭喜大人了。”看来连刚刚回京的他都知道了范闲出任太常寺协律郎地消息。只不过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他会娶宫里地哪一位而已。范闲无奈一笑,没有说什么。 在庆国的官场上流传着一个说法:“世上没有监察院查不出来的东西,哪怕是你藏在夜壶里的银子。”范闲也相信这一点,虽然父亲的手下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够查出来,那就一定是那个叫陈萍萍的人。为了安全起见,范闲让王启年暂时停止了活动,只是让他去安排一些人手。跟紧院里的一举一动。 陈院长大人回京,整个官场都有反应。听说陈萍萍大人回京当夜,就被陛下急旨召进宫中,长谈一夜,才放精神已然有些委顿的陈大人回府。文武百官一是艳羡陈大人在陛下心中圣眷不减,一面却又腹诽着这位老大人早些因劳成疾,归老去吧。 当院长在宫里地时候,监察院的行动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天夜里。一大队监察院一处官员,杀气腾腾地闯进了巡城司衙门,开始进行查抄的工作,另外一队人却是直扑城南方参将的府邸。 参将府外的高树上,范闲双手牢牢地抓着树枝。整个人体内的真气缓缓流淌,悄无声息地隐没在繁藏的树叶之中,双眼冷然看着府里的乱像。 没有过多久,这次行动就结束了。 满脸失望地监察院官员从后院里退了出来。带来了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巡城司参将方达人畏罪自杀,就在监察院到达前的半个时辰前,悬梁而死。 范闲叹了一口气,等众人散后,从树上溜了下来。走在安静的夜街之上,他心中还在想着这个事情。方达人身为一名武将,即便勾结北齐谋刺之事暴露而选择了自尽,拔刀自刎似乎更符合武人性格一些。悬梁而死的死法宫怨气太浓,只怕并非他心甘情愿。 心念一动,便再无法按捺,直接按王启年留地地址找了过去。王家在城南一条普通民巷里,夜间大老爷们儿都躺在外面乘凉啜茶,却将家里的小媳妇儿中媳妇儿都关了起来。范闲毫不引人注目地从街沿下行过,找准地方,一闪身就消失在阴暗的巷角中。 王启年虽然是个低层官吏。但毕竟是监察院里的人。之所以前些日子离职后显得无比穷困,则是因为他所有地积蓄都用来买了这座小院子。 范闲翻院而入的时候。王启年正满脸疼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手拿了只大蒲扇在扇,耳听着有异动,机警万分地一扭头,却看见了范公子那张干净漂亮的脸,不由大感吃惊。 “嘘!”范闲向他比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地跟着他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王启年没有想到白天才向这位年轻的大人述了职,对方竟然马上又找来了,满脸狐疑问道:“大人,出了什么事?” 范闲将刚才方参将自杀的事情告诉了他。王启年皱眉道:“对方下手倒真是快,这下就有些难办了。” “你带我去趟大牢,我要见见司理理。”范闲说道。 “院里在查,我们这时候插手,会不会引起什么误会?”王启年考虑的比范闲要周全许多。 范闲想了想,无奈说道:“陈大人被召进宫了,我怕大牢里又会有什么意外。” 王启年心想确实得抓紧一些,恭敬说道:“大人,这些事情您还是不要沾手地好,让下官处理吧。” 范闲摇摇头,说道:“还是一起去吧。”说实在话,他一直对于监察院的大牢很好奇,当然,对于那位司理理姑娘也很好奇。 京都已然入夜,一大片浓墨似的黑里,点缀般地亮着些光明,流晶河畔最盛,瓦弄巷次之。而墨中的沉墨,最黑暗的地方,却是监察院。这天晚上,王启年领着一个全身笼在灰色大袍里的神秘人,进入了监察院大牢。 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八章 天牢欺弱女 第五十八章 天牢欺弱女 因为监察院直属皇帝陛下指挥,所以如今庆国的天牢不在刑部,也不在大理寺,而是设在此处,看管着一应重犯,戒备格外森严。天牢的地点离监察院并不远,只是拐个街角便到了,一旦有事,可以马上支援。王启年如今至少在表面上,已经不再是监察院的一份子,但凭借着范闲手头的那块腰牌,二人竟是轻轻松松地获取了看守的信任,进入了天牢。 天牢的两扇铁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全然没有范闲想像中阴森的磨铁之声。负责看守的护卫仔细查验过腰牌后,恭敬地请二位入内,然后又从外面将铁门关上。 铁门内便是一道长长向下的甬道,两旁点着昏暗的油灯,石阶上面略觉湿滑,但没有一星半点青苔,看来平日里的打理十分细致。往下走去,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到一位看守,这些看守看着不起眼,但范闲细细打量,发现竟都是四品以上的角色。 不知道走了多久,空气都变得有些浑浊起来,与周遭浑浊的灯光一融,让人的感觉变得有些迟钝,似乎此地已然脱离了清新的尘世,而是已达黄泉凶恶之地。 “请二位大人出示相关文书或是内宫手谕。”一名眼神有些浑浊的牢头看了王启年一眼。 王启年对这个牢头很恭敬,将范闲的腰牌递了上去。牢头看上去十分苍老,脸颊两边的皱纹都已经挤成了被细水冲刷后的干土垄一般,他接过腰牌,再看王启年的眼神就有些怪异:“小王,升官了?” 王启年恭敬地一侧身,让出后面被全身笼在灰黑袍子里的范闲,介绍道:“今天陪这位大人前来审案。”牢头发现看不清对方的容颜。但知道自己手上这块腰牌的份量,点头示意了一下,从桌上取出钥匙,打开了身旁地门,一摆手请二人进去。 范闲一皱眉,心想难道呆会儿要隔着栅栏问司理理?他不愿意在太多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声音,所以转过身去,对王启年眼神示意了一下。 王启年微笑着摇摇头。 看着身后的铁门关上。范闲有些好奇问道:“你怎么怕他?”王启年愁眉苦脸说道:“他就是七处的前任主办,一辈子都在牢里过的,到了外放的年限,他居然宁肯回来继续当个牢头,说是喜欢这里的血腥味道,您说这样的人,我能不害怕吗?” 范闲打了个寒颤,心想这监察院里果然是一窝地变态。当年母亲出钱搞了这么个怪物机构出来,也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按照先前问好的,二人很方便地就找到了关押司理理的牢室。望着栅栏里面那个模样媚丽的女子,范闲眉头一皱,一个弱女子。被关在这样可怕的一个地方,但坐姿神态却依然镇定自若,看来对方在北齐一定是受过训练的角色。但旋即想到,看来司理理也并不是个真正的厉害人物。不然当初一定不会逃离京城,而是会自投罗网,胡乱攀咬几个大人物,将庆国地朝政搞的日日不安。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的推论与押送司理理回京的那位官员极为一致,他将罩在头上的灰袍取下,望着司理理,温柔说道:“理理姑娘。” 司理理早就知道栏外有人来了,今天刚到京都。便有人来开审,看样子对自己还是极为重视,所以刻意摆出一副淡然自若地神情,但……没料到竟然是范公子! “范公子?”司理理无比诧异,却强行忍住了自己呼叫的声音。 “司姑娘,醉仙居一别,已有月余,着实料不到再次相见。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想当初同床共寝之时。满指香腻,口舌交缠。他何曾想过这个女子竟是北齐的暗探。 司理理不知道想到什么,面色一黯说道:“不曾想到,范公子竟然如此深藏不露。” 范闲幽幽叹息道:“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骥旁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本以为你我即便只是逆旅中偶然同游之人,也算是极有缘份。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姑娘忍心对在下下此毒手。” 这首诗乃是前世钱惟演所作对竹思鹤,讲地便是个清高脱俗。范闲认为司理理既然名冠京华,素有才女之称,一贯在众人的惜爱目光中生存,应该骨子里有些清高才对。他此时故意叹出,自是意图弱化一下这名女探子的心志。不料司理理竟是缓缓低下头去,似乎没有什么触动。 范闲再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司理理嫣然一笑,果然佳人如兰:“公子能入此大牢见我,想来身份也不简单,大家各自为主效命,何必多说?” 范闲绝杀诗歌叹息用毕,结果屁用都没有,他苦笑想着原来不是每个女人都容易陶醉在这种场景里面,自己未免太荒唐了些,略略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手上已经多了一罐小药瓶。 他将小药瓶扔了进去,冷冷说道:“这是毒药,总有人来逼供的,如果你不想受活罪,自己吞服了去。”小药瓶在干草上滚了两滚,在司理理的身边停了下来,司理理拣起这个小瓷瓶,攥的紧紧的,她是断然没有想到,先前还温柔可亲地范公子,一转眼功夫竟变成了一个诱惑自己死亡的魔鬼。 如果她愿意死的话,当初就不会逃离京都。 范闲算准了这点,看着她的双眼,柔声说道:“既然你要杀我,难道我还应该疼惜你?你的想法未免也太荒唐可笑,既然我给你指了一条少吃些苦头的道路,为什么不谢谢我?如此怕死的人,怎么也配做探子。” 司理理气的紧咬牙齿,恨意十足地抬起头来,一双幽深地眸子穿透略显凌乱地秀发,盯在范闲的脸上。 范闲脸上一片安静:“舍生忘死这种话就不要多说了。其实你不是愚蠢地人,知道自己就算供出与北齐勾结的朝中大员,最后也是免不了一死,所以干脆咬牙不说。” 司理理忽然觉着范公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却越来越可怕。 “我不是朝廷的人。我只是单纯地想找到那个人,然后报仇。” “我愿意和你做个交易。” “除了相信我,你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范闲淡淡地说着,言语里却是阴寒无比,声音越来越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个不介意对女人用刑的人,因为你先想着杀我。同时我是个女权主义者,认为在生死斗争之中,男女双方本来就是平等的。” 毕竟他从小就挖坟,表面上的清逸脱尘并不能完全掩饰骨子里偶尔爆发的阴郁恐怖。王启年沉默地离开,去让那位牢头来开门,同时准备一应相关的刑具。 无数声弱女子的惨叫在幽深的天牢里响起! 许久之后,范闲微微皱眉望着晕倒在干草堆上的司理理,看着她血肉模糊的五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反倒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启年心中有些异样,他实在想不到如此清逸脱尘的一个公子哥,看见先前恐怖的用刑景象,竟还能如此冷静,真不知道范大人脸上的温柔下,掩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冷酷。 “用刑要管用,至少需要五天的流程。”王启年有些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低声解释道:“眼前这个司理理明显是个新手,所以才会让大人逼出一些情报,但归根结底是受过训练的人,一旦涉及到一定要保住的秘密,又承受不住身体上的痛苦,自然就会昏了过去。” 当那个恐怖的牢头来时,范闲已经将自己的脸隐藏到了灰袍之下。牢头开始佝着身子收拾刑具,一边收拾一边摇头说道:“这位年轻的大人,用刑也是一门学问,你要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问出来,这本身就是对我们专业人士的一种侮辱。” 范闲一时气闷,侧着身子让牢头离开,看着他走远了,才开口对王启年苦笑说道:“看来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做吧,过几日我们来等消息就好,我看此处的防卫,应该不会有人有能力潜进来灭口。”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司理理悠悠醒来,触到手指伤口,痛的凄声惨叫,平日里在花舫上弄弦而哥的唇与手,今日手已毁了,唇中也只能发出凄惨的声音。 范闲微微一顿,回身隔着栅栏看了她一眼。 司理理咬着下嘴唇,满脸苍白,冷汗早已打湿了她的头发,两只眼睛像受伤后的雌狮一样,狠狠地盯着范闲的脸,似乎想将他的容貌全部记在脑海之中。 范闲就这样沉默站着看着她,王启年知趣地抢先离开了一段距离。 “刚才我给你的药瓶儿收好了,下次用刑如果真觉着受不了,就吃了它。”范闲第二次用死亡来考验对方,语气十分淡漠。 司理理此时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恨恨望着他,眼光无比怨毒。 第二卷在京都 第五十九章 言辞若香 第五十九章 言辞若香 潮湿的气味混着鲜血的腥气,在甬道尽头的囚室外开始发酵,一对月前还在床上假意恩爱的男女,早已调换了彼此的角色。范闲看着这个女子凄惨的模样,微微皱眉,当初还以为自己会像明清小说里写的那样,会与这个女子来上一段妙事,又或者像白乐天一样将她领回家去,谁知道故事根本尚未开始,便已经草草结束。不过这没有什么好叹惜的,既然对方要杀死自己,如果此时还像费介老师当年说过的一样,投予多余的同情心,实际上是对自己以及身边人的极大的不负责任。 迎着那两道怨毒的目光,范闲很温柔平静地解释道:“我认为性命这种东西,能自己掌握就自己掌握,所以才将毒药给你,你应该知道你死对于我没有什么好处,所以不需要用这种目光望着我,我依然怜惜你,但并不会心生内疚。我的三名护卫的头颅被你们的人拍成了烂西瓜。谁会为他们的死感到内疚?” 他摆摆手:“也许你不相信,我曾经很恨这个老天,自认为一辈子都在做好事,最后却得了个最凄惨的结局,如果恨有用的话,这老天估计早就被我恨出了几百万个窟窿,所以我后来明白了,在你还有能力掌握自己身体的时候,必须感到庆幸自己还有日子可以过。” 司理理依然沉默不语,只是将自己满是伤口的双手轻轻地抬起,不让它们与粗糙的茅草接触。 “司姑娘,想开些吧,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自己性命重要。”范闲平静说道:“你是庆国人,却为北齐卖命,能够舍弃如此多,想来应该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报仇之类的原因,我不知道京都那些关于你的传闻是不是真的,但是如果你想做些什么事情,就必须要保证自己活着,而你这时候想活下去,就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司理理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地光芒虽然黯淡,却像是坟茔中的冥火。始终不肯熄灭,许久之后,她才咬牙说道:“你怎么保证我能活着?” 范闲精神一振,半蹲了下来,说道:“你今天刚到京都,我就能到天牢里来审你,你应该能猜到我在监察院里的地位。” 司理理无力地摇摇头:“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吗?” “这和相信无关。”范闲温柔说道:“这本来就是赌博,只不过现在你比较被动。因为在生与死之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司理理眼光有些无助地游移着,似乎有些心动。她转过脸来,看着范闲那张干净漂亮的脸,不知为何。却想到了那日深夜里花舫之上的二人交缠,一股毫无道理的恨意涌上她的心头,她像疯子一样地扑了上来,一口唾沫往范闲地脸上吐去。 范闲侧身避开。十分诧异,明明这个女子眼看着心防便要松动,怎么忽然间又变了一副面孔?他哪里知道,不论前世今生,不论何种职业,这女人的心思总是如海底细针,山间走砂般难以触碰,难以捉摸。 范闲略感烦燥。清如初柳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脸色不停变幻,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想到昨天夜里那名参将自杀,再想到梧州那位恐怕也已经死了,就知道对方下手狠且快速——如果自己想要抓住真正想对付自己的人,似乎只有司理理的嘴,如果口供出的太晚,只怕与司理理联系的人也会死去。或者离去。而用刑似乎在短时间内不足以令这个北齐女谍的神经崩溃。可惜如今范闲需要地便是时间,不然即便熬上几日又怕什么? 看模样从她的嘴里问不出来什么。范闲似乎有些失望。从栅栏前站起身来,好像是要准备与王启年一道离开。忽然间……他深吸了一口气,皱眉站回牢舍之前,隔着栅栏冷冷地看着这个女子。王启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的声音清清淡淡地响了起来:“说出是谁做的,我以在这个世界上的祖先名义起誓,我绝对会放了你。” 回答他地是死一般的沉默,但范闲不肯死心,一双渐趋温柔的眼光注视着司理理的脸,注视着司理理平举在胸前那双血淋淋地手。 天牢里的湿气有股发霉的味道,而横亘在范闲与司理理之间的栅栏与时间似乎也开始发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司理理依然是紧咬着下唇,没有说话,显然她的内心深处也在进行着某种极痛苦的挣扎。范闲扔给她的那瓶毒药是青瓷瓶,此时在她的手下,在干草之上,安静地躺着,似乎在散发着某种很诡异地味道。 很久之后,范闲叹了一口气,似乎放弃了,临走前对司理理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举着双手的一样子……很像可爱的小狗。” 后来王启年一直觉得范公子有些神经质,在那种局面下还能调笑敌国的探子。范闲自己却没有这种自觉,当时纯粹是下意识里说出来的。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这随口一句话,马上会造成什么效果,以后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司理理听到他说自己像可爱的小狗,微微一怔。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紧接着的却是这位女谍地噗哧一笑,一声失笑后,她地面色一阵变幻,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觉着自己的精神此时无比放松,似乎这一笑之后,就卸下了所有地负担,整个人的魂灵儿开始怯缩地躲在自己的躯壳中,小心翼翼地祈求着生存——她的身体就像泡在温暖的热水里,十分舒服,真切地开始怀念起生活里的美好。 所以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有些苍白的双唇微微翕动,说出了三个字:“吴先生。” 范闲听的清清楚楚,是“吴先生”三个字,一愣之后回头望向王启年。王启年点头表示听说过这个名字,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一道淡淡的兴奋涌上心头。他伸手入栅栏,在司理理不解的目光中,从干草上拿回那个装着毒药地小瓷瓶,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转身离开。 司理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满是血的双手紧紧握住栅栏,对着离去的背影恨声凄叫道:“不要忘记。你用祖先的名义发过誓。” 厚重的铁门悄然无声地关上之后,监察院大牢里回复了平静与灰暗,这里的犯人一般关不了几天就到地府去了,因此剩下的犯人并不是太多,所以此时甬道最深处隐隐传来的几声哭泣之声显得十分清楚,十分凄楚。 一会儿之后,牢头恭敬无比地推着一辆轮椅从密室里走了出来,陈萍萍正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忽然睁眼问道:“你看我选地这个提司如何?” 他问的自然是范闲。 牢头想了一想:“心狠手辣,他只占了半截。” “哪半截?” “手或许是辣的,但骨子里依然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陈萍萍微笑着,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欣慰:“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心温柔手段狠,总比心狠手段烂要强些,至少错打错着地从司理理嘴里拿到了消息。” 牢头冷静问道:“司理理怎么处理?” 陈萍萍想了想,淡淡说道:“看一段时间。如果能发展成我们的人,就尝试一下,如果不行,自然杀了。” “不需要向那位范提司交待?” “我是准备将这个院子交给他,但他既然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自然没有必要知道太多。” “是。”牢头应了声,又道:“一处已经准备出发。” 陈萍萍咳了两声,此时满朝文武都以为他还滞留在皇宫里。谁也想不到他竟然只身来到了天牢中。好不容易咳嗽好了些,他示意牢头将自己推了出去,闭目想了一会儿后说道:“那个吴先生既然已经逼死了方达人参将,估计这时候早就离开了京都,只怕来不及。” 牢头耸耸肩,他当年是负责七处事务的主办,从来就瞧不起一处的办事效率,查案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所以他并不是很关心能不能捉住那位吴先生。只是看着头顶长长地甬道,有些头痛说道:“院长大人。下次您不要再来偷听了,这轮椅要搬上去,真的很难。” 陈萍萍笑了笑,他今天从皇宫出来后便到了这里,就是想瞧瞧那位故人之子,现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究竟有没有能力接手自己为他准备的一切,关于牛栏街遇刺一事,他与五竹一样,都没有怎么放在心里,这只是小事罢了,若范闲就那样死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多操心。而看范闲在处理这事件里所表现出来的特质,才是更重要的方面。 这是一次小考。 范闲不知道这些,急匆匆地与王启年出了天牢,从他口里得知,吴先生是京都有名地谋士,只是一向徘徊在二皇子与太子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倾向,但据传言,官场上许多事情的背后,都有这位中年人可怕的身影。 范闲眉头微微挑起,好看地脸上略微有些沉重,知道对方是条老狐狸,一定会想到将所有的线索全部斩断,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学跑到哪座山里去隐居去了。所谓谋士最喜欢做这种事情,等个七八年,待事情淡了后,再屁颠屁颠地跑出来,继续抛洒一肚子坏水。 “怎么能确定司理理说的是真的?”王启年向他请示。 范闲平静回答道:“很简单,那个吴伯安如果还在京中,那就不是他,如果他已经跑了,那就是他。” 很简单的判断,也许最接近事情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都是被人类愚蠢的脑袋给弄复杂了 王启年又紧张说道:“那难道真要放了司理理?大人,您目前可没有这种权限,可是先前又……”虽然监察院的人向来不敬鬼神,但对于祖宗这种存在却是无比尊重。 范闲没有回答他,只在心里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地祖宗……和自己似乎关系不怎么大。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方便再出面,便让王启年去通知一处,沐铁知道自己的身份,应该会相信王启年说的话。二人分手的时候,范闲的下颌极隐密地向街角的黑暗处点了一点,向那个人确认了吴伯安这个名字。 安排完这些事情,范闲就施施然回了范府,翻墙而入,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明天的消息。等王启年进入监察院后,却无比意外地发现一处的同僚们早已经整装待发,不免惊讶,沐铁看着他微微一笑。 当夜京城无事,范闲回到范府之后,与众人打了个招呼,便进入到自己向父亲索要地一件密室,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密封极好地小皮袋,将那个小青瓷瓶从皮袋里倒了出来。这瓶子用的是青砂工艺,气眼比一般地瓷器要大些,所以足够容纳一些淡淡的迷香,先前为了让司理理放松警惕,范闲着实花了不少功夫。从墙角取出一个陶罐,打开盖子,一股扑面而来的迷香险些让他自己都有些晕眩。 将小青瓷瓶重新沉入陶罐之中,范闲回到卧室,双腿绞着薄薄的丝被,有些忐忑不安地睡去。第二日王启年前来回报,有些惭愧地说吴伯安早已经离开了京城,他早就料到了这点,并不怎么失望。 离京都约有十八里地有处庄园,远远可以看见苍山之上的雪巅,即便已是初夏,庄园之中依然十分凉爽,葡萄架子已经展了叶子,一片青葱适目。 范闲千辛万苦才问出来的吴伯安,此时正神态逍遥地坐在葡萄架上,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略带一丝责怪说道:“你不应该来。” 对面的年轻人是宰相家的二公子林珙,他望着吴伯安,极有礼貌地说道:“吴先生要被迫离开京都,小侄自然要来送一下。” 第二卷在京都 第六十章 葡萄架倒了 第六十章 葡萄架倒了 吴伯安微微一笑,他自认胸腹之中有天下,这所有的事情都在计算之中,世人总以为自己在二皇子与太子之间摇摆,却哪里知道自己与宰相的关系,责备道:“太冒险了,宰相大人并不知道你我二人定的这计,如果让人知道了,只怕你父亲也极难脱身。” 林珙阴险一笑说道:“先生先去崂山清修一阵,等京都闹上一闹,太子就知道,一定要依靠我们林家,将来才能坐稳这个天下。” “不错。”吴伯安显得忧心忡忡,“自从小姐的婚事传出来后,不知道是不是觉得长公主再没办法控制内库,皇后那边显得冷淡了许多。” 从年初的宰相私生女事件,再到最后的指亲,吴伯安觉得陛下一直在削宰相大人的脸面,只怕是在为将来太子继位做打算。果不其然,太子开始与宰相府疏远了起来,所以他暗中策划了此计,不但可以一举杀死范闲,暂时稳住内库的局面,也可以让太子陷入某种不安定的风言环境之中,逼着东宫重新建立与相府之间的紧密关系。 只是从一开始,宰相就严厉地反对这个计划,不过倒是二公子显得十分热情。一位公子,一位谋士,便开始暗中操作这些事情,假宰相之名,使动在军中隐藏了许久的方氏兄弟——只是吴伯安万万没有料到,范闲竟然能在那样恐怖的袭击之下,依然逃出生天,更是生生击毙了那名八品高手,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 不过局面依然在掌控中,方参将已经被灭了口,就算监察院查到背后是自己,但也不可能查到宰相那里。所以吴伯安让二公子林珙赶紧回京。 林珙傲然笑道:“这处庄园我已经经营了许久,即便是大内侍卫或监察院的人来了,也极难进来捉人,更何况你我行事如此隐秘,又有谁知道你我会在这里?” 吴伯安一想,果然如此,且将心放下后,骨子里摆脱不了的名士风气又流露了出来。一摇纸扇对着头顶的葡萄架子,笑着说道:“这葡萄架子搭的极雅,却让在下想起个笑话。” “什么笑话?” “有一名官员惧内,有天被家中娘子抓破了脸皮,第二天上堂,太守问这是什么回事?官员尴尬应道,说昨夜在葡萄架下乘凉,不料架子倒了。划伤了脸面。太守大怒,喝斥道:这定是你家泼妇做地,岂有此理,速传衙役去将你妻子索来。正此时,谁也没想到太守夫人正在堂后偷听。大怒之下冲上公堂,对着太守一通喝斥。太守慌了神,赶紧对那位官员说:你先退下,我家的葡萄架子也倒了……” 二人讲完笑话。齐声哈哈笑了起来。二公子林珙自然是听过这笑话的,却从笑话里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难道吴先生是在暗讽自己父亲惧内?只是母亲早亡……难道是说宰相畏惧长公主? 林珙微感恚怒,正此时,眼角余光里却看见一个黑影出现在园子里面。 那是一个瞎子,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手中提着一把铁钎,钎尖上有鲜血正缓缓滴下。 林吴二人猛地站起身来。知道对方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处,那外面的高手们一定都死在了这把铁钎之下,一想到这庄园里的高手们,竟然临死前连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林珙心头一阵恶寒,畏惧喊道:“你是谁?有话好说!” 五竹没有回答他的话,像个鬼魂一样从园子那头,疾速冲了过来。 林珙大吼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当头砍了下去。 五竹一侧身,闪过剑尖。整个人的身体已经贴住了林珙地面门,两个人贴的极近,看上去有些怪异。 噗的一声。 鲜血从林珙背后戮出来的铁钎上滴落,他看着面前的那方黑布,眼中满是恐惧和不可思议,自己是堂堂宰相之子,这个人竟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就杀了自己。铁钎已经刺穿了林珙的胸膛,然后五竹整个人才贴了上来,受余力一震,林珙的尸体无力地在铁钎上向后滑了几寸,看上去很恐怖。 哧地一声,五竹平静地从林珙身上拔出铁钎,看似极缓,实则快速地向旁边移了三步,避开了对方胸膛上喷出的血泉。 铁钎不偏不倚地刺穿了林珙的心脏,血花从小孔里喷射出来,看着十分美丽。 看着这血腥的一幕,吴伯安面色惨白,却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儿声音,他看见对方蒙在眼睛上地黑布,知道对方是个瞎子,试图蒙混过关。 五竹微微偏头,转身“望”着他。 吴伯安心中涌起强烈的绝望,但面上却露出了一丝惨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稳定些:“我不是宰相的人!这位壮士,卖命于人,并不见得是件有前途地事情。老夫吴伯安,在京中交游广泛,若壮士雄心犹在,不若……”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然后很困难地低头,看着已经穿过了自己喉骨的那把铁钎。 他不明白,这个刺客为什么不愿意听自己把话说完……自己是个文弱书生,并没有什么威胁。而且他自命不仅是算无遗策的谋士,更是辩才无双,只要这个瞎子刺客肯把这番话听完,一定不会杀死自己——自己这一生还有许多大事要做,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然而,谋士吴伯安就这么简单地死了。 其实五竹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几年,也一直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不管是在东夷城,在北魏,在京都,或者是在这里,每当自己要杀对方的时候,这些人总喜欢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小姐当年说过:“刀剑总是比言语有力量些”,五竹一直认为自己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明白为什么世人总不明白这个道理。 五竹收回铁钎,有些孤独地向园子外面走去。 当他离开之后,葡萄架子终于承受不住先前五竹快速移动所挟的杀气,喀喇一声倒了下来,盖在那两具尸身之上,绿叶乱遮,老藤虬纠连在一处。 连着几天,监察院都没有别的消息,沐铁倒是曾经来过范府一次,进行拍马屁地工作,只是吴伯安这个并不出名,但其实很厉害的谋士忽然在人间消踪匿迹,范闲的心情似乎并不太好,所以沐铁的手掌轻轻落下,却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腿上,没落什么好印象。 司南伯手中的暗处力量也悄悄加入到了搜索的队伍之中,依然一无所获,等到王启年灰头灰脸地汇报行动失败后,范闲也只好暂时将这件事情压下,强行将心思转移到妹妹、书局、鸡腿这些比较阳光的词汇上来,耐心等待着黑布叔地手段。 这天下午,他强打精神带着妹妹和思辙,去靖王府上做客。 不料今天靖王却不在府中,世子李弘成无奈说道:“父王今儿个入宫去了,说是太后想他来着。” 范闲打了个哈哈,没有去多想这件事情,自和李弘成去了后园凉棚下面,一边吃些瓜果,一面聊以躲避一下初夏地炎热。都不是几个外人,所以郡王的幼女,那位曾经让范闲很感兴趣地柔嘉郡主也在场,并没有避讳什么。范闲看着这小姑娘,不由一阵后怕,当时听若若讲那段关于石头记的事情,还曾经幻想过,这位郡主姑娘在知道自己就是石头记作者之后,会不会因什么爱什么,对自己产生点儿什么之情。 但看见柔嘉之后,范闲马上断绝了这个想法。 郡主很漂亮,小脸蛋儿红扑扑的,人也是极温柔有礼的那种,甚至是范闲来到这个世界后见过的最温柔的女子。但范闲依然断然绝然地鼻孔朝天,不施半分青目。 因为这位郡主姑娘,今年刚满一十二,正是一颗纯洁无比的青涩果子,连少女都算不上。范闲此人骨子里有些多情,但却不是滥情之人,只要一想到与十二岁的小女生如何如何,他便心头一阵恐慌,避之不迭。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柔嘉郡主今日一直乖乖巧巧地坐在若若身旁,两道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瞄着范闲,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羞意十足,看得范闲心思思,心慌慌,心乱乱,心怕怕。 范思辙被王府下人领着去射箭去了,范闲与世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那两位姑娘也在轻声说着些什么。范闲正觉尴尬之时,忽见一名王府属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附耳到李弘成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李弘成面色一变,两道疑惑的目光望向了范闲。 “出什么事儿了?”范闲看着凉棚,微笑说道:“王府的葡萄架子搭的倒是挺好的,只不过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来。” 世子没有给他机会在女孩子们面前卖弄自己那点儿才学,面色沉重地将他拉到一旁,轻声说道:“出事了。” 第二卷在京都 第六十一章 “什么事儿?”范闲知道肯定事情不简单不然李弘成这家伙也不会这么紧张但仍然强颜笑道:“你家的葡萄架没倒就成。” 说来奇怪李弘成就早就到了适婚的年龄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娶夫人进门。 “没空与你讲顽笑话。”李弘成沉着脸说道:“昨天苍山脚下一处庄圆里出了命案吴伯安和宰相的二公子林珙都死了。” 范闲大惊失色问道:“什么?” 李弘成说道:“不错你未来的二舅子死了。” 范闲却一时没有想到这复杂的亲戚关系上来心里有些惊谎吴伯安的死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如果说不是叔出手而是有人在灭口怎么也不至于将宰相的二公子赔了进去。范闲有这个自知之明自己的身价如今还远远及不上那位二舅子。既然吴伯安和那位二舅子死在一起难道是说上次想杀自己的……是宰相老丈人? 他对这位没见过面的妻兄并没有什么感情但想到随之而来的事情不免也有些苦恼略镇定了一下之后问道:“人是怎么死的?” 李弘成将被人现的场景复述给他听了本来以那个庄圆的偏僻而言这椿命案恐怖要很久之后才会被人现但没有想到第三天正好是山令传榜的日子一入庄圆便看见满地尸大惊之下层层上报。因为死的是宰相的儿子还有那个身份特殊的吴伯安。所以这消息经过京都府和刑部直接到了皇宫里面。 靖王今日入宫偶尔听到这个消息便请宫中相熟地公公传话回来。 范闲心头一动。靖王应该知道自己今天会来王府作客冒险让人传消息回来看来是想通知自己只是为什么对方会认为自己需要这个消息?看见他的神情李弘成压低声音说道:“监察院在找吴伯安听说和你上次遇刺的事情有关系这次他死的如此蹊巧当心别人疑你。” 范闲装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这事与我可没关系连监察院都找不到地人。难道我还能找出他来如果宰相大人真的信了这事儿我以后在京都里还活不活了?” 李弘成看他神态不似作伪。舒了一口气:“如果真是你干的我不免要重新估计一下你的力量将来得讨好你才行。” 范闲如此已和他相当熟稔笑着骂道:“这又是什么混帐说法我只求宰相大人不要把他儿子的死。和我联系起来就要去烧高香了。” 李弘成说道:“应该不会你刚才的解释很有力。陈大人都抓不到的人你初入京都更是不可能抓得到。就算抓住之后也不可能为报私仇泄愤就胡乱杀人。”他望着范闲认真说道:“这事儿我信你父亲那里我也会替你说去相信宰相也不会乱来。”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只怕宰相先要想办法解释为什么二公子会和吴伯安在一起。要知道吴伯安可是与北齐奸细有联系的角色叛国的罪名是坐实了的。” 李弘成点了点头略带忧虑说道:“只是宰相大人老来丧子。受了这打击若再被政敌借吴伯安之事攻讦只怕日子会不大好过。” 范闲偷偷瞄了世子一眼心想宰相地政敌不就是你和二皇子了吗?何必还说的如此清风霁月不绕怀的。 离开靖王府后上了马车范若若注意到兄长地脸色有些不对劲关心问道:“是哪儿不舒服吗?还是说先前晒狠了?”范思辙也凑趣坐了过来讨好地将手中的折扇递给范闲。 范闲心里有些不安所以情绪比较烦燥不耐烦地说道:“没事儿!”话出口后才觉着语气有些不对苦笑着解释道:“有些麻烦事儿我得多想想你们先不要管我。” 进了范府范闲先便是往父亲的书房里跑结果现父亲不在家里说不准此时是被召进宫去了。 他有些不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坐到桌前时才现自己的背后已经湿透了。其实在李弘成复述庄圆里吴伯安和宰相二公子地死状时范闲就知道是谁下的手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五竹叔出手的方式和留下地痕迹。 那天夜里范闲在天牢中查出吴伯安这个名字之后就知道吴伯安已经是个死人??只是没有想到林婉儿的二哥也会一同死去。 虽然不知道五竹是如何找到那个吴先生的但是依五竹冷冷淡淡的性子一钎子捅死两个谋害范闲的幕后黑手实在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五竹是宗师级的强者在他的眼中什么宰相府公子或许和澹跗那个来杀自己的刺客一样只是个血肉之躯而已。只要不会牵连到范闲五竹地铁钎前从来没有禁忌。 范闲的不安在于既然连靖王都认为自己与林珙的死有关联那宰相会怎么想?他是想报当日护卫被杀自己和藤子京重伤之仇他也有想过幕后主使之人可能是宰相大人自己未来的岳父如果真是这样范闲自忖也只会杀死吴伯安以警告对方但却没有想到林婉儿的二哥就这样干净利落的死了林家就两个儿子听说大的那位还有些问题…… 想到林婉儿范闲又是一阵头痛就算婉儿从小生长在宫中与林家人没有什么感情但毕竟双方是血肉之亲这是无论如何也撕脱不开的事实。 他站起身来绕着桌子走了两圈眼光渐趋坚定他下定了决心这一辈子也不能让婉 婉儿知道这件事情不能让她知道是自己的叔叔杀了她的哥哥。 庄严无比的皇宫深处天下最有权力的那个人所处的房间却远远不如他所管辖的疆土那般有气势宝鼎里的焚香渐渐散去只留下厚厚积香灰门外西去阳光侧向照了过来那些扑槛而来的柳绵在光线之中纤纤可数。 房内铺着浅色石砖左右依次站着十数位朝中大员今天并不是正式的朝会所以这里并不是太极宫只是一处偏殿庆国伟大的陛下也没有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只是随意拣了把椅子坐着。 皇帝今日穿着一件水青绸的便服腰间扎着一条盘龙金丝带乌黑的头束的紧紧的只是偶尔会在鬓角处现几丝银丝。他就这样随意坐在椅子上比四周站着的臣子还要低些但那股气势却像是坐在世界的最高端俯视着脚下的万千臣民。 今日国事已毕留在屋里的都是几位老臣、重臣。 陈萍萍在左手第一位因为身体原因坐在轮椅上所以显得很特殊头颅无精打采地微微垂下似乎都要睡着了一般。这些大臣们知道身为陛下第一亲信的陈院长曾经得过明旨不用参加例行朝会但今天这会议却是必须要参加的。 宰相林若甫在右手第一位他今天也有特殊待遇坐在一张圆凳子上只是官服有些长所以显得有些滑稽。这位名噪天下的奸相生的却是眉清目秀眸子炯炯有神只是微白的胡须揭示了他真正的年龄想来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美男子。 今日他的双眼有些红肿嘴唇有些白想来是先前哭过。 “宰相大人节哀。”皇帝轻声说道房间里嗡嗡的回声响了起来“你且在府中休养数日也好……送送那孩子。” 林若甫站起身来恭敬行了一礼哽咽说道:“老臣不敢犬子之事惊扰了陛下已是罪过。” 那几位各部大臣也温言相劝老宰相人死不能复生如何如何。 林若甫忽然高声说道:“敢请陛下为老臣作主为那死去的孩子讨个公道!”说完这话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今日午间得知了二儿子的死讯一向心如铁石的宰相大人也险些晕厥了过去所谓白人送黑人哪里禁得住这般情绪上的冲击。 皇帝的唇角不为人知地翘了一翘不过没有人敢盯着天子的脸去看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细节。皇帝陛下似乎有些诧异宰相的说法:“自前日范家小子遇袭之后不期京都之侧又生如此凶案这京都府自然难辞其责宰相大人放心寡人自当重重处分给你一个交待……各有司定要抓紧缉拿凶徒以刑部为主若有不协事陈院长在一旁统领一下。”陈萍萍看似熟睡此时却睁开双眼微笑着应了下来。 林若甫双眼里暴出两道精光却是片刻即逝向着皇帝叩了个头才在众人的劝说下站了起来。 皇帝平静看着他庆国并不如何讲究殿前仪范这位九五之尊知道宰相这个头是不好禁受的忽然皱眉说道:“前次事情有北齐贼子的影子意图引起朝廷风波今次莫非又是外贼潜来作案?这边禁如今难道疏落成这副模样?传旨下去着北三司好生自查。” 他忽然厉声训斥道:“陈萍萍你的院务也得用些心才是四处难道是吃白饭的!你这次回乡省亲硬是多拖了一个月。难道要朝中大臣的子弟个个死于非命你才肯回来!” 天子一火满堂俱静。 ...  第二卷在京都 第六十二章 御前栽赃 第六十二章 御前栽赃 听着陛下的声音越来越高,群臣惊惧,极少见陛下如此发怒,更少看见陛下对陈大人如此严厉训斥。陈萍萍却是面色不变,开口自辩道:“回京之时,因为朝中有人意图劫走北齐密谍司理理,这位司理理与前些日子范氏子遇刺一案有关,兹事体大,我得院报之后绕了一段路,押那探子回来,所以耽搁了些时辰。” “嗯,原来如此,那倒罢了。”皇帝轻轻嗯了一声,竟是将这事儿高高举起,却又轻轻落下。 众大臣原本惊的不行,心想陛下似乎连陈大人都不怎么喜欢了,接着发现如此发落,才明白原来迟归一事,终究不成体统,陛下是借此事将这笔帐清掉。但众人紧接着想到陈萍萍所言司理理一事,大臣们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意图劫囚,不免心头震惊,暗忖莫非真的有朝中大员与北齐勾结,妄图惑乱朝政。 “司理理一事暂且放下,先将宰相公子这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皇帝冷冷看着陈萍萍。 陈萍萍在轮椅上欠了欠身子,又看了林若甫一眼,才微笑说道:“这两件案子,其实……倒是一件。” “怎么讲?”不止是皇帝,就连其余那几位大臣也来了兴趣,唯有林若甫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宰相大人心忧子逝,有些话我本不当说,不过做臣子的,在陛下面前不敢隐瞒,还请陛下恕过臣出言无状之罪。” 皇帝皱眉道:“说来听听。” 陈萍萍握着满是青筋的枯手成拳,堵在唇边咳了几声,似乎将胸里的闷痰全部咳了出来,才淡淡说道:“宰相二公子林珙被杀之时。与吴伯安在一起。” “这吴伯安是谁?”皇帝皱眉道:“讲清楚些。” 吴伯安在京都官场中颇有几分名声,此时屋里的大臣大多知道,只是以往总以为这个谋士是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摇摆,哪里想到竟是会与宰相家的公子呆在一起,此时再投往宰相大人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担忧,毕竟大家是文官一体,如果被疯狗陈萍萍咬出什么。大家都没颜面。 林若甫此时却是安坐圆凳之上,双眼红肿未消,却看不出有什么担心地。 “臣日前追查范氏子遇刺一事,司理理供认,与北齐方面联系的人,正是吴伯安,而私放西蛮箭手入京都的人,是巡城司参将方达人。在沧州城外意图劫囚的骑兵首领,是方达人远房堂弟梧州参军方休的手下……如今看来,这事件的筹划者便是吴伯安,方休与方达人都是执行者,负责接应北齐的刺客及杀人灭口。至于那些箭手的尸体被抢先火化一事,目前还没有查到什么头绪。” “你想说什么?” “臣无它意,只是好奇,为什么林二公子死前。会与前些日子范氏子遇刺事件地主谋者呆在苍山脚下的庄园里。”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礼部尚书郭攸之率先出来为宰相辩解:“且不说那司理理是不是受刑不过,胡乱攀咬,即便吴伯安与前宗案子有关。”他转向皇帝请罪道:“臣一时情急,陛下莫怪,着实是因为那吴伯安乃二十年前进士,在京中颇有才名。交游甚广,林二公子与他在一处实属寻常,岂能因此事而随意诬蔑死者?宰相大人丧子之痛未去,陈大人便如此胡言乱语,实在是……不堪!不堪!” 林若甫此时站了起来,对陛下躬身行礼,沉痛说道:“犬子不肖,行事孟浪。遭致不测。但若说他有此不臣之心,老臣是断断不信的。”他又说道:“那吴伯安臣也见过。确实是个有才之人,还曾与他游历京都四周名胜,若与吴伯安有故,便与命案有关,那岂不是臣也脱不得这嫌隙?” “不错。”一名大臣也摇头说道:“臣也曾与那吴伯安见面,观其人面,似乎颇正,若此人真是狼心狗肺之徒,这又与林二公子何干?陈大人当谨言才是。” 林若甫面现激动说道:“若臣与此事有关,天厌之,天厌之!”见宰相大人说了如此重的话,几位大臣随他一同跪了下来。见大臣们跪着,皇帝撑颌于椅斜瞥了陈萍萍一眼,眼里却尽是笑意。转瞬间,皇帝面色如霜,请诸臣起身,正色道:“陈萍萍已先请罪,还未说完,容他先说下去。” 朝堂之上总是如此,陈萍萍一院独大,文官系统总是喜欢抱团。陈萍萍淡淡看了林若甫一眼,说道:“宰相大人息怒,本官只是觉得不解。监察院暗索京都一日一夜,都没有找到吴伯安,贵公子却能与这位谋士在葡萄架下把酒言欢,自然想问个明白。” “吴伯安究竟是不是前宗案子的幕后主使,此时犹未可知,也许当时他与林二公子约好去苍山赏景,陈萍萍,此事稍后再论。”皇帝忽然冷冷开口,阻止了陈萍萍的陈述。 见陛下站在己等一方,各部大臣们松了一口气,林若甫的心里却被稍后再论四个字击中了心房,一阵寒意涌了上来,知道陛下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借题发挥。 这是一种交换,一种不借助言语,却双方心知肚明的交换。林若甫相信府中袁宏道地判断,珙儿的死与范家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沉默不语,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如果监察院真顺着吴伯安勾结北齐的事情追下去,事涉谋逆,只怕自己这个宰相也做不成了。 “你先前说这两宗案子本是一宗,究竟是个什么说法。” 陈萍萍面无表情看了这些大臣一眼,大臣畏他眼神寒毒,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几声,他轻声说道:“经刑部与院中查验死者伤口及当时场景,判定行凶者乃是东夷城四顾剑一脉,所以臣断言两宗案子本是一宗。” 听见四顾剑三个字。就连不谙武道的大臣们都有些动容,难怪先前讲述苍山庄园遇袭之事时,听说凶手只是一个,便悄无声息地杀死了十数位高手,而且均是一击致命。只有林若甫面色不变,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嗯?”皇帝皱起了眉头,四大宗师的名头虽然还不放在他这位九五至尊地心上,但这些超然的武道强者。对于朝廷威严来说总是很难忍受的存在。 “因为前些日子被范氏子反击杀死的刺客中,有两名女刺客,据院中档案,这两名女刺客应该是东夷城四顾剑门下,只是不知道是那人地徒弟还是徒孙。月前便有院报,四顾剑不在东夷城内,据臣看来,那剑痴应该是来了庆国。” 皇帝缓缓闭上眼睛。寒声问道:“他为什么不是去杀范家的孩子,而是找到了吴……伯安?” “世人皆知四顾剑乃是位剑痴,门下弟子暗杀他人被反击而死,只怕他还会赞叹对方手段了得,更不会视其为仇。而此人又最是厌恶阴谋诡计,严禁门下弟子牵入家国之争,如果不是吴伯安许了什么好处,说动了那两名女刺客。这两名女刺客就不会死了,只怕在他心中,只有那个吴伯安才是真正的仇人。” 陈萍萍淡淡而言,撒起谎来真是面不改色。 许久之后,皇宫的这间屋子里响起了庆国皇帝威严的声音:“京都府尹梅执礼上折请罪,罚俸降职使用一年,监察院进驻巡城司纠查,免焦子恒巡城司职务。刑部继续侦办补充两宗命案,待卷结之后,发诏令东夷城交出元凶,照此办理吧。” 说完这句话,他上前对林若甫安慰了几句,便离屋而去。 众臣退后,已有宫女上前推着陈萍萍的轮椅入了内宫。大臣们对于这件事情并不惊讶,他们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获得陈萍萍这样的恩宠。所以才会在大小事情上都紧紧抱团。与监察院的势力对抗着,也等同是与皇帝地私人势力对抗着。这是庆国建国以来文官们的传统概念,似乎已经根深蒂固地扎进了他们的脑袋里,永远无法摆脱。 大臣们甚至满怀恶意地想着,疯狗陈萍萍或许正是因为瘫了,又没有子嗣,才会让陛下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吧。 安静的深宫之中,没有一个太监宫女,只有皇帝与陈萍萍相对而坐。 皇帝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似乎觉得茶温不怎么合适,眉头一皱,竟是将杯子摔碎在陈萍萍的轮椅之前。啪!的一声,瓷杯化作碎玉四溅,茶水打湿了陈萍萍的裤脚,但他腿脚不便,竟是无法躲开。与先前不同,皇帝此时地声音显得特别寒冷和压迫感十足:“四顾剑?这个答案荒唐了些吧。” 陈萍萍就像是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幕般,满面微笑,十分恭谨回答道:“臣不敢瞒皇上,那伤口凄厉,颇有茫然之意,刑部与院里一致看法如此。” 皇帝翘起唇角,笑着看了他两眼,忽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喝问道:“是不是老五在京里?” 陈萍萍缓缓抬起头来,张开了双唇,半晌之后才说道:“不错,五大人如今正在京都。” 皇帝似乎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淡淡说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朕?”然后叹息道:“罢了,不过既然你连联都敢瞒,那就一定要瞒住天下人,不要让那些人知道老五地存在。” 第二卷在京都 第六十三章 破题 第六十三章 破题 “是。”陈萍萍恭敬应命。 “那两名女刺客真的是四顾剑门下?” “是。” 皇帝忽然皱眉问道:“那四顾剑难道不会真地为了报仇,去杀范氏子?” 陈萍萍恭敬应道:“一代宗师,总是有些架子的,眼下还在东夷剑坑里潜修,只要范闲自己不去东夷城就好,而且这件事情臣也在处理当中。” “知道了,那些事情前天夜里还没谈完,今天继续。”皇帝半闭着眼睛养神,问道:“拖了许久才肯回京,就算你不怕御史们上章,朕也要顾及这天下臣民的议论。朕知道你是在使小性子,不满意对他的安排。” 陈萍萍轻轻搓着右手无名指的指甲,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却依然十分平静:“这件事情后,估计宰相会记仇,虽然他会相信是四顾剑出手,总会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因为范氏子死的,这门婚事……还是算了吧。” 皇帝静静说道:“不妨事,靖王已经入宫,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那个小家伙,别看他不管事,但若他真要护个人,这朝廷里也没有谁敢再动,至于林若甫,他是聪明人,林珙死后,他应该相信谁,二十年后,总该有个真正聪明些的决断才应该。” “靖王?”陈萍萍有些意外。 “当然他没有认出来,所以不知道他与那小家伙儿是何处来的情份。”皇帝叹息道:“也许一切皆是命数。” 似乎这句话涉及到了某些经年之痛,一帝一臣同时极有默契地沉默了下来。 陈萍萍忽然说道:“四年前我就反对过,今日,臣依然反对这门婚事。” 皇帝睁开眼睛看着他,说道:“你比朕还要小,但这些年劳心劳神。却老了许多,以后还是少管些事情。这些小家伙儿的事儿,哪里有资格让你操心。” 陈萍萍微笑应道:“这件事情完了,臣就告老。” “什么事情?” “陛下,那个孩子的事情。” 皇帝的语气变得淡了起来:“为了将他母亲的东西留给他,朕转了这多道弯,假意心疼晨儿,封她为郡主。让这份产业作嫁妆,然后请太后指婚,这才名正言顺地让他得到这些东西。朕用心良苦,莫非你还有什么不满。” “臣不敢。”陈萍萍心知肚明陛下为了让范闲能够重获叶家,着实施了不少手段,他正色说道:“只是臣总想着,万一哪日臣去了,这监察院该如何处置。如果将院子再交到一个外人的手里,实在是很危险地事情。” 与皇权的继承不一样,监察院是一个有些畸形的存在,全依赖于庆国皇帝对陈萍萍的无上信任,依赖于陈萍萍对皇帝的无上忠心。如果陈萍萍一旦死亡,不论是谁接手监察院,都极有可能对于庆国的朝局产生难以想像的可怕影响,交给臣子。则有可能出一权臣威胁到皇族,交给皇子,则有可能造就一位过于势大的皇子,影响到皇位地交迭。 皇帝又闭上了双眼,似乎在思考什么:“你是认为朕应该将院子交给他?” “不错,那孩子既然不是外人,自然不会威胁到宫中。可是他的出身又注定了不可能参与到天子家的争斗之中,所以最能够保持中立。”陈萍萍缓缓应道。 皇帝似乎有些心动:“且待朕思琢思琢。你好生将养身体,总还有一二十年好活,这事情不用太着急。” “是。”陈萍萍见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恭敬行礼退出,早有远处宫女看见过来扶着,往宫外的道路走去。 皇帝站起身来,闭目良久,忽然睁眼看着那个轮椅往宫外行去。他不曾怀疑过陈萍萍对自己的忠心。但一直有些疑虑,为什么这条老狗会对那个女子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一切地替那孩子争取所有可以到手的权力——想到那个孩子,这位天下至尊地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温柔,心想他来京后还没有见过,什么时候得去瞧瞧。 宫女将轮椅推出内宫,有侍卫接过,然后缓缓推行在外宫里,再至宫门口,便有监察院的人接了过去,将陈老大人搀扶上马车,马车在朱雀大街上向前行进着,碾压着石板路,发出蹬蹬有韵律的声音,却是半天都还没有行出内城。 往东城去的路很安静,这时候天色也已经半黑了,马车往斜里一拐,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早有另外一辆马车等候在此。监察院地官吏与那马车旁的护卫似乎并不熟悉,却很默契地同时离开马车,散落在四周,形成了一个比较隐蔽的防卫圈。 两辆马车挨的极近,同时间内,马车里地人将侧帘掀开,对视一眼,正是陈萍萍与范闲的父亲,当朝礼部侍郎范建大人。陈萍萍看见这张满脸正气的面容,便十分恼火:“趁我不在京,你就哄着陛下给你家儿子找了门好亲事!” 范建见他发火,既不恐惧也不紧张,微微笑着应道:“四年前,你坏了我的事,我只不过现在想办法将事情圆回来而已。” 陈萍萍冷冷道:“得那么一堆臭钱,又有甚值得可喜的。” 范建摇头道:“钱是最重要的东西,不要忘记当初院子初成之时,若不是闲儿母亲,你们喝西北风去。” “如今这内库早不是当年的叶家,你范家如果接过去,只怕会焦头烂额。皇上逼林家认了私生女,就是想让你和宰相能和平相处,同时也是为以后考虑,不然将来让人知道郡主嫁皇子,那是个什么说法。”陈萍萍冷笑道:“听我一声劝,退了这门婚,对你对他都是好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范建皱眉道:“你一直认为长公主和当年的事情有关系,但是这么些年了,你也没有找到证据。”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陈萍萍寒着一张脸说道:“就算陛下觉得亏欠他,但你想想,如果陛下真听了你地,将叶家还给他,那这院子怎么办?陛下雄才大略,绝对不会允许世上有人同时掌握这两样国之利器,即便是他也不行。” 范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让我儿子牵涉到这些事情里面,让他做个富家翁岂不是更好。” “富家翁就这么好做?” “有你我在京都里,长公主也受了教训,以后的几年应该会很平稳。” 陈萍萍寒声道:“不要忘记,你的……儿子,一月前才险些被人给杀了。” 范建盯着他的双眼:“这是我的疏忽,何尝不是你的问题,如果你不是赌气不回,也不至于京里会有这些风波。” 陈萍萍静静道:“如果你儿子就这般死了,还用得着你我如此用心?” 一阵沉默之后,范建开口说道:“在这件事情里,我付出地代价远比你大,所以如果两边无法抉择地时候,我希望你尊重我的意见。”陈萍萍想了一想,认可了对方地说法。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范建冷冷地放下车帘,一声令下,两辆马车分道扬镳。 黑夜笼罩着皇城,在这片浓墨汁似的背景中,人们有的为了利益相聚,有的为了理念相聚,然后往往又会因为这同样的两个词分开,只等某日某个机缘巧合的缘故,再次走到一起。皇城根下,高高的朱红宫墙旁,缓缓地行走着一抬轿子,后方远远地跟着几名亲随,远处宫门的禁军看见这辆轿子绕着宫墙行走着,却没有人上前发问。 那是宰相的轿子,这是宰相的习惯,每当庆国陷入某种问题之中,他总是会令人抬着自己的轿子绕着宫墙打转,有的人说他是在森严的安静环境中思考问题,鄙视宰相的人认为这种怪癖说明了他对于权力的某种病态狂热。庆历二年,南方大江发了洪水,宰相大人便是坐着轿子绕宫墙转了许多圈,第二天便上了一道折子,详细地记述了赈灾救灾一应事项分工及流程,条疏清晰有力,而在最关键的银钱用度上,却有些捉襟见肘,户部有些独力难支,恰此时内库却有几大笔海外贸易银两入帐,险之又险地为宰相的计划提供了保障,陛下龙颜大悦。 世人常道,宰相是奸相,看他府第便知。宰相是能相,看这天下便知。但不管是奸相还是能相,其实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总是会回归到最原始的角色,比如父亲。今日宰相绕着宫墙“散轿”,无人敢来打扰,正是因为大家知道他的二儿子死了,大人的心情不好。 夜色渐渐的深了,皇宫里点起了红烛灯笼,隐隐约约的黄色灯光从高墙之上洒漫了过来,但宫墙这面却依然是漆黑一片,轿子缓缓走到宫墙某侧僻静地,迎面远远有一个灯笼摇摇晃晃地过来了,走得近了些,才看明白原来也是一方轿子。 第二卷在京都 第六十四章 那个女人 第六十四章 那个女人 两抬轿子同时停下,轿夫小心放下前棍,就像范建与陈萍萍会面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远处。轿头自然倾前,坐在里面的人应该会很不舒服才对,但很奇怪的是,不论是宰相还是那个轿子里的人,并没有出来相见。 所以轿头相向而拜,像是两个朋友在揖手问安,又像是一对新人洞房前在拜天地。 “若甫,不要太过伤心了。”对面轿子里终于响起了柔柔弱弱的声音,竟然是长公主亲自出了宫,来见自己许多年前的情人! 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轿中的宰相大人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他淡淡说道:“长公主关心臣之家事,臣不胜感激。” 听见他这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长公主的声音马上变得凄柔起来:“这主臣之别……在你我二人间怎能提起?为何你今日说话如此生份。” 宰相大人的轿中传出一声冷笑:“公主殿下,若甫无能,却不想成为公主殿下手中随意揉捏的面团。” 另一辆轿中沉默了下来,似乎想不到对方会说出如此伤人的话语,半晌之后才凄楚应道:“若甫你这是何意?珙儿虽不是我的孩子,但逢年过节,我总是让人送礼物至府上,我也如你一般疼爱……我,我我,堂堂公主之尊,莫非却是你的出气筒?罢了罢了……今日你心情不好,还是先别说了。” 林若甫忽然冷哼一声说道:“今日与长公主相见,便是要讲与公主听,十月份晨儿的婚事,我已经允了。” 宫墙外一片黑暗,只有搁在长公主轿旁的那个灯笼散着些许光芒,长时间的沉默足以证实轿中那位看似柔弱的女子。此时心中是如何的震惊,听到这话后又是怎样的愤怒,许久之后,长公主清冽如三九寒风般地声音才透出轿帘之外:“那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她嫁给范家那个小杂种。”长公主不论在宫中宫外,一直给人一种柔弱不堪的形象,谁知道此时说话竟如此厉杀。 “您……能拗得过陛下吗?”林若甫的声音里无来由多出一丝自责自怨自嗟,“何况……陛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晨儿是我的女儿。这就注定了她也只能是个不怎么光彩的角色。” 长公主的声音已经马上反复成了万分凄美:“你真的忍心……” 林若甫现在听见对方这种声音便觉得十分恶心,厌恶说道:“公主若是担心内库地事情,这如今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中。” 长公方颤声说道:“你不考虑,谁去考虑?我一个妇道人家,独处宫中,这些年难道容易吗?” 轿中林若甫面上憎恶之色大作:“我有一女,却终年不得相见,只在宫庭大宴上偶尔能远远瞥上一眼。做父亲做成我这种模样,难道我容易!” 长公主凄楚辩解道:“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当年我珠胎暗结,又不忍心误了你的前途,这才独自一人将她养大。这些年来,我在宫中为你打理,从内库里暗调银两让你使用,难道你就不念我的一丝好?” 宰相的轿中声音寒意大作。林若甫低声咆哮说道:“我的前途?从当年至今,我何时主动要过这等前途?当年穷酸读书郎,如今却成了一代宰相,似乎风光,但有女不得见,生了个儿子……却……”他在轿中颤着声音说道:“……却惨死在前,这哪里是我的前途,我所想要地东西。这只是你想要的权力。你不甘心嫁给一个永世不能出头的驸马,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罢了,莫非我还因为这些事情谢你?” 长公主听着这些话语,心头大怒,尖声哭骂道:“林若甫,事已至此,你却来说这些混帐话,若你真的不甘心。当年调你入都察院任给事中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让你进翰林院地时候你为什么不难过?为你求来吏部侍郎实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自责?步步高升的时候。你不记着我的好,如今稍有不顺,便将所有怒气发泄到我身上!” “很好,睿儿。”听着长公主地声音越来越高,林若甫的声音反而安静了下来,说的话却无比怨毒:“我宁肯你是这样的一个泼妇,也不希望你永远是那种哀哀戚戚的模样,你知道不知道,那样很恶心的。” 长公主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关于晨儿的婚事,我决定了,我观察过范闲,不管他是什么样地人,但至少是一个不容易死的人。”林若甫冷冷说道:“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变成一个寡妇。” 长公主痛斥道:“你今日是不是昏了头了,珙儿才被谋害,你就急着拉拢范家,难道你真信陈萍萍那条老狗说的,四顾剑何等样身份的人,怎么可能来京都杀人!说不定范建就是幕后的主使。” 林若甫冷冷道:“死的是我的儿子,你以为我没有去看他最后一面?那些伤痕是掩饰不了地,四顾剑地剑意凌厉却随性,就算我认错了,我府上那位却不会认错。” 见说服不了对方,长公主语气放软,哀求道:“你再等我查查,就算你不怜惜我,但也不要让晨儿嫁入范家。” 一阵沉默之后,林若甫终于开口说道:“吴伯安向我提议刺杀范闲的计划,我没有同意,没有想到他却说动了愚蠢地珙儿。” 长公主沉默了下来,知道已经很难让对方相信自己与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关系。 “吴伯安是你的人。”林若甫的声音寒冷地似乎要将在夜风中摇摆的轿帘都冰冻住,“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你的人,他是你用来监视我的人,但我没有想到,我的儿子会因为你死去,所以,到此为止吧。” 夜风渐起绕皇城,青轿一抬缓缓遁入黑暗之中,一只灯笼颓然无力地倒在另一个孤独的轿子旁边,轿中隐隐传来女子的饮泣之声。 太监心惊胆颤地上前,宫女在旁打着灯笼,一行人缓缓沿着皇城的角门入宫而行。 轿子走了许久才到了长公主暂居的广信宫,轿帘一掀,满脸泪痕的长公主从轿上走了下来,几个太监和宫女赶紧低头,不敢抬头去看。长公主柔弱无力地走上石阶,终于擦拭净了脸上的泪水,忽而嫣然一笑,像露后杨柳一般展现青青之姿,怯怯生生说道:“都杀了吧。” 数道青光乍现!几名太监来不及求饶,便被长公主贴身的宫女用袖中短刀割喉而死,夜殿之内,尸首倒地,发出轻微的几声。 宰相府并不是京都最大的一处宅子,但却是最富贵的一座宅子,不论是靖王,还是累世富贵的田陵候家,都及不上相府。相府的正门以及装饰,看上去并不如何富贵,但真正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瞧出来府内的摆设,都已经是些敛去风华,只余内在的高级玩意儿,随便几张椅子,估计就能置换成靖王家那一大片苗圃。 当然,我们这里所做的比较,自然是将皇帝陛下家的宅子剔除了出去,他老人家的宅子叫皇宫,那家伙儿谁敢比去。 林若甫其人能在短短的二十余年间,敛取如此多的财富,世人皆知其贪其奸,奈何陛下却总是睁着眼当作没有看见,这真是件让人很糊涂的事情。 走过前厅,与那些前来慰问的文官们打了个招呼,林若甫面色有些颓然地走进内宅,官员们知道宰相大人心情低落,不便打扰,所以纷纷告辞,只有几个有紧急公务的官员手足无措地等着。林若甫似乎想起了他们,走了回来,问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强打着精神处理完手头这些事情,才无力地挥挥手让他们走了。这些官员离开相府的时候,又是自责又是感佩莫名,宰相遇此惨祸,竟然还能以公事为先,实在是不世出的国之砥柱。 来到内宅,进入书房后,林若甫坐在桌上,长久不发一语。 “大人,此时与东宫翻脸,似乎不大合适。”宰相最亲近的朋友,也是最私密的谋士,袁宏道给他端了一杯茶,袁宏道今天穿着一件素服,他看着林若甫强打着精神,不由心头一黯,说道:“先不说这些了,大人先去歇息吧。” 林若甫摇了摇头,皱纹里满是浓浓的忧愁,轻声说道:“事已至此,为了这满府子侄,还有林氏族人,我总要筹划个路数。” 第二卷在京都 第六十五章 夏至 第六十五章 夏至 袁宏道皱皱眉头,又听着宰相柔声说道:“我在朝中太久,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膝下二子一女,原本指望着珙儿能够成器,不料却遭此横祸,如今便只有大宝和晨儿……总得为他们安排一下才妥当。” 袁宏道再次皱眉:“只是如此转变,似乎来的剧烈了一些。” 林若甫的眼光忽然温柔了起来:“身为人父,不需要太过惜身。若说夺嫡之事,陛下正当壮年,只怕到时候你我早就死了,何必操心那么多。”他接着问道:“确认是四顾剑下的手?” 袁宏道点了点头:“是的。” 林若甫深吸了一口冷气:“有时候发现手中的权力并不能换来什么……但既然范家和监察院暗中通了这么多年气,我想,如果加上老夫,他们应该也不会拒绝。” 袁宏道微笑道:“范侍郎依着与陛下情份,一力促成这门婚事,想来是对老大人早有所盼。” 林若甫微笑道:“过些日子,我要亲眼看看那个叫范闲的,看他究竟配不配得上我的女儿。” 袁宏道又道:“那长公主那边……” 明明知道宰相的二儿子非正常死亡,与长公主的计划有不可推脱的关系,所以袁宏道很小心翼翼地提到了她的名字。 “李云睿让吴伯安筹措第一次的暗杀,乃是一举三得之计,杀死范闲,她可以重夺内库之权,说动珙儿,她可以此为绳,将我相府牢牢捆在她的身上。只是她没有想到。范闲并不是这么好杀,而吴伯安这个贱狗,却和我那孩儿……死了。”林若甫眼中暴出两道寒芒:“不过她依然还有最紧要的一环,便是她算准了陛下的心思,当初就算程巨树一行人能逃出京都,只怕也会被她假传我的命令,让方休在沧州杀死,以此坐实北齐杀人。” 袁宏道皱眉道:“原来。长公子是猜准了陛下想要大动刀兵。” 林若甫摇摇头:“陛下当年北伐,未竞全功,一直耿耿于怀,长公主如今送给他如此好的一个借口,就算陛下不喜她自作主张,也要承她这分情。只不过当年和约之事太过复杂,陛下这次顶多也就是夺几个小国,给北齐一点颜色看看。” 袁宏道叹息道:“长公主智计惊人。实在是难以对付。” 林若甫缓缓闭上眼睛,说道:“我从未想过对付她……留给晚辈们去做吧。” “是,大人。” 正此时,书房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值此深夜不知是何人竟敢如此喧哗。但看宰相与袁宏道地神情,明显知道外面是谁。门被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胖子走了进来,后面的几个老妈子和下人居然也没有拖住。敢紧站在书房外面向宰相请罪,相府规矩大,没有相爷允许,谁要是私进书房,那是会被严处的。林若甫挥挥手,示意知道了,然后满脸温柔地看着那个大胖子轻声道:“大宝,怎么又不乖了?” 被叫做大宝的这个大胖子。眉际之间很宽,双眼有些直愣愣的,看上去似乎脑部发育有些问题。但听到林若甫说话,却马上安静了下来,羞羞说道:“大宝乖的,只是弟弟还没回来。” 这是林若甫的大儿子,小时候生过一场病,结果就变成了如今地模样。一直只有三四岁的智商。所以极少出门,京都众人同情相府遭遇。也不怎么提这件事情。大宝平素里与林珙最为亲近,结果这两天一直没有瞧见弟弟,所以变得烦燥了起来。 林若甫心中一恸,像绞似地痛了起来,捂着胸口,稳了半天才柔声劝道:“二宝出门了,过些天就回来,大宝乖,快去睡吧。” 大宝终于安静了下来,脸上持着有些憨拙的笑容,被老妈子们领去后院睡觉了。 一阵沉默之后,林若甫冷冷说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宝又是这个模样,袁兄,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袁宏道皱皱眉:“若为大公子着想,晨小姐嫁给范闲并不是很好的主意,毕竟范公子似乎很难逃脱政治上的倾轧,以后的生活极难安定,将来若将大公子托付给晨小姐,不是太方便。” 林若甫摇摇头,话语里带出一阵寒意:“只要他姓范,就注定逃不出这些网,所以我宁肯他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如此才能护得晨儿和她大哥一世安全……” 说完这话,他马上回复了平静走到书案之后,拉开那层纱幕,看着幕后的天下大势图开始皱眉不语,目光偶尔扫过东夷城的方向,但更多地还是停留在庆国的北方,庆国与北齐之间那些错综复杂的小诸候国。 良久之后,林若甫皱眉道:“得马上拿出个方略来,虽然不见得是场大战,双方可能也不会直接接触,但北方诸郡要往那些小国运粮运马,都必须得提前准备好。” 袁宏道应了一声,然后便听着宰相大人开始咳了起来,咳的太急,似乎眼角挣出些水光来。宰相在地图前面负手而立,皱眉筹划,就好象他今天并没有失去一位亲生的儿子般,袁宏道看着他地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略微有些感动与欠疚,想着若甫这生虽大富大贵,却没有什么舒心的日子,真可谓是一见公主误终生。 所有的这些事情,都集中发生在一天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这些暗流下地交易或是争吵意味着什么。司南伯范建与陈萍萍的会面,宰相大人与长公主私下会面,朝廷上下,知道这两件事情的人,不会超过范闲的十根手指头。 所以范闲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已经被安排到了一条金光大道之上。 如果入京后这几个月像黎明前的黑暗,浓黑如粘稠的墨汁糊住了他的五官,让他备感压力,无法放松。那么后面地这些日子,却忽然像是天神端了盆清水来,照着他的脸上一泼,即让他感到无比清爽自在,也让他变得无比清醒。 这些天里,他一直催眠自己,二舅子的死和自己没有一丝关系,唯有如此,才能面对自己此时最难面对的林婉儿。林婉儿自从知道二哥死后,精神有些低沉,虽然这对兄妹并没有见过几面,但骨血相连,终究有些难过。范闲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些不好受,虽然那位二舅爷是想杀自己的幕后凶手——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冷血的病态,因为如果在澹州时听说京都里的范思辙死了,或许自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难过吧。 当然,现在地情况又不一样,柳氏似乎默认了目前地局面,京都柳家也嗅出了些许不平常的气息,给予了柳氏足够地信息以供参考,所以柳氏异常安份,也不再阻止范思辙跟着范闲在京都里四处闲逛。 最让范闲心安的是,似乎没有人怀疑到宰相家二公子的死亡与自己有关系,包括宰相大人在内。其实这件事情是他与靖王有些多虑,当日吴伯安与林珙藏的如此隐蔽,连监察院一时间都查不出来,那除了天下四位宗师之外,还能有谁能找到?只要没有人知道范闲与五竹的关系,就没有人会想到范闲会与林珙之死有关联。 更出乎范闲意料的是,经过多重传话,隐约收到相府递过来的消息,宰相大人对于十月份的婚事表达了某种程度的认可,正当范闲不停猜忖是不是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的已经心灰意冷时,老奸巨滑的司南伯范建却比朝野上下任何人都抢先看明白了这事情背后的原因:宰相与东宫或者长公主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有了嫌隙,这是林若甫在寻找新的投资方向,也许正是相府的政治重心开始向二皇子转移的一个迹象。 一前一后的两次暗杀事件,就像两道春雷般震响了京都的天空,但春雷过后却无雨水余泽,渐渐的事情也淡了,只是宰相大人似乎心伤子逝,变得有些心灰意懒,托病极少上朝。那位跛子陈院长也不怎么上朝,只是在院子里呆着,偶尔发出几条命令。想到此事,范闲总有些疑惑,为什么陈萍萍回京之后,没有召见自己,他此时还不知道在天牢之中,那位老跛子已经玩过偷窥。更疑惑的是,明明陈萍萍都回京了,费t又跑哪儿去了? 无论如何,朝中的各方势力在这一次短促却惨烈的交锋之后,付出了几条生命的代价,重新构筑起了一种有些脆弱的平衡。有的人接受了不得不接受的改变,比如内库掌控权在几年后的易手,有人开始寻找另一条保全自己以及家族的道路,比如宰相。这些变化,对于范闲而言,无疑都是极为有利的,至少他不用过于太多地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直到此时,他才给远在澹州的奶奶写了一封信,告诉老人家,自己在京都过的挺好的,请她不要太牵挂。 春天之后是夏天,这虽然是一句废话,但对于千辛万苦终于在京都立住脚的范闲而言,他的生活中终于少了些淫雨绵绵,多了些明朗晴天,幸福的日子,似乎开始在那边向自己缓缓招手。 夏天来了,秋天大婚的日子还会远吗?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一章 田庄 第一章 田庄 朝廷的诏书早已经发到了东夷城,但是东夷城只是卑辞媚语地回了国书,奉上大把金银,却死不肯承认自己与苍山下庄园之事有任何关系——这是用屁股都能想的到的应对,而孤守东夷城剑居的那位大宗师却保持着自己的骄傲,同时不想为东夷城四周的百万子民带来兵刀之灾,所以只好沉默。 而北面的局势有些紧张,北齐阴乱庆国内政是罪证俱在的事实,由不得对方辩解。所以双方边境线上厉兵秣马,被各自控制的那些小诸侯国间时有小型冲突发生,似乎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乌云在庆国北面飘着,京都却是盛夏时节,人们自在游走,一片安乐,享受着盛世所带来的平安与富庶。范闲也是其中的一员,虽然那次牛栏街的事儿最后不算自己出手了结的,但也算是对自己,对那些死去的人有了一个交待。而在处理这件事情的过程之中,他学习到了许多东西,虽然自己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依托着监察院的力量,不过了解了许多监察院的办事流程,除了费介老师当年说过的之外,多了许多最直接的认识。 夏日难挨,范家与郭家的官司终于了断了,在许多人眼里,这已经是件小事,既然范闲已经成了太常寺协律郎,那将来自然是要尚宫中哪位公主的贵人,区区郭家对着宫里,哪里还敢多事,所以早就撤了状纸,范闲也终于得到了可以离京的许可。 发生了那样恐怖的事情之后,范闲马上就敢出京,不能不说是个很大胆的举动。不过如今他的身边总是会跟着许多保护自己的人,有范宅的旧人,也有监察院地人手。如今范闲拥有一个暗中的身份——监察院提司,除了王启年之外,又从四处各路里招了些新面孔补充到他手下。 这天清晨,趁着毒辣辣的太阳没有出来,范府三位小主子钻进了马车,在护卫与启年小队的保护下,驶出了京都,来到了离京不远的范族庄园。此行并不是来避暑。而是来祭拜。 在墓地里早有护卫摆好瓜果香烛祭品之类,范闲沉默看着还很新的几块墓碑,心里的感受很复杂,重生之后一直禀持的心念在这一刻里,竟然变得有些恍惚了。 纸钱燃起地火中烟雾极重,范思辙早受不得这薰退到马车上去,而范若若却是强忍着烟薰,半眯着眼睛。牵着兄长的衣袖站在墓前,她知道眼前长眠于此的三名家中护卫是为了哥哥死的,所以心头也是一片感激,而且她从小接受范闲书信中关于这方面的教育,所以也不认为祭拜下人是不合规矩的事情。 烟雾中。几名新来的护卫一声不吭地站在范闲的身后,不知道是被烟薰着还是火呛着,几个大汉地眼里都有些泛红,望着少爷背影的眼神。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些不一样。过了会儿,一名护卫好心劝道:“少爷,您来看这几位兄弟,心意到了便成,这里烟大,还是先回庄子吧。” 范闲的眼也被烟薰的厉害,笑着揉了揉,听他地话上了马车。车上范思辙正在看最近一个月澹泊书局的帐册。看见兄姐二人上来,挪了挪位置,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哥,这是不是收买人心的一招?” 范闲心情有些灰暗,微微一笑不去理他,只拿手将他大脑袋上的头发揉乱,说道:“你呀,总得相信这个人世间总是有些事情是真地。无情未必真豪杰……”范若若轻声接道:“怜子如何不丈夫。” 范闲有些意外地看了妹妹一眼:“你……”范若若低头解释道:“哥哥前些天说过一次。我就记了下来。”发现妹妹如此用心聪慧,范闲很高兴。轻声说道:“记住了,这是位姓周的人说的。” 范思辙看了他一眼,咕哝道:“哟,又换笔名了?石头记后十几回什么时候拿出来。” 范闲现如今哪还有精神整那些,但听着笔名二字,却是无来由一窘,心想自己老解释是谁写的,确实有些多余。 他此时有些微微恼羞,于是继续教训范思辙道:“人心也许可以收买,但感情这种东西是自然而成,人要是没了感情,那不就成了怪物?活在世界上什么都不在乎,六亲不认,生死无情,就算成了神仙,又有什么意思?”范思辙摇头反驳道:“你不是神仙,怎么知道神仙的感觉好不好。”范闲应的极快:“我不是神仙,是人,所以知道做人做成神仙那样,又不能真的长生不老,感觉一定会很糟糕。” 说到这里,忽然范闲就想到了五竹叔,心里涌起一股强烈地不安和自责,他很担心五竹叔将来真的老了后,会真地变成一个不会说话的孤老头子——只是五竹坚持着遁于黑夜之中,范闲根本没有办法主动找到他。 马车离开了族里的墓地,沿着田庄之间最宽的那道田垄,有些困难地往庄子里驶去。马车刚到田庄外围一个大坡下面,早就庄子里的人前来迎着了。这里不仅仅住着佃农,还有范氏大族里的一些潦倒家庭,在京都这样繁且贵的地儿呆不下去了,只好往边上的农庄里走,只不过他们没有田,又放不下面子与佃农一般种地交租,司南伯范建虽不是一个舍得花血本照顾穷亲戚地主儿,但也总不能看这些人饿死,所以目前这些范氏族人只是帮着范府照看一下农庄,打理一下这里地事务,每月有些进项养家。 说来奇怪,范建始终没有提让范闲祭祖归宗的事情,范闲也当作忘记了,本来他心里就还有些疑问无法解释。只不过如今地京都,早已经没有人将范闲看作私生子那般蔑视,范氏族中,更是知道范族日后的富贵恐怕就是要靠这位漂亮的大少爷,所以格外恭谨。 接过长者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向四周点点头,范闲便在家中护卫的带领下,走到西边林边的一个小院子里。这是藤子京的院子,一入院后,发现藤子京早就已经爬了起来,规规矩矩地站院中等着。藤子京看着范闲为难说道:“少爷,我要出去迎,可侯三儿硬是不让。” 范闲不和他客气,搀着他便进了堂屋,解释道:“别怪侯三儿,这是我说的。”侯三儿是新近归到范闲手下的一个护卫,先前入田庄打的前站。范闲看着藤子京略显富态的脸问道:“最近腿怎么样?” 藤子京呵呵笑了一下:“没事儿,已经能动动了,大概过些日子,就能回京。” “要是觉着在这里养伤不容易,干脆还是回京养去。”正说话间,藤子京的媳妇儿闺女进来拜见主人,范若若在旁打发了赏钱,又拉着藤子京五岁大的闺女问了几句,便抱着孩子出去了,将男人们留在了屋里。 范思辙依然在算帐,就连藤子京的请安也只是嗯了一下。范闲无可奈何地看了这弟弟一眼,听着藤子京解释:“先在庄子里呆着,毕竟老婆儿子都在这里,伤好了,自然回京为少爷效力。” 这两人如今也算是同经历了生死的人,所以说话就显得直接了许多,范闲点点头,赞赏说道:“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也倒是会享受。”藤子京呵呵笑道:“如今天热,炕头再热的话,可是会上火的。” 澹州气侯极好,冬暖夏凉,所以没有人用炕,入京之后,却恰逢春夏二时,所以范闲倒没有机会睡睡大炕,此时听着这话,按了一下身下坐的炕,发现凉沁沁的挺舒服,眼珠子一转,就想着婚后如果要在苍山腰间住一段日子,似乎一定要想办法盘个炕才行。 藤子京哪里知道大少爷的脑子一下子就溜到了十月之后的寒冬雪山,说道:“少爷,呆会儿吃些果子就回府吧,这庄子里也没什么好吃食,再说如果再耽搁些时辰,回京太晚,怕进不了城门。” 范闲笑着摆摆手:“来前就和父亲报备过了,今天我们三人就在这庄子里住一宵,明天再回。前几个月一直在京里劳心劳神,难得有个机会清静一下,虽不敢住久,但一个晚上你总该招待下才是。”藤子京这才知道他准备过夜,赶紧将媳妇儿喊进来,让他准备客房热水之类的东西,田庄生活虽然并不富裕,但胜在人多,一听说范府大少爷今天要在这里过夜,十几房中年媳妇儿就张罗了起来,不多时便准备妥当。范闲眼珠子一转,凑到藤子京耳边说道:“跟着我的这些人,你安排近些的地方住着。”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章 山里的月光 第二章 山里的月光 藤子京看了一眼一直安静站在范闲身后的王启年,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味似乎与府中的护卫不大一样,低声应了声。范闲看着他的眼光,低声交待道:“这是王启年。我如今在监察院里兼着个职,别和旁人说去。”藤子京神色一凛,再看着范闲的眼光就有了些变化,毕竟他想不到自己当初偶动心思跟着的少爷,竟然入京没几个月,就能混到那个鬼神辟易的院子里去。 范闲又叫过王启年,介绍道:“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我曾经提过的藤子京,你们两个人以后多亲近,要知道他可救过我的命。”藤子京听着这话,黑黑的脸上浮出一层红色,连连摆手道:“少爷话重了,其实那天是少爷救了我的性命才对。” 王启年一抱手,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他和藤子京一样,对于目前的局面都很满意,不仅成功地回到了监察院,关键是月俸如今也涨了不少,院长大人还亲自接见了自己一次,自从许多年前转成文职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待遇了。虽然范大人只是个八品的太常寺协律郎,但身上却有块提司的腰牌——这个提司除了自己小队以外,监察院里只有牢头和沐铁知道,别的人都不是很清楚。这种有点儿神秘感的小权在握,让他很舒服, 晚饭吃的是野味儿,虽然藤子京一再说田庄里没有什么好吃食,但流着肥油的肉在锅里滚着,再配上滑嫩的青片荡菜,真是无比鲜美,就连范思辙也开动了胃口,旁若无人地抢着肉吃。范闲好笑地望了他一眼,夹了块肉送进唇里。发现这肉极嫩,但是丝皮之间层次分明,极耐咀嚼,不由大赞,问道:“这是麂子还是什么?” 藤子京的媳妇儿在一旁招呼着,听着少爷发问,赶紧回答道:“这是白麋子肉。” 听到白麋子三个字,范闲却愣了起来。筷子搁在身前似乎忘记了动作,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甚至比澹州还要更久的那个时间。当时的自己在病床上躺着,念念不忘要吃白麋子肉,那位俏护士还打趣自己意想天开——前世的范慎也没有吃过白麋子肉,只知道是家乡人最爱吃地野味——这些回忆似乎都已经淡了起来,范闲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前世的事情。不料却被今天的白麋子勾动了隐藏许久的情绪。 范若若在一旁小口吃着,看着兄长的脸色似乎有些异样,小心问道:“怎么呢?” 范闲马上醒了过来,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转头询问藤子京,这些山货野味有没有腊制的。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有些高兴地让对方帮自己包个几十斤,准备带回京都去。藤子京没有想到今天准备的事物竟然如此合少爷地心意,也是十分高兴。 范闲端起酒杯与桌上几个人喝了一巡。笑着说道:“藤大你伤还没全好,就少喝点。”旁边范若若望着兄长微微笑着,似乎是在羞他,范闲知道妹妹猜中了自己的心意,带回京的腊野味,除了自己想吃以外,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让贪吃的婉儿享享口福。 用过晚饭,范思辙极为变态地继续钻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算帐。范闲是真不知道,算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玩的,更何况一个十二三岁地小霸王,居然能耐住性子陶醉在枯燥的数字之中,只好叹声一样米养百样人,便由着他去。 拒绝了藤子京拄着拐杖相陪的要求,他领着范若若来到院外的田垄上,看着对面几座青山坳里仿若静浮着的那轮圆月。头顶是不知名地树木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很美的一个画面。 “梦还身前疑入梦,几人憔悴几人归。”范闲想到先前自己回忆起前世的事情。偶有感慨,随口念出了两个句子,“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便是一场大梦,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躺在那张床上,只是在作着一个长到没有醒来时的梦。” 他随便感慨着,知道妹妹大概不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却忘记了李白大人字句里隐着地潇洒意,对于一位少女有怎样的杀伤力,果然……范若若的眼睛开始发亮。 范闲马上知道自己犯错了,愁苦着脸,正准备解释除了头两句,后面都是一叫李白的牛人写的,但忽然想到白天思辙嘲讽自己,他暗叹了一口气,停止了这个别人看着或许矫情,自己看来却很自然的举动。他也知道即便自己说妹妹也不会相信,毕竟监察院当年抓了好几个辛弃疾,却没有一个是会写词的私盐贩子,所以干脆将若若搂到怀里,一起看月亮去。 范闲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生活了十几年,但依然保留着一些独特的禀性,这些禀性与这个世界是不相符,但对于他而言是有极大地好处,比如男女之防,比如身体接触。当他抱着妹妹的时候,当然没有一丝一毫男女间的想法,只是很纯粹的兄妹之情。反是范若若被他搂进怀里,感觉一片温暖和微微羞意,自然忘记了再去追问那些东西。 远处,监察院的两名队员像两根铁钎子一样站在另一棵树下,保护着他们的安全。 “明天早些起来,我要进城去办事。”范闲嗅了嗅妹妹的头发,发现是淡淡的兰花香,好奇问道:“这用地是什么法子?” 范若若微羞,不知道到底是该回兄长哪句话:“泡地木梨花水,这么急做什么?” 这个世界上的女孩子们其实极少洗头,所以嗅着实在不咋嘀,包括当初范闲与司理理在一个被窝里翻滚时,也是如此,全靠浓重地香味掩着。自从范闲入京之后,便死皮赖脸地要求范若若与林婉儿经常洗头,还免费赠送了自己在澹州做的淋浴喷头和高悬木桶设计方案。若若与婉儿拗不过他,只好照做,不曾想效果明显,竟马上传遍了范府和皇家别院,如今甚至连柳氏洗头的次数都勤了起来。 “父亲应该很高兴。”这是范闲的潜台词,接着回答若若的话:“早晨京都清静些,我要去个地方,你陪我去,其他的人就不要跟着了。” 知道兄长信任自己,范若若好生感动。 范闲又说道:“明儿还得去庆余堂看看,那位叶掌柜与我说好了,京都最近又比较平静,正好是去瞧瞧的时候。”庆余堂的掌柜果然名不虚传,范思辙主营帐目筹划,叶掌柜专司实施,竟是将澹泊书局的生意越做越好,仗着自家本钱厚,又有官面背景,竟是在两个月内吃掉了邻街的所有同行,最近更是慢慢地将触脚延伸到了邻近的州郡。 “那豆腐铺子还开不开了?”范若若忽然想到一件小事儿,问道:“世子被你天天送到府里的豆浆勾起了兴趣,生怕哪天没得喝,不是常劝你开吗?” 范闲微微笑道:“你哥哥我如今马上就要变成一天几十万银子上下的人,还理那豆腐做甚?”当然,这只是一句顽笑话,他接着说道:“什么时候空了就弄一弄吧,反正你如今也没什么事儿,整点儿事情做。”在他的心里,可没有什么大家小姐不能抛头露面,更甭提打理豆腐摊子的概念,只是觉着若若天天读书做诗,将来别读傻了。 范若若有些为难,但还是应了下来。 范闲想到一椿重要事情,皱了皱眉,双手握着妹妹的肩膀,正色道:“若若,虽然在我看来,你不过十五六岁的丫头,离嫁人还早着,不过这京都风气实在不大好,连我这个少男都被逼娶媳妇了,你也得留些心,挑就得挑个顺眼的,像那天天来府上的贺宗纬,我三扫帚就赶了出去,可是万一将来被指婚给个不成器的怎么办?” 他很认真地说道:“既然要嫁,就得自己挑好,嫁就嫁个好的,自己喜欢的,还得早些出手,赶在指婚之前。指婚这种事情风险太大,毕竟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哥哥我和婉儿一样的好运气。父母之命倒也罢了,我有足够的信心可以顶住,可万一……万一是宫里的旨意怎么办?以范家的位置,这种事情不得不防。” 范若若听着兄长的话,先是略感羞意,待听到他自吹自擂又觉好笑,只是最后听到宫里二字,才真正的有了一些忧愁,她何尝不知道一般的官宦人家,在自己这个年龄,确实就要定婚事了,只是……天天与兄长呆在一处,再看这世上男子便总觉乏味,让自己又如何寻到自己的意中人呢?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章 对河一拜 第三章 对河一拜 第二日晨时,天光未至,薄雾飘拂在山坳里,昨夜的月亮已移到了对面的方田之上,范府的几辆马车没有惊动田庄里的任何人,往京都的方向驶去,后面的小院门口,藤子京拄着拐杖和妻子站在一起倚门相送,二人身旁,小闺女正揉着眼睛,似乎没有睡醒。 车又至京都城门,但今时不同来时那日,范府的马车上标记醒目无比,刚刚开启城门的巡城司官兵稍一检验,便放几辆马车入城。毕竟巡城司前任长官焦子恒,便是因为范氏长子被刺一事惨被裭夺职务,如今的巡城司官兵看着范家马车上面的圆方标记便避之不迭,哪敢为难。 车到范府,范思辙打了个呵欠下了车,对迎上来的下人吩咐道:“车里有腊货,先弄到后面收好,可不许偷吃,那可是大哥准备的人情!”接着一瞪眼睛吼道:“要是敢明儿林家姐姐吃麂子发现麂子只有三条腿了,当心我亲手把你们的腿斫一条来还账!”下人们早就习惯了这位小爷的霸蛮脾气,哪敢吱声,老老实实地从车上卸下山货。 护卫们也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王启年走到马车旁边,静候范闲下来,不料过了半天却发现车上没有动静,揭开车帘一看,却吓了一大跳,只见马车内空无一人,范闲与范若若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赶紧跑到范思辙的身后,问道:“小公子,请问范大人呢?”范思辙回头看了他两眼,教训道:“瞧你这紧张劲儿,我哥和姐路上就下了车,大概郊游去,不爱看见你们老跟着。” 王启年吓了个半死,这次能回监察院全亏了这位范大人。陈萍萍院长亲自接见自己的时候,更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证范大人的人身安全,不能脱离视线,哪里想到范大人出城一趟,竟是偷偷将自己一行人甩下了。范思辙看他紧张的表情,皱眉说道:“他说下午就回来,你们不用太紧张。”他其实并不知道王启年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开始还以为是父亲派给范闲的高手。后来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却也懒得往深里去想。 王启年也不再理会这位二公子,向属下使了个眼色,便上了马车,往城外驶去。 夏日燥热的连鸣蝉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范闲领着若若在京郊地流晶河畔散步。好在天时尚早,河畔又一直有绿树荫身,所以还可忍受。范闲此时早就已经解开襟口的布扣。露出胸前一大片肌肤,可若若却没有这等福利,只好拿好手帕扇着风。范闲看她辛苦,微微一笑接过手帕在流晶河里浸湿,再递给她让她降降温。 “知道这河为什么叫流晶河吗?” “据京志记载。这名字应该是本朝之前就有了的,好像是说河水绕京都而行,西入苍山,地势时有起伏。有的地方流速极快,有的地方却是安静无比如同一面镜子,又像是静止的水晶一般,所以得了个名字叫流晶河。” 范闲点点头,想到身旁这河中某段平静处,时有花舫游于其上,便想到了那位还被关在天牢里的司理理姑娘,也不知道迎接那个女人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又走了一截。终于能远远看见对面河岸青树之中,隐隐有一民居,是个清新淡雅地小院子,院墙处伸出几支竹子,向天而立,在这炎炎夏日中,竟是散发出一股子傲立浊世的寒气。 “那就是太平别院?”范闲皱眉望着那里,轻声问道。范若若应了声:“是啊。听说很多年前叶家的主人就住在这里。后来叶家产业收归内库,这院子也就成了皇家的别院。不过时常与柔嘉闲聊时,并没听过有哪位娘娘来这里住过。” 范闲嗯了一声,点点头,忽然脸上绽出一丝微笑,原来这里就是老妈曾经工作战斗生活过的地方。若若看见哥哥脸上的微笑,不知怎的心情也十分愉悦,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范闲撮了撮有些汗水的手指头,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他今天带妹妹来这里,已经是件极大胆地事情,虽然入京所见,叶家似乎并不是个多么大的禁忌,但既然父亲与五竹都那般谨慎,自己还是小心一点的好,暂时没说。 他今天专门来这里看一看,主要是想进这院子去祭拜祭拜,但既然已经成了皇宫的别院,自然是不方便去了。只是不知道母亲的墓地究竟在哪里,这让他有些不好受地感觉。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并没有见过生出自己这副躯壳的女子,但无来由地心中就将她认作了自己的母亲,也许是因为前世的时候父母早早双亡,又没有留下什么,所以来不及产生对母亲地依恋,而来到庆国之后,不论是重生之初的逃亡,还是澹州时的一切,以及来京后的诸多妙遇,所有的这一切背后似乎都在昭示着那个女子曾经拥有的力量、权力、以及某种决心,在提醒着他,他的母亲就是那个女人,那个叫做叶轻眉的女人。 叶轻眉,看轻天下须眉。 范闲甚至产生过一种疑问,会不会母亲根本没有死,而是远远躲在某个角落里,带着一种温柔却又冷酷地微笑,默默注视着自己在这个世上的一举一动,每一次挣扎与每一次解脱。 但司南伯极为冷血地打断了这一切的幻想,并且说母亲的墓地在京都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若时机成熟了,自然会让他去祭拜。 范闲叹了一口气,跪了下来,向河对岸的那个小院子磕了一个头。范若若微微一怔,不明白兄长这是何意,但冰雪聪明如她,顿时猜到了一些什么,不由吓得脸上微微发白,马上却又强自镇定,随着范闲跪了下来,往河对岸拜了一拜。 有青树遮蔽,所以对岸即便有人,也一定难以看见,有一对冰雪般的璧人儿正跪在地上,向这方遥遥拜着,这场景很有些意思。 范闲有些意外,拉着她的小手站起身来,温言问道:“为什么随我跪?”若若勉强笑了笑:“我应该怎么叫?叫阿姨?”范闲呵呵一笑说道:“知道你能猜到,今天带你来本就不想避着你,有些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又不能往外说去,真是件极苦闷地事情。”范若若叹了口气:“难怪小时候哥哥一直住在澹州。” 范闲说道:“我只知道母亲是叶家地那位,你难道小时候没有听父亲或者柳姨娘提过这事?”范若若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范闲叹了口气,猜想大概是皇宫里面很厌恶叶家有后人的缘故,所以父亲才一直瞒着这件事情,不过……以朝廷地能力,如果司南伯当初与叶家女主人有瓜葛,这种关系又怎么能逃得出宫里的注视?除非监察院一直替父亲隐瞒着,不过就算陈萍萍再如何敬重自己的母亲,想保全自己这条小命,也应该没有能力将这件事情瞒的丝毫不漏才对。 种种不解涌上他的心头,让他异常恼火。是个没妈的孩子便也罢了,自己竟开始怀疑起另外的那一部分,这种心理趋势真是让人相当的不愉快。 兄妹二人没敢太靠近那处院子,穿林而行来到了官道之上,顺着道路往京都的方向走,准备走远一些找间驿店请小二拉辆马车过来。走了没多远,便发现官道上有一条小路正通向左手方向,隔着一步便有一方青石隐在青草间,上面生着青苔,极难发现,看上去颇为别致,应该是很少有人走动。 范闲目力极好,能看见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小木桥,想来就是通往那个太平别院的,不由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强行转过眼光,微笑说道:“手帕已经干了,会不会太热?” 范若若的眉宇间总是有一股似乎化不开的寒冷,但在范闲面前却没有这种感觉,此时汗珠从她额角的青丝间渗出,缓缓淌在微红的双颊上,平增一分光彩,但是让范闲微微怔了一怔。她柔声应了声没事,便和兄长继续往前走去。 走不多时,来到一个茶铺,铺子全由青竹搭成,透风遮光十分清凉,范闲一见心喜,拉着妹妹的手便闯了进去,喊道:“来两杯茶。” 回答他的是一片森森然的沉默,茶铺之中没有多少人,最里那桌旁站着位中年人,听到范闲的声音后缓缓回首,此人双目深陷,鼻如鹰钩,虽是阴鹜气十足,但今日却显得强自收敛着。中年人望向范闲的神色十分不善,似乎像是看到了某只小白兔。 范闲心头大惊,认出对方正是在庆庙外与自己对了一掌,震得自己吐血的侍卫头领,宫典大人。王启年被踢出监察院,就是因为对方一直想努力地抓到自己! 第三卷苍山雪 第四章 故人相见不相识 第四章 故人相见不相识 宫典乃是大内待卫副统领,天子近臣,御前班直。他是叶重的师弟,庆国第一武家叶家的子弟,本身就是难得一见的上八品高手,单以战力论,比范闲趁乱杀死的程巨树还要高上许多。范闲当日一刀拉死程巨树,本就是占了对方轻敌,自己偷袭手握宝兵的蹊头,若双方真放手去战,只怕范闲死的机会要大许多。 而面对着宫典,范闲更是找不到有什么好办法,且不提打不赢对方,即便能打赢对方……难道自己还敢与皇宫做对?一滴汗从范闲的额头上滴了出来,心中不停喊着:“五竹误我,五竹误我。”如果当初不是五竹将侍卫们弄晕了,范闲根本进不去庆庙,也不可能有后来的许多故事发生,但对于范闲来说,眼下的危机,也是由此而起的,当然,范闲不可能真地去怪自己的叔,只是借着这种狂呼放松自己的心神。 宫典微笑着向前踏了一步,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位后生,今日真巧。” 范闲将浑然不知所以的妹妹向后拉了拉,堆起微笑应道:“不期又见大人。”此时他的脑中在急速运转着,婉儿曾经说过,那日在庆庙里的贵人就是皇帝陛下,那么宫典的职司应该是拱卫陛下左右,此时宫典出现在茶庄之中,只怕皇帝也应该在这里才对。 脑中一边想着,目光掠过宫典瘦削却高耸着的肩膀,看见那桌上有一位中年贵人正在饮茶,偶尔抬起头来皱眉望了这边一眼。范闲心头大惊,脸上却没有流露什么,心思一转苦笑说道:“这位大人,为何摆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来全不费功夫的架式?那日庆庙外得罪大人,但小的也咳了几天血,这算是赔过罪了。” 踏破铁鞋两句,是刻意说给那位贵人听的新鲜俏皮话,不料出乎范闲意料,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 “拿下此人。”宫典不想惊动了主子,低声吩咐,两旁的三名侍卫听令逼上前来。一看对方气势。范闲身边又带着位姑娘家,知道断断是逃不开了,一皱眉,蹂身上前,竟是抢先向宫典攻了过去! 宫典不怒反喜,一挥手让侍卫退下,两只手如苍鹰搏兔般展开,指节枯劲有力。直扣范闲的脉门。范闲虽没什么精妙招式,但这些小巧功夫却是五竹锤打出来地本能反应,奇怪无比地一拧腕,指尖在宫典的脉门上一划,手臂忽长带着森森之气骤然锁死了对方的手腕。 而此时。宫典的一双铁手也已经将他的手腕牢牢控住。 二人同时大感讶异,两次交手均是甫一接触,便马上互锁,真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就仿佛算好了彼此的反应。惊讶归惊讶,宫典却是强烈自信地说道:“束手,就擒。”范闲本来就没指望和宫里的侍卫头子硬拼,只是存着别地念头,所以皱眉强硬无比说道:“尚未可知。”他闷哼一声,后腰处雪山一热,道道洪热从那处喷薄而出,沿双臂向对方的体内攻去。 宫典眉头一皱。似乎察觉到少年的真气那种霸道无比的气势,但此时身后便是主子,自然不会让开半步,眼中精光一现,轻喝一声,体内蕴积了数十年的雄浑真气运至掌上。 二人互锁的手臂已经松开,双掌对在了一处。 一声闷响之后,青竹茶铺里劲气四荡。那位饮茶的贵人皱了皱眉。似乎没有什么武功护身,范闲身后的范若若也是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数道白光闪过,侍卫们拔刀而出,搁在了范闲地脖子上面。范闲此时双臂酸软,根本无力反抗,也没有想着反抗。宫典咳了两声,将双手收于身后,再看着范闲的眼神就有了些异样,轻声说道:“少年,数月不见,你又进步了。” 范闲唇角流出一丝血来,这丝血却让宫典想到了庆庙对面幽暗房间里的那个人,不由心头一阵恶寒,不知道今天自己这事儿究竟做的妥不妥当。 这次交手显然是范闲败了,但宫典也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只是除了那位贵人外,没有人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正在不停颤抖,范闲攻入他体内地霸道异种真气犹自留存在经脉之中,像小刀子一样刮弄着,直到片刻之后,才渐渐平静。 “能文能武,天下最近似乎出了不少这样的年轻俊彦。”贵人看着颈在刀下,犹自面不变色的范闲,流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宫典知道这位主子最是惜才,生怕他又像上次一样让自己放人,赶紧走到茶桌旁边,低声恭谨解释了一下为何要抓这人。 贵人眉头一皱,然后却是渐渐松开,那双如同深潭一般地眸子更是渐渐明亮了起来,他望着范闲,微微眯眼轻声说道:“原来是那日的少年。”他接着轻声说道:“宫典,你说的那位高手,能够轻松地捕杀你,这事情有没有对人说去。”宫典惭愧道:“只是暗中察访,未有结果,故不曾上报,请……老爷恕罪。” 贵人冷冷道:“免罪,但此事不许再提,不然满门皆斩。”宫典心头一凛,抱拳应下。二人说话的声音极轻,就连耳力过人的范闲,也只隐隐约约听清了几个词,不是很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都出去吧,我要与这少年说几句话。”贵人冷冷吩咐道。 宫典一怔,心想老爷虽然手握天下,但却无缚鸡之力,怎么敢让他与这少年单独呆在一起。贵人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略一沉吟说道:“宫典留,其余人退下。” “是!”众侍卫虽然不解,但根本不敢二话,急速撤出茶铺之外。范闲的脖子得了自由,有些舒服地扭了扭,此时若若跑上前来,拉着他的手。想到先前的险状,急地泪水险些掉了下来。 “协律郎范闲,御前失仪,你可知罪。” “臣不知何罪之有。” 范闲想像中的对话并没有发生,那位贵人只是坐在桌子边上,颇有兴趣地望着自己。贵人的眼光似乎比先前柔软了许多,淡淡却又仔细地在他地脸上拂过,这让范闲感觉有些不自在。 贵人开口轻声说道:“少年家。你是谁家子弟。” “这位大人,我们是范家的人,昨日去田庄休息,今日贪看风景,所以逡游至此,不知道贵仆为何要难为我们。”范闲在心里盘算过,叫对方大人应该比较合适。听他回答,宫典心头大惊。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要抓的人竟然就是那个杀了八品高手的范闲,想到范闲的父亲司南伯是老爷地心腹亲信,手中掌握着一些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地力量,宫典以为自己明白了为什么先前老爷为什么严令自己不准泄漏那位宗师级高手的事情,略显尴尬地向范闲投出抱歉地眼神。 贵人微笑说道:“你是范建的儿子?” 见对方直呼父亲的名讳。范闲更是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回话也愈发的恭谨:“正是。” 贵人点点头,说道:“这是场误会,你不要记恨在心。” 范闲断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好说话。一怔之下,半晌后才回过神来,连道不敢不敢。 贵人又道:“你入京也有数月了,过的如何?” 虽然不明白以对方身份为什么要关心自己,但这种机会范闲是不会错过的,想着这些月来的麻烦事儿,略带一丝颓凉说道:“京都居,大不易。不若故乡。” “你是说澹州。” “正是。” “澹州有甚好处?” “澹州虽偏,但人心简单,只要你不害人,便无人害你,不像入京之后,不论你愿或不愿,总有些事情会找到你地头上来。” 贵人似乎没有想到少年说话会如此直接,微微一怔后微笑说道:“京都繁华天下无双。自然艰难处也是天下无双。不过有范大人护持,如今范公子又有文武双全美誉。想来日后在京中应该过的比较安适才对。” 范闲如聆玉旨纶音,如果不是一直在伪装,此时恨不得跪下口称谢旨,再在京中大肆宣扬去,所谓天子金口玉言……但他的脸上依然是一片平静,柔声回答道:“希望如此吧。” 时候已经不早了,贵人事多,便要起身离去,离开之前,他又细细看了范闲两眼,才流露出满意的微笑,说道:“日后有缘再见吧。”又转向范若若,轻声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婴孩的时候,我抱过你,不曾想一晃已经变成大姑娘了……日后有门好婚事等着你。” 范若若微微一怔,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贵人说完这话,朗声一笑,似乎十分快意,离开青竹所就地茶铺,上车离去。马车离开许久,贵人有些出神,轻声叹息道:“眉目依稀仿佛,这夜夜爬墙的本事,倒是有些像朕当年。” 茶铺之中,范若若好奇问道:“这是哪位大人,似乎与父亲相熟。” 范闲此时终于从紧张的情绪里摆脱了出来,浑身是汗地坐倒在凳子上,说道:“先前是圣上……干他娘的,怎么都喜欢玩微服出巡这招,真以为吓死人不用赔命吗?”这话一出口,范若若也是惊得掩嘴而呼。 咔嚓!在此时,万里碧空之上却无来由响起一声霹雳,似乎恨不得要刺进茶水铺地青竹间,将童言无忌的某人活活劈死。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五章 庆余堂里说来年 第五章 庆余堂里说来年 在茶铺里随便整了些水喝,兄妹二人就有些心神不宁地重新上路,走了没多久,便看见王启年一干来接自己的马车。对方的身份在这里,而且看着表情有些异样,情绪不怎么高涨,王启年自然不敢罗嗦什么。 “圣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范若若靠在车厢上,拿着手帕扇着微微汗湿的脸庞,模样看着极为可人。 范闲苦笑着回答道:“咱们的这位陛下,一向深居简出,我早就料到,一个男子怎么可能长年呆在满是宫怨脂粉味的皇宫之中,他一定会经常出来散心,走到流晶河畔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先前有些好玩,我总以为那位宫典大人,会叫他黄老爷的。” 范若若噗哧一笑,说道:“哪儿能事事都像哥哥说的故事一般,若真如此,你早就该去开个讲书铺子去了。” 说到讲书铺子,范闲马上想到了豆腐铺子,皱眉问道:“若若,你将来准备做些什么呢?”范若若神色一黯,如今这年月,女子出嫁之后,便是相夫嫁子绣花管后院,以若若的学识能力,若就这般度过一生,只怕也会有些不愿意。 只是目前也不能多做筹划,只好先暂时这样。 入京之后,马车直奔二十八里坡。这二十八里坡却不是个大山坡,只是京南一个有名的地名儿,话说数百年前,京都远没有如今这般阔大之时,二十八里坡是入京前最后一段山坡,离西南方向官道上最后一个驿站足足有二十八里,每当车马到此之时,行了最后二十八里路。马乏人累,格外疲倦,将这最后一段小山坡看的比海滨之畔的大东山还要高大。二十八里坡的名称便是得自于此。 如今的二十八里坡早就被收到了城墙之中,变成了一条街巷,只是名字还保留着,庆余堂便设在此处。马车远远地停下,范闲与妹妹走了下来,顺着街道往那边走去。沿路看见一排整整齐齐的小门面,全是那种从岭南运来的廉价木材,上面刷着清漆,木斑清晰,若一眼瞥过去,感觉就像是无数个单眼怪正虎视耽耽看着自己。 范闲唬了一跳,好奇问道:“怎么都用这种?”这种做法,他前世时地小饭馆里倒是常用。清一水儿的原木感觉,又便宜又清爽。 王启年摇摇头,他可不是经商的料。范若若解释道:“这里就是庆余堂了,每个门脸就是一位大掌柜的授徒之处,十七位掌柜。就有十七个屋子。”范闲数了一数,发现街道旁一共有二十几个这样的小屋子,请教妹妹这是为何,范若若没好气道:“这多年过去了。总有些掌柜年纪大了,开始养老,或者是病故的。” 一行人说说谈谈走到最前面,那是一幢很有些漂亮的宅子,院落极大,看越过院墙的飞檐,里面应该是被分割成了许多个院子。范闲心头一动,觉得有些熟悉。想了想才想起来,这和先前在流晶河畔看见地太平别庄,竟是差不多的风格。 这些掌柜们住的地方有些奇怪,大门上并没有写庆余堂三个字。此时早有范府护卫上前递了名贴,看门的人一见名帖上的名字,马上便知道来者就是最近在京中大出风头的范大公子,赶紧恭谨请入,因为七叶掌柜目前正在范家帮忙打理澹泊书局。所以竟是连知会这道程度都免了。 正要入府之时。朝廷负责监管庆余堂的人,却打横里穿了过来。正准备发问审查来客身份。王启年却是冷冷看了对方两眼,连自己都不屑出面,让小组里一位小字辈去应付,随着范闲便往堂里去。 监察庆余堂的,也是监察院地人,所以他马上知道自己做了件很多余的事情。 入堂,落座,上茶。 坐在首位的是位约四十岁的人,眉眼柔顺,似乎在这些年的重压之下,整个人都变得谨小慎微了起来。但范闲知道对方是庆余堂地首席大掌柜,号称叶大,当年主营叶家最紧要的生意,断不是眼前所见这般无趣又无用的感觉,不由微微一笑说道:“一直以为大掌柜年高德劭,今日一见,才知道大掌柜原来如此年轻。” 叶大掌柜全然不知这位范公子今天来庆余堂到底是为了什么,虽然十几年过去了,叶家早已不是什么禁忌,但是等于被变相软禁在京中十几年,他的性情早已不像当初那般跳脱豪迈,身子骨都已经佝偻了起来,心气也淡了许多,苦笑回应道:“早就是个老头子了,范公子讲笑,讲笑。”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开门见山吧,今日前来,第一椿事是澹泊书局地生意极好,想来谢谢七叶掌柜,也想看看庆余堂是什么模样。” 叶大掌柜微笑应道:“范公子出钱请咱们堂里的人做事,自然要让公子挣着银钱才是,如果做生意还亏了本,这庆余堂只怕早就在京里倒了。”说到挣钱之事,叶大掌柜的眉眼间,自然流露出一股自信,浑身上下散发着光彩。 范闲在心底暗赞一声,想这才是自己老妈当年教出来的人应有的模样,一拱手极有礼貌说道:“其实今日来,是有椿事情要专门麻烦一下大掌柜。” 叶大掌柜心头一凛,如果只是为了生意,对方身份尊贵,断不至于亲自前来,难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叶大掌柜要为京中庆余堂这么多掌柜伙计还有亲眷的生命安全着想,根本不敢听对方想什么,为难拒绝道:“朝廷有明规,庆余堂人不准离京,如果范公子心气过高,庆余堂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 范闲哈哈一笑说道:“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今日来,只是想请叶大掌柜做一个人的老师,据我所知,这些年来,朝廷一直有些户部官员还有内库人手,是拜在庆余堂门下,专学经营之道,我与七叶掌柜合作舒服,故而也想介绍位学生。” 叶大掌柜好奇道:“不知道是什么人。” 范闲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叶大掌柜会意,轻声说道:“贵客远来,不如让家妇带着范小姐去后园逛逛?”他微笑望着范若若说道:“我们这院子虽然不出奇,但当年也是家主亲手设计,颇有可观之处。” 范若若早就明白,微微一笑,自与掌柜夫人往后园去。而王启年等人也被范闲一挥手赶了出去。见他这般谨慎,叶大掌柜不禁害怕了起来,不知道究竟是谁要来学经商之道。 “范思辙,我地二弟。”范闲啜了一口茶,轻声说道:“您应该听说过。” 叶大掌柜心头大惊,心想范氏二子眼下虽然无隙,但毕竟有司南伯的家产放在那里。权贵子弟,怎么可能愿意来学经商之末道,莫非面前这位范大公子想借此事,让范思辙无法继承爵位……但这种拙劣的伎俩未免也太荒谬不可行了。 范闲却没有想到叶大掌柜会想这么多,柔声说道:“我那二弟天性好经商,但眼下只是靠着骨子里那点儿遗传与爱好在撑着,将来如果想真正地做些事情,他的能力还有些不足,所以希望他能够有这个荣幸拜在大掌柜门下。” 叶大掌柜赶紧摇头,谨小慎微如他,是断然不敢搀合在这些事情里的,推脱说道:“范侍郎掌管天下钱粮,这生意做的可是比谁都大,区区庆余堂,哪里敢教范二公子。” 范闲略有些失望,不过也不着急,心想按着自己的计划,你这个老师总是跑不掉的。他静静坐在椅子上,缓缓调动雪山处地真气,四脉俱通,闭目沉吟少许,确认自己敏锐地耳边都没有听到谁在偷听,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有一事,不知大掌柜可敢听,若你敢听,我便敢讲。” 见他如此神秘,叶大掌柜无奈一笑,知道自己就算不听,对方也是一定要讲的。果不其然,范闲微笑说道:“我如今是太掌寺协律郎。” 见他无头无尾说了这句话,叶大掌柜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恭恭敬敬道了声喜,知道面前这位公子马上要尚宫中哪位贵人了。不料范闲紧接着说道:“我地未婚妻是林家的小姐。”他知道,堂堂叶大掌柜,虽然枯坐京都十五载,但在许多年前,一定有许多渠道可以知道某些秘辛。 果不其然,叶大掌柜面色剧变,死死地盯着范闲的双眼,冷冷说道:“范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范闲淡淡应道:“最迟两年之内,我便有可能掌握内库的管理权……但我知道,我的能力不足,而且父亲的户部那面终究是国之财,而我要理的是宫之财,所以无法给我太多帮助,而我……”他反望着叶大掌柜没有什么情绪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需要帮助,需要……你的帮助。” 第三卷苍山雪 第六章 点卯太常寺 第六章 点卯太常寺 堂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许久二人都没有说话,叶大掌柜心头无比震惊,内库?那里有他当年亲手打理的……一切一切,那是小姐留下的东西,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接近过了?但是,朝廷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这些人,再重新接近那些产业。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范闲微笑说道:“召你们入京的旨意我调来看过,只是不准你们入股经商,但谁也没有说过,不允许你们再重新接手叶家。”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对于庆余掌的这些掌柜们来说,替各王府达官们打理府中产业,远程遥控各地铜矿盐场,根本不足以发挥他们的真实水准。而且内库……在庆余堂掌柜们的心中,那本来就应该是自己打理的产业!就看那个长公主这些年,就将小姐留下的家产折腾成什么样了!每当想到此处,这些专业的“职业经理人”便是恨的牙齿痒痒的。 范公子发出这个邀请,这就代表了范府的意见,而范府是与陛下有特殊关系的一处府第,莫非……陛下终于想通了? 范闲站起身来,微笑说道:“这只是一个建议,时间还有很久,大掌柜可以慢慢考虑。” 话已说完,再无多事,等范若若毫无滋味地逛了一圈回来之后,范府一行人便告辞了。叶大掌柜恭恭敬敬地送出门外,看着他们上了马车,这才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范闲忽然从马车上探出头来,漂亮的脸上阳光灿烂,高声喊道:“大掌柜,若你真的想通了,记得喊人来府上说一声,我带二弟提腊肉来拜先生。” 叶大掌柜听他发喊。以为范大公子要在众人面前说起打理那个烫手产业的事情,唬了一大跳,待听着是那件事情后,才安下心来,知道对方是提醒自己,如果愿意接受对方条件的话,就得顺带着去当范二公子的老师。只是叶大掌柜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拜师要提腊肉。微一皱眉,又觉着似乎很多年前好像是九叶还是二十三叶曾经提过腊肉地……当时九弟、二十三弟提腊肉是做什么来着?他拍着额头回了庆余堂,有些悲哀于自己的记忆力确实变差了。 回府的马车上,范闲也有些累,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阴谋的人,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范家,为了许多许多的人。他必须做些什么事情。在他的计划之中,原来叶家的产业将来总得慢慢让老二接过去,毕竟自己在经商方面的天份,似乎不如那小子,至于其它地……再慢慢看吧。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了费介老师在澹州时和自己说的话。 “你家的事情,要比你所想像的远远复杂许多,这里面涉及到的,不仅仅是你一人之存亡。更可能牵涉到更多的人命,所以你一定要谨慎。在你长大之前的这些年里,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这样将来才更有保护别人的实力。” “将来……要保护谁呢?”范闲有些疑惑。 费介笑着指了指自己地鼻子:“比如说像我这种和你已经脱离不了关系的人。” 所以范闲必须做些什么,才能保护……比如像若若、婉儿、范家这些已经和自己脱离不了关系的人,同时也想让庆余堂的这些老妈旧属,能过的开心一些。当然,此时地他。依然不认为费介老师或者陈萍萍那种老怪物,也有需要自己的保护的那一天。 范大公子到访庆余堂,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至少对于庆余堂这一大堆姓叶地人来说。经商终究是末道,虽然这些掌柜们为王府官家不知道挣了多少银子,但依然还是上不了台面,所以极少有有身份的人会亲自拜会庆余堂,而在后园密室的会议上。当叶大掌柜说出范公子今日来意后。坐在圆桌子旁边的几个人更是大惊失色,有的人开始回想当年荣光。有的人却是面色惨白想着宫里的狠辣。 “不用多想,范公子既然敢提出这条建议,那他将来一定会想办法将宫里说动。”叶大掌柜看着其余的几个理事,皱眉说道:“就看大家地想法,我们一共五个理事,按老规矩,人手一票,我两票,只不过老六如今在和范府做生意,所以请他过来提供一些意见。” 其余的几位掌柜将目光投向澹泊书局的七叶掌柜,他低头想了想,然后说道:“范大公子与二公子感情比我们想像的要好许多,而且范公子此人看似淡泊,但实际上心气极高,大家也知道他如今在京中名声大震,我看他日常行事,竟似是没有将司南伯的家产放进眼中一般,而且日常交往人物也都是靖王世子这种厉害角色。” 叶大掌柜点点头:“事情还早,但是我们要早做准备。” 有理事提出反对意见:“何必冒险?大家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这些年过的也算顺心。” “也不算冒险吧,毕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想来宫里应该对我们放心了才对,再说我们又不出京,身家性命都被朝廷捏着。”另一人摇头说道:“我们只是些商人,又不可能造反,哪有这么多害怕的。唉,我还真想重新接手那些事儿,想着就兴奋,好多年没有吹过玻璃壶了……当年我可是你们当中吹的最好地一个。” 这句话似乎牵动了大家地美好回忆,齐声哈哈笑了起来,有人笑骂道:“小姐当年就说你是个大吹吹儿。” 那人窘道:“我又不是你,当年就喜欢泡在肥皂厂里面吹泡泡。” 叶大微微一笑,举手制止了这些老不修的喧哗,说道:“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地理事停住了笑声,冷静说道:“首先要确认是宫里允许了,这事儿我们才能做,虽然都想重新回到咱们当年起家的地方。但安全依然是第一要素,小姐当年说过,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 叶大皱眉道:“范府当年与我们叶家关系极好,这些年来,监察院和司南伯一向对我们还挺照顾,想来司南伯应该不会诳我们。” 那理事寒声说道:“不要忘了,当年李家与我们叶家的关系不也是极好。最后我们不依然是被他们诳了。” 李乃国姓,李家自然就是皇家,一说到这个,庆余堂后园的密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圆桌旁的几个人脸上都现出了很不安地神色。 召集叶家旧人,本来就是件极冒险的事情,所以范闲也只是打个前站罢了,而且用给范思辙请老师来当幌子。想来也没有太多人会注意到这件事情。毕竟当他真正接手内库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后,在接手之前,他必须先证明自己有这种能力,在证明能力之前。辄要先符合陛下的定义。 陛下对于接受内库人员的定义很简单——谁娶了林婉儿,谁就得内库。虽然不知道皇帝舅舅为什么这么疼爱自己的未婚妻,但范闲既然选择接受这门婚事,自然也就选择了接受这个挑战。 在大婚之前。他首先要面临的是另一种挑战。 太常寺协律郎向来是个虚职,类似于某世的名誉称号,用来给那些将来地驸马们一个比较文雅些的官职。只是个八品小官,却足够清贵,最初庆国的规矩是封同文馆六品词臣,但后来发现很多驸马们连首诗都背不下来,只好作罢,把规矩改成了封协律郎。协律郎在前朝名为协律校尉。掌管宗庙音律,皇家总以为驸马们不会做诗,哼几个曲子也算就景,所以就这样定了下来。 虽是虚职,但依然还是要去太常寺报道的。所以这天大清早,范闲就愁苦着脸,坐着家里的马车赶往了太常寺,在寺门口。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已经来迎着了。这个排场让范闲受宠若惊,赶紧下去亲热问好。和太常寺同仁们寒喧一番,才进了衙门,坐在小间房里,听着少卿大人讲解释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这位少卿大人乃是宰相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所以对范闲如此热情,也就很好解释。只是少卿大人,以及朝中许多官员,直到今日还是没有想明白——宰相的私生女嫁与范家地私生子,为什么一应规矩却都是按宫里规矩在办。 陛下也许是太过宠信林家和范家,但在很多臣子眼中,陛下实在是太胡闹了,而知道林家小姐真正身份的人,却是打死都不肯说什么的。 范闲本以为自己是音痴,不免要出些洋相,哪里知道只是枯坐了一个上午,灌了一肚子温茶,发现同事们也大都如此,只是手上捧着宫里出的一两一份的报纸在看。茶喝多了肚子有些胀,他叹息一声,学着别人也拿了一份报纸,然后进了茅厕。 报纸上依然是花边新闻,只是陈萍萍已经回京,宫中编撰们再也不敢胡诌什么院长地初恋故事。提着裤子从茅厕出来,下意识里将报纸塞进内衣深处后,他才醒过神来一阵失笑,这还是年前在澹州养成的窃报习惯,自己存的那些银子,全靠这种手段搜刮而来。 正要回去继续喝茶,忽听得房内爆出一阵狂喜惊呼:“胜了!胜了!天佑大庆!” 范闲心中一凛,知道朝廷与北齐间的角力,终究还是以朝廷地胜利而告终,在这场傀儡诸候国之间的小型战争之后,只怕北边又会有些土地被划入庆国的势力范围。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七章 风起于萍末 第七章 风起于萍末 屋内官员们正聚在一起看着邸报,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发生在北方的所有事情,不论是从及时性还是信息丰富程度上来说,都比皇宫出的报纸要吸引人多了,更何况上面记载的还是庆国胜利的消息。范闲苦笑着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报纸,在心里对文书阁大书法家潘龄老先生说了声抱歉,便重新坐回自己的桌前开始饮茶。 旁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讲着战事,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安静。反而是少卿大人看着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出来一趟。范闲有些忐忑不安地走出门外,来到一处僻静所在。这里已经是院子深处,搁着一张石桌,两张石椅。少卿大人示意他坐下,然后微笑问道:“众人皆欢愉,君却独坐默然,不知为何?” 这位少卿大人姓任名少安,当年也是风流人物,后来娶了位郡主,便一直安安稳稳地在太常寺里向上爬升。与范闲今日所面临的情况倒有些相同。范闲不确认任大人是不是心伤某事,所以要来拉自己唏嘘,所以不好怎么回话,只得淡淡一笑说道:“朝廷胜这一仗乃自然之事,所以并不如何惊喜。” “为何是自然之事?”任少卿好奇问道。 范闲对于军国大事确实没有什么独到见地,只得推诿道:“陛下英明,将士用命,北齐心虚,自然一战而胜。” 任少卿微笑望着他说道:“我这才想起来,今次两国再斗,倒是与范大人遇刺一事脱不了干系。” 范闲一怔,也才想起来,此次庆国出兵抗齐援赵,其中一个借口就是北齐刺客潜入庆国京都,意图谋杀大臣之子。想到北疆之上的那些河畔枯骨。各州郡闺中空等良人之妇,范闲不知为何,心头有些发堵,叹息道:“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他知道庆国虽然承平十数年,但骨子里的尚武精神并没有消褪,所以平日里很注意掩饰什么,但当着任少卿的面。想着只是闲聊,所以随口说了句。 任少卿似乎很欣赏他的这句话,点了点头:“虽是如此,但此次获地不少,庆国又有数年安宁,倒也值得。” 范闲不是一个酸腐的和平主义者,微笑承认了这个事实。任少卿又道:“虽然战功尽归将士陛下,但是朝中为此事暗中筹划两月。也算得上是殚精竭虑。” 范闲马上从这句话里品出了别的味道,知道少卿大人是在说,朝中地文官系统也为战事出了不少力。范闲毕竟有过两世经验,知道打仗终究打的是后勤,所以诚恳说道:“朝中诸位大人。也是居功至伟。” 任少卿满意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宰相大人与你即将成为翁婿,你若有闲时,还是要多上府拜问一下。才比较合适。” “这是自然,多谢少卿大人提醒。”范闲背后一道冷汗流了下来,自己马上就要娶婉儿了,却还没有去拜访过未来的岳丈,这真是有些说不过去,只是……这应该是林府与范府之间光明正大的交往,为什么任少卿要私下与自己说。 果不然然,任少卿轻声说道:“老师希望你一个人去相府坐坐。不想惊动太多人。” 范闲怵然领命。 第二日朝堂之上,尽是一片谀美之词,军方受赏不少,监察院四处也因情报得力,受了明旨嘉奖。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户部侍郎司南伯范建出列进言,此次得胜,全亏宰相大人殚精竭虑。先国事后家事。疏理后勤,粮草得力。实为大功。群臣喧哗,本不明白原本的政敌,为何今日如此和谐,但一想到两家的婚事后,顿时恍然大悟。 更出乎众人意料的在后面,本来一直是宰相那派地礼部尚书郭攸之却出言反对,如何如何。最最出乎众人意料在于……陈萍萍上朝了,当陛下询问之时,他坐在轮椅上轻声说了四个字:“宰相辛苦。” 至此,原本借着吴伯安与北齐勾结之事不停攻击宰相的政敌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皇帝陛下下旨安慰,林若甫重新站稳了脚跟。而朝野上下都在传说,宰相因为与范家的联姻,已经倒向了二皇子。本来在朝中全无助力的二皇子,顿时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大事的背后,其实只是郁郁不得志的太常寺任少卿与太常寺八品协律郎在院墙下面的一次闲聊。 通过自己向老丈人卖了一次好,一次大好,范闲地心里稍微有了些安全感,虽然还是很害怕宰相查出来林二公子是自己喊人杀的,但总不像前两个月里那般总躲着。 太常寺的职事不用天天去,只有一旬去点个卯就好。这天下午范闲坐着马车来到了皇室别院。 如今他与别院里那位姑娘的婚事已经是全京皆知,加上范府出手大方,所以看管的侍卫们都开始睁一眼闭一眼。范闲和妹妹一同往里走去,并没有心情去看园子里地野花杂草,只是沿着石子路往小楼去。范若若有些惊讶:“哥哥对这里的路倒是挺熟。” 范闲微微一笑道:“我记性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心里却是暗笑,自己十天里倒有两三个夜晚会在这园子里穿进穿出,想不熟悉还真是件极难的事情。 可惜按照规矩,他这位未来的郡主驸马依然不能在别院里见林婉儿,只好坐在楼下喝茶,若若一个人上去。他也不急,反正夜夜能见地未婚妻,不急在一时。过了阵时,却是下来了两个人,看见若若身后跟着的那位姑娘家,范闲眼睛一亮。那位姑娘家眼眸清亮,眉毛略有些浓。却并不显得粗鲁,反而很精神,正是京都守备大人叶重的独生女叶灵儿。 叶灵儿看见有个陌生男人等在楼下,略有些奇怪。范闲已是微笑着起身相迎,拱手道:“叶姑娘,许久不见了。” 话一出口,范闲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妥,当日自己见叶灵儿的时候是化了妆的。用的是大夫身份。今日却是摆明身份来别院探视,开口一句许久不见,只怕叶灵儿会起疑心。 出乎他地意料,叶灵儿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屈身一福道:“见过范公子。” 见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不惊奇自己先前说地话,范闲知道一定是婉儿向这位闺中蜜友将二人交往之事说了出来,微笑说道:“婉儿多亏有姑娘相陪。病榻之上,才不致无聊,范闲在此谢过。” 叶灵儿神色冷冷地说道:“范公子客气了。” 范闲见这女子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自己,也不如何恼怒,他可不认为凭借自己的漂亮脸蛋儿。就可以让全天下的女人都对自己抱有一种天生的好感,所以只是微微一笑,再行一礼,转身对若若说道:“问的事情怎么样了?” 范若若莞尔一笑道:“你就急这个。林姐姐说了……” 范闲忽然摆摆手,微笑道:“自己家里的一点儿事情,还是回家说吧。” 叶灵儿听着这话勃然大怒,心想这范闲果然是个心胸狭窄之辈!这话地意思太明显不过,意思是范林两家的事情,不需要自己这个姓叶地多掺合?她怒气冲冲道:“范公子,说话做事不要欺人太甚。” 范闲一怔,心想这又是从何说起。这位叶姑娘怎么脾气这么大,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地烦燥,懒得理她,牵着妹妹的手就往府外走去。 走到别院外面,叶灵儿也与丫环下人们一起出了府,看着范闲拉着范若若地手,冷笑了一下。 范闲没明白,还是牵着若若微凉的小手等着马车过来。若若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尴尬。确实如此,这世上兄妹之间如他们般亲匿地。并不多见,而范闲又不是很常注意这些。看着妹妹神情,范闲终于想明白了过来,心想那个女人怎么老缠着自己不放,他与若若之间自然是明月清风,所以反而格外生气,回头对着叶灵儿皱眉问道:“叶姑娘,您是不是家中没大人管教,所以天天在京都与定州逛着?” 叶灵儿全没想到自己无意的一丝冷笑,竟惹得对方如此恶毒的言语攻击,大怒骂道:“你说谁没有教养?” “谁说过?”范闲温柔笑着:“这里好像没有人说过。” 见他耍无赖,叶灵儿更是气极败坏嚷道:“那你还不是天天在京都里逛着,都要成亲的人了,还没个正形儿,也没见你去过几次太常寺,难道你也是家中没大人管教?” 范闲的性情温柔之中带着几丝厉杀,但更多地却是蔫儿坏,知道自己不生气,对方才会更生气,所以更加温柔说道:“我来探望自己的未婚妻,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叶姑娘与我的婉儿交好,时常探望,我已谢过,只是希望您能注意下自己的言辞,不要再试图挑拔我们自己家人间地关系。” 叶灵儿气的双唇发拌,听见对方又玩这招,恨恨道:“就你这般纨绔模样,也不知道婉儿是瞧上你哪点了。”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我又哪里纨绔了?” 叶灵儿恨恨道:“文不成,武不就,纨绔之说难道亏了你?” 范闲有些惭愧地笑了笑,说道:“我本极厌恶自夸,不过京中总传在下文武双全,文能七步成诗,武能七步杀人,过誉之词让在下有些飘飘然,今日才被姑娘这话点醒,实在是感谢莫名。” 见他作态,叶灵儿才想到对方的才名,气地一跺脚,不知道说什么好,忽而将红润至极的薄唇一咬,手扶在腰畔的小刀上,几番思琢之后,终是取下刀来,扔在范闲身前的土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第三卷苍山雪 第八章 关于黑拳的光荣传统 第八章 关于黑拳的光荣传统 随着这声响,皇室别院门口安静了下来。庆国虽然承平日久,北边疆场之上也只是些小打小闹,但毕竟开国只有数十年,所以民风尚武彪悍之气犹存,叶灵儿身为武将世家子女,腰畔别个小弯刀也是正常。只是……将这刀扔到范闲脚前就相当不正常了。 范闲挑挑眉头,知道这是发出决斗的邀请,类似于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里,欧洲贵族们决斗时,最喜欢玩把手套扔对方脸上的派。他挠挠自己的右脸,觉得有些痒,好笑想着如果庆国的决斗规矩是将刀子扔对方脸上,只怕每次决斗都能成功举行。 所有的人都看着范闲,若若紧张地拉着范闲的袖子。别看叶灵儿细腰水灵着,但家学渊源,乃是正宗的七品高手,在京都里哪有纨绔敢去招惹他。但是对方既然扔出佩刀发出了挑战,范闲身为男子,不应战就会显很畏怯,只怕在京都里会抬不起头来。 见二位贵人争的厉害,守在别院门口的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听见,自然也没有那等不长眼的会去告诉别院里的郡主姑娘——“您最好的闺蜜与将要嫁的良人要打起来了”——谁会这么蠢。 “既然你号称文武双全,我不及你诗词本领,但也想代婉儿看看,你究竟有没有保护她的本领。”说来也奇怪,自从扔下腰刀之后,叶灵儿整个人的状态都发生了很奇妙的变化,冷静了下来,如碧玉一般美丽澄静的眼眸里充满了自信,小小弱弱的身躯,竟似蕴藏着极为宏大的力量。将要施展在范闲的身上。 范闲心头一凛,这才知道这位姑娘乃是位深藏不露地强人,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将手摆了摆,说了让当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三个字。 “我拒绝。” 拒绝决斗?这本就是极少见的事情,拒绝一个女子的邀斗,只怕更会让范闲抬不起头来。众人都不明白范闲为什么做出这样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选择。 范闲很诚恳地解释道:“叶姑娘虽然不喜在下,但毕竟是婉儿的好友。我怎忍心出手?”不等众人喝倒彩,他又微笑说道:“更何况,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我是不愿意打女人的。” 马车早就来了,只是看着这边局势紧张,所以停在外面,王启年看见与大人对阵地乃是叶灵儿,也只能干着急。万万不敢用监察院的身份去压对方。 说完这些话,范闲重又拉起妹妹的小手,示威一般走向马车。 一道清音怒发!叶灵儿终于再也忍受不住范闲持续了无数句的尖酸言语攻击,在这一刻爆发了,身影一虚。整个人已经冲到了范闲的身后,一拳直冲!——好在她毕竟还有些武道遗风,在动身之前,已经发声示警。 感受着身后的那道暴烈风声。范闲右手极巧妙的一用力,将妹妹领到边上一点,紧接着转过身来。 然后看见了直冲自己面门的一个拳头! 这个拳头很小巧,很漂亮,皮肤白皙,甚至可以看清上面隐隐可见地淡青静脉,握成拳后只有大拇指露在外面,上面涂着粉红色的蔻彩。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到如此多的细节。这只证明了两件事情:一,范闲骨子里是个多情多欲之人,二,叶灵儿的出手虽然暴猛快速,但比起澹州悬崖上地那根神出鬼没的棍子,还是要慢太多太多。 他的脚尖在地上挪了一寸,整个人的身体却奇快无比地向左侧偏开,让那记厉杀意十足地拳头完全落空。擦着自己的脸颊过去。 嗡的一声。拳头落空,仍击出一片震荡风声。范闲颊畔的发丝飘了起来。而此时,他的右手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抬了起来,食指微屈,在电光火石间,弹在叶灵儿的脉门之上! 这一招就算是大内侍卫副统领宫典猝不及防之下都无法躲过,更何况叶灵儿,只听得她一声轻哼,紧紧握住的拳头就已经散了,就散在范闲的脸颊之旁。但范闲却来不及高兴,双眼一眯,奇怪无比地向后退了三步,伸出手掌在空中拍了三下。 啪!啪!啪!三声脆响在他地身边响起! 原来叶灵儿拳头一散,五根手指却像是春日桃枝般绽开,每一指便如一森然之枝,往他的太阳穴上袭去,范闲全凭着本能的反应躲了过去,印了三掌,挡住了那五道破空而来的劲气。 “叶家散手!”旁观众人惊呼出来,庆国大宗师叶流云乃是叶灵儿的叔祖,没有料到这位小姐竟是得了叶流云的真传。 惊呼未停,范闲满脸平静抢身近前,一拳头实实在在地打在叶灵儿的手掌上! 一声闷响之后,不管叶灵儿的手指是桃枝还是什么,都被生生地打散,他掌上蕴着地霸道真气毫不客气地将对手地散手崩开!叶灵儿向后飘了半丈,吃痛握着自己的手腕,吃惊望着范闲。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范闲体内地真气竟然如此怪异,掌触之后,竟是顺着自己的经络向上侵伐而去,那种痛楚让她心神一散,顿时失了散手之意。 “你不是我的对手。”范闲依然笑着用言语刺激着对方。 叶灵儿一咬牙,再次冲了上来,这一番气势较先前更猛,五指并拢为刀,横劈而下,掌刀破风,竟是呼呼作响。她本是个女子,先天真气就不如成年男子充沛,所以叶流云当初传她散手之时,便用了些心思,当遇见真气胜过自己的高手时,便并指为掌,化散手枯枝之意,尽为厉杀劈木之劲。 范闲心头一凛,身体却没有在这一记一记的下劈掌风中摇晃,只是脚下急错,仗着在澹州悬崖上练就的逃命功夫,妙到毫巅或者说险到极处地与叶灵儿每一竖掌擦身而过。 叶灵儿的掌风愈来凌厉,四周观战的人隐约感觉场间似乎有股阴寒之风四处刮着。 就像有无数把刀在范闲的身边飞舞,他隐约感觉到一丝危险,闷哼一声,体内霸道真气布满全身,脚跟在地上重重一顿,强行止住了后退的趋势,腰腹部一用力,整个人就像被人从后打了一拳般,猛地一弹向前倒去,由退而进,竟是全无中断之势! 掌风消失了,范闲也消失了。 下一刻,观战的人们都张大了嘴巴。 范闲消失在了叶灵儿的怀里,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扼住了她的腋窝,将她那恐怖的两只手掌举着搁在自己的肩上——准确说,他抢在叶灵儿这两掌劈下之前,用类似于抱住对方的身法,拿住了对方的要害。 范闲这伎俩看似无赖,实际上要在漫天的掌风之中,找到唯一可以近她身的途径,而且这种途径只是转瞬极逝的微小空间,他的速度与眼光,都已经到了一种很恐怖的地步——当然,这都是五竹师傅教的好。 叶灵儿忽然发现对方像个鬼魂一样地朝着自己倒了下来,接着却是抱住了自己,眉头一皱。她也清楚对方能欺近自己身体,必须拥有怎样的目光手段,所以心中大为震惊,惊却不乱,双掌势止,整个人却腾空起来! 毫无前兆,她一脚就向范闲胫骨上蹬了过去,这一脚若是蹬实了,只怕范闲会痛的倒在她身上,只是她此时也顾不得这多。 恰在此时,范闲双手一松,让她未尽掌势自由落下! 人体构造就是这么古怪,如果你的双掌往下劈,下面那脚再想向上踢,就会显得特别别扭和困难。而范闲需要的就是对方片刻的不适应,趁着这短暂的一瞬间,他早已一拳头直直冲了过去! 这是除了牛栏街杀人事件之外,范闲在京都出的第三拳。他的每一拳都打破了一个人的鼻子,今天也不例外。 啪的一声轻响,一道艳丽的血花飘过,飘的极有罗曼感觉。 叶灵儿捂着鼻子蹲了下来,指间有血,片刻之后,她开始痛的哇哇大哭。范闲这就讷闷了,心想您要打架,咱就陪你打,哪有打输了就哭的道理? 叶府的下人丫环们早就围了上去,但极有规矩地没有一拥而上,看来叶家小姐与人决斗是常事儿,但依然有很多双目光狠狠盯着范闲。范闲极潇洒地一掸长衫,无所顾忌,倒是远处看热闹的皇家侍卫压低了声音轻叹:“叶小姐家学渊源,没想到还是挨了姓范的黑拳。” 看着那个蹲在地哭泣的叶家小姐,范闲此时才记起来,对方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丫头。不过他可没有什么内疚,不打女人,不代表自己就愿意被女人打。想当年自己老妈初入京都,就将眼前这个女子的父亲,如今的京都守备叶重大人揍成了猪头,自己那五竹叔,也曾经与叶流云在皇城根下大战一场,让这位庆国大宗师闭关数月,舍剑取散手。 自己打了叶灵儿一拳,也算是延续了这种光荣传统吧。 第三卷苍山雪 第九章 大劈棺与小手段 第九章 大劈棺与小手段 依范闲的性情,打完架后自然就要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但是万万没料到范若若竟然瞪了自己一眼。似乎妹妹嫌自己出手太重了,他只好苦笑着摇摇头,看着妹妹掏出手帕为叶灵儿擦拭流血的鼻尖。 “这叶灵儿的小鼻尖儿倒是蛮漂亮的,只可怜这时候像个流鼻涕的小破孩儿。” “叶重家也姓叶,老妈也姓叶,当年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一直互瞧着不顺眼,如今我与叶灵儿也互瞧不顺眼,看来是长辈遗风。” 其实范闲是个很沉稳的人,但此时场面尴尬,一时又不方便走开,所以只好想这些有的没的,来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 许久之后,哭哭啼啼的叶灵儿终于在范若若的安慰下平静了些,再看着范闲的眼睛除了恨之外便多了一位敬畏。她毕竟是叶家女子,技不如人,也不会多作纠缠,竟是挣扎着向范闲行了一礼,表示认输。 见对方磊落,如此一来,倒是范闲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两声,随口问道:“你刚才用的什么掌法?” “大劈棺。”叶灵儿抽了抽鼻子,扬脸倔犟回答道:“我认输,但这只是我学艺不精,与我叶家家传武艺无关。” 范闲此时才觉得这姑娘终于有了一丝可爱之处,笑着说道:“大劈棺的名字好,看来是流云散手的简约版,姑娘能有这等武道修为,已是不易。” 这花花轿子众人抬,前面有人抬了,后面也得有人抬一下。所以叶灵儿捂着渗出血丝的鼻子。哼哼了两声,问道:“你用的什么招数。” 叶家一家皆武痴,叶灵儿此时不急着找回场子,却急着要知道对方这诡魅又很难想像的手段究竟是什么招数,庆人好武,但从来没有谁像范闲这样,只是依靠着自己的真气、速度、判断,后发而先至。仗着自己对人体构造地了解,攻击敌人从来不会在意的部位,从而获得积少成多的胜利——这种手法叶灵儿确实是从来没有见过,但她叔祖倒是见过的。 范闲一怔,心想自己这套黑拳似乎不算什么招数,微一心动:“都只是些小手段,叶姑娘快去治伤吧。” 这些手段是五竹教授他的杀人技,费介教授他的识人术。再加上牛栏街时初次运用的心得,杂合而成的一套技法。范闲将这取名为小手段,确实名如其实。 后来范闲地小手段也在京都出了名,成了某种能够上武道必修书的名目,这却是此时的范闲所无法想像到的。不然他一定会取个“澹州折梅手”、“司南六阳掌”之类风花雪月的名字。 不过今天小手段总是胜了大劈棺。 京中这种“武道切磋”虽然大都是在府里进行。但毕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所以范叶两府并未因此而如何,认输的叶灵儿悻悻然离去,只是离去之前。坚持要将自己腰畔的弯刀递给范闲,说是比武认输后的彩头。 坐在马车里,范闲苦笑着把玩手中地彩头,心想没来由地和个小姑娘打一架,说不定还会得罪叶府。范若若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不碍事的,叶府子弟好武,天下皆知。不然也不可能出了位大宗师。叶重大人持身甚正,更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情生气。”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也不全然是因为此事烦恼,只是觉着挺无稽。” 范若若呵呵一笑问道:“先前哥哥拒绝与她决斗,倒真是让人意外。” “意外?是担心京都里的人认为我怯懦?你先前也说过,她只是个七品高手,而我是个连八品高手都杀死了的怪书生。即便我不与她交手,难道京都里的人还会认为我是怕她?”范闲微笑着说道:“虽然说刀剑确实比言语有力量,但如果只用言语就足够羞辱打击对方。那何必再动刀动剑地。” 说完这话。他忽然一拍大腿,懊恼道:“得。都已经打了一架了,再说这些也没甚用处。” 范若若噗哧一笑。 范闲好奇问道:“为什么叶家小姐总看我不顺眼?” “妹妹不知。”范若若略想了想后应道:“大概最先前就觉着嫂子要嫁给你,就是件极难过的事情,后来虽然不存在这个问题,但是我们又骗了她一次,等于是借她的帮助才能让你见到嫂嫂,她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范闲苦笑道:“我就知道,所谓手帕交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关键是费大人地学生。”范若若继续解释道:“哥哥上次用的就是这个名头,如今似乎很多人都知道咱们家与监察院陈大人的关系不错,可能是因为这事漏了马脚。” 范闲心头一凛,心想不会让别人从这件事情里猜出什么来吧?不过转念一想,叶家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在京都数月,就凭眼前所见,似乎京都人早就已经忘记了当年的事情。 范若若此时递了张纸给他,他接过细细一看,便揉成了一个小纸团扔出车窗去。纸上是婉儿写的几句话,今日来别府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找未婚妻商量一下,马上要去拜见老丈人了,应该提些什么东西。虽然林婉儿从小与宰相并没有生活在一起,但毕竟是父女,总比自己这个外人要清楚许多。 第二日,天光微暗,有乌云临城,稍减阳光之炽,却让京都更添蒸笼地感觉。 范闲抹着汗,蹲在夹竹道的街沿上,细细挑拣着摊子上的货色。夹竹道是京都古董玩物集散地。对这些事物有兴趣的人,每逢天气不错的时候,都喜欢来这条街上淘淘。范闲学着行家的作派,一脚踩在路肩上,一脚踩在摊子牛皮纸地边上,手指在人摊子上乱动着,大半个时辰了,却没个最终的结果。 摊主有些急了。只是看他穿着确实是位大富大贵之人,所以不好多说话,只得赔着笑道:“这位公子,您究竟想瞧些什么货?” “鼻烟壶。”范闲有些无奈开口,婉儿说宰相大人这些年来最大地爱好就是玩鼻烟壶,所以他今儿就指望能淘个好地,哪里料到竟是将眼都看花了,也没瞅见能入眼的。 “得。您算是找准地方了。”摊主眼睛一亮说道:“我这儿青花釉地,翡翠的,琥珀的,要哪种有哪种,尤其是翡翠好。大好,您瞧这个。”他拿起一个小立壶,壶色青润微黄,“瞧见没?黄杨绿地。虽然年代不敢称久远,但质料作工可没得说。” “有祖母绿的没?”范闲心想得挑个最贵的才行。摊主为难说道:“祖母绿太矜贵,用来作鼻烟壶,那是宫中才有的制式,虽然如今不怎么苛求这个,但如果想在夹竹道上寻个祖母绿的鼻烟壶,那就有些难处了。” 摊主为人极好,竟是给范闲指了街头一家大店。说如果要寻祖母绿的鼻烟壶,便只有往那家去。 范闲谢过,又放下块碎银子拿了片不知真假的碎瓷片,才起身离去。王启年在一旁看着,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心想这位大人对待贩夫走卒之辈倒是无比温柔,而且关键是心细如发。 入那大店,迎面便是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拉线屏风扇正在不停地摇着,范闲大为赞叹。竟是不急着问鼻烟壶,先揪着店老板问清楚了这扇子是谁家卖的,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去年出地新货,店老板与那商家有些交情,所以搁在门厅里当活广告。 问清楚那商家的地址,范闲才开始询问鼻烟壶的事情。店老板上下打量了范闲两眼,从衣着上确认了对方荷包的深浅,这才入后房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中铺着碎红锦,绵软至极的材料托着各式材质地鼻烟壶,防止打碎。老板也不怎么说话,很干脆利落地问道:“要好的,还是要最好的。” 范闲喜欢这种感觉,微笑道:“当然是最好的。” 听见这话,老板竟是把盒子盖上,在腰间摸索了半天,取出了一个淡青色地翡翠小壶,材色青润,无一丝絮状存在,真是上好的材料,里面反描着一独坐寒江边的钓翁,不仅意境上乘,那笔法触端更是纤细柔顺,手艺是极难见的鬼工。 “开个价吧。”范闲接过来放在手掌里把玩着,感觉掌心一片温润,手感非常好,有些痒,有些滑,有些润。 “两千两银子。”老板面无表情,似乎很厌烦有人来买东西,显得有些爱理不理,反而让范闲来了兴趣,货色确实不错,老店的作派确实就是不一样。 他想了想,自己在澹州存的银子加上妹妹孝敬的全都给了弟弟去开书局,澹泊书局如今生意大佳,但后手的银子还没揣回自己身上,所以后来通过藤子京在公中调了两千两银子,除去在花舫上喝花酒用掉地四百两,最近七用八用,还剩下一千三百多两,所以一皱眉说道:“八百两。” 第三卷苍山雪 第十章 送山送水送翠壶(爆发第一章求月票) 第十章 送山送水送翠壶 范闲不会还价,但前世的时候,那个漂亮小护士经常陪他聊天的时候,会告诉他,女孩子买衣服,砍价都会从三分之一砍起。范闲不像小女生那样厉害,所以砍了个五分之二的价钱。 谁知道这位店老板竟是拿眼睛一瞪他,似乎很厌烦这个公子哥不识货的水准,将盒子冷冷地盖上,准备拿回内房。范闲一急,张嘴想喊他回来,再商量商量价钱。不料一直在边上静默不语的王启年,向范闲做了个眼色。范闲孤疑着随他走了出去。 “只值四百两。” 王启年对他恭敬说道:“大人等我去问去。”说完这话,他重新走进这个没有招牌的店家,过了一会儿,便重新出来,只是手上已经多了个青翠至极的鼻烟壶。然后才从范闲手里接过四百两银票,交给身后那个面色如土的老板。 上了马车,范闲才轻声说道:“不要仗着官势欺压良民。”他摸了摸腰带里的鼻烟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偶尔欺负下这种奸商也是不错。” 王启年微微一笑,眼角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地绽放,毕竟也是四十几的人了。他小意解释道:“倒不算奸商,只是这鼻烟壶他收的价格顶多也就三百来两,我们给四百两,也不算欺负他。” “噢?”范闲诧异看着王启年:“莫非王大人竟然对古董玩物还很精通,不然怎么能一眼瞧出真正的收价来,要知道这行当的水沫子可是真多。” 王启年又笑了笑,说道:“大人莫非忘了下官当年入院之前做的是什么营生?” 范闲恍然大悟,哈哈一笑说道:“原来当年你做独行贼的时候,居然还顺便学了这些知识。”王启年窘迫应道:“我一人在那些小诸候国里贩来贩去,不敢请帮手。那自然就只有自个儿把眼光弄尖利些。”有这样一个古玩界的行家在,难怪先前他能如此轻松地把鼻烟壶的价钱砍下来。 回到范府地大门处,王启年的小队就撤了,交由范府自己的防护力量。便在此时,范闲头前在另一家店里订的线拉屏风扇也到了大门口,下人们赶紧接了进去,只是最后交帐的时候,帐房先生有些肉痛对范闲说道:“这扇子虽然好。但是太贵,大少爷一下子买了五把,我在二太太那里可不好报帐。” 柳氏此时恰好走进帐房里,听着帐房先生的话,似笑非笑地看了范闲一眼,点头说道:“入帐吧。” 范闲微微一笑,向姨娘行礼请安:“姨娘好。”二人目前状况太过尴尬,亲近谈不上。仇视也还没有机会爆发成敌对。范闲对某件事情有些纳闷,皱眉问道:“姨娘,我是瞧着这扇子用着清凉,搁在大厅里最舒服不过,可为什么平常没见着有哪家用?” 柳氏微笑摇头道:“这事儿啊。你以后就比谁都明白了,还不是那家商号要的价太高,谁也舍不得买去,夏天不过这么几天。就算挖个冰窖,比那扇子也贵不了多少。” 范闲机灵,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是……内库的买卖?”柳氏点了点头。范闲叹道:“卖这么贵,怎么可能?就这工艺,哪家商贩都能学了去,为什么没有别家在卖。” 柳氏笑道:“虽然明上都没有人说,但大家心知肚明,这是皇上卖了充实内库地生意。谁敢仿去?随便让监察院安个名头,都是坐牢流放的罪名。” 范闲摇摇头,大感不妥。柳氏好奇问道:“怎么一下子买了五把?”范闲温柔解释道:“花厅里要摆一把,父亲与姨娘那屋要摆一把,另外三把则是要送人的,靖王府上送一把,还有就是宰相府上一把……国公府一把。” 柳氏的娘家也是京中大族,三代之内曾经出过一位国公。所以范府之中只要一提国公府上。便是指的柳家——弘毅公柳恒。 柳氏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漂亮少年竟然会考虑的如此周到。更没有想到对方会对自己主动示好,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略有些失神地笑了笑,便离开了帐房。 其实范闲也是看见柳氏后,才偶尔想到应该转还一下与柳家柳氏间的关系。如果他想让范思辙将来牢牢地站在自己这边,避免出现他很不喜欢的家斗场景,那么就一定要让柳氏不会再次做出……让双方无法缓和地事情来。 小恩小惠,小恭小敬自然起不到这种效果,所以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范闲有这个自信,柳氏的一颗心分成了三片,一片归了司南伯范建,一片归了范思辙,只要彼此之间的利益能够共生扩大,想来柳氏应该也不会有太多意见。至于十二岁时的那场暗杀……范闲皱着眉头,强行控制自己的心神,说服自己皇后与长公主才是自己真正地对头。 宰相府中,林若甫轻轻抚弄着手中的鼻烟壶,轻声说道:“这是上好的祖母绿打磨成的,塞子设地地主巧,不过虽然用的是内画,画工不错,但是显得有些多余了。”袁宏道在一旁听着,知道宰相大人意有所指,微笑道:“新婿拜见丈人,带些礼来,本是应有之意。” 林若甫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单手掀开桌前的那方卷轴,原来是一幅画,画的也是一名老翁独自在江边垂钓,江水去处,不见末端,整幅画卷上全是冰雪一片,画旁是一首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林若甫轻吟画上之诗,叹息道:“画虽一般,书法也不出奇,这首诗倒是不错,一向听闻范闲大有诗名,果然如此,只是这么首诗,你还觉着他只是带来了翁婿间应有之意?” 袁宏道苦笑着,心想这位范公子也真是莫名其妙,明知道老大人丧子不久,心情还未平复,却将如此凄怆的诗画送上,略一沉吟,眼前一亮说道:“大人你看这里。”他的手指向画中一处。 那处留白点墨,正是山峰之旁,崖壁之侧,隐隐可见雪地中两道极细的淡墨线飘飘摇摇般分着叉,就像是有株小草要奋力从雪中挺起腰身。 “这是……?” “此乃寒江雪崖一点绿。”袁宏道微笑解释。 林若甫看着画上那株极难发现的小草,脸色渐趋柔和,轻声道:“看来连你也很喜欢这个叫范闲地少年。” 袁宏道并不忌讳什么,笑着说道:“范公子家世不错,才学不错,性情也是极好。” “在你口里,他倒像个完人了。”林若甫笑着摇摇头,“晨儿如果嫁给他能幸福,那自然就好。”忽然间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只是那件事情,你真的可以确认?” 袁宏道很认真地回答道:“苍山脚下那件事情已经确认了,听说费介眼下正在东夷城那边交涉。” “嗯。”林若甫半闭着眼睛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其实我不在意范闲的才学家世,只在意他的性情手段,只要性情好,手段狠,将来我死后,能护住我们林家,能护住我唯一的一对子女,那便是好的。” 在林珙死后,其实宰相大人确实有些心灰意冷,大儿子是个愚痴儿,女儿却是长年见不得一面,只是他依然还要为依附自己的官员,依附自己地族人考虑打算,所以林婉儿嫁给什么样地人,是他目前考虑的重中之重。 “外面怎么样?”林若甫面带温柔说道。 “很好,比大人与我想像地还要好些。” “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 “因为大海是蓝色的。” “为什么大海是蓝色的?” “因为光线进海水之后,就变成蓝色的了……嗯,你不要听我的,我对这些事情没什么研究,基本上属于瞎说一气。” “为什么池子里的水是清的不是蓝的?” “因为池子里的水浅。” “啊?” “嗯?” 花园子里面,林婉儿的大哥坐在藤椅上,胖胖的身躯几乎要将整个椅子占满了,好奇地问着范闲,他的眉眼间全是小孩子那种单纯无害,只是目光偶尔会显露出几分呆滞。 范闲知道宰相府的大公子似乎身体不大好,但来之前却没有想到,原来婉儿的大哥竟是个痴呆儿。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宰相迟迟没有接见自己。自己在后园呆着,却恰巧碰上了大舅子,只好陪他随便聊着。他笑着心想,不知道这个胖胖的痴呆儿,会不会偶尔怒起打自己一顿。 “你叫什么名字?”范闲微笑望着痴痴傻傻的大舅子,聊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对方其实只是反应慢了些,像个几岁大的孩子,傻乎乎的倒有些可爱,至少比帐房先生范思辙可爱。 大舅子扁着嘴,胖嘟嘟的脸颊显得更圆了,嘴唇的两边皱起两道肉纹:“我叫大宝,我弟弟叫二宝,二宝不在家很久了。” 范闲心头一凛,想到了死去的林珙,转瞬之间,看着面前的傻舅子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三卷苍山雪 第十一章 避暑何须时(荔枝第二章求月票) 第十一章 避暑何须时 如果是一般的成年人,和只有几岁智慧的痴呆儿聊天,或许很容易心生厌烦。但范闲不一样。范闲前世最后的那段岁月都是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今世修行那个奇怪的霸道功诀时,也经常陷入半植物人状态,所以他的耐性是极好的,加上对面前这个叫大宝的智障大舅子心生怜惜,所以可以耐得住性子一边笑着,一边与大宝聊着。 在范闲的心中,身旁这个行动有些迟缓的大胖子,实在是比京都里其他的人要可爱多了,要值得信任多了。 “我说大哥哥,为什么大宝这么胖,你却这么瘦?”大宝皱着眉头,似乎被这个问题困扰的很厉害。 范闲苦笑回应道:“第一,您才是我大哥,我将来是你妹夫。第二,我并不瘦,只是大宝有些胖。” 大宝摇摇头,打了个呵欠,从身边的桌子上取了块江南的软糕放嘴里,使劲儿嚼着,口齿不清说道:“大宝不胖,只是喜欢吃。” 见宰相还没有传自己的意思,范闲眼珠子一转,凑到大舅子耳边说道:“大宝啊,什么时候我带你出去玩玩?” “玩……玩什么……呢?”大宝开心说道:“我要打马球。” “嗯?”范闲好生头痛,心想自己真是给自己找事情做,本想着是带大舅子去消消夏,顺便以此为借口,也把婉儿从禁卫森严的皇室别院里拖出来,哪里想到这位大胖舅子居然想打马球,赶紧改口说道:“大宝,想不想听故事?” 大宝的鼻孔张缩了两下,吸了两气,兴高采烈地说道:“好好!大宝最喜欢听故事了。” 于是乎。宰相家的花园里,开始响起一个清爽的声音,这声音在讲故事,故事里说的是,一个长的很漂亮地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在一个森林里快乐的生活,有一天白雪公主去拣小蘑菇…… “有些出乎意料。”宰相林若甫隔窗远远看着那边,微微一笑道:“你看他是装的吗?” 袁宏道摇摇头:“不像。看范公子满面笑容极为真挚,应该是发自内心。” “嗯。”林若甫叹息了一声,“请他进来吧。” 范闲进入相府私宅后,就一直有些紧张,等走入宰相的私人书房时,第一次看见自己未来岳父的脸,更是忍不住右手尾指轻轻哆嗦了一下,毕竟对方唯一正常的儿子的死亡。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但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恭谨,平静异常:“拜见林世伯。” 称呼是很有讲究地一件事情,叫宰相大人肯定不适合,叫老大人也不漂亮,称声世伯既可以拉近范家与林家的关系。又隐隐提前展现这门婚事所会带来的亲近感。 林若甫看着范闲平静的脸宠,对于这小子的表现有些满意,略一斟酌后说道:“今日请范公子来,想来范公子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范闲赶紧笑着应道:“世伯唤小侄名字就好。” 林若甫点点头:“范闲……对于这门婚事。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范闲心想自己能有什么意见,高兴还来不及,脸上不自主出现一丝赧色。看见他的表情,林若甫内心深处更加安心,微笑道:“你也看见了,珙儿去后,我只有这一子一女,晨儿嫁与你。你要好好待她。” 范闲低头沉声应了声是,毫不拖泥带水。 “老一辈人,总有去的那天。”林若甫忽然清声说道:“如果我冒昧地说一声,将来若有一日,我要将我的儿子托付于你,你可有这个担当?” 范闲略一沉思,站起身来,双拳一抱躬身道:“理所当然。” “日后。我们便算是一家人。所以有些话,我可以当着你地面说明白一些。”林若甫看着少年的双眼。似乎想看进他的内心深处,一字一句说道:“虽然我与婉儿极少见面,但她毕竟是我的女儿,她姓林,就要为林家考虑。一旦联姻事毕,相信司南伯大人也明白,你我两家便是个同生共荣的关系,希望以后无论在朝在野,你都要牢牢记着自己地身份,从此以后,你要护持的,不再仅仅是范家,还有林家的利益。” 这话确实说的够直白,但也唯有如此,才表明了宰相大人对于这门婚事,终于真正地点了头。范闲心头涌起一阵喜意,虽然娶婉儿过门,是宫里一手操办地事情,但能够得到岳父的首肯,自然会更加名正言顺一些。 只是想到这番话里别的意思,范闲也不免有些头痛,这位初初见面的老丈人显然已经舍了东宫,却不知道是不是准备靠在二皇子那边。世人皆道,范府与靖王府都是二皇子的助力,但范闲却清楚,自己的父亲大人心里想的可要复杂许多。 闲事少叙,只说这次相府之行成功结束之后,林婉儿终于觑了个空进了趟宫,在太后面前孝顺了半天,又不知怎的说动了往日里一张铁面地皇帝舅舅,得了旨意,终于可以离开皇室别院,四处去逛逛了。 林婉儿的身体在范闲与御医们的小心操持下,恢复的极好,早就可以出门走走了,虽然病根还没有除去,但是老是躲成小楼里成一统也不是个事儿,所以听说宫里终于开了禁,范闲大喜过望,第二日一大清早地就带着马车和一应准备好了的事物,赶到了皇室别院外候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院里终于热闹了起来,先是几个侍卫打头,后又几个老妈子领着,还有几个样貌俏丽的丫环开路,末了,林婉儿才在大丫环四祺的扶持下,款款从里面走了出来。 林婉儿穿着件清爽的白色单裙,头上戴着个陇西竹围成地笠帽,这种笠帽极轻,帽子下沿是薄薄地一层轻纱,遮着阳光,也遮住了她的清美容颜,只隐隐看得见眉眼唇角里地喜意。 范闲迎上前去,那些老妈子们却是看见这位新姑爷便开始紧张起来,像抗洪一样英勇堵在了郡主的身前,数双如电般目光,恶狠狠地看着他。 范闲大怒,心想小爷谈个恋爱还要被你们这些家伙打扰,真弄烦了自己,再给你们下点儿泻药,闲目如电,瞪的你们肚痛入厕不能出! 林婉儿略带歉意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却是用力拧了一下身边的大丫环。四祺吃痛,险些叫了出来,心想自己又得罪谁了?但她明白小姐的意思,赶紧着上前对姑爷说道:“范公子,分两拔走吧,在西城避暑庄再见。” 避暑庄是皇家消夏园林,在京都西侧约二十里外,如果不是林婉儿今日出游,范闲倒是没有资格进去享福。 范闲冷哼了一声,但也知道成亲之前,如果便和婉儿坐一辆马车里,只怕她会羞,那些老妈子会疯,所以不再多话,却给身边的若若使了个眼色。若若会意,微微一笑,走到了未来嫂嫂的旁边,轻轻拉着林婉儿的手,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随着别院的一行人,上了宫中的马车。 “哥,做驸马……真的是一件很恼火的事情。”范思辙在旁边很同情地看着范闲。 “秋天快来吧。”范闲叹息道:“让你姐跟着嫂嫂应该没问题,那些该死的老妈子,总不会以为百合也会在马车里绽放才是。” “百合是什么?” “一种圣洁的植物。” 两边走的极早,天刚刚亮便出了门,但等车队赶到避暑庄时,太阳也早已经醒了过来,像对待同志一样温暖无比,热情无比地照耀着大地上的一切。 好在皇家的行宫早就考虑到了这些问题,娇贵的皇族们都拒绝接受太阳的热情,所以山庄修建在密林之旁,邻山望湖,遮阳迎风,湖面平静,但清风依然徐徐吹来,带走林间最后一丝燥气,还以众人一片清爽。 范闲站在湖边的草地上,看着眼前景致,心中好生赞叹,这天子家的农家乐活动确实不一样,生活待遇较诸一般臣子实在是高上太多。 话说入避暑庄的时候,不知道若若使了什么招数,竟是说动了皇家的侍卫,将那几个老婆子全部留在前庄喝茶打马吊去,这湖边只留下了一干年青人,侍卫或站或坐地在远方站岗,丫环们难得出来玩一趟,叽叽喳喳个不停,倒是将湖边清静减了三分,不过没有鱼眼珠子们在一旁打扰清兴,范闲还是觉得很舒服。 与众人离的远了些,又咬牙切齿扮鬼脸赶跑了大丫环四祺,范闲终于能够和婉儿单独地呆上一阵。 “真难。”范闲感叹着,右手从青青的草里像条蛇一般钻了过去,如闪电般抓住婉儿软软的小手,脸却依然平静望着湖面,“想和姑娘见上一面真难。” 手被捉住,林婉儿的脸马上红了,羞的低了头,却没将手抽回来,只低声啐骂道:“这时候又来唤姑娘了,也不知道是谁天天晚上没脸没皮地爬墙翻窗。” 第三卷苍山雪 第十二章 湖畔吹来孜然风(桂圆第三章求月票) 第十二章 湖畔吹来孜然风 范闲嘿嘿一笑,也不反驳什么,只是拿着手指尖在未婚妻的掌心里挠着,虽然是两世老处男,但毕竟也是加藤鹰薰陶出来的新一代,这些小手段,哪里是林婉儿所能禁受的住的。姑娘家只觉一阵急慌,都有些坐不稳了,范闲腆着脸凑了上去:“要不然靠我怀里?” “大哥确实有一套。”范思辙坐在车上不肯下来,他嫌草里蚊子多,看着远处湖边的那一对男女赞叹道:“这刚与未来的嫂嫂见面,就能坐到一处去了,若再呆几个时辰,岂不是就要提前洞房?” 范若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是她虽然知道兄长偶尔会夜探嫂嫂香闺,但确实不清楚范闲与林婉儿见面的频率有多高,所以看见这一幕后,也同样有些吃惊和佩服。 “快下来帮忙卸东西。”若若拍了拍范思辙的脑袋,笑着说道:“总不好让那些侍卫来做。” 范思辙瞪着眼睛说道:“这些下人是做什么用的?” 范若若微微一笑道:“都是些丫环,可没你力气大。” 不知为何,一看见范若若清清淡淡的笑容,范思辙这二世祖便无来由地害怕,乖乖地从马车上爬下来,开始去帮那些娇滴滴的丫环们卸东西。也不怪范若若要他帮忙,范闲今儿个出游带的东西着实不少,几个丫环加上范思辙折腾了半天才搞了下来。 范思辙抹着额头上的汗,对着湖边上大声喊道:“大哥!东西都卸下来的,是些什么东西?” 坐在湖边的范闲听着这声喊,才想起了这些事情,一拍脑门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婉儿告了声歉,起身拍拍臀下的碎草屑。走到了马车边上,开始吩咐大家如何安排。 在京都安定下来后,奶奶把他留在澹州的那些家什全部寄了过来,所以今天都派上了用场。计有手工帐蓬三个,烧烤铁架一只,大眼铁网几片,胡椒孜然罐一袋,盐若干。竹条若干,鸡蛋若干,河鱼几条,萝卜、豆腐一大堆,细碳一袋,总之就是个完完整整的烧烤架式。 有丫环指着堆在一起地破布好奇发问:“这是什么?” 范闲好心解释道:“帐蓬。” 丫环很好学:“是行军打仗用的吗?” 范闲微微一笑说道:“晚上也可以在湖边看星星。”看见范公子清逸脱尘脸上的可亲笑容,明亮双眸里的温厚之意,丫环不再好学。羞羞遮脸去了别处。 生起碳火之后,自然有人过来接手,范闲搬了块石头坐在铁网边,小心翼翼地涂抹着酱汁与作料,竹签穿过鱼肉。淡淡清香随着火气的蒸烤散发出来。他抽了抽鼻子,看了远处湖边孤单坐着的婉儿一眼,微微一笑,没有放太重的口味。烤好了三串鱼。递给弟弟妹妹一人一串,他便往湖边走去,坐到了林婉儿的身旁。 “给。”范闲温和笑着。 林婉儿满脸狐疑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地手艺能成吗?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唇边尝了一口,然后缓缓咀嚼,眼睛渐渐地亮了起来,望着范闲嘻嘻一笑,却是根本不及称赞他。就开始大块朵颐,只是烤鱼太烫,她一边舍不得鱼肉离唇,一边却是烫的直吐舌头,空着的那只手不停在嘴前扇着,哈着气。 很可爱,真的很可爱,可以爱。 范闲看着她肉嘟嘟的唇瓣。不知怎地就想到庆庙初遇时的那只鸡腿了。取笑道:“晨儿,最近这些天我可没少拿鸡腿给你吃。怎么还这么馋?” 林婉儿鼓着脸,气哼哼说道:“早知道你烤东西这般香,我才不会吃那冷冰冰的鸡腿。” 范闲哈哈大笑,险些跌倒在后方,自己这未婚妻的性情真有味道,有时候会羞怯无比,低着头都不敢看自己一眼,有地时候却会使些添情增趣的小性子,病怏怏的身子却喜欢扮小老虎,还是那一个字:q,两个字:可爱,三个字:卡哇依。 林婉儿回头望去,只见那边的烧烤摊子处比湖边要热闹的多,范思辙早就啃光了手里地烤鱼,正在那儿指挥着丫环整几根玉米棒子烤来吃。只有若若吃的秀气些,一边吃一边沿着林子在走,不知道是在看风景,还是在想什么心事。 目光落在从马车上卸下的那堆东西上,林婉儿越发觉着自己的未婚夫有些古怪,好奇问道:“往年出来游玩,多是在山庄里吃饭,也没见下面这些丫头如此高兴……还有就是,你今天拿地这些东西,看着怎么都有些稀奇。” 范闲笑着解释道:“虽然她们都是丫环,但都是随着你过日子的大丫环,成天锦衣玉食,又有几个真正自己做过饭吃?今天这烧烤不见得味道有多好,但胜在自己动手,感觉不一样,这味蕾的反应也就不一样了。” “味蕾?”林婉儿有些迷糊,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范闲。 “人舌头上的某种小器官,可以感觉到味道。”范闲知道这事儿很难解释清楚,毕竟肉眼不如显微镜好使,随便解释道:“舌根感苦,舌前感甜,就是这个原因。” 林婉儿呵呵一笑说道:“到底不愧是费大人的学生,对这些事情如此清楚。” 听她提到费介,范闲便是一肚子气,毕竟与自己师徒一场,感情不错,自己来京都好几个月了,连陈萍萍都已经回到了京都,为什么费介却不肯回来?实在是有些过分。先将这些事情扔下,看着婉儿艳羡的目光,范闲又整了个二人小灶,拿了些材料过来,二人边烤边吃,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是范闲在烤,林婉儿在吃。 在香气的围绕之中,这对未婚夫妻向温温碳火上地食材发动着温柔的攻击。 “嗯,这调料似乎也不多见。”林婉儿伸出嫩嫩的舌尖,轻轻舔去唇角上的一粒芝麻,满意无比地叹息道:“真是很香啊。” “开玩笑,芝麻开门就有,这点儿孜然可不好找。”范闲在心里想着,如果不是和庆余堂的掌柜们关系不错,今儿拉到避暑庄来的这些物事,还真不容易凑齐,嘴上却回道:“你若喜欢,以后成亲了天天做给你吃。” 林婉儿脸色变得极快——当然不是翻脸不认人的那种变化,只是听着成亲二字又习惯性地羞答答低了头,只是今天这场合有些不大适合,她的唇上还满是油腻,鼻尖上还有一抹灰,怎么看着都像是在自家厨房里偷吃地小男孩儿。 范闲看着她地脸蛋呵呵笑了起来,依晨真不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生,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眼里,总觉得她地五官无一处可以挑剔,神态无一丝不可爱。看见他笑自己,林婉儿有些恼怒地作势欲扑,范闲赶紧张开双臂准备舍身饲虎。 反正湖边隔的远,一大丛水生木恰好挡住了那些丫环的目光,范闲本以为自己可以头一次光明正大地揽香玉入怀,不料婉儿却是面露尴尬,强行止住了滚落范闲怀里的势头。 范闲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拿手帕去湖边沾湿,然后回身坐在林婉儿的身边,盯着她的脸蛋儿,极细心地将她鼻尖和下巴上的灰渍柔柔擦去。 二人离的极近,感受着郎君温柔而专注的目光,林婉儿紧张的不行,双手紧紧攥着襦裙的下摆。范闲也发现了她的紧张,一时失措,拿着湿手帕的手停顿在了她粉颊之侧,目光对望,似乎连呼吸声都开始交织在一起,彼此起伏着,开始混合了频率,逐渐加快。 心动不如行动,范闲二话不说,低头便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林婉儿一惊,旋又一羞,接着却是淡淡失望。只是她的失望还没有来得及遮掩下去,范闲的双唇已经堵上了她准备假意嗔怪的嘴,湿湿的,软软的,香香的,甜甜的。 “哎哟!”范闲发现下唇被小女生狠狠咬了一口,赶紧直起身来,让自己的双唇逃离了犯罪现场。 定睛一看,却发现婉儿眼中满是笑意,只是这笑意中多了几丝春光明媚,就如同二人身边这湖水一般,水波如镜却依然微有高低柔流,荡人心魄。最可爱的,还是姑娘家似笑非笑时,白如洁贝的上门牙……还可爱无比地咬在自己肉乎乎的下嘴唇上。 范闲心头一荡,鼓起余勇,将自己未来的妻子拉进怀里,再不让她逃开,手指轻点她软乎乎的脸颊,轻声说道:“小老虎,当心我吃了你。” 林婉儿身子紧张地僵在他怀里,如春湖般的双眸却依然迷媚。她咬着下唇,望着范闲说道:“婉儿身子没大好,郎君舍得吗?” 第三卷苍山雪 第十三章 妖精吵架的典故(樱桃第四章求月票) 第十三章 妖精吵架的典故 舍得舍得,不舍哪有得?但范闲瞧着这小媳妇儿任君品尝的模样,根本不可能变身柳下惠,内心深处早已是一片火热。如果要这时候放手,范闲都会鄙视自己,吃便吃罢,上了饭桌还讲什么客气。 所以两个人渐渐合成一个人。 虽然有水生丛树遮隔着,但湖光山色多明媚,那边小两口的亲热景象总是会影影绰绰落入丫环们的眼里。丫环们很聪明,各自将眼光移开,有的低身去翻肉片,有的背过身假装检查小姐妆盒,有的不知如何处理,只好低下身子,轻唤一声,冒充脚扭了的可怜小女生。 范思辙正在大嚼着,没有注意到湖边有妖精吵架,若若此时正在山林边散步消食,似乎也没有瞧见这边。而那些丫环之所以没有连咳数十声,以阻止这种大伤风化的事情发生,全是依赖于范闲这些日子里的填鸭政策。 ——如果要谋国事,就要向太监头子行贿,如果要谋家事,就要向这些贴身丫环们行贿,范闲深深明白其中道理,所以这些天里,隔一时便打赏,仗着老子是户部侍郎,仗着澹泊书局正在源源不断地捞银子,他出手极大方,丫环们极欢喜,早就将天秤偏向了未来姑爷这侧。 不知过了多久,湖边的两个人终于呼吸困难地分开,气喘吁吁的,发丝微乱着,看上去倒有几分狼狈,不像是亲热,倒像是打了一架似的。 林婉儿伸手捋了捋头发,余光瞥了一眼远的丫环们。猜想应该没有人瞧见,但依然羞恼大作,狠狠地瞪了范闲一眼,心想这光天化日的,未免也太荒唐了些,但唇上此时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甜甜的香味,让小姑娘家家心头一片慌乱甜蜜交织。 “怕什么?平日夜里也没见你这般不自在的。”范闲小声在她耳边调笑着,手指施出“小手段”轻弹了一下她白莹润美地耳垂。 婉儿又是一声轻呼。再也忍不住,捏起小拳头,朝他胸膛上捶了下去。 “谋杀亲夫了。”这是前世范闲和伙伴们早就开腻了的玩笑,但在这湖边对着自己真正的未婚妻说着,却别有一番滋味。 婉儿“虎虎有生气”一口咬了上来,范闲手腕一痛,强忍着没有叫唤出口,苦笑说道:“又不是妖精打架。怎么狠成这样。” 妖精打架这典出自红楼梦第七十三回,傻大姐在大观园里拣了个香囊,上面绣着一对赤裸男女相抱盘坐,这傻大姐不知道是春宫画,却以为是妖精在打架。后来随手交给了邢夫人,才有了后来抄检大观园的那出戏。 本来庆国应该没有谁知道这个典故。但前些日子林婉儿听说自己郎君开了家书局,号称有石头记全本,所以早就逼着范闲将后面十来回“抄”了出来。今日一听这四个字,马上就羞红了脸,有些闷闷不乐说道:“把我当什么人呢?” 范闲笑嘻嘻说道:“当然是好人啊,前人说过,妖精打架,打的是一种至善至美的架,更何况我们先前只是妖精吵架而已。” “呸!不知哪里来的歪门邪说,还要借假前人之名。”林婉儿噗哧一笑。“再说了,妖精打架和吵架有什么区别?” “打架自然是手舞之,足蹈之,身体每个能用的部分都得用上。这吵架嘛,当然……是只动嘴地。” “去死。” 范闲心里那个得意,应道:“那就死你身上好了。” 避暑庄里避暑时,恋爱中的男女身处佳湖青山之间,最易消磨时光。一眨眼的功夫。竟就到了午间。不知被范若若施了什么手段留在前庄打马吊的老嬷嬷们终于记起了正事儿,屁颠屁颠地前面赶了过来。对范闲眉开眼笑着,想来牌局上得了范家不少好处。 但范闲依然瞧着她们不顺眼,因为这些老嬷嬷一来,自己是无论如何再也无法一亲香泽了,起坐都得持礼,与婉儿远远隔着。 午时用膳,自然不能由着范闲靠烤鱼糊弄过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山庄里,选了个清雅的院子,自有下人去准备吃食,正饮茶闲聊间,听得远方传来一阵车声。范闲与林婉儿同时微笑站起,似乎都知道来的是谁,但二人发现对方也站了起来,忍不住互望一眼,十分诧异。 来者是客,来者皆是客,只是却是范闲与林婉儿两人分开请的,起先互相并不知道,所以当看着两辆马车上的人下来后,范闲与婉儿都有些吃惊,婉儿在吃惊之余多了一些紧张和感伤,范闲在吃惊之余多了一些紧张……和头痛。 林婉儿请来地是叶灵儿,她知道前些天二人在皇室别院外的那场打斗,所以今天刻意借郊游的机会,想让叶灵儿与范闲多接触接触,消除彼此此间的仇视,也等若是想做个病恹恹的和事佬。范闲自然明白婉儿地意思,微笑着迎了上去,拱手一礼道:“见过叶小姐。” 叶灵儿经过那天之后,虽然鼻头酸痛似乎犹在,但却无半丝扭捏作态,竟是一抱拳做侠女状:“见过范公子,范公子身手了得,小妹佩服。” 范闲呵呵一笑,心里却有些奇怪的感觉,暗道这是准备在古代拍古装片? 范思辙看着叶灵儿从马车上下来,与兄长打招呼的模样,压低了声音对若若说道:“姐,我看明白了,未来的嫂子想当和事佬。”范若若嗯了一声,满脸微笑着准备上前见礼,不料听到了范思辙地下句话,不由顿住了脚步。只听范思辙淫淫说道:“只怕嫂子开门迎客,却要给自己迎个妹妹。” 范若若啐了一口,重重在范思辙额头上敲了一下,低声骂道:“且不说哥哥的心思如何,即便他想娶,以叶小姐的身份,难道可能做小?”在她的心里,哥哥娶谁都无所谓,只要他喜欢便好,这点倒是和范闲对她的期望差不多。 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是个大胖子,正在仆妇的扶持下略有些慌乱的四处打望着。范闲一个眼神过去,示意若若将叶灵儿带去休息,一手却轻轻拉了一下婉儿地衣袖。 林婉儿看着那个大胖子,忍不住将手放到唇边掩住,却仍然有一声极低的轻呼,再回头望向范闲时,眼中满是感激。 “去吧。”范闲用温柔的微笑鼓励着她,两个人往马车那边走了过去。大胖子见到范闲,本来有些惊恐的表情马上就变得眉开眼笑,本就有些开阔的眉间距离顿时被拉的更长,往前挪了几步,拉住范闲的手喊道:“小闲闲,原来是你啊。” “大宝,不是说好不准这么喊我吗?”范闲苦着脸说道。 林婉儿本有些微微悲哀,心想自己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傻哥哥似乎将自己忘记了,但听见大宝称呼范闲,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小闲闲?” 范闲无奈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林婉儿感动地望着范闲,“你知道我不方便见他地。” “知道。”范闲笑了笑,转身拍拍大宝高大地肩头,“大宝,今天没有马球看,不过还有别的好玩地。” 这处院子在山坡下,通堂一门,可以远远望见山下那汪碧湖,大宝抽了抽鼻子,摇摇头:“小闲闲,这水是绿色的,不是蓝色的。” 范闲叹口气道:“因为这水不够深。” “那我们去看看有多深。” 范闲打的如意算盘是今儿将大宝拉来,一是免得大舅子天天在家里憋慌了,二来可以交给范思辙带着玩,反正都是两个小孩儿,哪知道范思辙对于吃亏的事情有一种先天的敏感,一看见来了个大傻子,早就躲的远远的。范闲被大宝拖着手,只好无奈地往山下走,心想这午饭大概也泡汤了。 傻姑爷与傻舅爷正要走出门口的时候,大宝忽然回头,很认真地看着林婉儿:“妹妹,你为什么不跟上来?” 林婉儿先是一怔,紧接着却是心中一酸,原来没见过几面的傻哥哥还记得有自己这样一位妹妹。她赶紧脆脆地应了声,走上前去牵住了大宝的另一只手。 入夜,远处阁楼里传来极轻微的麻将牌落地的声音,侍卫们聚在一处喝酒,事务清闲,天下太平,全放松了警惕。丫环们白天玩的累了,又喝了几盅黄酒,自去睡了。至于被服侍的那些主子们,更是早就已经下幔安寝。偶尔,林畔塘里响起蛙声阵阵,湖中偶有鱼儿夜游破水之声,更衬得皇家避暑庄里一片宁静。 靠着湖极偏僻处,有一个帐蓬正躲着月光,悄悄藏在树林之中,接受着湖面夜风的吹拂。正是夜半无人私语时,帐蓬之中小两口在应景说悄悄话。 第三卷苍山雪 第十四章 夏日觅得一枝梅(榴莲第五章求月票) 第十四章 夏日觅得一枝梅 “你就这么把我背出来,也不怕司祺发现?” “她现在天天睡的这么沉,我连迷香都不用,估计她也醒不过来。” “可是,可是……总有些不好意思。” “看看星星,看看星星而已。” “你说的话能信?” “那婉儿你准备做些什么?”范闲坏坏笑着望着她的脸,帐外的月光并不明亮,所以林婉儿的脸显得格外朦胧,格外美丽。 林婉儿极好看的皱皱鼻尖儿,假叹道:“许了你这样一个大色狼,半夜抢人,我又有什么办法?” 范闲也叹了口气:“我也担心总这样偷偷摸摸的,将来成亲后,万一要是回咱俩的卧室,我不会走门了,那该怎么办?” 林婉儿啐了他一口,生怕他的心思真往邪里发展,毕竟此时夜深人静,二人独处,万一他真想……如何如何,自己也无力阻拦。 范闲不知道姑娘家的心思,如果他知道林婉儿此时已经想到了无力阻拦四字,只怕早就扑了上去,正所谓非不能,实不为也,在范闲的概念中,一旦女子想到无力阻拦,那其实就是已经做好了不阻拦的准备。 二人躺在软软的垫子上,帐子拉开了一道缝,从帐里往上望去,正好可以看见一带星空,今夜月淡,所以星星显得格外明亮,在幽黑中带着丝深蓝的夜幕里,温柔地注视着大地上所有的情侣。 林婉儿斜倚在范闲的怀里,范闲只觉鼻端传来阵阵淡香,胸腹处是小姑娘柔软弹嫩的背臀,夏日少年青衫薄,就像没有布料拦在二人中间一般。毫无疑问。此时还没有反应的男子,不论是十六还是六十,那都已经沦落到了禽兽不如的阶段,所以范闲有些紧张地紧了紧双臂,让两人地身体靠的更近一些,不留丝毫距离,迷乱或幸福地感受着怀中传来的每一分触感和弹润。 范闲开始变魔术了,右手先前还牵着婉儿的手。下一瞬间却不知怎么跑到了姑娘家的胸前薄薄的衣衫里,握住了某处柔软所在,丰润一片。 帐蓬里无比安静,就连湖上微微的波涛声都显得十分羞涩。 良久之后,帐蓬里传来几声羞声还有年青男子陶醉的声音:“世上总有些事情果然眼见也不为实,实在是很难掌握……很难掌握。” 林婉儿地耳根子都红透了,嗯了两声,扭着身子要摆脱范闲的魔掌。却哪里敌得过初哥的爆发,身子被挑逗的愈发软了,情急生智,咳了两声,硬生生挣出几分柔弱感觉来。 果不其然。范闲一怔,以为她着了凉,赶紧念了几遍清心普善咒,强压欲念。将她的衣衫理好,扯毯子给她盖上。林婉儿余羞未褪,心里却有些好笑和感动,生怕他再次变身,眼珠子一转就转了话题:“今天白间……看你整那些新鲜东西,如果拿去卖,只怕能卖不少吧?”这说的是那些烧烤作料和此时二人住的帐蓬。 范闲此时有些欲求不满,嘶着声音说道:“堂堂郡主娘娘。操心这些小钱做什么?来,再亲个嘴儿。” 林婉儿又羞又急,说道:“你又开书局,又做豆腐的,人家以为你喜欢经商。” 范闲心想做豆腐倒罢了,吃豆腐是真喜欢,苦着脸回答道:“我得证明自己能挣钱,只有这样。将来咱们地皇帝舅舅将内库交给你我打理。才会放下心来。”他入京之后,着力做生意。交结庆余堂,便是为着这事儿。 二人滚烫的身子这时候终于冷静了许多,相拥抱着看星星聊闲天,不知怎的,就讲到前些天范闲去宰相府拜访老丈人的事情。 “爹爹……身体还好吧?”林婉儿关心问道,她极少能见到自己的父亲,但心里还是无比牵挂,今天看见傻大哥,想到二哥林珙早逝,父亲一人孤苦,只怕很伤心,自己身为人子,却无法侍奉在旁,实在是不应该。 范闲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道:“都挺好地,将来成亲后,我们一起孝顺着,总比现在要好些……对了,宰相大人可是真的同意咱们的婚事……”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渐趋不可闻,消湮在这沉静地湖畔夜色之中,至于当晚还发生了些什么,日后再作计较。 第二日天光入窗,二人自然不可能还在帐蓬里,不然让那些护卫丫环们知道了自家的女主子,将来的男主子居然一整夜在外面恩爱亲热,这件事情一定会成为京都月内最轰动的八卦新闻。 范闲与林婉儿分别在各自的房间床上睁眼,揉眼,翻身,微笑,回味,傻乎乎地伸着懒腰。 众人起床后开始分桌用膳,丫环仆妇们忙个不停。林婉儿坐在圆桌之旁,温柔地给……大宝夹酱菜丝下清粥,眼光都没有瞥范闲一下。在另一边,范闲傻笑着给妹妹吹凉碗中的热气,显得特别兄妹情深。 范闲与林婉儿没有互视一眼,但二人眉眼间荡漾着的某种情绪,让整个厅间都开始散发一种叫做幸福的味道。敏感如叶灵儿,聪慧如范若若,极为狐疑地互视一眼,又极有默契地移开眼光。 天色尚早,吃过饭后,范闲正准备去林间找个僻静处活动身体,保持每天必须进行地修行,不料叶灵儿却正色走到他面前,一抱拳,请他指点。 叶灵儿回府之后,与父亲说起过那日在皇室别院外的较量,叶重细细考问之后,对于范闲的应对大加赞赏,说道这位范公子当初能躲过那场刺杀。生剖程巨树,果然不凡。听了父亲的话,叶灵儿终于对范闲有些服气,但却禀持武道叶家的理念,找到机会就诚心向范闲讨教。 所谓讨教,其实只能证明叶灵儿服气没有服到骨头里。 范闲极少与人对练,当初在澹州时,基本上属于被五竹叔暴锤的可怜角色。所以今天有资格指点一下身为七品高手的叶灵儿,不免有些意外地快乐,说话指点倒也实在,只是五竹不是好老师,他也不是好老师,只会说这一拳应该如何直,这一让应该如何省力,只能从浅显地外在出发。无法总结出一套完整地理论。 所谓小手段,是范闲如今的成套杀人技了,只是教人却有些不方便,尤其是教一个眼若翠玉般清亮地漂亮小女生。而且范闲也不是个一见人便会掏心窝子的实诚人,所以叶灵儿不可能学到五竹杀人的精髓所在。但终究也有所进益。 范闲微笑,今日总算将叶家流云散手全部看清楚了,原来就简单的一双手,竟然就可以演化出如此多地攻击方式。即便是叶灵儿出手,就有破风杀神之威,如果是叶重或者是叶流云亲自使出,只怕大劈棺之技足以破开石墓,而散手如枯枝总以令对手身法凝结不能躲! 一番拳风掌劲下来,范闲很满意叶灵儿身体的柔韧程度,只是微笑望着姑娘家小蛮腰的眼光总显得有些异样。叶灵儿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然只怕会勃然大怒。犹自沉浸在范闲先前出手的轨迹角度以及力量的完美配合感觉之中,深受震撼。 总之,这个买卖没有亏。 许久之后,树林里传来一声呼痛,范闲揉着手腕走了出来,后面叶灵儿捂着鼻子也走了出来,终于变得彻底老实了。 其实,对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来说。每天的生活就像流水帐。只是一步接着一步,日日重复。难免有些无趣。但权势与富贵这两样东西,似乎可以保证流水帐目上偶尔会出现些新鲜地数字来。 大宝和范思辙被范闲踢去后山骑马射箭去了,自有侍卫保护,丫环服侍,不需要太过操心。如今的避暑庄里,便只剩下他一个男子,外加婉儿,妹妹,叶灵儿三个姑娘。 安坐庭间,啜茶听曲,看着有几分姿色的姑娘浅吟低唱,范闲微笑着,心想权势真是个好东西,郡主要听曲儿,便可以马上从京都喊人来唱,这位唱曲的姑娘是真正的唱家,凭着一把好嗓子走游于京都王公家院之中,也是有些清高地人。 直到此时此刻,范闲才有了身为庆国男子的自觉,他必须为身边的人,为自己谋取权力或者财富,如果想要保有看似幸福安乐的生活,而不至于沦为边境上地马贼,土砖窑里的苦工,或许有些东西是值得舍弃的。 他是个自私的人,这一点他时常提醒自己。 山堂之前,那位叫桑文的姑娘嗓音清脆,与清风混在一处,穿堂而上,绕梁不走。 “冬前冬后几村庄,溪北溪南两履霜,树头树底孤山上。冷风来何处香?忽相逢缟袂绡裳。酒醒寒惊梦,笛凄春断肠,淡月昏黄。” 第三卷苍山雪 第十五章 太子驾到 第十五章 太子驾到 “好曲,好词。”范若若微笑叹道:“桑姑娘的歌艺果然不凡。” 桑文得到京都颇有才名的范家大小姐称赞,心满意足,微微脸红行了一礼。 “冬景春寒,倒让这炎炎夏日也清爽了些。”林婉儿也点头称赞。 范闲在庆国重生十六年,却依然不怎么喜欢听曲子,倒时常怀念前世时杨宗纬的歌声,想到杨宗纬,便想到前些日子常常来范府拜望的贺宗纬,眉间皱了皱,他无来由地讨厌那个才子。 不过桑文姑娘曲子里的“忽相逢缟袂绡裳”一句,却惹动了他的某些心思。缟袂绡裳便是白绢衣袖、薄绸下衣,如白梅般素净,而当初庆庙香案之前,他与婉儿初逢之时,婉儿穿的不正是一件白色衣裳,如同一枝素梅般? 只是那枝寒梅却多了些鸡腿的香火气息。范闲下意识往林婉儿望去,却发现她也正望向自己,眼光一触,范闲微微一笑,林婉儿微微一羞。 叶灵儿如今虽然早已承认了范闲的本事,但看着这暗波荡漾的一幕,一颗芳心却不知怎的依然有些不舒服,咳了两声:“我不大喜欢听曲儿。” 范闲笑了笑说道:“看来叶姑娘与我一般都是粗人。”他自承粗人倒罢了,这话却是将叶灵儿也拖了进来,其她的两位姑娘家忍不住都笑了,连本来有些怔怔的桑文都忍不住掩嘴嫣然。 此时山堂里只有他一个男子,身边坐着妹妹和婉儿,叶灵儿坐在婉儿旁边,尽是淡淡少女气息,这种感觉让范闲感觉很好,大叹此生不虚。此行不虚。只要不是柔嘉郡主在身边就好,范闲有些害怕地想到,少女乃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存在,但如果是小女生老用看着十年后老公的眼神望着你,那就不好了。 便在此时,桑文姑娘忽然鼓足勇气裣衽一礼,对范闲轻声说道:“小女子冒昧,想求范公子辞句。” 京中艺人。拼的便是排场,也拼拥趸的层级,看听曲儿的是王爷还是国公,可拼到最后,还是拼个实力,就是词曲唱上地功夫。这位桑姑娘能够被郡主和范家大小姐同时瞧进眼里,自然是头等人物,日思夜想便是好曲好词。今日机缘巧合,遇见了京都诗名大噪的范公子,也由不得她矜持,也不顾双方身份高低相差太大,勇敢提出了这个有些冒昧的要求。 范闲一怔。身边的林婉儿和妹妹却已经嘻嘻笑着让他写去,连叶灵儿也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想看看他究竟能有怎样的句子出来。 范闲被烦的无法,只好进了里屋。铺纸研墨,范若若早已很有默契地坐到了书案前提笔等待。原来范闲竟然只是个书僮的角色,跟着进屋地三女看见这一幕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妹妹的字要好些。”范闲略带尴尬解释着,虽然他在澹州时练字也算勤奋,但到了还是不如妹妹的字漂亮,所以干脆让贤。 不一时,范若若就用绢秀的小楷将范闲念的几句词记了下来,桑文初听之时。已经是眼前一亮,待紧张接过这张纸后,细细品读,更是大喜过望,朝着范闲就盈盈拜了下去:“桑文多谢范公子赠词,大恩不言谢。” 林婉儿与范若若也是连连颌首,认为范闲写的这词当得起大恩二字。桑文若谱好曲子,将这词唱遍京都。只怕又有几年的好韶光去。 范闲今日抄的是汤显祖地那段妙辞:“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看着诸女陶醉神色,叹息着摇摇头,心想牡丹亭全篇才是妙文,这段单提出来,美则美矣,无前后文对照,总是欠缺了些精气神——只是他如今忙于点卯经商谈恋爱,连郊游都是挤的两日,哪有时间去整去,看来这先进文化的传播工作,确实是很有难度的。 “太惨了点儿吧。”一直默不作声地叶灵儿反应略显迟钝了些,直到此时才品出句中真滋味,悲悲戚戚说道。 忽然范若若面色一变,想到这词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在石头记里已经出现过,林黛玉行的酒令。若桑文将这词满京唱去,岂不是马上就会让人知道,石头记是哥哥写的?但她看着范闲似乎忘了此事,私心深处也想着哥哥再搏大名,不由微微一笑,将这事掩去不提。 郊游很圆满地结束,大家都得到了来前想要的东西。叶灵儿得到了一些“小手段”,桑文得到了范闲的词,范思辙得到了一肚子烤鱼烤肉,大宝哥哥最后拉了匹马回了相府,范若若得了两天清雅景致清心怡情,林婉儿得到与兄长亲近的机会,范闲得到的最多,却不能说。 如果就这样结束,就会皆大欢喜。但当范闲听到王启年的报告后,皱起了眉头,他实在没有料到事情会这般凑巧。 太子要来! “撤!” 听说太子今天要来避暑庄,范闲二话不说,吩咐王启年安排自己这一大队人撤退回京。开玩笑,堂堂一国储君要来消夏,难道自己还敢和他争地盘儿?更何况自己范家一直被人归在二皇子派,宰相又和东宫决裂,监察院死抱着陛下大腿,范闲身后的势力虽大,却全是太子最讨厌的目标。如果两方真地狭路相逢,就算范闲身边有位“假郡主”外加叶范两家小姐,太子真要羞辱自己一番,自己也没处找人评理去。 皇帝陛下在流晶河畔的青竹茶肆里说过,小范闲在京中应该能过的舒心。但太子殿下估计很不喜欢小范闲舒心,人家父子之间意见如果有了分歧,范闲可没有那种自负,认为皇帝会为了区区一个大臣的儿子出头对付自己的儿子。 所以他要撤,撤的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不给太子见到自己的机会,不给太子羞辱自己的机会,同时,也是为了不给自己被羞辱后,万一忍不住将太子揍一顿,犯下逆天之罪地机会。 潇潇洒洒来,却要惶惶然撤走,范闲地心里也不是滋味。而林婉儿更是皱眉有些不乐,心想承乾哥哥又不是老虎,怎么自家夫君会怕成这样。叶灵儿也有些重新瞧不起畏惧权贵的范闲,心想太子又如何?当年小时候陛下将他送到叶家练武地时候,自己不一样也是揍过的。 范闲毕竟只是个八品协律郎,区区司南伯的私生子,哪里像这两位姑娘家从小出入宫闱不禁,看惯了人世间最顶尖的人物。而且他的思虑总比这些女孩子要成熟许多,知道这事儿有些敏感。 正因为他安排的快,所以当太子的队伍快要到避暑庄的时候,范闲这拔队伍已经上了官道,两边擦身而过。 正此时,一声锣鼓响,就像戏台子要开唱一般,太子的车队停了下来,有大内侍卫让范闲这边也停了下来。范闲掀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了过去,只见了明黄色的车驾之上,本国储君——日后全天下权力最大的那个十八岁男子,正有气无力地对自己身后的马车在说些什么。 太子李承乾,五官倒是挺清俊,只是感觉气色不大好,面色有些发白,唇角微微有些发乌。他今日来避暑山庄消夏,没有想到路上居然看见婉儿妹妹和叶家的那个姑娘,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所以停下来闲叙几句。 知道婉儿妹妹昨天在避暑庄过的夜,李承乾心痛说道:“你也不爱惜一下自己的身子,御医说过,你这病最怕风寒。” 叶灵儿在旁边笑着夹话道:“林姐姐可不担心这些,如今身边可是跟着位名医。”林婉儿皱眉看了叶灵儿一眼,笑着解释道:“早就入夏了,哪里会染什么风寒。” 但却没有把话岔过去,太子对叶灵儿的话好生好奇,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前面那辆马车里面竟然坐得是婉儿妹妹将来的夫婿,大感吃惊,说道:“就是范家那个打黑拳的?最近可是出名的人物,赶紧让他过来让本宫瞧瞧。” “算了吧,殿下别吓着他了。”林婉儿有些为难地说道。 太子皱眉道:“天子家也有几个穷亲戚,日后你们成婚了,他也算是我妹夫,见上一面又怕什么?再说了,过些日子父皇总是要召他进宫,拜见宫里的那些娘娘们。”他顿了顿,又说道:“而且马上朝廷有职司要交给他做,难道他还想躲着不见人?” 这话就说的极重了,两队马车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拜见太子殿下。”一个声音打破了平静,范闲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太子车驾之前,笑眯眯地躬身一礼。 第三卷苍山雪 第十六章 升官还是倒霉 第十六章 升官还是倒霉 太子李承乾,性情懦弱,身体病弱,这是范闲目前对于太子的了解。行礼之后,他显得有些没礼貌地抬起头来,微笑望着太子,虽说对方身份尊贵,但范闲心中总认为自己和皇帝陛下都喝过茶,聊过天,对着他的儿子,自然不会太紧张。 他本不想出来与太子朝面,但没奈何多嘴的叶灵儿打破了他这个幻想。 当范闲看着太子的时候,太子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对于太子来说,范闲这个名字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声震京华,本就是椿异数,而且父皇指亲,让他娶婉儿妹妹过门,背后所代表着的含意,身为东宫之主的太子,自然十分清楚。 如果长公主姑姑失去了内库的管理权,而后来接手的又是敌人,只怕往日那些烂帐就会大白于天下,这是太子目前最担心的问题。好在内库的移手还要等上两年,所以并不是燃眉之急,但是范家与靖王好,靖王世子李弘成又与……二哥相交莫逆,太子微微皱眉,看着马车下这个漂亮的后生,一时间忘记了说话。 东宫中的幕僚如今也分成了两派意见,对于范家是打还是拉,这本身就还在考虑之中。如果是一般府第,太子也不会太过在乎,但是范家不一样,眼前少年的祖母,是父皇的奶妈,有这一层关系,太子也不好对范府如何。 “你……就是范闲?”太子终于发现了自己有些失神,微微一怔后,微笑问道。 “臣范闲,见过太子殿下。”范闲极为尊重的再行一礼,“不知太子车驾在此,所以先前未曾下车,还请殿下恕罪。” “嗯。”看着范闲清逸脱尘的面庞。不知怎的,太子原先对他的恶感减退了许多,在这一瞬间内决定暂时先看看,静声说道:“不知者不罪,只是我这婉儿妹妹体弱多病,你要多注意一些,不要学那些京都少年般,只图一时玩乐。” “臣惶恐。”范闲听出太子今天似乎不准备对付自己。心中微安,柔声应道。 “不要太过拘谨,十月大婚之后,你也算是国之外戚,总是要时常进宫走动的,还是要将行事放轻松些。”太子教训道。 范闲微微一笑,应了声是,不料太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有些吃惊。 “马上东夷城与北齐地使团就会进京了。因为牛栏街的事情与你有关,所以朝廷决定你任副使,暂提品秩使用,我提前知会你一声,做些准备。不要临时慌乱。”太子淡淡说着,以为自己不知不觉间就卖了对方一个好。 范闲一怔,略一斟酌后说道:“臣乃太常寺协律郎,参与国事谈判。只怕不妥。” 太子冷哼道:“若无些许政绩,你日后在朝中如何自处?” 范闲听出对方有些生气,赶紧应了声是,又拜谢太子,才一偏身让开了地方。 太子挥了挥手中那把黑丝夹金线的马鞭,比较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身对林婉儿温和说道:“你还是多进进宫,姑姑很想你的。”他略顿了顿。又道:“姑姑最近经常头……痛。”太子的声音没有一丝异样,表情也很正常温柔,但范闲的余光一扫,依然奇毒无比地从太子懦弱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丝不安。 林婉儿微笑不语。 “太子起驾。”随着一声喊,太子的车队动了起来,缓缓向避暑山庄地方向走去。范闲却不敢动,直到太子车队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才轻嘘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身。苦笑着摇头:“做臣子的真命苦。” “难不成你还敢有不臣之心?”叶灵儿抓住他的语病,嘲讽道。 “灵儿。不许瞎说!”所谓一物降一物,思辙怕若若,叶灵儿怕小老虎,林婉儿一生气,叶灵儿马上跳回了马车。 林婉儿走到范闲的身边,看着他还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若有所失,不由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你在愁什么,只是我这三位哥哥都不是好相处的,我看你最好别偏向任何一方。” 范闲一向认可林婉儿在深宫里陶冶出来的政治智慧,很郑重地点点头,忽然想到件事情问道:“最小地那位皇子呢?难道也是个难缠的主儿?” “文云才八岁大,哪里懂这些。”林婉儿接着安慰他道:“太常寺的虚职驸马,加入礼节性谈判,以前也有过这种先例,倒不见得是东宫真想拉拢你,你且放宽些心。” 范闲笑了笑,心想自己这心已经够宽了,却仍旧假意叹气说道:“只是看见东宫太子,咱们庆国未来的主人,依然忍不住会紧张。”说来奇怪,虽说前世范闲病前见过的最高官阶,只不过是学校地校长,但重生之后,也许是出身官宦家庭的原因,见着大人物也不会如何紧张,就连前些日子看见皇帝陛下,也能掩饰的不错。 林婉儿忍不住笑了起来,拉着他的袖角说:“没听太子说?大婚前你可是得进宫去拜见各位娘娘,如果那位老祖宗高兴了,要见你面也不是不可能地事情。十几个宫走下来,就算你紧张,也会麻木了。” “老祖宗?”范闲知道林婉儿说的是那位深居宫中的太后,不知怎的,竟打了个寒颤。 “走吧,殿下都走那么远了,还站那儿看什么马屁股呢?”闷了半天的范思辙终于忍不住在前车里嚷了起来,而中间马车里的大宝听见有人叫唤,也高兴地噢噢叫了起来。 范闲笑了笑,一掸衣袖,全将这些事情抛诸脑后。 在范闲的认知中,自己既然运气好到能再活一把,就一定要抡圆了活一把,什么美女啊银子啊权力啊,千万别嫌少。但入京之后,眼见水色浑浊不知深浅,他却不自禁地有了几分厌烦。 如今澹泊书局的生意不错,石头记后几章也开始准备付印了,眼见金钱涌来。日后就算接了内库,想办法扔给庆余堂和范思辙去管去。至于朝廷上地事情,自然有父亲、陈萍萍这些老妈当年的战友挡在自己前面。对于暗处来的危险,有五竹叔作保镖,就算五竹叔又像牛栏街那次一样惜取自己的面部肌肤,不想见太阳,范闲也觉着自己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所以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很有成为一个逍遥富家翁的潜质。 这依然只是幻想,他,及他身边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轻轻打了个响指,范闲满脸平静地望着车窗外的黄土路,说道:“太凑巧了,京都东南西北,一共有十三处皇室别院,有两处行宫,一个猎场,以太子殿下地身份,都是可以用地,为什么偏偏今天来了避暑庄?避暑庄离京都远又清静,所以我们事先才会选择这里。” 重新上路之后,他和王启年二人单独在一辆马车里,所以说话很直接。王启年也皱了眉头:“如果是有人故意让太子来避暑庄,好让我们与太子起冲突,这种安排太复杂,而且不见得会有效果。” 范闲摇摇头,眸子里寒意微起:“只要在太子身边有人,那么稍微影响一下太子出游的目地地并不是难事。而且我在京都里的风评向来离不开嚣张二字,估计那些安排我们与太子巧遇的人,会想不到太子看见抢他银子的我后居然没有生气,而我也这么安份。” “只是不知道皇宫里的规矩,像太子出京小游之事,一般需要安排多久。我们是昨天来的避暑庄,如果太子是几天前就确认要来此地,就可以确认这次是巧遇,而不是有心人的安排。”王启年分析道。 范闲又摇了摇头:“我先前上车时已经问过郡主,太子出行,只要不离京都二十八里地,那么只需要向宫中报备,一应准备事项,大概需要一天的时间。看我们相遇的时间,太子离宫的时候,估计是今天早上。” 王启年担忧地看了范闲一眼,低声说道:“安排这件事情的人,能有什么好处?” 范闲笑了起来:“好处很多,如果太子真的羞辱我,估计我们老范家也只好扛着旗亮明阵营了。” “是二皇子?”王启年试探问道。 范闲心想,入京之后这段时间内机缘巧合,二皇子屡次相召,自己都没有与他见过面,还真不知道这位不甘心当个太平皇子的男子,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但他不会很武断地判定这一切,轻声说道:“谁知道呢?皇宫里的人,个个像精似的,我才懒得理会。” 说不理会是假,他仍然安排王启年下车,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跟踪自己的车队。他相信以王启年的本领,如果有心人真的在官道上暗中监视自己,那么一定能抓到对方。如果没有人监视己等的车队,以便促成官道上的那次巧遇,那就只能说明自己过于敏感多心了些。 范闲苦笑着靠在马车的软垫上,心中希望自己真的是过于多心。 第三卷苍山雪 第十七章 箱子毒针杀杀人 第十七章 箱子毒针杀杀人 在京都深正道旁有一个宅子,是王启年用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的,中间过了好几道手续,相信没有人能查出真正的主人是谁。范闲皱眉看着墙角被捆的严严实实的两个大汉,大汉的嘴里被臭抹布塞的满满的,满脸通红,眼角流泪,说话不能,咬舌自杀自然也是不能。 “在哪儿逮住的?”范闲轻声问道。 王启年身后的那名四处人员躬身应道:“城外七里,王大人发现对方踪迹,对方被我们堵住之后还想狡辩,但禁不住我们查,所以认了帐,大人昨天出京后,这两个人便一直跟着,只是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方法,将这事儿通知了他们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人与东宫有什么关系,居然安排了这个巧遇。” 范闲皱皱眉,没有想到自己随意一猜,竟然真拉出条阴谋线索来,看来不是自己太英明,实在是敌人太多太愚蠢,京都太黑,每个人的屁股后面都有一条发叉的黑尾巴。他也明白,自己属下说的查,肯定是用了刑的,不过既然对方承认了,用的什么手段,自然也没有人在意。 “问清楚是谁的人了没有?”范闲压低了声音,对王启年问道。 王启年摇摇头:“属下知道的越少越好,所以等着大人亲自审问。” 范闲点点头,对于他的谨慎很高兴,但紧接着自己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看着墙角两名大汉,很容易地从对方眉眼间看出些别的东西来,拥有此等坚毅神色,却又没有受过刑罚训练的人,第一不可能是监察院的人,第二也不可能是皇宫里的人。早验过不是太监了。 所以最有可能的,还是二皇子的私人力量,当然,那位远在阴山脚下地大皇子也脱不了嫌疑。在这个时候,范闲忽然想起父亲司南伯的一句话来,当你不知道谁是你的敌人的时候,就不要胡乱树敌——即便知道谁是你的敌人又如何?假设问出是二皇子做的,难道自己还真能杀进王府?范闲苦笑着。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问清楚的好。 “不用问了。”范闲揉揉眉心,似乎那里有些郁闷,“都杀了。” “是。”属下都是监察院的厉鬼,所以对于这道血腥地命令没有一丝惊讶,很平静地走上前去,拔出身旁腰刀,捅进那两名大汉的腰腹间,噗噗两声接连响起。两名大汉的脚胡乱蹬了两下,双眼一翻就死了。 “好好葬了。”范闲吩咐着,没有矫情地表现一下悲哀。 “是。”下属应道。 出了这院子,在京都的小巷子里穿了许久,二人才走上了大道。王启年陪着他散步。保持着下属应有的沉默礼貌。范闲忽然开口说道:“北齐与东夷城的使团什么时候到?院里应该有这方面的情报。” 王启年应道:“从入国境之后,四处就开始协助各地官府接待,看日子,应该下个月初就到了。” 范闲点点头:“帮我查查对方有些什么人。另外……”他略一沉吟道:“如果不算坏了规矩的话,能不能麻烦院子里请在北齐地探子搞些料回来,最好能查清楚,北齐使团这次来谈判的底线是什么。” 王启年先前也听见太子的话,所以知道范大人要出任接待副使,沉声应了下来,又道:“四处大头目言若海的儿子言冰云已经潜伏北齐四年,很有些成效。估计应该有不少好料。” 范闲提醒他:“这种事情以后要少说,不然让北齐人知道了,只怕言大人的公子会有危险。” 王启年笑着解释道:“大人身为提司,是有知道这件事情地权限的。” 范闲也笑了:“这种要担责任的事情,还是少知道点儿好。” 王启年看着大人清秀脸庞上的温和笑容,再联想到先前院中杀人之事,心情不免有些怪异,轻声问道:“既然不知道比知道好。那为什么还要查。这两个人死地似乎没什么必要。” 范闲平静回答道:“虽然不知道比知道好,但是还是要查。那两个人也必须死。因为我必须让别人知道我知道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两条人命是个警告,警告他们不要再来尝试操控我。看来牛栏街没有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收敛些,苍山脚下我二舅子的死又是四顾剑弄的,大概他们觉得我好欺?” 虽然一连串的知道有些绕口令的意思,王启年略有些糊涂,但还是渐渐理清楚了意思,点了点头。范闲忽然翘起唇角笑了一下:“不要担心我没有见过血和死人,你不知道我从小是怎么长大的。” 后几日天下太平,那两个无名大汉地死亡,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但范闲忖定这件事情一定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偶尔去太常寺点点卯,偶尔去澹泊书局收收钱,偶尔去豆腐铺子动动手,偶尔去宰相府与未来的老丈人拉近一下感情,偶尔夜潜皇室别院恋恋爱,偶尔呆在范府里与妹妹讲讲故事,抄些书来看,便是这些天范闲的全部生活。 这天夜里,他洗漱完毕,准备上床,目光又落在了随意扔在一旁的黑皮箱。他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自然会有些好奇,但是同处一屋久了,钥匙又没有下落,所以现如今不免有些麻木。当然,如果他知道陈萍萍也很在意这个箱子的话,一定会重新估箱子的价值,不会像扔破烂一样地扔在房里,而是会在床下挖个大坑,再盖上三层钢板藏着。 钥匙在哪里?就像是老天爷忽然听见他内心深处的莫大疑问,一个很冷淡的声音在范闲地耳朵里响了起来: “钥匙在皇宫里。” 紧接着是无风无声地一记黑棍自天外而来,狠狠砸在范闲的背上。一声闷响,范闲躲避不及,重重地被打倒在地。后背一阵生痛,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吹起了脸前地几丝灰。 “你退步了。”五竹地声音虽然没有情绪,但很显然对于范闲的表现持一种相当否定的态度。 “叔?”范闲从小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很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体内真气缓运,消弥着背后的痛楚,看着黑暗一片的墙角。忍不住低声说道:“叔,这么些天不见你,真是担心死了。” 五竹有些不适应他话语间流露出来的热情,冷冷地退后半步,冷冷地戮穿了范闲的谎言:“我知道,你不担心我。” 范闲有些苦涩地笑了笑,确实没有怎么担心,五竹这种变态宗师级杀手。相信走到哪里也不会有事情。但范闲与他许久不见,还真的有些想念,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些天里他做什么去了,也许五竹叔一直都在自己地身边。而自己不知道? 五竹继续说道:“钥匙在皇宫里。” 第二次重复才让范闲醒过神来,微微皱眉,紧接着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天,你一直在找钥匙。” “这是小姐的遗物。我当初不应该听陈萍萍的话,把钥匙留在京里。”五竹的语气依然淡漠的不似凡人,“我在皇宫里找了些日子,初步计算出三个可能的地方。” “太冒险了!”范闲压低了声音吼道,内心深处略略有些恼怒。五竹叔虽然有宗师级的实力,但皇宫大内又岂是善与之地,不说那些侍卫们都是高手,单说费介曾经提过。四大宗师里面最神秘的那一位,一直都是隐藏在皇宫之中。五竹竟然冒险在皇宫里呆了这么多天,如果万一被人发现了,那位神秘地大宗师自然出手,再加上五百带刀班直,只怕就算五竹神功通天,也没有办法活着出来。 像是没有察觉到范闲的怨气,五竹继续淡淡说道:“你想要钥匙吗?” 范闲冷静了下来。心里明白了五竹叔今天来的用意。对方向来是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如果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交流的话。范闲甚至怀疑对方会不会永世不和自己见面,只是在暗中保护自己。而今天夜里,五竹来说钥匙地事情,那一定不是来征求自己意见,而是因为这件事情需要自己的参与。 只是……五竹叔要在这个世界上拿一样东西如果都很困难,自己能帮什么忙呢?范闲一边想,一边轻声说道:“需要我做什么?” “皇宫里那三个地方很不好进。”五竹面无表情说道。 范闲有些好奇是哪三个地方,开口相问。 “兴庆宫,含光殿,广信宫。” 范闲一怔,苦笑了起来,皇宫里面确实就这三个地方禁卫最为森严,分别是皇帝太后和长公主的居所,别说是皇宫里最不好进的地方,简直可以说是全天下最难进去地地方。 “我要你想办法把那个叫洪四庠的太监,拖到皇宫外面一个时辰。” 范闲微微皱眉:“洪公公?宫中太监首领,三朝元老,听说从开国那日便在宫中了,势力深厚,可是如果你要去宫里偷钥匙,为什么要我把他骗到宫外去?这之间有什么关系?”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五竹脸上的那块黑布,颤着声音说道:“难道洪公公就是传说中最神秘的那位大宗师?” 费介当年说过,天下四大宗师,一为东夷城四顾剑,一为北齐国师苦荷,一为庆国流云散手叶流云,还有一位也是庆国人士,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以监察院的力量,也只能隐约察出这位大宗师应该是躲在庆国的皇宫里面。 五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与他交过手,但是我知道,目前的皇宫里面,最容易发现我的,就是叫做洪四庠地太监。” 范闲点了点头,在他的心中。依照五竹的谨慎,那这名洪老太监一定是皇宫之中深不可测地人物,连五竹都有所忌惮,只怕洪公公的大宗师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以五竹的冷淡性情,连叶流云也杀得,只是杀不死而已,自然不会忌惮这天底下的任何一位大宗师,只是上次是为了掩藏自己与范闲间的关系。所以出手暴烈,而这次却是为了偷到钥匙,所以行事风格上有所区别。 范闲思考了一下最近地安排,联系到北齐与东夷城来使地事情,始终也没想到一个好方法与深宫里的太监头子搭上关系,这件事情又不方便请父亲出面,不然要解释许多自己不想解释地事情。忽然间他眼睛一亮,说道:“婉儿应该清楚皇宫里的事情。她可是在宫里一直生活到今年年初才搬了出来,我明儿去走走她的路子。” 五竹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我只要你把洪四庠拖到皇宫外面一个时辰,至于你用什么方法,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范闲耸耸肩:“叔总是把最艰难的任务交给我。” 这是一句顽笑话。而他有些日子没和五竹聊天,似乎忘记了五竹其实并没有太多幽默感,只听着五竹很认真地说道:“那我去杀洪四庠,不管成不成功。大概能耗他三个时辰,你去皇宫里面把钥匙找出来。” 范闲发现自己搬起了一块还在发烫的陨石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脚上,赶紧温柔无比恭敬无比说道:“只是偷件东西,还是不要太冒险去挑战洪四庠,我去尝试与他接触一下。” 五竹离开之后,范闲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无法找到对方,那将来如果安排好了一切,该如何通知这个瞎子叔?重新躺回床上。此时再看着黑色皮箱的眼神就有些不同了。如果说钥匙必然是放在皇宫保卫最紧密地地方,以这种重要性看来,箱子里面一定藏着很重要或者很恐怖的东西。 比如边防地图,老妈一手建立的监察院高级间谍名册,再或者是……叶家的藏宝图? 范闲再也无法安睡,站起身来,一脚将箱子踢进了床底下,似乎觉得这样就会安全许多。 范闲满脸平静地来到若若的房里。找她要了一些缝衣地针线。若若拗不过他。从盒子里取出几枚小针递给他,心里却很好奇。看着兄长的双眼问道:“这是绣花的,哥哥是衣裳破了?那交给丫环做去就好。” 范闲笑了笑,说道:“比缝衣裳可要复杂的多。”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在你这里拿了三枚针。” 范若若有些糊涂地点了点头。 大婚在即,范府早就开始筹备起来了。范闲与林婉儿地婚事有些奇异之处,所以一应规矩都要重新立起来,至少不会像别的郡主驸马一样,由皇室安排驸马府,毕竟林婉儿的郡主身份,向来只是在皇宫里起作用,如果放在京都城里也这般做,只怕又会生些流言蜚语。 新婚的府第与司南伯府挨着,只是以往空着的一个园子,范建从年初便开始筹备这个事情,所以早就已经打理的富丽堂皇。两个院子的后园里那开了一个门,所以前后两府就通在了一处,只是范闲婚后住的院子,正门却开在相对地另外一条街上。 这几日那府里安静的很,工人们早就已经停了,里面的树木假山也早已处理完毕,就在那儿靠天风天水养着,因为没有什么人在,所以偌大的院子就显得有些幽静的厉害,没有人愿意在里面多呆。 一个黑影飘过,正是范闲悄悄来到了院落之中,右手上托着一块豆腐,左手四指间夹着三根银针。他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很仔细地将豆腐块搁在柳树的枝丫中,豆腐经过他的改良后,变得极嫩,所以搁在那处颤巍巍地,似乎随时可能碎掉。 范闲闭上了双眼,缓缓将丹田内地霸道真气提升,经由头顶向后,汇入腰后雪山中。形成了一大一小两个真气通道,让自己整个人的状况晋入宁静,再无一丝杂念。 风声起,范闲整个人化成一道风,吹向了柳树中间,轻轻一触,脚尖极为强悍地止住了前倾地势子,倏地一声。凭借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又弹了回来。 就像狡滑地鱼儿在逗弄愚人的鱼钩一般。 半晌之后,他负手在后缓缓走上前去,眯眼看着柳树枝丫里的那块豆腐,豆腐上面有三根细针,正在微微颤动。在刚才电光火石间的一瞬,他奇快无比地将细针插入豆腐里,摆成了一个品字形。以范闲对人体构造的了解。这套手法如果是用来杀人,想来一定很有效果。 他有些满意地取回细针。自从牛栏街之后,他一直在寻找自己最趁手的武器。五竹叔的武器就是棍状物,不论是木棍还是很简单的一根铁钎,在五竹地手上都是夺人性命的利器。这是境界使然。而范闲很清楚,对于自己来说,一把顺手的武器,可以在很多的时候。挽救自己的性命。 其实,他很喜欢此时靴间细长的那柄匕首,不论在澹州还是在牛栏街,费介留下的这把锋利宝匕已经帮助了自己两次,只是这柄匕首在某些场合根本无法带进去,比如——皇宫。 而范闲知道,既然钥匙在皇宫里,只怕自己终究不免还是要和前世小说里的那些侠客们一般。闯一次禁。五竹昨天地一棍,一席话,让他受了些刺激,又重新找了些激情。他看着指上的三枝针在初阳下反着光芒,不禁皱眉想道,这应该涂什么样的毒药才比较适合呢? 确定了目标之后,做事情就会显得很有激情。所以当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范闲激情万分地摸进林婉儿的闺房后。婉儿不免有些惊喜。毕竟离上次郊游没有多久。一番亲热之后,范闲状作不经意地问起皇宫里地那些事情来。 林婉儿从小在皇宫里长大。对里面的人事相当熟悉,也没有好奇未婚夫为什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还以为范闲是在头痛以后入宫请安的规矩,所以宽慰道:“宫里的娘娘们对我都是极好地,陛下又不好女色,所以不像北齐几年前死的那个老皇帝一样,六宫粉黛看不尽。除了皇后娘娘之外,宫里还有大皇子的生母宁才人,二皇子的生母淑贵妃,三皇子的生母宜贵嫔,还有些嫔妃,应该用不着去请安。” 范闲心想那些娘娘们自然不愿意得罪你的生母,那位深得太后宠爱,手控内库银钱的长公主。他在床上挪了挪身体,好抱着婉儿舒服些,好奇问道:“为什么大皇子的生母只是一个才人。” 林婉儿解释道:“宁才人是东夷人,当年是陛下第一次北伐地时候掳回来的,听说当时战场之上,陛下受过伤,宁才人日夜照料,所以陛下帮她脱了奴籍,又入了宫,生下了大皇子。但毕竟她不是庆国人,所以虽说救过皇上,又生了长子,却依然没有办法博取太后的欢心,自然也不可能立为皇后。而且她本来已经是贵妃了,不过十年前宫里好像出了件什么事情,陛下大怒,夺了她的尊位,直接降成了才人。” 范闲微微一怔,心想这深宫里的争斗,果然如想像中一般复杂。林婉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幸亏大皇兄如今在西边战功卓著,宁才人在宫中才能保住地位,只是她如今似乎也明白了许多事情,在宫里挺安份的。其实以前我还经常跑到她宫里去玩,只是这两年少了些。” 范闲又问了些宫中秘闻,林婉儿倒也不瞒他,一五一十地说着。到最后,范闲终于问到了今夜的题眼,很随意地说了声:“听说太监首领洪公公在宫里权势极大。” “是啊。”林婉儿今夜不是小老虎,是只小猫偎在他的怀里,轻轻磨蹭了一下脸蛋,“那位洪公公是开国之初便在宫里当差,先帝在位地时候,就很信任他,如今还保着五品地太监首领职位,只是年纪大了不怎么管事。基本上就是在太后宫里呆着。” “太后宫里?”范闲的心里顿时涌起许多阴暗地前世历史记忆。 “怎么了?”林婉儿好奇地问道,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范闲揪了揪她微凉的鼻尖,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如果想和宫里搞好关系,我总得将这位洪公公处打点好了。” “那倒不用。”林婉儿解释道:“这位老公公也就是在宫里走动,并不怎么管事。” 范闲不可能对怀中地女子说出自己的计划,只好微微一笑,接着问道:“最近你留下意。看看宫里大概什么时间会宣我去见。” 林婉儿一面羞着一面还不忘取笑他:“估计得过些天吧,怎么?急了?” “当然急,这么好个郡主媳妇儿搁在外面,谁不着急啊?” 渐渐地皇室别院小楼的二楼归于安静,看着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的未婚妻,范闲下意识里叹了一口气,生活总是会多很多别的东西出来,他希望自己能处理好。 第二天去太常寺点卯的时候。任少卿大人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那件事情吗?” 范闲看着大人那张三四十岁,犹有当年俊秀痕迹的脸,理所当然地装傻:“什么事儿?” 任少卿叹口气说道:“鸿胪寺今天晨间发文过来,说要调你去那边。”鸿胪寺是庆国专门负责接待外宾。处理各国之间事宜的机构,范闲一怔,知道太子说地事情开始了,一拱手问道:“少卿大人。为什么要我调去那边?我来太常寺也才十几天而已。” 任少卿皱眉道:“范老大人在东宫里有没有关系?” 范闲知道他是在问自己的父亲,摇了摇头说道:“您知道家父向来极少与宫中交往,就连大臣结交的也少。” “那倒是。”任少卿点点头,司南伯范建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仗着与皇帝陛下从小一起长大的特殊关系,以往是连宰相都不怎么理会,在几个皇子之间也一向持平。他想了想说道:“听说是东宫那边的建议,让你参加这次谈判。” 范闲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继续装糊涂,惊愕道:“什么谈判?” “北齐来使,来谈的是北疆诸侯国之战的后续,比如斟界赔银之类。而东夷来使,则是要处理上次苍山脚下宰相二公子遇刺一事,听说带了不少银子美女。所谓谈判,便是看朝廷与这两处讨价还价了。” 任少卿姓任名少安,是宰相门生。所以如今自然将范闲视作自己人。小心提醒道:“这事如果办地好了,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反正将士用命,已经将那些疆土都打了下来。但如果办的不好,没有获得皇帝陛下预料中的利益,那就是极大的不妥。而在东夷城方面,事涉二公子之死,如果你过于软弱,则在宰相面前不好交待,可是朝廷既然允许东夷来使,就证明朝廷不想过于追究此事,只想得些好处便算了……毕竟东夷城还有位四顾剑。” 范闲皱着眉头,想着这些事情确实有些复杂。任少卿接着关心说道:“你的身份特殊,与宰相马上就要翁婿一家,如果想迎合圣意,未免失了翁意,所以这本身就是个很难堪地局面,你要小心一些。” 范闲一怔,才想到其中的关节处,感激的一拱手道:“下官初入官场,根本不知其中玄妙……只是这事情有些复杂,而且下官不过八品协律郎,就算鸿胪寺调我去协理,只怕也是人微言轻,那便老实呆着便好。” 任少卿摇摇头叹道:“这次你可是副使啊,身处风头浪尖之上,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 “盯我干吗?”范闲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微笑着说道:“少卿大人多虑了,应该无事。” 确实是任少卿多虑了,虽然不知道东宫那边进言让自己去任副使,是个什么意思,到底是拉拢还是想让自己顺了翁意失圣意,总而言之,范闲已经做足了准备功夫,倒也不怎么畏惧。下午的时候,就有官轿过来接了他,一路青石之上行走,不过一刻钟地时辰,轿子便进了鸿胪寺。 鸿胪寺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门,鸿胪寺卿相当于外交部长的角色。范闲在前世的时候很相信一句话,叫“弱国无外交”,如今的庆国乃是天下第一强国,这鸿胪寺自然也成了很有油水很有地位的一个衙门。四周柏树森然,夏日热气根本渗不进衙门里一丝,范闲安静坐在清静厅堂的下手方,听着上面那位大人讲话。 讲话的是鸿胪寺少卿辛其物——北齐与东夷前来递交国书,在已经习惯了当老大地庆国官员心中,并不是件很不得了的大事,所以鸿胪寺卿大人还在家里睡觉,总理此事的,只是四品的少卿。 “范大人,此次朝廷任你为接待副使,一是用您才名,二来北齐之事终归与您有些关联,只是这一应事务您并不熟悉,所以不要着急,慢慢来吧。”辛其物知道最下方坐着的那个漂亮年轻人的后台有多雄厚,所以说话很是客气。 “是啊是啊,范大人诗名满京华,来咱们鸿胪寺和那些外邦之人理论,实在是屈才了。”一大堆官员看着范闲,不露声色地拍着马屁,同时害怕这名公子哥将鸿胪寺的功劳全抢跑了,表情不免有些尴尬。 第三卷苍山雪 第十八章 北齐来使 第十八章 北齐来使 范闲不敢托大,赶紧站起来行了一礼,又向四周一抱拳,满脸温和地看着庆国的这些外交官员们,很诚恳地说道:“下官在太常寺也没几天,连朝廷乐律都没有理清楚。宫中任下官为副使,想来也是想让北齐贼子瞧瞧,庆国的子民不是能随便杀的,只是让下官去当个牌坊,倒不见得是要我真的在谈判过程中做什么。”他呵呵一笑继续说道:“下官对国邦之间交往一无所知,只求不要拖各位大人后腿就好,还请诸位大人不吝赐教。” 毕竟不是久居官场之人,范闲的这番话说的未免就嫌过了些,鲁莽了些。但是这般光棍的发言反而却让鸿胪寺的这些官员们觉得心里很舒服。本来在得知范侍郎的公子要加入谈判过程之中,这些自诩为庆国最专业外交人员的官吏们心里总会觉得有些不舒服,就感觉是一群擅长吃腐食的乌鸦堆里,忽然飞来了一只想抢骨头的秃鹫。 范公子既然表明了不是来争功的,鸿胪寺上上下下自然就高兴许多,辛其物也略带赞赏地点了点头。当然,谁都知道如果这次能够成功划界,索要到大批贡银,论功行赏,这名明显是来镀金的权贵子弟一定也会得到他应有的那些部分。 会议结束之后,辛其物领着范闲去了给他准备好的小单间,指着里面已经装满了一个大立柜的文书说道:“相关的资料都在这里,这次谈判最关键的是,北齐那边想送些银子就拿回一大片土地,这片土地如今已经是被咱们占了。而东夷城方面没有任何要求,只是想了结上两次的暗杀事件,一椿就是与范公子有关的牛栏街事件,那两名女刺客已经证明是四顾剑二徒的女徒弟。第二椿就是苍山下庄园那件事情。不过……” 他看了范闲一眼,略斟酌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你也知道,那件事情有些复杂,所以朝廷这方面也不可能提出太有利地证据出来。” 范闲点点头,嗅着满屋子的陈腐气开始头痛,难道自己今后这十几天,就要与这些东西打交道?似乎看出他的意思,辛少卿微笑说道:“范大人若是不愿坐班。也可带回家去,只是秘级上面标着红的文件,绝对不允许带出衙门一步。” 范闲大喜过望,虽然知道对方是不想看着自己在这里碍眼,但还感激说道:“说实话,下官今日来此处还是一头雾水,大人若不嫌小的懒惰,小的倒愿意天天在家睡大觉去。” 区区八品协律郎。敢和四品鸿胪寺少卿开这种玩笑的,范闲估计是庆国极少见的异数。辛其物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马上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范公子,东宫对您是抱很大期望地。” 范闲微微一笑。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哪敢含糊,赶紧回应道:“请大人放心,下臣明白。家父常教训家中子弟,身为臣子,谨守臣子之道。” 听见这个答复,身为太子心腹的辛其物满意的点点头,说道:“司南伯大人一心为国,下官向来敬佩。” 两个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辛少卿便出门而去。范闲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渐渐眯起了眼睛。父亲范建确实曾经说过。只要太子在位,那范家自然是忠于太子的,不过这话连自己都不信,对方这位明显的东宫之人,自然也不会简单地相信。 任范闲为谈判副使,只是东宫一次小心翼翼地尝试,看看范家有没有可能,往太子的椅子边上挪一点点。哪怕就是那么很少的一点点。 此后十几天里。范闲真是如同那日所说,天天就把自己关在府里睡大觉。当然,对于他来说,睡觉本身也就是修练的一个必经过程。而关于公务方面的事情,他拿回了一些资料之后,就交给了王启年,让他做主去办去,务求要拿个很妥贴地谈判方案出来。 范闲其实心里明镜似的,王启年暗中会向监察院的那个老跛子汇报工作,既然如此,这种繁杂又无趣的工作,自己交给了王启年,陈萍萍大人不管是看在母亲地面子上,还是父亲的面子上,总不能说让自己在朝野之中大丢颜面,当然会处理的妥妥当当。 在利用可利用的资源上,他向来毫不客气。 果不其然,数天之后,王启年面容憔悴地来到双方约定好的小屋之中,递过来一个厚厚的夹子。范闲好奇地打开一口,双眼不由亮了起来,只见里面分成两份,一份是只允许鸿胪寺高级官员观看的内部参考资料,一份是拟定好的与北齐谈判地宗卷。 资料里面将北齐的内部情况分析的清清楚楚,年青皇帝与太后之间的勾心斗角,苦荷国师是个和平主义者,诸如此类。资料里说的清清楚楚,太后的亲弟弟宁国候这次因为战败而被北齐文臣攻击,所以年青皇帝并不在乎要赔多少钱,割多少地,只要民怨一起,反而可以借此机会削去后党不少势力。而太后方面因为急于平息事端,好空出手来整顿朝政,对这次谈判的指示也是以忍让为主。 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是庆国外交官员们所能看到地。只有监察院暗中地庞大力量,通过四处在北齐的密谍,打探得一件件地小事,再加以组合分析,才能够得出如此明确的结论。 “大妙。”范闲叹息着:“有这些情报在手,鸿胪寺的官员们可要笑开花了。”他顿了顿,好奇问道:“这些情况的可靠性是多大?” 王启年的眼角耷拉着,看来最近几天没有睡好:“可靠性非常高,言冰云目前在北齐已经打开了局面,整个情报网铺设的非常合理,互相参照,应该没有问题。” 范闲对那个叫言冰云的年青公子不免生出几分敬意,为了国家利益,安于做一只隐在暗处的老鼠,一做就是好几年,身为朝廷高官之子,确实很不容易。他又哪里知道,言冰云之所以会可怜兮兮地呆在北齐,完全是因为自己十二岁时的那场未遂暗杀事件。如果范闲知道了这件事情,不知道会感觉欠疚还是会失笑出声。 “王启年,没想到你精于跟踪之外,还挺擅长情报分析。”范闲心知肚明眼前这卷宗是出自哪里,却没有挑破。 王启年有苦说不出,只得慑懦回礼,不敢居功。 “得,明天就去鸿胪寺,与少卿大人商议商议。”范闲看着王启年欲言又止的神情,好奇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王启年为难说道:“大人,这份资料不能交给鸿胪寺。” “为什么?” “因为……里面涉及的机密都是最高档的,整个鸿胪寺,包括鸿胪寺卿在内,都没有资格接触。” 范闲一拍脑门,苦笑道:“那你说怎么办?干脆让院里通过正常渠道,直接给鸿胪寺好了。” 王启年叹了口气,心想如果不是院长大人一心想您在这次谈判里一举惊人,铺平将来的仕途,又怎么会命令整个六处连夜运转,才写就了这样一份卷宗。这卷宗看似寻常,其实却凝结着着监察院十几分情报分析专家的心血,您要随便就给了鸿胪寺,院子大人只怕会气的从轮椅上跳起来。 夏末时分,荷显残意,暑气依然,京都的行人和道上黑犬都被这天气整的有些恹恹无神。八月初八,正是大吉之日,北齐使团与东夷使团,同时到达京都西北面最后一处官驿,庆国皇帝特下亲旨,准两使团借住皇帝行宫,三方礼宾官扰嚷数日,终于拟定了进京的日程以及安排。 京都百姓们纷纷精神一振,觉得平凡无聊的生活里,突然多出一场秋雨来。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两个国邦的来使不是来谈判的,而是来递交投降的国书的。 身为谈判副使的范闲,自然也在迎接使团的队伍之中,从京都西门处便候着那些两国官员,安排他们住进了京都官驿之中。北齐使团的脸色显然不大好看,毕竟这场指挥诸候国展开的战役,他们是输家,而且北齐的将士也被俘虏了不少,最关键是被占了不少土地。 “少卿大人,这位是?”北齐使团中位阶最高的是当朝皇后的亲弟弟,长宁侯。他居高临下看着那个漂亮的公子哥,心里极为恼怒,庆国很不重视自己,对等接待的正使,居然只是个鸿胪寺少卿倒也罢了,但居然让这样一个年轻人来充任副使,不能不说是对自己的一种蔑视。 “下官范闲,拜见侯爷。” 范闲满脸清澈的笑容,看着敌国来客,怀中监察院的情报说的清楚,这位爷是个摆设,后方轿子里那位抢先被宫里人按排去别院住的一代大家庄墨韩,才是真正的人物。 第三卷苍山雪 第十九章 谈判无艺术 第十九章 谈判无艺术 和京都里等着看热闹的居民相比,范闲没有什么精神。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小心翼翼地写些纸条子,尽量将监察院的情报分析报告,用一种久居京都的公子哥口吻,重新抄成略带几丝书生气的判断。以免让鸿胪寺的那些官员们听到自己的进言后,下巴掉到地上,怀疑庆国除了皇帝陛下的监察院外,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个恐怖的情报机构,而且这机构还在为一个区区八品协律郎工作。 范若若精神也不大好,一面用小楷抄着,一面将纸条子贴起来,说道:“哥,这还真是奇怪,你从哪里得的这些情报,为什么不直接用,还非得把理由弄得荒唐一些。” 范闲极少有事会瞒着自己的妹妹,这一点,甚至连林婉儿都不及若若。他苦着脸说道:“我当初只是偷懒,所以想借对方的力量,谁知道竟整出如此缜密恐怖的一个案宗来。这些情报的来源见不得光,所以不能直接交给鸿胪寺。” “这次北齐的来使是谁?”范若若其实很高兴自家的兄长,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参与到朝政之中。虽然从很小的时候,范闲就开始教育她,但是她毕竟是在庆国这个世界里长大的女孩子,总以为堂堂男子汉,天天去做豆腐,这事情只能当做娱乐,而不能长久下去。 “不是帝党,也不是太后党,更不是太子党,软饭党。”范闲一面整理着桌上的情报,一面随口应道:“是北齐皇后的弟弟长宁侯,听说也是位大才子。不过这次北齐使团里最显眼的人物倒不是他,而是他老师。北齐一代文坛大家,叫做庄墨韩。只要是天下的读书人,都挺崇拜他。不知道北齐那面付出了什么代价,竟然把他也拉进了使团里,到时候殿前论断,只怕陛下也要给他几分面子,这要地要钱的屠夫风格,恐怕要收敛些了。” “庄墨韩?”范若若一惊,脸上顿时散发出一种光泽。 范闲这还是头一次在妹妹脸上看见追星族的神情。若若向来是个极清淡地女子,除了无比崇拜自己的兄长以外,对别的读书人向来是不假辞色的。不知怎的,范闲心里有些微微醋意,说道:“幸亏案宗里说得清楚,这个庄墨韩已经七十岁了,不然我还真得当心一点。” 范若若一羞说道:“作哥哥的,怎么也没个正形。” 范闲哈哈一笑说道:“若你真喜欢那个老头子。才叫没个正形。”见若若恼极欲怒,他赶紧摆手道:“说正经的,那日在田庄里与你说的事情,你到底有个主意没?” 那夜月明星稀,兄妹二人在田垄上操心小姑娘日后地婚事。可是若若烦恼了一阵,看四周年轻才俊终无一人入眼,也只好罢了。偏在此时,范闲想起了一椿事情。皱眉道:“上次我们在流晶河畔巧遇圣上的时候,他是不是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范若若难得显出糊涂的神情,看样子兄妹二人当时过于震惊,记忆都有些模糊。 范闲闭目良久,忽然睁睛,一拍桌面,大惊失色道:“圣上要给你安排婚事!” “啊?”范若若吓的不轻。 若说官宦家的子女最怕什么?怕的就是婚事,如果运气好。像林婉儿这样配了范闲倒也罢了。如果是像太常寺任少卿那样,配了个母老虎郡主,一生不得顺意,那可就惨了。而在所有的婚事安排中,最可怕的就是来自宫中地指婚,圣意不可违,就算让你去嫁个纨绔子弟,你也不可能找到地方说理去。 如果说往年间的官宦家还存着将女儿送入宫中。以邀圣宠的可能。但是这任皇帝陛下不好女色,此路就此不通。连带着太子及成年的二位皇子。也不敢多收姬妾,虽然太子好色之名传遍京都,但东宫里,也只有冷冷清清的三位妃子。 范若若也想起了陛下似乎无意间地那句话,骇的不轻,眼眶里泪花渐泛,抖着声音说道:“那可怎么办?” 范闲脑筋动的极快,心里马上算出了可能的几家,眯着眼睛说道:“大皇子,二皇子,靖王世子,虽然父亲只是侍郎衔,但凭着范家地地位,估计陛下指亲,只可能在这三人中选择。万一要择哪位大臣的儿子嫁了,那就不怕,如果你不乐意,我自然有办法推了这门亲事。” 如果指亲的对象是大臣之子,而妹妹又不愿意,范闲自然会想到许多办法,毕竟自己身后如今站着父亲、陈萍萍、宰相大人。所谓三位一体的牛人,就连东宫太子现在都在试探着拉拢自己。只要不是那两位皇子和靖王世子,范闲有这个信心将妹妹不乐意的所有婚事全搅黄了。 但是最大的可能还是那三个年青的最贵者。范闲静了一静,忽然忍不住开口骂道:“我说李弘成这小子天天逛青楼,偏不成亲,原来是在这儿候着!” 看着妹妹惊惶神情,范闲笑着安慰道:“大皇子常年在西蛮作战,听闻也是英武过人。二皇子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说也是极厉害的人物。至于靖王世子李弘成这厮,咱们兄妹二人都熟悉,除了性情有些花之外,倒没有什么不好地地方。若将来真要嫁李弘成,有我站在你这边,别说逛青楼了,连妾室我都不会让他收一个进房,妹妹放心吧。” 他不安慰还好,这一细细分析,范若若愈发觉得这件事情是真的,似乎马上就要到来一般,悲悲戚戚说道:“哥哥,可是这三人我都不想嫁。” 范闲叹了一口气,不想再继续探讨这个成长的烦恼,柔声打趣道:“有什么不好的,将来见了你,可得尊一声什么妃了,万一二皇子将来真当了皇帝,你母仪天下……岂不是成了我的老妈?” 这笑话非常的不好笑,所以若若并没有破涕为笑,书房里一阵尴尬的沉默。沉默之中,兄妹二人各有心事,若若心头是一片惘然,范闲心中却是一片坚毅,将来若真有什么事情,自己得准备些手段才行。 谈判的地点并不怎么宽敞,就设在鸿胪寺最大地那个房间内。北齐来使与庆国接待官员之间,并没有摆一个极长地桌子,而只是像闲话家常一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几上有茶,谈天一般地说着事情。范闲坚持坐在最下方最不起眼地椅子上,冷眼看着这一幕,想到了前世的一个词儿:茶话会。 他虽然名义上是接待副使,但由于流程还没有进入最后的环节,自己又坚持坐在下面,所以鸿胪寺官员也不好如何。 温柔的言语往来之下,隐有刀光剑影,说不多时,在战场上已经见了分晓的两国大臣们语调开始渐渐高了起来,有些性急的大臣的臀部甚至已经快要离开椅面。 “哼!不知道这北疆一战,到底是你们北齐胜了,还是我朝胜了?”鸿胪寺里一位六品主簿再也忍不住对方的无理说法,站起身来厉声斥责道。 “战事多凶险,我大齐陛下心忧天下臣民,故而仁义停战,胜负未分,又哪里知道谁是赢家。”北齐国的使臣脸皮若不厚,也不可能被派来作尖刀兵,看那个小胡子说的理所当然的模样,连一向平静的范闲都恨不得冲上前去揍他一顿。 鸿胪寺少卿辛其物微微一笑,范闲却从这笑容里看出几丝阴险来,这阴险是庆国二十年胜仗所积累下来的底气。只听这位庆国高官轻声说道:“既然如此,贵使请回,你我二国之间,再打一场,真正打出个胜负后,再来谈判不迟。” 这是什么?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国家恐怖主义,这是赤裸裸的流氓习气。 范闲面上没有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内心深处却是无比赞叹:“这位辛少卿还真是敢说。”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北齐方面开始大肆攻击庆国官员胡乱发话,对两国间的友谊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不料辛少卿继续冷冷回了一句:“贵我两国之间,何时曾经存在过友谊这种事情?” “韦小宝谈判,大概就是这种风范。”范闲心中啧啧有声,堂堂鸿胪寺少卿,竟然两国交往中耍起无赖来,如果不是庆国确实国力强盛,这样的局面断断不会出现。 鸿胪寺的谈判,向来配合得当,红脸黑脸轮番上场,果然马上就有另一位主薄满脸仁厚地站起身来:“诸位大人不要忘了自身职司,不要因为情绪激动,而影响了陛下重修两国之好的初衷。” 双方拂袖而去,茶话会就此结束,高层官员们已经亮明了身段,而真正在谈判桌边打架的事情,都是交给属下那些劳心劳力的下层官员来做。 只是谈判陷入僵局之中,一时不得前行。而北齐使团那位一代大家庄墨韩,入宫与太后说过一次话后,便极少出来见人,范闲倒有些纳闷,那位老爷子是来度假的吗?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十章 老辣辛少卿 第二十章老辣辛少卿 两日之后,鸿胪寺内。 “换俘,这是头一椿大事。”辛其物已经没有了两国谈判时的鲁莽神情,淡淡说道:“陛下有旨,被俘将士不论如何,也要换回来,其余的都是小事,这方面我们不妨退让一些。” 下方有官员应了一声,说道:“此次俘获北齐及他们控制小国的人数已经大致统计出来了,一共有两千四百多人,我方一共被俘大约有一千人左右。依陛下的旨意,就算我们两个换一个,也能换回来。” “嗯。”辛其物点了点头,很满意属下的工作效率,又道:“关于重新划界的问题,陛下的意思也很清楚,凡是这次占得的土地,一寸不让,如果北齐想要土地,就拿潜龙湾那块草原来换。” 潜龙湾在庆国西北方,与庆国在那处唯一的飞地相连,如果能拿回来,庆国的那块飞地就安全了。 下面的官员们奋笔记录着上司意思,有人头痛说道:“只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北齐方面特别强硬,好像有些鱼死网破的意思,只答应给钱给马,就是不肯割让土地。” 上次茶话会时第一个跳出来的那位主薄明显是个冲动派,一拍桌子骂道:“那些地我们已经占了,难道还要吐回去。” 辛其物点了点头:“肖大人虽然话说的直接了些,但确实是这个道理。”他冷冷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下属,重重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说道:“诸位同僚,不要忘记,这些土地是咱们的将士一刀一枪打回来的,是用血和骨肉换回来的。我们当然不能双手奉还,那些将士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们呢?我们只是动动嘴皮子,所以我们更不能放弃本国地利益,要一丝一络一两银子一寸土地的与对方争。” 先前发话的那人继续皱眉道:“大人此言极是,只是据驻在北齐上京的使臣暗中回报,北齐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因为此次战败的缘故,已经变得和缓了起来。而太后亲弟弟目前也已经获罪归家,如果我方在谈判中要求太多,万一破裂后,两国再战,这点也不合圣上的意思。各位应该清楚,如果北齐方面真的君臣一心,百足之虫,咬人一口也是不好受地。” “北齐上京太过遥远。一来一回,这些情报也不见得管用。”辛其物有些头痛,谈判最关键的就是知己知彼,虽然眼下占了主场和胜者的优势,但对方身处自己国都之中。依仗那些朝廷还没有来得及收荡干靖的北齐谍网,他们对于庆国朝廷的反应能够有第一手的资料,而庆国这方想知道北齐朝廷的真实反应,却有些困难。 有人出主意道:“为什么不请陛下让监察院四处协助我们?要知道四处在北齐的人物可比朝廷其他衙门地人手要厉害的多。” 众人眼睛一亮。心想这倒是真话,身为京都官员,当然对监察院又惧又恨,但如果是,用监察院这条疯狗来对付敌人,没有官员会有意见,只会双手双脚赞成。出乎众人意料,一听这建议。辛其物顿时失了风度,开口骂道:“你们想到的事情,本官还有寺卿大人难道想不到?那个阎罗殿不肯给东西,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去陛下寝宫前哭跪去?” 众官心道原来如此,面色回归宁静,内心深处却想着,如果能够搞到北齐的情报,您就在兴庆宫前的石阶上哭一场又怕什么? 堂间顿时陷入安静之中。虽然庆国官员百姓一向自认是天下最强大地国家。但是在当今陛下还没有即位之前,庆国人始终是生活在庞大北魏的恐怖阴影之下。北魏虽然被陛下三次北伐打的只剩下一半疆土。成为了如今的北齐,但如果将对方逼急了再起战事,似乎也是件很恐怖地事情。所以在没有强大的信心支持下,谈判似乎只有陷入僵局这条道路。 “我今晚再进宫一次,请陛下的旨意。” 辛其物皱眉说道,眼光却瞥了一眼一直安静坐在最下手的范闲。范闲这个副使似乎毫无副使的自觉,这些天了,不论谈判还是做什么,他始终是满脸笑容地坐而无语,不知道在想什么。辛其物奉太子的谕令,调他来此,本意是想让范闲捞些政治资本,这小子挺懂事不抢功,但老这样闷着也不是个事。 他想了想,温言说道:“范大人,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范闲缩在衣袖里的拳头微微一紧,脸上却依然是一片平静,温言应道:“下官以为,北齐眼下只是虚张声势,若他们真的还有再战之力,再战之心,也就不会这么急着派使团前来求和。” 众官一向知道范大人诗名颇盛,拳名颇盛,加上这些日子又欣赏对方安静不争功,所以对于他此刻地发言都有些期盼,但发现他也只能说出这样一个大路说法,不免有些失望。但在面子上,众官也不好如何,随口附和了几声。 倒是辛其物想着,既然要卖对方人情,就干脆卖彻底一些,继续温言问道:“此话有理,只是两国交往,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一国有如一人,某些时候往往是被情绪所支配,所以不能全以道理推断,不知范副使可有其它证据?”他心里倒确实希望范闲能够坚定鸿胪寺众官的信念。 范闲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少卿大人这句“一国有如一人”,想了一想后说道:“关键是那个庄墨韩,诸位大人也清楚此人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地位,如果北齐不是有心求和,断不会花大代价请这位庄墨韩随使团来京都。” 鸿胪寺诸官都是科举出身,当然知道庄墨韩的大名,略一沉吟发现还确实是这么回事,但是仅此一椿,也不足以将谈判的方向重新拉回原来的道路上。 辛其物皱眉道:“如果能知道庄墨韩如何肯来。或许能有些帮助。” 监察院的案卷里写的清清楚楚,庄墨韩之所以肯来,一是北齐太后及皇帝放低身段相求,二来是庄墨韩此人向以凡间圣人自诩,想调解两国间地兵争,第三个理由似乎是此人地私人原因,还没有查出来。范闲虽然很鄙视这个“圣人”的态度,但却不会轻视对方地名望。但此刻也不会当着众官的面,将这些原因说出来,只是轻声应道:“如果能和他见一面,或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肖主簿摇摇头,有些无奈说道:“两国交往惯例,像这种人物,一般也只能在殿前赐宴上才能见到。像我们鸿胪寺的官员去求见,对方如果不见。我们也没办法,只是自取其辱罢了。”忽然间他眼睛一亮说道:“不过范副使如今诗名早已传遍天下,以诗会友这个名头,相信庄墨韩不会拒绝。” 范闲一愣,心想自己拢共只抄了三首诗。其中还有两首是若若写出来的,怎么就能扯到诗名遍天下?幸亏辛少卿摇着头帮他解了围:“庄墨韩此人向来极傲,经史文章诗词歌赋,皆是世间首选奇人。怎会放下身段见范副使,依我看来,此次北齐请他来,关键就是殿前赐宴的环节,想借他的名望,说动陛下。” 众官心想,大概便是如此。 等会议散后,范闲觑了个空儿。将少卿大人拉到一边,将自己与若若耗费了数夜“整理”出来地进策递了过去。辛其物草草一翻,眼睛就亮了起来,全然没料到范闲竟然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出来,里面虽然事证颇有荒唐处,但细细分析起来,竟似直接指明了北齐目前的朝局。 “好!”辛少卿激动说道:“如此一来,我鸿胪寺谈判时就有底气。只是……范副使。为何你先前不提。此时却私下予我?” 范闲看着上司狐疑神色,微微一笑道:“里面有些推断未免荒谬了些。只是下官个人意见,所以不敢当堂说出,只是私下供少卿大人参考。” 辛少卿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就站在廊间细细阅览,只是眉宇间渐渐皱了起来,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问道:“范公子,这里面有许多事情,是朝廷都不知道的秘辛啊。” 范闲心中一凛,知道终究没能瞒过对方,但他的养气功夫从澹州至京都已经锻炼了十几年,自是面色不变微笑说道:“下官有些事情不便多言。” 为官之道,有一要旨便是扮个高深莫测。果不其然,辛其物不再追问,反而温和笑道:“若此次谈判能竞全功,我定要上书陛下,保你一个大大的功劳。” 范闲一笑行礼告退。 辛其物看着他消失在门庭中的青衫背影,脸上惘然之色一现即隐,他是太子近人,自然知道司南伯范建手中掌握着一支属于陛下私人地力量,但是这股力量似乎从来没有在庆国的政治舞台展现过风貌,难道……仅仅因为范闲的缘故,范建就敢动用?他始终没有将范闲与监察院联系起来,毕竟监察院是陛下的私人特务机构,连皇子们都无法插手,更何况是一个大臣的私生子。 坐在轿子之中,辛少卿撑颌沉思,轿停之后,他看着轿外那面高高地朱红宫墙,心中沉思,看来自己向太子的进言是正确的,对于范家,只能拉拢,不能打击。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十一章 东宫之中勘贤愚 第二十一章 东宫之中勘贤愚 在东宫之中,始终有两派意见,与辛其物敌对的那派认为,既然司南伯范家与靖王交好,如今又与宰相家联姻,靖王世子是二皇子莫逆,而宰相大人也渐渐与东宫疏远,所以范家一定是二皇子那派。辛少卿却坚决反对这种意见,因为在他看来,范建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会随着靖王宰相衣袖而动的普通大臣。 重重深宫之中,辛其物老老实实地跪在书房门口,屁股翘的老高,幸亏有官服挡着,才不致于看着难看。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在帘幕内响起。 辛其物站起身来,双臂垂在身侧,不敢动弹丝毫,这书房他也来过几次了,但依然还是不能适应此间天然而生的一股压迫感,两滴黄豆大小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不知道是因为夏末依然太热,还是紧张造成的,但他却不敢抹去。 帘幕里响起翻阅纸张的声音,安静许久之后,皇帝才淡淡问道:“这条陈有理有据,很好,既然北边那个作妈的还是不肯安份,那就好,卿家得替朕将嘴巴张大些。” 辛其物高声应道:“是,陛下!” 皇帝的声音忽然有些怪异:“范侍郎的儿子如今在给你任副使?” 辛其物没有想到陛下竟然也会对范副使如此关心,额头上流的汗又多了几滴,恭恭敬敬应道:“正是。” 皇帝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噢,这范闲朕让他在太常寺里做协律郎,你怎么想到调他去鸿胪寺?” 虽然陛下的声音依然温柔,但辛其物却紧张地快要昏了,不敢有丝毫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前些日子奉陛下旨意在东宫讲学,曾与太子殿下谈及此次北齐来使一事。因为范闲与此事有关联,而且在京中大有才名,今次北齐使团里有位庄墨韩,朝廷接待方面也要有位才子才合式,所以臣冒昧提此建议,殿下允了。” “嗯。”帘幕后的皇帝很欣赏这位臣子的坦承态度,他从来不怕朝廷里面有人结党,但是这党必须结在明处。“这件事情不为差错,朕当日就将此事全权交你办理,即便是太子那里,你也不用请示。” “是。”辛其物和太子的关系从来没有想过要隐瞒陛下,毕竟自己是陛下当年指定的东宫侍奉之人。 皇帝又翻了一翻那卷宗,隐约可见似乎眉头皱了起来:“范闲做的如何?” 辛其物不敢贪功,老实应道:“陛下此时所见卷宗,正是范副使辛苦分析所得。” “分析所得?”不知为何。皇帝地语气变得有些恼怒,“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辛其物不知陛下因何发怒,大感恐慌。好在此事似乎与谈判一事并没有太大关系。等他退出书房之后,皇帝陛下掀开帘幕走了出来,那张不怒而威的脸上。此时除了一丝恼怒外,更多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他吩咐身边的太监:“传陈萍萍入宫。” 太监柔顺领命而去,这位庆国的主人。全天下权力最大的中年男子信步走出书房,站在皇宫行廊之下,看着天下那有些黯淡的月亮,唇角微翘,自言自语道:“国之利器,不直接襄助鸿胪寺,居然用来给小孩子做进身之阶,好你个陈萍萍。看来再不敲打敲打你,你是真要将朕那院子双手送与那小孩子去玩去。” 皇帝是何许人物,从那份号称范闲分析所得的卷宗里,一眼便瞧出来了监察院地影子。但看他表情,似乎并不如何生气,只是有些好笑。辛其物试图让太子拉拢范家,其实恰好迎合了这位皇帝陛下的想法——东宫的倾向终于展现了一些政治智慧,太子似乎有所长进。这个事实让这位九五至尊略微感到一些欣慰。 东宫之中。正在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双方是鸿胪寺少卿辛其物与宫中编撰郭保坤。争吵的内容,自然离不开那位叫做范闲的八品小官。看双方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就知道先前吵地激烈程度。 辛其物略带一丝蔑视看了郭保坤一眼说道:“做臣子的,要做诤臣,我奉陛下旨意,前来辅佐太子,便是要为太子谋千秋之大业,选一时之良材。协律郎范闲在京中向有才名,观其近日所为,知进退,有实才,而范家向来是皇室不二之臣,如此臣子,太子当然应该纡尊接纳,切不可因为某些人物一时之气,便拒之门外。” 郭保坤冷笑道:“难道少卿大人以为本官只是记那一拳之恨?你不要忘记,范府与靖王府的关系,还有那范闲,马上就要成为宰相大人的女婿,宰相最近的走向,难道你还不清楚。” 辛其物直着脖子说道:“不清楚,我只知道庆国只有一位陛下,庆国只有一位太子,任何想在朝廷里人为划分派系地做法,都是极其愚蠢的。” 他不是个空有壮志却无一技的酸腐,当然知道二皇子最近火了起来,但是在战略上,他依然认为东宫没必要将二皇子当做对手,一旦如此,就会开启一扇危险的门。只要太子自己持身正,大义大前,根本没有什么敌人可言。 坐在高处地太子叹了口气,他确实好色,也确实懦弱,但并不是个蠢货,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清楚,如果从大局角度出发,辛少卿的看法无疑是最正确的。但是政治上向来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就算自己小心谨慎,谁又能担保那些斜乜着眼打量皇位的二位哥哥会不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 “眼前的局势并没有到那一步。”太子揉着太阳穴,有些烦恼说道:“毕竟本宫乃一国储君。为朝廷储备人才也是应有之义。至于皇兄那里,你们不要瞎说什么,那也太荒唐了。” 这就是皇宫中的无奈,明明你防我。我防你,但是口头上却是谁也不能说什么。 “那范闲?”郭保坤仍然有些不死心。 辛其物冷哼一声说道:“郭大人,我觉得您一直都错误判断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太子好奇问道。 “包括你在内地很多官员,都因为范府与靖王府的关系,而将范家归到二皇子一派,但是谁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这一次东宫简旨,给了范闲如此露脸地一个机会,如果范家真如郭大人所说。只怕根本不敢接这个差使。”辛其物继续冷冷说道:“最关键的地方是,范闲马上要成为宰相的女婿,郭大人以此判断范闲不可能效忠太子,这实在是荒唐。” “有什么荒唐的?”郭保坤眼中闪出一丝阴狠,“不论朝堂之上,还是暗处的消息,都已经表明,宰相大人已经与长公主决裂。正在试图逐渐脱离宫中的影响。” “身为一国宰相,理所当然不应受宫中人物操控。”这话有些过头,辛其物醒过神来,向太子行礼告罪。太子无所谓地摇摇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辛其物又道:“郭大人先前说地正是问题所在。大家都知道宰相大人与长公主决裂……这和东宫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这就意味着宰相大人不再效忠陛下?不再站在殿下这边?” 太子皱眉道:“可是……姑姑最近也很生宰相大人地气。” “殿下。恕臣放肆……切不可因为长公主地态度,而改变对宰相地态度。”辛其物不卑不亢说道。 太子眉头皱的更深了:“可是……”他欲言又止,郭保坤趁着这机会冷冷说道:“可是宰相大人如果还是如以前那般,为什么最近朝会之后。都不像往日那般来东宫请安。” 辛其物极其自信的一笑,应道:“臣未曾否认这点。殿下,眼下只是安排而已,还远远未到双方比拼实力的时候,真正聪明的臣子,自然会紧紧依着陛下,这就足以保持自己家族的长久。宰相大人也是如此,他眼下或许正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摆动。但最终还是会听从陛下的旨意,而我们如果想让宰相大人真正地站在我们一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关键就在范闲身上,宰相已经没有真正地儿子,范闲等若是林府的将来,如果我们能让范闲投诚殿下,宰相的态度,自然也会转变。” 郭保坤嗤之以鼻:“靖王世子与范闲的关系。你不要忘记了。” “你也不要忘记。前些天查出来的那人,是谁地属下。”辛其物冷漠说道:“那人刻意让范闲与殿下巧遇。自然是希望殿下记着前些日子的仇隙,羞辱范闲,以便让范闲真正投向他的阵营。好在殿下英明,自然是不会上这种小人的当。” 太子温和地一笑,有些受用。 “若范家真是他那派的,他何必再用这种伎俩。”辛其物又道:“我相信以范家的力量,一定能发现这件事情背后的隐情,如果真查出来是那人做的,范闲只怕会记恨在心,所以不用担心范家目前的态度。” 太子有些心动,轻声说道:“如果范家还蒙在鼓里,上了那人的当,本宫也不妨可以告诉他。” “收了范闲,就等若收了范府林府,京都里的两大势力,文官以及权贵,至少有一半地人是看这两家。而且数年之后,只怕连内库都是这个年轻后生在管。”辛其物对太子轻声说道:“一个八品小官,能带给京都众人的,绝对不仅仅是几首诗而已。”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十二章 这世上没有值得相信的人 第二十二章 这世上没有值得相信的人 太子动容,在心中细细盘算着,半晌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拍书案说道:“好,本宫就给范闲一个机会,希望他不会让本宫失望。” 东宫计定,郭保坤黯然,辛其物兴奋,太子觉得自己英明又有容人之明,只是这三人都不知道,皇后与长公主当年曾经想过暗杀范闲,东宫背后真正的强大力量已经与范闲身后的力量已经发生过两次冲突,一次在澹州,一次在牛栏街以及苍山下。 当然,他们更无法知道,几年之后,事情竟然会变成那样荒唐和不可思议的局面。皇宫的夜色总是比别的地方要显得更加幽远和漆黑,隐没了所有的真相与过往,也让人看不真切并不遥远的未来,会有怎样的一张脸。 有了监察院的情报做底气,后几日的谈判顿时风云突变。北齐方面还想使出牛皮糖战术,拖得一日是一日,希望能够将庆国朝野的耐性全部磨损掉。哪里知道那位确实厉害的鸿胪寺少卿辛其物大人,本就咄咄逼人的气势,在这两天的谈判桌上,变得更加厉杀,化身成了一柄开山大斧,一下一下地向对方斫了过去! 三轮谈判下来,包括换俘、上贡、称号之类的问题就全部解决了,只剩下最后那个难啃的骨头,也就是诸侯国之间疆域的重新划界问题。 范闲身为接待副使,一直冷眼看着这个过程,对于辛少卿大人的学识谈吐魄力,心中十分佩服。他确实没有想到太子身边,原来也不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不是所有的东宫近人都像郭保坤一样欠揍。而辛少卿在谈判的空闲时间里。也有空与范闲交流或者是暗中观察,对于范闲如此年轻,却有如此养气功夫,感到有些意外,也愈发觉得看不透这个年青贵人的深浅。 总体来说,谈判很顺利,除了监察院帮忙归拢那个卷宗之外,范闲也没有出多大力。但日后论功行赏总是少了他这一份,所以范闲很满意目前地生活。 书局那边有庆余堂的七叶掌柜打理着,范思辙也时常去兼任帐房先生,根本用不着他去操心。两月之后大婚的事情,自然有林府范府的那些婆娘们忙来忙去,就连柳氏都很欢喜范闲要当假驸马的事实,做足了后妈的本份,忙的团团转——要知道娶了皇帝的义女。范闲应该不会再袭家中爵位了。 更何况林婉儿另一层身份摆在那里,皇宫里地那些老处女时常上府来说三道四,隔几天就是一道某位娘娘的旨意,弄得司南伯范建都有些焦头烂额。对于宫廷礼节全无认知的范闲来说,这些事情自然是能逃则逃。只是苦了林婉儿和帮兄长背仪程的若若妹妹,天天沉浸在这种痛苦之中。 二皇子托靖王世子代了两次话,想请范闲一晤。但上次避暑巧遇太子的事情,范闲心里有些阴影。所以推到了月末,希望到时候事情已经平静了些,毕竟眼下看来,东宫似乎对范府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不是他有这个胆子拒绝皇子的邀请,只是他用的名义极好,为国出力之时,不敢流连花巷。 这段日子里,唯一让他有些隐隐担忧地。是北齐使团里那位一直隐居不出的庄墨韩大家,还有东夷使团里那位四顾剑的首徒,这二人一文一武,都是人世间顶尖的人物,这段时间在京都里未免太安静了些。庄墨韩还受太后所邀在宫中长留讲学,而四顾剑的首徒云之澜却是一直呆在使团里。 偏生范闲最注意地,就是云之澜。毕竟庄墨韩的文家名声与自己没有什么冲突,而云之澜与自己却是有夺命之仇。不过身处庆国京都。相信对方不会傻到单剑来向自己寻仇。所以范闲眼下真正烦心的事情,其实只是和一把钥匙有关。 夜里。他看着那个黑皮箱发呆,锁口那里看上去是黄铜的,但他以前就试过,费介老师留下来地那把细长匕首都无法划上一道痕迹,看来这材料有些古怪。黄铜钥眼后面,似乎还有一道什么机关,不过如果拿不到钥匙,连那机关是什么样子都无法看见。 范闲曾经试图找到某种途径结识宫中的洪老太监,但稍一尝试,他才发现了一个事实。虽然自己眼下在京都里似乎混的风生水起,但其实距离天下最顶尖的那个阶层,还有极其遥远的一段距离,太子与二皇子拉拢自己,只是看在自己身后范林二府的份上,并不是自己本身有什么出奇之处。而皇宫这块区域,因为不需要看臣子的眼光,所以自己根本无法接触到。 婉儿眼下又不方便经常入宫,所以根本没有人能够帮到自己。自己就算想认识洪四庠都很难,更何况是按五竹叔说的,将他拖在宫外一个时辰。 二皇子通过世子李弘成来请范闲地时候,他曾经巧妙借旁人之口尝试过,是不是能借此认识宫中的洪公公,但李弘成直是摇头,那老狗只会趴在太后宫里乘凉,根本不可能出宫。 “看样子,只有改个法子。”啪的一声,范闲一脚将箱子重新踹回床上,看着墙角似乎睡着了的五竹叔,“我根本没有办法把洪公公拖出来。” 五竹缓缓地抬起头来:“我可以把他引出来,或者,你可以尝试着在皇宫里找到钥匙。” 范闲吓了一大跳,心想凭自己这四级以上六级未满的平均水准,难道去皇宫里面找死?但他微一眯眼,却觉得这倒似乎是目前比较可行的一条道路,五竹叔总说自己的“势”只有三品的水准,但自己能杀死程巨树,看来五竹是自己地计算能力太过强悍,所以低估了自己地运用真气能力——当然,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如果真地太险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这把钥匙呢?”这是盘桓在范闲脑海里很久的一个问题,“如果仅仅是因为好奇心,就要冒这么大的险,似乎有些不划算。” “你不想知道,小姐给你留了些什么东西?” “想。”范闲坐在床上,微微低着头,“但是我想,母亲大人一定是希望我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如果为了知道自己留下些什么东西,而导致自己的儿子陷入危险之中,也许,母亲不会愿意。” 五竹也低着头,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与身周的夜色融为一体,虽然他没有看范闲,但范闲依然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你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五竹的声音很冷淡,一如既往地很少用置问的句式,只是冷静地阐述一个事实。范闲一怔,心想自己入京之后,尤其是入夏之后的这段时间,似乎真的很享受一个权贵子弟所带来的权力财富以及安稳。 “但你无法操控自己的生活。”五竹继续冰冷地说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构建在陈萍萍和范建的规划之中。” 范闲的心中生起一股寒冷,明白五竹说的什么意思,但即便是两世为人,自认见识了人世间的冷暖与阴险,但他依然不敢相信这种判断,压低声音说道:“难道连他们都不能相信?” 五竹的声音愈发地冷了:“我的习惯是,不相信任何人。” “那样的生活会很辛苦。”范闲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模拟一种永世生活在黑暗中的景象。 “他们死后,你怎么办?”五竹难得发问,就直击范闲的要害。 范闲皱皱眉说道:“我明白了。” 五竹不理会他的表态,继续毫无一丝情绪说道:“能保护你自己的,不是阴谋,不是权力,不是其它的任何东西,只是力量,你要记住这一点。” 范闲从床边站起身来,很恭敬地向这位仆人,这位老师,这位兄长躬身行了一礼。 “我不知道小姐留给你的箱子里什么,但我知道,你必须拥有保护自己,震慑敌人的足够力量。决心也是一种力量,所以我要你找到那把钥匙。” “是,我马上着手处理。” 范闲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五竹叔又一次消失在黑夜里。在这十几年的相处过程之中,五竹除了雨夜回忆母亲之外,极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范闲明白对方的意思,这京都繁华销骨蚀魂,确实让自己从小打磨的冷静与力量,产生了一丝软弱的迹象。这是一次警告,警告自己不要过于依赖所谓家族的权力以及母亲当年的遗泽。这些天里虽然自己努力地修行着体内的霸道真气,努力熟悉着身上的那三根毒针,但是真像五竹叔所说的,自己的心,其实并没有澹州时那般坚强了。 能保护我们每一个人的,只有自己的力量。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小草也得往石头缝外面跑,别理会什么阳光雨露,自己把根扎的深些,把茎整的结实些,这才是正道。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十三章 那座凉沁沁的皇宫 第二十三章 那座凉沁沁的皇宫 东方已经红遍了天,太阳缓缓从贴着地面没睡醒的云朵里升了起来,照耀在京都最宏大的建筑群上。皇宫的外墙显着比那天空还要赤红的颜色,平静而恐怖地注视着面前广场上的人群。范闲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位,他看着高高的宫墙,以及墙下方深深不知终境的门洞,觉着这黑洞洞的地方像极了怪兽的嘴,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丝紧张。 范闲与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样,面对着眼前庄严的帝权象征,仍然会感到敬畏。但是敬畏并不代表顺从,也不代表着不反抗,这又是他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宫门的侍卫检验过众人后,略带一丝自傲地点点头,范闲一行人才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 今天是节礼日,宫中有旨,传八品协律郎入宫。旨意是昨儿个到的,范府忙了整整一宵,才拟定了进宫的人数,范建自然是不会去的,司南伯府里女眷又少,所以京都范氏大族里其他几个府上的远方亲戚,都来自告奋勇。 范闲哪里见过这等热闹,范建冷冷地止了众人的念头。最后定下来,随范闲入宫的,就是柳氏与范若若,再加了两个随行的老嬷嬷,这两位老嬷嬷当年都是澹州祖母那年头的老人,对宫里的规矩清楚的狠。柳氏这次肯随范闲进宫打点,有些出乎范闲的意料,因为他知道柳氏虽然一直没有扶正,但实际上小时候与宫中的那几位贵人一直有来往,情份与旁人并不一般,若有她在身边,范闲此次皇宫之行,恐怕会顺利许多。 轻微又显嘈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门洞里,门洞极深。初升的斜阳也只能照见一半的地方,另外一半格外幽暗,一道冷风从宫墙里突然吹了出来,让众人的眼睛有些睁不开。这八九月地天气,竟是顿时有了些深秋峭寒的味道。 范闲不易察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带,摸到了那几粒比黄豆还要小许多的药丸,心中稍安。知道入宫检查格外严格,所以离府前。他就将自己的暗弩与匕首都藏在了屋内,但是五竹叔的那次训话让他印象极为深刻,所以哪怕是在照理论讲世上最安全的皇宫里,他仍然让自己多准备了一些保命的法子。 “嗒嗒,嗒,嗒。”人是一种很奇怪地动物,人们则一种很奇怪的群体,在安静的宫墙之下行走着。一行六人的队伍的脚步声竟然渐渐同一了起来,同一时落地,同一时抬起,随着领头的小太监,像是同时拔着四弦琴。发出同一个单调的音节。 范闲心头涌起一股不适应,强行顿了顿,让自己的脚步与其他人错开,宫墙之下地步调一致顿时被打破了。他轻轻拉拉妹妹的衣袖。低声说道:“我有些紧张。” 范若若莞尔一笑,想给他一些鼓励。前方的小太监却是别过头来,眉头紧锁看了范闲一眼,似乎有些不满意。柳氏皱眉轻声道:“宫中不比其它地方,说话小意一些。” 小太监长的并不漂亮,愁眉苦脸的,听见司南伯夫人这般说,顿时觉得自己也有了光彩。这是哪儿?这可是皇宫。范闲苦笑了一下,没料到柳氏接着微笑说道:“不过也不用紧张,这宫里我打小便来,那时节还是洪公公任太监头领地时候,这一晃,没想到都是些小孩子在宫里服侍了。” 听见这话,前面那个小太监不敢拿派了,赶紧佝着身子往宫里走。本以为是接几个土包子进宫。哪里知道原来是熟人串亲戚。 皇宫极大,长长的城洞之后。迎面便是一大片青石所就的广场,让人顿生豁然开朗之感。初晨照耀在太极宫正殿的屋顶上,黄色地琉璃瓦反射出夺人眼目的色泽,殿下隔着数丈便有一大圆柱,殿前长长的石阶如一条通往天河的白玉路,看上去十分庄严。 范闲眯眼看着眼前的建筑,心里涌起一种荒谬感,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故宫博物院。也许是这种荒谬感冲淡了他心中的紧张和对陌生宫廷的一种隔膜感,这之后地行程里,范闲终于回复了自然的神态,有些像初入范府时那般,满脸微笑,四周打量着在宫墙下低头行走的宫女太监,偶尔抬头看看远处探出的檐角——却不知是哪座宫,不知那宫里住着哪个人。 他的神情全数落在同行者的眼中,小太监摇了摇头,柳氏的唇角却浮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心里想着,这位大少爷,果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地性子。 今日入宫地主旨很简单:宫里的娘娘们想看看,马上就要娶晨儿地范大才子,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虽然目的简单,但过程特别复杂,所以范府众人早早地就起了床,漱洗打扮,赶着宫门开时就进了宫,然后在一处角房里侯着,等着宫里哪位娘娘的传召。被召见的人可以等,宫里的娘娘们可是不乐意等人的。 因为起的太早,所以范闲坐在那角房里,喝着宫里的好茶,依然有些犯困,精神大是不佳。柳氏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站起身来,对宫里迎着他们的那位公公说道:“侯公公,许久不见了。”说着这话,手底下又是毫无烟火气地一伸手指,银票便递了过去。(俺就喜欢毫无烟火气,咔咔) 范闲偷偷瞧着,唇角一翘险些笑了出来,自己这位姨娘手段,果然是被父亲薰陶出来的,全靠银票开路打人。 谁知那位侯公公却是面露为难之色,恭敬说道:“范夫人,您这不是打老奴的脸吗?您与宫中几位主子当年可是一路长大的,老奴哪敢在您这儿讨饭吃。”柳氏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赏你的,又不是买你什么,还怕谁说去?” 侯公公嘿嘿一笑,脸上皱纹挤作一堆,轻声说道:“知道您今天进宫,那几位主子断没有让您在这等太久的道理,您放心吧,只是这天时太早,只怕各个宫中还忙着洗漱,略坐一坐就好了。” 范闲耳尖一动,发现这老太监称呼柳氏用的范夫人,看来宫中对于柳氏扶正一事,早有倾向。又听着各宫还在晨洗洒扫庭院,他本来就觉得起的太早,来的太早,听着这话,不由苦笑了一下。 好在侯公公没说错,司南伯让柳氏陪着入宫果然英明,早朝还没有开始,范家三人就已经入了后宫,二位老嬷嬷被招待在外面,反正也有好茶好水,当年也是入惯宫的老人,自不会嫌无聊。 首先去的是宜贵嫔那处,这位贵人乃是本朝三皇子的生母,母倚子贵,所以从才人升了贵嫔。范闲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听着一个温柔的声音:“起来吧。” 这位宜贵嫔生的素净,不过也只有素净二字而已,完全没有范闲想像中的丽不可言。大大出乎范闲意料的是,柳氏竟是双眼微润看着宜贵嫔,二位妇人矜持一礼后,竟是顾不得礼数,牵着双手,相看无言。范闲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妹妹,若若满脸平静,却根本毫不惊讶。 听了会儿说话,范闲才知道,原来这位宜贵嫔竟然是柳氏的堂妹! 范闲心头无比震惊,这才知道原来柳家竟然根基如此深厚,幸亏自己入京之后执行的绥靖政策,而柳氏待自己也算温柔,不然双方真起了冲突,还真不知道谁死! “你也老不进宫来看看我。”宜贵嫔拭去眼角泪花,埋怨道:“都已经四年了,你也忍心将妹妹一个人丢在这宫里,前几次好不容易请了旨,召你入宫陪我说说话儿,哪知道你竟然不肯来,真是郁死我了。” 柳氏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半晌没有说话,缓了阵才轻声说道:“怪我,都怪我。” 她没有看范闲一眼,但范闲却看着柳氏略显瘦弱的双肩,眼中闪过一道异色,他听着宜贵嫔说的四年,非常敏感地想到了澹州的那次刺杀事件,依照父亲的说法,这次刺杀事件柳氏只是个替罪羊,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宫里最为“高贵”的那两个女人——柳氏四年不进宫,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以后我会常进宫来看你的。”柳氏温和地笑了笑,牵着宜贵嫔的手,“今儿不是来了吗?” 宜贵嫔转恚为笑,轻声数落道:“要不是你们范家的大少爷要娶宫里最宝贝儿的那丫头,我可不指望能见着你。”她转向范闲这方,温柔问道:“你就是范闲?” 范闲赶紧站起身来,清逸脱尘的脸上堆出最温厚的笑容,一拜及地:“侄儿范闲,拜见柳姨。” 这话很不合规矩!宫女和太监都愣住了,柳氏也有些愕然,心想我又不是你亲妈。但范闲厚颜无耻地乱攀关系,显然很投厌烦了宫中规矩的宜贵嫔胃口,这位贵妇看着范闲眉开眼笑:“果然是个好孩子。”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十四章 娘娘们 第二十四章 娘娘们 这个世界上扯蛋的事情很多,但拢共只说了八个字,便被评判为好孩子,已经快要十七岁的范闲自己都觉着这事情有些扯蛋到了极点。这皇宫果然与别的地儿大不一样,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下判断总显得过于随心所欲和依仗自己的喜好。 范闲虽然一直不知道柳氏与这位宜贵嫔的亲戚关系,但并不妨碍他从婉儿的嘴里知道,这位宜贵嫔眼下是极得宠的一位妃子,不然也不可能在皇帝陛下修身养性不近女色的口碑下,还能生下一个只有八岁大的皇子。 宫中闲聊着,这位宜贵嫔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范闲,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高兴,范闲知情识趣,拣着前世记着的几个笑话儿说来听了,殿内顿时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范闲发现这位贵嫔娘娘性情竟是爽朗的狠,不知道她是怎样在这见不得人的宫中,还依然能保持这样的性情,不免有些意外和欣赏。 略说了些闲话之后,日头已经渐渐升了起来。柳氏微笑问道:“三皇子呢?”宜贵嫔叹了口气说道:“那孩子,还是怕生的厉害,起床后就缩在后殿里呆着,不肯过来,怕是要到吃饭的时候,才肯露露小脸。”柳氏哎哟一笑道:“敢情咱们这位三皇子还挺害羞的。” 虽说主臣有别,但柳氏与宜贵嫔毕竟是姐妹关系,所以说话就显得没那么多讲究。宜贵嫔伸出细长的食指,指甲上涂着红红的彩,看着十分诱人,她指着范闲说道:“你们家这位,不也是个害羞的。” 正在此时,范闲的脸上露出微羞的笑容,恰好应了贵嫔这句话。 “好了。姐姐你和若若就在这儿陪我聊吧。”宜贵嫔似乎知道柳氏不愿意去皇后长公主那里,自行作主留客,“那几个宫里,我让醒儿领着范闲去就成。” 柳氏眉宇间微微一黯,行礼道:“这如何使得。今日奉诏入宫,头一个来瞧瞧贵嫔娘娘,本就担心会惹得那几位娘娘不高兴,我入趟宫。不去看望那几位,只怕有些不恭敬。”宜贵嫔听见这话,打鼻子里哼了两声,说道:“姐姐,我看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本来只是传范闲入宫,你就陪着我说说话,我看这宫里有又有谁敢说三道四地。” 宜贵嫔是个开朗之中带着一丝憨气的贵妇。但这一发脾气,仍然是显得威严十足,整个宫中都安静了下来。范闲轻咳一声说道:“姨……二太太,我自己去就好了,您和妹妹就陪柳姨说会儿话吧。” 见他也这般说。柳氏无奈应了下来,和那名叫醒儿的宫女送范闲到了宫外,轻声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又不易察觉地转到范闲肩旁。用蚊一般的声音说道:“宫里上上下下都打点到了,各宫之中都有人接着,你不要太紧张。” 范闲心头一凛,应了下来,回身只见妹妹也跟了出来,正面带鼓励之色看着自己,无来由心头一片温暖,微笑着想道:“丈母娘看女婿。向来只有越看越欢喜,何况自己生的如此漂亮臭皮囊,对付几个宫中怨妇还不是手到擒来?” 等驸马候选人离开了宜贵嫔居住的宫室,柳氏向范若若叮嘱了两句,便和宜贵嫔进了内室。宜贵嫔幽幽望着她的双眼说道:“四年前就劝过你,不要听那两处宫里的劝,这下好,范闲依然活地好好的。你却冷透了范大人的心。姐姐。你聪慧一世,怎么就当时犯了糊涂?”柳氏怔在了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神渐趋幽怨,轻声说道:“娘娘也清楚,像我们这些做母亲的,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吗?三皇子如今年纪小,你还可以置身事外,再过些年,只怕你就会明白我当时为什么会犯下此等大错。” 醒儿是个眉眼清顺的小姑娘,大约十三四岁,范闲与她一路在皇宫里行着,发现这小姑娘脑袋一直低着,忍不住打趣道:“脚下的路看不清楚?”醒儿姑娘嘻嘻一笑,露出碎玉粒般的小牙齿来,说道:“范公子,宫里还是少说些话。”范闲苦笑着摇摇头,都知道皇宫里地规矩大,没想到连小姑娘家家的,都这般谨慎自持。 范闲跟在醒儿的身后,看着她身上的宫女服,眼光在小姑娘尚未发育成熟的腰身上扫了一下,马上转移到了皇宫地建筑上,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大脑却在急速地运转着,力图将这些繁复的道路景色牢牢记在脑海之中,为日后那件事情做好准备。 一路经花过树,踩石碾草,皇宫虽大,总有到的时候,殿宇虽多,但并不是每间都得宏大到耸动。看着面前地安静院子,范闲深吸一口气,随着宫女醒儿走了进去。这里是二皇子生母淑贵妃的居所,这位贵妃看样子倒是个爱清静的,院子也被打扮的极素雅,除了几株粉粉花树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装饰,一道竹帘,掩住了里面的一切,却掩不住书卷香气沁帘而出。 “拜见贵妃娘娘。” “范公子请坐。” 没有多余的寒喧,范闲与这位淑贵妃隔帘而坐,没有什么先兆,淑贵妃忽然清声问道:“万里悲秋常作客,范公子少时常在澹州,莫非以为京都只是客居之所?” 范闲略感愕然,正色而答,以此为发端,他与贵妃坐而论道,道尽天下经书子集诗词歌赋,直到二人嘴都有些干了,才极有默契地住嘴不语。范闲有些后怕,实在没想到这位二皇子的母亲竟是位皇宫之中地才女,见识极为厉害,自己都险些应付不过来。他不禁想到,这样一位妇人所教养出来的皇子,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不要紧张。”淑贵妃的性情极温柔,隔着竹帘隐约能见她的头上只是一枝木叉,素净的与这皇宫格格不入,“婉儿自小在皇宫长大,陛下收她为义女之前,我们这几个没事做的女子,便把她当女儿在养。皇宫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不喜欢她地,所以范公子要娶宫里最宝贵地珍珠,我们不免要多看看。” 范闲背后隐有冷汗,虽然平时也有所了解,但今天才真正感受到了自己未婚妻在皇宫中的地位。淑贵妃温柔而又清淡,对于范闲地谈吐似乎也比较满意,隔了晌,便让范闲退了出去,只是临分离前,她轻声说道:“本宫喜欢看书,陛下也为我搜罗了些珍本,我已让宫人们拣其中珍贵的抄了几份,范公子此时要去别的娘娘那里,我让人送去宜贵嫔处吧。” 范闲心头一凛,知道这是份厚礼,知道这位贵妃娘娘是在替二皇子送礼,不敢多言,沉稳深深一礼退了出去。 出了淑贵妃的小院,范闲抹掉额头的冷汗,前方带路的宫女醒儿却与他有些熟了,踮着脚走路,一蹦一蹦地,回头看着他的神情,好奇问道:“今天不热啊。” 范闲苦笑着摇摇头,今日入宫本来以为只是礼节性的拜访,哪里知道竟是比殿试还要紧张一些,想来宫中的这些娘娘们对于林婉儿嫁给自己很好奇,所以要看看范闲的文才武才。接下来,二人去了大皇子的生母宁才人处,范闲知道这位妇人虽然位份不高,只是位才人,但从婉儿处知道,是因为她东夷人的身份,所以范闲反而刻意格外恭谨些。 宁才人年纪将近四十,却依然是风韵犹存,眉眼间的风情确实极有东夷女子温柔感觉。这些年大皇子一直在西蛮处戌边,她膝下无人,不免有些寂寞,好在林婉儿在宫中的时候常来这处玩耍,所以她对婉儿的感情又与别的娘娘不一般。只见她冷冷看着范闲,凤眼一寒道:“你就是范闲!” 范闲知道这位贵人当年可是在战场上救过皇帝陛下,又养出一个能征善战的皇子,本身肯定也是极有威严之人,倒也没有惊愕,平静应道:“正是下臣。” “嗯。”宁才人打量了他几眼,出乎范闲意料地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冷道:“好好待婉儿。” 范闲喜欢这干净利落的感觉,大喜应道:“请娘娘放心。” “牛栏街那事一定有蹊巧,我可不信你能杀死一位八品高手。”宁才人打量着他的身板,冷哼了一声,“看你这瘦弱模样,怎看也不是个能武善战之辈。”范闲一怔,心想莫非刚考完文学之道,这马上又要考武学之道?只是娘娘你四十岁的贵妇,主臣有别,男女有别,总不至于亲挥粉拳来捶自己吧? “不过既然叶灵儿自承不是你对手,也就将就了,行了,今天就这样,你去别的宫去吧,别耽搁太多时辰。”说完这话,宁才人竟是再无它言,直接将他赶出殿去。 范闲摸着后脑勺,看着紧闭的木门,心想皇帝陛下真是个有福之人,身边躺的女人竟是如此“丰富多彩”,有宜贵嫔那般娇憨明朗型,有淑贵妃那般知性淑女型的,居然还有宁才人这种野蛮女友?——不过先前就知道淑贵妃才学实在厉害,这位宁才人只怕也是个外粗内细的角色,加上深不可测的皇后,陛下能够将这些女人放在一个大屋子里,安安稳稳过了这么些年,不得不说,这位庆国的皇帝陛下,手段真是极为厉害。 至少范闲自忖没有这种本事。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十五章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第二十五章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依然是走在皇宫之中,范闲又见了几位娘娘,说了些闲话,得了些赏赐,不免有些腻烦起来。但他的脸上不敢流露出丝毫表情,这可是在皇宫里,谁知道旁边的那个小太监是谁的手下,那边正在摘柳枝的小宫女又是谁的心腹?自己的厌烦如果被这些人瞧着去了,这些人再耳语给他们的主子,他们的主子再在陛下的枕头边上吹吹香风,自己能好过吗?就算自己和陛下是喝过茶聊过天的交情,也只能挨一闷棍无法自辩。 但想到接下去要见的几个主儿,范闲心里早归平静,甚至多了一丝阴冷和酷意,只是看着这宫殿的眼神还是微微笑意充盈,似乎十分期待。瑶华宫比别的宫殿院落都要大许多,突显出里面主人的身份,这里住着的是庆国皇后,母仪天下的那位。 范闲没有料到,皇后的召见竟然如此简单的结束了。 皇后满脸温和笑着,说话言语让范闲如沐春风。看着皇后那张明媚贵妍的脸颊,看着皇后宁静如水的眼眸,范闲恭谨应着,心里涌起很荒谬的感觉,眼前这个清丽贵气,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非常舒服的妇人,竟然就是四年前想要杀自己的人! 跪下叩了两个头,范闲有些神色不宁地离开了瑶华宫,与皇后的见面竟然就这样简单的开始,又草草地结束。看对方能将情绪掩饰的那般好,甚至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只能说明,皇后娘娘看着范闲,并没有任何不安。范闲微笑着,唇角微绽着,心里却寒冷着。也许自己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对于宫里这些贵人来说,四年前杀自己,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吧, 待到了广信宫门外,一路跟着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到了后方,大气不敢吭一声,宫女醒儿也醒目的很。低声对范闲说道:“范公子请进。” 范闲挑挑眉头,心想还没传自己,自己就进去,未多有些不合规矩,万一被长公主岳母殿下一剑砍了,自己找谁说理去?林冲当年不就是着了这道。但他知道今儿没那么恐怖,这些太监宫女只是无来由地害怕长公主而已。 长公主李云睿,名字有几分男儿气。却是个极柔弱地人,当然,这只是个假象而已。她有很多身份,内库的实际控制者,宰相当年的老情人。陛下最得力的政治助手,后宫里超然的存在,太后最疼爱的女儿。 而对于范闲来说,对方其实只有两个身份:一是曾经想杀自己的仇人。二是自己未来的丈母娘。 广信宫里透着丝阴寒。大白天地,宫门自然没有关,站在门外都可以看见里面种着些沉睡之寒梅,厌暑之幽兰,经年之青竹,未开之雏菊,宫殿里可以看见许多白色的纱幔在轻轻飞舞着,整体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童话世界般纯净与稚嫩。范闲眉宇间一阵清冷。似乎受到这座宫殿气息的感染, 一个约二十多岁的宫女出现在门口,向着范闲微微一礼。这宫女眉毛极长,眼神却有些冷漠,但说话和肢体动作依然很有礼数,很恭敬地将范闲迎进宫去。 纱,全是纱,范闲有些愕然拔开迎面而来的白色纱缦。广信宫里的纱幔比前次在靖王府后花园里看见的要多上太多。四周地布置也显得有些怪异。与皇宫里的庄严气氛不符,倒有些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女生住的地方。 重重纱幔的最后。是一张矮矮搁着地床榻,有一个穿着浅粉色长裙的女子正躺在那里,单臂支颌,腰段间自然流露出一股风流,眉眼如画,神色却是怯生生地引人怜爱。 这是范闲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丈母娘长公主,就像许多第一次看见长公主李云睿的人一样,他瞠目结舌,不知眼前所见女子是真是假,是画上地人儿还是水中的仙子。 长公主今年三十岁,神态却像极了一位刚刚十六岁的青涩少女,那眉眼,那自然散落在榻手之上的顺直黑发,足以让世上的所有男子都心神向往。范闲面上惊愕,而他奇妙遭逢,澹州十六年练就的心性,却让他的脑中一片平静,但依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丈母娘,虽然和婉儿有些相像,却比婉儿还要美丽许多。 范闲虽然还能保持着冷静,却也不愿意在心中将对方喊成丈母娘,似乎觉着这样喊,确实与对方地天生姿色极不相配。长公主看了范闲一眼,这一眼里不知包含了多少内容,怯生生地惹人怜爱,淡唇微启说道:“你自己拾个椅子坐吧,我有些头痛。” 范闲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四周,发现长公主说了一句废话,这偌大的广信宫里,竟然是一个椅子都没有。正纳闷的时候,又听着长公主柔声说道:“范卿家,听说你精通医术,婉儿这些天身体大好,全亏了你。” 范闲赶紧躬身道:“长公主谬赞,全赖御医们精心护理,臣只是出些偏方。” “噢?”长公主伸出细细的手指,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随着指尖的揉头,她的额角处渐渐泛红,“可有治偏头痛的偏方,我这些日子头痛地厉害。” 长公主有头痛地顽疾,这点范闲听婉儿说过,上次在避暑庄外也偶尔听太子提到过。但范闲此时更注意的乃是长公主对自己地称呼以及自称,几句话中,长公主称你称我,显得格外亲热。范闲微微一笑道:“头痛有许多种,老师当年教到这里的时候,也颇为头痛。” 这话淡,但两个头痛也挺有趣,长公主浅浅一笑,柔媚顿生。范闲知道自己与费介的关系,在京都里早就不是秘密,更不可能瞒过长公主,所以干脆挑明。 “真没有什么好法子吗?”长公主今日不问其余,竟是单单在头痛症上打转,满脸愁容,柔弱不堪,“这几日真是痛死我了。” 范闲微微低下眼帘,静心宁神:“臣倒是学过一套按摩的法子,虽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总有些舒缓之效。” 长公主眼睛一亮,柔声道:“那赶紧来试试。” 范闲苦笑道:“这……怕是有些不方便吧。” 长公主掩唇噗哧一笑:“想不到名满京华的范大才子,居然还是个持礼的小酸生,且不说病急从权,只说再过几日你就也是我儿子了,又怕什么?” 范闲看着对方少女般的神态,再一联想到对方的真实年龄,本来应该会产生很恶心的感觉,但是看着长公主嫩滑的脸颊,清如初叶的眉,还真很难产生反感。但听着儿子二字,他心中依然生起一丝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平静应道:“长辈有命,岂敢不从?” 太监端上铜盆清水,范闲仔细地洗净双手,然后缓步走到长公主身边,深深吸了几口气,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到长公主黑发之下微微露出一带的白色颈肤上,稳定地伸出双手,搁在了对方的头上。 手指穿过长公主的黑发,发尖飘过温柔,有些微微的痒。 范闲干脆闭上了眼睛,幻想自己和五竹叔一般,蒙着一块黑布,手指尖摸到长公主的发际,然后轻轻向上,双手拇指摁在太阳穴上,两根食指同时在她的眉上描了一描,确认了眉心的位置。 一叩。 长公主似乎没有准备好,轻轻哼了一声,倒是听不出来是痛楚还是按到了部位。范闲平心静气,倚仗自己对人体穴道的认识,缓慢而又稳定地为她揉按着头部,手指与李云睿头部肌肤的每次接触,都是那样的稳定。 “嗯。”长公主皱了皱眉,心想自己是不是冒失了些,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小家伙手法竟然如此好,指尖似乎带着一道道细微的气流,在揉弄着自己痛楚的根源,每一捺,每一摁,都会让自己轻松许多,精神渐趋放松,竟似缓缓生起一股睡意。 “这手法也是费介教的吗?”她半闭着眼睛,斜靠在床榻之上,朱唇微启,随口问道。 “认穴之法是费先生教的。”范闲的手指依然稳定地在光滑的肌肤上移动着,声音也没有一丝颤抖:“这按摩的法子,却是自己学的。”所谓久病成医,当他前世躺在病床上,初期的时候还存着一丝重新站起来的奢望,所以那位可爱的小护士常常帮他按摩腿部及全身的肌肉,只是后来终究都绝望了,不过对于按摩的手法,范闲却记了下来。 “挺不错的。”长公主表扬了一句,又缓缓闭了眼睛,享受着那双少年的手所带来的温暖放松感觉。 广信宫里一片安静,长公主的双眼一直闭着,长长的睫毛搭在白皙的皮肤之上,微微颤抖,她忽然开口说道:“你要娶婉儿,就必须忘记四年前的事情。” 范闲的手指一顿,恰恰停留在了长公主耳下某处,那处看似寻常,却是致命的穴位。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十六章 匆匆回府 第二十六章 匆匆回府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范闲马上又面带微笑开始揉动,声音却有些略微有些诧异:“四年前?” 长公主笑了笑,唇角拱起好看的曲线,似乎在心中暗叹这位少年郎,转了话题:“费介是什么时候开始教你的。” 范闲知道对方在试探一些东西,面色不变,平静回道:“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这话说的很含糊,长公主碍于身份,自然也不能问的过于详细,只听她似笑非笑说道:“若不是知道费介是你的老师,我想包括宫中在内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你们范家与监察院的关系如此紧密。” 范闲手下愈发温柔,应答愈发小心:“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父亲大人与费先生以往认识。” 长公主柔柔说道:“当然认识,往年第一次北伐的时候,你父亲与费介都是跟在皇帝哥哥的中军帐中,如果说不认识,那反而有些古怪。不过那时候我年纪都很小,你更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是。”范闲心知言多必失,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说什么。长公主此时却似乎来了谈兴,继续问道:“你奶奶身体怎么样?” “奶奶身体挺好的。” “嗯,很久没有看见她了。”长公主柔弱不堪地应着,“小时候我最喜欢你奶奶,那时候哥哥每次要欺负我,都是她护着我。” 范闲微笑着想道:“如果奶奶知道现在的你想杀我,只怕当年早就拿根木棍,把你给敲死了。” “陛下的意思,我想范大人应该和你说的很清楚。”长公主甜甜柔柔的话语,忽然说出这样严肃的话题,两相比较。格外透着一股寒意。 范闲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知道对方说地是内库的事情,此时装傻也不可能再蒙混过关,只好微笑说道:“听陛下公主安排。” “噢?听说你最近在京都开了家书局,开了个豆腐坊。”长公主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闭着眼的脸颊一笑之下,依然美丽,“世家子弟。多半是些只会清谈,不会做事的无用之辈,你能提前进入这个行当,为将来接手内库做准备,这点我是很欣赏的,只是豆腐坊这件事情未免胡闹了些。” 范闲嘿嘿笑了两声,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 “其实,我想杀你。”刚刚才似乎变得融洽了一些的气氛。却因为长公主面带微笑的这句冰冷话语,顿时化作了庆国北疆的寒夜,冻住了广信宫里地一切,四周飘舞着的暖昧白纱,也颓然无力地垂了下来。 范闲依然温柔地保持着微笑。只是将右脚往后方挪了两寸,摆出了最容易发力的姿式。 监察院早就察出来了吴伯安与这个女人的关系,既然这个女人已经有两次想杀死自己,在这清清粉粉却暗藏杀机的广信宫里。再来第三次,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自己入宫是京都皆知的事情,按道理来讲,不可能有人会疯到在皇宫里对自己下手,但是入了广信宫后,看着长公主稚嫩神态,和说话的语气。范闲无来由地心中寒冽。 ——这女人似乎是疯地! 自己此时为长公主按摩头部,虽然是对方要求,而且自己要娶对方的女儿,但毕竟男女有别,上下有别,万一这个女人随便用个调戏公主,逆乱伦常的罪名,调人狙杀自己。自己身后的那些人能怎么办?想救自己也来不及。 范档清楚。这个世界上真正恐怖的就是小孩儿、女人、疯子,因为这三种人是不可以用理智去判断。去分析,随时可能做出一些疯狂而有严重后果地事情。而在范闲的眼中,自己手下这个美丽到了极点的少妇,无疑是集这三毒于一身。 神智清醒毒辣的女人,行事却有些小孩儿地稚气,手段却有些疯气,构成了长公主李云睿与众不同,却格外可怕的存在。 正在此时,几位宫女走进了殿内,一身淡石榴颜色的紧身宫女服,曲线毕现,却十分方便出手,腰带略有些厚,在澹州浸淫暗杀之道十年的范闲,一眼就瞧出来了那些腰带里面是锋利至极的软剑! 但他的手指依然稳定地揉着长公主耳下的那片软润,满脸微笑说道:“公主殿下为何想杀我?” “很多人都认为我有杀你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很充分。”长公主依然闭着双眼,似乎根本不害怕范闲会暴起反击,将自己毙于指下。 范闲半低着头,根本不再回答,似乎将注意力都专注在自己地手指上,其实,他的双眼到现在为止,也是紧紧闭着的。 广信宫里安静地连一只幽灵猫走过都能听见。几个宫女缓缓地靠向公长主的身边,范闲闭着双眼,只是脑袋微微向右偏离了一点点。 “请范公子净手。”不知道宫女们从哪里又端来温水与毛巾。 范闲睁眼,向长公主行了一礼,又微笑着谢过这几位宫女,将有些酸麻的双手泡入温水之中,取过毛巾擦拭干净手掌上的水渍,一躬身到底:“不知殿下感觉可好了些?” 长公主李云睿似笑非笑望着他,柔软的眼波里犹自带着一丝怯弱的感觉,但范闲知道,这个女人绝对是世界上最可怕地那一类人。 “好多了。”长公主缓缓坐直了身体,侧头将肩上地黑发理了理,半低着头温柔说道:“想不到婉儿要嫁的夫君竟然还有这样一门好手法,说真地,我都有些不舍得……你了。” 范闲很恭敬很安静地站在下首,不敢多言一句,他知道面对着一个这样的女人,不论你说什么,都会造成很难分析的结果,所以干脆玩个千言万言不当一默的手段。 “你去吧,我有些乏了。”长公主唇角绽出朵花儿来,柔声说道:“给柳姐姐带句话,她今天没来看我,我很失望。” 等范闲恭敬地离开广信宫后,长公主的心腹宫女走到她的身边,轻声请示道:“公主,杀不杀?”(画外音:大风,大风!) “只是逗小孩子玩玩罢了,不然这宫里的生活还真是无趣啊。”长公主像猫儿一样伸了个懒腰,慵懒至极,诱人至极,“这个少年还真出乎我的意料,倒像个三四十岁的人一般,很能忍,很能掩饰。” 长公主今日起初当然没有动杀心,但看着范闲步步防备,不露半分破绽,这个将争斗视作游戏的奇妙女子,却是心中渐渐痒了起来,以她在这宫中的地位,以及范闲都能想到的变态心理,如果范闲真的稍一失神,只怕她真会下令杀了他。 她的眼光瞥了一眼隔着重重白纱隐约可见的宫门,唇角泛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心中想着:“在你准备出手前的那刹那,微微偏头,这是什么意思?本宫真好奇,范闲……你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可惜啊可惜。”不知道这个女子是在可惜什么,或许是可惜范闲过几日就要面临的危局? 范闲是玩毒药长大的,所以他发觉长公主是自己平生少见的厉害毒药,是眼下的自己很难对付的角色。出了广信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有些瞌睡的宫女醒儿,冷冷道:“回吧。”然后当先向宜贵嫔的宫殿行去,竟没有走错路。 宫女醒儿此时才发现这位范公子的后背竟已经是汗湿了,淡青色的衫子被浸出一道深色的痕迹,看着很狼狈。 出了皇宫,上了等在广场远端的马车,范闲的面色有些发白,手掌搁在腹间按在腰带里的药丸上,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思虑缜秘还是胆小如鼠。如果长公主真的想杀自己,又怎么会选择在广信宫中? “还好吧?”范若若同情地看着兄长,根本不知道他在广信宫里的对话是怎样的耗费心神,以为他只是四处拜见娘娘,累着了。 范闲微笑着摇摇头,对柳氏转述了那几个宫中娘娘托他转达的问候,便开始催促马车快些回府。柳氏与范若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般着急。 马车驶进了范府旁的侧巷,范闲向柳氏告了声罪,便拉着妹妹微凉的小手,往后园里飞奔而去,不过片刻功夫,就进了书房。 范若若按着不停起伏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哥……做什……么呢?”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十七章 惊闻北国言君事 第二十七章 惊闻北国言君事 范闲不及解释,笑着命令道:“我说,你记。”他此时来不及磨墨,随手拣了只鹅毛笔,蘸了些砚台里剩的墨汁,递给了妹妹,然后紧闭双眼,开始回忆皇宫里面那些复杂的宫院分布和道路走向。 范若若越写脸越白,范闲因为记忆耗神,脸也越来越白,兄妹二人倒变成了两个大白脸。好不容易将皇宫里的路线图画了个七七八八,范若若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出来:“哥哥,你知不知道,这是谋逆的大罪。” 范闲放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话。今天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宫里,既要与那些贵人们说话闲聊,又要记住繁复的道路,最后还和长公主精神交锋了半晌,实在是太过耗损心神,一时缓不过来劲。 庆律他自然熟悉,也知道皇宫是绝对不允许画图的建筑,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想偷偷摸进皇宫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而范闲需要这张图,因为他已经定好了计划,而在这个计划之中,那个夜晚,应该是自己偷偷潜入皇宫去找钥匙。 他可以向林婉儿打探皇宫里的道路,但那样太冒险,而且宫中主子行走的道路,和范闲用心计划的道路又完全是两个概念,即便是五竹告诉自己都不行——像那些假山后的藏身处,花丛中的视盲点,如果不是自己亲身走一道,根本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做出自己非常满意的地图。 范闲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妹妹画的图,发现虽然匆忙,但妹妹的笔法依然一丝不苟,不由高兴地拍了拍妹妹的脑袋。说道:“事情成了,请你去一石居吃海味。” 范若若生气了,一把将地图抢了回来,说道:“还事情成了?什么事情成了!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事情?不行,我要告诉父亲去。” 范闲苦笑了一下,心想帝权不可侵犯这个概念果然深入人心,当然他也明白,妹妹主要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和阖府子弟。如果被人知道自己私画皇宫地图,只怕以范府与皇家地情份,也会惨的非常厉害。 “放心吧,我呆会儿歇歇,马上就把这图背下来,然后烧掉,没有人会知道的。”范闲笑着安慰着妹妹。 范若若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哥,你为什么要画这图?” 范闲叹了一口气。低头严肃望着妹妹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因为皇宫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你要去皇宫偷……?”范若若惊讶地想要尖叫,赶紧掩住自己的嘴。 范闲认真说道:“不错,但不是偷,因为那件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范若若从震惊情绪里摆脱出来,马上回复了平日地冷静与聪慧,判断出了事情的真相,压低了微抖的声音说道:“是不是和……叶姨有关系的?” 范闲笑了笑。说道:“这事须瞒不得你。”很简单的几个字,却饱含了兄妹二人间相知相信的情愫。他接着微笑说道:“不妨事的,你哥哥是什么人?拳打七岁小孩儿,脚踢七旬老翁,站在乱坟岗上吼一声,不服我的站出来,结果硬是没一个人敢吭气,哈哈。” 若若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觉得哥哥这笑话真地很不好笑,依然是忧心忡忡,却知道范闲是个外表漂亮温和,但实际上心神格外坚硬冰冷的人,说也说不动,只好由他去,自己天天在家中祈祷罢了。 “其实我很自私。”范闲看她眉梢的忧愁,忽然平静自省道:“每当有什么我一个人极难承担的事情。我都愿意告诉你。表面是信任,实际上或许只是想找个人分享压力。但却总没有想到。其实这种压力对于你来说,是一种更大的痛苦,至少我还有你可以倾述,你又能像谁说去呢?比如我地母亲是叶家的女主,比如我马上要去皇宫偷东西。” 若若略带一丝愁苦看了他一眼:“信任与压力,两相抵销,我还是欢喜哥哥不瞒着我。” 谈判仍然在进行,重新划界的工作进行的十分艰难,本来在范闲递上去地分析案宗支持下,庆国鸿胪寺具体负责谈判官员异常强硬,有几次都险些逼着北齐使团在文书上画押,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北齐国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北齐的使团一直厚颜无耻甚至是歇斯底理的拖着,似乎是想等待着什么。 这种阴谋的味道,马上被经验丰富的鸿胪寺少卿辛其物嗅了出来。这天下午,一场毫无进展的谈判结束之后,他捧着一个小茶壶,看了范闲一眼,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一路之上都有官员向这两位正副使行礼致意,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清静点儿地方,辛少卿有些疲倦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范大人,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事情有些异常?” 对于此次谈判,范闲虽然抱持着观摩学习加镀金的正确态度,但毕竟从头至尾都在参与,所以也觉得北齐使团的态度变化有些奇怪。但如果说对方新近获得了什么可以倚仗地筹码,那此时也应该摆出来了,断不至于还在谈判桌上迹近无赖般的拖着。 他想了想,忽然眉头皱了起来:“只怕北齐现在正在想办法获得某些筹码,以方便用在谈判桌上。” 辛少卿看着他,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今晚我会入宫面见圣上,请圣上颁旨,令监察院四处协助鸿胪寺工作,不找出北齐方面究竟在想什么,我还真有些不放心。” 范闲靠在栏杆了,眯眼沉思,心想北齐在想获得什么东西呢?毫无道理的,他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监察院设置在北齐的间谍网。想到了那位在北齐已经潜伏了四年的言冰云言公子。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辛少卿和声说道:“我今夜入宫,但毕竟走明面上获取的东西比较少。范副使,此时你不能再藏拙了。” 范闲苦笑,心想对方肯定以为上次的卷宗是父亲地暗中力量帮助获得地,但天知晓,父亲暗中替皇上打理的那些力量,连自己都从来没有接触过。不过想了想。他觉得确实需要去问一下,至少要保证言冰云在北齐方面地安全。 当天夜里,在那个隐秘的小院之中,范闲召来了王启年,对他讲述了自己与辛少卿的担忧。王启年的脸色反应让范闲有些不祥的预兆。 “院里已经有八天没有接到乌鸦的请安了。”王启年地眉头皱的极紧。 “这种消息应该不是你这个层级能知道的。”范闲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也不去问你怎么知道,我只是想通过你提醒一下院里,让北齐那边注意一下安全。” 王启年摇了摇头:“都是单线联系。如果断了,很难再续回来。何况言公子身为北齐密谍总头目,如果他都出了事,再联系也于事无补。” “无论如何,要提醒他注意安全。”范闲的眼里闪过一丝寒色。他不喜欢因为国家的利益而放弃任何一个人,尤其是那位言冰云,身为高官之子,潜伏四年。牺牲良多。如今的范闲早已经将自己视作庆国的一份子,监察院的一份子,自然而然地,对于未曾谋面地言冰云,有一种敬佩。 范闲想另外一件事情,平静地望着王启年:“我有一项任务,不过不能经过院里,我希望可以寻求你的帮助。” 王启年有些糊涂地看着大人。 “不能汇报给陈院长知道。”范闲的语气很平静。但王启年能听出来里面夹杂的寒意。 “是。”这个字出口,王启年就知道自己已经将身家性命,全部押在这个看似温柔,实则心狠手辣的年轻大人身上。至于院里,陈院长只是吩咐自己全部听范大人地,并没有交待别的事情。 当天晚上,不幸的消息终于得到了确认,庆国监察院四处架构在北齐的密谍网络很幸运地保存了绝大部分。但是令所有人意想不到地是。身为密谍头目的言冰云,却在北齐上京的绸缎庄里。被北齐大内高手们生擒! 对于此类事件而言,一般是由下层打开突破口,然后往上追溯,极少出现这种一举抓获谍网最高阶层的事情。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庆国内部高层,有人里通外国。 言冰云被抓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散播开去,那样虽然会对庆国的声望造成一定的打击,但更加不符合北齐的利益,北齐是需要用这样一个头目来换取相应地利益,不仅仅是要打击敌国士气而已。 而对于庆国官场来说,监察院四处主办言若海大人的长公子,四年前就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被朝廷派遣去了北齐。 这几天里,知道这件事情的所有人都没有睡好觉。 鸿胪室最隐秘的房间中,辛少卿闭着双眼,将手中的那张纸递给了范闲。范闲接过来一看,是一幅画,画上是一片薄云缥缈,行于冰原高空之上。这张纸是今天谈判的时候,北齐方面使团里一个不起眼的人物,暗中递到辛少卿的手中,当时那个人脸上地神色,差点儿惹得辛少卿抽出侍卫地剑砍将过去。 画中隐有冰云二字,看来北齐使团也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准备开价。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十八章 污水下的协议 第二十八章 污水下的协议 “果然有内奸!” 范闲与辛少卿同时很八点档地开口,然后同时住嘴。二人都相信本国的北齐密谍头目绝对不是一个会在刑讯下开口的软蛋,既然对方能如此轻易地抓住言冰云,并且知道了他的真实姓名,那很明显,隐藏在庆国朝政之中的某个人,与北齐方面肯定有某种协议。 辛少卿摇摇头:“在这件事情之前,连太子和我都不知道言公子去了北齐。想来朝中有资格知道这件事情的,顶多不超过五个人,如果说他们卖国,傻子都不会相信,卖国总是需要好处的,而事实上,这整个庆国就是陛下让这些人管着,卖国能有什么好处。” 范闲和辛少卿互望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忧愁,因为二人同时想到了件很可怕的事情,万一不是内奸怎么办?万一只是朝中某些大臣用来打击监察院的手段怎么办? 范闲想到当初王启年告诉自己言冰云事情的时候,自己就觉得有些怪异,为什么连他都知道?难道监察院对于自己内部的控制如此有信心?后来才明白,这是陈萍萍通过王启年告诉自己这件事情,但此时依然有些后怕,如果消息是从自己这方走漏出去,自己真是万死难辞。 “会有这么疯狂的人吗?只为了朝政之中的权力之争,就将整个庆国的利益踩在脚下。”辛少卿苦笑着摇摇头。 范闲也摇摇头,想到自己的皇宫之行,心里知道,其实庆国这样的高位疯子还挺多的。他定定神问道:“假设言公子已经被抓,圣上有怎样的安排?” “北齐还是低估了圣上的决心。”辛少卿一想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顿时觉得心里有了底气,说道:“占来地疆土依然是一寸不让。” 范闲诧异道:“那言公子怎么办?” “换!”辛少卿面露阴狠之色:“换俘。圣上主意已定,前次换俘协议全部取消,重新再行拟过,就等着北齐方面送来言公子的信物以确认,然后便会开始新一轮的换俘谈判。” 范闲皱着眉头说道:“北齐满心以为拿着条大鱼,估计不会同意。” 辛少卿寒声道:“这次我们也会多送两个人回北齐。如果北齐还是不愿意的话,三月之后朔冬之时,圣上就会斩北齐俘虏千人首级。送返北齐,大军再起。” “以势压人,倒也算是无奈的招数,就怕北齐方面也来个鱼死网破,双方共有三千名俘虏,杀来杀去,总是无用。”范闲的手轻轻一拍书案,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怪怪的念头。“准备加入换俘的两个人是谁?能够让北齐同意吗?” “一个是已经被关了二十年地肖恩。”辛少卿温和看着他,知道这个年青人不知道肖恩的名头。 “这个人是当年北魏的密谍头目,二次北伐之前,监察院陈院长与费大人亲率黑骑,奇突一千里。在肖恩儿子婚礼之上生擒了他。他被咱们抓住之后,北魏谍网群龙无首,顿成一盘散沙,陛下亲征之时。才能势如破竹,生生将一个庞大的帝国打成如今的孱弱模样。后来论功之时,监察院就因此事论了个首功,而当时我们这些年青士子都认为,如果肖恩不是胆子大到离开北齐上京如此远去参加儿子婚礼,朝廷一定没办法捉住他,那后来的战事也就不可能如此顺利了。” 听着这些数十年前的过往,范闲感叹无语。又听着辛少卿后一句话。 “当然,肖恩胆子大敢离开上京。陈院长胆子更大,居然敢深入敌境八百里,虽然付出了一双腿的代价,但毕竟捉住了肖恩。在那之前,北魏地肖恩,南庆的陈萍萍,被世人称为最可怕的黑暗大臣。肖恩被陈院长生擒之后。自然就再没有人敢和陈院长相提并论了。” 范闲听的心神向往,原来那个老跛子的腿竟是那次断地。想不到陈萍萍当年还有如此神勇的一面。 “拿肖恩去换言冰云。”他想了想,纯粹从理智出发判断道:“似乎我们亏了。” “昨天夜里,几位大臣也这么认为。”辛少卿微笑看着他,“不过陛下和陈院长不这么看,肖恩毕竟已经是七十的人,而且一旦在陈院长手中败过,自然不可能再重复当年光彩。言公子忍辱负重,潜伏敌国四年,功勋不授自现,拿一个老头子去换庆国的未来,这有何不可?” 范闲连连点头,好奇问道:“难道还怕北齐不愿意,又加了谁?” “那个女子是北齐往日就提地要求,所以圣上干脆一并准了。”辛少卿看着范闲,忽然笑了起来,“听说北齐皇帝很喜欢那个女子,看来日后范大人已经抢先给北齐的年青皇帝戴了顶绿帽。” 范闲的脸色有些精彩,讷讷道:“难道是司理理?” 谈判总是分成两个部分在进行,表面上庆国的朝臣与北齐的使团在谈判桌上字斟句酌,对于每一个称呼,每一个用字都表现出了某种病态的执着,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国朝的脸面,不会在最后的国书上弱了几分。所以每天鸿胪寺里总是吵闹个不停,拍桌子地,踩椅子的,哪像两个国家在谈判,纯粹是菜市场里泼妇在互骂。 而另一部分的谈判,却显得冷酷直接许多,这里的谈判没有鸿胪寺官员的存在,北齐方面也不是使团的头脸人物,却是隐藏在暗中,真正能说话的实权人物。 监察院四处大人言若海,放在官员如走狗游鲫的京都里,也是位赫赫有名地高层人物,他冷冷地在换俘秘密协议上签了字,再没有看文书一眼。 协议上面有他亲生儿子地名字。本来这次谈判他可以请辞,但他坚持要来,要来看看。 北齐那个不起眼的官员笑吟吟地画押,看着言若海轻声说道:“言大人放心,贵公子在本国过地很顺心。” 言若海面无表情说道:“我今日本想看看北面地同仁究竟是如何高明,竟能抓住我从小教大的小兔崽子,但看见你这个蠢货,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位官员没有勃然大怒。只是阴冷反驳道:“言大人,言辞不要太过,你可要知道,贵公子现在还在我们手上。如果我们是蠢货,那贵公子又算什么?您又算什么?” 言若海冷笑两声,起身向门外走去,说道:“问题就在于,我儿子可不是被你们抓住的。” 走出门外。坐在轮椅上的陈萍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在这个位子上久了,已经不如当年能忍。” “我能忍许多,但我不能忍从背后射来的冷箭。”看得出来,言若海言语间很尊重自己的上司。推着陈萍萍的轮椅,缓缓向安静处走去。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朝廷里面,想你我死的人不知凡几,今次我们可以拿肖恩去换冰云。下次我手里可没有肖恩这种人了。” 言若海应道:“没有下次。” “要抓紧把那个人找出来。”陈萍萍说道:“这次皇上站在我们一边,是因为他清楚,肯定是哪位贵人想教训一下我们。但是我不喜欢这种被人挑弄地感觉。” “是,院长。”言若海知道自己的老上司会想办法处理这件事情,所以并不如何着急,“虽然换俘也不见得顺利,但只要冰云不死,也算是对年青人的一次磨炼。未尝不是好事。” “有道理,所以我也决定让个年青人去磨炼磨炼,也不需要太久,几个月的时间就好。” “几个月?是不是这次回使北齐的事情?” “不错,而且还要把言冰云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希望他能处理好。” “是谁?” “走之前,我会让你们八大处都见一见他的。” 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在庆国付出了相当大的筹码之后。双方拟定了换俘以及暗中的交换暗探协议。皆大欢喜,庆国得了面子和土地。北齐得了面子与肖恩还有皇帝喜欢地女人。 只有东夷城的使团老老实实地呆在院子里,众人似乎都快将他给忘了。庆国朝廷也是在故意冷淡对方,以便靠着苍山脚下之事,敲诈出更多的金钱来,东夷城乃是天下巨商汇集之处,早在庆国朝廷开放南方港口之前,就开始与洋夷通商,虽然武力只有四顾剑一剑擎天,财力却是取之不竭。 三天后,就是庆国皇帝陛下殿宴两国使臣之日,范闲身为谈判副使,自然是要去宫中赴宴,那将会是他的第二次入宫,也是他计划中的那一夜。 他在自己地房间里细心准备着一切,只是眼光偶尔会瞥过床下露出一角的黑色皮箱。这几日的公事中,他更深切地看到了一些东西,庆国看似庞大强盛,不可一世,但朝廷里面囿于某些贵人不可告人的想法,依然会有那么多地污垢与黑水。 帝王家无情,却不见得是对皇族成员无情,更多的是对这天下臣民。范闲很清楚,就算陛下知道是谁想对付自己的特务机构,也不会真的痛下杀手,因为那些人有可能是他的妻子,他的妹妹,他的儿子,甚至是他的母亲。 “做一个纯粹地为自己考虑的人。”这是范闲来到这个世界后,无数次提醒自己的事情。他的眼光渐渐冷酷起来,将细长的匕首藏好,将浸好毒的三根细针小心翼翼地插入头发之中。 第三卷苍山雪 第二十九章 夜宴(求月票) 第二十九章 夜宴 三日之后,礼乐大作,大红灯笼高高挂,下方宾客往来络驿不绝,好一个煌煌盛世景象。北齐使团与东夷来客在庆国主宾的欢迎下,满脸笑容,沿着长长的通道,走入了庆国最庄严的皇宫之中,看着三方表情,似乎这天下太平异常,前些日子的战争与刺杀,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宴席的地点安排在皇宫的外城祈年殿中。 在平几前来回端上食盘与酒浆的宫女们长的非常漂亮,范闲挑着眉尾,满脸带笑望着她们在宏大的宫殿里忙来忙去。这些宫女们发现年轻英俊的范公子对自己投注了一些不一样的目光,不免会有些羞涩,淡淡胭红变得愈发红润了,时不时偷偷瞄他一眼。 殿前名士云集,却鸦雀无声,庆国这方主宾有许多是范闲都未曾见过的各部主管和一些王公贵族,只有陈院长与宰相大人同时称病未来。对面坐着的是北齐使团与东夷城使团。 范闲虽然位卑官低,但由于身兼副使之职,所以被安排在中间的案几下坐着,身旁都是些上了年纪的高官,不免有些不自在。正此时却听着旁边老者微笑说道:“赐宴规矩多,不过陛下向来随和,范公子不要紧张。” 这位老人是礼部侍郎张子乾,范闲因为与礼部尚书郭家有不可解的仇怨,所以有些暗中警惕这人,但听对方说话,似乎并无恶意,不由惭然一笑道:“小子向居乡野,哪里见过这等排场,若有什么失仪的地方,还望老大人指点一二。” 张子乾捋捋颌下长须,微笑道:“任少卿今日朝会上。极言范公子此次谈判中出力极大,当此之际,朝中无人会对你如何,只是要小心对面那些人。” 二人的目光往对面望去,只见北齐使团的长宁侯正百无聊赖地等着,而最头前的一桌却依然是空着在,想来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庄墨韩大家。而在东夷使团的首席,却坐着一位中年大汉。这大汉腰畔长剑未下,范闲不由皱眉道:“为什么他能持剑入宫。” “陛下亲准。四顾剑门下,向来剑不离身,这是特例。”张子乾像给自家晚辈解释一般,细细说道。 “他就是四顾剑首徒云之澜?”范闲倒吸一口冷气,双眼微眯,顿时感觉到那系剑大汉身上自然流露出地一股厉杀之意。 这些天,庆国朝廷刻意冷落东夷使团。看来这位九品剑法大师云之澜,心情并不怎么好,即便坐在庆国宫殿上,整个人依然是冷冰冰的。 范闲正看着云之澜如剑一般的双眉,极巧地是云之澜也向他望了过来。 两道目光像闪电一般在宫廷的空气中劈到了一处。 片刻之后。范闲示弱般低下头,轻轻咳了两声,对方目光里的剑意太浓。 这一对望,顿时让殿中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方。大家都知道。范闲在牛栏街杀了四顾剑门下两位女徒,而东夷城此前来贡,就是为了收拾那件事情的首尾。但依照大多数人的看法,只怕这位剑法大师云之澜,是不介意将范闲斩于剑下的。 好在如今东宫太子也通过谈判人事安排一事,向范闲释放了一些善意,所以如今朝廷之上,不论哪个派系。都不敢因为此事,而对范闲感到幸灾乐祸。外敌当前,所以庆国这方不论哪部主官,还有军中人士,都狠狠地瞪向东夷城首剑云之澜,整个宫殿里地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范闲面无表情,低头调息着体内的真气。时刻准备着。 就在这个时候。殿侧一方传来隐隐琴瑟之声,宫乐庄严中。有太监高声嘶喊:“陛下驾到。”整个天下最有权力的人,庆国唯一的主人,皇帝陛下携着皇后,缓缓从侧方走了过来,满脸温和笑容地站到龙椅之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前的群臣恭敬跪下行礼,使团来宾躬身行礼,原本残留在殿内的那一丝紧张,全部被一种莫名庄严肃穆的感觉所取代了。 皇帝陛下高高在上,皇后在旁相伴,太子在父母下方两个台阶也有个独一无二的座位。这种场合,其它地皇子一般是不会来的。皇帝的眼光在下方群臣身上一扫而过,温和说道:“平身吧。” 行礼而起,赐宴正式开始。首先是北齐使团大臣出列,例行的一番歌功颂德,宣扬了一番两国间的传统友谊,便退了回去。又是东夷城云之澜出列,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话,也退了回去。 皇后微微一笑,低声在陛下耳边说道:“这个东夷城地人物,倒是傲气的很。”天子国母高坐在上,他们之间的说话,根本不虞会有旁人听见,所以说话倒是直接。 陛下亦是温和一笑道:“四顾剑的首徒,若连丝傲气都没有,只怕进朕这屋子,握剑地勇气都会没有。” 早有宫女将热菜新浆换上,群臣埋头进食,不敢说话。陛下没有开口,自然是一片安静。 范闲有些不适应地低着头,眼光却极不易为人察觉地瞄着对面,先前还是空无一人的首席之上,已经坐上了一个人,那人面容苍老,一双眸子却是清明有神,额上皱纹里似乎都夹杂着无数的智慧,一身白色士袍如云般将他并不高大的身躯护在正中,不问而知,这位就是北齐大家庄墨韩了。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落座的,范闲分析着,应该是皇帝陛下来的时候,他同时进来。看来传言不误,这位庄墨韩极得太后赏识,说不定先前就一直是呆在皇宫里。 当范闲偷瞄对方的时候,却不知道高高在上的那对夫妇也在瞄着自己。皇后浅饮一口酒。眼光示意了一下范闲所坐地方位,轻声道:“那个年轻人就是范闲,晨郡主将来的驸马。” 陛下微微一笑说道:“看上去生地倒是好看,在京中也有些诗名,今日朝上,辛其物与任少安这两位少卿同时称赞他的才能,朕倒真有些好奇,为何太子舍人与宰相门生。都对他如此亲善。” 皇后的笑容有些勉强:“也许太子明白了人缘臣缘?再说……他毕竟马上就是宰相大人的女婿。” “噢,人缘?”陛下似笑非笑,也没有看皇后,反而看着下方自己的儿子,“看来朕这儿子也知道人缘的重要性了。” 虽然听出一丝不满意,但皇后依然感觉到陛下今天心情不错,对于太子也不像往日那般只愿意呵斥,难道有些正面地评价。不由高兴说道:“承乾渐渐长大,总是会懂些事情地。” 皇帝陛下一笑无语。 宴过片刻,范闲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原因,不停地喝着酒。这些酒浆顶多算黄酒一类,度数不高。喝着酸酸甜甜,范闲没觉得如何,但在旁边诸官地眼中,这少年喝酒地模样。着实有些动物凶猛,就连礼部侍郎张子乾都忍不住提醒道:“范大人,不要喝多了,万一殿前失仪,那可是大罪。” 听到范大人三个字,知道对方是在提醒自己,这里并不是流晶河上,而是在庄严深宫之中。自己的身份也不是酒客,而是个臣子。范闲心头微笑,却是真气逆运,将酒意逼至脸上,眼眸里顿时多了一丝迷离之意,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敢瞒老大人,小侄实在是紧张,还不如赶紧饮些酒。也好放松一些。” 张子乾看着他醉态初显。似乎听不清自己说话,只好摇头苦笑道:“宰相大人称病不来。你那父亲偏生也不来,却将你这小子交给我管,如果真喝的烂醉如泥,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对面北齐使团这些天,可着实被鸿胪寺的那些外交官员们为难惨了,此时见到范闲模样,不由相视一眼,心中拿定了主意。这些天虽然范闲身为副使,一直沉默不语,但使团众人却是深为厌恶那张漂亮脸上时刻流露出来的蔫坏,北齐在庆国京都依然有不少探子,当然知道,庆国鸿胪寺此次之所以如此厉害,全是因为这个叫范闲的副使在背后出的坏主意,至于出地什么坏主意,却没有人知道。 如今两国谈判已成,双方皇族已经画押,肯定是无法再反悔了,北齐使团心里却依然有着大疙瘩。看着范闲醉态,长宁侯阴险一笑,站起身来,对着高处恭敬行礼道:“陛下,这些日子双方谈判辛苦,贵国鸿胪寺众属也是辛苦,不知外臣可否敬诸位鸿胪寺官员一杯,以证两国情谊。” 长宁侯发话之时,东夷城使团坐在他们旁边,自然也将范闲的醉态看在眼里,知道北齐人想做什么,只是冷眼旁观着,却没有凑热闹。 龙椅太高,皇帝陛下与皇后似乎没有看清楚场间的暗流,也自然不会注意到范闲,呵呵一笑允了。太子也凑趣道:“长宁侯自然是要尽兴才行,所谓场上对手,场下也是朋友……当然,酒桌之上,就只是对手了。” 太子其实只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谈吐,但这谈吐实在一般,而且他不清楚事情将会如何发展,倒是愁坏了坐在下方的鸿胪寺众官,这些天地谈判里,大家早已经把范副使当作了自己人,怎么能让北齐人将范副使灌醉,但是双方坐的远,根本没法子帮忙去。 范闲微笑与北齐使团饮着酒,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最近几天,长公主管理的那些商会开始对澹泊书局下手了,提纸价压书价,简简单单的两手,就让范思辙和七叶掌柜非常郁闷,但他知道,对方真正地手段应该在后面。而他今天的手段,正好需要酒浆的帮助。 不醉酒难,装醉酒更难,这是范闲第一次宫廷赐宴时最强烈的感觉。北齐那边也不行了,八个使臣倒了六个。最后连长宁侯都不再顾着自己身份,结果壮勇牺牲,半挂在范闲的胳膊上。 直到此时,一直与皇后和庄墨韩大家轻声交谈的皇帝陛下,唇角微绽笑道:“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那位庄墨韩一直沉默着,只是偶尔在庆国皇帝陛下发问地时候才会轻声回答几句,摆足了一代名士的派头。此时顺着陛下地眼光望去。似乎也才刚刚发现那边嘈杂,看着那个正抱着北齐长宁侯灌酒的漂亮年轻人,好奇问道:“那位年轻的大人,就是诗家范公子?” 这位名噪天下的文学大家,似乎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传说中只凭三首诗,便成功赢得诗名的少年才子,竟然是个好酒狂徒。 皇帝陛下似乎也有些微微恼怒。提高了声音喊道:“范闲。” 整个宫殿里地人,其实大半个耳朵都在仔细听着龙椅上的动静,生怕有一时不查。所以当皇帝陛下发话之后,偌大一座宫殿顿时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除了那个叫范闲地年轻大人。依然在不停地嚷着:“饮胜!饮胜!” 那似乎是南方地某种说法,看来小范大人真的喝多了。 “范闲!”看见那小子喝醉了,太子也忍不住压着怒意喝斥了一声,毕竟任范闲为副使是东宫地建议。也正因为此事,范闲今日才有入宫的资格,范闲丢脸,在太子的心里,自己也不怎么光彩。 似乎察觉到宫殿里地气氛有些安静的怪异,范闲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光有些迷乱地四处扫了一扫,但漂亮的脸上却透着一份酒后的洒脱狂意。 “谁喊我呢?” 朝中凡是与范家宰相家交好的大臣们。听见这小子地回应,都恨不得马上把他嘴巴堵上,然后塞进马车,赶紧扔回范府去。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听见这声只有在酒楼上才有的应答后,却似乎并不怎么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是朕在喊你。” 听见朕在这一个字,不论是真醉还是装醉地人都要醒过来。范闲也不例外。手臂一松,赶紧躬身行礼:“臣……臣罪该万死。臣……喝多了。” 他这一松手臂,一直被他扼着的北齐长宁侯醉醺醺的就瘫软了下来,叭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庆国官员见敌国谈判长官摔的如此狼狈,唇角泛起微笑,十分得意。北齐使团唯一没有喝醉的两个使臣,赶紧将长宁侯扶回座位,自有宫女体贴送上醒酒汤。 皇帝陛下斥道:“朕当然知道你喝多了,不然定要治你个殿前失仪之罪。” 范闲勉力保持着躬身的姿式,苦笑着分辩道:“臣不敢自辩,不过有客远来,不亦乐乎,不将北齐的这些大人们陪好,臣身为接待副使,不免是职司没有完成好。” “瞧瞧。”陛下侧身对皇后说道:“这还是不敢自辩,若他自辩,只怕还会说……是朕让他喝地,与他无尤。” 皇后知道陛下一向最疼爱晨郡主那丫头,不知道他是不是爱屋及乌,微微一笑,既不为范闲说好话,自然也不会傻到出言斥责。 “范闲。”这是皇帝陛下第三次在殿上唤出他的名字,众官竖耳听着,内心深处却品咂出来了别的味道,看来范家与皇室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只听陛下淡淡说道:“你范家与朕的情份不一般,在朕眼中,你也只是个晚辈罢了,且不论君臣,当朕说话之时,你还是得把你那张利嘴给闭着!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在酒楼上那番胡诌言语,小小年纪,真以为嘴皮子利索些,便将这天下之人不瞧在眼里。” 明是贬斥,暗中却是呵护有回,群臣群使哪有傻瓜,会听不明白。 果不其然,只听得陛下轻声说道:“值此夏末明夜,君臣融洽,邦谊永固,范闲你向有诗名,不若作诗一首,以志其事。” 群臣纷纷附和。知道陛下是给范家一个颜面,看来陛下灵机一动,想借今日廷宴之机,让诸臣知晓,这范氏子,这位八品协律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陛下是要给范氏子一个出头的大好机会,只是小范大人此时喝的半醉。恐怖会浪费这个机会,真是可惜。 范闲酒意上涌,确实有些迷糊,但这番殿前对话却是听地清清楚楚,自嘲一笑,对着龙椅方位一拜道:“陛下,下臣只会些酸腐句子,哪里敢在一代大家庄墨韩老先生面前献丑。” 此言一出。群臣目光都望向了庄墨韩,这才明白陛下地意思,绝对不仅仅是给范氏子一个露脸的机会而已,而是借此机会,要向天下诸国万民证明。论武,庆国举世无双,论文,庆国也有足以匹敌庄墨韩地才子! 范闲“万里悲秋常作客”的名头。在京都里早已响了数月,只是后来他坚不作诗,才渐渐淡了。诸臣听他一句话便把事情推到庄墨韩那里,还以为他与陛下早就暗中有个计划,要打击一下北齐文坛大家的气焰。 其实范闲也只是猜的,前世的经验并不足以让他能猜忖帝王之心,但是看庆国近来文风之盛,想来这位陛下一直不甘心战场之上无一合之敌。文场之上却始终被北齐人视作南蛮。 这庄墨韩来国之后,出入宫禁,虽然是太后及诸位娘娘敬其文名,但是只怕陛下的心里会很不舒服。偏生庆国并无文章大家,于是乎自己这个文抄公,便被很无辜地推上了擂台。 范闲知道自己没有猜错陛下的意思,因为隔着老远,他强悍的目力依然能够看清楚。陛下地双眼渐渐眯了起来。目光幽深里透着一丝欣赏。 这欣赏,自然是欣赏小范大人深明朕心。同时也是警告,作首好诗出来,莫在庄墨韩面前丢了庆国的脸面。 “不若你作一首,让庄墨韩先生品评一番,若不佳,可是以罚酒的。”皇后微笑说道,她也清楚自己身旁男人的想法,提前布了后手。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范闲回到席间,不顾醉意已浓,又倾一杯,让微酸酒浆在口中品咂一番,眉头紧锁。 众臣皆知范公子急才,所以暗中替他数着数。大约数到十五的时候,范闲双眼里清光微现,满脸微笑,双唇微启,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如同范闲每次丢诗打人一般,此诗一出,满堂俱静。 此乃曹公当年大作,范闲删了几句,抛将出来,值此殿堂之上,天下归心正好契合陛下心思,最妙的是周公吐脯一典,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也存在,而且此周公却不是抱皇帝之徒,而是实实在在做了皇帝,故而范闲敢于堂堂皇皇地写了出来。 许久之后,宏大的宫殿之中,群臣才齐声喝彩:“好诗!” 皇帝陛下面露满意之色,转首望向庄墨韩,轻声道:“不知庄先生以为此诗如何。” 庄墨韩面色不变,他这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种场面,也不知品评过多少次诗词,之所以能得天下士民敬重,就连殿下这些庆国官员,有不少都是读他的文章入仕,所依持地,就是他的德行与他的眼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自身宏博的学问。 “好诗。”庄墨韩轻声说道,举筷挟了一粒花生米吃了,“果然好诗,虽意有中断,但胜在其质,诗者,意为先,质为重,范公子此诗意足质实,确实好诗。想不到南庆如今也能出人才了。” 范闲微微一笑,他对这位文坛大家没有什么特别地感觉,只是不喜欢对方的作派,浅浅一礼后便往自己的席上归去,只是脚下有些踉跄。 廷上诸官还在窃窃私语小范大人先前的诗句。如果一般而言,文事到此便算罢了,但今天殿间地气氛似乎有些怪异,一个人冷冷说道: “庄先生先前言道南庆,本就有些不妥,先生文章大家,世人皆知。在这诗词一道上,却不见得有范公子水平高,何必妄自点评。本朝文士众多,范公子自属佼佼者,且不说今日十五数内成诗,单提那首万里悲秋常作客。臣实在不知,这北齐国内,又有哪位才子可以写出?” 这话说的非常不妥,尤其是在国之盛宴之上,显得异常无礼。庆国皇帝没有想到寻常文事竟然到了这一步。陛下的眼眉间渐渐皱了,不知道是哪位大臣如此无礼,但这人毕竟是在为本朝不平,却也无法降罪。 范闲停住了回席的脚步,略带歉疚地向庄墨韩行了一礼,表示自己并无不恭之意。庄墨韩咳了两声,有些困难地在太后指给他的小太监搀扶下站起身来,平静地望着范闲:“范公子诗名早已传至大齐上京,那首万里悲秋常作客,老夫倒也时常吟诵。” 范闲忽然从这位文学大家的眼中看到一丝怜惜,一丝将后路斩断的绝然。范闲忽然心中大动,感觉到某种自己一直没有察觉的危险,正慢慢向自己靠近了过来。他酒意渐上,却依然猛地回头,在殿上酒席后面,找到了那张挑起战事地脸来。 郭保坤。 被自己打了一拳的郭保坤,太子近人郭保坤,宫中编纂郭保坤,今日也有资格坐于席上。但很明显他的这番说话,事先太子并不知情。所以太子和范闲一眼,都眯着眼睛,看着郭保坤那张隐有得意之色的面容,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范闲感觉到了危险,微微笑着。 此时听得庄墨韩又咳了两声,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礼后轻声说道:“老夫身属大齐,心却在天下文字之中,本不愿伤了两国间情谊,但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陛下的脸色也渐渐平静起来,从容道:“庄先生但讲无妨。”便在陛下说话的同时,皇后也端起了酒杯,张嘴欲言,复又收回。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宫殿之上无比安静,不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文学大家,会说出怎样惊人的话来。 “这诗前四句是极好地。”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十章 千古风流(求月票) 第三十章 千古风流 听着末一句,群臣大感不解,这首诗自春时出现在京中,早已传遍天下,除了大江的大字有些读着不舒服之外,众多诗家向来以为此诗全无一丝可挑之处,但精华却在后四句,不知道庄墨韩为何反而言之。 只听庄墨韩冷冷说道:“之所以说前四句是好的,不是因为后四句不佳,而是因为……这后四句,不是范公子写的!”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哗然,然后马上变成死一般的寂静,没有谁开口说话。 范闲假意愕然,却明白了许多事情,倒是平静了下来,酒醉后的身子斜斜倚在几上,满脸微笑看着庄墨韩。 几个月之前,林婉儿就说过,宫中有人说自己这诗是抄的,当时自己并不在意,但没料到却是今日爆发。郭保坤挑起此事,显然是得了某位贵人的授意。 自己入京之后,唯一可以拿得出手,便是所谓文字上的名声,若她将自己的名声全部毁了,在这样一个极重文章德行的世界里,自己只有主动退婚的份。 范闲听庄墨韩念了前四句后便心下大安,看庄大家依然不知大江是长江,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如果想指证自己抄袭,庄墨韩只有靠自己的学问与清名压人,仅此则已。 只是不知道,长公主是怎样说动一向名声极佳的庄墨韩,千里迢迢来做小人的。 许久之后。 陛下的眉头皱了起来,要知道抄袭一说,可是极严重地指责,如果庄墨韩没有什么凭仗,断不敢在庆国的皇宫里如此说三道四。 “空口无凭。”一直坐在范闲身边的礼部侍郎张子乾微笑说道:“庄墨韩先生一代大家,学生少时也常捧着先生所注经书研习。天下间,自然无人敢怀疑先生说话。但是事涉抄袭,或许先生是受了小人蒙敝。” 他看了一眼自己上司的公子郭保坤,并不如何忌惮表露自己所说小人是谁。 庄墨韩抬起头来,满是智慧神彩地双眼里,飘出一丝复杂的情绪:“这诗后四句,乃是家师当年游于亭州所作,因为是家师遗作。故而老夫一直珍藏于心头数十年,却不知范公子是何处机缘巧合得了这辞句。本来埋尘之珠能够重见天日,老夫亦觉不错。只是范公子借此邀名,倒为老夫不取,士子首重修心修德,文章辞句本属末道。老夫爱才如命,不愿轻率点破此事,本意来庆国一观公子为人。不料范公子竟是不知悔改,反而更胜。” 范闲险些失笑,心想无耻啊无耻,但旁人却笑不出来,殿前的气氛早已变得十分压抑。如果此事是真的,不要说范闲今后再无脸面入官场上文坛,就连整个庆国朝廷的颜面都会丢个精光。 天下士子皆重庄墨韩一生品行道德文章,根本生不起怀疑之心。更何况庄墨韩说是自己家师所作,以天下士人尊师重道之心,等于是在拿老师的人品为证,谁还敢去怀疑? 众官在心里深处已经认定范闲这诗是抄的,望向他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和厌恶,但是总不能由着这种事情变成事实,毕竟事涉庆国朝野颜面,所以皇帝陛下冷冷看了一下文渊阁大学士舒芜。一阵尴尬之后,舒大学士为难站了起来,先向庄墨韩行了一礼:“见过老师。” 这位舒大学士尝游学于北齐,受教于庄墨韩门下,故而以师生之礼相见。他此时早就信了庄墨韩所言,范闲那首诗是抄地,但在陛下严厉目光之下,却不得不站起来替范闲说话:“老师。范公子向有诗才。便说先前这首短歌行,亦是精采至极。若说他来抄袭,实在很难令人相信,而且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 这时庄墨韩也已经坐了下来,又咳了两声,温和说道:“舒芜,莫非你是怀疑老夫是在盗用先师之名。” 舒大学士大汗淋漓,连道不敢,再也顾不得皇帝陛下的阴冷眼光,老老实实地退了回去。此时若再有人置疑,便等若是在说庄墨韩乃是无师无父的无耻之徒,谁也不敢担这个名声。 但皇帝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他不是淑贵妃,也不是太后,他根本就不喜欢这个庄墨韩,所以冷冷说道:“庆国首重律法,与北齐那般孱弱模样倒有些区别,庄先生若要指人以罪,便需有些证据才是。” 众臣都听得出来陛下怒了,万一庄墨韩真的指实了范闲抄袭,只怕范闲很难再有出头之日。 庄墨韩微微一笑,让身后随从取出一幅纸来,说道:“这便是家师手书,若有方家来看,自然知道年代。”他望着范闲,同情说道:“范公子本有诗才,奈何画虎之意太浓,却不知诗乃心声,这首诗后四字如何如何,以范公子之经历,又如何写的出来?” 殿内此时只闻得庄墨韩略显苍老,而又无比稳定的解诗之声:“万里悲秋,何其凉然?百年多病,正是先师风烛残年之时独自登高,那滔滔江水,满目苍凉……范公子年岁尚小,不知这百年多病何解?” 庄墨韩越说,众人愈发觉得这样一首诗,断断然不可能是位年轻人写的出来。又听着庄墨韩地声音再次悠悠响起:“繁霜鬓乃是华发丛生,范公子一头乌发潇洒,未免强说愁了些。” 庄墨韩最后轻声说道:“至于这末一句潦倒新停浊酒杯,先不论范公子家世光鲜,有何潦倒可言,但说新停浊酒杯五字,只怕范公子也不明白先师为何如此说法吧。”他看着范闲,眉宇间似乎都有些不忍心,“先师晚年得了肺病。所以不能饮酒,故而用了新停二字。” 此言一出,庆国诸臣终于泄了气,那幅纸根本不需要了,只说这些无法解释的问题,范闲抄袭的罪名就是极难逃脱。。 便在此时,忽然安静的宫殿里响起一阵掌声! 一直似乎伏案而醉的范闲忽然长身而起,微笑看着庄墨韩。缓缓放下手掌,心里确实多出一分佩服,这位庄先生地老师是谁,自然没人知道,但是对方竟然能从这首诗里,推断出当年老杜身周之景,身患之疾,真真配得上当世文学第一大家的称号。 不过范闲知道对方今日是陷害自己。那幅纸只怕也早做过处理,故而不能佩服到底,清逸脱尘地脸上多出了一丝狂狷之意,醉笑说道:“庄先生今日竟是连令师的脸面都不要了,真不知道是何事让先生不顾往日清名。” 旁人以为他是被揭穿之后患了失心疯。说话已经渐趋不堪,都皱起了眉头。皇后轻声吩咐身边地人去喊侍卫进来,免得范公子做出什么耸动之事,不料皇帝陛下却是冷冷一挥手。让诸人听着范闲说话。 范闲踉跄而出,眼中尽是好笑讥屑神色,高声喝道:“酒来!” 后方宫女见他癫狂神色不敢上前,有大臣却一直为范闲觉着不平,从后方抱过个约摸两斤左右的酒坛,送到范闲的身前。 “谢了!”范闲哈哈一笑,一把拍碎酒壶封泥,举壶而饮。如鲸吸长海般,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壶中酒浆倾入腹中,一个酒嗝之后,酒意大作,他今日本就喝的极多,此时急酒一催,更是面色红润,双眸晶莹润泽。身子却是摇晃不停。 他像跳舞一般踉跄走到首席。指着庄墨韩的鼻子说道:“这位大家,您果真坚持这般说法?” 庄墨韩嗅着扑面而来的酒味。微微皱眉说道:“公子有悔悟之心便好,何必如此自伤。” 范闲看着他地双眼,微微笑着,口齿似乎有些不清:“凡事有因方有果,庄先生指我抄袭先师这四句,不知我为何要抄?难道凭先前那首短歌行,晚生便不能赢得这生前身后名?” 生前身后名五字极好,便连庄墨韩也有些动容,他心系某处紧要事,迫不得已之下,今日大碍平生清明,刻意构陷面前这少年,已是不忍,缓缓将头移开,淡淡道:“或许范公子此诗也是抄的。” “抄地谁的?莫非我作首诗,便是抄的?莫非庄先生门生满天下,诗文四海知,便有资格认定晚生抄袭?” 看庄墨韩手指轻轻叩响桌上那幅卷轴,范闲冷笑道:“庄大家,这种伎俩糊弄孩子还可以,你说我是抄的令师之诗,我倒奇怪,为何我还没有写之前,这诗便从来没有现于人世?” 庄墨韩似乎不想与他多做口舌之争,倒是范闲轻声细语说道:“先生说到,晚生头未白,故不能言鬓霜,身体无恙,故不能百年多病……然而先生不知,晚生平生最喜胡闹事,拟把今生再从头,你不知我之过往,便冤我害我,何其无趣。” 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还是难得有机会发泄一下郁积了许久的郁闷,范闲那张清逸脱尘地脸上陡然间多出几分癫狂神色。 “诗乃心声。”庄墨韩望着他温和说道:“范小友并无此过往,又如何能写出这首诗来?” “诗乃文道。”范闲望着他冷冷说道:“这诗词之道,总是讲究天才的,或许我地诗是强说愁,但谁说没有经历过地事,就不能化作自己的诗意?” 他这话极其狂妄,竟是将自己比作了天才,所以借此证明先前庄墨韩地诗论推断,全部不存在! 听到此处,庄墨韩的双眉微微一皱,苦笑说道:“难道范公子竟能随时随地写出与自己遭逢全然无关的妙辞?”这位大家自是不信,就算是诗中天才,也断没有如此本领。 见对方落入自己算中,范闲微微一笑,毫无礼数地从对方桌上取过酒壶饮了一口,静静地望着他,眼中的醉意却渐趋浓烈。忽然将青袖一挥,连喝三声: “纸来!” “墨来!” “人来!” 醉人三声喝,殿中众人不解何意,只有皇帝陛下依然冷静地吩咐宫女按照范闲地吩咐,一会儿功夫就准备好了这些,殿前空出一大片空场子,只有一几一砚一人,孤独而骄傲地站立在正中。 范闲有些站不稳了。勉强对陛下一礼道:“借陛下执笔太监一用。” 皇帝虽不解何意,但仍然微微沉颌允了。一名执笔太监走到桌旁坐下,铺好白纸,研好笔墨。不料范闲强忍酒意,摇头说道:“一个不够。” “范闲,你在胡闹什么?”离他颇近的太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但皇帝依然是满脸平静允了他的请求,眼光里却渐渐透出笑意来,似乎猜到了马上要发生什么事情。 范闲微笑看了庄墨韩一眼。眼中醉意更胜,对身边正执笔以待的三名太监说道。“我念,你们写,若写的慢了,没有抄下。我可不会写第二遍。” 这三名太监无来由地紧张起来。很多人都在猜测范闲准备做什么,他如何能够让世人在庄墨韩与他之间,相信自己才是真正地一代诗家。此时入夜不久,夏末夜风并不如何清凉。但场间的气氛却有些类似于战场之上鼓声渐起。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毫无征兆,毫无酝酿,范闲脱口而出一段,尽是白居易所作,不一会儿功夫。便有了十几首。他站在书几之旁,眼神望着宫殿外的夜色,不停吟诵着自己这奇怪大脑里能记住地所有名诗,几名太监挥笔疾书,却都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众人默然,细品。 面对着源源不绝的阴谋与算计,强大的压力之下,他此时终于爆发了出来。癫狂之下。只顾着将脑中所记之诗朗朗诵出,既不在乎太监记住了没有。也不在乎旁人听明白了没有。那些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经由他地薄薄双唇,在这庆国的宫殿里不断回响着。 庄墨韩的眼神渐渐起了一些很奇妙地变化。 而一开始只是纯粹看热闹地诸位臣子,此时终于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来,这些诗他们一首也没有听过,但确确实实是极妙的句子,难道……都是范公子所作?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白乐天在饮酒。 “君不见……”接下来轮到太白饮酒。 “对影成三人……”这是太白依然在饮酒。 “但使主人能醉客……”还还是太白在饮酒。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是太白酒已经喝多了。 殿中地人们再也顾得君前失仪之罪,渐渐围坐在了范闲的身边,听着他口中诵出地一首首诗,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无法置信。一诗如何,大家都是有耳朵的,世上奇才颇多,但溯古以降,也断然不会有像今天这般的景象。 见过写诗的,没见过这么写诗的!作诗,绝对不是在菜场里搬大白菜——但无数首从未断绝过地诗句从范闲的嘴里喷涌而出,就像是不需要思虑一般,和搬大白菜有什么区别! 虽然这些诗里某些用句奇怪,那是因为众臣不曾知道那个世界里的典故,但众臣依然骇然惊恐,这些诗……首首都是佳品啊! 范闲依然没有停止。众臣此时望向范闲的目光便开始变得怪异起来,觉得面前这个清逸脱尘地年轻人,不再是凡间一属,而是天人下世。惊恐之余,早有清醒的文渊阁学士替下腕力不支的三名太监,开始埋头奋笔抄写这些出口即逝的诗句,小范大人先前说过,他只会说一遍。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景象,他依然闭着双眼,脑筋转的极快,一面是在回忆这些诗句,一面却是在想着呆会儿的行动。如果让众臣知道他此时犹有余暇却想别的事情,只怕会更加骇异。 他觉着嘴有些渴了,于是将手伸到旁边地空中,早有识趣地太学师正拿过酒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里,生怕打扰了他此时的情绪。 从诗经中的君子好逑,到龚自珍的万马齐喑,唐时明月光。宋时春江水,杜甫盖草房,苏东坡煮黄州鱼,杜牧嫖妓,柳三变也嫖妓,元稹曾经沧海包二奶,李易安锦瑟无端思华年,欧阳修爱煞外甥女(此为冤案悬案)。 范闲闭目。饮一口酒,“作”一首诗,三壶酒尽,三百诗出! 阔大的宫殿之中,似乎有无数的光影正在飞舞。渐渐凝成只有闭着眼睛地他才能看清楚地画面,那是前世的诗家,前世地老帅哥小帅哥,在竹下轻歌。在床上袒腹,在亭中大道此风快然,在河畔黯然垂泪。 这是前世的所有,范闲前世的所有,以这种突兀的方式,陡然降临在庆国的世界,击打在众人的心上。范闲在前世无数千古风流人物地帮助下,在与庄墨韩战斗。 他猛然睁开双眼。冷冷看着庄墨韩,却像是看着更远处的某个世界。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谁能比李白更洒脱?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谁能比苏轼更豪迈?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谁能比李清照更婉约? 千古风流,岂能以一人之力敌之? 当的一声脆响,庄墨韩颤抖的手终于无法再握住酒杯,酒杯摔在青石地上。化作无数碎片。 安静。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终于停止了这次疯狂的表演。但是庆国皇宫大殿里地人们却还一时无法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已经换了几轮的学士和执笔太监,首先醒了过来,跌坐在地,抚着自己酸痛无比的右手,用看神仙一般的眼光看着范闲。 范闲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走到庄墨韩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地鼻子,摇了摇,打了个酒嗝后轻声说道: “注经释文,我不如你。写诗这种事情,你……不如我。” 殿中依然是一片安静,所以这句话虽然说的极轻,却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众人的耳中。此时的臣子们,当然对这句话无比相信,他们对于小范大人的诗气才华早已是五体投地,不论庄墨韩有如何高的声望,但如果说诗文一道,凡是现场听范闲“朗诵”古代名诗三百首的这些人,在今后的日子里,都不可能再去相信,会有人地诗才胜过范闲。 此时更不要再提什么抄袭之事,众人早已相信范闲所言,世上是有所谓天才的,是可以不必经历某些事,却一样可以写出字字惊心的诗文来。刚才是什么?那是诗中仙人才能有的手段!抄你mb,袭你mb! 既然没有人相信以范闲的才能还要去抄诗,那自然就是庄墨韩在说谎。此时殿上诸人望着庄墨韩不免流露出失望、怜悯、鄙视的眼光,心想这位一代大家,半生清名,不料居然临老亏德,与后生争名。 庄墨韩看着范闲,就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不知为何,忽然胸口一闷,用白袖掩唇,吐了口血。 陛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望着范闲说道:“有此佳才,平日为何不显?” 范闲似醉非醉,回望着陛下说道:“诗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争勇斗狠之技。” 这话说的就有些无耻了,他今天夜里难道还不算争勇斗狠?只见范闲终于止不住满腹牢骚酒气,一屁股摔坐在御前阶上,斜乜着眼望着嘴唇微抖的庄墨韩,口中喃喃说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去你妈地。” 终于摆完了李太白当年地最后一个pose,范闲在皇帝老子的脚下入了醉梦。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十一章 醉中早有入宫意 第三十一章 醉中早有入宫意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范闲聊发诗仙疯,一代大家庄墨韩黯然退场,陛下摆明要栽培范家的大公子,太子地位稳固,今夜的信息太多,所以不论是东夷城的使团,还是各部的大臣,回府之后,都与自己的幕僚或是同行者商议着看到的一切。但是让大家无比震惊,讨论最多的,当然还是八品协律郎范闲今夜在殿前的表现。 最后得出一个共通的结论,小范大人实乃诗仙也。 也有人在怀疑是不是范闲这些年里作了这么些首诗,然后一个夜里发飚发完了。因为毕竟这些诗词情境不一,感情不一,若说是一夜之间徘徊在如此相差太大,又分别激烈的情绪之中,还能天然而成,只怕那位诗人也会发疯才是。 不过不论是哪一种,大家依然认为范闲不是常人。废话,有哪个常人能把那么些子好诗像大白菜一样地抱了出来,就算不怕累着,您也得要种得出来啊。 总而言之,与庆国这个世界相近的那个世界里,一应或美好或激越或黯然的文学精妙辞章,今日便借范闲之口,或不甘或心甘情愿地降落,从此以后,成为这个世界精神里再难分割的部分。 那些诗里众人有些不明之典,不解之处,全被众人当作是小范大人喝多了之后的口齿不清,准备等他酒醒之后仔细求教。至于范闲将来会不会因为要圆谎,从而被逼着写一本架空中国通史,写齐四大名著,还是毅然横刀自宫以避麻烦,那都是后话了。 回范府的马车上,范闲依然在沉沉酣睡。后来有好事者给他计算一下,当夜宫宴之上,他作诗多少暂且不论,便是御制美酒也喝了足足九斤。所以当他的诗篇注定要陶醉天下许多士子的时候,他自己已经醉到人事不省了。 他是被太监从皇帝陛下脚下抬出宫的,浑身酒气薰天,满腹牢骚无言,也亏得如此。才没有昏厥在众人看神仙的目光之中。 上了范府的马车,宫里地公公们细细叮嘱了范府下人,要好好照顾自己的主子,那些老大人们都发了话,这位爷的脑袋可是庆国的宝贝,可不敢颠坏了。 车至范府,消息灵通的范府诸人早就知道自家大少爷在殿前夺了大大的光彩,扇了庄墨韩大大一个耳光。阖府上下与有荣焉。近侍兴高采烈地将他背下马车,柳氏亲自开道,将他送入卧房之中,然后亲自下厨去煮醒酒汤。范若若担心丫环不够细心,小心地拧着毛巾。沾湿着他有些干的嘴唇。 被吵醒的范思辙揉着发酸地眼睛,又嫉妒又佩服地看着醉到人事不省的兄长。司南伯范建在书房里执笔微笑,老怀安慰的模样,连不通文墨的下人都能在老爷脸上看懂这四个字。他心想给陛下的折子里,应该写些什么好呢?估计陛下应该不会奇怪发生在范闲身上的事情才对,毕竟是天脉者的孩子啊。 夜渐渐深了,兴奋了一阵之后,大家渐渐散开,不敢打扰范闲醉梦,此时他却猛地睁开双眼,对守在床边的妹妹说道:“腰带里。淡青色地丸子。” 若若见他醒了,不及问话,赶紧走过去从腰带里摸出那粒药丸,小心喂他吞服下去。 范闲闭目良久,缓缓运着真气,发现这粒解酒的药丸果然有奇效,胸腹间已经没有了丝毫难受,大脑里也没有一丝醉意。当然。他不是真醉。不然先前殿上“朗诵”的时候,如果一不留神将那些诗的原作者都原样念了出来。那才真是精彩。 “我担心半夜会不会有人来看我,毕竟我现在的状态应该是酒醉不醒。”范闲一边在妹妹地帮助下穿着夜行衣,一边皱眉想着,他的双眼里一片清明,其实先前在宫中本就没有醉到那般厉害。 “应该不会,我吩咐过了,我今天夜里亲自照顾你。”范若若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不免有些担心。 “柳氏……”范闲皱眉道:“会不会来照顾我?” “我在这儿看着,应该不会有人进来。”范若若担忧地看着他的双眼,低声说道:“不过哥哥最好快些。” 范闲摸了摸靴底的匕首,发间地三枚细针,还有腰间的药丸,确认装备齐全了,点了点头:“我会尽快。” 从府后绕到准备大婚的宅子里,他此时已经穿好了夜行衣,在黑夜的掩护下极难被人发现,只有动起来的时候,身体快速移动所带来的黑光流动,才会生出一些鬼魅的感觉。从准备好的院墙下钻了出去,那处已经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范闲露在黑巾外地双眉微微皱了一下,京中虽然没有宵禁,但是夜里街上的管理依然森严,巡城司在牛栏街事件之后被整顿的极惨,所以现在戒备的格外认真。所以他临时放弃了用马车代步的想法,人形一抖,真气运至全身,马上加速了起来,消失在了京都的黑夜之中。 范府离皇宫并不远,不多时,范闲已经摸到了皇城根西面的脚下,那里是宫中杂役与内城交接的地方,平时倒是有些热闹,只是如今已经入夜了,也变得安静了起来。借着矮树地掩护,他半低着身子,蹿到了玉带河地旁边,左手勾住河畔的石栏,整个人像只树袋熊一般往前挪去。 前方地灯光有些亮,但河里却显得很黑暗。范闲不敢大意,仗着自己体内源源不绝的霸道真气,半闭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绕过了两道拱桥,来到了皇宫一侧的幽静树林。范闲略微放松了一些,张嘴有些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渐渐亢奋起来,似乎这种危险的活动,让自己非常享受。 这处树林旁的宫墙足足有五丈高,墙面光滑无比,根本没有一丝可以着力处。天下的武道强者,也没有办法一跃而过,当然,对于已经晋入宗师级地那廖廖数人来说。这道高墙究竟能不能起作用,还有待于实践的检验。 范闲不是四大宗师之一,但他有些别的法子,眼前朱红色的墙皮在黑夜里显得有些蓝沁沁的感觉,他像个影子一般贴着地从树林里掠到墙边,找到一个宫灯照不到的阴暗死角,强行镇定心神,盘膝而坐。缓缓将体内的霸道真气通过大雪山转成温暖的气丝,调理着身体地状况。 深宫之中,离含光殿不远的地方,洪四庠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内,太后今日身体不大好。听皇上进了些今日廷宴上的好笑事情,待听到庄墨韩居然被范闲气的吐了血,太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不知怎的。似乎又有些老人相通的悲哀,所以早早睡了。 洪四庠在这个宫里已经呆了几十个年头,小太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估摸着怎么也有个七八十岁?反正现在洪四庠在宫中唯一的职司就是陪太后说说话。他从庆国开国便呆在这里,年轻地时候还喜欢出宫去逛逛,等年老之后才发现,原来宫外与宫内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洪四庠拈了一颗花生米,送到嘴里噗哧噗哧地嚼着。然后端了个小酒杯,很享受地抿了一口。桌上的油灯黯淡着,这位老太监想到范家公子今天在殿上发酒疯,唇角不由绽出一丝微笑,就算是太监,咱家也是庆国的太监,能让北齐的人吃瘪,洪公公心情不错。 在内宫的另一头。陛下地书房点着明烛。比太监们的房间自然要明亮许多。这一任的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明君,所以时常在夜里批阅奏章。太监们早就习惯了,只是用温水养着夜宵,随时等着传召。 今日殿前饮宴之后已是夜深,皇帝却依然勤勉,坐在桌前,手中握着毛笔,毛尖沾着鲜红,像是一把杀人无声地刀。忽然间,他的笔尖在奏章上方悬空停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一旁的秉笔太监小意说道:“陛下是不是乏了,要不然先歇会儿?” 皇帝笑骂道:“今夜在殿上,难道你抄诗还没有把手抄断。” 那太监抿唇一笑,说道:“国朝出诗才,奴才巴不得天天这般抄。” 皇帝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偶尔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总觉得那里的黑夜里有什么异样的存在。 皇宫很大,夏夜的皇宫很安静,宫女们半闭着眼睛犯困,却一时不敢去睡。侍卫们在外城小心禁卫着,内宫里却是一片太平感觉。 墙角,那方假山的旁边,穿着一身全新微褐衣裳的五竹,与夜色溶为一体,唯一可能让人察觉地双眼也被那块黑布掩住。他整个人的身体似乎在某种功法的帮助下,变成了与四周死物极相似的存在。 呼吸与心跳已经缓慢到了极点,与这四周的温柔夜风一般,极为协调的动着。就算有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如果不是刻意去看那边,估计都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五竹“看”着皇帝书房里地灯光,不知道看了多久,然后他缓缓低下头,罩上了黑色地头罩,沉默地往皇宫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他行走的路线非常巧妙地避着灯光,借地势而行,依草伴花,入山无痕,巡湖无声,如同鬼魅一般恐怖,像闲游一般行走在禁卫森严地内宫之中。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十二章 洪公公 第三十二章 洪公公 屋内的油灯忽然跳出了花来,这本是喜兆,但是洪四庠的银眉却飘了起来,似乎有些不满意。他苍老的右手稳定地用筷子挟起一粒油炸的花生米,没有太大的动作,缓缓咽下嘴里的花生米糊,品了品齿间果香,又端起杯酒饮了,才站了起来。 “很多年了,这个宫里没有人再来逛逛。”洪公公眼里有些混浊,略感无神地望着窗外低声说道,手指却轻轻一弹。 院门是开着的。 如同两道劲弓一般,洪公公手上的这双筷子被强大精深的真气一激,嗤嗤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瞬间击碎了面前的窗户,直射门外阴暗的角落里,五竹的面门! 筷上带风而刺,声势惊人,如果挨着实的,只怕中筷之人会像被两把强弓射中一般。这位洪公公轻描淡写的一弹指,竟然有如此神力,实是恐怖。 不知为何,今日五竹的反应动作,却似乎比在平时要慢了少许,一个转身不及,竟是被这筷子撕破了右肩的衣裳。 嗤!筷子斜斜插在泥地之中,筷尾微动。 院外,洪老太监看着面前这个穿着褐色衣衫的来客,眉头微微一抖,对方的头脸全部被包在头罩之中,根本看不清楚容貌。 “您是谁。”洪老太监满脸堆着笑,看上去就像是个卑微的仆人,但很明显,他比表面上显现出来的要可怕许多。 五竹今夜穿的褐色衣裳是全新的,所以感觉有些怪异。他依足了范闲的计划,头平抬着,似乎是在“注视”着对方,然后嘶声说道:“抱歉。误会。” “误会?难道是迷路?”洪老太监笑的更开心了,“迷路能迷到皇宫里来的,阁下是第一人,五天前,你应该就来过一次,我一直在等你,我很好奇你是谁,我想。除了那几位老朋友外,应该别人不会有这么大地胆子。” 五竹强行在自己的声音里加了一份惶急,只是他不擅于掩饰自己情绪,所以反而显得有些假:“受家国之拘,不得已而入,不方便以真实面目行礼,望前辈见谅。” 洪老太监皱了起眉头,不再眉开眼笑。对方自认晚辈,那不外乎就是那几个老怪物的徒弟一辈,看对方身手,至少也是九品中的超强水准,才可能潜入皇宫后只被自己发现。只是对方的嗓音很明显是刻意扭曲喉部肌肉改变了的。所以也无法从口音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这里是皇宫啊,孩子。”洪老太监叹了口气,“难道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 说完这话。他右手一张,整个人的身体却在地面之上滑行起来,倏乎间来到五竹地身前,枯瘦的手便向五竹的脸上印去。 五竹藏在黑布下脸毫无表情,但知道对方对自己的能力判断错误,眼下正是一个杀了对方的大好机会——杀还是不杀?对于往日的五竹来说不是问题,但今天夜里却是一个问题。 他的大脑计算的极快,马上算出。就算此时杀死对方,大概自己也会付出些代价,最关键地是,可能会惊动宫中别的侍卫,从而给范闲接下来的行动造成很大的麻烦。 所以他撤步、屈膝、抬肘。 肘下是一柄非常普通的精钢剑,剑芒反肘而上,直刺洪老太监地手腕,计算的分毫不差。更关键是其上所蕴含着的茫然剑意。竟让剑尖所指之人,瞬间有些失了分寸。 但洪老太监本非常人。阴阴一笑,尖声叱道:“顾左?”话语中略有诧异,手下却是丝毫不慢,左手自袖中如苍龙疾出,拍向五竹胸口,这一掌挟风而至,掌力雄浑,已是世间最顶尖的手段。 五竹再撤一步,直膝,横肘。 肘间青剑横在身前,如同自刎一般,却恰好护住前胸,妙到毫巅地挡住了洪老太监地这一记枯掌。 “顾前?”洪老太监的声音愈发地尖了起来,收掌而回,从腰部向上,整个人的身体开始抖了起来,看上去十分怪异,一声闷哼之后,这位老公公将几十年的真气修为,化作无数道气流,往前喷出,想要缚住五竹。 五竹却是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冷冷地再撤两步,这两步看似简单,但在这样绝顶高手的对阵之中,如闲庭信步一般,恰好避过丝丝劲气袭之虞,只是身体一晃,显然受到了洪公公数十年真气气机干扰,略显狼狈。 洪老太监皱纹愈发地深了,看着他冷冷说道:“不要以为你改变了出剑的方向,就能瞒过世人。这禁宫之中,既然老公公我看上你了,你就留下来吧。” 五竹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下一步却是一拱手。 洪老太监皱眉一惊! 沙沙沙沙的声音响起,五竹背转身体,就像身后地洪老太监不存在一般,负剑于后,便向宫墙的方向跑了过去,整个人的速度奇快,踏草而行,化作一道烟尘。 负剑于后,很简单的一个姿式,但是却是很完美的防守。 “顾后?”洪老太监双眼里阴郁光芒骤现,也没有呼喊宫中侍卫,双臂一振,整个人便像一只躯干瘦弱,翼展极阔的黑鸟般,追上过去。 不过片刻功夫,二人便一前一后来到了高高的宫墙前面。洪老太监冷冷看着前面的褐衣人,倒要看他究竟能有什么法子可以跃墙而出。 五竹直接冲到了宫墙下方,竟是丝毫不减速度,右脚狠狠地踩在宫墙下方地石头上,石头瞬间沉入泥地之中,可以想见这一脚地力量究竟有从恐怖。而他整个人向前的速度也被这一震变成了向上地力量,整个人被生生震的飞了起来,沿着夜色中幽暗的宫墙,像个鬼一般飘了上去。 只见他这一跃便已经足有三丈的距离,势尽欲堕之时,嗤的一声,他手中的普通长剑不知如何竟是深深地扎进墙体之中,他的身体借着剑势之力,一个翻身,便像个石头一般,被自己扔出了高墙之外! 洪老太监闷哼一声,这才知道对方竟然早就算好了所有的事情,体内真气疾出,在将要撞到宫墙前的一刻也飘然而起,只是姿态优美,全凭一口真气施为,比五竹先前的暴戾,看上去就要潇洒的多。 跃至三丈处,这位瘦干的老太监轻轻伸出一指,在五竹留下的剑孔上一摁,借力再上,出了宫墙,像一只大鸟般在黑夜之中,遁着宫墙外侧的光滑墙面,缓缓飘下。 在他飘下的过程之中,双目如鹰,死死缀着前方京都夜色中,奇快无比前行着的褐色身影,阴阴一笑,悄无声息地飘过林梢,飘过民宅,跟了上去。 两位绝顶高手的较量,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所以宫中的侍卫们什么都没有察觉。 像只老鼠一样盘坐在宫墙下黑暗中的范闲,微微侧头听着那边的淡淡风声,站起身来,轻轻抹掉屁股下面的草渣与灰尘,将双手摁在了光滑的宫墙之上。 他没有五竹那般强悍的肉体,也没有洪老太监精深绝伦的内功修为,但他的真气运行法门,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武道强者都不同,连澹州城外满是湿滑青苔的悬崖都能爬得上去,更何况这宫墙。 这便是范闲最大的倚仗。 整个人像只不会飞的蝙蝠般,在宫墙上缓缓向上爬行,虽然缓慢,但是非常平稳,绝对不会摔下来。如果此时忽然变成白昼,如果有人在远方看着,一定会发现朱红色的宫墙上,此时突然多了一个丑陋的黑点。 翻过宫墙,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的暗哨,范闲的双脚终于安全地踩在了宫里的草地上。在宫墙外打坐冥想的时候,他已经将自己设计的宫中地图在脑中复习了好几次,此时站在了皇宫之中,看着天穹夜幕下的庞大宫殿群,听着远处隐约可闻的更鼓之声,范闲的心头略微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地图此时仿佛成了眼见清晰可见的一条条通道,他最后一次调息之后,没入了皇宫的夜色之中,非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的速度也没有一丝减慢,全凭脑中记忆,借着假山花丛的掩映,向自己的目的地进发。他的方法与五竹的方法极为相似,但也有些细微处的差异,毕竟他的计算能力,依然不如五竹。 夜已经深了,宫里的人们大多睡了。 范闲隐藏在含光殿外的黑暗之中,确认了内宫并没有大内高手,真正的带刀侍卫似乎都在前殿和角楼,这个认知让他有些皱眉,朝廷皇宫的护卫力量竟然如此疏弱,实在是很冒险的一件事情,如果北齐方面派高手大举来侵,那该怎么办? 身为夜闯禁宫的小贼,还有忧国忧民之心,范闲真是个妙人,只是他这番计算其实有些多余,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够在不惊动侍卫的状况下跃过五丈高墙的,只有人世间最顶尖的那几位人物,如果真是这样的宗师高手来了,寻常侍卫,似乎也不会起什么作用。 他忘了,会蜘蛛侠功夫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十三章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钥匙 第三十三章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钥匙 五竹五天前最后一次入宫,确认了钥匙藏在含光殿中某处,所以范闲首先探的便是这里。也许是太平的太久,太后居住的含光殿里一片安静祥和之意,守夜的宫女们也都睡着了,而负责看管香炉的小太监也有些昏昏欲睡。 一阵极淡的香气飘过,不论是小太监还是宫女,都死死地睡去。 在昏暗的灯光之中,范闲沿着相对阴暗的角落,滑入寝宫之中,双眼看着远处那张华贵异常的大床,微微皱眉,上面那位盖着薄绸轻被的老妇人,就是太后? 他此时来不及生起太多感叹,也不会去抒发历史可能在自己手中改变的无聊幻想,只是冷静地走上前去,走到了那张床的旁边,看都没有看床上这位可能是全天下最有权力的妇人一眼。 冷静,是五竹与费介教会范闲的最重要品质。 没有预想之中的潜伏高手出现,范闲事先的计划里,总以为皇宫之中,一定会像古龙写的一样,皇帝太后身边,总有些一辈子不见光的隐形杀手。 他没有打量含光殿里哪里可能是藏宝之处,而是很直接地滑入太后的床下,闭上眼睛,手掌开始抚摸着床下的木板,木料是极好的木料,但他此时的举动未免有些怪异。 过不多时,他在床底的黑暗中睁开双眼,眸子里清亮一片,闪过一丝夹杂着荒唐的喜悦。 自己在澹州将无名功诀藏在床板下的暗格之中,鹿鼎记里毛东珠也将四十二章经藏在床下暗格之中,庆国的这位太后床下居然也有个暗格。 人类的想像力,在某些时候,真的是显得非常穷酸。 匕首轻轻用力,从侧边开了进去。刀锋破木无声,而床上的太后却翻了个身子,老年人咕哝了几句什么。范闲面无表情,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依然稳定地操作着,不一会儿功夫,就将那个暗格取了下来,此时不敢伸手去翻拣。但他在夜里地视力很强,所以很简单而好运地看见了那样东西。 暗格里面没有珠宝没有银票,只有一张白布,一封信,还有……一把钥匙。 范闲看着这把钥匙的形状,微微皱了皱眉,脸上出现一种很怪异的表情。他没有取出白布和信,只是将钥匙揣入怀中。然后滑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又出现在了宫墙之下。 上了马车,看着王启年,范闲轻声说道:“我需要的是速度。” “是。”王启年不知道今天是什么任务,只知道要在这个街口接上大人。然后再去见自己请回来的那个人。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知道我在这个马车上。” “大人放心,这是借的枢密院的车,没有人敢拦,也没有人知道。” “很好。”范闲心神略略放松了一下。半靠在座位上,眉头皱了皱,今天先是假酒发诗癫,然后又要夜探皇宫,对于他的精神产生了非常大地损耗。 车至某处院落,一个范闲都完全陌生的院落,二人悄无声息地下了车,重新戴上头套。直接走到地下一个密室内,王启年闷着声音说道:“大人,这就是锁匠。” 在二人的面前,小木桌上摆放着许多二人根本认不出来的金属工具,在灯光下幽幽发亮,工具的主人是一个看上去有些老实木讷的中年人,脸上一片铁黑之色,却是憨厚地笑着。 锁匠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称呼。但这个叫锁匠的中年人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样子,他的名字就叫锁匠。由此可以知道他地手艺到了何种程度。 范闲点点头,对王启年说道:“你出去等着。” 王启年一低头便出了密室,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己永远都不知道,那才是最安全的。 “事关国朝利益,我以枢密院的身份请求你为国家出力。”范闲透着脸上的面罩,很平静对锁匠说道。 锁匠心头一凛,联想到最近京里来的这么多外国使团,顿时以为自己猜到了什么,赶紧行了一个礼,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要快,要准确。”范闲从腰带里摸出那把钥匙,“要一模一样。” 锁匠接了过来,细细看了一看,皱眉道:“世界上没有这种锁。” “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复制这把钥匙。能还是不能?” “很难,这把钥匙太复杂。就算做出来形状一模一样,没有人能察觉,但是我不能保证复制出来地钥匙可以打开相对应的锁。” “很好,开始。”范闲听到答复后有种意外之喜,声音却依然清冷。 锁匠在紧张地复制钥匙,密室里时不时传出滋滋的磨铁之声,范闲也很紧张地看着密室的门口,他不知道五竹究竟能拖住洪老太监多久,洪老太监住地地方离含光殿太近,如果洪老太监回宫了,自己这把复制的钥匙,很难再放回去。 终于,锁匠满头大汗地完成了工作,将手中的钥匙递给了范闲,范闲比对着两把钥匙,发现复制后的这把真的一模一样,就连上面留下的一些锈斑都几乎没有差别。他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些,微微一笑问道:“你以前是做什么职业的?” 他脸上蒙着黑布,所以这一笑看上去有些诡异。 “小人……做贼地。”锁匠大汗淋漓,不知道完成如此诡秘的一个工作之后,自己面临的究竟是什么。 范闲在心里想着,原来是位同行,眯眼看着桌上残留的工具与模子,皱了皱眉,走到桌边,闷声一哼,体内霸道真气疾出,将握在手中的模子全部毁成碎渣。 交待王启年将那些金属工具也毁了,再把这个锁匠送到南边去呆一段时间,范闲才放下心来,重新踏上了再入皇宫的道路。 重入含光殿,甜香已淡,夜风依旧轻拂,太平和祥的气息满布宫中。范闲像只鬼一样滑入床下,重新放回复制好的钥匙,取出身上带着地粘剂,将暗格重新布置好。这才轻声退出了宫殿。 距离上一次更鼓声地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知道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但就在这时,他地眼光却落在了皇宫另一边的一个小院里。那时是广信宫,长公主居住的地方。 范闲今天的行动安排的十分完美,如果不想节外生枝,他应该马上退出皇宫,然后等着事情的逐渐发酵。但不知道是被得到那把钥匙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还是因为什么,范闲接下来的行动有些出乎意料。 他相信在黑暗的掩护下,就算是森严如皇宫,也有自己自由行走的可能,顺着廊下行走,全凭着五竹与费介这两名黑暗大师打就的一身夜行本领,极为困难地接近了广信宫,途中甚至还与一位呵欠连天的宫女擦身而过。 广信宫里灯光依然,明显里面有人,独门别院的广信宫与皇宫里其他宫殿都不一样,宫外还有一方小墙。 俗话说大江大河都过来了,还怕这条臭水沟?范闲却知道,很多绝世高手,最后都是死在了庸人的手下,所以他很小心地绕到宫殿后面,闭目静气,沿着那道粗粗的廊柱往上爬去。 掌印落在光滑的柱面上,范闲今日精神真气损耗太大,不免有些心浮气燥,所以爬上去后显得有些辛苦,小心翼翼地上了广信宫的房顶,不敢大胆地去揭瓦偷窥,而是眯着眼睛寻找琉璃瓦中极难发现的明瓦。 也许是他的运气太好,皇宫的殿顶本不需要明瓦,但是长公主却是个喜欢天光入室的人儿,所以范闲找到了一块,很仔细地蹲下,低头,保证每一个简单动作的稳定,务求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明瓦之下,灯光不亮,但凭借范闲的眼力目力,却依然可以看的清楚,听的清楚。他眯起了眼睛,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而且运气着实不错。 长公主李云睿斜倚榻上,满脸慵懒之色,看上去妩媚动人,身上只穿着件白色的褛衣,薄丝之下,身体曲线毕露,成熟之中偏透着一分青涩,这身打扮若让世上男人看见了,只怕都会拜倒于那双赤足之下。 她身为陛下最亲的妹妹,自然用不着用美色诱人,而她面前这人足有七十岁了,在今夜之前,被称作世上第一道德文章大家,也不是能够被色诱的角色。 庄墨韩咳了两声:“外臣事毕,望长公主不负协议。” 长公主把玩着那幅自己花重金做成的假书卷,嫣然一笑,满室皆春,柔声怯怯道:“我要庄大家将那范闲踩倒在地,让他再无颜面在京都呆下去,庄大家可做到了?”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十四章 广信宫 第三十四章 广信宫 庄墨韩微微一笑道:“我今日构陷于他,实是赌上了老夫七十载清名,一旦赌输,我自然甘心承受结果,老夫只是不明白,那位范公子实乃诗中谪仙般人物,若公主早对外臣言明,我断然不会自取其辱。” 长公主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没想到那小孩子诗名之外,更有如此癫狂心性。” 庄墨韩闭目,脸上涌起一股惋惜神情,半晌之后悠悠说道:“我惋惜的不是别事,只是叹自己清明半生,临到老来,却做下如此丑陋之事。如果那范公子不是一夜写尽人间三百诗,或许这全天下士民,真会因为老夫一席话,而认定范公子是个抄袭的无耻之徒。” 老人睁开眼睛,眸子里已归平淡清明,微笑道:“如此也好。” “也好?”长公主的赤足轻轻在软榻边沿上滑动着,檀唇轻咬,幽怨道:“庄大家,母亲一向敬重你的才德,所以才邀你在宫中居住。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你答应我的事情呢?莫非以为两国协议已签,你那亲兄弟马上就要被迎接回国,所以范闲能够保住名声,你这假意惜才的老狐狸,反而能够心安?” 庄墨韩微笑说道:“错便是错,老夫便是心系亲情,所以落入长公主算中,才会来庆国一行。我那兄弟,前半生杀人无数,若长公主想反悔,老夫也没有办法,唯有回北齐之后,为他祈祷,愿他在贵国监察院的大狱里,能够过的舒服一些。” 长公主微笑无语:“我将言冰云卖给你那个学生皇帝,唯有如此。你们才能将肖恩换回北齐,这桩买卖,不是你与我的买卖,却是你那皇帝与我的买卖,只是我已经履约,你却没有做到答应我的事情。今夜殿上,如果你不是假装吐那口血认输,而是一口咬定范闲那首诗是抄的。事情还未可知。所以……庄大家,你回国之后,记得给你地皇帝学生带个口信,你们北齐,欠我广信宫一个人情。” 庄墨韩微笑说道:“范公子有大才,诗力实非人力所能及,想来长公主也能猜到,这位范公子大概是位久不现于人间的天脉者。我很好奇。庆国有位天脉者,怎么不急着保护,反而要除之而后快?更何况,就算指认范公子抄袭一事,又能对他造成何样的伤害?” 长公主淡淡道:“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天脉者的鬼话。庄大家熟读经书,当知道圣人之言。如果范闲是什么劳什子天脉者,如果他的能力只是在吟诗作对这些小道之上,对于庆国朝廷来说。又有什么好处。至于我为什么会对付他,这就与老先生无关了。” 庄墨韩赌上自己数十年时间,在天下士子心目中的无上地位,要将范闲踩在脚下,原来全是受长公主所托。只是他却不知道庆国官场里的繁复关系,也不清楚长公主与范闲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岳母与女婿地关系。 但范闲清楚长公主为什么要对付自己。 他半跪在殿顶的屋檐上,立在瓦片上的三根手指有些冰凉,看着明瓦下方那个三十出头的妩媚公主。双眼中寒意渐起。在殿中郭保坤发话之时,范闲就知道是宫中的贵人与这位庄墨韩联手,要将自己赶出京都。 抄袭之事,看着似乎只是件小事,但却涉及到了所谓“品性”,想来如果殿中自己不是聊发诗狂,将阖殿君臣震住,只怕大家都会相信庄墨韩的说法。自己成了文贼。虽然不会有受什么处罚。仕途如何也可再议,只是与婉儿的婚事。倒可能会告吹——太后最不喜欢什么,这位长公主肯定比自己清楚。 更让范闲寒心的是,原来此次两国秘密协议中地前北魏密谍总头目肖恩,原来是庄墨韩的兄长!长公主为了说动庄墨韩来庆国打压自己,竟不惜将庆国驻在北齐的密谍头目,朝中大臣之子言冰云双手卖于敌国。 她胆子也太大了!行事如此阴险,这宫中的皇帝还怎么能容忍自己的亲妹妹,做出这种伤害国体地事情来! 夏夜微风从广信宫的殿檐上吹过,让皱眉偷窥的范闲稍微冷静了一些,他知道,就算自己听到这些秘辛,也不可能用这件事情来要胁对方。她是皇帝的妹妹,太后最疼地小女儿,仅这两个身份,就足以让她在这庆国横行无忌,卖臣子以求私利。 范闲看着下方榻上那女子的一头乌黑秀发,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心。 这女人果然不仅是疯的,还是变态的。 到此时,范闲似乎看清楚了整件阴谋的全部面貌。长公主与北齐皇帝之间的协议,便是出卖了潜伏北齐四年的监察院密谍头目言冰云,让对方以此交换肖恩及司理理,而北齐方面出的价钱,则是请名动天下地一代大家庄墨韩前来庆国京都,借他之口,毁掉自己。同时还可以借此事,教训一下向来不怎么听长公主支使的监察院系统。 只是不知道她与北齐皇帝间的协议里,还包括了什么内容,范闲猜想,卖掉庆国在北齐的密谍头子,长公主所获得的,一定不仅仅是这些而已,而是会有更可怕的东西。 ——皇帝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亲妹妹在做什么? 他摸了摸腰间硬硬的钥匙,双眼里闪过两道寒芒,拟定了应对地法子,在殿顶地夜风中调理了一下呼吸,然后开始退走。皇宫里面太危险了,自己的好运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刚下圆柱,却发现长廊尽头有两人持着宫灯缓缓走了过来,范闲心头一凛,小心翼翼地自己地身体隐藏在柱子的阴影之中,随着灯光的临近变化,细微地挪动着脚步,保持身体与阴影始终在同一片区域之中。 他暗中祈祷这个宫女也会像先前擦身而过的宫女一般,不会发现自己。 宫女已经走过了大柱,而范闲也已经挪到了柱子的另一边。忽然间宫女停住了脚步,这名宫女看来在广信宫中有些地位,轻声对跟着自己的小姑娘说了声什么,那名小姑娘甜甜地轻应了声,便离开了,这名中年宫女站着等待。 她与范闲之间的距离,就只有一个木柱而已。 范闲小心地用真气调理着自己的呼吸,与廊柱后方宫女的呼吸渐趋一致。同时他有些心安地听到,这名宫女的呼吸也没有什么变化,想来只是凑巧停在这里,而不是发现了自己。 二人间依然隔着一个木柱。 忽然间,范闲露在黑面外的双眼里闪过一道寒芒,整个人的身体强行往左扭曲了数寸之地,这种与生俱来对危险的感觉,让他逃过了一劫! 在他身体原本的位置上,一只锋利的剑尖悄无声息地刺穿了木柱! 因为木柱太大,所以剑尖只伸了一点点出来,可爱而又煞气十足告诉范闲,如果他先前没有那么一扭,此时这剑尖应该是在自己的腰骨之中。 范闲冷冷绕过长柱,像条泥鳅一般,准确无比地锁手上前,捏住了这名中年宫女的左小臂,与一般的武者反应都不一样,没有去管对方拔剑的动作。 效果果然很好,那名宫女偷袭不成,害怕刺客阻止自己拔剑,所以全部的真气都集中在右臂之上,左臂的防守就显得弱了许多。 就像一张纸被撕开的声音后,宫女从木柱里抽出长剑,张嘴欲呼! 范闲双眉一宁,体内霸蛮的真气雄浑无比地向对方的左臂里灌了进去!这名宫女实则已有七品的实力,但是根本没有遇见过刺客体内这种古怪真气,经脉处一阵刺痛,就像无数把小刀正在刮弄着柔嫩的管壁,这种痛楚,让这名宫女胸口一闷,竟是生生将示警之声吞了回去,喉头发出古怪的一声轻响。 范闲一眼就认出来,这名宫女就是迎自己入广信宫的那人,眉毛极长,长的很有特点。 宫女眉毛剧抖,运起体内真气想与他硬拼一记,哪里知道对方握着自己手臂的手,忽然间真气一虚,让自己运出体外的真气全数落在了空处,一片恍惚之下,好不难过。整个人的身体,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不平衡,右侧身体显得略略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的右颈处微微一麻,然后马上就感觉整个身体都有些微微僵意。 范闲眉头一皱,两根手指从她的脖颈处收回,知道针上毒药并不能真正的见血封喉,马上右掌一翻,印在了这名宫女的腹部上方,肋骨连结之处。 一声闷响,宫女胸口塌陷,五官流血,就此死去。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十五章 谁是刺客? 第三十五章 谁是刺客? 不知道先前的小宫女是报信去了,还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宫女高手故布疑阵,但范闲知道这一番打斗,虽然自己没有让这位宫女高手发出声音来,但一定也会惊动到皇宫里的真正高人,所以他根本顾不得处理地上的尸首,脚尖在石板地上一点,整个人已经化作一道利箭,朝自己计划好的宫墙方向飞奔而去。 宫墙依旧那么高,范闲有些恼火于自己的速度,等自己好不容易爬到了墙头时,只听着脑后一阵嗡嗡声音传来,似乎身后的空气都开始颤栗的发抖了起来。 他愕然回头,然后看着极远方宫城的角楼上,有一大将,正挽弓望着自己。 夜空中,一只羽箭像噬魂的神物一般,向着他的面部飞来! 一息前,箭在天边,一息后,箭在眼前。 箭上似有戾魂,不可一世。范闲一声狂吼,脸上的黑巾被这声吼震成碎片,体内默默修练了十六年的无名霸道真气,在这生死之刻狂野而暴戾地灌注到了自己的双手之上。 横空双拳互击,恰巧打在箭杆之上! 片刻辰光里,双拳所挟的狂暴真气与箭上所附的强大力量对冲,箭杆已经碎成了粉末,箭头险之双险地擦过范闲发丝,远远地刺破夜空! 一声巨响,响彻皇城的夜空,惊醒了睡着的人,骇着醒了的人,就像一道惊雷打响在宫墙之上。 这一箭太过神猛,全不似凡人能够射出,双拳硬挡之后,范闲体内真气一空,颓然无力地坠下宫墙。黑色的衣衫在夜风里飘荡着,看上去十分凄惨。 远方宫墙角楼上的皇宫大内统领燕小艺,看着那方刺客坠下宫墙,双眼微眯,透出一道极强悍的神采,冷冷道:“没有死,去抓住他。” “是!”属下侍卫领命而去。 在那方宫墙之下,全身黑色夜行衣的范闲颓然坠落。在即将砸向地面地一瞬,强行身体一扭,单膝单足单手撑地,与地面生生一撞发出声闷响,强大的反震力让他喷出口鲜血,打湿了脸上残存的黑布碎片。紧接着,他低吼一声,往宫墙外的树林里跑去。在城角侍卫出现前的一刹那,消失在京都的黑夜之中。 第二日,皇城根下一处不起眼的小房间里。洪老太监似乎精神有些不好,半闭着眼睛坐在主位上。下方两名将领也在闭目养神,似乎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 许久之后。昨夜在家休息的副统领宫典才轻声说道:“陛下震惊。” 昨夜一箭将范闲射下墙头地大内统领燕小乙此时才缓缓睁开双眼,冷冷说道:“长公主的贴身宫女死了一个,长公主非常愤怒。” 在二人开口之后,洪老太监才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苍老的声音说道:“我昨天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太后她老人家很不高兴。” “是谁?”宫典问的理所当然,在他心中,就算是调虎,但被洪公公这样一个病中犹有虎威的绝世高手盯上,也没有逃脱的可能。 “不知道。”洪公公微微一笑,“他表现出来的水平只有九品中上之间,但对京都的建筑十分熟悉。尤其是在黑夜之中,我被他引着在京都绕了整整一圈,最终还是跟丢了,这个人……很了不起。” 能让洪公公说声了不起,那个人一定是真地很了不起。 燕小乙今年三十五岁,正是精神气势最巅峰的时候,身为宫中侍卫大统领,要承担起整个皇宫的安全之责。他冷冷看了洪老太监一眼。说道:“公公最后跟到了哪里?” “东夷城使团不远处的一个巷子里。” 宫典说道:“今天调查的结果出来了。洪公公那双筷子刺破了第一个刺客地衣服,监察院比对后。确认了出自天祥缎。” 燕小乙开始闭目养神。宫典继续说道:“监察院查出来,东夷城使团前些时候,曾经在天祥段订过一批衣服,而且用的不是使团的名义,而是找人帮忙订的。”洪公公轻声问道:“副统领想说明什么?” 宫典微笑说道:“订衣服,为什么还要假借别人名义?很明显,是担心一些细微地痕迹被我们抓住。种种线索来看,第一次来的刺客,应该是东夷城的人。能够有九品中的水准,就只有那位四顾剑的首徒,这些天一直在京都里安静无比的云之澜。” 燕小乙忽然睁开双眼说道:“不是云之澜。如果东夷城的人要潜入宫中,何必还要买什么新衣裳,随便在街上打晕个行人,剥了他衣服便是,云之澜是这种干脆的人。” 洪公公点点头:“虽然那位九品中掩饰自己地剑意,但依然走的是四顾剑的路子,所以老夫很感兴趣,如果不是云之澜,难道东夷城还有人来,而且敢不听云之澜的吩咐?” “嫁祸的可能性很大。”宫典听着两人的说法,微微皱眉:“太巧了,所以可能是有人嫁祸给云之澜。” “东夷城有可能接过四顾剑衣钵的有几个人?” “包括云之澜在内的三个九品。” “那另外两个都有嫌疑。” “再说说最后被大统领射下城头地那个夜行人吧,听说大统领一箭之威震动全宫,可惜却没有射死对方。”听说话地口气,似乎洪老太监与这位大内统领之间并不怎么对路。 燕小乙根本瞧不起这个阉货,但知道对方实实在在是皇宫中实力最高深莫测的人,冷哼一声说道:“第二个刺客也是九品人物,虽然只是个九品下,但如果我能一箭将他射死,我岂不是成了四大宗师?” “又一个九品?”宫典满腹震惊,他自己这一生一直徘徊在八品上地境界里,始终难以寸进,听得昨夜竟然有两位九品高手潜入宫中,由不得不生出许多复杂的情绪来。 “整个庆国也只有七位九品,在京都也只有四人,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九品。”洪老太监淡淡说着,显然是不相信燕大统领的判断,认为对方是在给自己推卸责任。 宫典每次最怕的便是这种场面,赶紧说道:“陛下有严旨,命我们一旬之内结案,我呆会儿马上从监察院调人,查一查各宫的情况,首先判断清楚,对方究竟为什么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潜入皇宫。” 燕小乙摇摇头道:“后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但前一个人一定和东夷城有关系,所以从东夷使团着手,看看那批衣服究竟是为什么订的,最好能查清楚每一件衣服的去向。” 正在准备调查的布局,忽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宣了圣上旨意,昨夜之事,全部交由京都守备大人叶重调查,宫中禁卫一如往常,不得宣扬。 小太监离开后,屋子里的三位皇宫保卫者互望一眼。燕小乙缓缓闭上了眼睛,知道陛下开始怀疑自己三个人中的某一位,洪公公负手于后走了出去,脸上一片平静。 后几日,京中大索刺客,却一无所获。 皇帝陛下的旨意,其实为真正的入宫者范闲解了围。在这个计划之中,各个方面都没有太大的差错,但是强行让五竹穿上那件褐色的新衣裳,却是有些自作聪明,反而露了马脚。 范闲暗中查到东夷城在天祥缎订购的这批衣服,是因为东夷城主的儿子喜欢京都衣服的复古样式,所以订了一批。至于为什么要隐名下订单,其实倒只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天下商贾交集之东夷城少主,竟然艳羡南蛮庆国的服饰,这事儿传出去后,只怕会被东夷城那些胆子向来很大的商人们骂死。 当然,范闲会多用这么一手,主要是不相信五竹叔可以完美地模拟四顾剑的剑意,如果早知道五竹厉害到这种变态的地步,范闲一定会将栽赃之计,用的更完美一些。 不过结局不错,至少宫里依然是在怀疑东夷城其余的两名九品高手,监察院也开始着手确认宫中来敌的那日,四顾剑另两名弟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会联想到范闲。因为在宫中来敌的那一夜,整个庆国京都的高官们都看着他在大殿上饮酒千樽诗百首,将北齐那位大家庄墨韩气的吐血,恨不得一夜白头。最后他烂醉如泥,倒在皇帝陛下的脚下。 这便是人类思维的误区,不仅仅是认为酒醉后的范闲根本不可能起床,而是人们习惯了当一个人做出某种很令人震惊的事情之后,不可能马上再去做另一椿事情。 高潮之后不可能再次高潮,总要有个不应期才是。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十六章 箱子的秘密(一) 第三十六章 箱子的秘密(一) 范闲安全地、很舒服地躺在床上,满脸苍白,像极了一个宿醉未醒的年轻人,床边搁着一只铜盆,盆里倒很干净,因为呕吐物早就被清干净了。 若若已经被他赶去睡了,是另外的丫环在服侍自己。范闲的脸白不是装出来的,呕吐也不是用药物催的,而是燕小乙的那枝箭上所挟的劲气真的伤害到了他的内腑,胸腹间一阵烦闷,大约需要将养个几天才能好。 想到那噬魂夺命的一箭,范闲依然禁不住害怕,当时如果不是自己在生死之际又超水准地爆发了真气级数,只怕自己真的会被那一箭射死。隔着那么远,这一箭依然有如此威力,真是难以想像,看来那位大统领已经拥有九品上的境界,随时可能迈入人间最巅峰的那层。 其实当时双手砸箭之时,范闲的出手依然不及来箭迅猛,所以只砸了箭杆上,很危险,但也幸亏如此,他此时手上才没有留下伤痕,不然若被有心人看见了,还真不知道如何解释。 当时他冒险去广信宫,一方面是想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另一方面,却是不想让宫里的人,因为洪公公被五竹调开,而联想到含光殿里那把钥匙,这,才是重中之重。 他的手指轻轻搁在腰间,缓缓抚摸着那个硬硬的东西,心里一片安乐,自己的运气真好,但自己的运气真会一直好下去吗?他决定以后自己再也不把东西藏在床下的暗格中,以后自己再也不进宫去玩了。 装醉养病的数日内,范闲在殿上的“诗仙表现”早已传遍京都,几日里踏槛来访的士子权贵不知凡几,但是范建都冷冷地挡在了外面,说自己儿子当日耗神过度,需要休养。 只是来的人层次越来越高。连几个开国元勋之后,军方高级将领都杀了过来。正在范建头痛之时,范闲此时借府中人之口宣布了一个令众人不解和无比惋惜地决定。 范闲从此不作诗! 很多人还以为这只是范公子说的胡话,也没有当回事。只有稍微了解范闲性情的靖王府,任辛二位少卿才知道,这事只怕是真的,不过反正一应还在余波中,慢慢再论。 京都的暑气已经渐渐消褪殆尽。一场秋雨缓缓地飘落下来。 其实离入宫只有三天,但是范闲觉得这三天是自己两生中最漫长的三天。箱子在自己床下,钥匙在自己手里。没有什么诱惑比这个更大的了,但范闲依然忍了三天,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从厨房里偷到妈妈不允许自己吃的点心,然后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里,然后知道点心在那里。就心满意足地睡觉,每天临睡前看衣柜一眼,却不真地想去吃,直到最后点心腐烂变质。 那箱子不会变质,但范闲还是决定今天晚上把它吃掉。 窗外地秋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落在范府的后院里,落在院中那些将要经秋霜的花草上。窗内范闲没有点灯,他知道自己的双眼足以在黑夜中看清楚。箱子放在桌子上面,他稳定地将那把钥匙插入像黄铜一般的钥孔中。 喀嗒一声。箱子前方的夹板弹开,露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板幕,板上有些奇怪小方格子,轻轻一按,那些方格会沉下去,每个格子上面有一个独特地纹饰,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够认识这些纹饰。 范闲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苦涩。有些了然,有些猜测了许久之后,终于得到证实的安慰。 他闭上了双眼,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太疯狂了。所以他用哆嗦的手指,将藤子京孝敬来地上好土烟点了一锅,好平伏一下自己的心情。 这是他第一次在庆国的世界里抽烟,烟味很好。白烟在黑暗的屋里袅袅升起。秋雨在落寞地院子里缓缓落下。 范闲觉得自己从此不再孤单。 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会知道这些小黑格子是什么,不会知道这些格子上的奇怪纹饰是什么。但范闲知道。 因为箱子上的锁打开后。露出的——是键盘。是前世很熟悉的键盘,上面那些奇怪的纹饰,其实就是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还有数字键,还有范闲最熟悉的f5。 看到眼前这东西后,范闲在心中暗自猜想了许久地那件事情,终于得到了最有力的证实,自己肉身的母亲,那位叫叶轻眉的女子,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此时的他并没有联想到广信宫里庄墨韩与长公主对话里所提到的天脉者。 暗灯的烟锅在黑暗的房间里一黯一亮,范闲地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双手轻柔无比地放到键盘之上,开始猜测密码应该是什么。 “是名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地五竹,站在房屋的角落里,双眼虽然被黑布蒙着,但对着箱子地脸,却依然流露出一种被人们称作悲伤的情感,“我只记得是名字,小姐说只有五笔。” 范闲平静地点点头,开始输入,毕竟有十六年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最开始的感觉不免有些陌生,但试了许多次之后,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到他的身上,他的手上。他的手指头像跳舞一般在键盘上敲击着。 可是很多次之后,他忽然苦笑着抬起头来:“这个世界上哪有只需要五笔的名字。” 这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又吧嗒了两口土烟,看着面前的箱子直是摇头,叹息道:“老妈,你还真是胡闹啊,可问题是,难道你以前教过五竹五笔?” 五笔不是五个笔划,而是五笔输入法。 “kfhlcanhd”范闲输入第一个名字叶轻眉,然后没有反应,他有些不自信地输入自己名字的五笔:“aibusi” 箱子还是没有反应,他苦笑了起来,心想自己的名字是很多年之后才取的,叶轻眉当年怎么可能知道?忽然间他心头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房间角落里的五竹叔。 五竹似乎感应到这股奇怪的目光,微微偏头说道:“做什么?” 范闲没有回答他,而是输入了五竹的名字“ggttgh” 箱子轻轻一响,然后开了。范闲又看了五竹一眼,笑着说道:“叔,我现在很怀疑你和母亲之间有什么不伦的秘密。” 范闲将这箱子从澹州提到京都,当然知道箱子的重量,所以并不担心里面藏着枚氢弹。但当他看清箱子里的东西后,直到最后走出了房间,有些痴傻地行走在雨夜之中,仍然是忍不住摇头,心想母亲大人果然也没有什么创造力。 箱子一共分成三层,因为它的型状限制,所以每一层里能放的东西必须是狭长的物事。第一层里是被分成三个部分的金属工具,有的部分是管状的,有的部分似乎适合握住。范闲皱着眉头看着这些金属管具,虽然他也是从地球上来的人,但一时间还是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直到他的手指伸入一件金属管的里面,才有些明白了。 举起一部分凑到眼前认真看着,发现那里写着一行字母:m82a1。 “哎母爸儿哎哟。”范闲手指微微抖了一下,虽然前世并不是军事发烧友,但也知道这排字母代表着什么。 这是一把狙击枪,这是一把那个世界最好的狙击枪,如果配上破甲弹,可以隔着一公里的距离,射穿一堵厚厚的墙。 范闲右手抓起了那枝枪管,手不禁有些颤抖,他深深明白,在庆国这样一个还处于冷兵器时代的社会来说,如果自己手上拥有一把狙击枪,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自己从此以后,拥有了隔着几里远,杀死任意人,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的能力。 这意味着不论是那个一箭惊天的大统领还是东夷使团里看着自己目光不善的云之澜,只要自己愿意,那就可以无数次尝次去杀死对方——只是不知道对上宗师级高手管不管用。 范闲有些紧张地将被拆成三部分的狙击枪轻轻放到桌上,烟锅也早放到一边去了,他双手扶在桌上,深深呼吸了几口,平伏了一下心情,自己似乎已经拥有了成为暗夜恶魔的所有必备条件。 当然,前提是,得有子弹。 范闲看着第二层傻了眼,那里面除了一封信之外,别无它物,并没有自己预料之中至少十颗以上的子弹。 没有子弹,这把狙击枪比烧火棍也强不到哪里去。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十七章 箱子的秘密(二) 第三十七章 箱子的秘密(二) “子弹呢?”此时的范闲就像是一个做美梦的女孩子,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睡在厨房的柴火堆上,有些恼火地压低声音问着五竹。 五竹的回答很老实,但让别人听着却觉得很妙:“什么是子弹。” 范闲气结,只好又给五竹叔形容了一下子弹的模样,大小,长度,以及用法,然后满怀期盼说道:“以前叔看母亲用过这东西吧?” 五竹摇摇头:“我说过,我忘记了一些事情。”正在范闲略觉失望的时候,五竹忽然开口说道:“不过我记得你说的那些东西,当年似乎觉得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抱你走的时候,都扔在太平别院的地窖里。” 范闲的性情其实早已被锻炼的十分沉稳平静,但听见这话,依然忍不住想冲上去抱着这个可爱的瞎子亲上一大口。 箱子的第二格里有一封信,这箱子的密封极好,所以范闲轻轻弹了一下薄信,也没有灰尘落下来。 “五竹启” 范闲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原来这箱子不是留给自己的,而是留给身边这人的。他强自微笑了一下,将信递给了五竹,似乎忘记了对方是个瞎子。 五竹不肯接,冷冷说道:“小姐让我看,也是为了说给你听,你直接看。” 范闲笑了笑,撕开信封,然后开始阅读,读了几行之后,他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忍俊不禁起来。本来以为箱子里是神兵遗书,真是件很没有创意的事情,不免对母亲的手段有些瞧不起,没想到真看到这封信后,才发现那个叫叶轻眉的女子。真的有看轻天下须眉的……口气。 字迹并不娟秀,比若若妹妹地字要差许多,甚至显得有些粗豪潦草,信里的口吻也很怪。而且里面的文字前言不搭后语,想来不是同一时间内写下的。 “可爱的小竹竹,亲个……姐姐真的很喜欢你亚,很多次想给你介绍房媳妇儿,结果你总是冷冰冰的。老娘我……嗯。温柔些,老姐我真的很生气。你去那个庙里打架,我估计你还是打不赢,又得像条狗一样逃回来,所以写些东西取笑一下你。” 范闲看到这句,忍不住瞥了一眼五竹,以想这么帅地宗师级高手,哪里有狗的影子?信上接着写道: “我呢?趁你走的时候给别人下了点儿春药。借种成功,只是不知道将来会生个宝贝女儿还是混帐儿子。这个箱子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一点东西吧,老毛说过,他这辈子其实就影响了北京边边上那点儿地方,记住。老娘也说过,老娘来这个世界一趟,其实也就只是留下这么一个箱子。” 看见借种两个字和混帐儿子四字,范闲险些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原来自己的身世不但离奇,而且相当言情,只是可惜信里面没有说清楚借种的对象是谁,这是如今范闲心里的极大疑问。 以下是范闲的母亲,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无穷震惊地叶轻眉信中的原话: “挺悲伤的是不是?大概世界上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别的人能够打开这个箱子,谁教我这么温柔善良地教会你在这个世界上毫无用处的五笔呢?可爱地小竹竹洋娃娃啊,老娘真想抱着你睡觉。你快点儿回来啊。” “我把箱子放回老地方了,你应该知道在哪里,噫,如果你打开箱子看到这封信,那当然是知道在哪里,老娘好像又说了句废话。” “我现在只是好奇,我会生女儿还是儿子呢?如果是女儿就好,如果是儿子。就该轮到他爹头痛。而且男人啊野心都太大,鬼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野心也大,不过想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一些,这样一个小女子的美好愿望,难道应该用野心二字来形容吗?” “为什么感觉自己在写遗言?去tmd,呸呸,太不吉利了。” “嗯,谁知道呢?就当遗言吧,反正也写顺了,记住了,这把破枪别用了,大刀砍蚂蚁,没什么劲。看完这封信后,把这箱子毁了吧,别让世界上的那些闲杂人等知道老娘光辉灿烂的一生,他们不配。” “老娘来过,看过,玩过,当过首富,杀过亲王,拔过老皇帝地胡子,借着这个世界的阳光灿烂过,就差一统天下了,偏生老娘不屑,如何?我的宝贝女儿啊,混帐儿子啊,估计怎么都没我能折腾了,平平安安活下去就好。” “唉……将来我老死之后,能够回去那个世界吗?” “爸爸,妈妈,我很想你们。” “小竹竹啊,其实你不明白我说的话,你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很孤单,这个世界上人来人往,但我依然孤单。” “我很孤单。” “老娘很孤单。” 看完了信,范闲沉默了许久,然后微笑轻声问道:“母亲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还记得吗?” 五竹有些迟钝地开口说道:“好像记得一点。” “母亲说你当时去和神庙的人打架去了,是不是那次战斗,让你丧失了一部分记忆。”范闲的手缓缓在箱子地边缘滑动着。 “应该是。” “如果你没有丧失那部分记忆,这个箱子应该是你打开,打开后,你会告诉我这一切吗?” “应该不会。” “嗯。”范闲点点头,“我猜也是这样,或许你会找个没人知道的小山村,然后陪着我慢慢地长大。”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或许那样的日子也不错。” 他接着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笑着说道:“可惜了,什么事情都是不能从头来过的。” “为什么你不好奇我能打开这个箱子?”范闲逗弄着五竹,想看他知道自己也是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后。所表露出来震惊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好奇?”五竹依然很冷静,只是忽然觉得少爷与小姐一样,都是很罗嗦无聊地一种人类。 范闲觉得自己很白痴,转而问道:“她地死与神庙有关系吗?” “不知道。” 范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去看箱子,箱子地最后一层上面贴了张纸条,他比划了一下里外的高度差,这一层应该很薄。将纸条揭下来看,一看之下,却愣住了。只见纸条上面写着: “喂,如果是五竹地话,看见那封信之后,就应该马上去毁这箱子,你居然还想继续看,老实交待。你是谁?你是怎么打开这个箱子的?” 老妈果然是个有水晶心肝的人,范闲一时失神,怔怔回答道:“我是你的儿子。”自然,她听不见这个回答。 纸条很短,上面没有写太多字。最后只是一句警告。 “估计不是我地闺女就是我的儿子,下面的东西等你搞出人命的时候再来看,切记!” 看着那个很夸张的感叹号,看着感叹号下面的那个空心圆圈。母亲遗命,慎重警告,范闲不敢不遵,很老实地将纸条贴了回去。 “我出去走走。”范闲对五竹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屋子,低着头,走入到绵绵的初秋夜雨之中。箱子与五竹在一起,再安全不过。他不怎么担心。 待范闲有些颓废的身影消失在雨水之中,五竹才缓缓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有些木讷地坐到了桌子旁边。他地手指在箱子里和桌子上的枪上抚过,然后落到那封信上,他的手指轻轻在信封上来回划着,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微微沙沙声在指头与信纸间响起,沙沙声在雨水与庭草之间响起。 屋内一片漆黑,五竹一个人。坐在一个箱子旁。脸上那块黑布都柔软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很温柔的神情。 范闲一个人走在雨夜的大街上。任由雨水冲洗着自己地脸,淋湿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脸上时而浮现出一丝微笑,转瞬间又化作淡淡悲哀,片刻之后又是一片平静,不知道有多少种情绪,此时在他心里发酵,交织,冲撞。 叶轻眉,这个光彩夺目的名字,似乎直到今天,才真切地进入他地生命,进入他的脑海。他此时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自己的母亲是从哪里来的,在这个世界上做了些什么。 澹州的奶奶说过,今上的父亲即位之前,最有可能接庆国皇位的,应该是那两位亲王。而那两位亲王却死在了有些荒唐的谋杀案件之中。 看了那封信后,范闲自然清楚,那两名随时防备着刺杀地亲王,是死在老妈那柄狙击枪下。 也就等于说,如今的庆国皇室,完全是依赖于母亲,才能拥有这个天下。母亲建了庆余堂,立了监察院,为这个国家的强大,提供了最根本的一切。 甚至可以说,没有叶轻眉这个人,也就没有如今的庆国。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十八章 秋雨后的晴朗 第三十八章 秋雨后的晴朗 范闲有些无知无觉地走在街上,雨水浸进了他的衣裳之中,冰湿一块,但他心中依然是一片火热。此时他再看这庆国京都的街道,街道上行走着的四轮马车,街畔富豪家中的玻璃窗户,还有以往见到的万花筒,那些滑溜溜的肥皂……这些所有的事物,在这一瞬间与他联系了起来。 似乎这些事物中都烙印着母亲的气息,这街上,这屋中,这天下,到处都有那个女子的味道。 那封信的最后说着:“老娘很孤单。” 在今天之前,范闲也很孤单,但从今天起,他不再孤单。他在下雨的街长声大笑,笑声传的极远,吵醒了一些已经趁着雨夜早早入睡的行人。 有人骂着他。 他依然微笑。 叶轻眉绝对不是信中表现出来的那个小女生模样,这一点范闲很坚信,自己的老娘拥有一颗无比坚强的心,这样才能在这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借着陌生的阳光,拥有如此灿烂的一生。 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庆国,你们对不起那个叫叶轻眉的女子。 雨水有力地击打在范闲的脸上,他像个怪物一般,与漆黑的夜色渐渐融为一体,或许这只箱子对于自己的人生没有根本性的帮助,但是一种并不孤单的感觉,让他行走在这个世界,这个雨夜中,会变得越来越自如些。 范闲独自在风雨中行走,却笑了起来,既然是要抡圆了活,就得活的潇洒一些,就像当初对妹妹说的那样,当俺们回首往事的时候,别老觉着自己的脸上写着憋屈二字。 秋风秋雨愁煞人。愁杀人。 夜入皇宫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一直没有正式登上舞台的京都守备叶重大人,在领了皇命之后,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情。他地官职虽为京都守备,但近些年一直领旨在西面的定州遥护京都,赶回京都的时候,事情已经过了三天。 宫里的明眼人自然清楚,陛下为什么会选择他。一是因为叶家世受皇恩,忠心不二,被陛下信任的程度,仅在陈萍萍之下。而陈萍萍大人,自然不可能拖着残缺的身体来调查这件在他看来很芝麻大的事情。二是因为皇宫禁卫体系里最顶尖的三个人物,似乎都处于被怀疑地目光之中。 叶重也知道这件事情很复杂,大内侍卫统领燕小乙是许多年前被长公主发掘,一身武艺向称宫中第一。副统领宫典却是自己的师弟,而那位向来不显山不显水的洪公公……免了,就连叶重也不想去招惹。 而且叶重也根本不会去怀疑这三个人,他只是好奇,潜入皇宫的第二人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为什么会在广信宫外杀死长公主的贴身宫女。 调查是在暗中进行的,监察院由于北齐密谍头目泄露一事,惹得皇帝陛下震怒,配合起来也有些恹恹无力。所以根本很难有实质性地进展。 直到某一天,叶重在小心谨慎地查过几个宫殿之后,来到了含光殿,然后嗅到了一丝极淡的异香,立即想到了当年北伐之时,跟随在陛下中军帐中的那个老毒物。再联想起侍卫所说,当夜刺客来犯时,那位北齐大家庄墨韩也在广信宫中。深明宫廷斗争残酷的叶重,将事情想偏了,偏到异常。 所以他马上入宫向皇帝陛下请罪请辞,伏于地面,满脸惭愧。 “是查不出来,还是不敢查了?”陛下的脸上始终是那种似乎洞悉一切地微笑,真正的近臣们偶尔会怀疑这是不是一种御下的手段,但叶重清楚。自己效忠的陛下拥有怎样地智慧。所以他很老实地回答道:“臣查不出来,臣也不敢查。皇家之事,外臣实在不方便着手。” “叶卿家,难道不怕朕斥你侍主不忠,公私不分,没有惜命之义?” 叶重惶恐不敢起,应道:“臣不敢猜忖陛下心意,只是愚钝不知从何查起。” “这事不用查了,朕自有分寸。”陛下的笑容里有些阴冷,叶重跪着却没有看清楚。 且说另一边,真正的嫌疑人范闲这些天还躲在府里,主要是他诗名大震之后,在太常寺去点卯喝茶,或者是去鸿胪寺冷眼旁观,都成了很奢侈的想像。 谈判已毕,北齐使团已经离开了京都,东夷城却还耽搁一段时间。 等到风声真正淡了之后,东夷城使团在留下许多银子之后,也有些颇不是滋味地离开了京都。他们并不知道,庆国在夜探皇宫事情发生后,没有把他们全部囚禁起来,已经是皇帝陛下大发宽宏之心的结果。 如今的范闲,真可谓是名动京华,再没有人只将目光投注到他背后的势力,而是集中在他的本人身上。毕竟这个世界上能够将一代大家庄墨韩当场激到吐血地,只有他这独一份,更何况他还如此年轻。 似乎是商量好的一般,太子与二皇子同时加大了对他的拉拢力度,李弘成时常带着柔嘉来府里喝茶,辛少卿也借口多日不见,前来探望。 但范闲此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暂时将两边都推了。在夜宴计划之中,他只完成了两个部分,一是成功地找到钥匙,二是近乎成功地陷害到东夷城云之澜,使得朝廷加大监视的力度,让这位九品高手焦头烂额之下,直到离开京都,都根本无法生起找自己决斗的念头,以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发现长公主与北齐勾结这个料,他却一直在等着合适的时机撒进锅里。 等东夷城使团离开京都两天之后,范闲知道时机到了。 长公主与北齐年青皇帝之间的隐密协议,范闲没有方法利用起来打人,因为这种事情又无书证又无人证。范闲也不敢去面见圣上,虽然以他如今在京中地名气,想要面圣并不是件难事。但是他地心里对于那个皇帝有一种很复杂的推断,而且他不能保证皇帝为了维护皇室颜面,会不会在知道长公主地丑闻之后,将自己杀死灭口。 如果是一般的庆国子民,碰见这种情况后,就只有将这个秘密永远地藏在自己心里,一生都不敢和别人说,憋到吐血而亡。 但范闲不会,他是有两世记忆,两世知识的人,他知道舆论宣传的重要性,杀伤力,也知道自己对付一个疯子般的长公主,应该用更疯狂的手段。 夜宴之后,垄断了京都纸张的西山纸坊和内库的相关产业,仍然在不时触动澹泊书局的生意,只是长公主那边没有办法指使监察院八处,所以只是些小敲小打。而范闲很明白,这只是风雨前夕的宁静。 而他决定在风雨到来之前,抢先出手。 当天夜里,五竹站在角落里听他说话,自从打开箱子之后,五竹来范府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似乎是更加担心范闲的安危。范闲一边思考着一边说道:“如果想不留下痕迹,那就什么都用抢的。” 五竹侧了侧身子,表示理解他的意思。 范闲继续说道:“这些天打压澹泊书局生意的,是内库的西山纸坊和万松堂,所以我们就要抢内库的纸,再用万松堂的墨。只是……叔,你写的字,这个世界上有人看过吗?” 五竹冷冷说:“放心。” 范闲知道自己这个看似无用荒唐的计划一定能奏效,笑眯眯地说道:“传单这种东西,不用太大。”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关键是份数要多,到处都要去贴,去洒,尤其是像太学,还有改回文渊阁的教学院那里,得多贴几份,学生们年青热血,最容易被人挑动,而文渊阁里的那些学士们,也喜欢玩个风骨,估计看见传单后,会气的直拔胡子。” 五竹冷冷说道:“内容。” “嗯?”范闲挑了挑眉毛,叹息道:“自己真像地下党员啊。” 他开始细细复述传单应该怎样才有煽动性,一定要讲些似真似假的细节,比如长公主是怎样与庄墨韩对话的,言冰云在北齐潜伏是怎样的含辛茹苦,又是怎样被宫中贵人无情地抛弃,长公主伤害朝廷的利益,谋求自己的利益,获取了怎样的好处,在宫里养了多少假太监,外面有多少老情人…… 五竹冷静地分析道:“没有人会相信长公主会牺牲如此大的利益,只是谋求一些金钱上的好处。” 范闲又挑挑眉毛,说道:“世上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并不多,只要百姓们相信就好了。至于皇帝那里,我们算是给他提个醒。” 五竹冷冷道:“皇帝不需要你提醒他。” 第三卷苍山雪 第三十九章 传单如雪 第三十九章 传单如雪 范闲微微一笑,如果住在宫中的长公主与北齐联络,而手下拥有无数密谍的皇帝根本毫不知情,这绝对说不过去,叹口气道:“所以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让长公主住在宫中,而不是去封地。” “长公主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女儿,是他的妹妹,而且他不需要害怕什么。” “你预估皇帝在这件事后,会有怎么样的反应。”范闲很信任五竹的分析能力。 “马上出动监察院,消除你一手造成的影响,大加赏赐长公主,以证明皇室的团结,等事情安静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让长公主回到自己的封地信阳。”五竹冷漠说道:“赏赐长公主的时候,应该会顺便赏赐晨郡主,同时升你的官。” 范闲苦笑,知道他是在阐述可能的事实,但听着总有些像冷笑话。 “为什么皇帝想不到用我这种简单手法,逼长公主出宫,如果按照你说的,他早就知道长公主与北齐勾结的事情。” “第一,你这个方法很变态。第二,他不需要逼自己的妹妹出宫,他喜欢等那些潜在水面下的人浮起来,然后一网打尽,他做这种事情很习惯。” 范闲听得出来,五竹对于那位皇帝的能力十分相信,眉头皱地愈发紧了。虽然帝王家统统是无情的混蛋,但两相比较,那个见过两次面的皇帝,明显要比长公主对自己更温柔些,所以范闲下意识里开始操心起那椿有可能几年之后才会发生的谋反。 “那我们搞这一出,等于是缓解了宫中的局势?长公主在宫里应该还有伙伴才对。” “我去查。”五竹很淡漠地说着。 范闲想了一想,还是决定了照计划进行,苦笑道:“我必须想办法让长公主远离宫廷一段时间,不然皇帝陛下还没有来得及将对方一网打尽。我自己就要先成为对方手下的亡魂。皇帝陛下有胆量等,有实力等对方先发动,我们可没有。” 一个敢于与外国勾结的势力,如果陷入某种狂热的情绪之中来对付范闲,范闲只有跟在五竹屁股后面逃跑的份,虽然周游世界是范闲所愿,但目前这种代价是他不愿意付出地。 “我去了。” “去吧。”范闲一挥右臂,觉得自己确实很有年青学生领袖的气派。 他前世看过许多抗日战争的影片。觉得此时黑夜之中的庆国,像极了被日军占领下的北平,自己与五竹就是那些勇于反抗侵略者的学生们,正小心翼翼地夜色中散发着传单,号召庆国的子民们,起来反抗那些无耻的统治者。 他微笑着躺回床上,床下地箱子就这么搁着,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五竹这方面的记忆都丧失后,这个世界上会开箱的,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熟睡之后,他做了一个香甜无比的梦,初秋的京都下了一场大雪。长公主怯生生地上了马车,哀怨无比地回头看了一眼皇城,然后离开了自己生活的世界。 九月初秋的京都,真的下了一场大雪。漫天地白色传单像雪花一样,飘洒在京都里的每一处,尤其是太学与文渊阁附近,更是拾之不尽。其时天色熹微,晨起的学子与百姓们拣起这种陌生的纸片,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这是庆国这片土地上,第一次出现传单战。 但范闲依然高估了庆国子民的热血。低估了监察院和六部衙门地操控能力,不过是两个时辰之内,整座京都的传单都已经被收拢到了天河路流水畔的那个方正衙门里面。 没有一个人敢私留传单,虽然百姓们极少与监察院打交道,但是慑于这个院子的凶名,没有人愿意拿自己地身家性命去赌。 太学正的反应也很神速,当天就请了旨意,提前开始了秋学的考试。 诸般措施在半日之内。连续下发。终于成功地控制住了局势。但流言这种东西不需要翅膀也会飞,不需要空气也能呼吸。早已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人们出门时常常会互望一眼,那眼中不再是表达着:“您吃了吗?”的意思,而是说……“您看了吗?” 长公主的声誉在庆国京都一向不怎么好,毕竟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没有结婚,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相当怪异。 所以传单上那些对于长公主里通外国的指控,虽然百姓们不见得完全相信,但也依然认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那些街坊婆姨们地逻辑更加简单:这么老了还不嫁人,肯定不是什么好女人。 庆国皇室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不免有些紧张,虽然监察院措施得力,但皇宫之中依然惶惶不安,宫女太监们走路的声音都刻意放小了一些,听说陛下在御书房里大发了一顿脾气,而太后老人家去了一趟广信宫,几个耳光声过后,长公主哭了好久。 监察院的房间内,一片安静和尴尬的沉默。八大处的头目都看着上首方,陈萍萍坐在轮椅上,用手拔拉着颌下没几根的胡须,看着那张传单,呵呵怪笑着。 陈大人可以笑,下面的头目们却不敢笑,谁都知道那张传单上写的什么东西。 “你们说说,这纸上写地东西有几分真假?”陈萍萍终于压下了心中快意,看着下属们。 首当其冲地自然是八处的头目,这京都所有地文字出品,现在就归他与教育院的相关职司管着,今天京都出了这么大事,他早就吓得不行,于是不及回答院长大人的问话,抢先汇报道:“纸是西山纸坊的纸,那里归内库管。墨是万松堂的墨,那家没有什么背景。” 陈萍萍皱眉,看了他两眼,斥责道:“我只是问你真假,又没有问你是谁写的。” 八处头目抹了抹额上的汗,小意回答道:“污蔑公主,妄言国事,挑弄是非,自然无一分是真。” 陈萍萍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阴寒,窗子依然被黑布挡着,所以他轮椅所在的那部分显得有些清冷:“都是假的吗?” 传单上面说长公主与北齐秘密协议,将庆国在北齐的密谍头目言冰云双手送于对方。四处头目言若海皱眉道:“言冰云一事,肯定是朝中有人泄露的风声,而且品秩一定极高。但如果说是长公主,下属实在不解,这对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这传单上说,前些天夜里,庄墨韩与长公主私会于广信宫中。”陈萍萍状作无意说道。 言若海摇摇头:“庄大家是太后请入宫中居住,这事当不得证据。” 陈萍萍很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冰云被囚北国,你还能冷静分析,不错。”他忽然沉着声音说道:“不过……有该怀疑的对象,就该怀疑,不要忘记,本院只是效忠陛下,效忠皇室,却不是效忠皇室里别的单独一人。” 他的双眼平静地看着坐在最后方的一人。那人是监察院一处头目朱格,专司监视朝内官员,是监察院八大处里权力最大的一人。 朱格点点头,皱眉道:“知道言冰云事情的,包括我与言头在内,一共只有五个人,如果说长公主与这件事情有关,那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陈萍萍依然静静地看着他,室内其余的七位高官才渐渐感觉到有些诡异的气氛凝结了起来。 沉默了许久之后,朱格依然平静着,偶一皱眉,似乎在思考如果这纸上写的是真的,长公主是从哪里得的消息。但是坐在他旁边的八处头目,却很明显地看到一滴汗,从他的发鬓里流了出来。 陈萍萍依然平静地看着他。 朱格皱了皱眉,忽然开口说道:“大人,因何疑我?” 终于等到他开口,陈萍萍缓缓合上眼帘,淡淡道:“因为你很愚蠢。” “为什么不能是言若海?卖子求荣的例子,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少见。”朱格从知道言冰云被抓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肯定要出事,苦笑了一声,望向言若海。 “你是一处头目,费介也老了,若我退后,按理应该是你接掌这个院子。”陈萍萍合着眼,很平静地说道:“很可惜,你知道我有别的安排,所以不甘心。对方许你日后监察院之权……依陛下的意思,这件有趣的事情还可以看上一段时间,但是没有想到今天晨间这场纸雪花,却将所有的事情提前掀开。” 陈萍萍淡淡道:“所以本院只好提前处理。” “谢谢大人成全。”朱格知道,如果陛下亲自处理这件事情,迎接自己的肯定是更加悲惨的结果。他的喉咙咕咕响了两下,有些艰难地加重了呼吸。 第三卷苍山雪 第四十章 算术 第四十章 算术 陈萍萍毫无一丝怜悯望着他:“你跟了我十二年,死之前,我给你机会说最后一句话。” 一处头目脸色微白,旋即回复平静微笑,看着将自己从一名普通办事人员提拔成监察院三号人物的大人,诚恳说道:“不要相信女人,她们都是疯子,天生不适合做政治这个行当。” 说完这话,他反手一掌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喀喇一声,身子顿时一软,趴在了木桌之上,再无气息。 这是他的真心话,就算长公主与庄墨韩的夜话没有被刻意打探的范闲听见,但看陈萍萍的神情也知道,长公主早就已经是院里重点观察的对象,当长公主疯狂地出卖言冰云的那一瞬间起,一处头目朱格,就注定了死亡。 尸体被拖了出去,自然有相关的规章处理后续事务。陈萍萍又看了一眼身前的纸,摇头道:“继续分析,是谁这么疯狂将所有事情掀开。” 他可以古井无波,但是其它七位主办看见一位共同工作了十几年的同仁就就这般惨淡收场,不免依然还是有些感触,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应道:“前天东夷城使团才最后离开,今天就有了这件事情,我看与东夷城脱不开关系。” “不错,据宫里调查的结果,无论如何,陛下宴请两国使臣之夜,夜入皇宫的刺客肯定与东夷城有关。” “也就是在那一夜,刺客出现在广信宫,杀死了长公主的一位宫女,估计也就是那个时候,偷听到了长公主与庄墨韩之间的对话。” “东夷城之所以现在放出风声,一是希望朝廷能乱上一阵子,毕竟这次两邦之间。并没有和北齐一样达到真正有效的协议,所以东夷城很怕朝廷出兵。” “而且一旦揭破此事,陛下震惊之下,与北齐的协议只怕也会撕毁,两国战事再起,一直处在夹缝中的东夷城,想必最乐意见到这种局面。” “不论是从动机还是从最后的效果来看,东夷城都是最有可能出手。也可能从此事获取最大利益地对象。” “唯一的疑问是,西山纸坊昨夜才丢的纸,东夷城如何能够在一夜之间就写出这么多份出来,要知道他们潜在京中的人手大部分被我们监视着,那些不在我们掌控之中的人,应该没有那么多。”言若海分析道:“一夜之间做成这件事情,至少需要有四十个训练有素的人手。” 陈萍萍听着下属们有条不紊地分析,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室内一下子安静了起来。 隔了会儿之后,忽然有人开口问道:“那换人的协议?” “继续。”陈萍萍淡淡说道。 “为了抓住肖恩,大人毁了一双腿,如今却因为长公主轻轻一卖。就将肖恩要放了回去,属下不甘心。” “不甘心?你有什么方法能把言冰云活着换回来?”陈萍萍冷笑着说道:“换是一定要换的,我们会把肖恩活着送到北齐人地手里,但是只能让他看上北齐上京天空一眼。” 众人知道院长已有计划。微微颌首,这些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将肖恩双手奉还北齐,那个老家伙当年是北魏的密谍首领,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庆国探子,而且他脑海中的资料,直到今天,想来也会对庆国造成极大的威胁。如果不是被北齐抓住的人是四处言若海的儿子,这些冷酷的庆国密探头目们。一定会上书院长,劝说陛下,让那位被北齐抓住的不幸人为国牺牲算了。 言若海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内心深处对院长大人无比感恩,忽然开口说道:“那长公主那里?” “我们忠于陛下,陛下没有发话地事情,我们不知道,我们不做。”陈萍萍最后做了决断。 “要不要把东夷城的使团抓回来?” “抓回来干什么?承认朝廷的丢脸?这件事情让八处去做。就说是南方古越余孽不甘国覆。在京中散播谣言,已然全部成擒。从牢里揪几个,去菜市口杀了,杀之前记得让全京都的百姓来看热闹。”陈萍萍淡淡说道。 众下属领命而去,消毒的消毒,散谣言地散谣言,抓人的抓人。只有言若海拖到了最后,他看着院长大人冷静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毒药,能够让肖恩一路上都活着,然后死在北齐君臣的面前。” 陈萍萍说道:“你的意思是?” 言若海眉头皱了一皱:“我了解我地儿子,他也不会同意陛下的做法,我想他很乐意换肖恩一条命。” 陈萍萍冷冷看着他:“这件事情,你要避嫌,不参与讨论,至于怎么做,是我的事情。不错,这个世界上的确没有一种毒药可以神奇到那种地步,就算费老现在在京都也做不到。但是,肖恩必须死,言冰云必须回来。” 他微笑说道:“不要忘记,四年半之前,是我把你的儿子踢到北边去的。” 言若海还准备说些什么,被陈萍萍冷冷地挥手止住,淡淡说道:“我本来准备等冰云回来之后,再让他顶替朱格的位子。朱格本来可以多活几日。但是今天这些纸片到处一飞,京都议论纷纷,我总要给你一个交待。” 陈萍萍叹了口气:“隐藏在阴影里的事情,忽然一下子被整个京都地人都知道了,如此荒唐而又有效的手段,大概也会逼着陛下给知道此事的臣子们一个交待。” 陈萍萍咳了两声后说道:“你应该清楚,院里现在有个提司,我上次也和你说过,我准备让他去北齐。” 言若海皱眉:“很危险。”他明白院长大人,是要将杀死肖恩的任务交给那位提司。 “不琢磨,不成器。”陈萍萍的双眼显得有些疲惫了,“如果他能成功的话,我希望将来的某一天,你能够帮助他将这个院子料理妥当。” 言若海终于明白了,心中微微一惊,不敢多说话,跪在陈萍萍的轮椅面前,重重点了点头。 “到底是谁做地呢?”陈萍萍推着轮椅来到窗边,枯瘦地手指缓缓掀开黑布的一角,像个孩子一样探头向窗外望去,连绵几日地秋雨早在昨天之前就停了,外面又是艳阳天,远处的皇宫又在闪着金光。 他半靠在轮椅上,借着那黑布一角透过来的光,看着手上那张纸,忍不住摇了摇头:“说她与北齐勾结倒也罢了,何必还要说她养面首三千,淫乱宫帷?”这些涉及皇室清誉的问题,先前的会议之中,自然是不方便讨论的。 陈萍萍看着纸上像火柴棍一样整齐的字笑了起来:“真是胡闹台,这字也太丑了些……不过,字迹笔意倒还真像东夷城那个白痴。” “东夷城啊东夷城,真是你们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当年的四顾剑只是个痴傻儿,可不是这种疯子。对付长公主那个疯丫头,这个法子倒是蛮管用,管他什么玉器瓷器,打碎了搁一垛儿里,谁也分不出来了。不过你们乱了陛下的章程,陛下会不高兴的。” 不论是算无遗策的陈萍萍,还是阴险疯狂的长公主,都无法想像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居然只是那一对主仆二人胡闹出来的。 范闲冷静甚至有些冷漠地旁观着这件事情的余波,他口述的色情文学,看来果然是这个国度里不可承受之重。不论皇帝内心深处是怎样的真实想法,也不在乎长公主的真正实力会因此受到多大的伤害,但是他要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很悄然无声地,长公主搬离了皇宫,回到了自己的封地信阳。至于皇室里面因为此事还有哪些冲突和角力,不在范闲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同五竹当初计算的那样,皇帝陛下在长公主离京之前,果然大肆封赏了一番,同时范闲也得了许多好处,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关系,似乎只是陛下赞他为国朝争了脸面。 旨意下来,范闲立马由八品协律郎,变成了五品太学院奉正。 花厅里,范闲捧着旨意,挠着脑袋,问父亲:“太学院奉正是做什么的?” “教太学学生的。”范建也是觉得这旨意太过莫名其妙,摇头道:“你都没有正式科举,怎么就进了太学院做奉正。” “是不是明年不用考科举了?”范闲微笑问道。 “是啊。”范建似乎有些兴致不高,淡淡道:“不经科举,总不是正途,眼下看着极顺,但日后仕途总会有些阻碍。”但他转念想到,自己所要求的,不就是范府一家平安,眼前这个漂亮年轻人能够舒舒服服地过完这生吗? 这也是那个人的想法,不然当初不会给这孩子取名范闲,字安之。 范闲听说不用考科举,早已是高兴的不行,满脸堆笑地回到书房中。却看到范思辙早已经等在了房中,一边磨着墨,一边看着自己。 “做什么?” “题字。” “什么字?” “半闲斋诗集。” 第三卷苍山雪 第四十一章 诗集与言纸 第四十一章 诗集与言纸 “半闲斋是什么东西?” “就是这间书房,父亲说了,以后这书房单给你用,你婚后再论。我已经让七叶掌柜去老衡居订做横匾,名字就叫半闲斋。” 范闲感觉到一丝不对劲,逼问道:“那半闲斋诗集是什么?” “嗯?就是你那天在殿上念的诗,已经被太学士集成了集子。陛下准备让用文渊阁的名义付印,是我求父亲去将这差事求了过来。” 西山纸坊被盗之后,那些皇商们被撤了职司查办,竟是许久没有恢复无气,再加上内库得了来自宫中的警告,不敢再针对澹泊书局。澹泊书局终于缓过劲来,自然要准备大展宏图,七叶大掌柜,思辙小掌柜二人第一眼便盯上了这本御制诗集,宫中拔钱是一部分,而且宫中允许印成之后私人发卖,这就是笔大钱了。 这诗是谁写的?范闲。范闲是谁?范闲是澹泊书局的幕后东家。这赚钱的买卖,不论是庆余堂的七叶掌柜,还是站在掌柜背后阴笑的范思辙,都不可能让利于朝廷。范思辙本来就很痛恨兄长一直不肯将石头记后十回交出来,如今得了诗集,哪肯放过。 范闲在纸上写下半闲斋诗集这五个字,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心里却在苦笑着。当夜自己为了掩饰后半夜的行踪,在殿上装醉,结果狂性大发,一时没有收住嘴,这些诗里,不知道有多少典故说不清楚,如果要说清楚这些典故,就要写不知道多少本史书故事。 四大名著您得整齐备吧?世说新语得来本儿吧?论语?诗经?嘿,还真别嫌少。架空版资治通鉴?穿越版司马史记?全写出来也没人会有意见。 一想到这种工作量,范闲就吓得打了个寒颤,如果真这么扩展下去,只怕这澹泊书局还真要变成前世先进文化的传播者,应了自己当年在澹州发的宏愿。说道:“文渊阁校的不成,你得拿回来,我自己重校一遍,那天喝多了。谁知道瞎说了些什么。” 他拿定了主意,能糊弄过去的就糊弄过去,实在不成的,那就只有忍痛割肉,以喝醉为借口统统删掉,反正喝多了的人第二天很容易患失忆症。 “这是绝版啊。”范思辙摇摇头,“我看再过五年,你自己说不写诗地话淡了。你再来次复出诗坛,估计又是一大笔钱。” 范闲笑着摇摇头,目光忽然落在了书房一角的粉红色纸张上,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范思辙说道:“礼单。” 范闲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大婚的日子近了。但是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无庸讳言,他的心情已与当初庆庙时有了细微的差别,自己与她的母亲终究是无法共处的。现在的皇帝还能掌控一切,一旦皇帝陛下不想掌控了,到那时,长公主一定会杀死自己。 或者说:自己一定会杀死长公主。 期盼了许久地大婚渐渐要来了,范闲的心里却生出一些不安与悲哀。 后几日,澹泊书局主打的半闲斋诗集终于出来了,这次澹泊书局得了付印权,范闲亲自大刀阔斧删了许多。他本以为安心了些。不料书局办了一个仪式,借着范闲的名头,将靖王世子,鸿胪寺少卿辛其物等人全请了来。 范闲吓了一跳,只肯让才女妹妹范若若去抛头露面当形象代言人,热热闹闹地开始卖,而他自己却借口要保持一代诗仙的神秘感,躲进了皇室别院。与林婉儿谈恋爱去。 八品协律郎当场喷诗百首。震的一代大家庄墨韩吐血而遁,这故事早已在庆国传扬开来。虽然有些诗已经流传到民间,但这次的诗集号称作者亲校版,自然大不寻常。果不其然,诗集一出京都纸贵,范闲的声名顿时浸浸然又上了一个台阶。 小楼昨夜又秋风。 范闲温柔地看着自己地未婚妻,微笑说道:“你说的那法子不管用。” 林婉儿愁眉苦脸,嘴唇儿可爱地嘟着:“好些天都没有出去了。” 其实这位小姑娘也知道,最近京都里的那些事情,虽然自己从小在宫中长大,那些娘娘们都把自己捧在手掌心中一般,一方面是自己病弱温柔,不可能对那些娘娘造成伤害,另外一方面,是因为皇帝陛下显得格外疼爱自己。 关于长公主的那些“言纸”,她自然没有看到,但渐渐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后来长公主离开京都去往信阳之前,曾经来过别院,母女二人其实有些陌生的对坐了一阵,长公主便上了车驾离开了京都。 林婉儿虽然不知道范闲与母亲地离开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敏感的她依然感觉到范闲的心情不如往日那般轻松快意,所以她提议找天再出去赏赏秋景,京都西山的红叶是很有名地。 但听到西山二字,范闲就想到了那家垄断了京都用纸的纸坊,就想到纸坊背后似乎正阴森怯弱看着自己的长公主。 范闲清楚,长公主离开京都,最根本的力量还是皇帝陛下,自己的“言纸”只是给皇帝一个说服自己,说服太后的理由而已。 此处解释一下,如今的庆国朝野间都将那日像雪花一样飘洒的传单叫做“言纸”,因为认为这是一种民间诉求无路之后,进言地纸径。 这段日子里,京都居然重复了好几次这样的“言纸”抛洒行动,让监察院紧张了好一阵,其中一椿等抓住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太原路铜矿苦役来京城告御状,但根本进不了登闻院,所以学了这么一个法子。 监察院追着根儿,居然最后发现给这些苦哈哈们提供纸的。居然还是西山纸坊! 但是帮这些苦役们书写冤状的人,却是如何也挖不出来,只知道无比柔润的笔迹是出自庆庙旁边一个算命者之手。但是监察院去庆庙搜索时才发现,这个地方根本没有算命的人——除了庙里那个似乎一辈子都没有出来过的大祭祀。 铜矿地事情自然是交给一处办理了,很快就把太原路地官员抓了一串回京,只等一月后问斩。只是对于这种言纸行动,朝廷再也无法忍受,加强了对于纸张地管理。但是监察院的陈院长大人,却没有处罚那几个铜山苦役,在官员们地眼中,陈大人似乎变得心软了许多。 他回过神来,看着微有愁容的婉儿,微笑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她圆润的下颌,温和说道:“想什么呢?长公主回了信阳。咱们婚后有机会,自然是要去拜访的。” 这自然是假话,范闲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去信阳,希望长公主从此老死信阳,当然他也知道。在没有真正地撼动长公主与那个神秘伙伴地势力前,皇帝陛下喜欢玩引蛇出洞的招数,长公主总有回来的一日。 林婉儿勉强一笑说道:“看吧,昨儿个入宫。你也知道最近京里这些事情,娘娘们倒还好,只是太后身子似乎有些不舒服,陛下待我也不如往日般亲切了。”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皇帝正在头痛和你老妈勾结的皇子究竟是谁,怎么可能还像往日那般。 二人又略说了些闲话,忽听着似乎有嬷嬷上楼的声音,范闲条件反射般。极潇洒地一纵身,攀在窗沿之上,准备从窗子那里翻出去。林婉儿噗哧一笑说道:“还真习惯了啊?” 范闲有些窘迫地笑了起来,看着婉儿略有些发白的脸庞,心中柔惜大作,上前将她搂入怀里,低声说道:“大婚前别累着了。至于病啊别的事情啊,别怕。一切有我。以后有我呢。” 窗外的青青树枝在秋风里倔犟地保持着鲜活地颜色,试图证明不论外在环境如何萧索。它还是有着对美好的向往。 楼梯转角处,大丫环四祺看着姑爷与小姐搂在一处,不由俏皮地伸了伸舌头,心道范家姑爷都一世才子了,原来还是这般不知羞。 大婚在即,整个范府行动了起来,长公主不在京都,所以那边的安排工作,竟然是由淑贵妃出马暗中指点。整个范府在感到荣光之外,更加小心谨慎,生怕哪里做的不够细致,与规矩有细许不符。 但规矩本身就是件极难的事情。林婉儿地郡主身份,只是在宫里起作用,放在宫外的世界中,她的身份还是林宰相的私生女,年初才被陛下逼着相认。所以这次大婚,究竟是用尚郡主地仪节,还是正常的大臣间子女联姻规格,始终无法确认下来。 柳氏又进了一次宫,终于得到了太后的明确指示,虽然太后极不喜欢林家参合到自己宝贝儿外孙女的婚事中来,但依然还是得向这天下纲常低头,默许了林府的加入,同时也宣告了大婚不再按郡主出嫁的仪节进行。 虽然知道内情的范氏高级姑婆们有些小小失望,但想到是与宰相家联姻,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所以复又屁颠屁颠地准备起来。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范闲与林婉儿地大婚的风光,比起公主驸马成婚的场景,都更值得众人念想好几年去。 第三卷苍山雪 第四十二章 大婚(一) 第四十二章 大婚(一) 京都的秋天与别处都不一般,西山的红叶在街市上被小姑娘们拿着,像花一样地在卖。南面永耀集大湖的白色野草也被扎成了一捆一捆地,被送到各个有钱人家里摆放驱邪。微凉的秋风穿行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上,飘过林梢,拂过街上仕女滑嫩的脸颊,吹散了食肆里的蒸腾热气,似乎要将这一整年的燥气与阴晦全部吹走。 天河大道是京都最安静整洁美丽的一条街,两边都是各部衙门,今天是初一,正好是十日之首的轮休,官员们难得有了个可以放松下的日子,但却也不能完全放松,因为今天是范府大公子范闲大婚的日子,不论是不是户部的官员,总是要去的。 这次大婚在京中很是轰动。夫家范族在京中本就是大族,司南伯范建因为与皇室之间的那层关系,近些年圣眷颇隆,户部尚书早就病休在家,大约再过一两年,范大人就会替上那个位置。 新郎倌范闲,更是位最近在京中风生水起的人物,不提半年前牛栏街英勇之举,单说上个月在殿里那次洒后诗疯,便已将他推到了人言峰顶。而范闲自那之后,一直躲在家中,所以众人不免有些好奇,这位新任的五品太学奉正,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女方当然也很了不得,新娘子虽然是年初才归宗林氏,但毕竟是堂堂宰相大人的女儿,宰相宰天下相春秋,乃朝中文官之首,女儿出嫁,这是何等大事,虽然最近朝中因为某些缘由,宰相的地位明显没有以前那般稳固,但这种没有任何政治危险的婚事。诸官还是很愿意参与的。 新郎新娘都是私生子,这事儿似乎被京都人集体遗忘了。 至于知道新娘子真正身份的那些高官们,则是早就偷偷将礼物的规格提高了几个档次,自己也早就在范府里坐着了,只是心里好奇着,宫里今天会表示出怎样的姿态? 范闲像个木偶一样被五个婆子打扮着,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以后还要接受这种折磨地话。自己一定会逃婚,或者说当个勇敢地不婚主义者,宁取偷情之轻松,不取大婚之繁琐。 庆国的婚礼仪式一般是在傍晚的时候才进行,但是范闲今天居然天不亮就被人从床上拖了起来,洗澡,刷牙还好说,反正有自己在澹州做的方便玩艺儿。但紧接着,居然就有一个婆子碎碎念着开始用温水化胭脂,这可把范闲吓惨了,赶紧喝问她准备做什么,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当新郎倌还要化妆! 很明显,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范闲的忍受极限,所以他摇头不允。哪怕是范建亲自过来进行说服教育,也没有说服他,双方僵持了大半个时辰,范闲才获得了胜利,只是这样一来,时间就显得紧张了许多,所以涌进了五个婆子来帮他穿衣服。 本来范闲早就习惯了这个世界的衣着,但今天依然有些受不了。直裾的大红礼服里面,竟然有三层名称不一的内里,礼服上面,更是挂满了玉佩、彩绦、花穗,颜色鲜艳地直打眼睛。 光是把这衣服穿好,又花了许多辰光去,而范闲也已经僵硬地不能动了,唯一能动的大脑里十分想念和五竹叔拿着木棍对打的凄惨童年时光。他眼角余光看着在房里忙的一头微汗的柳氏。不由苦笑心想。她到底是真忙,还是在借机报复自己? 戴上头冠。系上玉牌,银制鞋扣硌脚,错金衣领硌脖子,范闲像个傻子一样地被婆子们推到了前厅。 范若若与范思辙今天也打扮的挺喜气,尤其是若若,往日里略嫌冷清的面庞,被粉红的衣裳一衬,显得格外有精神。姐弟二人看着兄长可怜模样,掩唇而笑。范思辙取笑说道:“这是哪里来了个花粽子?” 范闲气结,往前踏了两步,不想身上佩饰太多,竟是不停铛铛响了起来,他自嘲笑道:“哪里是花粽子,明明是移动地喷彩大风铃。”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喷彩大风铃还要去游街,好在不用骑马,而是坐轿,不然范闲一定会羞愧地掩面狂奔回澹州。好不容易,迎亲的队伍到了林府。林婉儿已经提前十天搬回了林家,总不能在整个京都的眼前,到皇室别院迎亲去。 一阵鞭炮响了起来,范闲坐在轿子里面略微有些失神,嗅着那淡淡的微糊味道,不知怎地,想起了一些很久之前地东西。他摇摇头,将思绪拉了回来,强行在已经僵硬的面容上堆起笑容,出轿而立。 依规矩,范闲不能入屋,宰相今天也不能去范府,鞭炮声中,笙声笛声里,林府大门渐开,出来的是林府那边的头面人物袁宏道,这位谋士今天在帽了别了枝红花,倒还真有些风流味道。 “范公子。”袁宏道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范闲心头苦笑一下,腹诽对方大有杨二之风,脸上却强作精神道:“袁先生。”二人以往在相府里也见过几面,知道对方地身份,倒也并不陌生。 今日京都里专司接亲的老手,有一半都被范府抢了过来,所以看着林府一开,那些婆子们张开嘴就在那儿说吉利话儿,硬是把袁宏道说的愣了神,不一时众人便涌到了门口。 然后遇见了真正强大的阻力。 前面说了,今日京都里的婚庆高人有一半被范府抢了,另一半呢?自然是被林府抢了,所以只见两方唾沫横飞,表面恭维喜庆,暗底里却是刀剑无眼,吹嘘着自己,暗贬着对方,听上去更像是俗不可耐的两位乡里的土财主成亲,而不是宰相的女儿嫁给司南伯地儿子。 范闲苦笑着,他明白这只是庆国习俗,但凡接亲之前,女方府前定要吵上一架,说是进行完这个仪式后,便可以将新婚夫妻日后的架全部吵完。 因为是习俗,所以倒极少有因为这事伤和气的,但是哪方吵赢,却是重头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毕竟婚后虽然女方出嫁从夫,但娘家人也要提前展现一下实力,好保证女方在日后复杂的后院生活中的地位,总之结亲的两家之中,便首先要靠这说话的婆娘们争高低。 范闲昏头昏脑地站着,也不知道吵了多久,终于发现耳边的聒噪声小了起来,大喜过望,一睁双眼,喊道:“成了吧?” 一阵尴尬地安静之后,有人轻声说道:“范公子,还早着。” 林府办事人员觅得了话头,嘻嘻一笑道:“看来姑爷客急了,那倒也是,咱们家这小姐……”又是将自己家地姑娘一顿好吹。 不知道过了多久,袁宏道发现范闲地脸色有些苍白,挤了过去小声问道:“范公子且忍忍,京都不比澹州,规矩确实多些。” 范闲强作欢颜道:“我不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子都忍了三十几年了,当然不急。过了会儿,这种很恶俗的仪式终于结束,一阵礼乐过后,林府大门第二次款款拉开,在两名喜婆地迎路之下,新娘子林家小姐终于走了出来。 范闲眼前一亮,今日婉儿一身大红,广袖对襟,秀美之中带着无穷喜气,只是头上那方红巾盖住了头上的珠冠和那张自己念念不忘的容颜。 被隔在外围看热闹的京都民众们,抢在范闲之前,眼亮了起来,叫了起来,有些年青人更是高叫着新娘子将头顶的红布掀开,让大家伙儿瞧瞧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如果放在平时,这些年青人这般说话,不说林府的家人会将他们乱棍打成残废,就说今天一直散在人群里,暗中注视一切的启年小组成员,肯定会将这些轻辱未来主母的小王八蛋关到监察院去,关到老死。 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皇帝娶媳妇儿也要与天下同乐,林范二府也不能免俗,总不好破坏这种气氛。只不过范闲有些不爽,淡淡看了那些人一眼,属下那些人会意,顿时人群里响起几声细不可闻的哎哟声,估计是那几个兴致最高的年轻人着了黑脚。 又有一套例行程序结束之后,全身大红的林婉儿才轻移脚步,上了头前的那方婚轿。 整个过程里面,范闲没有能与她说上一句话,对上一个眼神,滑过一个指尖。 回到范府宾客已至,礼乐齐鸣,好生热闹。 新娘子先被迎往内室暂坐,新郎倌站在正堂前迎客,范闲满脸微笑与前来的认识不认识的人说着话,一面小声对身边的人问道:“什么时候拜天地?” “还早着呢,少爷,同牢,同席,同器之后,还有同……” 后面的话范闲没听进去,只是压抑着骂脏话的冲突,告诉自己别急。头前说了,都等了三十几年了,还急什么? 第三卷苍山雪 第四十三章 大婚(二) 第四十三章 大婚(二) 中午吃了些什么,范闲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酒是喝了不少,被很多怀着好意或是贪欲的官员们劝掇着写两首诗来记述此刻佳时佳人佳景。但范闲喝的再多,也牢记着自己退出诗坛的宣言,一一微笑推过。 宴中的时候,靖王府的人终于来了,阖院官员齐齐起身相迎。看着那个花农一样的王爷,范闲苦笑着,心想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认出来? 靖王一向很喜欢范闲这个小子,看他今天装扮的如此花里胡哨,闷声说道:“不会打扮的东西。” 范闲知道他的性情,反笑着说道:“不知道王爷当初大婚的时候,又是怎么一般模样。” 世子李弘子在旁压低声音说道:“估计还不如你。” 靖王发飚了,骂道:“老子结婚的时候,还没你,你知道个屁。” 旁边的官员们看王爷与世子闹了起来,哪里敢多话,都躲到一边去偷笑。只是苦了作为主人家的司南伯范建,摇头苦笑劝道:“我说王爷,您这话真是多余。”他虽然位在伯爵,但两家交好十数年,所以与靖王说话倒也随便。 靖王一挥手,不再管这些小的,迳直跟着范建走入了内堂,走到一半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回身对范闲正色说道:“你不错。” 范闲一怔,赶紧行礼谢过。靖王又皱眉道:“我本想着,过个两年,就把柔嘉许给你,没想到,我那姐姐居然和我抢女婿。”他似乎真的深以为憾,摇头走了进去。 靖王的姐姐是谁?自然是范闲如此的丈母娘长公主,幸亏这番话声音低。才没有被众人听去。但范闲听着王爷准备将柔嘉郡主许给自己,不由后怕不已,心想如果要娶柔嘉,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转念间,他又想到自己丈母娘看着比这王爷倒年轻多了,不免有些纳闷。 正走神着,李弘成在旁边一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依你我交情。本应早些来,不过你也只知道,这种场合,我不方便来的太早。” 范闲明白,虽然对方与自己交情不错,但毕竟是靖王世子,断没有抢先来为大臣之子帮忙地道理,那样太不合规矩。微微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又听到李弘成轻声说道:“柔嘉今天没来,让我给你说一声。” 范闲眉毛一挑,心想柔嘉素来与若若交好,而且与自己感情也不错。怎么自己大婚,她却不来? 见他神情,李弘成苦笑说道:“妹妹如今正在王府里抹泪珠子,父王先前那话倒是真的。如果不是你这未婚妻也是大有来头,父王说不定真会去请太后出面,让你改娶柔嘉。” 范闲先是一怔,旋又心中一苦,发现自己今日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闭嘴的好。 终于到了拜天地的时辰,范闲与林婉儿拉着红丝络的两端,隔着一方红布含情脉脉对视。款款向下,柔柔一拜,那股子酸劲儿让一旁的范若若感动的眼泪汪汪,让她身旁地范思辙肉麻的想要抓狂。 拜父母的时候,司南伯范建轻捋胡须坐着,而柳氏却有些扭捏地坐到了主母位上。观礼的官员权贵们大感不解,心想柳氏什么时候扶正的? 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个月来范闲暗中谋划的结果。范闲并不是一个以德报怨之人,但也不是一个死记仇恨的人。对于柳氏的警惕虽然不能消除。但是看她对父亲确实是一片用心,那么如果将柳氏扶正。可以安抚一下柳氏那方面地势力,同时也可以让她更加心安一些。 当然,如果柳氏再有任何不利于自己有举动,范闲如今也有了足够保护自己,伤害敌人的能力。他只不过是不想这样做而已——毕竟按照自己的猜想,柳氏其实也只是个苦命人,何况二人中间现在又多了个范思辙。司南伯范建一直没有点头,但昨天夜里,宫中终于来了准信,太后发了话,他也只好默认了这个事实。 柳氏在熬了十年之后,终于坐到了正位上。她有些不习惯地摸了一下椅子光滑的扶手,有些不安地接过新妇递过来的茶水,不知味道地浅浅喝了一口,再望向侧方范闲的眼光就有些不安了起来。 范闲的眼光没有望着她,只是微微笑着,向父亲敬着茶。 柳氏的唇角很艰难地绽起一丝微笑。 场间地官员们因为不知道内情,不免有些糊涂的神情。而偏厅里面柳氏娘家的那些官员们,看着这一幕,不免有些唏嘘。 正在此时,府外却传来一阵喧哗声,范闲站起身来,喜婆也将婉儿扶了起来,一家人齐齐往外望去。 “有旨到,范氏接旨。” 宫中那位与范家相熟的侯公公满脸笑容地推门进来,宣了宫中的旨意。本来今天大喜之日,不论是范建还是范闲,都猜到宫中一定会有所安排,所以也不意外。 但是庭院里的六部群臣们有些意外,侯公公传旨当中的那些赏赐实在是有些不合规矩,金帛的数量远远超标,一些进贡地物品也在单中,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大臣之子结婚应有的赏赐,倒像是嫁郡主或者是皇子娶亲的感觉。 就算是宰相与司南伯联姻,皇家也应该不会如此重视才对。 范闲一面听着旨意,一面小声对身边红盖头下的妻子说道:“听明白了没?相公我是沾了你的光啊。” 红布下的林婉儿娇羞大作。 等侯公公退后,众官正松了一口气,不料又听着外面高喊道:“范林联姻,佳偶天成,淑贵妃打赏。” 范闲一怔,与婉儿再次行礼,淑贵妃赏的是那套珍奇书籍的原本。淑贵妃是二皇子地母妃,想不到也与范宅有旧,众官不由得啧啧称奇。 不料过了一阵,又听着外面高喊道:“范林联姻,佳偶天成,宁才人同贺。”众官再惊,这位才人虽然名份不高,但唯一地亲生儿子却是大皇子,一直领兵在外,深得陛下器重。 宁才人的礼物是一把剑,倒符合她东夷出身地性情。范闲小两口不得已,再次行礼,苦笑接过这把剑,范闲小声对妻子说道:“看见没?这就轮到娘娘们赏了,宁才人这剑是赏你的,若有什么不顺,你就可以拿剑斩我。” 林婉儿娇羞再作,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却又无法将这天杀的郎君咬上一口。 既然淑贵妃与宁才人都送了礼,其他的娘娘们自然也有心意送到,只是名声不显的那几位合伙送了过来。唯有宁贵嫔本就是柳家的人,所以格外不同,而且她昨天夜里得到消息,柳氏终于扶正,所以大喜之下动了狠手,光送来的礼单就足足有两尺厚,将院里的众官们吓了一大跳。 众娘娘之后,才是皇后的赏赐,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这赏赐自然也不一般,是一柄浑身晶莹剔透的玉如意,十分贵重宝气,无法形容。 今天群臣总算是开了眼,这庆国开国以来,也没有哪位大臣子女的婚事,可以惊动如此多的宫中贵人! 当然,知道林婉儿真实身份的高官们自然了解其中内情,林婉儿不仅仅是长公主的私生女,最关键的是向来极得皇帝与太后宠爱,自小在宫中长大,当然与这些贵人们的情份不一般。 渐渐的,院间的桌席上安静了下来,那些六部官员们也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此时的神情就显得自敛持重了许多,望向新娘子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 终于,最重量级的炸弹响了。陛下亲笔御书被太监们像捧宝贝一般捧入了范府。院子里一大批人跪了下来。 “奉天承谕,皇帝诏曰,范林联姻,佳时天成,手书一幅,以为祝念。” 范建与范闲小心接过,展开昭示众人,只见那洁白的纸上写着四个大字:“百年好合” 很简单的意思,但是一向不怎么喜欢参与臣子家事的皇帝陛下亲手书写,这其中隐藏的意思,就非常不简单。院中众人纷纷猜测,范闲娶了林婉儿,只怕是拣了一个大元宝般幸运。 深宫之中的一个房间里面,庆国的皇帝陛下正微笑看着一幅画,画上是个工笔绘成的黄衫女子。 皇帝将自己最欣赏的婉儿嫁给了范闲,心想画中的女子也会喜欢这个儿媳妇儿才对。今天范林联姻能有这么大的排场,旁人都以为是陛下疼惜婉儿的缘故,即便是宫中的娘娘们也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但这位九五之尊清楚,他只是想弥补一下范闲不能用皇子身份大婚的遗憾。 皇帝望着画中的女子,唇角浮起一丝微笑:“你以前就很喜欢这种热闹排场,希望他也喜欢。” 第三卷苍山雪 第四十四章 礼物(一) 第四十四章 礼物(一) 言情小说看多了的小女生,才会喜欢这种大婚的场景。总之范闲不怎么喜欢,他的心志足够冷静到不为这些宫中赏赐所激动,更何况在他的心里,包括观礼的宾客心里,都会认为,这些赏赐自然是赏给“晨郡主”林婉儿的。 范闲主要是觉得每次宫中来赏都得跪下行礼,自己的腰膝有些受不了了,又开始怀念五竹的棍子。 在一阵欢欣鼓舞的礼乐声中,范林两家联姻终于尘埃落定,新婚夫妇被送入洞房,宾客开始退场,今天很奇怪,除了靖王爷一个人外,没有一位大臣喝多了的。 司南伯范建看着被人扶进新房的小两口,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他今天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看来太子与二皇子也知道,在自己儿子大婚的时候,不顾身份贸然前来观礼,会引起宫中的警惕与范闲的抵触。 不过太子和二皇子依然喊人送了份重重的礼物过来。 入夜,一对新人终于在丫环们的挽扶下,来到了新修的那处园子,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此间也是红烛大明,到处贴着喜字,红艳艳的好不喜庆。 到了这里,范闲终于放松了下来,这些下人丫环有的是自己买的,有些是靖王府上送的,还有几个是宫里跟着婉儿来的老人,基本上对他这样一个年轻主人还是有些畏惧。 他进了屋子,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喊众人退下。这府里的下人丫环们齐齐在门外向新婚夫妻叩了个头,婉儿陪嫁过来的贴身大丫环四祺赶紧取出赏钱分了。 “四祺,你也累了,去睡吧。”范闲的眉开眼笑说着,眉头间挤成了一个y字。 四祺有些为难地看了小姐一眼。心想合欢酒还没喝。正这时,却看见红布盖头的林婉儿放在膝上的手,很不易察觉地挥了一挥,似乎是在赶人出去。 大丫环掩嘴一笑,赶紧出了新房,关了木门。 此时的新房内就只剩下了范闲与婉儿二人。 “出来吧,如果不想我打你地话。”出乎林婉儿意料,范闲冷冷说了一句话。果不其然。范思辙很困难地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从床下爬了出来,然后低着头就冲了出去。 范闲皱眉道:“也不嫌床后面的马桶会薰死他。” 林婉儿在红盖头下噗哧一笑说道:“这马桶又没用过。”范闲心想那倒是真的,马桶上面还漆着金边,里面铺着香草。 一看四周无人,红烛静默流玉,他眼珠子一转,嘿嘿两声笑,走上前去。握住了林婉儿露在广袖之后的微凉双手。 他忽然又想到了五竹叔,万一这位大宗师像往常一样喜欢站在角落里,呆会儿自己小两口床上正得意之时,看见角落里的幽魂,自己可别吓出那方面的毛病来。他赶紧咳了两声。轻声说道:“叔叔在不在?” 叔叔不在。 林婉儿被他握着手,想到马上要发生的事情,早已是羞地不行,忽然听着他在唤叔叔。不由疑惑道:“嗯?” “没什么。”范闲微笑说道:“日后安定了,让你见见。” “噢。”林婉儿满头雾水,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娘子。”范闲没有依规矩去用那把尺挑起婉儿头上的红盖头,而是温柔地用两只手指拈住红布一边,缓缓地掀了起来,只见红布渐渐上移,露出姑娘家微低含羞的白玉下颌,再上是那两瓣软嫩的唇儿。微翘的鼻尖,因为紧张而紧闭着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红烛渐黯,范闲有些紧张地坐在了床边,右手地大拇指轻轻地抚弄着妻子耳下的滑嫩脸颊。 “咳咳。” 屋子外面传来两声极不合时宜的咳嗽声,然后是范闲贴身侍卫们的刀剑出鞘声,闷哼倒地声,最后是今夜当值的王启年那声惊呼! 范闲眉头一皱。整个人早已破门而出。身上地大红喜袍如同一片红云般飘了出去,在黑夜里显得格外艳魅。 红云一飘。他根本看不清来者是谁,手腕一抖,脚步一错,已是避过对方拍自己肩头的一掌,自发间取出的细针,已经刺入对方的肩头,这针上毒药厉害,想来对方是再也动弹不得。 此时,他地余光才看清,石阶前的侍卫们已经倒下了三四个,人事不省,而王启年却是满脸恐惧的看着自己身后。 范闲心动大惊,这世上有谁能够中了自己配的毒还能动的?感受着身后传来的破风之声,他一声闷哼,化掌为刀,一个甩手,便劈了过去。 正要劈到那人脸上时,范闲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抱着肚子蹲了下去。 一个原因是那人劈不得,另一个原因是自己中了毒。 只见那人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满是风霜之色,年纪十分苍老,但却看不出来真实的面目。一双阴寒的眸子里被染成了淡褐地颜色,看上去十分恐怖。 “老师?”范闲惊呼出声,肚中一阵绞痛,不敢怠慢,赶紧从腰带里取出一粒解毒丸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路。 然后赶紧上前见礼,拥抱,腹诽,感动于十年不见的费介今日突然驾临。 “你的样子倒没怎么变。”费介坐在书房里,一边喝着茶,一边享受着丫环的锤腿,一边看着站在旁边的范闲,“本想着十年不见,应该认不出来了,没想到你小子还长的这么漂亮。” 范闲叹了口气,却不敢坐下,说道:“我说老师啊,您能不能……哪怕仅仅一次,不要半夜摸进屋来,很容易产生误会的,虽然现在学生房里用的是软枕头,但如果刚才我是用刀子给你来一下怎么办?您明明就是八大处里面武道最弱地一个人,却偏生喜欢扮夜行侠,很危险地。” 其实范闲设想了无数次与费t老师重逢后的场景,有可能是师徒二人抱头痛哭,也有可能是互斟毒茶以试别后技艺,但断没有想到在自己大婚之时,春宵苦短之日,这位老先生居然会来搅局。 本来对老师地一些别后离思,此时早已尽数化作了欲求不满的愤怒。要知道今天折腾了一天,范闲一直安慰自己,都忍了三十年了,还急什么?但是眼看便要大功告成,却被这老毒物搅了,由不得范闲不急,心想您啥时候来不行,非得今天? 费介却根本不管他,说道:“我刚从东夷城回来,听说你大婚,所以赶了几天路,总算赶上了。” 范闲心头一阵感动,赶紧俯身行了一个大礼,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能活到今天,眼前的这人应该算是出力最多的两个人之一。 费介递给他一个小盒子,盒子里面隐隐有淡淡的香气飘出。范闲诧异问道:“这是什么?” “送给学生大婚的礼物,你看看如何。” 范闲知道这位老师拿出来的礼物一定非同寻常,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几粒小指头大小的药丸,他心头一动,用指甲从上面挑了一些粉末,送入唇里品了品。 费介看着他的动作,微微一笑,当年的漂亮小孩童变成如今的清逸青年,老人家的心里也很宽慰,尤其是看他依然保留着自己当年所教育出来的职业习惯,费介更是安慰。 “龟甲,醋制的。”范闲皱眉分析着丸子里的成分,“地黄,阿胶,蜂腊……但还有一味药我尝不出来。” “一烟冰。”费介的嘴唇翘了起来,似乎有些得意。 “一烟冰?”范闲此时已经猜到了这药丸是什么用处,想到老师的惊天手段,不免多了许多信心,惊喜问道。 “不错,是洋外的一种药材,东夷城世代经商,我四年前就托他们到处找去,今年终于找到了,所以在那里多呆了些日子,就是为了等船到。”费介摆摆手,让服侍自己的侍女出去。 四年前是宫中第一次谈及范林两家的婚事,原来从那时起,费介就开始着手治疗林婉儿的肺痨,想让自己学生娶个健健康康的老婆,想到此处,由不得范闲不感动。 “我去东夷城还有件事情。” 范闲明白。 “我将当年治四顾剑的情份都卖了,换来他们一句承诺,不会主动对你生事。” 范闲一屁股坐到老师身边,再也生不起任何怨恨对方打断自己春宵之心,感激说道:“多谢老师赐药,多谢老师。” “这药我是第一次配,不过试验过了,有效。”费介微笑着说道,淡褐色的双眼里闪过一道清光,“不过有些副作用,你要听清楚了。” “老师请讲。”见费介老师慎重,范闲的脸色也慎重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 礼物(二) 第四十五章 礼物(二) “服用药后,要禁一月房事。”费介微微一笑,还是将真正的副作用隐藏没说。 “您真毒。”范闲盯着老师的双眼,恨不得咬死对方。 范闲愁苦说道:“那我明天再让婉儿吃这个药。” 费介险些一口茶水喷到他脸上,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真强,这京都里的青楼无数,难道你就非急这一夜?” 范闲呵呵笑道:“因为我知道老师是故意玩我的。” 费介还真拿这个漂亮小子没办法,十年前就不是他的对手,这十年后更不是他的对手,只好气鼓鼓地站了起来:“难道我是前生注定欠你的?什么都能被你猜到。” 范闲赶紧陪着站了起来,安慰道:“因为老师心疼我。” 费介忽然看着他的双眼,沉默了许久,这书房因为是新启用的,所以木材的味道还在屋中散发着,整个气氛有些怪异。 良久之后,费介淡淡问道:“来京都这么久了,监察院你也去过,想来你已经知道了有些事情。” “知道了一部分。”范闲笑的很纯净,“比如知道了妈,却依然不知道爹。” 他看着费介的双眼。老辣毒腐如费介,也感觉到了那股压力,微笑着转了话题,转得颇为巧妙,倒让范闲一时不好再行逼问:“想来你也清楚,小姐当年左手建了叶家,右手建了监察院。如今司南伯与院长大人,都想着你来接班,只是司南伯想让你接手内库的生意,而院长大人,似乎有想让你接手监察院的意思。” 范闲摇了摇头:“老师。您当年给我的那块腰牌居然是块提司牌,其实从明白这块牌子所代表的意思后,我就知道后面可能会发生什么。您的意见是什么?” “我的意见,其实和院长大人不一样。”费介显得有些忧郁,“监察院离天子太近,很容易被牵涉进那些恐怖地政治斗争之中。内库虽然也是个烫手的大饼,但毕竟要比监察院好掌控一些。” 范闲点了点头,心头却在苦笑。心想自己似乎早已经牵涉进那些宫廷斗争里了,就连长公主被迫离开京都,似乎也与自己有些关系。他想了想后微笑说道:“老师不要废神了,旅途劳累,就先在府里住下吧。至于今后的事情,先不论我想不想接受母亲的遗产,只怕就算陈院长和……父亲想给,也有很多人不愿意才是。” 费介点点头。沉重说道:“事情很复杂啊,而且我看宰相大人,可能在朝中也呆不了太久了。” 范闲眉头一皱,心想自己的岳丈大人如今早已从吴伯安一事中摆脱出来,又会出什么事情? 费介没有解释。只是轻声问道:“五大人如今在不在京里?” 范闲没有一瞬间的考虑,直接说道:“我入京之后,他就离开了,好象是去南海那边找叶流云。不清楚他有什么事情。” 费介摇了摇头,忽然看了范闲一眼,皱着眉头训斥道:“听说你在京城里喜欢写些诗,还出了些大名?” 范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师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写些酸酸的东西。” 费介叹息道:“如此看来,那个所谓的贩盐老辛也是你地托辞了。” 范闲嘿嘿笑了两声。 费介忍不住又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你母亲当年何等惊才绝艳,却最瞧不起酸生腐士。你入京之后。却尽在琢磨这些小道功夫,若你母亲在天有灵,岂不是会气个半死。” 范闲耸耸肩,心想自己那老妈前世估计是最恐怖的理科女博士,自然和自己走的道路不同。 费介拒绝了学生范闲留宿的请求,他在京中自然也是有宅院的,准备离开之时,范闲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老师。当年你和陈萍萍。还有五竹叔,是不是一直跟着我母亲?” “是啊。” “母亲大人是不是曾经找你拿过一些药。” “什么药?” “嗯……”范闲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春药或者是迷药。” 费介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出现很古怪的神情,阴阴一笑道:“你才新婚,就需要这些东西了吗?” 第二日清晨,喜鹊叽叽喳喳在枝头叫个不停,就连那些渐渐趋黄的叶子都似乎沾了些喜气,变得嫩了许多。朝阳从院子的那头斜斜映了过来,照地庭院里淡淡暖色充盈,院间的青草小花,微斜石径上面都染着些露水,看着十分清静。 吱呀一声,范闲推门而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脸上略显乏色,但双眸却是清亮无比。他打了个呵欠,笑了笑,对身后招招手:“还不赶紧出来,一日之季在于晨,你这晨儿,怎么也赖床了。” 屋子里传出林婉儿又羞又急的回答:“没见过你这么不害羞的,还不赶紧把门给关上。” 范闲哈哈一笑道:“这大清早地,昨个儿大婚,这些下人们都累了,只怕我们是全院最先起来的。” 话音刚落,便听着院子前前后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那么些子人来,男男女女的,朝着范闲拜了下去:“少爷早安。” 范闲被唬了一大跳,赶紧回房,关门。 过了一时,丫环们进来服侍新婚夫妻二人洗漱完毕,这才穿好衣裳往门外走去。范闲小心翼翼地扶着婉儿的手,看着自己妻子那张宜嗔宜怒地脸蛋儿,微笑说道:“昨天夜里陪老师了一阵,所以时间短了些,今天晚上补回来。” 林婉儿自小生长在宫中,谨行慎言,如今却嫁了个最喜胡言乱语的夫君,脸上一羞啐道:“又不正经。” 范闲牵着她微凉的小手,微笑正色道:“自湖边之后,咱们就开始斜看经书了。” “你又来了。” “从今日起,要称呼为夫作相公。” “是,相公。”林婉儿羞答答又听话的模样真是惹人疼爱。 范闲听着相公二字却想到了麻将,又想到自己这一生奇妙遭逢,想到昨夜癫狂,想到春宵之美,想到被皇帝赶出封地去的长公主,不由微微笑道:“我确实好象比别人多摸了几张牌。” 入京至此,他终于找到了幸福的感觉,忍不住低声吟唱:“onenightin京都,俺留下许多情。” 他怀里的林婉儿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一个字儿都没听明白。 从花园一角转入范氏正府,又是好一番热闹,仆妇下人们分列两边迎着新婚夫妻,都知道这位少奶奶是个了不得地人物,昨夜大婚之时,宫里的连环赏已经震住了所有的范氏族人。 喝完了媳妇茶,范建和颜悦色地让二人起来,又与婉儿说了几句林相身体如何的闲话,便让二人自安。看着新儿新妇般配模样,司南伯自是老怀安慰,而范若若在旁也是满心为哥哥高兴。 二人回到自己院里,便又闻着院外一阵嘈杂,小厮开门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京郊范氏田庄的人们来送礼来了。这些人自然不需要范闲与林婉儿亲自去见,只是随意打发了事,倒是藤子京夫妇二人今天也来了,让范闲有些诧异。 “腿好了?”范闲坐在主位上,关心地看着藤大的腿。 藤子京笑道:“早就好了,就是走起来还有些不方便。” 范闲对身旁的林婉儿微笑说道:“前些日子给你送去的獐子肉,白麋子肉,就是藤子京给拾掇地。” 林婉儿微微一笑,略点了点头,不过一夜功夫,就从一个少女变成了持重地主母形象,不能不说,人生的变化总是这样突然。 略说了会儿话,藤子京夫妇便被领着去歇息,出门之后,藤子京地媳妇好奇小声说道:“这位少奶奶倒挺贵气,只是身子骨似乎有些弱,怕是配不上少爷。” 藤子京唬了一大跳,训斥道:“少奶奶可是位真正的贵人,当心旁人听了去,生撕了你这张嘴。”藤子京媳妇儿看着还有些少妇余韵,不置可否笑道:“只是看着新娘子还没新郎倌俊俏,有些好笑。” 藤子京也笑道:“这京都里,要找个比少爷生的更俊的姑娘家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话说另一头,澹州祖母的礼物在路上耽搁了数日,今天也终于到了范府。范建自然出府去迎,也让人通知了这边的小两口。范闲满心欢喜,拖着婉儿的手便往院口走,一面走一面说道:“奶奶最疼我的,可不知道她会送咱俩些什么。” 到了府门口,范闲愣在了那里,他是断断然没有想到,祖母送给自己的大婚礼物竟然是一个人。 思思姑娘满脸欢愉地看着自己服侍了好几年的少爷,已是盈盈拜了下去:“见过少爷,见过少奶奶。” 第四十五章 范闲没有想到奶奶会将远在澹州的思思送到了京都看着这个与自己度过了好几年平静时光的大姑娘他有些高兴又有些头痛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意思很清楚是让自己将思恩收入房中而且看思思模样估计除了这条路外她也不会选择别的解决方案。 “先去歇息吧。”范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一些。 但思思依然觉得面前的少爷似乎变得有些陌生起来毕竟范闲在京都里接受了太多的考验与挣扎心性自然在沉稳之外也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看见思思有些不安的神色范闲好笑说道:“这丫头又在想什么呢?吃饱喝足了少爷带你在京里逛逛去。” 思思委屈说道:“思思是来服侍少爷的又不是让少爷来服侍的。” 范闲听得那个爽啊到底是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子说话做事直接许多哪里像京都范家这些丫环们一般在自己面前连个大气都不敢出更遑论当面反驳自己的意思。 范闲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略有些瘦的脸蛋儿笑着说道:“成成让你服侍只是就算要抄书磨墨你也得先洗洗去。这一身汗酸的别人都说红袖添香夜读书你准备给少爷我添些子醋味儿?” 庆国并没有房玄龄夫人喝醋明志的典故。所以这话里的俏皮味道也没有人能听出来范闲不免生起些明珠暗投的遗憾。 思思一羞一窘复又行了个礼便在丫环的带领下梳洗去了。这些丫环们早看出来这位丫环与自己一等人大不相同所以格外客气。 …… “这姑娘就是思思啊?” 没有范闲预料中的酸味儿林婉儿的脸上只有好奇笑着说道:“以往就老听你说澹州的大丫头比四祺勤快的多今儿总算见着面了。” …… 庆国毕竟还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林婉儿虽然贵为郡主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和敏感再说了。即便范闲今后要收妾室入房难道堂堂郡主还要和那些女子吃味?范闲笑了笑心想这件事情幸亏和自己没啥关系不然若真惹得小老虎不高兴了自己的两个胳膊还要不要? ——————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范闲抛了一句酸话出来“所以咱们得多走走别变成一对僵尸。” 林婉儿愁眉苦脸。瘪着嘴可怜兮兮说道:“我怕冷。” “苍山雪好秋冬尤佳。”范闲微笑望着妻子像旅行社的职员一样诱惑着对方“虽然老师给你配的药极有效御医们诊脉之后也是惊喜连连但是高海拔的地方对于你的身体是大有好处的。” 林婉儿偏了偏头靠在他的怀里。轻轻蹭了两下轻声说道:“我还是不明白海拔是什么意思。” “就是比海面要拔高多少的层级的意思。”范闲觉得这个解释有些拗口。 “还是不明白。”林婉儿苦着脸说道:“不要去好不好?我好怕爬山我好怕冷的。” 范闲没好气说道:“瞧瞧你的脸现在圆成什么样子了多运动运动总没坏处的。” 林婉儿忽的一声从他的怀里挣起来苦着脸说道:“昨天夜里你才说喜欢我胖些!” 范闲险些失笑但依然强忍着正色道:“把灯熄了当然是胖点儿好但白天看着嘛……还是瘦点儿好。” 林婉儿气的闷哼一声。抢先在行廊里走了起来。范闲赶紧跟了上去。也不正脸看她只是提前了一步左右。轻声哼哼道:“我最喜欢你身上肉肉的难道你不知道?” 秋天的宫殿里就像是迎面吹来一阵夏风般林婉儿脸上一阵燥热片刻之内就红了起来往前踏了两步抓着范闲的手低头说道:“后面跟着那么多人你也不害臊的。” 二人此时是在皇宫之中后面跟着一大堆婆子太监宫女什么的不过那些人都低着头离范闲林婉儿还有些距离想来是没听到小两口先前说了些什么。 范闲脸还是朝着正前方微笑说道:“娘子啊你要向相公学习怎样才能表情不变地做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 这话有潜台词婉儿却是听不大懂。今日二人入宫是大婚后的头一次那些娘娘们看见林婉儿来了抱着心肝肉一通乱喊一通礼物乱赏范闲倒是来看不拒只是看着娘娘们心疼疼林婉儿的样子不免有些心寒这女人的娘家是皇家万一将来夫妻闹矛盾自己岂不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陛下一共有四个儿子一太子三皇子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他不是一个好色之徒。另外很巧的是宫中这么多位娘娘居然没有一个人生出个公主来的。所以自小在官中养大的林婉儿自然成了娘娘们的最爱。 林婉儿在宫中是呆惯了的自然不像范闲初入宫时那般拘谨紧张倒像是在家里的后园玩耍。范闲受此感染而且自己最忌讳的长公主如今也已经回了封地信阳所以他也将心放了下来随她在宫里四处走着。先前说到要去苍山度假的事情在面见皇后的时候范闲就已经提了出来而且得了这位宫中贵人的肯。 不料婉儿却是个怕冷的小糊涂蛋。 但此事范闲心意已定尤其是翻年之后庆国与北齐间的换俘就要正式开始了。监察院那边透过王启年递过话来似乎此事与自己也有些什么牵连所以他需要一个安静些的地方处理一些事情准备一些事情。 只是很可惜此次入宫没有看到那位皇帝舅舅。林婉儿有些失望范闲平静的面容下却隐藏着别的一些情绪。 —————— 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地从范府出今日林相也来送自己的爱女所以场面显得越的大了起来。街上的行人们看着这队伍也在指指点点毕竟前几天范林两家联姻大婚的场面已是惊了半座京都没想着才几天范家那位“诗仙”公子又闹了这么一出。 “怎么才成亲就要离京?”人群里有个老头子背着两只手皱眉问道:“如今的年轻人仗着家中财势便只知道四处玩耍这位范公子听说也是太学的奉正怎么又要去苍山了?” “瞧瞧不懂了不是?”旁边有年轻人嘲笑道:“范公子这出叫度蜜月得专门拣那僻静的地儿去。” “什么叫蜜月?”有位大嫂来了兴致。 “生活甜如蜜的意思。”另一位明显与范府拐了七百个弯沾亲的穷酸嘲笑道:“连这都不知道这是范公子明的新词儿。” 大嫂生气了:“这词儿怪里怪气的有什么好知道的。再说了什么蜜不蜜月既然是要拣僻静的地儿呆上几天那还不明白不就是图个清静好快活好生个大胖小子呗。” 坐在离开京都的马车上左边是像个猫儿一样缩在毛裘里的林婉儿正拿那双春水般的眸子含笑望着范闲左边是温柔持礼自矜的范若若正剥了橙子又抽心别去桔肉上的白丝再分瓣送入范闲唇中。 范闲半闭着眼睛一斜也瞟见林婉儿的神情忍不住皱眉道:“这才秋天怎么就怕冷怕成这个样子了?” 林婉儿嘻嘻一笑爬了起来凑到他身边将嘴张开凑了过来逗得范闲心头一阵轻摇。却听着她对若若说道:“好姐姐赏我一口桔子吃吧。” 范若若微微一笑道:“嫂子你这病不能吃桔子会上火的。” 林婉儿愁眉苦脸道:“可烦人了。” 范闲硬是没整明白自己妻子与妹妹间的称呼问道:“一个喊姐姐一个喊嫂子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喊法?” 林婉儿吐了吐舌头说道:“喊姐姐喊习惯了以前。”范若若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兄长的鼻子说道:“你们成婚前哥就让我喊嫂子所以我也喊习惯了。” 范闲无奈地摇摇头。马车上本就温暖加上出京之后山路微颠所以极易让人犯困林婉儿渐渐靠在了范闲的肩膀上若若也撑着颌靠在车厢壁上养神。 马车忽然抖了一下震醒了范闲肩上的婉儿她揉揉双眼道:“到了吗?” “哪有这么快?”范闲笑着摇摇头:“苍山别业虽然比不得宫中的别院但也是在山腰上了从京里出去得走三天。” 林婉儿平静望着他问道:“婚后急着离京除了养病之外还因为什么?” 范闲知道这事瞒不过她也不准备去瞒微笑应道:“你那两位哥天天派人来府里我实在是怕了当然只好去躲躲。这个时候站队无论站哪一边都是很愚蠢的事情。” ...  第四十六章 两天之后车队已经缓缓地驶入了苍山腰间。 煌煌苍山雄壮无比数百年前却被一代帝王使动数十万苦役强行在山里开出一条可容马车行走的官道以方便自己在苍山消暑度假而事实上这条耗资巨大劳民伤财的山中大道修好后不久那位帝王便死在了妃子们的柔软身躯上竟是一次也没有使用过。 数百年间天下不知多少次兴亡离散但渐渐的这座离京都最近的大山成为了达官贵人们的后花园从前朝起就颁行了许多条法例确立了苍山身上那股浓重至极连凛凛山风都无法吹拂去的官家气息。 从那以后苍山禁止行猎禁止烧林开荒禁止了一切穷苦民众所能从事的所有事情纯粹成为了有钱人家的度假胜地。如今的苍山除了一些庙宇苦修士还有一些隐士之外其余的地方都被皇帝赏给了朝中一些大臣们用来兴建别业聊解朝政繁复之苦。 范族的别业修在山腰是先帝驾崩前半年赐的一处好地方。四周十分清静庄静一道清流小溪山颠的红叶坠下便从这道清流里飘了下来。溪旁黄花点点庄内歌楼寂清值此冷清暮秋时节天上雁影稀落说不出的寂寞清旷。 范闲一行人到后山庄便顿时热闹了起来。早有打前站的人将庄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因为不知道大少爷与少奶奶、小姐准备在这里住多久所以范府准备了许多干货野味甚至还在京里府中调了三个唱曲的姑娘进山每天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也不知道吓跑了多少正在储食过冬的小松鼠。 “真是个好地方。”自有下人去安顿房间范闲信步走到山庄石坪前端看着脚下不远处竟然就有云雾轻飘远处的瘦山青林也是格外清晰不由出一声感叹。 林婉儿轻轻靠在他的身边。微微一笑说道:“确实挺好小时候也来苍山住过一段时间还不如你家这庄子清幽。” “是我们家。”范闲纠正道然后又心疼地将妻子的衣领系好这山上寒气重还真担心她身子没养好却先感冒了。 林婉儿嘻嘻一笑道:“知道了相公。” 此后数日年青男女们便在幽静的山中度日仿佛不知世上是何年月般平静快乐这种生活是范闲已经睽违多日的美好所以他显得格外享受每天不是带着婉儿在滑滑的山路上行走。便是站在妹妹的身后。看她那枝细细的毛笔是如何将这苍山美不胜收的景致尽数收入纸上。 这也算是婚后林婉儿与范闲之间真正的大妻生活了在这段日子里。这对新婚夫妻间渐渐由最初的一见钟情。到后来的隔墙相会的刺激再到之后的忧心忡忡终于可以安心地享受着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漏*点之末化作幽香更是持久。 一日清晨林婉儿懒懒地睁开双眼下意识里将肉乎乎的胳膊轻轻一搁现身边却没有了人。尤有温暖的被窝里相公不知道去了哪里。 林婉儿并不惊讶自从洞房之后她便知道每天范闲起床起得极早不知道是去了哪里然后在自己醒过来之前又会悄悄地回房。 她一直有些好奇但住在范府的时候也不方便做什么。如今来到了苍山之中身旁再无长辈和那些烦人的老嬷嬷林婉儿眼睛骨碌一转起床拿了件厚厚的披风系在身上套上了软软的鞋子像个小偷一样鬼鬼祟祟地开门出去。 迎面一阵山间晨风冻得她打了个哆嗦她不敢多耽搁偷偷一笑便去了行廊尽头的另一间主房敲了两下门。睡眼惺松的范若若听着她的声音赶紧起来开门身上也只披了一件单衣冻的够呛搓着手苦脸说道:“嫂子这么早?” 林婉儿到了苍山之后一直被遮掩在微羞可爱性情下的些许小胡闹终于展现了出来她伸伸舌头抱着若若的腰拉着她钻进了暖和的被窝里十分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范若若不大习惯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所以感觉有些怪怪的倒是这位小嫂子倒是亲热得很将若若抱着脸凑到她脸旁轻声问道:“知道不知道你哥每天天不亮的时候都会去做什么?” 范若若的腰上感觉到嫂子的手冰凉的心想这要是哥哥见着了不得心疼死赶紧捉住她的手暖和着没好气道:“你们是两口子怎么跑来问我。” 林婉儿好笑说道:“你那哥哥成天神神秘秘的不说这事吧就说每天晚上咱们俩人在房里说话下棋的时候他跑哪儿去了?你不好奇?” 听嫂嫂这般一说性情沉稳的若若也不免有些疑惑每天哥哥早上是例行的练功时间这个她是知道的但是最近这些天晚上哥哥也都会消失一段时间还真不清楚他是干什么去了。 “早上哥哥要练功晚上……还真不清楚到时候找他问一问。” 林婉儿好奇道:“练功?练的什么功?我们能不能去看看?” “嫂子你就这么好奇。” “当然啊。”林婉儿的眼晴亮了起来像极了避暑庄里的那泓湖水“自家相公在做什么当娘子的好奇一下也很正常。” 范若若这才知道这位郡主嫂嫂原来真没有太多宫里的习气某些方面感觉倒比自己还要胡闹些不由一笑说道:“这么冷的天如果是我成婚了宁愿在被窝里睡大觉。你这时候跑出去如果被哥哥看见了骂一顿我可不帮嘴。” 林婉儿还真不知道范闲脾气是什么模样但知道夫君的性情苦了苦脸。忽然间她转而笑道:“如果成婚?如今深秋看来我们家的小姑子开始春困了。” 不知道是被窝里两个人挤得太热还是羞的范若若的脸也淡淡红了没好气道:“哪有你这样的嫂子。”伸手便去挠林婉儿的痒林婉儿哎哟一声反手相袭年轻的姑嫂二人在床上闹来闹去青春少女气息逼人。 —————— 范若若终不是不及已婚妇人的手段气喘吁吁无可奈何之下起了床却是将郡主嫂子包了一层又一层确认山风吹不进姑娘家的脖颈才放心地拉着她的手出了山庄去找自己的兄长。 此时天色熹微庄里的人们还在准备晨间的事物也没有人注意到两位主子竟然像小偷一样地溜了出去。山腰里的一大片都是范家的产业所以并没有旁的人前来打扰两位姑娘踏着秋露小心翼翼地沿着林间小道往山边走去。 “确认是这边?”范若若皱眉道:“这山如此大咱们别走迷路了。” “放心吧。”林婉儿笑着说道:“我有直觉相公在哪里我似乎都能感觉到。” 范若若没奈何心想也只有相信这个不可靠的直觉了虽这般想着但她却注意着脚下的土地现确实有人踩过这条小道如此清静想来除了自己的兄长外也没有谁会有如此雅兴尽往荒山里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妙龄少女终于拔开秋叶拭去衣上露珠穿过了这片林子来到了山边。幸亏林婉儿吃了费介的药后身体大好不然这段路恐怕都会坚持不下来。看着嫂子脸红耳赤的模样若若心疼地给她擦了擦脸又提醒她系好已经解开了的披风前扣二人才将双眼往前方望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只见这边山下是一处苍山难得一见的缓坡上面是秋霜之下犹自青绿的草甸而往上望去却是一道足有十来丈高的陡崖坡势奇急乱石之中隐有黄竹如剑般刺向天空。 崖壁之上是一个人正是一身单衣打扮的范闲看他的模样竟是准备要跳崖! 林婉儿一看之下惊骇莫名张嘴便准备一声惊呼阻止范闲的举动。不料此时却一只柔嫩微凉的手掩住了她的嘴唇。 范若若眯眼看着悬崖上的兄长强装冷静地说道:“放心吧。”不知道她这种判断的信心是什么。 此时范闲已经是从悬崖上纵了下来只见他的身体在乱石之间跳行每一步都险险踩在唯一可以着力的地方而随着下降他的度也愈来愈快有好几次都险些撞到了竹子上面。 但他似乎有一种先天的预判般总是会提前一个转折或是两个转折前便已经选好了落脚的位置以及反震力量的大小擦竹而过。 这依赖于他体内霸道真气所带来的强悍控制更依赖于从五竹处耳懦目染的本能。 其实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的人已经像道黑光般穿透竹林乱石稳稳地落在了草甸之上。范闲微微转头诧异地看着这边的两位姑娘家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他的气息丝毫不乱陡坡上的疏竹却是被余息带的轻轻摇晃。 ...  第四十七章 林婉儿和范若若看着刚才的那一幕禁不住目瞪口呆虽然这两位女子都知道范闲当初在牛栏街上曾经斩杀过一位八品高手但是先前从悬崖直冲下来的惊险场景依然与她们心中对于所谓武道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准确冷静力量这是先前一幕所给她们带来的冲击。 就连一向最信任兄长比林婉儿要平静许多的范若若也忍不住出了一声轻呼:“哥哥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范闲从草甸上走了起来看着这两个小姑娘忍不住摇了摇头两只手抚上两个姑娘的头顶轻轻揉了揉说道:“只是日常练功罢了。”心想如果你们曾经见过五竹从澹州城外悬崖上一纵而下的恐怖场景一定会对刚才的小场面不屑一顾。 他接着皱眉说道:“这大清早的你们怎么跑出来了?这山里可是有走兽的。” 范若若看了林婉儿一眼微微笑道:“嫂子经常醒来见不到你的人所以拖我出来找你好奇你每天练功的模样。” 范闲看着脸蛋儿被冻得通红的妻子伸手揉了揉她微凉的鼻尖。林婉儿有些不适应他在妹妹面前做这样亲腻的动作微羞避开了她的心情还沉浸在先前看见的一幕中原来自己的夫君竟然是这样厉害的一位高手。 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范闲徽笑着摇摇头说道:“别把我想得太厉害有人说过我是四级以上六级未满。” 林婉儿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自小在宫里长大那些七八品的高手还是见过许多相公啊。你可比他们要厉害多了。” “是吗?”范闲笑了笑也没有往心里去。反而有些头痛说道:“虽然费介老师的药很有用但是这山里晨间风大。你这样跑出来万一着凉了怎么办?”说着话替她将脖颈间的裘巾紧一紧关心说道:“我自小就习惯了天天练功。以往没对你说是我的问题今后可千万不要再出来了。” 范若若春着兄嫂感情亲热。心中也是高兴微笑看着。一言不。不料范闲转过头来冷冷说道:“若若你也是的。” 她见哥哥生气心头一急竟是眼晴里水蒙一片低声应道:“妹妹错了以后一定……”她下半句话本来准备说一定将嫂子照顾好林婉儿此时也准备急着替她分辩是自己拖她出来的。 范闲却是揉了揉她冻得冰的耳朵温和说道:“你嫂子身体不好难道你的身体又能好到哪儿去?要是把自己冻坏了将来怎么嫁人?” 直到此时两位妙龄女子才知道他生气她是另一椿事想到面前这年轻男子对妻关怀、对妹体贴林婉儿和范若若都无由生出一份幸福的感觉。 —————— 范闲其实才是最幸福的那个人苍山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似乎他都已经忘了京都里的一切。司南伯隔一阵时会派人送封密信给他而王启年也会通过范闲自己的渠道向他汇报京都里的事情 京都里风平浪静唯一的大动作是那位曾经射了自己一箭的宫中大统领燕小乙被调往了北方出任戌北神策军大都督虽然只是平级调动但由禁军调往北边不得不说、是陛下对燕小乙的一次提醒。 庆国与北齐间的和平协议已于上月正式生效所以戌北神策军已无用武之地虽然身为镇北大都督但燕小乙在当前的局势下却无法起什么作用只怕此时心中也会郁闷得厉害。 范闲看着王启年的这封信微微皱眉世人皆知燕小乙的猛然崛起一靠的是他强悍的九品上武力一方面靠的就是长公主不遗余力的帮助。如果深宫之中那位皇帝想清除长公主的话一定会将燕小乙留在京都便于监察院就近监视至不济可以让燕小乙上调枢密院提其爵秩却改任文职万万没有调往北边亲掌军队的道理。 他轻轻叩了两下桌面摇了摇头心中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来皇帝依然没有下手的倾向这只是对朝中另一个势力的警告。看来京里还会安全许多但是一个居于帝座十数年的雄君怎么能容忍对方安全地坐大?如果以帝王之威监察院之能京都守备师叶家之忠一举将长公主与那隐藏在暗中的对手斩杀是非常轻松的事情。 这一点范闲始终想不明白他不知道这位皇帝凭恃的到底是什么可以如此大胆可以如此逍遥地看着对方而不屑于抢先出手。 但既然确定了京都是安全的范闲的心情就轻松起来但也生出了些许悔意当初在京都里打响传单战是他迫不得已的一次选择因为他不如陛下的实力雄厚所以他不敢等但很无奈地却缓和了局势。 自己与长公主之间有内库之争本算不得什么事但后来双方暗中几决交手都是范闲占了便宜以公长主的性情如果一旦翻身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如果皇帝陛下始终玩这种似乎有些危险的游戏自己该怎么处理? 杀死长公主似乎是一条非常明智的道路但是这又牵涉到许多问题。一五竹能不能保证杀死对方后不留下任何痕迹?这种对于皇家尊严肆无忌惮的挑战只怕那位陛下根本不会有一丝忍受。二长公主毕竟是自己妻子的母亲如果真死在自己的手下将来林婉儿知道了这件事情夫妻二人如何相处?毕竟二舅子的死亡已经像根刺一样扎在范闲的心里。 最关键的是最后一点范闲与五竹二人没有杀死长公主的把握对方已经回到了封地信阳根本不知道那里有多少高手而自己手中那把枪……范闲不敢用他担心被京都里那些贵人们联想起当年两位亲王的死亡从而想到叶轻眉这个名字。 范闲看了一眼窗外苍山早雪今夜已有淡淡雪花从天飘落将这山中庄院打扮得分外素净。他叹了一口气将父亲与王启年的信件烧掉然后走了出去在那个秋雨夜后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要将母亲的事情一直掩埋在自己的心里直到某一天自己真的能掌控所有的局势。 行廊中间的堂屋中燃着火笼温暖如春林婉儿与范若若姑嫂二人正拉着府中送来的三位唱曲姑娘打马吊多出来的一人在旁边帮着计筹。范闲微笑着走了进去那三位姑娘赶紧起身行礼在里间正在铺床的小丫环也赶紧出来拜见少爷。 范闲挥了挥手示意她们继续便坐到了范若若与林婉儿的中间微笑说道:“如果思辙来了估计你们都要哭了。” 林婉儿微微一笑道:“在府里打过一次我可是没有输什么。” 范闲根本不信以范思辙那种变态又固执的计算能力居然会打不赢自己这位娇妻。范若若在旁笑着证明道:“嫂子可没说谎思辙那天夜里只赢了嫂子两吊钱。” 范闲眼睛一亮看着婉儿说道:“想不到婉儿居然如此厉害。” “宫里成天没事那些娘娘们都喜欢打牌。”林婉儿促狭一笑说道:“你也知道的宫里的女人们论起算计来一个精胜一个自然牌局上也是如此我在宫中住了这么些年当然也要厉害些。” 范闲苦笑道:“原来如此。” —————— 庄院里其他的下人都在偏院里喝酒聊天范闲踏着青石板上点点雪粒往外走去身后是那片昏暗的灯光和隐隐传来的麻将子儿落地声姑娘家们的呼喊惊喜声。他忽然想到周星驰在唐伯虎点秋香里似乎也有这么一幕不过小唐很惨自己很幸福这就是区别了。 婉儿与若若都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出去一趟但那天见过他练功的场景后也很乖巧地没有再次询问只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迎小雪而出踏密径而上直入竹林深处在梅边的悬崖下他停住了脚步。 这里是苍山腰间最僻静的一个角落范很随意地将手伸了出去——五竹的手像从天上伸出来一般握住了他的手两手交错用力范闲的身体荡上了那处独峰。此处视线开阔别人却不容易看见此处有人。 雪夜月光下的苍山十分静谧美丽范闲接过五竹递过来的那把冷冰冰的、黑黝黝的金属物件趴到了地上开始瞄谁雪地里的那些岩石。 ...  第四十八-四十九章 第四十八-四十九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从雪地中爬了起来,动作显得很缓慢,似乎还没有从先前的情绪中摆脱。这把烧火棍保护的非常好,自己花了很多天才将三个部件重新凑到了一起,发现各个部件都非常好,就连光学瞄具都十分完美。范闲此时才觉得自己当时踢箱子两脚,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他是个军盲,所以光是熟悉手中这把武器都花费了很多天的时间,而真正进行训练后,才发现,原来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很大差距的,当你发现阳光照进梦里的时候,才忽然明白梦原来是假的。 怎么测距,怎么瞄准,怎么保证流畅的运行,都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所能知道的知识,范闲也没有老师,他只能自己慢慢摸索,而瞄准的距离越远,则越不容易击中目标,而关于计算风差影响和测距,这更是难中之难的问题。 好在他身上的许多特质弥补了这些不足。首先,他很冷静,有一种酷似五竹的冷静;其次他很稳定,那股无名霸道真气让他的肌体始终保持在一种很平衡的状态下;最重要的是,他很有耐心,很有猎手的耐心,这一点则要归功于前世的遭逢和后世的“午睡”,只要体内的能量能跟得上,范闲相信自己可以潜伏在一个地方一整天不动。 从雪中爬起来后,他感觉身体有些冻僵了,所以缓缓催动体内真气,缓和了一下微微麻木的四肢。然后看着身边像只旗杆一样站着地五竹,摇了摇头:“如果对手是燕小乙,我不能保证在击中他之前,不会被他用箭杀死。” 五竹冷漠说道:“你没有必要用这个。” 范闲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抱着狙击困坐愁雪,皱眉道:“其实我知道,我自己的实力在八品上九品下之间。叔以前一直瞒我,是不想让我托大。但是以后如果要对付那些九品上的高手。手中有些别人不知道的武器,总会好一些。” 五竹说道:“在我看来,你依然只有七品的水平。” 范闲自嘲一笑道:“那我还能杀死程巨树,还能和宫典对一掌。” 五竹木然道:“宫典有八品,程巨树顶多只有七品,也许……我澹州这十几年的时间,整个天下地武道修为都下降了。” …… …… 范闲皱了皱眉头。将臀下的雪拍了下去,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听着这句话,不免有些异样地感觉,至于异样在何处,一时间自己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摇头说道:“我需要让自己强大起来,不然无法保护身边的人。婉儿还有皇室与长公主,若若呢?不要忘了,她其实也是个没有母亲的可怜孩子。” 五竹沉默着。 范闲微微一笑,此时月映雪山,夜间微微清亮,照的他那张容颜显得愈发清美无尘。他看着有几粒雪籽落到了五竹双眼上蒙着的那块黑布。不知怎的心头一动,做出了一个从小到大都不大敢做的动作。 他踏前一步,细心地伸手,想将五竹叔眼上黑布地雪花拣下来,动作很温柔。 五竹退后一步,这一步退后所拿捏的时间,分寸无不妙到毫巅,让范闲的右手有些尴尬地停留在了空中,距离五竹的脸约有半尺的距离。 “回吧。”五竹从他手中接过那把狙击枪,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范闲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心里头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这样一个丧失了记忆的绝世强者,只拥有极少地一些过去。那他的将来会是什么模样? —————————————————————————— 山中不知岁月,范闲每天极其自律的清晨起床,进行武道修行,晚上也会抽出一些时间去与五竹叔在这座山里学习暗夜行者的本领,大部分的日子都在与林婉儿和妹妹过着舒心的日子,看着庄园里地姑娘们拢在一处斗诗、斗画、斗曲、斗牌,日子一天一天的就这样晃过去了。 中间叶灵儿与柔嘉郡主也来小住了段时间,几位贵人家的小姐不免又开了个小型诗会,柔嘉姑娘似乎也从范闲大婚的伤心事里摆脱了出来,只是忽闪着那对柔情似水全不似十二的双眼,求着范家哥哥写几首诗来听,范闲哪能上这种当,借口上山打母老虎逃了。 将近年关的时候,好不容易摆脱了族学困扰的范思辙屁颠屁颠地坐着马车上了苍山,兴高采烈地拉着月余不见的嫂子打麻将,在他看来,牌桌之上能够找到林婉儿,就像是绝代剑客找到一个堪与自己为敌的高手那般,正所谓,人生寂寞如雪啊…… 当然,范闲兄妹三人在庄园里聚着,身为少爷的他,也不会忘记自己妻子地那位兄长,早已派伤愈后地藤子京将大宝接了过来,沿途有王启年小组暗中护送,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天中午吃过饭后,范闲让下人套上马车,和林婉儿两下人下到山下十里处,去迎接大宝。没过多久,便看见车队来了。等车队停好,藤子京赶紧上前给范闲与郡主少奶奶问安,林婉儿知道这人是范闲入京后的第一个亲信,所以也挺温和应对,只是一颗心早飘到马车上了。 “小闲闲。” 不用说,一听这称呼,就知道大宝下了车。范闲苦笑一声,抱拳一礼,然后上去迎着自己这位数月不见,身材犹自臃肿地大舅子。大宝看着四周的山景有些好奇,张大了嘴巴呵呵傻笑着:“京里的雪可要小很多。” 苍山雪大,路上都积了不少。林婉儿看着哥哥头发上地雪屑。心疼地走上前去,替他抹了下来,将自己准备好的狐皮大氅套到他身上,埋怨道:“父亲也是的,明知道苍山上冷,也不知道多准备几件。” 范闲微微一笑,心想宰相大人毕竟是个男子。如今的林府中又没有几个女子,就算他再爱护大宝。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接着转头问藤子京:“路上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藤子京沉着应道:“就是入山前的路口,和另一家来过冬的马车抢了下道,对方看我们坐的相府马车,就让了。” 苍山赏雪景,避盛夏,本就是京都里地贵人最喜欢做的事情,而且入山地地方。还有些地方上的兵士把守。这只是件小事,范闲也没有放在心里,略寒喧了两句,便准备上山。 不料此时却听着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儿功夫,一队马车便气势汹汹地开了上来,此处正是分岔处,所以顿时变得十分拥挤。再难上行。 “就是他们。”藤子京有些为难说道:“少爷,我没有说,是不想您生气。” 那马车里的家丁们看见堵在了这里,已经开骂了起来。范闲眯着眼睛望过去,才知道原来是礼部尚书郭攸之家的马车,不由微微一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这边没有什么反应,那边却看明白了,原来是在山下就抢过一次道的相府马车,郭府再如何也不敢和相府争道,所以气焰顿时消了许多。 “相府的车,也不能总拦在路口不让人走啊,我们已经让了一次了,你们就不能快些?”郭家马车里传出一个让范闲有些熟悉地声音。 紧接着,一个浑身华贵的公子哥从马车上下来,指着藤子京一行人喝斥道:“还不赶紧让开?林相还在京中。你们这些人也不知道来苍山做什么。” “郭兄?”范闲喜出望外。朝那边拱手打了个招呼。 郭保坤听着有人喊自己,还显得格外亲切。以为是碰见了熟人,满脸堆笑转过身来,不料一看,却是范闲这个打黑拳的,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一时又放不下来,显得尴尬无比。他的眼神里更是紧张之外带着份害怕,这是谁?这是范闲…… 诗会一次,京都府衙门一次,殿上一次,自己算是把对方得罪惨了,偏生对方如今在京里是混的风生水起,自己想害对方一次,对方反而会因此事而蹿起一截。而对方如今已与那位姑娘成婚,大婚之时的排场让郭保坤知道,自己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只求以后不要撞见对方,哪里知道今儿会这么巧! 范闲看着他的模样,在心里啧啧赞叹,心想这人也算是运气差到人神共哀地地步了,怎么就又碰见自己了呢? ————————————————————————— 看着郭府马车像十几只兔子般往山下疾驰,范闲揉了揉手腕。林婉儿走了过来,低声说道:“没来由地赶别人下山做什么?虽说他只是个宫中编纂,但毕竟是太子哥哥的近臣,将来总有入阁的一日。更何况这苍山又不是范……我们家的,若让别人知道了,不得说我们太霸道。” “我可没赶他下山。”听见妻子转口转的快,范闲清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诡异地微笑:“我只是说半夜去找他喝喝茶,谁知道他就跑了。” 林婉儿听他说的如此温柔,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啊,京都里谁不知道你是个打黑拳的,这半夜去找他,郭保坤心里有鬼,自然要逃,他如今是名不及你,拳不如你大,除了跑还能怎么办?” 范闲笑道:“我也很同情他。” 第四十九章 藤子京又带了封信过来,信中司南伯范建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似乎朝廷里发生了一些让他有些担心的事情,但是从字面上判断,这件事情和长公主那边并没有任何关联。范闲皱眉心想会是什么事?等拆开王启年那边的信,两张纸上地内容互相对照。事情便明显了起来。 “经商办政务,如今是院务,这套流程要走多久呢?”范闲看着窗外的黑雪天,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知道出使北齐的任务,终究会落到自己这个接待副使的头上。一方面是自己那次殿上酒后撒泼,锋芒太过,自己就算躲到苍山来也不足以平息湖面。 二来那个一直没有见过面的陈萍萍。母亲当年地亲密战友,很明显想让自己接监察院地班。这也从费介老师那里得到了证明。而如果想要接监察院地班,这个难度甚至比当宰相都要大一些。不能因为自己地家世,自己地些许才名,便可以震慑住院中数千名阴暗无比的密探。 监察院不是一般的六部衙门,没有能力的人,终于只能混得一时,不能控制一世。而监察院身为皇帝陛下最倚重的特务机构,最需要的便是稳定。所以陈萍萍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如果能够成功地将言冰云救回来,那么自己一举可以获得言若海的好感,而那位言公子回京之后,一定会马上上位,加上费介与陈萍萍地暗中安排,自己就可以获得至少一半头目的支持。 问题在于父亲范建似乎只想让自己平平安安地接受内库。当一个富家翁算了。 两者之间究竟如何取舍,范闲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就看那位皇帝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了。想到那位陛下,范闲的眉宇皱的愈发厉害,如果自己真的逐渐接手监察院,似乎只能证明自己的某个恐怖猜想。 出使北齐。是一次镀金地机会,但范闲清楚,如果自己只是黄铜,再怎么镀,也不可能变成黄金。虽然此时的他,依然不知道监察院的计划中最险的那部分,但他也能猜到,此次北行,一定会很不寻常。 窗外风雪交加,长长的行廊那头。隐隐有欢笑声透了出来。也有火红的光亮透出来。在这雪夜中,让人无比温暖。 范闲将两封信放到手掌间。面不改色地揉成粉末,开窗扔到了雪地之上,纷末与粉雪一混,再也找不出来了,而外面地夜风也吹了进来,扑面生寒。 屋内明烛一暗后更亮了些。 “快把窗户关上,冻死了。”早早上了床的婉儿从被窝里可怜兮兮地伸出半张脸,嘴和鼻子都躲在暖和的被面下,一双会说话的双眼望着范闲:“快睡吧,任她们疯去,哥哥挺乖的,你不要担心。” 范闲微笑着走到床边坐下,很自然地将手伸进被窝里,轻轻抚着妻子丰腴的胸部,嘴里却说着旁的事:“大宝自然乖,不过你又不得不知道我们那个好弟弟,不管着,说不定明天又要带大宝去山上捉熊去。” 大婚已久,林婉儿却仍然没有适应自家相公随时随地伸过来的狼手,脸上红通通地,眼睛里似乎要淌出水来一般,反手捉住自己胸脯上那双贼手,说道:“又不老实了。” “娘子唤我来睡,我哪敢老实?”范闲呵呵一笑,反手一掌,明烛顿时熄灭,只留下一处静室,一对夫妇。一阵悉悉索索解衣的声音之后,范闲脱的只剩了件单衣,穿进了被窝里,林婉儿被他身上地冰凉一沁,忍不住抖了一下,说道:“每天晚上都这么晚上床,也不知道坐桌子前干什么?” “这算是闺怨吗?”范闲调笑着这个小妻子,婉儿今年还未满十六,放在自己前世,还是一个被父母宝贝在手心里地小姑娘,而今却成了自己的妻子,夜夜求欢不停,也不知道她禁受不禁受地住,一边想着,一边手掌却不由自地在婉儿柔软的胸上揉弄了起来,隔着那件滑绸单衣,这种丰腻滑美的触感,更是让他感觉畅美无比。 林婉儿轻声嗯了一声,整个人倚在了他的怀里。 范闲低头噙住她那瓣肉肉的嘴唇,两个人的身体缓缓磨擦着,室内的温度似乎都升高了起来,两个的身体都有些微微发烫。 …… …… 云散雨停雾气消,花开花合终有时。 窗外风雪依然,衾被之中温暖如春。困涩无力的婉儿羞羞地低头钻在范闲怀里。范闲心疼地看着自己地妻子,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婉儿的唇,不知怎地就想到当初庆庙里那只鸡腿来。 “你……你……你的手不干净。”婉儿又羞又气地把头转开。 范闲温柔笑道:“哪里又不干净了?我们好婉儿身上每一处都是干净的。” 林婉儿生怕夫君还说出些更羞人的话来,赶紧转了话题:“到底去不去北齐呢?” 范闲将她搂的更紧了一些,反问道:“你愿意跟我过一辈子吗?” “嗯?”黑暗之中看不到婉儿的神情,但想来一定是很紧张夫君为何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在这个世界上出嫁从夫。哪有半途而折返地道理,又气又急道:“相公为何这样问。” 范闲这才知道问了句不合适的话。苦笑解释道:“只是随口一问。”其实他毕竟还有着前世地某些习性,虽然与婉儿拜了天地,喝了同杯,但总想从这可爱煞的女孩子嘴中听到某些东西。 “随口一问?”林婉儿半信半疑,柔弱说道:“相公是在想思思姑娘的事情吧。” 这一说范闲才想起一直被自己刻意留在京都范宅的思思,藤子京说过,她在京里过的不错。但奶奶瞎闹的这么一通,自己总要解决才是。 他安慰婉儿说道:“哪有心思想这些,只是咱们二人是要在一处打混一辈子的买卖,当然要谋划个长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亲一向看我不顺眼。” 这话说地新鲜有趣,而且一处打混一辈子几个字落入婉儿耳中,让她心头一片温润。十分满足,幽幽应道:“出嫁从夫,我还有什么法子。” “那就结了。”黑暗之中,范闲微微笑着,唇角的线条显得十分温柔,轻声说道:“京里的贵人在打一桌很大的麻将。不知道相公我能不能胡牌。” 婉儿微笑应道:“打黑拳这种事情,我不如你。打牌这种事情,你不如我。”这是范闲在殿前将庄墨韩激到吐血的句子,早已传遍了京都。 …… …… 窗外风雪急,无法入睡的范若若撑着一只伞,望着黑夜里的远方,小心地与石坪边缘保持着距离。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她地心里有些空虚,自己最敬慕的兄长已经大婚了,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哥哥说过自己应该像思辙一样。找到某种值得为之付出一生的东西。或许是感情,或许是诗画。可是自己却真的不清楚,到底自己应该追求什么。 雪花簌簌落在伞上,敲打在她的心上。 蒙着那块亘古不变黑布地五竹悄声来到她的身后,没有一丝情绪的声音在范若若的耳朵里响了起来:“你能保守秘密吗?” ———————————————————————— 第二日清晨,范闲练功回来,有些意外地发现大宝正围着一件狐皮大敞,一脸满足地望着庄园下方的山崖。范闲担心他一不小心失足摔下青坪,赶紧走了过去,轻声问道:“大宝,在看什么呢?” 大宝傻傻地咧嘴一笑,指给他看:“小闲闲,那里有大白鸟。” 远处的山中,隐隐有白雾升起,正有几只黑颈黑尾的白鹤正在那里弯颈觅食,忽而仰头而歌,清脆至极却又连绵不停,在叫声中白鹤张翅而舞,十分美丽。 范闲微微一怔,心想这寒冬天气,怎么还能看见鹤留在苍山上,难道那里会有温泉?鹤性自由,不喜拘束,所以远方的鹤舞看上去十分洒脱随意,范闲由不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精神为之一振。 “大宝啊,你喜欢那些鸟吗?” “不喜欢。” 范闲略觉诧异,微笑问道:“为什么呢?难道它们舞的不好看?” 大宝抿抿厚厚的嘴唇说道:“老跳太累,大宝看着发慌。” 范闲哈哈一笑,拍了拍大舅子厚实地肩膀,不知道为什么,入京都之后倒是和大宝地三次谈话让他感觉最为放松,也许是因为对方真的像个小孩子地缘故,所以自己不需要担心什么吧? 鹤舞虽美,确实太累。 “大宝,这几天玩的怎么样?” 大宝开阔的眉宇间显现出一丝惘然,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仍然很努力地想回答清楚,支支唔唔说道:“挺……挺……好,打麻将……小胖子发脾气,挺……好玩。” 范闲呵呵一笑,看着青石坪下方的厚厚雪林,远处的雾气,雾气中的白鹤,良久无语。 第三卷苍山雪终。 , 第四卷 北海雾 第一章 朝议(一) 第一章朝议(一) 年节的时候,按宫中惯例,各皇子公主都会得到来自宫中的一份赏赐。今年的赏赐却有些不一样的地方,首先是太子得了头一份,这是自然之义,然而却较诸往年更加丰厚,还有陛下亲书的书籍一册。其次就是二皇子得的赏赐也随之上了一个层次,而远在边关的大皇子得到的礼物得了一副弓箭,最关键的是,随这副御弓而去的,还有一份旨意,宣他待夏末草长之时,回京封王。 京都的臣子们都糊涂了,不知道陛下究竟在想什么。看模样,太子的地位依然是稳固无比,那为什么会将大皇子又召了回来?这位皇子长年在外领军,虽不是嫡子却是长子,如果他再回京,水下的局面只怕有些不稳当。 宫中封赏中还有一份诏令很引人注目,是发给躲在苍山上的太学五品奉正范闲的,陛下竟是按照驸马的仪程下了赏赐,百官们猜忖,这应该是看在林家小姐的面子上。 年关往来走动频繁,各官绅家院多互赠礼物,相熟的人家也会亲至拜访,而有两路使者带着丰厚的礼物也上了苍山,这些礼物分别来自太子东宫和二皇子府,送礼的对象依然是范闲。 所有人都以为,一旦春闱过后,范闲碍于“郡主驸马”的身份,想来在官场上再难提升,陛下就会下旨让他接手内库。所以太子与二皇子都必须赶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加大拉拢的力度,只是他们做的很隐蔽,相信那些送礼的使者,应该没有人会发现。 “老二送的是什么?” 庆国的皇帝陛下靠在软榻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大敞,脸色平静。几道皱纹在保养地极好的脸上显得格外明显,双眼静静望着书房外鹅毛般大的雪花。 陈萍萍咳了两声,将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毯子又紧了一紧,恭敬应道:“是前朝的诗集。” 皇帝微微一笑,唇角却多了一丝讥诮:“朕这二儿子喜欢玩酸文,却以为世上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范闲随口一诗,便胜却前朝诗人无数,这礼送的太不讲究。” 他接着问道:“太子送的什么?” “一盒翠玉做的麻将子儿。”陈萍萍用手摸了摸光滑地下颌。顺着陛下的眼睛看着皇宫里的一大片平整雪地,微微眯起了眼睛,“范闲很喜欢。” “范……闲,看来确实有做富贵闲人的意愿。”陛下轻声说道:“太子这礼送的高明,不知道是东宫里谁出的主意。” “应该是辛其物。”陈萍萍微微一笑,说道:“不知道范闲怎么想,但臣知道,晨郡主与范家那位二少爷是爱玩牌的。” 皇帝的眉梢一翘。说道:“晨丫头最近怎么样?” 陈萍萍小意应道:“有个知冷暖地范闲在旁呵护着,应该比在宫中开心些。” “这宫中没有谁能真正开心起来。”皇帝微笑说道,“你真的决定让范闲出使北齐?”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依然很困难地低了低头,行礼道:“是。陛下既然同意臣当日建议。那臣就要着手安排,如果范闲不为院子做些事情,以后也很难真正地掌握此院,为陛下效力。” 二人间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默冷厉了起来。皇帝冷冷看着陈萍萍的脑袋,半晌之后幽幽说道:“你不要忘记,他是皇家的血脉,怎能去冒险!” 长久地沉默之后,陈萍萍有些困难地堆起笑容,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主子,问题就在于,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皇家的血脉。臣身为主子的属下,想为他谋个安全地未来。”他顿了顿又说道:“如果他接手内库,一定会成为皇子们大力拉拢的对象,想来主子也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那不如让他出去一趟,避避风头,老躲在苍山上,也不是个事儿。” 皇帝冷冷地看着面前这跛子。这是群臣眼中自己的一条老狗。可是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听他口里说出的主子二字了? “准了。”皇帝缓缓闭上了双眼,似乎在这一瞬间。皇宫里的风雪都消失无踪。 陈萍萍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等着半天,终于等到了天子的下一句话:“只是你要清楚,司南伯与林宰相可不会同意这个安排,呆会儿朝议的时候,朕可要被烦死。” “起驾!” 小太监清脆的喊声在兴庆宫殿檐下响了起来,悉悉索索地,太监宫女们从殿旁涌了出来,抬着天子舆驾,伺候皇帝陛下上乘,往前殿走去。 舆驾上密闭的极好,漫天风雪根本无法偷入一片,皇帝半闭着眼,撑着颌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掌缓缓抚摩着微微发烫的小炭炉,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睁开了双眼,看着这熟悉到厌倦的皇宫景色,轻轻摇了摇头。 皇宫正殿之中,太监持拂尘而出,清声诵道:“圣上驾到。” 下方已经候了许久的的群臣们整肃衣衫,拜伏于地,山呼万岁。皇帝看了这些臣子一眼,缓缓地走到龙椅前坐下,说道:“都起来吧。” 臣子们听着发话,才爬起身来,只是这些高官贵爵们在京都里活的滋润,不免有些体胖身虚,所以动作迟缓不一,看上去好不滑稽。 “别的事都议妥了,眼看着春时即到,春闱大比之后,去年与北边拟地协议也到了执行地时候。”皇帝的精神似乎显得不大好,半倚在龙椅上,“诸位大臣,可有合适地使节人选?” 这几个月里一直有风声,说宰相的新婿,太学五吕奉正范闲有可能被指派出使北齐。宰相林若甫一直以为是朝中反对自己的那些文臣们作祟,所以早就做了充分的准备。 本来范林二族在朝中向来互看不顺眼,一个是踏踏实实的皇派,一位却与长公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随着范闲的入京,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激烈的改变。宰相与长公主决裂,而范侍郎却成为了他的亲家。 户部侍郎范建站的位置有些靠后,他瞄了一眼队列前头,发现宰相林若甫也在望着自己。二人眼光一触,微微一笑。 “禀圣上,臣以为,鸿胪寺少卿辛其物上次谈判之时,行事利落,为国谋利不少,实为佳才,若任辛少卿为此次回访使臣,最为合适。” 抢先出来回话的,是宰相林若甫的门生,那位太常寺少卿任少安,因为今日朝议要论及回访之事,一应礼节规格都要质询他的意见,所以他与鸿胪寺少卿辛其物都在殿上。 辛其物微微一惊,心想怎么把自己推出去了?他当然明白,宰相方面肯定不愿意自己的女婿千里迢迢去那敌国,虽然安全上肯定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山高路远,春试之时,范闲肯定会再有擢升,若之后马上出使,谁知道数月后朝中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其实太子东宫的意思也和宰相大人差不多,如今没有长公主在太子背后发疯,太子思考问题也显得成熟了许多,认为范闲留在京中马上接手内库,自己同时加大拉拢力度,这才是正途,如果能够借此掌握住范侍郎,与宰相修复关系,那就更好,何况春闱将至,东宫还有倚重范闲的地方。 如此看来,今日朝上,应该没有人会提议范闲出使北齐才对。毕竟得罪了范家林家,就算你是三朝元老,一部尚书,同时面对那两个老家伙的恨意,只怕也有些承受不起。 所以殿上顿时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众臣们都认可了辛其物出使北齐的提议,就连辛其物自己也开始准备领命,替范闲走这一遭。 皇帝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当前的局面,将手中的暖炉轻轻放在旁边的黄缎小几之上。 便此时,臣子队列里却有一人出来,沉声说道:“臣提议太学奉正范闲,出使北齐。” 群臣断然料不道,居然有人会甘愿得罪范林二家,无数道眼光投注在他的身上,才发现说话的原来是枢密院参赞秦恒,这位秦恒属于军方背景,倒是不怕文官们的目光,只是众人不解,就算你是枢密院的人,也没必要得罪宰相与范家啊? 听到这个提议,宰相林若甫面色不变,十分宁静,司南伯范建微微无奈一笑。碍于与范闲间的关系,这两位老狐狸自然是不方便说什么的,但自有交好的官员替他们出头,只听得殿前一阵议论后,有臣子沉声说道: “臣以为不妥,小范大人年不过十七,未有丝毫官场磨励,出使北齐,乃宣扬国威,结交邦谊之大事。小范大人虽然才气纵横,但历练不足之下,只怕难以担当此等重任,反观辛少卿,沉稳妥贴,此行往北齐,应能一路顺畅。” 辛其物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得主动一些,迈出队列,躬身请命道:“臣,愿为国效命。” 第四卷 北海雾 第二章 朝议(二) 第二章朝议(二) 高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看着下方臣子们的表演,唇角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微笑,挥挥手让辛其物退了回去,轻声说道:“诸位都以为辛其物比较合适?” “是,陛下。”臣子们齐齐躬身及地,尾音拖的老长,太息以示尊敬。 那位提议范闲出使北齐的枢密院参赞秦恒,有些意外地看了陛下一眼,赶紧把眼光缩了回去,此时群臣一致认为范闲不适宜作使节,估计陛下也会改变心意吧。 “朕,倒与诸位卿家看法有些不同。” 殿上马上变得安静了下来,只听着庆国皇帝清淡的声音在宫中回荡着:“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范闲当日殿前风姿,诸君想必也还记得清楚,虽说是位文臣,但也曾有过牛栏街手屠刺客之勇,如此佳才,又岂能总在太常寺、太学院这些清静衙门里打混着。” 听到此处,众人才明白皇帝陛下竟是早有了主意,只是不明白为何陛下非要让范闲去北齐。 皇帝淡淡看了群臣一眼,继续说道:“历练不足,故而要多加历练。朕看范闲行,这差事就交给他去办吧。” 天子说行,那就一定行。 群臣不敢多言,只是林若甫与范建的脸上都多出了几丝忧色,他们倒不会刻意掩藏这一点,身为人翁人父,有此反应是自然之事,如果要假装出兴高采烈,吾皇英明,反而会让陛下和群臣看轻了。 “范建。”皇帝看着户部侍郎,微微皱了皱眉。 “臣在。”范建听到自己的名字,微微一震,赶紧出列。 皇帝轻声说道:“朕要你的儿子担这个差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范建沉默了少许,马上便醒了过来,微笑应道:“臣不敢有想法。” “是不敢还是没有?” “是不敢。” “如果你敢,你会怎么想?” 宫殿之外风雪交加,殿内温暖如春,却因为君臣间的这几句对话便得与室外一般凛然了。与范建交好的官员们不禁暗中着急,心想司南伯大人,今日为何殿前应对如此乱了分寸。 片刻之后。只听见范建轻声回答陛下的话:“臣与犬子分开十六年,如今只是相逢数月,便又要分离,不免有些不忍。” 这不忍二字轻轻回荡在宫殿之中,不知道会落入谁的耳中。 皇帝微微一笑,知道对方是说给自己听地,只是这个从小一路长大的伙伴,其实并不明白自己派范闲出使北齐的真正用意。看来……还是只有陈萍萍最明白自己啊。 “不过数月,春中去,秋初回,又有甚不忍的?” 皇帝不待范建再说话,微笑摆手。宣了旨意:“户部尚书年老病弱,已休养多时,宣旨慰谕,赏……户部左侍郎范建递补尚书一职。” 朝臣并无异议。范建早就在户部一手遮天,只不过一直没有扶正罢了,有些一肚子坏水的大官忍不住心里嘀咕,心想范侍郎才将自家的柳氏扶了正,这皇帝就将他扶了正,若侍郎大人早知如此,会不会许多年前就将柳氏扶正再说? 当然,众官心里都以为。这是陛下对于先前令范闲出使北齐的一种补偿。 范建知道此事再无可能转还处,面色宁静,上前叩首谢恩。皇帝又转向林若甫处,微笑说道:“宰相大人,令爱新嫁,朕便将范闲支使出去,你可想说些什么?” 宰相林若甫苦笑着出列一礼,庆国的君相之间看似融洽。但事实上君权威严。没有一个人敢于尝试稍加撩拔,先前他对于范建地兴动就有些不解。此时陛下问到自己头上来,他自然不敢有二话,沉稳应道:“范闲正是该磨练磨练。” 朝会之后,皇帝陛下心情似乎好了些,乘着舆驾回了后宫。大臣们沿着直道向高高的宫墙外行去,纷纷向范建道喜,恭贺他出任户部尚书一职,从此以后,可以明正言顺地掌握庆国的一应变财之物。 礼部尚书郭攸之打趣说道:“范大人,从今以后,老夫们的俸银就得从您手上领了,可别克抠的太厉害。” 范建呵呵一笑,摇头道:“郭大人爱说顽笑话。”范闲整了郭保坤几次,但是朝堂之上,这两位大人之间,倒像是好无芥蒂一般。 往外走着,林若甫轻轻咳了一声,走上前来,群臣向宰相行礼,知道他一定有些话要和自己的亲家讲,所以散开了一些。林若甫轻声说道:“范大人,陛下为何执意让范闲出使北齐?” 二人如今已是亲家关系,自然虚套就少了一些,范建苦笑道:“下官确实不知,或许……真是想让犬子磨砺磨砺?”他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知道,一定是那个该死的跛子在背后做了些什么手脚,不过转念一想,范闲暂时离京,避开太子与二皇子的拉拢,等到大皇子领军回京之后再看,或许也是个不错地选择。 林若甫似乎同时想到了这点,不过他有更深的一层疑虑,似乎陛下对于自己的这位“爱婿”似乎关切的有些太多了,难道真是仅仅因为晨儿的缘故? 宰相大人摇摇头,微笑对亲家说道:“大宝最近一直在山上,劳烦范大人了。” “哪里话?”范建笑道:“都是一家人了。再过一个月,春暖花开之时,出使北齐地使团就要离京,到时候我会让婉儿常回相府看看。” “是啊,最近这些天大宝也不在府里,常觉府中冷清。”林若甫若有所感,叹息了一声,“范大人若有空暇时,不妨也多来我府上走动走动。” “相爷有命,岂敢不从?”范建微笑道。 又是僻静无人老地方。又是两辆马车,又是那两个站在范闲身后十几年的半老不老阴谋家,依然各自躲在自家的马车里说话。 “我说过,我不希望他和监察院扯上关系!”刚刚升为户部尚书的范建,声音似乎一点喜悦都没有,冷淡至极。 对面马车里地陈萍萍嘶着声音低笑了两声,说道:“出使北齐,和我这个破院子可没有什么关系。” 范建忍不住掀起马车侧帘。冷声道:“没关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肖恩如今在你手里,你想杀就杀了,何苦让他去搏这个名声?肖恩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如果让他回到了北齐,再想杀他,这个难度有多大,你也应该清楚。” “我没有忘记。你手中也有陛下的一部分力量,相信就算院子里也有你地人。”陈萍萍依然低沉地笑着,笑声里似乎有一种很阴戾的味道。 “你我私下见面,恐怕陛下也会不喜欢。至于肖恩,杀不杀得了都无所谓。我榨了他二十年骨髓,留不下什么了。而且北齐的年轻皇帝,也不见得有咱们主子这般大海胸怀,敢不敢用前魏的密谍首领。还要另一说。至于范闲此次出使北齐,真的是皇上地意思,范大人也清楚,如果让那孩子留在京里,天天被太子和二皇子拉扯着,将来只怕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范建一下子安静了,知道这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绝对不能允许范闲参合到皇室争夺继承权地争斗之中。他将车壁的侧帘放下。闭目靠在软垫上,仍然不能放心那个自己看顾了十几年的孩子,与监察院这些恐怖的机构发生任何关系。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陈萍萍冷冷说道:“陛下既然都同意了这个安排,你就放心吧。” 没有人看见范建的唇角绽起一丝冷笑,他淡淡开口说道:“言冰云被抓了,你们院里怎么配合他?” “自然有人接手。” “不要派些庸才!” 陈萍萍微笑道:“或许你也该出些力了。要知道上次东夷城派人入宫刺杀了长公主地宫女,叶重一直疑心是院里做地。风声现在也传到了信阳。所以我这边有些不方便。” 范建心头微微一动。 苍山之上,积雪深厚。远处温泉处隐有白雾升腾,那些不停舞动的丹顶鹤却不知道去了何处。范闲细细看了一遍父亲与王启年寄来地信件,然后用手一搓,又搓成了粉末一般,随手扔出了窗外。 窗外雪景极美,大宝和范思辙正在堆雪人,一个大胖子一个小胖子吵个不停,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范思辙才会显现出一些小孩子的正常模样,而不再像一个酸腐至极的帐房先生。 范闲微微一笑,想到这些天雪大难行,但京里的澹泊书局依然派人将帐目送入山中,那位七叶掌柜还真是很忠于职守。书局的生意如今好地出奇,京中几家分店因为《半闲斋诗集》的推出,也牢牢地站稳了脚根,而邻郡里的几家澹泊书局分号,也开始回帐了。 范思辙昨天晚上清点帐目,看见那两万三千两银子的净入后,眼睛都有些赤红,一个劲地劝说自己赶紧将石头记地后十回存稿放出来。范闲却不会答应他,这写诗就惹了这么多事,如果让人知道石头记也是自家写的,谁知道还会闹出什么风波。 长公主回信阳了,但朝中依然有她的势力,关键是不知道与她同声共气的,究竟是太子,还是那位自己一直未曾见过面的二皇子呢? 第四卷 北海雾 第三章 范闲信步走出书房,呼吸着苍山冬日里的清新空气,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遁着阵阵麻将声,很容易地找到了妻子与另几位姑娘的所在,看着桌上那副翠绿无比的麻将子在那些白生生的俏柔手掌下翻滚着,范闲心头一动。 待他看见一旁的妹妹正借着雪光,捧着二皇子送来的那本前朝诗集认真观看时,范闲心头又是一动。 太出名果然不是好事,猪怕胖,人就怕这个。范闲苦笑着,自夜宴之后,太子与二皇子虽然表面上与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交往,但是辛少卿与靖王世子李弘成这厮可没少去范府,就连自己躲到苍山之后,还是没能阻了对方送来的年礼。 年三十的时候,苍山上这拔人曾经回了趟京都,短短几天的时辰,李弘成竟是追着味儿跑了过来,死磨硬缠着要一起上苍山。范闲哪敢答应,最后还是迫不得已将柔嘉小姑娘带进山来。 看见他进屋之后就在发呆,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柔嘉郡主,小姑娘脆生生地说道:“闲哥哥,你要玩牌吗?” 范闲听着闲哥哥三个字就想到了宝哥哥,赶紧摆了摆手,笑道:“郡主玩吧,下臣随意走走。” 听他刻意说的生疏,柔嘉郡主撅起了小嘴,却忍着没有表露出不悦,看着煞是可怜可爱。一旁的林婉儿忍不住说道:“相公,要不然你来玩几把吧。” “免了。”范闲摆手摆的更急,离开牌桌边上,不料脚下却碰着个软软茸茸的东西,他微微一怔,望下去,才发现脚下是一个盒子,盒里堆着干草碎布,上面有三只肉乎乎的小猫正在睡觉,小猫儿眯着眼睛,皱着黑鼻尖的模样,看着十分可爱。 范闲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婉儿这才发现猫就放在他的脚下,害怕吓着小猫,赶紧从桌旁走开将盒子抱了起来,这牌自然也就打不成了。她笑着应道:“藤大媳妇儿怕我们在山上闷的慌,所以今天送了三只猫儿过来。” 范闲凑到近旁,发现这三只小猫一黄一黑一白,模样极似,但毛色差别极大,不由笑道:“你们这些姑娘家,给自己填肚子都不会,更何况养猫。”他伸手从盒子里拎了黑的一只到怀里,抱着,感觉胸前一个小肉团似的好玩,轻轻挠了挠小猫的后脑勺,小猫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复又沉沉睡去,似乎并不抵触他的体息。 “取了名字没?” “没,先小黄小黑小白的叫着吧。” “嗯,小白好听。” ————————————————————————— 吃过晚饭之后,范闲坐在主位上,范思辙坐在旁边,兄弟二人听了一下京中范府来人的报告。年关时节,范氏在京郊的田庄,还有澹州的封地,以及一些零碎的产业,都要向京府里报帐。京中范府一向是柳氏主事,如今她已扶正,那自然更是做起来名正言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她在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喊府上的崔先生写了封信,拣重要的几项进帐支出写了,让人进了苍山别业,通禀大少爷一声。 范闲能理解柳姨娘的意思,所以也没有刻意做什么,反而是很认真地听着那位三管家的汇报,偶尔还会插几句话,问上一问。 三管家老老实实地说完。范闲闭眼想了会儿,睁眼问着旁边的思辙:“你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范思辙手指头摸了摸左边脸颊上的那三粒麻点,摇了摇头:“没什么问题,大哥,不过这帐向来是母亲理的,怎么今年要咱们二人过一道手?” 范闲微微一笑,知道这个原本是个小霸王的家伙,在某些方面很有天份,但在另外一些方面却显得如白纸一张。 三管家又恭谨说道:“各处的年货年前应该入京,只是今年东面北面雪大,所以耽搁了些日子。除了上次送山上来的那些南稻瓜果,前些日子北面庄子的各式肉脯,野货,还有澹州老祖宗那边赐过来的花茶,数目信里都写着。想着大少爷,少奶奶,小姐,小少爷,还有郡主都在别业里呆着,所以夫人各样又备了些,准备分三拔往山送,应该足够用到春中。” “用不了这么多,拣新鲜的玩意儿送些来就成。三拔太多,再来一次就够了。”范闲随口应道:“只是奶奶从澹州送的花茶,记得要多拿些。”他时常对婉儿若若讲及澹州的生活,其中那飘着淡淡花香的茶,更是说了不知道有多少次。 三管家微笑应道:“茶今日已经到了。后两拔主要是些吃食和小物件儿,主要是备着两位少爷打算住到春闱开前。” 范闲听的清楚无比,暗赞一声柳氏得体,管家利落,也不多话,让他先下去领赏休息。 春闱将至,范闲身为太学五品奉正,总是要回京就职的,不可能老呆在苍山之上。而四月科举结束后,马上两国间的协议需要回使,那个秘密的换俘协议也要马上着手,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堆了起来。 其实从范闲的本心来讲,换俘之事应该去年就该开始,不说那些被俘的庆国将士在异国它乡会受怎样的罪,单提那位从未谋面却令他暗中敬佩的言冰云言公子,身为庆国驻北齐密谍首领,在敌国被囚大半年,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只是两国之间来往,总是繁琐无比,而且入冬之后,北疆冰寒难行,所以才将回使之事要拖到春末。但每每想到那位言冰云可能呆在一个苦寒的房子里受苦,范闲在苍山冬日享福,也不免会减了几丝滋味。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此次出使北齐的正角儿,但也并不抵触这个职司,毕竟如果能够在监察院树立自己的力量,对于以后的日子来说,总是有好处的,而且无论是在澹州还是在京都,十七年的生涯,早已经让他从内心深处认定,自己实实在在就是庆国的一分子。 范闲愿意为这个国度,而不是这个朝廷做些事情。 —————————————————————— 夜晚,范闲完成了例行的训练,有些疲惫地回到了山庄中,将满是雪渣污水的夜行衣塞进准备好的袋子里,扔到一旁。 训练的时候,他一个人孤独地躺卧在雪地中,追寻着那些淡淡月色下的目标,他的目光凝成直线,盯着那些钻出雪面千年不动的黑色岩石,或是急速变线跑动中的雪兔,感到非常疲惫。而且这些天,五竹在把那把什么爸妈的给他之后,就又消失了。所以训练的过程之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看着你,那种孤独落寞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前世一般。 山庄里一片安静,只有主卧室中还点着一盏灯,那婉儿在待他回来。范闲微微一笑,抬步往那边走去。白天出了阵大太阳,所以青石坪上积了一滩水,在月光下反着亮,他绕了过去,跃过廊栏,此时却心头一动,定住了脚步。 他此时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妹妹的房间门口,忽然间,他的耳尖一动,眉头皱了起来,双眼中厉色渐起,转身一掌按在门上,微一吐力,霸道真气顿时将木制门闩震成两截,而他的人也随着夜风一般,飘到了床边。 床上被褥凌乱,却是空无一人,若若果然不见了。 范闲冷静地将手伸进被褥里,发现除了暖脚炉那处外,其它的地方都是冰凉一片,看来若若已经离开了很久。他的心微微颤抖了起来,难道是自己不知道的敌人做的手脚?但依然强行镇定着转身,锃的一声,左手反抽那柄细长黑色匕首,便准备入夜觅人。 “哥哥!” 门外,范若若举着一盏灯,满脸惊异地看着自己床上持刀而立的兄长。范闲一怔,看见她安然无恙,不由浑身上下精神一松,忍不住闭着双眼加重了几次呼吸,片刻之后,才关切问道:“你到哪里去了?没事儿吧?” 若若身上披着一件银毛褛子,里面就是件单有,看着瑟瑟可怜。她看着范闲,似乎没有想到,不免有些呆愕,半晌之后才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哥哥,你拿把刀子问我,好可怕。” 范闲苦笑着摇摇头,将细长匕首收回了靴中,走上前去,握住她略有些瘦削的肩头:“你才可怕,走在外面听到里面安静的异常,连你的呼吸声都没有,吓死我了。” 范若若笑道:“哥哥真是的,大半夜在外面跑,却说我吓你。” “你到底做什么去了?”范闲依然好奇地追问着。范若若脸上一红,羞的低了头:“有些事情,哥哥也别问那么清楚。” 范闲一怔后明白过来,苦笑道:“房里又不是没有马桶,这山里夜风冷的狠,你不要冻着了。” “知道啦。”范若若羞羞一笑,将他推出门去,“嫂子还在等你。” …… …… 房门外,范闲轻轻撮了撮冰凉的手指,妹妹被褥的温度,说明她出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绝对不是起夜,应该是自己离开山庄后,她就起床去了某处。 想到此处,他心头不禁生出极大的疑问,只是却强行压抑了下来,不再追问打探。这个世界上,谁都是有自己的小秘密的,我们需要尊重——当初在京都澹州通信中,范闲就是这样教育妹妹的,自己身为兄长,更是需要做个表率。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章 回京 第四章 回京 人在春风里得意,马蹄儿急。在苍山将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范闲,终于领着一家大小浩浩荡荡的从苍山里杀了出来,马车竟是排了六辆,还只是带了一部分东西。此次出山,再没看见郭保坤那等不长眼的贵家公子哥,也没有什么烦心之事,只是那初春的风儿惹的众女满脸陶醉。 范闲精神极好,苍山过冬对于他来说,是入京后难得的一次修整,不论是武道修为还是精神上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此时放眼望去,只见苍山脚下一片肃冷中,已有点点青翠,淡淡青枝从冬树之中生长出来,似将这回京的天空都染上了许多生机。 天光清淡,远处可见一片黑云。说来奇怪,那片乌云极薄,隔着就能看见后方的灰蓝天空,和更上方的丝丝白云,但给人的感觉依然是十分厚黑沉重。 马蹄声中,马车转过山弯,出了苍山的范围,天空中的太阳猛然亮了起来,照的那些云朵丝丝发光,看上去十分震撼。 范闲收回观天的无聊目光,微笑对身边的妻子说道:“在山里呆了这么久,只怕憋坏了吧?” 林婉儿好奇望着他,说道:“什么事情憋着了?”范闲微微一怔道:“山中虽好,但眼见尽是白雪树木,总不免有些厌乏,婉儿你都不想念京中的繁华生活?” 林婉儿微微一笑,白皙的面上显出淡淡黯意,说道:“在京中,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别院里,相公知道我在相府里住的也不久,根本没有太多出来的机会,山中日子虽然单调。但总比那些高墙之中要舒心一些。”她看着相公心疼自己的表情,心头一片温暖,嘻嘻笑道:“而且山中一直有你啊。” 说完这话,范闲还没什么感觉,她自己倒抢先羞了起来,将脸别了过去。 范闲哈哈一笑,旋即想到那件事情,遂温和说道:“等春闱的事情忙完了。估计朝廷会派我去趟北齐。” 马车里安静了起来,只听得见前面的马蹄声和马儿打响鼻地声音,车轮在山路上震动的声音。半晌之后,林婉儿微笑应道:“放心吧,京里有我。” 范闲想了想后说道:“估计我会带王启年走,有什么事情你先问问父亲的意见,如果费介老师还在京中,你也可以找他帮忙。这些事情通过藤子京做就好了,我已经吩咐过他。当然……”他微笑说道:“估计也没有什么事情。” 回到京中,彩灯痕迹犹在,僻巷之中鞭炮纸屑未扫。看着四处穿着新衣,犹自沉浸在年节气氛中的行人们。范闲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决定年初四就再进苍山,似乎错过了正月里闹花灯的热闹。 车至范府,不免又是好一番折腾。半新不旧的这对夫妇向父母行礼,又与族中众人见了见,范闲此时才发现范氏大族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大官,但那些远方堂亲们,似乎都在朝中要害部门里吃着肥饷,一个个活的挺滋润。 后几日,首先领着婉儿回了相府。拜见老丈人,与大宝依依不舍的告别,然后又去靖王府拜见那位相熟地王爷。还没等消停阵,太常寺少卿任少安,鸿胪寺少卿辛其物,又是两顿宴请,这是曾经共事过的官员,怎也无法推脱。范闲只好拼将一醉。了了这两椿来往。 一晃便入了二月,此时各路各州各县的举子们已经入了京都。有钱的找客栈住下,有人的找亲戚投奔,没钱没人的只好跑到京都郊外那些书塾里将就一下,就连太学的宿舍如今也已经开放,专供那些实在没有地方去的举子们暂住一阵。 会试由礼部主持,分作三场,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进行。所以等范闲入太学就职地时候,时间已经有些紧了,好在他这个五品奉正只是个虚职,属于圣上一高兴之下胡乱点的,太学方面对他也根本没有安排,会试已近,太学自然也不需要他去授课,所以倒也清闲。 只是偶尔还是会有在太学就读的各地举子,跑到他的房间里,双眼绿光地望着他,像极饿狠了的狼群。 范闲刷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在这冬末春初的天气里摇个不停,将身边的学生们冷地闪开一段距离后,才微笑说道:“诸位,本官年岁尚浅,若说教育二字,是万万当不起的,所以此事请再莫提起,免得羞了我这张脸啊。” 见他说话风趣,这位以十七稚龄,便官至五品地朝中大红人,似乎也不是那等白眼看人的权贵模样,这些学生们的隔膜感渐渐退祛。有人便壮着胆子开起了玩笑:“范大人初入京都,便曾在一石居上点评过风骨二字,如今大人却有心思扇扇子了。” 范闲哈哈一笑应道:“这说明什么?说明本人向来喜欢胡闹,说什么话都是做不得准的。” 朝中关于此次大比的主考同考以及提调,早就已经定了人选。凭范闲十七岁的年纪,五品的官职本就有些骇人,但依然远远不足以成为这些重中之重的角色。但是他地诗名毕竟早已流传在外,虽说曾经发誓再不写诗,但似乎也没几个人当真。那些学子们总想从他嘴里再诱出点儿什么,至不济,若真得了范闲一声赞,也算是意外之喜。 澹泊书局的《半闲斋诗集》早已行销全国,所以从各州郡赶来的举子,不免对这位名动京华的年轻人感到十分好奇,有些莽撞的人,更是靠着一张嘴,竟真找着了范宅的位置,只是看着那门脸,那石狮,才知道这位范才子并不仅仅是腹中锦绣,竟是真的披锦绣而生的权贵子弟,阶层森严,这些举子哪敢贸然叩门相访,只好悻悻然离去。 范闲在太学没呆数日,也曾随着上司四处查看举子入京后地状况,发现有些穷苦家地孩子入京后确实极苦,虽然朝廷早有明旨,令京郊的几座大书塾全部开放,一些土庙也暂时供应住宿,但是京都居大不易,依然有些人囊中羞涩,竟是连饭钱都快负担不起。 想到五竹叔在澹州讲过地故事,范闲心头微动,便从书局的帐上支了些银子,又请庆余堂的掌柜们代为处理,将那些穷举子的生活安顿了一下。既然不是市恩之举,他当然也不会让那些举子知道是自己出的银子,但回府却向升为户部尚书的父亲抱怨了一番。 范尚书发现自己这个儿子如今竟然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不免有些微微讶异。一丝欣慰之外,更多是的对范闲似乎安于仕途,而产生某种放心。 二月初七,会试前两日,范闲偷得半日闲,从太学里溜了出来,他实在是有些忍受不了那些不认真读经书,却天天拿诗文给自己看的学子了,那些学子有的年纪足够当自己爹,你说这事儿整的,实在是有些别扭。 走过皇城之外,看着御沟里的清水细荇,范闲感觉很是轻松,说实话,到目前为止,京里知道他长什么模样的人也不多,所以走在大街上,很是舒服。尤其是在红色宫墙下行走着,范闲斜乜着眼打量着那高高的围墙,看着远处一片肃武的侍卫,再沉稳的性子也不免生出几分得意来——本公子曾经偷偷进去过,咋嘀? 皇城角上是禁军角楼,专门负责望远,当初燕小乙就是从那里惊天一箭,将宫墙对面的范闲射上下去。 范闲将目光从那处收了回来,摇了摇头,燕小乙如今已经调任北方大都督,自己如果要去北齐,得从他的辖下经过,希望他不知道那夜的刺客就是自己。 绕皇城不久,便入了天河道,此处道旁流水依然温柔,前方监察院门前的金字淡淡发光。范闲像根本没有看见那些字一样,神情自若地经过,余光都没有瞥一下。 “我说范大人,本世子如今要见你一面,都这么难,看来你真是成了京中的大红人了。” 范闲苦笑着回头,看见靖王世子骑在马上,满脸微笑望着自己。他一拱手道:“参见世子,下官只是想图个清静,哪里知道竟会与世子巧遇。” “不是巧遇。”李弘成挥挥手中马鞭,笑道:“我可是从太学一路追你追过来的。” 范闲略略一惊,清亮的眸子里马上回复了平静,回道:“世子有什么事?” 世子微笑说道:“今日有人请。” “谁?”范闲的直觉告诉他,今天这宴请有些问题。 “二皇子。”李弘成笑着说道。 范闲无奈地摇摇头,这位二皇子一直没有召见自己,今日既然开了口,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章 二皇子 第五章 二皇子 这是一次私宴,地点依然安排在流晶河的花舫之上,只是这座花舫分外清雅,并没有河对面那些红袖疾招的夸张感觉。此时河上无雨无云,满江淡瑟,微风之下,水波柔息,与远处隐隐能闻的清脆俏声相较起来,便只觉得二皇子安排的这座花舫,竟然多出了一丝江海之上孤偏舟的出尘感。 范闲与靖王世子李弘成一路说说笑笑来到河畔,自有侍卫拉了马去,二人互伸一手略让了让,便上了花舫。他脸上带着微笑,内心深处却在叹息,这位皇子看来真是个清雅之人,只是不知为何不甘心安份做个皇子,非要在庆国惹出这多事情来。 微湿的木板上,范闲的脚将将要踩上船舷之时,忽听得舫中传出一声铮的琴弦拔动之声,并无肃杀之意,只有清心诚挚之感,曲声渐起。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范闲唇角绽出一丝笑意,与李弘成并肩走了进去,听着这曲子里的涎漫隐趣,越发好奇这位二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珠帘掀开,入目处,只见一位穿着青色绸衫的年青人正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式坐在椅子上,头微微偏着,双目微闭,脸上露出一种很满足的神情,侧耳听着角落里那位歌女的轻声吟唱。 不问而知,这位年青人自然就是当今庆国皇帝陛下与淑贵妃生下的二皇子。 二皇子的坐姿确实很奇特,竟是半蹲在椅子之上,像极了一位在田间休憩的农夫,青色的绸衫盖住了他地双腿,但更奇特的是。看着他陶醉的神情,清秀的五官,浑身透露出来的,竟是一种清雅安宁的感觉,似乎早已倦了这身周一切,这世间过往,只是以曲为念。 范闲看见二皇子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好熟悉。第二个念头是,这个人很疲惫。心很疲惫。第三个念头是,这个人地心思很沉重。他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但此时的场面却有些尴尬,余光瞄见世子李弘成早已安静拣了个椅子坐下,而自己站在正中,看着那位二皇子却不知道该如何行礼。 对方似乎只顾着听曲子,忘记自己这个客人了。当然,以对方的身份。让自己等上一等也是很自然的。 一曲终于袅袅作断,那位歌女横抱古琴,款款向厅中三人各自行了一礼,沉默退入后室。 而蹲在椅子上的二皇子却似乎仍然沉浸在琴声嗓音之中,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仍是闭着双眼,右手悬空着缓缓向旁边挪去,摸着几上搁着那盘葡萄,两根手指捏着葡萄茎提了一串起来。高高抬着,像孩子一样搁到空中,抬头,张唇,合齿,缓缓咬下一颗青翠至极的葡萄,嚼了两下,咽了下去。喉咙极好看地动了两下,似乎连吃葡萄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范闲不急不燥,微笑看着这位皇子,双眼宁静,却是没有放过对方任何一个小动作,他试图看出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性情地人。 半晌之后,二皇子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葡萄摸索着搁回盘子里。这才缓缓睁开双眼。他似乎才知道自己请的客人已经来到了舫中。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很奇妙的笑意,唇角微微一翘。绽出一丝有些羞涩的笑容。 范闲心头一动,那种熟悉地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二皇子静静看着站在身前的范闲,忽然开口问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坐?” 世子李弘成此时坐在旁边,微笑饮着茶,没有帮范闲说什么话。范闲也是回以温和一笑,对二皇子抱拳行了一礼:“皇子在上,不行礼,不敢坐。” 二皇子微笑看着范闲,说道:“我不曾迎你,你也不用敬我。” 范闲笑道:“二殿下不用迎臣,臣须敬殿下。” 二皇子笑着摇摇头,将沾了些葡萄汁水的右手随意在自己的青色绸衫上擦了擦,说道:“这船上只有我与弘成两兄弟,再加你一个妹夫,哪里有殿下臣子地。” 范闲呵呵一笑,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去世子李弘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既然这位二殿下喜欢玩名士感觉,自己虽然不擅长,但是坐轿子总是会的。 其实两人先前这几句对话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意思,但范闲感觉还是很奇妙,因为二皇子说话的语速特别的缓慢,而且每次开口的节奏总是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所以对话之时,总感觉对方说话有些突然的感觉。而且范闲更觉有趣地是,自己越看这位二皇子越是熟悉,但又不知道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他很肯定,不是因为婉儿的关系。 “这花舫是我出钱造的,你看如何?”二皇子似乎有些热切于知道范闲对于这座花舫的感觉。范闲苦笑一下,这才放眼打量一下船中布置,发现不论格局还是角里的青盆,抑或是斜向里挂着的书画,这花舫真不像是座花舫,倒像是个书房,不由摇头笑道:“殿下这花舫清静的狠,和花字不合啊。” 二皇子浅浅一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清静好。” 范闲忽然觉得这种对话实在有些无聊和艰难,正准备将求助的眼光投向相熟地李弘成,就已然听着靖王世子地话适时响了起来。 “我说,你们两个人能不能不要说话这么累?”李弘成笑着打着岔。 二皇子呵呵一笑,对范闲说道:“瞧见没?不要以为我们这些皇族子弟都是些无趣的人,再说了,你如今已经和婉儿成婚,也算是一家人,今后得多走动走动才是。” 李弘成抢在范闲之前取笑道:“我们那王府就算了,你可是堂堂二皇子,走动起来,也是会出危险地。” 三人都知道,这说的是数月前范闲赴二皇子宴请路上,在牛栏街被北齐刺客刺杀之事。三人互视一眼,想到数月前数月后这种种过往,不免均生起了一些莫名之感,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笑声一毕,那件事情大约也就算揭过了。范闲苦笑着说道:“二殿下虽然摆的不是鸿门宴,但要吃饭却要冒这大危险,确实可怕。” 二皇子与李弘成听着鸿门宴三字,不免微微一怔,脸上却掩饰的极好,他们自然没有听过这个典故,但碍于自身尊贵身份,自然也不好出言相询。二皇子微微一笑,说道:“别叫殿下了,你就跟着婉儿叫我二哥吧。” 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却感觉有些麻烦,这关系要拉的太近……似乎总有些问题。似乎猜到他在担心什么,二皇子双手垂在自己的膝前,依然半蹲着笑道:“凡事不用太过谨慎,婉儿是宫里的宝,你要记着,你如今多了一个大哥,还在西边骑马玩,我这个二哥依然躲在翰林院里编书,至于太子三哥,你更要多亲近才是。多些亲戚,难道就让你如此烦恼?” 范闲笑了笑,心想这些皇家亲戚,当然都是大麻烦的根源,应道:“这是我的福份,只是不称殿下,确实感觉有些失礼。” 二皇子苦笑道:“回家问问婉儿,她是怎么叫我的。” 寒暄毕,宴席开,桌上尽是一些时令鲜蔬和精巧小菜,范闲吃的倒是极开心。他早已拟定了方略,所以熟悉了之后,便已经将心神放开,席上三人随意聊些京中人物往事,前贤遗作,倒也相谈甚欢。 这位二皇子果然深受淑贵妃影响,对于文学之道深有研究,与范闲一唱一合颇为相得,李弘成在旁却说些脂粉间的妙闻,少不得还要提一提司南伯范建大人当年的辉煌战绩,男人间的话题一起,二皇子虽然和范闲不便搭话,但气氛却成功地活络了起来。范闲却是一味藏拙,只是讲些澹州故事和沿途见闻罢了。 一席饭毕,二皇子与范闲各有所得,微笑告别。 二皇子也不相送,依然蹲在那个椅子上,这大半晌的时光,他竟然是保持着这个姿式一动未动,他看着范闲与李弘成的身影消失在花舫门口,才轻声叹了口气。 “殿下看这位小范大人如何?”二皇子亲属的门徒恭敬询问道。 二皇子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妹夫太过小心谨慎了,哪有半点儿庆国人骨子里数十年间养成的骄傲狂纵,说实话,真怀疑那次殿上夜宴发诗狂的小范,是不是我今天见着的这人。” 说完这句话,他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手伸到一旁去摸那串青葡萄。门徒一见便知道二殿下又在思考一些极其重要的国家大事,不敢打扰,赶紧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 许久之后,二皇子缓缓抬起头来,双眼里一阵迷惘,其实他哪里在想什么国家大事,只是还在思考范闲最开始说的“鸿门宴”,他自小跟着母亲诵读经典,但依然没有记起来这“宏门宴”是个什么典故。 “妹夫果然学识广博啊,看来得回去查书去。” 二皇子白齿一并,将嘴里噙着的青葡萄咬碎了,汁液酸甜无比。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章 河畔新丝令人倦 第六章 河畔新丝令人倦 范闲骑在马上,屁股被硌的有些不舒服,微笑想着先前那位二殿下,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他自然清楚,这第一次见面正是所谓交浅言不能深时,至于什么内库之类的事情提也不需提去,只是见个面罢了。 他拔去迎面那枝嫩青河柳,问着身边的李弘成:“今儿二殿下就是想见见我?” 李弘成笑着回答道:“他是你的仰慕者,恰巧你又娶了晨郡主,所以他借着看妹夫的名义,想看看一代诗仙究竟是什么模样。” 范闲一怔,哪里想到竟是这么个由头,连连苦笑摇头,半晌之后忽然叹息道:“为何我看这位二殿下总是很眼熟?” 李弘成与他相交数月,早知道他骨子里强硬,表面上温和,但除了偶尔发疯之外,倒是勉力保持着沉稳的模样,此时见他有些失神,不由讷闷道:“你应是没有与他见过面才对。” 范闲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二皇子虽然生的清秀,但是毕竟不是林妹妹,自己也不好龙阳那口,怎么对对方如此念念不忘,不由微羞笑了出来。 此时李弘成正好奇看着他,见他抿唇一笑,忽然间怔住了,呆呆望了半天,才喃喃应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觉着看二殿下眼熟了。” 范闲睁大眼睛,好奇问道:“为什么?” 李弘成做出习惯呕吐的表情:“因为你们两个有时候都喜欢像娘们儿一样羞答答的笑。” 范闲一愣,赶紧敛了唇角笑容,苦脸说道:“就这样?” 李弘成看着范闲清美的脸,忽然间一阵恶寒,说道:“你们两个人身上的气质也有些相像,确实很像娘们儿。” “扯蛋。”范闲哭笑不得,但旋即心中一动。也许……那位二殿下真的与自己在某些方面很相像吧,他摇摇头,赶走某椿盘在他心头的惊天疑问,再次微微一笑,再恶心了世子一把,才一挥马鞭,催马往京城里奔去。 一路沿河而行,马行急速。春风扑面而来,河畔地青青杨柳也扑面而来,范闲懒得去躲,自将霸道真气运到脸上,全充个厚脸皮,将那些杨柳震开,纵马快活。 不一时,他便将世子与侍卫甩开了一段距离。马儿有些累,渐渐缓了下来。范闲坐在马上,下意识扭头往水面望去,只见自己已经绕了一段路,来到了花舫很集中的地方。远处有一座花舫已然蒙灰,很颓凉地靠在岸边,与河中的娇人恩客,结彩妓船一比。更显凄惨。 范闲微微眯了眯眼睛,猜到那一定是司凌妇人的花舫,这艘花舫上曾经有京都里最红的女子,也是京都最红火的所在,如今却已经成了这个模样。看到眼前一幕,他不由想起了那位如今还在监察院大牢里凄苦度日的司理理,待春闱之后,庆国朝廷就会放司理理回北齐。而自己居然也凑巧是这次的主办人,不知道再次见面时,会是哪般模样。 当初在大牢里用迷药,用言语,用心理攻势,才从那个女子嘴里诈出了刺杀自己地幕后主使是吴伯安,而自己当初曾经答应过放了她,还曾经发了个极毒的誓。本来范闲事后根本不准备认帐。没想到后来事情竟然会转变成这种模样。 他的唇角微微一绽。又如李弘成所说的那般,极温柔地笑了起来。心道也算自己应诺吧。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弘成也甩开侍卫,单骑跟了过来,两匹马同时停在了水畔,静静望着湖里的太平盛景,偶尔一瞥那处衰败的所在。 一会儿之后,李弘成轻声说道:“你打郭保坤的那天夜里,就是在那个花舫上和我喝酒。” 范闲笑了笑,说道:“我们还在那个花舫上过了一夜。” “怎么?”李弘成看了他一眼,说道:“不会现在又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吧?你如今身份与我不同,不说还在牢里地司理理,就说这水上的诸多可人儿,你如果像我一样夜夜欢愉,只怕第二天宫里就会派大内侍卫把你打一顿。” 范闲苦笑应道:“我哪有这些心思,只是看着那座花舫偶有所感。” “吴伯安,并不是你岳父的人。”李弘成以为他并不知道这些秘辛,所以小声提醒道。 “我知道,对方是长公主的人。”范闲轻声应道:“不过既然长公主不在京里了,我自然懒得去想这些问题。” “不要忘记,长公主与皇后的关系极好,最得太后宠爱,而且……这些年,太子一直很信服她。”李弘成静静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用这些话来表明某些东西。 范闲微笑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二皇子与我初见,有些话自然是不方便说地,我既然甩开了侍卫,就是想和你私下说说。” 两匹马缓缓地向前行走着,马首之间偶尔会摩蹭一下表示亲热。李弘成拔开面前的青青柳枝,轻声说道:“你从北齐回来之后,大概就会掌管内库,不论是东宫,还是二皇子都需要你,我想你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 范闲微笑无语,听着对方继续说话。 “东宫虽然现在向你示好,但那是因为长公主离京的缘故,我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长公主会这样讨厌你,但我知道,在东宫的心目中,一千个你地份量,也抵不上长公主的一句话,所以你不能信任东宫。”李弘成很严肃地说道:“你我两家世交,我与你也算是朋友,所以要提醒你,如果真要倒下来的话,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你能倒向那边。” 他指着河对岸一处独山,那山背后被一道树林断开,正构成了一个二字。 “真巧。”范闲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苦笑着摇摇头:“排队本来就是个很愚蠢的事情,弘成,我劝你也不要太早站队。” “不是巧,那里就是二殿下的别院。”李弘成微笑道:“你的说法与父亲很相像,但是人世间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 范闲不认同地摇摇头:“今日见着二皇子之后,就感觉很奇妙,这样一个水晶般地人儿,为什么却不肯像靖王一样做个安份王爷?” 李弘成听到他说到自己的父王,双眼渐渐冰冷起来,往日如春风一般温暖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淡淡道:“天子之家,并无私事,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你应该记得先帝,也就是我的祖父,当年是如何登上帝位的。两位亲王,在同一天内惨遭刺杀,当时京都的血雨腥风何其腥臭?若你能回到过去,是不是也要问下那两人为何不让?” 范闲心头一寒,勉强一笑掩饰内心情绪,说道:“当时开国不久,与当前太平景象又不一样,若二皇子肯让一让,东宫也不见得会如何,你看靖王天天在府里种草种花,不也是很快乐吗?二皇子看得出来,是真的喜欢文学之道,他为何不能学学你父亲?” “你见过陛下,也见过长公主,我父王排行第二,但你看他地容貌却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李弘成似笑非笑说道:“退让,真地会有好结果吗?我父王心中总有一股悲怨之气,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想来,还不是天子家的这些破落事。” 其实靖王世子真地猜错了靖王如今某作花农的真实原因。 范闲皱眉道:“可是你不该跟着二皇子这么紧,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最没有可能的一个人。”其实以他与李弘成的交情,此时这番话已经显得过于深切直白了。 李弘成听了之后,微微一怔,旋即微笑浮上面庞,知道范闲是真正把自己当作了朋友,轻声感动应道:“如果父母拿了些甜点摆在孩子们的面前,我们必须首先表明自己想要去吃,那么呆会儿父母分配食物的时候,才会首先想起你来。” 范闲微笑道:“二皇子等于一直是在表明态度。” “不错。”李弘成的眼光离开范闲的脸庞,隔着流晶河对面的小山,看着极远处天空下隐约可见的苍山之脉,轻声说道:“先帝是幸运的,因为只有两个儿子,陛下也算幸运,因为他只有三个儿子,但是……等着大殿下回来之后,不知道会出现什么问题,所以二殿下,必须抢先表明自己的态度,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 “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择他。” “很简单的原因。”李弘成微笑说道:“我看他顺眼一些。” 范闲挑挑眉头,知道这话或许真假在三七之数,不可全信,只是目光看着这位靖王世子温和的笑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不是一个奢求独善其身的高洁之徒,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自己躲不过去的,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根本没有想着去躲。 男儿在世,快活二字——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一些东西。 入城之前,李弘成很自然地说要去某某楼中坐坐,范闲自然懒得相陪,举手告别,便在告别之时,这位爱好花花事业的世子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话:“今日二皇子要抢先见你,是因为会试之后,大概你逃不出太子的请了。” 范闲微微一凛,听出对方的话中透露出的一丝信息,后日大比,自己虽然资历不足以评卷,但肯定会在太学与礼部两处守着。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章 狗日的会试 第七章 会试 晚间,范闲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之中,与婉儿略谈了一下白天与二皇子的会面,便又迎来了意料之中另一位客人——来客是辛其物,太子东宫近人。 入座看茶,看着手中的纸条子上的那些姓名,范闲微微一笑,知道太子要做什么,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范闲拿着手里的纸条子,苦笑摇头道:“少卿大人,会试的事情,下官是根本插不了手的。” 数月之前,在与北齐的谈判过程中,这二位一是正使一是副使,配合的倒是极为默契,而且性格上也没有太抵触的地方,加上前些天两个人醉了一次,如今自然熟络了些。辛其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轻声解释道:“你应该清楚这些人名是什么。” 范闲当然清楚,后天就是会试开考之日,在这个节骨眼上,各府里都像小媳妇儿与马夫一般不停地暗通着款曲,后门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据说礼部大老郭攸之都不胜其烦,又不敢得罪太多王公贵族,所以干脆请了旨,躲进了宫里。另外四名同考和提调,也是已经将礼部太学当作了自己的府第,根本不敢回府。 但是依东宫的能量,如果太子想在此次科举之中提拔一些自己想培养的年轻人才,应该有的是法子,单说那位会试总裁官郭攸之,人人都知道,那是位坚定的东宫支持者,随便递句话去,应该就不会有问题,怎么会找到自己来了。 似乎察觉到他的疑惑,辛其物微笑着摇摇头。说道:“小范大人才气纵横,世人皆叹,但看来对于京中的诸多规矩却是不大了然。本朝一应科举规矩都是依着前朝惯例来的,改动并不太大,为防止舞弊,应试学生们的卷子都要重新抄写,防止笔迹被人认出来,最关键的。却是糊名这个步骤。” 辛其物继续说道:“纸上这六个人名,都是我亲自见过地人。”他微笑说道:“有才之人。” 范闲向来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但当辛其物走后,他安静地坐在书房中,看着手中那张纸条时,依然有些隐隐的愤怒。后天就是会试的正日子,而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除了总裁,门师。提调之外,会试诸官之中,自己还担任着一个很麻烦很重要的角色。 先前的谈话之中,辛其物告诉他,朝廷已经下旨。令太学五品奉正范闲担任此次会试的居中郎——居中郎这个有些古怪的职位,其实就是全权负责此次会试地秩序的官员,手中握有相当的实权,更关键的是。当夜里封卷之后,在改卷之前的漫漫长夜里,在礼部官员和太学教者重新抄卷之前,糊名的事宜,是由居中员一手负责。 但凡想在这次会试里玩些小手段的人们,首先要处理的,便是糊名地环节。就算那些学子身后的背景已经买通了礼部官员,甚至是座师考官。但如果糊名时不先做手脚,批阅试卷的考官也无从下手。 本来这么些年的科举过去,这些舞弊营私的买卖,庆国官员们早就已经做成了熟练工种,各方势力地分配也有了一些可供参考的定式,但是由于此次是声名大盛的范闲,很莫名其妙地坐到了居中郎的位置上,所以朝中各方不免有些拿不准。谁也不知道这位小范诗仙会做出什么样地事情来。 所以太子才会毫不避嫌的让辛其物事先来范府。他认为范闲应该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思。而且这些日子里,太子认为东宫也给了范闲足够的恩赏。也该是范闲表明自己态度的时候了。 范闲又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六个人名,笑了笑,将纸条毁成粉末,然后缓缓走回自己的卧室,心里对于那位二皇子平空多出了一丝感激,如果二皇子也来这么一手,自己夹在中间,真是很难处理。 但他依然有些低估了事情的复杂性。 林婉儿坐在桌旁微笑望着他,然后轻轻叩了叩桌子,她地手指边上几张洁白的纸看上去干净的令人发寒。范闲叹息一声,一拍额头说道:“不要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人名。” 林婉儿嘻嘻一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赞扬道:“相公果然是个聪明人。” 范闲苦笑道:“本来以为去北齐之前,我们可以在京都里好好休养生息,谁知道……”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了起来:“是谁让我当这个居中郎的!” “我父亲,你父亲。”林婉儿苦兮兮地望着他,“虽然这个职司及不上提调,但位在要害。按往年里的惯例,这一拔的学生会试之后入朝为官,将来见着你地面,也要喊一声老师,实在是个很。” 范闲没好气道:“咱们那两个不怎么亲地爹是不是有些太热心了?我才十七,难道以后在朝上,让一拔中年翰林迂腐学士见着我行礼?” 林婉儿愁云一扫而空,笑嘻嘻说道:“如今你在京里名声太盛,这次甚至有人推举你出任座师,如果不是年纪太小被宫里驳了回来,你可能成为数百年间,这世上最年轻的会试座师。” 范闲说道:“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很后悔殿上发酒疯那段。”不过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后悔药可以吃,他将妻子递过来地纸条细细看了看,发现上面的人名有些还比较熟悉,都是京中比较出名的学子,有些自己曾经接触过的人,确实有些才学,看到这里,范闲的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既然我是居中郎,他们还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府里?”范闲叹息道:“这纸条子就是他们舞弊的罪证,送到我手上,他们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都是老规矩了。”林婉儿久居宫中,自然知道这些事情,解释道:“往年的居中郎虽属要冲,但是职佚太低,所以各方都不怎么看重,反正如果宫中哪位想栽培自己几个心腹,那位居中郎只好装看不见,哪里敢多话。只是今年轮到相公担任这个职司,那些人忌惮你的手段背景,却不了解你的性情,所以才会像对待总裁官一般,提前来向你打声招呼,表示礼貌,也表示尊敬,当然,那些自认巴结不上你的官员,当然还是会依老例去走座师的门路,不敢来骚扰你。” “如此看来,我只要依往年规矩做就好了。”范闲微微皱眉,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庆国的官场已经败坏到如此地步,一想到那些在效外书塾里辛苦度日的学生,心里不免还有些不舒服。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林婉儿不是寻常人,轻声说道:“即便这些人的面子一个不卖,谁还敢把相公你怎么着?” 范闲苦笑,心想您是郡主,当然谁都不怕,虽然自己身后的背景也是不小,但是您那太子哥哥却是要借此事看自己表态。他转而问道:“这些人名是谁送来的?”纸条其实只有三张,没有他想像的多。 林婉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羞羞一笑道:“其实,都算是我惹出来的事儿。” 范闲异道:“怎么讲?” 林婉儿应道:“今天入了趟宫,去宁才人宫里坐了坐,你知道我小时候向来在她身边玩大的。这是一椿。”她接着愁眉不展说道:“至于其它的两张纸条,一张是父亲派袁先生送来的,另一张却是枢密院的老秦大人送来的。” 范闲摇摇头,宁才人代表的自然是那位依然远在西方戌边的大皇子,宰相大人既然将自己送到居中郎的位置上,断然没有不利用自家女婿的道理,倒是那位枢密院的老秦大人,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但知道是三朝元老,军方的超级实权人物,不老老实实栽培几个将领,怎么也来文臣科举里插一脚? “算了,都是小事,既然举国皆是乌鸦,我自然也不会去冒充丹顶鹤。”范闲淡淡说道,将这些纸条全数毁了,轻轻揽着妻子的双肩,往前府走去。 二月初九,大比之日,庆国的读书人要将十年寒窗所学,尽数卖于帝王家,至于帝王家买是不买,就看这几场考试。那些穿着长衫的读书人像游动的鱼儿一般,或惶然或兴奋地往大试的地点:礼部二衙考院里走去,看上去就像是奋不顾身地在往一个狭小的鱼篓里钻。 范闲头晚已与总裁官郭尚书,两位座师,两位提调见过面了,诸臣有些紧张地安排妥当一应程序,第二日便分别行使职司。 一把太师椅搁在大门之侧,身旁是衙门差役还有监察院按例派来的官员。范闲安安稳稳地坐在众人中间的太师椅上,冷眼看着这些学生在自己的面前走过。 学生行过他的面前,不论老幼,都是恭敬行礼,认识范闲的人,敬的是他的声名,不认识范闲的人,敬的是他的位置。在门口,范闲身边的虎狼之吏早已拉开了布幔,开始挨次搜身,严防学生夹带违禁之物入内。 范闲啜了一口茶,看着这些扛着被褥马桶吃食,像极了村里长工般的苦命学生们,不由摇了摇头,忽然看见一个被检察完后的学生正准备入院,一翻白眼,喊道:“等等!”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章 考官其实是有趣的工种 第八章 考官其实是有趣的工种 院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有些畏怯地投向了小范大人,不知道那位学生有些什么问题。范闲看了那个扛着一团烂被褥的学生两眼,忽然问道:“查过了吗?” 礼部吏员与监察院官员同时报道:“已查过了,并无异样。” 那位学生抬头挺胸看着这位年轻的范大人,面色平静,并无一丝慌乱。范闲微微皱眉,再问道:“脱了衣服查的?” “是,大人。”他身边的官员看见院门口堵的人越来越多,不免有些着急,再过半个时辰,宫中的御令就要来了,如果以这个速度,生员们极难完全放进去。 正此时,范闲忽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走到那位一脸平静的学生旁边,打量了他两眼,忽然笑了起来,附到他耳边说道:“你的衣服有问题。”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所以只有那位学生听到了,那位学生在二月初的陡寒天气里,竟然额上冒了些汗出来!这位学生姓杨名万里,全然不知道这位以诗才名噪天下的小范大人是如何发现自己的秘密,在范闲静静的目光下,不免有些要崩溃的倾向。 范闲忽然微笑说道:“你进去吧,如果此时说穿了,你十年功夫白废,但是记住,这两日考院之中,你不要让我发现你用了你的衣服。” 杨万里惊喜交加,后怕难止,哭丧着脸说道:“谢大人成全。”生怕这位两只眼睛像老鹰一样的年轻居中郎再次反悔,把破烂的被褥一扛,掩面就冲进了考院之中,心里拿定主意,这两日里断断然不能将身上衣服拆开。去看里面的夹层。 紧接着,范闲又警告了几个妄图想夹带小抄入考院的穷学生,渐渐的,围在他身边的吏员们也明白了怎么回事,虽然很是惊讶于小范大人地眼力与判断,但也有些隐隐着急,时间上怕有些来不及。 范闲却似乎头一次做官做出了感觉,微笑着一一审视着入院的学子们。很仔细地一个也不放过,扒掉了许多双鞋,许多顶帽子,许多枝后藏纸团的毛笔,在考院的门口堆成了一座小山。到此时,那些排着队的学生们才知道,今年这位居中郎竟然是位杀气十足的厉害人物,全不像人们想像中的诗仙涎漫。不会怎么理会自己诸人的舞弊之事,于是赶紧退了出去,将身上夹带地东西扔到考院背后的阴沟里。 今日监察院领头的是范闲的熟人,那位目前暂代一处部分职司的沐铁沐大人。他听着手下的汇报,赶紧到了这边。见着范闲二话不说就是一个大礼拜了下去,有些为难说道:“大人,时辰不早了,得快些。” 旁边的礼部吏员与监察院中人看见他对范闲如此恭谨。不免吓了一跳,心想监察院的人居然会对一位文臣如此客气,此时才想到范闲身后地背景,一位宰相,一位尚书,一位郡主,于是再不敢多嘴,只是静静聆听范闲的回话。 范闲摸出舶来的怀表看了看。发现时间确实不早了,这才摇摇头停止了这次有趣的游戏,站起身边,朗声对考院门口的数百名学生说道:“本官范闲,想来诸位也是听过。先前大家见着了,为免耽搁会试正时,今日便不脱衣搜身。” 众生员大喜。 范闲微笑看了四周一道,说道:“你们自己把身上夹带地东西扔进这竹筐里。一概不咎。如果这两日考试之中被本官发现了,当心我让人把你扒光了扔在皇城前面。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的斯文是何等模样。” 众生员大惧,这才知道诗仙小范大人的微笑里,原来蕴藏着沁骨的杀气。于是众人各自老实鱼贯而入,至于还有没有那一等想要冒险地学生,那是日后之事。 这一放行,速度顿时快不了少,不一会儿时间,考院门口就马上回复清静,只留下满地臭鞋,无数纸屑,看上去倒有些凄惶。礼部的吏员赶紧安排人手打扫去,以迎接宫里开考的旨意,还要布置香案鸣炮,一时间忙了个不亦乐乎。 众人一边忙碌着,一边想着这位小范大人行事果然与一般庆国官员大不相同,若不理会那些夹带之事便罢了,哪有像今天这种查出来了,依然放行让学生进去考试的道理?这事儿若摊在别的考官身上,只怕御史台那边又是好一阵扰嚷,但谁也知道,范闲既然敢这么做,当然是不怕这些事情。 范闲坐在太师椅上,微笑看着众人忙碌着,一边与身边的沐铁搭着话。沐铁如今的职位早起来了,一直以为是拜范闲所赐,所以显得对范大人格外亲热,说道:“范大人辛苦了,呆会儿旨意一道,炮响开考后,大人尽请回院中休息,这一应勘防之事,自然交由下官处理。” 范闲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职司所在,呆会儿还要在考场里转悠,哪里有闲功夫。” “大人头一次领这个差使,所以不知道,其实入了考场,便不用太过操心。”沐铁以为这位年轻的权贵不清楚会试地潜规则,陪笑说道。 范闲忽然转而低声问道:“这次去北齐,沐大人去不去?” 沐铁一愣,对于他的转话没有什么思想准备,下意识里回答道:“院里还在安排,不过应该是四处那边的事务,我可能插不上手。”他忽然眼睛一转,想到这位小范大人会写诗却不爱写诗,偏生喜欢做些小生意,以为自己猜到了什么,笑着说道:“范大人是不是准备在北边进什么货?那个我可以帮助安排一下。” 范闲哈哈一笑道:“没事没事,只是随口问问。”旁边有下属端上茶来,范闲向沐铁让了一让。沐铁好奇问道:“范大人,看来今天心情不错。” 范闲唇角微翘,瞳子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神情,似笑非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半晌后才轻声说道:“其实……我一向以为,读书而不用考试,乃是人生最大乐趣。入京之后,我最怕的便是会试,没料到一年时辰,我竟然成了居中郎,能读书,而不用考试,更能轻松无比地看着读书的同仁们辛苦考试,原来,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圣旨至,春炮鸣,香案撤,院门闭,一年一度的庆国春闱会试正式拉开了帷幕。范闲听着考院地重重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心里一阵恍然,前世之时地高考,自己也没有参加过,当时以为是人生最大的缺憾,今世之时,这会试自己又无法参与,虽说轻松,但心中也是犹自有些小遗憾。 “拜见大人。”入了大堂,春初寒风从门口处涌了起来,范闲向坐在正中地礼部尚书郭攸之行了一礼,说道:“院门已闭,无大人手令,不得再开,此时院中各路郡州县的学子已经拿到了试卷,开始做题了,负责送吃食用水入内的角门处,由监察院沐大人及礼部大人们共同把守,应该无虞。” 郭攸之看着下方的这位年轻五品官员,看着他那张清俊的面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旋即满脸微笑道:“小范大人辛苦了。”接着对身边两位座师吩咐道:“依往年规矩,一个时辰之后,你们下场巡视一番。” 这两位当年春闱的座师一位是太学正,一位是同文阁的大学士,都是陛下钦点,听着郭尚书发话,点头应道:“听大人安排。” 郭攸之又转向范闲说道:“小范大人,你的职司是考场秩序,协助两位提调,不定时巡场,还要留神角门处动静,随时准备接旨。” 这位礼部尚书叹了口气,对天抱拳一礼道:“春闱之试,为国择良材,不可不慎,诸位大人各自用心些吧。” 随着郭尚书的发话,考院之中的各色官员们都各归其职,一股严肃而紧张的气氛悄然无息地弥漫在考院中的每个角落里。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皇帝陛下在数次北伐之后,已经将治国的重心转移到了文治之上,所以对于每年一次的考试,显得格外重视,甚至前些年还曾经有过微服视察的先例,所以谁也不敢大意。 而且此次春闱对于那些正埋案伏首疾笔的学生们来说,更是人生中最紧要的一个关头,若能顺利通过,那便是跃上了龙门,若是不行,只能黯然回乡,准备来年的乡试,一折一返,不知会消磨掉多少人的青春年华,更有那等倔傲之辈,一旦落第之后,竟是缠绵居于京中不肯归乡,颓败者有之,浪荡者有之,更多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此乃国之大典,此乃士子之生死场。 范闲站在石阶之上,闭目听着考院里四面八方响起的沙沙之声,想到太子诸人递来的纸条,唇角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第四卷北海雾 第九章 春风化雨入春闱 第九章 春风化雨入春闱 日头渐渐地升了起来,驱散了考院里的寒意,那些紧张的学子们终于有机会可以暖一暖自己的身子。他们不停地搓着手,以保证落在纸上的笔迹不会显得过于生硬,这试卷书法也是评分标准之一,所以虽然已经开考良久,但大多数人还只是在打腹稿,并没有急于动笔,看来这考院里的士子们,大多数都是曾经有过痛苦经历的可怜人。 范闲满脸微笑地在考场里行走着,脚步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以免打扰了这些学生们的思绪。说来也奇怪,学生们破题之时,往往最是害怕考官在自己身边经过,或是打量自己的试卷,但当这些学生们发现站在自己身边驻足观看的,竟然是考院门口那位赫赫大名的小范大人时,每个人却不免生出些许自信来。 因为范闲不像那两位座师和提调一般满脸肃然,反是挂着如淡淡阳光般的笑意,所以但凡敢抬头看范闲脸的学生,总是会觉得小范大人脸上的笑容,是在鼓励自己。 在考院的每一处走了一遭,范闲回到了角门处,沐铁早就已经泡好茶等着了,看着他坐到椅子上,才压低声音笑道:“挺闷的,范大人选在这儿歇脚,倒是最合适,角门这里要与外界交通,所以倒不怎么难受。” 范闲一笑,心想自己如果真回正厅与郭尚书坐在一起,只怕对方不高兴,自己也会不舒服。一边饮着茶,他一边却想起了一椿很蹊跷的事情,太子那边给的名单只有六人,但却没有贺宗纬的名字。他入京之后,便知道贺宗纬是大学士的学生。而且是东宫潜臣,按理讲,今朝应该是要参加春闱的。 他暂且将这事放下,将目光隔着数重小门,又投向考院的最里处,心里生出了一些荒谬之感,自己只不过是借着酒疯演了下李太白,出了本诗集。居然就能坐在这里监考,这人生果然是很不公平地事情。 那些犹在奋笔的学生们,如果知道堂堂会试的结果,早已经被朝中宫中的那些大人物像分西瓜一样地分好了,他们的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 时间似乎过的极慢,范闲已经快要在角门的椅子上睡着了,才发现日头刚刚移到了正中。相关衙门已经派人送了中饭过来,角门自然有人接着。细细查验过食具之后,发现并无异常,才将其中六份食盒抬到了中厅。 范闲去了中厅与那几位大人一面用着午饭,一面听他们讲上午地情况,东南角那里被提调大人逮了个舞弊的学生。提调摇头叹气道:“见过舞弊的学生,没见过这么舞弊的学生,居然堂而皇之将整本破题策放在书案下面抄,以为四周有隔幕就不会有人发现。哪里知道四处巡视的官员眼睛是尖的。” 此次春闱总裁礼部尚书郭攸之忽然皱眉道:“这书是怎么带进来的?” 范闲知道这是自己的失误,微笑应道:“先前检查太慢,监察院那边地官员催了一下,所以下官有些着急,怕误了圣上定的时辰,所以出了纰漏,请大人恕罪。”他这话请了罪,却将责任推了一半到监察院方面。倒是油滑。 郭攸之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倒没有难为他,毕竟这种小事历朝历代的科举都无法杜绝,总不能以此来攻击范闲,只是和声说道:“小范大人初历此事,经验不足,你们几位大人要多帮一些。” 范闲笑着向四周的几位大人拱手一礼。尤其是对着自己的直属上司太学正说道:“学正大人。下官才疏学浅,请多多看护。” 太学正便是那日殿上受陛下眼神所指地舒大学士。他本是庄墨韩的学生,但是毕竟深以自己是庆国人为荣,所以倒不怎么记恨殿前范闲将庄墨韩激的吐血一事,反是呵呵指着范闲笑道:“奉正大人,若你才疏学浅,这庆国上下哪有人敢自称有才?” 另一位座师和提调也纷纷笑着附和,拿范闲打趣:“堂堂庆国第一才子,若非学识惊人,小范大人此时应该在场中奋笔疾书,饿了啃两个干馍,哪里能坐在此处用饭。” 这话一说,连郭攸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范闲的才学究竟如何,范闲自己是没有丝毫信心,但看来不论是在京都官场,还是在庆国天下,众人对范闲地信心倒是比他自己还要强烈许多。 考院里的学生们依然在紧张恐惧地做着试卷,天时也渐渐地暗了下来,范闲在场中走了几圈,看了众人试卷,还真发现了几个有真材实学之人,不免多驻足看了看。虽然他在澹州时也曾经通读这个世界的经书,但毕竟没有想过经科举入仕途,所以真要做起这等文章来,怕是还不如大多数人,但毕竟两世为人,夸张点说也是博览群书之徒,眼光还是有的。 他暗中将那几个人的名字记下,然后走到角门处,假意打了个呵欠,一偏头,发现沐铁已经是半躺在椅上快要睡着了。他不由失笑,心想这个沐铁也是个妙人,做事的能力自然是有的,不然陈萍萍也不会让他代掌一处部分权力,只是做人的本事就差了些,也许是刚刚开始学习拍马屁这种事情,每次看见范闲就无比恭谨,无来由地让范闲有些不自在。 “大人,角门开不得。”看见居中郎范闲走到角门旁一个偏僻处,一位监察院官员面露为难之色,上前拦住,说道:“除了送饭送水,角门必须一直关闭。” “本官知道这规矩。”范闲笑了笑,说道:“只是想随便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地东西。” 这话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合体统,堂堂国朝大典,皇皇春闱之试,身为考官的范闲却想在考院里寻些好玩的东西。但是很奇怪的是,那位监察院官员听着这句话后,却是微微一笑应道:“院子里好玩的东西挺多,大人以后常来。” 范闲平静了下来,看着这位官员普通的脸庞,忽然开口说道:“我要找的就是你?” “不错,提司大人。”那位官员低头道。 范闲看着他的双眼,知道这位监察院官员官职不高,但肯定是陈萍萍安插在一处地亲信,不由微笑说道:“陈大人说了具体地时间没有?” “春闱之后,三日之内。”那位官员轻声应道。 “好,我还有件事情要你帮忙,我需要查几个人的来历。”范闲将自己先前记地人名告诉了这位官员,静静说道:“不查家世,只查为人如何。” “是。”那位官员轻声道:“请提司大人出示令牌。” 范闲自腰间将那块帮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的监察院提司令牌取出,在官员的眼前晃了一晃,然后温言问道:“记清楚了吗?” 官员柔声应道:“记清楚了,不过此事下官会上报院长。” “明白。”范闲温和笑道:“封卷之前,我要你的回报。” “是。” “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吗?” “不用。”那位官员轻声说道:“下官只是院里一位低层官员,不敢劳烦大人费神记名。” 太子要在朝廷里安排自己十几年后的人手,大皇子或许也是如此,至于岳父和枢密院那边,则是典型的奸官行迳了。想到这里,范闲不由苦笑了起来,自己这位老岳丈还真不肯给自己省些事儿啊。 不过他也明白,这是官场里的常态,而自己马上要做的事情,倒是有些变态。 范闲有些唏嘘,心想再过些年,等自己年纪再大些之后,是不是也应该安排些自己的人,进入这个像游戏场一样的官场?但眼下他还无法做这些事情,首要的是要与监察院配合好,将此次春闱的事情处理完美,不要给自己留下太多麻烦。 在成功地用言纸将长公主逼出宫后,他一直很平稳地处理着一切。如果不是这次东宫方面拉自己的手段太过霸道,或许他还会依然忍下去。而且他认为自己的计划并不怎么冒险,先不论明面上的力量,自己身后的黑暗之中站着一位大宗师,站着一方恐怖的院子,这都是很多人不曾知晓的力量。他相信自己只要不去触动庆国皇室最根本的利益,在这个看似强大,实则互相牵制的官场上,自己大有可为之地。 既然重生之后要抡圆了活一把,自己就不能过于退让,不然岂不是白瞎了母亲大人留下的这多香喷喷帮手?那些皇子高官们能做的事情,自己凭什么不能做?自己不但要做,还要做的漂亮。 “我骨子里真是个很混帐的人啊。”范闲看着考场里那些辛苦的学生,满脸微笑,心想着:“和尚摸得,凭啥自己不能摸?自己不但要摸,还偏不让和尚去摸。” 第四卷北海雾 第十章 你糊我糊大家糊 第十章 你糊我糊大家糊 “胡闹台!” 陈萍萍咕哝着骂了一句什么,桌旁那几位监察院的头目有些畏惧地看着院长大人发脾气。陈萍萍将膝盖上的毯子扯了下来,咳了两声,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没有一丝美感,说道:“院里的规矩很清楚,宫里的事情我们不能插手,除非陛下下旨。” 四处头目言若海苦笑摇头道:“只是未免可惜了些,以往倒是查过科举舞弊之事,但这种事情都是发生在高门大院之中,我们安插的人手不足,难以找到线头。今次得了这几个人名,顺藤摸瓜,不难将事情背后的官员揪出来,只是想不到竟然会牵连到东宫。” 监察院内部的说话向来极其大胆辛辣,除了对于皇帝陛下的无上忠心之外,这些密探首领们根本不在乎旁的人。 陈萍萍推着轮椅来到窗边,花白的头发与窗上的黑布一映,显得格外分明,他冷冷说道:“这位提司大人的命真好,陛下昨夜才决定今年要查科场弊案,他就送了这么份礼物来。” 言若海对于那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提司也是极为好奇,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能拿到那些名单,轻声应道:“早该查了。” “嗯。”陈萍萍一挥手,让这些属下自去各府安排,准备数日后的大动作,却将言若海留了下来,半晌之后,才寒寒说道:“知道提司身份的,有很多人,所以这件事情根本无法保密,陛下还想给太子留些颜面,所以东宫那边的人我们不要动。” “那宰相?”言若海忽然间灵光一闪,猜出了提司的身份,不免有些震惊无语。 陈萍萍眯着眼睛看着他:“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当然知道,他的岳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的。” “其实这些人都不能动。”言若海苦笑道:“除了太子之外,一位是宫中的贵人,一位是宰相,还有一位是枢密院地元老,我们院中与军方关系一向良好,总不能为了这些小事把关系撕破了。” “嗯。”陈萍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这三条线都要动。但是都不要追到根上,不然朝野震动,连陛下都无法收场。这些做臣子的啊,或许就是猜到了陛下不可能因为科场弊案而穷治天下官吏,所以这些年才会如此大胆。” 他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有些阴寒:“但他们没有想到,世上还有人的胆子比他们还要大,居然一反手就卖了这么多人。” 言若海皱眉道:“范提司此举大为不妥。一下子得罪这么多贵人,如何收场?” “他这是把题目交给老夫在做。”陈萍萍的脸色不知道是怒还是狂燥,总之心情不怎么好,“他知道老夫不会让他站在风口浪尖上,之所以给这名单过来。只是告诉我,他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要我帮着处理!” 言若海不敢接话,心里却是更加震惊。那位司南伯的大公子究竟与陈院长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居然敢如此行事?而且看大人的表情,竟似真地准备按照他的方略去做。 陈萍萍回复了冷静,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未免有些尖锐难听:“有意思,果然有些意思。” 言若海好奇问道:“范提司这样做,对于他有什么好处?”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些怪人,不是为了自己的好处做事地。”陈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流露出一种很少见的尊敬神情。这种神情,言若海甚至在院长提到陛下时都没有见到过。 “请大人示下,此次查科场弊案,最上可到哪级?” 陈萍萍微微抬头,寒声说道:“陛下觉得郭家把持礼部够久了。” “明白。” “一处目前没人,沐铁不够聪明,所以此事由你领头。” “是。” 春闱已经进入了第三轮,范闲拿起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擦眼角。发现最近几天确实有些疲乏。眼屎都多了起来,不由苦笑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再细细去看那些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学生,心想连自己这做考官的都如此辛苦,这些学生只怕更是可怜。 今日是春闱会试的最后一天,范闲已经在礼部二衙的考院内呆了好几天,虽然家中时常送些醒神的东西和吃食过来,但身体和精神也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他打了个呵欠,走到那个杨万里地身边,细细去看,这些天里,他发现这个叫杨万里的学生倒是老实的狠,夹在衣服里的那些东西还真是一动未动,不免有些高兴。 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位杨万里竟然胸中颇有才学,几道疏论做地虽然不是滴水不露,见解也不是走的堂而皇之的路线,但胜在切实,不饰虚华,倒合了范闲的性子。监察院那位无名官员地回报也来了,这位杨万里家境贫寒,自幼在泉州族学读书,乡试的成绩也是极好,而范闲与他又有揭弊之交,所以不免多留神了一些。 此时最后一场试题杨万里已经做完了,正满脸倦容地在看有没有什么纰漏,余光瞥见小范大人又一次来到自己身边,不免有些紧张。 虽然是考院之中,范闲自然不可能与考生做交谈,但杨万里折腾了几天之后神思已然有些恍惚,竟是大着胆子捏了捏自己的衣襟,然后可怜兮兮地看了范闲一眼,似乎是在问这位年轻的考官,当初在考院之外,是如何发现自己的夹带。 范闲忍俊不禁,心想凭你的才学,用得着使这些手段吗?也不方便与他说话,只是将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杨万里的被褥。 杨万里一头雾水,低头望去,只见自己身后那团像黑老枣般的被褥,再看看自己身上虽然数日不洗却依然透出清贵气地绸缎长衫,心头一动,知道自己的马脚是如何露出来的了。试想哪有一位能穿得起水洗绸长衫的考生,会扛那样一卷黑不拉叽的被褥进场。 他不由憨憨地笑了一声。 范闲微微一笑,心头做了决断,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往回踱去。 时已入夜,考生们渐渐离开了礼部考院,经历数日折磨,众人早已是委顿不堪,呵欠连天,浑身酸臭,一脸惘然。还剩下一些笔头慢的学生犹在伏案咬笔,又有一些学生却是灯下和衣睡着,还没有到时间,自然也没有考官去管他。 礼部之侧铜驼巷中忽然响起一声锣,锣声清脆,似乎要唤醒笼盖在京都上空的夜色。 “时辰到,各学子住笔。” 随着一声喝,礼部下属官吏们开始清场,将那些犹自抓着毛笔不放的学生将院外赶去。有位至少有四十多岁地考生,头发已经花白了,试卷却还没有做完,哭嚎着死不肯离开自己地书案,结果最后惨被几位监察院的吏员生生架了出去。 良久之后,众人似乎还能听到那位考生嘤嘤切切,鬼哭一般地难听声音,在礼部考院之外回荡着。 范闲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没有什么同情——这个世界,那个世界都是一样的,你能够做什么,适合做什么,其实是全看你自己的努力罢了。并非他是个冷漠无情之人,只是对于他来说,这些学子们的会试结束了,而他自己的会试……却才刚刚开始。 春闱结束当夜,便要马上封卷,这是范闲的职司,而总裁官与两位座师两位提调,都是高坐堂中,也不敢离开,全等着范闲领着人完成糊名抄录这两道手续,然后才能封卷画押。 明烛大亮,整个礼部二衙里一片繁忙景象,外间是数十位老吏在分割试卷,分类整理,另一个小房间里,则是范闲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看着两位礼部的官员在进行糊名。 所有的试卷糊名之前,都要先送到范闲面前过一道,范闲不敢怠慢,细细看着卷子上的名字,与那四张纸条上的名字做着对应,过了许久之后,他已经从里面挑了十数张卷子,不引人注意地搁在了自己的右手边。 在他侧方的那两名礼部官员低着头互视一眼,知道那十几张卷子是朝里宫里的大人物打过招呼的。 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情,范闲向那两个人招招手,示意开始糊名,那两位礼部官员不敢怠慢,赶紧开始将试卷上的学子姓名籍贯一处用纸张盖住。 范闲也不避嫌,细细在旁看着,终于发现了这些庆国的官员们是怎样进行这种事情,原来但凡是自己挑出来的卷子,在糊名的时候,所用的纸条会比一般学生糊名的纸条略微短上一丝。 看着礼部官员严肃地在自己挑的试卷上郑重的糊上短纸条,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如果日后郭攸之知道,这些试卷并不全是朝中大员所请,有几份却是自己看中的真有才学之人的卷子,比如那个叫杨万里的憨人——郭老匹夫会不会气到吐血?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小手段落在监察院大老的手里,郭尚书连吐血的机会只怕都没有。 第四卷北海雾 第十一章 惊雷 第十一章 惊雷 糊名时长短相差极少的那一丝纸,若随意看去,绝对看不出什么古怪,但如果是抄录的官员心中有数的话,一定能分辩出来。范闲看着杨万里的卷子被糊上一截短纸后,心情无来由地变得极佳,笑着摇摇头,忍不住开口问道:“就算挑出来了,但抄录的时候,怎么做记号?” 他身边的那位官员有些为难地笑了笑,知道这位新晋的红人还是不大了解规矩,小意回答道:“小范大人,抄录时只要在某些字的笔画上下功夫,那批卷的大人,自然就明白了。” 范闲恍然大悟,赞叹道:“这样就算批卷的大人不知道是谁,但只要知道是正确的人就成。” “是啊,大人。”礼部官员很有礼貌地回答道,心里却在腹诽这位才名惊天下的年轻人,却连官场中的这些老规矩都不知道。 孰不知此时范闲也在肚子里暗骂这些人愚蠢,如果不是庆国官员们太过嚣张,这种漏洞百出的老规矩居然能沿袭这么多年,自己也不可能利用其中漏洞,为那些真正的读书人做些事情。 当然,他也明白,之所以整个官僚权贵机构一直都默认这个方法,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不论是不是政敌,都已经默认了这种分西瓜的手段,除了疯子之外,体系内的官员们没有谁敢多生事端。 其实东宫和那几位大老,甚至包括宰相大人都有别的手段来安排这件事情,但都不约而同地找到了他,一是因为居中郎主理糊名,是环节中重要的一个步骤,另一方面则是除了林宰相外,其它这几方都要看看范闲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范闲的态度其实很简单:去你妈的。毕竟不是谁都像范闲一样闲到犯嫌。毕竟不是谁都像范闲一样有个好爸爸,铁扇公主牛妈妈。 一夜忙碌,能够决定无数士子人生的春闱终于划上了一个休止符号。诸多官员揉着发困的双眼,聚在了正厅之中,听着本次春闱地总裁官,礼部尚书郭攸之大人训话。 一番毫无新意的说辞,为国取材的谎话之后,郭攸之有些困顿地挥手让诸位下层官吏散了。然后和蔼望着范闲说道:“小范大人这几日也辛苦了。” “不敢。”范闲强打精神笑道:“大人不敢言苦,何况下官年轻着。” 郭攸之微笑道:“大家都辛苦。”其实此时在场的几位高级官员都明白此次春闱的内情究竟如何,从中捞了好处的不止郭攸之和两位座师,就连范闲都不知道,前几日里,早有人将他应得的一份银两送入了范府,那个数目竟是比澹泊书局半年的收入还要可怕一些。 接连数日地会试,整个考院之中都弥漫着一股黄白之物的馊臭之味。范闲站在石阶之上,用手捂着鼻子,最后看了一眼黑暗的试院,脸上浮现出一丝很满足的笑容,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多年了。只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活下去,直到下定决心做这件事情之后,才发现。原来做一个普适意义上的好人,感觉还真的不错。 当然,好人不是迂腐的老好人意思。 三部官员已经会集了试卷,在宫中黄门太监的带领下,在大内侍卫与监察院密探地保护下,一行人穿过京都快要发白的夜空,往太学而去。数日之内,这批糊名抄录后的试卷便会批阅完毕。从而拟定三甲人选,再送御览殿试,从而评出今次的状元、探花、榜眼…… 范闲离开了这个臭气薰天的考院,院门口早有范府地马车等着了。上马车之后,他接过藤子京递过来的毛巾,胡乱擦了一下脸,有些疲惫问道:“父亲对我的做法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有。”藤子京将自己受过伤的大腿挪了一挪,轻声回答道:“只是老爷似乎有些不高兴。总觉得少爷应该提前和宰相大人知会一声。而且此事牵连地范围太广,若真惹得众怒。只怕相爷与老爷都极难回护您。”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想自己后面还有个监察院,更关键的是陈萍萍让王启年传过话,陛下今年准备整顿吏治,自己只是顺势而为罢了。估计陈萍萍表面上此时正在骂自己惹事,心里却是在暗爽终于有个由头动手。 范闲只是给监察院提供一个理由,然后监察院再将这个理由摆在陛下的面前,让那位皇帝下个决断。至于太子、宁才人那边,范闲另有安排,先前糊名的时候,不论是东宫还是大皇子的托请人,范闲都择了有才学的几个名字隐了起来,稍做保护,也算是给对方一个交待。 等事情出来后,范闲想让人们感觉,自己做这件事情并不是在朝政的哪一方中有所偏向,而只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基于某种酸腐地执念,做出了一个“高洁”且疯狂的决定。 后几日京都里风平浪静,既然范闲已经爆了料,监察院方面隐藏在暗中的力量开始配合起来,至少在三甲名单出笼之前,一直没有什么惊悚的消息在官场上传开,而最后定三甲,范闲偷偷塞进去的那些人居然没有被剔出,很明显在太学和礼部里,都有陈萍萍那个恐怖老人的眼线,在暗中帮助范闲隐藏。 而郭攸之那些高官们,或许是前些年科场舞弊做的太顺手,而且身后又有东宫之类的大主子做靠山,所以关注明显不够,竟是没有看出那么明显地问题来。 二月二十二日,道路两旁春枝渐展,枝上小鸟成双成对,正是喜气盈盈地春之佳时。地处京都西侧距太学不远处的客栈里,在等着消息地各地学子们都心慌慌地聚集在楼下,桌上没有摆什么酒菜,因为这些学生们此时根本无心饮食,将心思全放在了打听消息上面。 “没戏。”一位山东路的学生苦笑着摇头道:“估计今次还是没戏。” “佳林兄何出此言?”坐在他旁边的那位学生面色微黑,正是那位在考院上与范闲有过目光对视的杨万里。 他来自泉州,时常在海边谋生活,与那些出身豪贵,前半生尽在书堂里度过的才子书生大不相同。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倒是极为放松,从桌上夹了一筷老醋泡花生吃了,一面嚼着,一面含糊不清说道:“佳林兄乃是山东路出名的人物,一手策论写的精彩至极,前几日大家看过之后都是赞不绝口。至于小弟本来就不擅此道,文字功夫不成,虽然自信若牧一县足以,但肯定是没有什么可能上榜。” 那位成佳林来自山东路,今次已经是第三次参加会试了,他苦笑着压低声音说道:“这些事情难道你我还不清楚?每科取的人只有那么多,朝中大员们托几个,宫中定几个,太学的取几个学生。像我们这种外地来的,或许在家乡有些名气,但放在这京中又算是什么?就算朝廷想找几个有才之人做陪衬,以堵天下士子之口,也有大把京中名士可选,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头上来。” 酒桌之上另一位读书人面相精瘦,看上去不是有福之人,或许是喝的多了,胸中又有积郁不能发,故而说话极为大胆,冷笑道:“佳林兄说法不错,我看这科举日后还是不要再考的好,免得你们二人还要浪费这多银钱做路费。什么狗屁会试,不过是朝中高官们给自己挑狗罢了!” 成佳林面色一黯,接着却是微微一惧,劝告道:“季常兄声音小些,若让监察院的密探听着,不说你我仕途如何,只怕连身家性命都有问题。” 那位季常兄姓侯,也是个极不爱走权贵路子的怪人,虽说在京中薄有才名,向来与贺宗纬齐名,但就因为他那张利嘴,那个性子,故而一直有些落寞,此时听着友人担心话语,不由哈哈大笑道:“监察院虽然恐怖,但那些密探又怎会瞧得起你我这些小人物?他们如果真的厉害,怎么不去盯盯科场之上的弊案?” 杨万里摇摇头道:“监察院虽然口碑一向极差,但在监督吏治之上,确实是极有用处的。” 侯季常摆摆手指头道:“官家哪有清白人?若寄望于监察院,岂不是与虎谋皮。” 杨万里反驳道:“官也是读书人里选出来的,哪里可能全是坏人,我看……”一时间他竟是在京都出名的官员中找不到个以清名著称的人物,不免有些讷讷,半晌后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我看太学奉正范闲大人,就是个极好的官。” 他身旁两位友人自然知道杨万里在衣衫里夹带被小范大人揪出来的事情,不由齐声取笑道:“原来让你考完,便是好官,这好官也真简单了些。” 三人又说笑了几句,酒渐上头,不免开始低声骂起朝廷里的弊端,又扯回前面若监察院真肯彻查弊案的话,这科场风气或许还真有可能好转。 正此时,忽听得客栈外一阵喧哗,三人好奇站了起来,听着有士子在外狂喜嘶吼道:“科场弊案发,礼部尚书郭攸之夺职入狱!” 轰的一声!春雷在京都的上空咋响,一阵清新春雨洒向客栈内外的学生身上。 第四卷北海雾 第十二章 科场弊案 第十二章 科场弊案 稀稀疏疏的雨点,落在客栈四周,伴着雨点,时不时还有一道春雷响起,而那些学生们却似乎呆了,傻乎乎地站在客栈内外的细雨中。这条巷子是外地学子赶京赴考集居之地,故而人数极多,而在先前那声喊后,人群马上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沉默之中。 许久之后,才有人回过神来,向先前喊话的那个学生围了过去,好一阵扰嚷,就像是炸开了一般,七嘴八舌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侯季常、杨万里三人脸上也露出了激动的神色,却强压着内心的冲动,只是走到了栏边,听着众人的对话。 问话的人太多,答话的却只有一个,弄了半天,三人才听明白,原来昨夜监察院一处竟是出动了一百多名密探,分作了五路,直接扑向了城南郭府,而有四路却是去了另四处宅子,捉了四名江南来的学子。 由于动作极快,所以消息被掩盖了整夜,直到早朝之时,皇帝陛下才淡淡说道,他已经颁旨,令监察院详察本次科场弊案,朝堂之上顿时陷入了某种混乱,此时诸位大臣才知道为什么礼部尚书郭攸之会没有站在队伍之中。 内心深处真正一片平静的,只有宰相大人,户部尚书大人,当然,还有那位依然没有上朝的监察院陈萍萍大人。 此次监察院的行动极快极准,尤其是抓四名江南士子的队伍,当场搜出了他们与某些官员来往的书信,而在郭府之中,更是查抄出来了数目相当惊人的银两。据初步的调查结果显示,这四位江南士子家中均是一方豪强,竟有三家盐商,此次入京赶考携带了大批金银。走了许多路子,终于投到了郭尚书的门下。 郭攸之此时已经入了监察院的大狱,而那四位江南士子也成了可怜兮兮地座下客,监察院四处更是从昨日起,就开始令江南分部着手拿人,务求办成铁案。因为名义上这四位江南士子是买通了春闱总裁官郭尚书,但实际上大部分的银钱却是递进了东宫,所以此案的最后背景是……太子。 当然。这些细节上的事情,自然学生们不会知道一丝一毫,只知道在雨中痛骂郭尚书,竟是连可怜老郭的老母弱子都没有放过。 陛下此次彻查科场弊案的决心看来极大,除了礼部之外,至少还有十数位官员因为此时被停职待查,据江湖传言,之所以此次查的如此之快。捉的如此之准,全因为一份黑名单,那名单上面写着此次春闱与朝中官员们勾结地士子名字,监察院由士子着手,反推而索。成效极佳。 侯季常有些震惊地从栏边走回酒桌,举起酒杯倾入喉中,似是不觉酒水辛辣,犹自出神说道:“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杨万里与成佳林二人也没有从这惊天的消息里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 侯季常哈哈一笑,重重一拍桌面,说道:“没想到监察院出手如此之准,如此之狠,竟能搞到能致朝中贵人于死地的名单。”他端起酒壶,给二位朋友杯中倒满,举杯相邀。满脸兴奋道:“来,咱们敬监察院一杯!” “干!”杨成二人哪有它话,兴奋的举杯而尽。 此时客栈之中全是兴奋的年轻学子在邀人痛饮着,庆国官场积弊已久,虽然谁都知道不可能仅仅靠捉住一位礼部尚书,就完全改变这种局面,但正所谓万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陛下真的发现了问题。愿意解决这个问题。这些年青的、有朝气地、甚至可以说是单纯至极的读书人们。都相信,庆国的未来一定会变得更美好一些。 良久之后。酒意渐上胸腑,杨万里迷离着双眼,有些傻傻地笑道:“真是痛快,就算此次不中,但能身逢如此惊天之事发生,也算是痛快了一回。” 成佳林喝的少些,人也最清醒,他对于仕途向来热衷,有些迟疑问道:“既然此次科场弊案已经揭开了,那……此次春闱会不会重考。” “不会。”相反侯季常在几壶酒下肚之后,清瘦的脸上却显得平静了起来,眸子变得极为清亮,“这只是陛下地一次警告,而且此事有过先例,十二年前,天下初定,春闱也有事变,当年斩了十四位礼部官员,但是春闱的成绩依然照常发布,只是那些与官员有染的学生被除名,由后面的补了上来。” “那……咱们岂不是有机会了?”杨万里憨憨地笑着,本性纯良地他想问题很简单,“三甲只有这么些名额,等那些走歪门邪道的仁兄被除名,我们的机会就大多了。” 侯季常冷笑道:“如果不是有更贵的贵人也在做这件事情,郭尚书只不过是一部大臣,哪里敢在这国之大典上动手脚。那些贵人要保的学生只怕更多,只不过剔了四个盐商的儿子,于大势又有何补?” 另二人心想,果然如此,不免脸色又有些黯然。半晌之后,杨万里忽然一拍桌子,笑道:“不论如何,这也算是一椿痛快事。去年京里最轰动的便是那场言纸,逼着长公主回了信阳,今年最轰动的,恐怕便是这份黑名单了,居然生生掀翻了一个当朝尚书。” 成佳林面有忧色道:“等明天三甲出来了再说吧。” 侯季常与杨万里知道他地性子,对于此次春闱依然保有幻想,微微笑,也不去理他,说道:“我得去把史阐立那小子从床上拉起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杨万里笑道:“记得让他买些吃食。” “漂亮,真漂亮。”范闲轻轻弹着王启年带过来的纸,心情大佳。婉儿坐在他身旁,有些担心说道:“你不担心太子哥哥知道是你告发的弊案?” 今日,被父亲重重训斥了一顿的范闲,破天荒地被禁了足,只得老老实实呆在了府里。他知道自己这椿事儿做的确实有些过于荒唐,当然,如果不是事先从院里得到消息,知道皇帝陛下今年准备杀鸡儆猴,范闲也不敢来当这个“污点证人”与满朝文武为敌。 其实那份名单算不得什么秘辛,范闲手中有几张纸条,那些座师提调,谁手里没几张?单看这种光明正大的弊场声势,就知道庆国官场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也正因为如此,此次监察院查弊案,才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时间也没有谁会首先怀疑到范闲的头上来。 听着妻子发问,范闲地脸上露出一丝莫名地神情,道:“你那位太子哥哥的胆子太大,手段太差,这满朝文武也是一群胆大包天地糊涂蛋,春闱舞弊是何等样的大事,竟然闹得天下皆知,就算我不告发,若陛下要查,难道他们还想瞒住?” 婉儿从被窝里爬了起来,静静地看着他的脸:“相公,以后不要这么行险了,世上没有不过风的墙,若真让人知道此事与你有关,日后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范闲又说了一个妻子听不懂的俏皮话,微笑说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婉儿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这位相公知书达礼,满腹诗华,外表看似平稳,但谁也闹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做出如此癫狂的事情来。 范闲知道妻子担心自己,静静说道:“此事的关键还是宫中。科举是什么?是陛下为自己收拢人才的手段,前朝有位皇帝曾经在科举的时候哈哈大笑,说天下英雄从此尽入我的网中。陛下能容忍朝中官员用科举的名额来换取财富,但不能容忍所有的名额都被用来换取不义之财。更何况,太子和大皇子都在这件事情里插了手,咱们的皇帝舅舅不得不要问自己一句……自己这两个儿子到底想做什么?” 婉儿有些听不明白,好奇说道:“自然是要培植自己日后在朝中的势力。” 范闲笑着继续问道:“那陛下就要问了,你培植自己的势力做什么?大皇子可是个领兵的人,在朝中要这么大的势力做什么?” 婉儿苦笑道:“那太子哥哥呢?他是一国储君,培养人才倒算是说的过去,毕竟他将来也是要执掌国朝的天子,以往在东宫听太傅讲课的时候,太傅曾经说过,东宫不能无为,不惧流言,率先准备一些臣子以备将来之用,这才算是真正的赤忠,天子家的孝义。” 范闲摇摇头,露出淡淡讥屑说道:“太傅文章大约是好的,道理肯定是对的,但问题是,当今陛下身体健康,东宫这时候就开始培养人才,陛下不得在心里问自己一句:太子难道着急了?” 第四卷北海雾 第十三章 雨中访友(一) 第十三章 雨中访友(一) 婉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发现事情确实是这样,又听着范闲继续微笑说道:“所以说,陛下能忍一时不能忍一世,能忍百官,不能忍自己的儿子,如果陛下一直不想便罢了,但只要开始想第一个问题,便无法控制地会怀疑到很多的东西,所以整顿科场弊案也就成了自然之事。” 林婉儿将头靠在他的怀里,轻声说道:“其实这些事情说起来也简单,若我愿意想也能想明白,为什么太子哥哥他们想不明白?” “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太子本身已经开始有不安全感。”范闲想到年初时皇帝陛下给三位成年皇子的赏赐,那里面含着的深意,就连范闲也看不大明白,想来不论是太子还是大皇子,都有些惊悚不安,所以此次科场之上,才会伸手伸的如此长。 林婉儿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求相公能封王裂土,只求能做个逍遥侯爷就好了,这些事情总是麻烦的厉害。” “富贵闲人,固我所愿也。”范闲笑着应道,想到贾宝玉的那个外号,接着说道:“只是有些事情看不惯,总会犯犯嫌,谁叫我与父亲大人的名字取的都不怎么好。” 见他打趣家翁,林婉儿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顿了顿又问道:“父亲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放心吧,父亲当天夜里就去了趟相府。”范闲又说回了最开头那几个字,摇头赞叹道:“所以我先前说监察院这事办的漂亮,你看看最近落网的这些官员,除了郭尚书之外,包括东宫,枢密院里都有人落马,岳丈那边虽然也损了一位右侍郎。但毕竟没有伤筋动骨,这种分寸感如果不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手来办,断然不能掌握的如此炉火纯青。” “这很难吗?”林婉儿微笑问道。 范闲手指轻轻从妻子的黑发间梳过,轻声回答道:“很难,要让那些势力痛,又不能让他们痛死,免得陛下不好处理。” 说完这话,他的眉宇间涌出淡淡忧色。 “怎么了?”心细如发地婉儿抱紧了相公的胳膊。关心问道。 范闲摇了摇头,想将心里那个隐忧挥去:“我本来以为这次揭弊案,一定瞒不住天下人,所以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没想到监察院将我掩护的极好,不过你说的对,这个世上没有水泥墙,总会被东宫知道我与监察院的关系。而且……庆国的疯子太多。我这时候在担心那个跛了的疯子。” “陈萍萍?”林婉儿马上知道他说地是谁,但她并不清楚相公除了告发弊案之外,与监察院那个恐怖的特务机关还有什么联系,所以有些疑惑,这疑惑太过强烈。甚至掩去了水泥墙这三个不明之字。 范闲笑了笑,并没有将这事儿完全说明白,只是轻声道:“我担心陈萍萍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瞒这件事情。” “他敢!” 每一个少女都喜欢自己的相公是个满心正义感的英雄,所以范闲此次暗中告发弊案。虽然林婉儿有些担心,但内心深处满是满足与骄傲,此时听着陈萍萍要将相公推到世人面前,一想到那种危险,娇躯一震,郡主之气大作,哼道:“我明天就入宫找太后去!” 范闲哈哈大笑,安慰道:“陈萍萍就算将我托出来。只怕存的也不是什么坏念头。” 林婉儿听不明白,范闲却清楚,这是一个好机会,在夜宴诗会之后,如果想在庆国百姓之中牢固树立自己的地位名声,此次揭弊案一事,无疑是最好的机会。按照费介老师曾经说过的,既然母亲地亲密战友陈萍萍同志一直不甘心自己当个内库富家翁。非要让自己执掌监察院。那么按照传说中陈萍萍的性格,借着春闱弊案一事。让自己猛然跃出众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问题在于,得到与失去的比例到底是多少,这一点范闲还有些拿不准。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看着窗外的淅淅细雨,这才发现时辰已经近午,自己竟是与妻子在床上缠绵了大半日,不免甜甜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有些疲惫。此次揭弊案,一是因为自己确实可怜那些真有才学地士子,二是不忿那些皇子们把自己当绳子一样在拔,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因为他想最后试一次陈萍萍。 范闲将去北齐,所以他必须清楚,那个实力恐怖的监察院老人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同时,他更想看清楚,那位隐在老人背后的九五至尊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态度决定一切,态度决定关系,态度可以揭示历史,可以揭示……身世。范闲微微眯眼,透着烙印着母亲气息地玻璃窗,看着天上的乌云,觉得庆国的一切就像一道有趣的脑筋急转弯,而自己似乎一直行走在无限接近真相的道路上。 也许,目标已经很近了。 范府之外微湿的长街上,一辆没有标记的马车正安静地停在那儿,忽然间,一个人影从里面像落叶一般飘了出来,将要降落到地面的时候,右掌在车厢沿上一搭,整个人已经钻入了马车里。 “走。”范闲屁股刚刚坐到椅上,就发话。 藤子京从御者地位置上回头看了少爷一眼,苦笑道:“少爷,如果老爷知道这时节你还出门,会教训小的。” 范闲笑的更苦:“再不赶紧走,不止老爷要拿棍子打我这不孝子,就连你那位温柔的少奶奶都要拿绳子来绑我了。” 这时节,京里真是人心惶惶的时候,礼部尚书郭攸之被逮下狱的消息,只用了一个时辰就传遍了整座京都,但凡与春闱有关的官员们都坐立不安地留在家中。生怕一会儿之后,监察院的密探会来敲门,然后客客气气地请自己去喝茶。 而范闲身为弊案地关键人物,深知内情地司南伯范建大人与晨郡主更是不敢放他出手,所以他只好偷偷溜了出来,叹气说道:“藤大,幸亏少爷我在京里还有你这个心腹,不然连出趟门都不容易。” 一直安静坐在他身边的王启年。笑容明显变成了最苦地那个,愁眉苦脸道:“大人,下官一直想努力成为你的心腹。” 范闲哈哈笑了起来,调笑道:“王启年,你应该去说相声去。” 马鞭一响,黑色的马车缓缓向前行去,车轮碾过街上的水洼,四周的青树被雨水一洗。更显青嫩,在马车的后方,有几个监察院地密探穿着各色雨具,远远跟着这辆马车,他们都是启年小组的人。专门负责范提司的安全。 “如果朝中有官员报复怎么办?我这里的人手有些不足。”王启年是知道范提司与院里做了什么事情,有些担心。 范闲微微一笑,眸子里寒意一现:“现在不是当初,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牛栏街。本官倒想看看,除了那个疯婆子,还有谁敢在京都里,圣上的眼皮下面刺杀我。” “去哪里?”藤子京也不回头,低声问道。 范闲看了王启年一眼,王启年轻声说了个地名,然后解释道:“很凑巧,大人看上的那几名学生。都住在一家客栈里。” 马车在叠衣巷的外面就停了下来,空中还在落着小雨,范闲下车后与藤子京二人撑着纸伞往里走去,王启年早已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这叠衣巷是外郡来京举子聚居地地方,今天京里又爆发了科场弊案,所以此时犹是人声鼎沸,拥挤的厉害。范闲举着伞,小心翼翼地从街沿往里走着。伞面略微向外倾着。免得伞上的雨水落到街边檐下避雨的小贩锅中。 “借光借光。”一位身材瘦削的读书人急切地喊着,手里提着两壶酒。擦过范闲二人地身边,朝着前方急奔,竟是不畏由天而降的雨水,只是此人路过时,回头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举着伞,看着消失在雨中的那人,摇头笑道:“这和当初毕业时的那群疯子多像?只要考试完了,就得狂醉一番。”他咂巴咂巴嘴,有些遗憾当初因为身体地原因无法参加学校的毕业宴。 藤子京听的不是很明白,但依然恭谨解释道:“估摸着是郭攸之倒台一事,让这些学生如此兴奋。” “郭尚书的风评很差吗?”范闲随意往前行着,看着就像是个喜欢在雨中散步的公子哥儿。 藤子京笑道:“京官没几个风评好的,庄里有句俗话,若将六部的官员排队砍了脑袋,估摸着能有一个是冤枉的。” 范闲哈哈一笑,心想前世时也有这种笑话,打趣道:“那你说我父亲是不是冤枉地那个?” 世人皆知,司南伯范建先为户部侍郎,后为尚书,不知道从国库里捞了多少银子,若说大贪官,范闲的父亲岳父,只怕是逃不出前三名去。但这话藤子京哪里敢说,听着少爷这问题,冷汗就开始往后背里钻,苦笑道:“少爷,小的失言,您可千万别介意。” “贪官怕什么?世人不患官贪,却患这官贪而无能。” “公子这话不妥。” 忽然有个人毫不客气地从旁钻进了范闲的伞里避雨,手里捧着一个纸包的烧鸡,烧鸡的微焦香味连这漫天雨丝都掩不住。 第四卷北海雾 第十四章 雨中访友(二) 第十四章 雨中访友(二) 雨,一直落下来,巷中行人里的几把伞像几株可怜的花儿一样开放着。 范闲微笑看了这个莽撞的年青人一眼,发现对方身上已经湿了一大片,于是没有说什么,如果对方真是个歹人的话,在先前那一瞬间,范闲至少有五种方法让对方马上丧失行动能力。 很显然,这只是一个买烧鸡去凑酒席的穷书生。于是范闲并不停步,举伞往前走去。他走的潇洒,那位挤进伞里的年轻人也是潇洒,竟不多说一句,站在范闲的右边,借他的布伞挡着头顶天空,神态自若的跟上前去。 就这般同伞而行数十步,范闲愈发觉着这年轻人的性情有些可爱了,如果是一般的书生,哪里会这样冒失钻进别人的伞下,而且沉默共行数十步,竟是一丝不自在的神色也没有。于是他微微偏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位年轻人长相倒是普通,只是两抹眉毛极浓,就像是被人用毛笔厚厚涂了一道般。 藤子京落后两步跟着。 这伞下的二人依然沉默前行,不知道是在比拼着耐心还是什么,终究还是范闲微笑着发问:“先前说不妥,不知哪里不妥。” 见伞的主人发话,那位年轻书生极有礼貌地笑了笑,说道:“官若贪了,自然不会将心思放在政事之上,所以若想贪官有能,这只怕本身就是极件可笑的事情。” 范闲笑了笑,发现伞下并不能容下两人,身边这年轻书生的右肩已经湿了大块,于是悄悄将伞生那边挪了挪,应道:“贪官即便疏于政事,但也总比什么都不会的人做官后一通瞎弄要好些。” 年轻书生一挑眉毛,似乎有些不解:“只要肯做事。总比荒废政事要好些。” 范闲握着伞把的手紧了紧,摇头说道:“一条河堤,不修的话大概隔几年就会决一次。如果一个不会河工的清官,在河堤上一阵瞎修,说不定每年都会决几次口,你说那些沿河居住地百姓,到底是希望郡上是位无能勤勉的清官,还是位无能懒惰的贪官?” 年轻书生一时语塞。半晌之后呵呵笑道:“这怕也是特例,一任父母官总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比如量田发粮,赈灾济民,断讼决狱,如果是个懒官,这治下只怕也会乱七八糟。” 范闲笑了笑,说道:“所以关键在于能力。还不是在清或贪。” 其实他这看法倒不见得是正确,说来还是受了前世那些官场小说的影响,但这种论点在如今庆国的民间,倒也颇为新鲜,那位与他共伞的年轻书生不免来了兴趣。追问道:“如果一位官员有能力,却十分贪腐,难道朝廷就由着他去?” 不知怎的,范闲听他这样一说。便想起了自己地老丈人,那位庆国著名的奸相林若甫,世人皆知其贪,但陛下深知其能,故而一直任用至今,再想回这年轻书生问的问题,只好摇头说道:“吏治本就是艰难繁复事,哪有简单有效的法子。不过若只求朝廷监管。自修德养,便奢求官场之上一片清明,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朝廷若加强监管力度,难道不能防治贪腐?”年轻书生皱着眉头,粗眉如椽挤作一堆,“就说今日那位礼部尚书郭攸之已然下狱,如果监察院前些年也如今次一般,科场的风气整会败坏成如今的模样。” 范闲其实在政治方面没有什么高见。但是骨子里却有些清谈不怕误国的糊涂劲儿。兴致一起,就接下话去:“若是监察院陈院长向郭攸之行贿。让他的子侄被录入头等之中,那你说谁去监管此事?” 年轻书生不以为然道:“自然还有陛下神目如电。” 范闲更加不以为然回道:“以一人治天下,哪里如此容易?”其实他清楚,皇帝一定还有暗中地手段在制衡独大的监察院,这种手段里甚至可能还包括父亲一直没有显露出来的力量,但是前世一些青涩的政治理念,让范闲对于皇帝这种工作一向有些嗤之以鼻,从来不认为将天下视作碗作肥肉的天子,会有那么个精神,会有那个闲心去理会官场之上所有地不公。 随意说着话,伞下二人来到一间客栈外面,那年轻书生温和一笑说道:“谢谢公子半伞之赐,我已到了。” 范闲将伞侧了一侧,瞄了眼客栈上的店名,发现真巧,居然也是自己要找的地方,笑道:“我与你一同进去吧,我要去客栈找人。” 客栈的名字很俗很福很大众——同福客栈。 与年轻书生入客栈地时候,知道了对方叫做史阐立,也是此次入京的考生。只是范闲此时不方便说出自己姓名,所以只是告诉了对方自己姓范。 “范公子来寻什么人?”史阐立此时才从这位公子身上的服饰发现对方一定是位权贵子弟,故而说话不像先前伞下那般无拘,倒多了分矜持,“我来访友,不便多谈,日后有缘再见吧。” 他说完这话,向范闲行了一礼,便往客栈前堂的角落里行去。那里有一方酒桌,桌旁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斗酒,旁边有位已经酒醉不知人事,伏桌而睡,看这些人酒桌之上并没有摆放什么菜肴,看来是在等史阐立的烧鸡。 范闲眼睛一眯,便看清楚那桌上醉着的人就是自己要来寻访的杨万里,微微一笑,竟也跟着史阐立往那酒桌走去。 史阐立却不知道他还跟在自己身后,将油纸包好地烧鸡往桌上一放,对着停住了拼酒的二人笑骂道:“好你个侯季常,喊我送菜来,却不将酒给我留一些。” 侯季常笑道:“我这酒也是先前才在巷口打来的劣酒,口味虽是不好,但是量却是足的,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山东路的才子成佳林。”他刚把手伸向成佳林的方向,却愕然发现史阐立的身后站着一位满脸笑容,清秀无比的公子哥,偏生这公子哥看上去似乎还有些眼熟。 “史兄,这位是?”侯季常疑惑问道。 史阐立一怔,回头才发现范闲竟是跟着自己来了这酒桌,苦笑说道:“范公子,只是借了半片伞,不至于还要收躲雨钱吧。” 范闲看出对方对自己似乎有些忌惮,想来是猜出自己出身豪贵,不敢太过亲近。于是他笑着说道:“不敢收钱,只是有些口馋史公子带地这烧鸡。” 史阐立无可奈何说道:“范公子不是来寻人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范闲微笑道,当初在流晶河畔初见圣颜地时候便曾经撂过这两句话,结果一点反应也没有,但今天用在这些读书人身上,果不其然,侯季常等人马上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大感有趣,问道:“范公子竟是来寻我们的?” 范闲指指醉中地杨万里说道:“我与杨公子有故,所以今日特意前来拜访。” 侯季常笑道:“还从未听说万里在京中有这般豪阔的朋友,来来来,范公子请坐,淡酒烧鸡,不嫌弃就好。”史阐立本来就有些喜欢范闲谈吐,此时见他既然是友人之友,也不再端着架子,笑着让出座来。 那边成佳林却是推了半天杨万里没有推醒,不由讷讷向范闲笑了笑。范闲倒是好奇另一椿事,对侯季常拱手一礼道:“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侯季常。” “侯公子为何认定在下就是个豪阔的公子哥儿?”范闲听着季常二字便忍不住想笑,问道:“在下自忖生的倒也不是肥头大耳,一看就是终日饱食无事之徒。” 侯季常笑着告了个歉,道:“公子这身衣衫就值不少银子,哪里是一般读书人能穿得起的。至于豪阔二字,只是我们向来开顽笑惯了,还请公子莫要介意。”他此时总觉着这位公子面熟,但酒后有些眼花,所以老想不起来。 “哪里哪里。”范闲温和一笑,自在桌边坐了下来。读书人都有洒脱劲,多了位不速之客倒也不是太在意,反正杨万里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所以除了成佳林倒是劝了范闲几杯之外,侯季常与史阐立二人倒是旁若无人地拼起了酒,酒未足,意欲满时,又开始坐而论道。 这道却不是玄之又玄的那道,却是国家经济民生之道。范闲在一旁拿了根鸡腿慢条斯理地啃着,一边竖着耳朵听这二人辩论,发现侯季常的想法有些偏法家的感觉,极重律法,而史阐立却是个感性人物,极重教化。 只是说来说去,偏法家的并不一昧求苛,进教化的也不是一昧劝谕,倒真是两个看事极明的读书人。偶尔间说到各郡路政事,也是细细辩析,并不一昧泛谈,更不像一般书生那般总将眼光放在天下二字上,却不知道这天下两个字比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眼帘要宽大太多。 范闲越听越是得意,这侯季常的名字可是自己糊名的对象之一,看来自己的眼光确实不错,只是这位史阐立性情温和洒脱,怎么考院之中却没有什么印象? 正得意间,忽听着性情温和的史阐立一拍酒桌,怒斥道:“说来说去,全怪那位小范大人不好!” 范闲无由一惊。 第四卷北海雾 第十五章 闪亮的日子 第十五章 闪亮的日子 原来此时酒桌上的谈话已经由官场转入文场,自然不免会谈到去年诗名惊天下的那位小范大人。范闲假意端着酒杯抿着,却做着准备如果这个家伙敢说自己一句坏话,就把手里这杯酒水泼将出去,聊解郁卒之气, 不料紧接着却看见史阐立站了起来,面露桃花之色,口颂肉麻之语,怆然涕下道:“手捧半闲斋诗集读了数月,这今后哪里还看得下旁人诗篇?自己又如何还有胆量再提笔落纸?虽说有几首诗我还是觉着有些怪异,但小范在前,小史何以自处?悲乎哉,悲乎哉。” 范闲眉开眼笑,想到了那些批评领导同志太不注意休息的可爱人们。 侯季常却有些不以为然说道:“诗文乃外道,经世治国又有何助?”说完这话,转向冷落了半天的范闲求助道:“不知范公子意下如何?”他忽然忍不住又看了范闲两眼,忽然哎哟一声说道:“原来是你!” 范闲再惊,心想难道被对方认出来了?考院里的灯光可不怎么明亮,除了杨万里这种憨人敢直视自己,用眼光对话之外,还真没有太多人敢端详自己这个考官的面容。 侯季常下一句来的极快:“先前我买酒路上曾经与范公子擦肩而过。” 范闲马上想了起来,原来对方就是那个提着两壶酒的书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一椿小事,侯季常马上显得对范闲亲热了许多,开始热切地说起话来,不止范闲觉着有些奇怪,就连史阐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范公子与那位小范大人同宗,不妨说说对于小范大人半闲斋诗集的看法吧。” “不过是拾前人牙慧而已。”范闲脸皮再厚。也总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对自己一顿猛夸。 谁知道史阐立听着这话却怒了,将筷子一搁说道:“难道范公子也与那位庄大家一般?在下本来极重庄墨韩人品,却料不得是个糊涂老贼,范公子若少读诗书,还是不要说出这等荒诞可笑言论来。” 范闲一怔,此时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已经在庆国士子的心目中树立了牢不可破的地位,微羞一笑,不好怎么言语。见他哑口无言。史阐立被酒意一冲,笑骂道:“同样都是姓范的两位年轻公子,这差距咋就这么大哩?” 正在此时,杨万里终于在成佳林的服侍下悠悠醒了过来,入眼处便是范闲那张漂亮地脸,吓得不轻,赶紧站起身来,对范闲一礼说道:“范大……大人……怎会在此?” “范大人?哪位范大人?”酒桌上另三位仁兄不免一头雾水。不知道杨万里为何如此紧张。 杨万里苦笑道:“这位便是先前提到的那位,放学生入考院的小范大人……史兄,你不是最喜半闲斋之诗?还不赶紧上前拜见。” 史阐立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出言训斥的竟然就是范闲本人!强烈的震惊让他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对着范闲是拜也不好。不拜也不是,模样尴尬至极。就连沉稳许多的侯季常与成西林二人都张大了嘴巴,看着范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今的范闲早已经是天下士子心中一等风流人物,后来又娶了宰相的女儿。以十七岁地年纪做了太学五品奉正,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读书人最艳羡的对象。而他的半闲斋诗话也早已风行天下,飘乎云端之上的红光形象,已经与范闲这个名字合做了一体。 范闲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怎么?见着活人了如此吃惊?” 侯季常第一个醒了过来,苦笑说道:“原来公子便是小范大人,先前真是失礼了。” 史阐立双眼放光,对着范闲是深深鞠了一躬。诚恳说道:“不期今日托杨兄的福,竟然能够亲见小范大人,实是万幸。” 范闲摇摇头,微笑说道:“会试已毕,我也不想老呆在府中,所以随意出来走走,知道杨万里住在这间客栈,所以来寻他。只是没想到运气不错。先前酒桌之上,听着诸位兄台的高论。总算不虚此行。” 众生不免有些汗然惭愧,心想先前自己一干人在这位当世大才子的面前高谈阔论,回想起来,确实有些荒唐。就连一向心高气傲的侯季常也是苦笑道:“都怪万里,居然一直醉着。” 恰此时,说话有些缓慢地成西林终于讷讷自我介绍了起来:“范大人,晚生姓成,成西林的林。”一想到似乎能与这位当朝红人拉上关系,山东路才子成西林无来由的紧张,说话有些磕磕绊绊。 众人一怔,旋即才听出这话里的错漏处,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成西林也是脸上一红,讷讷不知如何言语,也亏得这阵笑,才稍冲淡了一些众人心头的震惊。 杨万里听着小范大人竟是来寻自己地,不免有些疑惑,也有些受宠若惊,问道:“不知小范大人有何吩咐。” 好在这几个人都是有分寸的,而且心里多半还存在拿宝贝搁自己桌上的自私想法,所以没有嚷嚷起来,是以客栈内外的学生还在饮酒作乐,没有人知道,诸生日常经常提及地小范大人,此时正在客栈之中,不然只怕又是好一阵喧哗激动。 范闲本来只是想来点杨万里一下,只是没料到却是如此一个局面,自然不好深谈,一笑之后说道:“不论如何,我与杨兄也算是一衫之缘。”转向史阐立道:“与兄兄也有半伞之缘。”又对侯季常说道:“与侯兄也有一擦身的缘份,所以有些话还是想提醒诸位一下。” 此话一出,就连没有被他点到名的成西林也紧张了起来,侯季常也无法再保持平稳表情,读书人谁不想谋个好前程,这位小范大人可以此次春闱的居中郎,此时不避嫌疑来到此处,要讲的话自然是极重要的。 范闲略顿了一顿,斟酌了一下用辞后说道:“三月初一便是殿试了,几位兄台还是要准备一下。” 诸生再惊,袖中的手也禁不住有些颤抖——这话看似寻常,但内里隐着的意思,却是十分惊人,这位小范大人是朝中红人,身后更有宰相司南伯这种至尊至贵地人物,如果说有人能够提前知道三甲名单的话,范闲一定有这种资格。既然他让己等数人准备殿试,那就说明……自己一定能上榜! 范闲将手指竖到自己的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笑说道:“不一定,只是来提醒一声。” 侯季常有些失神说道:“郭尚书被逮入狱,榜单一定会有所变化。” 范闲静静应道:“成兄与史兄我记不清楚了,但侯兄与杨兄是一定中的。”侯杨二人大喜,再也顾不得自矜,站起身来,对范闲深深行了一礼,知道从此以后,这位年轻的门师,自己二人是拜定了,除非自己不想要以后的坦荡仕途,繁华前程。 成西林与史阐立稍觉失望,但心想小范大人只是记不清,也不见着明日不会有个好结果,都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客栈中明显已经不是说话的合适场合,杨万里恭敬地将范闲请入自己几人地内房,然后奉上好茶,折腾了一阵之后,才诚恳说道:“小范大人,学生自问无钱无权无嘴无脸,实在不知如何能得大人青眼相看,更不知道大人为何冒险前来告知这个消息。” 这无钱无权无嘴无脸八字,真是说透了那些没有门路士子地辛酸无力。范闲笑着摇摇头道:“如今庆国科场上的模样,诸位自然知晓,三甲地名单虽然还没出来,但大体上也已经定了。至于我今日为何来,着实是怕万里你自暴自弃,不温书,不事应对,殿上丢了脸面,我的脸上只怕也不好过。需知道那日考院之外,是有许多人看着我将你放进考院的,不妨明说,这事我是冒了一些小险,不过倒也无妨。” 今日京中考官们皆自惶恐不安,偏生范闲倒说无妨,诸生不免有些诧异。 事已至此,这几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范闲此行的意义,互视一眼,侯季常便当先拜了下去,口道:“学生谢过老师。”杨万里再拜,就连史阐立与成西林二人也不再坐着,对范闲行了门师之礼。 范闲看着比自己年纪还要大了几岁的四位读书人,心里的感觉难免还是有些怪异,笑了笑说道:“我不是相府里的岳丈大人,我也不是郭尚书,而且我有钱,日后会更有钱,所以你们且放心,我只是看重你们的才学德行,至于殿试之后,入朝为官,只要你们忠心勤政,为国谋利,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自然心里高兴。” 这话极温柔,骨子里又极寒冷。四人一悚,诚恳应下,又稍叙几句,范闲问清楚了此次贺宗纬之所以没有参加春闱,原来是因为家中长辈病逝的缘故,叹息了几声,便告辞而去。 出门后上了马车,范闲皱着眉着对藤子京说道:“为什么我做这种事情还是很不习惯?” 捧哏王启年适时地出现在马车中,柔声应道:“因为大人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不是大人。” 第四卷北海雾 第十六章 皇榜 第十六章 皇榜 待范闲离开这家同福客栈之后,室中的四位读书人面面相觑,似乎想不到天下竟然会掉如此大的一个烧饼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可如何是好?”杨万里有些傻乎乎地坐在床上。成佳林与史阐立向他恭喜之后,笑道:“从此以后,杨兄等于是攀上了相爷与户部尚书,这仕途只怕会一帆风顺了。” 杨万里憨厚的脸上却透着一份苦闷:“我向来是极欣赏小范大人才学,此次春闱也多亏大人通融,想来幕后阅卷,这位小范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只是……我更希望小范大人今天没有来这么一趟。” 成史二人哑然无语,知道杨万里感觉范闲似乎有市恩之感。 一向隐为众人首领的侯季常却微笑摇头道:“小范大人若是市恩,断不必亲自来此,万里你多虑了,我已决定,从今以后,在朝中便以小范大人为念,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史阐立愕然,心想一向清高自诩的侯兄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杨万里摇头道:“我也知道,每科考试,门师学生这是惯例,只是侯兄知道,我一向敬重小范大人才学,考院之中因为身上那件夹带的缘故,又极喜小范大人性情,所以总希望小范大人与这些朝廷官员能有些许不同才是。” “求全了,求全了。”成佳林责备道:“小范大人虽有诗中仙材,但毕竟也是朝中官员,权贵子弟,能够亲身来此,已属不易。万里兄难道希望小范大人是个不食烟火的真仙人?何况真仙人对这个穷苦凡世,并不见得会比一位精于谋划的能吏要更好。” 史阐立拍掌赞叹道:“佳林兄话虽少,但今日这话说的透彻。”他转向杨万里说道:“若说崇拜之情。万里你绝对不如我,半闲斋诗话我时常手捧诵读,里面那百余首诗可以倒背如流,但今日见着小范大人,我却没有丝毫失望。为何?全因为诗乃心声,这位小范大人确实是我辈洒脱中人,与朝中那等腐朽官员,岂可一道而论。” 他笑了笑。接着说道:“先前我提着烧鸡过来时,巷中打伞之人不多,我这人就爱玩个乱劲儿,瞅着一把伞下的年轻人面容清秀,气息清新可人,所发议论又有些新奇骇人。所以莽撞钻到了他的伞下,一路走了过来,如果换作是一般的权贵官员。岂能容我如此无礼?偏那位小范大人却是满脸微笑,与我同行,面色没有一丝不自然。客栈中知道他便是范闲,说实话,愚兄真有些惊喜。范闲范闲,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众人此时才知道原来先前还有这么一段事情,怪不得范闲刚才说与史阐立有半伞之缘,想到其中感觉。不由微笑了起来。杨万里有些尴尬地摸摸脑袋:“或许……只是感觉有些幻想破灭地寂灭感?总觉得小范大人应该是那种闲卧葡萄架,醒书万首诗,不理朝中龌龊事的清贵人物。” 侯季常不赞同地摇摇头,冷冷道:“那种人物看似清逸脱尘,却实在是于国无用,于民无益,若范大人真是这种词臣模样,我反而会瞧不起他。” “不见得。不见得。”杨万里叹气道。 侯季常淡淡一笑说道:“说来不怕诸位笑话,读书人何以报国,只有入朝为官一条,而朝政之艰深可怕,又岂是你我这种局外人所能了解?所以小范大人今日前来,实际上不是他需要我们,而是他知道,我们需要他。” 他顿了顿。又道:“我虽有些傲骨。却不是不知进退的酸腐之人,既然我们有这个机会。当然要把握住,如果在朝中我们一定要跟随某个人物,那么我想,范大人应该是最好的对象,想来日后官场上作为,与我们平日里的理想才能最不冲突。” 众人齐声异道:“为何?”大家本就有些奇怪侯季常坚决的态度,此时听他再次强调,更感好奇。 侯季常从桌上端起茶杯,看着旁边范闲饮剩的残茶,略有些出神,半晌后才说道:“一个雨天行路的当朝红人,居然会留神自己伞面上地积水落下时,不要滴入路边躲雨小贩的锅中,宁肯自己的身上被打湿,还要往外面侧一侧。如此细心仁厚的人物,如果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圣大贤。” 他微笑道:“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不可能随时随地都能掩饰的如此之好,所以我认定小范大人是位大圣大贤,我的判断就是如此简单,因为我被雨中那幕感动了。” 房中一片沉默,许久之后,才传来一阵唏嘘之声。 第二日,考院左侧的那面朱墙之上,终于贴出了考生们翘首以盼地那张黄纸。庆国春闱取士规矩倒不复杂,乡试之后是会试,会试后便要取出三甲人选,只是不定名次,依笔画排列在皇榜之上。 三甲的人数历年不等。因为庆历三年曾经加开过一次恩科,所以后两年取士的人数都有些偏少。今年皇榜上的名字,一共只有一百零八个。正因为取的少,所以不论是京中太学地学生,还是各郡各路来京赶考的贡生,都有些紧张难安。 考院西向是一座桥,若想去朱墙下看榜,得过桥而行,此时朱墙之下已经围满了穿着长衫的学生们,人头攒动,正紧张无比地在大黄纸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而在桥地那头,心里已经吃了定心丸的侯季常与杨万里缓步走着,桥面上仍残留着昨日留下的雨渍,石砖间的青苔显得格外湿滑,四人往那边走着,成佳林险些滑倒了,惹得众人一片笑声。成佳林自嘲一笑,虽然他与史阐立二人的步子与两位友人一般缓慢,但内心深处却是难免紧张。 来到朱墙之下,四人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从左手边开始看起,不知道看了多久,猛听着史阐立一声喜呼:“侯兄,侯兄!中了!中了!” 其余三人听着声音,赶到了史阐立身边,果然瞧见头顶第三排里赫然写着侯季常的名字,不由好生兴奋,杨万里轻轻捶了侯季常肩头一拳,满脸笑容。 侯季常微微一笑,想表现出一丝自矜,但是这是何等样的大事!他虽自号清高,但想到十年寒窗之苦,家中父母殷切期望,诸多身旁士子艳羡目光,也不免有些飘飘然起来,嘴唇不自禁地咧开,露出了极开心的笑容。 此时,皇榜上“侯季常”三个金粉写就地名字,似乎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显得金贵无比,前程无限。 四人这下不再分开,干脆往右仔细看去,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成功地在皇榜里找到了杨万里的名字,此时才真正相信了昨天小范大人的话。杨万里看见自己的名字果然上了皇榜,激动万分,双目有些赤红,讷讷自言自语道:“真的中了,真的中了。” 他忽然怪叫一声,从人群里冲了出去,跑到桥边,对着桥下的水面大声吼叫了起来,声音回荡在桥洞之中,发出嗡嗡的声音。 三位友人微笑看着他,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杨万里八岁丧母,自幼在泉州孤苦长大,全亏父亲忍着饥寒为他购了不少卷藏书,又一力劝他入族学忍着白眼学习,极其困难地过了乡试,这才来到了京都。 但是京都一月,杨万里才发现,自己地才能应该是有地,自己的疏论道理比旁地士子还要更切实际一些,但无奈何家山偏远,族学简陋,总是没有学到京中学子们的繁华辞藻,一篇策论写出来总是干巴巴的毫不引人。 所以就连侯季常、史阐立这些挚友也都认为他不可能取中,杨万里自己也没有存什么指望,所以花了最后的银子买了一件学生间最流行的夹衫,将史阐立的文章夹在了里面,想赌上一赌。 哪里料到,竟还没进考院,就被居中郎范闲给揪了出来,当时杨万里心丧若死,本以为自己这十年寒窗算是荒废了光阴,没想到这位小范大人却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 考完出院,他没敢动用夹衣里的小抄,自然做的策论诗赋毫无光采可言,所以也绝了录中的所有念头,只是饮酒作乐,只是听说郭尚书被捕入狱才多了一丝欢颜。没想到昨天小范大人却亲自来同福客栈看自己,并且暗中点明,自己可能会入三甲。 悲后是喜,绝望后是希望,这种情绪的冲击一直延续到了今天白天,杨万里过桥之后,站在朱墙之下,愈发觉着昨天小范大人的来访是一场梦,自己是不可能中的。 ……却,真的中了! 杨万里望着微荡河水里自己那张有些扭曲的面容,稍稍平静了一下,自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短短数日间能得如此造化,心中对那位年轻的大人好生感激。 第四卷北海雾 第十七章 权臣刚刚上路 第十七章 权臣刚刚上路 没有士子会注意到杨万里的癫狂举动,就连河对岸经过的京都市民都没有投来好奇的目光。因为在京都里,这种场景实在是太常见了,尤其是每年春闱放榜之时,考院朱墙左近处,总会平空多出许多疯子来。 此时桥那头看榜的士子们脸色都有些异样,有的亢奋,有的颓然,中了的仰天长呼,未中的以头抢地,各色模样,真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更有惨者嚎啕不止,抱着朱墙旁的那株大槐树用脸蹭着,任由伙伴们如何拉也不肯放手,直到将自己的脸颊蹭出了鲜血,看着凄惨无比。 庆国以科举取士,非高族子弟不得授恩科,所以对于一般庶民学子来说,春闱放榜,是他们能够改变自己人生的唯一途径,这种压力与动力,足以将温文而雅的书生,变作癫狂不已的疯子。与那些在河畔碎碎念头叩首拜天,感谢上天让自己取中的士子们比较起来。杨万里只不过喊了两嗓子,确实显得有些平淡。 当然,这也更加突显了侯季常三人的沉稳。 等杨万里回复了平静,兴高采烈地走回朱墙下时,三位友人已经将整张皇榜仔仔细细看了个清楚,出乎意料的是史阐立居然没有上榜,而让大家在失望之余有些高兴的是,成佳林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最后一排中。 成佳林满脸掩止不住的兴奋,但看着身边史阐立略有失望的脸色,也不好表现的如何过分,安慰道:“今次不中,明年再来。” 这是很老套的一句安慰话,但在这种情境下,似乎也只有这样老套一番。史阐立苦笑了一声。看着身边那些失魂落魄的落第考生,勉强打起精神,笑道:“今次我们四人中了三个,已经算是大喜了。比起往年的春闱来说,今年这榜单公允太多,至于我嘛,再作考虑也好。” 侯季常在一旁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史阐立地肩膀。知道他虽然是四人中最洒脱的人物,但是今日受的打击依然不小,转开话题微笑说道:“也不知道小范大人是如何做的,竟能保了如此多人,我看榜单里比往年大不一样,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名字多了起来,愚钝无能单靠家世之辈却少了不少。” “应是监察院此次查科场弊案的关系。”他们几个人此时已经走到了河堤一处清静所在,坐了下来。说话的声音依然压的极低,怕给门师范闲惹什么麻烦。 侯季常摇摇头道:“虽然此次抓地官员不少,但是除了那几个江南士子外,并没有别的士子被曝光,由此可见。是在监察院动手之前,范闲大人已经做出了安排。”他摇头苦笑叹息,心想那位年轻的范大人果然背景雄厚,竟能在国之大典里做出这样的手段。不过看来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范闲,今次榜单要显得公允许多。 数人又闲谈了几句京中局势,这两天落马的官员着实不少,官场之上人人自危,倒是范闲看模样自信的厉害。此时一直有些沉默的史阐立忽然开口轻声说道:“我看,此次弊案被揭,只怕也与范大人脱不开关系。” 其余三人震惊之余,喃喃说道:“若真是如此。范大人……要比咱们想的更了不起了。” 科场弊案一事当然与范闲扯脱不开干系,只是监察院下手极有分寸,虽然礼部尚书郭攸之倒了,但东宫并没有受到太深地伤害,所以一时间太子那边对于范闲也只是怀疑罢了。而且此次榜单之中,东宫需要的几个人,依然是中了三个,比起大皇子和枢密院那边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 范闲坐在书房里。看着王启年抄来的皇榜,微微皱眉。这两日京里太不平静。总裁官郭攸之,一位座师,一位提调都已经被监察院请去喝茶了,而自己身为春闱居中郎,主理糊名这个关键步骤却一点事也没有,不免会让有心人开始猜测。 不过他也有些欣喜,自己看好的那几个学生,除了性情最讨自己喜欢地史阐立之外,大部分都顺利地进入了榜单,至于殿试后的结果如何,那纯要看个人造化,自己确实无法帮上太多忙。 出了书房,迎面看见一个青色身影走了过来,范闲哎哟一声,就准备躲回房里,心里直是喊苦,谁想到父亲大人今天居然会到自己的院子里来。 司南伯范建如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户部尚书,但那张严整地面容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冷冷地推开儿子未来得及关上的房门,抬步走了进去,厉声喝道:“你昨天又出去了?” 范闲苦笑着行了一礼,应道:“父亲,昨夜京都有雨,所以想出去逛逛。” “你以为你去同福客栈能瞒过几个人!” 范建坐了下来,在侧房的林婉儿听着声音赶了过来,赶紧喊丫环给老爷端茶。范建温和看着儿媳笑了笑,挥手示意她回房歇息,一转脸就寒若冰霜说道:“科场之事,其中关联何其繁复,你妄自做出那件事倒也罢了。我让你留在府里,便是要躲过这场风雨,你昨天又去同福客栈见那几个学生,今日皇榜一出,众人都能看的清楚,那几个学生都在榜上,这让世人如何看你?” 范闲笑着应道:“孩儿虽然年纪小,但假假也是个门师身份,去看看考生倒属寻常,至于这榜嘛……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必在乎。” “可是最近监察院正在查弊案,而这件事情的由头,就是你递过去的纸条。”范建冷冷道:“安之,如果你真是一心为国朝谋划,那就不应该安插自己的人手入三甲,如果你只是想借春闱培植自己地势力,那就不应该反水将郭攸之拉了下来。” 司南伯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儿子,半晌之后叹了口气:“不论什么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京都官场更是这样,官中有清官有贪官,臣中有谗臣有诤臣,这是泾渭分明的两条路,如果你想做诤臣,就不要走谗道。” 听见父亲称自己的字,范闲知道老人家心里确实有些气,温和应道:“孩儿不想做诤臣,也不想做谗臣,想做……权臣。” 此话一出,书房里的空气顿时寒冷的似乎要凝结一般,半晌之后,范建才轻声幽幽说道:“权臣?怎样的臣子才能称得上是权臣?”他摇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有些诡异地笑容:“宰相有权,为父有权,陈萍萍有权,但难道你以为做这样地臣子就能称得上是权臣吗?” 范闲平静应道:“不能,因为权都在陛下手中。” “那你要做怎样的权臣?” “手中有权,万事无忧。”范闲诚恳应道:“孩儿想做一个连天子家都无法断我生死地权臣,因为我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却没有保护旁人的能力,所以孩儿需要权力。” 范建看着自己的儿子,眼光里透出一丝担忧。范闲无奈一笑,之所以他会选择这条异常艰险且无趣的道路走,自然是因为内心深处那抹极浓重的黑色。 许久之后,范建的眼中透出一丝寒光道:“以后不要这样胡闹了,陈萍萍能保得住你一时,不能保你一世,所以我警告你,和监察院方面不要走的太近。” 范闲低头受教:“孩儿知道,所以需要父亲不时提点。”他知道父亲向来很忌惮自己接手监察院的事情,只是范闲自己却不肯放弃。 范建缓缓闭上双眼,说道:“今次之事,你处理的非常差。就算郭保坤殿上发话,让你猜到郭家其实是长公主的人,但你也不该亲自出手,如果事先你对我说了,凭我与宰相的力量,可以天衣无缝地借科场弊案,将他除掉,而不置于落到目前进退两难的境地。” 范闲知道父亲说的话是对的,自己冒险与监察院联手处理郭尚书,只会造成一种开放性的结尾,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主动权在院里。他想了想后说道:“其实,这一次孩儿只是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或许只是很多人不屑一顾的廉价的正义感,但范闲仍然保留了一点点,他目前只是担心陈萍萍的后手究竟是如何安排的。 似乎猜到儿子在想什么,范建睁开双眼,目光里有一丝安慰,有一丝忧愁,“你可以放弃幻想了,陈萍萍一定会让所有人知道,此次揭弊案,是范家长公子一手做出的好事业。” 范闲苦笑,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陈萍萍才不怕什么东宫太子,只要能让自己树立名声,只要能让自己距离掌握监察院更近一些,他什么动作都敢做。 离开儿子的书房前,司南伯范建淡淡说道:“以后做事要成熟一些,像权臣这种幼稚的宣言,你自己搁在心里无聊就好了,没必要对我说。” 第四卷北海雾 第十八章 京官的反击 第十八章 京官的反击 二月底的某天,京都官场里忽然开始流传一种传言,此次春闱弊案之所以能够被如此快速准确地查破,全依赖于监察院掌握了一个贿考学子的名单,而这份名单,却是今次科举居中郎,素有诗仙之称的小范大人提供给监察院。据说范闲大人对于科场之上的积弊深恶痛绝,对于天下勤学士子十年寒窗,却无法拥有一个公平的晋身之阶感到异常愤怒,所以才会不顾官场中的层层罗网,愤勇上书陛下,更不惜将身卖与朝中贪官,以获取那份重要名单。 总之传闻很离奇,传闻中的范闲大智大勇,明明那份名单算不上什么秘辛,却被说成了庆国官场里最阴森的纸条。这种手段,范闲一眼便瞧了出来,定是监察院八处那些家伙弄的玄虚。 这个传闻一出,范闲顿时成为礼部诸官的眼中锈钉,肉中倒刺,但另一方面,他在京城百姓与天下士子心目中的声望再上一步,虽然太学方面和同文阁方面一直保持着沉默,但今日之范闲已俨俨然成了读书人的精神领袖。 范闲整整衣领,整整袖子,自嘲道:“这领袖也太新了些吧?”然后轻轻拍拍身边妹妹满是担忧的脸蛋儿,说道:“担心什么呢?哥哥可是庆国最厉害的太子党之一。”他说话的声音极轻,用辞极古怪,但范若若依然听明白了,虽然没有听明白内里隐的再深一层意思。 林婉儿没有听见,就算听见了估计也不会懂,反正她也不像小姑子那样担心,笑眯眯地将皇后娘娘赐的玉如意小配件系到相公的腰带上,假假掸了些灰。说道:“早些回来。” 果然如司南伯所言,范闲做事确实太过不成熟,留下了太多的麻烦。传言一出,京都震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范闲的身上,因为弊案垮台地官员背后的人物虽然忌惮范闲的背景,但依然开始蠢蠢欲动,今日晨间。已有御史台的年青御史们上书宫中,弹赅范闲亦有舞弊之嫌,更有不德之行。 范闲此时出门,便是要赴刑部受审去也。本来科场弊案一直是监察院在查,但那些因弊案大受折损的官员哪里肯让监察院去对付范闲这个污点证人,所以用的是刑部的途径。刑部方面向来与宰相不怎么搭路,与范建也没有什么交情。 走出小院,思思半蹲一礼。满脸恭敬说道:“少爷走好。”范闲看着这个近些日来不怎么见面的大丫环,哈哈笑道:“小时候就说过,走好两字不大吉利。”思思抿唇一笑道:“那祝少爷早去早回。” “成,给少爷煮碗小米粥喝喝,放些澹州地甜粟。许久没尝过你的手艺了。”范闲忽然转头问道:“让你抄的那些东西怎么样了?” 这些日子里范闲不知道怎样处理与自己一道长大的思思,又不想让她在范府里继续做丫环,所以干脆安排她去书房帮自己抄书。思思这些日子里极少与少爷说话,一颗芳心深处自然有些不安。此时听着少爷发问,喜气洋洋说道:“快抄完了。” “如此就好。”范闲点点头,往外走去,对跟在身边的妻子妹妹笑道:“瞧瞧,我一手带出来的丫环就是不一样,比若若你还镇定些。” 范若若轻声担心道:“那是思思不知道今天这事情有多严重。” 确实严重,范闲揭弊案得罪了太多人,看朝中官员不惜与宰相和司南伯撕开脸。也要上书参他,也要动用文书索他去刑部,就知道这事情相当严重。 出了范府正门,一向安静的城南大街,今日却显得十分拥挤。刑部来拿人的官差愁苦着脸,像小偷一样躲在石狮后面。正门处范思辙又领着范府一帮护卫家丁,手执长帚将官打,嚣张无比。 而街上也涌来许多听闻范闲要受审地士子百姓。他们已经知道范闲与这场震惊京都官场科场弊案的关系。百姓们简单的心思不会考虑此事背后隐藏着什么,只知道小范大人才学好。心肠好,是个好人,好人今日却要去受审,所以都替范闲感觉冤枉。 范闲站在门口,微笑看了一下府外的人群,发现里面大部分是年轻的学子,知道陈萍萍玩这招果然是有效果,低声对身旁地藤子京说道:“史阐立那四个人如今在哪里?” “依少爷吩咐,眼下有监察院的大人们暗中保护着,王启年大人建议应该将这四个人送到靖王府去,免得被朝中那些不长眼的官员借此事构陷大人。但属下以为,少爷应该不想在此事上与靖王世子产生关联,所以拒绝了。”藤子京低声回道。 范闲有些意外地看了藤子京一眼,没有想到他能猜到自己最不想看见的局面,如果自己将那四个学子送到靖王府,看似安全,但落在东宫地眼中,自己揭弊案就不再是纯粹出于正义感与陛下的旨意,而是想站在二皇子的立场上打击太子,那样一来,自己与东宫的关系就再也无法缓和。 看见范闲走出府门,围观的士子们爆出了一阵欢呼,纷纷向前涌来,大声喊着什么,无非是表达己等对于小范大人铁肩担道义的仰慕以及声援。 范闲向前世的明星一般微笑着,挥了挥手,轻声对藤子京说道:“读书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单纯了。” 藤子京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范闲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日后若有机会,你想不想出京做官?凭家中地势力,保你做个六七品的一方父母还是没有问题的。” 藤子京一愣,心想自己虽然读过书,但向来做的是护卫一路,怎么少爷扯到要做官?但马上想到,少爷可能是需要在庆国的州郡里有自己信得过的人,一怔之下应道:“全凭少爷安排。” “我安排?”范闲笑了起来,“可惜庆国没有巴陵郡啊。” 范闲那张脸本就生的清美,此时开怀一笑,更是阳光无比,如春风一般,让那些前来声援的士子们大感欣慰,诗仙范闲,便应是长这个模样才对。 他揉揉范思辙地脑袋,喊弟弟不要胡闹,这才礼貌地与刑部官员打了声招呼,上了自家地马车,往刑部驶去。 人群渐渐散了,那些赶考的士子们也追向了刑部衙门,没有人注意到范府强悍地侍卫们拱卫着另一辆马车出了城南大街,往皇城的方向驶去。马车里坐的是林婉儿,昨夜便与范闲在床上商量好了,今日她必须入宫一趟,向东宫和其它宫中解释一下事情,转还一下关系。 话说另一边,范闲已经单身一人,有些孤单地走入了刑部大堂。这大堂有些阴森,风儿嗖嗖地往里灌着,初春的天气,竟让他感觉有些寒冷。但他犹自微微一笑,对着坐在高处的三位拱手一礼,道:“见过三位大人。” 春闱弊案事大,范闲又是其中的关键人物,所以今天来听案的除了刑部尚书之外,还有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两位高官。大堂两侧,各有一排刑官十三衙门的官差,看着十分恐怖。 范闲皱皱眉头,发现对方迟迟没有回话。半晌之后,忽听着一阵喊威声起,那位刑部尚书韩志维才冷冷问道:“堂下站着的,可是太学五品奉正范闲?” 今时今日的范闲,早已不是初入京都,在京都府衙里一昧微笑的初生牛犊,他看了这位尚书大人一眼,淡淡道:“正是下官。” “今日唤你前来,主要是要询问一下春闱之事。” 范闲笑了笑,将话挡了回去:“据下官所知,春闱弊案应是监察院奉旨办理,不知道刑部也在其中。” 坐在上头的三位大人听着这毫无礼数的回话,大感恼怒,但知道面前这人正是当红之时,背后又有一位宰相,一位尚书,弊案事后,更得士子尊重,也不好拿他如何。这位刑部尚书韩志维向来自诩清明,最见不得此等骄贵模样,鼻子一哼说道:“本官乃是奉旨协理此案,你不要诸般推托。” 范闲摇头道:“下官不曾推托,只是不知尚书大人召下官前来,究竟所询何事?若是问春闱弊案之中诸般细节,实在抱歉,监察院早有严令,下官在案结之前,不得妄自对外透露。” 大理寺少卿气极反笑,说道:“难道朝廷问你,你也不答?” “监察院是朝廷一属,刑部衙门是朝廷一属。”范闲叹气道:“三位大人也知,此事牵涉过广,下官实在不知应该如何处理,庆律里又没有写个明白。” 第四卷北海雾 第十九章 辩 第十九章 辩 一开口就着了个软钉子,这堂堂三司感觉竟是什么都没法发问了。三位大人对视一眼,看出对方心中的恼怒,此次范闲毫不讲规矩地将礼部尚书郭攸之掀下马来,实在是惹怒了许多京官,幸亏大多数官员看在宰相与范尚书的份上不敢如何。 但这三位大人各自背后,各自心中却另有来头,另有盘算。 许久之后,刑部尚书韩志维忽然寒声问道:“昨日御史上章参你,范奉正可曾知晓。” “知其事,不知其详。”范闲平静应道。 韩志维盯着他的双眼,问道:“范闲,你不要仗着你的些许才名,身后背景,便如此狂妄。也不要以为老夫会相信你揭此弊案,真是一心为国为民,若你不将自己在春闱之中的龉龊行迳交待清楚,休怪老夫对你不客气。” 范闲皱了皱眉头:“大人此话倒是有些问题,若下官在春闱之中做了什么,难道还会甘冒奇险,将此事上奏朝廷?至于龉龊二字,原物奉还,不敢拜受。” “大胆!”三位大人齐声痛斥,在京中这么多年,哪里见过如此狂妄的后辈。韩志维气的胡子直抖,痛骂道:“不要以为这满城京官都会惧怕你身后背景,须知本官能够执掌刑部八年,靠的就是一身正气,而不是你这市恩恐吓的手段。” 范闲好笑说道:“查案之事,在乎实据,哪有像大人这般慷慨激昂发表议论的作派?下官实在好生不解。” 韩志维气极反笑,说道:“好好,那本官来问你,二月十六日,你是否去过同福客栈?” 范闲知道他问的是那个雨天的事情。微笑应道:“正是。” “你是不是去见了杨万里等四人?” “正是。” “杨万里在春闱入院之前,你是不是曾与他耳语?” “正是。” “你身为此次春闱居中郎,身负监场糊名重任……罢,本官直接问你,杨万里是否被录入三甲?” “正是。” “当日院外,有多名人证可以证明你已经查出杨万里有在衣衫中夹带,你为何放他入考院?” 范闲心头一笑,心想那件绸衣自己早就交待王启年让杨万里毁了。哪里会有丝毫担忧,说道:“此事决然没有。” “没有?”韩志维大怒发问。 “正是。” “好好好,那本官问你,当日考院之外,那么多考生被搜出了舞弊之物,你是不是依然将他们放了进去?” 范闲微微一凛,知道这事往小了说连事儿都算不上,但如果对方真的咬住这点不放。确实有些麻烦,但依然沉稳应道:“正是。” “好。”韩志维有些黑瘦的脸上闪着某种光彩,盯着范闲的双眼,寒声道:“既然你都承认了,那本官只好收你入狱。留待详察。” 范闲异道:“下官承认了何事?” 韩志维皱眉,冷冷道:“我问你地话,你全部承认。此事显而易见,五品奉正范闲。身为春闱居中郎,暗中与考生杨万里等诸人勾结,营私舞弊,视律法如无物,视圣恩于无物,实在是胆大包天。” 范闲眯眼看了这位尚书一眼,辩解道:“下官何曾承认过?不错,下官确实在二月十六日见过杨万里。那是因为下官欣赏此子才学。其时弊案爆发,若下官真有徇私之嫌,又怎会在当日就去与他会面?而且会面的地点就在同福客栈,其时学子云集,难道我就不怕旁人闲话?” 他笑了笑说道:“既然下官敢去,虽不敢说就能以此证明下官心中一片霁月清风,但怎能以此断定我与杨万里有勾连?好教老大人知晓,我与杨万里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考院之外。若说事先就有所勾结,实在是冤枉。” “那你如何解释私准夹带学子入考院?” 范闲微微皱眉。心想当时看见的人太多,全怪自己太没将庆国的春闱当回事,所以行事才如此嚣张,无奈地摇摇头道:“因为下官受监察院所托,要暗中盯着那些科场之上的贪官,所以不好因小失大,至于其中详细缘故,尚书大人大可发文去监察院,令他们细细道来。” 韩志维怒哼一声,心想监察院是皇帝陛下的特务机构,自己如何去问?他越看范闲那张漂亮的脸蛋越是生气,将签筒一推,大声喝道:“罢罢罢,竟然你不肯认,来人啊!给我打这个无耻之徒!” “打不得!” 堂上同时有两个人说出这三个字来,其中一位是大理寺少卿,他苦笑劝着刑部尚书,眼前这后生仔可不是一般权贵子弟,打,那是万万打不得的,自己身后地贵人也只求能够教训对方一把,治对方那椿罪名,哪里敢打? 尚书韩大人稍一冷静之后,才想起来范闲不止是宰相的女婿,尚书的儿子,更是陛下极欣赏的一代文臣,而且韩志维身处六部地域,哪有不知道林婉儿身份的道理。被两位同仁提醒之后,韩志维不免皱起了眉头,若真的将范闲打出个所以然来,自己还真不好向宫里其他的贵人交待。 接着三位大人却有些好奇,另一个说打不得三字的……又是谁?三人往堂下望去,才发现范闲正满脸无辜地看着己等。 大理寺少卿有些好笑,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何打不得?” 范闲诚恳解释道:“下官是举人出身,依庆律不用下跪,问话时不得随意刑讯,故而言道打不得,不然若明日御史大人来兴趣,参韩尚书一个不遵庆律,那岂不成了晚生地不是?” 审案三人中的都察院御史大夫郭铮其实是郭攸之的远亲,上参奏范闲的,他就是领头之人,此时听着对方言语中带刺,不由寒寒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范大人不止才学了得,连庆律也熟的很,但你可知道,庆律首疏中,有十五大罪,是可以不用理会你先前讲地规矩的。” 这位御史大夫自然也不会真地敢对范闲用刑,但是用言语恐吓一下,出出这些天里京官们的郁闷气,倒是很愿意做。 范闲摇摇头,仍是满脸无辜道:“依然打不得。” 大理寺少卿是三司中与科场弊案牵连最少之人,不免好奇道:“事涉大罪,小范大人又不肯开口自辩,这堂上为何还是打不得?” 范闲却依然玩了招千言万语,不如抬出监察院的把戏,诚恳应道:“事涉院务机密,下官未得监察院相关职司允许,实在是不敢详谈。” 这案子审地,实在是一个憋屈,三位大人互视一眼,看出彼此的忌惮与恼怒,这打又打不得,如何才能让范闲开口认帐?他们身后各自的主子立意要让范闲吃些苦头,断没有就此将他放回府中的道理。 正此时,忽然一位师爷满脸紧张地从侧帘处跑了进来,附到刑部尚书韩志维耳旁说了几句什么。韩志维的脸色马上变了,双眼里寒光一射,却又有些隐约可见的畏惧。 范闲微眯着眼看着上面,体内的霸道真气早已运转了起来,却只听见韩志维回话里断开的几个词儿而已,隐隐有东宫二字,狠手之说——不知道是谁递了消息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这位刑部尚书如此惊悸难安。 同一时间内,又有两张纸条传到了御史大夫郭铮与大理寺少卿地手里,郭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纸条,大理寺少卿却是面露震惊之色,想了一想之后,竟是起身对身旁两位大人拱手一礼道:“人有三急,两位大人先审着,我去去就来。” 范闲心头一震,是什么样的纸条,竟然会让这位大理寺少卿玩起了尿遁?来刑部之前,范闲早就查清楚了,那位刑部尚书看似公正廉明,实际上却是东宫的人,大理寺少卿与枢密院秦家的关系极好,而那位御史大夫郭铮,却是年青时与长公主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如果不是范闲手中有监察院这种恐怖的力量,一定不知道隐藏了许多年的这层关系。 正思忖间,忽听着堂上一阵厉喝:“来人啊!太学奉正范闲咆哮公堂,事涉弊案,身犯十五大罪,给我打!”韩志维尚书脸部肌肉一阵扭曲,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 此时大理寺少卿早就溜走了,看来他知道接下来刑部地大堂上一定会出现很凶险地局面,而他的主子,根本不想太过得罪范家与宰相。范闲双目一寒,盯着韩志维地双眼冷冷道:“难道尚书大人想屈打成招?” 御史大夫郭铮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噬厉之色,喝道:“给我打!” 两根烧火棍朝着范闲最脆弱的胫骨处狠狠敲了过来,刑部的十三衙门做惯了这等事情,棍下无风,依然凌厉。 范闲脸色带霜,不动不避,只听得喀喇两声,腿上裤子不禁力,颓然碎成数片——不是他的胫骨断了,而是两根棍子齐齐从中折断,露出森森然的木茬子来!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二十章 大闹刑部 第二十章 大闹刑部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让体内霸道的真气缓缓流转起来,身上的衣裳缓缓飘动,腰间系着的那块皇后赐的如意配件一晃一晃的。他冷冷看了一眼四周逼上来的十三衙门差役,知道今天的事情与自己的计划出现了极大的偏差,对方既然敢不给宰相和父亲留面子,真的动棍打人,那一定不止用刑这般简单! 他轻轻向前走了两步,将脚下断作两截的烧火棍踢开,冷冷看着堂上强作镇定的两位大人,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那就是忘记了那个远在信阳封地的疯女人。只是不知道韩志维牵涉其中,究竟是太子恼怒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是皇后知道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牛栏街杀人事件已经过去了许久,在京都人的印象中,范闲只是一个诗才惊人的文官,而似乎忘记了他本身也是位武道高手。 众人大惊,只闻一阵腰刀出鞘之声,声声寒心,无数把利刀对住了傲立堂中的范闲。 刑部十三衙门用的刑棍是特制的,一般的七品高手在这棍下也只有哎哟惨嚎的份儿。但谁知道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竟是如此狂烈,居然不躲不避硬挨两棍,反而将棍子从中震断! 这一幕吓坏了所有的刑部官差,此时才记起来,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漂亮文官,当年是曾经将北齐八品程巨树开膛剖肚的强者。 十几把腰刀已然出鞘,在森寒的刑部大堂之上,散着森寒的光,将范闲围在正中。范闲往前踏了两步,这十几把腰刀也畏惧地退了两步。 范闲皱眉看着堂上的韩志维与郭铮,轻声道:“你们这般胡来,考虑过后果吗?” 韩志维与郭铮心头一寒。觉得堂下这个漂亮后生的话语虽然淡然,但实则无比阴寒。宰相林若甫虽然因为吴伯安之事,在朝中声势大减,但依然是庆国百官之首,加上那位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的户部尚书,韩志维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按照那位贵人吩咐办事。 郭铮因为恼怒郭攸之地垮台,加上仗着身后有长公主撑腰。知道事情既然已经开始,自然不可能和平结束,咬牙喝道:“本官奉旨问案,能有什么后果?” 韩志维心想事已至此,也再无反悔的余地,将心一横,寒寒说道:“不错,小范大人。若你肯承认涉及春闱弊案,自然不需用刑,若你不肯认帐,依庆律,本部自然可以用刑。” 范闲抿了抿有些薄的嘴唇。似笑非笑望着他:“十五大罪,十五大罪……”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将来有机会得把庆律改改才是。” 谁能改律法?当然只有皇帝,幸亏他这话语极轻。不然落在旁人的耳朵里,就凭这句话,也能将他范家满门抄斩。 韩志维皱眉道:“将这犯官拿下!”话音一落,十三衙门官差已是手持腰刀围了上来,刀风乱起,有两柄刀便已经要搁到范闲的脖颈上,逼其就范。 范闲冷哼一声,一直缩在袖子里的双手。像弹出去一般,轻柔却又无比快速地伸开,化作两道轻烟,打在这两个近身官差的手腕上,紧接着无比快速地收拳而回,轻轻在他们的胸腹上一推。 这一系列地动作太快,快到根本没有人看清楚。片刻之后,才听着咔嚓两声响。噗的两声响。呼痛的两声闷哼! 咔嚓是那两个官差的手腕断了,噗的声音是那两把腰刀被真气震飞。斜斜向上,深深地插入刑部正大光明匾额的两角,这两把刀插在红日上方,就像是太阳生出恶魔的两个角来! 而那两个官差胸腹间被范闲轻轻一推,整个人便惨惨向后飞了出去,摔在两把椅子上,将椅子砸的粉碎,发出了两声闷哼。 众人惧惊,想不到范闲地实力竟然强悍到如此地步,下意识地退开了半步。 郭铮倒是不急不燥,微笑望着堂下的范闲,轻声说道:“当堂殴打官差,罪加一等。” 韩志维明白他的意思,能不能用刑是小事,只要能将罪名加诸到范闲身上就好——范闲越不肯束手就缚,反抗的越激烈,那就越好。 郭铮望着范闲微笑说道:“小范大人还是老实一些的好,知道阁下文武双全,要从这刑部大堂逃离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难道您想落个造反,无君无父地罪名?”他的手指轻轻叩响案板,十分满意目前的局面,轻声说道:“小范大人此时若反抗,便是心存不轨,若不反抗,就乖乖受刑吧。” 他最后又加了一句:“若小范大人想杀出刑部,请自便,只是有些可惜……可惜啊,堂堂一代诗仙,士子心中的偶像,竟然要因为此等大罪名,惹得阖府不安,声名涂地。” 范闲宁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小爷,其实是被吓大地。” 这说的是小时候天天赏尸的经历,他想到刚才郭御史那几番话,倒真有周星驰在九品芝麻官里的几分风采,双目中寒光一绽即敛,知道自己不可能杀出刑部,却也不肯受刑,于是只有拖着,拖到自己身后那些人反应过来,冷冷说道:“杀出刑部自然是大罪,也罢,我就在这儿陪二位大人聊聊天也是好的。” 说完这话,他自去旁边坐到椅子上,眼帘微垂,轻声说道:“你们若要用刑,我自然会反抗。如果不用刑,我也不介意在这儿多坐一坐,二位大人,什么时候审完了,麻烦通知下官一声,我好回家喝粥。” “好大胆的妄人!”韩志维喝道:“给本官拿下!” 这已经是今日审案他喝的第三次了。范闲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轻轻一拍身旁茶几,掌上霸道真气如云般轻释,顿时将木质茶几拍成无数碎片! 然后他抬眼看了四周的差役一道,被这温柔目光一扫,想到这位小范大人所表现出来地恐怖实力,十三衙门平素里鬼神不忌的官差们,竟是没有一个敢上前一步! 自开国以来,刑部大堂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今日这般荒诞的一幕,不像是现实里面可能发生的事情,倒像是范闲前世时偶尔瞄过的看不懂的话剧——被审的犯人好整以暇坐在太师椅上,四周的官差不敢上前,偏生这犯人还不肯杀出刑部,别人却拿他没有办法。 在范闲这一世地人生中,臀下所坐椅凳,总是会在某些很妙地时刻,表示他的态度——或者愤怒,或者准备反击。在澹州地时候,十二岁的他,曾经踩在小板凳上,将二管家打的满脸桃花开。初入京都的那天,他曾在偏门之下,坐在太师椅上,强压着心头的恼怒,准备迎接二姨娘的温柔言语剑。 今日在刑部大堂之上,他依然安坐太师椅,满脸平静看着这两位想用棍棒教育自己的高官,心中推算着,幕后除了长公主以外究竟还有谁。 刑部之中再一次陷入僵持与对峙,看着被十三衙门持刀围在中间的范闲,郭御史并不着急,他知道今日户部尚书范建和宰相林若甫都被另外的事情拖住了,有的是时间等杨万里那干人证入堂,他微笑说道: “明日我便将今日之事上奏陛下,看看你还能不能仗着父辈权势如此嚣张,不要以为我就不能入你的罪,一会儿等杨万里一干人证到来,韩尚书依然要拿你,若你到时候还敢反抗,休怪三司请旨,治你个谋逆之罪。” 范闲轻声说道:“郭大人,今日既然双方脸皮已然撕破,那我也明言了,如果杨万里等人有什么问题,你就准备后事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庆国开国以来,敢在刑部大堂之上,凭倚五品官身,威胁当朝尚书与都察院御史大夫的,范闲当是第一人! 感受到范闲清淡话语里的杀机,韩志维无来由心中一寒,眼角有些不吉利地跳了两下,寒声道:“范闲,要知道你是朝中官员,不是以剑立威的强者,今日你大闹刑部,我倒要看你如何收场。” 范闲轻声说道:“刑部妄想屈打成招,堂堂御史不忿郭尚书因弊案去职,妄图报复,我不知道你们又有什么官样。明日本官便将今日之事洋洋做一大赋,四海传去,也好教万民知晓今日之庆国,官员竟是怎般嘴脸,也好教圣上洞察,今日之朝廷,这些臣子到底是在听谁的。” “随你如何说。”郭铮知道以范闲如今的名声,要做成此事倒不是不可能之事,幽幽说道:“小范大人知道弊案详略,为何不报上司,经朝廷查处,却通过监察院行事?总之藐视朝廷这椿罪,你是坐实了,我倒要看范尚书明日如何向朝廷交待此事!” 此话咄咄逼人,范闲清秀的面容上忽然闪过一丝杀意,站起身来,冷冷盯着台上那两位高官。四周的官差紧张起来,将手中利刃对住了范闲的要害。 便在危机一触即发之时,刑部之外却传来言若海冷酷的声音:“监察院领旨办事,何时需要向御史台交待首尾了?” 范闲微笑叹息摇头,有些可惜院里的人来的早了些。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二十一章 提司!提司! 第二十一章 提司!提司! 一阵急而不乱的脚步声后,监察院四处头目言若海已经从刑部外走了进来,身后带着一大群监察院的密探,声势煞是吓人。 见到监察院摆出这种阵势,郭铮却无多话,只是皱眉道:“想不到言大人也来听案。”言若海却是理都不理这位都察院的御史大夫,看着椅子上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微微一笑道:“本官言若海,见过范公子。” 范闲也站了起来,微笑道:“言大人再不来,我今日只好拆了这刑部,然后逃亡天下。”这自然只是句玩笑话。 韩志维看了言若海一眼,皱起了眉头,心想监察院怎么也来搅局,说道:“小范大人咆哮公堂,殴打官差,其罪难赦,不论谁来,只怕今日也是出不了刑部的。何况本部早已发纸前去索拿杨万里等一干人犯,待人证一至,此案自然大白。” “不用了。”言若海说道:“十三衙门的官差前去同福客栈拿人,已经被我院一处沐铁大人亲自拿下,现正在监察院里喝茶,尚书大人呆会儿若是有空,不妨去将你的下属领回来。” 拿人的反被人拿,刑部的颜面就在今天完全丢光!韩志维指着言若海的鼻子骂道:“监察院什么时候有资格管我刑部之事?我刑部拿人,你们凭什么从中拦阻?” “春闱弊案是本院在办,圣上旨意中,刑部与大理寺只是协理。”言若海四处望了一望,发现没有看见那位大理寺少卿,微笑道:“既然是协理,就要做好协理的本分,杨万里等四人一直在本院看管之下,尚未定罪。怎能移交刑部,尚书属下那些衙役太过混帐,沐大人将他们请回监察院,又何错之有?” 郭铮阴寒说道:“杨万里之事罢了,只是依向来朝廷院务的规矩,这位小范大人是刑部先发的文,今日既然他已经站在了刑部的大堂之上,任你监察院说破天去。也休想将人带走。” 直到此时,三司都不知道范闲与监察院之间真正的关系,只是以为范闲揭弊案与监察院打交道,加上与费介的师徒关系,监察院才会想要回护对方,所以抢先用规矩来压言若海。言若海皱皱眉头,看着那些围在范闲身边,手中拿刀地十三衙门吏员。说道:“怎敢对范大人如此无礼。” 郭铮见他不听自己这位堂堂都察院御史的说话,无比恼火,心想你的品级比自己低如此多,怎敢如此无礼,这位御史一向少与监察院打交道。所以根本不知道监察院的嚣张。 言若海再皱眉,望着韩志维抱拳一礼道:“尚书大人,下官奉令请回小范大人,还请通融。” 韩志维看见监察院人来了。就知道今天这事儿麻烦,自己背后的主子只怕也没有料到陈萍萍会插手,但今日已然势成骑虎,咬牙道:“案未审结,怎能带人?……言大人,这和规矩不合啊。”他学着郭铮的口气,处处以朝廷规矩压人。 言若海三皱眉,挥了挥手。 无数声闷哼似乎在同一时间内响起。只见刑部大堂之上,拳风脚影相加,十三衙门的人根本来不及反抗,围住范闲的那些人就已经被缴了械,惨被击倒在地,生死不知。监察院四处向来是监察院除了五处之外武力最强地一个部门,又岂是这些刑部差役所能抵挡。 范闲发现身边终于清静些了,笑着挥挥衣袖。走到了言若海的身边。笑道:“麻烦了,本来以为只是会让王启年来一趟而已。” 韩志维拍案而起。大怒道:“如此无视朝廷纲纪,难道你们监察院也想造反吗?我明日上书圣上,定要治你们个死罪。” 言若海四皱眉,回身道:“依朝廷规矩,监察院八大处官员,只受皇命,遇紧急状况可暂避庆律,非圣上明旨,六部三司二院不得擅自审讯,难道尚书忘了这一条?” 郭铮阴笑道:“言大人这种大头目,三司自然是不敢审的,但是小范大人又与你们监察院有什么关系?八大处是哪八个人,这京都官员,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什么时候小范大人成了八大处?要知道监察院职司,向来要经过五年,才能叙正……小范大人今年十七,难道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掌管监察院一处事务?” 没有人会相信,所以郭御史与韩尚书根本不担心范闲今日敢踏出刑部大门,只要他敢踏出刑部大门,那就是藐视庆律,大罪难赦,加上范闲又得罪了如此多的京官,朝议汹涌之下,就算是宰相大人与范尚书,也没有办法保住他,陛下也不得不降罪于他。 言若海看了一眼范闲,温和一笑。 范闲微微一笑,手指伸到腰间,将皇后赐的如意小配件解了下来,随手扔给一位监察院吏员,然后慢慢掏出一块木牌,那木牌色泽微黄,上书着提司两个大字。 他将手直直伸向郭御史与韩尚书,那二人齐齐往前伸着脖子,看清牌子上写的什么后,震惊无比地颓然倒坐在椅子上,那块木牌就像是远远地扇了这二位朝中高官两记耳光。 范闲笑着摇头说道:“二位大人再会。”说完这句话,他就与言若海二人,在监察院吏员的拱卫下,施施然向刑部大堂外面走去。 堂上桌后,郭御史满脸铁青,韩尚书靠着椅背上沉思,谁都没料到范闲竟然有监察院提司地身份! 提司是什么?是监察院八大处之上的超然存在,是监察院里最隐讳的一个职司,朝中官员多有猜测,但谁都料不到那位传闻中阴森无比的提司大人,与这位满腹诗华,一脸阳光的小范大人,竟是同一个人! “怎么办?”韩志维睁开眼睛。眼中射过一道寒光,“不论六部还是三司,都没有资格审讯监察院提司,除非陛下下旨,但你我都清楚,陛下不可能下这道旨意。” 郭铮皱了皱眉头,看着消失在刑部前石阶地那一大队人马,冷冷道:“真是个铁做的乌龟。竟是找不到下手地地方。不过还是有些好奇,范闲为什么一开始不亮明身份?非要来刑部走这一遭,难道他真的不怕我们动用朝中高手,抢在言若海来之前,将他擒下?” 韩尚书也感不解,但他地内心深处却是大有忧患,既然今天根本无法咬死范闲,那么迎接自己的。一定是马上到来的强大反扑,他叹了一口气,想到范闲最后说的“再会”二字,慢慢品咂出来一股苦涩之意,一股恐惧。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势力能不能保住自己。 走出刑部大堂之外,范闲平静说道:“院长大人逼我亮明身份,也不至于非要玩这么一出无趣的戏码。” 言若海微笑说道:“院长以为,既然刻意要让这京中诸生知晓大人地身份。那自然需要在正确的地点,恰当地时机,用一种相对而言戏剧化的手法,展露出来。今日在庆国刑部大堂之上,京中士子云集门外为大人鸣冤,正是大好的时机。” 范闲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其实今天还真有些行险。那些隐藏在六部后的强大势力如果想毕其功于此役,完全可以有更狠的法子,如果自己不是在苍山之中修行效果显著,自己也没有信心,敢在阴森公堂之上谈笑自若。 “监察院是特务机构,所以名声一向不好。”言若海轻声解释道:“所以院长大人才将你揭破弊案的事情大肆宣扬,率先将你地名声树立起来,这样监察院提司的身份暴光之后。才不会让那些士子百姓一想到你就害怕反感。” “原来……只是一个形象塑造工程。”范闲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前胸中郁闷还未散去,日后自有详细计较地时辰。 言若海没有听明白这个年轻地提司大人此话何意。从身旁下属手中接过范闲先前解下的玉如意小配件,递到他地手里。 范闲将这块如意放在手掌中轻轻抚摸着,忽然开口问道:“婉儿入宫对太子解释,而且我自认此次春闱也没有怎么损伤太子的颜面,以太子的性格,应该不会如此刚烈。先前韩尚书忽然狠辣起来,倚仗的究竟是东宫哪一位?” 言若海微笑道:“不是太子,自然就是皇后了。” “皇后?”范闲一挑眉头,心想自己犯嫌得罪地人是越来越多,只是不知道皇后……是不是因为自己很害怕的那个原因在对付自己,他握紧了手中的玉如意配件,想到这配件也是皇后赐的,下意识里便想扔掉。 言若海微笑提醒道:“宫中赐物,你随意处置,这是大罪。” 范闲笑道:“谢谢提醒,只是如今我提司的身份马上天下皆知,还有哪个衙门敢不长眼来审我?” “衙门不敢审,宫里敢审。”言若海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发现这个年轻人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小些,摇头叹息道。 范闲点头受教,然后诚恳说道:“此行北齐,请言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将世兄平安带回来。” “多谢。”言若海说道。 走出刑部大门,一直围在街上的士子百姓们,看见勇揭弊案地小范大人平安走了出来,爆出一片欢呼,欢喜无比。 范闲向四周微笑致谢,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今日会在刑部表现的如此嚣张,原来这是因为自己终于做了件自己认为十分正确的事情,就像前世看小说时那句话一样——什么是正道?正道就是做对的事情——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种感觉很好,很强大。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二十二章 初登门 第二十二章 初登门 刑部之事,马上传遍了京都四周,人们预料之中监察院、宰相与范尚书这三大巨头,对刑部、都察院的大反击并没有马上展开,这一点出乎了所有官员的预料。 而殿试的时候,庆国皇帝陛下终于淡淡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范闲所看中的几个人都被选入了二甲,至于状元榜眼探花,则并不出奇地归入到一些成名已久士子的头上,而且范闲清楚,这三位的名字也曾经出现在那几张纸条上,当初自己糊名的时候也是做过手脚的。 皇帝陛下对于科场弊案表态更明显的一点,还在于当时殿试的具体情形。传宴之时,百官十分讶异地发现,太学五品奉正范闲有些扭捏不安地坐在前排,坐在太子和二皇子的下手,微羞笑着,似乎今日未饮酒,所以不像吐诗三百那夜一般狂放,有些不适应被万众嘱目的感觉。 在范闲大闹刑部之后,京中百官早就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更知道监察院借题发挥,仗着范闲监察院提司的法外特权,将刑部尚书韩志维与都察院御史郭铮的脸皮全部扒光,而听闻那夜宫中也出现了好一阵扰嚷。 监察院提司,这是一个很阴森的职司,众官始终难以将手握无数密探,暗操官吏生死的角色与范闲联系起来,但无论如何,此时众官再看范闲时,已不再仅仅是将他看做一个文臣,一个背后有大背景的权贵子弟,而是第一次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范闲的实力。 殿试之后,春闱科场弊案依然在监察院的主理下,缓慢而坚定地审理着,而那位范提司却安静了下来——知道内情的人猜到,范闲在准备数日之后的出使一事。 三月初三。殿试结束,传宴结束,插花结束,杨万里、侯季常、成佳林外加一个史阐立,这四位骤然间天降横福的书生,终于觑了个空儿,有些不安地坐着马车,来到了城南大街地范府门口。 杨万里抬头看着范府那阔绰的门脸。有些紧张地瞄了瞄门口蹲的凶恶石狮,讷讷说道:“有些紧张。” 侯季常是四人中最沉稳之人,但头一次来到这等豪贵之府,也有些紧张,强撑笑颜道:“小范大人都是见过的,年轻有为不说,谈吐也是极有趣的人物,不似朝中旁的大员那般面目可憎。紧张什么。” 成佳林在旁讷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前些天被刑部与监察院一闹,他们这四个人按道理来说,以人言来论,谁都已经将他们归到了范闲的门下。殿试已过,是无论如何都应该来府上拜门的。说回那日同福客栈里,这四个秀才忽然间发现,庆国最恐怖地监察院居然为了自己和十三衙门的差役大打出手。险些没吓死。 史阐立性情最是温和洒脱,此次反正没中,所以比旁边三位友人显得要轻松许多,指着他们笑道:“我看你们确实挺紧张,不过大约不是拜访门师的紧张,而是发现小范大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了监察院的提司大人,这才有些隐隐畏惧。诸兄。我说的可是正理?” 杨万里又看了一眼那石狮子,苦笑说道:“谁也料不到,怎么没两天,诗仙范闲忽然就成了监察院权力最大的官员之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监察院那是多么可怕的地方,朝中这些官员向来忌惮三分,小范大人入了监察院,这名声确实有些不好听。” “无知俗人的偏见罢了。”史阐立笑着说道:“那日在同福客栈之中。你也曾经说过。监察院在监督吏治上,是极有好处地。”他转向有些不以为然的侯季常说道:“郭尚书入狱后。你也曾经为监察院举杯。怎的?如今发现门师是监察院的高官,你们反而如俗人一般想敬而远之?” 杨万里叹了口气说道:“此次春闱弊案一事,天下皆知是小范大人首功,后来才真正明白,原来他一直就在为监察院做事。小范大人此举,不单单是造就我们三人的前途,更关键地是,也为这天下读书人谋了一个稍许公平些的道路,人人感激,就算知道他是监察院的提司之后,也没有哪位士子敢对他稍有不敬。至于你我几人,更不用多说,罢罢,就算小范大人将来一直在监察院里呆着,咱们还是得好生跟随,这点史兄不用多讲,我也早下了决心。” 侯季常微微一笑道:“正是此理。只是有些可惜了,但凡在监察院任职的特务头领,依朝廷规矩,就再也无法入阁拜相,不免有些可惜了小范大人这一身才学。” 此时成佳林才有机会插了句嘴:“小范大人还有那个身份,本来仕途就无法大展,来年听闻还要执掌皇商内库,所以能进监察院任职,倒不算可惜。” 众人明白,他说地是范闲那个“郡主驸马”的身份,一想到己等数人这位年轻至极的门师,居然会有如此多的身份,大家也觉得好生奇妙。四人在范府门口低声商议良久,终于驱除了一些心中紧张,迈步向范府走去,递上早已准备好了的名刺。 范府门房早就注意这四个秀才模样的人物,满脸狐疑地接过名刺一看,却发现是最近京中传了许久的那四人。范府下人都知道自己家的大少爷新收了四位学生,原来就是眼前这四位,赶紧恭谨请入门房,上茶侍候着。 四人知道这是高门大族规矩,但凡客人上门,都得先在门房饮茶待报。不料过不一时,那位门房满脸不好意思回报道:“少爷今日出门了,却不在府中,四位大人,是不是留个口信,或是择日再来?” 四人不免有些失望,但内心深处无来由却又放松了起来。偏在此时,一抬官轿停在侧门之旁,门房赶紧上前迎着,从轿上下来一位面目肃然地中年官员,双眼柔深有神,行过门房之时,停住脚步看了这四位读书人一眼。 门房见主子停住了脚步,正要上前介绍,便只见主子摆摆手,转头面向这四人和声问道:“你们谁是杨万里?谁是史阐立?谁是侯季常?谁是成佳林?” 侯季常一惊,心想这位大人居然不问而知自己四人的身份,而且不是单问一人的名字,竟是无一遗漏,想来是不想让己等生出厚此薄彼之感,如此心神清明的人物,不想而知,一定是小范大人的父亲了,赶紧一礼拜下去:“晚生侯季常,拜见尚书大人。” 他旁边三个此时才醒过神来,知道面前这位高官便是小范大人的父亲,也赶紧施礼。 司南伯范建微微一笑,看了侯季常一眼,略带赞许和声道:“看来范闲的眼光果然不错。”接着说道:“他不在家,若你们不嫌老人家罗嗦,陪本官进府闲叙几句吧。” 这是门师的父亲,应该怎么喊来着?四位读书人虽然都将是明日庆国官场地新兴力量,但面对着这位老狐狸尚书大人哪敢多话,老老实实地跟在大人地身后走进府去。 天河路上那座最丑陋的建筑仍然沉默在春光之中,道路两边著名地落花流水里没有花瓣,因为春时尚早,花儿都还未全开,自然舍不得将衣裳扔入水中做景致。 京都的百姓们依然循着老规矩,远远躲着监察院行走,院门前的石碑安静地注视着那些人们,似乎是在说,院子是保护你们的,你们为什么如此害怕?不要问百姓为什么会害怕监察院,就像是杨万里那四位士子一般,人们对于秘密特务机构的害怕总是没来由的,因为那个衙门似乎没有光,似乎拥有的只是秘密与黑暗。 监察院那个方方正正的房间里,七位首领正敛气宁神坐在长桌旁,他们知道今天的会议很特殊,所以望着长桌尽头那位跛子院长的目光都带着些许疑问。一处的头领朱格在这个房间里自杀之后,一处便一直没有首领,沐铁也只是暂时领着京中的职司,所以今天八大处只有七个人。 房门轻滑无声地开启,但这七位庆国特务机关最厉害的角色自然察觉,下意识扭头向门口望去,就连长桌尽头的陈萍萍也缓缓抬起头来,双眼宁静有神。 一个有着微褐眼眸,满头乱发的老头子佝着身子走了进来。 众人略觉诧异,却见费介将身子一转,轻声说道:“丑媳妇儿总是要见公婆的,进来吧,磨蹭什么?” 他身后那位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闪了出来。这位年轻人容颜清秀,睹之可亲,满脸挂着微羞的笑容,拱手对桌旁的监察院头目们行了一圈礼,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道:“大家好,大家早,我就是范闲。”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二十三章 告诉你一个真正的监察院 第二十三章 告诉你一个真正的监察院 监察院的会议室里不免陷入了一阵有些尴尬的沉默之中,谁也没有想到范提司大人在监察院的头一次露面,竟然是如此的一个情形,与监察院向来的肃杀气氛完全不合,半晌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笑了一声。 范闲微笑着,双手抱拳,往里面走去,这里的七位厉害人物,他只认识言若海一个人。其余的人都很面生,幸亏费介老师今天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不然自己还真有些害怕独自面对这整个庆国,或者说整个天下最阴森恐怖的密探头子们。 在长桌的尽头,有一位老人正坐在轮椅之上,双眼清寒,却十分温柔地望着自己。范闲无来由地在心底叹息一声,缓步走向前去。他早就认出了对方,毕竟十六年前自己初次来到这个世界时,就曾经见过他,这十六年里,老跛子的面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陈萍萍看着这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年轻男生,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很满足的神色。范闲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陈萍萍张开自己的双臂,轻声说道:“孩子,到这里来。” 范闲缓缓低下身子,将自己的头轻轻搁在老人的肩膀上,将自己的身体投入对方并不宽广的胸怀,轻轻一抱。 陈萍萍很瘦,两人的身体接触有些轻柔,但范闲感觉很温暖。 一老一小二人就这样拥抱着,似乎身边那些庆国的密探头子们都不存在一般,且容放肆这一时吧。许久之后,二人才缓缓分开,范闲很恭敬地行了一礼:“终于见着您了。” 陈萍萍忽然发出极尖锐的两声笑,笑声中显得极其快意。 除了费介之外,不知道内情的七位密探头子都保持着礼貌地沉默。但内心深处却是一片震惊,谁也不知道这位提司大人与向来离群索居的院长大人究竟有怎样的关系。 今天是范闲以提司身份正式进入监察院的第一天,所以八大处地成员都在这里等着。一番简单地自我介绍之后,范闲安静地坐到了陈萍萍左手边的椅子上,而费介坐在了陈萍萍的右边。 “他就是范闲。”陈萍萍看着自己的下属们,轻声说道:“日后监察院的提司,诸位的同事,请大家多多支持。” 陈院长介绍新晋人员时。从来没有向今天这般郑重其事过,也从来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七位头领都知道这些话的分量,站起身来,向范闲正式地行礼,没有多说什么。 从五岁时费介开始教导范闲开始,范闲就知道,自己与那个天下畏惧,百姓避之不迭地特务机构一定会发生些故事。尤其是知道母亲与这个院子的关系后,他更是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也会与这个院子发生一些很奇妙的关系。 小时候他从费介的口中,就已经知道了许多监察院的机构设置与工作流程,入京后连番多事。与监察院多有配合,自己更是在院外独立组了启年小组,今日又正式地听了这番讲解,对于监察院的了解自然更深了一层。 监察院是直属皇帝陛下的特务机构。权在六部之外,不受庆律所限,只依圣旨办事。下面一共分成了八大处,一处专门负责监察京中百官,在各要害部门安插着许多探子,是监察院最要害的部门,前任头目就是暗中倒向长公主,刚死数月地朱格。二处负责各处情报的归拢分析以及进策。以供陛下及军方做出计划。 三处是范闲感觉最亲切的部门,因为他的老师费介在没有退休之前,一直是三处的头目,三处专门负责研制药物与各类偏门武器,范闲如今身上带着迷药毒药春药,基本上都是三处地研制成果。 四处就是言若海的部门,专门负责除了京都之外各郡各路官员的监察,以及相关情报的侦缉工作。权力范围远至国境之外。还包括了北齐与东夷城地部分,如果单以权限来论。是除了一处之外权力最大的部门。 监察院五处是一直驻在京外,由皇帝陛下亲旨成立,专门负责保护陈萍萍安全的黑骑,在必要时也可以进行骑兵的千里突袭,当年深入北魏擒获敌国密谍大头目肖恩,便是五处最光彩的一次战绩,可以说,这个部门是监察院中武力最强大的一属。 六处是最不出名,也最恐怖的一个部门,就连范闲入京这么久,也没有怎么与对方打过交道,因为六处是专门负责处理暗杀的事宜,当然,从反方向说,六处也要负责保护陛下指定地人选。 七处则是专门负责刑讯囚敌之事,这是比刑部十三衙门更专业的存在,范闲当初在监察院大牢里曾经看见的那位不起眼的牢头,就是七处前任头目。 八处啊八处,范闲看见那位中年官员就想笑,这是监察院里自己打交道最多的一个部门了吧?澹泊书局可没少给八处上贡,虽然有关系可用,但是七叶掌柜还是很小意地按月给八处上供,这个部门,在范闲的感觉中就有些像前世的那个老爷衙门,只是比那个老爷衙门的权力更大,更独立些。 简单地介绍完毕之后,这七位监察院大头目不需要范闲地自我介绍,因为范闲履历实在是太清楚,太明白,太光彩,整个庆国的人都知道,更何况这七位奸如狐,狠如狼,猛如虎地密探头目。 在这七位头目中,范闲只认识言若海一个人,却对六处和三处的头目比较感兴趣,因为在介绍的时候,负责暗杀的六处头目自我介绍前加了一个代字,范闲有些好奇,庆国最厉害的刺客究竟在哪里? 至于他对三处的头目之所以好奇,则是因为费介在旁边无聊夹话,这位姓冷的头目居然是费介师弟的首徒,算来范闲应该叫对方一声大师兄才是。 见面会结束之后,三处的冷头目与四处的言若海留了下来,范闲与冷师兄凑到一处嘀咕了好一阵子,说到毒药暗器什么的,不免有些眉飞色舞,言若海在一旁看着,有些毛骨悚然,才想起来这位提司大人是费老的关门弟子,也是和毒物一道长大的小怪物,自己以后还是不要太过亲近的好。 见二人说的高兴。费介皱着眉头说道:“肖恩是何等样的人物,他早就已经算好了这些事情,我估计使团入北齐之后,他会要求在雾渡河那里停一个月,在北庆方面的保护下,确认自己身体内没有余毒,才会往京都去换人质。我都配不出来这种能绵延一个月,定时发作的毒药,你们两个嘀咕再久又有什么用?” 范闲与这位初次见面的大师兄互视黯然叹气丧败颓息拱手告别,知道费介说的是对的。 陈萍萍轻轻拍了拍手,将还留在屋子里的几个人的注意力收拢了过来,轻声说道:“此去北齐,有四项任务。” 范闲坐了下来,很认真地聆听着。 “第一,确保言冰云平安回国,接任一处职务。第二,在换俘结束,确保两国协议成功之后,马上杀死肖恩。”陈萍萍像在说一件很家常的事情,“第三,执行红袖招计划,这个计划的详细内容,呆会儿有案卷给你。第四,在完成前三项任务的基础之上,整合北齐方面的谍网,确保不会因为言冰云的离开,而寻致情报工作的滞后。” 四个任务,一个比一个难,范闲脸色比较平静,内心却有些隐隐的兴奋与不安。陈萍萍面无表情地转向言若海说道:“相关的资料你去准备好,然后范闲离开之前,你对他做个交待。” 言若海点点头,起身离开房间。 此时屋中就只“剩下”范闲陈萍萍与费介这三个人。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陈萍萍的双手轻轻抚平膝上毛毯上的皱褶,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望着范闲说道:“我相信,当你看见院外那个名字之后,就应该知道很多事情。” “五竹叔说过一些。”范闲微笑望着面前这位跛子老人,心里面涌起十分复杂的感觉,虽说自己的人生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是他安排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范闲生不起那种一般人的抵触情绪,反而有一种很古怪的信任,似乎面前这个庆国最恐怖的官员,是值得自己信任的。 这是直觉,范闲一向相信并尊重自己的直觉。 “老五?”陈萍萍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之中,忽然说道:“他的记性到底好点儿了没有?” 范闲轻声说道:“也许该记得的都记得,不想记得的都忘记了。” 费介咳了两声,瞪了学生一眼,心想面对着院长大人,尽说这种玄之又玄的话,实在是很没有什么必要,很犯嫌。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二十四章 人世间的影子 第二十四章 人世间的影子 陈萍萍尖声一笑,搓了搓自己有些粗糙的手指头,说道:“五大人现在在京都吗?”这个问题,费介在范闲的大婚之夜也曾经问过,范闲摇摇头,像上次那般回答道:“听说去南边找叶流云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范闲似乎隐约听见这房间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发出了一声很遗憾的叹息,他皱了皱眉头,袖中的手指抠住了暗弩—–—三人此时谈的内容太可怕,不论是谁听到了,对于范闲和陈萍萍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后果。 “出来吧。”陈萍萍似乎看见他袖中的反应,轻声说道:“我想你一定很好奇,六处真正的头目是谁。” 随着这句话,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道黑影从房间阴暗处飘了出来,飘飘渺渺地浑不似凡人。这道黑影飘至陈萍萍的身后,才渐渐显出了身形,是一位浑身上下笼罩在黑布里的……强者。 范闲感受到对方此时刻意散发出来的气势,瞳孔微缩,整个人的身体都紧张了起来,然后缓缓放松,他见过对方,在遥远的十六年前,这个黑影一般的刺客站在陈萍萍的马车上,像鹰隼一般掠过,秒杀了一位神秘的法师。 “他就是监察院六处头目,从来不见外人。”费介微笑解释道:“当然,你不是外人。” 那位庆国的刺客头目没有说话,沉默地站在陈萍萍身后,似乎对于范闲没有什么兴趣。陈萍萍的声音有些嘶哑,接着费介的话说道:“除了五大人之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刺客。当然,也是最好的保护者,所以我才能够活到今天。” 黑影微微欠身。向这位轮椅上老者的称赞表示感谢。 陈萍萍看着范闲地双眼,微笑说道:“影子是五大人的崇拜者,追随者,甚至他的很多技巧,都是许多年前他年纪还小的时候,看见五大人的手段,逐步模仿而来,所以刚才听你说五大人不在京中。他有些失望。” 此时范闲再看那个影子刺客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单单只是模仿五竹叔,就能有如此强大的实力,这位庆国第一刺客果然天份惊人! 当然,这说明瞎子五竹更加可怕。 费介推着陈院长的轮椅入了监察院后方地大院落,而那位影子又消失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去了何处。范闲亦步亦趋地跟在轮椅后面,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那个庆国最厉害的刺客,和五竹叔的风格还真是有些相像——他已经有许多天没有看见五竹了,虽然不会担心什么,但马上出行在即,总想与最亲的人见上一面。 这是范闲第一次进入监察院戒备森严的后院。这院落极其宽大,院墙外数十丈内都没有高大的建筑,所以没有人能够从外面看到院中的情况。与世人地想像完全不同,监察院后面竟是这样美丽的一个所在。四处可见青青草坪,数株参天大树往地面散播着阴影,青石板路旁小野花偶露清颜。 监察院的职员在不同的建筑之间沉默来往,远远看着那架黑色的轮椅,便会恭敬无比佝身行礼。 而每行一段距离,范闲都会皱皱眉,因为在那些美丽地假山下,清嫩的矮林之中。似乎随处都隐藏着暗梢,竟是比皇宫里的防卫还要严密许多。 “熟悉一下,以后这院子是你的。”陈萍萍很随意,很突然地说了一句话,那感觉就像是扔块馒头给范闲吃一般轻松。 范闲却是心里咯噔一声,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安排,但还是没有料到这老跛子会这么简单地说了出来。 陈萍萍回头皱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范闲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息。微笑着说道:“有几个问题。” “说来听听。”轮椅停在一方浅池地旁边,池水透亮。可见水中金色鱼儿自在游动,陈萍萍双眼望着池水。 “科场案我得罪了很多人,但是为什么郭御史和韩尚书敢对我下手?难道他们不怕家父与宰相的愤怒?”范闲看着陈萍萍那一头潦乱的花发,静静说道:“东宫方面,不是太子的旨意,皇后为什么要对付我?” 陈萍萍没有回头,挥了挥手,费介笑着拍了拍自己学生的肩膀,对于他的勇气表示赞赏,然后离开了水池边。 范闲上前接过老师的位置,推着轮椅沿着小池走了起来。陈萍萍沉默半晌之后,说道:“你是逼我摊牌吗?” “您至少得让我知道,对方知道多少我们的牌面。” 陈萍萍尖声笑了起来:“还真是一个谨慎地年轻人啊,看来你猜到了一些事情,又害怕皇后是因为那些事情在对付你。” 范闲微笑道:“是啊,如果皇后真知道了我猜到的那些事情,那她对付我就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也只能想到这一个理由。问题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现在的力量,完全不足以抗衡东宫。” “敌人都是纸老虎。”陈萍萍忽然说道。 范闲没想到会从对方嘴里听到这句话,不由大惊,紧接着却听着陈萍萍淡淡说道:“这是你母亲当年说过的话,她当年还说过,我们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范闲有些想笑的感觉,想来这位跛子一定不知道这些话的原创者,并不是母亲大人。 陈萍萍微笑说道:“而你现在最大地问题,就是你在战略上过于重视敌人,甚至害怕敌人,所以做起事都是束手束脚,想那日在刑部大堂之上,你就算打将出去,难道还有谁敢对你如何?而在战术层面上,你又思忖地太少,如果不是有院子给你抹屁股,你进京后做的这些事情,早就足够你死几百次。” 范闲哑然,陈萍萍双手温柔地交叉在大腿上,轻声说道:“不要把东宫看地太过强大,在这整个庆国中,没有真正强大的势力,包括宰相大人,包括你父亲范建在内。” 范闲若有所悟,轻声说道:“暴力才是真正的力量,所以只有军方和监察院才是真正强大的势力。” 陈萍萍抬起一只手,用修长却苍老的手指头摇了摇:“不对,在整个庆国,只有一个人是真正强大的人。” 范闲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是皇帝陛下。” 陈萍萍微笑说道:“不错,陛下可以什么都不管,只要他的手上还掌握着天下的军权,随便百官后宫如何折腾,他根本都懒得抬一下眼皮子。” 范闲略带一丝嘲讽讥笑道:“还真是位很清闲的皇帝。” 陈萍萍搓了搓有些发干的双手,缓缓说道:“监察院是陛下的,我只是代管而已,将来你也只是代管而已,牢记这一点。” 范闲满脸平静地望着这位庆国特务机构的大头目,不知道传说中他对皇帝的忠心,自己究竟应该不应该去怀疑一下。 黑色的轮椅已经绕着那方浅池走了许久,水中那些金色的鱼儿都看的有些晕,缓缓地沉到了水底,不再理会池边的一老一小无趣二人,开始用鱼嘴拔弄着细砂玩耍。 监察院的官员们远远看见院长大人与新近才揭开身份的范提司密谈,自然不敢前去打扰。陈萍萍忽然叹息了一声说道:“时间总是过的很快,一晃眼,你母亲的儿子也这么大了。” 范闲一怔,心想这种说法真是怪异,什么叫做你母亲的儿子?为什么不直接说我就结了?他苦笑着说道:“我只是很遗憾,不知道母亲究竟长的什么样子。” 陈萍萍微笑说道:“全天下只有你母亲的一幅画像,是当初的国手偷偷画的,最后那位大画师险些被五大人杀了。” 范闲微笑应道:“那幅画不会存在皇宫里吧?” 陈萍萍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幽幽说道:“东宫方面不需要太过担心,先前就说过了,皇后的势力早在十二年前就被陛下除的差不多了。” 范闲知道那个京都流血夜的故事,眉头微皱说道:“为什么陛下没有废后?” “毕竟她是太子的生母,而且一向得太后喜欢。最关键的是……”陈萍萍似笑非笑说道:“咱们的皇帝陛下,再到哪儿去找一个身后没有一丝势力、而且如此愚蠢的皇后去?” 范闲内心深处一片阴寒,那个皇帝果然不是什么善茬儿,幸亏陈萍萍不知道他在心里如此形容陛下,犹自温柔说道:“不要担心会被人发现你的身份。十六年前那个婴儿的死亡,在宫中看来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愚蠢的皇后之所以此次会让韩尚书动你,只是站在太子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她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你是监察院的提司,只是愤怒于你在花舫上与二皇子的见面。” 陈萍萍皱眉微怒道:“我想司南伯大人应该和你说过,不要与这些皇子走的太近,你难道以为你们在花舫上的见面,这京里的贵人们能不知道?” 范闲窘迫一笑,在刑部大堂上的时候,他是真没有想到皇后是因为忌惮二皇子的缘故,才要用刑部的烧火棍来警告自己,当时还以为对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二十五章 小花 第二十五章 小花 陈萍萍轻轻折下一朵粉红的小花,小心翼翼地别在自己的发梢,看着那花颤巍巍地随时会落下,范闲赶紧用手指头把老人的发鬓抿了抿,让花插的更稳一些。 陈萍萍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轻轻拍拍范闲的手,说道:“折腾了十六七年,你终于入了京,终于长大成人,我也算对你的母亲有个交待了。” 范闲一直很好奇当年的故事,忍不住问道:“当年你们一共有几个人?”这问的自然是跟随母亲,想改变这个世界的那些厉害人物。 “你自己数一数。” 范闲屈指一数,微笑道:“六个人。” “嗯,你母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陈萍萍微微一笑,“看来你也还算聪明。” “关于前一句,我很小的时候,费介老师就已经说过了。” “估计他没有说过,我们其实都很想念你的母亲,从某些角度上说,她是我的领路人。” “有些意外。”范闲微笑道:“不过也能猜到一点。” “对司南伯尊敬一些,对范家好一些。”陈萍萍忽然很严肃地说道:“他们为你付出了很多。” 范闲微微垂下眼帘,当年能在那般诡厉的情形下,保住自己一个小小婴孩儿的性命,能让宫里的人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不问而知……父亲,一定付出了许多。他说道:“我真正需要防范的敌人究竟是谁?不可能是长公主那个疯子,当年她的年纪还很小。” “长公主只是一个可怜女子。对于皇室的人来说,小姐的光彩太过夺目,她一辈子都生活在你母亲的阴影之下,她自诩聪慧能干,为庆国谋取了不少利益。却始终在陛下心中及不上你母亲的地位,所以有些因嫉生狂。至于敌人……没有敌人,没有敌人。”陈萍萍轻声反复着,似乎是想说服自己。 “先执监察院,后掌内库,我想总会有些人会查觉到不对劲。”范闲微笑说道:“您究竟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陈萍萍轻声说道:“你不是想做一位权臣吗?” 范闲宁静看着陈萍萍地双眼,忽然开口说道:“我想,我知道您要做些什么。” 陈萍萍表情不变。微笑说道:“我希望你要一直装作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范闲皱了皱眉头:“虽然我对他们没有什么血脉之情,但我仍然不希望看见太多人流血。” “还早着。”陈萍萍轻声说道:“而且流血这种事情,往往是愚蠢的人们首先拔出刀子来,想划破别人的脖子,却不小心划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范闲微涩一笑,他虽然尊敬并且信任这位老人,但饭总得自己吃,路总得自己走。虽说入京之后一直与这位监察院院长保持着不见面却默契的配合,对方为自己做了许多事情。但如果将来真有什么事情,导致二人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范闲会选择首先尊重自己的意原。 陈萍萍挥挥手,皱眉说道:“你以后要学会把眼光放开一些。不要总是盯着一部一司,区区官员,这区区京都。你要学会站的位置高些……” 范闲笑着应道:“难道要将眼光放在天下?” 陈萍萍微笑道:“也许更高一些。” 范闲默然不解。 “你去吧,此去北齐。小心一些。”陈萍萍咳了两声,将鬓上地小粉花取了下来,用手指轻轻搓揉,轻声说道:“肖恩要死,当然,你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除此之外,那三项任务你自己斟酌着办,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你可以尝试着打探一下神庙究竟在哪里,毕竟这个世间,目前只有北齐的国师苦荷曾经与神庙接触过。” 范闲皱眉道:“神庙……太突然了,我好像没有什么信心,虽然我骨子里还挺喜欢冒险这种事情。” 陈萍萍点点头:“你母亲当年也很喜欢冒险。不过我倒真的极少担心你的生死,如果五大人教了你这么多年,你还不能活着从北齐爬回来,那我会在你的葬礼上表达对你的失望。” 老人微笑着。将手指间地花瓣碎末洒在地上。粉艳一片,心想真正的那个敌人又岂是你这个年轻人所能应付的? 告别了母亲最亲密的老战友后。范闲回到楼中,与言若海碰了个头,拿了一些卷宗准备回府好生研究一下。北齐方面又是一个异常复杂的局面,本来就算是陈萍萍想借此事让范闲真正掌控监察院,但如果范闲不愿意,想来也没有谁能逼着他去那个陌生地国度…… 但范闲真想去。 前世被囚禁在病弱的身体中,不得自主。今世被囚禁在离奇的身世中,不得自主,难得此次出使北齐,可以天高任鸡飞,海阔凭虾爬,范闲哪肯放过这种放肆一回的机会。所以他认真地向言若海请教此次出使应该注意地事项,打听北齐方面自己需要注意的人。 言若海摇摇头,看着这位年轻的提司,似乎不知道为什么范闲会如此热衷此事,说道:“北齐一向不稳,太后太年轻,皇帝太小,不过去年那场战争之后,似乎他们的京城稳定了许多。提司大人需要注意的应该是三个方面,一位是何道人,一位是上杉虎,还有一位,自然就是极少见人的苦荷国师。” “何道人?”范闲皱着眉,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道教,为什么会叫何道人? 言若海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并没有解释,继续说道:“何道人是后党高手,范提司去年杀死的程巨树就是他的徒弟。上杉虎是北齐难得一见地虎将,一直在北边雪地里对抗蛮人。听说去年北齐战败之后,被年青的皇帝调回了京都,提司大人此行北齐,一定要注意一下他,因为院里一直在怀疑他的师门。至于苦荷国师身为天下四大宗师,应该不会涉入这些世俗之事,但是……” 他皱紧了眉头,说道:“苦荷收了一位关门弟子。今年正式入世修行,提司大人名满天下,还是要小心一下对方前来生事。” 范闲一怔,无来由想起前世小说里常见的那些妓女门派,苦笑问道:“不会是女人吧?” 言若海面无表情说道:“不知男女,只知道三个月来,这位大宗师地关门弟子周游北齐全境,生挑了无数上品高手。甚至有传闻。对方便是传说中的天脉者。”他看了范闲一眼,轻声问道:“提司大人知道天脉者吧?” 范闲感觉这个词儿似乎有些熟悉,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小时候费介老师曾经提过一次,后来在长公主的广信宫上。偷听她与庄墨韩大家对话时,也曾经听过一次。 听完言若海的解释,范闲皱紧了眉头:“五百年才出一位地天才人物,上天地血脉。又不是地里种的韭菜,砍完一茬儿又来一茬儿,我不相信。” 言若海点点头,说道:“院里分析,估计是北齐方面因为连年战败,所以需要塑造出一位绝世年轻强者地形象,来增强国民信心。” 范闲微笑道:“这比较可能。就像是院里这段时间塑造我这个提司形象一般……那人叫什么名字?” “海棠。” 范闲有些头痛:“我希望是个娘娘腔,但千万不要真是个娘们儿。” 二人又随意说了几句。最后言若海平静望着范闲,眼角地鱼尾纹皱得极无力,轻声说道:“小儿的事情,就劳烦提司大人了。” “刑部大门口我就说过。”范闲很认真地回答道:“我会平安把言公子带回庆国。” 出了四处的房间,一直在外面候着的王启年赶紧过来,将范闲手上那堆案宗接了过去。范闲眼睛望着前面,嘴里却对自己的“心腹”轻声说道:“去北齐,我是一定会带着你的。” “谢大人信任。”王启年笑着应道。此行北齐。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倒真是一趟镀金之旅,逍遥之游。这世上没有哪个国家敢对使团下手。 范闲摇了摇头,笑道:“带你去,是因为你是监察院里跑的最快地一个人,当然,除了宗追之外。” 王启年苦笑着,没有说什么话,他先前还跑到宗追那里去叙了半天旧。他与宗追二人当年并称监察院双翼,只是后来王启年安于文事,所以职位渐趋平凡,宗追一直大感郁闷,如今王启年成了范闲范提司的心腹,宗追复又觉着当年老友如今总算回复了些光彩,大感高兴。 那位三处头目,冷师兄早已等候在密室门边,看见范闲来了,也不多打招呼,感觉十分冷淡。推开密室门进去,扑面而来是一道清风,风速却不迅疾,范闲眉头一挑,马上知道这种空气流通的地方,一定和炼毒的地方没有关系。 冷头目看了小师弟一眼,忽然咧开嘴笑了笑,说道:“身材不错。” 范闲看了一眼自己这位刚刚相认的师兄,打了个寒颤,心想……不会吧?马上又听着师兄地下一句话,冷头目朝着里间大声喊道:“标准!” 范闲一怔,过不一时,便看见里间有五六个人推出一张大桌,桌上放着几个盒子和一件材质有些古怪的衣裳。那五六个人看了范闲一眼,面无表情,也许是在三处这种诡异的部门呆久了,所以都显得有些木讷。但是仔细端详过后,几个人还是忍不住露出了赞赏之色,对范提司连连说道:“身材果然不错。”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二十六章 阴寒的装备 第二十六章 阴寒的装备 监察院三处这些古怪官吏说范闲身材不错的意思是:范闲的身材很标准,刚好和三处研制出来的配件能够契合,而不需要重新改过大小,意思就这么简单。 范闲穿上那件衣服,皱了皱眉,想起来了自己五岁时候的那个夜晚,费介老师摸进卧室时,穿的好像也是这种衣服,这衣服特别耐撕。 冷头目解释道:“防火效能有,但不强,能有效减轻锐锋兵器的杀伤力,但如果对手拿的是开山斧,小师弟你还是躲一躲。” 范闲苦笑,将双手摊开,发现式样倒是京中时新模样,只是后面多了个隐着的连衣帽。 “将暗弩取了。”冷头目一眼就瞧出了他左手小臂上的那把暗弩。 范闲叹口气,有些依依不舍地将陪伴自己四五年,极少离身的暗弩放到了桌上。 冷头目看了看他手臂的粗细,打开桌上的一个盒子,取出一把式样小巧,浑身涂成黑色的暗弩,仔细地安放在他的袖子里,调试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范闲刚刚取下的暗弩,皱眉道:“什么破烂东西,七年前的型号你居然也一直在用。” 范闲苦笑道:“够用就好,我很知足。” 冷头目向自己的师弟认真解释暗弩的构造和发射原理:“……这是连弩,不过体积太小,所以只能容纳三枝,这三枝上面用的是甲四号毒,师弟应该了解。” 范闲了解,三处甲四号毒是金瓜葛的毒液,见血封喉。小指微动试了一下扳机的手感,皱眉问道:“我需要三丈的距离。” “只能保证一丈,三丈的距离,不能保证射中眼睛咽喉或者是阴囊。”冷头目很平静的说道:“至于你地匕首,是费师伯最心爱的短武器,锋利无比。所以那件就不用换了,这里有些偏门武器,还有些辅助工具。由于不知道你此次需要进行那些方面的任务,所以你自己挑一挑。” 范闲知道这次挑选对于自己在北齐的行动会有很大影响,所以很认真地看了许久,最后挑了几样东西,却没有选择一种可以弹射出十丈高的攀墙爪。 一位三处官员有些好奇,说道:“提司大人,虽然下官不知道具体任务,但想来总是不免要进北齐皇宫去逛逛。看有些什么好东西顺手捞回来,那北齐上京皇宫的城墙,可不比咱们京都皇城矮。” 这话说的很天真,很单纯,很有王启年的捧哏风。惹得范闲笑了起来,他看看那个设计精巧地铁爪,摇摇头,没有解释什么——这个世界上能比他还会爬的人。还没有出现。 “毒药这种事情,费师伯说过,你的天赋远在三处人员之上,所以我们没有准备。”冷头目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范闲身上的装备,有些满意地点点头。 范闲流着口水说道:“可是我差材料。” 冷头目来了兴趣:“差哪些?” “猫扣子,砷石,马钱子,南海樟。” “猫扣子苦味太重。而且和你这次的计划不相配。”冷头目好奇说道:“砷石马钱子都很常见。” 范闲苦笑道:“我现在身份,还真不方便托人代买这种物事,很容易引人注目。” “那再整点儿哥罗芳吧,老师前年才试验出来,很有效的迷药。”冷头目兴奋说道:“比马钱子好。” 范闲更加兴奋,连连点头:“但是砷石一定要,我在澹州的时候曾经试过,这东西好用。比箭毒的反应更快。” 师兄弟二人一说到毒药这种东西。就开始变得职业性亢奋起来。二人身边地三处官员也都是同类中人,于是围上前去。展开了热热烈烈的讨论,争论哪种毒药能让人死的最慢,死的最痛苦,哪种迷药能让牌坊下住着的寡妇马上变成流晶河上最凶猛地动物。 总之,监察院三处是一个变态的部门,这里住着一群变态的人。 从三处出来之后,王启年发现今天的范提司大人远不如平日那般沉稳,清秀地面容上带着一丝亢奋的淡红,倒似是做了某些……事情。 范闲眉飞色舞说道:“天天扮才子,真是太辛苦,还是在这种地方讨论一下生活实用技术比较幸福。” 变态三处的变态老祖宗费介先生,此时正端着一杯茶,在长廊尽头似笑非笑,略带一丝满足看着自己的年轻学生。 “要不然你就留在三处吧。”费介与学生一道往前走着,轻声说道:“北齐不要去了,朝官也不用当了,内库也不要理了,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辈子倒也不错。” 范闲沉默着,知道老师是在担心自己。 “你小时候很安静,但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费介的双眼有些浑浊,淡淡褐色显得有些沉积,“入京之后,你的心防更加牢固,但是权力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让你迷失的,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范闲略沉吟一阵后,恭敬说道:“学生清楚。” 费介忽然嘎嘎笑了起来:“如果你想走那条路,就要学会杀人,舍得杀人,享受杀人。” 范闲苦着脸说道:“学生又不是小变态。” 费介眨眨有些疲惫的双眼,咳了两声后说道:“这个世道很变态,你若不变态,又怎么玩转过来?” 范闲在费介地面前,总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拿着瓷枕的小孩子,甜甜笑道:“玩也分很多种的嘛……对了老师,为什么先前院长大人看见我后会叹一口气。” “嗯,也许是有些失望,你不像小姐当年那么……嚣张?” 范闲愁苦着说道:“好男不和女比。” 说完这话,他就拉着老师的手往一石居去了,今日定要大醉一场,反正整个京都都已经知道了他与监察院的关系,何必再避着什么。只是苦了后面的王启年,气喘吁吁地捧着一大堆卷宗,知道这些卷宗是绝密情报,哪敢怠慢,更不敢跟着去一石居饮酒作乐,只得赶紧喊了自己属下的那些密探前来小心戒备,满心不安地坐着马车开往范府。 太子殿下满脸阴郁地坐在东宫之中,手里握着酒杯不停用力,手指微微颤抖着,半晌之后,才从牙齿缝里吐出一句话来:“为什么宫里的这些女人们,从来都没有学会安份?” 太常寺辛少卿不敢夹话,他知道太子殿下今天地心情特别不好,这段日子里发生地事情,实在令整个东宫都感到异常愤怒与恼火,就连一向温和的太傅大人都发了几次脾气。 先是春闱弊案之事,其实东宫方面是此次弊案之中受损失最小地一方,十几位被捕官员中,真正属于东宫方面的,廖廖可数。虽然说礼部尚书郭攸之的倒台,在官员们的眼中,是太子方面一次不可承受的损失,但上次夜宴之后,太子发现郭保坤竟然隐约听的是别人的话,逐步也就发现了原来郭家竟是长公主那边的蚂蚱。 所以此次范闲将郭攸之扳倒,太子非但不怒,反而有些隐隐欣慰。 “谁也没有料到,小范大人竟然是监察院的提司。”辛其物微微皱眉,他与范闲喝了很多次酒,怎么也没有想到一脸温柔的范闲,竟是那个特务机构里的高级人员。 太子李承乾摇了摇头,脸上的阴寒依然未去:“范闲是个懂事的人,他揭弊案主要是职司所限,事先未与本宫沟通,也属应当。只需看事中,范闲给足了本宫面子,我也不会太过怪他,更何况那日婉儿妹妹专程入宫,将范闲的亲笔信递了过来,我相信他不是有意针对本宫。” 辛少卿与范闲交好,当然更希望东宫能够在监察院里拥有范闲这样一个强助,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不错,范提司事前虽未言语,但事后做足了补救功夫……可惜,他马上要出使北齐,不然下官应能出面安排他来拜见太子。” 太子冷哼一声,重重地将酒杯搁在了桌上,怒道:“如今就算要见,难道范闲还敢对本宫推心置腹?刑部那件事情闹的满城风雨,虽然宰相与范尚书如今都没有什么动作,但他们难道不知道韩志维与本宫的关系?只怕范家恨本宫都来不及,更何况投靠。” 辛少卿黯然无语,知道太子在此事的处理上真可称得上的持重英明,怎奈何,这东宫的主人却是有两位。 一主一臣正不甘心的时候,忽听得外间太监高声宣道:“皇后驾到!” 辛少卿看了太子一眼,用眼神示意殿下一定要控制住情绪,然后抢先跪到一边,对推门而入的皇后殿下行了大礼,告退出宫。 生着一双丹凤眼的皇后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儿子,沉默不语。 太子满脸微笑坐在一旁,却不肯首先说些什么。 皇后咬咬了下唇,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与悲伤,忽然一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二十七章 亵渎 第二十七章 亵渎 太子一侧头,躲过了母亲的这记耳光,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 皇后没有想向一向怯懦的太子眼色里竟然如此锐利,下意识里身子微颤一下,将手从儿子的手中抽了回来,缓缓说道:“难道你真认为母亲做错了?” 太子皱了皱眉头,轻声道:“孩儿不敢。” 皇后忽然提高声音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范闲与老二在花舫里见面?” 太子突然抬起脸来,直视皇后的双眼,静静说道:“这些事情,母后能不能容孩儿自己处理?范闲身为一代诗家,与二哥见面也属寻常。” 皇后又急又气,却不知该如何向这怯懦中带着一丝狠厉的儿子说话。 太子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母后,我时常在想,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敏感,你这样只会将有可能成为孩儿助力的臣子,都赶到其他几个兄弟那里。” 皇后咬牙说道:“本宫乃一国之母,稍加惩治一个小臣,难道他还敢如何记恨。” 太子淡淡讥讽说道:“母亲,那日你不该让韩尚书动手,你又不可能真的将范闲打死,何必去得罪范家和宰相?我想再过些日子,韩尚书在朝中就站不住了,朝中愿意亲近东宫的实权大臣本就不多,你却偏偏要自断一指,真不知道您是怎样想的。” 皇后皱眉道:“韩志维毕竟是当朝尚书,当日又是奉旨依律审案,难道宰相和范建能够如何?有东宫保他,想来陛下总要给你这储君留些面子。” “不要忘了,范闲是监察院的提司,而且父皇一向很欣赏他。”太子吐出一口浊气,摇头叹息道:“韩志维这次得罪的人太多太厉害。要知道整治科场之风是父皇的意思,本宫根本不可能出面保他。” 皇后冷笑道:“不要忘记范闲也得罪了多少京官,更何况此次还有都察院牵涉其中,你姑母虽然远在信阳,但她在朝中的势力想来也不会袖手旁观。” “不要提姑母。”太子似乎有些厌恶长公主:“这两年她太古怪了,居然和北齐方面勾结,胆子未免太大,将庆国的脸面放到了哪里?至于都察院姓郭地御史。只是她当年玩弄的小白脸而已,就算被监察院暗杀了,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虽说这些年里,长公主与东宫一向走的极近,但当范闲的言纸像雪花一样撒遍京都之后,太子也对那位长公主有些忌惮,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皇后心痛说道:“我们没有别的助力。只要依靠长公主。” “本宫会依靠父皇。”太子平静应道,直到此一刻,一向显得有些懦弱的太子终于表现出来了皇室子弟天生的政治嗅觉和判断。 皇后缓缓闭上双眼,说道:“总之我不喜欢范闲,想办法让他死。” 太子气地一拍桌子。怒道:“死?您难道忘了范闲是晨儿的相公!您不要事事都听姑母劝唆,那个女人是个疯子,是个疯子,您知道吗?难道您也想变成疯子。被赶出皇宫去?” 皇后大怒,气的浑身颤抖,指着太子的鼻子,抖着声音说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你知道什么?”也许是太子的话触动了皇后的经年之伤,气愤之下,竟是连说了四句“你知道什么。” 太监宫女们早就已经远远地躲开,东宫之中,只有这母子二人。一阵极长久的沉默之后。皇后才站起身来,只是身体似乎有些虚弱,晃了一晃。太子赶紧起身扶住了她,有些无奈地请罪。 皇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凄苦无比,那双美丽地丹凤眼旁已经有了皱纹,幽幽说道:“历朝历代,太子都是最难坐的一个位子。你要防着身前。防着身后,母后家中又没有人。十二年前那场动乱,你大概没有什么记忆了,但母亲记得清楚,如果你自己不去争夺,那么本来属于你的东西,都会被人夺走。” 太子将声音尽量放柔和一些,轻声说道:“孩儿明白了,母后先回宫休息吧。” 皇后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些天里,我始终有些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很强烈……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女人进入京都时一般。” “哪个女人?”太子好奇说道。 正在此时,东宫沉重的木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谁?!”太子皱眉怒斥道。 一位老太监佝着身子走了进来,极恭敬地说道:“老奴洪四痒,奉太后令,请皇后往含光殿闲叙。” 皇后地脸上一丝惊恐一闪即逝,旋即堆上满脸微笑,仪态端庄地在宫女的搀扶下,跟着那个佝着身子的洪老太监,往皇宫真正的女主人宫殿行去。 太子微微皱眉,虽然极为不喜这条老狗地无礼,但知道对方是祖母最亲近的宦官,连母后都不大愿意得罪,自己自然不会多做什么事来。 宫中烛火渐暗,太子李承乾想着那日刑部之上的荒唐闹剧,心头更是郁闷,实在是不明白,为何母后就这般听长公主的话,一想到那位年轻妩媚的姑母,太子心头一热,面上一惭,微现惶恐,但眼神中却渐渐流露出情欲之意来。 他拂袖往后殿行去,片刻之后,传来阵阵隐不可闻的春意呻吟。他一面沉重的喘息,一面心想这天下的柔媚女子,为什么都不甘心老实躺在床上。非要卖弄自己那些愚蠢地手段呢? 春天来了,花儿开了,小鸟叫了,杨万里四位新晋官员再往范府去,想沐一沐小范大人的春风,不料今日小范大人依然不在府中,而更令侯季常有些头痛的是,得到的消息是。小范大人正在执行某项任务,而明日就会出使北齐。 二甲进士不入翰林,依往年规矩都会放至地方任一方官员,眼看着吏部派遣马上就要开始,除了史阐立之外,其余地三人自然都要来听听范闲地意见,毕竟此次春闱,三人全靠着范闲的力量。才能够走到这一步,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范闲肯定需要他们在地方上做些什么。 哪里料到范闲竟是不与他们见面,只是给他们留了两封信,一封是留给马上要离京地三位新官。一封是留给准备回乡再比地史阐立。 四人坐在范府的书房里,有些不知滋味地喝了一口下人端上来的好茶,也顾不得避嫌,就将门师留给自己的两封信拆开了。 其中给侯季常三人的信里是一张白纸。上面只写着很简单的两句话。 “好好做人,好好做官。” 末了还有单一句是留给侯季常的,范闲在信里写道:“季常莫要太过惧内。” 这是范闲才明白的冷笑话,这三位举人自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将注意力凝在头前两句当中。好好做人,好好做官,三人越品越觉着这简单话语里蕴着极实在地道理,要学做官。自然要先学做人。 但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不知道他们中的哪位品出来了——好好做人,不是做好人,好好做官,也不见得就是做好官。 看完这封信后,杨万里自然对史阐立手中的信大感兴趣,不知道小范大人专门给史阐立留的信中又写了什么,毕竟四人之中。就只有史阐立似乎前途有些黯淡。 史阐立有些惴惴不安地三位友人目光中拆开信。细细一看却是几句破落句子,却险些笑出声来。 “至老方知事不协。三分在人七在天,莫愁伞下无知己,好生耍着只等闲。” 最后三字只等闲,自然是等范闲回来的意思。 此时地范闲正坐在当初自己买的那处宅院里,微微皱眉。他的手指抚过中空的腰带,摸到那粒小时候费介给自己地丸药,当时老师说,如果自己体内的霸道真气出什么问题,就要靠这粒药丸保命,只是入京以后,体内的霸道真气一向极听话,他倒有些忘记了这椿事,今日白天整理装备的时候,才想了起来,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费介配的这药究竟失效了没有。 王启年坐在他的对面,恭谨回道:“人已经找好了。”他有些犹疑地抬起头来:“像固然是有些像,提司大人精通化妆易容之术,稍加琢饰,想来一般人远远看着,应该看不出破绽。不过总有些不妥之处。” “什么不妥?”范闲微微一怔道:“你不是说挺像吗?养了一个月,肤色也近了。” 王启年轻声回答道:“要在这些浊男儿中,找到一个如大人般丰姿英朗的人来,本就是难事,就算形似了,但要扮出提司大人这等天生风流气质,书香诗华,实在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范闲愣了愣,马上明白过来,笑骂道:“你这捧哏,如今拍马屁是愈发地不堪,愈发的不羁,愈发的美妙了。”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二十八章 夜夜夜夜 第二十八章 夜夜夜夜 当夜回府,知道杨万里四人来过,范闲也不以为意,反正要说的话,在客栈之中就曾经说过,只要他们好好做官,爱护百姓,把官位越做越高就好。范闲虽然不是位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但如果自己的门生里出几个人物,自然也会高兴。至于将来有可能安排给他们做的阴污事,将来再说。 将要临别之时,自然不免要与若若妹妹执手相看,无语不凝噎,与思辙细细叮嘱挣私房钱的问题,再拜了父亲,敬过柳姨娘,这才回到卧房之中,正准备脱衣上床,好生慰劳一下自己可怜的小妻子……却发现大舅哥,那位憨憨的大宝居然在房中。 范闲微笑着与大宝说了几句什么,林婉儿在一旁看着,心里也觉着奇怪,相公与哥哥的关系实在是有些奇妙,都不知道两个人怎么有这么多话讲,也不知道范闲为什么会如此耐得住性子。 许久之后,范闲与大宝笑嘻嘻地将各自的右手放到对方的肩膀上,喊了一声像口号般的声音,才让下人将大宝领了出去。 “和大宝说什么呢?”林婉儿可怜兮兮地抱着薄被看着他,嘟着嘴,像是吃自己哥哥的醋一般。她一双赤足露在被缘之外,雪足黄衾,分外美丽。 范闲微微一笑,坐到床侧,伸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脚,手指头坏坏地挠着她肉肉的脚心,应道:“他答应小闲闲,小闲闲不在京里陪他玩,他也会乖乖的。” 林婉儿感觉脚心一阵酸麻,听着这语带双关的调情话儿,雪白的脸蛋倏地一声就红了,甚至连耳根那里都有些红润。看上去煞是可人。她赶紧缩回双脚,羞怯说道:“还早着呢。” 范闲调笑说道:“不早不早,明日就走了,得尽早尽早。” “对了,白天父亲是不是让你去了一趟?”林婉儿碰着人前温文尔雅,人后无耻淫邪的相公,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玩了招声东击西。 只是这一招她已经玩过太多次。范闲早已免疫,“老丈人把我骂了一顿,先骂的是科场地事情,又骂此次出使北齐一事,我不肯听父亲与他的安排。”其实白天入相府,范闲很明显地看出岳丈大人的担忧,只是不知道老宰相的担忧从何而来。 他一面应着,一面双手却不老实地沿着妻子的赤足往上摸去。片刻间穿叠被,拔开五指山,握住柔腻,引得婉儿一声惊呼。 夫妻夜话之时,不免要重温一下当初庆庙情形。正甜蜜像枣的时候,范闲心里却咯登一声,想到北齐那位大宗师苦荷,想到虚无缥渺的神庙。不知怎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感觉到他地异样,林婉儿撑起身子,懒洋洋地伏在他的胸膛上,微笑说道:“明日就要走了,又在想什么呢?” 感觉到妻子的发丝在自己赤裸的胸上滑过,一阵微痒,范闲笑了笑。将那些有的没的东西全赶了出去,一双贼眼骨碌一转,目光便穿过妻的黑发夜的色,极其贪婪地落到婉儿露出大半地酥胸上。 婉儿正看着他的双眼,觉着相公清亮的眸子似乎会说话,柔顺的眼波竟是比一般的女儿家还要纯净些,一时似乎在说想着自己,一时似乎在说舍不得。一时似乎在说会早些回来……噫。这目光怎么好像是在说些很下流地话? 她顺着范闲的目光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内衣早已滑落到腰间。上半身竟是光光的,羞地不行,哎哟一声轻唤,赶紧钻进了薄被之中。 再无春光可愉目,范闲聊发王动火,佯怒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躲躲闪闪做什么?” 林婉儿从薄被之中露出半边脸蛋儿来,怯生生地望着相公,但那双水蒙蒙的眼中却带着羞羞笑意,被掩着的嘴唇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范闲没有听明白,林婉儿赤裸着的白脚丫在床上轻轻一蹬,将脸再探出薄被一截,露出那张软软嫩弹的唇瓣,一络黑发恰好落在她的唇边,她轻声羞道:“相公往日不是说过……要保持……那什么……神……神秘感吗?” 这一幅性感画面早让范闲看呆了,此时还保持个鬼的神秘感——鬼才有神秘感,将被子一掀,将妻子软乎乎的身子搂入怀里,同去巫山观景去也。 许久之后,风停雨歇云散人疲时,林婉儿才睁着湖水般地双眼,困困说道:“得早些回来。” 范闲半闭着双眼,唇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手指头纠结着妻子的发丝,轻声说道:“放心吧,我这辈子运气好到爆,一路顺风顺水,可没出过什么问题。” 第二日,监察院大牢之外,那位范闲曾经见过一次的牢头,当年的监察院头目之一,面无表情地站在铁门之外。范闲眯眼看着这位七处前任主办,有些震惊地发现对方眼中,竟然出现了些许不安。 而四周早已布满了监察院的密探与六处剑手,几辆马车停在大门之外,范闲站在离马车约有十步远的地方,发现所有的监察院同事们都显得有些无来由地紧张。这些马车都是特制地,车壁里夹着铁板,马儿不知道是因为累着了还是紧张了,不停地打着喷儿。 如此紧张的气氛中,范闲不由皱起了眉头,想起了关于马上要被转移出狱地那位大人物的传言。 肖恩,北魏密谍大首领,当年麾下缇骑无数,纵横天下,在诸国内大肆安插谍子,最擅忖人心思,善用毒计,不知颠覆了许多小国王室,直接或者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大概足以堆成一座骨山。而最可怕的是,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密探头目拥有极其高明的头脑与手段,不知躲过多少次来自敌国的暗杀。 当年魏王最倚重的文臣是庄墨韩,最倚重的武臣是战清风,但真正倚为国之柱石的,却是这位一向隐藏在黑暗里的肖恩大人。 其时天下纷乱,也亏得肖恩下手太狠,除去了庆国周边的一些国家,除了为北魏带来大片疆土之外,也间接地帮助庆国稳住了开国的形势。 但是当庆国渐渐崛起之后,肖恩的黑手自然而然地伸向了南方,那些年里京都的官场一片混乱,开国皇帝驾崩前后,两位亲王闹的不可开交,势如水火,这背后自然少不了肖恩的推动——北魏万骑早已虎视耽耽,只等两位亲王为夺皇位大打出手,便会南下将庆国吞入魏国疆域之中。 但就恰巧在此时,没有人知道,一个叫做叶轻眉的女子带着一位瞎子少年仆人入了庆国的京都,那仆人的身上背着一个黑箱子。 于是两位亲王很莫名其妙的死去,如今陛下的父亲,当初安份无比的诚王殿下登基,庆国的国力并没有受到真正的损失,京都渐渐安定了下来,北魏失去了最好的入侵时机。 也就是在此时,一个叫做陈萍萍的人,渐渐出现在历史舞台上。陈萍萍最初只是诚王府一个下人,但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极得当初诚王世子的信任,一生跟随,从未稍离。而当监察院这个古怪,不合古制的机构设立之后,陈萍萍就成为了监察院的院长,一直到了如今。 人们起初并不知道监察院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监察院的背后依然有那位叶家女主人的影子,只知道陈萍萍的狠辣渐渐显现了出来,与黑夜有关的天赋也渐渐显现了出来。 世上最恐怖的两个秘密机构分别服从于两个最庞大的国家机器,随着北魏与庆国间的形势越来越紧张,也开始在暗中进行试探性地互相攻击。 某一年,庆国终于开始冒险进行第一次北伐,这次以鸡蛋砸石头的举动,终于在北魏这个天下第一强国的面前很惨的失败。 在战清风的铁骑面前,在肖恩的重重谍网之中,当时的太子,今日的陛下,连番战败,最后险些死在北方的山河之中,全靠陈萍萍率领一队黑骑,在凶险万分的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将太子的命给拣了回来,同时命令潜伏在北魏上京的监察院暗探,开始散布流言,买通高官,构陷大帅战清风,几番用命,终于让北方山峦间的战场露出了一道缝隙。 回国路遥且险,好多次队伍陷入绝境之中一路上粮绝水尽之时,当时还不像如今般苍老的陈萍萍,面无表情地将所有食物都留给了太子殿下和属下,而自己却喝马尿,吃草根……最后能够回到京都的黑骑,只有当初的十分之一。 路上又依赖一位东夷城的女俘虏服侍太子,才让重伤后的太子恢复了健康,这位东夷女俘便是如今庆国大皇子的母亲,宫中那位宁才人。 很久以后,人们还在猜测,陈萍萍究竟用的什么阴谋,能够让战清风这样的一代雄将失去了北魏皇室的信任,但谁也没有真正的答案,就连庆国太后也没有问出来。只是有些人隐隐知道些,据传是和北魏的皇后阴私事有关联。 从那一天起,陈萍萍获得了皇帝陛下和太子的绝对信任,同时天下也开始流传一句话。 北有肖恩,南有陈萍萍。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二十九章 肖恩出狱 第二十九章 肖恩出狱 沉重的铁门缓缓被拉开,一直上油保养着的机枢并没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这种无声的压力,却让守在门外的监察院众人开始感到紧张起来。 范闲微微低着头,左边的眼皮跳了两下。他感觉到铁门后面隐隐传来的气息有些寒冷,似乎那个应该已经七八十岁的,应该只是活在历史黄纸上的大人物,被囚禁了二十年后,依然从骨子里散发着一位密探头目所应有的气息。 铁索在石板路上拖行的声音有些刺耳,声音越来越大,意味着里面那个人离这扇大铁门越来越近。 范闲抬起头来,满脸平静地看着那扇大铁门,心里想着当初陈萍萍在二次北伐的时候,是怎样率领黑骑突袭千里,将秘密回乡参加婚礼的肖恩捉回北齐,那是何等样的风采?但是陈萍萍也因为此事导致双腿被废,这位肖恩,也实在是位强人。 肖恩被庆国所擒之后,庆国再次北伐,直至三次北伐之后,才将当年强大不可一世的北魏打的奄奄一息,最后分裂成无数小国。直接继承了北魏力量和大部分疆域的,是当年的北魏节度使战家,立国号为齐。 这便是如今北齐国的来历,当年战清风大帅无辜被贬,北魏才会分崩离析,最后却还是战家从这个烂摊子上突兀而生,这世事,说起来还真是有些奇妙。 春天的阳光温柔地穿过大牢外的高树,洒向那扇铁门,在门上烙下斑驳的光痕,同时也轻印在那张苍老的容颜上,铁链拖地的声音嘎然而止,一声苍老的叹息声响了起来。 铁门外监察院六处地四位剑手如临大敌紧握索套,远远套着中间的枷板。枷中有个人,那人满头乱发披着,头发早已全白,看着潦乱不堪,手腕脚上全是精钢铸就的镣铐,身上的衣裳却是洗的极干净。 那声苍老的叹息,就是从此人乱发下那张枯老的唇中发出的,叹息之后。只听这位老人幽幽再叹道:“阳光地味道,久违了。” 这自然就是被庆国关了二十年的肖恩,看到他从天牢里走了出来,四周负责戒卫的监察院众人无来由地紧张起来,似乎嗅到了空气中开始弥漫着血腥那种微甜的味道,范闲微微皱眉,觉得这人的气息真的容易令人发狂。众人手中握紧了腰刀,或是指头抠紧了劲弩的扳机。瞄准了那个身材高大却佝偻着的老人。 碰地一声闷响! 七处前任主办,如今眼神浑浊的牢头走上前去,毫无理由一棍敲打在肖恩的后背上! 肖恩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什么,缓缓转头看着监察院七处前任主办,轻轻吐了口气。吹散面前乱发,露出那双阴寒幽深的双眸,和那张枯干的双唇,厮哑着声音说道:“老邻居。我们一起住了二十年,我这就要走了,你就这么送我?” 七处前任主办缓缓闭上眼睛,将提着木棍地手垂了下来,似乎有些害怕肖恩的双眼,用力地呼吸了两声说道:“这些都是后辈,您何必激他们?如果此时孩子们失手将您杀了,我想您也不会甘心。” 肖恩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包围自己人群中的那个漂亮年轻人。 范闲发现对方在看自己,强行用真气稳住心神,微微一笑相应。 肖恩有些意外,如此年轻的后辈,竟然心神如此镇定,微一摇头,对牢头说道:“我离开庆国,想来你也不用再呆在天牢里。不过我想。你一定会很希望我死掉。不然这二十年地相伴,我总有法子让你偿还给我。” 牢头面无表情:“祝你一路顺风。永远不要再回来。” 肖恩嘶声笑道:“我一定会再回来的。”他看着牢头的脸,一字一句轻声说道:“你对我用了多少刑,我都会一样一样地用在你孩子的身上。” 牢头紧闭着双眼,知道如果肖恩能够重掌北齐的黑暗力量,那么专门对自己进行报复,自己真的极难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人。 肖恩仰天大笑起来,身上系的沉重铁链开始当当响着,似乎也很害怕这个恐怖地人物即将获得自由。 监察院众人紧张无比,只有范闲听着对方笑声里的怨毒,微微紧张之外,眯起了眼睛,依然十分不解长公主玩这一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监察院大牢外的空气紧张无比,似乎感觉到隐隐有血光正从那个枷中之人的身上散发开来。 便在此时,吱吱响声起,那辆普通的、黑色的轮椅缓缓靠近了大枷。 推着轮椅的是费介,轮椅上坐着的是陈萍萍。 轮椅滚动地声音不大,却像梵钟一般,将众人从紧张地情绪中脱离出来。众人看见院长大人来了,无来由地同时舒了一口气。 面对着肖恩紧张,因为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一旦脱离樊牢之后,会做出怎样地事情来。 陈萍萍一来,众人便安心,是因为所有监察院的官员,都深深相信,只要陈院长在一天,肖恩就不可能反天。 陈萍萍缓缓抬头,看着枷中的老熟人,轻声说道:“你笑什么呢?”话语中带着一丝不屑,一丝有趣。 满头乱发的肖恩看着轮椅上的陈萍萍,忽然开口说道:“我笑你的一双腿,毁在我的手中。” 陈萍萍微笑着摇摇头:“我以为你在笑自己的悲惨人生,被我关了二十年,还需要说什么呢?我是胜利者,你是失败者,这是历史早就注定了的事实,你永远再也无法改变。” 肖恩怒吼一声,白发如剑般向后散去,狂怒之下,他往前踏了两步,铁链剧震,四位牵拉着重枷的六处剑手拼命用力,才拉住他,劲气相冲之下,大狱之前灰尘大作。 陈萍萍却是一点也不紧张,垂怜望着他说道:“都这么老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大的火气?” 肖恩忽然闭目仰天而立,许久之后,双目一睁,寒光大盛凛然说道:“陈萍萍,你真敢放我回北方吗?” 陈萍萍微笑说道:“回去好好养老吧,安份一些,如今我也是老胳膊老腿儿,懒得再跑那么远捉你回来。” 肖恩的声音像刀子一般尖利,苍老的音色就像刀子上的锈迹,刮弄着所有人的耳朵:“我的儿子在婚礼上死在你的手下,我想你再不会有任何机会捉回我。” 陈萍萍招招手,范闲满脸微笑走了过去,离肖恩越近,越感觉到对方那股子天生的阴寒,但他依然面色不变。 “我们已经老了,你还能做什么呢?万一将来要捉你……”陈萍萍微笑着说道:“肖恩,他叫范闲,是我的接班人,此去北方,一路由他相陪,想来你不会寂寞。” 肖恩微微侧身,重枷与手脚上的铁索又发出碰撞的声音,老人透过眼前的发丝,注视着这个年轻的,清秀的监察院官员,半晌没有说话。范闲此时才看清了肖恩的双眼里那挥之不去的怨毒之色。 推着轮椅的费介缓缓说道:“肖恩大人,那次婚礼上的毒是我下的。很凑巧,范闲是我的学生。” 陈萍萍和费介同时微微一笑,范闲恰到好处地微笑开口:“肖恩前辈,所以日后有什么事情,自然是我来陪您了。” 肖恩呵呵笑了两声,笑声中却没有一丝快意,只是阴寒血杀。他这一世最大的惨败,便是拜陈萍萍与费介所赐,却没有想到此行押送自己回北方的年轻人,竟然与他们有这么深切的关系。他微微侧头看着范闲,一字一句说道:“你还太嫩,路上你要多留些神。” 范闲很有礼貌地躬身行礼:“一路上,都会向前辈学习。” 道旁细草如碧玉之丝,车队侧面的天空中挂着低低春树枝,沉默的车队离开了监察院大狱,沿着天河大道往北城行去,一路上早有巡城司衙门设了关防,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只有各处兵吏把守,远处隐隐可见一些六处的弩手,占据了一些楼檐。 皇城侧门已闭,大内统领宫典冷漠地看着远处长街上那列车队,忽然开口说道:“我很欣赏范闲。” 身旁的将领皱眉道:“大人?” 宫典唇角微微一翘说道:“你们没有与肖恩打过交道,所以不知道此行如何凶险。范闲如今声名遍天下,国戚权贵,完全没有必要往北齐走这一遭,但这小子居然有胆气应了这差事……我确实很欣赏他。” 范闲坐在头一辆马车里闭目养神,真正使团要昨日就已出了京都,自己这一行人加上自己这个正使,却因为用肖恩换言冰云的秘密协议,拖到了最后。他昨夜阻止了家人来给自己送行的荒谬念头,全副心神都放在此行的任务上。 范闲随着马车的起伏似要睡着了,心里却在盘算着许多事情,除了肖恩之外,关于司理理的红袖招计划,也十分的棘手。他此时才想到,那个曾经厮磨一夜的柔媚女子正在后面的马车上,不由微微一怔。 正此时,车厢一颠,他知道马车已经碾过了京都北城门的那道石坎。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三十章 京外 第三十章 京外 一出京,日头便黯淡了下去,车队过离亭而不驻,在大道杨柳的目送下缓缓向北。 巡城司官兵护送使团出京十八里地便折回,将一应沿途看防的任务,交给了京都守备师。使团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马车,连绵拉了十余辆,除了载人之外,更多的空间是留给了此次北行所需要的礼仪所备。 肖恩镣铐未去,被关押在第二辆马车之上,车中还有一位监察院的官吏负责照管生活起居。这位官吏满面微笑,小心地用毛巾替这位重犯擦拭着脸,毛巾很软,不会伤到肖恩早已老枯的脸颊。 “如果我抓住你,用你威胁那个姓范的年轻人,会不会有效果?”铁链铛铛一响,肖恩苍老的声音的车厢里响了起来,只是话语中自然流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感觉,似乎早就已经猜到了答案。 那位负责他生活起居的官吏温和一笑,诚恳说道:“肖先生,既然轮到我来服侍您,自然早就做好了被你制住的准备,不过身为庆国子民,到时候,自然只好服毒自尽,免得让院里的大人为难。” 肖恩闭着双眼,身上的厉寒气息渐渐消退了一些,轻声说道:“头发太长,帮我绑一下吧。” 二人的对话,似乎省略了一点东西,那就是肖恩此时被铁铐所锢,又如何能够制住这位监察院官吏?也许二人心中都清楚,一旦离京远去,单靠这薄薄的铁铐,是断断然不可能永远限制住恐怖肖恩的手脚。 那位官吏走到肖恩的身边,从身旁的小柜中取出梳子,细心地梳理着肖恩及腰的雪白乱发,手指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肖恩在数十年前就是天下有数的九品高手,如果不是这二十年间一直被关在监察院,备受大刑折磨,又被院中三处地毒药折损着肉体精神,人们猜测他应该早就应该晋入大宗师的境界。 饶是如此,但病虎犹有余威,只看他出狱之时监察院如临大敌的模样,还有他身上那股子天然流露出的威势。便可以知道这位老人依然拥有着可怕的实力。 如果肖恩此时暴起发难,只怕这位中年官吏根本不可能有半分反抗的余地,但他依然稳定微笑,满面自若。肖恩有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知道对方只怕早就下了决心,一旦被自己制住,就会马上服毒自尽,只是不知道他的毒药藏在身上哪里。 “庆国真有这么好。能让你心甘情愿,甚至满心欢喜地守在我这个魔鬼身边?”这是肖恩一直以来很不解的事情,明明庆国官场也是一片腐败,当初他效命地北魏朝廷却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虽然其中有自己与战清风大帅被擒失势的缘故。但是庆国的战斗力依然强横的有些不合逻辑。 中年官吏恭敬说道:“如果我死了,院里会负责家人以后的生活,我孩子十二岁后,就可以授勋。而且相信小范大人会帮我照顾,小范大人很有钱的,我这条破命能换这么多东西,真的值了。” 肖恩活动了一下手腕,铁链声音再响,有些烦燥:“依然是这些老手段……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官吏呵呵笑着回答道:“我叫王启年。” 关押重犯肖恩的马车排在第二辆,范闲掀开车地侧帘,微眯着眼看了那辆马车一眼。挥手唤过一位虎卫,轻声问道:“马车旁边安排的人怎么样?” 何谓虎卫?这又要说回到司南伯范建大人与陈萍萍院长在皇宫外的第二次谈话,总而言之,范尚书在自己儿子即将出国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将手中掌握的那批隐秘力量,拔了一小部分放进了使团里。 这些虎卫个个具有极强地武力,虽然说论狙杀不如监察院六处,论集体战斗力不如监察院五处。但是这些虎卫都是千挑万选的人物。护主的忠心却是无庸置疑,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狠劲儿。 当然。范闲隐约猜到,实际上这些虎卫是父亲替深宫里那位皇帝陛下掌管地,说不定还起着制约监察院的作用,只是制约监察院的力量很显然不仅仅是虎卫这方面。这次司南伯能派遣这七名虎卫跟着自己的儿子北上,也一定是经过了宫中的允许。 跟在头辆马车身边的是虎卫头领,姓高名达,他恭敬回答道:“少爷放心,虽然没有六处的人,但我们能够保证稳妥。” 因为名义上这些虎卫属于范尚书的私力武装力量,所以他称呼范闲用地是少爷而不是大人,但范闲依然感觉有些怪,笑了笑。 四周京都守备师的官兵们拱卫着这队奇怪的使团,缓缓向北前进,那些身着铁甲的官兵有些沉默,毕竟这只是一趟闲差,但知道事情内幕的那些将领却有些不舒服,他们的沉默更多代表着一种屈辱。 十数年来,如今在位的皇帝陛下率着庆国军队东征西伐,从未一败,早已让庆国的军队习惯了胜利,去年那次被定义为“边境冲动”地战争,庆国依然是胜利方,但谁也想不到,身为胜利方地庆国,却被迫因为某件很王八蛋的事情,而要做出极大地让步——双手将肖恩送回北方! 范闲在京中撒的言纸早已像插着翅膀一般,飞到了天下每一处角落,所以这些将领们也知道长公主在这件事情的起的险恶作用,军方对于皇室的不满,似乎都集中到那个美丽而疯狂的皇家女子身上。 这也是范闲直到如今依然没有办法弄清楚的问题——长公主虽然疯,但她并不傻,反手将庆国北域密探头目言公子卖给北齐,她到底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如果只是为了让庄墨韩来京都羞辱自己,范闲肯定不信,他不认为自己拥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如果长公主是为了将来的皇权之争,寻求北齐方面的外援,但这样岂不是会得罪绝大部分的军方力量?不论怎么看,都会觉得这是件得不偿失的交易。 使团的车队已经往北行出半日,太阳渐入山峰,光线更加黯淡,车队开始在一大片树林边上稍作休息,使团的副官前来请示,依规矩,使团应该在前方三里处的驿站停上一夜。 范闲想了一会儿后摇摇头,吩咐道先在此处暂停,稍后再论,便下了马车,舒展了一下因为长久不动所带来的麻僵感觉,信步向后方走去。 那位虎卫首领手按长刀,沉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后。范闲眼光一垂,注意到虎卫的刀有些奇怪的长,不由好奇问道:“拔出来会不会不方便?”他在五竹的教导下,尤其注重战斗中的反应速度,知道武器越长,武器主人的反应就会越慢。 虎卫首领高达啪的一声提起长刀,很冷静地送到范闲的身前,解释道:“有机关,所以出刀可以加快,因为属下主要负责掩护截杀,所以这一行七名虎卫用的都是加长刀,只求杀伤范围能更广一些。” 范闲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再跟上来,此时他已经到了第二辆马车的旁边,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似乎能够隐隐闻到马车里传来的血腥味和冰寒气息,不由微微一笑,心想王启年和那个老怪物一路呆下去,只怕最终会疯掉才对。 果不其然,一看见范闲上车,王启年站在车厢口满脸痛苦说道:“大人,什么时候我能休息一下?” “再等两天。”范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问道:“肖恩有什么异动没有?” 王启年摇摇头,冷静地将这半天时辰中,肖恩的一举一动都讲给小范大人。范闲平静地听着,知道王启年的话一定会落入肖恩的耳中,却也并不担心什么,半晌后方轻声说道:“我进去看看。” “危险。”王启年不赞同地摇摇头,“病老虎依然是老虎,肖恩虽然此时大不如当年,但毕竟曾经是九品上的绝对强者,如果大人一不小心被他擒住要胁,我们怎么办?” 范闲应道:“放心吧,肖恩不是傻子,离京都不过十几里地,如果他这时候就想有异动,那是自寻死路。”他当然知道肖恩的恐怖实力,九品上的强者意味着什么?只要想一想当初自己夜探皇宫时,燕小乙那宛如天外而来的一箭便能体会。 “而且这一路还要同行许久,难道我就一直不去看他?”范闲笑了起来。 在阴暗的马车中,阴寒的肖恩阴沉着脸,一头白发早已被系了起来。范闲捧着身上的小盒子,满脸笑容地掀帘而入,说道:“肖先生,这要去北齐上京路途遥远。先进些食物清水吧。” 肖恩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寒芒一现即逝,微笑说道:“辛苦范大人。” 范闲似乎一点也不畏惧肖恩的手段,满脸堆笑打开食盒,很仔细小心地将盒中的糕点喂进老者那张仍然显得有些枯干的双唇,然后又喂他喝了些清水。 一阵沉默之后,肖恩忽然开口说道:“这些毒药没用。”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三十一章 毫无美感的下毒 第三十一章 毫无美感的下毒 糕点里面自然有范闲精心配制、居家必备,此次北行旅游更不能少的上好毒药。 以对方的身份想来也不屑于用诈,见对方看穿了这点,范闲苦涩一笑说道:“我自信这药粉应该一点儿异味都没有,肖先生是怎么察觉的?” 肖恩看了他一眼,又缓缓闭上了双眼,说道:“你是费介的学生,不论你自己再怎么自出机杼,依然脱不了费介的范畴。我在你们的大牢里,吃了十几年费介配的毒药,他和陈萍萍舍不得杀我,只好用这些药来损伤我的身体经脉。如果换你,在一个摊子上吃了十几年油酥饼,忽然间有一天,这摊子的老师傅新收的徒弟,又做了一个油酥饼,虽然做成了葱油味,我想你依然能够尝出是那个摊子上的出品。” 范闲心底深处升起一丝赞叹,叹息道:“大概是每个摊子的面粉,和水的份量不一样。” “是啊。”肖恩微笑着,那笑容却让人有些发寒,“毒药也是一样,像我这种老不死,品毒药已经不是看味道如何,而是纯粹看口感了。” 范闲张开了嘴,想说什么,终于只是微笑叹息道:“这是什么境界?这是把毒药当成大白饭吃的境界啊。”既然肖恩品出糕点中有毒,还坦然吃下,想来这毒肯定没有什么作用,范闲接着笑吟吟说道:“天下有三大用毒宗师,我家老师是一个,还有一个已经死了,差点儿忘了肖先生也是这三人中的一人,小子实在是有些自不量力。” 肖恩活动了一下手腕,铁链当当一响,范闲恰到好处地将清水送到他的手中。 一碗水尽。肖恩忽然闭目微笑说道:“如果我要出恭怎么办?” “车里有马桶。” “外面太阳不错。” “已经落山了。” “看看庆国的夜色也是好的。” “夜寒露重,先生年纪大了,还是留在车里休息吧。” 一老一少二人,一人闭目轻吐字句,一人微笑回应。肖恩睁眼宁静说道:“我已经在牢里呆了很多年,只在大门处看见一丝阳光,范大人,容我出去看看如何?” 范闲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很危险的。” “我不危险。”肖恩柔和说道:“既然你们与北面已经达成了协议,任何有一些智慧的人都知道,安安稳稳地跟着使团走,对于我来说,是最明智地选择。” 范闲平静应道:“肖先生,在出京都路前,使团一路的安全都是京都守备师在负责。我想您应该能猜到为什么这次庆国愿意把您交还北齐,这是很屈辱的一件事情。所以我很担心,如果您真的戴着手铐脚镣下车散风,说不定远方就会忽然飞来许多羽箭,将您射成刺猬。” 肖恩知道这位敌国的年轻大人说的话并不虚假,微笑说道:“难道你不想杀死我?如果我回到北边。三年之内,我一定会给你们的国家造成难以承担的损失。” 范闲摇摇头,清秀地面容上却透着一份自信:“我不是老一辈人,所以对于您只有对传说的尊敬。我从来不以为您就算回到北边,还能像当年一般呼风唤雨。当然,如果能将你杀了,这是最简单的处理方法,但是相比之下,我更看重与您交换的那个筹码的安全,所以放心,我一定会保住您的性命。一直到北齐的上京,交给你的那些朋友们。” 肖恩沉默着。 范闲笑着说道:“直到目前为止,我依然无法准确判断您目前保有了多少地实力,所以这一路上我都会十分小心,至于您的马车外面,我会随时保持足够的力量,以保证当您想出马车散心吹风的时候,我们能够马上做出相应的反应。” 肖恩笑了起来。依然没有说什么。 暗中下毒既然被识破了。而且明显无效,那就只好来明面上地野蛮招数——范闲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伸脚踩过牢牢缚住肖恩双手的铁链,很怪异地用一块黑布系住了肖恩的肘上,轻轻但极无礼貌地拍了拍老人的手背。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扁地铁匣子,开匣取出一枝细长锋利无比的长针,细细的针管巧手做成中空,长针后有隆起,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想来是灌药用的存贮器。 肖恩双眸里血红之色大作,冷冷看着范闲的双眼,而范闲持针靠近的步伐没有一丝慌乱。 马车里忽然泛起了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范闲地鼻端忽然觉着有些微甜,空气中满是血腥,竟隐隐有些透红,这股气息来自于肖恩隐隐愤怒的身躯。 车外的虎卫与监察院官吏马上感应到了车上的异常,沉默着奔了过来,取出了手中的武器。守在马车下的王启年回头望了车中一眼,微微皱眉,然后对车旁如临大敌的人们摆摆手,示意没有什么问题。 马车上,范闲缓缓从肖恩的手背上取下细针,掏出绸巾很仔细地擦试着针尖,然后抬头微笑道:“谢谢肖先生地合作。” 不知道这针是刺在什么穴道上,也不知道这针里灌地究竟是什么药,肖恩浑身惊人的气势已经弱了很多,连面容都显得有些委顿起来。 “我尊重你,只是尊重老年人。”范闲佝着身子往马车外面走去,“但你要记住,你现在不是什么北魏密谍大头目,也不是威震天下地凶人,你只是我的囚犯而已,如果你想尝试逃跑,我会有很多方法杀死你。” “大人,没有必要这么小心。”王启年陪着他坐到路旁的树下,看着范闲略有些疲惫的脸说道:“肖恩如果想重获自由,就应该与我们合作,老老实实地进入北齐国境。” 范闲摇摇头,说道:“你不明白,肖恩这种人物,就算被关了十几二十年又如何?你看他的双眼里,除了怨毒之外还有什么?还有洞察一切的可怕,还有熊熊燃烧的野心。如果他只是要求自由,那就会与我们配合,但如果他要求的更多,就一定会想办法逃走。监察院大牢里看的紧,他没有一丝机会,但这漫漫北上道路,他的机会太多,所以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在保证他活着的前提下,弱化他的战斗力和战斗欲望。” “他为什么要逃?” “因为现在北面的政权不是他服务了很多年,甚至为之被囚的北魏,而是北齐。”范闲微笑说道:“虽然北齐皇室战家,当年那位战清风大帅与肖恩关系极好,但毕竟已经改朝换代了。肖恩被关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如今北面的皇室究竟会如何对待自己。如果北齐皇室觉得他还有利用价值,那自然会尊之为上宾。但如果没有这种利益,你想想,北齐皇室发疯了,会让肖恩这种恐怖的密谍头领重新在上京立足?” “那北齐为什么这次愿意用言公子来换肖恩?” “因为两个人。”范闲没有往深处解释,“一个是庄墨韩,还有一个……我猜应该是那位叫上杉虎的北方名将。” “大人以为肖恩之所以会冒险逃走,就是因为他不相信北齐的皇室?” 范闲想到五竹叔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幽幽叹息道:“做我们这个行当的人,本来就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至于肖恩,肯定还有其它的想法,但我一时也猜不出来,我只知道,他必须活着到上京,就这么简单。” “肖恩会在什么地方动手?” “出国境之前,如果入了北齐国境,他就算逃了,也是北齐的责任。”范闲淡淡道:“肖恩既然想让北齐承认他的地位,他就不能办砸了这次协议。” 他忽然站起身来,喊道:“今天不去驿站,就在野外驻营。” 手下们齐应一声,自去各队组织扎营事宜。王启年有些疑惑地看了范闲一眼,范闲摇摇头说道:“锻炼一下,也适应一下,出了沧州之后,北面就没有什么驿站可以用了,趁着离京都不远,让手下这些人尽快适应气氛。” “野战不是扮家家。”王启年见大人心忧难去,很识趣地又开始扮演捧哏。 范闲轻轻拍了拍手,笑了笑挥手让他离开,然后一个人沉默地坐在树下,双眼看着那辆马车,想着马车里的那个老人。 “我可不希望你忽然改名字叫肖申克。” 先前在车上扎针灌毒的时候,范闲依然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肖恩究竟会不会暴起发难。几番察探,他依然不知道在十几年深牢大狱的生活后,这位天下屈指可数的九品上高手还保留了几分实力,但他知道,在没有觅得最好的时机前,那位恐怖的肖恩,一定会非常老实。 山风从范闲身后的树林里吹了过来,吹过他背上汗湿了的衣衫,一片湿寒。过了一会儿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朝着司理理的马车走了过去。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三十二章 马车 第三十二章 马车春色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包括人们的容颜与精神状态,但也有例外。当范闲沉步走入司理理的马车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略有些憔悴,但依然美丽的女子,大半年的牢狱生活,似乎并没有给这位流晶河上红倌人的容貌造成任何损害。 发现范闲进来了,司理理微微一福,眼神微微慌乱,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似乎对于此次相见有些准备不足。 范闲静静地看着这位姑娘的脸蛋儿,发现那双眉依然柔若柳梢,黑眸依然顾盼流转,只是那唇儿今日未添颜色,所以显得有些苍白。 二人第一次相见的时候,范闲是一个初入京的贵族私生子,这位司理理姑娘已然是流晶河上最红的姑娘,那一夜抚摸癫狂,虽未真个销魂,但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情也算全做完了。 只是没有料到司理理竟然是北齐安插在庆国的间谍,通过二皇子宴请一事,与吴伯安设下了暗杀范闲的计划。范闲命大,才逃脱此厄,最后又进入了监察院,如今又接下了将司理理送还北齐的职司。 他静静看着面前这女子的眼鼻唇,不知怎地,便想到了那夜花舫之中与对方的身体接触,虽未心旌摇荡,但依然有些莫名的感觉。毕竟这是除了澹州那几位丫环之外,婚前与自己最亲密的女子。 “前些日子我曾纵马在流晶河畔路过。”车厢里的沉默被范闲温柔的话语打破,“又看见那个花舫了。” 司理理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位年青俊俏的公子哥居然会用这句话来当开场白,她满心以为,接下来应该是很严肃的对话才对。 范闲笑了起来:“已经很破败了,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对那个地方有所怀念才是。” 司理理微涩一笑说道:“身是浮萍,四海为客。大人不要取笑奴家。” “我不喜欢听奴家这两个字。”范闲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眸,微笑说道:“世事本就奇妙,当初你要杀我,是身有使命,我虽然不会原谅你,但也不会因此就对你有什么成见。当时在监察院大狱之中就和你说过,只要你供出主使来,我就会想法子让你活下来。但我要明确地告诉你。能够放你回北齐,这中间我没有出力,所以你不用感谢我。” 司理理微愕抬头,双唇微启,欲言又止,她如今是愈发看不清楚这个一时纯洁可亲一时阴寒恐怖的年轻人,为什么他要说这些话? “从你离开大牢地那一日开始,我们就是同事。”范闲坐在她的身边。放松地靠在车厢上,鼻尖嗅着淡淡的幽香,知道这股子香味儿是这姑娘家身上的体香,有些享受地嗅了两口,说道:“我不知道陈萍萍与你之间的协议。但既然他认为你是可信任的,我就会信任你,希望你也能够信任我,将红袖招的计划完成好。” 司理理双手攥着湖绿色的衣袖。轻轻咬着下唇,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给我揉揉吧,天天要提心吊胆,不知道前面车里那个老怪物什么时候暴走,精神压力有些大。”范闲不是说谎,神色确实有些疲惫。 司理理微微嗯了一声,将身子侧了过来,双腿跪在了柔软地椅垫上。小心翼翼地将柔软温暖的双手搁在范闲的头部,缓缓地揉了起来。 范闲闭着双眼,享受着头部传来的舒服感觉,享受着司理理手指的缓缓触摸,下意识里叹息了一声。 “怎么?大人觉着重了?”不知陈萍萍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司理理此时完全不像在大狱里那般绝望与坚毅,反而有些回复了花舫之上的模样,温柔妩媚。语音俏软滑过范闲的心房。 范闲温和说道:“只是想着当初用刑。确实有些害怕将姑娘这双漂亮的小手给打坏了。” 司理理正在揉范闲太阳穴地手指一顿,半晌之后才幽幽说道:“苦命人。没有这么容易坏的。” “不要有怨怼之念,这样对我们在上京的合作没有好处。”范闲静静说道,双眼没有睁开,“当时你要杀我,我只是对你用刑,怎么看,也应该是你欠我的。” 司理理再度轻咬下唇,贝齿尖儿在她的唇瓣上压出一道勾魂夺魄地媚感来,眸子里柔光一转道:“奴……我欠大人的,大人随时能拿回去。” “怎么拿?像第一夜那般拿法?”范闲睁开了双眼,满是戏谑之色。 司理理倔犟地睁着双眼与他对视着,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她看着这个模样清秀无比的年轻官员,不知怎地就想到那夜花舫之上的羞人之事,身子竟有些微软无力,缓缓将身子靠了过去,半倚在范闲地肩上,手指不停按摩着对方,嘴里轻声说道:“这世上女子都是苦命人,我可不知道大人准备如何拿。” 那夜花舫之上,范闲用了迷药春药,故而司理理的反应极为强烈,一直铭记至今,后来在大牢里被范闲毫不怜香惜玉的大刑伺候,心恨之余,又多了些极古怪的感觉。 范闲发觉右肩之上一片弹软,不想而知便是司理理柔软的胸部,以为对方是想要色诱自己,深吸一口气想镇定一下心神,不料却吸进了满腔少女幽幽体香,心头微动,转头微笑说道:“那个叫司凌的到哪儿去了?” “还在京都关着。”司理理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想来那位司凌也不是她真正的亲人。 范闲愈发好奇,陈萍萍究竟用地什么手段,能够让司理理听监察院的话?他想了想后皱眉问道:“姑娘不是可怜人,至少北齐那位年青的皇帝陛下对姑娘还是念念不忘。” 司理理眉头微皱,叹息说道:“以色事人,岂能长久。” “这也是本官有些疑惑的地方。”范闲微笑说道:“不知道姑娘可否将与北齐皇帝的过往细细讲来,也好方便我们去上京后。安排姑娘入宫的事宜。” 所谓红袖招计划,在范闲看来,只不过是西施入吴地一个翻版而已,由此次秘密协议的内容可以看出,北齐皇帝对于司理理是真有几分情意,不然也不会刻意强调要换回她来。只是司理理地出身毕竟有些低下,就算北齐方面敬重司理理为国出力,但那也只是敬而已。与庆国相比,北齐更加注重出身血统,断然不能允许一位曾经做过妓女地女子入宫。 司理理似乎不怎么愿意讲那些过往的事情,只是低头轻声说道:“范大人无须担心,只要将我送入上京,后面地事情,自然有北齐皇帝操心。”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范闲坐在女子的身边。闻着淡淡香味,不知怎地,对于先前离开对方的手指头感到有些后悔,他静坐稍许后,缓缓开口道:“那姑娘好生休息吧。” 不料便在此时。司理理也同时开口道:“大人,还要揉揉吗?” “也好。”范闲回答地极快。 “好的。”司理理的回答里略有一丝失望。 直到这奇怪的问答结束之后,二人才发现车厢里的气氛有些怪异起来,似乎都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一股子暖昧开始逐渐发酵,空气渐趋温暖。 司理理再度轻咬下唇,跪在了椅上,双手摁着范闲的双肩,暗暗用力,心里想着自己只是不愿意一个人老呆在马车里,所以才会如此自甘下贱的服侍……这个仇家。 范闲面带微笑,感受着身后女子柔软的身躯。心里想着,这女子非但不记仇,反而刻意讨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她喜欢上了自己?这个猜测一出,范闲赶紧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大大地耳光,告诫自己,自己虽然是潘安,但毕竟不是散发春药气息的牛人。 为什么自己也愿意在司理理的马车里呆着呢?范闲皱了皱眉角。想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答案。也许是此去北齐心中有些隐隐不安,也许是因为肖恩长的过于难看。也许是……其实什么都不是,自己是一个正常地男人,司理理是一个曾经被自己抚摸过赤裸全身的漂亮女人,想与她呆在一起,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范闲没有在温柔乡里多耽搁,他自认是个好色之徒,但也是心神坚毅之辈,断然不会身陷温柔便无法自拔,只是让司理理揉了揉身子,去了些乏意,便走下了马车。 王启年迎了上去,陪在他身边向使团车队后方走去,轻声说道:“大人小心四周的耳目,毕竟司理理将来是要送给北齐皇帝地,日后大人要在马车上呆这么久,下属先清清场,免得将来有什么谣言传入上京,对于大人后面的计划造成影响。” 范闲知道自己的心腹想歪了,却没有辩解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额角。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三十三章 白袖招 第三十三章白袖招 出了京都路后,使团的速度马上就变得快了起来,一路再无守备师将领远远的鄙夷目光相陪,使团的成员,包括监察院的官员们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此时正是春三月的时节,越往北去,反而春色越浓,着实有些奇妙。 沿途各路各郡都有当地的官府衙门接待,都知道这使团是出使北齐,自然没有哪位州官敢怠慢,更何况此次使团正使乃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小范大人,所以各地官员接待起来更是分外用心,虽不敢耽搁使团出行的日程,但每至一地,总是盛宴大开,美娇娥来伴,席上更是不停地大拍范闲马屁。 此时范闲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庆国的名声竟然如此响亮,不免有些飘飘然,开始的宴会竟是一个不拒。只是去的次数多了,也不免厌乏了起来。而且每次都要重复一遍自己不再作诗的誓言,实在是麻烦的狠。 王启年倒是挺喜欢去,因为宴会之上的歌女着轻纱而舞,很是娱目,而且每至一地,父母官总是会奢侈地安排当地红牌姑娘陪侍,夜夜销魂,花样百出,又哪里是京中黄脸婆娘可以比拟。 不过这种安排无法吸引范闲,因为使团里就有一位连北齐皇帝都念念不忘的姑娘,那位京都最红的女子司理理。 所以渐渐范闲不再轻易赴宴,只是拣一些与父亲有些老交情的世伯地方高官少叙几句,更多的时候还是留在使团驻地,一方面就近看守着肖恩,一方面也是可以多在司理理的马车上呆会儿。 掐指算来,离开京都已经大半个月了,这大半个月里,道路之上。范闲倒是大半部分时间都赖在司理理的车上。也对,一大队的大老爷们儿,捧哏的相声听多也腻,哪里有和位俏佳人在车上闲聊几句来地爽利? 司理理小心地剥着橙子皮,然后细细剔去白筋,才将橙肉送入范闲的唇里。 使团里范闲最大,监察院的官员也唯他马首是瞻,虎卫更是忠心耿耿。不论他做什么,自然没有人敢说什么。 但当范闲闭目缓缓咀嚼着橙肉的时候,不知怎地却想到了妹妹,在京都的时候,若若也常常这样服侍自己吃水果,接着自然想到留在家中的妻子婉儿,双目微睁,透过眼帘的小缝偷偷看着正专心处理橙子的司理理。心里却涌起一丝不安。 其实这段旅程之中,他与司理理二人并没有做什么,只是闲聊几句,吃些水果,打发一下无聊地时间。就连去北齐国上京之后的安排都极少提及……当然,偶尔揉揉发累的身子是有的,偶尔牵牵小手是有的,偶尔搂着看窗外风景是有的。 “在想什么呢?”看见范闲发呆。司理理甜甜一笑说道,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眼前所见尽是范闲温柔细腻的一面,竟是淡淡忘了天牢欺弱女地那恐怖一幕,姑娘家似乎很喜欢这种马车对坐闲聊的感觉,内心深处竟是隐隐希望这段旅程不要结束才好。 “在想啊……最近这些天你养的不错,这一身的丰润渐渐回来了。”范闲调笑道:“刚出京时这身子摸的……手都痛了。” 司理理微红脸说道:“那你别摸啊。” 范闲微笑牵过她地手,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搂进怀中,手掌缓缓在她的身体上抚弄着,轻声说道:“你不喜欢?” “我命苦着,合着被你欺负,花舫上被你用药迷了,天牢里被你折磨,如今这车上还逃不脱你的魔掌……”司理理就这般说着,整个却都伏在了范闲地怀抱里。觉着这个年轻人的怀抱真的很温暖。不想离开,感受着范闲的手隔着衣衫在自己臀上挪移着。心跳微微有些乱,朱唇微启,向范闲的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范闲耳上一热一痒,手掌下意识里重了一些。 司理理轻唤一声,媚声如丝,轻声微喘在他耳边幽幽道:“要了我吧,反正去上京也没个好结局。” 片刻之后,范闲微笑着跳下马车,脸上的笑容里却夹着一丝怪异。 司理理的身体里有毒,慢性毒药,这些天的厮磨范闲早就已经查明白了,看来是监察院事先就种进去地, 这种毒药范闲在费老师留的书上见过,但一直没有看见过实例,这种毒会在女子的身体内缓缓释放,然后通过交合传染给男子。只要北齐皇帝与司理理一度春风,便有可能感染上这种毒素,而发作的症状,却与一般的花柳病极其相似。 难怪陈萍萍如此郑重其事,原来红袖招不是西施入吴的翻版,却是个毒人计划。 这种毒并无非药可救,但是却能有效地削弱对方的身体精神。试想一下,如果北齐皇帝真的宠爱司理理,夜夜索欢,只怕很快就会病重,而以目前北齐后党帝党对峙地情况,一旦年青皇帝病重,只怕北齐朝政又会重新陷入大乱。 范闲叹了口气,司理理知道自己地身体里有毒,但以为只是监察院控制自己的手段,却不知道是可以传染给与她欢好地男子。 他有些不舒服的是,这件事情的隐情陈萍萍并没有告诉自己,如果不是自己与司理理亲热时感觉到些许异样,也一定不会发现,当然就算自己染上这种毒,也能马上治好,但这种被瞒着的感觉依然不好。 “红袖招?”他坐在自己的马车里苦笑着,“原来是白袖招,招魂。” 他知道与陈萍萍、费介,甚至是身后马车里的肖恩相比,自己的手段依然不够毒辣,自己的心神依然不够冷酷——司理理只是一个棋子,一个随时会被丢弃的棋子,只是不知道陈萍萍许诺了她什么,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被黑布蒙住的棋子。 但真正让范闲震惊的还是另一件事情,这也是范闲与司理理春风缭绕十数天,却没有真正发生什么的真正原因。 司理理还是处女。 使团已至庆国北部疆域,前方就是庆国北面的最后一座大城——沧州。远远看着那座城廓,范闲微微眯眼,发现天色变得有些黯淡起来,北风强劲,竟是将春意吹拂的四散离开,天上乌云盖顶,实在是很不爽的天气。 最后一次负责护送的州军前来行礼之后,就开始往回折回,只剩下使团自身的车队,车队虽然极长,但在沧州城外的荒原上,依然显得有些渺小可怜。 “从沧州出去,再到边境线,还要多久?”范闲眯着眼,眺望北方的天光。 王启年恭敬回答道:“这次是绕大湖走,所以远些,至少还要二十天。” 范闲皱眉说道:“真正的凶险,应该就在这二十天里了。”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个一直保持着安静的马车,问道:“肖恩目前的状态怎么样?” “大人每天向他大剂量注射毒剂,估计他是在用功逼毒,所以一直很安静,而且自从前些天起来,他就变得沉默了起来,似乎在思考什么。” “小心一点。”范闲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那辆马车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了。 “是。”王启年请示道:“州军已经退回去了,沧州军不大放心,大人也清楚,上次押司理理回京的事情。” 范闲微笑道:“不怕,过了沧州,在护送方面反而最安心,担心的只是使团内部的问题。” 随着他的这声话语落下,荒原边际远远的矮丘之上,出现了一队骑兵,人数约在五百左右,骑兵身上都窗着黑色的盔甲,在黯淡的日光下,透着分阴寒清冽的杀气。 王启年笑道:“原来黑骑来了,那自然不用操心什么。” 一阵风儿刮了过来,吹得地上的石砾缓缓滚动,王启年与范闲二人准备上车往沧州城的方向去。范闲忽然身子一顿,缓缓回头,发现司理理已经下了马车,站在车边,用一种很惘然的目光看着自己。 “喊人给司姑娘加件衣裳,越往北越冷了,这春天来的真他妈的晚。”范闲貌似平静地说着,心底却微微颤了一下,这些天他已经很少上司理理的马车。 王启年有些古怪地看了范闲一眼,招手让属下去办事。使团里备着三位使女,本来就是用来服侍司理理这个北齐皇帝未来女人的,只是前些天范闲一直呆在司理理的车上,所以这三位使女只能拖在使团车队的后面,一会儿功夫,使女们便来到司理理的身边,给她加了件绛色的披风,劝姑娘回马车上歇息。 司理理任由她们将披风系在自己身上,却没有回马车,只是静静地看着范闲,似乎要从范闲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远处的黑色骑兵,近处身着绛色披风的柔弱女子,天上斜斜挂着的淡白日头,这是一幅很美,却很让人心头无力的画面。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三十四章 向肖恩学习 第三十四章 向肖恩学习 出了沧州,使团在黑骑军的遥遥护送下,缓慢而又坚定地往北面前进。北齐国其实并不是在庆国的正北方,而是东北面,两国交界处有一大堆自主无力的诸侯国,在最东面的海边还有这个天下最大的城池,最繁华的海港——东夷城。 此次使团选择的路线并不经过诸侯国,因为路过的城池越多,越难防范,当然,两国间秘密协议的执行更不可能路过东夷城,万一那位曾经痴呆过的四顾剑忽然发起疯来,惹得三国一通乱战,谁能承担这个后果? 所以使团是沿着荒原北上,然后在大湖处绕道向东,虽然路途稍远了一些,但胜在清静,除了些马贼之外,应该没有什么不怀好意的强大势力。 一路沉默,肖恩沉默着,司理理沉默着,就连使团里最重要的人物——范闲也开始沉默起来。每个人的沉默都有自己沉默的理由。 范闲将细针从肖恩的手上拔了出来,细细端详着这位老人日见委顿的脸庞。肖恩忽然睁眼,双眸里两道寒光如有实质般地打在范闲的脸上。他微微一笑说道:“晚辈脸皮厚,不怕被人看。” “我有个疑问。”肖恩缓缓闭上眼睛,“为什么你要用那个布带系住我的胳膊,我能猜到,这种方法可以让我的血管更加突显出来,只是你如此辛苦地将毒液注入我的血管中,有这个必要吗?” “有。”范闲微笑着,静脉注射当然要比食物中毒来的快来的猛,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静脉注射的手段,但不代表范闲不会,眼前这位恐怖的肖恩。一般的毒药根本起不了作用,而且真气太过惊人,只要用静脉注射地方法,才会达到效果。 肖恩皱着眉头,半晌之后忽然说道:“这个手法我有些眼熟,而且我承认,确实很有效果……可惜大概是真的老了,居然忘了是谁。” 范闲心中一惊。脸上却没有一丝反应,笑着说道:“肖先生慢慢想吧。” “远方那些骑兵,应该是陈萍萍手下那些黑小鬼?”肖恩忽然很平常地说了一句话。 范闲微微一怔,想到他这辆马车两边无窗,间隔铁板夹层,对方竟然还能知道远处黑骑环峙的状况,真有些神奇,旋即温和应道:“正是黑骑。当年千里突袭,就是现在这队骑兵的先辈。”这说的是很多年以前,陈萍萍率领黑骑从婚礼上生掳肖恩回国。 那件事情是肖恩此生最大的屈辱,也带给了他无法磨灭的创伤。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杀我?”肖恩又是很寻常的一句话,语气里没有一丝波动。 这连着几句跳跃性极强地问话。暗含着某种心理上的催眠,如果是寻常人说不定会下意识地堕入圈套之中——但范闲不是寻常人,他略感诧异说道:“什么?” 肖恩微微一笑,眯着的双眼里淡淡的红色散了出来:“我想。陈萍萍应该是不会愿意我回到北方的。” 范闲摇头道:“老一辈人的想法,我向来懒得多想,只要做好自己职司就成。” “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肖恩静静望着他,缓缓动了动手腕,把沉重的铁链搁在了桌子上。 “肖先生为何这么说?” “一路上同行了很多天,范大人虽然时常在那小姑娘车里逗留,却没有因为贪恋春色而忘了职司。”肖恩淡淡说道:“关键是你每天晨间与深夜里地两次修行从来没有停止过,这种毅力。就算是我当年,也远远不及你。” 范闲微笑应道:“笨鸟先飞,我知道自己的实力不成,天赋不够,自然要多练练。” 肖恩摇摇头:“你的天赋很好,你的实力已经很强,只是你从来没有单独挑战过真正的强者,所以无法激发出你身体内真正地实力。” 范闲静静地看着老人苍老的面容。那双深如古井的双眼。心里不由想到,难道你就是我要独立面对的第一位真正强者? 出了沧州城。使团便进了定北军地管辖范围,此处一片草原,军营远在百里之外。范闲根本不想与那位九品上的强者燕小乙碰面,使团自然是绕道而行,反正有黑骑沿途保护,想来这天下也没有谁敢来如何。前些日子,曾经有过几拔啸聚山林的山贼派探子前来打探,但远远看到使团与侧前方黑骑的声势,早就吓得退回山中,数月不敢轻出。 肖恩依然沉默着,司理理也依然沉默着,而且渐渐显出憔悴出来。 范闲冷漠地看着自己押送的二人,心里却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这些天的相处,不知为何,对于司理理倒生出了一丝怜惜之情,一是怜她身世,二是怜她日后遭逢,但范闲自信自己的心志清明,一定不会做出因小失大的举措,如果自己真地与司理理发生什么,那监察院在北齐的计划就会出很大的问题。 不知道北齐的年轻皇帝是如何知道司理理还是处子。但如果当对方发现司理理已经失身,红袖招计划自然也就无法发挥效用。 但范闲似乎不大想面对司理理有些惘然的面庞,似乎对于自己的把握也不是那么充分,所以他再也没有上过司理理的马车,反而更多的时候会登上肖恩地马车,从这位看似沉默地老人嘴里,获取一些许多年前的八卦新闻,江湖秘辛,一方面是真地向这位曾经最恐怖的密探头领学习很多知识,另一方面范闲也不想让肖恩有太多的时间安排后手。 两位老少阴暗人物的对话,随着旅途的前行,随着车外气温的降低,也逐渐由当年的北魏,转向了如今的天下。 “没有谁能够真正的一统天下。”肖恩看着他,淡淡说道。这些天里,他也逐渐适应了范闲与自己的对话,这个叫做范闲的年轻官员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聊天对象。 “我国的皇帝陛下曾经有过两次机会。一次是在第三次北伐之后。”范闲皱眉说道:“以庆国当时极盛的军力,完全足以一举北上,消灭北齐。” 肖恩摇摇头:“虽然那时候我已经在牢里,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但听你这些天的讲解,我想,当初庆国皇帝之所以忽然停步不前,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方面是朝政内部的问题,另一方面就是遇到了某种强大的阻力,让他在取舍之后,觉得贸然北上是一个很冒险的主意。” 范闲想了想,当时叶家的事情还没有爆发,朝政基本上处在皇帝和母亲属下这拔人的控制之内,按道理应该没有什么内患。至于外敌……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力量可以阻吓住强大的庆国国家机器? “神庙。”肖恩似乎猜到了范闲在想什么,给出了一个参考答案。 范闲摇摇头:“一个过于虚无缥渺的对象,不足以抵挡住人类的野心或者说是权力欲望,一统天下,四海归一,对于一位皇帝来说,诱惑太过巨大。” 肖恩微微一笑,承认了他的这个说法:“南北之间,连年征战,就算南庆打垮了齐国,但如果要真正的稳定住局势,消灭所有的复辟力量,至少也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更何况,你不要忘记了东夷城……人间九品高手最集中的地方,这股力量虽不足以保家卫国,开疆辟土,但如果是纠结成棍,在四顾剑那白痴的带领下,还真有可能做出些疯狂的事情来。” “三角形最稳定,三国鼎足而立,其实也是最稳定的一种架构。”范闲点了点头,“就算三方势力强弱有所差别,但谁想率先打破这种平衡,都最可能受到反噬。” “庆国如今的朝廷也是一样。”肖恩看着他,似笑非笑,“皇帝,臣子,还有你口中那位看似疯狂,实则阴险无比的长公主,构成了你所说的三角,谁想率先打破这种平衡,谁就会吃亏。” 这些天里,范闲也不避讳,讲了一些庆国朝廷里面的事情,反正又不是什么秘密,如果面前这个老人回北齐后能够不死在自己手里,也一定有很多方法知道。 范闲太阳穴有些隐隐发痛,不知怎的开始想念司理理温柔地手指,轻声说道:“如果大家够聪明,先维持着眼下的平衡再说吧。” “不可能。”肖恩看着他,“因为你先动手了,所以对方一定有反应,我敢打赌,如今的京都,早就已经乱成一锅粥,范大人此次送我回北方,倒恰好错过了这场热闹,不免有些可惜。” 范闲一惊,便开始听着肖恩有些冷漠地开始分析京中的局面。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三十五章 京中杀人细无声 第三十五章 京中杀人细无声 京都远比北疆温暖,春意早上枝头,催开朵朵花朵。每到夜里,万家灯火闹春桥,十分热闹,十里红烛映花河,万般香艳,正是踏春赏春弄春亵春的好时节。 但到了白天,京都却有些安静,似乎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都有些难禁春困,懒懒地不欲多动,所以街上并没有太多行人。 晌午时分,一位面带阴沉之色的书生,搀着一位妇人从京都的东城门里走了进来。这二人的表情动作不似母子,也没有去客栈居住,而是直接去了京西一处不起眼的宅子,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这宅子的真正主人,是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大夫。 春困不可挡,但可以惊醒,三月中的某日,如同春闱之后的那日般,无来由几道春雷劈过,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降了下来,浸湿了京都里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条小巷。 在监察院四处从江南索回相关贪官盐商之后,科场弊案终于审结了,除了一位侍郎被判流三千里,其余一共十七位涉案官员都被判了极刑,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而且铁证如山,没有哪方势力敢再多嘴,也没有哪个文臣敢提出丝毫意见。 礼部尚书郭攸之也判了斩刑,这是庆国开国以来,获死罪的最高级官员,消息一出,朝野震惊,据说连太后都到陛下宫中求情,但是皇帝陛下一番温和言辞之后,又抹了些天子之泪,改成狱中绞刑,留郭尚书一个全尸,太后方自黯然,不再多言。 与郭攸之一道赴死的,还有十六位官员。 雨点缓缓从天上坠落下来。落在京都平日里最热闹的盐市口地面上,却依然没有驱赶走那些冒雨观刑的京都百姓。 十六位身着白色刑衣的官员,跪在早已搭好的木台之上,衣上早已是血渍斑斑,想来是受了不少的大刑,这些往日光鲜地官员,如今却是面色丧败,头发胡乱纠结。看着凄惨无比,只是不知道监察院用了什么手段,有些精神强悍些的犯官强自睁开无神的双眼,想在观刑的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亲人,嘴唇大张,却始终喊不出话来。 奉旨监刑的三司与监察院一处代办沐铁坐在蓬台之下,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沐铁面无表情,但其余的文官们脸上却有些不自在。那些刑台之下待死地犯官,都曾经是他们的同僚,也曾在花舫上一同快活过,在酒桌上一同醉过,如今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雨水落到盐市口旁边酒楼的屋檐之上。再沿着瓦片边的水道往下汇流,集成一道由天而至的小瀑布。此地的楼房极多,所以小瀑布也有十数条,像白龙一般击打着青石地面。发着啪啪的声音。 有高官站起身来,高声宣旨,只是被这些小瀑布的啪啪声一扰,显得有些听不清楚。围观地人群只看见他的嘴在动着,却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只见最后那位高官面色一肃,厉声高叫道:“斩!” 围观的百姓听清楚了这个字,马上兴奋了起来。发声喊便往前挤去,想离木台近些好欣赏这种难得一见的热闹。 木台上的刽子手啐了一口唾沫,抹去脸上地雨水,将大刀背至身后,一脚向前,伸出左手轻轻摁了摁第一位犯官后颈,确认了骨节的位置,然后大吼一声。刀光一闪! 刀落之时。像是利刀斩入猪肉一般发出声闷响。 刷的一声,鲜血从那无头腔孔里喷射了出来。溅的老远。那名犯官地头颅颓然落到木台之上,似乎还在恐惧着庆国朝廷这把大刀,咕隆咕隆的滚了起来,竟是借着雨水流势,一直未停,滚到了木台边,落了下去。 看见一个睁眼惘然,满是血污的头颅落到自己脚下,先前还兴致勃勃的京都百姓们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头颅滚动之处,留下一道血痕,只是被雨水一冲,迅疾淡去无踪。 直到此时,观刑的百姓们才发出一声喝彩,但叫好的人并不怎么多,也不怎么整齐,显得有些廖落。高台之上,坐在最下手椅上监刑的沐铁面上露出了不豫之色。 紧接着刽子手又是一刀,又是一个头颅落地,又是一道血光上天,又是一阵惊呼,又是一条性命从此不在。执刑的刽子手一共有三个,不过片刻功夫,十六名犯官便被齐齐斩首,只留下满地污血与尸首。 随着斩首地进行,围观的人群渐渐胆大起来,喝彩的声音也是一声高过一声,最后那位礼部奉正的头颅终于惨然离开自己身躯的时候,那叫好的声音更是震天一响!将这漫天雨丝都吓得飘离起来。 几位京都府的衙役在人群里忙着找先前落下的犯官头颅,却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一会儿之后,一条黑狗从人群里跑了出来,嘴里叼着一个头颅,锋利地牙齿咬着那头颅上地耳朵,一双狗眼四处瞥着,狗眼里的光芒却无来由让人感觉一片阴寒。 “汪!”,黑狗屁股上挨了京都府衙役一刀鞘,吃痛松开嘴里叼着地头颅,哀鸣数声,蹿进了大雨之中。 其后数日,连番动作再出,刑部尚书因贪赃枉法事发,被监察院在他的三姨太别院中搜出金银若干,犯禁物若干,上报朝廷,转大理寺议处,夺职降为夷州州判,竟是直接由从一品降成了从七品。 夷州远在南方,多瘴气热毒,只怕这位刑部尚书韩志维再也没有回到京都的那一日。 而都察院御史郭铮表面上似乎没有受什么影响,但依然被朝廷寻了个由头,直接赶去了江南。江南虽然是水美人美之地,但监察院四处在江南早已布满人手,只看什么时候动念头,把他如何。 朝中的文官系统一方面是因为宰相的关系,一方面也是觉着监察院手握实据,而且下手不是太狠,所以并没有抱成一团,因为此事而对监察院大加攻讦。 但所有的官员都知道,这是报复,这是监察院因为那位远在北域的提司范闲,对于刑部大堂一事赤裸裸的报复。 报复与反报复,控制与反控制,直到最后达成一种默契的平衡,是庆国官场这几十年来不变的主题。所以没有人想到,当监察院与宰相的报复很宽容地停留在一定限度下时,来自于信阳及皇后处的反扑,依然如此快速的到来。 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年轻书生,正是此次因为家中老父去世,所以不能参加春闱的贺宗纬。他是大学士曾文祥的学生,一向与郭家走的亲近。没料到在家乡时就听见那条爆炸性的消息,尚书大人在狱中待死,家产被抄,自己的好友郭保坤更不知道流落去了何方,最让贺宗纬有些愤怒的是,东宫的太子竟然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伸出援手! 与贺宗纬一道入京的那位妇人,说来身世更是离奇,竟是吴伯安的妻子。那位吴伯安正是长公主安插在相府里的一位谋士,去年劝唆着林家二公子与北齐方面联手,想在牛栏街刺杀范闲,不料最后却惨死在葡萄架上。 林若甫身为宰相,对于这个害死了自己唯一正常儿子的吴伯安自然是恨之入骨,虽然吴伯安早死,但吴家在山东一地仍有不少家产。当地的官员正是宰相大人的门生,所以奉着上意,对吴家好生折磨,短短半年时间里,也不知搜刮了多少银两,更将吴伯安的亲生儿子无故索入狱中,大刑致死。 这位妇人虽不识文墨,却也知道宰相势大,断不是吴家可以抗衡,但心伤儿子惨死,竟是将心一横,单身一人往京都里闯准备告御状。 在城外稍歇之时,这位可怜的吴氏很“凑巧”地恰好遇见了回京的贺宗纬。 贺宗纬是个聪明人,一听之后,便知道此事大有可为之处,便好生安慰那吴氏妇人,说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替她谋个公道。 入京之后,贺宗纬凭借老师的关系,暂将吴氏安顿在了一位靠老御史的府第之内。在那些天里,经常有些神秘的人物出入府第,温言细语的问吴氏,关于家乡惨剧的一些细节。 贺宗纬有些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只是当吴氏有些惶恐不安地向自己发问时,他才会堆起满脸微笑,安慰她说,朝廷的正义官员正在着手,宰相大人马上就会垮台。 老御史府的花园有些破败,站在假山之后贺宗纬脸上闪过一丝微微的得意,将怀中信阳方面的密信毁掉,想到宰相垮台之后的京都官场,不由想到了相爷的亲家范尚书,想到了那位有些冷漠的范家大小姐,心头微热。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三十六章 油伞骨中一柄剑 第三十六章 油伞骨中一柄剑 没过数日,都察院的御史便开始集体上书,参赅宰相林若甫阴夺他人家产,谋害百姓性命,此事一出,朝野震惊,但由于吴伯安本身就顶着个北齐奸细的帽子,所以一般而言,舆论还是倾向于宰相这边。 可是便在吴氏入大理寺述供的途中,却又遇见了一场无由而至的刺杀,不知道是吴氏命大,还是宰相命太差,当时二皇子正与靖王世子游于街中,恰逢其时救了下来。 如此一来,事情的味道就开始有了些变化。 传闻深宫之中,皇帝陛下曾经问过太子与二皇子,此事究竟如何处理,太子在沉默之后说道证据不足,而且宰相大人于国有功,不可轻信人言,二皇子虽然当街救了吴氏,也仍然与太子弟弟一般保持着一种沉默的态度。 毕竟宰相乃百官之首,无论如何处理,都将引起轩然大波。 只是当夜靖王从自己儿子口中听闻此事,悖然大怒,十分难得地进宫与皇兄一夜长谈,具体谈的什么却没有人清楚。皇帝陛下当夜翻拣着这十几年来的奏章,看着户部的银钱,看着那些宰相大人一手辛苦做出的政绩,默然无语,只得一声叹息。 “山东路刺史彭亭生……嗯,是十一年前中举的,那时候我初登相位,觉着这学生很听话。”宰相林若甫今年四十多岁,面色却显得有些苍老憔悴,“但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听话,你应该清楚,我没有让彭亭生做这些事情,吴伯安已经死了,若我真想拿他家人出气。岂会如此简单。” “或许彭大人暗中揣摩相爷的心思,所以做了这件糊涂事。”林若甫的心腹友人袁宏道微微皱眉。 “噢?”林若甫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可是彭亭生不是糊涂人,如果不是相府出去的命令,他断不会拿自己的官声做赌注。更何况前天在京中当街杀人,这事情又是谁做的?为什么会查到相府来了?” 袁宏道的表情有些木然,他轻轻捋了捋颌下地长须,说道:“贺宗纬是东宫的人。不过是个小棋子,应该没有胆量做这件事情,背后一定有人撑腰,只是不知道是皇后还是长公主。” “是云睿。”宰相微笑道:“她在朝中的实力大部分在都察院里,这是她在向老夫报复。” “报复什么?” “报复……很多吧。”宰相叹息着,“包括晨儿的事情,包括女婿的事情,包括我与她之间的事情。” “其实……”袁宏道欲言又止。 “说吧。” 袁宏道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还是看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不信,相爷的地位自然会稳若泰山。” “如此拙劣地手段,圣上一定会看的清楚。”宰相微笑道:“但问题就在于,陛下愿不愿意看清楚。” “相爷何出此言?” “前些天死了那么多京官。我身为文官之首,本来就要负责任。”宰相闭目分析道:“最关键的是,陛下不想让我继续当这个宰相了。” 袁宏道很恭敬地回答道:“相爷,其实事情犹有回转之机。请范尚书说话吧,范府与监察院的关系密切,如果陈萍萍大人愿意站在相爷这边,那不论都察院如何折腾,陛下也会坚决地站在你这边。” 林若甫摇摇头:“陛下只是想让我让开一条道路罢了。” “让开道路给谁?” “给太子,或者说,是给将来的陛下。”林若甫若有所思,“范闲的势头太猛。如果我还在朝中,他一手理着监察院,一手掌着内库,背后还有本相为他撑腰,这种权势,只怕连皇子都及不上。前些日子我就对范闲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他想培养范闲成为一代良臣。好生辅佐将来坐龙椅的那位皇子……既然范闲要上位,本相自然就要下位了。”林若甫微笑道:“若本相尚在。范闲就危险。” 袁宏道微微一惊,但眼角余光却发现相爷地唇角挂着淡淡笑意,似乎在嘲笑着什么事情。 窗外传来大宝玩水的声音,宰相的脸部表情柔和了起来,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望去,看着自己憨憨傻傻的那个大儿子,眉头微微一动,轻声说道:“明天我会让婉儿来把大宝接去范府。” 袁宏道等着相爷的下一句话。 “我会进宫请辞,相信陛下瞧见这些年地辛苦份上,会让老夫有个比较安稳些的晚年。” 袁宏道准备说些什么,宰相冷冷地挥手止住,回头静静地望着他。 一阵极长的沉默之后,林若甫的话语里带了几丝黯然:“给彭亭生地信是你写的。” 书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袁宏道才低声应道:“正是,就连此次京中的刺杀事件都是我安排相府侍卫做的。” “为什么?”宰相皱着眉头,似乎很苦恼,“老夫入朝为官以来,就只有你这一个朋友,自问平日里对你也是极尊敬,为什么你会隐忍这么多年,忽然出手,而且一出手就不给老夫留半点退路?” 袁宏道与宰相相交半生,真可谓是一生之友,居然就是此人着手安排了这多事情,将宰相一手推入如此尴尬的局面之中,他掌握了相府太多的秘密,今次栽赃陷害,就连林若甫一时也只有退让! 他看着宰相那张有些苍老的脸,略带一丝歉意说道:“每个人的存在,都有他地目的、意图。老友,我在你的书房里隐藏了这么多年,其实为的就是今天。我应承过某人,当他需要你下台的时候,我会助他一臂之力。” 林若甫看着面前这位老友,唇角微翘:“云睿究竟许了你多少好处,竟能让你卖友求荣。” 袁宏道摇头道:“不是卖友,也不是求荣……只是陛下需要您归老,长公主也需要,朝廷需要您离开京都。至于求荣……”他苦笑道:“我本以为……如果你没有察觉我所做的事情,我就会陪着你去家乡,一道共度晚年。” 林若甫微感吃惊,愈发瞧不清楚面前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谋士,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夜色笼罩地京都里,袁宏道在书童地陪伴下,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略带一丝怅然,回头看了一眼相府紧闭地大门,轻叹一声,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一位都察院御史正冷漠看着他:“袁先生,什么时候够去大理寺作证?” 袁宏道看都没有看那个中年人一眼,右手轻轻抚摸着颌下的长须,半晌后才淡淡说道:“不用了,宰相大人明日就会入宫请辞,陛下会终止此案的调查。” 都察院御史一听之下,勃然大怒痛斥道:“证据俱在,陛下一定会将奸相索拿入狱!你若不敢当堂指证,当心自己脱不开干系,你跟随奸相多年,身上哪会干净?” 袁宏道冷冷看了他一眼,这位一向以儒雅著称的谋士,此时的目光却是冷厉无比,像两把利刃一样,让那位御史感到有些害怕。 “我只听从信阳方面的命令。”袁宏道看着面前这可怜的御史,冷漠说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安排我做事?” 御史大惊失色,这才明白为什么宰相大人的心腹文士居然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反水,原来……对方竟然也是长公主的人! 清晨时分,一辆马车赶在城门初开的时候就出了西城门,马不停蹄地上了官道,往信阳的方向驶去。 袁宏道摁了摁伞柄里藏着的利剑,眉头微皱,心里盘算着到了信阳之后,那位有些疯癫的长公主应该会如何安排自己这个潜伏了很多年的棋子。 在他的内心深处,不可避免地对于宰相林若甫有一丝歉疚,毕竟他们是数十年的老友,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一些。在相府隐藏了这么多年,最后终于完成了当年的承诺,在宰相下台的过程中,袁宏道扮演了最不光彩,也是最重要的角色。林若甫没有杀他,这本身就是值得袁宏道感恩的事情。 他已经遣散了跟着自己的书童,这辆马车上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头前那个马车夫。袁宏道冷冷看着车夫挥鞭,发现对方手腕极其灵活,显然身上有着极为高明的武功。 许久之后,车辆过了十八里驿站,进入了荒无人烟的山路,正在此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夫回头,用极不寻常,极为锐利的目光冷冷看着袁宏道。 稍许沉默之后,马车夫忽然开口说道:“院长大人命下属向先生表示感谢。”他稍顿了顿,又沉声说道:“请允许下官私人向先生表示敬佩。” 袁宏道略带一丝伤感说道:“我很不敬佩我自己……说说信阳方面的计划吧,相信经过此事,长公主应该会相信我了。” 他是一枚钉子,一枚在很多年前就被陈萍萍安插在宰相身边的钉子。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三十七章 白鸟在湖人在心 第三十七章 白鸟在湖人在心 “一切为了庆国。” “一切为了庆国?” 袁宏道坐着马车,往信阳长公主的封地驶去,心里却对自己内心深处守了许多年的这句话感到了一丝荒唐。 很多年前,当长公主开始喜欢上如今的宰相大人时,当时身为监察院二处第一批暗中成员,袁宏道便接受了陈萍萍的安排,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有了一个新的人生,渐渐与当时还并不如何显山路水的林若甫成为了好友。 那时只是两个书生的偶然相遇罢了。 当年的林若甫意气风发,袁宏道沉稳憨厚,又经历了院中安排的种种巧合,终于成为了所谓“挚友”。随着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林若甫在长公主的支持下,在官场上一路顺风顺水,而袁宏道却甘心留在林若甫的身边当一位清客,甚至当林若甫无数次暗示明示可以让他成为一方父母官时,他都只是淡淡一笑,拒绝了。 也正因为如此,林若甫更加将他视作了自己人生中唯一的纯友。只是宰相大人没有想到,这位朋友,一开始就背负着别的使命。 袁宏道其实也渐渐适应了这种人生,因为院子里一直没有什么任务安排给他,唯一知道他身份的几个人也一直保持着距离,这些年里,袁宏道唯一帮助监察院做的事情,只是苍山别院林二公子被杀之后,替监察院圆了一个谎,栽赃给了东夷城。 正因为是他说的,所以林若甫相信了。 袁宏道这一生只背叛了林若甫一次,也就是这一次,就足以让宰相大人黯然退出朝廷。这是陛下的意思,经由监察院。让他具体执行。 也许是老友的背叛真的让宰相大人看清楚了这个人世间,所以第二日他的入宫变得无法阻拦,就连范建的连番暗示他都视若无睹,对于林家地将来,宰相已经全部寄存于女婿范闲的身上,自然不愿意将亲家扯进这淌浑水之中。 三月中,礼部尚书郭攸之死,刑部尚书韩志维贬。宰相大人请罪告老,陛下挽留无果,赐银返乡。 都察院关于吴伯安一案的所有举措烟消云散,那位吴氏不知去了何处。陛下有旨,贺宗纬才学德行俱佳,入宫受赏,恩旨免试任为都察院御史。 “为什么?”范闲坐在马车上,轻轻弹着手中的那张纸。这是监察院内部传递朝廷动态的报告,他身为提司,虽然此时远在北疆,但也只比别的地方晚了几天,就收到了京都里的消息。 岳丈大人当然不是什么纯粹意义上的好官。奸相这称号不是白来地,但范闲依然觉得很荒谬,堂堂一国宰相,居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在庆国的官场斗争中败北! 范闲必须考虑以后的事情。虽然宰相岳丈似乎在这一年里没有怎么帮助到自己,但他清楚,包括春闱案在内的很多事情,之所以朝廷中的文官一直对自己保持着忍让的态度,都是看在岳丈的面子上,除了已经倒霉了的那两位尚书大人,自己在庆国官场上从来没有遇见过真正地挑战。 范闲问话的对象,是那个戴着铁链无法起舞的一代雄才肖恩。 “为什么?”肖恩有些冷漠地分析道:“因为你动手了。庆国皇帝借机削弱了文官势力,不过仅仅两个尚书,怎么能满足一位皇帝的胃口,你是宰相的女婿,如今声名大震,日后如果皇帝真想让你执掌监察院,那么今日为了安全起见,宰相也必须赶快下台。” “至于怎么下台……”肖恩嘲讽笑道:“一位皇帝想让一位臣子下台。可以有无数种方法。更何况你们那位皇帝向来是个喜欢用监察院地怪人。” 之所以说庆国皇帝是怪人。是因为监察院的力量太过强大,而皇帝却依然无比信任陈萍萍。这本来就是异数。 范闲摇头说道:“这案子有蹊巧。就算岳丈心痛二哥之死,想要让吴伯安断子绝孙,也有大把法子可用。至于在京中狙杀吴氏,还凑巧让二皇子与李弘成碰见,如此愚蠢的行事方法,与岳父的能力相差太远。” “宰相身边有叛徒。”肖恩淡淡说道:“至于是长公主地人还是你们皇帝陛下的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范闲不敢肯定:“能够逼岳父下台,一定是有很实在的证据,岳父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怎么可能让敌对势力的奸细接触那些重要的事情?” 他哪里想到,出卖岳父的,就是那位袁宏道袁先生,更暂时没有猜到这件事情的背后有监察院地影子。 肖恩有些快意地笑了起来:“藏在夜色之中的事情,你这个年轻人知道多少?”他有资格说这个话,当年庆国朝政内乱,就是这位老人一手谋划,如果不是因为两位亲王突然死去,说不定现在的天下,早就没有了庆国这个称呼。 范闲眼帘微微跳动了两下,在这些天与肖恩的对话中,他发现对方虽然被囚多年,不清楚庆国朝廷的势力分布,但范闲稍一说明,肖恩便能清晰地发现问题所在,甚至连此次春闱案,那些涉案的京官会受什么样的刑罚都猜的丝毫不差。 肖恩曾经说过,宰相大人一定会因为此事下台。可是此事全无半点预兆,而且春闱案根本没有牵涉到相府,与宰相关系破裂成仇地长公主远在信阳,所以范闲不怎么相信……没想到竟然被他说中了,范闲不免有些震惊于对方毒辣地眼光,这才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 范闲叹了一口气,看着这个老人,忽然说道:“我愈发觉得好奇,为什么当初监察院抓到你后,不马上杀了你。” “因为我脑子里有很多有用的东西。” “那至少可以下手更狠一些。”范闲说道,“比如砍了你地五肢。” “五肢是什么意思?”肖恩有些好奇,“任何事情都是有底限的,当事情超过我能忍受的底限时,我想,至少我还拥有杀死自己的能力,而你们……却不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范闲挑眉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便下了马车。 他站在马车边上,看着远处湖边缓缓飘荡着的新鲜芦苇,隐隐明白了皇帝陛下的真正意思,朝廷是需要新血的,所谓流水不腐,宰相在那个位置上呆的已经太久了,自己在京都的突兀崛起,更是让宰相下台的事情成了当务之急。 皇宫里没有哪位贵人,会允许百官之首的宰相大人拥有一个执掌监察院的女婿。如果来年陛下真的打算重用范闲,那就一定要让宰相离开……否则就会将范闲打压下去,但范闲心中清楚,那位陌生的皇帝陛下不会真正的打压自己。 长江后浪推前浪,如果范闲自己算是后面的浪头,那宰相无疑就是前面无力拍岸的浪花,他必须告别这个历史舞台,腾出足够的空间来。 这只是一次官场上十分正常的新陈代谢,看宰相离去的还算潇洒,想来早就预料到故事的结尾,但范闲想到留在京都的婉儿,又想到那个与自己无由投契的憨拙大宝,心里依然有些担心,淡淡忧色上了眉头。 “希望父亲与陈萍萍能保住林家其余的人。”他皱眉望着犹是黄色的芦苇,心想为什么它不肯变绿呢?心里忽然咯噔一声,开始思考监察院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无来由地,范闲感到了一丝愤怒,自己身为监察院提司,根本不相信院子会不知道陛下的意图,再联想到司理理身上的毒,他忽然感到有些寒冷。 陈萍萍只是在不断除去范闲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哪怕对方是范闲的亲人,这种除去的手段显得异常冷漠,异常无情,甚至根本不会考虑到范闲的感受。 下午的时候,使团历经了许多天的旅程,终于接近了两国交境处的大湖。大湖没有名字,就是叫大湖——因为这湖特别的大。范闲看着面前万倾碧波,被湖面上拂来的清风一袭,整个人清醒了许多,脸上复又浮现出阳光清美的笑容。 虽然使团车队已经到了大湖,但要绕湖而行向东,真正进入北齐国境,还需要好几天。范闲清楚,如果肖恩真的要有动作的话,也应该就是在这几天之内。 远处有水鸟很自在地贴着湖面飞翔着,长长的鸟喙在水中滑行,碰见鱼儿后便灵敏至极的合喙,往湖岸边飞去,再用细爪踩住不停弹动的鱼儿,衔住后举颈向天,咕碌一声吞下肚去,看着无比轻松自在。 范闲忽然心头一动,迈步向很多天没有去过的那辆马车走去,掀帘而入,看着微微愕然后露出复杂表情的司理理姑娘,微微一笑。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三十八章 司理理的秘密 第三十八章 司理理的秘密 “想好好地活下去吗?” 司理理一怔,看着不请而至,多日未见的范闲,心里不知是如何想法,听着这突兀的问话,更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微微一笑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奴家。” 范闲不喜欢听她自称奴家,她今日偏要自称奴家,仍旧是少女心性做祟,毕竟她不是一个真正的老辣女谍。 马车此时又向着前方动了起来,微微一颠,他就势坐到了司理理的身边。司理理不易察觉地向旁边挪了挪,似乎是要与他保持距离。范闲皱了皱眉头,直接说道:“你的身体里有毒,我相信你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司理理的双眸清亮,盯着范闲的双眼,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幽幽说道:“是真的吗?” “我看你似乎并不如何吃惊。” “这次能活着从牢里出来,我还能对什么事情吃惊呢?”司理理略带一丝自嘲,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非常撩人,“小范大人精于用毒,既然您说我体中有毒,那就自然是真的,庆国监察院总有控制我的手段,我早猜到了这点。” 范闲望着这个女子美丽的容颜,半晌没有说话,其实入京以来,真正要说媚艳二字,身周所见女子。没有一个及得上司理理。 “这不是控制你的手段。”范闲微笑解释道:“是用来对付北齐皇帝的手段。” 司理理再也无法假装镇定,吃惊地用手掩住自己双唇,半晌之后才焦急说道:“什么意思?” 范闲看着她的反应,不知为何,心里竟隐隐有些不舒服,虽然自己猜到了对方地反应,但一旦发现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在司理理的心中依然有一定重要性时……他微微一笑,回复平静说道:“这种毒会经由你的身体。感染北齐的皇帝。” 司理理盯着他的双眼,忽然咬唇恨声说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情?” “因为我知道你想改变这件事情,在你还没有达成目标之前。”范闲温和笑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陈萍萍究竟用的什么方法控制住你。” 司理理沉默了下来,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是笑颜如花说道:“罢罢,既然范大人已经告诉了奴家,奴家去了上京。自然有解毒地法子,真要谢谢您了。” 范闲微嘲笑道:“这种毒虽然不烈,但除了我之外,天底下大概只有皇宫里的那些御医有解毒的手段,难道你能告诉北齐皇室。你私处带着这种毒?如果真这样做,不论北齐皇帝到底对你存着几分情意,只怕你这一世都无法进入皇宫了。” 司理理倔犟说道:“不进皇宫又如何?大不了是你们监察院的红袖招计划破产,和奴家又有什么关系。” 范闲终于怒了。喝斥道:“我说过,我不喜欢听奴家二字。” 不知为何,司理理的眼眶红了起来,看着范闲,咬牙狠狠地说道:“可我在大人心里,难道不是连奴婢都不如吗?” 范闲看着这个红倌人的清丽脸颊,眉头皱的愈发紧了,想判断对方内心深处究竟是何想法。半晌之后才静静说道:“我想司姑娘应该明白现在的情况,您地人生,至少在目前看来,都是没有可能自己完全掌控的……至于将来如何,是将来的事情。而且我想,姑娘您也没有想过那些很……无稽的事情。” “无稽的事情?”司理理带着一丝冷笑看着他,“不错,确实很无稽。大人与我。只是人生路上偶尔相逢地一对男女,互相利用。总比互相温暖要来的真实一些,可靠一些。” “姑娘能明白这一点,本官很高兴。”范闲平静地回答道。 “为什么你对于我和陈萍萍之间的协议如此好奇?”司理理偷偷转过身去,悄悄用衣角拭了一下眼角,旋即回复了平静,微笑如初花,轻声说道:“您是监察院的提司大人,应该对红袖招地详情很清楚。” 范闲自嘲说道:“我对于白袖招的计划很了解,目前只是不清楚,陈院长大人是如何说服你的。”他顿了顿又说道:“既然姑娘知道自己只是陈萍萍用来传毒的可怜棋子,为什么不将这件事情的原委都告诉我?” “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司理理强作平静,看着面前这张年轻英俊阳光的面容,心里恨的痒痒的,不知为何,这短短旅程之中,她竟是渐渐迷上了这张面庞偶尔露出地天真笑容,但一想到先前此子绝情冷漠的话语,她便恨从心头起,冷冷说道:“陈萍萍能够给我的东西,难道你能给我?” “陈萍萍老了,我还年轻。” 说完这句话,范闲与司理理同时觉得不妥,本是很严肃的利益谈判,却似乎无由带上了一丝暖昧的调情色彩。 陈萍萍能够给我的,难道你能给我? 陈萍萍老了,我还年轻。 一股子淡淡的桅子花儿味在车厢里弥漫,范闲咳了两声,司理理脸上的红晕一闪即逝。这对男女其实心头有鬼,不然断不会因为这平常地两句对话就尴尬成这般模样,司理理眼珠一转,似乎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看来范闲对于自己还是君子有所好逑,不由唇角微绽,露出一丝骄傲羞涩地笑容。 范闲又咳了两声,解释道:“其实我能猜到一点,姑娘所谋必大,但是陈萍萍毕竟已经年老,说不定过两年就死了,如果姑娘愿意与我合作,我想,成数或许会大一些。” 司理理微感恚怒,但仍是强抑怒气,几番思量之后说道:“范大人还没告诉我,我能有什么好处。” “我会解了你身上的毒,一旦我将来能够执掌监察院,一定动用北域力量,全力辅佐姑娘在北齐皇宫里向上爬升。” 司理理摇头冷笑道:“国境相隔,庆国虽然强大,监察院密探虽然厉害,但也无法将手伸到北齐地皇宫里面,而且谁告诉你,我想要的就是北齐皇宫里的位次?” 范闲一时无语。 司理理忽然眸子里清光一转,将手一招,像唤宠物一般,妩媚笑道:“大人凑近些,此事不可传入旁人耳中。” 范闲苦笑,知道这女子是要出出这些天自己被冷落的怨气,他微笑着凑耳过去,还未闻着声音,便感觉到一股微热的气息,喷打在自己的耳垂之上。他心头一热,闻着鼻中传来的阵阵淡幽体香,却马上被接下来的内容震骇住了心神。 许久之后,这对年轻的男女分开,司理理似笑非笑地望着范闲,轻声说道:“我冒着奇险,将这协议告诉了范大人,敢请教大人,您能帮助我完成这个协议吗?” 范闲的眉头皱成了山川,还未从震惊中摆脱出来,摇头道:“我不相信,陈萍萍是何许人,就算他有这个想法,也不会告诉你。” 司理理微嘲说道:“连你都不信,他自然不怕我到处说去,反正天底下也没有人会相信那个老跛子的心里,竟然存着那等想法。” 范闲稍一琢磨,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微笑说道:“原来是这样。”他看着司理理,忽然说道:“早年京中一直有传言,说司姑娘是开国之初某位皇族的遗孙,本来京都百姓只是以为这是姑娘自高身价的一种手段,如今看来……倒像是真的了。” 司理理缓缓闭上眼睛,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我的真名叫李离思。” 范闲笑着看着她光滑的下颌,忍不住轻轻摩娑了下自己的手指,叹息了一声说道:“难怪北齐皇帝不会在意你的身份,难怪你会甘心被陈萍萍利用,只是我要劝你一声,你是位姑娘家,和那些阴森的老毒蛇比起来太嫩,小心一些吧,如果能在北齐皇宫里安定下来,先把与陈萍萍的计划放开,不要理他。” 司理理看着他的双眼,略觉诧异,稍感温暖,甜甜一笑说道:“多谢大人关心,只是我已经将协议的内容说了出来,不知大人何时替我解毒。” 范闲微笑说道:“从明日开始,我需要准备一些材料,另外就是……此次使团事毕,我会想办法从院里接手……姑娘那位弟弟,准确来说,应该是那位世子的安全问题,请姑娘放心,在我的手下,不会再次出现世子从北齐偷偷溜到庆国的事情。” 司理理默然不语,在狭小的车厢里站起身来,很困难地对范闲福了一福。 在前一辆马车之中,肖恩的满头白发像钢刺一样束的紧紧的,老人沉默地坐在椅上,双手搭成了一种很奇怪的姿式,像是一朵莲花将要盛开一般,左手尾指微翘,贴着微臭马桶的边缘。 肖恩体内宏厚的真气缓缓运转起来,一股淡淡的腥味遮盖住了车厢里的异味,一滴浓稠黑粘的液体,从他渐渐修复完好的经络里逼了出来,沿着尾指甲前端,缓缓流入马桶之中。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三十九章 长公主的愿景 第三十九章 长公主的愿景 那一滴浓缩精华毒液滑入马桶之后,肖恩的眼中光芒渐渐的盛了起来,双手互印,又做了一个手势,将体内一直紊乱不息的真气乱流渐渐平伏了下来。在监察院中,他一直受着刑与毒,那位光头七处前任主办,十分了解他的身体状况,所以下手的分寸感掌握的极好,始终让肖恩游离在边缘地带之中。 出京之后,范闲用的法子更加霸道,直接地静脉注射毒药,更是让肖恩的身体机能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但就像费介在范闲小时候说过的那句话一样,用毒最关键的,还是在于一个“下”字,并不见得是毒药越烈,效果就越好。 范闲毕竟缺少面对肖恩这种特例人物的经验,他似乎没有想到经过二十年的折磨,肖恩的体内早已容纳了数以百计、种类繁多的各种毒素,这些毒素在他的身体内形成了某种平衡,既不会让他死去,也不会让他寻求到真气逼毒的途径。 而此次范闲所用的xxx,却像是一把开山大斧一般,生生地砍入了错综复杂的绳结之中,虽然绳结断裂之时,给肖恩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却也让这位沉浸毒术阴谋之中数十年的厉害人物,寻到一丝解开绳结的机会。 肖恩微微翘起唇角,干枯的双唇,在如雪般头发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恐怖。 忽然间,他敛去眼神寒芒,整个人的身躯颓然下去,马上就显得苍老了许多,身体只是不尽散发着一股老人的味道。 车队缓缓地停了下来,开始在湖边寻找合适的地点扎营,远方的黑骑也像阵寒风一般从使团右侧掠过。往前方扫荡,然后归队。王启年从外面摸出钥匙,打开了密封极好的铁门,满脸恭敬地走了进来,服侍肖恩吃了食物清水,又细心地用湿毛巾帮他整理了一下面容,最后才问道:“今天要梳头发吗?” 肖恩摇了摇头,眼中寒芒一射。却又无力地弱了下来,微哑着声音说道:“范大人今天什么时候来?” 这问的是范闲每日一行地灌毒事宜。王启年微笑回答道:“离国境不远了,小范大人的意思是说,肖先生可以免去每日之苦。” 肖恩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微喜神色,只是闭目问道:“听说这位范大人,明年就会执掌庆国的内库?” 王启年以为是范闲告诉此人,所以也未在意,笑着说道:“是啊。那可是全天下最有钱的去处。” “难道比叶家还有钱?”肖恩唇角露出一丝轻蔑。 王启年一怔,旋即想起了这个陌生的名字,笑着说道:“叶家早就散了。” “什么?”肖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双眼里的神色有些震惊,连忙隐藏了起来。见他没有更多的话要聊。王启年暗松了一口气,将马桶从椅下取了出来,佝着身子下了马车。 王启年掩着鼻子,抱着马桶去了车队另一侧地营地中。到了最中间的帐蓬里,将马桶放下,埋怨说道:“这么老的家伙了,一天到晚还拉这么多。” “关了二十年,身体肌能还能恢复的这么快,我也在怀疑,这老家伙究竟是不是人。”范闲微笑着转身,走到王启年的身边。打开马桶的盖子,微微皱眉,说道:“真臭。” “这一手真臭。” 信阳城那座华丽的离宫里,白色的帷纱在轻柔地春风里摆动着。初春的天气,这离宫里竟是一片清冷,宫中种的尽是寒梅,与京都皇宫里的广信宫极为相似。白纱之后,半倚在矮榻上那位柔美怯弱的女子一笑嫣然。看着对面正在落子地亲信。 这位亲信姓黄名毅。名字普通,却是极有计谋的一人。听着长公主的话,他沉稳一笑说道:“在长公主面前,就算是世间国手,也只能下出臭棋来。” “不见得。”长公主李云睿的眼前浮现出那张清秀地面容来,无来由地笑了起来,“那孩子是个聪明人,不要以为他之所以如此之顺,全是因为范建与皇帝哥哥亲近的缘由,本宫就始终不明白,这陈萍萍怎么就会这么喜欢我的好女婿?” 黄毅摇摇头,伸手在自己的长腿上轻轻一拍说道:“无从解释,如果强要解释,只能猜忖,大概是陛下喜欢范闲。” “皇帝哥哥喜欢晨儿那丫头,爱屋及乌倒是有可能,而且范闲这孩子文能文得,武能武得,也算是给皇帝哥哥挣脸。”长公主柔弱笑着,轻声说道:“只可惜他自作聪明,终究还是下了一步臭棋,使团后队绕着那些小诸侯国走,表面上看着似乎安全许多,但实际上,茫茫草原,沧沧大湖,岂不正是逃脱的好去处。” “据回报,黑骑在那里。” “这点本宫也知道。”长公主微笑道:“所以就看肖恩自己能不能逃走了。” “肖恩为什么要逃?”黄毅皱眉苦思道:“依长公主与上杉虎的协议,只要肖恩能够回国,日后东山再起,朝廷与他们师徒二人内外联手,完全有四成的的把握将如今地北齐皇室掀翻在地。” “肖恩不是好控制的人……就像陈萍萍一样。”长公主微笑道:“如果按行程回了北方,他会完全处在北齐皇室的控制之下,说不定又是二十年的牢狱之灾,直到老死,对于我们与上杉虎的计划,没有任何帮助……我舍了自己的名声,舍了言冰云那个可怜官员,就为了换得肖恩的自由,如此上杉虎才会履行他的承诺……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来破坏这件事情。” “如果上杉虎反悔怎么办?他毕竟是北齐大将。” “肖恩会甘心为北齐卖命吗?而且本宫若出手,上杉虎即便不反,但战家那些蠢货,只怕也会逼着他反。” 黄毅微笑道:“长公主算无遗策。无人能敌。” “不要拍马屁。”长公主掩唇微羞笑道:“我可比皇帝哥哥差远了。”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目光穿过重重地白色纱幕,不知道投向了那里,美丽无比地面容上有些痴痴的模样,眉目如画,神情如仙。一旁地黄毅也不由看的呆了。 “上次言纸一事,对于公主清誉有极大影响。”许久之后,黄毅才从先前那幅美丽的画面中摆脱出来。沉声说道:“可惜一直没有查出来,不过据京都守备师叶家传来的消息,广信宫刺客一事,应该与监察院脱不开干系。” 长公主依然撑颌痴痴望着天空,似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半晌之后才柔唇轻启说道:“不要理会这些小事,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要将上杉虎完全拉到我们的船上来。” 黄毅沉默少许后。忽然露出一丝愤怒神色说道:“在臣眼中,这不是小事。公主殿下为朝廷日夜筹划,去年牛栏街一事,愚民恶吏都只会以为长公主是想杀死范公子,重夺内库。哪里知道公主殿下是为陛下寻求一个出兵北上的机会……朝廷从此事中获取大量疆土,但又有谁会记得,此事与您的关系。” 长公主李云睿地眉间渐显厌烦,挥挥手道:“不用说了。” 黄毅看着长公主清丽容颜。将心一横说道:“便说言冰云一事,本来公主殿下只是暗中安排,不料却被那等小人揭了出来,如今庆国百姓都以为公主殿下里通外国,那些愚蠢的人,难道就不明白,以公主殿下之尊,就算里通外国。又能有什么好处?人们总是只会看到事物的表面,却不知道公主殿下暗中安排的妙策,会给朝廷带来多少好处。” 长公主冷冷看着他,半晌之后忽然说道:“袁宏道到了后,通知我。” 黄毅欲言又止。 半晌之后,长公主吃吃一笑,柔声说道:“世人笑我太疯颠,我笑世人看不穿。只要皇帝哥哥好。庆国好,我才不会在乎那些。” 黄毅心头一凛,隐约感受到了些什么,却是颤栗不敢多言。 “陈萍萍应该有他自己的计划。”长公主微微笑道:“我相信范闲这可爱的孩子也有他的计划,说起来,其实大家对外的目地差不多,只是对内上有些差别……如果肖恩这次没能逃走,那么到上京后,让我们的人与使团联系,让范闲配合我们的行动。” 黄毅大感震惊,心想怎么能与敌人联手? 似乎猜忖到他在想些什么,长公主柔弱不堪,却暗藏嘲意说道:“有些事情,是不该你考虑的,你今天说这些话,是想感动本宫吗?”她清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荒谑之色:“本宫此生,最厌恶地就是被你们这些俗人感动。” “属下不敢。”黄毅大汗淋漓,抬起头来看着长公主,轻声问道:“那燕小乙那边关于小范大人的计划要暂时中止吗?” “为什么要终止?”长公主微笑望着他,那股寒意让黄毅低下头去,“我很喜欢范闲这个孩子,这个女婿没有让我失望,所以真舍不得他离我太远……不论死活,都应该是很漂亮的小男生吧。” 这位庆国最莫名的美丽女子缓缓抬起脸颊,清美地面容上无比坚毅,心想谁说女子就不能在天下这个舞台上发光?以前既然曾经有过一个,自己就一定能成为第二个。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十章 出柙 第四十章 出柙 以往范闲并没有真正地用“心”去看待过司理理,甚至连她那绝美的容貌都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为范闲自己就有一张很“什么”的面庞。而自从出京以后,这一段长长的同行,不知为何,渐渐的,这个女子却在范闲的脑中烙上了一些浅浅的痕迹。 或许是她的身世可怜,或许是监察院的手段过于毒辣,或许是因为正如第一次进入监察院大牢之后,那位七处前任主办曾经说过的——范闲这个人,手段或许是辣的,但心,其实还是软的,至少在每个部分还是容易柔弱起来。 他愈发提醒自己不要怜香惜玉,但更加觉着司理理有些楚楚可怜。这种可怜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身世遭逢如浮萍所自然带出的感觉,与那位清美不似凡人的长公主完全不一样。 这些天里,范闲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物,又在湖滨的野地里寻着几样合用的植物,有些木然地调配着解药,这是他对司理理的承诺,既然司理理告诉了他关于陈萍萍的想法,虽然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不是真的,但他会将司理理治好。 至于白袖招红袖招,都不在范闲的考虑范围内,他考虑的事情要更加简单一些,直接一些。 几天的医治之后,司理理表面上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出恭的次数却多了起来,范闲在一旁静静地等候着,倒让姑娘家有些不好意思。使团车队渐渐转向东面,绕着大湖前行,再过两天,应该就能到雾渡河了,那里就会有北齐方面的军队前来接手防卫工作。 “其实北齐人叫这个湖叫北海。”司理理站在湖边,手指头在微微粗糙的芦苇上滑过。 范闲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的北齐?” “很小的时候。父母带着我与弟弟四处逃命,监察院追缉的厉害,爷爷的亲信都死地差不多了,根本没有人敢接纳我们。”司理理苦笑说道:“其实我对于爷爷没有什么印象,虽然知道他是当年是最有可能接手皇位的亲王。” 范闲推算了一下时间,那个时候距离庆国亲王被刺案,应该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不由沉默了下来,余光看着司理理身上的衣裳被湖风轻轻吹动。微微一笑,心想自己的母亲杀死了这位姑娘家的爷爷,这事儿可不能让她知道。 司理理叹了一口气,将鬓角被湖风吹乱的发丝抿了一抿,愁眉不展说道:“因为被监察院追的紧,父亲惨死在大内侍卫的刀下,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很幸运地逃脱,偌大地天下。竟没有一个去处,几番思量之后,只好逃往了异国他乡,在北齐终于安顿了下来。” 范闲眉头微皱,家破人亡。父亲惨死,去国离乡,确实是很苦的日子。 司理理看着湖面渐渐生腾的薄雾,叹息道:“可惜平稳的日子终究无法持续。不知怎的,北齐的皇室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所以将我们接到了上京。” 范闲眉头再皱,说道:“对方肯定不怀好意。” 司理理回头笑着望着他说道:“难道你就怀了好意?还是说庆国的皇帝,庆国地朝廷会对我们家怀好意?” 范闲一时语塞,自嘲一笑后说道:“毕竟是敌国。” “父亲没死之前……也是这般说的。”司理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缓缓闭了双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后来母亲也病故了,只剩下我和弟弟无依无靠。北齐皇室既然要利用我们的身世,自然要掌握我们,所以我们从小都是在北齐的皇宫里长大。” “也就是那个时候,你认识了北齐皇帝?”范闲走到她地身边,替她将外面的披风紧了紧,“算起来,你和这位年轻的皇帝倒算是青梅竹马了。” 司理理微笑道:“他姓战。那时候哪里瞧出有点儿帝王像?和我年纪一般大。却像我弟弟一样,天天在宫里胡乱玩着。” “那你后来怎么会甘心充当北齐的密谍。还潜伏回庆国京都?”这是范闲很感兴趣地一件事情。 “北齐皇帝要娶我。”司理理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望着范闲,“而我身上有国仇家恨,与庆国如今的皇室势不两立,所以我要求回国,这个理由很充分。” 范闲摇头:“这个理由太不充分。” 司理理微微一笑,说道:“主要是太后根本不允许我嫁给皇帝,所以允了我回国,让北齐的密探配合我,在京都的流晶河上,建了一个据点。” 范闲想到了一椿事,欲言又止。 司理理猜到他在想什么,眼眸一转,流露出一丝媚意,轻声解释道:“我身边的司凌,还有那些伴当,都是北齐方面的高手,也有擅长用迷药的,那些入幕之客,自然无法挨到我的身子,自有人代替。” 范闲眉梢一挑,清秀地面容上露出一丝无谓的神色,笑着说道:“何必向我解释这些?” “你不想听吗?”司理理毕竟是女儿身,有颗晶莹剔透心,早看透了范闲的一些小心思,所以也不生气,反而柔媚问道。 范闲笑了笑,静静说道:“至少那天夜里,你没有迷倒我。” “如果早知道你是费介的学生,我一定会躲你躲的远远的,免得……还要着你迷药和那下三滥药物的当儿。”司理理的眼光剜了他一眼,媚着,荡漾着。 范闲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呵呵一笑,反看着姑娘家地双眼反击道:“那当日起来,发觉自己被迷昏后,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想着自己地女儿身就这样胡乱丢了,心头大感不值?” 湖畔的风并没有太多春初地暖意,反而有些清冽,吹动着那些没有半点绿色的芦苇枝无主摇摆,风吹到司理理的脸上,她觉得自己面上的热度似乎消退了些,却不知道此时犹有两抹红色,显露着她的羞怯。 半晌之后,司理理才轻轻咬着下唇,说道:“那日醒后,自然有些幽怨,但想着……”她勇敢地抬起头来,看着范闲那张清俊至极的容颜,微笑说道:“想着是与你这样一个漂亮小男生过的初夜,倒也值得。” 范闲断然想不到司理理说话竟然如此大胆,如此辛辣,竟是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过了好一阵子才讷讷说道:“这个……这个。” “那个……什么?”司理理似笑非笑,眼波柔软地看着范闲。 “总觉着,姑娘既然是庆国皇室之后,天天在花舫上流连着,确实有些行险,如果对方不是我,而是一个好使迷药的色狼怎么办?”范闲咳了两声。不知为何,他此时倒有些关心起司理理当年的艰险处境。 司理理表情微滞,轻声说道:“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皇室之后,只是一个身负血仇、却根本不知道如何报仇的可怜女子,范大人不要误会。” 入夜,使团的车队沿着湖畔一处高地扎下了营帐,马车排成一个半圆形拱卫在外,中间的几顶帐蓬早已熄灭了灯光,司理理与范闲的住所相邻着,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谈心太过耗损这对关系古怪年轻男女的心神,所以并没有翻墙,并没有破布,没有黑夜里的香艳故事发生。 一切都很安静,远处隐隐有黑骑的前哨正在坡上侦视,营地四周,也有虎卫与监察院密探混合编队巡营。 天上的白月光,照在大地上的每一处角落,今夜无云无风无星,银色月光像仙女轻拂的双手,抚摸着营地里的人们,催促着他们快快睡去,以应对明日的辛苦旅程。范闲不会允许肖恩下车,所以他还是坐在那辆密闭极好的马车之中。月光照耀在黑色的马车上,反射出诡异的光芒。 夜深,整个营地都似乎陷入了黑甜梦乡之中,一个黑影像阵风一般,飘到了肖恩的马车旁边,取出身上的钥匙,在沾了油的布巾上蘸了蘸,然后插入了车门的钥孔,钥匙入孔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由此可见小心。 车门被推开了,肖恩缓缓地抬起头来,盯着门口那个夜行人,本应该捆住他手脚的精铁镣铐,早已解开,平稳地搁在车板上。 肖恩出了马车,白色的长发披在肩后,与天上的月光争着银晖,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四周,微微皱眉,知道事情有很大的问题。但此时已经来不及多想,老人看了一眼范闲所在的营地,整个人像个黑色的影子一般,消失在湖畔的夜色之中。 本应该早就睡着的范闲,此时却两眼睁着,坐在帐中的椅子上,手指轻轻拈弄着茶杯,茶杯中有份量极轻的迷药,木槿茶的种子,和茶味一混,极难品出来。 感应到外面气息的微微变化,他开始数数。 “一,二,三,四……”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十一章 开门,放狗 第四十一章 开门,放狗 数到三十的时候,范闲掀开布帘,走出了住所,冷冷地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马车似乎没有一丝异常,就连王启年设置在车门前的暗记都没有被移动,对方果然是此道老手。 便在此时,整个营地忽然发出一些颤栗的声响,除了被迷药迷倒的使团成员之外,被范闲通知了的启年小组的亲信,都站到了他的身后,在他身后出现的,还有极沉重的呼吸息,刨地的声音——那是三只黑狗,狗嘴上被套着皮套,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范闲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发根,挥手说道:“开门,放狗。” 王启年静静一挥手,属下将绳子一放,那三只被关了一个月的黑狗,早就奈不住体内暴戾的兽性,循着鼻中传来的淡淡味道,无声狂暴着,四只脚尖在泥地上一刨,化作三道黑影,凶狠无比地向营地外扑去。 便在此时,数道寒光大作!无数淬毒暗器向着那几只狗的身上砍去! 叮叮叮叮一阵碎响,像雨点一样的暗器遇着一阵疾如飓风般的刀光,被震的远远落入地面,紧接着,那阵刀光又扑向了出手偷袭的刺客。 嗤的数声撕裂声响起,几声惨呼之后,两名刺客身体被斩成三截,头颅被斩飞到了空中,血花四处冲射! 一柄长刀自下毒厉而撩,破空而起,砍入最后一位刺客的腋下。唰唰两声,刺客的两只胳膊已经像蘸了糖浆的白藕节般,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摔到了地上,弹了两下。 虎卫首领高达收长刀而回。背至身后,十分潇洒利落。他身后的六名虎卫也同时收刀而回,整齐地站在营地正中的夜色里,看上去很帅气。 但这时候不是摆姿式地时候,王启年早已经掠到了那位双臂被斩的刺客身边,他这一掠看似寻常,却是倏乎间跃出数丈的距离,监察院双翼。果然名不虚传。 他用很快的动作,将手中的森然铁柱狠狠地扎进刺客的嘴里,一阵搅动,一阵极难听的声音响起,王启年伸手进入对方已经是血肉模糊的嘴里,将那枚藏着毒地牙齿掏了出来,小心地用布裹好,然后又从怀中取出连着绳子的圆形木球。塞进刺客的嘴里,防止对方咬舌自尽。 刺客双臂被斩,血流如河,早已是痛不欲生,被王启年这么一塞。更是眼泪鼻涕口水混着流到了嘴里,看着凄惨无比,十分可怖。 “居然让敌人混进院子里来了。”王启年皱眉看着刺客的面貌,发现是个熟人。“幸亏藏毒的方法还是院子里的老一套。” 他接着回头对下属说道:“把他治好,切不能让他死了,好好招呼,一定得让他供出来。” 下属沉声应了下来,却是有些好奇说道:“王大人,您已经将他的牙全部敲碎了,毒素会不会流进他的体内?” 王启年一怔,心道自己这些年一直做文官。确实有些手生,赶紧又将那刺客嘴里地木球取了出来,取来清水洗了一通,喂了几颗范提司赏赐的解毒丸子,这才有些放心。 看着他又准备将木球塞回刺客的嘴里,那位下属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他的牙都碎了,还怎么能咬舌自尽?“ 王启年大窘,回头骂道:“本官喜欢在他嘴里塞木球。不行吗?” 营地里闹的不亦乐乎地时候。范闲早已经系好了袖角和裤腿,将后帽翻了过来。遮住了自己的面目,在黑色衣裳的掩护下,遁入了黑夜之中。那七位刀法惊人的虎卫,也随着他地身形,向着三只跟踪犬的方向跟去,一路无声,未惊天上明月,只是带动芦苇轻轻摇晃。 营地处有监察院的人看管,外有黑骑留下来的一队,范闲很放心。 他向肖恩体内灌注的毒药虽然霸道,但其实最关键的,却是那种药物即使被肖恩以强悍的真气驱出体外,依然会在他的毛孔处留下淡淡味道。 肖恩自己闻不到,狗能闻到,在某些方面,人确实不如狗。 天边一朵云,乌云,月光马上黯淡了下来,只能听见夜风吹拂着大湖水面地声音,芦苇摇晃的声音。 范闲全身上下被包裹在黑色之中,只有一双明亮的眸子露在外面。 发现肖恩逼毒成功之后,他自作主张筹划了此次行动,毕竟整个使团没有人敢反对他的意见,而知道内情的监察院成员,更是唯他马首是瞻,但这也是一次很冒险的行动,如果肖恩真的借机逃了出去,言冰云自然换不回来,一只毒蛇就会永远停留在黑暗里,等着对庆国的某些具体人发出致命地一击。范闲无论如何,也无法承担这样大地损失。 前方的芦苇丛里,忽然传出了几声怪异地响声,范闲抽动了一下鼻翼,隔着那层特制的布料,依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那三只极其凶恶的黑犬,看来已经死了,肖恩居然能够在一个照面间,悄无声息的杀死三只凶犬,说明对方的身体机能已经恢复了许多。 范闲静静地站在微湿的泥地上,隔着重重芦苇纱幕,眯眼望着前方,推算着与肖恩之间的距离。 他握紧了右手,举了起来,身后破风而至的七名虎卫马上明白了少爷的意思,互视一眼,四散遁入芦苇之中,不敢距离肖恩太近。 此时的肖恩一定知道身后有人开始追击自己,但这位老者很显然并没有因为二十年的牢狱生活,而忘记所有的逃生技能,凭借着黑夜的掩护,芦苇的遮掩,湖风的吹洗,悄无声息地往东北方向的国境线遁去。 范闲知道,在那个地方,一定有接应肖恩的人。 他平静着往前飞奔,体内的霸道真气逐渐运转起来,双脚与微湿泥地一沾即分,整个人像道箭一般往前扑去,将迎面而来的芦苇撞的四散离开,偶尔他会停住脚步,小心地察探着四周,手指轻轻滑过芦苇下方明显是新鲜折断的口子,双眼落在泥地上留下的那对稳定足印。 肖恩在绕圈子。 范闲在跟着绕圈子。 在夜色里,猎人与猎物一前一后,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方的角色会来一次倒转。对于肖恩来说,他必须脱离使团的控制,与他那方的人会合。对于范闲来说,他必须把握住这次自己一手营造出来的机会。 渐渐的,范闲露在黑布之外的眼睛越发明亮了,肖恩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明显,看来对方毕竟年老体弱,不复当年之勇,而且这些天灌注的毒药,不是白给的。 穿越过湖畔的芦苇丛,来到一方矮杉林边,范闲眉头微皱,一双极其锐利的双眼,即使在黑夜之中,依然能看出林旁那些脚步有些凌乱。他不敢大意,缓缓退了回去,绕了一个大圈,从矮杉林的侧面插了进去。 黑夜中忽然响起一声极凄厉的唿哨,一条黑索从树林下的浅草里弹了起来,捆住了一个人的脚脖了——那是一位跟着范闲进入树林的虎卫!虎卫整个人还在空中,身体已经极其强悍的弹了起来,右手一拧,背后长刀锃的一声荡了出来,将黑索割断。 虎卫整个人随着黑索的荡势往前跌去,眼看着要踏上平实的土地。 一枝弩箭飞了过来,骇的他长刀一领,当的一声将弩箭敲飞,整个人身体往后一挣,比预计落的地方要退后了半步。他的脚尖一松,这才发现身前竟是一个坑,坑中有几枝尖枝构成的简易陷井! 范闲贴着树站着,松开抠住扳机的手指,看着那名虎卫再次遁入夜色之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林子里传来两声夜枭的叫声,很难听,很刺耳,一处树枝上微微一动,四面八方的刀光忽然间从沉默里摆脱出来,化作七道雪一般的美丽,切割了那处所有的空间。 无数血块四溅在林地中央,嗤的一声,虎卫首领高达负刀于后,挥燃火折子,在那张死人的脸上照了一照,摇摇头,很显然死人不是肖恩。 火折子再次熄灭,七位虎卫现出身形,以半圆的阵形,向矮林深处搜去。 范闲消失在黑暗之中,贴着树木缓缓地移动,他没有想到肖恩居然会带着那个打开车门的人一起走,这个认识让他感受有些怪异。但他知道肖恩仍然在这片林子里,因为这些天灌的那些毒药,依然在坚定地散发着淡淡的味道。 月儿从云中缓缓飘了出来,林子里一片银光,范闲将手掌轻轻按在一株树上,感受着四处传来的轻微颤动,心中充满着杀死对方的自信。 肖恩就在这片树林里。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十二章 你死,我活(求月票) 第四十二章 你死,我活 肖恩根本无法躲远,二十年的牢狱之灾从骨子里让他受到了难以弥补的损害,而这些天又要与范闲灌注的强劲毒药拼斗,好不容易重新打通了经络,却发现一段紧张的逃亡之后,返身击毙那三条死追不放的恶犬,又浪费了一些体力。 他紧紧地攀住树枝,胸膛已经开始起伏不停,呼吸有些急促,不由自嘲想着,人老了,果然就不中用了。 月色入林,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七位背负长刀的厉害角色,正用一种很谨慎的方式,向自己藏身所在逼了过来。肖恩其实也有些震惊,自出大狱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使团里的虎卫,他不知道庆国什么时候在监察院六处之外,又拥有了如此强悍的一批武力。 但他更担心的,还是那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肖恩早就清楚,对方是立意要杀自己,所以才会故意卖了个破绽。 翻过林旁的那座山,便是雾渡河,肖恩最隐秘的弟子所派出的接应队伍,就在国境线那边等着他。 肖恩眼中寒芒一现,决定搏一把。此时距离他遁出使团营地已经有两个时辰,追踪与反追踪也沉默肃杀地进行了两个时辰,远处东方的天边已经透出淡淡的一抹白,而大湖旁边特有的乳白浓雾也开始在矮杉林里升腾了起来。 大雾渐渐弥漫在林间,这正是肖恩的机会,他悄无声息地滑下树枝,整个人的身体平伏在满是腐泥的地面上,像泥鳅一般,向着七位虎卫搜寻的方向,勇敢地逆行。在泥地上爬行着。肖恩渐渐找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那种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北魏小密探时,出生入死时的感觉。 老人将自己地沉重的呼吸压抑到了极致,体内精纯的真气支撑着他有些不济的精力,在大雾的掩护下,马上将要与那七位战力强横的虎卫“擦脚而过”,虽然有些狼狈。有些失了一代奇人的风采,但只要能够突破此林,顺利自由返回北方,一切都似乎不在话下。 咄!咄!咄! 三枝像毒蛇一样的弩箭,像长了眼睛一般,如闪电急雷射向了肖恩依贴在地面地身体。肖恩的身体像是本身有某种感应功能一般,在弩箭及体之前,已经往左生生横移了数寸。才躲过了被刺穿的厄运。 但这样一来,他的行踪就已经暴露了,那七柄如雪噬血的长刀,化作了一道恐怖的罗网,直接罩向了那处的上空。 一声闷哼响起。肖恩已经消失在了原地,一代强者的真实战力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林间地空气里噼噼啪啪一阵碎响,在须臾之间。老人已经飘到了七柄长刀的外侧,身子往前一倾,其势竟将夜末浓雾都震散开来,啪啪两掌拍在了长刀之上! 长刀颓然无力地断开,两名虎卫闷哼一声,被肖恩的一双肉掌震的向外飞去,身体摔打在树木上,将两株小树撞的从中折断。 高达狂喝一声。双手握住长刀柄,对着那个像鬼魅一样,满头白发披散地身影,砍了下去! 这一刀呼啸而至,肖恩却是面无表情,隐藏在白发之中的那对眼睛泛着幽幽的光芒,双掌一合,身体消失在雾气之中。将高达这势不可挡的一刀避过。一掌击出,劲风让高达暂避一瞬。 便一瞬间。剩下四名虎卫地长刀,又如雪随至,笼住了肖恩的全身。 肖恩一声厉啸,双脚蹬地,腐泥乱飞,十指迸出,无数削成尖细针状的木条向四周刺了过去! 四名虎卫听着嗤嗤破风之声,双手握住长刀疾舞护住全身,刀柄处更是贴在面前,生怕这些不知名的暗器刺入自己眼中,饶是如此,依然是感觉身上骤然间多出几丝刺痛,双手之上,更是布满了细木丝。 高达再劈一刀,强劲的刀风刮走扑面而来的木刺,双手握刀,抬头向上望去,只见肖恩的身体已经化作了一道淡影,穿透浓雾,将至林梢。 哗啦啦啦,新近生长出来的树叶被一股强大地力量震的四处散飞,范闲笼在黑色衣裳里的身体,像一块天外来石一般,横空砸向上升到最高处,真气将竭,伸手想要抓住树枝的肖恩! 他一直隐身在一侧,先前那三枚弩箭就是他发出来的,好不容易觑到如此好的机会,怎肯错过? 电光火石间,他与肖恩已经撞到了一处,倒肘提腕,那柄细长的耀着黑光的匕首,狠狠向老人地咽喉处刺了过去! 但在这个时候,范闲忽然发现肖恩那双隐藏在白色乱发中地眼睛,竟然是一片平静! 肖恩的全副精神,其实也是放在范闲地身上,他等的其实也是这一刻。又是一声尖啸,从这位极其渴望自由的老人枯唇里响了起来,双手极其迅速地一错,极巧妙的刁住了范闲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像只毒蛇一般吐信,刺向范闲露在黑布外的眼睛。 二人势道未停,狠狠地撞在树上,而肖恩似乎连这个力量都算计在内,肘弯刻意地停留在后,竟是借着反震的力量,加速了挖向范闲双眼的速度。 老人的手指瘦且枯干,看上去十分恐怖,范闲的双眼却明亮了起来。 浓雾之中,两只肤色各异的手像拧毛巾一样的拧在了一起,肖恩的眼中闪过一丝怪诞的感觉,似乎不知道黑衣范闲是怎样伸出那只手来的。 这是预判,一种对于敌人出手的预判,这是五竹大人棍棒教育下的良好结果。 肖恩再恐怖,也没有五竹恐怖。范闲闷哼一声,右手死死缠着肖恩的手腕,暴烈的真气向对方体内攻了进去,而空着的手一横,一道亮光划破了白雾。 那是刀锋! 肖恩竖掌,震住范闲的手腕,一膝顶向他的小腹,右手大拇指一摁,指甲里那抹淡到极难看见的黑光微耀,险险从范闲的脖颈上掠了过去。 当肖恩大拇指一动时,范闲就抢先拧身,依靠着自己体内那股源源不绝的真力,强行避过了下方的那脚,身形一侧,感到左肩上一凉,知道被对方藏在指甲里的刀片划破了血肉。 他左手的匕首被肖恩格住,右手与肖恩正比拼着内力,乍看之下,竟是无从施力。但肩痛一寒,范闲闷哼一声,匕首之下锃的一声伸出一截锋刃来,倏然间断掉了肖恩的一根手指! 肖恩再强悍,毕竟也已年老,指断之痛,让他的右手微松,范闲沉默着暴戾下压,耀着黑光的细长匕首……狠狠扎进了肖恩的左肩! 此时二人仍然在下坠的过程之中,肖恩沉默,就像这一刀不是扎在自己身上,但依然张开了嘴,似乎有些痛苦。 一只细针从老人的嘴里喷了出来,直袭范闲的面门! 范闲左脚在肖恩的膝上狠狠一踩,一声喀喇骨碎之声后,身形强自拔高半尺,让那枚针没入了自己的胸口。他感觉胸口一阵闷痛,左手腕一转,上下各有两截刀锋的黑色长匕首,像风车一样割向肖恩的手腕。 啪的一声,肖恩撤手,精纯的真力让他有足够的能力震开范闲右手。 范闲右手看似无力向后斜去,在自己的发际一抹……然后像道闪电一般,弹了回来!指间夹着的那枚细针轻柔无比地扎进肖恩的脖颈中! 肖恩身体一僵,范闲也是胸口一闷,两人终于砸到了地面上,震起一片阵年落叶腐泥,腥臭难堪。 一把长刀横横割了过来,发出一声斩中某种血肉的声音,浓雾再起,双手握刀的高达看着近处衣裳上满是斑驳血渍的范大人,却发现没有了肖恩的踪迹。 范闲与肖恩这一段沉默的厮杀,似乎很久,其实也只是从林梢到树下这段下落的过程,短短刹那间,两位黑夜里的老少强者,沉默进行着人世间最凶险的比拼,二人那些看似寻常的抬膝转腕,实际上却凝结着当年北魏最精华的杀人技术,范闲从小修行的杀人心得。 虽不华丽,却富有实效。如果换作任何一位强者与肖恩或者是范闲,在这浓雾夜末之中对战,只怕都会感到一股寒意。 这是两位九品的暗杀者在厮杀,在这个世界上,这种场面出现的次数极其罕见。 “肖恩完了。” 范闲咳了两声,用戴着极薄手套的手,从监察院特制的衣服上拔出那枚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细针,再次确认了肩上的细微伤口的毒并不如何厉害,然后沉默地重新上弩。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十三章 草甸惊变(再求月票) 第四十三章 草甸惊变 肖恩知道自己完了。落地之后,他凭借着数十年的经验,借着那些腐烂多年的树叶遮扮,勉强掩去自己身上的味道,向林外悄无声息的遁去。 范闲与那七位高手既然能够一直跟着自己来到穿越湖畔芦苇来到林中,那自己身上一定有某种对方能够掌控的线头——肖恩将手堵在唇边,强行抑住咳嗽的冲动,二十年的牢狱生活,心脉已经受损,由树上落下的那段距离,他甚至能清晰而悲哀地感觉到,自己的大脑竟是比自己的肌体反应要更慢一些。 如果是二十年前,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在那段落下的过程中,轻松杀死范闲。就算树下有那七位使长刀的高手,只要有这熟悉的北海雾相伴,肖恩仍然有强悍的信心,可以轻松逃脱。 只是……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肩膀上的血口根本无法止住,范闲手中那柄奇怪匕首,两截锋口都有些古怪,血不停地往外流着,肖恩感到身体一阵虚弱,双眼里却闪出一丝似乎看破了什么的笑意,撕下一截衣服,单手一转,竟就将血口压住了。 他的膝盖骨也碎成了几大块,剧痛刺激着他的心神,让这位垂垂老矣的密探头子,依然在浓雾之中穿行着。 从树上落下来后,虎卫首领高达的那片如雪刀光割裂了他的腹部,虽然他避的奇快,依然止不住那处的肉痕渐渐扩张开来,黑衣渐成血衣。 肖恩身上受的伤虽然多而且重,但真正让他感受到无法抵抗的,还是脖颈处的那枚细针,他不敢拔出来,不知道后果什么。只是觉得浑身血脉渐渐凝了起来,往前行进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他苍白枯老地手依然坚定地从树下掏出菌块,生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这种红杉菌可以补血消毒。这处矮杉林是他数十年前很熟悉的地方,所以他选择从这里逃离,不料仍然没有逃出那个年轻人的手段。 天渐渐亮了起来,浓雾却依然没有散去。白色的晨光在雾气中弥漫折散,散发着一股圣洁的味道。 鲜血终于从老人的身体上滴上了下来,落到泥地上的声音虽然细微,但他清楚,那些年轻人正像潜伏的猛虎一样跟随着自己,随时可能冲将出来,只是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还不动手。 但肖恩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不知道是什么样地力量。支撑着这位受了二十年折磨,今日又受了几处重创的老人,硬是支撑着身体,穿越了这片浓雾弥漫的矮杉林,爬过了那座山。踩着极其辽阔、微湿的草甸子,终于看到了属于北齐的那片土地。 那个叫做雾渡河的镇子,在远方的阳光下耀着几片光亮,肖恩叹了口气。有些颓然无力地坐了下来,用手将膝盖已经碎了的右腿往左边搬了搬,咳了两声。 那个镇子里反光地是琉璃瓦片,虽然这里是乡下,用不起玻璃,按道理也用不起琉璃,但肖恩很多年前就清楚,镇子后面十几里地。曾经有个琉璃厂,后来破败之后,镇上的人们拣了一些碎片,安置在自己家的房顶上。 无论何时何地的人们,总是需要在灰暗的世界里,给自己安排一些光亮。 肖恩也是如此,他眯着双眼,看着那些发光地小碎片。心想二十几年过去了。小镇子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在镇外的草原上,一场厮杀早已经结束。前来接应肖恩的队伍被屠杀的一干二净。约有二百多人地黑色骑兵,像一堵毫无生息的黑墙一般,站立在草原的一侧,又有几名黑骑兵穿行在战场的血泊之中,看见还有生息的敌人,便补上一刀,战场上不停地发出噗哧的闷响。 “那些倒在草甸血泊中的年轻人,应该是虎儿的属下吧?” 肖恩眯着眼睛看着那方地景象,忽然觉得有些累了,再次咳了起来。他对于范闲的计划早已完全明白,虽然那个漂亮的年轻人依然缺少很多经验,但胜在敢于出手的魄力,对方一直追杀自己来到雾渡河,自然是要栽赃到草甸下那些惨死的北齐士兵身上。 一把细长的匕首悄无声息地递了过来,上面附着的寒意,让老人后脖上起了一些小鸡皮疙瘩。 “你没有我想像的强。”范闲地声音很平静地从他身后响起。 肖恩抿着枯干地唇,苦笑了一下后说道:“我也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强。” “以您地经验,应该不难判断出这是一个陷井,为什么还要跳下去?”这是范闲一夜追踪里,最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 肖恩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着,没有告诉这个年轻人,自己是因为王启年无意间的那几句话,想起了一个小姑娘,想起了一座庙。 “为什么还不动手?”肖恩冷漠的有些异常,看着前方那处安静异常的镇子,说道:“你我都是做这个行当的人,应该知道什么事情拖的越久,就越容易产生变数。” “我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范闲手中的匕首紧了一紧,露在黑布之外的双眼里略微现出一丝惘然,“我以为长公主会派人来接应你,但没想到只是来了北齐人。” “我不认识什么长公主。”肖恩此时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深深呼吸着草甸上的新鲜空气,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嗅过这样自然的味道了,在监察院的大牢里,能够嗅到的,只是铁锈和干草的味道,闻了这么多年,真的已经腻了。厌了,乏了。 范闲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双眼像刀子一般盯着老人后脑勺纯白地头发。 “我再次提醒你,既然你要杀我,而且选在这边境线上,那么最好马上动手,也好栽赃到下面那些劫囚的队伍上。”肖恩冷漠说道:“不然伪齐的接待人员到了,你再想杀我。就要考虑一下你那位同僚的生死。” 范闲微微眯眼,这次在边境线上杀死肖恩的计划,本来就是次冒险,准确地说,是在拿言冰云的生命冒险——既然北齐大将上杉虎派出人来接应肖恩逃脱,那么乱战之中,肖恩身死,应该是北齐年轻皇帝能够接受也必须接受的理由——关键在于使团的身后始终有庆国地强大军力以为倚仗。但让范闲异常失望的是。预料中燕小乙的军队,并没有出现在战场之上,如果不能阴死长公主,杀死肖恩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范闲握住匕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略显青白。 “为什么你们总以为我还是一头老虎呢?”肖恩没有回头,也没有低头看那个伸出来的刀尖一眼,微笑自言自语道:“我只是一头没牙的瘦虎罢了,只是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能苟延残喘至今。在庆国,我是囚犯,其实回了北方,在伪齐还是个囚犯,自然要搏一把,人活到我这个年纪,其实已经不怎么怕死了……但很怕没有自由。” “我或许明白了一点,为什么陈院长愿意送你回国。又要我杀死你。”范闲似乎根本不在意肖恩的提醒,依然显得有些罗索地说着话,“这是一次试炼。肖先生也曾经说过,我的天赋很好,实力已经很强,只是从来没有单独挑战过真正的强者,您算是我这一生,单独挑战的第一位真正强者。” 肖恩摇摇头。依然保持着箕坐望乡的姿式:“不。我早已经算不是强者,这一路只是在唬人罢了。至于陈萍萍……”这位老人忽然极其怨毒偏又极其快意地笑了起来:“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能杀我,所以只好将我关着,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杀我,更不知道应该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他自诩阴谋算计天下,实际上却是个可怜地小糊涂蛋!” 老人说话很激动,咳了起来,伤口早已挣破,鲜血乱飞,落入鲜草之上。 某处草丛,在风中微微抖了一下。 “你到底有什么秘密?”范闲面无表情,却悄无声息地转了一丝方位:“你到底知道什么事情?” “关了我二十年,我都没说,连陈萍萍都失去了耐心,将我拎出来做你成年的试炼猎物。”肖恩嘲笑道:“难道我这时候会告诉你这个黄毛小子?” “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敢说出那个秘密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死还要可怕一些的。” 范闲叹了口气,察觉到身后那七把长刀已经暗中遁到了近处,微微一笑,向右偏头看着远方那整齐列队的黑骑,意甚适然。 忽然间!他毫无先兆地脚尖一踩草甸,身体已经滑向了左侧,一根毒针脱手而出,嗤地一声刺进了草丛中! 他的人已经到了半空,像对着空气舞动一般,手中的细长匕首如一条漆黑的毒蛇,直刺了过去,笔直无比,破空嗡嗡作响,实在已经是凝聚了他体内所有的霸道真气! 先前七名虎卫已经暗中占据了有利地形,范闲突然偷袭,七把长刀极为默契地配合攻向那堆草丛,击起数摊白雪,光寒夺目! 这样的威势,这样突然的行动,不要说是那位埋伏者,就算是庆国皇宫里那位深不可测的洪公公,只怕也会狼狈不堪,非得留下些血肉代价来!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十四章 海棠朵朵 第四十四章 海棠朵朵 但事情总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这轮诡魅开始,疾风暴雨般的攻势开始的时候,一只手,一只柔顺白皙的手从草丛里伸了出来! 就像捕捉荧火虫的可爱小女孩儿的手一般,食指与拇指轻轻一合,就将范闲射出的那枚毒针合在了指间。 然后那个人影从草丛里飞了起来,似乎有些畏惧范闲那一往无前的一刺,飘然向后,却是周转自如,像阵风一样避开了黑色匕首尖锐处带出的撕裂气流。 七柄长刀至,如风卷雪,无处不盖。那个身影美妙的飞了起来,在如雪花一般的七柄长刀间幽幽起舞,最后脚尖一踩声势最盛的那把刀,身形顿然疾退四丈,静静地站在了草地上。 高达闷哼一声,收刀而回,与其余六名虎卫拦在了范闲与肖恩的身前,生怕那位高手会暴然发难。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头上扎着花布巾,肘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搁着些鲜蘑菇的女人。 准确来说,这是一个村姑。 但谁都知道,能够破了范闲的毒针,避开他凝聚了全身功力的一刺,还能在七把如雪长刀的包围下,飘然遁去的……绝对不会只是一位村姑这般简单。 范闲余光发现身后那位北面密谍头目,就算面对死亡也没有眨眼的肖恩,在见到那个村姑之后,眼帘竟然抖动了两下,范闲心中微惊,这个潜伏在草丛中的女性高手究竟是谁? 他向前走去,七位虎卫让开当中的位置。高达低头退后,双手紧握长刀,守在肖恩的背后,随时可能发出雷霆一击,将肖恩的头颅斩将下来。 “姑娘您是?”范闲望着那个女子,轻声温柔问道,脸上焕发出一股子春风般的味道。 那女子抬起头来,容貌并不如何特异。也算不得美人,只是那双眸子异常明亮,竟似将她眼中所见草甸,所见初晨之蓝天地颜色全映了出来一般,清清亮亮,无比中正。 范闲微一失神,拱手礼道:“本人庆国监察院官员,奉旨押重犯渡往齐国。不知姑娘因何在此,先前冒犯,还请不要动怒。” 这个村姑,这个深不可测的村姑,比范闲要厉害。而范闲是个外表温柔。内心无耻阴沉的男子,所以才会满脸微笑着,说着一些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话。他知道对方是来做什么的,对方也知道他知道这个事实。但他偏偏要说的光面堂皇,无比纯真。 村姑微微一笑,本不如何研丽的脸颊却因为这一笑而显得无比生动起来,头上那张似乎俗不可耐的花布巾都开始透出一股子亲切地感觉。她低头看着指间那枚细针,半晌之后说道:“第一次知道范公子的武器居然是枚细针。” 既然对方已经叫做了自己姓氏,再惺惺作态的话,范闲都难以忍受,只好摸着鼻子苦笑道:“我很好认出来吗?还是说我的名气已经大到连北国都知道了?” “一代诗仙。自然是天下皆闻……这位诗仙忽然变成了庆国监察院的提司大人,如此荒唐却又震惊天下的事情,自然没有人会不知道。” 村姑举起手中的细针,对着天空细细看着,她的眼睛眯了起来,眯成一弯月儿,看着这枚细细地针在碧蓝的天空背景下,像极了传说中那些仙子们踩着的飞剑。 “啊。居然是一般的缝衣针。”村姑似乎很惊喜于这种发现。这毒针的后面竟然还有穿线地眼洞。 范闲苦笑,心想这是妹妹给自己准备的。当然是缝衣针。他忽然关心问道:“姑娘,我们还要这样闲聊下去?肖先生血流的多,恐怕不是很想听。” 肖恩微微一笑。 村姑笑着说道:“你不是要设局杀他吗?” 范闲温和笑道:“错,是北齐叛军意图劫囚,破坏两国间的和平协议,在征战之中,肖恩先生不幸身中流矢而亡。” 村姑嘻嘻一笑,叉着腰指着范闲地鼻子,像极了田间地头的那些农妇:“范大人不止诗作的好,连撒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天脉者。” “岂敢,岂敢?”范闲面不改色,依然柔和望着村姑的脸庞,轻声说道:“姑娘才是传说中的天脉者,我只是个很勤奋的幸运儿罢了。” 村姑神情略略一变,更加感兴趣地看着范闲,场间陷入沉默之中。 忽然间,一只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到了近处地草甸上,似乎嗅到了某种危险和血腥味,惊的马上飞开。她微微自嘲一笑,开口自我介绍道:“我叫朵朵。” “海棠朵朵?” “正是。” 海棠,北齐年轻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一代宗师苦荷的徒弟,传说中最可能的天脉者。在监察院里,言若海就曾经提醒过范闲,当时范闲满心期望,对方不要是个女人,没想到对方……果然、依然、竟然还是个女人。 范闲面色平静,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依然温和说道:“海棠姑娘难道是要来接肖先生回国的?”明知道对方的身份,但他却将心头的震惊遮掩地极好,微笑回头看了犹自凝神望着草甸下方战场地肖恩一眼,轻声说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与您见面了。” 这位叫做海棠的女子,明明是世间最顶尖地人物之一,却偏偏将自己弄成了村姑打扮,微笑说道:“还是叫我朵朵吧,听着比较顺耳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肖恩忽然嘶声说道:“你们都不是天脉者,只是两个喜欢斗嘴的小屁孩儿而已。” 范闲暗道惭愧,知道这位老人虽然早已不复当年神勇,但看事看人倒是不差,自己与这个“村姑”在这里惺惺作态,实在是很多余的一件事情。 便在此时,海棠向着颓然箕坐在草甸上的肖恩浅浅一福,恭敬说道:“奉家师令,前来护送肖大人回京。” 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双手自然地垂到了身体旁边,柔声说道:“还未出国境,海棠……朵朵姑娘,操心的早了些。” 他摇摇头,将手一挥,身后六名虎卫马上变了阵形,成了个突击之势,以自己为箭头,对准了对方。而后方的高达已经是劲贯双臂,准备用闪电般的一刀,将垂死的肖恩头颅斩下。 海棠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手指轻轻一松,那枚毒针无声落入草丛之中,身上穿的那件粗布衣裳的衣角在晨风里微微颤抖,轻声说道:“难道范公子准备当着我的面杀人。” 范闲笑了笑,心里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再看着对方的双眼,知道对方不是来阻止自己杀人的……只怕是来看自己杀人的。不知道肖恩到底拥有什么样的秘密,竟然能够让苦荷国师一变多年不涉世事的原则,派出了这位明显拥有九品上高绝力量的女子,充当杀手。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时候需要你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很艰难的判断。范闲花了很多的功夫,才将肖恩诱入了死局,营造出目前这必杀的良机——但在这一瞬间内,他不止要放弃原先的筹划,更要反其道而行之! 无疑,这是很荒唐,也很无稽的一种选择,所以一般的人,只怕很难过自己的心障这一关。 但范闲是一个很勇于放弃的人,既然此次计划没能成功将燕小乙陷入网中,那杀不杀肖恩,本来就不再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更何况他对于肖恩心中那个秘密也很感兴趣。所以他怪异一笑,已经向那位头上戴着花头巾,肘间掩着个篮子的海棠姑娘扑了过去,同时下达了让七名虎卫掩护肖恩撤向黑骑方向的命令。 嗤,嗤,嗤,嗤……一共七记破风之声,极有次序感的依次响起,就在这片草甸的上方,就连清晨的微风,却似乎被那柄细长的黑色淬毒匕首割成了无数的片段,真气的碎片像无数个断刃一般,飞舞在海棠花布头巾的四周。 范闲对于自己的这七连击十分满意,虽然连夜追击,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疲惫。但当面对着这个天下年轻一辈里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尤其是自己前世看小说时,最有天然反感的xx人物,范闲终于激发了身体里的所有潜能,斩出了极其炫目的数刀。 就像七朵黑色的莲花一般,在这位叫做海棠的女子发边……朵朵绽开,然后却颓然无力地淡淡湮灭。 海棠满脸微笑,手中握着一把式样简朴的短剑,剑旁犹有草屑,那些青碎留汁的草屑,在剑面上很奇妙的构成几个小点。 在先前那一刻里,范闲每记阴毒至极,快速至极的直刺,都被这女子手中短剑柔柔应了下来,剑尖微颤,在风中显得特别柔弱无力,却像是无数道清风,束住了范闲的细长匕首,终究让范闲附在匕首上的霸道真气,化作了云淡风轻。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十五章 以无耻入有德 第四十五章 以无耻入有德 范闲眼中露出微惊之色,赞叹道:“果然不愧是苦荷大师的高徒,果然不愧是九品上的强者,竟然如此轻易地便化去我的攻势。”他的表情是假的,他的言语却有几分真实,范闲很清楚,在五竹叔这个填鸭师傅的带领下,自己确实不是面前这个海棠姑娘的对手。 他往后撤了一步,满面坚毅,将淬毒的匕首插入靴中,一摊右手请道:“兵器上不是姑娘对手,请教姑娘拳脚功夫。” 海棠微微一怔,将剑缓缓收回鞘中,她随身携带的剑并不是很长,所以剑鞘藏在那身与她身份完全不符的村姑衣裳里,竟是一时不容易发现。 范闲微笑拱手一礼,脚尖在地上一蹬,竟是毫不讲理地化作一道灰龙,直直冲向了姑娘家的身体。 海棠圆睁着那对清亮至极的眼睛,她自出师以来,不知挑了多少北国高手,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范闲这等舍生亡死,豪气干云的打法,难道对方不知道,这等愚蠢冲刺,自己只要稍一转身,就能完全掌握场中局势的主动? 本来她的那位世人尊崇的老师,并没有交代给她别的任务,更专门叮嘱过,不要节外生枝。但当海棠看见那个漂亮年轻人,居然如此轻视自己时,仍然忍不住眼睛亮了一亮,心想就此杀了对方,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后她脚后跟微微一转,整个人的重心往后偏了两寸。 须臾之间,范闲已经冲到了她的身前,毫无花俏的一拳直直击出,目标正是那件花布衣裳下面鼓囊囊的胸脯。 当那只拳头离海棠的身体只有不到三寸的时候,海棠地身体像枝杨柳一般,宛若被拳风吹的从中折断。整个人的身体极其奇妙地向后倒了过去,以自己的脚跟为轴,画了一个半圆,片刻之后,整个人如同一道风般,飘到了范闲的身后,轻抬右掌,拍向范闲的后脑。 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但在范闲的速度与当时极短地辰光映照之下,却显得无比精妙。 而她的那随意一掌,就像拍苍蝇一样,拍的是如此随心随性,如此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意思是指,给旁人的观感,那轻轻一掌既然拍出去了,下一刻后。理所当然会落到范闲的后脑,将这位一代诗仙,拍成冥间一代诗鬼。 可惜她错估了范闲的反应速度,与强悍的肉体控制能力,还有这个年轻人体内霸道真气地蛮横。 所以范闲闷哼一声。前面那只脚已经深深地踩进了松软的草甸泥地中!如果是一般人想在这样高速的前冲中忽然停下,只怕右脚的膝盖会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而碎成几块,但范闲却借着强大的反震力。猛然间停住了身形。 他头也未回,嗤地一声拔出靴子里的匕首,自腋下阴毒无比地反手刺了过去! 黑色剑尖所向,正是那虚无缥缈,宛若带着一丝脱尘仙气的手掌! 海棠眉尖一皱,哪里料到明前这年轻人竟然如此无耻!但她心中却也没有半丝慌乱,屈指一弹,于电光火石间弹到那柄如毒蛇般的黑色匕首侧面上。手掌自然微抬,衣袖嗤地一声穿了,虽然躲过了掌透的危险,却依然无法将范闲凝着霸道真气的这一刺弹开。 一直挂在她左肘弯里的篮子此时却异常凑巧地荡了过来。 长匕首入竹篮,嘶嘶啦啦一阵乱声碎响后,化作满天碎竹屑。 一道淡淡的香气伴随着一阵白烟在二人间迅疾弥散开来。海棠眉尖再皱,闭住呼息,脚尖一点。便欲暂退。不料白烟之中毫无声息地射来三枝弩箭,待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身前一尺之地! 如果是一般的九品高手,气息微乱之后,紧接着又要闭息,不免胸腹间会有些郁闷,再陡然间遇见范闲这样射弩手段,恐怖很难躲过。但海棠毕竟是传说中的天脉者,只见她冷冷一招手,一直包在头上地花布巾哗的一声打开,平展在自己的脸颊之前,风吹不动,宛若铁块。 当当当三声脆响,那三枚弩箭竟似射在了铁板之上,寸寸碎裂,而海棠手中拿着的花布巾也颓然无力地碎成几片。 至此,范闲的偷袭全告失败。海棠缓缓从衣中拔出短剑来,面无表情,反手一掷,那把剑像道闪电一样,劈开淡淡毒烟,沿循着一道古怪的轨迹,倏乎之间杀到范闲的面前。 范闲双手一错,体内霸道真气疾出,啪的一声,将这柄短剑夹在掌中,只觉掌心一片炙痛,知道对方地精纯真气依然附着在这剑身之上,犀利无比。 一个影子飘来,海棠地身形竟似比这把飞剑慢不得一丝,紧接着来到范闲的身上,极其淡然地握住剑柄,轻轻一转。 剑刃锋利无比,便要割损范闲地一对肉掌。 范闲闷哼一声,真气运至双掌之上,竟让海棠的剑身无法反转。海棠微一凝眉,似乎有些诧异于剑身上传来的真气如此蛮横,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抽剑而出,反刺向范闲的面门。 很简单的动作,很自然的动作,却让范闲心中生起了一丝无法躲避的念头,双掌微痛,夹着的那柄短剑已经消失,下一刻却来到了自己的眉心。 海棠低呼一声!竟是怒意满脸,整个人的身体飘了起来。 她的小腹下方,是范闲不知从哪里重新变出来的那柄黑色匕首。 两位年轻的强者,一个人站在草甸上,一个人飞在半空中,范闲辛辣的一剑,使得海棠浑然天成的一剑无功而返。她地身体在范闲身上疾速的转了一个圆圈,身上的花布衣裳像朵花一样开放,有些晃眼。 花中伸出一只手来,拍向范闲的胸膛。 范闲双眼微眯,竟是避也不避,右掌夹着强横的霸蛮真气,拍向那朵花中海棠姑娘柔软的胸膛。 海棠再退,侧身出剑。叮叮数声响,在掌风渐息之时,二人的剑尖又不知碰撞了多少次。 片刻之后,海棠微微低头,右手执剑,滑回后方。包着头发的布巾早已碎成数片,此时她一头黑发如流瀑一般散开,身上虽然还是穿得那件粗布衣裳。但执剑之势,宛若九天玄女一般清丽,哪里还有半分村姑气质。 另一边,范闲盯着她地人,自己紧握着匕首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着。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挫败的感觉,招式不及这个女人倒也罢了,居然连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霸道真气,似乎在这个女子淡然圆融的精纯真气面前。也是完全处于下风。 其实海棠的心里更加诧异,她自出师以来,不知道会过多少高手,范闲明显不是最强的一个人,他地实力顶多是刚刚迈入九品的门槛——但是让自己最狼狈的,却是范闲。 范闲只是在女人面前不肯示弱,这是他骨子里的酸劲儿。海棠是九品上的绝世强者,如果面对地是燕小乙。或许他早就逃了,但面对的是个村姑,他很强悍而愚蠢地选择了出手。 幸亏他的出手方式极其无耻,与一般的强者对战根本不一样。 海棠盯着他地清俊面容,忽然露出一丝厌恶的神色,说道:“年轻一代中,范大人也算的上是高手,只是手法竟然如此无耻。哪有半点武道精神?” 说的也对。先前范闲说好了较量拳脚功夫,却用匕首偷袭。到最后什么毒烟弩箭,龙爪抓奶手,走街卖艺撩阴剑这些玩意儿全部都用上了,海棠哪里见过这等无耻之辈。 范闲喘了两口气,平伏了一下胸腹间微微紊乱的气息,勉强笑着说道:“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武道高手,自然不会依什么江湖规矩。我是庆国监察院提司,是官员,姑娘是北齐人,如今却擅入国境,站在我们庆国的土地之上,我只要擒下你治罪,哪里会管用什么手段?” 海棠默然,似乎认可了他这个解释。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异常自然清美的气息,开始在她的身体四周强盛了起来,身旁地草甸里的露水似乎都开始欢喜雀跃,挣扎着下了草叶,化作了淡淡雾气。 范闲眯着眼,知道自己拍向对方胸脯的那一掌,刺向对方私处的那一刺,让这位一代天娇动了真怒。 就像一道风吹过,又像是一丝光掠过,这清晨的春风在草甸上轻柔吹拂着,海棠的剑尖也顺着风势,借着光影,轻柔无比,自然无比地再次刺向范闲,这第二次出手,比先前显得更加温柔,但范闲知道,也是更加凶险。 他双脚有些麻木,一夜激战的后遗症终于发作,而且面对着一位九品上的绝世强者,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和她硬拼,自己没有那个实力。 所以范闲弃了匕首,收回双掌,微眯着双眼,不再进攻,全凭着身体肌肤与空气地每一丝接触,开始躲避那柄宛若天成地短剑剑势。 很多年前,他就这样做过,当时五竹拿着一根木棍。 今日,他又这样做了,对手拿着一柄短剑。 五竹能够敲中他,但海棠……不是五竹,她就算是九品上的绝世强者,依然不如五竹远矣。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十六章 无题 第四十六章 无题 海棠手里的那柄短剑就像是风息一般,丝丝缠绕着范闲,而范闲或跳或跃或蹲或躺,摆出各种奇怪而滑稽的姿式,每一个姿式之间,却用自己强大的身体控制能力,保证着姿式的连贯。 剑尖刺中他左耳旁边的泥地,刺穿他右手尾指下的草叶,挑落他咽喉旁的那粒露珠。 就是无法刺中他的身体。 海棠的眼中渐渐显现出一丝异色,她自幼习武至今,天赋绝伦,自信手中一把短剑早已得了天地自然之道,除了天下四位大宗师外,她不曾将任何人看在眼里,眼前这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不论哪个方面讲,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为什么他已经如此狼狈,自己手上的剑却始终与他差一点?每当自己要刺中对方时,对方的身体似乎会预判一般,在最凶险的一刹那,移开数寸! 范闲额头的汗也已经滴了下来,此时局势太险,有好几次都险些命丧剑下,对方手中这把剑虽然不如五竹叔快速准确,但实在是有些神妙,他有些后悔,不该躲避,应该像先前一般,去拼个同生共死,用悍勇压倒对方的淡然。 但势已如此,没有别的办法。 生死存亡间的一刻,范闲在湿草地上翻滚着,狼狈不堪的躲避着,根本没有机会去埋怨五竹的教育水平,自伤自己的习武天才不足。 嗤的一声破风厉响,一枝黑色的羽箭破空而来,直射海棠的面门。此时海棠全副心神都在范闲之上,眼看着便要将对方杀死,只是淡淡一转身,便让那枝羽箭掠颊而过。 紧接着却又是两枝羽箭,三枝羽箭! 一蓬箭雨极其精准地避开了正在像小狗一般打滚的范闲身体。密密麻麻,杀气十足地躲向海棠的身体。 海棠心中轻叹一口气,回剑轻挥,将这些羽箭一一扫落,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也有些麻了,不禁微惊,心想那些骑兵地轻弓,竟然能射出如此大气力的箭来! 紧接着。便是一柄长刀势如破竹般飞了过来,这是虎卫高达的……飞刀!刀尖狠狠地插进海棠身前的泥地中,生生将这位强者逼退了数步。 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小镇外的黑骑军终于赶到了草甸之上,一百多匹骏马不安地踩着马蹄,似乎对于草甸上的空气有某种恐惧,而马上的蒙着脸的黑色骑兵们,都举着手中地长弓劲弩。对准了那个穿着村姑衣裳的绝代高手。 “你运气好。”海棠轻身一飘,与这队恐怖的骑兵拉开了一长段距离,然后轻轻捋了捋长发,对着远方有些困难爬起来的范闲说道。 范闲苦笑了笑,没有做什么口舌之争。看着远方俏然站立的那个村姑,挥手告别。 草甸上清静了一下来,黑骑兵听着口令,纷纷下马。齐声喝道:“拜见提司大人。” 范闲回身,看着这些浑身透着阴寒之意的强大骑兵,心里总算安稳了许多,有些疲惫说道:“此处有毒,呆会儿马儿会烦燥不安,你们小心一些。” 回到营地之中,早有随行的医师取出事物替范大人治伤,随意包裹了一下。范闲满脸冷峻地走入营帐中,吩咐手下,今日暂歇一天,明天才进驻雾渡河小镇。 “是谁?”范闲的心情不是很好,冷冷看了王启年一眼。 王启年躬身答道:“开车门地是信阳方面的人,院中的奸细应该和信阳方面也有关系。至于在雾渡河镇外,负责接应的那拔军队,虽然经过伪装。但已经查实。是北齐大将吕静的私家兵士,这个叫吕静地。十年前曾经在上杉虎的军队里干过,后来一直提升的极快。” 范闲点点头,发现自己的肩膀那处细微地伤口开始痛了起来,皱眉道:“肖恩和上杉虎的关系,我能猜到一点,所以吕静来是正常的。信阳方面……这次肖恩能够出狱,本来就是信阳方面的手段,只是不知道明明可以安稳的到达北齐上京,为什么又要安排这么一次中途劫囚?” 他有些头痛,想不明白长公主究竟与北齐方面有什么协议。 “很明显,长公主与上杉虎都不希望,肖恩这个人落到北齐皇室的手里。”王启年分析道:“看来肖恩掌握的秘密是北齐皇室想要的,而肖恩这个人却不是北齐皇室想要地。” “如此说来,肖恩如果安全到达了北齐,只怕也会老死狱中,而不会重掌权力。难怪他会急着想逃走。”范闲皱眉自言自语道:“看来北齐的年青皇帝也不是蠢货,只怕也明白上杉虎与肖恩之间的关系。” “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能够让北齐皇室如此看紧?为什么连苦荷都会派出海棠来杀他灭口?陈萍萍为什么会舍得将肖恩放走?为什么当初不舍得杀了他?” “我觉得自己很愚蠢。”范闲看着身受重伤的肖恩,撑颌沉思着,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当没有和肖恩交手之前,对方是只老虎,交手之后才发现,原来只是纸老虎,他在心里说着,母亲教育陈萍萍的话,果然很有道理。 他接着说道:“我明明是要杀你,结果辛苦安排了这么久,却在最后的关头,变成了你地保镖。”这件事情地发展,确实非常荒唐。 肖恩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世事每多如此,如果不荒谬,也就不成其为世事了。” 范闲笑了笑,说道:“不过杀死你地诱惑依然很大。” “海棠是苦荷的学生,苦荷那个光头在北齐说话没有人敢不听。”肖恩淡淡说道:“既然她知道我是活着的,那你栽赃给镇外的那些死尸就说不过去。如果你这时候再杀我地话,那位言公子恐怕也很难活着回去。” “你究竟心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范闲静静看着他:“能够让苦荷都能撕下脸面来杀你。” “一些老故事罢了。” “当我们在草甸之上,讲到你心头的秘密时,就是那个时候她露出了形迹,现出了杀机。”范闲淡漠地看着他,轻声说道:“那个秘密看来果然很了不得,可以让一位九品上的强者心绪大乱。” 肖恩嘲笑望着他:“为什么你不认为她是准备要杀你?” “我与她无仇无怨,她为什么要杀我?”范闲盯着肖恩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双已经不再充斥着血腥味道的眼睛中,看着那个隐藏了许久的秘密。 “你错了。”肖恩温柔笑着说道,从监察院大牢里出来,一直绕环在他身体四周的阴寒味道,也早已消失。 “看来苦荷很不希望你活着回到北齐。” “不错,我之所以明知道是你设下地陷井,还敢冒险出逃,就是因为我知道。到最后不论是北齐皇室,甚至是那位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长公主,都不会让我这么轻易的死去。你说的那位长公主或许是要利用我的生死,与虎儿达成某种协议,她毕竟年纪太小。不知道当年的一些秘密……” 肖恩继续说道:“更关键的,苦荷想让我闭嘴,所以他会抢在使团出国境之前来杀我……而你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一定会想。究竟是什么样地秘密,会惹得他来杀我。既然如此,你只好由一个狙杀我的人,变成保护我的人。” 范闲沉默着。 “你设局,我破局,最后我失败。但是我有最后的凭恃,我只要摆出最后那张牌,就可以让你舍不得杀我。明日入了国境,你更没有下手的机会,所以今次……是你输了。”肖恩面无表情,这位真正地老狐狸虽然实力早不如当年,但那个算计极为精准的大脑,却似乎能够将所有人的人心都看的通透。 “你那张牌,我确实感兴趣,甚至比其他任何人都感兴趣。我承认这一点就足以让我暂时留你一条性命。”范闲似乎并不如何心灰意冷。反自微笑说道:“可是你没有逃出去。等到了上京,上杉虎也无法救你出来。你依然要被北齐皇室关着,折磨着,一直到老死为止,就等你说出那个秘密。” 肖恩地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惶然,这位老人今日重伤之后,似乎连心防都弱了许多。 “是什么样的秘密呢?”范闲重复在草甸上的话语,“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敢说出来?不要说什么事情比死更可怕,我根本不相信这种废话。” 肖恩似乎此时才发现了范闲内心深处的那抹冷色调,微笑闭上了嘴。 范闲忽然闭目想了一想,伸手如风,从肖恩的脖颈上轻轻拈下那枚毒针。这枚针自从短杉林里扎进肖恩的穴道之后,便一直没有取出来。针尖缓缓离开肖恩的身体,老人忽然闷哼一声,脸上出现很痛苦的神情,身上大大小小地几处伤口竟同时迸出血来! “这枚针可以阻你的血脉运行,但实际上也是在帮你止血,拔出来后,大概只会数到二十几下,你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亡。”范闲轻声说着,轻轻拈动针尖,“这是晚辈唯一自己修行的武器,所以一向极为用心。” 血从肖恩的身上淌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裳,滴下了坐椅。老人的脸愈发苍白了,身上带的老人味越来越浓,似乎渐渐要转化成为死亡的味道。 但他依然紧闭着嘴。 滴嗒,滴嗒,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微微皱眉,手指如电般伸出,重新扎入了肖恩另一处穴道中,帮他止住了血,然后在半昏迷地肖恩鼻子处小心地抹上一道迷药。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十七章 海棠春 第四十七章 海棠春 苦味入鼻,肖恩缓缓醒了过来,用一种很莫名的神色望着他,很艰难地说道:“我相信,陈萍萍一定对你很失望,要杀就杀,要放就放,像你这般反复的,将来如何能成大事?” 范闲满脸无谓说道:“别人都以为我会杀你,我偏不杀你。反复怕什么?只要故事的最后能够获得我想要的信息,我很开心做一位反复小人。” 话虽如此,他依然缓缓垂下眼帘,知道对方是利用了自己的好奇心,明知道对方心中有一个连北齐皇室,一代宗师都感兴趣的秘密,如果就此杀了对方,实在是有些不甘心。 此次诛杀肖恩的计划,没想到就毁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秘密,和一个莫名其妙的村姑身上。范闲却没有半分郁闷,他从小就已经学会了忍受和接受计划与变化的不协调。 半晌之后,他忽然微笑着说道:“如果我把庄墨韩抓来威胁你,你会不会吐露那个秘密?” 肖恩缓缓抬头,丧失了神采的双眼里略有一丝震惊,似乎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年轻人,竟然知道自己与一代文学大家庄墨韩是亲兄弟。 “当然,像你这种老毒蛇,一心只为自己死活考虑的人,估计不会理会庄墨韩,虽然他为你做了很多事情。”范闲继续用那种压迫感十足的微笑看着对方,忽然间他心头一动,冷然说道:“所以日后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够将这个秘密告诉我,不然如果我自己弄清楚了……神庙的秘密后,我会亲手杀死庄墨韩!” 神庙?神庙! 接连两次冲击,肖恩的喉咙里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抬起虚弱的手臂指着范闲。满眼震惊,似乎想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保守的秘密和神庙有关! 范闲满足了肖恩的好奇心,轻声说道:“这个推论是建立在对陈萍萍地信心上。你说陈萍萍连你保守的什么秘密都不知道,那就简单了,我相信这整个天下,陈萍萍不知道的,就只有神庙的事情而已。” “既然你心里有这个大秘密,那我会保护你不被海棠杀死。”范闲微带嘲意说道。不由想起了那个蒙着黑布的叔叔,心想只要将来五竹叔的记忆回复了,去神庙不跟回家似的? 这只是他自己的心理活动,但此时依然不能再杀肖恩,一方面是因为海棠在附近,这件事情很难再用镇外地突袭作借口。另一方面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范闲真的很想知道神庙在哪里。而且那该死的五竹叔,似乎永远没有找回过去的那一天。 下了马车之后,范闲有些疲惫地将残余的半枝迷香收好,安排使团里的医师上马车给肖恩疗伤,他闭目良久。然后召来高达,做了个手势,半晌之后,听着马车里传来两声闷响和淡淡的血腥味道。 范闲再次上车。对着满脸阴毒地肖恩静静说道:“既然你敢逃,我又舍不得杀你,那只好打断你一双腿做为代价。我不是陈萍萍,你的所谓秘密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饭菜里的辣椒般不可暂缺,如果你想用自杀来威胁我,请自便。” “不过近乡情怯,想来你此时也再没有自杀的勇气。”说完这话。他微笑着下了马车。 肖恩看着自己膝下折断了的双腿处渗出地鲜血,眼中露出了淡淡忧色,知道这位年轻的监察院将来一定会成长成为南方很可怕的角色。 他看着正午阳光下的营地,想到自己一手策划地计划实在谈不上圆满,而且横生出一个结着荒唐果子的枝节来。还好趁肖恩心神震怖的机会,在迷香的帮助下,证实了对方心中的秘密究竟与神庙有关,不然仅仅是与剑师自然的海棠结下了不可解的仇怨。这个计划都会显得太不划算。 远处。黑骑驻地不停传来马儿们暴噪不安的嘶鸣声,范闲眯眼看着那边。知道自己布在草甸上地毒开始起作用了,挥手招下一名虎卫,让他去黑骑那边传令。 “有母马的话就好办,如果实在不行,那就整些清水,大量地冲洗。” 虎卫领命而去,范闲微微一笑,转身上了司理理的马车。他有些颓然无力地倒在椅子上,说来奇怪,面对着这个女子,明知道去年的时候对方还是想杀死自己的主谋之一,但他依然觉得无比放松,似乎这车厢里的淡淡幽香,已经在习惯的作用下,成了某种安神宁心的上好药材。 司理理替他将满是血污地衣裳取了下来,下心地用温水替他擦洗着,毛巾从范闲赤裸而匀称地身体上滑过,微热微烫。 “你见过海棠吗?”范闲闭着双眼,忽然问道。 司理理眉头微皱,似乎在回忆当年在北齐皇宫里的生活。 “苦荷地女徒弟。” 司理理恍然大悟:“你说的是朵朵?” 范闲皱了皱眉:“我今天遇见她了。”接着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皱眉说道:“原以为会是个仙子一样的人物,谁知道竟像是个村姑,她说话的神情,叉腰的动作,真看不出来是位极强的高手。” “朵朵不是寻常人。”司理理微感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她自幼痴迷武道,至于什么诗词书画,根本不感兴趣,倒是在苦荷国师的斋院之中,开了一片菜地,天天除了练武之外,就是种菜植花。” 范闲微怔,心想这等做派倒和那位靖王爷挺像的,心里猜到了那位海棠姑娘为什么会过那般生活,苦荷一脉的武道修行,走的是天人合一一派,讲究的便是亲近自然,海棠既然拥有修行的天才,自然会天天躲在菜园子里。看来那身村姑打扮,倒不是刻意扮出来的。 “你小心些,她很厉害地。”司理理打趣着范闲,用干毛巾将他身上的水渍蘸干,说道:“估计你今天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当时的情况的确就是那个样子的,但范闲却挑了挑眉头,带着一丝怪怪的笑容说道:“虽然我武道修为不如她,但真正战起来……我想。她这个时候,估计会比我难受多了。” 司理理微笑望着他,说道:“进了北齐国境,如果海棠妹妹前来杀你,我可不会替你说话的。” 范闲笑着摇摇头:“进了北齐国境,她如果敢来杀我,我就脱了衣服让她杀个干干净净。如果她不怕引起两国之间战争的话。” 他忽然看着司理理那柔嫩地身子,想到了花舫上的那一夜。想到了那次自己用过的药。不免又想到那个如今不知在何处的海棠,似乎都能感觉到对方那柄宛如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短剑,还在自己的脖颈四周寒意逼人。 他打了一个寒噤,司理理以为是他冷了,赶紧给他披上衣衫。 只有范闲清楚。自己是有些害怕了,害怕那个叫海棠的女子手上那柄剑,今天那七位虎卫和黑骑没有及时赶到,自己真的有可能就死在对方地手下。九品上的绝世强者。果然不是如今的自己可以抵抗的,燕小乙一箭就可以将自己射下城头,虽然如今自己比当时又有进益,但依然与海棠相去甚远。 这事情本身就有些奇怪,范闲在这一夜一晨间的两场战斗里,所表现出地勇气,远远超过了他本身能够接受的范围,他是一个宁肯用暗杀。也不愿意用武力搏命的人。 许久之后,范闲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无语问苍天:“该死的五竹叔,没跟着我,难道也不知道和我说一声?把箱子给我,把箱子给我!” 远处国境线上地湖边芦苇丛中,那汪微寒的浅水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脑袋。湖水顺着发丝往下流去。一代宗师的高徒,被北齐人奉为天脉者的海棠姑娘。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 她已经逼了半个时辰的毒,没有想到竟然还没有完全逼清,身体内部就像是有一团火一般不停燃烧着,就连冰冷的湖水都没有办法稍微祛除掉心头的一丝春意。 海棠紧咬着下唇,鼻尖微微销魂一嗯,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中恨意大作,低声咒骂道:“无耻地范闲!” 范闲用的不是毒药,而是春药,上好春药对于人类的身体而言,根本造不成什么伤害,海棠用真气逼毒,反而会让药物在自己的体内运行的更快,难怪在这初春寒湖之中,姑娘家犹自心思飞飞,浑身滚烫。 海棠轻声叹了一口气,想到那个叫范闲的人曾经说过的话,他是官员的身份,但毕竟也算是武道中人,身为九品高手,居然会用如此下三滥地手段。 但她依然有很多不解之处,明明毒烟出来地时候,自己已经屏住了气息,难道是后来打斗之时,一时不注意,又吸入了一些残……药?她忽然取起右手,皱眉细细查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拇指与食指间有了一道小小地灼痕,这道灼痕根本不痛,想来是先前毒针上的毒造成的。 海棠向来自视极高,从不将天下任何毒素放在眼中,所以当时才能用手去拈,但没想到范闲下毒的手法竟是如此繁复,竟是先用针上毒灼开小口,再使药雾沾到她的身体上,通过这道小口遁入其中! 先用毒针灼其体肤,再用春药乱其心志,春乏其身,天将降大怒于范闲也。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十八章 心战前传 第四十八章 心战前传 海棠看似痛苦的轻嗯一声,再次潜入冰凉的湖水底部,想要驱除体内焚焚燃烧的那团火焰,她的身体翻滚着,平伏着,游动着,从湖面上看去,就像一条白鱼正用优美的姿式不停游动。远处的鱼儿也跟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游动在她赤裸的身体旁边。 许久之后,湖上炸开一道白色的水花,海棠破水而出,掠至湖边,一阵清风荡起,她已经穿好了那件粗布衣裳。 这个女子生的并不如何美丽,但眉眼间总有一股子淡淡的乡野味道,十分可亲,她的那双眸子异常清亮,映衬着湖面的白鸟沙渚,此时却多了两丝怒火。 “范闲,我要杀了你!” 很明显,这次逼毒依然以失败告终。 范闲从冥想的状态中醒了过来,信步走在营地之中,北齐方面的伏兵已经被黑骑屠杀殆尽,沙场上那些尸首就是最好的证明,此时已经有使臣越过了雾渡河,向北齐方面表示最强烈的抗议。 “有些遗憾。”王启年跟在他的身后,叹气说道:“好不容易算准了对方出手的地点,可以将肖恩的死亡推到对方劫囚身上,各种证据也已经安排的极为妥当,肖恩的死亡本在大人的计划之中,不料却被那个女人坏了大事。” 范闲摇摇头,走到一株树下,看着远方山谷里缓缓飘过来的雾气,轻声说道:“或许,我也坏了她的大事。肖恩虽然没有在正确的地点,正确的时间死去,不过也好。至少让我知道了他心里藏的究竟是什么。” “用刑吧。”王启年开始出馊主意。 范闲盯了他一眼,冷冷道:“陈萍萍都用了二十年的刑,都没有撬出来,你以为这短短两天,我们就能有进展?” “那怎么办?真把肖恩交给北边?”虽然不知道肖恩究竟知道什么,但王启年从一位监察院官员地立场出发,实在是很不愿意将这个藏着秘密的陶罐双手送给北方的敌人。 “先交给北齐吧,反正那边想杀他的人也很厉害。想保他的人也挺厉害。”范闲皱紧了眉头,心想难道真的要动用那个箱子?可是箱子并不在自己身边,五竹叔也不知道在哪里。 “不想这些了。”范闲摇摇头,“明天就准备过雾渡河,要小心一些那个叫海棠的女人,如果在国境之内肖恩被杀,责任全部是我们的。” “要不要派出黑骑去清除目标?” “你今天尽在出馊主意。”范闲咳了两声,发现胸腹间依然有些疼痛。扶着树干说道:“如果是两军对阵,就算是位大宗师,遇见列成阵列地黑骑,也只有飘然远走,但如果动用黑骑去搜人。只怕会被那位姑娘的短剑,悄无声息的一个个斩了。” “你很有自知之明。” 前方的山路传来一个微感恚怒的声音,一个微湿长发披肩,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盯着范闲。 此处离营地有十来丈远,虎卫因为劳累一夜,被范闲命令去休息,王启年看了范闲一眼,心头大惊,知道这就是早上险些杀死范提司的那位九品上高手,北齐海棠! 范闲面色平静,一挥手说道:“你回去。” 王启年屁都不放一个。闷头闷脑地就往营地跑了回去,心里想着得赶紧把高达那几个沉默高手都喊起来,黑骑那边的马群今天集体发情,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范闲微微偏头望着海棠,轻声说道:“你不怕他去喊帮手?” “你不怕我马上出手杀了你?此时不是晨间,我相信能在三合之内,将范公子斩于剑下。” “你可以试试……如果你身上地毒清了的话。”范闲的语调显得有些轻佻。 海棠轻咬嘴唇,双眼清亮望着范闲。一片怨恨。半晌后才迸出两个字来:“无耻。” 范闲轻轻舔舔微干的嘴唇,双眼微眯望着海棠。一脸无耻,很快地回应道:“多谢。” “把解药给我。” “凭什么?” “不给我就杀了你。”海棠恶狠狠说道,范闲却眼尖地发现这位姑娘家的眼神里有些慌张。 “杀了我,你就天天在北海水里泡着吧。”范闲显得有些肆无忌惮。 谈判破烈,谁也不肯服输,谁也无法进行下一步地利益互换,这一对男女大眼瞪小眼,就像两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在山路树下互望着,看着有些滑稽。 “你杀了肖恩没有?”海棠忽然转了话题,看着他说道:“如果你是顾忌我的存在,我可以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此次南来,不是为了阻止你杀他,其实你我有共同的目地。” 范闲摇摇头:“我确实很想杀死肖恩,但是既然你想杀他,我就得保住他的性命。” “为什么?” “没有原因。”范闲自然不会告诉对方,自己也很想知道肖恩心中那个秘密。 海棠大怒,锃的一声拔出剑来,今日之剑再无自然柔美之意,剑气冲天,竟是将身边一株无花新芽之树精准无比地从中斩断。 范闲的眼角抖了两下,脸上虽然依然是一片平静,但内心深处实在是很骇然,这村姑如果真要杀死自己,此时身边没有黑骑,也没有虎卫,还真不知道该如何。 忽然间海棠的眉尖抖了一抖,往山路后方走去,回头对范闲说道:“我不喜欢和这些闲杂人等打交道,你来不来?” “来不来?”这是怎样的一个邀请?是死亡的深渊。还是甜蜜的糖堆? 范闲却是微笑着负手于后,跟着走了过去。身为监察院官员,像他这般胡闹地人,确实没有第二个,往严重里说,这是一个不把自己生命当成重要事物的不负责任地行为。 看着一男一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唰唰数声响,几个人影从林梢枝头草后飞了出来。汇聚到一处。高达身负长刀,皱眉望着山路那边,向王启年问道:“王大人,我们应该跟上去。” 王启年脸上现出微微担忧:“大人绝世英明,就是过于好色了些。” 范闲自然不是因为贪图海棠的美色,才会色授魂予地跟了过去,只是他知道,接下来与这女子的谈话断不能落入外人耳中。不然这位海棠姑娘一定会恼羞成怒,不再受自己的威胁,死也要将自己杀掉。 “这个毒我可以解。”范闲静静望着半倚在树上的女子,看着她身上那件微有湿意地花布衣裳,“但我需要你地一个承诺。” “我不接受你地要胁。” “不是要胁。”范闲脸上浮现出一股微微忧伤地神情。“我是庆国监察院官员,姑娘你深入国境,妄图杀害我押送的重犯,所以我必须用尽所有手段。来阻止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难道你以为我自己会觉得很光彩?” 他的唇角适时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海棠微微一怔,安静半晌后忽然说道:“你需要我承诺什么?” “此处到雾渡河北面,应该还有一天的行程,我希望姑娘不要在这一天里出手。” 海棠静静望着他,说道:“你明明知道,一旦进入大齐国境后,我就不能再出手。” “为什么?”范闲表现的很惊讶。 “因为……我是大齐地子民。我必须为这个国家的百姓考虑,我不可能在自己的国家里,破坏此次的协议,一旦惹得皇室震怒,两国再次开战,死伤的,终究还不是那些手无寸铁地百姓。”海棠眼中浮现出淡淡忧色,“但是我不想让肖恩活着回到北齐。” 范闲满脸平静听着。心里却是渐渐有了分寸。看来真如司理理所说,眼前这位九品上高手。真是个村姑习性,悲天悯人?这是范闲最喜欢自己的敌人所拥有的良好品德。 “你为什么要杀肖恩?”很奇怪的,海棠地眼中露出一丝不赞同和厌恶的神色,“难道你不知道,如果肖恩死了,你们那个落在朝廷手里的高官,也会死掉?” 范闲默然,当然不会告诉对方自己骨子里最阴暗的那一面,微微笑道:“不是没有杀吗?就算肖恩死了,也是你们北齐的责任,你们出兵潜入国境,难道洗得脱嫌疑?至于言公子那块儿,我相信自己能将他带回庆国。” 他顿了顿,又好奇问道:“姑娘为什么又要杀死肖恩?”他的表情有些天真,甚至有些愚蠢。 海棠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不需要向你解释。” 范闲耸耸肩,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轻声说道:“姑娘中的……春药,是在下自行研制的,用真气逼不出来地。”说完这话,他便将药丸远远扔了过去。 海棠面上一怒,旋即一羞,反复再怒,脸色竟是变幻无常,接着药丸,看着他冷冷说道:“我并没有答应你,为什么你肯将解药给我?” 范闲叹了一口气,将身子转了过去,将自己宽实的后背对着后方那位女子,手轻轻扶着一丫新枝,看着山谷中初绿将染群峰,看着远处山坡上的点点野花。 第四卷北海雾 第四十九章 一字记之曰心 第四十九章 一字记之曰心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树下范闲轻声念道,嗓音温柔,却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说物。这是自殿前那夜后,一代诗仙范闲第一次吟诗作词。 这位叫做海棠的女儿家,静静地看着那个修长甚至有些瘦弱的身躯,渐渐松开握着短剑的小手。 “你要战,我便战。”范闲霍然转身,满脸微笑,却是犹带坚毅之色望着海棠说道:“不过一日辰光,本官倒想看看,就算不使那些残酒手段,能不能在海棠姑娘手下,护住肖恩这条老命。” 残酒手段?自然是醉春之意。 海棠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乎是没有想到范闲会在吟出那首词后,却显现出来了一个男子所应有的骨气与勇气。她身为一代天娇,竟然会在范闲的手上栽这么大一个跟头,更没想到,范闲居然有勇气单独地面对自己。此时此刻,她是真地发现有些看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的官员,不由微微皱眉。 但她感兴趣的,似乎是另外一件事情,只听得她轻声说道:“范公子听闻不再作诗,为何今日又有雅兴。” “见松思冬,见菊思秋,见海棠思……”范闲恰到好处地将那个春字吞了回去,笑眯眯看着海棠,轻声说道:“诗词乃末道,于国于民无用,本官在庆国有些诗词上的名声,却极不耐烦周日说些辞句。这首小词乃是年前一阵雨后偶得,今日见着海棠姑娘柔弱模样中的精神,一时忍不住念了出来,还望姑娘莫怪本官荒唐。” 海棠抬起头来。眯眼看了范闲一道,忽然间微微一笑说道:“不理你是作态也罢,妄图弱我心志也罢。我只是觉着你先前说的有道理,你是庆国官员,用什么样的手段是你的自由,所以我不为此事记恨于你。至于范大人先前这诗或许是好诗,不过本人向来不通此道,自然不解何意。只知道……海棠是不能淋雨的,若盆中积水,根会烂掉,休论绿肥红瘦之态,只怕会成一盆烂细柯。” 说完这话,她转身向后,不过数刻,便消失在幽静地山林道中。只余于淡淡清香,几声鸟鸣,空留后方一脸窘迫的范闲。 “花姑娘怎么就走了呢?”范闲若有所失,叹息道:“我还准备向您讲一个关于采蘑菇小姑娘的故事。” 海棠走的洒脱,范闲回的自然也洒脱。拍拍屁股,负手于后,施施然沿着满是湿苔的山路走了回去,不过数步。便看到山路转弯那头如临大敌的七名虎卫,而王启年更是领着监察院的一批官员,伏在草丛之中,时刻准备杀将出去。 见提司大人平安返回,众人齐松了一口气,潜伏在草丛中地监察院官员也站了起来,只是脸上身上尽是草渍青绿,看上去十分滑稽。 “大人。就这么完了?”王启年皱眉跟在范闲的身后,“这位海棠,在情报中可是九品上的高手,而且北齐那边总说她是天脉者,怎么看着也挺普通的……她居然没有对大人下手?” “下手?”范闲听出了王启年话里的龉龊意思,骂道:“她如果对我下手,我还能这么四平八稳的走回来。”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满脸狐疑地看着王启年说道:“你以往最擅长侦缉跟踪。想来耳力也不错。” “是啊。大人。”王启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那你刚才是不是听见我与她的对话了?”范闲满脸微笑,却是压迫感十足。 王启年不敢隐瞒:“听到了一些。” “听到了什么?” 王启年满脸愁苦说道:“听到了大人一首绝妙好辞。还听到什么药之类的。” 范闲警告他:“绝对不准透露出去。”如果一代天娇海棠被自己用春药暗算地事情宣扬出去,自己肯定会得罪北齐所有的百姓,而那位海棠姑娘,只怕会羞愧的用花篮遮脸,才敢上街。 “是。”王启年大感敬佩,“大人果然不是凡人,只是淡淡几句话,就将这样一位恐怖的高手打发走了。” 范闲没有理会他的马屁,只是陷入了沉思之中。今日之事看着简单,但其实他很动了一番脑筋,首先就是一直用本官自称,先拿稳了官员地身份,让海棠清醒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江湖上的厮杀,以免这位姑娘会因为身中春药恼羞成怒,忘了应该注意的很多事情。 而那首李清照的如梦令,则是无耻地范闲在京都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的,自从言若海告诉他,北方有一个叫做海棠的奇女子,范闲就开始准备这种酸麻至极的手段,他甚至还准备了一首韩x(那个字我打不出来)“懒起”:“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但这诗较诸李清照那首显得更亲密,所以今天没敢用。范闲微微一笑,自己刻意说是看着海棠柔弱,所以有所感,想来应该让那个中了春药的女孩子很高兴吧,自小就是一代宗师的女徒弟,被愚痴的百姓们当成天脉者供奉,出师之后,暂无敌手,真是一位女中豪杰,可是越是这种女孩子,其实越希望在别人地眼中,自己是个柔弱的角色——一个女人,就算她是女王,其实还是女人。 范闲或许不是天下最能看穿他人心思的人,但一定是最了解女孩子心思的男人。因为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哪个男人愿意用平等的态度,细腻的精神去分析女孩子们到底想要什么。 范闲愿意,因为他爱一切干净的女子,所以才能够虽着痕迹却依然让对方受用地拍了几记香臀。 他从怀里取出那枚与赠给海棠一模一样地解药,咕碌一声吞下肚去。王启年好奇问道:“什么药?”范闲扔了一颗给他:“六转陈皮丸,清火去热。常备常服。” 范闲配地春药哪里会有解药,只要用冷水泡泡,过个一天就好了。海棠中地春药是真的,但之所以半天都没有逼出去,关键是北海湖里的芦苇作祟,那些芦苇每年春时,那种圆筒形的叶鞘都会长出一种叶舌毛,这种白毛落入水中。与范闲配的那种药内外互感,更会让女子身体麻痒,以为自己余毒难清。 也正因为如此,海棠才会沉默接受了范闲用解药换平安的协议。 范闲想到此节,不由摇头大叹,自己真是一个极好运的人啊,只是不知道这种好运气什么时候会到头。 当天使团便停驻在湖畔地山谷里,断了腿的肖恩有些无神地守在马车中。知道迎接自己的,必将是被北齐皇室囚禁的下场,那些战家的人,一向极其狂热,为了找到神庙的下落。一定不会让自己好过。而苦荷为了防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应该会动用他的力量杀了自己吧?至于虎儿……这位老人忽然有些厌倦了勾心斗角,心想若晨间就死在范闲地手里,或许还真是个不错的结局。 越过边境的使臣还没有回来。估计此时正在北齐官员的酒桌上发飚,确实如此,雾渡河镇外的那些尸首已经被庆国方面收集妥当,这些就是北齐军队擅入国境,妄图劫囚地最大罪证。 当今天下大势,庆国主攻,诸国主守,也由不得范闲这一行使团大发飚怒。借机生事。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北齐那边的接待官员,终于平伏了庆国使臣的怒火。 秘密协议与明面上的协议终于开始进入下一个阶段。 使团地马车拖成了一道长队,缓缓地绕过北海湖边,转入了另一个山谷。范闲坐在马车上,看着那面浩翰无垠的大湖,看着湖上渐渐升腾起来的雾气,面无表情。心情却有些复杂。 马车压着草甸。留下深深的辙痕,翻出新鲜的泥土。四轮马车运转的极为得力,才没有陷在湿草地里面。 入镇之前,范闲最后一次上了司理理的马车,二人静静的互视着,过了一会儿之后,范闲才轻声说道:“入北齐之后,我就不方便多来看望姑娘。” 司理理微微颌首,面色也显得平静许多,柔声说道:“一路来,辛苦大人了。” 范闲看着这女子地柔媚容颜,弹润身躯曲线,微微侧头,似乎准备说些什么,最后依然无奈地闭嘴不言,离开了马车。 雾渡河镇外的草甸上,还残留着昨日血腥作战的痕迹,土丘下最深的那片草丛中,竟然还有遗漏的断肢与残缺兵器。 范闲伏在车窗上,看着草地里的痕迹,想到昨日黑骑恐怖的杀伤力,暗自心惊。那些北齐人尸首都已经运回国了,至于日后要赔偿什么,要付出什么,不是范闲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 车队入了镇子,并未作丝毫停留,就在镇中那些面色麻木地百姓注视中,缓缓压着青石板路,一路向着东北偏东地方向继续前行。车帘依然拉开着,这是范闲的个人习惯,他喜欢坐在马车上,看着沿途地人和景色,而不愿意被一张黑布遮住自己的双眼。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十章 雾渡河 第五十章 雾渡河 雾渡河镇,是庆国与北齐接壤处的一个偏僻小镇,因为并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大的战役。但是两方都各有驻守的兵所,小冲突自然是难免的。当两国将贸易与战争的重心都放在雾渡河南方那些诸侯国之后,这处镇子更加难以避免的消沉寂静了起来。 范闲清楚,这个镇子在二十年前还是属于北魏的,后来才并入庆国的国土。 所以镇上的居民对于自己这一行使团并没有什么亲近的感觉,要想一国之民真正地接受统治者换了一位的事实,看来还真需要一些年头。 镇上的琉璃瓦向着天空反射着并不明亮的光芒,坐在街中马车上的范闲却眯起眼睛,不停盘算着进入北齐国土之后,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处理。 肖恩嘴里那个秘密是范闲一定要获得的,这一点,甚至比整个庆国朝廷的使命和利益更加重要!因为神庙与五竹叔有关系,而且母亲在箱子里留的片言只语中,曾经透露出来,她曾经偷溜进神庙,从里面偷了些东西出来。 一丝淡淡的微笑浮上范闲的唇角,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但很奇妙的是,他很爱那个叫叶轻眉的女子,一想到很多年前,一位小姑娘偷偷摸摸地跑进虚无缥渺,世人从来不知道所在的神庙,他便好生赞叹,赞叹于母亲的勇气、胆量、智慧。 范闲知道自己不如自己的母亲,这个事实并不让他有丝毫的气馁,反而让他更加积极地面对这个看似美好,实际上却很凶险的第二次人生。 所以他需要知道神庙究竟在哪里,然后去感受一下母亲当年脚踩过的地方,余留下来的气息。 雾渡河镇外围是一条小河。这便是北齐与庆国如今地界河,河上早已搭起了一条临时的栈桥,将将能够容纳一辆马车前行。 北齐的官员与使团里那位鸿胪寺的官员都在桥的那边等侯着使团的到来,河的那边,那些没精打彩、面黄肌瘦的本地驻军也在戒防着,只是看他们拿枪地姿式,真怀疑他们是在展示本国军队的威严,还是在抱着枪杆借力睡觉。 第一辆马车上了桥。车轮与起伏不平的简易木桥面接触,发出咯咯的响声,看上去这桥似乎随时可能垮掉,不免有些吓人。 范闲已经下了车,信步走到了桥的那头,与前来相迎的北齐官员打了个招呼,然后回头看着后面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缓缓地压过桥来,桥身似乎愈发承受不住连绵不绝的强暴。吱呀声音更响了。 似乎看出范闲眉间地忧虑,那位姓侯的北齐官员赶紧解释道:“试过,没有问题的。” 范闲点了点头,知道两国交往,一切以实力为判。自己没必要对这位低级官员太过热情。他的心神主要是放在使团车队上,如果海棠真的想要杀死肖恩灭口,那么今天这桥上就是她最后地机会。 身为一代宗师苦荷的女徒,她必须对自己的师傅清誉负责。必须对北齐子民的安危负责,所以她不可能在国境之内动手。 忽然间范闲心头一动,缓缓转过身去,只见小河东南向地岸边有一片白杨林,树木瘦削却挺直向着天刺去,看上去就像军队里的长枪一般森严。 一位穿着花布衣裳的村姑,正提着一个篮子,看着轿上的车队通过。河畔的清风吹过,吹起她头上包着的花布巾,露出那张普通的脸,那双清亮的眼。 范闲微笑望着那个叫做海棠地女子,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表示感激,也算是一种示好。他知道去到北齐上京之后,难免会与她再打交道。而且陈萍萍也让自己想办法接近苦荷。 海棠和范闲在京都时的想像并不一样。她没有师妃暄美丽,但比师妃暄美丽。这前一个美丽自然指的是外表,后一个美丽却是指的气质。 范闲一向以为,世间没有什么仙女儿,如果有,那肯定是女鬼装的。 海棠虽然此次是来暗杀肖恩,而且也曾经想过杀死范闲,但范闲依然很欣赏她,一方面是欣赏这个女孩子强大而自然的实力,一方面是因为在草甸上海棠叉着腰,像泼妇一样指着范闲鼻子说话时,那种村姑感觉,实在是让范闲很钟意。 马车停在了范闲的身边,他掀帘而入,没有再看河岸一眼。 过河穿林,使团的车队在北齐正规军队地保护下,来到了官道之上。范闲嗅了嗅空气地味道,看了看官道旁边的初青树木,心头有些怪怪地感觉——这就出国了?咋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官道上的阵势比较吓人,沿左右两侧分列着两个队伍,一个队伍全是女人,有嫩嫩的小丫环,麻利的中年仆妇,老成阴鹜的老嬷嬷。另一列队伍全是男人,却比女人还要阴沉,一身的锦衣,腰间佩着弯刀,身上透着股阴寒的味道。 使团里至少有一半的人是庆国监察院的人手。车队一上官道,一看见那队佩着弯刀的人员,一股浓烈的敌对情绪开始酝酿起来,每个人的手都下意识地摸到了腰畔直刀的刀柄上。 庆国监察院,北齐锦衣卫,正是如今这天下两个大国最隐秘凶险的特务机构,这十几年间,双方不知明里暗里交过多少次手,间谍与反间谍的斗争总是那般残忍无情,双方手上早已染满了对方的血水。 今日骤然间在官道上相遇,双方嗅着对方身上的味道都开始眼红起来。 北齐的官员赶紧上来向范闲解释了几句,范闲也不以为意,挥挥手,让手下这些人放松一些,毕竟今日是为一衣带水的两国情谊而来,又不是沙场上真刀真枪相见,倒是他身后七名虎卫,一直冷静的厉害。 确实是一衣带水的两个邻国,尤其是从雾渡河这边过境,感觉更加明显。 不待休息,范闲马上让下属开始安排与对方的交接仪式。王启年有些不解,低声问道:“为什么不继续由我们押着肖恩?说不定去上京的路上,我们可以问出些什么来。”他不知道肖恩心中有什么秘密,但身为范提司的心腹,自然知道范闲有所求。 范闲摇摇头,冷静说道:“还是算了,一路上与这些北齐的探子一同前行,哪有这么方便。不如丢给对方,我们也可以少操一些心,如果这路上肖恩出什么问题,自然由北齐方面负责,难道还敢不把言冰云还给我们?” 话虽如此说着,范闲心里还是有些小小郁闷,一旦入了上京,先不说肖恩能不能在苦荷的地位压迫下保住性命,就算因为上杉虎的关系,肖恩重掌权力,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撬开肖恩那张又黄又老又紧的嘴。 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响起,范闲冷冷看着那位老人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肖恩的双腿已断,所以下车显得特别困难,膝盖处的裤子里面隐隐散发出一股微甜的血腥味。 北齐锦衣卫大多是年青人,根本不知道肖恩长的什么模样,但在民间的传说与卫所老人口口相传中,他们知道,如今北齐的特务机构,实际上是这位站都站不住的可怜老人一手打造,换句话说,这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应该算是自己这一行人的祖师爷。 一种有些怪异的气氛弥漫在交接的现场,北齐锦衣卫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肖恩,是当作国家的英雄?还是前朝的余孽?是自己这一干人的老祖宗,还是今后要严加看防的重犯? 片刻沉默之后,那股子流淌在每个人血液中的情绪终于占了上风,官道之上鲜衣怒马的锦衣卫们齐声下马,半跪于地,向着那位老人行了下属之礼,齐声拜道:“拜见肖大人!” 随着轰然的行礼之声,一股强悍而熟悉的力量,似乎从此就回到了肖恩老人的身体之中,他看着官道之上的这些徒子徒孙,微微眯眼,银白的乱发在风中飞舞,枯干的双唇微微一张,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 就是这一挥手的感觉,让在后方观察的范闲心头一凛。 肖恩站直了身躯,铁一般的双肩,似乎重新拥有了担起天下的力量。 另一边,来自上京的那些妇女丫环们早就上了司理理的马车,也不知道她们是如何随身携带了这么多的饰物与用具,竟是在马车上就让司理理沐了个香浴,过了许久之后,车门轻启,司理理才踩着微软的绣墩,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众人眼前一亮,范闲却是眼光微黯之后马上回复平常。 一双纤纤玉手轻悬在浅青广袖之外,一身丰润曲线被华丽的衣裳极好的衬现出来,黑发轻挽,上着一简单乌木叉,红唇含朱,眼眸顾盼流波,眉如远黛,艳照四周。 这才是司理理,那位艳冠流晶河,轻俘帝王心的绝代佳人。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十一章 官道边 第五十一章 官道边 王启年看了范闲一眼,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异样来,毕竟司理理此时一去,便会永入深宫,只怕二人再无相见的机会。 不料范闲的脸上依然是一片平静,双眼如清潭一般无波无绪,微笑着走上前去,隔着那堆妇女对司理理拱手一礼,正准备说些什么,不料旁边却有一双极鄙夷的目光盯了过来。 范闲略感不爽,侧头望去,发现是一位穿着打扮明显有些地位的老嬷嬷。 还未等他说话,这位老嬷嬷已经十分冷淡鄙夷说道:“这位南齐官员,司姑娘如今已经踏上我朝疆土,不用再听你训斥了吧?” 范闲眉头微皱,心想这是从何说起,又听着这老嬷嬷蔑视轻声自言自语道:“这南朝官员,居然敢直楞楞地盯着姑娘家看,真是毫没有一丝礼数。” 这位老嬷嬷是皇宫里的老人,向来极有地位,司理理小时候在北齐上京皇宫居住时,便曾经被她服侍过,这次北齐皇帝心痛司理理在南庆受苦,又怕她一路受南庆官员太多委屈,才命这位嬷嬷到边境处来接人,想让司理理好生调养一下。 范闲再皱眉,忽然抬步往司理理站着的马车处走去,他本身体内真气霸道,此时只是淡淡散出一丝,便让身周那些女子哎哟俏呼一片,往两边倒去,给他空出一条道路,道路那头,就是马车下有些不安的司理理。 “好蛮横的家伙!”老嬷嬷大怒,骂道:“你这南蛮子想做什么?来人啊,把这人赶出去。” 听着这话,北齐那边的锦衣卫与官员赶紧过来,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竟是准备拔出腰间弯刀。北齐接待使团的官员。可是知道范闲背景的人物,堂堂宰相女婿,尚书长子,南庆皇帝地同郡主驸马,将北齐大家庄墨韩激的吐血的诗仙……这可不是一般的官员! 去年一战,北齐连败,此次缔交协议,本就是心虚的一方。哪里敢对这种重要人物无礼,那名官员连忙斥退了锦衣卫。 老嬷嬷气的更加厉害,指着那名官员骂道:“我朝疆土之上,岂能容这些南蛮放肆!”这老鱼眼珠子仗着自己在皇宫里呆过,只知道后海的深浅,哪里知道这天下的深浅,把老虫牙一咬,老腮帮子一鼓。老枯树掌一挥,竟是一个耳光向范闲地脸上扇了过来! 啪的一声!范闲微笑握住这老嬷嬷的手腕,偏头看了她两眼。 老嬷嬷被这两眼看的有些发毛,却兀自强嘴说道:“放手!看老身不扇你一个实在的!” 啪的再一声!这次却是这位老嬷嬷被凄凉无比地扇了记耳光,脚下一软。竟是跌倒在官道黄土之中,老太婆捂着生痛的脸,吃惊地看着范闲,大概是很多年没有被人打过了。所以被打之后,太过震惊,一时竟是忘了呼痛。 范闲收回手掌,有些厌恶掌心触到老树皮,在衣衫随意擦了擦,静静说道:“既然你说我是南蛮,那我就蛮给你看。” 这一耳光扇的所有人都晕了,谁也想不到一代诗仙范闲提司。竟然会对这样一个老太婆动手,那位官员赶紧抹着汗再来解释,说道:“这位是宫中老人,就连一般官员都要给几分面子地。” 范闲看着那个捂着嘴,坐在地上哭嚎惊天的老太婆,微微摇头,轻笑回答道:“我不是你们北齐的官员,自然不用给她面子。不要说是什么宫中老人。在我心中,就是一个宫中老不要脸的。” 这话实在是太过狂妄。竟是连北齐皇宫的面子也没有摆在心上。那位官员咬牙低头,知道时势比人强,就算范闲动手打了人,自己也根本不能多说什么。 范闲直接从空出来地那条道路上,走到了马车身边,此时再也无人敢于拦他。他微笑望着司理理,轻声说道:“此去宫中多珍重。” 司理理浅浅一福,先前微有慌乱的眼神,此时已经被极好的掩饰起来,轻抿双唇,淡淡回道:“一路大人多有照顾,大人之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实在是有些手足无措。” 范闲微笑说道:“手足……自然是不错的,你放心吧。”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说定了司理理那位留在京中兄弟地将来,范闲沉默着退后,远远站在自己使团的车队中间,看着与自己同行了很长一段旅程的老人,女人,上了北齐方面的马车。 他微微眯眼,觉得有些奇妙,北齐方面似乎没有把此事当作一个秘密的协议来操作,肖恩这个人按道理来讲,应该隐秘送往上京才对,今天来了这么多锦衣卫,人多嘴杂,是万万瞒不住了,如果上杉虎向北齐皇室要人,那位年青的皇帝应该如何应付?海棠那边又是一股相反的力量,看来北齐皇室要头痛了。 范闲还很奇怪司理理所受到的待遇,看得出来,那位皇帝是真地很喜欢她,不然不会如此用心来接她,可是司理理就算是南庆亲王的孙女,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也早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难道,那位年青的帝王还真的相信爱情这种东西?可是如此郑重其事,皇太后难道不会发怒?司理理应该怎样才能入宫呢? 那位双腿断了的老人,沉默着上了马车。范闲不由在心中轻叹,肖恩才下囚车,又上囚车,一辆马车,怎载得动这二十年离愁,多少不自由。 进入北齐国境之后,黑骑自然悄远声息地返回京都旁的驻地,使团的一应安全都全交给了北齐锦衣卫及沿途的军队,范闲难得偷了半日闲,好生惬意,反正在他国土地之上,想来给对方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将使团如何。 一路春光正好,使团里大部分人都是来过北齐地老人,就连王启年当年也曾经在两国之间做些不要本钱地生意,唯一显得有些出国兴奋的,只有范闲,还有那七位虎卫。 虽然以高达为首地虎卫依然保持着高手似乎应该保持的冷峻感,但看着他们不停望向窗外的火热神色,就知道,他们对于异国景色很感兴趣。 范闲笑着说道:“咱们也算是开洋荤了,不过这北齐景色倒和咱们庆国差不多,就是树种不大一样,就连温度也没觉着冷,比大湖西南那片荒原上还要暖和许多。” 王启年解释道:“北齐虽然地在东北,但其实气候倒是极好的。” 高达忽然嗡声嗡气说了句话,因为此人极少说话,所以范闲也很感兴趣,只听他说道:“北国风光确实不错,属下此生最大愿望,就是跟随陛下进行第四次北伐,将这一片疆土纳入庆国管辖,助陛下一统天下。” 马车得得儿当当儿地在官道上疾驶着,窗外那些落叶乔木正悬着大大小小的绿叶子,随着马车带起来的风儿轻晃,似乎在摇头轻叹。 范闲叹息道:“值此春光明媚,还是少讲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吧。” 话虽如此说着,但他依然轻声将此去上京应该注意的事项全部交待了一遍,此次不需要再进行谈判,关于是去年那道协议的落实,难度应该不是太大,但有些该注意的地方还是要小心一些,这辆马车上面除了范闲、王启年、高达之外,就是那位使团的副使,出身鸿胪寺的林静大人,所以四人说话没有什么避讳,只要不被外面的北齐人听着就好。 由雾渡河往上京还有老长一段距离,随着马车一天一天地向东再向东,范闲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再也无心却看车外那些重复枯燥的景色,心里却在想着,肖恩这个时候应该到哪里了?司理理呢?她在入宫之前,那位年青的皇帝会给她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陈萍萍设计的白袖招已经被范闲暗中破了,范闲的红袖招计划又真的有实现的那一天吗? 瞧出来范提司的情绪似乎有些不高,那位副使林静恭敬说道:“大人,使团虽然安全,但就是路途遥远,有些辛苦,大人还请忍耐一些。” 他很清楚范闲的身份,当日在雾渡河畔打了那老嬷嬷一记耳光,林静也不认为是多大的事情,以范闲的身份脾气,在庆国京都,连郭家的人还有叶守备的独女都敢下黑拳,何况区区一个仆妇。他也很清楚,此次使团全依范提司的指令行事,自己只不过是个处理杂事的小角色,所以生怕范闲心情不好,误了正事,赶紧开解笑道:“上京也是处世上最繁华之地,那里的女子较诸京都流晶河上的红妆,又别有一番风采,到时候大人可以去看看。”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十二章 上京城 第五十二章 上京城 范闲一笑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是难耐旅途寂寞。他知道,自从经常赖在司理理的马车里后,在这些人的眼中,自己只怕与风流二字脱不开干系了。斟酌半晌之后,他忽然开口问道:“这已经走了这多天,而且一路官道,速度极快,应该已经超过了国境到京都的距离……这北齐,似乎疆域很有些大。” 马车里顿时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之中。 许久之后,林静才笑着说道:“不错,虽然去年朝廷从北齐那边抢了大片土地,但如果论起疆域人口,北齐还是天下第一大国,只是常年内乱,民心分离,所以才不是咱们的对手。” 范闲微微皱眉,心想如果这北齐真的能够振奋起来,只怕自己从小生活的那个国度,还真会有些麻烦。正想着,却听到高达在一旁沉声说道:“如此看来,还有极大一片疆土等着咱们这些人去打下来啊。” 高达此人说话极少,最近这几天不再负责押送肖恩的任务之后,每每说出来简短的话语,却极有荒谬之感,笑果十足。范闲不禁失笑,心想这庆国的官员们,在二十年胜利的薰陶下,果然培养出来了一种极其可怕的自信。 而另一边王启年却苦笑说道:“我说高大人,您可别把我捧哏的差使给抢走了。” 沿途使团都是停留在北齐国的各个驿站之中,极少有到大些的城镇驻脚,庆国使团虽然有些不乐意,但是看在对方官员小心接待,殷勤侍奉的份上,也不好说些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此次协议。北齐丢了大大的脸,自然不好意思让全国的百姓看见南朝的使团,大摇大摆地在城市之中经过。 但是路上总会遇见一些平常百姓,范闲某日说出了一个好奇很久地问题:“为什么这些北齐人看上去不怎么恨咱们,反而投向我们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蔑视和鄙夷,甚至还有些同情?” “在北齐人的眼中,我们毕竟还是南蛮子,属于没有开化的对象。”林静微笑应道:“至于两国之间的战争。自然被北齐皇室瞒的死死的,虽然北方民间也知道咱们庆国如今强盛无比,但骨子里依然有些瞧不起咱们。” 范闲摇头叹道:“蒙着块黑布,就当自己不怕黑。” “北齐毕竟是延续北魏之祚,他们总认为自己才是天下正统,自然对旁的国家有些瞧不上眼。” 这是句老实话,虽然北魏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灭国,但当时那个庞然大物盘踞在这片大陆上。将阴影投向四周所有地小国,实在是世上最强大的国家机器。那种四夷来朝的威势,依然停留在北方百姓的心中。所以他们一直以为,北齐依然保有着当年的荣光,他们依然是天下第一强国的子民。看待别的国民时,总会习惯性地微微抬起下颌,眼光轻轻下垂,自矜着。自怜着,自尊着。 人们都是愿意活在过去的。当然,北齐地官员自然知道这个世界早就变了,这一点从他们对待庆国使团的礼仪上便可以看出来。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林静继续冷静地分析道:“北齐继承了北魏的大部分疆土与官员,所以天下的读书人也都基本上将北齐奉为正统,文学之道在北齐,这个话是没有错地。每年春闱之时,北齐的科举可比咱们的春闱要热闹的多。不止北齐诸郡才子都会云集上京,就连东夷城地读书人都会不远千里跑去上京。” 王启年在一旁插嘴说道:“不错,甚至连咱们庆国的读书人,前些年还有很多都会跑到上京去参加科举。” “荒唐。”范闲笑骂道:“难道庆国人还能去北齐做官?” 林静苦笑道:“这个自然是不能的。只不过天下人似乎都认可了这一点,所以只要在北齐春闱中能够入三甲的才子,不论在这世上哪个国家里,都算是拥有了做官的资格。这一点连咱们庆国都不例外,大人曾经任过太学奉正。自然知道那位舒芜大学士吧?” 范闲点了点头。 林静叹息道:“这位舒大学士。当年就是在北齐考的学,座师就是庄墨韩。所以他这一生才会自称是庄墨韩的学生……大人想想,这位舒大学士明明中的是北齐地举,却可以回庆国做官,就知道北齐的文风之盛了。”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难怪陛下这些年大力抓文治,大概也是受不了这等窝囊气。” “不错,论起武功,这天下没有谁能比得过我国。”林静说道:“就是这文道方面,始终没有出现几个真正的人才。” “文学乃末道。”范闲说道。 林静想到了什么,哈哈笑道:“当然,提司大人横空出世,将那北齐大家庄墨韩激的吐血,自此之后,想来再也无人敢对我庆国说些什么。” 王启年连声称是,高达也点了点头。范闲在京都的崛起,虽然不见得让各方势力都会感觉舒服,但放在对外这个层面上,能够在沙场之外,多出一位打压北齐气焰的才子,想来是所有的庆国人都愿意看见的局面。 这种很无聊,没有美女相伴地枯燥旅途,范闲希望能够早些结束。但那条长长地官道似乎永远没有终结,马车的四个轮子带起地黄尘,在宽阔的道路上腾起,就像是一道黄龙般,只是被道旁的两排树木牢牢地束缚在道路中间,无法跃将出去,看上去就像是在不停可怜地挣扎,不停地绞动着。 官道两侧那些拦灰的树木,叶片或大或小,但整体而言,比起庆国的树叶来说,要显得宽阔许多。树干粗壮,隔着数丈便是一棵。范闲将头伸到马车窗外,眯着眼睛,迎着风看着这些树木从自己的眼中一晃而过,不知怎的,想起了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的那个世界。他还记得很多年前坐火车的时候,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路过河北时,那时铁轨两侧,也就是这种树,也是以这样枯燥的方式向后不停砸了过去。 车窗旁没有扬灰,因为范闲身为正使,坐的是第一辆马车,吃灰的自然是那些可怜的下属和北齐的接待官员。 毫无征兆的,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影子,突兀堆在渐成细尖的树木列队的正上方,看上去有些骇人。 范闲以为是乌云,不由笑了笑,虽然不准备像在澹州的房顶上时那样,喊大家收衣服,却准备提醒一下赶车的那位车夫把雨披穿上。 马车渐渐地前行,众人终于将那片阴暗的影子看清楚了,此时天下的云层也忽然散开,似乎是为了迎接远来的客人,投下来春日温暖的光芒,照耀在那片影子上。 原来……是一座极大的城池。 这座城池比庆国京都还要显得更加高大雄壮,用大块的青石砌成,高达三丈的城墙略微倾斜,但依然给每个远道而来的人,一种难以言表的压迫感,似乎那个城墙随时可能将你压在下面。城上犹有重檐楼阁,或许是用来充当角楼,有士兵正在高高的城墙上来回行走巡逻。 一股庄严巍峨的感觉,从这座庞大的城墙中散发出来。 城门前早已经清场了,没有闲杂百姓在此逗留,北齐的相关司处官员正在那片广场上等候着南庆使团的到来。 官道之上,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范闲眯着眼睛,将脑袋从窗外收了回来。他没有想到,这座都城会用这样一种愕然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让自己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北齐上京到了。 礼乐起,双方各自见礼,北齐官员衣饰鲜明,十分华贵,庆国使团却是车马劳顿,不免显得有些委顿,两相比较,显得十分明显。 范闲平静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繁琐的程序,只是在介绍到自己的时候,微微颔首示意。在北齐人的眼中,这位英俊的年轻官员是一位趾高气扬的小人,而范闲却根本毫不在意留给对方什么观感。 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北齐上京的建筑上。这座庞大的城池,已经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矗立了多少个年头,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巨大青石的外缘已经有些风化,却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坚硬。 范闲有些感慨,他的感慨与所有的旅人都不同,他只是觉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十七八年后,似乎终于可以触摸到这个世界的历史,虽然只是历史的一些余迹。庆国的京都虽然也极为宏大,但一切都似乎有某种新鲜的味道,范闲知道那种味道是自己的母亲留下来的,所以今日能够看见很久远的建筑,感觉有些莫名沧桑。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十三章 斑驳城墙夜色重 第五十三章 斑驳城墙夜色重 “拜见提司大人。”打断范闲幽思的,是庆国驻北齐会馆同使,林文大人。 范闲将目光从那些斑驳的城墙上收了回来,说道:“在这个国家,还是称我范正使的好。” 林文微微一怔,他一向远在异国,所以不是很清楚京都发生事情的细节,但也知道这位范提司大人是朝中正当红的人物,没想到第一句见礼,便被对方驳了回来,再看对方神色,不免以为这位年轻官员仗着父荫圣泽,是个浮夸之辈,心头不禁有些担忧。 使团副使林静微微一笑,解释道:“范大人的意思是,既然是来宣谊的,还是不要用监察院的身份,免得对方心中不快。” 林文这才明白过来,微笑道:“一切听范大人安排。” 范闲回头看了这位常驻北齐官员一眼,此人面目端正,却有些眼熟,不免有些疑惑。林静在一旁笑着解释道:“林文大人,正是下官堂兄。” 范闲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有二位在旁,想来此次出使一事定能顺利。” 一位北齐官员走了过来,三人适时地住嘴不语,转而开始研究这上京城墙上的痕迹与蚂蚁爬行的路线。直到这位官员走到三人身后,林文才似忽然发现了一般,惊喜说道:“卫华兄今日也来了?” 范闲转身,看着那位叫做卫华的北齐官员,微微一笑,不方便说什么。 那位卫华拱手一礼,似乎与林文颇为相熟,笑骂道:“要不是为了接你们的使团。我这时候只怕还在丽香院里快活。” 范闲心头一乐,看来这位与李弘成一般,都好那口儿。 林文赶紧向范闲介绍道:“这位北齐鸿胪寺少卿卫华大人。”又向卫华介绍道:“这位是……” 不料卫华似笑非笑地一摆手,说道:“范大人名满天下,何用林兄介绍?” 范闲微微一怔,拱手道:“虚有薄名,不敢不敢。” “范大人过谦。”卫华此人的五官倒算清秀,只是眸子里总带着股散漫的味道。不似官员,倒似位狂生,“堂堂一代诗仙,竟然做了监察院的提司,来年只怕还要掌管南朝的内库,出使之前,更是揭了春闱弊案,十七位官员人头落地。咕碌咕碌转着……范大人却转到北齐来了。” 他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也不知道贵国那位皇帝陛下是怎么想地?像范大人这等要紧人物,当然要搁在京中好生养着,怎么能弄到咱大齐国来受罪?万一……途中遇上些风寒,这可怎么办啊?” 范闲听出对方话语里的淡淡威胁味道。却是根本不在乎,一笑说道:“哪会这般弱不禁风?” 卫华发现这位极有才名的年轻官员似乎对于上京的城墙极感兴趣,不由自豪说道:“这座城池已经修建三百年,从未有外敌攻入过。范大人是否也觉得极其雄壮?不知较诸南庆京都如何?” 范闲微微一笑说道:“雄壮自然是雄壮的,只是似乎旧了些,贵国看来需要找个时候修缮修缮。” 二人话语中,暗自互损了一番,众人默然。半晌后卫华轻声说道:“范大人远来,本官自然要做东道,待公务办完之后,还请大人赏脸。” 范闲看了他两眼。心想为何此人字里行间总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敌意,而这种敌意却又没有到仇视那种地步,不免有些好奇,自己和此人从未见过面,怎么就得罪对方了? 林文此时在二人身旁哈哈笑道:“好教范正使知晓,这位卫华大人,便是去年出使本朝的长宁侯大公子,范正使去年在殿上一番拼酒。侯爷不支醉倒。回国后一直念念不忘,说道南朝出了位厉害年轻人物。不止诗写的好,这酒量也是惊人。卫华大人常常听着,自然想与大人比拼一下了。” “原来如此。”范闲苦笑一声,再看这位卫大人,果然从对方脸上看出些许与长宁侯相似地地方,去年他做副使接待北齐使团,与长宁侯打交道不算少,后来在殿宴之时,更是好好拼了通酒,也算是半个酒友,不免讷讷拱手道:“卫兄若想为父报仇,可得等些日子,不然我喝糊涂了倒无所谓,乱了两国间的正事儿,可不好向陛下交待。” 众人哈哈一笑,将此事留到日后再提。 北齐上京,果然一片繁华,街道虽不宽阔,但沿途尽是酒楼食肆,青瓦淡墙,高树掩映,景致颇美,街人行人面上也是一片温和笑容,满是自信与自矜,哪像是个战败之国。 使团在卫华的接待下,往城西行去,一行人安排在鸿胪寺后方的皇室别院居住,由这个安排可以看出,北齐皇帝对于庆国使团算是给足了面子。 一路上范闲与卫华闲聊着,发现此子对于庆国官场十分了解,不止能说出一些权贵的名字,看他的说话语气,似乎甚至与靖王世子李弘成认识,这点让范闲感到很吃惊,两国京都相隔颇远,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结识的。 在谈话之中,范闲对于北齐目前的朝政也有了一个模糊地认识,当然,在北上之前,他在监察院里已经看过了无数卷宗,知道北齐朝廷远不像卫华所说这般一团和气,金光灿灿。 北齐太后眼下也才三十多岁,还年轻着,那位皇帝陛下亲政不久,根本无法完全控制住朝政,帝党后党在朝上各有一方势力,在进行着无声的抗衡。如果不是去年两国交战北齐完败的原因,暂时将矛盾压制了下来,只怕现在的上京早已经乱作了一团。 而上杉虎本是北方的大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被调回了上京。 范闲状作无意问道:“听闻上杉大将乃是不世之英豪,卫兄几时有闲,带我前去拜访拜访。” 卫华异道:“范大人对上杉大将感兴趣?” “我虽不是文弱书生,但对于抵抗蛮人地英雄,总是佩服的。”范闲温和笑道。 卫华面色有异,似乎不怎么想说那位上杉虎。范闲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不再多话,微微一笑。 使团到了别院,自有相关人等负责安排住宿,忙了好一阵子,终于安排妥当。卫华身为鸿胪寺少卿,理所当然地要安排晚膳,席上稍稍试探了一下范闲的酒量,发现这个年轻官员竟是拿酒当水喝,真真完美实践了酒水二字地真正含意,不免心惊,顿时弱了拼酒为父报仇的念头。 席散人去,整座别院里就只剩下使团自己的人,北齐的侍卫很有礼数的只在外门守护,而将内院的一应事宜都交给使团自己处理。 房中只有五人,范闲,林文林静二兄弟,高达以及王启年。 范闲闭目良久,确认房间四周并没有人偷听,才轻声开口说道:“我们这是在敌国心脏,做事说话都小心一些。” 林文林静二兄弟,确实有些文静,微微颔首应下,只是看王启年与高达似乎是范提司的心腹,可能不大了解北齐近况,林文略沉吟之后,才缓缓开口,将最近上京的局势报告给范闲知晓。 “上杉虎任地是闲职?”范闲皱了眉头,这与事先的判断完全不一样,监察院本来以为北齐最能打仗的将领,既然从蛮荒冰雪之地南调,肯定是为了应付庆国咄咄逼人的攻势,怎么又变成了闲职? “怀远大将军,名字虽然好听,但是人在京中,身旁只有一百私兵。这京中有上京守备,有三位大统领,有骠骑将军……怀远大将军虽然多了个大字,地位尊崇,但是奈何手中无兵,上杉虎就算有绝世之勇,也只有老老实实地上朝下朝,抱着姨太太叹息。”林文略带一丝嘲弄说道:“老虎养于柙中,再有威势,也只能吓吓人而已。” 范闲轻轻敲了敲桌子,摇摇头十分不解:“搞什么搞嘛?把这么一个家伙调回京都,不放出去打仗,就这么养着,这北齐是不是钱多了没地儿花去?” 林文叹息说道:“北齐帝后相争,谁都想争取上杉虎的支持,但谁都怕上杉虎完全倒向另外一边,所以现在只有先放着。不过上杉虎的名头在此,在军方的号召力太强,就算京中只有他一百亲卫,也没有谁敢轻视于他。” 范闲摇头叹道:“难怪这次在雾渡河边上,只是来了那么些私兵,我就奇怪,接应肖恩逃离这么大的事情,上杉虎断不至于如此轻忽。” 林文一怔,他并不知道使团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林静在一旁赶紧低声快速解释了一番。林文心头大惊,看着范闲似乎没有受什么伤,这才放下心来,担忧说道:“上杉将军与肖恩究竟是什么关系?” 范闲陷入沉默之中,半晌后才轻声说道:“如果院子里没有判断错,上杉虎应该是肖恩当年收养地孤儿。”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十四章 使团入宫 第五十四章 使团入宫 “收养的孤儿?”众人大惊。 范闲平静应道:“只是年代有些久远,肖恩被抓之后,北魏覆灭,天下大乱,上杉虎恰巧就是那时候冒出头来的。”监察院自然还有些别的证据,不然也不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是范闲此次北行的任务之中,还有一项就是要确认一下上杉虎的师门。 “难怪上杉虎急着要将肖恩救出来。” “这是北齐朝廷一个大问题。”范闲只是说了这句话便戛然而止,微微皱了皱眉头,海棠想肖恩死,皇帝想囚禁肖恩逼出神庙所在,上杉虎则是纯粹的想让老头儿能够有个幸福晚年,北齐势力最大的三方,因为肖恩一个人,便化成了三股方向完全不一样的力量,真有的热闹可以瞧。 范闲当然也很想知道神庙的秘密,所以他不能只做一个看热闹的人。 天色已晚,众人旅途劳顿,所以便开始安排休息的事情。至于明天的安排,自然有相关的官员拟好章程,林文只是拣其中重要的几项事宜向范闲禀报了一下。明日最紧要的事情,便是入宫面圣,然后是在鸿胪寺谈判换俘的事宜。 范闲想了想后说道:“入宫是上午,至于下午鸿胪寺那里。”他转向林静说道:“就要麻烦副使大人了。” “大人您?”林静疑惑看着范正使,心想换俘纳贡的重要场合,正使不到,那怎么能行。 范闲微微垂下眼帘,幽幽说道:“本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换俘的协议有两张纸,一张白的,一张黑的,范闲更看重黑的那张纸。他已经将肖恩和司理理交了出去,自然要马上确认言冰云地所在。 范闲坐在前往北齐皇宫的马车上,呵欠连天,他本不是个择床的娇贵人物,但昨夜实在是没有睡好,再看跟在自己身边的高达和王启年似乎也是一脸倦容,不难想像,昨夜使团的人员集体失眠了。 话说昨夜正要安寝之时。那位鸿胪寺少卿卫华又来了,他虽然没有进后院,却有数名歌伎美人携着一阵香风,跑进了诸位南庆大人的房间里,一时间惊的众人大呼。 范闲哪里知道,这北齐居然有这等陪寝的规矩,唬了一大跳,虽然看着床脚下半跪着地姑娘容貌姣好。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极是诱惑,但初来上京第一日,就这般荒唐,范闲依然做不出,只好请她出去。 被这一闹腾。自然没有几个人睡的好,倒是一位歌伎入了林静的房间,便一直没有出来。 吃早饭的时候,范闲看着林静的脸色不是很好。林静却有些讶异。笑着解释道,就算北齐使团去京都的时候,鸿胪寺也是这般安排的。 范闲抹了抹眼角,发现眼屎有些多,再看了一眼队伍前面那个精神百倍地卫华,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几句,猜到对方大概是故意折腾的。 出使,其实和前世的出差……差不多。范闲作如是想法。马车很平稳地走着。他贪婪地掀开车窗看着街上的景色,好不容易来北齐上京一趟,连街景都没有瞄过,就要入宫去叩头,实在是有些大不爽啊大不爽。 下了马车,入了皇宫,堆起微笑,轻抚双手。踏入深深的门洞。骤见一片光明,光明处是重重楼檐。万间殿宇,宫中建筑多为黑色,庄严无比之中,犹有一丝清新古风。 范闲微微一怔,顿在原地,看着面前地宫殿,就如同初到上京城外那般,又有些微失神。北齐皇宫与庆国的皇宫果然很不一样,并不以广大取胜,而是层层相迭,看上去幽美静谧,似乎每一道乌黑色的梁柱都在讲述着这宫中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每一道长长木质行廊都在告诉来客,有多少远古地伟大人物,曾经轻轻踏行而过。 使团众人沉默了下来,七名虎卫因为身负长刀,自然不可能随入宫中,所以停留在外间。跟在范闲身边的,除了林文林静王启年外,就是使团中必备的一些礼部官员。 不知道走了多久,行过长廊,路过廊畔流水,渐向上去,终于来到了北齐皇宫的正殿。 殿前大内侍卫持卫凛然而立,神色坚毅,一看便知至少是七品的高手。 厚重的木门外,有太监头子正半佝着身子等候。 众人放轻脚步来到殿前,太监头子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看了这些南蛮子一眼,一抖手上拂尘,用公鸭嗓子喊道:“南庆使臣到!” 太监的声音并不响亮,而他身后那两扇木门却缓缓地应声而开,向来客们展露出了这片大陆北方权力中心的真正面目。 大齐皇宫正殿极为宽宏,内部地空间极大,上方的重檐之间全数是昂贵至极的玻璃所作,所以天光毫无遮掩地透入殿中,将宫殿常有的阴森味道全数吹散,一片清明凉爽。 宫殿的两方是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圆柱,以为支撑。圆柱上方漆着黑色,有金纹为饰,每条柱上都有蟠龙入云之图,看上去精美无俦。 圆柱之后是层层纱缦,后方隐有人影微晃,不知道是宫女还是太监。 入得殿来,最先映入范闲眼帘,让他记忆深刻的,便是门前那条长长的直道,直道两侧竟然是两池清水! 使团在太监地带领下,缓缓沿着直道前行。初次进入这个宫殿地庆国官员,此时与范闲一样,心里都难免震惊——脚下的直道竟是青玉造就!上面铺着华美地毯子,脚掌落在上面的感觉,异常温柔。 而直道两旁的清水更是让众人意想不到,这样大的一座宫殿里,竟然还修了两道水池!池水清湛无比,水中犹有金色鱼儿自在游动,若眼力够尖,像范闲这样,还能看清水池最深处,有一黑一白两条大鱼,正雍容华贵的轻摆双尾,伏于白沙之上。 副使林静看着眼前这幕,不禁在心中叹道:“这样奢华的宫殿,足以看出北齐继承当年第一大国北魏的家产后,究竟拥有怎样的国力财力,只可惜也正是由于皇室奢华,才养就了北齐的靡靡之风,软弱之气,才会连年败于本国之手。” 长道之后,便是北齐众臣朝班所在,身后水波轻泛,殿上无由清风渐起,地上皆是檀木板铺就,一片庄严肃穆。 正前方高高在上,乃是龙椅,北齐天子此时正煞有兴趣地看着渐行渐近的异国使臣。 使臣跪于地板之上,以臣子之礼拜过敌国皇帝,口称万岁。 “平身吧。”北帝皇帝微微一笑,似乎能够让南庆的臣子拜伏在自己脚下,确实是件很舒服的事情。 范闲暗吐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却发现一双目光正投在自己的脸上,他有些讶异,回目望去,却发现龙椅之上那位年轻皇帝正用一种有些暖昧的眼光看着自己。 这位北齐的年轻皇帝亲政不过两年,今年应该才十七岁,和自己同龄,文学方面的老师是庄墨韩的二儿子,武道方面的老师是苦荷国师的大徒弟,结果弄到现在文不成,武也不咋嘀。此人不好女色,与庆国那位皇帝陛下有些相似,有些贪玩,对于太后是又敬又惧又怒,对于群臣多赏少罚。 嗯,这位年轻皇帝好像还相信爱情这种东西。 这是范闲看见那张略有些稚嫩的天子面容时,心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诸多信息。但他马上知道自己失礼了,当一国之主望着自己时,自己身为臣子,断没有与对方对望的道理。 于是他赶紧微微低头,沉默地站到一边,心里却疑惑着先前所见到的那双暧昧眼光。 身边林静铿锵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身为副使的他,在范正使极其懒惰的情况下,不情愿地一肩担起了所有繁复的礼节与公务——此时他念的,正是庆国皇帝陛下亲拟的国书。 范闲在一旁随意听着,知道不过是些光冕堂皇的话语,两国情谊永固,世代兄弟,这些谎言连澹州卖豆腐的冬儿都骗不倒,却偏偏还要郑重其事的念出来。 果然,那位齐国年轻的皇帝陛下,正在不停地微微颌首,表示对南方那位同行的赞同。 范闲在心里嘲笑着,脸上却是恭谨自持的微笑着,似乎已经陶醉于两国间的友好气氛之中。紧接着,北齐的礼部官员又出列,依例一通咿咿呀呀的美文出口,这事儿算是有了个初步的结果。 但范闲依然感觉很不舒服,因为这个时候他发现,除了那位年轻皇帝陛下之外,又多了很多双目光望着自己,就算他再如何心神稳定,也开始纳闷起来。 其实纳闷的倒是北齐群臣,大家都知道此次南朝来使,正使是那位一代诗仙范闲,所以大家都很感兴趣,能够让本国一代大家庄墨韩郁郁返国的年轻风流人物究竟是什么模样,今日殿上,这位范闲却始终金口不开,连颂读国书这等大事,也全部交给副使去做。 群臣不免对这位容貌清俊无比的年轻名人更加感兴趣起来。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十五章 与皇帝聊天 第五十五章 与皇帝聊天 范闲有些不自在起来,极不易察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微低着脸颊,用眼角的余光在殿上快速扫了一眼。 齐国朝廷的这些臣子,没有什么出奇的人物,最让他好奇的,是高高在上的龙椅旁边正在微微荡漾的珠帘,珠帘上面泛着群臣后方水池子里映来的清光,看着清美无比。 他知道,那位北齐真正有权的皇太后,就在珠帘之后。 许久之后,龙椅上那位天子撑颌打了个哈欠,似乎也听的厌了。 “使臣们远来辛苦,退下歇息吧。”年轻皇帝挥挥手。范闲如释重负,满脸微笑复跪于地,与众下属对着龙椅拜了再拜,就准备拍屁股走人,去找北齐那些真正办事的官员,赶紧去把可怜的言公子搞出来。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 “范……公子?”北齐皇帝的唇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看着范闲,轻声唤道:“你且留下陪朕说说闲话。” 群臣一阵微讶,心想朝堂之上,陛下竟然称呼对方主使为公子而不是官称,实在是有些不合礼数。范闲却想不到这些,只是心头大惊,难道这位年轻皇帝知道了什么? 他赶紧行礼应道:“外臣初至,不知殿前应对,实在惶恐。” “无碍,无碍。”年轻皇帝似乎很好说话,笑着说道:“此次得知是范公子前来,朕极为欣喜,好教范公子得知,《半闲斋诗话》朕也是时常诵读,就连太傅大人对公子才华也是赞不绝口。今日国事已毕,范公子且陪朕随意走动走动。朕盼着范公子前来已久。也顺路让范公子看看本朝皇宫里的景致。”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身为外臣的范闲哪里还敢多话,只是心头微微一动,北齐太傅是庄墨韩的儿子,庄墨韩在庆国皇宫之中,被自己整的狼狈不堪,对方竟然夸奖自己才华? 使团退出大殿,林静略含担忧地望了范闲一眼。范闲微微颔首,示意对方自己会注意。 当北齐的臣子们也退出去后,整座大殿显得更加清旷,隐隐可以听见长台畔水池里鱼尾击水的哗啦之声,幔纱后方宫女们轻柔地脚步。 一直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皇帝此时似乎放松了下来,伸了个懒腰,望着范闲呵呵一笑,径直从龙椅上跳了下来。接过太监递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一拍范闲的肩膀说道:“走,我要让南朝的诗仙瞧瞧咱们北国的仙宫。” 范闲暗自叫苦,谁能料到这位陛下竟还是个孩子习性,正准备跟着他往殿后走去。却听着那层自己一直暗中注意的珠帘后传出一声咳嗽的声音。 北齐皇帝微微一怔,面带苦色转过头来,对着珠帘行了一礼道:“母后,孩儿见着范闲心中喜悦。故而失礼,还望母后饶恕。” 已有宫女缓缓拉开珠帘,当当珠子碰撞之声清脆响起,一位贵妇从帘中走了出来。 范闲赶紧低头,不敢细看,但奇毒地眼光依然看着珠帘下方的那只脚。 那位贵妇穿着一双绣金的绸花鞋,看似随意,却华贵无比。 更让范闲震惊的是。紧随着这双绸花鞋后,还有另一双脚也随之踏出了珠帘——这个世界上有谁敢和北齐太后一起坐在珠帘之后,听着皇帝与外国使团的对话! 那双脚上穿的是一双布鞋,鞋底是千层布密密纳成,是乡村里极常见的手艺,鞋口是黑白二色,只在那细细嫩嫩的脚跟处,露出一丝喜庆地花布。这种布鞋通常会在乡野鄙地的新年中看见。而出现在北齐的宫廷之中。就显得异常怪异了。 范闲却猜出了布鞋的主人是谁,愕然抬首。再也顾不得礼数,双眼宁静,实则暗自警惕地看着她,看着头上依然扎着花布巾的海棠姑娘! 没想到海棠竟然会和太后一道,从珠帘里出来! 范闲与海棠地眼光宛如实质一般撞在一处,北齐宫殿里的空气都有些不安起来。也不过白驹过隙的一瞬,范闲又已收回目光,向着海棠身边的贵妇跪了下去:“外臣范闲,拜见太后。” 太后看了他两眼,微微皱眉,心想这个叫范闲地庆国官员,怎么生的如此漂亮?简直可为妖邪了,难怪朵朵今日非要偷偷上殿来瞧,难道身边这丫头……她将这些想法挥去,微微颔首,然后对皇帝说道:“你师姑回来了,既然你要带范大人去宫中闲逛,那和师姑一路去吧。” 皇帝面有难色,似乎很不情愿和海棠一起去,但难碍母命,只得苦笑着对海棠说道:“师姑什么时候回的京?” 海棠将冷冷的目光从范闲的脸上移开,对着皇帝微微一福行礼道:“陛下,民女昨日回京,家师心忧最近京中恶人太多,故遣民女回宫。” 范闲苦笑,上京有恶人?这自然说的是爱用春药的自己。 行走在齐国的皇宫之中,范闲不由想起了一个已经很陌生地成语,这是前世的残留:齐人之福。因为这座皇宫着实配得上年轻皇帝先前说过的“仙宫”二字,生活在这座皇宫里的齐国贵人,确实很有福气。 高高的青树从整体颜色为素黑的宫殿群落旁伸展出来,就像是一位冷峻而细心的女子,正在为谁打着小扇,那些青青葱葱的树枝或俏皮地探出素黑檐角来偷窥,或无力慵懒地搁在青瓦之上暂歇,或是在宫中地上那些花枝招展地鲜花上方伸着懒腰,像是在蔑视那些娇弱地植物。 整座宫殿与四处可见的大青树交杂着,辉映着,青黑相间,刚柔互济,美不胜收。 宫殿群分作好几层,依着一方青山而建,显得格外奇妙。三人在一大堆太监地服侍下往前走去,绕过山间清溪旁的长廊,已经上到了第二层。直到此时,范闲才稍稍镇定了些心神,开始用心观察皇宫里的景致,不免有些赞叹,虽然皇宫依山而建,从军事或者日常起居的角度来看,是显得有些愚蠢的抉择,但看着长廊旁的清水缓缓流淌,四周清爽的颜色风景充斥着眼帘,范闲也终于明白了很多年前的人们选择此处做皇宫的真正理由。 美,真是太美了。 可惜范闲不是齐国人,此时更没有齐人之福,身边并没两个绝色美女相伴,有的只是齐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还有齐国年轻一代最强的高手,曾经打的自己满地狗爬的海棠姑娘。 皇帝身着黑色外衣,腰间系着金丝玉带,袖口宽广,打扮颇有古意,他双手负于身后,当先领路往宫里走着,似乎忘记了是他强拉着范闲留了下来。 范闲有些拘谨地跟在皇帝的身后,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身旁的海棠,他和这位女子之间更是有极大过节,虽然相信在皇宫之中,对方不会对自己如何,但感觉总还是有些紧张。 但是海棠朵朵竟是正眼都没有看他,似乎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也没有中过他的毒,也没有听过他的酸辞。 范闲明白了一些什么,所以温和笑着,没有多说话。不过一时,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似乎终于走累了,指着前方一处平地里的凉亭,轻轻一点手指头。 霎时间,一大群太监脚不沾地地“冲”了过去,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凉亭打扫的干干净净,那几个坐栏是擦了又擦,点了几柱薰香,备好了清茗壶杯。 走入凉亭之中,身旁山风夹着清流湿意微微拂来,皇帝站在栏边,双手负于身后,轻声说道:“拍栏杆,林花吹鬓山风寒,浩歌惊得浮云散。” 范闲恰到好处应道:“好辞句。” 皇帝转过身来,一双清明眸子极感兴趣地望着范闲,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拍朕马屁,拍的如此漫不经心的,范闲你当是第一人。” 范闲一窘,不知如何言语,拱手道:“外臣惶恐。” “惶恐倒罢了,不要惶恐不安就是。”皇帝坐下取起茶杯便饮了一口,忽然看见海棠,不由笑着说:“小师姑,今日在朕面前怎么这般拘谨,往日里是请你也请不动,只肯在园子里种菜,今日既然入宫,且放宽心赏赏景也好。”他轻声叹道:“朕总以为这宫殿太美,美到朕都没有心思出宫行走。” 这话里似乎有些旁的意思,范闲只当自己听不懂,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坐了下来,自有太监奉上清茶,他缓缓啜着,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忽然间动心思将自己留在宫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棠也端了杯茶,坐在山亭外侧的栏杆上,目光投向亭畔流水,不知所思何物。 “范闲,你看朕这宫中景色如何?” 范闲微微一怔,心想这是皇帝今日第几次重复这个话题了?略一斟酌后答道:“宫在山中,山上有树,树在宫中,景致清美,最稀奇的倒是这重重宫檐竟似与整座山景浑然一体,一不显得山色吞没了皇宫威严,二不因宫殿之繁华弱了山色苍漠,竟给人天人合一的感觉,外臣实在是赞叹不已。” “噫?” 范闲无意的话语,似乎让北齐的皇帝有些惊讶。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十六章 姓范的牛人很多 第五十六章 姓范的牛人很多 同一时间,皇帝与海棠都用一种很诧异的眼神看着范闲。皇帝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不料范闲却答出天人合一四字,不免让这两位齐国最顶尖的人物感到大为震惊,须知道,天下四大宗师中的苦荷一派,讲究的便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只是此一妙诀向来不传外人,此时竟被范闲通过叙景随口说了出来,实在是有些震骇。 海棠宁静明亮的眼神盯着范闲的脸颊,似乎想瞧清楚这位名噪天下的诗者,究竟是偶然得之,还是真正地通过皇宫之景,看出了些什么道理。 范闲却没有这种自觉,所谓“天人合一”,这是他遥远记忆中哲学课上已经讲烂了的话题,随口说出,当然没有想到会让旁人如此惊骇。此时看着皇帝和海棠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也不免疑惑起来,问道:“外臣可是哪里说的不对?” 皇帝哈哈笑道:“极是极是,哪里有不对的道理?范闲你果然不愧是一代诗仙,随口说的话语,竟是暗合至理,妙极妙极。”皇帝微微一笑,看了海棠一眼,说道:“小师姑以为范公子这话如何?” 海棠一礼说道:“范公子以景述理,可谓通材。” 三人又随口闲聊了数句,便将此事遮掩过去。皇帝忽然皱眉说道:“此处山亭,我上个月也曾经停留颇久,其时树在亭上,月在云上,朕在流水之上,四周清风徐来,感觉无比快意,浑忘了尘世间的烦恼,所以这些日子我时常来此驻足。但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不知为何。” 海棠忽然面露郑重之色,说道:“陛下乃齐国之主,天下子民万心所向。这尘世间的烦恼本就存在,若强要忘记已属勉强,更何况陛下一身系天下安危,陛下心思左右万民福泽,怎能图一时之快意。而忘却尘世之烦恼?陛下应时刻铭记天下子民多在困厄之中,以万民之烦恼为己身之烦恼,如此才是一代帝王应执之念。” 皇帝凛然受教,起身行礼道:“多谢小师姑指点。” 范闲在一旁淡然旁观,发现这位皇帝是真的流露出受教的神色,不免有些讶异,看来这位曾经被自己折腾的够呛的海棠,在齐国地地位竟然是如此崇高。不过他对于海棠的这种说法不免有些不以为然,脸上虽然没有流露出来,但眼瞳里却闪过了一丝笑意。 可是这一丝变化,怎能逃脱一位九品上强者的眼光? “范大人有何不同看法?”很奇妙的是,海棠的问话里。并没有敌对和尖酸的味道,倒更像是正常的询问,北齐多好辩论立学济世之术,所以单从容纳其它意见的角度上看。倒比庆国地风气更好些。 范闲微一皱眉,旋即笑着说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然是身为帝王,身为臣子应禀持的理念。只是若依海棠姑娘所说,日夜不能忘却世间黎民疾苦,虽然陛下可以以此警惕,不懈政事。为万民谋福,但是长久以往,不免会太累了些。精神不济之下,就算有再多愿心,也做不好事情。所以外臣以为,能忘忧时,须忘得彻底,正所谓天下长忧。天子不可常忧。” 他这番解释毫无说服力。但妙就妙在头两句话当中,海棠听着这两句话后眼睛更亮。根本没有去听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在慢慢咀嚼其中的滋味。 而皇帝陛下更是拍案叫好:“好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卿此言,果然道尽臣子之忠道,天子之应持,好!好!好!” 四周的太监宫女们不是很明白皇帝在说什么,但是看见这位南朝使臣能将陛下逗的如此高兴,也不禁纷纷面露微笑,向范闲投去感谢的目光。 范闲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在心底里对前世那个本宗喝稀饭的哥们儿竖了竖大拇指。 年轻皇帝已经开始唤范闲为范卿了,自然能够看出这位天子对于范闲是极为欣赏。皇帝今日将这位外臣留在宫中,本来是另有要事安排,至于赏景,不过是因为海棠小师姑被太后安排在身后,这位天子不大方便与范闲说话,所以刻意找的话题,不料范闲地应对倒着实有些味道。 皇帝笑着望着范闲说道:“范公子文武双全,实在是世间难得的人才。” 范闲连称不敢,海棠忽然开口说道:“那依范公子所言,天人之道,该持如何观?”范闲微微一怔,心想自己最不擅长玄谈之道,先前那堆话语已是很苦闷,怎么还要继续。皇帝微微一笑,挥手止住海棠的发问,转而问道:“那范公子以为,为何朕这些日子再也找不到那夜的清旷神思?” 范闲微微皱眉,看了看山亭四周,指着那柱香轻声说道:“陛下,移了此香,再退却身旁诸人,或可寻回当夜感觉一二。” 皇帝微讶,依言让众太监宫女退到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又移走了那柱宁神之香。一时之后,清风再兴,吹散一应香味,只留下淡淡山间宫殿清旷。 皇帝缓缓闭上眼睛,良久之后面露喜色,睁开双眼微笑说道:“果然有了几分感觉。” 范闲笑着解释道:“皇宫中地用香,自然是极品,但与这山林间的香味较起来,不免会多了几丝俗气。” 海棠在一旁微微颔首,似乎深为赞许范闲这个说法。 复又坐于山亭之间品茶,范闲心头的疑惑却愈来愈深,初至上京第二日,这位年轻的皇帝便将自己留在皇宫之中,此事大大不合规矩,不论怎么讲,自己也是位外臣,而且两国之间虽然脸皮完好,但下面一直在下阴手。 皇帝忽然轻声叹道:“范公子,你知道为何朕要将你留下来?” 范闲微微一凛,不知道对方是看出自己心头地疑惑还是凑巧,恭敬说道:“请陛下示下。” 皇帝微笑说道:“名义是因为朕喜欢半闲斋诗集。”他接着对范闲笑道:“当然,朕确实极喜君之诗句,只是那家澹泊书局卖的极贵,故而年前朕曾经从内库里拔出些银两,在大齐境内刊发了不少范卿诗集,送往各地书院,朕如此看重,不知范卿何以报我?” 此人乃是一国之君,心想自己动用内库银两,为你这年轻诗家印书扬名,对方岂不是会马上感动的无以复加? 哪里料到范闲竟是面露苦色,磨蹭了半天才站起身来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心里却开始骂起娘来,这个世道果然没有盗版的说法,您这皇家害得澹泊书局行销北方的生意今年差了三成,七叶掌柜天天揪头发,居然还要老子这个东家来谢你。 海棠忽然在一旁轻声说道:“陛下,澹泊书局是范大人家的生意,您这做法,只怕范大人非但不能领情,心中还略有恚意。” 范闲赶紧笑着解释:“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皇帝微微惊讶看了范闲一眼,说道:“范卿一代诗家,怎么还做生意?” 范闲苦笑应道:“挣些零花总是好的。” 海棠在一旁笑道:“这天下最大的书局,居然也只能给范公子挣些零花。” 皇帝不知道海棠小师姑与范闲在雾渡河镇外地那些故事,所以发现小师姑似乎与范闲之间隐隐有刀剑之风,不由好笑起来,说道:“小师姑,您与范卿家,可谓是当今天下一南一北,名声最为响亮的年轻一代人物。怎么今日见着,却像小孩子一般喜欢斗嘴。” 海棠微微一怔,也发现自己今日说话似乎略有些刻意厉狠,与往日自己的恬淡心性大不一样。范闲笑着解释道:“或许海棠姑娘依然认为商贾乃贱业吧。”当今天下,虽然从叶家开始,商业的重要性已经完全体现了出来,各国皇室没有不注意此道的,但在表面上,大多数人还是将行商看成比较低下的职业。 不料海棠微微摇头说道:“工农商士,天下人做天下事,哪有贵贱之分。” 范闲很喜欢她的这个说法。 似乎是因为太后让海棠跟在身边,少年皇帝内心深处想与范闲说的事情始终无法说出来,天子脸上渐现烦倦之色。 范闲与海棠互视一眼,本以为这个女子会识趣地走开,留给自己与这位皇帝一些清静空间,谁知道海棠竟是面色宁静不变,全不依会皇帝地脸色。 皇帝忽然自嘲一笑,走到山亭旁,看着脚下汩汩流下地山水,叹息道:“范闲,这一路北来,你看我大齐风貌如何?” 范闲沉声应道:“北齐物华风宝,山清水秀,地大物博,百姓安居乐业,实在令外臣叹服。” 皇帝忽然转身,用平静至极,完全不像十七岁人的眼光看着范闲:“那你以为,朕这天下,与你南庆相比如何?”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十七章 丫就是一村姑! 第五十七章 丫就是一村姑! 北齐与南庆的比较?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既不能弱了自己国家的声势,身为使臣,又不能太过落北齐面子。但范闲却答的流畅自如,像是从娘胎里就开始思考这个答案一般,说的是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快速无比,让海棠姑娘气歪了那张似乎永远恬静的脸,让皇帝陛下大张着嘴,露出那些保养极好的白牙齿。 只见范闲满脸温柔微笑,一抱拳,开口说出几个字来: “外臣不知。” 好一个外臣不知,皇帝先是一愣,然后便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这话回的无赖,自己却不好如何治他,毕竟是所谓“外臣”,即便知道庆国如何,也! 难怪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是九品上,自己拼死拼活,也才刚刚迈入九品的门槛!难怪人家小姑娘被北齐人拱为天脉者,而自己却只能无耻地靠些诗句赢取“江湖地位”!难怪人家小姑娘轻轻一挥手,自己就要在地上狗爬!难怪自己暗弩飞针春药齐出,别人也不过泡泡湖嗽才会让臣来多受薰陶。” 皇帝笑了笑,说道:“诗仙之名在此,朕自然会让那些太学的学生们,来听范卿家讲讲课。” 范闲心头一苦,心想自己在庆国京都太学都是不用上课的假教授,怎么到北边来了,却要成客座教授。 “朕若南下,范卿看有几成成算?” 少年天子面色宁静,但自小深宫里养就的威严感忽然逼面而来,这个敏感而狂妄的问题,当今天下,也只有两个人可以问出。但问的乃是敌国使臣。其中意思就有些有趣,就如一道春雷炸开——范闲面色不曾变,淡淡应道:“一丝成算也无。” “为何?”栏畔皇帝冷冷看着范闲。 “齐人不思战,必危。”范闲笑着说道:“庆人多好战,必殆,好在两位陛下,一者发奋图强,一者老成持国。恰好平衡了此两端。” 皇帝忽然开口问道:“你们庆国的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朕曾与他通过两封私人书信,却始终有些看不明白他。” 范闲心里开始骂娘,心想自己终究是庆国之臣,您玩这么一招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闭口不言。北齐皇帝见他模样,反而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你那皇帝终是会老的,朕终是会长大地,日后我纵马南下。还盼范卿能为我殿中词臣。” 范闲眉头一挑,不卑不亢应道:“陛下若南下为客,外臣定当作诗以贺。” 同是南下,意思却是两端,齐国皇帝的意思。自然是领军南下,将庆国吞入疆土之中。范闲的意思却是齐国皇帝南下为客,自然是阶下囚客。 话不投机,范闲面色平静。心中也不惴然,只是想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皇帝,果然是位心有大志之人,只是当着自己面说的话,不免也太多了些,不知道是因为年轻气盛而失言,还是根本没把自己这个外臣当成回事,只是想借自己的嘴。将他的意志传到南方的宫廷之中。 皇帝忽然间眉头涌起淡淡忧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一挥手说道:“上京一向太平,不过两国之间向来多有误会,朕担心会有人意图对范卿不利,虽然那些人不敢对你如何,但挑衅之举只怕是难免地,范卿家看在朕的份上。多担待些。” 范闲大惊。倒不是这话里的内容,反而是年轻皇帝说话的口气。什么看在天子的面子上,多担待些?范闲自忖自己怎么也没有资格让一国之君如此看重,更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皇帝会对自己如此厚看。 “朕有些乏了,范卿先回吧。”皇帝轻轻拍着栏杆,回头望着一直静默着的海棠,“小师姑,您送范大人出宫,免得他迷了路。这段日子,若有人对南庆使团无礼,还烦小师姑说几句话。” 北齐海棠一句话,相信那些狂热的爱国主义者,会收敛许多。 海棠微微一福,道:“尊陛下令。” 范闲眉头微挑,心想那岂不是要经常与这位九品上的女子见面?这还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皇帝忽然微笑说道:“听闻范公子如今不再作诗,朕心实在是有些失望啊。” 范闲苦笑应道:“请陛下恕罪,诗乃心语,近日外臣心绪不宁,实在不成,不成。” 皇帝一挑眉头,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说道:“只怕是因情而诗,范闲你看着朕这浊物,自然兴不起什么诗兴。” 范闲满头大汗。 皇帝忽然哈哈笑道:“昨日太后倒是给朕看了首小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范闲果然好才情。” 范闲大窘,海棠更窘。 范闲在海棠地带领下,出了山亭,沿着那道清幽的小道,往山前的宫殿乌黑建筑群行去。山亭里,那位北齐的年轻国君沉默的站立着,脸上已经褪去了先前谈话时地兴奋神色,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天子忽然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两下,发现似乎真的找回了一丝那夜孤身望月的感觉。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皇帝知道是太监们赶着过来服侍自己,略感厌烦地挥了挥手,阻止众人入亭,依旧有些孤单地站在山亭之畔,不知道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自言自语道:“原来范闲长的就是这个模样啊,理理也该到了吧?” 另一边,范闲沉默着紧张着,跟在海棠的身后往皇宫外走去,一路山景无心去看,清风无心去招,只是堆着满脸虚伪的微笑,自矜地保持着与这位奇女子的距离。 眼光可以将海棠姑娘行走的姿式看的很清楚。 海棠姑娘一步三摇,却不是那种烟视媚行的女子勾引人地摇法,而是一种极有乡土气息的摇法。她的双手插在身外大粗布衣裳的口袋里,整个人的上半身没有怎么摇晃,下面却是脚拖着自己的腿,在石板路上往前拖行着,看上去极为懒散,却又不是出浴美人那种性感的慵懒。 范闲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始终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走法,难道对方是在通过走路,也在不断地修行着某种自然功法?范闲大感佩服,他一向以为自己就是人世间修行武道最勤勉的那类人,一天晨昏二时地修行,从澹州开始,便从未中止过,但从来也没有想过,连走路地时候,也可以练功! 难怪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是九品上,自己拼死拼活,也才刚刚迈入九品地门槛!难怪人家小姑娘被北齐人拱为天脉者,而自己却只能无耻地靠些诗句赢取“江湖地位”!难怪人家小姑娘轻轻一挥手,自己就要在地上狗爬!难怪自己暗弩飞针春药齐出,别人也不过泡泡湖水,最后极潇洒地一挥袖走了,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因不屑,故不恨也。 范闲心里一片黯然,心想这等天才人物,又如此勤奋,大概只有五竹叔这种天才中的天才才能比拟,自己可能是没辄了。 又看了许久许久,海棠似乎也感觉到身后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总盯着自己的臀部和腰部,终于受不了了,静静回首,静静盯着范闲的眼睛,似乎要剥下范闲这身清美的皮囊,露出里面猥琐的真身来。 范闲的眼中一片清明,根本没有一丝杂意,看着对方转身微微愕然,知道对方想错了什么,苦笑说道:“只是看姑娘走路姿式奇异,想来是在练功,故而十分佩服。” 他愕然,海棠更是愕然,微微张着嘴,看着这个庆国来的年青人,心头一阵纷乱,她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中与宫中停留,一向心性稳定如石,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范闲这张可恶漂亮的脸,听着范闲不着三四的说话,就是无由火起,此时听着范闲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半晌后才憋出句话来:“不是练功。” 说完之后,海棠姑娘才觉得有些奇妙,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解释这个? 于是她微恚说道:“我从小就是这么走路的,太后说了我许多年,我都改不过来,范大人如果觉得看着碍眼,不妨走前面。” 范闲愣了,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只得郁郁跟在转身的海棠身后继续前行。 但海棠依然那般拖着脚掌,揣着双手,懒懒散散地往前走着。 范闲微微偏头,皱眉看了老久,忽然想明白了这件事情——这哪里是什么功法?这不就是农村里面那些懒婆娘最常见的走路姿式! 一想到堂堂九品上的高手,在世人眼中像仙女般的海棠,竟然骨子里真是个村姑,走在皇宫里就像是走在田垄之上,范闲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十八章 摇啊摇 第五十八章 摇啊摇 “范大人因何发笑?” 这是意料之中海棠的发问。范闲咳了两声,满眼笑意解释道:“我很喜欢姑娘你走路的姿式。” 海棠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范闲赶紧说道:“如有欺瞒,天诛地灭。” 这誓发的毒,由不得海棠不信,但海棠依然不明白,自己被宫里人取笑了许多年的走路姿式,为什么身后这个年轻的家伙会喜欢?一想到范闲在北海边上的那些无耻手段,海棠姑娘的心里更糊涂了。 二人复又陷入沉默之中,在满山青树乌檐的陪伴下往皇宫外行去。海棠在北齐的地位果然十分尊崇,沿路所见太监宫女,一听着那双布鞋与地面的懒懒磨擦之声,就抢先避到道旁树下,对着这位懒散村姑恭敬行礼,不敢直视。 “陛下对外臣恩宠,外臣实在有些惶恐。”范闲终于小意地试探着问了一句。 “范公子何必自谦。”海棠面无表情回答道:“陛下最喜诗词,半闲斋诗集一出,天下士子人手一卷,陛下自然也不例外。庄墨韩大家自南庆反京后,曾在宫中与陛下一番长谈,从那日起,陛下嘴中便不曾少了范公子大名,时常说道,若北齐能有公子此等诗才,那便大妙,大有遗珠之憾。如今公子押送肖恩返京,两国又在对峙之中,陛下自然担心范公子你的安危。” 范闲沉默不语,才知道原来这位年轻的皇帝与没有见过面的自己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只是那位少年天子眉间有忧愁,想来定还有些事情想要告诉自己,但是宫中耳目众多。天子又不愿意当着海棠的面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嗯?确实有些意想不到。”范闲微微皱眉,似乎不大相信海棠的说法。 海棠轻声说道:“今日范大人见着宫殿山林,便脱口而出天人合一四字,海棠佩服,日后国务之余,范大人若有闲暇,还盼不吝指教,家师观半闲斋诗集后。曾沉默数刻,对公子大加赞叹,我本有些讶异,今日相谈,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 “哪里哪里。”对方这话说的很有几分真诚,所以范闲应地更加诚心诚意,“言冰云一事,还请姑娘大力协助。” “我向来不干政事。”海棠轻声说道。 范闲眉头微皱说道:“那姑娘为何要单身赴北海。杀死肖恩,难道不知道肖恩如果真的死了,对于此次协议,会有极大影响。” 海棠微笑说道:“范公子似乎在我出手前,也曾经想过要杀死肖恩。为什么后来忽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我对于肖恩的秘密也很感兴趣。”范闲搓了搓有些微湿的手,扭头看了看这阔大宫殿群里的景致。 海棠静静说道:“我杀肖恩,就是因为他的那个秘密会对很多人造成很大的麻烦。” 二人极有默契的同时住脚,停留在一株大树之下。头上青叶如衣,遮日覆体,一片清凉。范闲将目光望向海棠平静稳定地双肩,忽然说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永远的秘密。” “肖恩活着,也许会让很多人死去。” 范闲挑挑眉头,知道对方这种无来由地悲天悯人,在很多方面会显得很混帐。但自己也不可能仅凭几句话就改变什么。 “陛下似乎有事相求范公子。”海棠说道。 范闲微微一怔,知道对方也看出来,想了一想之后,诚恳问道:“不知道海棠姑娘何以教我?” 海棠轻声说道:“我也不知,只是如果事情与司理理有关,还请范公子通知我一声。” 范闲没有马上应允,只是陷入了些微的苦恼之中,堂堂一国天子。究竟要自己帮什么忙呢?难道真是司理理?可自己在北齐要人没人。要势没势,能做此什么? “理理是个可怜的姑娘。好姑娘。”海棠双手依然插在大口袋里,说道:“范公子能帮忙就帮一下。” 范闲想到了北行马车上的种种,一时失神,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二人又回复了沉默,缓缓前行,任由头顶的青青树叶与更上方的阳光交舞织成的光影,落在彼此地身上,青色长衫与花布粗衣之上。 范闲忽然抢先几步,与海棠姑娘并排走着。海棠侧头淡淡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范闲渐渐将心事放下,学着身边这女子的村姑姿式,微微抬着下颌,目光略带一丝懒散之意地四处扫着,身上青色长衫没有口袋,所以无法插手,只好将手像老学究一般负到身后,髋部提前,放松身体的每一丝肌肉,任由着那双似乎极为沉重的脚,拖着像是要散架一般的身体,在石板路上,往前面懒洋洋地走。 海棠再次侧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学自己已经养成习惯地走路姿式,眼神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范闲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般,与她并排懒洋洋走着。海棠也懒得再管这惫赖子,微微动了动脖颈,似乎十分舒服。范闲也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此时日近中天,阳光一片炽烈。 两双脚擦地地声音,渐渐合成了一处,让人无来由地犯困。二人就这样拖着步子在皇宫里行走着,看上去倒像极了一对农村里的懒夫妻赶着从田里回家去午睡。 一滴汗从海棠的鼻尖渗了出来,那张普通的容颜,有着一种异样的魅力。 “上次你给的解药,陈皮放的太重,吃的有些苦。”海棠姑娘陶醉在阳光之中。 范闲一笑,知道对方已经看出自己那日用地诈,轻声说道:“我是监察院的提司,不是求天道的高人,使些手段是常事,姑娘不要介意,当然若您真的介意,您也可以给我下下……那药。” 这话有些轻佻了,海棠却不像一般女子那般红脸作羞意,淡淡说道:“若有机会,自然会用的。” 范闲大汗,然后又听着对方说道:“你是监察院里的提司,行走在黑暗中的人,为何从澹州去庆国京都之后,却大肆散发光彩?就像如今你走在阳光之中一般。”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但我要用它来寻找光明。” 范闲继续借用那一世哥们儿地精彩句子,虽然这哥们儿死地挺窝囊,挺王八蛋。果不其然,海棠微微一怔,侧头看了他一眼,想必心里对范闲的看法在不知不觉间又发生了某种变化。 范闲笑着继续说道:“当然,黑夜给了我黑色地眼睛,我更多的机会,是用它来……对这个世间翻白眼。” 海棠姑娘终于笑了,正所谓嫣然一笑竹篱间,海棠满山总粗俗,若视宫墙为竹篱,何惧世人粗俗意? 出了皇宫,与已经面露焦急之色的虎卫与王启年说了两句,在北齐御林军的护送之下,范闲这位南庆正使坐着马车回到了别院外,刚下马车,却见着眼前一片嘈乱,不由微微吃惊, 等到他往别院正门口走了两步,看清楚场间的模样时,不由大感震惊。 门前正有许多北齐的衙役与侍卫正蹲在地上拣东西,每个人的身后都拖着一个大麻袋,不时拣起一物,便往里面扔去,看他们拖动的姿式,似乎那些东西有些重。范闲大感好奇,对身边的王启年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启年也大感不解。 众人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原来别院门口这一大片空地上,居然被扔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刀,有绿宝石作鞘上装饰的,有古朴的,有新潮的,当然,更多的还是北齐人最喜欢随身佩带的小弯刀。 范闲倒吸一口凉气说道:“赶紧去把那些麻袋抢回来,既然是扔到咱们门前的,就算要当破铜烂铁卖,这笔外快也得咱们自个挣儿。”今儿在皇宫里赏景谈天学村姑走路,他的心情大是舒服,所以此时说起笑话来,倒有了范思辙的几丝风采。 王启年苦笑道:“大人真正好心境,这样还能说顽笑话。” 范闲无奈苦笑道:“那不然怎么办?难道还真的每把刀都接着?”自从在京都,险些被京都守备之女叶灵儿一刀砸中鼻梁后,范闲就清楚这个世界上武道决斗的规矩——扔刀子到对方的脚下,对方如果应战,就会拣起刀子来。 “不过半天的时间,怎么会忽然多了这么多来闹事的?”他皱眉问道。 第四卷北海雾 第五十九章 使团本是打架团 第五十九章 使团本是打架团 此时别院门口一直有些惴惴不安的副使林静与那位常驻上京的官员林文,见到正使范闲回来了,松了口气,沿着别院墙根溜到众人身前,解释道:“不知道是谁,将此次两国间的协议露了一部分出去,上京民众知道此次北齐要割让土地,群情激愤,虽然普通百姓不敢做什么,但那些年轻的王公贵族们却找上门来了,说要找我们这些南人比武,要一雪沙场之耻。” 范闲一怔,心想换俘割土的协议,北齐朝廷肯定不会昭告天下,又是谁会将这事儿捅了出去?看来宫里那位年轻皇帝的日子不怎么好过。但他此时来不及关心自己的“头号粉丝”,头痛看着地上那些小刀,说道:“这些事情你们自己处理吧,我呆会儿马上要去他们礼部衙门一趟。” 虽然有相关的下属在着手进行换俘与画界、互换国书之类的事情,但是言冰云那块儿,范闲坚持由自己处理。 “大人,您可不能走啊。”林文林静二兄弟是典型的文臣,使团中武力最强大的虎卫当然跟在范闲身边,那些用各种身份掩饰的监察院高手,也只听范提司的命令,所以二人身处敌国心脏之中,看着小刀横飞于院前,早就吓得不轻,此时听着范闲要走,生怕那些北齐的年轻权贵又来闹事。 范闲皱眉,有些反感地看了二人一眼,说道:“身为庆国官员,还是要心神稳定一些,莫要失了朝廷颜面,至于那些闹事的人,自然有北齐朝廷安排的护卫挡着,难道他们还敢放那些人进别院?” “关键是……”林静在二兄弟中与范闲较熟一些,也不在乎范闲的表情不对。讷讷说道:“那些人都是来找范大人您的。如果您避而不见,只怕会让这些北人以为咱们庆国懦弱。” 这话有些老辣,范闲笑着骂了他两句,说道:“就算来找我麻烦,估计也是些文人,林大人也是当初的探花郎,随便折腾几句也便罢了。” 忽然间,他发现身后不远处那些负责使团护卫工作的御林军脸上露出一丝莫名地神情。而身后的虎卫高达已经冷冷握住了身后长刀的手柄。 范闲转身,发现使团门口又来了一拔队伍,头前走着的是位眼睛望着天上的少年权贵。范闲既然示意了,自然没有人去拦这拔人,所以那位少年直接走到了范闲的身前,然后一拳头打了过来。 这拳头肥而无劲,十分惹人憎厌。 范闲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了回去,他体内的霸道真气本就是天下极特异的一种。在五竹地教育下,对于时机的判断更是世间一流。这一出掌,掌风如刀一般,破开空气,狠狠地又妙到毫巅拍在那拳头上。 别看范闲在海棠姑娘面前唯唯诺诺。论起打架屁都不敢多放一个,但那是因为海棠太生猛。真要论起武道修为,以范闲的水准,在这天下的年轻一代当中。也算得上是翘楚了。只不过看在对方年纪不大的份上,这一下不准备让对方受伤。 那个少年估摸着才有十岁,一屁股坐到地上,哎哟唤了声痛。他大约是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然能够一下将自己推倒,望着范闲痛骂了起来:“我操你妈的,南蛮子发疯了。” 正准备进院的范闲停住了脚步。 他笑了笑,走回那处。示好地扶住少年地手腕。少年身旁那些家丁虽然有些紧张范闲的动作,但看他只是扶住自家少爷,心想这个年轻人大概是南庆使团里的随当,也没放在心上,反是骂咧咧地说着什么。 只听得一声关节脆裂的声音,一声呼痛惨叫,无数声愤怒的呼喝声起! “如果让老妈听见你这话,只怕会生撕了你。”范闲心里这般想着。松开手。看着跌坐在地上地那个少年,心里在判断着对方的身份。竟然能够让北齐的御林军都不敢出手阻挠,看来家中一定是极有地位的人户。 一大堆人围了过来,显然是那个男孩儿地家丁和伴当,这群人看着自家的少主子捧着颓然无力的手腕在哇哇大哭,这才发现范闲竟是下了毒手,将少主子的手腕捏断了!众人不由又气又怒,纷纷站起身来,准备教训范闲。 眼看着事情要闹大,御林军赶紧上来,将两边分开,同时对那边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些人骂骂咧咧个不停,口出污言秽语,什么南蛮子之类的,总没个停。 范闲扯过林静问道:“那个小屁孩儿是谁家的?” “长安侯家的小公子。”林文对于北齐上京地官场自然十分清楚,抢先回答道。 范闲微微一怔,听着长安侯三字,便想到了曾经拼过酒的长宁侯,心头一动说道:“难道也是太后的亲兄弟?就是去年战败之后,被关到家中静养的那位?长宁侯的弟弟?” 林文点了点头,说道:“长安侯就是因为去年战败,所以权势被夺,但今年太后下旨,重新复用,渐渐回复了往年的嚣张。估计这位小公子是看着上京的人都想来使团闹事,所以趁机为爷报仇来了。” “愚蠢的小屁孩儿。”范闲摇了摇头,看也不看场中一眼,便准备走入使团所在地府邸。 “打了人就想走吗!”身后有人怒喝道:“敢打我们侯府家地小少爷,你们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本来御林军那位统领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没料到范闲竟是连场面话都不说一句,便要入府,显得无理至极,这位统领也不免心中有气,心想你们南庆未免也太嚣张了。 范闲缓缓转身,望着场中的这些北齐人说道:“诸位,这多双眼睛看着地,贵公子偷袭本使,本使又不知道他是个小孩子,所以出手重了些,稍后自然会有人去府上送汤药费,吵什么吵?” 打完人,就想赔点儿汤药费,这是典型的纨绔作法,问题是范闲是堂堂庆国正使,而他打伤的小男孩才是正宗的北齐纨绔,众人哪里肯依。 范闲眉头一挑,压低声音对石阶下那位御林军统领说道:“魏统领,莫非你想看着使团与北齐百姓大打出手,两国之间再来一场混战?” 这位姓魏的统领心头大寒,虽然知道事情的发展不至于那般离谱,但如果真让范闲被众人围殴,酿成了外交事件,自己真是难逃其责,赶紧下去将长安侯卫府的人拦在外面。范闲一闪身,就进了别院,将大门紧闭了起来。 此时众人终于知道,那个下了毒手的年轻人就是南蛮子使团的正使。见范闲躲了进去,一时间,只听着使团四周骂声一片,污言秽语疾出如箭,范闲的列祖列宗可怜兮兮地充当了靶子。 过不多时,院门忽然吱吱一响,被人推开了。外面闹事的人忽然安静了下来,待看清楚出来的不是先前那个漂亮的年轻人,一声喊,都往前涌了过来,让南庆使团把范闲交出来。 出门的官员是王启年,他微微一笑,拱手向四方行了一礼。众人一愣,将手上的砖头什么的放下,准备听这位南朝来人说些什么。片刻之后,只见王启年将手一挥,轻声细语说了一个字:“打。” 只见从他身后,像老虎一般涌出十几个人,手上拿着拖把木棍之类,向着场下的人群里冲了进去。话音一落,御林军那位魏统领就知道事情大糟,正准备上去说些什么,不料王启年已然亲热无比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说道日后有闲,还要请魏统领带路去各处花巷快活快活。 被他这么一扯,魏统领无法发令,那些御林军也傻了,他们的职司就是保护南庆使团的安全,哪里想到这个使团竟是如此古怪,手执棍棒冲将出来——那自己究竟是该保护哪一边呢? 这么一耽搁,使团别院之前的空地上,便开始响起一阵阵杀猪般的嚎叫,棍棒舞于空,恶奴泣于地,好不热闹。 魏统领怒道:“王大人,莫非你想把事情闹大不成?” “废话,这是我想闹大的?”五启年大怒道:“都准备和提司大人的母亲发生超友谊关系了,虽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我倒要问,使团初入上京第一日,就有这么多人来闹事,你们北齐朝廷究想做什么?” 场间的单方面痛殴还在继续着,冲出来的十几人虽然没有拿刀剑,但除了四名虎卫之外,其余的人都是监察院里的好手,打这些豪贵之家的家奴,实在是很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 “骂范家列祖列宗没关系。”范闲和高达二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想着,“骂我澹州的奶奶和我老妈,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十章 谭武不弄文 第六十章 谭武不弄文 毕竟谁都不想把事情闹大,稍事惩戒之后,范闲就挥手准备让场下这些下属们退回来,御林军又开始重整院门口的秩序,那位魏统领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心想这些长安侯的家人也是莫名其妙,如果是来决斗倒也罢了,怎么让那位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来偷袭?如今这天下早不是当年北魏大一统的局面,这庆国来使哪里是好惹的? 正此时,忽然一个精悍的汉子从外围走过,看见此处热闹场景,不由皱了皱眉,双脚一踏地面,激起两团烟尘,整个人已经冲进了场中,出拳直打,横腿而踢,出招干净利落,竟是毫不拖泥带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是出了七八招,分别向还没有住手的监察院官员身上攻去。 这汉子出拳极为简单,但胜在快速厉杀,竟是同时间让那些监察院官员没有落到好处,被逼地离开了原地,有几个正依范提司的命令后退的人竟是腿上挨了一脚,身形一晃,险些跌倒。 范闲微微偏头,心道哪里来了位军中的高手?这人的武道水平暂时看不出来,但是天生一股军中铁甲血杀威势,竟是将自己的这些属下都给逼退了。 那汉子替长安侯的家人解围之后,长身站在原地,双眼微眯,似乎对于自己先前这一连番凶狠出击,竟是一个敌人也没打倒,感到有些诧异。他一眼便看出来站在石阶上的范闲乃是领头的,皱眉说道:“好威风的南庆使团,居然团中随便派出来的,都是六品以上的高手!” 范闲看了他一眼,静静说道:“出使异国,首要处乃是不堕国威,先生既是军中人物。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汉子看了一眼地上哎哟不停的众人,皱眉道:“不过是些奴才,就算那孩子无礼,难道阁下就靠这孩子与下人立威?” 范闲微微眯眼,问道:“那依阁下意见,我便要由人唾面自干?” 汉子一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面色微微一黯。这边厢地魏统领却早认出这汉子是谁。面带尊敬之色上前行礼:“谭将军,您怎么来了?” 这位姓谭的军中人士一时间没有将这位御林军统领认出来,魏统领赶紧说道:“下官魏无忌。” 原来这位谭将军,姓谭名武,乃是北域大将上杉虎的得力下属,一向在北边的冰天雪地里地抗蛮人,去年随着上杉虎大将调回京都,谁知一直闲居无职。只是偶尔去兵部点点卯,虽说京中军队同僚敬上杉虎一系悍猛忠勇,向来尊敬,但终究还是过的有些不是滋味,今日偶尔路过此地。没想到却碰上了南齐使团门口的一场闹剧。 谭武看了魏统领一眼,无奈说道:“怎能让这些南人,在我上京如此横行?” 魏无忌苦笑说道:“宫中严令,要护好使团安全。事关国务,小将不敢怠慢。” 谭武想到大齐连年战败,自己与虎帅却根本没有南下作战的机会,不由胸中一阵郁闷,再看这满地伤员,更是鄙夷之中夹着愤怒,他忽然抬起头来,对着石阶上的范闲一拱手道:“敢问阁下可是此次南齐正使范闲大人?” 范闲拱拱手道:“正是。” 谭武面色一片肃然。厉声道:“北齐谭武,向范大人请教。”说完这话,他将腰间佩刀轻轻搁在地上。 范闲摇摇头,知道对方不自称官职,这是准备按民间决斗地规矩来做,轻声说道:“谭大人,在您之前,本官已经收了两麻袋匕首。就算要决斗。或许您也只有延后些日子了。” 谭武皱眉道:“所谓择日不如撞日,请范大人赐教。” 范闲再摇头。 谭武怒道:“本人知道范大人不仅诗才了得。而且一向武艺也是极为精湛,去年便曾经单刀战死本国高手程巨树,莫非大人瞧不起在下?” 范闲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位军人动了血性,笑了笑说道:“虽说使团以我为首,而且刚才的模样确实也挺像个惹事的闹事团,但本官对沙场上的好男儿向来敬重,先前知道阁下长年在北方雪地里抵抗蛮人,本官敬还来不及?为何非要在拳脚上分个胜负?” 谭武是个直性子人,听着范闲话里的温柔意思,面色稍霁,但依然拧着性子,将双手拱在半空之中。 范闲叹着气摇了摇头,对身后的高达轻声说道:“点到即止。” 高达缓缓将身后的长刀放到地上,走到石阶之下,对着北齐这位出名悍勇的将领稳定地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地姿势。 谭武双眼微眯,从这名侍卫的身上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氛,知道对方确实是位高手,南齐使团让他出来与自己比武,也不算是羞辱自己,于是轻吐一口气,双掌一错,便向高达攻了过去。 掌影一动,一声闷哼响起,劲力相冲之下激起了一阵灰尘,灰尘落下之后,只见高达右胸中了一掌,唇角有一丝鲜血渗出。而高达那双冷厉的右手,却已经扼住了谭武的咽喉!长年练刀磨就地老茧,刮弄着谭武咽部的皮肤,让这位从来不知道恐惧的北齐将领感到了一丝寒意。 高达缓缓撤后一步,垂下右手。 谭武望着这位不知名的高手,心中一片震惊,对方使团里竟然随便派出一位,就能让自己没有丝毫还击之力!先前那一刹那,他砍中对方地胸骨时,竟是没有看清楚,对方那只手是如何伸到自己的身前,他知道,如果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自己此时早已喉骨尽碎! 谭武也清楚,如果是真正厮杀的话,这位明显是使刀的高手,一定不会给自己任何接触到对方身体的机会。他对着高达深深鞠了一躬,又向范闲行了一礼,认输之后离开了使团门口,头也未回。 不过是一招之战,却依然惊心动魄。 马车沿着上京街道往礼部驶去,马车四周有御林军的士兵严加看防,再也不给任何人接近南庆使团的机会。范闲坐在马车上微微闭眼,对身边的高达说道:“刚才为什么要挨那一掌?” 高达咳了两声,解释道:“对方是军人,所以属下愿意直接一些,而且属下不想将自己地实力展露的太充分。”他看了范闲一眼,低头说道:“而且少爷似乎想结交此人,所以属下心想应该卖他一个好。” 虎卫虽是陛下暗中的侍卫力量,但毕竟是司南伯范建长年培养的,所以范闲看待这七名随自己北上的虎卫,也像是看待藤子京这些家中下人一般,亲切之余多些严厉。他冷冷看了高达一眼,骂道:“我连那个谭武有几个胳膊都不知道,结交个屁?这天下的奇人异士多着去了,别说他谭武除了有几丝军人悍勇之外,根本没有一丝稀奇处,就算他真是奇人异士,难道我就都得结交?那我这辈子岂不是得忙死?你还让不让我吃饭了?你还让不让我玩啦?” 高达一愣,心想结交高人,不是每位世家子弟最喜欢做的事情吗?难道自己做错了?问题是就算如此,怎么又和吃饭娱乐扯上了关系? 范闲在怀里掏弄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粒丸药,扔给高达,让他服了下去。 王启年在旁边凑趣说道:“难道又是陈皮的?” 范闲没好气说道:“这是伤药。” 高达接了过去,但依然有些不明白,说道:“不是说点到即止?” 范闲笑骂道:“你哪根手指点到那个谭武身上了?” 高达默然。 “不知道长安侯地小公子来闹事,究竟是谁出地主意。”王启年的心思主要放在先前那一幕上,“按道理讲,既然北齐皇帝愿意履行此次地协议,而且很欣赏提司大人,让御林军来保证使团的安全,这就足以向上京中的各色人等传达明确的信息。居然还会有人来闹事,这事情有些蹊跷。” “不要忘了,连两国间的协议似乎都已经泄露了出去。”范闲轻轻敲着马车的车窗棂,外面就是北齐的士兵,所以车中三人说话的声音极低,“看来这北齐比咱们南边更加是一团乱麻,那位年轻的皇帝似乎权力抓的依然不够牢靠。” “只要不影响我们此次出使的任务就好。” 他今天有些忙,晨间入宫,然后又陪那位年轻皇帝闲聊,与海棠一路走着,在使团门口又挨了顿骂,身在北齐第一日,竟是忙得不亦乐乎,连饭都没有吃,肚子里面只有北齐皇帝赐的那杯茶水。 不想还好,一想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起来,范闲自嘲一笑,心想自己还真是个劳碌命——之所以今天把自己搞的如此累,是因为范闲打定主意,得赶紧把言冰云从北齐森严冰冷的大牢里揪出来,不然若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只怕也吃的难以尽兴。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十一章 秀水街的老铺 第六十一章 秀水街的老铺 两国外交来往,使团在北齐上京的行程安排是早就确定的,按道理讲,像范闲这种身份的人在上京走动,身边一定会有相应的陪同人员,范闲本身却很忌惮这种安排,虽然早有常驻的官员开始谈判,他依然在经过北齐皇室方面的允许之后,来到了礼部。 秘密协议中,用言冰云换肖恩和司理理两个人,本来庆国就吃了大亏,所以范闲急着要找到对方藏在暗处的执行人。但没想到,那位名义上的礼部疏义郎,真正的北齐锦衣卫副招抚使,竟然躲着自己不见! 看来对方是想多拖几天,范闲大怒,一挥衣袖出了礼部大门,理都不理那些齐国的官员。礼部门口,林静也已经从鸿胪寺那边赶了过来,悄悄对范闲摇了摇头。 四人重新上了马车,林静才开口说道:“卫华少卿,从出宫之后也就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范闲叹气道:“估计别处也是一样,齐国人想多拖几天。” “多拖几天有什么好处?”王启年皱眉道:“反正他们始终是要把人交出来的,我还不信他们能一直拖下去。” 范闲摇摇头:“我们要尽快把言冰云捞出来。” “怎么捞?” “去卫华家去。” “长宁侯府?”林静为难说道:“那可是太后的亲兄弟,我们这些外国使臣贸贸然跑着去,是犯大忌讳的事情,不合制度,只怕会闹出不少事来。” 范闲笑了笑说道:“最好能让北齐皇帝手下那帮御史,明儿个上朝参长宁侯一个里通外国,这就更妙了。” 计定之后。马车离开了礼部衙门,身边的御林军自然是跟着的,远处还有些看似路人的密探一路跟着。王启年人坐在马车里,却老远就能闻到那些人身上的味道,轻声对范闲说道:“提司大人,应该是锦衣卫的人跟着我们。” “反正有御林军陪着,难道还怕咱们走丢了?”范闲轻声说道:“不用理会他们。最关键地是,这几天不要急着联络院里在北齐的人手。给那些探子带去不必要的风险就不好了。” 依照朝廷命令盯着使团一行的北齐密探们也有些奇怪,这些南方来的使臣离开礼部之后,为什么会有兴趣去逛街,而且逛的是上京最豪华,最奢侈的秀水街,这条街上卖的都是像玻璃制品之类地奢侈物件儿,根本不是一般百姓能消费的起的。 一位密探皱眉说道:“为什么这些南蛮子要逛秀水街?” 身边的下属回答道:“难得出国一趟,当然得买些好东西回去。这些南蛮子现在有钱的狠。不买些玻璃杯回去,怎么向家里的人交待?” “蠢货!”头前那位密探骂道:“这天下的玻璃都是南庆出的,他们哪里用得着来咱们上京买?” 秀水街地人并不多,但行走在里面的齐国人都是大腹便便之辈,满头珠钗的妇人。一看便知道腰包里的银子不多,但银票一定比家里的书要厚实许多。那些店铺沿街而作,每间之间隔着些许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那些招牌更是显眼,竖直搁在店面之外,上面涂着黑漆,描着金字,只是有地金字已经逐渐褪色,那些有钱的东家却似乎不想去换,仔细一看落款,才知道原来这招牌很有些年头了。题字的人往往也都是百年,甚至数百年前的一代名人,之所以任着金字渐褪,想来是这些商人们想刻意营造出一种古仆笃实之风,炫一炫百年老店地气息。 唯独是秀水街最正中的七间铺子与众不同,招牌都是横着的,虽然不是崭新的,但与周遭一比。就要显得年月浅了许多。这些铺子有的是卖玻璃制品的,有的是卖肥皂之类物事的。有地是卖香水的,有的是卖棉布的,有的是酒水的,最稀奇的是有一家,居然是专门卖玩具的。 几辆马车在街口停了下来,有御林军地士兵护送,这等架式甚至连一等王侯都比了过去。但秀水街上所有地商家依然保持着自矜,没有人出来迎客,只是等马车上下来的那四个人逐一走过。 这四人一路往秀水街里走去,终于在卖棉布地那家门口停了下来,其中生的无比清秀的那位年青人摸了摸脑袋,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棉布也能算是奢侈品。 入店之后,那位老板向这几位面生的贵客解释道:“说到种棉花植棉布,传说数百年前倒是有位姓王的天才人物做过,只是后来法子渐渐失传,也就没人再用。直到二十年前,咱们当年的老东家天纵其才,这才重新拾得了这法子。诸位请看,这棉布比丝绸暖和,价钱又便宜,怎么也是上好的品质,就算比起南庆京都来讲,也差不了多少。” 那位清秀年轻人似乎极感兴趣,说道:“给我来一尺试试。” 店老板脸色一黑,听出对方是南庆口音,骂咧咧说道:“原来是老乡,我说这位官老爷,哪有咱们南庆人来北齐买棉布的道理,更何况别人都是成捆成捆买,您这倒好,来一尺试试?” 年轻人嘿嘿一笑,拱拳告了个歉,退出店门,仰首看着横招牌上那几个字,皱眉道:“这字写的可真是难看。” 店老板大怒,骂道:“这是咱们店老东家亲笔所写,你这不识货的家伙,速速退去!” 年轻人嘿嘿一笑,领着三位下属又去了旁边一个店铺。这年轻人自然就是范闲,他嘴里所说难看的字,自然是他母亲许多年前留下的墨迹,与箱子里的那封信上字迹倒是相差不大——一模一样的难看啊! 逛了一会儿,范闲便知道了,这几间铺子都是南庆皇商在北齐开的产业,当然,更多年前,这应该都是叶家的产业,只看卖的那些东西,就知道老妈当年肯定从天下贵人的手中不知道赚了多少银子。 走在秀水街上,走在母亲题字的招牌之中,范闲有些略略恍神,竟似不愿意再走了。 “大人,我们不去长宁侯府,来这里做什么?”林静在一旁担忧问道。 范闲略略一怔,醒过神来笑着说道:“当然是来买礼物的,哪里有空手上门的道理。” 说着这话,他已经掀起衫角,踏入了那家门脸最阔的玻璃店中。只见店中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玻璃制品,看着华美异常,有扁形大酒觥,双耳樽,透玉壶,以酒具为主,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用具,包括玻璃制成的虫盒,各式棋具,甚至还有一盏晶莹剔透的小油灯。 整个店中一片水晶般,夺人眼目,范闲心头生起淡淡骄傲,虽然他来这世上似乎总在混日子,并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看着母亲留下来的这些事物,不由想着,某人都弄完了,自己还弄什么弄? 店老板先前已经听见这几人在旁边的说话,知道是南方的同乡,笑吟吟说道:“诸位,不是老夫不愿做诸位生意,只是诸位要是在上京买玻璃,实在是有些亏啊。” 范闲笑眯眯问道:“我知道,在上京肯定比在咱们庆国要卖的贵许多,不过我看北齐皇宫用了好多玻璃,难道他们就不嫌贵。” 店老板眉开眼笑道:“世上最傻的客户是谁?当然就是皇帝,北齐皇宫那笔生意,听说是咱们老东家当年做的最大一笔买卖,那数额将天底下其余的富商全部都吓傻了。” 范闲笑的那个得意,说道:“您这话胆子倒大,身在北齐,难道不怕那些官差捉你?” “不怕不怕,只要咱大庆朝还是天底下最强的国家,咱们这些行商的,走到哪里都不会受欺负。”话虽如此,但店老板还是讷讷的低下了声音,继续说道:“世上最傻客户那句话……可不是我能说得出来,听师傅说,也是老东家当年说过的。” 范闲笑了笑,忽然开口问道:“你的师傅是大叶还是几叶?” 店老板一怔,抬起头来看着范闲,似乎很难相信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居然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一时间竟是忘了答话。 林静在旁边微笑说道:“这位是此次使团正使范闲大人,你虽然远在北方,想来也知道范大人的来历。” 范大人?那可是后几年所有皇商的大掌柜!玻璃店的老板大惊失色,赶紧掀起前襟,对着范闲跪拜了下去。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十二章 皇商的近况 第六十二章 皇商的近况 范闲赶紧去扶,这位店老板却是执意跪着磕了个头,才起身感慨说道:“原来是未来的东家,这个头是无论如何要磕的,更何况大人还是此次使团正使,小人身在异国,平日里就是想对家乡的大人们行个礼,都没处行去。” 店老板忽然醒了过来,想到自己先前在这位南边来的大人面前,似乎提到了一些比较犯忌讳的名字,不由讷讷问道:“范大人,怎么想到来小店看看?” 北齐毕竟水远南庆皇帝远,所以这里的商人们胆子都要大些,所以才会依然留着老招牌,嘴里不停地说着他们引以为傲的老东家。范闲看他神色,明白对方是害怕这些话语传回京都,得罪了如今掌控整个庆国外销商号的皇室。 他笑了笑,将来意说了,要他挑几样式样精巧,不是一般货色的玻璃酒具。 店老板好奇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他原本以为范大人只是趁着出使的机会,提前来查探一下自己将来会打理的生意,哪里知道对方竟真的是准备买玻璃制品。 林静解释了几句,店老板赶紧喊出伙计,几个手脚利落的伙计听着吩咐,赶是进了里面的库房,想来真正的高档商品都没有放在前店里面。趁着等待的时候,范闲与店老板开始闲聊了起来,店老板知道这位大人想知道什么,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这些年来南庆输往北国的玻璃制品数目报了个大概。 虽然只是个粗略的数字,但范闲依然是有些吃惊,上京只有这一家南庆玻璃坊,每年的进帐就十分可怕。难怪以齐国物产之丰盛,如今在财力上也不过与庆国将将拉个平手。 店老板忽然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些年里不知道为什么。京都那边送来的货不如往年了,而且也没有什么新意思,所以生意要差了些。” 范闲问道:“比最盛的时候差多少?” “差了三成左右。” 范闲略一沉吟,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叶家被收归内库之后,由那位长公主全权掌控,就算那个疯女人是个极有政治智慧和手腕的人物,但是面对着这些玻璃肥皂之类地全新事物。只怕仍然会不知所以,玻璃的成色既然差了,那一定是配料和工序出了问题,如今庆余堂的几位叶掌柜又不能亲手操作,自然没有办法进行调整。 不过生意只差了三成,看来长公主也是知道这些商号对于庆国经济的重要性,并没有大过胡来,只是依循着往年惯例在做。 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说话间,年轻的伙计们已经将店里最珍贵的几个玻璃精樽搬了出来,范闲拿起一个,对着店外阳光眯眼看着,发现玻璃里面没有一丝杂质。比京都里的那些玻璃窗果然要好许多,不由笑了笑,说道:“就是这几样了。” 老板赶紧喊伙计包好,不料范闲摆摆手道:“不慌。”众人不解何意。也只有听他的吩咐。 忽然间老板面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范闲眼尖早就瞧着,开口问道:“老板贵姓?” “小人姓余。”老板赶紧应道。 “庆余堂地学徒姓余?”范闲在心里一笑,说道:“余老板有什么为难处吗?” 老板苦笑说道:“范大人,这几样玻璃樽是月底太后大寿的时候备着的。” 范闲微微一惊,说道:“难道是北齐的权贵向您订制的进宫寿礼?那本官就不能要了,余老板还是给我换几样吧。” 余老板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这样大官竟然如此好说话。赶紧解释道:“订倒是没订,因为北齐权贵向来清楚,我们这店里总会存着几样好货色,话说回来,这玻璃樽如今也不是最昂贵的礼物……只是内库规矩定的死,这月份按常例讲是个厚月,大人若是取了这几样去,月底往南边报帐的时候。银钱数目会缺一大块。只怕内库地大人们会……” 话没说完,范闲也明白了对方害怕什么。笑着说道:“放心,自然是会付你钱的。” 王启年也在一旁笑骂道:“怕内库查你的帐?你难道不知道你眼前这人将来就是内库的爷?” 余老板支支唔唔抹着额头的汗,心里却在想着,就算这位范大人将来是内库地爷,问题是现今儿内库里管着这天下几千家商号的……不是个爷啊。 忽然间,范闲一拍荷包,苦笑说道:“出使北齐,似乎就忘了带一样东西。”众人默然了解,心想范提司身为使团正使,这一趟北齐之行自然是公费旅游,虽然身上带着些闲散银子,但哪里会准备那么多银票。 余老板继续抹汗出主意:“大人如果是公事,自然是应该报公帐的,大人就写个单子,我将单子发还京都,也是能抵帐的。” “打白条?这主意好。”范闲心里想着,接过早已备好地笔墨纸砚,心想这位余老板倒是极有眼力,估计是看多了使臣打白条的事情。他刷刷刷刷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余老板又小心写上银钱数目,轮到范闲落款了,此时他却犹豫了起来,回身问王启年:“院里有钱吗?” 王启年苦笑说道:“院里财政三分之一由陛下拔入,三分之二由户部,也就是大人您家那位老爷子拔,最近这些年一直有些吃紧。” 范闲回头望了一眼高达,心想你是跟着父亲混的,虎卫自然是极有钱的。高达看少爷望向自己,脸上一阵尴尬,说道:“少爷,老爷管虎卫银钱管的紧。” 范闲叹口气,望着林静说道:“看来还是只有用鸿胪寺的名义了。” 林静忍住苦笑,心想您这是明摆着吃鸿胪寺,还能说什么?反正都是公中的帐。林静也不心疼,还凑趣说道:“内库外库,总是不如国库。” 这话极是,不论是目前长公主理着的内库,还是司南伯范建理着地户部,归根结底,总是庆国的银钱。范闲与林静这对正副使,潇潇洒洒地签上自己地大名。又看了一眼纸上那两千两的数目,便走出了玻璃店门。 几人没有长随跟着,所以余老板极细心地吩咐伙计们捧着那几个宝贝玻璃樽,跟着几位大人出了门,因为范闲没有吩咐他们送回使团,想来还有它用。 走过那家卖着九连环,夏容道的玩具店,范闲只是看了一眼。目光清柔。前一家便是卖酒的地方,范闲当先走了进去,这家店的老板早已得了下人相告,知道来了几位家乡的高官,正站在门口迎着。好生恭敬。 范闲坐在椅子上扫了一眼,发现这家盛放酒水地酒具也是极为名贵,只是比自己“买”地那几样玻璃樽就差地远了,招招手。让店老板上前问道:“最好地酒是什么?” 老板姓盛,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透明的细长瓶子,瓶中酒水泛着一种极其诱人的红色,色泽浓而不稠。 范闲微微眯眼,讶异说道:“葡萄酒?” “范大人果然不愧是酒中仙,诗中仙。”盛老板早打听清楚了此次家乡使团的构成,诌媚笑道:“正是葡萄美酒。” 取来个杯子,倒了一些进去。范闲闭着眼睛,微微摇晃着开口杯,凑到鼻下嗅了嗅。看见他这作派,不止王启年这位当年也曾奢华过的大盗,就连林静与盛老板都在心里大加赞叹,心想范大人果然是名门之后。 范闲可不是什么品酒高手,只是作态罢了,将杯子放到身边桌上。说道:“这酒要了。再拣烈的拿些出来。” 盛老板不敢怠慢,赶紧一一奉上。范闲依次浅尝一口,微微皱眉,这和自己平日里喝的那种酒没有太大区别,度数太低,远远不如在澹州时,五竹叔给自己整地高梁和京中的贡酒。 见大人皱眉,盛老板小声问道:“烈酒禁止北上,大人多体谅。” 范闲知道对方没有说实话,这世上还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北齐权贵多是大富大贵之辈,花银子向来手不会软的,这老板还不得备着些高级货色,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摇摇头表示不满意。 盛老板忽然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取出两瓶好酒。范闲微微皱眉,在先前的那一眼中,这位看似普通地老板,却露出了极不普通的神采。 用小瓷杯装着,范闲抿了一口,然后皱紧了眉头,半晌没有说话。 众人以为这酒味道不好,王启年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怎么了?” 范闲丝丝吸了口气,将咽喉处那道烫人的感觉全化作了刺激的快感,大声赞叹道:“好酒!好酒!什么名字?” 盛老板微微一笑,说道:“五粮液。” 范闲面色宁静不变,再赞道:“好名字。”他在心里却苦笑赞道:“叶轻眉,当年你真地好闲。” 办完这一切,四位官老爷便起身出门。但出门之时,范闲却发现这位姓盛的老板向自己使了个眼色,联想到先前注意到的地方,范闲顿住了脚步,让其余三人先走,自己却回身,在盛老板的带领下来到后方的帐房之中。 帐房里没有一个人,安静的异常蹊跷。 盛老板一入内室,便浑若变了一个人般,整个人的身体都直了起来,面色一片肃穆,对坐在椅上的范闲当头拜了下去,沉声说道:“内库盛怀仁,拜见姑爷。”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十三章 长宁侯府 第六十三章 长宁侯府 范闲面色不变,他早就料到有这一出。今天秀水街之行,其实表面上的目的还在其次,关键是想看看内库在北方的经营究竟如何,所以当听见这位盛老板称呼自己姑爷时,他一点都不吃惊,内库如今毕竟还是在长公主的打理之下,总会有些长公主的亲信,潜伏在北齐。 不知道为什么,范闲很相信,长公主会主动派人来找自己这个使团的正使。这不仅仅是直觉,更是一种对于庆国人的判断,庆国人不论是贤是愚,骨子里都有些近乎偏执的自信与骄傲。长公主要放肖恩走,一定另有隐情,如果不是和神庙秘密有关,那就一定与那位闲居上京的上杉虎有关。如今肖恩已经被送入北齐国中,长公主想要救肖恩出来,自然会与自己这个身为使团正使的女婿联络。 不过“姑爷”二字,还是让范闲觉得有些荒谬,自己那个丈母娘似乎没有可能越看自己这个女婿越喜欢。 盛怀仁既然敢直呼姑爷,那么一定是长公主的心腹之中的心腹。范闲看着他点点头,说道:“长辈有什么话要交待?” 盛怀仁没有说什么,只是递了一封信给他。 坐在马车之上,范闲捏了捏袖子里的信封,他还没有时间看,但已经开始感觉到这封信的重量。等今天的事情办完之后,他必须要好好处理一下,身边的王启年擅长跟踪,高达武力惊人,却少了一个帮助自己判断时势,分析情报的人。 他不由想起了春闱时候自己收的那几名学生,那几个家伙现在应该已经下放了。不过这些人做官或许可以,搞这些阴谋就不是他们的长项,就算自己想要培养史阐立出来,也不来及。范闲忽然心头一动,如果能快些把言冰云捞出来,相信对朝廷的计划一定会有极大的帮助。 这个时候,王启年却恭敬地递了张薄纸过来,范闲微微抬起眼帘瞥了一眼。发现竟是足足五百两地银票,皱眉道:“这是什么?” “玻璃店余老板给的回扣。” 范闲又瞥了一眼,笑着说道:“打白条也有回扣拿……你和高达拿去分了,对了,给那几个虎卫也留些。” 五百两白银,已经是个极大的数目,范闲却是眼也不抬就赏了出去,也只有范家这种大富之家才能养出来这等习气。如今范思辙都是年入万两的富翁,更不会在乎这些数目。 林静在一旁笑着说道:“范大人视金钱如粪土,下官佩服佩服。” 范闲知道他不是真的佩服自己两袖清风,只怕是佩服自己家里满院金风,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一路无语,马车穿过上京安静幽美的街道,终于来到了达官贵人们聚居的地区,停在了长宁侯府的门口。 上京此处与南庆京都地南城有些相似。春风轻拂各府里伸出的树枝,天光被头顶大树一遮,清清散开。范闲站在马车旁,看着这条大街,看着那些豪阔门面旁的石狮子,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己从澹州初至京都时的情形。 马车停在长宁侯府门前,又有御林军保护。闹出的动静不小,已经有些人隐于阴暗处开始偷窥。侯府门前的门房下人,更是看着自家府前的马车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该下去迎着,还是该赶紧进府通报老爷。 这些下人都看出来了,来者服饰清楚地很,竟是南庆来的使臣!这世上哪听说过使臣自个儿跑到别国大臣府中来的道理!如果真是两国允许的行程,那长宁侯府只怕早就开始准备。哪里会这样安静的没有声音? 门房咽了口唾沫。心想这到底演地是哪一出?难道这些使臣们根本不懂规矩? 使团今日办的不是公务,范闲又极胡来地甩开了鸿胪寺的陪同官员。所以身边只有那位魏统领是北齐的人。见着范闲这四人准备往长宁侯里闯,魏统领也急了,上前拦道:“范大人,这万万不可,未经朝廷允许,使臣不能擅与朝臣交往,如果范大人与长宁侯真地交情极好,那更不能这样进去了,万一给长宁侯带来麻烦怎么办?” 长宁侯乃是卫太后的亲兄弟,能有什么麻烦?范闲心里嘀咕着,能给他带去麻烦最好,谁叫他的儿子今天躲了自己一整天,面上却笑着说道:“不妨不妨,晨间在宫中也与陛下说过,陛下都没意见,还怕哪些人碎嘴?” 这把北齐皇帝搬将出来,魏统领不由愣了,这事儿难道还真去宫里求证? 此时范闲已经带着三个属下走到了长宁侯的门口,门房赶紧上来请安问礼,礼数周到,话语清晰,范闲暗赞一声,果然不愧是高门大族,说道:“烦请通报一声,就说南朝那位酒友来了。” 这等自来熟的本事,范闲在这一年的官场酒场磨练中,终于学到了几丝精髓。那位门房一愣,心想侯爷去年确实曾经出使过南庆,听说在南边也醉了不少场,难道就是面前这位年轻的使臣? 但他却不敢马上去通传,毕竟外臣入宅,兹事体大。正在为难的时候,忽听着角门一响,一个人出来,对着范闲就拜了下去,说道:“侯爷有请。” 范闲也没料到这侯府如此好进,入了大厅,看着椅上那位中年人,哈哈一笑,走过去极为热情地来了个拥抱,说道:“一年未见,侯爷风采更胜当初啊。”其实去年京都之中,他与这位北齐主使也不过见了几次面,最后在殿上倒是痛喝了一把,只是依稀记得对方面容。 长宁侯乃是太皇亲兄弟,身份尊贵无比,哪里遇到过如此“热情”地见面礼,咳了两声,有些头痛说道:“一年不见,小范大人名声更胜当初,怎么今日却想着来本府坐坐?” “昨日方才进入上京,今日晨间陪陛下聊了会儿天,这不,一想到这上京城里晚辈也没有什么熟人,当然得来拜访侯爷。” 这位长宁侯生的是面白眼肿,四五十岁的年纪,酒色过度的痕迹怎也消除不了。范闲隔着近,能清楚地闻到对方身上的酒味,看来昨夜又喝了个通宵。范闲心中暗乐,想来自己买的这礼物算是对了路数。 长宁侯不仅好酒好色,而且实实在在是个迂庸之辈。太后一共有两个兄弟,其中的长安侯还能领兵上阵,虽然是个败军之将,但总比他强些,这位侯爷好些年了,只敢在京里窝着,也就是这等愚钝之辈,又仗着有姐妹太后做靠山,才敢如此不知轻重地将身为南庆使臣的范闲迎进府来。 范闲今日上门,首要是想与这位太后地亲兄弟拉近一下关系,其次是想通过长宁侯这边将那位卫少卿逼将出来。 果不其然,看着长随们提上来地美酒,长宁侯爷笑的眼睛都眯了,虽说他没有明面上地尊贵身份,但太后兄弟的名目,就足以能够让他对世上所有人都不大瞧得起,就算范闲如今是南朝监察院的提司大人,又怎会落入他的眼中。他只是听着门房通报后,想起来了那个年轻漂亮,特能喝酒的家伙,回北齐之后,他一直念念不忘自己“战败”之事,所以才让范闲进了府。 此时一见美酒精樽,侯爷愈发地开心,深以为自己果然有识人之明,这个小范闲,果然是个知情识趣之人啊。 在监察院的情报之中,这位长宁侯是边乡之人,虽然曾经求学于庄墨韩,但实际上在北齐朝廷里过的极不如意,总被北齐的官员们认为他是靠太后的裙带关系才爬了起来,所以没有多少人瞧得起他,在朝中的名声甚至还不如他的那个儿子卫华。所以这位侯爷才会寄情于酒水之间。这大白天的,居然侯府里马上整了一大桌好菜,长宁侯拉着几个外国使臣就开始痛饮了起来。 范闲微微眯眼,饮了一杯,看着这个老头子咂巴嘴的贪婪模样,笑了笑说道:“侯爷,先前进门的时候,魏统领说道或许会给您带来些不便。” “怕个俅!”长宁侯骂咧咧道:“客人上门,难道还要本侯闭门谢客?去年在京都,你和辛其物辛大人,可是将本侯陪的不错,今日本侯陪陪你,谁还有胆子多说什么?” 范闲心道这样就好。酒过三巡,看着长宁侯苍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红晕,眼神有些涣散,知道对方喝的有些多了,范闲才趁机将自己要问的事情说出口。听见他的话,长宁侯微微一愣,说道:“范大人,您要见镇抚司指挥使沈大人?”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十四章 您想发财吗? 第六十四章 您想发财吗? 范闲颌首笑道:“听闻当年上京叛乱,侯爷冒险出宫,携太后亲笔书信,调动沈大人所属锦衣卫,这才挽回大势。从此沈大人一路官运亨通,与侯爷一向交情极好,所以想请侯爷从中介绍一下。” 这说的是长宁侯这一生唯一的光彩事,长宁侯本已早醉,此时满脸红光,醉意更浓,面有自矜之意,但任他如何愚蠢,也能听出事情有些古怪,打着酒嗝,用奇怪的眼光盯着范闲问道:“小范大人,你是使臣,去见镇抚司的指挥使……这不免有些不体规矩啊。” 范闲愁眉苦脸道:“侯爷也知道,使团身处异国它乡,总是有许多地方不方便。”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不瞒侯爷,晚辈也是在京都得罪了大批京官,连陛下都不好保我,所以才会寻这个出使的由头,将晚辈踢到了北齐。” 长宁侯连连点头,连打酒嗝,心中一片戚戚焉,去年北齐战败,与太后有关的权贵都被搁在火炉上烤,所以长安侯被贬职归家,而自己这个太后的亲兄弟,才会被踢到南边去签那个丧权辱国的协议……范闲在南庆得罪大批文官的事情,实在是有些震惊,南朝宰相被撤,礼部尚书被绞,十六位高官被斩,春闱一案闹的沸沸扬扬,就连北齐朝廷的官员们都知道此事,所以长宁侯相信范闲说的是真话。 “可为什么要见镇抚司使呢?”长宁侯有些为难,而且确实不知道这个南朝的年轻官员想做什么。 “我想发财,不知道侯爷想不想?” 听见发财二字,长宁侯顿时来了兴趣。 “生意。”范闲替侯爷将酒杯满上,此时酒席四周早已没有别的人,只有这一老一少二人,他的声音压的极低。“侯爷应该得过风声,最迟后年,我便要接手南方内库,而内库的生意,至少有四成的量,是送到了北边,所以我必须与镇抚司搞好关系,不然这沿途怎么保平安?” 长宁侯看了他一眼。心头一片震惊,下意识里喝道:“你想走私!” 范闲将食指竖到唇边,笑了笑,喝了口酒说道:“侯爷您看,这生意做不做得?” 长宁侯地酒已经醒了许多,一半是吓醒的,一半是乐醒的,南庆这些年如此风生水起。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原来老叶家留下来的那些生意吗?如果说能够将南方朝廷的利益变成私人的利益,那得是一个怎么样的数目? 不过长宁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年轻南朝官员地胆子,难道真有这么大!这位侯爷思考良久,想来想去。对方如果想走私的话,倒确实是要与镇抚司把关系搞好,至于弊端?竟是半点也没有! 反正对方贪的是南庆的内库里的钱,咱大齐朝廷是一点儿损失也没有!如果走私的话。将来那些货品的价钱还会下来,宫中还会省一大笔钱,太后和皇帝侄儿只怕会乐的笑醒,这种损人利己地事情,自己为什么不做? 长宁侯恶狠狠地喝了一口酒,说道:“成!我安排你和老沈见面,不过……” “不过什么?” “范闲,我必须明说。这件事情,我必须得到宫里的同意。” “不成!”范闲斩钉截铁说道:“我今日说的已经足够多了,本来只是你我三人发财的买卖,如果侯爷玩这么一出,那岂不是我将自己的脑袋拴在了你们北齐朝廷地裤腰带上?” 长宁侯知道对方说的有理,但还是苦笑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我自己是实在不敢担啊。” “那侯爷再考虑一下。”范闲冷冰冰说着,“不过此事牵涉着我身家性命。侯爷的嘴还须紧一些。” 范闲地眼中忽然闪出一丝狠毒的神色。这神色落到长宁侯的眼中,侯爷自然丝毫不惧。反而冷笑想着,你这堂堂文臣,居然想玩这些阴域伎俩,这又哪里是镇抚司他们的对手。此时的长宁侯也许是被走私二字所带来的庞大银钱震骇了心神,浑忘了范闲的真正身份,与那个镇抚司倒十分相像。 范闲看着对方神色,知道自己今天下的诱饵差不多了,呵呵一笑转了话题,将今天使团门口与长安侯府地冲突说了一遍,请长宁侯帮助从中调解一下。 长宁侯此时心中全记着安排范闲与沈指挥使见面,又想着怎样入宫去说服太后做这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生意,听着这话,自然是大包大揽地应下,骂道:“我那兄弟正事儿不会做,就会闹腾,你放心,这事儿我就处理了。” 酒足饭未饱,情深意不浓,范正使辞了侯府,便上了马车,准备回使团。正此时,忽听着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在马车旁停了下来。 范闲掀帘去看,发现果然是长宁侯家的大公子,鸿胪寺少卿卫华赶了回来,不由唇由露出一丝笑意——今日给长宁侯府送礼,要达成的四个目标,看来都能达成了。 “范大人,你究竟想做什么?”卫华咬着牙齿,压低了声音,对着车窗边的范闲说道。 范闲打了个酒嗝,那股酸臭让卫华赶紧捂住了鼻子。他自己笑着用手掌在唇边赶了赶空气,解释道:“我与令尊是往年酒友,今日既然来了上京,当然要来拜访拜访。” 卫华又气又怒,道:“您是一国使臣,言行无不引人注意,若真要访亲问友,也必须在国事结束之后,由我鸿胪寺安排,或者通过礼部向宫中请旨。您这突然到访,如果落在朝臣眼中,叫我父亲明日如何向宫中交待?” 范闲好笑说道:“侯爷是个洒脱人,他可不在乎这个。少卿大人与令尊的风采却是差了许多啊。” 卫华强将胸口那团闷气压了下去,忍气吞声说道:“家父好酒,世人皆知……范大人,您究竟想做什么?” 范闲眼中酒色尽去,冷静无比看着卫华,眸子里的淡漠让卫华感觉有些不自在,只听着他轻声说道:“我想做什么?我想介绍个生意给令尊。” 卫华不知道他说地什么意思,但直觉这事情一定极为凶险,将手攀住使团地马车窗棂,皱眉说道:“范大人,有话请直说。” “我今日是找你的,你躲着了。”范闲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想找那位副招抚使,结果他不在礼部,我倒想请问一下,我究竟应该找谁呢?” 卫华有些尴尬回答道:“一应事宜,不是正有贵国使臣与礼部在磋商办理吗?” “划界是在办,换俘也在办。”范闲看着他地双眼,冷冷说道:“但我要办什么事情,你身为鸿胪寺少卿应该很清楚,不要再想着拖了,明天之内,我必须见到人。” 卫华强颈说道:“手续繁琐,那位大人岂是要见便一时能见着的?” “那成,我明天继续来见令尊。”范闲气极反笑,“喝喝酒,谈谈心,再商量商量生意,如此出使生活,也算是快活。” 话一说完,马车便行了起来,在北齐军队的护卫下,十分快活地向驻地驶去。 卫华恼火地将马鞭扔给家丁,一路往府里走,一路问着今天范闲什么时候来的,做了些什么事情,待听着魏统领陪着一路到的,他的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一下,想来陛下的那些臣子们很难借此事发作什么。 入得花厅,看着长宁侯爷还在那里滋滋有味喝着小酒,卫华气不打一处来,却强抑情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看着自家最出息的儿子回来了,长宁侯口齿不清笑招道:“来来来,今儿家中来客了,就是我时常提的那个范闲,嘿,这小子,居然把秀水街那家珍藏的烈酒都搞了两坛来。” 卫华终于忍不住了,叹息着劝解道:“父亲,对方毕竟是敌国的使臣,如今朝中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看着咱们长宁长安两家,您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长宁侯已经是嚎了起来:“怎么了?我是太后的亲兄弟,在家中待个客人,难道也不行!” “那不是一般的客人,那是庆国的使臣!”卫华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正因为咱们家和别家不一样,就算为了姑母的脸面着想,您今天也不该让范闲进这个门。” 不知为何,卫华一凶起来,长宁侯就软了下去,抱着酒杯,脸上一片凄苦,语调里都带着哭腔:“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你姑姑从入宫那天开始,你父亲我就没什么脸面了!我是什么人?我是庄墨韩的学生!但在旁人眼里,我是什么东西?你看看在京中这么多年,又有哪个朝中的大臣愿意上门来看看我的?来拜访我的,就是那些没脸没皮的东西,我看着就生厌。”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十五章 关范卿何事? 第六十五章 关范卿何事? “好不容易有个使臣来看看我。”长宁侯哆嗦着声音说道:“儿啊,别看父亲是太后的亲兄弟,但那是范闲,一代诗仙范闲啊,老父脸上有光啊!” 卫华也是心中渐生酸楚,知道自己一家虽然锦衣玉食,颇有权势,但在极重名声的北齐朝野,却向来是风评极差,自己熬到鸿胪寺少卿这个位置上,终于堵住了些小人之口,但依然有人认为,这是宫中给太后亲眷的恩赐。 他叹了口气,知道父亲当年求学于庄墨韩,也是准备行济天下之大事的,只不过因为姑母的原因,只能做个闲散侯爷,这多年的郁积,也能借杯酒浇散,于是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但是想到范闲离去前说的那些知,他依然有些隐隐害怕,询问道:“范闲刚才说要与您做生意?他是南朝监察院的提司,能做什么生意?又有什么生意需要您来出面?” 长宁侯应道:“我只是中间人,他真正需要的人是沈大人。” “沈叔叔?” “不错,范闲的父亲是南朝的户部尚书,他自己又有假郡主驸马的身份,将来南朝长公主的内库生意都是他打理,看他的意思,是准备做些手脚。这一路往北,如果没有你沈叔保驾护航,那等见不得光的生意怎么也做不长久。” 卫华就与父亲先前听见这消息时一般震惊,张大了嘴说道:“难道他准备……走私!” “这是圈套!”卫华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他又不用威胁我什么。”长宁侯不赞同地摇摇头。 卫华急了起来:“您不知道,此次两国间还有椿协议,范闲眼下正着急那件事情,而陛下的意思是,能拖就拖几天,拖到南庆的使团着急再说。您弄这么一出。不说这椿生意是不是实事,如果真地安排他与沈大人见面,咱们再也脱身不了,范闲再找我要人,我怎么拖?” “陛下说拖就要拖吗?”长宁侯看了儿子一眼,“反正那个人是要放的,如果咱们能得些好处,能帮范闲的就帮一帮。怕什么?反正你姑母还在宫中。” 卫华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之后才小声问道:“您看范闲说的是真事儿吗?儿子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地险,往咱们大齐走私货物。”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长宁侯酒意未去,自以为看透世人心,耻笑说道:“内库?好大一块馍馍。可惜却终究不是他范家的!就算他父亲任着庆国户部尚书,能从国库里得好处,又能得多少?如果范闲将来真将内库的货物偷贩到北边来卖,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一笔数目?” 卫华此人聪慧机灵,微一皱眉。便有了个大概的数字,这十几年间,庆国的一应用度基本上就是靠叶家留下来的那些产业在撑着,同时也从天下其他的地方赚饱了银子。如果范闲真地有能力做出这种惊天之事,那从中可以获取的利益……太可怕了! “范闲……昧这种钱?”卫华似乎很难将一直以来天下传闻的范大才子,与刚听到的这种贪腐之辈联系起来。 长宁侯又歪脸歪脸地灌了一杯烈酒,打了个酒嗝,说道:“你以为呢?要知道,诗人也是要吃饭的。” 说完这番话,这位当年北齐的才子,如今北齐的蛀虫伏在桌上沉沉睡去。满身美酒,泛着并不美好的味道。 马车上,王启年看了身旁假睡地林静一眼,对范闲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似乎是觉得提司大人,怎么也不应该在朝廷大臣的面前,胆大无比地讲什么走私之类的事情。 范闲笑了笑,说道:“你不会真信了吧?” 王启年是真信了。高达也信了。试问谁要是能够全部掌控内库。对着那些玻璃罐罐,一转手就可以得到无数倍的暴利。真能不动心?范闲不动心,因为对于长公主来说,内库是朝廷地。而对于范闲来说,内库……是叶家的,是自己的,至少总有一天会完全变成自己的。 偷自己家地货,贩到北边去卖个低价?只有傻子才会这样做。但问题就妙在,没有人知道范闲的真正想法,没有人知道范闲与那个所谓内库皇商之间的历史渊源,所以每个听到范闲计划的人,都会认为,范家子是真的很想从内库这座金山里,挖掘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金矿。 范闲根本不想挖矿,他只想把整个山都圈下来。 “别装睡了。”范闲打了个呵欠,觉得有些累。旁边的林静有些尴尬地睁开双眼,有些畏惧地看了范闲一眼,虽说自己是副使,但面前这位年轻官员不仅是正使,还是监察院那个恐怖衙门的提司大人,对方毫不避讳当着自己面,讲那些违法犯禁要抄家灭族地生意,难保对方不会在回国的途中给自己安个什么意外。 范闲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傻了啊?当着你面说,自然是不怕你知道。晚上你回去就写个东西,递回京都,放心吧,朝廷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就算朝廷不明白,皇帝明白就成。 林静强迫自己相信眼前的年轻大人不会成为庆国有史以来最大的贪官,咽了口口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大人,今日为何要来长宁侯府?” “第一,和北齐太后那边地人搞好一下关系,嗯,目前看来,北齐皇帝对使团还算照顾。”范闲低着头,闭目犯困,继续说道:“同时让长宁侯处理一下先前使团门口那件事情,终究是将人北齐侯爷地宝贝兔崽子打了,总得处理一下……” 听到宝贝兔崽子五字,王启年和高达同时微微一笑,觉得大人说的极是。 “……免得影响了此次出使地正事。第三,我要见那个沈大人,只有通过长宁侯安排。第四,我要吓吓卫华,不管侯府信不信我丢出去的那包食儿,但想来他应该会在暗中将流程弄的快一些。” “为什么要绕这么几个圈……去见镇抚使沈指挥使?”林静皱眉道:“这人是实权高官,与长宁侯不一样,北齐方面不会允许的。” “所以要看长宁侯究竟怎么想的,反正就算见不成,也没有太多的坏处。”范闲睁开眼,又打了个呵欠,“至于为什么要见?这是院务,就不方便与林大人说了。” 林静一凛,想起了范闲的真正身份,沉默不语。 范闲又打了个呵欠,一路马车之上竟是呵欠不断,看来确实是累的够呛,今日入宫之后,竟是没有半点儿休息的时间。 “呆会儿做什么?”王启年小声说道:“这毕竟是敌国上京,我们两眼一抹黑,要不要联络一下四处在上京的耳目?” “说过不要。”范闲将拳头塞在嘴边,强行止住要夺嘴而出的那个呵欠,倦容难去应道:“不要让那些探子冒险,还没到那个时候,呆会做什么?睡觉就好了,明天等着卫华领我们去见言冰云。” 他捏了捏衣服里那个硬硬的信封,眉间涌出一丝忧色。 看完那封信后,范闲手掌一措,面无情地将信纸揉成碎片,这是他从苍山时养成的习惯,那些碎片已经成了粉末状,就算是监察院二处的情报高手收拢后,也无法再次复原。 信是一个叫做黄毅的人写的,范闲听说过这个名字,乃是信阳离宫里长公主的一位谋士,在监察院的最密级情报中,更是点明了这个文士与长公主之间有些暖昧的关系。 “救救救!我又不是救火的少年。”范闲苦笑着,这才知道事情背后有那么复杂的关系,陈萍萍明显不知道肖恩身上有神庙的秘密,长公主也不清楚,所以他们做事情的出发点,都非常简单而明确。 陈萍萍要言冰云回来,肖恩死去,因为他不喜欢北方又多个老对头,而且认为这对于范闲的成长来说,是一次极好的磨励机会。 长公主不理言冰云的死活,却要肖恩能够活着重掌锦衣卫大权,因为她很喜欢看着上杉虎与肖恩这一对牛人联手,站在北齐太后与皇帝之间,觑着空儿,将北面这个大国整腾的更难受。 虽然不知道长公主的全盘计划,但范闲已经笃定,那全远在信阳的丈母娘,肯定与上杉虎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不然不会下这么大的本钱。 长公主不知道言纸的事情,没有查出夜探广信宫的事情。但范闲身为潜藏在暗中的黑衣人,却自然而然地对长公主要敬而远之,伺机而动之,此时远在异国,却接着她的来信,不免觉得有些荒唐。 说到底了……这关范卿何事?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十六章 初见言冰云 第六十六章 初见言冰云 从各方面得到的消息,经由各种途径,汇集到上京西南角那处别院里。使团确认,肖恩已经秘密进入了上京,至于关押在什么地方,估计只有宫里的那对母子还有镇抚司的那位沈大人清楚。这事儿说来古怪,北齐朝廷轰轰烈烈地在雾渡河迎着,回京却是悄然无声,想来上杉虎与那些想肖恩死的人,还在进行着拔河。 对于范闲来说,肖恩的死活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准确来说,一旦进入北齐上京,在没有足够把握动用四处潜伏在北边的暗力量之前,范闲根本没有能力去考肖恩的死活。 除非五竹来了,或者说,除非五竹把那个箱子给范闲来了。 这又是一直缠绕着范闲的另一椿疑问:为什么一向冷漠非人的五竹叔,这一次坚持没有进入北方这片土地?难道这块土地上有他不愿意见的人? 而另一方面,很明显范闲向长宁侯抛去的那个提议,开始起作用了。那个提议里蕴藏着的巨大利益,成功地诱惑了某些人,与镇抚司那位沈大人的见面,也被暗中安排了下来。范闲清楚,这些事情看似隐秘,但上京皇宫里的那位母亲一定会在暗中观望着这一切。 对方不会完全相信范闲,但总会试一试。 范闲完全不会相信对方,但抛出去的饵,总指望着能钓起来一些什么。 卫少卿表面上似乎还在拖,但其实谈判的双方都已经感觉到流程的速度已经渐渐加快了起来,虽然仍然比范闲强烈要求的底线迟了些,总归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鸿胪寺与镇抚司隐秘联合发文,使团终于得到了与言冰云见面的机会。 这一日天空晴朗,瓷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赘云。范闲手搭凉蓬,遮着有些炽烈地阳光,唇角绽起一丝笑意,想到那一世小学时候写作文时经常用的开头。 他很开心,也有些隐隐的兴奋——虽然在旅途中,在这个交易达成之前,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阴暗,曾经险些让他做出某些交换。但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变成现实——就像很久以前就说过的那样,范闲很欣赏这个未曾见过面的言公子,很佩服他。 一个高官子弟,能够舍去荣华富贵,前往遥远的异国,十分艰险地挑起北疆的谍报工作,而且做地还是异常出色,成功地打入了北齐的上层。仅这一点。范闲就知道,这位言公子在很多方面,比自己要出色的多。 关押言冰云的地方,在上京郊外一个戒备森严的庄园,庄园外不远处就是一个兵营。而园子内外,则是由北齐锦衣卫把守着。庄园的大铁门缓缓拉开,众人没有下车,直接开了进去。沿着那道隐在草坪间的石道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幢小楼外。 这楼不像上京其他的建筑那般古色古香,纯用坚石砌成,没有院落,由角楼望去,想来会对所有草坪上地移动对象一览无遗,真是一个用来囚禁人的好去处。 今日随范闲前来探视言冰云的,只有王启年一个人。高达属于虎卫。林静林文是鸿胪寺系统,和监察院的事务关联不大,也不方便前来。 卫华满脸平静对范闲说道:“范大人,您看此处鸟语花香,草偃风柔,咱们朝廷对你们的人还算优待吧?” 范闲地表情比他还要更加冷漠,淡淡说道:“就算是琼宫仙境,住久了。其实还不就是一件牢房。” 二人身边那位锦衣卫的副招抚使说话了:“就算是牢房。总比你们监察院的大牢要舒服很多。”这位锦衣卫的高官想到手下们在边境接着肖恩时,那位老人地惨状。便气不打一处来。 范闲皱了皱眉头,他最讨厌的便是这个副招抚使,使团入京之后,按道理两边联络的对应人员,就是这个家伙,谁知道对方竟然躲了起来。范闲直到今天还是没有将北齐的官职搞清楚,明明是锦衣卫的人,为什么大头目叫镇抚司指挥使,这手下的密探却叫什么招抚使?最开始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险些以为对方是军方的人。 “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我要进去见人。”范闲冷冷看了那位招抚使一眼,心想肖恩在南边受了二十年罪,但言冰云被抓之后,鬼知道受了多少大刑,能够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在见到言冰云之前,范闲已经设想过很多场景:比如言公子被吊在刑架之上,皮开肉绽,手指里钉着十枚钢针,脚指甲被全部剥光,露出里面地嫩肉,身上滑嫩的肌肤已经被烙铁烫的焦糊一片,就连年青的牙床都已经提前进入了老年阶段,光秃秃一片。 当然,这是最惨的可能。 范闲还曾经想像过,也许言公子此时正坐在一张软榻上,身旁尽是流云锦被,四五个赤裸着大腿,酥胸半露的北齐当红美人儿正围着他,拿着葡萄喂他在吃,葡萄汁水流到言公子弹性极佳的胸肌之上,身旁的美人儿小心翼翼地用软巾沾去。 当然,这是最坏地可能。 还有一种怪异地想像始终萦绕在范闲的大脑中,也许初见言冰云,对方会像头受了伤地猛虎一样扑了过来,要将自己撕成碎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埋怨院子里的人不顾自己死活,埋怨祖国的大人们来的太晚了。 当然,这是最不可能的可能。 但不论怎么设想,范闲走进那间房间,依然觉得人类的想像力确实挺贫乏,自己的想像力也强不到那里去。他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年轻人,微微张开了唇,心里好生吃惊,怎么也想不到言冰云目前的处境是这个样子。 卫少卿与那位副招抚使显然也没有料到是这个局面,张嘴惊呼了一声。 房间的装饰很淡雅,一张大床,一张书桌,一些日常摆设,不像是刑室,倒像是家居的房间。范闲不清楚这是不是北齐方面知道自己要来,所以临时安排的,他的眼睛只是看着那张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位表情冷漠的年青人,这年青的人面容极为英俊,唇薄眉飞,在相术上来说,是极为薄情之人。而让众人吃惊的是,此时年青人的膝上正伏着一位姑娘,那姑娘轻声抽泣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房间之中! 范闲终于将错愕的双唇紧紧闭了起来,心里却是一片糊涂,苦笑想着,亏自己这行人如此担心这位庆国的北谍头目,哪里知道这囚室之中,竟是演的出言情戏码,而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零零七受刑场景。 椅上的年青人自然就是言冰云,当他发现外面走进来几个人,发现这些人中有两个人竟然是穿着庆国的官服时,眉头皱了皱。便是这么皱了皱,一股子冷漠的气息开始弥漫在房间里。 这股子冷漠,甚至惊醒了那个伏在言冰云膝上不停抽泣的女子,那位姑娘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回望着门口那些人。此时范闲才发现这姑娘生的眉清目秀,眉眼间全是一股柔顺之意,想来是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戒备森严的囚室之中。 “沈小姐?”卫华大感震惊,喝道:“来人啊!将小姐请出去。” “沈?”范闲眉头再皱,觉得这事情越来越好玩了。 从门外涌入几名锦衣卫,卫华满脸铁青,骂道:“你们怎么做事的?居然让沈小姐来这种凶险的地方!”那位副招抚使也是满脸怒容,直接就是几个耳光扇了过去,啪啪数响之后,那几名负责看守重犯的锦衣卫捂着脸,上去走到那位沈小姐的身边,却是不敢伸手。 “沈小姐?如果您还不离开,休怪卑职动粗。”副招抚使对着沈小姐鞠了一躬。 卫华也是走到了她的身边,柔声劝道:“沈妹妹,还是回吧,不然如果让沈叔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不得把你打死。” 范闲的眼光没有与言冰云发生接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伏在言冰云膝上的女子,这位姑娘姓沈,能够进入北齐锦衣卫严加看管的庄园,不用问,一定是那位沈大人家的小姐了。 只是不知道这位沈姑娘与言冰云有什么关系。范闲苦笑心想,莫非咱们的言大公子,居然玩的是美男计? 沈姑娘静静地站了起来,望着一直一言不发的言冰云,那双柔顺的眸子中缓缓浮现出疯狂歹毒的恨意,咬着嘴唇一字一句说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以前说的究竟哪句是真的。” 言冰云微微偏头,没有一丝感情的眼睛回望过去,轻声说道:“本官是南庆监察院四处职员,沈姑娘应该很清楚,自然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卫华看了一直冷眼旁观的范闲一眼,生怕这位大小姐再继续说下去,会让这些南朝官员看笑话,赶紧吩咐人将沈小姐拉出门去。 沈小姐冷冷甩开那些锦衣卫的手,看着椅上依然不动如山的言冰云,凄楚十足说道:“好好好,好一个有情有意的言冰云。”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十七章 撕白袍 第六十七章 撕白袍 好一个有情有意的言冰云! 这等殷切话语,却是夹着无数心碎与绝望,饶是心如坚铁的范闲在旁听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卫华的脸上更是愤怒无比,瞧着安坐于椅的言冰云,似乎恨不得马上将这位敌国密谍头目碎尸万断。 随着阵阵弱不可闻的抽泣之声,沈大小姐终于被请出了庄园囚室。 范闲又叹息了一声:“好一个有情有意的女子。”话虽如此说着,他的心里却有大疑惑,就算那位小姐是北齐锦衣卫大头目沈重的女儿,就算言冰云潜伏在北齐的这些年,可能与她有些什么情感上的纠葛……但言冰云是谁?是北齐这十五年来抓获的南庆最高级别间谍,关押看守何其森严,怎么可能让那位沈小姐堂而皇之的走了进来,并且恰到好处地在自己这些南庆使臣面前演了一出戏? 他忽然间心头一动,明白了北面这些同行的想法。 此时不像囚室的囚室之中已经安静了许多,坐在椅子上的言冰云没有站起身来,只是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饮了,这位潜伏北齐多年的厉害人物,双眉如霜,面有冷漠之意,给人一种自己什么也不在乎的感觉——似乎连自己的生死也不怎么在乎。 卫华此时似乎已经从先前的愤怒中平静了下来,看着言冰云皱了皱眉头,说道:“言公子,不管如何讲,前两年里,咱们也算是好友……大家各为其国,本来也算不得什么事情,但请你记住,有些事情。是我永远无法原谅的,你此次离开之后,请牢记着再也不要踏入我大齐一步,陛下已经通过沈大人下了密旨,如果今后你再敢踏入我大齐一步,我大齐拼将三千铁骑,也要将你的头颅斩下来。” 言冰云半低着头,就像没有听见他的说话一般。手指轻轻玩着茶杯的小把手。自从去年他的身份被揭穿,下狱之后,这位曾经在上京交际场合中长袖善舞的云大才子,就似乎变成了一个天生地哑巴。 “今天我是来看他的。”范闲面无表情对卫华说道:“我需要一个确实的日期,我什么时候能够接他回使团。” “不能回使团,他只能偷偷摸摸离开上京,你要知道,上京有多少人……想生撕了你们这位言大人的鲜肉。”卫华寒意十足说道。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有旨,我必须将言大人接回使团,至于掩饰功夫,我们自然会做,难道你以为我们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卫华皱了皱眉。他知道肖恩与司理理已经入了上京,此次秘密协议中南庆方已经做足了先手,己方确实不好再拖,另外就是范闲上次闯入自家府第。确实惹了许多非议,但是对方那个看似荒唐的提议,不知为何,却真地打动了宫中的人,还有那位手中握着许多权力的沈大人。 “我马上办手续。” 范闲平静点了点头,说道:“能不能给个方便?我想单独与言大人聊两句。” 卫华皱皱眉,心想如果对方真地要商量什么,等言冰云回使团再说岂不是更隐秘。想来想去,不知道这位范大人想做什么,点点头,示意那位副招抚使与自己一道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范闲、王启年……还有那位一直半低着头,冷漠无比地言冰云。 范闲全没有身处敌国锦衣卫大牢的自觉,满脸温和笑容,拖了一把椅子,坐到了言冰云的面前。看着这位年轻人英俊的面容。开口说道:“我叫范闲。” 范闲清楚,在言冰云被捕之前。自己已经进了京都。对方身为监察院在北方的总头领,一定听说过自己的名字。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听见范闲两个字后,言冰云的手指缓缓离开那个滑溜至极地茶杯把手,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只是那眼中满是讥讽与不屑,这一点让范闲很意外。 “范闲?户部侍郎范建的私生子,从小生长在澹州,喜饮酒,无才,仅此而已。”言冰云又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绵软,很轻柔,与他脸上一直挂着的冷漠神情完全不符,“你来这里做什么?”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我说言大人,您被关了大半年,这世道早就已经变了许多。首先家父已经做了户部尚书,其次,无才的在下如今忝为使团正使,今次前来北齐,首要之事,便是接您回国。”不知道为什么,言冰云似乎对范闲这个名字极为厌恶,范闲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接我回国?”言冰云再次缓缓抬起头来,他今年不过二十多岁,但那对眉毛里却已经夹杂着些许银丝,看上去有种诡异地感觉,“你是何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本人范闲,现为监察院提司。”范闲知道对方身为密谍头目,一定会非常小心,对方肯定还在猜测自己究竟是不是齐国人使的招数,于是从腰间取下那块牌子,在言冰云的眼前晃了一眼。 言冰云的眼光从木牌上扫过,眉头微皱,知道这块牌子是极难伪造地,但他依然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人,竟然会成为院里的提司大人。要知道提司大人乃是院长之下的超然存在,八大处名义上不归其管辖,但实际上都要受其掣肘。 而这大半年的囚禁生活,言冰云更是早已将自己的心神封闭了起来,不会相信身边任何显得有些不合情理的变化。他不敢冒任何危险,因为他吐露的任何信息,都有可能让庆国在北齐地谍报系统全部覆灭,兹事体大,不得不慎。 一直沉默在旁的王启年上前,轻声说道:“言大人,范大人就是新近上任的提司,此次北来,专为营救大人出狱。” 言冰云有些冷漠地看了王启年一眼,说道:“你是一处的王大人?” “正是。”面对着一直安坐椅上的言冰云,不知为何,王启年感到有些紧张,一想到对方已经被关了大半年的时间,王启年不知该是敬佩对方,还是同情对方,这段日子想来不大好熬。 “我不用你确认我的身份。”范闲轻轻拍拍言冰云的肩膀,笑着说道:“这事儿反正快完了,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随着使团回国,一直看到陈萍萍或者你父亲之后,再开口说话,想来这样你会比较放心一些。” 听到他这样说,言冰云地眉头皱了起来,知道这不可能是北齐人地算计。 但范闲却从对方的皱眉中看出别地异样来,面色一寒,小心翼翼将手指拈住言冰云的衣领。 言冰云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光中在冷漠之外多了一丝戏谑,轻声说道:“你想看?” “嗯。”范闲平静地嗯了一声,然后用手指缓缓拉开言冰云身上那件白色的袍子,袍子如云如雪般素净,布料与言冰云身体的分开,却带着一声极细微的撕拉声。 言冰云面色不变,连眉丝都没有颤动一丝。 范闲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了起来,那层白色袍子下面,是言冰云恐怖的颈部皮肤,上面全是红一道紫一道的伤痕,明显都是新生的肉肤,看来已经是将养了很久,才能回复到如今的状况。仅是颈部一处,就有这么多的伤口,可想而知,在这件宽大的白袍遮掩下,言冰云的身体究竟受过怎样的折磨。 王启年怒骂了几句什么。范闲却是回复了平静的脸色,望着言冰云冷漠的脸问道:“已经有多久没有受刑了?” “三个月。”言冰云笑着回答道,似乎这具遭受了半载恐怖折磨的身体,并不是自己的。 范闲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领整理好,叹息道:“北齐知道我们来的时间,所以停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这伤口还这么可怕,言大人真是受苦了。” 言冰云淡淡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满意这个提司大人嘴里的话语,冷漠说道:“您关心的事情似乎有些多余。” 范闲一窒,不知该如何说话,自己只是想表示一下关心,结果就被这位仁兄讥讽为不够专业。 “在确认协议之前,我不会说什么。”言冰云看着范闲的双眼,说道:“我只是很好奇,朝廷是用什么手段,居然能够从北齐人的手里把我捞出去。” 不等范王二人答话,言冰云喘了口气,阴狠说道:“不要告诉我,朝廷会愚蠢到用潜龙湾的草地来换我这个无用的家伙。” “放心吧,就算我愿意,陛下不会愚蠢到这种地步。”范闲无奈摇摇头,将此次协议的大体内容讲给这位言公子听了。 室内忽然陷入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沉默之中,言冰云半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范闲看着他,忽然听到言冰云自言自语道:“用肖恩换我?” “蠢货!” 言冰云猛地抬起头来,用一种讥讽和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范闲,只是却依然极为冷静地将声音压抑到极低的程度。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十八章 理想主义者 第六十八章 理想主义者 一直保持着非人般冷漠平静的言冰云,确实是位极其优秀的谍报人员,但在这一瞬间所爆发出来的怒火,又证明了他身为庆国驻北齐密谍总头目的威势和掌控能力。面对着这位囚犯眼中所射出来的怒焰,就连范闲都下意识地想躲避一下。 言冰云的嘴唇抖了两下,用极低的声音,极快的语速,像爆炸的爆竹一样,凑到范闲的耳边说道:“肖恩还在掌控中?” 范闲摇了摇头,小声说道:“雾渡河之后,就交给了北齐的锦衣卫,估计已经入京了。” “有没有办法杀死他?” “没有。” “他嘴里的秘密问出来没有?” 范闲一凛,与言冰云的距离拉开一些,双眼宁静望着对方,问道:“你知道他嘴里的秘密?” 言冰云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提司大人,唇角泛起一丝异样,说道:“我在北齐呆了四年,自然知道北齐皇室一直对肖恩念念不忘,虽然不知道那个秘密的具体内容,但是……既然能让北齐皇室如此看重,想来肯定不简单。” 顿了顿,言冰云忽然说道:“你知道肖恩是什么人吗?” 范闲点点头,笑着说道:“我相信我比所有人都要清楚一些。” 言冰云用快速的语速咒骂道:“既然你知道,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范闲宁静地看着对方,缓缓说道:“陛下与院长大人的意思很清楚,肖恩已经老了,你还年轻,所以这项交易,实际上是我们占了便宜。” 言冰云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他没有料到因为自己的关系,南庆朝廷竟然舍得用肖恩来交换,但这个事实却让这位北谍大统领感到了一丝挫败,自己被北齐锦衣卫生擒,本来就是椿屈辱,如今又要朝廷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毫无疑问更是一椿屈辱。 他很失望,笼在白色袍子里的身体。似乎都缩了起来。 范闲平静望着他,说道:“你是聪明人,既然事情已经成了定数,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到南方,这样我们才不至于亏的太多。” 言冰云冷漠无语,知道这位平空冒出来的监察院提司,说了最正确地一句废话。 “三天后,我在使团等你。” 范闲微笑着。与王启年并肩走了出去,在门外守侯的卫华及那位副招抚使的陪伴下,上了马车,直接回到了使团。 回到使团之后,庆国诸人聚在一起将这些天的事情归拢了一下。便散了,只留下范闲与王启年两个人,范闲撑颌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没有说话。 王启年小意问道:“范大人。您在想什么?” “为什么那位沈小姐会出现在那里?”范闲打了个呵欠,接着说道:“这可能是北齐人想乱我们的心思,至少想弱化朝廷对言冰云的信任。” “怎么会?”王启年不解,“言大人用的手段,朝廷自然清楚。” “事情总是会变得复杂起来的。”范闲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有心人想做些什么,这就可能是个缺口……另外我还还一直不明白,老王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去看言大人。明明他可以回国,我却从他地脸上看不到一丝高兴?” “因为朝廷为了让他回国,付出的代价太大。”王启年是监察院老人,对于院中这些古怪的大人们,比范闲更加清楚,恭敬说道:“如果让言大人知道朝廷会用肖恩与他进行交换,也许在被捕之初,他自己就会选择自尽。而不是等到现在。” 范闲似乎很难理解这些监察院官员们的心理状态。皱着眉头说道:“难道……一位优秀的监察院官员……真的……”他斟酌了许久措辞,才小意问道:“真的如此甘于为国牺牲?” “是的。”王启年偷偷看了范闲一眼。发现大人地脸上只是有些惘然,这才恭敬说道:“下官很佩服言大人,不过身为监察院官员,或者说身为朝廷的密探,在入院之初,就应该有为国牺牲的思想准备,院中密探只信奉一句话,为了这个目的,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地牺牲都是被允许的。” “什么目的?” “一切为了庆国。”王启年的脸上露出一丝有些狂热地神采。 范闲的手指有些下意识地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字。他今天初见言冰云,发现对方一直安坐在那张椅子上,而且坐姿有些怪异,像杆标枪一样,除了臀部,竟是没有别的部位挨着椅子。直到离开的时候,范闲才发现,对方的双脚都被铁链锁在椅子上,而言冰云的坐姿,只能有一个解释。 言冰云的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肌肤是好的,全是烂肉处处,所以才会选择这个姿式。 “一切为了庆国?”范闲地眉头皱的更紧了,“原来都是一群理想主义者啊。” 庆国朝廷的文书经由官方途径递到了使团,信中自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说北齐太后的寿诞将至,朝廷令使团延期回国,将这件大事办完后,再行回国。 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两国间的外交来往,碰见太后过生日这种事情,总是要凑个热闹的。而且身处上京,范闲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自然乐得多呆些天,只是想着家中的美妻弱妹,总是会有些牵挂。 “太后大寿,咱们代表着朝廷颜面,这礼物总不能太寒酸。”林静副使琢磨着,“要不然喊下面哪位大人去秀水街逛逛?” 听见秀水街三个字,范闲就想到卖酒的盛老板递过来地那封信,连连摇头,上京地水本就够深的,长公主还想在信阳遥控指挥异国内乱,这种浑水范闲断然不去搀和。 “那送些什么?”林静开始头痛起宫宴送礼地问题。 范闲早就有数,将手一挥说道:“到时候我写首诗,裱好一点就罢了。”这话听着狂妄,但身边的几个下属却是连连点头,诗仙范闲不作诗,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如果范闲因为北齐皇太后的寿辰破例,这个面子也算给的极大。 不过……范闲的字可确实拿不出手。 王启年又开始出馊主意了:“言大人在北齐的身份乃是云大才子,棋琴书画无一不精,他的书法师承潘龄大师,年前在北齐这边,一幅中堂,可以卖到千两纹银。范大人作诗,言大人手书,庆国两大年青俊彦人物出手,还不得让北齐太后笑歪了嘴?” 林静林文二人知道王启年是范正使的心腹,心想这个提议倒也不错,他们如今自然知道言大人的身份,只是感觉有些怪异,却一时想不明白这个提议的怪异处在哪里。 范闲笑骂道:“言大人是何许人?只怕北齐人人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你居然提议让他写幅字送给太后当生日礼物,你也不怕太后打开书卷后活活气死了,宫里变成了做冥寿。” 王启年一窘,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提议的荒唐,涎着脸笑道:“若能气死北齐太后,这也算是院里的一次佳话啊。” 范闲懒得理这中年男人的无趣冷笑话,自己陷入了沉思之中,很明显,如果言冰云平安回到庆国,凭借他这四年来在北齐打下的基础和这一年来的牢狱生活,言公子会在监察院内部马上上位,他的父亲言若海是四处处长,而一处的位置一向虚位以待,院内人士都清楚,陈院长是将一处头目的位置留给了仍被囚禁着的言冰云。 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会逐步开始接手监察院的一切——等陈萍萍死后,而且范闲很清楚,那一天或许遥远,或许很近,很近。 如果范闲自己要牢牢将监察院控制在手中,那么八大处是他必须要掌控的人员,这却是范闲最大的弱点,除了三处和八处之外,他基本上在监察院里没有自己的亲信。本来以为此次北上,可以赢得言冰云的友谊,进而获取一处与四处的支持,但没有料到,初见面时,范闲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言冰云似乎在对自己有些隐隐的敌意。 这是为什么呢?好在言冰云似乎也并不想把这种敌意隐藏起来,这一点让范闲感到略微有些放心。 “大人,时辰到了。”王启年在旁小声提醒道。 范闲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别院,身后林静林文二兄弟面面相觑,不知道正使大人今日又要去哪里。 院外有长宁侯的家人等着,宫中某些人物已经发过话,所以负责使团护卫工作的御林军默认那些穿着一身锦衣的人,接替了自己的工作,护卫着马车驶向北齐上京最繁华的太平巷,天上下着细雨,瞬息间吞没了车队的行驶痕迹。 庆国监察院提司大人范闲,今天要会见齐国锦衣卫镇抚司沈重大人,密探头目的会面,总是会显得神秘无比。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六十九章 雨夜见沈重 第六十九章 雨夜见沈重 雨点打在马车顶上,发出卟卟的闷响,范闲闭目养神,不知道行了多久,发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一双手将马车的车门打开,范闲微微一笑,抬步走入车外的雨中,却发现头顶早有一柄伞遮住了头顶,蔽去了风雨,只有四周雨巷里的春中寒意,往伞下渗了进来。 王启年一身黑衣,撑着伞护住范闲的头顶,身后七位虎卫背负长刀,沉默地列在范闲两侧。 范闲今日穿着件深色薄氅,里面一层素色长衫,再里面却暗藏着离京前准备的那件夜行衣,这身素净里透着厉杀的打扮,再配上他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容,看上去精神无比。 “范提司,这面请。”负责领路的锦衣卫,面无表情一伸手,将众人引入一个院子里面。这院子在侧巷之中,范闲微微偏头,隐隐能听清前方的热闹,笑了笑问道:“看来是青楼的后院。” 领路的锦衣卫官面部表情僵了僵,旋即笑着回答道:“提司大人耳力惊人,这处便是畔山林的后院,沈大人一向喜欢在这里招待贵客。” 范闲知道畔山林这个地方,传说是北齐最高级的声色场所,北齐第一任开国皇帝,便曾经是这里的常客,微笑着点了点头,一路踏着石板上的积水,走进了后院。只见院中竹影重重,假山层层,四处可以见到锦衣卫探子,这些人明显是护卫,也没有刻意隐去身形。 一路上,王启年撑伞,七名虎卫沉默在后,以范闲为箭头,冷漠而自信地往小院深处行去。 一路上。看见这行来自南方敌国的同行,那些锦衣卫们都不免有些讶异,讶异于对方的胆量,讶异于对方头前那位大人物的年轻。 唰的一声,王启年收了伞,沉默地退到范闲身后。范闲负手于后,眯眼看着庭院,此处居室颇大。一个大花圆桌摆在当中,四周还空出一大截地方来,各式摆设极为精巧。圆桌极阔足以坐下十五六个人,但此时却只坐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的穿着像极一般的富翁,戴着个绸帽,手指间戴着个玉扳指。此人看见范闲进来之后,那对平常至极地眼眸中,便开始绽出两道不同寻常的寒光。直视着范闲的面目,半晌之后,才开口说道: “范提司?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范闲没有马上回答这句客套话。却在心里品咂着,这一路上北齐锦衣卫都是以提司的官名称呼自己,看来今次谈话,是监察院对锦衣卫。而不是朝廷之间的外交谈判。他抬起右手,用两根手指极巧妙地解开颈间的带扣,身上的薄氅沿着后背滑了下去。 王启年早在他身后接着。 范闲坐到了大圆桌的另一边,看着对面这个富家翁,发现此人眉毛极粗,粗到像是被画出来地一样,不由微笑说道:“沈大人横眉冷对天下人,何以对在下如此客气?” 原来这位便是北齐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沈重大人。沈重手控北方无数锦衣卫,实是天下数得出来的厉害人物,料不到却是如此平常的一个富翁模样。若不是在监察院的档案中,对于此人的记载实在是详尽至极,范闲肯定无法认出对方的身份。 “不是客气啊。”沈指挥使叹息道,望着范闲那张清秀的面容,忍不住摇了摇头,“范大人以诗文名扬天下。我这个大老粗本就极为佩服。没想着上两个月忽然得了消息。范闲范诗仙,居然成南朝监察院的提司大人……这……这本官就实在弄不明白了。陈老先生究竟在想什么?似范大人这等人物,怎么能像咱们这些地沟里地老鼠一般过活?” 范闲呵呵笑了起来,应道:“沈大人自谦了,千里为官只为财,不论做什么,一是求于朝廷有利,二嘛……不外乎就是为自家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这话说的有些白,沈重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对于这位初见面的南朝同行,不免看低了几分,毕竟是年轻人,说话做事都有些毛糙,真不知道陈萍萍究竟是怎样想的,也不知道南方那位恐怖的皇帝,为什么会同意监察院这项看似有些荒唐地人事安排。 其实沈重身为北齐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一向对于南方的同行们有种说不出来的艳羡之意,对于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跛子,更是敬中带畏。他始终闹不明白,南方地同行,怎么能够获得南庆皇帝完全的信任,而不像自己,颤颤巍巍地在朝廷中站着,都不知道哪一天,会被宫里的人像双破鞋一样扔掉。 略一走神,沈重便马上醒了过来,他知道对方身为正使,冒险通过长宁侯要求与自己见面为的是什么,那椿交易之中蕴藏着的巨大利益,由不得沈重不动心,由不得宫中不动心。 “对于黄金白银这种东西,没有人会嫌多。”沈重忽然微笑说道:“只是老夫看不清楚,我们镇抚司在这件事情里能够得什么好处。” 范闲挥挥手,王启年与那七位虎卫都退了下去。沈重也点了点头,厅内其余的闲杂人等也都退开。范闲有些诧异地看了坐在沈重旁边的那人一眼,那人一身衣着华贵,但眉眼间却没有范闲熟悉的皇家感觉,想来不是北齐皇宫派来旁听地人物,那为什么他能够有资格继续坐在这里? “这位是崔公子。”沈重介绍道。 崔公子站起身来,对范闲行了一礼,面上却有些自矜之色。范闲皱眉问道:“庆国人?” 沈重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两位原本就认识。好教范提司知晓,这位崔公子便是南庆崔氏大族的二公子,崔氏与范氏向来并称,都是世家子弟。” 范闲皱了皱眉,说道:“沈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沈重的眼里闪过一丝阴狠的神色。淡淡道:“范大人不是要谈买卖吗?好教大人知晓,其实……这买卖,本官已经做了许多年了,所以想知道,范大人有没有更多的好处给我。” 范闲微微偏头,看着那位崔公子,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忽然间他开口问道:“崔公子。今日这宴,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你家中长辈要你来地?” “如此盛会,在下岂可错过?”崔公子似乎并不怎么害怕范闲。 其实事情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这位崔公子明显是代表了崔氏大族地利益,而崔氏大族地背后……自然是那位远在信阳的长公主。范闲不是没有想过,长公主能从内库里攫取大量地利益,靠的就是走私这个途径。但他没有料到,面前这位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竟然会将长公主的代言人拉到了桌旁! 而更让范闲怒火大作的是,这个姓崔地小混俅,居然还敢真地坐到桌上。充作对方谈判的筹码,长公主目前有求于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来出手破坏自己的事情,肯定是这个姓崔的公子哥儿自作主张! 范闲主动与沈重联络。一方面是想搭条路子,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想打击一下信阳方面的金钱来源,没有想到这北齐朝廷竟然玩了这么一手,将所有本来应该是暗中出价的游戏,全摆到了明面上来。 似乎看出了他的不高兴,沈重微笑说道:“范大人,其实这事不妨明说了,大家都是想发财的人。这位崔公子与您打算做地买卖有些重合,我总不能两边都吃,自然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范闲回复了平静,望着那位崔公子淡淡说道:“没想到崔公子竟然有胆量做这么大的买卖。” “哪里有范大人的胆量大。”崔公子微微一笑,回答道。 沈重见场面有些尴尬,笑了笑说道:“崔公子也是世家子弟,家中在南方朝廷也有数位大员,只是眼下在外游历。将来总有一日也会入朝为官。二位要多多亲近。” 听着这话,范闲心里一声冷笑。看着沈重说道:“沈大人,您或许忘了我的身份,什么世家之类,还真放不到我地眼里。” 说完这话,范闲长身而起,竟是招呼也不打一个,直接出了厅,早有王启年撑伞接着,七名虎卫手中握着长刀之柄,护持着大人往院外行去,一路肃杀,那些锦衣卫竟是无人敢拦。 只听着院外马车轻响,范闲竟就这般毫不客气地走了。 似乎料不到范闲竟然会表现出如此激烈的反应,沈重怔在了原地。他浸淫官场数十年,各式各样的利益谈判见过不少,但却从来没遇见过此等情况,这位姓范的年轻提司,行事风格实在是太出乎所有人地意料。 他眼珠一转,转过头温和笑着说道:“崔公子,这位范大人倒真是个性情中人。” 崔公子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先前范闲说的话,真是极大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什么世家之类的,范闲居然说不放在眼里!他恨恨想着,你范家又算什么?他喝了杯闷酒,心里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沈重看着他,也不发一言一语。 忽然间,崔公子的手抖了起来,这才想到范闲的监察院身份,想到对方毕竟是长公主的女婿,吓得脸都白了,再望向沈重地眼神,变得无比怨毒,咒骂道:“沈大人,您骗我来这里,难道是想我死?”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十章 小言脱身 第七十章 小言脱身 夜雨落在异国的土地上,发出的却是熟悉的嘀嘀嗒嗒声,范闲啜了一口茶,对身边的王启年说道:“马上去写封密信,让院里查一查崔氏与信阳方面的关系。” 王启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长公主那边不能动。” “我当然知道不能动。”范闲清楚长公主做的那些事情,其实都属于皇帝陛下的默许,但是今天与沈重见面的不欢而散,更坚定了范闲心中某个念头,“我只是想查清楚,信阳方面在朝中究竟有多少力量。” “是。”王启年应下之后,又接着说道:“那位崔公子还在外面跪着,大人……您看是不是让他起来?毕竟崔氏在京中也是大族,在朝中很有几位高官。” 范闲的眼睛盯着院里发来的情报,没有理会王启年的话,这些天使团身在上京,在言冰云回来之前,北齐方面的情报系统范闲不敢动用,所以情报来源有些缩水,让他很是烦恼。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听见王启年说了什么,轻声说道:“让他跪着吧,身为庆国人,却被北齐人当枪使,我就算是替丈母娘教育他一下。” 雨水渐渐地小了,从屋檐上往下滴着,这幢别院是老建筑,所以雨水滴下的地方都有了些微的陷下。范闲披着件衣裳走到屋外,看着跪在石阶前的那位崔公子,半晌没有说话。 使团里其他的人早就避开了这间小院,所以此间显得格外安静。 “你应该很清楚,你们家如果还想做这北边的生意,应该怎么做。”范闲冷漠看着浑身湿透了的崔公子,“今天的事情。我先饶你一命,自己写封信去信阳,至于长公主会怎么罚你,那是你们的事情,但是我在上京地时候,我不希望再看见你和北齐的那些人坐在一起。” 崔公子重重叩了个头,将自己的上半身全埋在地上的积水之中,颤栗不敢言语。 “再次提醒你一次。我是监察院的提司,就算长公主护着你们,但如果我真想让你们崔氏倒霉,一样会有很多种法子。”范闲说道:“虽然这是很粗俗的威胁,但我想,对于你这种愚蠢的人,不说清楚,你下次还是会被北齐人拿来当刀子使。那就很不好了。” 崔公子依然凄苦跪着,他当时在畔山林后院里醒了过来,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姑且不论范闲那人人畏惧地监察院身份,只说对方是长公主的女婿。自己在对方的眼里,顶多只是一只蝼蚁,今日自己自作主张,想瞧瞧监察院究竟想和北齐做些什么买卖。本来是站在长公主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但如果范闲真的立意要对付自己,只怕长公主也懒得回护自己。 以范闲目前的权势来说,什么世家,还真是瞧不上眼的存在。 “话说白了吧。”范闲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是为长公主做事的,我自然不会来难为你。但我眼下想做些事情,所以希望你要看清楚如今地情况。” “是。范大人。”崔公子哆嗦着声音说道:“小人知错。” “咱们都是庆国臣子,无论在朝内如何,但一旦出了疆土,须记得,你我都是庆国人,不要让外人瞧了笑话去,这就是我最愤怒的一点。” 经历了这次小插曲之后,信阳方面很小意地保持了对使团的尊敬。而北齐方面这才真正感觉到了范闲的力量。准确来说,是感受到了南朝监察院的力量。沈重向来是与信阳方面交易。所以当范闲通过长宁侯提出这个交易时,他并不怎么看重,但看如今地局势,那个传言竟似是真的——如果范闲来年真地将内库掌在手里,长公主失了权势,沈重的镇抚司又得罪了范闲,那真是要断一大笔财路。 北齐宫中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太后狠狠地责问了一番沈重,沈重满心惴惴,暗想谁能料到那个范提司竟是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不给自己,而且崔公子当夜就去使团跪了一夜地消息,也传到了锦衣卫的耳朵中,沈重知道,自己必须重新看待范闲这个人了。 然而谁都料不到,范闲其实根本不想和对方谈这个交易。连着几次,沈重派人来请范闲,范闲都是极其冷淡地推开,摆出了不想再谈的架势。 “大人,您究竟想做什么?”王启年是范闲心腹之中的心腹,有许多连监察院都不知道的事情,王启年却是清楚的厉害,他知道自家这位大人,暗底里做了许多事情在对付信阳那位长公主,只是那位长公主似乎还没有察觉到。 但是眼下范闲却摆出了一副要与长公主和解的模样,这让王启年很是不解。 “我想让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想做什么。”范闲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也不回头,只是轻声说道:“长公主目前有求于我,我自然要趁这个机会,获取一些利益。” 王启年依然不解,范闲也不再多作解释。 当天下午,一辆马车直接从角门里驶进了使团驻地,这辆马车看着十分寒酸,十分普通寻常,不论是从车厢地装饰还是车夫的模样来看,都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但是负责使团护卫工作的所有人,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使团内部的紧张感觉,外面影影绰绰,全部都是北齐锦衣卫的影子。 范闲看着那辆马车,却说了句和此时似乎毫无关联的话:“看来司理理也到上京了。” 一个穿着白色轻衫的年轻人推开马车门,缓缓移动脚步,站在那里,看着头顶地天空,微微眯眼,旋即低头扫视了一圈院子里望向自己地众人,他很轻易地从这些人的身上,感觉到了院子里地味道,不由唇角泛起了浅浅微笑。 范闲走上前去,降尊纡贵地扶住言冰云完好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下车来,轻声说道:“欢迎回家。” 对于庆国人来说,使团所在,便是故土一般。言冰云被囚一载,早已有了必死之念,虽然时至今日,仍然不能接受用肖恩换取自己的协议,但此时踏上使团的土地,听到范大人这句欢迎回家,心中不免依然有所触动。 小院里没有鸿胪寺系统的文官,除了七名虎卫之外,全都是此次潜伏在使团里的监察院官员,众人看着这个走路都有些困难的年轻人,齐声拜倒:“参见言大人!” 声音并不激昂,也并不大,但能感觉得到众人的诚心诚意。 言冰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说了句:“能够活着出来,我感到很意外。” 范闲扶着他的手,也笑了起来:“你的手指甲居然没有全被拔掉,我也很意外。” 这两位监察院将来的正副手,此时说话的声音极为轻柔,只有彼此才能听见。 言冰云回到了使团,此次出使北齐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范闲心头大定,对王启年说了几句什么,便扶着言冰云进了内室,然后开口说道:“把衣服脱了,我下手没有轻重。” 很明显,言冰云这种人不会误会什么,缓缓扯开自己身上的白色衣服,露出精悍匀称的赤裸身体。范闲挑挑眉头,想到在京都三处换装时候自己的感觉,发现对方确实比自己还要冷静许多。 他从箱子里取出药盒,用手指挑了些,然后开始均匀地抹在言冰云的身上。手指经过之处,全是一片起伏,伤痕之恐怖,实在难以形容。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运气很好的人。”言冰云冷漠地开口说道:“不过范提司看见下官身上伤口,还能如此镇定,看来比我想像的要强不少。” 范闲的手指停在言冰云的左胸下,那处的骨头明显是断后重续的,鼓起了极大的一块,外面是浅红色的新生肌肤,看上去十分丑陋:“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的成长经历。” “我自以为自己很了解。”言冰云冷漠地看着他的双眼,“范大人,您从出生到十二岁的人生,我非常了解。” 范闲微微偏头,看着对方,没有说什么。 言冰云也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不想就那个话题继续下去,过了一会儿后说道:“谢谢大人替下官疗伤,不过我想配制伤药,下官应该比大人更在行一些。稍侯请允许下官写个方子,让使团的人帮忙去抓几副药。” 范闲没有理他,仍然专心地涂着伤药,同时辅以自幼学习的治伤手段。 “吃了他。”范闲毫不客气地塞了颗丸药到言冰云的嘴里,冷冷说道:“说到治伤解毒,这天底下除了费t,还没有谁敢在我面前叫嚣。”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十一章 事情不是想像的那样 第七十一章 事情不是想像的那样 “费t是谁?” “院子里还有哪个姓费的?” “大人说的是费老?” “我说的就是那个老怪物。”范闲已经做完了所有,喊人端了盆温水进来,细细地净了手,扯了块毛擦干,这才对言冰云说道:“你受刑太久,心脉已经受伤,武道修为大有折损。” 说完这话,他细心地注意对方的脸色,发现言冰云一脸平静,似乎没有听到一般,他不由大为赞叹,心中更是拿定了主意,一定要将这个看似冷漠,实则高傲至极的年轻人收入帐中。 “回国之后,好生调养调养,也不是治不好,指甲被拔了,总会重新长出来,骨头错位了,我让七处那个光头再给你重新打断,我再治一治,怎么也不能变成陈萍萍那种老跛子。” 范闲开着玩笑,言冰云的感觉却有些怪异,整个监察院,遍布天下的密探,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旁人面前称呼陈院长为老跛子! 言冰云缓缓眯起了眼睛,似乎想看透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比如……为什么范闲如此年轻,却已经是监察院的提司。正此时,一股火辣的感觉却从他有胸腹之间升腾了起来,饶是他的性情无比坚毅,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痛苦震的眉角抖动了一下。 “无妨,只是逼毒的手段,因为不清楚你的体内有什么陈毒,所以用的药霸道了些,不过有我在旁边看着,你死不了。”范闲毫不在乎地替他将衣服披好,“忍一忍吧。“ 言冰云的额头开始冒出黄豆大小的汗珠,显然极为痛苦,低沉着声音说道:“娘的。比中毒还要难受,这是什么解药。” 范闲大喜过望,击掌赞叹道:“言兄肯骂娘了,也对,老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给谁看?在北齐锦衣卫面前装装酷就好,在我面前可别玩这招,我打小就看腻了。” 他打小看腻地,自然是那位酷帅到底的竹子叔叔。 “你这解毒的法子是跟谁学的?我不信任你。”言冰云感觉身体外面抹了伤药的部分也开始灼痛起来。寒声问道。 “先前就说过。”范闲微笑望着他。 言冰云眼中异芒一闪,浑将体内体外的剧痛都忘了,嘶声说道:“你是费介的徒弟?”话语里满是惊讶,又道:“费介没有你这样一个学生。” “亏你还自夸对我十二岁以前了若指掌。”范闲开始收拾床边的瓶瓶罐罐,讥讽说道:“连我地老师是谁都不知道。” 言冰云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范闲很无辜地回望过去,撑颌看着言公子身上的满身蚯蚓,轻声说道:“我说言兄。为什么总感觉您看着我便满脸怒气?” 这是范闲心头的一根刺,既然要收服言冰云,那就一定要知道对方为什么对自己会有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不然往后的日子,一定会非常不好过。 长时间的沉默。言冰云似乎依然不想谈及这个话题,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身体内外的灼痛感渐渐消失,这位监察院北方大头目的脑袋却有些昏了起来。看着范闲那张漂亮地脸蛋便是无来由地痛恨,想到这些年在北齐朝野提着脑袋过日子的刺激人生,言语像是控制不住一般,逃离了微干双唇的束缚: “提司大人,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五年前澹州曾经有起凶案,一直没有侦破。” 范闲正在关箱子的手没有停顿一下,心里却是微感吃惊。他当然记得那起凶案。那是范闲两世为人,第一次杀人,直到今时今日,那名刺客咽喉上暴起的冰冷栗子,似乎还在刺激着范闲地掌心。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范闲皱眉说道:“这件事情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吗?” 言冰云古怪的笑了笑:“那名刺客是四处下辖的,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我才会被赶到北边来做只老鼠。” “所以你恨我?”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后。他忽然极其快意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应该感谢我。” “为什么?”头部地昏晕感褪了些,言冰云略觉诧异后马上回复了冷漠。 范闲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因为我看得出来,你骨子里天生就是个间谍,你喜欢这种生活……我想这四年潜伏北齐,日夜紧张不安,对于你来说,是个很刺激很充实的人生。” 言冰云说道:“如果大人喜欢,您也可以尝试一下。” 范闲笑了笑,背起药箱,像个郎中一样走出了厢房,反手关上门,他不易为人所察觉地耸耸肩,将指甲里的那抹迷药剔进箱子的边角,在心中警告自己,对自己人用迷药,仅此一次,再无下例。言冰云果然厉害,在哥罗芳的作用下竟然马上就能醒了过来,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动用了手段,只怕二人间的关系再难融洽。 从言冰云嘴中听到的这个故事,让范闲很有些感触,同时知道了对方看自己不顺眼地真正理由,范闲觉得很安慰。 没有想到自己与言冰云竟然会有这样古怪的渊源,五年前因为澹州的未遂谋杀事件,言冰云被赶到了北疆,最后成为了监察院在北齐的密谍头目,而五年后,竟然是自己来亲自接他回国。想到此处,范闲不由笑了起来,这世界上的事儿,还真说不准哪天就轮回来了。 “大人,盛老板送酒来了。”有下属请示道。 范闲挥挥手道:“你们接着,我不想见他。”下属应了一声,就出去了,范闲皱了皱眉头,才教育了一顿崔公子,信阳方面就有信来。那位长公主还真是追的紧啊。正想着,王启年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轻声说道:“盛怀仁带来的信。” 范闲撕开封口,细细读了一遍,眉间现出一丝忧色,自言自语道:“这些人到底在玩什么?”他眉梢一挑,便进了后院。 言冰云十分警觉。当范闲推开门的时候,他地手已经摸到了身边地佩刀上。 “放松一些。”范闲看着仍然闭着双眼的他,说道:“在这里没有人会想来暗杀你。” 言冰云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范闲这张脸,眼中闪过一丝冷厉之色,说道:“你给我用地什么药?为什么我的头一直有些昏?” “用了些宁神的药剂。”范闲很平静地解释道:“你的心神损耗太大,如果想要尽快复原,那就需要良好的睡眠。只是没有想到,你的身体肌能已经足以抵抗药物,没有太大的用处,可惜了。” 淡淡这句话,便将先前的迷药事情遮掩了过去。范闲那张纤净无尘地面容,实在是阴谋诡计最好的伪装。 言冰云知道对方反身入房一定有事情要问,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皱眉说道:“范大人。有什么事情?” 范闲将手上的信摇了摇,笑着说道:“长公主的信。” 言冰云有些诧异,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淡淡说道:“这和下官有什么关系?” “在回京之前,您依然是庆国监察院驻北齐密谍大统领。”范闲微笑说道:“所以朝廷要做事情,我自然要征询一下您的意见。” “大人请讲。”言冰云不动声色。 等范闲将信阳方面连续两封信的内容讲清楚之后,言冰云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地眉毛里夹着几丝银丝。看上去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他轻声问道:“长公主为什么要管这些事情?” 范闲说道:“我只是来征求您的意见,这件事情,院子要不要插手。” 言冰云摇了摇头:“院子想肖恩死掉,长公主却要我们配合上杉虎把肖恩救出来,这本来就是两个相反的目的,我们如何配合?” 范闲坐了下来,看着言冰云那张冷漠的脸。说道:“先不讨论这个问题。我需要从你地嘴中知道,目前北齐的朝局究竟是怎么个模样。”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伸出三根手指头说道:“三面。一面是太后,一面是皇帝,还有一面是上杉虎……不过上杉虎既然被调回了上京,那么他的实力受损太大,他必须在太后与皇帝之间,选择一个。” 很简单粗糙的话语,却是信心十足地判断——范闲沉默示意他继续,言冰云继续说道:“按大人的说法,如果肖恩是上杉虎的义父,而苦荷国师却想肖恩死,这样看来,上杉虎最后必然会倒向皇帝那边。” “为什么?” “因为太后一定会听苦荷的话。” 范闲下意识里抖了抖眉毛,迟疑问道:“太后确实挺年青的……但是苦荷国师还有这种心思吗?” 言冰云怔住,半晌后才明白这位外表清美,内里委琐至极的年轻大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鄙夷看了范闲一眼说道:“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十二章 谋划 第七十二章 谋划 通过言冰云的叙述,范闲知道了当初的事情,是那个样子的。 在庆国的三次北伐之后,战家趁势而起,建立了齐国,但那位开国皇帝在十二年前就不幸身亡,只留下太后与当时才几岁大的皇帝在空旷的皇宫之中。 庆国虽然停止了北上的步伐,但毒辣的陈萍萍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暗中资助挑唆北齐上京里的一些前朝王公与战家的旁门贵族,最后终于形成了逼宫的势态。眼看着太后与皇帝这对孤儿寡母马上就要被造反派揪出宫来,此时,苦荷以战清风大帅朋友的身份住进了皇宫里。 其时三千兵马围宫而待,苦荷坐于大殿之前,后方是那对可怜兮兮的母子,还有一大批颤颤巍巍,拿着烛台扫帚的太监宫女。 面对着无数的枪枝箭矢,苦荷一人坐在殿前,便没有人再敢动手。 然后卫太后的亲哥哥,如今的长宁侯从宫城一角的下水洞里爬了出去,暗中联络了锦衣卫的沈重,纠结了一批忠于皇室的力量,重新杀回了宫城,如此才在险之又险的情形下,稳住了北齐上京的局势。 事后,苦荷并未追究此事,太后也保持着沉默,那些妄图逼宫的王公贵族们虽然当时无事,但日后自然没有落个好下场。 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上看来,事实上太后如今还能安稳地坐在宫里,凭借的,便是当时苦荷一人的声望与深不可测的实力。 “苦荷很屌啊。”范闲拍腿赞叹道:“一个人堵着千军万马,虽千万人吾往矣,壮哉壮哉。”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觉得对方说话实在有些粗俗,对于世人敬仰的四大宗师显得有些不大尊敬:“苦荷身为四大宗师之一。超然世外,但如果他表了态,不论是谁,都要忌惮一二。” 范闲摇摇头:“那些逼宫的蠢货,我就不信万箭齐发,苦荷还能如何。” “苦荷当时发了血誓,谁要是敢坐那龙椅,他就会杀了谁。”言冰云忽然觉得院里这位提司大人有些幼稚。“以苦荷的恐怖实力,在这北方地天下,当然是想杀谁自然就能杀谁。如果连命都保不住,前一刻屁股刚坐到龙椅上,下一刻脑袋与身体就分了家,这种皇帝有谁会愿意去做?” “大宗师?”范闲皱了眉头,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已经超出了凡人范畴的存在,确实是件挺麻烦的事儿。 “怎么?范大人年轻有为。连大宗师都不放在眼里?”言冰云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天下四大宗师他只见过叶流云一人,当时也只觉得对方唱的散曲儿蛮好听的,至于藉藉无名。但实际上与这四位大宗师同等格局的五竹叔……范闲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自然生不起激动的感觉。 “继续说上京的事情吧。”范闲举手示意,“如果太后听苦荷地,而苦荷要肖恩死……” 言冰云插话道:“大人为什么如此确定苦荷希望肖恩死?” “我有我的情报来源。”范闲笑了笑。没有说海棠的事情,也没有说神庙的秘密,继续说道:“那么上杉虎就必然倒向皇帝,集合帝党所有的力量,才能将肖恩的老命保下来……言大人,您看看,我们能不能从这件事情当中谋取些好处?” 言冰云摇摇头,忽然间想到了一件事情。微笑说道:“其实论到实力,北齐方面一向不弱,这四年里,我也不知道看到多少……但是我相信,比起咱们庆国来说,北齐永远不可能占据胜势。” 范闲不清楚为什么他会突然得出这个结论,有些疑惑。言冰云极其快意地笑了起来:“只看朝廷将肖恩送回北齐,这一年多时间。北齐太后与皇帝勉力维持的平衡与和平就要被迫打破。下官实在佩服……佩服朝廷里谋划这件事情的人物。” 谋划肖恩归国地人物,是长公主。范闲眼神宁静。心里却在冷笑,说道:“没有什么好佩服的,要知道这椿买卖是以你为代价。” “什么意思?”言冰云皱紧了眉头。 范闲说道:“是长公主一手将你卖给了北齐朝廷,然后与上杉虎安排,将肖恩换回北齐……就算因为肖恩的事情,北齐朝廷有些风波,但你以为真会掀起多大的波涛?你不过是个贵人们操弄着的棋子,棋子便应该有棋子地自觉,像你这样对于捏在自己脑袋上的手还感到佩服的人,我还真是看不明白。” 这些话说的有些刺人,范闲是刻意为之,他想在言冰云地心中种下仇恨长公主的种子。不料言冰云却是面色宁静,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反而继续筹划道:“这件事情我们不能插手,肖恩的死活,既然让苦荷都动了心,使团毕竟身在异国,是断然没有能力插手,也没有必要插手。” “我同意你的看法。”范闲看着他,“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听你的意见。” 范闲将前些天崔公子的事情讲给言冰云听了,言冰云面色不变,问道:“大人想怎么做?” 范闲沉默了半晌,但他既然已经开了头,自然就会继续说下去:“依照院子里的意思,我们会逐渐缩减信阳方面在北方所获取的利益。” “院子里地意思?”言冰云看着范闲的双眼,轻声说道:“听说提司大人来年有可能掌管内库。” 范闲就当没有听见这句话般微微笑着:“言大人被关了大半年,消息还很灵通。” 长久的沉默之后,言冰云忽然说道:“这些事情和我说做什么?” “因为北方的路线你最熟悉,如果将来有需要收网的那一天……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必须开始盯紧了,而离开了言大人,我在北方根本没有任何力量。” 言冰云平静说道:“范大人很看得起下官。” “我从来不以为你只是一个单纯的病人。”范闲冷静说道:“我相信言大人如果有这个意愿的话,依然是能够在北方呼风唤雨的人物。”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是你地上司。”范闲地面色渐渐寒冷了起来,“我不是请求你的帮助,是要求你地配合。” 言冰云却根本不吃这一套,冷笑道:“等提司大人真正接管监察院的那一天,我们再来说这个也不迟。” 范闲笑了起来,摆摆手道:“就知道玩这一套是不管用的。”他顿了顿后说道:“其实道理很简单,长公主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仅仅是我需要你,想来,你也需要我。” 言冰云没有思考什么,很淡然地点点头,然后很直接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必须说清楚,你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完全错误。” “为什么这样讲?” “如果想要逐渐压缩长公主从走私中获取的利益,你就不应该找沈重。” “沈重是锦衣卫镇抚司的指挥使,一路北上,我不找他能找谁?” 言冰云看着他的双眼,说道:“沈重,长宁侯,这些都是太后的亲信……他们与长公主的交易已经做了很多年了……如果你想另起炉灶,为什么不去找那个年轻的皇帝。”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看不清楚那个皇帝的心思。” “北齐皇帝是个很纯洁的人,很容易激动的人。”言冰云竖起一根手指,“纯洁的激进派,是需要银子的。” 范闲看着他,半晌后说道:“我信任你。” “目前,我值得你信任。”言冰云说道。 范闲心里松了一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放心吧,虽然如今的世界是他们的,但终究是我们的。”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离开了房间,留下身后在回味这句古怪话语的言冰云。 连着三天,使团方面还在处理与北齐的外交事宜。正使范闲却与言冰云在房中密谋着,渐渐地言冰云也不再遮掩什么,将自己掌握的情报佐以分析,很明确地为范闲今后的行动确立了指导思想。 一静不如一动,信阳那方面用拖字诀,太后那方面也要用拖字诀,唯独宫中,需要想办法接触一下。范闲曾经动过念头,是不是应该去拜访一下那位上杉大将,却被言冰云冷漠地阻止了。 言冰云认为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必要去做,如果对方需要,自然会找上门来,范闲进入上京之后做的事情,以言冰云的专业眼光看来,实在是一塌糊涂。 范闲沉默受教,知道这些事情,自己确实不如言冰云。在闲谈之余,也曾经谈过重新整合北方谍网的事情,但言冰云明显不放心他的能力,所以一直没有松口。 一日用膳之后,范闲忽然开口说道:“那位沈大小姐很有能力,居然知道你藏在使团里,又上门来了。” 言冰云面若寒冰,绝情如流云,淡淡道:“通知沈重,他会处理自己女儿的事情。” 范闲看了他一眼,真的很不理解这位年轻的官员,是怎样磨砺出来如此冷漠绝情的心志。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十三章 怜子如何不丈夫 第七十三章 怜子如何不丈夫 庆国的使团安静了下来,就轮到别的势力着急了,盛掌柜常常来送酒,卑微地传达信阳方面的致意,沈重也重新邀请了范闲几次,范闲找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推托掉,对方也没有办法发脾气,反而是长宁侯有些心痛到嘴边的肥肉溜掉,在沈重面前哭丧着脸催了好几次。 长公主与上杉虎之间或许有什么协议,但是信阳方面在北齐毕竟没有太深的根基,始终是需要监察院的力量帮助,经由范闲的劝说,言冰云终于同意了他的计划,准备动用这四年来铺织的网络。 南方传来的消息表面庆国朝廷稳如泰山,没有一丝波动,只是监察院的报告里提到山东路那边最近出了几件极为蹊巧的命案,凶手杀死的虽然是普通百姓,但是行事的手法却极其凶残。这是刑部的案子,只是一直没有查出来,所以眼下是监察院四处接手。 范闲没有将这件命案放在心上,言冰云也没有注意到这里,毕竟上京的事情已经够头痛,而且二人在筹划那件阴刻事。 范闲推托所有宴请的理由都很充分,因为这两天他经常在陪一位村姑聊天,以那位村姑的身份,不论是沈重还是长宁侯,都没有胆量和她去抢客人。 北齐上京一条幽静的街巷之中,一男一女正在散步闲聊,话语轻轻飘了起来,扰了那些正栖在花丛里贪蜜的蝶儿。 “自然乃一天地,一人乃一天地,所谓天人合一,便是人事必须依循天地自然之道。二者方可和谐。” “和谐只是表状,大人以为,天人合一,与天人相通又有何差异?” “噢,这一点本官就不清楚了,只是觉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此方能和谐啊。” “还是和谐?” “和谐最高。” “范大人今日所论别出机杼,朵朵实在是佩服。”嘴里说着佩服,村姑海棠却依然是双手插在大口袋里,拖着步子,面色宁静,在大街上像个懒婆娘一般走着,脸上哪有半分佩服的感觉。 范闲自嘲地摸摸鼻子。如在宫中那天一般,学海棠的模样走着“扫地步法”,心想幸亏这条大街比较安静,不然自己二人这般走路,只怕会被旁观的行人笑死。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海棠说道:“我只是觉着这样走路舒服,至于旁人怎么看,我还真不在乎。” 范闲略一思忖,发现这话倒也挺正确。人都是好逸恶劳的,这样走路确实比昂首挺胸要来地舒服些,问题是——如果真是懒,为啥不去床上躺着?他心里这般想着,嘴里就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我还是觉得躺床上舒服,海棠姑娘要愿意,咱们可以躺在床上说说文学,聊聊人生……” 海棠看了他一眼。 范闲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他对于海棠这个奇妙的姑娘确实没有太多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与她一路闲谈,总是会让自己觉得很放松。 重生之后,范闲一直想经历许多有趣的事,认识许多有趣的人,此次出访北齐。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满足他这个精神需要。虽然一路上夹着暗杀阴谋。事情并不如何有趣,但认识了言冰云和海棠这两个有趣的人。范闲觉着已是比较划算。 “听说范大人前些天与沈重大人见过一面?”海棠轻声问道,伸手拔开街畔垂下的青枝,如今天时已经渐入夏季,只是前些天雨下的密,所以没有暑气烘烤,树木花丛春意犹存。 范闲点点头:“不欢而散。”他知道苦荷虽然超然朝政之上,但看得出来,这一脉地力量依然是偏向太后方面,所以猜到海棠为什么要问这个。 “不欢而散?”海棠微笑着,那张平常的脸上温柔无比,“我只是很好奇,范大人如此急忙抛出那椿提议,难道不怕传回南方,对你的官声造成影响?” 范闲心头微凛,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我不是很明白姑娘说的是什么。” 海棠说道:“太后对大人的提议很是动心。” 范闲面色微沉说道:“海棠姑娘应该知道这些天,本官一直闭关拒客,之所以您一说话,我便出来陪您散步,全是因为本官心里觉着姑娘虽然在雾渡河畔曾经出手,但毕竟是世外高人,不会谈论这些世上蝇营狗苟事……海棠姑娘,您令本官失望了。” “我如果不说这些,只怕范大人会更失望才对。”海棠心神清明,根本不会被范闲的花言巧语骗了去,“太后请您入宫。” 范闲呵呵一笑,拱手行礼道:“劳烦海棠姑娘传话,辛苦。” “范大人先前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海棠明亮有若宝石的眼眸,望得范闲一阵恍惚,“既知其道,何不行之?事人以诚,岂不轻松?” 范闲深吸一口气,缓缓运起体内那道古怪的霸道真气,抵抗住海棠处传来地压力,微笑说道:“事人以诚,诚有大小之说,诚于人,小道也,诚于天下,大道也……海棠姑娘若以诚待人,何不告诉在下,肖恩究竟有什么秘密,竟连令师这样的世外高人也动了心念。” “诚于天下?”海棠唇角微微翘起,“家师诚于天下,故不能多言,只是肖恩心头那秘密保住了他二十年性命,若那秘密传入世俗民间,只怕天下会乱上二十年。” 范闲心头微怔,他知道一些旁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依海棠这般说法,难道神庙那处有怎样的危险? 二人复归清谈之道,不外乎是在哲学神学这些玄之又玄的门道上打混,反正范闲有前世地中哲史打底,从董陆王的理论里随意拈几条出来虚应着,便让海棠大感吃惊。只是许多年之后,海棠姑娘缓缓回味,开始整理范大才子的理论,这才发现当年那个年轻人竟是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为什么,春末夏初的北齐上京城,雨水竟会如此充沛,先前还是淡淡暖阳耀春光,一阵微寒小风吹过,便有雨点子穿过二人头顶地树枝泼洒了下来。 蓬的一声,范闲撑开身边的布雨伞,挡在海棠的头顶。一般情况下,以范闲的身份,出门遇雨自然有下属打伞,但此时就他们两个人,纯以表面的身份论,他给海棠打伞是理所应当之事。 雨水渐湿了街道,范闲满脸平静看着街上四处躲雨的人们,实际上却小心地观察着海棠的步伐。此时二人鞋下全是积水,范闲早已撤了村姑步,存心想看海棠会怎么走。 海棠依然那般走。 范闲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这才发现海棠地双脚虽然在积水之上拖行着,但似乎鞋下似乎有一种看不清楚的力量,正托着她的全身,鞋底与水面竟是没有接触!这种功力,范闲自忖根本不是自己所能达到的程度,不由自嘲笑道:“海棠水上飘。” 海棠不理他,依然那般走。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我就不信你这么走路能舒服。” “我不喜欢那个叫言冰云的人。”海棠忽然开口说道。 “我想,海棠姑娘一向深居山中宫中,应该与咱们大庆朝的云大才子没有什么交往才对。” “用欺骗女子的手段获取自己的利益,这一点海棠相当不耻。” “我们是官员,不是一般地民众。”范闲替言冰云开解着,他不愿意小言公子这一辈子都被一位九品上地强者记惦,“为了庆国的利益,有些不得已地事情,我们也必须去做。” 海棠说道:“丑陋便是丑陋,不要再用官员来做掩饰。” 范闲微笑道:“虽说无情未必真豪杰,但若心房太过柔软,在这乱世上如何生存下去?” “范大人以为如今的天下乃是乱世?” “人心思乱。” “范大人以为乱世方能出英雄?” “不求以英雄之名立世,只求做个无愧此生的大丈夫罢了。” 二人说说停停,已是来到一处小庙的外围,恰在此时,天下的纷纷落雨很凑巧地停了下来。此地远在京郊,十分幽静,四周没有一丝人息。 一片树叶落在庙前的石阶下。 庙门被缓缓推开,范闲看着庙里坐在香案旁的那位女子,微微失神片刻后行礼说道:“司姑娘,好久不见。” 海棠唇角微翘说道:“范大人要做大丈夫,想不到却果然如我所料,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唰的一声,范闲收拢湿漉漉的雨伞,望着起身相迎的司理理,微笑说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十四章 巷中杀人 第七十四章 巷中杀人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海棠缓缓重复了一遍,旋脸上又回复了那种平常的笑容,领着范闲踏入了小庙木门。 “范大人。”司理理裣衽一礼,范闲面上带着温和而疏远的笑容,拱手回礼,“司姑娘什么时候入的上京。” “托大人福,三天前就入京了,一路平安,多谢大人记挂。”司理理缓缓垂下眼帘,她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旅途中的湖绿色轻衫,此时天时已热,自然不怕着凉。 范闲又与她轻声说了几句话。 海棠在一旁平静看着,眸子里却闪过一丝笑意,这二人面上做出的陌生,又怎能逃得出她的眼光。范闲此时心里也有些奇怪,为什么海棠会将自己带到司理理寄住的庙中,一直服侍司理理的那些宫中嬷嬷又到了哪里?难道海棠不知道自己身为外臣,此时与北齐皇帝想要的女人,应该保持着三千里距离才合适? “这是我住的地方。”海棠解释了范闲心头的疑惑,“理理如今不方便入宫,所以陛下请我代为照顾。” 范闲苦笑了一声,这才想起司理理曾经说过,身旁这二位姑娘当初是在北齐皇宫里的手帕交,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难道苦荷也住在皇宫里?庙虽偏远,但范闲依然有些忌讳,只是闲叙数句,便对海棠说道:“我在外间等姑娘。”不等海棠与司理理回话,竟是出了门,在外面的天井里等着。 等他出门之后,海棠静静看了司理理一眼,沉默半晌后忽然说道:“我将他带来与你看一眼,你没有什么话要与他说?” 司理理抬起头来,那张妩媚至极的脸上闪过一丝惘然。轻声细语说道:“我说过,我不想见他,估摸着他也不想见我,此时他在门外,还不知怎么埋怨你,海棠,你太胡闹了,就算你是苦荷的徒儿。这种犯忌讳的事情还是少做一些。” 海棠静柔一笑,说道:“只是看看怕什么,咱们那位陛下可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另一处雅致干净的小房内,缕缕清香渐弥禅房,几上清茶与家什地琥珀色一混,让人看着感觉十分宁静。 “你带我来见司理理究竟是为什么?”范闲盘膝坐在茶几另一面,皱着眉头,那张清逸脱尘的脸上终于多了些烦恼。关于肖恩的事情,他在努力地进行安排,司理理却是块烫手的土豆。 “先前我说过言冰云。”海棠微笑说道:“我想看看范大人是不是和世间一般浊物相同。” “浊物这个说法倒新奇荒唐。” “范大人莫非没有看过石头记?”海棠似乎有些诧异。 范闲心里咯登一声,没有应这句话,只是苦笑说着:“海棠姑娘。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司理理姑娘只是我一路押送的要犯,只是协议中的一个标的物,我与她之间并无什么瓜葛。” “大人也误会我的意思了。”海棠轻声说道:“今日请大人来寒舍稍坐,实在是有件事情需要大人帮忙。” “什么事情?”范闲说地很直接。 海棠笑着说道:“其实就是上次陛下将范大人留在宫中。所苦恼的事情。” 范闲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姑娘平常无奇的面容,很容易让人生出亲近感来,好奇问道:“明显那个时候,陛下不想你知道他的苦恼。” 海棠用左手轻挽右手的袖子,两根手指端着一个小茶杯送到唇边,徐徐缀了一口,说道:“陛下最开始确实不想让我知道。但是他的苦恼与我却是有多年情份的好友,而且在大齐朝中,愿意帮他解决这个苦恼的人,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几个人。” “我一直很不明白。”范闲此时当然猜到北齐那位少年天子在苦恼什么,微笑说道:“既然朝野上下,对于司理理入宫有这么大地反对意见,贵国皇帝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看目前这局面。司理理既然只能暂时寄住在海棠姑娘居所。想来太后也不允许她入宫。” “范大人是怀疑这件事情后面还有隐情?” “不错,我从来不相信帝王家还有所谓感情这种东西。”不知为何。范闲有些隐隐的不愉快,说话便显得尖刻了许多。 海棠一怔,双眼静静地盯着他,半晌后说道:“帝王也是人,男女之事,怎么能说的准?” 范闲摇了摇头,想到以前那个世界的皇帝们,或许唐玄宗算是一个另类,可最后杨贵妃不还是在马嵬坡化作了一缕香魂? “范大人已经成亲了。”海棠状作无意说道。 范闲微微一愣,旋即想起了家中的妻子,想起了庆庙香案前地那次初遇,不由唇角浮起一丝充满了幸福感的微笑。 海棠注意着他的面部表情,在心里叹了一声,面上微笑说道:“听闻范大人夫妻感情极好,若有人阻止你们二人在一起,您会如何做?” 范闲挑挑眉毛,没有回答,但如果这世上真有人敢夹在自己与婉儿之间,那一定是在自寻死路,渐渐地,他似乎也有些明白了宫中那位年轻皇帝的情绪——但是想到对方倾慕地对像是司理理,范闲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异样——虽然他与司理理的协议里,只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海棠所请,其实也是范闲所愿,司理理如果不能入宫,损失的只可能是庆国的监察院。他只是猜不到对方为什么会想到找自己。 海棠说道:“朝野上下,没有人愿意帮陛下将司理理迎进宫来,大人应该清楚,理理在南方的身份有些问题。而我毕竟囿于身份,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发言权。” 范闲冷笑道:“她那是在为你们北齐卖命。”接着问道:“难道我有什么发言权?我只是一个外臣而已,这件事情在雾渡河之后,就应该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海棠微笑说道:“陛下与我的意思,只是想借助范大人您的智慧。” 范闲哑然失笑,轻轻用手指平伏了一下头顶地飞发,说道:“海棠姑娘真是抬爱在下。” 海棠平静说道:“范大人本是藉藉无名之人,不过一载功夫,便成为天下瞩目的一代诗仙,南朝实权大人物,若说范大人没有智慧,这世上没有人会相信。” “我会想个法子,但不知道能不能成。”范闲取了几上残茶一口饮了,冷冷道:“关键还是太后,太后如果不愿意,什么法子也甭想成功。” 海棠站起身来,微微欠身:“先行谢过。” “看来姑娘与司理理的情份果然不浅。”范闲躬身还礼,静静说道:“若在下将来有求助于姑娘处,还望姑娘记得今日你我之间的情份。” 海棠面无表情应道:“只要不涉本国朝政,无不允诺。” 范闲说道:“放心,我要托您办的事情,也许永远不会发生,如果发生了,也只是我们庆国内部的问题,而且也不用您逆了平生所求自然之道。” “如此便好。”海棠心里轻松了一些。 范闲身为南朝正使,在上京所有的行动,都必须处在北齐朝廷的监视之中,这是双方外交事务中地默契与习惯,所以极难有完全自由行动地机会,不过今天例外,因为范闲是在与海棠姑娘散步,海棠姑娘明显很不喜欢锦衣卫里那些老鼠跟着,所以一路雨伞同行,看似闲庭信步走着,却将那些暗梢全甩了,相信那些锦衣卫也没有胆量在海棠表达了明显的敌意后,仍然敢跟着二人。 从那间住着两位姑娘地奇妙小庙里出来后,范闲伸了个懒腰,发现街角并没有熟悉的锦衣卫,脸上浮出一丝快乐的微笑,抬步向街角的一条小巷里走了进去。 雨后无晴,只有清风吹拂着枝头偶尔坠下的露珠,擦着他的脸颊滑过。 想到司理理与皇帝,范闲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海棠刚才提及的话题,却让这位不过十七岁的男子满腔心思都回到了京都,回到了妻子与妹妹的身边,思乡的情绪开始泛了起来,温暖的感觉开始盈满胸臆。 巷口偶有行人经过,有些苦力正推着板车抄着近路,赶往做工的店铺。范闲脸上带着那丝阳光般美好的温柔笑容,缓步向巷口走去。 一辆板车从他的身后推了过来,将将擦身而过的时候,范闲手腕一翻,一直捏在掌心里的黑色匕首横着刺了过去! 噗哧一声闷响,匕首插入苦力打扮的秘探咽喉,寒刃入肉,那人立毙于地。 下一刻,范闲已经踩着将翻的推车,整个人像道影子一样飘到了巷尾,手指夹着一根毒针,扎入一个人的胸间大穴,左手极诡异地从右腋下穿出,三枚弩箭齐发,将正满脸愕然的另一人活活钉死。 反手一掌将全身麻顿不能动的那人颈椎砍碎,范闲脱下身上的衣服,翻了过来,用雨帽遮住了自己的头脸,遮住了自己的阳光笑容,从死人身上拔出弩箭,走出了巷口。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十五章 上京暗哨 第七十五章 上京暗哨 从小庙出来后,范闲的身后一直有三个人跟踪着,不知道是锦衣卫的密探还是宫里的人手,但不论是哪一边的人物,今天范闲都不会允许有人跟着自己。 拔掉了这三根钉子,范闲确认再没有人跟着自己,这才开始下一步的行动。出巷口之后,他没有坐马车,因为任何一次与人接触的机会,都有可能留下北齐方面可能查到的蛛丝马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借着人群的掩护,范闲低着头,沉默地行走在异国的百姓之中。 依照监察院的反跟踪守则,他此时应该寻找一间布店之类的所在,然后通过后门,再经历几次转折,才能去往自己的目的地。但范闲没有采取这个方法,一来是他自信没有人跟着自己,二来他认为转折过多,接触的人过多,反而容易被人发现,只是途中很小心地偷偷进了一处官宦府第,不知去做了些什么。 很凑巧地,此时上京的天空又开始纷纷下起雨来,雨丝无声却有形,有效地掩去了他的行踪。 上京南城教坊附近,有一个平民聚居区,叫做张家店。此处龙蛇混杂,人息纷乱,但这些年治安还算不错,加上生活所费便宜,所以渐渐热闹了起来。那些没有多大资本的小商贩们,也开始鼓起余勇,存起余钱,在这条街上置了些店面,做起了坐地生意。 此地不比秀水街,卖的都是日常用物,价钱便宜,质量自然也算不上太好。打东面儿走过去的第三间铺子,就是这样寻常的一个地方。这间铺子是卖油的,油是从东夷城那边运过来的海外棕油,虽然价钱便宜,口感也不错,但色泽不大好,尤其是每到冬天的时候,总会有层白色地絮状物,所以一般稍有些钱的富户。都宁肯用齐东那边出产的菜籽油。 好在没闲钱的人总是大多数,所以这家连招牌都没有一个的油铺还能生存下去,不过也不敢多请人,除了一位老掌柜之外,只请了一个帮工兼伙计。 今儿个反反复复下了好几场雨,张家店这里的行人本就不多,今天更显得有些空旷,但油铺的买卖与天时没有什么关系。谁家没油吃了,自然会前来,所以油铺的老掌柜并不怎么着急,反是搬了个长凳子,坐在自家门口看着铺外地雨丝发呆。 也许是掌柜真的老了。店里的年轻伙计觉着这一年里掌柜发呆的次数,要比以前要多了许多。 “掌柜的,我要买油。”一个人站在了油铺的门口,挡住了铺外黯淡的天光。老掌柜摆摆手。示意他自己进去。 那人掀开自己的雨帽,露出一张平实无比地面孔来,笑了笑,走进铺子里,对着那个正在打呵欠的伙计说道:“小伙子,我要买油。” 伙计堆着笑说道:“您要点儿什么油?本店除了棕油之外,还新进了一批齐东来的菜籽油。”这位伙计态度恭敬,心里却在嘀咕着。来咱店的人当然是买油,这不说了句废话吗? 那人说道:“给我来半斤棕油。” 伙计脆生生地应道:“好嘞。”他利索无比地灌油上秤,然后发现那人的双手竟是空地,不由摸了摸脑袋:“这位客人,您拿什么装?” “您这儿有壶吗?” “有,木壶三文钱一个。”伙计很高兴多做了一笔生意。 那人接过油壶后却没有说话中,似乎还在考虑什么。 伙计好奇问道:“您还要点儿什么?” “有香油吗?” “有香油吗?”这句话很轻柔,并不怎么大声。坐在铺子外面的老掌柜撑在长椅的枯干右手却微微颤抖了一下。 店中伙计没好气道:“咱们这店没有这好的货。这整个张家店,谁家吃地起香油?”正说着。老掌柜已经慢条斯理地走回了柜台,挥手示意伙计离开,满脸微笑望着这个客人,解释道:“香油太贵,除了祭天的时候用用,一般没有人买,这祭天的日子还有大半年,所以小店还没有进货。” 那人笑了笑,说道:“除了祭天,祭人也是可以的。” 老掌柜笑的愈发恭敬,说道:“那您说说数量,本店可以代客订购。” 对话到了关键的地方,所以二人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起来,不过那人的记忆力一定很好,所以才会将下面那一批溜儿斤两说地清清楚楚,毫不含糊:“我要买七斤三两九钱四毫……棕油。” 老掌柜劈哩啪啪打着算盘,然后面有难色,说道:“这价钱有些问题,这位客商,咱们入内室再谈吧。” “如此也好。” 老掌柜吩咐伙计在外面看着,便领着这位客人进了后室,伙计此时才知道,原来这人不是来买油,竟是来卖油的,不由伸了伸舌头,心想自己刚才幸亏没有得罪这个做香油生意的老板。 这位香油商人,自然是范闲乔装打扮的,他随着老掌柜入了后室,才发现这和自己想像中的接头地点完全不一样,竟是天光清透,一片光明。 没有茶水,没有寒喧,老掌柜盯着范闲的双眼,苍老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审慎,说道:“客人从南边来?” 范闲点了点头。 老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范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言冰云弄地这套程序实在是有些繁琐,无奈何只好将自己牢牢记住地另一个数字报了出来。 直到此时,老掌柜才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从袖子里哆哆嗦嗦掏了半天,将一把淬了毒地小刀子搁到了手边。范闲明白,如果来的人是齐国的探子,这位老掌柜必须在第一时间内了断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言冰云被生擒之后,一直觉得很屈辱的原因。 老掌柜看着他,开口说道:“大人在监察院里任什么职司?” 范闲摇摇头说道:“我想眼下的状况不允许我们罗嗦。” 老掌柜苦笑一声:“已经一年了,已经整整一年没有收到上面的消息,头目出事之后,朝廷一直没有派人来接手,我还以为朝廷准备让我们进入沉默期。” 所谓沉默期,就是潜伏在敌国的密探系统一旦出现缺口之后,便会马上停止一切运作,以免曝露,这个时期有可能只是一个月,也有可能是……十年。 范闲皱皱眉,言冰云这个大头目被擒,本来是两国谍战里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言冰云自身并不需要承载运送情报回国,亲身打探这些危险的事情。但是长公主玩了这一手,却让整个监察院北方的网络都陷入了瘫痪。 言冰云一直在北齐人手上,朝廷及监察院方面自然不敢冒险与这些下线联系,所以才会造成这一年的空窗。 “我希望一年的停顿,大家的身体没有生锈。” “请大人放心。”老掌柜知道面前这人既然能够前来接替言大人的职司,那一定是院中了不起的大人物,而且隐隐能嗅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老掌柜回答地格外小意,“请大人发令。” “三件事情,有急有缓。”范闲看着面前这个老人,知道这一年里对方乃至下面那些不知数目的院中密探一定过的非常艰难,就像是漂泊在外,无处归家的孤儿一般,所以刻意将话语放轻柔了一些:“最急的事情,马上查出来肖恩被关在哪里。第二件事情查一下太后与皇帝之间生出嫌隙的真正理由。” 这是范闲一直不明白的一点,那位年轻皇帝似乎有些吃多了撑的。 老掌柜面色不变,虽然知道这两样任务无论哪一椿都是极困难的事情,只是静静等着面前这位大人发布第三条命令。 “查肖恩的事情要快,宫中的事情可以缓缓。”范闲沉吟道:“至于第三项命令,我想你应该清楚,内库这些年一直在向北面走私。” 老掌柜眯起了双眼,眼中头一次出现异样的光彩:“那是信阳方面的问题,大人,院中终于决定动手了?” 范闲摇摇头,轻声说道:“查……给我查的实实在在,不过一根毫毛也不要动他们,但要把所有能控制住的关节都控制住,将来如果院子要动手的时候,你要保证手中有的东西,足够将这条线路打捞的一干二净。” “明白。”老掌柜知道这是长线任务,可以慢慢来。 范闲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崔公子那件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丈母娘故意在试自己,还是对方目前有求于己,所以暂时忍让。虽然言纸的事情,广信宫的事情,信阳方面一直不知道是范闲做的,但是刑部大堂上的冲突,却让他与长公主的矛盾渐渐浮出了水面。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十六章 有喜 第七十六章 有喜 “我应该如何回复大人?” 这是很关键的一点,范闲不清楚当初言冰云是如何与手下这些暗哨联络的,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轻声说道:“两个月之内,应该没有具体的执行人来上京,不过我会暂时委派一个人来负责与你联络。” 老掌柜面上略有担忧,说道:“大人请谨慎,虽然自肖恩被抓之后,这二十年里,北齐的锦衣卫远远不能和当年北魏的缇骑相提并论,但身在敌国,下属总要为下面那些孩儿们考虑。” 范闲点点头,这也正是为什么迟迟一年,监察院都不敢冒险北上联络这些“孤儿”的原因,他轻声说道:“放心吧,我找的那个人,是院子里最不可能被人跟踪的家伙。” 毫无疑问,他说的是王启年,那个一辈子只会跟踪别人,却没有被人真正缀上过的奇材。 在这个地方不能多呆,说了几句话之后,范闲便准备起身离开,离开之前,他忽然说道:“接头的暗号改掉。” “是,大人。”老掌柜微微佝身。 “一三一四五二七七七。” “是,大人。”老掌柜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看似毫无规律可循的数字,没有丝毫差错。 范闲点点头,有些满意,然后回了前堂,像个商人一般与老掌柜拱手告别,还没忘了提着手中的两壶桐油。看见这位客商出门之后,小伙计凑趣说道:“东家,这么早就准备进香油?” 老掌柜望着店里这唯一的一个伙计,微笑说道:“是啊,有一笔大生意。” 伙计心想,就自家这个烂油铺,难道能像东夷城的那些油商一样。做几船几船的大生意?几百斤的生意就叫大生意,小伙子不免有些瞧不起老掌柜的不思进取。 路上范闲很小心地将手里地油处理掉,不敢赠予街头的乞丐,不敢随手扔掉,因为监察院密探的行事准则,很关键的一条,就是不能低估敌人的能力。虽然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在那个雨夜青楼里。表现的似乎并不如何强大,但范闲知道,那绝对只是个伪装的表像。 将油壶很干净的处理掉之后,范闲踏上了返回使团地路,此时天光已暗,路上行人渐趋稀少,经过上京玉泉河上的拱桥时,范闲在雨蓬内用双手在脸上揉弄了几下。将从那户小姐家倫的脂粉胭脂全数抹掉,挤成掌心里的一个小团黄红污粉物。 他的手掌在石拱桥的狮子上轻轻摸过,掌心粉末簌簌落下,悄无声息地与桥下的河水混作一块,再也没有人能够发现丝毫痕迹。 落桥穿巷。从某一处民宅侧边转出来时,范闲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取下了雨帽,翻转了长衣。就像是刚刚与海棠姑娘分手时那样,面容清秀,神采清逸。 他大摇大摆地回到使团,在别院对门喝了很多天茶的锦衣卫望向他地眼光有些异样,范闲清楚,那三枚钉子死了的消息,一定已经传到了沈重的耳朵里,但是锦衣卫方面只能吃下这个闷亏。至于什么时候能报复回来,那就不在范闲的考虑范围中了。 别院最幽静的那个院子里,长长地屋檐下,言冰云正半躺在一个矮榻上,榻上堆满了柔软的锦被,虽然范闲给他疗过伤,但这一年来所受的折磨,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他的身体四处受地伤。受不了大力的碰触,所以范闲想了个法子将他埋在棉堆里面。好在最近天气不太热。 虽然知道这位冷漠的北谍大头目如今是身心俱疲,亟待休养的时候,但范闲依然有些惭愧地要打扰他,因为在北齐的最后这些天,他必须借重言冰云的手段。 就今天的情况进行了简单的交待之后,言冰云有些阴沉地看着范闲地双眼,轻声说道:“我希望大人没有露出痕迹,不然我手下这些人被全数拔起来,就算您是院中提司,我也一定要参你。” 范闲摇摇头:“我知道你手中的力量远不止这一条线,单线联系虽然安全,但是效率太低,其它的几个方面,你也要想办法动起来,不过我大概没有时间去处理了,我准备交给王启年联络,不知道你对这个提议看法如何。” 言冰云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面前这位院中最年轻的高层官员,这些天的表现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最大的优点是擅于听取自己的意见,但是今天居然会一语道破北方地网络,看来对方确实有些能力。 “王启年我放心……”他斟酌一会儿后说道:“院子里最早在北方潜伏地那批人,王大人就是其中一位。” 范闲微微一怔,没有想到王启年当初还做过这件事情,又听着言冰云说道:“依照大人的计划,我们会配合上杉虎,把肖恩所在挖出来,但是我不希望院中地人手涉入太深。” 范闲答应了他的要求,知道他是不想潜伏在北边的人手因为朝廷内部的争轧而付出太多牺牲,应承道:“放心,我会有分寸的。” 言冰云皱眉道:“上杉虎乃一头雄狮,可惜在上京这片深海里却找不到借力的地方,所以才会寻求长公主的帮助。身为臣子,你我依照长公主的意思做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你要掌握好分寸……我相信上杉虎动手救肖恩的时候,也就是太后与沈重清除军中力量的那一天。” 范闲知道这位外表冷漠的监察院官员猜到自己想做什么,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只是轻声说道:“这正是我所希望见到的,我不会低估沈重对于上京的监控能力……由着他们去斗去,反正对于咱们庆国来说,没有一丝损害。” 离开后院,范闲找到王启年,将任务分发了下去,王启年将那串数字记得清清楚楚,知道后面这些天,自己就要担负起这个危险又重要的工作。他不是那位油店的老掌柜,他是范闲心腹之中的心腹,所以壮着胆子问道:“一三一四五二七七七……大人,这串数字好像代表着什么东西。” “一生一世我爱钱钱钱。”范闲笑了笑,在澹州的土话里,钱与七的读音极其相似。 油店的老掌柜这几天生意不错,多卖了几桶油,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消息,便开始在沉寂了一年的监察院四处北方司间谍线上流动了起来,没有用多久的时间,那些伪装成北齐各式各样普通百姓的间谍们,都领到了一年之后的头一项任务。 情报开始通过各种途径反馈回来,经由线上的几个断点进行归纳,最后送到了张家店的油店里。 同一时间,南庆使团开了几次宴会,用酒量也增加了不少,自然而然的,秀水街那位盛掌柜不免也往使团别院多跑了几趟,多拍了几次范正使的马屁,相信他也从范闲的手中,得到了信阳方面和上杉虎一直很想要的那个信息。 居中处理许多信息,并且从中择出有用的情报加以分析,最后得出一个相对精确结论的人物,是言冰云,这几天里,后院里经常传来他咳嗽的声音。 范闲并没有太多事情要做,他毕竟是使团正使,喝酒加迎来送往才是正途,而这一天,他是在海棠姑娘的陪伴下入了宫,海棠前些天就和他说过,太后邀他入宫有要事相商。 喝酒对于范闲来说,本是件快乐事,与敌国风韵犹存的太后饮酒,也不是什么苦闷事。但当范闲回到使团之后,所有的官员和下属都知道他今天的心情相当不好,但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房间里,范闲冷冷看着林静问道:“这个使团,究竟我是正使还是林大人是正使?” 林静好生不安,有些紧张应道:“范大人何出此言?使团自然唯范大人马首是瞻。” “好好好。”范闲笑了两声,骂道:“那林大人来告诉我,为什么今天入宫,那个太后居然说北齐的大公主要嫁给本朝的大皇子,这是何等大事!为什么出使至今本使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你们在鸿胪寺太常寺这些天都把公主出嫁的事情安排妥了,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回程的时候还要送亲!” 林静大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笑着回道:“大人,这您可别怪下官和林文大人,使团只是转了封太后的亲笔书信,给北齐的太后,咱们这些做下臣的哪里知道,竟是两位妇道人家在信里就定了自家儿女的婚事。等这事情从宫里传了出来,咱们还能说什么?这件事情本来是要通知大人,但大人前些天经常不在使团,所以误了些时辰。” 林静眼珠子一转,知道这位年轻大人有些生气,笑着递了封信过来:“正式的国书马上就到了,这是朝廷的密信,表明了陛下和太后的态度,当然是愿意成就这门婚事……其实,还有两椿喜事,下官要恭喜范大人。”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十七章 若若要嫁人! 第七十七章 若若要嫁人! “恭喜个屁!胡闹台!胡闹台!”范闲一想到又横生些子事情,好生恼火,竟连陈萍萍的口头禅也学了个十足,笑骂道:“那些老娘们儿吃多了咸菜操淡心,也不怕把我们这些跑腿的累死。” 林文吓了一跳,心想这话何其大逆不道国,赶紧开解道:“朝廷的事情,有朝廷的规矩。但宫里的事儿,有宫中自己的渠道,大人也不要太过在意。” 范闲点点头,心想这联姻之事虽然似乎有些胡闹,但看两方朝廷如此着急,想来也是大家愿意看到的局面。只是南庆北齐并称当世两大强国,如果这两个国家一旦联姻,那些躲在边远处偷笑度日的小国皇帝只怕乐不起来了,当然,最头痛的,应该还是四顾剑一剑守护的东夷城才是。 “对了,你刚才说我有喜事?”范闲皱了眉头,不知道定下秋初回京的大皇子成婚与自己何喜之有。 林静与林文两兄弟对视一眼,呵呵笑道:“大人自己看过朝廷来信便知。”依惯例,当朝廷来信时,若正使不在,身为副使的林静有权力先行拆开。 “你们说吧。”范闲揉了揉眉心,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不安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是。”林静应了一声,微笑说道:“大皇子婚事定后,二殿下的婚事也定了,陛下有旨,二皇子与京都守备叶家小姐叶灵儿婚事,定在明年春时。” 范闲微微一怔,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那位在湖畔叫自己师父的小女生也要嫁人了?他见过二皇子,知道这位二皇子饱读诗书。却有一颗不安份的心,此时听说叶灵儿要嫁给二皇子,不免有些为叶灵儿担心,同时心思又在想那位皇帝陛下想做什么,这门婚事明显会将拱卫京都的叶家与二皇子绑在一处,难道那位皇帝真的想……换储君? 范闲心头一惊,脸色却异常平静,微微侧头说道:“这和本官又有什么关联?” 林文抢在兄弟之前谗媚笑道:“恭喜范大人。贺喜范大人,陛下旨意里还提到,贵府大小姐贤良淑德,大体识才,特赐婚靖王世子李弘成……” 贵府大小姐?范闲有些惘然,有些愚痴的感觉,贵府是哪个府?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难道说地是若若? 若若妹妹要嫁给李弘成? “不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范闲霍然站起身来,一挥衣袖! 身旁几位近身官员张大了嘴,不知道范大人听见亲妹妹的婚事后,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众人恭喜范大人,贺喜范大人本是绝对发自真心的说法。想范府一家,司南伯范建为吏部尚书,掌管庆国钱粮,范闲身为监察院提司。陛下指婚前任宰相之女,那位小姐还有个大家心知肚明却不敢提的尊贵身份,如今就连范家大小姐都被陛下许给了堂堂世子李弘成……如此圣眷,本朝中还真没有第二个。 范大人的反应居然……不行?! 范闲一时失态,眼角余光看着众人愕然神情,心头一片糊涂,马上却醒了过来,哈哈大笑道:“这可不行。李弘成这小子天天逛青楼,不用几百罐美酒将我这大舅子陪好,我才不会让妹妹嫁给这家伙。” 他掩饰的极好,众官员也知道范家与靖王家交好,他与靖王世子也是极好地朋友,这般说法,果然是开玩笑。 众官哈哈笑了起来,说范大人幽默。又说回京后定要上府叨扰。更有人说,要与范大人同行。去寻那靖王世子,好好敲诈几顿美酒才是。 范闲也是眉飞色舞,满心欢愉地与众官员说着闲话,像极了一位听说妹妹即将出嫁而兴高采烈的兄长。 众人散后,范闲一个人走到了幽静的后院,站在廊柱之旁,看着南方天空从满天黑云的空隙中钻出来的星辰,良久无语。 妹妹要嫁人了。 妹妹要嫁人了!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天上并不明亮的星辰在夜幕重云间忽闪忽闪,一阵心悸,脑中全是这句话,这件事。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在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在澹州给那个黄毛小丫头讲白雪公主的时候,范闲就知道眼前这个小黄皮猴将来有一天是要嫁人地。在澹州与京都的书信来往间,他也偶尔会想到,信纸那头那个渐渐长大不知道模样的小姑娘,将来也会嫁给一个男人。 后来到了京都,看见那个眉宇间藏着一丝冰雪,而人也如冰雪般聪慧,视自己如师,敬自己如兄的姑娘家,范闲笑呵呵地想着,将来如果有哪个普通的男子娶了她,一定会过地很辛苦。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从范闲猜到自己身世的那一天起,范闲就开始下意识里拒绝思考若若妹妹将来嫁人的问题。 哪怕那位微服出访的皇帝陛下,在流晶河畔地茶坊里,对着兄妹二人说道,将来会给若若安排一门好亲事的时候,范闲依然拒绝去想这个问题。 可事情向来不是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当范闲自己成亲之后,范若若的婚事自然也成了马上就要解决的问题。 范闲下意识地轻轻拍着身边的廊柱,心里一片糊涂,虽然当初曾经与妹妹说过这个问题,还曾信誓旦旦说道,做哥哥的,一定会让妹妹找个好人家,但事到临头,一向爱装糊涂,实际上心思一片清明的范闲却难得地糊涂了起来,脑子里就像是有无数条线在穿插来回,让他艰于呼吸。不及思考。 啪啪啪啪,手掌与廊柱拍打的声音轻轻地回荡在院内。 “很吵。”一个声音十分冷漠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范闲苦笑了一声,今日心情震荡太大,所以忘了自己住的院子里,如今还住着位同样冷漠的言冰云。 “大人今天心思好像有些纷乱。”言冰云不是关心他,只是好奇这个习惯于将一切心思都隐藏起来,只留给外人一个清逸阳光模样地监察院提司,为什么今天晚上如此唏嘘。 范闲将眼光从乌压压的夜空天幕上收了回来。想了想后说道:“我妹妹要嫁人了。” “范家大小姐?”言冰云静静说道:“京都出名的才女,想来应该是陛下指婚。” “不错,我未来地妹夫是靖王世子李弘成。” 言冰云说道:“京都地年轻人,都知道世子喜欢你妹妹。” 范闲愣了:“是吗?为什么我不知道。” “听说大人与李弘成交好,如今贵府与靖王联姻,看南方朝中,除了几位皇亲外,单论贵亲。还真没有哪位臣子能及得上范府,下官真要恭喜大人了。” 范闲总觉得言冰云冷冰冰的恭喜里面总夹着一丝恶毒地意味,他微微偏头笑道:“确实是件喜事。” “既然是喜事,大人因何忧愁。” 范闲笑了笑,说道:“弘成是我朋友。我自然喜欢他的性情,不过……”他耸耸肩:“一个经常出入花舫地浪荡王爷,要变成自己的妹夫,我想。不论是谁都会有些担心。” 言冰云轻轻咳了两声,嘲讽说道:“难道范大人这一生从来没有逛过青楼?” 范闲微笑着摇摇头,他今天心情有些怪异,所以不想与言冰云做口头之争。此时房内没有举烛,天上星星寂廖可数,院中一片幽暗,范闲回头,看着言冰云眉心那抹在夜色之中也抹之不去的冷漠。忽然心思一动,脱口而出: “你想不想娶我妹妹?” “胡闹!”言冰云痛斥提司大人的荒唐问话。 范闲耸耸肩,叹息道:“也对,你是一个只爱自己的人,怎么懂得如何疼惜女子?”言冰云懒得理他。 范闲望着他说道:“你与沈小姐的事情怎么收场?人家黄花大闺女被你骗了身子,沈重可不是吃素的。” 言冰云的脸上一片冰霜,但是眼尖地范闲终于成功地第一次找到对方眼神里的一丝黯然,只听着他轻声说道:“我可不你是这种淫贼。至于沈……我与她没有什么事情。” 范闲明白。言冰云与沈大小姐注定今后一生天各一方,遥遥相望。虽然不知道言冰云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动过感情没有,但想来对于一个痴心女子,他总会有所欠疚才是。 他的心思又转回到了若若的婚事上,一股淡淡的忧愁浮上心头。其实所有人都说地对,妹妹嫁给李弘成,总比嫁给那几个皇子要强,范闲应该高兴才是,但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其实在他的心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或许只是某些细节,某些最初的反应,比如头前的长身而起,事后地黯然拍掌,泄露了范闲心底最深处那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愿望。 他对走廊那方的言冰云说道:“沈小姐自然没有办法嫁你,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从来不去想不可能的事情。”言冰云很冷漠地回答道。 范闲笑了笑,离开了长廊。言冰云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颀长孤独背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十八章 多多益善 第七十八章 多多益善 三椿婚事,只是三首小插曲,似乎如此。没有人知道知道范闲心里的烦恼,一想到那种隐隐的可能,范闲便会浑身寒冷,不知如何言语。远在异国它乡,唯一可以百无禁忌的五竹叔像失踪了一般,这件事情根本无处可去诉说。 事无不可与人言,此事不可与人言。 在旁人的眼中,范大人似乎很开心,已经开始准备使团回京的路程安排。官员们以为范大人是紧着回京筹备妹妹的婚事,同时要抢先在朝廷这一波婚事之后的利益安排中取得好处。谁也不知道,范闲平静甚至愉悦的外表下,早已从当时的惊愕中摆脱,开始按照很久以前设计的那般,按部就班地做某些事情。 言冰云的话对范闲的有一定帮助,范闲认为这位言大人在某种程度上说的是对的——不可能的事情,想那么多干嘛——但同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如果若若愿意嫁,自己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让她嫁的风风光光,快快乐乐,幸幸福福,哪怕李弘成陷入了二皇子夺嫡之事,自己为了若若,也要保住靖王一府的安宁。 当然,如果若若不想嫁,那就会是另一个面目完全陌生的故事了。 想通了此节,范闲回复了平静,至少是表面的平静。 这些天入宫两次,主要是处理两国开国以来的第一次联姻,兹事体大,连同范闲在内,没有一个人敢怠慢。而让范闲感到有些快意地是,在后宫的强压下,沈重与长宁侯方面终于低下了头,两国特务机构关于后年北方货物非正常渠道输入的利益分配和具体措施都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在这个计划之中,范闲这个身兼监察院和内库职司的重要人物,自然会获得最大的利益。 事实上,范闲欣慰地不是这件事情本身,因为虽然今后他的计划自然需要钱财方面的支持,但走私所得,其实还真不如范闲所图谋得大,真正让他高兴的是。既然渠道方面要做出改变,那么信阳方面的货物输出一定会压缩,进帐一定会减少,长公主的势力想来会得到削弱。 范闲也明白,长公主之所以坐视着这件事情的发生,关键还在于自己应承了信阳方面,要好好地配合上杉虎,把那个藏着惊天秘密的肖恩救出来——似乎这说明了长公主依然将庆国朝廷地利益放在自身的利益之上。这种有些像雷锋一样的做法,让范闲有些惊异。 也就是在这些天里,病人言冰云的统筹能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体现,当范闲拿着那个案宗时,也不由赞叹出声。言冰云的手法很简单,却是最安全妥贴的手段,最大程度保留了庆国潜伏在北方力量的安全。 庆国地谍子分很多种,言冰云控制的是暗谍。像油店掌柜和那些潜伏在王公府中的长随甚至还有些官员,还有一种则是明谍,比如秀水街上的那些老板,各郡各路南方来的行商,他们主要是做生意,但是周游天下,自然也要将有用地信息反馈回庆国。这几日,各处的明探暗探开始发力。冬眠了一年的谍报系统开始苏醒,顿时展现了强大的侦缉能力。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上杉虎那边动手。 范闲与言冰云却很轻松地坐在使团里喝酒。范闲看了一眼冷淡至极地言冰云,说道:“言大人,你毕竟是我下属,能不能不要天天摆脸色给我看?” “我不是拍马屁的下属。”言冰云冷冷回敬了一句。 范闲微微一笑,知道面前这位在北齐潜伏了四年,有很多不一样的面目。当时谁能猜到游走于各王公贵族家的云大才子。海商幼子,竟然是庆国的谍报头目。这样的人,一定是个很擅于交际、长袖善舞的人物,此时对方对自己冷冰冰的,那是因为自己是他地上司,而不是他想要对付的目标人物。 “北齐方面确实很蠢。”范闲喝了口茶,说道:“居然这么早就把你放了出来,还让你安安稳稳地在使团里呆了这么多天,如果是我,给我十个师我也不换。”这是范某人前世时的某个典故,言冰云自然听着没有什么感觉,也没一丝感动。 “或许他们认为朝廷肯用肖恩来换我,本来就已经够愚蠢。”想到这件事情,言冰云依然有些郁积,“不过北齐人换回肖恩,却不大用,还要想着法子杀他,这更是蠢到了极点。”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有人曾经说过一句话,一国有如一人,它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完美运转的机器,往往会随着统治者的情绪变化而变化。北齐皇室自身就有意见分歧,只不过苦荷的光芒太盛,所以才会重新将肖恩囚禁,如果上杉虎不是肖恩的义子,想来也没有人敢去撩动皇室的决议。” “那你呢?”言冰云皱眉说道:“一路北上,你明明有机会杀死肖恩,却放过了他。如今对方已经身在上京,你却要救他,救他出来后,你又要……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范闲笑了笑,关于肖恩身上地那个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也正是如此,这件事情地过程才逐渐显得有些荒唐可笑。 他想了想,对言冰云解释道:“这就和下棋一样,虽然最后都是想要将对方的老帅将死,但是我们运兵用卒地过程路线不一样,从中所获取的利益也不一样。” 如果在雾渡河畔就杀死了肖恩,先不说范闲当时准备舍弃的那个卒子还能不能活着回国,范闲也永远无法知道——神庙究竟在哪里。而此次动用了监察院在北方的所有力量,要将肖恩救出来,范闲只是想设置一个棋盘上常见的逼宫局,希望能够在绕了这么多道弯之后,获得陈萍萍都没有获得的利益。 “肖恩不越狱,锦衣卫不好杀,毕竟上杉虎在北齐军方的声望极高。” “肖恩这个老鬼,活的还真可怜。”有个声音叹息着,“到底是老了,不复当年了。” “我不建议你亲自出手。”言冰云冷漠地看着他,“如果苦荷真的放下架子出手了,你怎么活下来?” 范闲默然,肖恩嘴里的秘密他不敢让别的人听到,只好自己冒险出手。他缓缓敲打着茶几,闭目想像着自己像一位棋手般有些笨拙青涩地移动着棋盘,在棋盘的两方当然是老谋深算的人们,是苦荷与长公主,是太后与上杉虎,与这些人比较起来,范闲实在算不上什么。 但是顽童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掀棋盘的勇气。 所有的事务性工作都完成了,使团与北齐朝廷同时松了两口气,开始纵情饮宴,范闲也不例外。在平静的上京城,唯一显得有些怪异的是,沿着玉泉河两岸,发生了几起有些蹊跷的命案,而且与这些命案相随的,还有显得格外恐怖的纵火,接连几日,火光映红了北齐人爱煞了的那道河水。 范闲清楚,这些命案的背后都隐藏着些什么。当冬眠了一整年的庆国情报人员开始行动起来后,那位叫做沈重的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肯定嗅到了其中的味道,而扎根于上京人群中的锦衣卫也开始做出激烈而有分寸的反应。 言冰云当年一手布下的暗哨,估计在这些命案中已经损失了一部分。毕竟身在异国,想要在对方的鼻子下方做这么大一笔买卖,而不惊动对方,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四处设在北域的整个情报网被割裂成了数片,所以并不担心会被北齐锦衣卫挖出太多的据点。 所以言冰云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阴沉,监察院四处在上京一共只有十七位密谍,而如今为了长公主与肖恩的事情,就付出了如此大的牺牲,由不得他不愤怒。 范闲没有安慰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停地饮酒,寻欢,作乐,召妓。 大齐天宝六年六月初六,三六连贯,大吉之日。范闲也不相信前世西方里关于魔鬼的说法,所以系上披风领扣时的手指无比稳定,显得充满了信心。 他很仔细地将自己随身的武器与药物归类放好,腰带里是一部分,贴身的内衣里有一部分,左手小臂上捆着那个可以同时发射三枚弩箭的暗弩,监察院三处密制的烟药放在右手腕那个指节大小的抛袋中。 范闲望着桌上昏暗灯光照耀下的那个金属盒,眯了眯眼睛,盒子打开之后是三枚丸药,红蓝白三色,看上去就有些古怪,总让人联想到一些很诡异的事情。 红色的药丸颗粒不小,只是药味已经有些淡了,嗅不出里面具体的材质,这是很多年前,费介担忧他体内霸道真气留下来的。范闲想了想,还是将这粒大龙眼似的东西藏进了腰带中。 看着剩下的药丸,范闲苦笑了一声,还是推翻最开始的想法,全部收了进去,可能会遇见那位大宗师,保命的东西,还是多多益善。 第四卷北海雾 第七十九章 俯瞰越狱事 第七十九章 俯瞰越狱事 将药丸藏好之后,范闲抽动了一下鼻子,不知为何脑子里开始亢奋起来,体内的霸道真气也开始沿着他那与众不同的宽阔经脉急速运转,身体上似乎每一根毛孔都张开了,贪婪地吸取着这天地间也许有、也许无的元气。 那股淡淡的麻黄树叶味道让范闲很兴奋。 从桌上取下那把经过改造后,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虎卫长刀,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手感,范闲小心翼翼地用布带将刀捆在了自己的背上,保持最方便出刀的角度。至于他腿上那把黑色的细长匕首,这么多年里似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根本不需要再专门注意什么。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王启年走了进来,对着范闲行了一礼,附到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范闲点点头,目光扫了一下桌上剩下的几个家什活儿,示意他开始动手。 王启年为难地笑了笑:“我的手艺可比大人差的多。” 范闲骂道:“我化妆后的样子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手艺比我差?当年你是多国通缉的大盗,难道还不会乔装打扮?” “隔壁厢坐着的那位不就是大人您亲手打理的?”王启年轻轻一个马屁递了过来:“嘿,那手艺,旁人是不知道,在下官看来,大人可是天上的谪仙下凡。” “尽在胡扯。”范闲坐到了凳子上,笑道:“就京都旁边供的那些野仙庙,哪个泥像能比我长的更好看。” 一人脸皮厚,一人脸皮更厚,二人这么胡诌了几句,有效地驱散了范闲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紧张。王启年身为他最亲近的下属,除了沧州城外跟踪。以及最近负责情报联络之外,始终没有发挥出重要的作用,好在还有一手捧哏的功夫,可以让范闲轻松些。 王启年拾起小刀,嗤嗤在范闲地眉毛上刮弄着,又从桌上取了撮和好水的湿灰面,开始往范闲的脸上修补,他觉着粘性与颜色与提司大人的面部肌肤依然有些差异。不由皱眉道:“还是棒子面儿要好些。” 范闲叹口气道:“哪里去找?我头天倒是偷进一个官宦人家取了些妆粉胭脂,效果倒也不错。” 城南一座大宅中,极阔的院落中火把高举,十几位浑身从头蒙到脚的黑衣人沉默地等待着。在院落的另一方,太师椅上一位中年人正在闭目沉思,他的右手扶在光滑乌黑地椅手上轻轻摩娑,双脚看似随意,实则凝重如山地踩在青石砖上。 这位便是在齐国北面抵抗蛮人七年之久的上杉虎大将。如今天下屈指可数的名将,北齐军方实力最强,也是声望最高的强者。 半晌之后,上杉虎缓缓睁开虎目,两道慑人的寒光望向面前跪着的那人。静静说道:“宫中既然不给我留后路,那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你此去小心,南方的那些人虽然想卖我一个好。但谁知道他们究竟存了些什么心思。”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浑厚至极,就像敲钟一般嗡嗡作响,可以想见这位一代名将强大地内力修为。 跪在他前方的,正是一直在上京城内郁闷度日的谭武,当日曾经在使团前被高达一招制住的军中猛将,他抱拳敬道:“大帅,南人狡猾。您要当心。” 上杉虎道:“本将自有分寸。”他今日最后一次入宫,年轻的皇帝还是没有给他一个准信,太后那边坚持囚禁着肖恩,上杉虎心忧义父安危,这才迫不得已准备做这件犯天条地事情。 “战家的子孙,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上杉虎苦笑着,如果不是义父知道那个秘密,想来年轻的皇帝一定会卖自己这个人情。但是那位年轻皇帝虽然有些女里女气。但骨子里还是保留了战清风大帅遗留下来的雄风,能够在短时间内增强国力。甚至领军南下一统天下地机会,他不会放过。 所以,义父肖恩没有可能活着从那个牢舍里出来。想到义父这数十年来的凄苦遭逢,这位被召回上京的一代名将也自黯然。 “去吧。”他轻轻挥了挥手,然后回到后院,夫人正急着准备后几日太后寿辰的礼物。 “是。”谭武半跪于地,领命而去。 上京城崇武门外侧的一片民宅内,有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子。四处密集狭窄的街巷在这片民居里穿插着,就算是老上京人也会有迷路的危险,而那处院子数十丈外,种着些北方常见地乔木,树木挺拔如剑,微白的树皮在黑夜里也显得十分明显,好在此时已经入暑,今年雨水又充沛,枝叶格外繁茂。 范闲小心地调息着自己的真气,强悍地控制着自己的心脉,让自己被笼在黑衣中的身体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确保没有人能发现自己。他的目光透过那些巴掌大小的树叶,往身下前右方地那片宅子望去,冷静地等待上杉虎方面营救肖恩地行动开始。 肖恩就被关在那个小院子里,这是监察院四处花了很大气力才打探出来的消息,不过今天晚上动手地,却只有上杉虎的那些死士,言冰云的那些孩子们都已经重新回到了黑暗之中,只是不知道信阳方面会不会派出什么高手助阵。 在上京重地劫囚,上杉虎这是犯了天条,不论最后能不能成功,北齐皇室与军方的关系都会陷入破裂的边缘。想到这点,像只树袋熊一样趴在树枝上的范闲,不由就对南方某位贵人感到万分钦佩。 虽然长公主是个疯女人,但确实是个很厉害的疯女人,她从反手卖出言冰云的那天开始,似乎就算到了后面所有的变化,不论如何变化,庆国朝廷,都会获得极大的利益。这个女人,实在是很不简单。 夜渐渐深了,高树下方的宅院里依然一片安静,远方河畔的婴孩在哭泣,近处车行里的老马在有气无力地嚼食着干草,天上的星星都躲入了云中,身旁的树叶在夜风里自怜地搓揉着身体,这个夜晚似乎与上京城每个夜晚一样,没有一丝异样的地方。 毫无预兆的,伏在树枝上的范闲双眼睁开,望向下方的宅院。 越狱开始了! 一辆马车缓缓开到了那间小院的门口,同一时间,一辆被灰布蒙着的小推车也悄无声息地推到了小院的后墙处。小院里的防备力量似乎没有查到异样,但在高高树上俯瞰人间的范闲,却是清清楚楚将这些举措看在了眼里。 马车上下来了一位中年人,而同时范闲发现已经有好几个黑影消失在了小院的周围。 “谁!”负责看守肖恩的锦衣卫警惕性极高,从墙上露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一架沉重的弩箭对准了站在小院门口的那位中年人。 中年人是范闲曾经见过一面的谭武,只见他笑了笑,张嘴欲言之时,忽然两道黑光闪过,一左一右分别有两枝夺命的弩箭,狠狠地穿过了那名锦衣卫的咽喉,鲜血横飞! 那名锦衣卫的脖子上就像多出了两枝铁条,看上去血腥无比! “攻!”谭武轻声发布了命令,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巨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壮汉,身高约有八尺,手握大铁锤,大步跨至小院门口,右臂肌肉一迸,竟是生生向小院的门口砸了下去,看他下手的威势,这小院的木门应该是马上变成无数碎木片。 当的一声巨响,震得场中人双耳欲聋! 果然有很多碎木片飞溅,但是那门……却没有破!原来木门里,竟然是夹着一层钢板!高高在树上的范闲微微一凛,北齐锦衣卫关押重犯的地方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刹那间,院中的锦衣卫已经做出了反应,开始将人手集中到院口,而随着那位壮汉的落锤阵阵,饶是那层钢板作成的门,也开始吱呀作响,颤颤欲倒,似乎已经再经不起几锤了! 一阵喊杀声响起,十来名黑衣人攀墙而上,与里面的锦衣卫杀在了一处,这些黑衣人的武道修为不俗,最厉害的却是招式间蕴含着的血杀之意,每一出招便是风雷相加,舍生忘死。这些常年守在上京繁华地的锦衣卫哪里是这些军中将士的对手,鲜血满夜里涂抹着,顿时被杀的连连败退。 范闲冷漠地在树上观看着这一切,知道上杉虎的手下之所以要将门砸开,是因为肖恩双腿被废,根本无法高行,他看着那个壮汉像下苦力一般拼命地砸着钢门,忍不住在心里说道:“砸墙啊。”却似乎忘记了肖恩的双腿是被自己下令砸烂的。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十章 埋伏 第八十章 埋伏 一声破锣般的声音响起,那层被夹在木板里的钢板终于被那名壮汉砸烂了,没有人发出欢呼的声音,就连院中的锦衣卫也没有发出惊呼。 院门吱呀一声倒下,早有准备的锦衣卫随身携带的细弩,破空而至,凶险至极! 那名壮汉的右臂早已被这十数记生砸反震的酸麻不堪,身体内的真气也全数消耗完毕,眼看着扑面而来的弩箭,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可以做出反应,只听着嗤嗤无数声响,噗哧声起,那些弩箭全数扎进了他那宽阔的身体内,其中一枝刺穿了他的眼窝,吱的一声,一些夹着艳红的晶状物从他的眼中迸射了出来! “啊!”痛楚之下,这位壮汉狂嚎一声,带着身上数不清的弩箭,往院子里扑了过去,每一记沉重的脚步踏下,他身上都会震出一大蓬鲜血出来。 他只是往前踏了三步,便像一座小山般颓然倒在了石板地上,砸起一阵灰尘,满地腥血,这股气势却是让院中的锦衣卫退了三步! 死去壮汉的身体极其宽阔,所以挡住了大部分射向院外的弩箭,借着他身体的掩护,谭武与剩下的几位高手像阵风一样飘了进去,当壮汉的尸体压向锦衣卫的队伍时,众人也已经杀到了锦衣卫队伍的侧边! 此时高墙上的厮杀也已经退入了院中,十几名黑衣人手持上京城里极少见的直丸短刀,将二十几位锦衣卫竟是生生地逼杀成了一个不足数丈的小圆,那些黑衣人的下手极其狠辣肃杀,虽然人数不及对方,但竟是让这些锦衣卫没有丝毫招架之功。 这个时候的场景,就像是深海之中的鲨鱼正在围食一大群鱼儿一般,密集的鱼群总会被撕扯出一片血花。落入那些鲨鱼地嘴中,不消多时,这些鱼群便会被吞噬干净。 但是谭武不能等,大将军的义父还在院中,据南人传来的消息,这些天宫中并没有转移。所以他一挥右手比了个手势,黑衣人中便分出了三个武功最为高强的高手,往楼中杀去。 虽然少了三个人。但是那些锦衣卫感到的压力依然没有丝毫减少,刀光剑影间,偶有血花一绽,便有一位同仁被断臂破胸,倒在地面的血泊之中。 高树之上的范闲冷静地观看着小院中的局势,知道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言冰云一手写就地计划,已经通过盛老板处得到回应。上杉虎与信阳方面都认为这个突杀的计划非常好,既然如此,那言冰云就一定会知道锦衣卫的后手是什么。 谭武也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一声厉呼,既是受伤后的惨呼,又是一声示警。先前杀入楼中的三位黑衣高手被生生震的横飞了出来。人在空中,鲜血从唇中狂喷而出,不想可知,埋伏在楼中的锦衣卫高手。拥有怎样的实力! 谭武面色不变,脚尖在青石地板上一踩,整个人跃至半空中,在极短地时间里,与那位从楼中追杀出来的高手,对了三掌,啪啪啪三记声音干净利落地响起。 “萧副指挥使,没有想到您亲自在此看防。”谭武冷冷地看着面前那位一身青衣的高手。对方正是锦衣卫里屈指可数的高手,镇抚司副指挥使萧元炳。此人双目深陷,眼光炯炯有神,冷冷地看着谭武说道:“太后深知,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定要前来生事,本使亲自镇守于此,倒要看看有谁能将这囚犯劫将出去!” 这位萧副指使说话间的自信心极为强大,谭武捂着嘴唇。咳了两声。迸出几丝血来,他不是对方地对手。但是眉眼间却没有一丝慌张,反而微眯着眼看向小院后侧。 高树之上的范闲此时也没有再注意前院的厮杀,而是将目光投向小院后侧的那个小推车上,此时小推车已经紧紧地靠着小院后地石墙,这道墙看寻常,却是结实无比。 一声极轻微地嘶嘶声响起,萧副指挥使微微皱眉,一掌劈退抢攻上前的谭武,回头望向楼宇的后方。 范闲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式,随时准备下树,看着那个小推车,他轻轻地张开了嘴唇,吐出了一个无声的单字儿:“炸。” 一声惊天的巨响,便在这一瞬间炸响开来!那辆小推车竟是不知如何爆炸了!像一记雷般直接将小院后的石墙轰出了一个大洞。 石屑如箭矢般劲飞,顿时将埋伏在后墙下的三十位锦衣卫炸成了浑身血点的死人! 这是监察院方面对上杉虎付出地最大诚意,一车三处秘制的炸药,此时终于发挥了作用!这当然是范闲安排的事情,只是没有料到三处的诚意竟然这样足,他不禁有些后怕,别怕楼里的肖恩给炸死了。 石屑初落地,簌簌啪啪的响声中,就有一辆浑身乌黑的马车悍不畏死地驶到了后墙的缺口处,几个人顶着不时落下地石砾与满街地灰尘冲进了小院,过不多时,这些人便背着一位行动不便的人从缺口里跑了出来,上了马车便向远方地巷口冲去,远远可以看见那位被背在背上的人物,头发花白,潦乱不堪,正是肖恩。 但很奇怪的是,范闲微微眯眼,却没有下树跟踪而去。 后墙处那辆悍勇的马车疾速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嗒嗒嗒嗒的马蹄声,车轮压辗石道的声音,还回荡在巨响之后巨静的上京城中。 萧副指挥使被谭武悍不畏死的战法拖住,根本无法顾及到后墙处的惊变。今日上杉虎一脉强攻院门,却在后墙处暗渡陈仓,整个小院的防守力量都被吸引到了前院,虽然后墙处萧副指挥使依然很小心地埋伏了三十名锦衣卫刀手。 但谁也没有料到,那声巨响之后,意料之中的厮杀声并没有如愿响起! 想到那声巨响,萧副指挥使也不免一阵心悸,那种响声哪里应该是人间应有?难道是天神降怒?想到这节,他的手下也渐渐缓了起来。 趁着这机会,谭武一声厉喝,直拳抢攻向前,整个人的身体却强行退后,在付出几位下属生命代价之后,残留的八九名黑衣人已经杀出了院门,准备消失在夜色之中。 嗒嗒嗒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来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的那辆马车,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竟然又疾速地驶了回来! 谭武一惊,领着一干黑衣人奔了回来,在小院南向的三岔路口与那辆马车会合到了一处,厉声喝道:“为什么没有走?” 马车上满是破碎的痕迹,明显不是石头击打出来,而是被某些远程兵器所伤。坐在驭手位上的军中好手面露绝望之色,嘶声说道:“将军!咱们中伏了!” 说完这句话,此人才松开按在胸上那记凄裂的伤口的左手,脑袋一歪,倒在了位置上,再也无法起来。 前方拉车的骏马很幸运地没有受伤,但它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死去,有些不安地踢了踢后蹄。间奏轻缓的嗒嗒声又响了起来,似乎是想与这几声落寞的马蹄声相呼应,小院四周那些密织如网的小巷里都开始响起了嗒嗒声,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密。 如漆般的夜色,天上的星星受惊般地探出了头,撒下些许清晖,让众人看清了这些马蹄声从何而来。 四面八方的巷中沉默地涌来无数的锦衣卫,里面还夹着上京府的将兵,马蹄声起,那些肃杀的埋伏者,将那辆孤怜怜的马车与车旁的九名黑衣人围在了当中,长枪所指,无一处缝隙可逃。 “就擒吧。”锦衣卫的队伍分开,那位范闲认为像个富家翁一般的北齐大人物,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沈重大人微笑说道:“上杉将军给了本官这个机会,实在是多谢多谢。” 劫囚不成,沈重终于找到了扳倒上杉虎的机会,当此局势由不得他不欢愉。 谭武脸上没有绝望的神色,也没有惊愕,只是无比愤怒和郁怨,在今夜劫囚的计划中,本就已经想到失败后的情况,自己身为上杉大将当年的亲兵,根本没有惜命的想法。只是……谭武依然很愤怒,因为计划中明明知道沈重可能有埋伏,自己这一方早就做好了应对! 就像马车逃遁的方向的那片民宅,应该此时已经起火,可是依然一片安静。 就像这些埋伏着锦衣卫的小巷,应该也会出现动乱,可是今天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范闲与树枝混在一处,平静地注视着远处场中的局势,他看着那个像受伤后的老鹰一般愤怒的谭武,没有丝毫表情。不错,在计划当中,由上杉虎方面主攻,掩护撤退的任务应该是由信阳方面与监察院潜伏在上京的密谍行事。但是,长公主没有动,言冰云没有动,范闲也没有动。 与上杉虎手下这些北方军人比较起来,庆国人在对外方面无疑拥有相当一致的阴险与默契。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十一章 事败 第八十一章 事败 天宝五年秋,少年皇帝在密信里答应远在北方冰天雪地里的上杉虎:“朕会将肖恩换回国来。”所以一代名将上杉虎舍了经营十数年的北方要塞,只带着亲兵营与谭武回了上京,因为他相信,天子无戏言。 结果肖恩换回国了,皇帝却不肯放他出来,因为皇帝想知道肖恩的那个秘密。 同时太后却想要肖恩死,因为苦荷不想肖恩的那个秘密被任何一个人知道。 因为锦衣卫盯得太紧的缘故,上杉虎在京中并没有强大的助力,但仅仅凭倚他在军中的声望,不论是太后还是皇帝,都必须给他几分薄面,而不敢逼之太甚。这种局面,想来是北齐皇宫十分不想看见的,所以能够寻找到一个削弱上杉虎实力或者声望的机会,他们必须要掌握住。 比如今天。 沈重望着马车旁的谭武,知道经此一事,就算不能给上杉虎定罪,但只要抓住了上杉虎这位当年的亲卫,相信上杉虎在军中的声望也会遭受到致命的打击,与南庆勾结,这种罪名是任何一位军人都难以承受的。 便在此时,谭武却偏了偏头,张开双唇骂了一句:“狗日的南庆人。” 沈重微微一笑说道:“先前那声巨响,本官倒是清楚的狠,除了南庆监察院三处能整出这些花梢玩意儿,还能有谁?南庆人帮助谭将军劫囚,这事儿可是定了的。” 没料到谭武竟是理也不理他,只是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那九名属下,大帅的亲卫营是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今夜已经死了不少,如果不是南庆人背信弃义,自己一定能够带领众人逃出生天。 他回头望向沈重。忽然长身一礼道:“请沈重大人传句话。” “什么话?”沈重并不相逼,因为他还存着万一的念头可以抓个活的。 “杀我者……范闲也!” 谭武身为大帅心腹,自然知道这个计划地几个当事方,范闲身为南朝监察院提司,又恰在上京,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自然明显。范闲这个名字,从他的嘴里嘶声喊出,充满了不忿与怨毒。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场中数百人的耳中! 高树之上的范闲满脸平静,就像没有听到一般,心里却清楚上杉虎事后一定会明白自己在此事里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更何况谭武临死前还狂吼了这么一声。 话音落处,谭武一翻手腕,刀光如雪由下而上削去,生生将自己的脸颊削掉!刀光再转,自颈上抹过。头颅落地! 紧接着刷刷九声响,竟似同一时间响起,九个头颅被血水冲着离开黑衣人的身体,滚落在了地面上,与谭武地怒目圆睁、血肉模糊、凄惨无比的无面头颅滚到了一处。 很奇怪的。沈重并没有阻止他们自杀的举动,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半晌后,才轻声说道:“这些都是国之勇士。可惜丧于南庆人的阴谋,诸位,好生厚葬。” 谭武毁面自杀之时,高树之上的范闲心脏微微颤了一下,凭借超群的耳力听见沈重的发话,这才知道沈重果然不简单。 所有劫囚地人都已经死了,只有那辆孤伶伶的马车还停留在锦衣卫众的包围之中,大家都知道。锦衣卫的祖宗肖恩,那位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的老人,此时正在马车里。 毫无预兆地,马车不知上面附着什么,竟是熊熊燃烧了起来! 火势极烈,片刻间便笼住了整个车厢,前方的马儿受惊,衔着枚的嘴却无法发出嘶嘶的声音。便要带着马车往前直冲!刀光闪过。两匹骏马四肢一弹,砰砰两声摔倒在地上。马头处鲜血横流。 沈重冷漠地看着熊熊燃烧地车厢,不知道在想什么。萧副指挥使看了大人一眼,有些焦急说道:“大人,快救火,陛下要肖恩活着。” 沈重微微一笑,挥挥手,止住了下属救火的举动,示意萧副指挥使到了身前,轻声说道:“可是太后要肖恩死去。”萧副指挥使面色一凛,知道自己先前的说法有些冲动,他接着发现沈重的眼角眉梢浮现出一股很怪异的感觉,听着大人轻声自言自语道:“被关了这么多年,既然不能脱身,死亡……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火苗冲天而起,不一会儿的功夫,马车被烧的垮了架,跌落在街道中,黑灰渐起,热气薰人。 待火势停止地第一刻,就有锦衣卫的专用仵作上前,开始仔细地检验车中的那具尸体。不一时,便回报道:“正是肖恩。” 沈重点了点头,问道:“腿伤是新成的?” “是,受伤不超过两个月。” “牙?” “与雾渡河处接手时的记载一致,缺损三颗。” 沈重的表情有些怪异,似乎是不敢相信肖恩就此死去,似乎是他此时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总之那一丝微笑有些诡异,有些淡漠。 城南上杉大将地府中,一代名将上杉虎正与他地夫人正在说话,二人身旁的茶几上放着礼单,院子里隐隐可以听到一些杂乱地声音,夫人眉眼间略有忧色说道:“老爷,太后做寿,这几日您离不得京,这可如何是好?”若放在往常,这个时候将府里应该是安静一片,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竟是连夫人都没有入睡。 上杉虎面色不变,沉声说道:“自然是不离的。” “那这寿诞的礼……”夫人低着头请示。 “自然也是不备的,夫人,你还是准备一下行李吧。” 说话间,忽然有一位虎背熊腰的壮士疾步走入后厅。夫人识得此人是大帅的贴身亲随,但时已凌晨,对方居然不请而入,想来一定是自己那个不吉利的猜想变成了现实,她有些慌乱地看着上杉虎一眼,颤声说道:“你真做了?” 上杉虎不怒而威,一双黑蚕眉渐成剑锋,沉声说道:“本将忠于朝廷,但事有不协处,也要允我小小放肆一下。” 夫人不再多言语什么,只是沉默地退到了后室,也不再有心思去打理太后寿诞的礼物。 “大帅,府外的钉子多了起来。” 只有与上杉虎最亲近的那些人,才会执拗地称呼上杉虎为大帅,而不称其为大将军。此时说话的这位贴身亲随本无姓氏,只是一名孤儿,后来被上杉虎从雪林里拣了回来,养到了这么大,赐姓上杉,单名一个破字。他与上杉虎的关系,有些类似于上杉虎与肖恩之间的关系,只是他对于上杉虎是敬畏多于亲切。 “等着消息吧。”上杉虎稳若东山地坐在椅上,面目沉静,根本看不出一丝紧张。 上杉破领命而出,监视着院外的动静,同时准备着后续的手段。 许久之后,上杉破再次回到后室之中,半跪于地,沉声说道:“事败。”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但不知怎地,却依然掩饰不住一股悲凉透了出来。 上杉虎扶在椅把上的右手顿了一顿,闭上了双眼,闭眼的力量用的极大,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般绽开,直到此时,才能发现这位一代名将的真实年龄。 他走回了后室,看着床边有些不安地坐着的妻子,笑了一笑,说道:“已经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睡?” 将军夫人有些不安地笑了笑:“睡不着。” 上杉虎微笑说道:“我们不离京了,来商量一下后几日入宫给太后的礼单吧。” 此时天色正处于黎明前的最黑暗时分,下方一片狼籍的院落开始收拾,四百八方围堵过来的锦衣卫也开始沉默地按着各自职司散去,那辆被烧成了灰烬的马车与地上那些尸首也已经被镇抚司的专业人员接手,不一会儿功夫,下面就回复了平静,在一个帝国的强大机器面前,要掩盖这样一声巨响,一件惊天大事,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后墙处受伤的锦衣卫还躺在地上,偶尔会发出几声低沉的惨呼,那次爆炸引发的伤害十分厉害,大部分人都死了,就算偶尔侥幸逃生的人,也是浑身土灰满脸鲜血。 此时正有人抬着那些受了伤的锦衣卫往北城方向的衙门去,大夫们也各自紧张地跟着,一长串担架看上去就像一个细细的百节虫一般,扭曲着腰肢往前。 范闲小心翼翼地伏在树枝上,收紧全身的肌肉,再放松全身的肌肉,如此不停地重复着,以免僵立太久而导致自己的反应变慢。他看着树下巷中那些担架上的伤者,心里想着,如果不是自己当年很喜欢看沉默的羔羊和杀手里昂,只怕还会真的让那个老头儿逃走了。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十二章 范闲也尾行 第八十二章 范闲也尾行 树下的战场已经安静了,锦衣卫用马车运来很多玉泉河的河水,大桶一倾,那些清水哗哗地冲到街道上,瞬息间将地面上的灰尘鲜血冲涮的干干净净,只留下那些湿漉漉干净的石板。 四周有锦衣卫在看防着,也有相关衙门在各处民房里进行着弹压,所以这一块儿丁字巷四周没有什么异动。院后的那堵石墙也开始被临时的材质重新封了起来,总之,镇抚司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一片区域尽量回复成原样。 宫中并不想在此时将这件事情掀开,毕竟谭武等人死的壮烈,想要构陷上杉虎,有些难度,而且毕竟也要考虑军方的态度,所以暂时准备压一段时间。 晨起的鸟儿啾啾叫着,锦衣卫们抬起头,看着没有泛白的天色,心想鸟儿倒是起的早,难道它们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潜到树下的范闲抹去额角的一滴冷汗,在心里咒骂了几声那些失眠的惊鸟,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远远缀着锦衣卫的伤员队伍往北城方向遁去。 长街之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前世扫大街的唰唰声,他在那些两层高的邻街建筑上跃行,相信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 担架队离开那个小院已经很远了,进入了一个院子,只是不知道是北镇抚司还是十三衙门。伤员们被分别搁置在几个房间内等着治疗,一些身上带着血的大夫忙进忙出。 范闲绕到了后方,在墙角下的几个竹筐后等待着。 没有过多久,偏处的一间房里传出几声闷哼,声音极小,却清清楚楚传到了他的耳里。数息之后。一个人从墙上爬了下来,动作有些迟缓,落到地面后,他还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确认了腰牌,这才迈步向西街走去。 范闲看着那人穿着锦衣卫的衣饰。那人帽子虽然戴地极严实,但依然有几丝花白的头发飞了出来,随着他缓慢的行走。飞白发微颤,在夜风里凄凉的厉害。 看着那人愈走愈远,范闲露在深帽之外的双眼寒光微现,发现对方走路的动作有些怪异,知道老同志的双腿被自己砸断之后还没有大好。 他跟了上去,二人沿着安静的长街往西边走着,虽然各路口还有人把守,但是肖恩穿着锦衣卫地衣服。偏房中杀人夺牌,让他有惊无险地闯了好几道关卡。 而范闲却是像消失在黑夜里的幽灵一般,远远缀着,轻松至极地闯了几道关。 在途中,一个平常的人家里。肖恩休息了一下。 在后方,另一个平常人家的房顶上,范闲也休息了一下。 然后二人一前一后地再次起身,趁着天色没有大明之前。钻出了锦衣卫织就的那张大网,来到了西城门。 城门开后,守在门外已经有小半个时辰的菜农们各自递上里正们办好的通行文书,一涌而入。而肖恩也就借着这阵乱,混出了高高的城门。一阵之后,这位劫后余生地老人已经艰难地行进到上京城西边的燕山脚下,那片乱林之旁。 范闲远远在后缀着,那双极锐利的眼睛。盯着老同志的前进方向。过了一会儿,肖恩从山林的那头出来,身上已经穿上了一件破烂地衣衫,衣角还有村里人户老汉经常会染上的黑色灶灰,背上不知道从哪里拾了那么多的干柴,像一座小山似的背在了背上。 此时太阳已经从东面升了起来,照耀在安静地山林之间,须臾间驱散了薄雾。空中澄净无比。 所有看见那个老头儿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很勤劳的晨起拾柴的老农,而不会将他与二十年前声震天下的密谍大头目联系到一起。 范闲安静地站在树上。冷眼看着肖恩佝着身子缓慢地前行,心里却涌起一丝冷意,肖恩毕竟老了,不止身体不如以往,就连头脑也有些迟钝了。晨起露重,谁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来拾柴?真正的老农拾柴,都是暮时才进山的。 城外安静着,城内也安静着。 锦衣卫的密谍回报道:“南庆使团那边很安静,据说林文大人昨天安排了两个歌伎陪范正使,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 “你确认范闲在使团?”沈重此时已经脱了官服,换上了那件富翁衣裳,右手拿着一块驴肉火烧往嘴里送去,嚼地满口是油。 “是,大人。”探子恭敬回报道,“有兄弟知道范闲模样的,一直在院外盯着。” 沈重微微一怔,将油淋淋的驴肉火烧扔到桌上,他的双眼有些陷入,显得特别的没精神,昨儿折腾了一夜,谁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忽然间他笑了笑,说道:“那哪里是个肯老实的主儿,何道人是不是已经去了?” “是。”探子忽然精神一振说道:“狼桃大人也去了。” 沈重缓缓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在思考什么,半晌之后轻声自言自语说道:“这些南蛮子既然想让我们以为范闲还在使团里,如果这时候把范闲杀了,岂不是他们自己会吃个闷亏?” 他睁开眼睛,双眼如老鹰一般狠辣无情,说道:“南蛮子这十几年学会算计人了,只怕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盯了一夜,范闲觉得也有些疲惫,但他体内霸道真气充沛无比,所以还可以勉强支撑。看着远方林间小路上那个连走路都有些困难的老头儿,他不免觉得有些佩服,都七八十岁地人了,受了几十年折腾,居然把越狱这招还玩地如此彻底,也不知道这老家伙是哪里来的精神力量支持。 范闲没有动,因为他总觉得有些不知名地危险在等待着自己,而肖恩出城也显得过于顺利了一些。忽然间他心头一动,想到了某椿可能性,微微眯眼,滑下了大树,沿着相反的方向退了回去,倏乎间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 太阳一寸一寸地往西面移动,肖恩一寸一寸地往西面移动,西面是西天,可能是死,可能是净土。 使团与信阳方面自然不会把所有计划都向上杉虎报备,而肖恩却另也有后手。山路往上再往上,走到了尽头,是悬崖边一片浅草乱生的山冈,往左方是通过上京军营马场的一条石路,上杉虎与肖恩商定的接应地点,便是在这里。 肖恩眼瞳里的淡红神芒已经黯淡了许多,他微微侧肩,让自己身上小山似的微湿柴枝倾倒于地,拍了拍屁股,坐了下来。既然没有人接应,那这个计划一定是被齐国的宫廷侦知,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有人在这里等着自己。 就像雾渡河畔草甸上的那次恍神一般,肖恩又一次地觉着累了,他不想再走了。 “出来吧。” 他微干的嘴唇开合着,吐出几个字来。 话音落处,浅草微颤,一个穿着件黑色衣衫的剑客缓缓从山路的尽头走了过来,这位剑客额际极高,面色极白,眉眼间略带沧桑之意,年纪约摸在四十岁左右,右手极其稳定地扶在腰畔的剑柄上,指间骨节突出,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寒剑。 “何道人?”肖恩双眼微眯,两道寒光射出。 这位剑客便是北齐有数的九品高手何道人,一年半前范闲在牛栏街头剖杀的八品程巨树,正是他的徒儿。 何道人面色苍白,一身黑衣,相映之下就像是雪炭一般不相容,他极为恭谨地握住剑柄,倒提而起,双拳拱礼道:“晚辈见过肖先生。” 在北齐,除了苦荷之外,所有的人见到肖恩,都只能持晚辈之礼。 “想不到当年的年青剑手,如今已经成了锦衣卫最厉害的剑客。”肖恩咳了两声,仍然是坐在地上,轻轻捶了捶膝盖。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何道人看着肖恩,面上一片诚挚的敬意,“我不是锦衣卫的狗,我是太后的门人,今日特来请肖先生安息。” 肖恩轻声说道:“你要知道,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 何道人知道这位老人说的是什么意思,皇帝并不想杀肖恩,自己一味站在太后的立场上,无疑会得罪那位年青的皇帝。他微微一笑,看了看四周:“我本以为,今天会看见那位姓范的南朝年轻俊彦。” 肖恩又咳了两声,说道:“想不到老夫横行一世,临死前却只是个鱼饵。” “老大人无须伤怀,既然姓范的知机而退,算他运气好。” 锃的一声,何道人拔剑出鞘,整个人如飞鸟一般疾掠而来,手腕肘弯肩头成一笔直线条,直刺肖恩的心窝!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十三章 湿柴与黑拳 第八十三章 湿柴与黑拳 剑尖狠狠地扎入了肖恩的左肩,又在极短的刹那里拔了出来,带出一道血花,只是这花并不如何艳丽,肖恩老朽之身,竟似连身体内的血水也比年轻人要少许多。 一声闷响,何道人横剑于胸,飘然而退! 肖恩坐于地上,枯干的右手拿着一根小臂粗细的树枝,先前何道人剑刺之时,也不知道这位老人是用了什么手法,竟是舍了自己左肩的空门,而于不可能的角度,将手中的树枝狠狠砍中何道人的胫骨。 他手中那根树枝的前端已经被砸成粉碎,参差不齐,可以想见这一棍的力量。 何道人只觉左腿一阵剧痛,本就是煞白一片的脸,此时更加的雪白,右手依然稳定地握着剑柄,挨了一记树棍的左腿却开始颤抖起来。 他本以为凭倚自己九品的超强实力,要杀死一个浑身阵年老伤,困顿无力的老人,是件很轻松的事情,虽然知道对方是肖恩,当年那个恐怖的肖恩,自己因此做了很充分的准备,但依然没有想到,这位老人的出手竟是这样的难以捉摸,诡异莫名! 肖恩咳了两声说道:“我的腿被那个姓范的小子打断了,所以我必须先把你的腿打一下,就算打不断……” 话还没有说完,何道人挥剑再上,剑如游龙之势,周游于困坐于地的肖恩四周,此时他早已放下了任何轻敌之心,纯以面对一位宗师级高手的心态,小心应付着。 何道人的剑术与世间常见的流派完全不一样,据说是承自山北某位胡人,势若游龙般猛烈。但其间偶有冲淡之意,却与苦荷一脉的自然之理相契,据说在剑成之后,他也曾经问道于苦荷,受益匪浅。 而肖恩此时手中只有一根木棍,行动不便,困坐愁城。 饶是如此,肖恩手上那根树枝却像是毒蛇的信子一般。在自己身体四周伸吐着,偶尔刺出横击,于诡魅处见锋芒,便让何道人只有退避一途,但是何道人真气渐起,剑芒附身,空中开始发出嗡嗡地响声,肖恩手中的木棍终究是敌不住的。 嗤嗤数十声绵响。剑棍相交,肖恩手上的树枝马上变成了无数飘浮于空中的木絮。 肖恩探手身旁,信手拈来一枝,信手自斜右方刺去,破去何道人追魂一剑。 他从山中来。带来一捆柴,只是这些湿枝总有用光的那一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路尽头已经暑气渐起,太阳开始毒辣的散播光芒。肖恩身上破烂的单衣全是东一道西一道地狭窄口子。里面的血往外渗着,胸腹间有几处深些的伤口,甚至能看清他被剑芒撕裂的血肉,只是此时老人失血已经过多,所以这些伤口处有些泛白。 他的身体四周,密密麻麻落着一层蚊蝇的翅膀与肢节,这些不知死活的昆虫嗅着血味来,却是片刻间被卷入剑气真力之中。绞成碎末。 肖恩正前方五步远,何道人持剑而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血晕,握着剑柄地右手终于有了一丝颤抖的迹像,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身上那件黑色素衫早已被肖恩身旁那些湿树枝劈斩的成了一团乱布,身上伤口处处,更恐怖的是伤口四周还有着那些新鲜树枝地森森细木茬儿。 “出来吧。姓范的小子不会来了。” 何道人咽了一口唾沫。没有想到这位老人求生的欲望竟然如此强烈,但是看肖恩毙命在即。预料中的南齐人依然没有出手,他终于忍不住招唤自己地同伴。 肖恩的眼皮子有气无力地掀了一下,看了一眼那个一直隐匿在旁的敌人,说道:“苦荷尽喊这些晚辈来,未免有些不给老夫面子。” 那人沉默地走近,双手各持一柄弯刀,刀面上尤其恐怖的是铸着许多细细的钢刺,看上去就像何道人身上的伤口一般。 他沉默向肖恩行了一礼,说道:“海棠师妹一路送肖先生回京,因为陛下严令,故不能动手,今日先生越狱,晚辈迫不得已出手,望先生见谅。” 肖恩冷笑道:“苦荷的徒子徒孙,果然学会了他这一套唬人的东西。表面上大仁大义,暗底里大奸大恶,只是寻个杀我地由头,何必说的如此无辜?” 此人便是苦荷首徒,皇帝的武道老师狼桃。他见肖恩语涉家师,不便多言,双腕一错,手中两柄弯刀化作两团黑色的光芒,向着肖恩的头顶笼罩过去! 肖恩骤然间狂喝一声! 修习了近五十年的纯正内力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只见他双掌平推,于不可能处攻入狼桃的刀风之中,掌风凌厉,若让他这双掌拍死,只怕狼桃的手腕会马上尽碎。 狼桃沉默着,却是一转腕,手中两把利刃弯刀极古怪地旋了回来,刀背敲中了肖恩地手背! 嗤嗤两声响同时响起,肖恩地手背顿时被那两柄弯刀上带着的钢刺剔去一层血肉,但同时肖恩地双掌也递了进去。 狼桃纵在此时,依然是面无表情,双手一松刀柄,双掌平推了过去。一声轻响后,年龄相差足有半甲子的一双手掌狠狠地击在了一起,这没有半丝花梢可言,纯是实力的比拼。 狼桃身为苦荷首徒,正是精神气势正在巅峰的时候,而肖恩被囚多年,身受世间万般苦楚,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相较之下,终是狼桃胜了一分。 唰的一声,狼桃掌退肖恩,手腕一抖,刀芒再盛,劈向肖恩的双肩,原来他手中两柄弯刀,竟是有一条细链子系在手腕上! 两道刀光泼洒向肖恩,映着高高在上的红太阳,显得恐怖无比。 垂死的肖恩不知从何处忽然得来的力量,双眼一翻,中指微屈,向天一顶,顶住了狼桃挟着无力量的双手下缘! 便在此时,无数劲风响起,一个人影像道灰龙一般从斜向方的草地里冲天而起,直接杀向了交战中的双方! 何道人一直持剑而立,等的便是这一刻,等的便是范闲出来的这一刻! 他双手握剑,蕴积了良久的惊天一剑由头至脚,竖直斩下,毫无多余花招的一剑斩下! 嘶嘶响声作,空气都被这一剑斩开了般,更何况是高速扑了过来的那个人。 但是何道人不知道自己想斩的那个人,是这个世上躲避身法最厉害的人物之一,只见那个身影在空中极古怪的一扭,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像影子一晃,竟是生生避了过去! 还是那句老话,五竹打的多了,范闲就不容易被人打了。 一剑斩空,何道人胸中一闷,而那无数声破空之声也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强悍地收剑而回,横劈三剑,将大部分的暗器击落,等暗器落到地上,才发现是一些碎石。 他强行收剑而回,血脉大震,不由一口鲜血涌上了喉头。他强行咽下,身形微滞之时,三道黑芒却从自己的头顶疾速射了下来! 此时二人距离太近,何道人手腕一翻,剑尖极为精准地磕中三道黑芒,只是最后一剑时力有不逮,真气稍顿,那枝弩箭虽然受力,但方向并没有变太多,斜斜擦着他的大腿扎进了草地中! 好险!何道人这才知道,原来范闲竟然如此难以对付,满脸震惊地回过头去。 范闲在空中强行逆转身形,避过了何道人蓄势已久的那剑,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饶是他的经脉比一般的武道修行者要宽大太多,依然止不住心血倒冲,真气如撕裂一般,在他的经络里冲撞着。 他没有武者的尊严,人还在半空中向着那位持双刀的高手掠去,一口鲜血却喷了出来,看着狼狈凄惨无比,却瞬息间疏通了经脉。 此时,狼桃那恐怖的双刀已经深深斩进了肖恩的双肩! 范闲怪叫一声,人在半空中,已经从背后抽出半截长刀,向着狼桃的后脑斩了过去。 狼桃似乎脑后生了眼睛一般,唰的一声抽刀而回,弯刀刀尖正好撩中范闲的刀柄上半尺处,这里正好是刀身最脆弱的地方。 当的一声,范闲手中的半截长刀再断,但是剩下的那一截可怜的刀身,却依然蛮横地劈了下去,叮叮叮叮,将狼桃手中弯刀上的钢刺全数扫光。 范闲在这一瞬间,弃刀,运气,出拳。 两记他最擅长的黑拳,化作两道游龙,击向狼桃的太阳穴,根本不理对方的刀尖正对着自己的小腹。他知道,对上这种级数的高手,下手一定要稳准狠,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给对方留后路。 狼桃霍然回首,眸子里寒光大作,双掌一错,封住了范闲的双拳。劲气相交,传自无名功诀的霸道真气与传自苦荷的天一真气,在这一刻终于正面对上了。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十四章 范闲跳崖 第八十四章 范闲跳崖 悬崖之侧的短草冈上,震天价的一响! 范闲身在半空,占了天势之利,狼桃脚踏实地,借了地势之实,两股宏大的真气冲撞在了一起,就连二人身周的草都被压碾成了碎末。 狼桃闷哼一声,系在手腕上的弯刀向后摆去,噗哧一声刺入了肖恩的胸口! 虽然这个双套局,但如果杀不死范闲,也必须首先杀死肖恩,这是他的老师苦荷一直盯嘱的一件事情。 范闲双掌灼热一片。狼桃身体圆融一转,带动两柄弯刀像风车一样地斩向他的胸腹,这泼雪似的刀,夺魂般来了。 此时肖恩毙命在即,范闲不能再逃,再没有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可能——所以他将牙一咬,做了重生以来最冒险的一件事情,根本没有理会狼桃那蕴含着无上威力的弯刀,而是伸手抓住了肖恩颓然无力的衣领,只是于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微微屈膝,抬起了自己的左小腿。 当的一声脆响,这很明显不是弯刀斩入人肉所能发出的声音! 范闲闷哼一声,一个翻身便跃过了狼桃的头顶,左手却极其细微的伸指一弹。这是……小手段。 狼桃耳垂微痛,眉梢微飞。 范闲小腿处如遭雷击,无比痛楚,但整个人却借着这刀势,捉住了肖恩,完好的右足在地面上一点,整个人已经冲了出去,冲向了前方空无一人的地带。 他冲向了悬崖,然后跳了下去。 狼桃面色木然,但内心却是有些震惊,为什么自己那一刀斩在范闲的腿上,却像是斩在了钢铁之上。他对自己的刀势有极强的信心。圆融一刀的秘技,足可破金裂铁,就算对方腿上穿着护甲,也一样会被一刀斩断……范闲为什么能挡住! 他和何道人掠向悬崖边,探头望去,此时阳光渐盛,却依然无法驱散深谷里的云雾,只见那一老一少地人影落入雾气之中。再也无法看见,只到很久以后,才听到一个重物堕下的发出的砰声。声音极轻,但这悬崖极深,他们二人站在崖边也能听到,可以想见碰撞的激烈。 “摔死了。”何道人说道。 狼桃摇摇头:“肖恩不容易死,范闲……我看更不容易死。” 狼桃与何道人二人,是上京城中屈指可数的几位九品高手。居然还无法将重伤后的肖恩与初入九品的范闲当场绞杀,这个事实,让两位高手的心里都有些凛然。 “这山峰爬不上来。”何道人皱眉说道。 狼桃向下看了两眼,燕山石壁如刀,光滑如镜。别说一般地武道高手,就算是天下那四位超凡入圣的大宗师,也无法凭借人力从这石壁上爬起来,所以他点点头。默认了何道人的判断,说道:“通知沈重,搜索山下。” 做完了后续,这两位高手看着云雾缥渺的山崖,想到先前的那场厮杀,不由皱起了眉头,只不过二人想的方向却不一样。 “为什么范闲要拼命救肖恩?”这是何道人的疑问。 “为什么范闲表现出来的实力,远远超过了小师妹地评估?”这是狼桃的疑问。 狼桃忽然双眼寒一射。手腕一抖,刀尖准确无比地削去了自己耳垂上的那块肉。何道人向来信服苦荷一脉的见识本领,眉尖一皱,便往自己大腿处望去,只见那枝弩箭擦过的肌肤,虽然没有受伤,却依然有些发黑,寒声说道:“这姓范地小子好毒。” 狼桃沉声说道:“你难道忘了。南庆范闲最出名的功夫。就叫小手段。” 话虽如此,狼桃却在想着先前的对掌。范闲双拳所挟的霸道真气实在是有些古怪,竟然凛凛然有侵伐之意,其暴戾处,比世上任何一种内家真气都要厉害。 跳崖一般会碰见什么?一般会碰见高人,美人,绝世秘笈,无穷财富。 范闲在跳崖地过程里想着,自己背着的确实是位高人,可如果自己算好的落脚点差了些许,那家中的美人算是要说拜拜了,至于老妈留下的无穷财富,自然没机会再去享用,说到打小练的那个无名绝世秘笈,估计五竹叔会烧了给自己。 五竹叔这位老师,虽然教学水平次点儿,但却是个填鸭教育的忠实执行者,估摸自己到了地府,他也不能轻饶了自己。 话说当年,竹帅跳崖是小范闲最惊艳的一幕,所以他也时常练习跳崖,哪怕新婚蜜月在苍山里也没有放过,到如今总算是有了一点小小地成绩——至少背着个人,在满眼皆雾的状态中,依然准确地借着光滑石壁间的短松减速,找到了事先选好的落脚点,那块稍稍伸出来的岩石。 范闲双腿落到那块岩石之上,体内的霸道真气自然做出反应,反震而出,但是左腿处受了狼桃可怕的那刀,酸痛无力,闷哼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便在此时,他依然没有忘记将一块大石头扫下崖去,半晌后传来了堕地的声音。 “傻了吧?”岩石后方有一个小洞,洞一点都不深,浑身伤口地肖恩正靠在那里,满脸嘲讽地看着范闲,“我看你怎么上去。” 范闲耸耸肩,自然不会告诉这临死老头自己地秘密,眼睛往洞里瞥了瞥,确认了这个洞与姓张的没什么关系,便喂了肖恩一颗药吃。 肖恩也不客气,吞药入腹,满脸嘲讽地望着范闲,说道:“如果是二十年前,就凭狼桃和何道人这两个晚辈,怎么可能是我地对手。而你呢?堂堂庆国监察院提司,陈萍萍和费介的接班人,却被别人逼下了悬崖,只有等着慢慢饿死。” 范闲也不生气,笑眯眯说道:“当一个老人总喜欢说当年的时候,大概就是他快死了。” 肖恩面色不变,说道:“我本来就要死了,活了这么多年,死也不算亏,问题是你还年轻……所以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你怎么敢往云雾里跳?” “你那个干儿子只会打仗,根本不会搞这些事情。”范闲从头发里取出细针,扎进肖恩的身体里帮他止血,“连锦衣卫都能查到你们会合的地点,更何况是我,当然是事先就做好了准备。” 肖恩任他施展医术,白了一眼说道:“你这针有毒。” 范闲没好气道:“反正你都要死了,反正你身体里面好几百种毒,多一种又怕什么?” 肖恩咳了两声,眼神渐散,将死之人,连性情都变得似乎古怪了些。 范闲看着老人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惨白的脸庞,忽然问道:“当沈重围住小院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上杉虎营救你的行动一直都在锦衣卫的算计之中,你为什么还要继续?” “继续什么?” “继续扮伤员,辛苦无比地往城外奔,明知道会有高手等着你,明知道接应你的人们早就被清除了。” 肖恩看着他忽然尖声笑了起来:“也许只是顺着那些人的意思,为了诱你出来,好让你给我陪葬。” 范闲耸耸肩说道:“说点儿正经的吧。” 肖恩的目光像是跨越障碍物一般轻松地越过范闲的肩膀,投向了幽静的深谷之中,此时太阳越来越烈,石壁前方的云雾终于渐渐散开,可以看见遥遥前方的那面山壁如破裂了的黄色镜子一般,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嗯,我被关的久了,所以……就算死,也不想死在牢里。”肖恩如是说。 范闲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发现对面的山壁光滑无比,偶有缝隙像闪电的纹路一般四散裂开,要隔着老远,才能有一株顽强无比的小树生长出来,展露着可怜却又可敬的绿色。 “此处黄山青树,下有绿水白雾,正是一座好坟。” 范闲微微笑着,开始整理自己左腿上的裤管,监察院防火防盗防利器的衣服,居然被狼桃的那一刀生生震开了一道碎絮口子。他从靴子里取出费介老师留给自己的黑色细长匕首,轻轻抚摩着上面微微有些变形的刀身,叹息说道:“谢谢侬,我可不想改名叫范萍萍。” “你为什么会如此愚蠢的出手,从而将自己陷入死地?”肖恩有些好奇地看着范闲经过乔装之后的面庞,枯干的双唇边渗出一些不祥的血沫子,或许人到临死,好奇心会越发地强烈起来。 范闲将匕首搁在脚边,开始按摩自己僵坏的小腿经络,平静说道:“当我发现这是北齐人的埋伏时,确实准备退走。但是看见你要死了,我也不知道脑子为什么忽然坏了,蹦了出来。” 其实道理很简单,范闲要知道肖恩的秘密,要知道神庙在哪里,要知道神庙与叶轻眉的关系,与自己重生到这个世界的关系。在自己的生死、身世与嚣张老妈的来龙去脉之间,一向惜命无比的范闲,终于奢侈了一回。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十五章 世间游客 第八十五章 世间游客 山谷里的阳光似乎变成了一种实质的在在,照拂所至,云雾如同被桨扰乱过的碧波一般四向荡漾。大部分的雾气散了,还有些如烟如缕的气息滞留在绝壁之前,在那些零落无比的青青小树间穿行着。 小石洞的上方略微突出一些,对面的山崖隔着极远,离谷底也极远,以范闲的耳力,也要听半天才能隐隐听见山谷下方传来的声音,想来上京锦衣卫们这时候正在谷底搜寻自己二人的尸体。 谷底应该潮湿阴暗,估计对方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收获后,终究还是会知道自己与肖恩没有摔下山去。范闲心里猜测,大概北齐人会以为自己和肖恩命大,沿着谷底往外搜索。不过他对于沈重的老辣不敢低估,谁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把眼光重新投向这片如同明镜般的岩面上。至于狼桃,刚刚初一交手,范闲便清楚,这个海棠的师兄果然是人世间最顶尖的强者之一,心神坚毅,不是很容易被自己骗过去的那类人。 山风微作,肖恩惨白苍老的脸皮微微抖了一下,老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之中,随时可能死去,外面的太阳似乎无法传递一丝温度到这个强行挣到青山赴死的老人身体中。 范闲挠了挠头,看着肖恩的面庞,老同志的脸上就像是一层被涮了白浆子的桔子皮。他想了想,从腰带里小心地取出那颗药丸,蓝色小药丸。 药丸散发着淡淡的麻黄树叶味道,已经被用小刀切去了一半,范闲将剩下的半颗捏碎,塞进了肖恩的嘴里,又从袖中取出细水管子。将衣服中暗备的水袋里的水灌滴到肖恩枯萎的双唇中。 一会儿功夫后,垂死地肖恩醒了过来,双眼一睁,眼瞳里本已淡了许多的腥红之色复又重现,老人似乎在临死前的这一刻里重新找回了些许当年的威势。 “你喂我吃了什么药?” “蓝色小药丸。”范闲笑了笑,说道:“提神用的,不过不可能帮助你回复当年的雄风。” 肖恩老人自然听不明白这句笑话。 “你出手前就吃过吧?”肖恩的呼吸显得有力了许多,精神也逐渐从颓丧里摆脱了出来。如果不是死前的回光返照,那说明这种药物激发了老人身体里残存地精力。 范闲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伸手指摁住肖恩的脉门,发现脉搏渐趋有力,却略有燥意,知道麻黄丸开始起效,只是这种原始的兴奋剂能提得住肖恩一时的心气,却不能救回他生机已去的老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望着肖恩说道:“狼桃加何道人,你的腿被我砸断了,我们就算联手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必须吃些药。不过我有一点奇怪,为什么只有两个高手。而不是大队人马在等着你我。” 肖恩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药物此时正在强烈地发挥作用,他有些艰难地挥挥手:“他们毕竟不想把事情闹地太大,如果瞒不住那个小皇帝。日后总是有些麻烦。” 范闲看了他一眼,想到小皇帝要留他一条老命的理由,与自己的理由一模一样,却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你救老夫,不外乎是为了老夫心里的那个秘密。”肖恩看着山谷里啾啾飞着的小鸟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艳羡地神情,“其实说到底,那个秘密又算的了什么呢?那个小皇帝是想得到神庙的帮助。一统天下,你这么想去神庙,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能不能说来听听?” 一老一少两个不同历史阶段地密谍头目,此时像村口的老人孩童一般平静聊着天。 “嗯,说一部分吧。”范闲眯起了眼睛,感觉身体有些发虚,麻黄丸的药力要褪了,自己的精神有些委顿。“其实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更多的时候。是像一位游客,我想走遍这个世界所有有趣的角落,而神庙……毫无疑问是最让我感兴趣的地方。” “游客?”肖恩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范闲那张乔装后显得平常无比地脸。 范闲笑了起来:“很奇怪吗?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既然你我是住在天地这个大客栈里面,自然会很想看清楚客栈里每个房间里到底有什么。” “可能二楼最尾的那间房里有条毒蛇。”肖恩很困难地往后挪了挪,感受着自己身体内生命化作燥热的气息,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下意识里想坐的更舒服一些。 “也许是一个在木桶里洗澡的美女。”范闲笑了笑。 肖恩望着这个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好奇心会杀死老猫,你居然会因为这样一个荒诞的理由冒险出手救我,结果陷入死境,此时会不会后悔?” 范闲回头望了一眼深不可测的悬崖,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傻了吧?”这是肖恩第二次说这个话,满脸微笑说道:“为了一个狗屎不值的秘密,葬送了自己鲜活地一条生命。” 范闲苦笑应道:“也对,死亡在前,什么秘密,都是很不重要地事情。” 肖恩忽然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范闲心头一震,这位老人虽然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一路北上,何曾说过一个求字,问道:“你想说什么?” 肖恩的声音有些古怪:“我不怕死……但是我死后,你一个人被困在这洞里,估摸着最后饿地极了,会对我的尸体感兴趣。” 范闲一怔后便明白了老家伙在害怕什么,略感恶心应道:“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我要啃你的肉,还怕把自己牙齿给崩了。” 肖恩苦笑说道:“等你真的饿极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范闲皱眉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吃你的肉?” 肖恩定定地望着他,说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不怕死,但他们怕蟑螂。”他顿了顿说道:“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后被你吃了,那种感觉很不好。” 药物的作用让肖恩的精力暂时得到补充,所以他说话也渐渐变得流畅起来,身上流血的口子也早止住了,但是他双瞳里的异红愈发的深稠,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范闲看了他一眼,苦笑着摇摇头:“放心吧,你若死了,我马上把你扔到山谷里去。”他忽然眼瞳微缩,望着肖恩,轻声问道:“老家伙,你以前是不是吃过人肉?” 山洞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半晌也没有响起肖恩的声音,许久这后,老人才面无表情说道:“当年去神庙的时候,大雪封山,什么都没得吃了,人肉也只好吃。” 范闲心里咯噔一声,虽然他自小便刨坟剖尸,但想到真的吃人肉,依然忍不住有些反感欲呕,下意识里将目光从肖恩那双枯干的双唇上离开。 肖恩嘎嘎怪笑道:“人肉,其实真的很难吃……不过当年苦荷吃的,可比我吃的要香多了。” 范闲心中再颤,如今高高在上备受万民崇仰的一代宗师,北齐国师苦荷当年居然也吃过人肉? 他马上想通了其中关节,肖恩既然知道神庙在哪里,苦荷又是师承神庙之艺,那当年这两个人一定是同时去的神庙,两大强者居然沦落到了吃同伴人肉的地步,那一路上的艰险,可想而知。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苦荷一定要杀死肖恩,难道仅仅是为了隐藏自己吃过人肉的糗事? “你和苦荷什么时候去的神庙?” 肖恩居然在此时闭了嘴,范闲就像是一个食客,面对着服务员端上来的鸭皮面皮甜酱大葱看了四眼,然后眼睁睁看着服务员又端走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上不来,不由大怒道:“看在咱们都快死的份儿上,你能不能让我死的快活一些?” 肖恩白了他一眼,嘲笑说道:“傻了吧?” 范闲叹息道:“这秘密对于你来说,已经没有了保命的用处,何苦还藏着。” “神庙在北边。” 很突然,很没有预兆的,肖恩开口了。 “多北?” “极北的雪地里,沿着北牢关出去,还要走三个多月。” 此时洞外天色渐暗,范闲面色不变,心中却有些紧张,知道自己终于成功了一半,至少知道了神庙的大致方位,他的心脏微微缩了一下。山风渐盛,夏日燕山上寒意微作,他看着闭目等死的肖恩,像一个朋友一样很随意地开口聊天:“要死的老家伙,讲讲神庙的风光怎么样?” 肖恩没有睁眼,轻声喘息道:“一座大庙罢了,有什么好风光?你呢?你小子是从哪个石头蹦出来的?” 范闲有些委顿地打了个呵欠,说道:“我是澹州人,澹州也没什么好景致,就是家里的后园种了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十六章 永夜之庙 第八十六章 永夜之庙 “神庙可没有树,那座庙在雪山里面掩着,传说中一年只有两天会露出真正的面目来,而且如果心不诚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到它。” 肖恩苍老的声音很平静地说着。神庙对于他而言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他因为知道了神庙与那个小姑娘的关系,所以被陈萍萍花了偌大代价捉回庆国,也因为知道神庙的所在,所以从神庙里得到了最多好处的苦荷,要想杀他灭口,而那位北齐的小皇帝却奢望着能够从神庙那里得到上天的帮助。 可是神庙是什么?不过就是一座庙罢了。 肖恩忽然觉得自己那风光横戾的前半生是假的,只有后半生的铁窗生涯才是真的。老人看着洞外愈来愈暗的天光,表情木然说道:“范大人,你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神吗?” 范闲默然,想到自己的重生,想到那个箱子,点了点头:“我比这个世上别的任何人都相信神的存在。” “神是什么?” “我如果知道神是什么,我就是神了。” 肖恩面带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像你这么年轻,就能看的如此清楚,确实不多见。”他顿了顿后说道:“不过当时陛下还年轻,所以看的不清楚。” 范闲知道故事终于要开始了,不禁有些紧张,有些期待。 “你知道三十几年前的天下是什么样子吗?” “魏国独大,随时可能统一天下。” “不错,那个时候老夫就已经是大魏国缇骑首领,是陛下的心腹。”肖恩回忆往事,表情却有些怪异,不像是沉缅在当日的荣光之中,也没有什么记恨之心。许是将死,只是一片淡漠与平静,“当日之天下,便是魏国之天下,一应俊彦皆在朝中,但真正挑起这个朝廷的,除了先帝爷外,便是两对兄弟。” 范闲看着老人的神情似乎还能坚持。略有些安心,轻声应道:“其中一对,自然是您与庄墨韩。” “不错,我那兄弟比我出息的多。”肖恩面色渐柔,“而且他比我念情份,我被庆国关了二十年,他还记着我,我欠他地。” “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你们是一对兄弟。” “道理很简单。我的名声太凶恶,不知道暗中诛杀了多少清流,他身为读书人,自然是不喜欢我的,我也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肖恩很平淡地回答道。 范闲略微一顿。转了话题:“还有一对兄弟是谁?” “是战清风与苦荷。” “战清风?北齐开国皇帝的父亲,当年的一代名将?”范闲终于震惊了起来,原来苦荷与北齐皇室的关系竟是如此密切!难怪当年会一力维护如今的太后与皇帝,而皇室对于苦荷一脉又是如此尊崇。 “苦荷是战清风的幼弟。自幼便立志做苦修士,修行天人之道,力求有一日能证道入神庙。”肖恩面带讥讽说道:“世人多信神庙,但这千年以降又有谁真地见过?只是那些苦修士在各地传道,比乞丐活的还要可怜。” “可是神庙真的存在。”范闲提醒他。 “不错。”肖恩闭紧了双眼,“当时先帝爷驾崩了,年轻的皇帝登基,这位皇帝虽然对我们这些臣子还算不错。但是不知怎的,却异常怕死,成天想着要练什么长生不老之术。” 范闲说道:“其时北魏独大,他身为皇帝又没有什么操心的,自然不免会想到这些事情。” 肖恩继续说道:“所以那时苦荷趁机入宫,劝说陛下派出使团,出海寻找神庙的踪迹,说如果神庙的仙人传授陛下仙法。自然可以长生不老。陛下一听此言。哪有不允之理……”他苦笑说道:“我身为陛下心腹缇骑首领,这件事情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到自己头上。” “苦荷是提议者。他对于神庙又极其狂热,自然不会置身事外。”肖恩淡淡说道:“集大魏举国之力,不知道寻找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所以我和苦荷便带领着一个千人队往北方去。” 虽然临死老人说地淡然,但范闲清楚,当时的过程一定相当复杂,神庙为世人所膜拜,但虚无缥缈,沓无踪迹,能够找到确实的线索,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惊人的事情。 苍老而淡漠的声音在山洞里不停地回响着,洞外地天光山色渐趋黯淡,范闲沉默地聆听,适时地发问,大脑急速地运转,通过肖恩的回忆,将当年前往神庙祭拜队伍前进的路线,在自己的心里重新勾画出一幅大概地地图。 时光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洞外的黄山淡息也变作了风雪连天。在老人的回忆中,范闲似乎看见了一个由上千人组成的探险队伍,在漫天风雪之中,在蛮荒无比的北地里艰难地前行,那些人穿着皮靴,裹着厚厚的皮衣,只露了两个眼睛在外面,但依然止不住冰寒透骨的冷风往他们的身体里灌着。 队伍地前方是这个队伍的两位头目,当时正值壮年的肖恩,和那个年轻无比,一脸虔诚的苦修士苦荷。 队伍越走越北,越走越难,越走人越少,有的人冻死了,有的人摔到冰谷里失踪,有的人被天上的猛禽抓裂天灵盖死了,总之是随着探险地进程,队伍变得越来越短,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怪异。 天地间一片雪白,由于在这枯燥酷寒地环境里呆的太久,渐渐队伍中有些人地眼睛瞎了,被肖恩无情地遗弃在荒原之中,远方有些耐寒的食腐狼在等待着那些瞎子的死亡。 一切都安静地发生着,哪怕是死亡这么惨烈的事情。 队伍又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一处极北处的大山,山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通向里面,而雪积的极厚,早已遮住了山体本身的颜色,看上去只是冰山连绵不绝。 等残留到一百来人的队伍走入大山之后,才发现大雪山的后面依然是冰雪掩盖着的一片天地,甚至连动物都变得极少。队伍极其顽强地扎帐驻营,想要在这里找到神庙的踪迹,但很多天过去了,也没有任何发现。 入冬,大雪,封山,日没,食尽。 最强的人活到了最后,一片永无止境的长夜之中,肖恩与苦荷背对背坐在帐蓬里,身周是垒放好了的尸体,火种未曾熄灭,队伍里的残帐与那些死人的衣服给了这两位强者最后的一丝温暖,一丝希望。 “那是天怒。” 山洞里,肖恩有些困难地睁开眼帘,瞳子里的腥红色愈发地浓,但眸子里却现出无尽的恐惧:“神庙知道凡人试图找到他们,所以上天震怒,降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范闲看了这位老人一眼,半晌后轻声说道:“那叫极夜。”他心里再次确认了神庙的地点。 肖恩自然不明白极夜是什么东西,只是那段记忆显然让他记忆无比深刻,只见他面带惘然说道:“苦荷当时一边极其香甜极其吝啬地吃着人肉,一边极其虔诚地向上天祷告,我的心里不免有末鄙夷他。不料……也许最后他真的感动了神庙里的仙人,所以天……忽然亮了。” 范闲忍不住看着肖恩,心里想着当年这两个人是怎么能在长达数月的极夜里生存下来?就算有人肉吃,有帐蓬烧,但那种孤独与二人间的挣扎,恐怕会让人发疯。 肖恩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天一下就亮了,那个时候我和苦荷也都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陡然间发现了希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我们继续活了下去。” “然后你们找到了神庙。”范闲拾起那把匕首,放到自己的身边,轻声问道:“神庙是什么样的?” 很多年前的大雪山外,两个瘦到只剩骨头的人,很困难地从帐蓬里走了出来,他们深陷的眼圈和腊黄的面色,呼吸时露出的烂肿牙龈,都在透露着一个信息——这两个人快死了。 白天的光线终于不再那么吝啬的只出来一会儿,有些动物又重新从深穴之中醒来,两位强者虽已是强弩之末,却依然比那些猛兽凶猛许多,所以他们获得了很多补充,重新站立了起来。 那一天,他们眯着双眼,看着面前的大雪山发呆,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苦苦寻找的神庙究竟在哪里。 这里有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忽而一道天光从碧蓝的天空上打了下来,大雪山那处的光线发生了一种极古怪的曲折,很突兀的,一座美丽的庙宇平空出现在了山中。 这座宏大的庙宇依山而建,黑色石墙与浅灰的长檐相依,庄严莫名。 苦荷痴痴地望着山间,忽然激动地扑倒在地,向着庙宇出现的方向放声大哭,无比凄楚。肖恩傻在了原地,半晌之后,才醒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之中,半天都没有力气站起身来。 这就是神庙。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十七章 逃出神庙的小姑娘 第八十七章 逃出神庙的小姑娘 沿着冰雪中时隐时现的石阶,还是位年轻人的苦荷与满脸震惊的肖恩,开始往大雪山上爬去,脸上的变情终于不再被这漫天风雪冻住,而变幻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激动,快慰,紧张,兴奋,隐隐的恐惧。 苦荷的脸上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无比的狂热,他是一位苦修士,这一生都向往着能够亲手触摸到神庙的大门,额头能轻轻叩拜在庙前的石阶上。 大雪山上那座宏大的宙宇看着极近,但当二人试图靠近它时,才会发现神庙是个极其遥远的存在,爬了半天,甚至感觉离那座庙宇越来越远,那些黑色庄严的石墙,就像是一个虚无缥渺的影子,随时可能会虚化在大雪山中。 传说中,神庙一年只会出现两次,苦荷与肖恩不甘心放弃这个机会,所以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往大雪山上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劫后余生的二人身上全是冰棱划出的口子,鲜血淋漓,在雪地上拖出了两道淡淡的血线。 啪的一声,苦荷的手掌终于接触到了神庙前方的石阶,年轻的苦修士忍不住放肆地拍了两下,表达着内心的狂喜与难以言表的激动。 肖恩比他慢了些,暗自握住了袖子里的暗器,略带一丝惊恐地看着神庙的正门。这道门足有七丈高,就像是天神扔在人间的一本书般,大魏皇宫的那扇门看上去,就像是神庙之门的缩小版,远不如此间庙宇的大气恢宏,果然不是凡人所居之地。 神庙的石墙上满是灰尘,应该很多年没有人来探望过这个天下最神秘的地方。 肖恩咽了一口唾沫,便准备找到入庙地方法。他身负陛下重任,要求得长生不老的妙方,如今看着成功在即,自然也有些激动。但是苦荷却与他不一样,很虔诚地跪在庙宇之前,不停地叩首,额上渐渐地渗出血来。 他往庙门处走去,伸手。却触碰不到那道巨门,似乎随着指尖的前伸,那道巨门在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后退。 神庙,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三十年后的山洞里,垂死的肖恩双眼里涌出一丝黯然神伤。 “我没能进去。” 范闲松开了紧握着的双手,轻声说道:“这是可以想见的事情,不然四大宗师就应该变成五大宗师。” “苦荷比我强。就算我有他地运气,也没有办法迈入大宗师的境界。”肖恩摇摇头:“但苦荷也没能进去,那座庙宇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护持着,当年我与苦荷是世上最强的武者,却也没有办法进入。” 范闲醒悟了过来。在这天下的秘闻之中,费介老师曾经提过,苦荷是在神庙前的青石阶上跪了许久,才拥有了如今可以雄霸一方的实力。看来这个传闻确实有几分真实性。他忽然间皱了皱眉头,请教道:“神庙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肖恩也无法给出解答,老人无力说道:“神庙的正门处有一块大匾,只是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了,看不清楚上面写地是什么,我猜测应该是上天留给世人的符文。” 范闲心头微颤,问道:“是什么样的符号?” 肖恩看着兴奋的范闲。眉头动了动,似乎觉得这个年轻人在将死的时候,还对未知地事物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生了一丝兴趣。 “是一个勿字……”老人有些困难地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范闲马上看明白了,自言自语道:“潜龙勿用?”话一出口,却自己失笑了起来。 “还有三个一模一样的符文。”肖恩继续说道,手指在空中一上一下再一上一下画了两个圆弧。指尖破空。让人感觉神秘莫测。 范闲微怔,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从这么简单的符文中发现什么。神庙与自己地重生究竟有没有关系?与老妈有没有关系?看来只有等着自己将来去发掘了,只是自己并不见得拥有苦荷与肖恩那般好的运气,能熬过漫长的极夜。 “我想故事应该没有这么简单的结束。” 肖恩咳了两声:“没错……当一个你苦苦追寻的目标近在眼前,你却永远无法接触到的时候,你总会有极强烈的不甘心。” “苦荷很虔诚地跪在庙前石阶上,我却开始缓慢地向山侧的高墙走去。” 山洞外地夜色笼罩着二人,没有生火,所以没有光线,肖恩淡漠的声音叙述着数十年前的事情,显得异常妖异。范闲忽然轻声说道:“你要找下水道?” 肖恩看了洞口年轻人的身影一眼,说道:“你也是同行,当然清楚当时我会做些什么。” “你连墙都无法靠近……怎么可能从下水道里钻进神庙去?何况……”范闲皱起了眉头:“像这种上天留下来的神址,又不见得一定会有下水道。” “所以我失败了。”肖恩很干脆地说道:“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胆子真大,面对着神庙我还想着这些尘世间的手段。” “后来呢?” “后来……”肖恩陷入一种很怪异的情绪之中,“后来我走回了神庙正门口,却发现苦荷正在往怀里揣什么东西,我有些好奇,正准备发问地时候,这个时候……” 老人地语速放缓了起来,范闲的心提了起来。 “神庙地门……打开了。” “啊?”范闲下意识里往肖恩的方向靠近了一些,似乎是想保护三十年前的这个家伙。 肖恩的双眼里透出一丝荒唐的笑意,嘶着声音说道:“神庙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大喜过望,正准备进去,不料从那扇世间最大的门里,忽然跑出来了一个最妙的人儿。” “最妙的人儿?” “是啊,那是一个小仙女。” 肖恩傻乎乎地站在神庙的大门之外,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女孩冲入自己的怀里,险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余光却瞧见苦荷像一头猛虎一般冲到了神庙的门口,与庙里的一道黑光缠斗在了一起。 年轻的苦荷,已经是人世间最年轻的九品上高手,此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将自己体内的能力完全发挥到了巅峰,竟与神庙里的那道神秘黑影纠缠在了一处,劲气四冲,山雪大乱。 数息之后,肖恩才想起来自己的怀里多了一个小女孩,还轮不到他反应什么,就听着那个小女孩儿对着青石阶上的苦荷喊道:“退!” 很简单的一个字,从这个小女孩儿的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一代帝王般,不容人置疑,那种天生的威势让肖恩心头一凛,然后脸上挨了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响。 “你也退!” 苦荷飘然而退,肖恩狼狈抱着小女孩儿滚下石阶,离开神庙正门十丈距离。 那道黑光倏地一声缩回了神庙里面,并没有追击。肖恩此时余悸未消地望着那扇巨门,想着那道黑光里似乎是个人影,不由好生害怕——因为苦荷此时已经吐血倒在了身边,连苦荷都不是对方的一合之敌,这神庙里面的人,果然不能以凡间的眼光去看待。 他醒悟的极快,一定是自己刚才去找下水道的时候,跪在青石阶上的苦荷与自己怀里这个小女孩儿达成了某种协议,助她从神庙里脱困。 只是……这个小女孩儿是谁? “抱着我,拉着他,走。” 小女孩儿似乎有些怕冷,将脸埋在肖恩的怀里,发号施令,肖恩不敢怠慢,一手抓住苦荷的衣领,跑下了大雪山。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跑回了自己的营帐,直到他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帐蓬里,才回过神来?自己为什么要跑?陛下要求的长生不老药还没有求到,自己为什么如此听这个小女孩儿的话?而且很奇怪的是,神庙里的那些仙人并没有追自己。 肖恩回身望去,只见小女孩儿正半蹲着身子,捏着鼻子,看着帐蓬角落里那些吃剩的人肉骨头。 “真是可怜又可恨的人类啊。”小女孩儿转身过来,望着肖恩。直到此时,肖恩才看清楚了她的模样。 清如水,纯如雪,双眸如星辰,不是凡人应有的绝美容颜。 漆黑的山洞里,范闲的表情看不见,但他的声音有些异样:“那个小女孩儿多大了?” “四岁,顶多只有四岁。”肖恩双眼睁着,似乎还能看见那张清美脱尘的脸,“我抱着她在怀里的时候,感觉她轻的就像不存在一样。” 范闲有些惘然说道:“也是四岁?” “为什么要说也?” “没什么。”范闲笑了笑,一双眼眸亮了起来,“你知道那个小女孩儿是谁吗?” 肖恩无比笃定说道:“当然知道,她是个贪恋红尘,所以从神庙里跑出来的小仙女!” 范闲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摇了摇:“相信我,她只是一个跑到神庙里偷东西的……小姑娘。”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十八章 今日本章无题 第八十八章 今日本章无题 肖恩听见范闲信心十足的话,剧烈地咳了起来,许久没有停歇,这大半夜的绝壁之上,也不知道下方那些搜索的锦衣卫能不能听见。范闲有些担心,取出细针,摸索着刺进肖恩的颈部,帮他舒缓一下心脉。 范闲的手指轻轻搭在肖恩的脖子上,却感觉到一阵微湿和粘意,他抽了抽鼻子,闻到了淡淡的腥味,知道肖恩开始咳血了,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却微有所触。 “那是仙女。”垂死的老人执拗地确认自己三十年前的判断。 范闲不想与他争执这件事情,问道:“四岁的小女孩儿,怎么可能提的动一个箱子?那箱子谁提着的?” “什么箱子?”肖恩的声音很直,不像是在说谎。 范闲微怔,知道对方此时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而且此时五竹叔还没有出场。五竹曾经说过,他与母亲是一起从家里出来的,这家是哪里?按母亲留下的信,五竹曾经与神庙里的强者大战过一场,从而丧失了部分记忆,五竹为什么要和神庙里的人打架?难道是争风吃醋? “后来呢?” 这是所有听故事的人,必须做到的本份工作。肖恩这个讲故事的老头儿已经快死了,范闲自然不会忘记问出这三个字。 帐蓬里,苦荷躺在毛皮之上,呼吸有些急促,不知道那位四岁大的小姑娘许了他什么,竟然能够让他逆了一向以来的信仰,敢对神庙里面的人动手。 肖恩看了一眼那个掀开帐帘,往帐外雪地望去的小女孩儿。外面风雪不减。小女孩儿肤色胜雪,小小的手丫紧紧攥着厚厚的帐布,小小地个子,看着外面大大的世界,那种感觉有种与她年龄完全不相衬的落寞感。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苦荷的身边,将手伸到苦荷那身袍子开口处。 “那是我给他的东西。”小女孩儿头也没回,“你不要乱动。” 肖恩看着这个小女孩,眸子里忽然现出一丝凶光。苦荷此时怀里藏着的。一定是神庙里的无上天书之类,由不得他不动心,但是一想到小女孩儿是从神庙里偷跑出来的小仙女,肖恩马上放弃了所有地想法。 他无比恭谨地跪了下来,对着门口那个小仙女叩首道:“下民乃是大魏镇抚司双营指挥使,奉陛下令,前来神庙聆听天旨,求上仙赐予长生不老之药。” 这是肖恩的使命。他没有忘记。 门口的小女孩儿听见这话,却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扔了一颗药丸给肖恩:“你们帮了我的忙。我也帮你一个忙,那个和尚得了好处,你也得些好处吧。” 肖恩接过药丸,仔细去看也没有看出这药丸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既然是仙女所赠,当然不能轻忽,于是取出玉盒,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你们回吧。”小女孩说话的口气有些老气横秋,“这里有什么好呆的。” 肖恩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找到了神庙,却没有进去,也不知道神庙里的仙人究竟长地什么模样。 “谢仙女赠药。” “以后不要来这里了。”小女孩儿忽然轻声说道:“也不要告诉任何人。神庙在哪里。” “如果让我知道你们透露了神庙的地点,我会杀死你们。”小女孩儿转过身来,稚嫩的脸庞上全是冰霜之意,“听见了没有?” 肖恩连连伏首称是,虽然这种冷冰冰的话,从一个冰雪雕琢般的小女娃娃嘴中说出,显得有些滑稽,但是一个四岁地小女孩儿能清清楚楚地将这些话说清楚。本身就证明了她不是个凡人。 纵使肖恩是大魏缇骑首领。也依然不敢不从。 老头儿只好从了。 “等苦荷醒过来后,那位小仙女逼我们两个人发了毒誓。然后我们开始往南走。在那几天里,小仙女的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似乎是觉得可以踏足人间,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肖恩继续回忆道:“说起来很奇怪,我和苦荷每次看着她那个小小地背影,总感觉不到她的体内有多么神妙的力量,唉……仙凡有别,我们这些肉眼凡胎,确实看不明白。” “后来有一天,小仙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雪山,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他也太可怜了。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凡人的脸上,看见过那样慈悯的情怀。” 范闲当然知道自己的老妈不是什么仙女,当时的她估计也没有什么强大地实力,居然能够将这世间的两大强者唬的团团转,那脑袋瓜,果然很好使,只是不明白老妈说的太可怜之人,是说的谁。 而且他也不相信什么悲悯的情怀,不由失笑了一声。 肖恩嘲讽道:“你我这种在阴水沟里生存的老鼠,怎么知道九天云上仙鹤的容姿,小仙女地那种眼神,我根本形容不出来,但却让我和苦荷一直念念不忘。” 范闲默然。 “第二天,小仙女就忽然失踪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那苦寒无垠雪地上,一个人骤然间消失无踪,把我和苦荷吓得半死。”山洞里地肖恩喘息着回忆道:“这是我这辈子最神秘的一次探险,能够看见不属于这个人世间地仙子,也算是运气不错。” “然后你和苦荷就回了北魏?”范闲问道。 “不错,回来的路程比去的时候更加艰险,不过总之有惊无险地回来了。”肖恩说道:“我将仙子赐予的药丸献给了陛下,这件事情便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范闲说道:“别骗我,那颗药丸应该早就落到了你的肚子里。” 肖恩嘶声笑了起来:“就知道骗不过你。” 范闲说道:“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长生不老药?” “那种诱惑是每个正常人都不能拒绝地。”肖恩叹了口气说道:“当然,我吃了那颗药后才发现。只是体质好了些,根本不可能长生不老。这才知道,原来小仙女也是会骗人的。” “我相信,那位小仙女这辈子最喜欢骗人。”范闲有些恍神说道:“说不定连她死了都是在骗人。” “什么死了?”肖恩道:“仙女怎么可能死。” 范闲不理会他,闭目将肖恩所说的回忆牢牢记在脑中,然后站起身来,握住了那把匕首。此时四周无光,天上乌云遮星蔽月。伸手不见五指,肖恩看不清楚他的动作。 “为什么苦荷要你死?”这是范闲最后的疑问,“我不认为你知道神庙的地点,就能够引起这么大的骚动。” 肖恩反而觉得范闲的问题很奇怪:“每个人都知道神庙对于世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么重要地消息,如果一旦传了开来,只怕天下会大乱,不论是齐国战家的小孩子还是你们南庆那个阴毒无比的皇帝。都会派出队伍去北方朝拜,天下的强者更会不停地尝试找到神庙。” 范闲揉了揉鼻子,说道:“神庙?你去过,也说过只是一个大庙,有什么好拜的?” 肖恩冷笑道:“苦荷只不过是在神庙前跪了跪。便成了为人间最顶尖的大宗师,这种诱惑,对于武道修行者来说,是你根本想像不到的强烈……而且你以为苦荷真的是个大圣人?看他在神庙前跪地如此虔诚。但是小仙女只是给了他一本书,便在瞬息之间推翻了自己信奉一生的神庙,冒险出手。在利益的面前,他只是一个善于伪装的大恶人罢了。” 肖恩继续说道:“如果杀了我,全天下就只有他知道神庙在哪里。神庙里究竟有什么?苦荷或许这一辈子都无法知道,但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好处,那他为什么要冒险让世上别地强者也拥有这种机会?” 范闲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隐约有些明白苦荷为什么念念不忘要杀死肖恩,也许是为了保住自己国师的光辉形象,而不想那一路北行上的丑恶事暴光,也许是苦荷知道神庙里的东西,会对这个世界带来未知地危险。 “神庙里究竟有什么呢?” 范闲陷入了沉思之中,手指下意识地画着肖恩所说,神庙门口的那个“勿”字,一指一指渐渐加速。破风有声。 “千年以降。世人皆知神庙不干世事,我和苦荷去找它已经是一次很冒险的赌博。事实证明。只要我们离开神庙,那些庙中人便不会来找世人的麻烦……苦荷守护着如今的北齐,他怎么还敢冒险去触犯天威?” 肖恩的精力已经逐渐委顿了下来,声音越来越小,但声音里的惊惧却是总也挥之不去:“更何况小仙女逼我们发了毒誓,就算苦荷今世总自诩为离天最近的那个人,难道他还敢逆誓不成?” “别把誓言这种事情看地太重。”范闲说道:“你不一样将神庙的地点告诉了我?” “那是因为我要死了。”肖恩有些困难地将头扭向一边,“而且你也会死在这个洞里。” 范闲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说道:“我可不怎么想。” 第四卷北海雾 第八十九章 闭目从此闲 第八十九章 闭目从此闲 寂静的山谷夜色中,举目望去不见野草,但见一道浓黑胜墨的夜空,横亘在两道绝壁之间。范闲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将碎裂开的左腿裤管绑住,一边轻声说道: “那位小仙女姓叶,叫叶轻眉。” “叶轻眉?”肖恩震惊无比,“你说什么?难道叶家的女主人就是我曾经遇见过的小仙女?” 叶家突兀崛起于世间时,肖恩还是北魏的密探大头目,所以他能侦知叶家女主人的姓命,范闲并不意外,他笑了笑说道:“除了你口中的仙女,还有谁能够让叶家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改变了整个天下的格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肖恩再一次咳了起来,“难怪庆国能够如此猛烈地崛起,原来背后有神庙的影子。” “错。”范闲说道:“你已经是要死的人了,所以告诉你,叶轻眉,也就是你口中说的那位小仙女,并不是神庙里的仙人,她……和我们一样,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肖恩还没有从先前的震惊中醒过来,根本不相信范闲说的话,而是沉浸在临死前最后的疑问中:“……为什么……小仙女要捉我去庆国?” 他身为当年北魏的密谍头目,自然清楚叶家与庆国监察院的关系。 范闲说道:“庆国当年必须杀死你。”他顿了顿又道:“必须承认,当年的你,还是一位很恐怖的人物……而叶轻眉之所以派陈萍萍捉你而不是杀你,想来是承当年的那次情份,毕竟似乎是因为你们闯到了神庙,她才来到了这个世间。” “那你……究竟……咳咳……又是谁?”黑夜中,肖恩的双眼直愣愣看着范闲。就像两把利箭一般。 快要死了的老同志还拥有这样锐利的眼神,范闲心里不免微微怔了一下,轻声一笑后说道:“我?” 片刻沉默之后,他开口说道: “我是叶轻眉地儿子。” 叶轻眉的儿子……范闲多么想能够在这个熟悉却又陌生,亲切却又格格不入的世界上,对着所有的人大声说出来,奈何眼下却没有这种可能性。此时夜色渐重,黎明前的黑暗已至。在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山洞里,范闲就这般轻幽幽地说了出来。 我是叶轻眉的儿子。 不知为何,这句话一出口,范闲就感觉到轻松了许多,那颗承载了太多压力的心脏,便在这一瞬间挣脱了上面了地许多枝枝蔓蔓,至少获得了暂时的放松,与夜风里的自由味道轻轻相拥着。 天光渐明。 回忆并不太多。但肖恩说的极缓慢,一天半夜之后,范闲终于达成了此次北行中最重要的目的,他望着肖恩,轻声说道:“你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的吗?” 肖恩只是带着一丝怪异的神色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喘息着说道:“你是……她地儿子?” 范闲点点头,笑了笑:“我没有乱认老妈的习惯。” 肖恩剧烈地咳了两声,震出了心脉里最后的那几滴血,似哭似笑般说道:“难怪你知道这么多事情。难怪你对于神庙在哪里如此感兴趣……”临死前的老人终于将整件事情看的有些清楚了,喘息着说道:“看来这山洞应该是困不住你地。” “我也没有把自己陷入死地的习惯。”范闲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靠近了肖恩。 肖恩忽然死死地盯住他的双眼,说道:“如果你想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去神庙。” 范闲满脸平静,没有回答他。 肖恩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将目光投向范闲身后的绝壁黄谷之中,眉头微皱。似乎在想着什么,片刻之后,老人轻声喘息说道:“我以前总以为自己是个不怕死地狠人,只是寻求自由罢了,如今死亡近在眼前,我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是怕死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范闲看了垂死的肖恩一眼。缓缓松开了右手。轻声说道:“不过……死亡也许并不是终结,也许你会去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最大的感慨。 肖恩的眼光落在远处,腥红地眼瞳渐趋柔和:“你真的是小仙女……不,叶轻眉的儿子?”不等范闲回答,肖恩继续淡然说道:“可是你和她根本都不像。” 范闲说道:“你只见过四岁的她,怎么能这么确定?” 肖恩微笑说道:“因为你远远不如小仙女漂亮。” 范闲下意识里侧了侧头,说道:“这个世界上比我更漂亮的女人,真的不多。” “眼神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肖恩看了他一眼,略带一丝冷漠说道:“我现在才明白,在那片雪地荒原之上,小仙女望着白茫茫的大地,眼光依然是柔软的,悲悯地……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个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了那片黑暗地到来,才明白,原来她的眼光里所有情绪,只是表达着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范闲地心跳了两下。 “对生命的依恋与热爱。”肖恩微笑说道:“虽然你的眼中常有清亮的笑意,但那不一样……你母亲应该是个极为有情的人,而你骨子里是个极为无情的人。” 范闲笑了笑,说道:“这点我不否认。” “我这辈子杀过很多人,所以一向不奢望能够有个善终。”肖恩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有些出神望着淡雾雾的天光说道:“能够死在这个山洞里,如你所说,有个好坟也不错。” 范闲半蹲在他的身边。左手搭在老人的肩上,发现他的肌肉已经逐渐柔软。 绝壁外地天光依然黯淡,但透过山谷间弥漫的雾气,却显现出一种圣洁的光芒,这道光芒柔柔映在肖恩那张枯老的面容上,让这位手上染着无数鲜血,后半生却孤单凄惨的密探头领无由生出了一股解脱的感觉。 “澹州应该没有那两株枣树吧?” 这是肖恩在这个世界上问的最后一句话。 范闲从老人耳下取出最后一根针,片刻后确认了他的死亡。微微偏头,看着肖恩地尸体,忽然轻声说道:“澹州虽然没有两株枣树,但是……死之后说不定真有个更好的世界在等着你。” 肖恩的双眼已经柔和地合上了,那双瞳子里的腥红之色,再也无法去看这个古怪的天下。 范闲吐了一口浊气,将肖恩的尸体平放在浅洞的最深处,至于有没有山鹰来啄食。似乎他没有考虑,所以显得有些冷漠无情。 他走出洞口,伸手到绝壁之外的空气中捞了捞,白色地山雾随着他的手指游动了起来,伸手抓住的。只是一片空。 锦衣卫应该还在谷下和各处出路搜寻着老少二人的尸体或者是踪迹。这处燕山绝壁光滑如镜,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有人会跳下山崖却能稳稳地站住,更没有人能想到。有人能够沿着这些光滑湿漉的山壁向上爬去。 范闲整个人地身体像一张纸般紧紧贴在山壁上,身后全是浓浓晨间山雾,有效地遮住他的身形,就算有人在对面的山壁上,也无法发现有人正像个壁虎般向上缓缓爬行。 在澹州的时候,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他足足有四年地时间就耗在自己真气的体外操控上,这是一种极其愚蠢的修行方式。但是五竹不管他,他自己也练的不亦乐乎,不料在后来范闲的人生中,竟然帮了他这么多的大忙。 如壁虎般爬行,如蛇般紧贴,他小心翼翼地向上向上再向上,面无表情,麻黄丸的药效早就褪的一干二净。他地真气有些虚乏。所以不敢大意。 浅草微动,一只手攀住了绝壁旁的石头。一个浑身笼在黑色夜行衣里的人像幽灵般从山谷里爬了起来。 帽子遮住了范闲的脸颊,他回首望去,只见山谷里一片幽静,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片刻后,他心头一动,视线隔着重重晨雾,望向那边的山林,却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总觉着,那边似乎有人正望着自己,那人的目光宛若实质一般盯着自己。 范闲微微低首,转身,不思考,也不及思考,像道黑箭一般扎进了浓雾之中,向着京城的方向跑去。 而在京城使团别院之外,高达手握长刀,双目如猛虎般圆瞪,看着院前的那些人。少爷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出门,所有北齐官员地拜访都被拒之门外,但今天一大早,便有锦衣卫地人来传宫中的旨意,说是那位年轻皇帝陛下要传范闲入宫闲叙。 没有几个人知道范闲并不在使团中。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希望范闲不在使团中,但是一夜大索,竟是没有找到范闲地尸体,所以北齐方面终于动了疑心,所以很迫切地想确认范闲究竟是在哪里。 谁知南庆人竟是如此蛮横不讲理,借口范正使大醉,硬生生阻止了北齐官员进入使团。冲突即将暴发,而此时,街口却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 不是扫大街,是脚步声,北齐众人大喜。 第四卷北海雾 第九十章 怎么又白了? 第九十章 怎么又白了? 上京的清晨在今天竟是显得如此热闹,使团门口竟是来了好几拔人,北齐官员与锦衣卫齐齐让开了一条道路,恭敬无比地半低下身子,对着那位“款款”行来的姑娘行了一礼:“见过海棠姑娘。” 海棠双眼惺松,似乎是没怎么睡醒,她的双手还是插在花衣服的两个大口袋里,打了个呵欠,问道:“你们在这里闹什么?” 有位官员赶紧上来回禀道:“下官奉旨,前来请南庆正使范闲大人入宫,但是范大人这位护卫却怎么也不肯通报。” 又有锦衣卫与鸿胪寺的官员上来报出来意,总之都是要见范闲一面。 海棠微微一怔,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两天里上京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眼神里略有一丝惘然,说道:“为什么不通报?” 虎卫高达知道面前这女子看着像村姑,但实际上却是北齐的重要人物,更关键是使团在上京的这些天,少爷经常与这位奇女子在街上逛着,所以不敢怠慢,上前沉声说道:“大人昨日饮多了,所以身体有些不舒服,正在休息,不好打扰。” 海棠略沉吟少许后,轻声说道:“让我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她便往使团的正门里走去。这些天她经常到使团来找范闲,所以使团的人早已经习惯了海棠姑娘的到来,见她迈步向里走去,站在石阶上的林文不由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却也不敢拦阻。 高达却是一心护主,眉头一皱,手握住了长刀布柄,拦在了海棠的身前,沉声道:“姑娘……嗯!” 最后的尾音变成了一声闷哼! 海棠没有出手。只是微微转了转身子,那双似乎永远懒得离开地面的布鞋,沙沙响着,而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人已经到了高达的身后。 高达蕴积许久地真气在这一刻找不到了渲泄的渠道,双肩微微一颤,双眼中精芒暴盛。 海棠微笑,回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张平常无奇的脸上闪现了一丝莫名的神采:“我和范闲是朋友,想来他此时会愿意见到我。” 她的手掌将将落到高达肩上的时候,一道柔和至极的暖流递了过去。 高达缓缓闭上了双眼,右手虎口用力,长刀在身旁棱棱响着一转,狠狠地戮入了脚畔地石地板中,碎石微乱,刀尖入地三寸有余! 在这一照面间。高达虽然身手极其高明,但依然及不上海棠的境界,更何况对方的身份毕竟有些特殊,所以竟是没有办法出招,便吃了个闷亏。 高达知道拦不住海棠。却也不肯让屋中的“少爷”单独面对海棠,所以黑着一张脸,转身跟在那个摇啊摇的身影后入了院子。 后方北齐的官员锦衣卫识趣地没有跟上,只要海棠姑娘确认范闲究竟是不是在房中就成了。自己这些人,何必去冒险。 “海棠姑娘早安。”端着淡盐水,手拿微型狼牙棒的王启年满嘴沫子,出现在海棠必经的庭院长廊之上,这位范闲地心腹见过海棠几面,也算熟悉。 海棠微微一笑,知道对方是来拖时间的,却也并不着急。说道:“王大人手上拿是什么?” 王启年将那“微型狼牙棒”从嘴里拿了出来,伸到海棠的面前,呵呵笑着说道:“我家大人发明的牙刷。” “牙刷?”海棠微微一怔,说道:“刷牙?” “是啊。” “为什么不用杨柳枝?” “因为这家伙儿好用,软和,刷的细腻。”王启年讨好说道,这时候才发现将与自己地臭嘴接触过的牙刷搁在海棠姑娘的面前,是件大不敬的事情。赶紧收了回来。连连请罪。 海棠满面苦笑,摇了摇头。往里走去。王启年将碗和那家什扔给下属,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快四十地人了,跑的比兔子还要快些,一面走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海棠姑娘聊着天,又道范大人昨日饮酒过度,这时候只怕还在歇息,姑娘待会儿再来如何?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这大清早的,海棠忽然出现在使团,当然不可能是路过,她是一定要看见范闲的。 行廊远处,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身影朝着二人望来。海棠有所触动,转头望去,眼瞳里不由弥漫出一丝寒意:“原来是云大才子。” 言冰云看得出来这位苦荷的关门弟子心情不大好,他虽然已经被锦衣卫放了出来,但一向小心地潜居在后宅,就是不想刺激到北齐的官员百姓。他入狱之前,正是海棠回到皇宫的时候,也曾经以云大才子地身份见过一面,今日与海棠照面,不免有些几分尴尬,沉默地退了回去。 看着面前那扇紧闭的木门,海棠的眉头皱了皱,伸手去推。 她是位姑娘家,虽然大家都知道她与范闲有几分交情,但是就这般去推门,不免也有些不合礼数。王启年唬了一跳,便要去拦在门前,但是他的轻功是极好的,旁的本领与这位天之娇女,却有十八层天的差距,一道劲风拂过,那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王启年额头滴下一滴冷汗,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海棠静静地看着屋内那张大床,忽然开口说道:“王大人,你退下吧。” 王启年没有动。 一个有些疲惫,有些寒冷的声音从屋里传出:“王启年,你退下。” 王启年深吸一口气,眼中现出一抹喜意,马上回复平静,躬身道:“是,范大人。” 海棠轻迈莲步而入,身后木门无风而闭,她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也不怎么着急,从桌上取出茶壶,往杯里微倾了杯冷茶,浅浅啜着,然后坐到了那张大床旁边地圆凳上。 大床之上,锦被之中,脸色略有些苍白地范闲双眼微含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村姑,片刻之后,说道:“你就准备一直这么看下去。” 海棠伸手掌掩住嘴唇,打了个呵欠说道:“如果不是太后请我来瞧瞧,你当我乐意大清早地来看你地丑态?” 范闲笑着说道:“对于自己的容貌,虽然我不是很喜欢,但也知道与丑这个字没有什么关系。”他低头看了一眼后说道:“我相信,她也不是个丑人。” 在大被之下,范闲拉开衣襟的赤裸胸膛中,正伏着一位长发如黑瀑般的柔媚女子。 “喝花酒喝了一天一夜。”海棠似乎像看不见他怀中的女人一般,又打了个呵欠,“也不算什么很漂亮的模样。” “你就准备一直这么看下去?” “我看范大人似乎没有阻止我观看的意思。”海棠微笑说道。 终究还是范闲窘了起来,说道:“烦请姑娘暂避一二,也好让我怀中这位姑娘穿好衣衫。”他平静说道:“姑娘可以不用给我面子,但总要给姑娘面子,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那名歌伎收拾好后,犹有不舍地回头望了范闲一眼,那目光中的微怨微羞微媚,让范闲在心中大赞她的演技。歌伎又略带一丝敬畏地向海棠行了一礼,便拉起裙裾的下摆,小碎步退出房去,只留下了海棠与范闲两个人。 范闲依然躺在床上,双手搁在脑后,毫不在意自己赤裸的上半身被海棠瞧了个精光。 海棠也直是位妙人,既不故作羞态,也不出言呵斥,就像床上那位年青男子是块木头般视若无睹,直接说道:“你知不知道这两天,上京发生了什么事?” 范闲微微一怔,片刻后却笑了起来:“算了,我也懒得与你做这些言语上的功夫。我既然身在上京,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上杉虎这次亏了一批下属,肖恩也被你们杀了,相信你的老师一定会很开心,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海棠静静望着他,那目光中的压迫感越来越强,但范闲却像是感受不到丝毫,犹自微笑道:“不错,我知道这件事情会发生,所以为了避嫌,我只好把自己关在使团里两天,我相信姑娘能理解。” 海棠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先前在庭院间,借着王启年的拖延,她已经给了范闲足够的时间,谁也不知道海棠为什么会愿意这样做。 既然范闲在使团里,海棠知道也再问不出什么,眼前这个看似清美的南方年轻官员,实际上是位行事滴水不漏的人物,自然不会被自己捉住什么马脚。 她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大口袋里,忽然饶有兴致看了范闲赤裸上身两眼。范闲暗运霸道真气,那张清美的脸很应景的红了起来。 “脸红什么?”海棠笑眯眯问道。 “容光焕发。”范闲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危险正在接近,一天两夜的精神损耗,让他的面色马上变得煞白。 “怎么又白了?” 范闲深吸一口气,微笑说道:“春宵令人苦。” 第四卷北海雾 第九十一章 何来意闲闲? 第九十一章 何来意闲闲? “不是春宵苦短吗?” “太长也是苦处。” “你做的牙刷……我要一个。” 范闲愣住了,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苦笑道:“据我所知,秀水街上也有卖的。” 海棠微笑道:“没你做的好。” “谢谢夸奖。” “没有想到你这位权贵子弟,居然愿意将心思放在这些地方。”海棠看着范闲,似乎是想重新审视这个人。 范闲缓缓闭上眼睛,说道:“关于我,你了解的显然还不够多。” 海棠沉默片刻后说道:“不过我只了解太后寿诞之后,你就要回国,你答应我的事情,怎么办?” 范闲双眼根本懒得抬一下,说道:“等我睡好了,我来找你聊聊。” 海棠皱眉说道:“如此甚好。” 范闲忽然睁开双眼,说道:“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不想多聊。” “告辞。”海棠第一次见到范闲表现出这种冷淡,却没有丝毫反应,干净利落地离房而去。 范闲躺在那张大床上,明明已经困极,却是始终无法睡去,他的表情看似平静,脑中却是一片混沌,没有足够的时间,他根本无法消化掉昨夜的所闻所感。他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床顶的绣帐,目光似乎是想要穿透房顶而去,直破九天层云,投射到最遥远的天空上。 既然确认了范闲是留在使团之中,那么北齐方面自然会想到,在燕山绝壁之上想救走肖恩的。究竟又是谁呢?这个疑问自然而然地被提了出来。 狼桃、何道人、沈重坐在三把椅子上,眉头都皱的老紧。这三人中自然是沈重的官位最高,但狼桃是苦荷地首徒,而且又是少年天子的武道老师,所以身份最高,何道人却显得有些沉默。 昨天白天,他们二人联手将范闲与肖恩逼下悬崖之后,锦衣卫就开始在上京城外进行秘密的搜索。不料一日一夜的功夫过去,竟是没有半点成效,而晨间,当众人终于忍不住,请宫中帮助强行闯入使团,却赫然发现范闲好好坐在床上! “难道不是范闲?”何道人苍白的脸愈的白了,他大腿上染着的毒虽已清除,但也损耗了不少真气。 狼桃闭目道:“那个人一定是范闲。擅长用毒,用针,小手段,除了他还有谁?” 何道人皱眉道:“可是那个人长的与范闲不一样。” 狼桃睁开双眼说道:“人是可以伪装地。” 狼桃的身份特殊,所以他说出话来。众人也不好多加置疑,但事实上是,范闲此时好端端地在使团里,如果摔下悬崖的是他。他怎么可能保持身体的完好?除非他是神仙。 此时沈重不免有些开始怀疑起狼桃的判断,但表面上依然像个富家老翁般慈眉善目着:“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范闲,因为与上杉虎勾结的就是南人,只有南人才会对这件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不可能是东夷城地那些高手。” 看见何道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沈重呵呵笑了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人。” “除了范闲还能有谁?”狼桃沉声说道,他本来就不喜欢与这些特务头子打交道。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牵涉到肖恩,他根本就不会出宫来帮助锦衣卫。 沈重看了狼桃一眼,满脸微笑说道:“狼桃大人,南庆也是有很多高手的,至于手法问题……我想大人也应该听说过,陈萍萍的身边,一直有个叫影子地刺客,只是没有人看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手法与行事风格。范闲既然是监察院的提司。那他与那位影子的手法应该有些关联……如此说来,在绝壁旁出手地不是范闲。也有可能是那位影子。” 影子是陈萍萍的贴身护卫,虽然没有谁看见过,但是身为北齐特务头领,沈重自然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是谁都无所谓。”何道人吐了一口浊气,“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确认肖恩死了没有。” “肖恩死了。” 狼桃很平淡地说道。当全身黑衣的范闲攻出来救人时,他回首一弯刀已经戮入了肖恩的胸腹,他很自信,挟在刀尖上的劲气在那一瞬间就断绝了肖恩的生机。 沈重微笑说道:“如此就好,国师与太后一定会很满意,沈某在此处谢过二位大人。” 太阳又一次快要沉下上京西面城墙,就像上千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微有暑意地风儿绕着有些发蔫的树叶,往上京城里的各处宅院里冲撞着,打着旋从人们的身体上飘过,从那些沉默的树干旁掠过。 入夜后,风会渐渐地凉下来。 范闲披着件单衣,站在使团后院的一棵树旁,双眼微眯,看着天边出现的第一颗星。在这个天时里,本不用再加单衣,但他身体过于疲乏,所以有些畏寒。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没有像往日一般用掌力震成碎雪一片。因为这封信并不是院里来地密信,只是一封有些普通地家书。 信是婉儿写的,虽然家中地消息一直源源不断地传到北方,但这是范闲第一次收到妻子的信。想来她在家中也等的有些心焦了,宰相岳父已经下台,大宝已经接到了范府,若若一如往常般清淡,似乎没有被婚事的传闻所扰,父亲忙于朝政,这都是家书里的内容。 信末没有写什么相思,没有催促某人的行程,只是写了几个散句:“夏夜风亦止,辗转梦偏伤。知君不日归,青丝复添长。小别才几时,念君如三日。何来意闲闲?埋首书中去。” 念君如三日,昨日,今日,明日。 范闲微微一笑,感受到信中的淡淡记挂,与那女子难得的疏朗心情,略感安慰。这些日子他忙于诸多阴谋事,不免有些淡了对家中女子的思念,偶尔想起,也会有些愧疚。 他与海棠约好了后日相见,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对于这次相见有些期盼。 这绝对不是男女间的问题,只是一种很纯粹的期盼。范闲想找个人说说话,更准确地说,在经历了与肖恩的对话之后,他需要倾述……却无处倾述。 这种很古怪很奇妙的感觉,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在庆国京都那个雨夜,在那个箱子被打开之后,范闲本以为自己在这个世上不会再寂寞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有那个女子无处不在的气息与痕迹。但是此时他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依然寂寞,因为那个女子毕竟已经沓然无踪。 “肖恩说的对,我确实是个无情的人。”范闲在心里想着,自己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摇了摇头,往厢房里走去。 室中只有范闲、言冰云、王启年三个人,这是监察院内部在上京的最后一次会议。言冰云静静望着范闲,说道:“范大人,问出来了吗?” 这是范闲早就已经想到的局面,自己利用了监察院与信阳方面的所有力量,才得到了那般绝巧的“死境”,身为庆国官员,众人自然十分迫切想知道肖恩嘴里的秘密是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我出手晚了,肖恩死了。” 言冰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马上回复了平常,摇头叹道:“谋划日久,却始终没有成果,实在可惜。” 范闲微讽笑道:“老跛子搞了二十年都没有问出来,你以为我是神仙?” 他时常在与言冰云的交谈中,刻意称呼陈萍萍为老跛子,这是一种很莽撞,甚至是手法很拙劣的威吓,但对付言冰云这种冰雪聪明的人物,往往这种很鲁莽的手法比较管用。 他回过头对王启年说道:“准备回程事宜。” 王启年沉声应道:“是。”略顿了顿后,皱眉问道:“大人,昨日留在房里的那个冒牌货怎么处理?” 范闲知道他这是杀人灭口的意思,心里有些不适,说道:“自然是带回去。” 言冰云不赞同地摇摇头:“万一被北齐人发现了怎么办?” “被发现了怎么办?”范闲盯着言冰云的脸,嘲讽说道:“当然是凉拌。就算他们发现了又能怎么办?你被关了一年,这胆子也小了许多。” 言冰云与王启年对视一眼,发现范闲今天的心情有些问题,于是很默契地闭嘴不说。范闲看了二人一眼,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你以为海棠没有看出来?只不过她拿我没办法而已。” 王启年接着请示回国的行程安排。范闲略一沉默后,缓缓说道:“太后寿宴一过,我们马上启程,我……有些想家。” 第四卷北海雾 第九十二章 走的便是女道士那一派 第九十二章 走的便是女道士那一派 王启年领命,正准备出门去安排,同时要与林文林静二人商议,毕竟此次回使的使团中,还要带着位身份尊贵无比的公主,却听着范闲忽然说道:“来时路上我们准备的那些马,王启年你要处理干净,不要给那些农夫带去别的麻烦。” 言冰云没有参与最先前的计划,所以听不大明白。 王启年看了范闲一眼。范闲摆摆手,他便推门离开了。言冰云的眉头挑了挑。 三个人,做了三个动作,里面自有含意。范闲笑了笑,说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忍的这么辛苦?” 言冰云没有笑,只是有些缓慢地举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带着一分下属应有的恭敬说道:“提司大人既然不想我知道,即便我再好奇,也没有必要发问。” 范闲没有考虑太多,直接说道:“这只是最初的计划,既然已经抛却不用,当然要把屁股擦干净。”然后他用很简单的语言,向言冰云做了一下解释——范闲从刚刚入春的时候,就在京都寻找到了一位与自己容貌有些相似的监察院年轻官员,然后一直养在“深闺”。 在最初的计划中,这位伪装者应该在从北齐回国的路程上发挥作用,让他冒充范闲随使团南下,而掩护真正的范闲留在上京中,处理应该要处理的事情。 “你最开始准备单身留在上京?”言冰云皱眉道:“你要处理什么事情?” 范闲看了他一眼,说道:“陈萍萍要肖恩死,所以我准备留在上京杀死他,然后赶到国境线上与使团会合,免得肖恩死后,北齐人玩一招大变脸,将我们的使团宰了。” 言冰云问道:“你刚才和王大人说的沿途马匹?” 范闲笑了笑。解释道:“使团在京都出发之间,我已经请院中的人和内库的某些人物,帮忙在这南下的道路上养了些好马,当然,这些马都是偷偷摸摸地养在保马户中,想来不会惊动北齐的官府。” “你准备在上京杀死肖恩后,便一路换马,用最快地速度赶到边境线上?”言冰云唇角泛起一丝嘲讽之意。 “千里走单骑。难道有什么问题?” 言冰云叹了一口气后说道:“这是现实的世界,不是一本小说,如果按最初的计划,你杀死肖恩,北齐方面一定会关闭上京城,各州驻军都会封闭南下的道路,你单人匹马,怎么可能回到南方?” 范闲笑了笑。说道:“陈萍萍当年带了那么多人都能够杀回南方,我一个人有什么不行?” “悍勇或许有之,但这计策总是有些愚蠢。”言冰云摇头道:“大人是院中提司,应当惜命惜身。而且这计划中,就算北齐方面因为使团的离去而放松了警惕。你也不可能在这藏龙卧虎的上京城中刺杀肖恩。” 范闲自然不会告诉这个冰霜男子有关重狙的事情,毕竟现在五竹叔失踪了,箱子失踪了,长公主与上杉虎勾结了。小闲闲渔翁得利了,事情一变再变,计划已经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明日复明日,便是后日,当然这是一句废话。 上京城那条美丽地玉泉河畔青树丛丛,偶有北回的白鹭飞起。这里已经是河的上游,地近皇宫,所以纲禁森严。上京的百姓们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些石子路上落脚。范闲与海棠并肩走在河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废话,感觉倒不怎么郁闷,连绵数日的阴郁心情,此时似乎在村姑的陪伴下要好了许多。 说来也奇怪,海棠这位姑娘生的不怎么漂亮,风姿不怎么绰约,气质像极了村姑。偏生这种感觉却让范闲觉得有些自在。 几句废话说完之后。话题马上转入正题,海棠微蹙了眉尖。问道:“太后一直没有松口,你究竟能不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范闲叹了一口气后说道:“你们皇帝要娶老婆,却偏生要我帮忙。”他忽然望向海棠,双眼宁静之中夹着一丝不愉,“你既然是司理理的好友,当然应该知道某些事情。难道你不觉得请我帮忙,会让她心中不自在?” 海棠双手插在大口袋里,一双脚在河畔地青石地上拖着,双眼宁然望着前方微垂下的来柳树,说道:“如果司理理想的,你能做到,那她就不会来到上京。既然你是一个无情之人,又何苦这般惺惺作态?她入宫想来也是你愿意看到的事情,毕竟从此以后,你就算远在南方,但在这北齐皇宫里也有了一个可以说上话的人。” 范闲万料不到她会将所有地事情全部说的透透彻彻,不给自己一丝遮掩的机会,心头微凛微窘,觉着自己身上的薄薄单衣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被剥光了,露出里面地自私与无情来。沉默半晌后,他才苦涩一笑后说道:“我只是一位臣子,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所有的事情。” “所以你就默认这件事情的发生。”海棠说话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但是那股子光明正大却无来由地有种压迫感,“既然如此,何须多言。”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一入宫门愁白头,你与司理理是姐妹,怎么忍心看她入宫?” “陛下是位不错的男子。”海棠微笑道:“而且理理毕竟是南庆人,如果想在上京生活,似乎也只有皇宫能够为她挡风遮雨。” 忽然间,海棠转过头来,范闲又从她的眼眸里看到了那片比湖光更加明亮的神采,在范闲这一生地经历中,眼光最亮的便是叶灵儿与海棠,但叶灵儿是一片天真无邪的明亮,海棠眸子里的明亮更多了分洞悉世情后地明达与淡然。 “范大人。像你这样成天算计着阴谋生活,难道不会觉得很累吗?” 范闲微微低头,片刻后坚定地仰起头来,将双手负到身后,上身不动,下身微移,与海棠一般在河畔的青石路上摇啊摇,有些突兀地开口说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逍遥自在,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目的。你或许只是想种几畦好菜,打理三分田园,但我必须为自己,为身边地人考虑,考虑现在考虑将来。” 说完这番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海棠。说道:“我不是一个有大智慧地人,顶多有些小聪明,你看看这些方法能不能用。” 海棠拆开信封,借着天光细细阅了一遍,沉默良久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明亮的眼睛望着范闲,眼神中多了一分异样:“太后会相信吗?” “太后如果不想因为这件事情与皇帝翻脸,那么她需要地只是脸面与一个台阶,不管她相不相信。这两件事情都能带来足够地说服力。” 范闲献的计策其实很简单。在那个世界的历史中,汉武帝被勾弋夫人勾住的桥段,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时武帝巡行至河间,忽然有一个术士声称此地有祥云瑞蔼,显示必有奇女生长于斯。武帝听后立即下令就地寻访,果然找到了这个美丽的少女。 然而她虽然相貌美丽,却从小患病,少进饮食。而且双手紧握成拳,谁也没法让她伸展。武帝被她的美丽所倾倒,亲自去尝试为她掰拳。于是奇迹出现:这双手很轻易地恢复成了健康的模样,更奇怪的是在右手心里还紧紧地握着一只小小地玉钩。 汉武帝异常高兴,马上将她纳入宫中,封为“拳夫人”,这就是后来的勾弋夫人。 “你说的这个皇帝是谁?”海棠问道。 范闲笑了笑:“这是我自己瞎编出来的故事。”他顿了顿后说道:“这件事情自然是假的,那位汉武帝又不是蠢货。说不定就是他想出来地桥段。” 海棠在男女的事情上显得有些稚笨。犹疑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范闲没好气地摇摇头,提醒道:“你是谁?” 海棠下意识里陷入了沉默之中。范闲心里一怔,心想这位要究天人之道的丫头不会被自己带入哲学问题中了吧?赶紧咳嗽几声说道:“您是苦荷的徒弟,苦荷先生是国师,如果苦荷说京西有祥云,云下有奇女子,这个说服力,自然就会强很多了。” 海棠苦笑道:“师傅怎么会与我一同胡闹?” 范闲在心里暗哼一声,心想你那老师连人肉都敢吃,一向最宠你这个小徒儿,跟着你胡闹一下也不过分。 海棠接着问道:“但是……理理地身份,整个上京的贵族人人皆知,总是瞒不过去的。” 范闲笑了笑,说道:“先把司姑娘接到齐庙里面去住几个月,最好让她出家。” “出家是什么意思?” “一心供奉神庙,不思婚配。” “然后?” “等事情淡了,暗渡陈仓,送入宫中,生米煮成熟饭,硬木刻成大船。” “这样就行?” “信里面还有些细节,你留神一下。当然,如果您能说服国师收司姑娘为徒,那就更好了。” “范大人这些提议看似荒唐可笑,但细细看来,确实有几分可行。”海棠微微一福,向范闲道谢。 范闲无由一笑,这是前世武则天、杨贵妃二位美人总结出来的成功经验,自然可行,当然可行。但他的心里却依然有大疑问,为什么皇帝一定要司理理入宫?为什么太后一定不让司理理入宫?海棠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但肯定不会告诉自己这个外朝的官员。 忽然间,范闲心头一动,想到了几次入宫见到的年轻皇帝地神态,不由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又极其大胆的想法。 第四卷北海雾 种田喝酒聊天便定了这天下二十年 第九十三章种田喝酒聊天便定了这天下二十年 范闲自然不会将自己心里的猜想告诉身边的姑娘,只是下意识里吸了一口凉气,就像是牙痛一般。海棠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又沿着玉泉河往前走去。走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园子的外围,竹篱为门,井在院侧,石桌在西荫之下,黄色杂毛的小鸡崽儿正在闷声不响地发着米财。 这自然就是海棠种菜的地方。 范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人和人总是不能比。说实在话,姑娘总摆出个亲近自然的做派,但这等清雅的所在,和村子里那些臭气薰天的猪圈一比,这才知道,种菜养鸡,也是要讲究境界的。” 这话明赞实贬,海棠却也只是笑了笑,说道:“你当我乐意在上京城里呆着?只是师傅有命,宫中有求,只好在这附近求了个清静的园子。” 范闲好笑道:“只怕沈重他们谋这个园子来给你当菜地,是害了哪家良民富绅。” 海棠说道:“这就是我所不知道,也无法掌握的事情了。”她说的淡然,范闲也听的清淡,这便是他欣赏海棠的一点,身为北齐超然的人物,却没有硬生生扮出个仙女样来,不酸,不燥,不刻意淡然,只是一应随心,挺好。 在太后寿宴之前,难得有些闲时,范闲也暂且抛却这些天的阴郁心绪,挽起袖子,卷起裤管,从石磨后面取出家什,开始帮海棠翻土。等两分清秀黄土地翻天之后,他又拿碗盛了碗谷子,像个贪财的龙王一样,一点一点往地上吝啬地抛洒着,逗得那些小鸡雏吱吱叫着。追随着他的脚步绕着小院到处乱跑。 海棠一面蹲着身子整理瓜果枝叶,一面含笑看着范闲在那里玩耍,目光有意无意间会落到他的左腿之上。 中途范闲玩的累了,有些燥热,从井里拎起一桶水来,将脑袋探进去牛饮了几口,将要触着水面的眼睛余光却瞥了海棠一眼,发现这位姑娘侍候菜畦的手法果然纯熟。想来这些年经常做这个营生。 范闲打从澹州起,就没有务过农,握着锄头地手感觉就是不如握着匕首舒服,浇水的时候,总不洒毒粉来的爽利,笨手笨脚之下,最后终于沦为了看客,饶也是如此。也是累得满头是汗,头顶热气蒸腾。 日渐烈于中天,海棠搬了两把躺椅,放到了棚架之下,棚上不知道挂的是什么瓜果。叶片子极大,绿油油,绿幽幽的,将阳光全挡在了外面。 范闲呼了一口热气。坐到了躺椅上,不客气地接过海棠递过来的凉茶,喝了两口,往后倒了下去,压得椅子咯吱一声。他闭上了双眼,开始午后小憩,就像在自己家中一般放松。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扯下头上的花巾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也躺了下去。 两张竹椅一青棚,一棚凉风两闲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棠忽然打破了沉默说道:“你这人真地有些怪。” “你也是个怪人。”范闲依然闭着眼睛,“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也看不透你。” 二人说话间已经舍了范大人与您这种尊称,海棠感觉舒服了些,微笑说道:“为什么一定要看透某个人?而且看透又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做某些事情。总是有一定目的。”范闲唇角泛起一丝笑意。“而我不知道姑娘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海棠挥着花头巾扇了扇,说道:“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有目的?” 范闲闭着眼睛。伸出手指头摇了摇:“活着不是要有目的,而是我们做地所有事情、想要达到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活着。” 海棠说道:“我不是很习惯这种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 “只是说些无聊的废话罢了。”范闲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很喜欢和你说说废话,这种感觉可以说服自己是在确实地活着,而不是被活着这个目的所操控着。” 海棠啐了口说道:“你这还是在说废话。” “我只是喜欢你……的行事作风。”范闲说完这话后,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像你我这种没有朋友的人,总是会比较想找一个说话地对象。” “范大人才华纵横,声名惊天下,怎么会没有朋友?”不知为何,海棠回复了大人的称呼。 范闲沉默了起来,半晌后才说道:“我确实没有朋友,而姑娘你是北齐娇子,与我处在敌对的阵营中,相反我却觉得可以把你当作朋友来看待。毕竟我在北齐的日子,你不可能出手杀我。” 海棠余光瞥了一眼他,发现这位南朝官员漂亮的确实有些混蛋,说道:“大人出身权贵,入京后便风生水起,这一生坦坦荡荡,仕途无碍,两国君主都看重于你,这等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 “孤单,寂寞。”范闲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这两个词有些矫情酸呕。 海棠微嘲笑道:“范大人手下有言冰云这等厉害人物,在南方是监察院一人之下的权重官员,家中娇妻在堂,妹妹也是出名的才女,父居高位,往来结交的都是一时俊彦,何来寂寞孤单之说?” “父是父,妻是妻,妹是妹,言冰云是下属,结交之辈都有利益纠葛。”范闲不知为什么在海棠面前这般坦荡,“你当我是冒充孤独也好,模仿绝望也好,总之我这官做地不轻松,我这……儿子做的也不快活。“ 海棠眼眸流转,与天光争一分明亮,说道:“范大人莫不是要与我做个友人?” “友不友的暂且不论。”范闲说道:“至少和姑娘呆在一处比较放松,这就已经是我极难获得的享受。” “若我也对大人另有所图?” “你图不到。”范闲回答的极有信心。 “大人似乎忘了我们之间也是有仇怨的。” “无妨,至少现在若有人要来杀我,姑娘一定会帮我出手。”范闲骨子里掩藏了许久的惫赖。终于透露了少许。 “范大人,我一直有些好奇,你……为何会愿意来北齐一行。”海棠笑吟吟地望着他,其实南方官场上地事情在北方也不是什么秘闻,当然知道其中奥妙与天子家地那些关系。 范闲笑了笑,说道:“……不告诉你。” 海棠气结,范闲却一个翻身下了躺椅,伸了个懒腰。说道:“我饿了。” 海棠应道:“屋里有米,井底有水,园中有菜,你自己做吧。” 范闲叹息道:“当男人……对除了老婆之外地任何女人说他饿了的时候,通常是在说,他肚子里地酒虫饿了。” 上京城最豪华最清静最有格局的酒楼,就是百岁松居,今儿个有贵客到。这客相当的贵。所以百岁松居的老板亲自在门外侍候着,将酒楼里所有地客人全恭恭敬敬请了出去,留下了一个空旷清静的三层楼。 酒楼里的掌柜自然觉得讶异,老板却是没做解释,这位老板也是在朝中有眼线的上等人物。早就瞧出来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份,男的是南朝诗仙,女的是皇帝的小师姑,这两个人加在一起。是可以在皇宫里压石路散步地角色,更何况一个酒楼。 临街的雅间里,范闲一面斜乜着眼望着街上的景色,一面往自己的嘴里灌着酒,喝了三杯却皱了眉头,喊老板进来换了。 老板见他面色不好,顿时弱了想求诗仙墨宝的想法,去换了北齐最出名地青米子。 范闲喝了一口。点了点头。 海棠有些讷闷问道:“先前是五粮液,全天下最好的烈酒,范大人不满意?” “我确实爱喝烈酒。”范闲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面色有些怪异说道:“但现在就是不想喝五粮液,因为那个酒有些旁的味道,让我不能太放松。” 五粮液有庆余堂的味道,有姓叶地味道,有与范闲相关的味道。他今日不喜欢。 海棠回复沉默。只是看着范闲饮酒,灌酒。眼睛却越来越亮,似乎在欣赏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醉意渐至,范闲眼中略有迷离之意,笑容也渐趋疏朗,说道:“是不是觉得我这生幸福,偏生却扮个借酒浇愁的模样,看着有些滑稽可笑?” “少年不识愁滋味……”范闲执箸敲碗轻歌,这是他转世以来“抄”的第一首诗词,此时回忆当年,更有复杂滋味。 他轻声再歌:“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这是红楼梦中巧姐的判词:留余庆。 海棠的眼睛更亮了。 范闲长叹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海棠姑娘,你莫理我,由我一醉便好。” 为何要醉?男人要喝酒有很多种理由,最充分地理由便是情绪黯然,压力袭身。范闲此行北齐,获知神庙之秘,缔结两国邦谊,成功收拢北方谍网,怎看也是春光明媚,却不知他为何黯然,那压力又是从何而来? 其实很简单,黯然是因为一颗心无着落处,范闲在山洞里与肖恩说过,他是世间一过客,所以始终是在以观光的心态在看待这个人世,纵使沉浮十八载,却依然与这个世界有些隔膜感,若没有婉儿,若没有妹妹,若没有五竹那个家伙,范闲真恨不得洒然一身,自去世间快活。 压力却来自于山洞里的那番对话。陈萍萍让范闲把眼光放高一些,甚至高在天下之上,范闲在知晓神庙所在后,便开始明白了,开始独自承担这种压力。而这个事关天下的秘密,压榨了肖恩数十年,不知道要压榨范闲多久。 若去神庙,自然是百死一生。自己想守护的人怎么办?若不去,则永远无法知晓当年的事情。范闲好生恼火,不知道之前,恨不得把肖恩的脑袋挖开,真知道了,却恨不得自己永远不知道。 本来以安全起见,他应该回到京都,在官场上与商场上好生风光几年。而将神庙的事情永远埋在心里,但又总有些不甘心——所以他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会对叶轻眉……会对这个肉身地母亲如此念念不忘,所以他不想喝五粮液,甚至看着手中地玻璃酒杯都有扔到地上砸碎的冲动。 红楼梦里给巧姐地判词,真的像是写给他自己一般。 幸而重生。幸而遇恩人,幸而有娘亲积得阴功,让自己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获得一大笔财富,一大帮牛人的帮助。 留余庆,庆余年,自己的余年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海棠那双明亮的双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竟是缓缓说道:“劝人生,济困抚贫。” 范闲悚然惊醒,虽然他明知道自己就算喝地烂醉如泥,也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自己的秘密。但……为何海棠会这般说? 其实海棠只是凑巧说了这句话而已,她看着范闲略有颠狂的神情,便想到了传说中,南朝皇宫夜宴之上,诗仙初现人间的颠狂不羁,以为范闲是心道人生轨迹已定,无穷繁华顺路而来,却生出了厌世之念。颓废之心。 这种情况在文人身上极易见到。所以海棠轻声说了那句话,便是纯从本心出发。想劝谕范闲一心为天下士民……因为海棠一直忖信,范闲的骨子里,就是一个文人!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范闲讥笑说道:“海棠姑娘修天人之道,亲近自然,爱惜子民,却不知道他们要的只是利益而字。本官并无开疆辟土的野心,也想让这天下黎民能过的舒服些,但那必须是我先过舒服了……可要让百姓过地舒服些,我手中必然要握有权力,可这世间官场朝廷,你若想身居高位,又如何能过的舒服?” 海棠听出他话里的寒杀之意,微微一怔,说道:“范大人手操一方权柄,万望谨记道义二字。” “俗了,俗了。”范闲将筷子敲的震天响,那瓷碗却没有碎。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海棠依然皱眉说着:“唯重义者耳。范大人虽与我身处两国,但这天下子民不论是庆国的子民还是齐国地子民,都是独一无二的生灵,大人若对道义二字还有所敬畏,万望大人回国之后,尽力阻止这天下的战事再起。” 平息天下干戈——这便是海棠的目地,范闲一直在猜的目的!很大的一个牌坊,如果是从旁的人嘴中说也来,一定会觉得很恶心,但从海棠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很恬然自然,让人很相信。 范闲微嘲一笑道:“那肖恩便不是生灵了?” 海棠说道:“杀肖恩一人,救世间万人,有何不可?”肖恩若脱牢而出,与上杉虎父子联手,帝权大涨,再将神庙秘密吐出,以北齐年青皇帝的雄心,这天下只怕数年之后,又会陷入战火之中,所以她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偏生范闲根本没有政治家与道德家的觉悟,冷笑说道:“若百人要死,杀四十九人,活五十一人,姑娘杀是不杀?” 海棠默然,良久无语。 “所以说,你我皆是无情人。”范闲忽然不想再说这些无趣地话题,有些生硬的将话题转开:“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善假于物也。“ 海棠微怔抬头。 范闲说道:“我的武道修为不及姑娘,但若真的生死搏斗,姑娘却不见得能轻松杀了我。” 海棠点了点头。 范闲饮了一杯酒,望着她的眼睛,静静说道:“为什么?因为我善于利用一切的工具。” “武道修为,首重修心,外物之力,终久不可久恃。”海棠静静应道。 范闲摇摇头,说道:“重义者,并不见得能将义字发挥,谋利者,却不见得是个无义之徒。义者,大利也,只要目的正确,何必在乎手段?” 说完这句话,范闲自己却愣住了,一番闲聊,本是岔话之举,却无意中触及了他自己的内心,就像是一道天光,忽然打在他地心间,顿时让他明白了自己地真心究竟是什么。无情之人?或许骨子里是个多情之人。 他这一生总说自己要抡圆了活一把,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抡圆了活,今日……终于有了分数。此刻他心中清醒,眼中却是酒意浓烈,盯着海棠,缓缓说了两个字:“多谢。” 海棠今日言语上全盘落在下风,却也并不如何恚然,只是听着这多谢二字,却是心头略感失措,看着范闲满是醉意的眼眸里透着地那丝坚毅,她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了起来,略一沉忖,眸子里已是多了丝清彻:“以大人之才,日后之南方,便是一方好舞台。大人既不思战,便是海棠之友,还望大人振衣千仞冈之时,小心谨慎,多以万民为念,不可稍有自满之意,如此方是正途。” 范闲将酒杯轻轻搁在桌上,轻声说道:“放心吧,我才刚上路呢。” 除了苦荷之外,海棠当是北齐第一高手,有此佳人在旁守护,又驱散了心头所有的犹疑,范闲这顿酒饮的是无比酣畅,虽有些孩子气地不肯喝五粮液,但青米子灌的多了,终究还是喉头干辣,胸中胀滞,脑中昏浊,飘飘然复欣欣然地醉倒在了桌上。 这是范闲自打开那个箱子之后,第一次醉到人事不省,却是在敌国上京的酒楼上,在那个根本不知是敌是友的海棠姑娘面前,如此行事,实在是有些古风蠢气。 “您还真是一个看不透的人。”海棠看着醉倒在桌上,像个孩子一样甜甜睡去的范闲,微笑说道:“我一直想见的雪芹先生。” 第四卷北海雾 第九十四章 这世道,这女人! 第九十四章 这世道,这女人! 范闲的头有些痛,一双温暖柔软的手便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揉着。他心头微惊,双眼却依然闭着没有睁开,开口说道:“这是在哪里?” 也许是因为酒喝的太多的缘故,所以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便觉得额角的双手有一只离开,片刻后,便有一个杯子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嘴边。他尝了一口,发现是浓淡适宜的蜂蜜,解酒最合适,不由笑了笑。 他相信海棠不会对自己下毒,因为那样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正这般想着,忽然嗅到身周传来淡淡幽香,这香味极其清雅,却让他的心头荡漾了起来,一股子热力从他的小腹处升腾而起,直乱心志。 于是那阵香味凑的更近了,柔软地靠着他的后脑,妩媚的身体碰撞让范闲心中那团火烧的实在难耐。 范闲猛地睁开双眼,眸子里面一片宁静中有着挥之不去地那一点欲念,看着眼前那双白玉素腕,看着那双淡青色的衣袖,说道:“理理?” 司理理转身过来,身子一软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双眼柔弱无比地望着他,多了一丝期盼,多了一丝幽怨。 二人这一路北行,本就只差那层纸没有捅破,范闲嗅着那熟悉的女子体息,不由一阵恍惚。来上京之后,自己只是在庙里偶尔看见了她一面,早已决定不再与这女子有太多男女上的瓜葛,但今时温玉重投身怀,那种熟悉而柔软的触感与自己胸腹处不停厮磨着…… 刚才还在和海棠喝酒,这刻便在和司理理亲热。 范闲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初夏的上京城。不起风则闷热,不落雨则尘起,实在称不上是好天时。还好此时天已经晚了,淡淡夜风掠过,让这小庙四周的建筑都从白日里的烘烤中解脱出来,疏枝挂于庙顶檐角,一轮大大的圆明月映衬在后方遥远但看着却又极近地夜空背景中。 范闲系好裤腰带,像个淫贼一般逃也似地从里面跑了出来。清秀的面容上一片不可置信的荒谬感。 到庙门口,他霍然回首,看着坐在庙顶上那轮圆月中的女子,痛骂道:“你跟你师傅一样,都是神经病啊你!” 范闲一向喜欢伪装自己,微羞的,甜甜的,天真的。虽然众人不信却依然纯良的……但今儿个碰着这等天大荒唐事,心中又惊又怒,终于破口大骂了起来。 海棠蹲在房顶,就像个看护孩子们谈恋爱地保姆一般,花布巾没有扎在头上。却是系在了颈上,看上去像某个世界里的大队长。她似乎也没有想到范闲会醒的这么快,满脸惊讶,眼眸里却闪过了一丝极淡的羞意与笑意。半晌后轻声说道:“这么快啊。” 范闲怒了之后马上傻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海棠似乎马上明白了过来,有些自责地拍拍脑袋,说道:“怎么忘了你是费介的徒弟,早知道,先前下药的时候,就该加些剂量。” 月光微动,疏枝轻颤。海棠飘身而下,未震起半点尘埃,轻飘飘地落在范闲的身边。她回首满脸微笑地看了内室一眼,推开庙门,示意范闲与自己一道出去。 庙外尽是一片黑暗,远处地池塘里传来阵阵蛙鸣,一片农家气息,范闲心头却是一片怨妇气息。寒声逼问道:“你给我下的什么药?” “春药。”海棠说的理所当然。正大光明,“宫里最好的那种。” “你!……”范闲伸出食指。指着她比一般女子显得要挺直些的鼻梁,生出将她鼻子打烂地冲动,“我是庆国使臣,她马上就是你们皇帝的女人……你好大的胆子!” 海棠的脸马上冷了下来,说道:“范大人在雾渡河畔给我下药地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胆子小。” “其时为敌,今日为友,怎能如此?”范闲马上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海棠微微一笑说道:“在宫中的时候,大人是怎么说的?” 多日前的皇宫之中。 “上次你给的解药,陈皮放的太重,吃的有些苦。”海棠姑娘陶醉在阳光之中。 范闲一笑,知道对方已经看出自己那日用的诈,轻声说道:“我是监察院地提司,不是求天道的高人,使些手段是常事,姑娘不要介意,当然若您真的介意,您也可以给我下下……那药。” 这话有些轻佻了,海棠却不像一般女子那般红脸作羞意,淡淡说道:“若有机会,自然会用的。” 若有机会,自然是会用的。若有机会,自然是会用的! 记忆力惊人的范闲,当然将这句话记得的清清楚楚,没料到,对方身为一位姑娘家,居然真地用了。他不由冷哼数声,心里恼火却没有办法,自己让别人对自己下药,别人应自己所请下药,似乎自己还真没什么好说,于是乎……范闲举头望明月,低头恨姑娘。 “我也不是修道地高人,我只是一个记仇的小女人。”海棠笑吟吟说着,大女人十足。 “不该是司理理,你是她地姐妹。”范闲冷冷看着海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理理喜欢你。”海棠微笑说道:“你对理理也不反感,所以我们几个姐妹都认为这件事情可行。”其实从知道范闲就是写石头记的那位曹先生后,海棠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范闲忽然沉默了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半晌后忽然望着海棠说道:“其实……既然是您对我下春药,虽然您……长的确实不是什么美人,但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牺牲一下色相,何苦把司姑娘牵涉到其中来?” 海棠再洒脱自然,再万事不羁于心,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家,闻言不由大怒,那双明亮的眼睛狠狠盯着范闲,就像深夜莽原上的一头母狼。 范闲稍出了口恶气,马上回复了冷静。双眼微眯说道:“我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当心你那师傅整治你。” 海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情绪,宁静一福说道:“今日设计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范闲面无表情说道:“你可多设计几次,没有男人会拒绝这种飞来的艳福……不过,您就免了。” 海棠再不动怒,只是轻声说道:“后日宫中开宴。会有武斗,大人先做准备。” “宴后,我便要启程回国。”范闲盯着海棠那张平常无奇地脸,出奇的古怪,“我不能留在上京。因为我家里有些急事。你安排我与司姑娘再见一面。” 海棠微微一福,沉默应下,然后看着范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路过一个田垄时,范闲微微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下去,或许是心神不宁所致,但看着他的双手伸进长衣里摸索着,才知道,原来这厮的裤腰带还没有系好。 一代诗仙,日后的一世权臣,这一生最狼狈的景象,便发生在上京城最偏僻的一处庙里庙外。 海棠笑了起来。明亮地眸子里满是欢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回到使团的范闲,双眼一片宁静,哪有半分狼狈的感觉,也没有先前所表现出的怒意。人活在世上,总是难以避免被人算计的,除非你是个算无遗策,将人心摸的无比清透的完人。 他没有想到海棠也会有如此胡闹的一面。也没有想到她做起事情来。竟是这样地大胆决断,这种赌性竟是比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总共只有四个?”他已经洗了澡。半倚在椅上,但总觉得身上还有些淡淡幽香,不由想到那位姑娘,心中涌起淡淡它意,纵使他是位冷硬之人,但依然忍不住眯了起眼睛,开始盘算这件事情会对那个女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海棠或许说的是真的,但那又如何? 言冰云皱眉看了他一眼,对方身为自己的上司,使团地正牌长官,在使团即将离开齐国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整天,诸多事宜都无法请示,虽然午后的消息证实了他与那位很少现于人前的海棠姑娘在拼酒,但后来他又去了哪里?为什么范大人今天地脸色有些怪异。 “是的,四年,一共只有四个妃子入宫。”言冰云回答道:“北齐皇帝自幼修行天人之道,看他的治事风格,也算得上是位英主。但凡胸有大志之人,自然对于男女之事不会怎么感兴趣。” “北齐皇帝应该还没有子嗣吧?”范闲闭目问着。 “皇帝年纪还小,宫中也不着急这个。” “不着急?……算了,你下去让王启年安排一下后天入宫,还有回程的事情。”范闲在心里冷哼一声,挥挥手示意言冰云下去。 言冰云有些纳闷地看了他一眼,知道提司大人有许多秘密没有说出来。不错,范闲虽然是监察院的提司,但有很多情报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 比如说今天晚上的事情,比如说……北齐皇帝可能受啊攻的问题。范闲的手指间还是有些冰凉,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地胆子确实不如海棠。 皇城正门缓缓拉开,那座隐于青山之中,黑檐如飞,流瀑于旁的美丽皇宫再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范闲冷眼看着那些陌生的北齐官员们敛气静神往宫里走去,又与卫华那些相熟的鸿胪寺官员打了个招呼,便被太监极有礼貌地请入了大殿之中。 大殿之中一片安静,那条长长御道之旁清水平稳无波,水中鱼儿自然游动。 太后与皇帝高高坐于御台之上,下方设了十数张案几,所坐之人皆是北齐一朝的权贵高官,像一般的官员只有在偏殿用膳的资格。范闲身为南庆正使,高坐于左手第一张案几上,除了卸下长刀地高达稳稳站在身后,整个使团就只有林文与林静坐在他地身旁。 与使团对面而坐的,是北齐朝地太傅与宰相。范闲看了那位太傅一眼,知道对方是庄墨韩最有名的学生,没有想到对方年纪并不是很老。 一系列的仪程之后,寿宴终于开始,其实北齐太后依然很年轻,虽然眼角已经有了些皱纹,但依然还是有股子贵妇的清媚。 但范闲从肖恩的事情中知晓,这位妇人,其实是位极其心狠手辣之人。想到肖恩,他下意识地偏头望去——上杉虎就坐在与他隔了一张的桌子上,可惜入殿之时,没有机会瞧清楚那位北齐第一名将的风采。 太后端起酒杯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极轻极清,范闲没有用心去听,只是随着群臣拜了又拜,口中颂词背了又背。 太后过生日,这种红色炸弹自然不是一般平民百姓可比,北齐群臣恨不得将天下的名贵之物都搜刮一空,搬到皇宫里来,东山上的青龙玉石,东夷城舶来的奇巧大钟,北方雪地出产的千年难得一见的双尾雪貂…… 太后微微颌首,似乎颇为满意。 南庆使团的礼物早已从京都运了过来,虽然名贵,但也并不出奇。范闲自然不会真的再作一首九天仙女落凡尘送给太后,不然太后脸没着地,自己的脸却先着了地,而且他的字也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他私人的寿礼是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是些琥珀色的清亮液体,看似寻常,但太后启盖微微一嗅后,再看范闲的眼神儿就有些不对劲了,那叫一个欣赏疼爱。 不错,是很没有创意的香水,内库已经停产十五年,被范闲从庆余堂里抢过来,本来准备用来薰醉海棠的香水。 只是没想到海棠不好这一口,没想到海棠不是大美女,当范闲在京都里准备李清照的词,法兰西的水时,自然没有想到无法从男女的问题上收服海棠,反而却险些被对方阴了一道。 范闲叩谢过太后之后,眼帘微抬,看了那个皇帝一眼。不料发现少年天子也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此时心中早有成见,这时再见着皇帝喜欢自己的目光,心中便不禁开始发毛了起来。 第四卷北海雾 第九十五章 关于殿前比武的假打与打假 第九十五章 关于殿前比武的假打与打假 范闲心里发着毛,脸上却是一片恭谨,将眼帘低了下去,避开了年轻皇帝投来的眼光,却又不好意思去看旁边的太后,对面的太傅与宰相两张老皮脸,也没什么意思,所以他的眼光很自然地落到了太傅旁边的桌子上。 那桌子是空的,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竟然这个时候还没来。正想着,一人从长宫池旁的廊柱后走了过来,在殿间对着太后与皇帝行了一礼,便很自然地坐到了那张桌上,早有宫女前去斟酒。 这人一身玄衣,身材修长,威势十足,双眼里却是静若古井,深不见底,最古怪的是他的腰间缠着链子,竟是携着两把弯刀上了殿。这厮好大的胆子!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偏头问林静道:“这人是谁?能坐在太傅下首,又能带刀入宫,想来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林静小声介绍道:“这位便是国师苦荷的首徒,狼桃大人,宫中禁军大统领,不过听说最近这些年主要是负责皇帝的武道修行,不怎么管理事务了。” 范闲喔了一声,似乎才明白过来,略带一丝震惊说道:“原来这位就是海棠姑娘的大师兄,难怪地位如此超然。” 此时狼桃那两道宁静之中自有深意的目光已经投到了范闲的脸上。 范闲笑了笑,示好地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来,对着狼桃比划了个请,嘴唇微张,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您好。” 狼桃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将手中的杯子举了起来。遥遥与范闲饮了一杯。 林静在范闲身边小声说道:“大人,这人确实应该结纳一下,只可惜后天便要启程回国,今天才第一次与他碰面。” 范闲面作可惜之色,心里却是在想着,不知道狼桃会不会认出自己来。他在这厢想着,狼桃也在那边厢疑惑着,看对面庆国那位年轻官员的神色如此自然。一丝都不像作伪,莫非沈重猜的有道理,悬崖边上那个黑衣人是陈萍萍的影子护卫,而不是对面这位范提司? 范闲心中一片坦然,将目光扫了一遍殿中诸桌,问道:“为什么没有看见沈大人。” 林静应道:“沈重虽然是镇抚司指挥使,但品秩不够入殿,更何况今日太后大寿。他肯定是在上京里负责一应看防之事。” 范闲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功夫,宫中礼乐渐作,丝竹之声奏出煌煌之感,有舞者舞于廷。清光现于顶,寿宴正式开始了。 先是那位皇帝为太后扶杯祝寿,然后底下臣子们依次跪拜,为太后祈福祝寿。范闲身为异国臣子坐在首位,自有林静在一旁暗中叮嘱应该如何行事,所以很平稳地过了这一关。 酒水果蔬被端在美丽的宫女手中,悄无声息却又落落大方地分置在各个案几之上,每当有宫女来服侍的时候,范闲总会微微偏身,微笑示意,这落在北齐群臣地眼中。不免有些做作,但也有人会越看越是心喜,觉得这位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人物,果然不同凡响。 范闲却是看着那些柳眉柔顺的宫女,心里面好大的不安,那位年轻皇帝天天与这些漂亮姑娘们呆在一处,居然没有变成荒淫少年,这事儿。果然有些问题。 太后的寿宴。虽然不是一般老太太过生日,但其实差别也不大。只不过是来的客人档次高了些,用的酒菜境界上了些,自然,饭后的余兴节目也显得……头痛了些,这绝对不是铁岭大青山二道河村西那位李大娘过五十大寿时所能想到地节目。 范闲揉着太阳穴,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心里却已经开始在骂娘。 温柔的姑娘们现在喜欢自称老娘玩豪爽,粗鲁的爷们儿们现在喜欢微羞的笑玩恶心,杀猪的屠夫喜欢吃邻家的青菜,头戴一枝花嫁不出去的老嬷嬷喜欢四处作媒。这人啊,都是喜欢亲近自己最不擅长地事物,最喜欢做自己最不行的事儿,按照心理学上来说,你缺少什么,就会下意识里强调什么。 所以,一向以武功闻名天下的庆国如今在陛下的带领下,开始往文治的路上走,明明一京都地武将,武道高手,却偏偏流行起了所谓诗会,宫中淑贵妃爱好文学,所以得宠,二皇子深治经传,颇得民心,直至横空出了个一代诗仙范闲,马上吸引住了所有士子的目光与敬仰。 而一向为天下文学中心的北齐,如今却是愤发图强,不流行吟诗作对,反而喜欢玩决斗,舍了嘴皮子,改用拳头讲道理。所以南庆使团的门口被扔了一地地小弯刀,要找范闲比武的北齐高手从使团的门口可以一直排到燕山的山谷中去。 范闲闭门不出,出则海棠同游,好不容易避免了天天打擂台的悲惨命运,不料临要回国之前,在这大殿之上,却是躲不过了。 “范大人,您认为这个提议如何?”太后笑了笑,将目光投向范闲所坐的桌上,虽是问话,但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范闲微微一凛,先前北齐一名武将提议比武,虽然说的好听,切磋武道修为而已,但谁都知道,这北齐的群臣知道在文学之上拿所谓一代诗仙没办法,这是准备来折辱自己来了,而且那位太后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很不喜欢自己。 他长身而起,目光在殿上扫了一遍,忽然开口笑吟吟说道:“太后老人家,外臣手无缚鸡之力,还是免了吧。” 殿上哄地一声笑了起来,没有人会相信范闲的话,范闲杀了程巨树。黑拳打叶灵的事迹,早已传遍天下,是公认难得的文武双全之辈,群臣实在没想到这位南国正使竟然如此胆小。 太后却是满脸平静道:“范大人过谦了。”她又说了几句,竟是不容范闲拒绝。 范闲眼皮子跳了一下,心想难怪前世看的穿越小说里,所有的穿越者都禀持了韦爵爷地光荣传统,将所有的太后简称为:老婊子——如果自己此时再让。真丢了朝廷颜面,回到南方还真不好向父亲与老跛子交待,信阳那面不知道又会玩出些什么阴损地风言招数。 所以他含笑半步退,拱手应下。 太后眼亮微亮,坐在太后旁边地皇帝却是面露忧色,关切问道:“范卿,若身体不适,还是免了。” 范闲虽然与这位皇帝只有数次聊天之缘。而且心中早有芥蒂,但听到他话语中很真切的关心,想到对方毕竟是位九五至尊,不免也有些触动,抬头朗声道:“陛下。外臣纵使血溅殿前,也当是为太后贺寿放地血礼花好了。” 这话不伦不类,大违礼数,马上坏了气氛。果然太后的脸阴沉了下来。皇帝却是笑了笑,觉得极有意思,这个范闲啊,果然是个外表温柔,内心执拗不肯吃亏的古怪性子,挥挥手道:“这话说地就过了,既是比试,自然是点到为止。” 皇帝双眼一寒。望着殿中的群臣说道:“谁要是自问无法控制出手的力度,那便还是不要出来献丑了。”这话便先堵死了那些准备玩误伤的人物出手。 群臣心头一凛,发现这位年轻的天子,在这些年里成熟的速度实在是快的有些令人吃惊,那股天子威势渐盛难抵,更古怪的是……娘咧,这位皇帝陛下对那范闲怎么这么好?这到底是咱们地皇帝,还是庆国的皇帝啊? 话间落处。早有一位武将自偏殿外行来。对着太后与皇帝一礼,沉声说道:“臣。成朴竹,愿向庆国范大人请教。” 太后微微颌首。皇帝知道这位成朴竹的水准,对方是狼桃的师侄,算起来都是天一派的学生,如今正在宫中禁军里任职,大概是听到上峰地传令,所以前来比试。皇帝从海棠的嘴中知道,范闲已经是九品初的高手,成朴竹却只有七品的水准,为什么……皇帝看了一眼狼桃,自己地武道师傅,却发现狼桃安坐于席,面上没有半分反应。 成朴竹又向范闲行了一礼,沉声道:“范大人文武双全,声名震天下,成朴竹请范大人指点。” 范闲笑了笑,也看了一眼狼桃,知道今日这殿上的比试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那位狼桃想抢在自己回国前看看自己的出手风格,自己到北齐之后,便没有在众人面前出过手,狼桃一定对于悬崖边的事情还有所疑惑。 他对着成朴竹拱手道:“成大人?” 成朴竹沉声应道:“正是。” 范闲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然后坐了下来。 群臣哗然,心想这位范闲未免太狂妄了些。正想着,却听着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请成大人指点。” 成朴竹正自愤怒,却看见范闲身后那位护卫往前踏了一步,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此时天光从殿顶的玻璃上打了下来,散作一片清光,殿中光亮无比,所以很清楚地看清楚那位护卫朴实地面孔里所蕴含着的无穷杀意。 只是一步,高达只是往前踏了一步,他整个人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先前只是位不起眼的护卫,隐藏在范闲的身影之中,此刻迈步而出,却竟是隐隐然有了些宗师风范,此时殿中无风,但高达身上真气流动,竟激得衣裳微微飘动。 范闲借着案几的掩护,半箕坐于地,两根手指拈着小酒杯,双眼微眯,用余光注意着对面狼桃的表情。 狼桃似乎对场间的事情不怎么感兴趣,手中拿着筷子正在挟着盘中菜肴,但范闲眼尖,依然看见他地下颌微微点了点,这……是表示同意。 成朴竹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地这位高达,上京中人都清楚,对方是南朝使团的高手护卫,曾在一招之内制住上杉大将属下地谭武将军,可谓真正地高手! 但事已如此,容不得成朴竹退让,只见他大喝一声:“请陛下准我用刀!” 少年天子虽然欣赏范闲,但毕竟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自己做的是北齐的皇帝,也颇为欣赏这位武将的勇气与声势,面带嘉许说道:“准了……成将军,用心去做,此次纯属武道切磋,莫将他看作朝廷的颜面,不论胜败,朕都有赏。” 寿宴主角太后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眼色中满是不赞同,但是年轻的皇帝笑吟吟着,似乎没有看见母亲的眼光。 林文林静两兄弟却是紧张无比,心想马上就要启程回国,怎么又在宫中闹了这么一出?若是己方胜了。北齐人丢了颜面,不好,若是对方胜了,自己大庆朝丢了颜。更不好!但是庆国官员,这数十年早就养就了一股天生地狠气,见对方挑衅,虽是文臣也动了真怒,对高达说道:“高护卫,点到为止,不要胜的太厉害了。” 未曾战,先言胜。范闲看了身边两位副使一眼。苦笑了一声,心想原来这两位比自己还要嚣张些,转头对龙椅之上的皇帝说道:“陛下,请允外臣下属送刀入殿。” 皇帝微笑望着他,挥了挥手。 殿外早知大殿上将有一场武道比试,今儿个是太后寿宴,所以宫里管的松,而且陛下也点了头。所以本在偏殿用膳的臣子们都涌到了大殿门口。将热切的目光投往场中。 小太监从皇宫角门处,取来了高达用的长刀。递给了殿前的太监,传到了殿内。范闲瞧见王启年正在大殿门口鬼头鬼脑地往这边看着,心里不由一凛,心想老王莫是手痒了,想重操旧业在这皇宫里摸些东西吧? 再说回这边,高达双手一握长刀刀柄,整个人地精神状态顿时晋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中,先前的威势不复,压迫感不复存在,场间剩下的……似乎只有一柄刀,纵使一人一刀,但在旁观者的眼中,却依然只有一柄刀。 狼桃停箸,看着高达手中那把样式独特地长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角微皱。 成朴竹与高达对面而立,看着那位稳定站立的对手,将脑中一切杂念抛开,吸了一口气,缓缓拔出了鞘中弯刀,刀身与鞘口摩擦,发出一阵令人生出热血之感的金属声。 高达依然不动,双手握着长刀,整个人向右侧偏了几寸。 成朴竹缓缓运起真气,将真气灌注到自己的手腕之中,感觉自己地小臂似乎已经与那把弯刀合作了一体,这才微抬刀面,他是狼桃的师侄,苦荷一派,虽只有七品之实,却有一股子师门赋予的自信,对方可以骄纵,但他不会。 刀光如雪一般绽放! 丈余的距离,在两名高手间,就像是不存在一样,须臾间消失!下一刻,成朴竹已经出现在高达的正前方,两人隔的极近,就像是脸贴着脸,身体贴着身体! 而那如雪的刀光,正来自成朴竹的手上,那柄弯刀很奇异地倒悬着,他高高举着弯刀,刀尖却是直刺高达地左肩! 两人间的距离太近了,就连成朴竹也只能倒悬弯刀,用这种很阴险莫测的方式刺来,更何况高达双手握着长刀,此时根本不可能有出鞘的机会,纵使长刀出鞘,也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发挥作用。 成朴竹果然不愧是师门不凡,在短短的时间内,凭恃对对方武器的判断,定下了制敌之计。 群臣微惊,似乎马上就要看见高达肩头血出。 范闲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成朴竹竟然出手竟是有如风雷一般迅烈不及掩耳。 咯!一声极难听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声碎裂响声后,又是一声闷声响起,下一刻,殿间太后皇帝,殿外窥视群臣。都满脸惊讶地看着一个人影被震飞了出去! 成朴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脸上一片血水,看上去受了极重地伤! 众人以为高达是以真气将成朴竹震飞了出去,不由大骇,能够仅凭真气震飞一名七品高手,除了四大宗师之外,或许只有几位顶级地九品上强者才能做到,而高达……只不过是南庆使团的一名护卫! 场中只有那些武道高手才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成朴竹弯刀下地时候。高达竟是没有拔刀,而是双手提着长刀,向下一提! 长刀刀柄大约有一寸方圆的大小,而就是这极小面积地刀柄,竟是生生对上了成朴竹弯刀的刀尖! 高达手中的长刀足有一人之高,他一提刀竖立,刀鞘便稳稳地立在了地上。 所以当弯刀刀尖刺中刀柄的时候,等于说成朴竹全身的真气与气势。都以高达手中长刀为桥,传递到了脚下那片青石地板。高达等于置身事外,看着成朴竹蓄势已久的一击,与大地做了个正面的冲撞。 以后土之厚,纵你是大宗师又如何? 在那一瞬间。成朴竹感受一股雄浑至极的力量从刀尖传了回来,让他一时气息受窒。 而便在此时,高达舍刀抱拳,双臂如同抱着一个圆一般。向左一转,右手如钢铁一般地肘尖便重重打在了成朴竹的下巴上,这一击何其有力,顿时击的对方齿落唇裂,鲜血横流,这还是高达手下留情,不然光这一击,成朴竹便会丧命。 于其说成朴竹是败在了高达的手上。不如说他是败在了大地的手上。 早有太监扶着成朴竹退下医治,高达沉稳向陛下与太后行了一礼,拔出长刀,缓缓退回到范闲的身后。咯哧一声,这个时候,先前对战之地的青石板才寸寸裂开,殿间群臣才明白,那柄未出鞘的长刀。竟是被成朴竹地弯刀之刺。生生打进了青石板里,这是何等样的力量? 明白高达是取巧。群臣议论纷纷,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范闲看着北齐群臣的神情,有些自矜地笑了笑,在众人的眼中,这笑容未免可恶了些。范闲将自己饮的酒杯递到了身后。 高达微微一愣,接过酒杯一口饮尽:“谢大人赐酒,谢大人指点。”不知道范闲曾经指点过他什么。 范闲笑着说道:“应该是谢太后赐……” 话没有说完,他却发现殿中忽然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包括殿外地臣子太监也是一般,因为……狼桃说话了。 狼桃微笑望着范闲,开口说道:“范大人的小手段,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连阁下的护卫也深明此道。”说完这番话,他长身而起,轻轻解下自己的外衣,交给身后地宫女,露出腰间那两柄连在一起的弯刀。 殿中嗡的一声! 狼桃大人要出了!狼桃身为国师首徒,陛下的武道老师,北京众臣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看见过他出手,想不到今日竟是要为南庆人破例。 群臣将灼热的目光投向狼桃,却因为对方地位特殊,所以不敢多说什么。 还没等狼桃走出来,范闲已经是哈哈一笑,摆手道:“我不是您的对手。”先前他直斥成朴竹不是自己对手,此时又自承不是对方对手,落在北齐人耳中,倒有些光明磊落。 狼桃却是笑了笑,说道:“是不是对手,总要打过才知道。” 范闲心头微凛,知道若真的与这位高手交战,第一,自己如果不用暗弩毒针春药毒药粉,那肯定不是对方的三合之敌,第二,若让对方真地确认了自己就是悬崖边的那人,以苦荷对于神庙的无穷掩饰来看,自己只怕会落到被追杀的下场。 他眉头紧皱,却也知道以狼桃的身份亲自挑战,已经是给足了南庆人面子,自己断不可能再让高达出战,正内心渐趋强硬,准备出手之时,却听着一个声音:“师兄,我来吧。” 范闲高兴,很高兴。 北齐人也高兴,看热闹的人更高兴。 海棠从太后后方缓缓款款行了出来,对着狼桃微微一福道:“师兄,我来。” 狼桃见是她,面露温柔之色,说道:“也好,师妹自然……只是要小心范大人的……手段。” 海棠对着太后与皇帝行了一礼,没有说什么,就走到了范闲的面前,微笑说道:“来不来?” “来,为什么不来?”二人浑没觉着这对话像小孩子在玩家家般。 当然,将大殿围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北齐人也没有察觉,就连南庆使团的官员也没有察觉,大家此时都陷入了某种期盼之中,这种期盼甚至已然超乎胜负之上,超乎两国颜面之上,只是纯粹想看呆会儿发生地一幕。 一位是南庆诗仙,文武双全,以不足二十幼龄成为监察院提司的范闲。 一位是北齐天女,苦荷之后最年轻的一位九品上高手,传说中的天脉者,被认为是最可能成为第五位大宗师的海棠。 二人都是当今天下年轻一代声名最盛的佼佼者,市井传闻,这二人曾在上京城中周游忘返,看来是惺惺相惜,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二人确实是在一个层级上的人物。 二人终于要对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守在大殿门口的王启年打了个呵欠,看着殿中那两个打架的年轻男女,咕哝说道:“这在骗谁呢?” 他身边一个太监愤愤不平说道:“居然在殿前比武中假打!海棠姑娘啊,你怎么忍心让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失望?” 王启年没好气说道:“又没收你们这些看客银子,自然演戏演的不认真,假打又如何?就凭他们两个人的身份,只怕皇帝陛下都不好意思打假。” 第四卷北海雾 第九十六章 一俯一仰一场笑 第九十六章 一俯一仰一场笑 看那厢,范闲出手粗拙不堪,将手掌横起竖直,就像菜刀一样斫来斫去,哪有半分灵动?偏生每一掌出,还假模假样地带着些劲风,呼呼作响,割裂空气,看似霸道,却是一掌一掌尽数劈在了海棠身边的空气里,根本没有去挨那姑娘家半分肌肤的意思,只是将海棠那粗布衣裳的边角尽数带起。 ——这是什么手法?这是伍佰同志上台唱歌时面前总要摆个电风扇的手法,这是周星星同学在鼓风机前面丢碎报纸,解开主角配角长睡衣扣子的手法! 海棠衣裳若云,在掌风之中微笑而起,于水光相伴的长长御台之上清渺若仙,飘飘然若欲乘云而去,偶一出指,东一指,西一指,不知指向何处,不是指东打西的花招,竟赫然是点兵点将的小姑娘手段。 二人这般不知道交手多少回合,竟是半点烟火气也不带,既然不想起血光,出手自然一力地清淡,就像是庙里的素斋竟是连豆油都舍不得放,清淡地令人作呕…… 连个小太监都能瞧出两大高手在假打,更何况殿中这一水儿的老狐狸小狐狸公狐狸母狐狸不公不母异种狐狸,有的大臣眼睛早就直了,根本没有料到海棠姑娘与范闲居然会这样厚脸皮地敷衍,一点都不顾忌朝廷的颜面。 太后看着殿中长台之上,清光之中的那对人影,不由冷哼了一声,虽未失态,但眼角细纹里全是隐怒。反倒是年轻的皇帝看着小师姑与范卿在那清光之中飘来飘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狼桃一脸平静,看着这一幕。却知道范闲看似拙笨的出手,其实是很厉害的大劈棺,不过那是南朝京都叶家的家传武艺,这姓范的小子怎么学会地? 殿内殿外满心期待的众人终于失望了,看了这么些时候,有些人忍不住打起了呵欠。头前那位太监忍不住摇头道:“这可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反正又分不出胜负。” 王启年也是无比惋惜地摇摇头:“我看马上就有人要喊停了。” 小太监不信,摇头道:“殿里的大人们都是人精。谁也不会出这个头?” 王启年与他争执了起来,最后兴起开始打赌,赌长长御台之上跳舞的两个人什么时候会住手,旁边的几个人见他们争的热闹,也凑了过来,纷纷压上自己的赌注,一车海胆,两根黄瓜。各色奇怪下注不一而足。 “放肆!” 终于有位大臣看着太后越来越阴沉的脸,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怒斥道:“太后寿宴,你们弄地什么玄虚?莫不是想欺君不成?” 这话说的不漂亮。就像喊破皇帝在裸奔的笨小孩一样,这世道不论有多丑陋,但任谁抢先喊破,那就是个极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就像今日。明知道范闲与海棠二人在玩冲灵剑法,但不喊破,太后也能厚着脸看下去,毕竟今儿个是自家生日,看看年轻娃娃跳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这大臣一喝欺君,岂不是逼着太后发飚?所以太后准备发飚,冷冷看着那位大臣。心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念头,想将这厮的嘴皮子撕烂。 皇帝却依然笑吟吟的。 水池之中御台之上的那两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有观众在喝倒采,认认真真地演着戏,海棠飘来飘去,范闲龙行虎步,姑娘家身姿清美,小范闲模样俊俏,打起来还真地好看。不过片刻功夫。却是从御台之上。战到了台后的殿前,距着龙椅不过数丈地距离。将好停在那位大臣的桌前。 范闲手掌化作菜刀,便向空虚菜板上狠狠斫去,口里却哎哟一声,似乎失手。 海棠在空中的姿式微滞,右手并着二指化剑刺出,嗤的一声,将要戮中范闲的胸口。 也不知道这二人如何转换了一下方位,接下来地那一刻,掌风指势竟是没有戮中任何人的身体,反而嗤嗤响着劲气激荡,向着后方过去。 后方就是那位大臣的席位。 大臣骇然,这海棠与范闲同时出手,就算是国师苦荷亲至,只怕也要暂避锋芒! 矮桌在一瞬间被震成了无数碎片,桌上的酒壶裂开,菜盘跌落,酒水油腥化作满天荦花,染了那位大臣满头满脸!眉上挂着菜花,嘴上叨着萝卜花,耳上挂几丝金菇,汤汤水水给他洗了一脸,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于是大殿中马上安静了下来,大臣们这才知道,原来海棠姑娘与那位南朝使臣,在某些时候,都是胡闹地祖宗,为了自己的脸面着想,还是不要多说什么了。 清光微静,范闲与海棠同时住手,相隔数步之地,微微互视一笑。 海棠对着太后微微一福说道:“范大人大劈棺手段了得,小女应对无方,故而波及这位大人,还望太后恕罪。人有失手……” 范闲也是满脸自责,挥挥自己的右手:“马有失蹄。” 太后是极疼爱海棠的,哪里肯责怪,加上今日毕竟是自己寿筵,胡闹一场活泛下气氛,也算是不错,只是可惜没有让那南朝人吃些苦头,不过看着范闲说话自嘲的有趣,太后的唇角也不由浮起了淡淡笑意。 皇帝也诡异笑着,大臣们也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尴尬,只有真正的武道高手,才知道先前那看似玩笑地打斗,其实依然蕴含着两位年轻强者的一些心思,大劈棺看似粗拙,实则肃杀,海棠指剑看似清柔,实则厉然,长长御台之上的舞蹈,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比试,只不过最后范闲似乎,隐隐还是败了。 此时假打结束,殿顶的清光依然罩在幽旷的大殿之中,范闲与海棠便站在清光之中,两人的容颜在光晖之中显得无比柔顺,殿顶掉着的半月宫灯,映在水池之中。 这场比试,真可谓是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明月一宫羞。 夜色渐渐笼罩深宫,半个月亮缓缓从宫后的青山背后爬起来,将那暖融融,淡茫茫地光芒洒进北齐地皇宫之中,黑色的长檐,灰白二色地宫墙,在夜之始反映着美丽的身姿。 大殿前的群臣正在往宫外退去,宫城四周可以看到很多侍卫,还有些黄门太监在沿路侍候着。臣子们退去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功夫,皇宫就回复了幽静,空旷的广场之上再也看不到闲杂人等,由极热闹转为极静,竟是只花了一柱香的功夫。 大宴结束之后,太后便揉着太阳穴退回了寝宫,范闲却被北齐皇帝留了下来,在华英宫里等着。这宫里安静无比,有淡淡焚香清心的味道传入鼻端,范闲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北齐陛下这时候应该在太后宫中尽孝,不知道让自己等在这里是为什么。 宫女为他递上茶水果子,范闲一一含笑谢过,却发现那些宫女们生的都极为妩媚,尤其是眼目间那股子微羞神情让他心头一荡。 但一想到年轻皇帝将自己留在夜宫之中,再联想到那位皇帝在某些方面似乎有些问题,范闲心头微凛。 “陛下有事情要请范大人帮忙。”另一位眼观鼻,鼻观心的姑娘在旁边似乎猜出了他的所惧,满脸平静说道。说话的自然是海棠,范闲留在宫中作客,她不免要当半个主人,姑娘家这个时候想到先前殿上那一幕,也自有些恍惚好笑,为什么自己与范闲在一处的时候,总是显得要比平时放肆许多? 范闲微微一笑,没有解释什么。 太监在宫外喊了声什么,一阵脚步声急而不乱地向着华英宫行来,范闲心想,这般着急?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究竟要自己帮什么忙?对方贵为九五至尊,除了统一天下这等事情之外,恐怕还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正满怀疑问之时,年轻的皇帝已经迈步入了华英宫,一挥手止住了范闲与海棠请安的念头,右手解开自己的外衣,扔给后面屁颠屁颠跟着的小太监,只剩下里面那件单薄的素黄衣裳,看着倒是十分精神。紧接着,皇帝坐到软榻之上,双脚一蹬,自有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他脚上的软靴脱了下来,露出只裹着薄袜的那双脚。 海棠许是见惯了陛下私下的模样,所以并不如何吃惊。范闲却有些吃惊,北齐皇帝居然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私人的一面,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将目光投向软榻之上,更是有意无意间在皇帝的胸上,脚上点了两下。 不大,不小。 胸不大,脚不小。 第四卷北海雾 第九十七章 皇帝也八卦 第九十七章 皇帝也八卦 “母亲是喜欢安静的。”年轻的皇帝靠在软榻之上,喝了口太监端上来的燕窝漱了漱,皱了皱眉头,挥手让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皇宫这座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范闲微微欠身行礼道:“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 看着这位南朝使臣的拘谨模样,北齐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开口说道:“范卿,后日你便要启程回国,一路上可得将大公主服侍好。” 范闲心头微惊,这才想起自己竟是一直没有注意这件天大的事情,迎公主回国成亲,这是何等样的大事,一路之上,断不能出半点差错。这些天他早就从言冰云那处知道,这位北齐大公主一直养在深宫,与面前这位皇帝陛下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亲生母亲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座寒宫之中,大公主一向也不得太后喜爱,所以才舍得让她成为政治联姻中的牺牲品。 不知道皇帝忽然说到大公主是什么意思,按道理来讲,这位皇帝应该与那位姐姐没有太深的情份才对。 但看着皇帝清疏眉宇间的淡淡忧愁,范闲就知道自己猜错了,果不其然,皇帝叹了口气说道:“大公主向来未离宫廷,今次远嫁南朝,朕虽是天子,也无法多加回护。” 范闲诚恳说道:“陛下放心,大皇子乃是我国一世英雄人物,最得万民敬仰,大公主与大皇子日后一定是琴瑟和谐,白头到老,满朝臣子定会事公主以礼,不敢有半分怠慢。” 皇帝冷笑一声:“那有何用?”他忽然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范卿。朕视你为友……还望你在南京城中,对大公主多多提点,务要保证她能生活幸福。” 范闲再惊,他与这位皇帝拢共只见了四面,怎敢做天子之友?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皇帝微笑说道:“范卿,初次见面时便曾说过,朕喜你诗文。时常捧而诵之,那些字句便有若你在说话,朕既然已与你说了这一年的话,将你看作朕的友人,也不算什么出奇。” 范闲此时真的有些受宠若惊,真的有些惭愧汗然。正当他准备叩谢圣恩,大呼惶恐之际,却又听着北齐皇帝那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只是那声音中多了一丝恚怒。 “不过范卿却似乎对朕多有疏远,不说这些日子不肯多进宫与朕说说话……”北齐皇帝忽而看着他地双眼说道:“即便在许多事情上,也要瞒着朕啊。” 范闲愁苦着,解释道:“事宜繁多,忙着在鸿胪寺与太常寺两边做事。不敢放宫打扰陛下休息。” 北齐皇帝看了一直沉默的海棠一眼,忽然笑着说道:“是吗?我还以为你这些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陪着小师姑到处逛街……饮酒。” 这话一出,连海棠也不好继续安坐。略带一丝不安之意回道:“朵朵时常向范大人请教天人之道,受益匪浅。” 陛下摇摇头,望着范闲说道:“那范卿还准备将那件事情,瞒到什么时候?” 一滴冷汗从范闲的发中冒了出来,却不肯滑露额角露了里心中的怯,只在黑乌色的长发里蕴着润着。范闲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司理理的事情暴露了?如果真是这样,眼前这位皇帝就算不喜欢女人,但那种天子地权力独占欲。只怕也不会让自己再活着离开北齐! 他的眼角余光一飞,却瞧见海棠平静的脸上一片安然,没有丝毫畏惧与不安,于是他心下稍安,咳了两声,恭谨问道:“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事情?” 肖恩的事情没有人知道,除了海棠可能会猜到一点,只要不是司理理的事情。范闲面对着这位北方的皇帝。就不会有半分内疚与畏惧,不料接下来北齐皇帝的发问。却险些让范闲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今夜宫中倾谈,竟是震惊连绵而来! “朕来问你,你那林妹妹究竟如何?”北齐皇帝望着范闲冷冷说道。 就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深宫之中,就像雷雨夜里下地那位姑娘喊了声天啊,范闲呆若木鸡,身体有些僵硬,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回答——这个皇帝怎么可能知道婉儿是自己的表妹!这等于说,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整个天下知道自己真实身世的,绝对不超过五个人,而那五个人都不可能将这惊天的秘密泄露出去。 可问题是,北齐皇帝身为一方天子,手下能人无数,难道他真从某些痕迹与黄纸堆中发现了这件事情?不然他怎么会赫然问道……自己地妻,自己的林妹妹! 北齐皇帝冷冷看着他,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表情,猛地一拍软榻的扶手,痛斥道:“说!” 说你妈地说! 范闲脸上的表情倒有大半是装出来的,心里依然保持着强悍的冷静,左手小指微微勾了勾,却忽然想起,因为怕海棠发现自己与悬崖边事的关系,所以这些天,他一直没有带着左腿上的黑色匕首。 打?自己是打不赢海棠的。逃?只要北齐方面把自己的身世揭开,那些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不马上会变成一堆饿虎?还有深宫里地那些娘们儿…… 范闲咳了两声,笑容重新浮现在了脸上,对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那自然是准备要胁自己,所以他准备装傻,先听听对方的条件:“陛下,您在说什么?” 北齐皇帝站了起来,踩着那双软靴,竟是懒得再套好,就这般迳直向着范闲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是渐趋精采,由先前的微微愤怒转成了淡淡笑意,那笑意之中,还隐藏着一些兴奋与期盼。 看见这表情,范闲一怔,更加确认了这位皇帝弟弟,是位小变态。 一双手握住了范闲的肩头,北齐皇帝有些失态地摇着范闲的双肩,眉飞色舞朗声笑了起来:“范卿啊范卿,你瞒得朕好苦,你瞒的这天下人好苦。” “啊?”范闲此时早就消了制住北齐皇帝亡命天涯地想法,有些傻兮兮地望着距自己近在咫尺地那张脸,发现这皇帝长的还真不错,天子天天洗澡,身上地体息也算清新。海棠在旁边看着陛下狂热神情,看着范闲傻愚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曹公!”北齐皇帝又用力摇了他两下,把范闲摇的有些头昏眼花,“曹公!快告诉朕,林妹妹究竟最后与宝玉成了没有……” 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虽然不知道北齐皇帝是如何猜到这一点,但范闲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种一惊一喜之间的折腾,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也不及多说别的,先拿起身边的茶杯咕咕喝了两口。 皇帝笑吟吟望着他:“今日你不把石头记给朕讲完,朕是断不能容你出宫的。” 范闲叹息道:“陛下怎么知道石头记出自外臣笔下?” 皇帝看了海棠一眼,海棠微微一笑,说道:“书是只有澹泊书局出,那位曹先生一向隐而不仕,除了澹泊书局之外,竟是没有旁的人能知道他究意是谁。石头记一书风行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他究竟是谁,前日饮酒时,范大人话似乎多了些,自然被我猜到少许,今日陛下再一诈,大人既然坦承,也算是朵朵我猜对了。” 范闲苦笑着,不知该如何言语,其实他现在并不是很需要石头记作者这个名声,看北齐皇帝先前曹公曹公喊的亲热,差点儿让自己错认他为郭嘉,想来也是位石头记的痴迷者。 确认了范闲便是石头记的作者,北齐皇帝显得很是高兴,连连说道:“卿家快来说说,那宝玉最后究竟收了几位姑娘。” 范闲失笑,心想这位陛下原来是后宫文的爱好者,连连摆手求情道:“陛下,外臣只胡乱作了六十多章,后文实在是还没有想好。”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想到了澹州时,若若向自己求文时,自己想的存稿问题,更新问题,太监问题,实在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啊。 北齐皇帝闻言一叹,愁眉不展,他看了在一旁养神的海棠一眼,忽然凑到范闲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三十七回里的海棠诗社……与小师姑有什么关联?” 范闲余光瞥见海棠姑娘的眼角微微柔顺了起来,知道这位姑娘家在偷听,于是乎微微一笑,大胆应道“陛下,书者不能自解,恕外臣不便多说。” 皇帝陛下露出一丝暖昧,说道:“那范卿快快回程,出得一章,便记得往朕驾所在寄来一章。” 范闲惶恐应命,不敢多言。 第四卷北海雾 第九十八章 接班 第九十八章 接班 走在皇宫的青石道上,天上一轮月,林下两个人,范闲的后背已然全部汗湿,在这夏天的夜晚里,依然感觉有些冰凉,他吐了一口浊气,兀自有些后怕,拍拍自己的胸膛,对身边的海棠埋怨道:“你猜到石头记是我……写的,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害我先前险些被你那皇帝吓死了。” 海棠笑了笑,说道:“谁叫你瞒天下人瞒了这么久。”接着眼眸一转说道:“为什么会如此畏惧?如果不是你曹公身份的事情,那你怕陛下说什么?” 范闲想都没想,柔和一笑说道:“你说呢?” 海棠唇角微微翘起,没有说什么。范闲偏头望着她,看见她长长的睫毛染上了一层银晕,显得有一种清魅的美丽,而她容貌上最出色的眸子,在夜色里显得特别的明亮——银色月光确实有一种魔力,那种朦胧的浸染,似乎可以让任何一个姿色普通的女子,变做人世间的精灵。 范闲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将手置在身后,缓缓向前拖着步子,说道:“你这次阴了我一道,我不寻求报复,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 “你要我帮你做一件事情。”海棠微笑道:“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事情,但想来和南方有关系,所以才需要我这种外人帮忙。” “不错,你我……其实都是些虚伪的人。”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有些自嘲的怪异笑容,“所以当我们说话的时候,似乎可以直接一些,我需要你帮我做的事情,也许会发生,也许不会发生,总之到时候。我会派人来通知你。”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听说你极其疼爱那位宰相的私生女,所以连澹州祖母指过来地大丫环也一直没有收入房中。” “我不喜欢你试探我的家事。”范闲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说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海棠笑着点点头,说道:“其实,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会见着女子便心,见着男子便觉浑身不适。认为未婚的女子是珍珠,认为已婚的妇人是鱼眼珠,认为女儿家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认为女子是珍贵的,男子是下贱地……” 一长串的话语结束之后,海棠盯着范闲宁静的眼眸,轻声说道:“我很好奇。世上皆以男为尊,范公子怎么会有这些看法。” 范闲笑了笑,没有回答。 海棠忽然裣衽一礼,正色说道:“朵朵替天下女子谢过范公子为闺阁立传,为女子打抱不平。” 范闲沉默了少许。忽然开口说道:“我与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本就是不同的。” 出了宫门,海棠有些惊异地发现太傅大人竟然还守在宫外,而范闲看见那位皇帝陛下的老师后,面色却没有什么异样。想来是早就知道了。 海棠对太傅行了一礼,然后回身对范闲说道:“后日我来送大人。” 范闲明白她话语里藏的意思,点点头,便上了太傅的马车。 看着前后三辆马车渐渐消失在上京城的夜色之中,海棠地明亮眼波忽然乱了一下,她想着那个面容俊俏的南朝年轻官员最后的话,与众不同?范闲在这天下人的眼中,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只是不知道他自认地不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马车停在一处安静的院落外,负责使团安全的禁军们,这才知道南齐大才子范闲在北齐最后一次拜访,原来是来看望这位大家,联想到天下传的纷纷攘攘地那件夜宴斗诗,众人不免有些不安,不知道范闲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但在这等书香满院处。众人很自然地安静下来。 头辆马车上的虎卫们下了车,双眼虎视。把守住了几个要害关口。 范闲与北齐当朝太傅携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态度虽不见得亲热,但也似乎没有什么敌意,众人稍稍心安,却见着一向为人持正,刚正不阿的太傅大人与范闲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二人便推门进去。 范闲摆了摆手,示意虎卫们不要跟着。 到了院中一间屋外,太傅对着屋内深深鞠了一躬,回身对范闲平静说道:“范公子,老师最近身体不大好,请不要谈太久。” 范闲很有礼貌地向这位大文士行了一礼,整理了一下衣装,轻轻推开了木门,一眼望去,便能看见一位老人正捏着小毛笔,在纸上涂涂画画着什么。 这位老人乃当世经文大家,学生遍及天下,北齐太傅与南齐的舒大学士,都是他的得意弟子。在范闲偶露锋芒之前,根本没有人可以在治学方面与他相提并论,即便范闲在殿上无耻地郭敬明了一把以求乱胜之后,也没有人会真的认为,除了诗词之道,范闲在别的方面,也达到了对方地境界。 因为这位老人姓庄,名墨韩。 屋内没有下人,也没有书僮,只有那位老人穿着宽松的长袍在不停抄写着,偶尔会皱着眉头,盯着纸上,翻翻身边的书页,似乎在找寻什么印证。与上一年在庆国时相比,庄墨韩的精神似乎差了许多,满头银发虽然依然束的紧紧的,但是两颊旁边的老人斑愈发地重了,显露出某种不吉利的征兆。 范闲不想打扰他,轻步走到他地身后,将目光投到案上,竟赫然发现书案上放着地,是澹泊书局出的半闲斋诗话!而那诗集地边页空白之上,已经不知道写满了多少注释,难道这位当世文学大家,竟是在为自己“背”的诗集写注?! 庄墨韩枯干的手指头,指着诗集中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下半句,不停点着书页。嘴唇微启,有些痛苦地说道:“不通,不通,空有言辞对仗之美,这下半句不通,实在不通,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稍许的沉默之后。范闲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巫山乃极南之地一处神山,终年云雾缭绕,旦为朝云,暮则行雨,但凡观过此景此云者,再看世间任何高天白雾,便懒取眼中,这二字是托下二句。纯论情之忠诚。” “原来如此啊……”庄墨韩苦笑着指指阔大书案一角地一本厚书:“老夫自然也能猜出这意思,只是总寻不着这典,翻遍这本山海总览,也没有寻到多云之巫山,原来是座极南处的神山。难怪我不知道。” 范闲见他没有怀疑自己是瞎杜撰,知道这位老人家实在是位很温和包容的人物,于是微微一笑,上前替他磨墨。看着他将用极细密的小楷将自己的解释,抄在了书页的空白处。庄墨韩的楷书也是天下闻名,其正其纯不以第二人论,但范闲今天看着却有些唏嘘,老人家的手抖地有些厉害了。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这又是什么典故?”庄墨韩没有看他一眼,继续问道。 范闲一阵尴尬,心想出诗集的时候。自己专门把李白这首将进酒给删了,怎么老同志又来问自己? 庄墨韩叹了口气说道:“老夫自幼过目不忘,过耳不忘,不免有些自矜,那日你吐诗如江海,不免让老夫有些自伤……“老人自嘲笑道:“不过也亏了这本事,才记住了你说的那么多诗句,后来半闲斋诗集出了。我就发现少了许多首。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听见庄墨韩叫自己孩子,范闲心里却无由多了些异样的感觉。他咳了两声后解释道:“陈王乃是位姓曹的王子,昔时曾经在平乐观大摆酒宴……” “姓曹的王子?”庄墨韩抬起头来,浑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自信,“可……千年以降,并没有哪朝皇室姓曹。” 范闲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劝解道:“晚生瞎扯地东西,老人家不用再费神了。” “那可不行!”庄墨韩在某些方面,实在是有些固执,哗哗翻着他自己手抄的全部诗文,指着其中一首说道:“中间小谢又清发,这小谢又是哪位?” 范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后应道:“小谢是位写话本的潦倒文人,文虽粗鄙未能传世,但在市井里还有些名气。” “那……”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范闲觉得已然辞穷,了无生趣之际,庄墨韩终于叹了口气,揉了揉眼角,抛笔于砚台之中,微带黯然说道:“油尽灯枯,比不得当年做学问的时候了。” 入屋之后,二人没有打招呼,便投身到这项有些荒谬的工作之中,直到此时。范闲将卷起地袖子放下,极有礼数地鞠了一躬,说道:“见过庄大家,不知道老先生召晚生前来,有何指教。”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庄墨韩忽然颤着枯老的身子,极勉强地对范闲深深鞠了一躬。 范闲大惊之下,竟是忘了去扶他,这位老爷子是何等身份的人物?他可是北齐皇帝的师公啊,怎么会来拜自己。 庄墨韩已经正起了身子,满脸微笑在皱纹里散发着:“去年庆国一晤,于今已有一年,老夫一生行事首重德行,去年在庆国陷害范大人,一心不安至今,今日请范大人前来,是专程赔罪。” 范闲默然,他当然清楚庄墨韩之所以会应长公主之请,舍了这数十年地脸面,千里迢迢南下做小人,为的全是协议中的肖恩获释一事,此乃兄弟之情——他眼下最缺少的东西。 “肖恩死了。”范闲看着面前这位陡然在一年间显得枯瘦许多的老头儿,薄唇微启,说出了这四个字。 庄墨韩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范闲也笑了笑,知道自己有些多余,对方毕竟是在这天下打混了数十年的老道人物,在北齐一国不知有多深的根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大事。 “人,总是要死的。”庄墨韩这话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说给范闲听:“所以活要好好地活,像我那兄弟这种活法,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他杀了无数人,最后却落了如此地下场……” 范闲却有些不赞同这个说法,说道:“这个世道。本就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庄墨韩摇摇头:“你不要做这种人。” 不是不能,而是很直接地不要两个字,如果任何一位外人此时站在这个屋子里,听见庄墨韩与范闲的对话,看见他们那自然而不作伪的神态,都会有些异样。这两人的阅历人生相差的太远,而且唯一的一次相见。还是一次阴谋,偏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能用最直接地话语,表达自己地态度。 或许,这就是所谓书本的力量了。 “为什么不要?”范闲眉宇间有些寒意。 “我很自信。”庄墨韩忽然间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有些隐藏地极深的悲伤,“我自信我比我那兄弟要活的快活许多。” 范闲盯着他的眼睛:“但你应该清楚,如果没有肖恩,也许你当年永远都无法获得如今的地位。” 庄墨韩反盯着他的双眼:“但你还不够清楚。当死亡渐渐来临地时候,你才会发现,什么权力地位财富,其实都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范闲很平静,很执着地回答道:“不,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你或许会后悔这一生,你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你什么都没有享受过……您只不过是这一生已经拥有了常人永远无法难以拥的东西,所以当年华老去之时,才会有些感想。” 庄墨韩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你还年轻,没有嗅到过身边日复一日更深重的死亡气息,怎么会知道到时候你会想些什么。” “我知道。”范闲有些机械地重复道:“相信我,我知道那种感觉。” 庄墨韩似乎有些累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没有想到。能写出石头记这样离经叛道文字的人。居然依然是自己笔下地浊物。” 范闲苦笑道:“我也没有想到传言这种东西,会飞的比鸟儿还要快些。” 庄墨韩忽然眼中透露出一丝关切。说道:“范大人,你回国之后要小心些,石头记……有很多犯忌讳的地方。” 范闲默然,他也清楚这点,只不过少年时多有轻狂之气,不忍那些文字失去了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所以随手写了出来,如今身在官场之中,自然深深明白,若有心人想从中找出影射语句,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而且这件事情又有一椿范闲自己都感到震惊地巧合处,所以由不得他不谨慎,只是可惜北齐皇帝也是位红迷,这事儿自然无法再瞒下去。 但是庄墨韩于理于情,不应该对自己如此关心,这是范闲有些疑惑的地方。 庄墨韩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今日请范大人来,除了请罪安慰自己这件自私的事情外,还想谢谢你。” “谢谢?”范闲皱起了眉头,他不认为对方知道自己曾经将肖恩的生命延长了一天。 “替天下的读书人谢谢你。”庄墨韩微笑望着他:“范大人初入监察院,便揭了庆国春闱之弊,此事波及天下,陛下也动了整治科举的念头,大人此举,不知会造福多少寒门士子,功在千秋,大人或许不将老夫看在眼中,但于情于理,我都要替这天下的读书人,向您道声谢。” 范闲自嘲地翘起唇角笑了笑:“揭弊?都是读书人的事儿,用谢吗?” 庄墨韩却没有笑,浑浊地双眼有些无神,此次肖恩回国,他并没有出什么大力,最关键处就在于,他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让整个朝廷陷入动乱之中,但他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由全部由读书人组成的,有政客,有阴谋家,有武者,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有时候很显得更加直接,更加狂野。 他看了范闲一眼,本来准备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那些毕竟是北齐的内政,对他说也没有什么必要。 许久之后,范闲离开了庄墨韩居住的院子,然后这一生当中,他再也没有来过。 暑气大作,虽然从月份上来讲,一年最热的日子应该早就过去,但北齐地处大陆东北方。临秋之际却显得格外闷热,春末夏初时常见地沥沥细雨更是早就没有踪迹,只有头顶那个白晃晃的太阳,轻佻又狠辣逼着人们将衣裳脱到不能再脱。 上京城南门外,一抹明黄地舆驾消失在城门之中。青灰色古旧地城墙马上重新成为了城外众人眼中最显眼的存在。 范闲眯着眼睛望着那处,心里好生不安,那位皇帝陛下居然亲自来送庆国使团,这是万万不合规矩地事情。那些北齐大臣们无论如何劝阻,也依然没有拦下来,于是乎只好哗啦啦来了一大批高官权臣,就连太傅都出城相送,给足了南庆使团面子。 先前那位皇帝与范闲牵着手唠着家常话,念念不忘石头记之类的东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臣子们的目光——好不容易将这位有些古怪地皇帝请了回去,此时在城外的只是北齐的官员和一应仪仗。范闲扫了一眼,看见了卫华,却没有看见长宁侯,也没有看见沈重。 他感到后背已经湿透,不知道是被那位皇帝给吓的,还是被太阳晒的。 吉时未到,所以使团还无法离开。他看了一眼队伍正前方最华丽的那辆马车,北齐的大公主此时便在车中。先前只是远远瞥了一眼。隐约能看清楚是位清丽贵人,只是不知道性格如何。但范闲也不怎么担心这回国路途,经历了海棠的事情之后,范闲对于自己与女子相处地本领更加自信了几分。 一阵清风掠过,顿时让范闲轻松了起来,他扯了扯扣的极紧的衣扣,心想这鬼天气,居然还有这种温柔小风?转头望去,果不其然,王启年正打在旁边讨好地打着扇子,满脸的不舍与悲伤。 范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骂道:“只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你哭丧个脸作什么?家中夫人与儿女自然有我照应着,不用担心。” 使团离开,言冰云自然也要跟着回国,如此一来,庆国监察院在北齐国境内地密谍网络顿时便没有龙头人物,所以监察院内部诀议,让王启年以庆国鸿胪寺常驻北齐居中郎的身份留在上京,暂时带为统领北方事宜,等半年之后院中暗底里派来官员接手。 范闲身为提司,在院中的身份特殊,像这等事情根本不需要经过京都那间衙门的手续,所以很简单地便定了下来,只是王启年却没有料到自己不随着使团回去,不免有些不安与失望,虽然明知道此次经历,对于日后地官声晋阶大有好处,但他依然有些不自在。 “大人,一天不听您说话,便会觉着浑身不自在。”王启年依依不舍地看着范闲。 范闲笑了笑,说道:“不要和北齐方面冲突,明哲保身,一年后我在京都为你接风。”其实他也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位捧哏的存在,关键是王启年是他在院中唯一的亲信,只是可惜因为要准备对付长公主的银钱通道,不得已只好留在北齐了。 说话间,忽然从城门里驶出一匹骏马,看那马上之人却不是什么官员,打扮像位家丁,不由惹得众官瞩目,心想关防早布,这上京九城衙门怎么会放一个百姓到了这里? 范闲眼尖,却看见送行队伍中站在首位的太傅大人面色一黯,眼中露出了悲伤之色。 那马直接骑到了队伍之前,马上家丁滚落马下,语带哭腔凑到太傅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递给太傅一个布卷,然后指了指后方的城门处。 太傅身子晃了晃,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看着城门处缓缓驶来的马车,有些悲哀地摇摇头,回头望了范闲一眼,眼中却是有些惊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着范闲走了过来,范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忐忑地赶紧下马迎了上去,接过太傅大人递过来的那个布卷,有些紧张地拆开,看见里面赫然是本诗集,书页上那微微蜿蜒地苍老笔迹写着几个字: “半闲斋诗集:老庄注” 太傅有些百感交陈地望了默然的范闲一眼,说道:“这是先生交给大人的。”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不由带上了极深沉的悲哀沉重。 “庄先生……去了。” 第四卷北海雾 第九十九章 长亭古道丢手绢 第九十九章 长亭古道丢手绢 范闲握着手中的诗卷,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前夜与庄墨韩一晤,料不到竟然是最后一面,那夜虽然已经发现庄墨韩的精神不如去年,但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一代文坛领袖,竟然会如此突兀地与这个世界告辞。 庄墨韩的遗言,便是要将这本他此生最后一件工作的成果,交给范闲,其中隐着的意思并不简单。 此时在上京城外送行的官员们也渐渐知道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一股哀戚的味道开始弥漫在官道四周,而更多的北齐官员,则是将目光投向了范闲,那目光中带着警戒,带着愤恨,带着一丝狐疑。 范闲明白北齐人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庄墨韩这一生唯一的污点,便是自己亲手染上的,但此时斯人已逝,他心头也有些微微黯然,下意识里便将那些神情复杂的眼光全数过滤干净。 正思忖间,城门口那辆马车终于很辛苦地驶了过来,在官员们的注目中来到使团车队的后方,那辆马车厢木有些微微变形,发着吱呀难听的声音,可想而知,车厢里一定载着很重的事物。头前庄家来报信的那位家丁,引着范闲来到马车前,颤抖着声音说道:“范大人,老爷遗命,请先生将这车东西带回南方,好生保存。” 众人还没有从庄墨韩的死讯中清醒过来,就看着这一幕,悲伤之余,也不禁有些好奇,庄墨韩临死之际犹自念念不忘,要交给范闲的究竟是什么。 太阳正是刺眼的时候,范闲眯了眯眼睛,掀开了马车车厢的厚帘,却依然止不住被里面的物事晃了晃眼睛。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 虽然马车里没有美人珠宝,但依然让范闲有些惊讶与感动,这是整整一马车的书,想来是庄墨韩这一生的收藏,以那位老人家地地位身份,不用去翻,都可以猜到是一些极难见的珍本孤本。 那位庄家家丁在一旁恭谨递上一本册子。说道:“范大人,这是老爷亲自编的书目,后面是保存书籍的注意事项。” 范闲叹了口气,将帘子放了下来,拿起那本书册认真翻看着,如今的年代,虽然印刷术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印书依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遑论这么整整一车厢。念及老人家赠书之举,他的心里无由生出些许感动,此时又听见那位家丁悲伤说道:“老爷赠大人书籍,还望大人好生保存。” 范闲知道这句话是这位家人自作主张说地,却是很诚挚地拱手行了一礼。郑重说道:“请这位兄台放心,即便我范闲死了,这些书籍也会继续在这个世上流传下去。” 此时四周的北齐官员已经围了过来,看清楚了马车上堆放的是书籍。这些官员都是从科场之中出来的人物,怎么会不知道这满满一车书籍的珍贵,众官都料不到庄大家临死的时候,会将这些自己穷研一生的珍贵书籍交由南朝的官员,不由大感吃惊,还有些隐隐地嫉妒。 太傅却是明白自己的恩师此举何意,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赠书只是表象,庄墨韩更是用这椿举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赠予,更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传承,不论北齐文臣们再如何骄傲,从今以后,也不可能再轻忽范闲地存在,而范闲在天下士子心目中的地位,也终于有了某种仪式上的承认。 范闲转头望了太傅一眼,很诚恳地说道:“于情于理。我此时都应该回城祭拜一番才能心安。” 太傅眸子里还有隐藏不住的悲伤。他此时满心想着回城叩灵,不及多想。加上范闲主动提出去祭拜,也让他有些安慰,所以便允了此请。不料此时鸿胪寺少卿卫华却凑到了二人身边,行了一礼后沉声痛道:“先生离世,天下同悲,只是太傅大人,范大人,使团日程已定,仪仗已起,是断然不能再回城了。” 片刻沉默之后,范闲举目望向上京城那座青灰色地城郭之中,似乎能看见那处上方的天空里,飘荡着某些淡紫色的光芒。他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衫,对着城中的方向深深弯腰,一鞠到底,行了个外门弟子之礼。 太傅微惊,知道范闲行弟子礼,足以去年的那椿风波余息,以尊崇之举定庄大家之碑,内心深处稍觉安慰,在旁回了一礼。 礼炮声响,却不知道是送行还是在招魂,碎纸片满天飞着,微微刺鼻的烟味一须臾功夫便消散无迹,便有若这人世间的无常。 使团地车队缓缓动了起来,沿着官道向着西方去,车队后方的北齐众臣看着南朝的车队离开,看着那辆沉重的载书车也随着离开,不由齐声一叹,旋即整理衣着,满脸悲戚地回府换服,赶去庄大家府上,想来此时太后与陛下已经到了,谁也不敢怠慢,而太傅大人与几位庄墨韩一手教出来的大学士已经是哭的险些厥了过去。 车队继续前行,当上京城的雄壮城墙渐渐消失在青山密林之后,便来到了上京城外的第一个驿站,依照规矩,回国地使团与送亲地礼团一大批人,要在这里先安顿一夜,明日再继续前行。范闲缓缓从马上下来,往前走去,路过那辆装书马车时忍不住偏头望一眼,却忍住了上去的欲望。 他走到那辆涂着金漆,描着红彩地华丽马车外,躬身行礼,很恭谨地问道:“已至驿站,请公主殿下歇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里传出一道幽幽的声音:“……请大人自便吧,本宫想一个人坐会儿。” 这是范闲第一次听见这位大公主的声音。听着那声音有些微微嘶哑,不免觉得有些奇怪,然后看见马车车帘掀起,一位宫女红着眼睛下来,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殿下有些不舒服,范大人请稍候。” 范闲关切问道:“殿下千金之身,自然难忍长途跋涉,多歇息也是应该。” 宫女看了这位南朝大人清秀的面容一眼。不知怎地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感,轻声说道:“公主曾经受学于庄大家,今日得了这消息,所以有些伤心。” 范闲这才明白了过来,投向马车中地目光不免带了一丝同情,这位公主看来并不是位骄纵人物,感念师恩才会哭泣不止,只是庄墨韩逝于城中。公主身在车中,竟是不能去祭拜一番,身在帝王家,果然是件很悲哀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向那位宫女嘱咐了几句,又唤来虎卫与使团的骨干成员,安排了当下的事宜,才单身走入了驿站。 驿站知道送亲的队伍与使团要经过此处。早就打理的无比清净,各式用具俱是按照宫中规矩办,范闲稍稍检查之后,便穿过了正室,悄无声息地出了后门,身形消失在驿站方后那一大片高过人顶的高梁地中。 片刻功夫后,大部分地人都已经进入了驿站,礼部临时派来的官员们忙的不亦乐乎。自然没有人注意到范闲的去向。 而在驿站外面,却有两辆马车没有下来人,一辆是大公主的车驾,大家都知道这位殿下在伤心,自然不敢去打扰。而对于北齐官员来说,另一辆马车里,是那个外面俊俏的恶魔,更加不会去理会。只有范闲专门留下的虎卫与监察院官员十分警惕地守在这两辆马车四周。 后一辆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了一个小角。一只看上去无比白晢冰冷地手招了招,车旁的监察院官员马上走了过去。附在帘角低声问道:“言大人,有什么吩咐。” 车帘一角里,出现的是言冰云那张英俊却显得格外寒冷的脸,只听他轻声说道:“大人去哪里了?” 能让他称一声大人的,在使团中只有范闲一个人。那位监察院官员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属下不知。” 言冰云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好开口,犹豫半晌后,终于轻声说道:“这一路上,有没有一个喜欢穿着淡青色衫子地女人跟着车队?她喜欢骑一匹红毛大马。” 监察院官员摇了摇头,言冰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将帘子放了下来,确认了那位沈大小姐没有冒险来看自己,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但不知道为什么,轻松之后,又有些黯淡。 在高梁地的外面,是一座孤单单的亭子,亭旁是早已废弃多年的古道,古道上停着一辆马车,停子里站着两位姑娘。 一阵风过,高梁地微微一乱,范闲从里面走了出来,缓步迈入亭中,双眼柔和看着那位丰润无比地姑娘家,轻声说道:“想不到一入上京后,能真正说说话的时候,却是已经要离开了。” 司理理对着他微微一福,声音略有些颤抖:“见过大人。” 范闲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在旁边的海棠一眼。海棠笑了笑,将双手插入口袋之中,脚尖一点亭下有些碎裂开来的地面,整个人已然飘身远离,将这亭子留给了这对关系奇特的男女。 海棠一出小亭,范闲脸上的柔和之意顿时消散无踪,他望着司理理正色说道:“入宫之后,一切都要小心一些,太后不是简单角色,你们想瞒过她,不是那么容易。” 司理理看了他一眼,眸子里渐渐多出了一丝温柔的缠绵意味,软绵绵说道:“就只是要我小心些,没有别的话要说?” 范闲笑了笑,却没有上前去抱住她那孱弱地肩头,说道:“你既然坚持留在北齐,又何必如今又想软化我的心意?莫非你们女子都以挑弄我们这些浊物的心思为乐?” 司理理淡淡一笑,全不似在海棠面前那种柔弱模样,说道:“大人还不是如此?小女子虽然坚持留在北齐。但您抢先这般说,莫不是怕我要求你带我回京都?” 范闲瞳子里闪过一丝戏谑,说道:“姑娘将来说不定是北齐后宫之主,何苦跟着我这等人打混。” 司理理也笑了起来:“能在宫中有处容身之所便是好的了,哪里敢奢望这么多。” 范闲摇摇头,忽然开口说道:“理理,你与这天下别的女子有些不一样。” 司理理喔了一声,旋即平淡应道:“或许是因为理理自幼便周游天下。去过许多地方,比那些终日只在宅中呆着绣花作诗地女子,总要放肆些。” 范闲沉默着,知道她这话说的确实有道理,在当今世上,一般的女子只有枯坐家中地份儿,没有几个人会有司理理这样地经历,有海棠这样的自由度。他转头望着海棠消失地方向。语气有些严肃说道:“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依然要告诫你,不要低估那些看似老朽昏庸地人物。” 亭子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凝滞了起来,许久之后,司理理深深一福。将头低着,几络青丝在风中轻舞,柔声说道:“或许大人不信,但理理确实欢喜与大人在一处说话。就像来时的马车中一般。” 范闲望着她,不知道这个女子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司理理微微一笑,美丽的容颜显得媚妍无比:“大人,理理很感谢您在途中替我解毒,这句话……是真的。” “我不是陈萍萍。”范闲说道:“我相信就算是利益上的纠结,也可以用一种比较和缓的方式来达成,而且我也不希望北齐地皇帝因为你的缘故中毒……当然。如今看来,陈萍萍这条计策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希望。” 司理理双颊微红,知道面前这个与自己最亲近的男子已经猜到了某些事情。 范闲继续轻声说道:“姑娘日后便要在宫中生活,身份日尊,监察院的手脚再长,也无法控制您,所以你与我之间地协议是否有效,就看你我的心意了。” 司理理认真说道:“请大人放心。” 范闲看着这美丽姑娘的眉宇。忽然有些恍惚。略定了定神之后才说道:“你在北方等着消息,注意安全。我估计你家的仇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帮你报了。” 司理理霍然抬首,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范闲。范闲没有理会她眼中地惊喜,自袖间取了张纸条给她,说道:“通过这个人与我联系,记牢后把它毁了。” 范闲忽然微笑说道:“我可以允许你放弃我们之间的协议,但我不会接受你出卖我。这个联系人是单线,你就算把他卖给北齐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你最好不要冒险。” 看见这位年轻大人那有些怪异的甜甜的笑容,司理理却是心头微凛,不知为何有些害怕,赶紧点了点头。 “还有,如果……”范闲沉默了少许之后,忽然开口说道:“如果有哪一天你不想留在北齐皇宫之中,通知我,我来处理这件事情。” “谢谢大人。”司理理柔弱不堪地低首道谢,这声谢终于显露了一丝真诚与不舍,因为她知道这声谢之后,自己便要离开了,微带黯然之色说道:“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每思及此,理理不免肝肠寸断。” 说完这句话后,司理理便毅然转身离开了亭子,只留下后方深深皱眉的范闲,还在思索着肝肠寸断这四个字所隐藏着的含意。 看着那辆马车渐渐沿着废弃的古道离开,范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内心深处却是叹息了一声,然后一拳击打在亭子的柱子了,发出啪地一声。离亭日久失修,早已摇摇欲坠,此时挨了范闲一拳,更是咯咯作响。 一个身影从亭上飘了下来,不是海棠还是何人?海棠姑娘轻轻落在范闲的身边,苦笑说道:“朵朵可没有偷听到什么。” “如果你在偷听。”范闲说道:“我会变成哑巴。” 海棠微笑说道:“范大人这便要离开大齐。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范闲想到了京都家中的妹妹,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我想用不了多久吧……你那位声名显赫的老师去了哪里?”他忽然转了话题,“来了北齐一趟,却没有拜访这位大宗师,实在是有些遗憾。” 海棠想了想后,决定不隐瞒这件事情,轻声说道:“在南朝使团入京之前三天,老师收到了一块木片。就离开了上京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太后与我在内。” “在上京的这些天里,你帮我隐瞒了许多事情。”范闲眼睛望着古道尽头的那株荒野孤树,“这我确实要谢谢你,所以……关于行北地货物问题,目前我是在和长宁侯与沈重谈,如果你那位皇帝陛下需要向我借银子。就必须把沈重解决掉,这个人看似普通,实际上是很厉害的人物。” 海棠沉默半晌后说道:“这是你我二人间地秘密。” 范闲看着她那双明亮无比地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那位大舅哥们。我还真很少看见纯粹的傻子,你以为我们之间地秘密能瞒住多少人?朵朵,此次北齐之行,你明里暗里帮了我不少忙。不要以为你那位大师兄不会察觉。” 海棠皱了皱眉头:“你想说什么?” 范闲微笑说道:“我想说的是,既然你与皇帝准备从太后的阴影下摆脱出来,那么就不能仅仅指望宫廷里地争斗,也不能仅仅指望我这个外人提供多少资金,北齐毕竟是当世大国,如果想全盘掌握,没有几年的功夫,是搞不定的。” 海棠翘起唇角笑了笑:“我想范大人可能误会了什么。” “噢?”范闲笑了笑。“你在担心什么呢?” 海棠似乎在说另外一个话题:“我是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范闲忽然开口说道:“庄墨韩死了。” 庄墨韩门生遍及天下,极得世人尊崇,除了去年那椿事外,道德文章竟是无一可挑剔处,就连海棠也是极为敬重这位老人,但她今日一直在京郊等着使团,所以并不知道老人离世的消息,此时听见这消息。脸上不由流露出了一丝震惊和几分悲伤。不知如何言语。 一时间,离亭之中平空多了几丝凄清感觉。 许久之后。还是范闲打破了沉默:“肖恩死了,庄墨韩死了,当年的大人物都会逐渐老去,逐渐死去,就算你是位尊师重道的好学生,但我想,你对那一天应该也是有所准备。” 海棠盯着他的眼睛:“大人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范闲微笑说道:“我很能理解,年轻人想当家作主地强烈欲望。” 海棠笑了笑,稍稍驱散了一下乍闻庄大家死讯之后的黯然:“为什么很多沉重的事情,从您的嘴里说出来,就会显得轻松了许多?为什么许多阴暗的东西,一经您地阐述,便马上变得光明无比?” “因为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来寻找光明。” 海棠微微偏头,说道:“记得你是说,你要用它来……对这个世界翻白眼。” “这个世界?”范闲说道:“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地。” 天上的厚云飘了过来,将太阳整个遮在了后面,但太阳太烈,纵是如此,也掩不住有大红的光芒从云朵的边缘透了出来,就像是一位仙女用巧手绣了一道金边。一阵风从平原上刮了过来,穿过了地面上那条古道,那座离亭。 范闲望着海棠说道:“朵朵,谢谢这些天你帮忙。” 海棠终于将双手从粗布衣裳的大口袋里取了出来,有些生涩地学寻常姑娘家福了一福:“范大人客气。” 亭下,范闲老实不客气地踏前一步,将她搂进怀里抱了抱,不知为何,以海棠的极高修为,竟是没有躲过他的这一抱。一抱即放,他露出满脸诚挚笑容:“说句老实话,如果你我真的能成为朋友,想来也是件很不错地事情。” 海棠轻轻理了理自己额角的青丝,平常无奇的面容上并没有因为先前极亲密的拥抱动作而有半分尴尬不安,微笑说道:“彼此。” 海棠站在破落的离亭下,古道边,看着范闲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不禁微微偏首,回忆这段在上京城里的日子,唇角浮起一丝微笑,心想这位南朝的公子果然是位极有趣、眼光极其敏锐地人物,想来等他回到庆国之后,南方地天下会发生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她叹了口气,将脑中因为庄墨韩离世而产生地悲哀情绪挥开,这才想起来自己终究还是忘了一件事情——石头记里的海棠诗社,与自己究竟有没有关系呢?她下意识里伸手去系紧头顶的花布巾,却发现摸了个空。她马上反应了过来,不由脸上微感发热,这才知道纵使自己掩饰的再好,先前那一抱之时,自己还是有些紧张,竟连那个小贼偷了自己的花头巾都没有发现。 范闲此时正在高过人顶的高梁地里穿行着,偶有枝丫扑面而碎,他的脸上也浮着一丝快乐而纯真的笑容,北齐之行终于有了一个比较圆满的结果,而自己在重生之后又遇见了一些有趣的人物,比如言冰云那块冰,比如海棠这朵看似俗气实则清淡的花,除却一些利益上的冲突和理念上的不同,他很喜欢与海棠说话。 ——皇帝也要生儿子,苦荷也要吃肉,陈跛子也要上茅房,范闲也要有朋友。 他将手中那块花布收入怀里,推开面前的植物,看着远方驿站处冒出的淡淡青烟,轻轻哼着:“丢啊丢啊丢手绢……” 第四卷卷尾语 北海雾这卷结束了,其实写的时候是有些忐忑的,因为是新的境况新的人物,过去的故事,当前的玩味,整体质量还算过得去。这卷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就是新陈代谢四个字。北齐是北魏的后续,是旧时代的中心,当年的风流人物,其实大部分是在这个国家,而这些人就在这九十九章中逐渐老去,逐渐死去,像皇帝与海棠这种人物虽然依然稚嫩,但终究会慢慢站上舞台。 差点儿忘了说,对于我而言,这一卷让我自己感觉最臭屁最得意的,就是恰好掐在九十九章结束,和计划当中一模一样。 而对于范闲来说,他不仅仅是要接过前人的班,站好前人的岗——接庄墨韩的班,站肖恩的岗,呵呵——更重要的是,在山洞之后,对于前人,那位前人的事情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之后,却要逐渐从那种无处不在的包围感中摆脱出来。范闲,只能是做犯嫌的范闲。当然,所谓自我掌握,并不代表不继承,非要自己做些什么,超越什么……那事儿太累,我不会这么写,因为庆余年核心思想之外的首要宗旨,就是要让范闲成为所有小说里面最帅的二世祖,我的人生幻想之一,就是忽然继承一位远房亲戚高达数百亿美元的家产……难道大家不想吗?唉,那就只能说明,我确实很低俗。 至于核心思想是什么?我本来准备写第三本的时候再来总结,现在就先说吧,我准备写三本小说,第一本已经写完了,朱雀记讲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第二本庆余年讲的是:活着是件很稀罕的事情,所以要活的爽利。第三本准备讲的是:如何才能活着,是个在死中求生的故事。 很废话的三个道理,但有时候废话其实本身确实是很有道理的。 庆余年是本通俗读物,本来就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关键是讲故事,我不会刻意弄文,因为文字本就不简练,再弄就成了绣花的马桶垫,我也不会刻意奢求什么意义,因为范闲不是许三多,他是一个有很明确目的的人,第一卷的三个代表那处就已经讲的很明白。但是,文字里面总会有些时候会出现些微酸微甜的感慨之类,这没办法,人都是感情动物,我难免会对写出来的某些人物要偏爱些,要有感觉些。 俺有的,只是一颗火热的心,和认真讲故事的诚意亚! 每天要保证更新,所以中途没有打盹的功夫,而身边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尤其是迈到三十这个坎后,忽然发现生活里多了很多你必须要照顾到的事情,我本是个时间多的人,如今也不免会感觉时间不够用,不过那些都是些私事,不准备放在这里多说,影响大家看文。 矫情了,矫情了,不说了,拱手下台。 对了,最后一句话:穿越真是件很爽的事情,我决定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穿一次,那次就穿现实的朝代,大不了抢先发现烟草辣椒,发明白酒……人生只要有了这三样东西,还能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缺憾呢?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章 初秋的收割 第一章 初秋的收割 初初入秋,庆国京都北方平原的上方,一片云影天光乍有乍无。在田里劳作的百姓们没有抬头,他们没有兴趣欣赏老天爷借助云朵的形状与阳光的折射玩的美妙把戏,只是想在天边那朵雨云飘来之前,将地里那些金黄的作物收了回去。今年雨水有些偏多,听说南方的那条大江涨的厉害,但对于这些生活在疆域之北的民众而言,河堤是否安好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更担心这些该死的泼雨,会不会耽误了一年的收成。 偶尔有几保硕肥的田鼠悍不畏人地从农民们的脚下穿过,抢夺着田中那些散落着的谷粒。农夫们手中的镰刀懒得对付这些祸害,只是专心致志地收割着谷子,官道两侧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稻田里,那些唰唰的割谷声渐渐汇成一处,形成一种整齐而且能让闻者产生某种满足感的美妙声音。 那些赤裸着精瘦上身的农夫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将自己身上被谷叶割出来的道道小裂口展示给冷漠的上天观看,却没有注意到官道上正有一列长的仿佛看不见尾的车队正缓缓行了过来。 庆国出使北齐的使团终于做到了春时去,秋时回的承诺,赶在了九月中回到了国土之中。 只是回时的车队却比去时的队伍要显得更加宠大了些,除了北齐方面为了表示诚意的回礼之外,送亲的官员与仪仗更是不少,足以看出北齐朝廷对于公主出嫁的重视,这毕竟是两国间的第一次联姻,谁也不知道这种女人外交能给这片刚刚安静了二十年的大陆带来什么样的转机。 除了北齐大公主所在的那辆华美马车外,长长地车队中还有一辆马车比较引人注意,因为不论是与北齐送亲的描彩马车相比。还是与庆国朝廷的黑色马车相比,那辆马车都要显得寒酸许多,虽然拉车的马也是骏马,但连马头摇摆的都有些有气无力。 使团的成员们知道,那是因为那辆马车太重了的缘故,上面放着北齐大家庄墨韩临终前赠予使团正使范闲大人的书籍,那些书看着不起眼,没有想到却竟是比大公主地嫁妆珠宝还要重了许多。每每看到这辆马车。使团的众多成员都不免生出几分敬意,不仅仅是因为范大人脸上的光彩,也是因为敬佩范大人的治学之风——所有人都清楚,自从路过北围几个小国,在沧州外入了国境后,范大人便一直将自己关在那辆马车中,日以继夜地看书,竟是连饮食休息都不大愿意下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 范闲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本前朝的诗集放回身后的箱中,车帘被迎面来风一吹闭了起来,让车厢里陷入灰暗之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听这声音也能知道。咱们的范大人,并不是很情愿呆在车上伪装一位勤勉地当世文学大家。 这一路南下,无比顺利平安,那位北齐大公主从庄墨韩逝世的悲哀情绪中摆脱出来后。也回复了一位贵人应的矜持与自重,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麻烦。相反在驿站之中,城守府里,范闲偶尔还能与这位面相清美的大公主说上几句话,聊些比较寻常的事情,排遣一下旅途中地寂寞,虽然他身为臣子不敢有任何逾礼之处,但对着一位姑娘家。总比面对着高达那些冷面刀客与言冰云那块冰要好过许多。 但这种情况,在过了沧州之后,终于结束了,不是说回到庆国的土地上,范闲便不敢与这位大皇子未来的媳妇说话,而是因为使团里忽然多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来历有些诡异。与使团里某位仁兄有些不清不楚地瓜葛。那个人一直呆在大公主的马车里,范闲也不想看见她天天以泪洗面的凄惨模样。所以只好自己躲进了马车中,将难题留给了言冰云,小言公子。 一路上监察院都会有些情报传来,除了南方侦办的那几椿古怪命案还没有线索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人想到,最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却是从北方传来。 沈重死了,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在十三名锦衣卫高手的保护下,被手持一柄长枪地军方大将上杉虎当街狙杀于轿中。 堂堂当朝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继肖恩之后北齐最大的密探头子,竟然就这样窝囊的死了!这个看似荒谬的消息,却已经被证实是无比真实,范闲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了一声,想到那份情报里王启年的描述,也不禁有些心惊。 情报上说那个雨夜,上杉虎全身笼着黑甲甲,手持长枪,于长街之上,纵马疾驰,一枪便挑了轿中沈重人头,长枪再扫,生撕了沈重身周的护卫身躯,收枪纵马回府之时,那条长街上的雨似乎才敢落了下来——这等声势,实在是有些骇人,一位九品上的绝世强者,用这种强悍地手段,直接撕裂了所有地阴谋与算计,纯以武力开始挑战整个朝廷的权威,这不是鲁莽二字可以形容,应该称其为暴戾! 没有想到上杉虎竟然会是如此霸蛮地人物,范闲知道自己依旧是低估了军队在沙场之上练就的铁血心性,不禁觉得头愈发地痛了,手指头再怎么揉也无法缓解一二,毕竟有很多人知道他在肖恩越狱一事上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就算谭武在毁面自杀前,没有高呼那一声“杀我者范闲”,估计上杉虎也会将肖恩的死亡,南朝人的临阵背叛这两笔帐,都算在他的头上。 范闲只有希望,南庆与北齐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永不再战,永不给上杉虎在沙场之上与自己对阵的机会。 当然,沈重的死还有许多疑点,毕竟他是权倾一方的锦衣卫头目,就算上杉虎如何暴戾,军方如何震怒,想要当街杀他,也不是件如何容易的事情,而且事后北齐朝廷的反应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宫中沉默了一夜之后,只是将上杉虎圈禁府中,爵位全夺,另一道旨意却是令人震惊地直指沈重这些年来的诸多犯法违禁事,那圣旨上的一笔一笔,竟是将刚死的沈重直接扔进了污水缸中,让他永世再难翻生。 沈宅接着被抄,锦衣卫内部大清洗,军方扬眉吐气,少年皇帝虽保持沉默,但想来心中也一定欢喜,因为通过此事,上杉虎对于皇家的怨气应该要少了些,不过像上杉虎这样一头猛虎,还真不是好驾驭的角色,单看宫中依然将上杉虎禁在京中,便知道他们还在头痛到底如何安置他,杀,自然是杀不得,没人愿意承受军方的反弹,放,也是放不得,猛虎归山,谁知会有何等后事。 范闲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海棠听了自己的话后,对沈重的下手竟是来的如此快,如此猛烈。但在脑海中构织上杉虎雨夜突杀沈重的画面后,本应担心自身安危的他,却无来由地生起一丝快意与欣赏,厉杀绝断,快意恩仇,当上杉虎于马上缓缓举起黑色长枪,准备收割沈重性命之时,只怕眼中再无一丝对这天地的敬畏了,长街上的那场夜雨,该是怎样嚣张的下着? 他掀开车帘,也不喊车夫停车便直接跳了下去,站在官道之上,挥手扇开迎面而来的黄风,看着官道两侧正在辛苦劳作的农夫,心头微动,将那些北边的事情全部抛诸脑后,那些事情已经影响不到他,他也暂时无法影响到,只好扔开。 抬头看了一眼时明时暗的天光,他眯了眯眼,知道今天之内应该可以赶到龙泉驿,稍稍放下了心,公主远嫁,一路上应该比现在的速度要缓慢许多,但是范闲心中有椿隐忧,所以仗着使团中无人敢多言,将行程加快了不少。眼见马上就要入京,他终于停了对家中亲人的思念,明日应该便能看见婉儿了,不知道她的身子养的好些了没有,至于妹妹那面,如果五竹叔在京都,应该暂时无碍才是。 上了后一辆马车,他看了一眼正在装睡的言冰云,皱了皱眉头,斥道:“你惹出来的事情,终究要你去解决,这马上便要入京,难道让她一直跟着公主殿下?如果让北齐方面知道了我们包庇他们的重犯,你让朝廷如何交待?” 言冰云睁开眼睛,却是偏过头去不看自己的上司,望着车窗外的金黄稻田,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却终究只是淡淡说道:“沈重之死,只是北齐皇帝夺权的一个步骤,至于她的死活,相信北齐方面不会关心。” 范闲望着他,忽然柔和了语气:“她的死活若你也不关心,那就交给我处理吧。” 言冰云缓缓回头,眼中厉色一现即隐:“杀了她,对我们没好处。” “舍不得就是舍不得。”范闲摇了摇头:“我本以为你不是寻常人物,没料到竟也如此自欺欺人。” 言冰云没有回答,沉默着将头转了过去,看着窗外的农夫们在收割着沉甸甸的丰收。 在车队前方那辆华丽贵重的马车中,北齐大公主叹了一口气,看着窗边那位自幼感情极好的姐妹,没有说什么。从上京城里侥幸逃了出来的沈大小姐,此时正痴痴地趴在窗棂上,与言冰云看着窗外相同的景色,却不知道是在想着情郎的绝情,是家破人亡的惨剧,还是离国去乡的悲哀。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章 争道 第二章 争道 就在使团里的这些贵人们各有心思的时候,车队已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来到了京都外围最后的一个驿站,看着那处摆放的仪仗与阵势,范闲叹了口气,只好将沈大小姐的问题拖到入京后再处理,如果仅以他的想法,这个女人是断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只是沈大小姐与那位大公主有交情,而小言公子又似乎对她有些隐隐的歉意。 此时早有礼部与鸿胪寺太常寺的官员在这里等候,看着使团的车队缓缓行了过来,各整理衣装,将北齐的公主殿下迎下车来,好生恭敬。范闲眼珠子一转,招来高达,让他领着两名虎卫去将公主的车驾牢牢守住,断不能给这些朝臣发现车中另有女子的事实。 其实以他目前的权力地位,并不用如此小心。 “范大人一路辛苦了!” “范大人此行大长国威,陛下十分欣喜,此次回京,只怕马上就会另有重用吧?” “老胡这话说的就错了,范大人如今……” 一阵让人轻飘飘的马屁恭维声中,范闲在众位官员的簇拥下进了驿站,北齐的公主正在内室休息,迎接正使的排场倒要显得更隆重些,如果不知道范闲身份的,一定很不解,为什么那些庆国朝廷里的大臣们,会对这样年轻的一位中阶官员如此尊敬。 范闲满脸含笑,对着身周的官员举手回礼,心中谈不上腻烦,只是微觉着急。他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这些来迎的官员大部分都认识,有些是自己在太常寺时的同僚,有些是鸿胪寺与北齐谈判时名义上的下属。只有礼部的那些官员在恭敬中带着一丝畏惧,他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毕竟郭攸之算是被自己一手搞臭搞倒的。 屁股刚坐在椅子上,茶水只喝了一口,他开口问道:“这接下来是个什么章程?宫里有没有旨意,使团什么时候能进京?”不等众官应答,他抢先自嘲笑道:“本官忝为正使,但对于这一应流程还是有些不清楚。” 礼部地官员好不容易得到了亲近他的机会。哪肯错过,一位员外郎赶紧应道:“范大人放心,一应仪仗都有礼部安排,头前宫中便有了安排,早就妥当了。” 另有鸿胪寺的下属说道:“圣上知道使团官员离家日久,思家心切,所以未下明旨,只是口谕让使团进京。大人入京后,先去宫中……” 话还没说完,一位穿着正四品官服的官员从外面走了进来,屋内的官员们赶紧相迎。范闲定睛一瞧,呵呵笑着迎了上去。一拍对方的肩膀说道:“任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来者是鸿胪寺的少卿任少安,范闲岳父的门人。任少安看见范闲平安无恙,也自心安。苦笑说道:“齐国公主来嫁,这是何等大事,我这个太常寺地苦力不来,不用都察院的御史来参,我也只好请辞了。” 范闲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疑惑,明知道今日使团将至,为什么这位少卿大人会来的这么晚?与屋中诸位官员稍微致意。他便拉着任少安到了门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任少安知道面前这位仁兄虽然年轻,但性情却是绵软里裹着钢铁,在京都一年便整出那么多的事情,掀翻那么多的官员,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宰相林若甫已然告老还乡,林氏一脉的门人。如今在京中只有靠着范府了。两相考虑,不免有些犹豫。说道:“范大人,问的是什么事?” 范闲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不是傻子,使团回京,这是何等样地大事。我们离开上京的时候,北齐朝廷摆的规格朝廷应该是知道的,堂堂一位公主殿下在使团里,怎么来迎的尽是这么些芝麻官,辛其物跑哪儿去了?还有礼部那些侍郎呢?公主来嫁,至少宫中也要派些老嬷子吧,你是太常寺地人,理的就是皇家这些事情,我不问你问谁?” 任少安苦笑一声,说道:“今日……实在是不巧,辛其物去了那边,礼部的那些大老也去了那边,范闲你别怪哥哥我,我能赶着过来,也算是把那边得罪了。” “那边是哪边?”范闲微感惊讶。 任少安继续苦笑着说道:“大皇子也是今天回京,与你们隔着不到三里远驻着营,所以说这事儿太巧,礼部的人,枢密院与兵部地人都在那边侍候着,使团这边自然清静了些。”说完这番话后,他又继续说道:“范闲,你我的交情在这里,我也不怕明说,你也是位水晶心肝儿的人物,难道还真在乎这些表面上的仪程?” 范闲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想着赶紧回京,只是公主毕竟是公主,朝廷若慢待于她,惹得天下物议,不免不美。” 他此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来迎接使团的规格要弱了许多,那边毕竟是位拥有兵权的大皇子,那些朝臣们自然要往那边涌,就算是拍马屁,也得拍高头大马的屁股——他挥手阻止了任少安的解释,好奇问道:“年初地旨意写的明白,秋深长草之时,大皇子才会领军回京,这才初秋,他怎么就回来了?” “说是太后想长孙了。”任少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所以提前起了程,西路军在定州那里驻了下来,此次大皇子就领着两百亲兵回京。” 范闲摇摇头,斥道:“那些礼部的官员也不知道是不是跟郭家学的蠢了,使团入京,皇子回宫,这么多人,难道也不知道安排一下,在路上传封信来,不论哪路,拖上一两天又不是做不到。这下好,都挤在城外这道上,怎么办?” “礼部与鸿胪寺一路都有信给你,说让使团慢些,谁料到使团路上竟是一天没歇,直接就回了京,这才挤作了一堆。” 范闲嘿嘿一笑,没有说什么。使团千里疾驰回京,这本来就是他的意思。 “容一容,等安排好了,使团后日入城,你看怎么样?”任少安有些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位在监察院里呆了多久,有没有继承陈萍萍院长那股子谁都不看在眼里的骄横气没,又道:“新任礼部尚书不好意思来使团这里。所以托我传个话。” “妈的,老子要急着回家抱老婆!”范闲与他相熟,说话间也放肆了些,笑骂道:“还等两天,当心你以后来府里。我家那位罚你。” 任少安有汗渗于额,他当然知道范闲家里那位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虽然一直病恹恹地,但背景却是无比深厚。 范闲也不想与那位素未谋面地大皇子争这些东西。而且他也没资格与人争,笑着拍拍任少安地肩膀,说道:“放心吧,不会让你难做地。”他略一斟酌,说道:“我去禀告公主一声,免得人家小两口没有见面,就先生了嫌隙,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要解释一下。” 任少安瞠目结舌,看着范闲向公主暂时歇息的房间走去,心想您这玩的哪一出?你什么都不说,拖上两天又如何?那位公主若是个不肯落下风的,你这解释,只怕就会成了挑拔。 他哪里知道,范闲这个蔫儿坏的家伙,根本就是自己急着回家。至于大皇子与大公主怎么争。他可懒得去管。 任少安正在外面抹汗等着,发现打驿站外面又跑进来了一位抹着汗的四品官员。那官员后背已经湿透了,这初秋燥热,他两边跑着,确实有些吃亏。来人正是鸿胪寺少卿辛其物,他看见任少卿在这里,拱手一礼,压低声音说道:“你来地倒挺早。” 任少安知道对方是东宫的近人,本不是如何亲近,但在宰相去职之后,官场上已经将任少安归到了范闲一派,对于几个皇子而言没有什么亲疏,所以这些天二人走的也熟络了些,笑骂道:“范大人在这里,我要不来,可是要挨小姐数落的,倒是你,你一向与他亲近,怎么这时候才来,当心他呆会儿落你的脸面。” 辛其物微微一怔,苦笑说道:“范大人不是这路人。”想到今天这荒唐,他忍不住自嘲道:“大皇子与使团同时抵达京外,我看啊,先不说礼部那些人不知如何安排,就连这三院六部四寺的臣子,都有些迷糊,到底应该先迎哪一边?” 这话一出口,任少安与辛其物同时安静了下来,场面显得有些诡异,许久之后,二人才咳了两声,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发现刚才自己的对话,竟是将大皇子与使团的重要性放在了同一个层级上考虑,难道说……范闲掌了监察院,又有了一代文名后,竟是隐隐可以与一位掌兵皇子地地位相提并论? 辛其物摇摇头,将这个有些荒诞的想法抛诸脑后,但却清楚地知道,既然众官如此为难,那在下意识里已经将范闲放在了一个极高的地位上,也对,看那范大人入京不过一年有余,便整出那么多事情来,确实是有些令人吃惊。虽然说使团里还有一位异国的公主,但那些官员的真实想法,自然是想巴结范家,巴结监察院。 “范大人……先前没见到我,没有说什么吧?”辛其物小心问道。 任少安摇了摇头。辛其物稍稍心安,微笑说道:“其实于情于理,大皇子先至,我总要替东宫致意,范大人毕竟是臣子,他自有分数。” “我可没什么分数。”范闲一路走了过来,与辛其物打了个招呼:“亏你与我饮酒地时候倒是爽快,称兄道弟的亲热,我这出国数月,你竟是不来迎我,怒了,怒了,哈哈。” 说着怒了。却是在笑,辛其物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看见范闲满脸温和笑容,轻声说道:“于情于理,你是鸿胪寺少卿,主理一应外交事务,不来接使团。却跑去接什么大皇子,难道你也准备去枢密院里谋个参赞做做?” 这话平淡,却显露了一丝不爽。 辛其物微微愕然,心想范闲不应该是这等在乎此事的人,更不应该如此愚蠢地将不满表露在脸上才对啊。 范闲对着这二位朝中年青主力派大官拱手一礼,直直地挺着身子,说道:“使团今日便要入京,二位大臣安排一下吧。礼部那边找不到人,你们去找去。” 嗡的一声!二位少卿地头顿时大了起来,怎么都想不知范闲竟有这般大的胆量与大皇子争道!只是宫中似乎忘了这件事情,根本没有旨意,使团如果要抢先入京。从规矩上说,倒也没有多大问题。 问题是……那边可是大皇子啊! 任少安咳了两声,看了范闲一眼,是想提醒他。辛其物毕竟是太子门人,不要在他面前表露地如此对大皇子不敬。范闲却是将他的“媚眼”全数收下,依然微笑说道:“使团要先入京,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你们去安排一下,大皇子那边嘛……让他们等等。” 说完这番话,他一甩袖子就出了驿站,吩咐使团下属开始准备入京的事宜。扔下房后那二位瞠目结舌的少卿大人,心想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竟然敢和大皇子争道!辛其物脸上神情变幻不停,终究一咬牙道:“反正宫中也没有说法,这事儿我不管了!” 任少安好奇道:“你不管了你去哪儿?你这鸿胪寺的少卿不管使团入京仪式,当心别人参你。” 辛其物笑了笑,说道:“我不管大皇子那边,反正这是我地职司,就算大皇子不高兴。我也有个说法。我跟着使团走……倒是你,太常寺管理宗族皇室。这一边是陛下的儿子,一边是陛下将来地儿媳妇儿,你准备管哪边?” 任少安在心里骂了他无数声,但他毕竟与范闲关系亲厚,只好摇了摇头往大皇子那边赶,去让礼部准备,同时打算在大皇子面前转还一下,不知道呆会儿城门外那条唯一的官道上,究竟会发生什么。 上了马车,看着言冰云,范闲摇了摇头:“你呆会儿不要露面,一旦入京,言大人会派人来接你,记住在没有述职之前,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消息。” 言冰云微微颌首,忽然开口说道:“争什么争?别人毕竟是大皇子,陛下的儿子,你有什么资格和他争?你不是一个愚蠢的人,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皇子?”范闲坐在了他地身边,等着车队地启程,笑着说道:“这玩意儿很稀罕吗?再说了,不是我要和他争,而是某位贵人要和他争。” 言冰云不解,范闲哈哈笑道:“小两口还没有见面,便要开始抢夺日后家中地话事权了,那位公主殿下本是个清淡地性子,但一听说大皇子要抢先进城,便柳眉倒竖,站在河东张嘴……这女人啊,果然都是看不明白的。” “河东?什么河?”言冰云痛斥道:“这事儿还不是你从中挑拔,我就不明白了,还没有回京,就要和一位大皇子撕破脸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极好,似乎你开始为我这个上司通盘考虑问题了。”范闲苦脸说道:“我真没有挑拔公主,真的。谁知道这位恬静地公主殿下竟然也信奉东风压倒西风的道理。”这话出自石头八十二回,根本还没有写出来,范闲只是代指,心里却是微觉高兴,他是真急着回家,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我为什么要得罪大皇子,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很难再像今天一样找到这样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表明我极不喜欢大皇子的机会。” “为什么要这样?” “你虽然久在北方,但这些日子里,我相信你也从使团里知道了我的许多事情。”范闲看着言冰云。 言冰云点点头。 “我和东宫地关系如何?” “表面上看着有些纷争,但实际上太子很看重你,包括春闱的事情都是他在关照你,后来出使一事上,他也极为照顾你,对你颇为示好。” “不错,所以我也对东宫多有回护。”这说的是春闱弊案中的事情,范闲没有给言冰云讲清楚,继续说道:“而且我与靖王世子交好,靖王世子又是二皇子派……所以,我与二皇子的关系也不差。” 言冰云马上明白了范闲为什么要得罪大皇子。 “我与东宫,二皇子的关系都不错,如果日后与大皇子关系也好了……”范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试问一个手上有监察院和内库地年轻人,同时交好三个皇子,这位年轻人究竟想做什么?宫里那些娘娘们会看我顺眼吗?” 今日京都城外乱成一团糟,唯一有能力平息这种骚动的深宫,却迟迟没有旨意出来,于是乎一众官员汗流夹背,畏畏缩缩,立于城门之前,看着官道之上远远行来的两列队伍,不停地在心里骂着娘,骂着范闲的娘——大皇子的娘是陛下的女人,那是不敢骂的。 大皇子的亲兵都是从西面地沙场上下来地悍卒,看见这个破使团居然敢和皇子抢道,早就怒气冲天,只是大皇子辖下军纪极严,所以一直忍着,看着使团那似乎数不尽的马车缓缓从他们地身边行过。在那一众骑兵之中,大皇子的一位稗将忍不住了,喝斥道:“哪里来的臣子,一点规矩都不懂,是要找死吗!” 两边的队伍同时停了下来,场间的气氛无比紧张。 范闲下了马车,极做作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那边隐隐可见的皇子车驾遥遥一礼,说道:“微臣范闲,拜见大殿下。” “范闲?你就是范闲?”一道雄浑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略有蔑视之意:“没想到晨儿许的相公,竟然就是你,敢与皇子争道,胆量可观,只是未免愚蠢了些。” 范闲微微一笑,十分恭谨说道:“臣不敢与殿下抢道,只是……”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辆华贵异常的马车里,传出北齐大公主平静而自信的声音:“本宫柔弱女子,一路南下远来,莫非大殿下定要让我在城外多呆几天?” 大皇子的亲兵们都愣住了,似乎此时才想起来,使团里面还有位尊贵人物,这女子再过些日子就会是大皇妃,自己这些人的主母。 范闲瞥了大皇子骑兵一眼,心想这是家务事,自己就不搀和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章 家务事 第三章 家务事 大皇子长年征战在外,虽然西蛮早已不如当年那般凶蛮,但毕竟沙场之上多是风雪,刀光夹着鲜血浸染几年下来,这位皇子与在京中的几位兄弟早已大不相同,虚套的东西少了些,戾横的军中脾性多了些。 此次归京,以大皇子领军的身份,依例可以带二百到五百名亲卫进京,但他最终只是挑了两百名亲兵,想来也是不想让京中这些官员与宫中多心,但手下这些亲卫个个也是些悍勇之辈,此时与使团争道,早就已经快要压制不住杀气,这二百名亲兵骑在马上,面露骄横鄙夷之色,沙场上下来的人,总是会瞧这些文官有些不顺眼。但这数百道眼光投向那辆马车,知道那车里人的身份,竟是不敢多说什么。 车里坐的是将来的皇妃,这些西军下来的凶人再直愣,也不会傻到为了争道之事,得罪将来的女主人。 礼部尚书迎出城外十里地,此时在场的官员中就以他的资历最深,官阶最高,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他好不难受地站了出来,准备打圆场,稍许说了几句什么,但在一片马嘶之中,竟是没有几个人听的清楚。 一片嘶声骤然响起,西军亲兵营众骑像流水一般从中分开,数十匹骏马被控制的极为准确,在并不宽宏的官道上让出一大片地方来,得得马蹄声中,一位浑身披着玄素战甲的大将拍马走上前来。 范闲此时站在大公主马车旁,眉头微皱,正待避开,不料大皇子亲兵的马匹竟是借着让道之势,横冲直撞了过来,这些将士长年在外,哪里知道范闲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先前看这漂亮公子哥儿说话,便已是一肚子气,此时更是存着将他吓倒在地,好生屈辱一番的念头,所以头前的几匹高头大马便擦着范闲的身体掠过,看上去极其危险。 范闲却是面带微笑,微微躬身,对着那马上地大将行了一礼。根本就不理会身边跳跃嘶鸣挑衅的骏马:“臣范闲,见过大殿下。” 纵马而来的,自然便是庆国的大皇子,只见他双目炯然有神,眸子里天然一股厉杀,眉直鼻挺,颧骨微高,却不显得难看。反而有丝英武的味道,大皇子骑在马上,全身盔甲反光,看上去倒真像位天神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所以范闲并未直视。只是微带一丝可恶可厌的羞怯笑容,微微低头行礼。 大皇子似乎也没有想到马前那个显得有些拘谨与卑微的文臣,便是如今京中最当红的范闲,不由微微一怔。忽然开口说道:“这俊?怎么笑地像个娘儿们似的。” 大皇子性情粗豪,只是无心言语,却不留神被身边的亲兵听进耳去,以为主子是要刻意羞辱这位敢和己等争道的文臣,于是齐声哗笑了起来,笑声直冲京都郊外的天空,有说不尽的鄙夷情绪,大皇子略愣了愣。也懒得去管,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而那几匹正在得意的马匹,也离范闲越来越近,他已经都能听到骏马鼻孔张开的声音。几张长长地马脸向自己逼了过来,正是大皇子的亲兵想纵马将使团逼离官道。 范闲眉头微微一皱,没有料到这位大皇子竟然是不给自己未来老婆的面子,看来更不会给自己这个偏远妹夫面子了,看着眼前的马脸越来越近。那巨大马眼中的兴奋之意渐起。知道这些战马不好操控,性情噬血。不由在心头叹了一口气,准备暂时退下——反正与大皇子结怨地目的已经达到了,就不要与对方真的翻脸,范闲与军方向来没有什么关系,这本就是他的一大弱势,如果让那些枢密院地老将军们以为自己是刻意落西路军面子,恐怕日后朝中会有些不好过。 他是这般想的,却忘了他的下属不是这般想的,见着提司大人处境危险,隐藏在使团里的监察院吏员剑手们纷纷显出形来,像十几道轻烟一般游走而出,或站于马车之上,或寻找到官道旁的制高点,纷纷举起手中的弩箭,对准了逼近范闲的那几匹马。 “使不得!”礼部尚书大惊失色,居然在京都外动武?这要传到天下,朝廷哪里还有颜面?自己这礼部尚书自然是不用做了,你大皇子难道还能有好果子吃?你范闲就算有监察院撑腰,难道陛下还不赏你一顿板子? 迎接地群臣这时才反应过来,看着那些冰冷的监察院官员,才想起了范闲那一个令人害怕的身份,纷纷嚷道:“都住手!胡闹什么!” 大皇子冷眼看着这一幕,不知怎的,却对这个叫范闲的监察院小狗,看着要顺眼了许多,在他的心中,但凡敢和自己正面对上的,都算是有种的家伙。 范闲此时却在暗中叫苦,属下这些监察院地官员,这一路之上被自己调教地极好,没有想到此时竟是心忧自己的安危,却毫不顾忌朝廷颜面,竟敢把弩箭对准一路东归地西路军,要知道这些将士可是在外为国征战日久,这事儿要传出去,只怕陈老跛子都会难受好一阵。 大皇子笑了起来,似乎看出了范闲内心的担忧,准备看他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他的亲兵营见着居然有人敢要胁自己,这些年炼就的血煞气息顿时涌了上来,震天价的齐声一吼,提枪张弓,将使团前队团团围住,而同时……那几匹马已经将范闲围在了当中! 范闲举起手,屈起了中指与无名指,在几匹马的包围中清清楚楚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监察院官员与剑手们看见这个手势后,面无表情,收弩,下马,归队,竟是整齐划一,根本没有半分犹疑。 大皇子骑在马上。露道甲的半张脸面色不变,内心深处却是有些震惊,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臣子,竟然驭下如此严苛,当此局势,竟是一个手势便能让所有的人马上住手,这等纪律,纵使是自己的西路军。只怕也做不到。 大皇子心中清楚,在京都郊外,不可能真的如何,更何况城门处还有太子与老二在等着,所以他轻轻提了提马缰,挥手示意将士们退下。一阵并不整齐的哗啦声音响起,亲兵们犹自有些不甘地收回弓箭,拉马而回。比起监察院见令而止地气势,着实是差了不少,大皇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便在此时,围着范闲的那几匹马也正准备拉回去,不料距离太近。加上官道上铺的黄土已经渐渐干了,扬尘而起,灌入一匹高头大马的鼻子,那匹马踢着蹄子。扭着长长脖颈,顿时让这几匹马同时乱了起来。 两匹马便同时向着范闲冲了过去! 这纯属意外,大皇子隔着十丈地看着,也不免心头一惊,如果真撞死了这位父皇眼中的红人,只怕自己在西边的功劳就全废了!但他马上想起来传说中范闲的本事,不免生出一丝希望,心想你既然是监察院的提司。总不至于被几匹马撞死了吧? 嘶!马儿直冲而过,顿时将范闲湮没在腾起地灰尘之中,只有高手们才能隐隐看清灰尘里有两道亮光响起。 砰砰两声堕地的闷响,灰尘渐渐落下之后,范闲依然保持着那可恶的微笑,有些拘谨地站在场中央,而那两匹惊马却是掠过了他的身体,颓然倒在地上。马上骑士似乎是昏了过去。而那两匹马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只见马头已经带着两蓬鲜血飞了老远。骏马的尸体震的官道上的黄土微裂! 在范闲地身后,两名穿着褐色衣裳的刀客双手紧握齐人长的长刀,面色冷漠,眼泛寒意,看着不远处的大皇子亲兵营。 两刀齐下,生斩两个马头,好快的刀,好快地出手! 大皇子瞳孔微缩,看着范闲身后的两名刀客,不知怎的,却觉得对方的出手有些熟悉,手指轻轻敲击着大腿外侧地甲片,当当微响,望着范闲一字一句说道:“范大人果然厉害,本王征战数年,没想到一回京都,便被阁下当众斩了两匹马!原来朝廷便是这般欢迎将士回家的。” 范闲叹了一口气,伸手掩住口鼻,似乎是嫌这马血的味道有些刺人,解释道:“大殿下,给臣一千个胆子,臣也不敢杀了殿下的战马啊。”他此时才发现,这位殿下虽然粗豪,但不是笨人,字字句句扣着自己,待听到大皇子自称本王,这才想起来,在旨意巡西令大皇子东归之时,陛下已经封了大皇子王爵,这是所有皇室子弟中,第一个封王之人。 想到今天可是将对方得罪惨了,范闲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大皇子面色渐寒之时,他身边那位贴身的护卫却走上前来,说了几句什么。听到这几句话,大皇子眼光一定,看着范闲身后的两句刀客,皱眉说道:“原来是虎卫。” 高达此时也在范闲身后低声说道:“大皇子身旁那位,是名虎卫。” 范闲一挑眉头问道:“你认识?” “属下不认识,但属下知道。”高达沉声应道,长刀之上的马血此时还在往下滴着。范闲说道:“你既是虎卫,怎么能对大皇子如此无礼。” 高达沉声道:“少爷,陛下有旨,属下只须护得少爷平安,至于对方是谁,不用考虑。” 二人说话声音极轻,范闲眉宇间骤现几丝莫名之色,沉默半晌后,忽然对着大皇子的坐骑长身一礼,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大皇子属下地亲兵营早已将昏厥的两名亲兵抬了回去,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便冲将过去,将使团的人一顿好揍,偏生此时大皇子却陷入了沉默之中,忽然间大皇子单骑而至,迳行驶到范闲的身边。微微低下身子,压低声音说道:“你这脾气,我喜欢,但你杀马不祥,入京后,当心本王找你麻烦。” 范闲望着这位哥们儿,叹了口气说道:“大殿下,和微臣真的无关。请殿下明鉴。” 大皇子冷哼一声,他身为皇家子弟,自然是知道虎卫的统辖权,以为是父皇给使团安的保镖,真与范闲无关,但内心深处依然是极为恼怒。 “是本宫的意思,殿下若有不满,不要难为范大人。”马车里安静许久地公主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此时众官员才围了上来。任少安拉着范闲地手,辛其物抱着大皇子的腿,宫里地小黄门死命攥着大皇子的马缰,礼部尚书吹胡子瞪眼,将那些面带仇恨之色的亲兵营骂了回去。另有枢密院的大老充当马后和事佬,总之是庆国朝廷齐动员,将大皇子与范闲围在当中,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 这多的官员围了过来,使团与西路军地冲突自然只好罢了,不然动起手来,不然真伤了哪位老人家,那就等于是不给朝廷面子。 朝廷是什么?不是三院六部四寺,而是面子,所有臣子的面子。 正此时,城门处远远看着这边似乎发生了什么。终于有了反应,一骑挟尘而至,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使团提前到了,与大皇子争道,这等大事哪里是下属们能够处理的,赶紧回报。 此时双方都争起了性子,纵使范闲再想退。那马车里的公主。使团里的文官们也不想再退,硬是要比大皇子先进城不可。 但大皇子今日窝窝囊囊死了两匹马。落了好大一个面子,若不是知道虎卫是父皇亲信,绝不是一个臣子可以支使,不然早就下令乱枪开道。但此时他也被激起了脾气,哪里肯让使团先进城,什么狗屁公主!你将来还不是要给本王端洗脚水的货色! 争执不下,被众位朝廷官员抱腿的抱腿,拦马的拦马,这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于是只好玩些口舌上地官司,但那些西路军的将士打仗或是厉害的,打起嘴仗来,又如何是使团里这些擅长诡辩之术外交官员的对手,从朝廷规矩到两国邦谊,从陛下圣心到官员颜面,渐渐的大皇子那边落了下风,却是十分强硬地将官道堵着,不肯让使团先进。 一辆明黄色地车驾,便在庆国开国以来,整个朝廷最热闹的一次菜市场撒泼声中,缓缓驶近了事故现场。 终于有人发现了,赶紧住嘴不语,而此时范闲早就已经退了出去,凑到言冰云的马车旁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得了言冰云的提醒,也马上发现了这辆车驾,赶紧迎了上去,整理官服,跟着身边地那些官员,行了大礼。 “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本来依着陛下圣旨,在城门口处准备迎接大皇子返京,哪里知道这里竟然闹的如此厉害,没办法,只好屈尊亲自前来调解。 见是太子来了,大皇子也不敢再放肆痛骂,赶紧下马,带着盔甲走到太子车驾之前,便要跪拜。此时太子却已经是下了车驾,赶紧拦着,硬是不让他跪下去,嘴里还不停说道:“大哥,你有甲胄在身,不须行此大礼,更何况你是兄长,怎能让你拜我。” 大皇子的性情还真是直接,太子说不让拜,他便不拜,直起了身子,取下了头盔。身旁太常寺与礼部的官员虽然在心里嘀咕着什么,但是人家两兄弟的事情,既然陛下都不在乎这些礼仪,自己这些做臣子的,多什么嘴。 太子望着兄长的脸颊,有些动情说道:“大哥长年在外为国征战,这风吹日晒的,人也瘦了。” 大皇子笑着应道:“这有什么?在外面跑马也算舒爽,你也知道,为兄最不喜欢在府里呆着,闷不死个人。这不,如果不是奶奶一定要我回来,我恨不得还在外面多呆些日子。” 太子责怪道:“不止皇祖母,父皇皇后,宁妃,还有我们这些兄弟,都想你早些回来。” 大皇子斜乜着眼看着范闲一眼,说道:“只怕有些人不想我早些回来。” 太子见他面色不豫,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由哈哈笑了起来,这笑声有些古怪,那些大臣们也不知道太子是在玩什么玄虚。只见太子轻轻招了招手,令范闲过来,责问道:“是你与大殿下争道?你可知这是重罪。” 范闲笑了笑,解释道:“臣哪有那个胆子,委实是北齐大公主殿下一路远来,路上又染了些风寒,实在是禁不得在城外再等了。” 太子微微颌首,又携着大皇兄地手走到那辆马车旁,轻声致意,这才回过身来,对大皇兄笑着说道:“你也别与这些臣子计较,再说你这两年不在京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来也不知道范闲,来来,本宫给你介绍一下。” 范闲与太子其实根本没有怎么见过面,但见太子此时温和表情,知道对方是要在众官面前显示与自己的亲密友好关系,于是满脸微笑走上前去,对着大皇子行了一礼:“臣太学奉正范闲,见过大殿下。” “你是四品居中郎。”太子责怪道:“怎么把自己的官职都忘了。” 范闲苦笑着摇摇头:“这一路北上南下,实在是有些糊涂,请太子恕罪。” 太子轻声对大皇子说道:“范闲如今在帮院长大人的忙。” “这我是知道的,监察院提司,好大的官威啊。”大皇子冷笑说道。 太子笑着打圆场:“罢了罢了,就算不看在我的面上,看在晨丫头的面上,你也不能和他治气,话说小时候,你与晨丫头可是极好地……说来说去,范闲也是咱们地妹夫,都是一家人,你生的哪门子气。” 大皇子冷哼一声,看着有些拘谨地范闲:“我生的便是这门子气,晨儿在宫中那是众人手心的宝贝,居然就嫁给这么个娘娘腔,看着便是恼火!成婚不到半年,居然就自请出使,将新婚妻子留在府里,如此心热权财,怎是晨儿良配!” 范闲苦笑不已,这才知道自己完全搞错了方向,原来争道确实是家务事,但却不是大皇子与将来的皇妃间的家务事,而是这位皇子与自己这妹夫间的家务事。 第四章 这次第,怎一个忙字了得 第四章 这次第,怎一个忙字了得 吵吵嚷嚷到最后,反正范闲就只是一昧笑着,不见半点嚣张,诚恳至极,做足了妹夫的本分,下足了臣子的本钱,让这四周官员瞧着,谁能想到这争道得罪人的事情,竟是从他的脑袋里面想出来的。 范闲这人,天生有一椿好处,俗话叫做蔫坏儿,又算作阴贼之道,背底里得罪人欺负人的事情极愿意干,但明面上却是极肯让,这才是真正得好处的做派,就像长公主被他阴了好几道,言纸逼出宫去,但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幕后的黑手居然是自己的女婿,还以为这女婿只会忍气吞声,还在北方对自己言听计从,不敢翻脸。 他始终信奉一条,华丽嚣张是好的,但要低调的华丽,闷声吃猪肉。 正所谓能动的人一定要动一动,暂时动不了的人,打死他他也不会动。大皇子自然是他目前动不了的人,但今日他却偏偏要与大皇子争道,已是大逆平日意趣,自然没有人知道他这纯粹是给宫里那位皇帝老子看的,而性情直露的大皇子,无疑是最好的演戏对象,其中缘由,或许只有陈萍萍那头老狐狸能猜到一点。 最后双方还是在太子的调解下,达成了妥协,使团前队与大皇子亲兵营一同入京,只是此事太不合规矩,将礼部尚书气的不善,让太常寺的那位任少卿也是满脸惶恐,这仪仗怎么安排,都成了极大的问题。 太子瞧着范闲在一旁闷不作声,心里却不知从哪里生出几分痛快,佯骂道:“你也是胡闹,明明议好使团后日至京,怎么忽然就提前到了,让朝廷没个安排,生出这些事来。” 范闲一笑应道:“臣也是急着回家。殿下就饶过这遭吧,指不定明日还有哪位御史要参我了。”其实他心中也自奇怪,数月不见,这位东宫之主的气色竟是比以往好了许多,那股微微怯懦阴郁已经不在,容光焕发,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喜事。 他自然不知道,长公主离开皇宫。返回信阳后,一直压在太子身后的皇后与长公主两座大山骤然间少了一座,心绪顿时明朗,加上陛下今年以来也多有慰谕,太子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在一干臣子的心中,总以为太子好过了,二皇子想必心里不会太舒服。但在城门处,众人看着在棚内准备迎着大皇子返京的二皇子时。却没有从这位文雅地贵族脸上看到半丝不妥,反而是他身边那位年纪幼小的家伙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这是皇帝陛下最小的一个儿子,天子一共诞下四位龙子,太子不在位列之中,所以这一位便是一直养在深宫的三皇子。今年才仅仅九岁,此次大皇子远征回京,陛下钦命京中所有皇子尽数出迎,给足了尊崇。同时也让这位一直没有出现在朝臣面前的小皇子,有了第一次正式亮相的机会。 二皇子牵着小皇子的手,对着大皇子行了个礼。大皇子似乎与二皇子关系不错,上前一个熊抱,接着揉了揉小家伙地脑袋,粗声粗气说道:“怎么长这么高了?” 小家伙嘻嘻一笑,面露天真神态,回道:“将来要与大哥长一般高。出去打胡人去。” 这位小皇子的生母,乃是范府柳氏的姐妹,转拐转弯着算起来,与范闲倒有些亲戚关系。但范闲看着这个面相稚美的小皇子,看着他脸上的天真笑容,心里却咯登一声,看出对方天真笑容里与年纪完全不衬的一丝自持,不由嘴角浮起了微微笑容。心想本大人自小伪装天真微羞极品笑起家的。你居然敢在我面前玩这套,真是范门卖笑而不自知了。 二皇子自然也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苦笑着对范闲说道:“我说妹夫啊,你哪天能少惹些事情出来,我看这整个京都的官员都要谢天谢地了。” 范闲笑容显得更苦,比加了黄连还苦,解释道:“实在是北齐公主地意思,安之区区一臣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太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悦老二与范闲说话时的口气,淡淡说道:“二哥,仪程未完,还是以官位相称吧。” 这话就有些不讲理了,先前这位东宫太子叫范闲妹夫倒叫的亲热,此时却不肯让二皇子叫。二皇子却是面色如常,呵呵一笑,应了一声,却是凑到范闲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春闱前,让你回府问晨儿她是怎么叫我的,你倒是问了没有?” 范闲这才想起那件事情来,摇头笑道:“殿下也知春闱里出了什么事,一时竟是忘记了,今儿回府一定问出来。” 二皇子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牵起老三地手,随着前头的太子与大皇子向城门处走去。二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依然传到了大皇子的耳朵里,这位长年征战在外地皇子不免心中生出诸多疑窦,虽然他也知道范闲的声名,但毕竟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范闲手中究竟握着怎样的力量,此时竟愕然发现,不论是二皇子还是太子,在言语间对范闲都是多般怀柔,似乎生怕在场的官员不知道,自己与范闲的关系极其亲密。 区区一个臣子,竟让两位龙子如此看重,竟是舍得放下身阶,大皇子不禁皱了眉头,有些不大愉快。 范闲此时却是另有想法。他看着前方那三大一小各自服饰不同,明黄夹着素黄的四位皇子,往黑洞洞的城门处走去,一时竟有些恍惚,心想莫非自己将来也有站在那四个兄弟中间的一天? 京都之秋,清美莫名,高天云淡,初黄树叶低垂于民宅之畔,不肯仓促就水,街旁流水不免有些寂寞。长街尽头,远处宫檐偶露一角。挂于青天之中,尽显威严。 大皇子地队伍早已夹着余怒去了,使团的车队却是刻意压了速度,在一干鸿胪寺太常寺官员的陪伴下,慢悠悠地往皇宫处走。既然已经入了京都,范闲也不再着急,反正这时候也不能马上回家,总是得先去宫门处回旨的。所以他终于有了些余暇去看看四周的景色,虽然在京都拢共也不过呆了一年时间,远不及澹州熟悉,但不知怎的,一入此间,一见四周民宅,嗅着京都里特有地气味,范闲便觉精神舒爽。 “大人急着回京。想必是家中有事。”骏马之旁的马车中,北齐那位公主殿下地声音幽幽传了出来。 范闲面露微笑,却没有回话,心知肚明对方是在刻意结纳自己这个看似寻常,实则重要地臣子。但这一路上双方的感情交流已经做地足够充分,此时既然已经进京,身边耳目众多,还是免了这最后一遭的好。更何况他被对方说中了心思,却不知如何回答。 范家如今在京中正当红,满宅平安,旁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着急。他一催马蹄,向前数丈,来到言冰云的马车旁,压低声音说道:“你必须带她走,如果你不想给我惹麻烦地话。” 车中的小言公子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捆的结结实实,但依然用露在外面的那双熟悉的眼眸——恶狠狠盯着自己的沈大小姐,心里着实不明白,范大人什么时候多了个做媒婆的爱好。他叹了一口气,将话题转开,说道:“大人今日争道之事,实在大不明智,监察院在皇子之争中向来持平。大人曾说过。先前耳闻也证实,太子与二殿下对大人均有所期。既是如此,为持平见,也不应该去撩拔大皇子,这与院中宗旨不免有些相悖。” 范闲默然,知道对方说的有道理,身为庆国臣子,尤其是监察院提司,要么永世不与这几位皇子打交道,既然要与皇子交往,就要一碗水端平,才能不会让宫中确信监察院不会偏向哪位皇子。 但他不行,因为他知道自己地身份不仅仅是臣子那么简单——在皇子之中有所偏倚,顶多会让陛下疑心自己在为以后的权力富贵打算,永远及不上陈萍萍的纯忠,但如果自己真的一碗水端平,如此长袖善舞,只怕会让陛下疑心自己……根本不甘心做个臣子。 这才是范闲最大的隐惧。 车队行至兴道坊处,已经不再需要京都府地差役们维持秩序,因为已经来到了较为清静的官衙重地与官员聚居之所,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站在街边看热闹的百姓。此时车队里的一辆马车脱离了大队,悄无声息地驶进了街旁地一条巷子,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人接着。 虽说是悄无声息,但实际上自然有朝官瞧的清楚,但知道使团的组成部分复杂,估计是监察院的院务,再看头前范提司大人的表情有些严肃,所以没有人敢多嘴相问。 范闲表情自然严肃,因为马上就要到皇城了,那面朱红色的宫墙近在眼前。 一众使团成员在宫门外等着覆命,皇权威严,自然没有人在仪容上敢放松,只是千里奔波,不免也有些劳苦,候了许久,却没有旨意出来,众臣心里略觉有些不安,但心想此次出使北齐,在那天下舆海图上可是生生为朝廷割了不少地方来,加上范正使又在北齐朝廷那边露了大大的脸,那一马车的旧书看着不值钱,但想来陛下脸上也该有光才是,怎么会将自己这干人冷落在外。 宫门外陪着地礼部官员也是渐渐变得不自在起来,而任少安却是凑到范闲身边轻声说道:“这个时候圣上应该在见大皇子,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要多等等。”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北齐公主的车驾先前已经被宫里的黄门太监领了进去,重要的事情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自己却是猜到为什么使团被凉在了皇城外面。 皇城的禁军冷眼看着宫门外那些面露焦急惶然之色的官员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而守在宫门处地太监们自然也不会正眼去看。 不过范闲身份又是与众不同,尚地是宫中郡主,关键是那位郡主是极得宠的人物,而且自身又是监察院地高官。此次出使回国,想来不日便会加爵封赏,所以早有太监搬了圆凳,请他稍事休息。 范闲一愣,问道:“这合规矩吗?” 正说话的时候,一个太监头子满脸诌媚地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扶到了凳子上,说道:“我说范少爷。奴才可是知道圣上一直疼你的,再说了,千里而回,坐个凳子也是应该。” “哎哟,侯公公怎么来了?”范闲故作惊讶,面前这位太监,乃是他头一次随着柳氏若若入宫时,便见着的那位。知道他与范府的关系极好,所以面上也是露着亲热,而对方刻意称呼他范少爷,也自然是要将这亲热劲儿摆个十足。 范闲接着笑道:“我从外面回来,可算是地道穷酸了。今儿可没得赏。” 侯公公嘿嘿尖声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谁不知道范少爷是个点石成金地主儿,更何况将来是要抱金山的。”这老奴还准备讨好几句,却听着宫门咿呀微启。跑出一位太监来传陛下的口谕,范闲赶紧撤了凳子,与众官齐齐跪在宫门口。 不出他的意料,皇帝果然将范闲好生训斥了一通,不外乎是恃才如何,目无某某,胆大包天,等等等等……又道今日乏了。让他明日再进宫复命,令司南伯好生管教,重重惩戒,旨意最末却是将使团大肆嘉奖了一番,瞩好生将养,来日定有嘉勉。 群臣面面相觑,没料到使团回京第一日,便落得这么个待遇。不免有些哀声叹气。但有些狡慧的官员,此时看着范闲却是心里直打小鼓。陛下口谕里训斥的凶,但末了却是什么也没做,只让司南伯管教,看来这位范大人,果然圣眷非常啊。 范闲叩谢领旨,面上表情有些难堪,心里却是微微高兴,站起身来,一拍屁股,回头时却瞧见一位老熟人,原来是如今的宫中禁军大统领宫典。宫典看见范闲后脸上露出欣赏之色,正准备上来闲话几句,不料范闲却是有些无奈地拱手一礼,告了声歉,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鞭一挥,便在宫城面前的阔大广场上驰骋而去,只留下一地烟尘,倏忽间没有踪迹。 宫典一愣,与手下那些侍卫看着远方那道轻烟发呆,心说虽然没有明令宫前不准骑马,但似跑地这般利索的大臣,恐怕范闲还真是头一个。 秋意不浓归意浓,院中的事情范闲早就安排好了,而像高达那七名虎卫,自有相关人士来接手,他纵马于长街之上,迎风而去,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入了南城,马蹄声在范府门口那条石狮时现的长街上响了起来。 此时已入夜,长街上的各王公大臣府邸地灯笼已经挂了起来,廖廖数对,不怎么耀目,唯有范府门前一片灯火通明,正门大启,一干长随护卫门客都站在门外翘首相盼,门内柳氏也是降尊亲至,吩咐着丫环婆子们一遍又一遍地热着茶汤,等着范大少爷回府。 使团抵达京郊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城内,本以为总要安排仪程,折腾个两天才能入京,但隔厢府里的大少奶奶却是冷冷丢下一句:“今儿个必到。”,众人都知道这位如今的范夫人,当年地林小姐不是普通角色,她既然说范闲今日必到,那必是能到,所以众人才会在这里辛苦候着。 至于后来与大皇子争道的消息,此时府中众人还不清楚,不然不知道该有多担心。 “来了来了。”早有眼尖的下人瞧见了远方驰来的马匹,纷纷涌下石阶,分成两队。 得得响声中,范闲纵马而至,翻身下马,轻轻一脚踢在准备当马蹬的藤子京屁股上,笑骂道:“你这破腿,甭学那些府里的做派。” “恭迎少爷回府。”两列下人齐声喊道。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两步上了石阶,接过丫环递来的热毛巾胡乱擦了个脸,又接过温热合适的茶汤漱了漱口。知道这是必经地程序,也没有什么好讲究的,只是回到府前,看着这些眼熟地下人丫环,心情真是不错,就连门后那位柳氏的笑容,落在他眼中,似乎也少了往日的算计味道。多了分真诚。 “你父亲在书房。”柳氏接过他手上的毛巾,轻声提醒道。 范闲点了点头,忽一皱眉,又摇了摇头:“姨……”他将姨娘的后一个字吞了回去,微笑道:“我先去瞧瞧妹妹与婉儿,父亲那处我马上就去。” 柳氏知道面前这位大少爷不能用孝字去约束他,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范闲一入府门,却看着一个黑胖子冲了过来。不由大惊失色,心想这才几个月不见,这帐房神童怎么变成小黑铁塔了,却也不及相询,直接喝道:“呆会儿再报帐!我有事要做!” 范思辙一愣。收住了脚步,骂道:“小爷今天心情好,你若不睬我,我也懒得和你说那些你不懂的帐面话。” 范闲也是一愣。呵呵一笑,不知怎地却想到城门外看见地那一排四个皇子,伸手从怀里摸了个东西递给范思辙,笑骂道:“什么帐面话?我看倒是混帐话。你自个儿先去玩去,咱兄弟大老爷们儿地,别玩久别重逢这一套。” 范思辙心里咕哝着,小爷我可不想与你玩什么兄弟情长,这般想着。却眼睁睁看着范闲进了后宅,心里好生不自在。 范闲成婚之后,便在范府地后方有了自己的宅子,只是前后两落本就相通,所以只是一府两宅的格局罢了,而他与妹妹的感情极好,婉儿又与若若极为相得,所以若若倒是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这院里。 而今日自己回来。父亲自矜留在书房里那是自然。但异常的是,婉儿与妹妹居然都没有出来相迎。这事情就透着一分古怪,让范闲加快了脚步,一旁的丫环有些跟不上,气喘吁吁回着话:“小姐还在,大少奶奶也还在。” 范闲皱了眉头,心想这话说的真不吉利,这丫环也不知道是谁调教地。 来到自己的卧室门口,轻轻推门,却发现门被人从里面锁着了。范闲一怔之后,竟是不知如何言语,唤了几声,却没有人回答,他有些莫名其妙,加重力气拍了几下门,如果不是尊重妻子,只怕早就破门而入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来大丫环思思有些不安的声音:“少爷,少奶奶先睡了,您别敲了。” 范闲眉头皱的愈发紧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千里迢迢赶了回来,婉儿居然闭门不肯见自己。 他看了一眼门内有些昏暗的灯火,没有说什么,一挥袖子去了另一厢,这次却不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屋内那位姑娘悚然一惊,站了起来,看清楚来人是范闲之后,眉宇间地那丝淡漠与警惕才渐渐化开,眸子里闪过一丝毫不作伪的喜色,蹲身一福轻声道:“哥哥回来了。” 范闲看着若若,先前的一丝不愉悦全数化为乌有,温和笑道:“怎么?看见我回来了,不怎么高兴?” 范若若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牵着他的袖子领他坐下,说道:“又不是多久没见着,难道要妹妹大呼小叫,哥哥才肯满意?” 范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你啊,总是这般清淡地性子,在我面前也不肯改改。” 范若若笑着应道:“改了还是若若吗?”说话间姑娘家已经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兄长的唇边。 范闲用手接了过来,却不立刻喝下,反而盯着妹妹那张并不如何妍丽,但是清爽至极的容颜。一时间,房内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之中,两兄妹都是耐性极好的人,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终究是范闲心疼妹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是何苦?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处理就好了。” 范若若面上闪过一丝黯然,知道兄长已经看破了自己的打算,柔声应道:“正是准备等哥哥回来见上一面,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范闲站起身来,直接走到她的闺床之下。拖出一个包裹,又从床后的杂柜里取出一个不起眼地盒子,将盒子掀翻在桌上,几张银票,还有几枝珠钗,几粒碎银子落到了桌面上,当当作响。他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这些事物,说道:“离家出走。就带这几样东西……是远远不够地。” 范若若沉默片刻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把防身的匕首。 范闲又气又乐又是心疼,望着妹妹说道:“你一个千金小姐,哪里知道人世艰险,就算你不想嫁人,这般贸贸然离家出走,不想想父亲心里该是如何担忧,还有我呢?你怎么不想想哥哥我的感受。” 范若若低着头。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袖角,沉默半晌后说道:“父亲几时真的看重过我?至于哥哥……难道哥哥忘了,是你从小教我,要我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婚姻这种事情。一定不能由着家中安排。” 范闲哑然无语,在这个世界上,官宦家的小姐们哪里会有这等离经叛道地想法,更不用说是准备付诸实践。妹妹之所以敢于勇敢甚至有些鲁莽地准备逃离,还不是因为自己从小就给她讲那些故事,在书信中教她做人地道理——难道这梅表姐讲多了,女觉新就真地准备觉醒了? 他有些不安地拍打着桌面,实在不知道自己当年地所作所为,会给妹妹带来些什么,毕竟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与众不同的想法。有可能是一把会伤到自己的匕首。他忽然抬头无比温和说道:“可是包办也不见得都是坏事,你没有与弘成相处过,又怎么知道日后的婚姻会不幸福?” 范若若依然低着头,语气却没有丝毫松动:“妹妹自小就认识世子,自然清楚地知道,我不喜欢他。” 这话如果让外人听去了,只怕会吓个半死,堂堂范府大小姐。居然会这般直接地说出喜欢不喜欢这种事情来。范闲脑中一片混乱。犹自开解道:“也不一定啊,你看我与你嫂子。不也是指婚,现在过的也挺幸福的。” 范若若猛然抬起头来,带着一丝坚决与执着说道:“哥哥,不是天下所有人都有你与嫂嫂那种运气地。” 范闲愣住了,这是他在妹妹的脸上第一次看见对自己的不认同,从小到大,若若每次看着自己时,都是那种崇拜之中夹着欣赏的态度,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若若直接反对自己的意见,不免有些震惊,震惊于妹妹身上发生地些许变化。 沉默许久之后,范闲脸上的表情由僵硬渐趋柔和,最后竟是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的快意没有半丝虚假——他确实很欣慰,当年的那个黄毛丫头终于长大了,终于学会坚持自己地看法了。 “若若,你信不信我?”范闲微笑看着妹妹,带着鼓励的神情。 范若若犹疑片刻后,也露出了往日那般的恬淡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范闲看了桌上的事物一眼,轻轻摇头笑着说道:“既然信我,就不要玩这些了,我自然会安排妥当。” 自从得知宫中指婚后,范若若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如何的大逆不道,而抗旨又会带来何等样的祸害,只是从小便被兄长书信教育着,这女子的心灵深处早就种下了看似孱弱,实则坚强地自由种子,可是这些想法根本无人去说,她内心深处更是害怕连自己最为信赖的兄长,也会反对自己的决定。 此时听到范闲的这句承诺,范若若这一月来的不安顿时化作秋日里的微风,瞬息间消失不见,强绷了一月的神经骤然放松了下来——是啊,兄长回来了,他自然会为自己做主。 兄妹二人分开数月后,自然有些话要讲,但范若若看着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怪异,这才想起来此时哥哥如果不是在书房与父亲说话,便应该是与嫂子在一处,怎么会跑到自己屋里来了?她想到一椿事情,不由掩嘴轻声一笑,说道:“哥哥,先前你劝我时,不是说你与嫂嫂虽是指婚,可眼下也幸福着,此时却是如此愁苦,究竟又是为何?” 范闲心头一动,心想妹妹与婉儿关系好,自然知道婉儿因何闭门不出,赶紧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范若若极难得地调皮地笑了笑,说道:“这事儿妹妹可不能帮你,你自己去求嫂嫂吧。” 范闲皱紧了眉头,心想自己坐地正,行地直,有什么事情需要求婉儿的?正思忖间,听着外面有丫环喊道:“少爷,少奶奶醒了。” 范闲连连摇头,他知道妻子是在玩小性子,但婉儿向来是个极婉约可人地女子,怎会与世间那些后院女子一般不识轻重?明知道自己辛苦回家,不迎倒也罢了,却给自己一个闭门羹吃! 想到此节,往自己卧房走的他,心头渐现一丝怒气。但待他走到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的那首小令,却是怒气马上消了,反而脸上露出极为精彩的神情。 那声音清甜无比,不是林婉儿又是何人,而那小令也是耳熟的厉害。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范闲面色微窘,心想自己用来骗海棠的李清照词,明明只有北齐皇帝太后与自己二人知道,怎么却传到了南方的京都?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五章 后宅荒唐事 第五章 后宅荒唐事 范闲捏着拳头,堵在自己嘴上咳了两声,上前推了推门,很自然的,这时候的房门一推即开。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既然两口子要准备好生较量一番,哪有把擂台关起来不让人进的道理,就连范闲先前那块咳,也是给屋里的妻子提个醒,自己来了,有话房里说的好。 这个世代,终究是个以男子为尊的社会,虽然林婉儿的出身要比范闲尊贵许多,但既然嫁入范府,按理讲也不会如此直接地表示自己的不满。他们夫妻二人相处之道,又与一般官宦家庭不同,范闲虽然骨子里脱不了雄性动物的荷尔蒙控制,但在精神层面上,还是极尊重女性的。 说来说去,这都是范闲自己造的孽,妹妹准备玩翘家,老婆吃小醋,还不是他一手薰陶所成,放在别府里,只怕早就闹将起来了。 “少爷。”大丫环思思掩嘴笑着,将他迎了进去,替他解开外面的单衣,又递了个毛巾过来。范闲摆摆手,示意已经擦过了,他看着这丫头的一脸坏笑,内心深处不免又是一阵叹息,何止妹妹与婉儿?就连这丫环与自己打小一块儿长大,也被自己宠的没有了尊卑之分,当上家庭剧上演之时,竟还有看热闹的闲心,取笑自己的勇气。 林婉儿此时正躺在床上,一床薄被拉了上来,拉到了胸部,头上的黑发散乱在肩头,看模样还真是刚刚睡醒。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却骨碌骨碌转着,好奇又甜蜜地望着远行归来的相公,没有半丝范闲准备迎接的怒气,小巧微翘的鼻尖微微一嗯。说道:“相公啊,没出去迎你,莫见怪噢。” 范闲看着她双唇里露出的糯米细瓷般地牙齿,笑了笑,迳直坐到了她的床边,开始执行三不政策,不解释,不掩饰。不说话,直接将手伸进被窝里,握住了她有些微凉的小手,捏了捏,这数月不见,许久没有揉捏婉儿柔若无骨的小手,还真有些想念。 此时思思还在屋中,林婉儿不免有些羞急。眼睛瞥了一下那方。范闲抬头望去,发现思思正假意收拾桌上的药盒,眼睛却在往这边飞着,他不由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惯坏你了。也不怕长针眼,还不快出去。” 思思呵呵一笑,向着少爷少奶奶行了个礼,便推门出去。反手将门关上,又恰好遇着去前宅端回食盘的司祺,赶紧将她拦在了外面。司祺是随着婉儿嫁过来的随房大丫头,与思思地位相同,二人相处的也算融洽,此时见她拦在门外,顿时明白了里面那两位主子在做些什么,不由扮了鬼脸。但看着手上地食盘苦着说道:“少爷刚回家,总得先吃些东西吧。” 思思笑着说道:“这些不过是填肚子的小点,前面宅子里不是在准备正餐吗?再说了,咱们家这位少爷……是得先吃点儿什么东西的。” 在司祺听来,这话就不免有些轻佻了,尤其是事涉小姐,怎么也不应该是自己这些下人该开的玩笑,脸色便有些难看。用眼睛剜了思思一眼。鼻子一哼,端着食盘就去了隔壁的厢房。 思思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那话确实极不尊重,吐了吐舌头,赶紧跟着跑了过去,不一会儿时间,隔壁的厢房里片刻安静之后,便传来了阵阵极低的笑声,想来两位大丫环已经和好如初。 卧房那张极大的床上,大被之下,范闲伸出右手将头上地发叉取了,在家中他向来只喜欢在脑后梳个瓣子,求个清爽。他觉得嘴有些干,伸手到床边的小几下取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想了想,又将茶杯递到了婉儿的唇边,喂她喝了半盅。 婉儿眼色柔媚,两颊微有潮红之色,半盅温茶下腹,这才略回了些神,又羞又气地咬了他左小臂一口,说道:“哪有你这般猴急的家伙?这才刚刚入夜,让那些下人猜到了,你叫我有什么脸去管这一家大小。” 范闲嘿嘿一笑,侧身抱着妻子,手指头在她滑嫩的上臂上轻轻滑动着,心里头十分满足,说道:“小别胜新婚,何况你我久别,亲热一番,又有谁敢说三道四?”他眼眸微转,接着促狭说道:“再说了,若我先前不是这般猴急,只怕你还会疑心我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听到这番话,林婉儿才想了起来,今天自己是准备要好生劝试相公一把,怎么放他进屋不到一盏茶地功夫,自己就昏了头似的被他期负了一番,连自己准备说的话都险些忘记了,莫不是相公真有什么迷魂术不成,想到此节,不免有些微羞窘意,轻轻捶了他一下,说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先前准备问你听见那小令有什么感觉没。” 范闲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俊秀地面容配上这个表情,不怎么淫亵,反而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坏坏味道。对于夫妻之道,他向来玩的是行动派,不理婉儿心中有何想法,先上床亲热一番再说,这世间女子嘛,在亲密之事过后,总会对于自己的情郎依恋无比,心中那些小酸味想来会淡些。但他也知道这事儿终要有个交待,所以反而主动地提了起来:“你这丫头,居然敢不放我进屋,当心我打你屁股!” 林婉儿伏在他的怀里,幽幽说道:“打便打吧,反正你也只会欺负我。” “这话是怎么说的?”范闲笑着说道:“莫非没有从北齐带鸡翅回来,你就生我气不成?” 林婉儿爬起身来,半跪在床上,亵衣微滑,露出半片香肩,她盯着范闲的眼睛,片刻沉默后。忽然直接说道:“先前我不高兴。” 这世间女子,纵使吃醋,只怕也没有林婉儿吃的这般光明正大,于是乎范闲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小心回道:“这又是吃地哪门子飞醋?那首小令确实是我写的,不过可不是你想像的那般。” “什么叫吃醋?”林婉儿不明白他的意思。 范闲也才想起来,这个世界里并没有房夫人饮醋自杀明志地桥段。于是笑嘻嘻地将这故事讲了一遍,只是假托是看的前人笔记。 林婉儿听后,也自感叹房玄龄夫人的坚强,只是心里总觉得相公这故事定是自己编的,说不定还是专门写来说自己地,不由有些生气,说道:“我可不是那种要独占你一人地小气家伙,思思和司祺总是要入门的。你不用刻意拿这故事来编排我。” 范闲知道妻子会错了意,笑呵呵说道:“若你不想独占我,那倒反而有些大不妥了。”林婉儿毕竟只是位从小在深宫里长大地女子,不是很明白相公这话里隐着地所谓情之独钟的含意,又听着范闲说道:“若你不是吃醋。先前为何不让我进门?” 林婉儿依然半跪在床上,鼓着双腮,半晌后说道:“你可知道,这首小令已经传遍了整个天下?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一代诗仙范闲不作诗,此次出使北齐,却为了一个女子破了例。” “一首小令罢了,你若想听,我自然每天写一首给你。”范闲笑眯眯说道。 林婉儿幽幽说道:“只是一首小令?听说相公在北齐上京城内,天天与那位海棠姑娘出则同游,坐则同饮,漫步雨夜街头。已然成为一段佳话。” 范闲心中气苦,知道这是北齐皇帝刻意放的消息,只是这些话在人们的嘴里传来传去,确实会让林婉儿的处境有些尴尬,正准备解释些什么,又听着妻子问道:“相公告诉我,那位……叫海棠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范闲一怔。心想自然不能将海棠夸到天上去。但不知为何,内心深处也不想在妻子的面前颠倒黑白。将海棠贬地一无是处——虽然这是所有男人在老婆的床上,都会做的一件无耻事。他想了想后说道:“海棠是北齐国师苦荷的关门弟子,最是受宠,在宫中也极有地位,为夫此次出使,既然是为国朝谋利益,对于这等要紧人物,自然要多加结纳。” 林婉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那位海棠姑娘虽然在南方没有什么名声,但如今大家都知道,她在北方的地位……我只问相公一句,这位海棠姑娘地身份,能作妾吗?” 范闲一愣,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天马行空之问。又听着林婉儿叹息说道:“似这等女子,想来眼界极高,若不是相公这等人物,也断不能落入她的眼中,只是她的身份在这里,将来总是极难安排地,婉儿今日气,气的便是相公做事向来不想后续之事,未免胡闹了些。” 范闲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我又不准备娶那个海棠,有什么后续?婉儿这话未免好笑了些。” 林婉儿大惊失色,不知怎的竟开始同情起那位叫海棠的女子,斥道:“相公莫非准备始乱终弃!” 范闲连连摆手,忍着笑说道:“既然未乱,哪里有弃?” 片刻之后,林婉儿带着一丝狐疑看着他,问道:“真的?那为什么相公会写诗情挑对方?” “情挑?”范闲无语问苍天,想了又想,才将离京之前自己的安排,与上京城里的诸多事情告诉了妻子,摇头晃脑说道:“这位海棠武道修为极高,除了那四大宗师外,恐怕她是最强的那几人之一,我既然要与她打交道,当然要得准备些利器。” 林婉儿皱眉道:“这就是相公说地一字存乎于心?” “正是。”范闲笑兮兮应道:“两国交兵,攻心为上。” 良久之后,林婉儿才叹息说道:“相公此计……未免无耻了些。” 家中风波未起而平,范闲想了想,又将今日与大皇子争道之事告诉了妻子,他知道婉儿自幼生长在宫中,对于朝中这些事情比自己更有发言权。所以婚后以来,他渐渐习惯了与她商量自己的安排。 林婉儿听着他的话后,也是皱了眉头,与言冰云做出了一样的判断,觉得范闲实在是很没有必要得罪大皇子,有些多此一举的感觉。范闲不可能向妻子解释自己的隐忧,只得温和笑着说道:“婉儿你且莫管我为何要这般做,只说你觉着这争道一事。能不能让宫中相信我与大皇子日后会是敌人。” 林婉儿好笑看了他一眼,说道:“极难。” 范闲一怔,说道:“这是为何?” 林婉儿叹了口气后说道:“其实你一直弄错了一件事情,不错,监察院在众官与百姓的眼中,都是个阴森恐怖地衙门,六部地官员们在背后都骂你们是黑狗,但并不是所有地人都不喜欢监察院……就像军方。枢密院,西路军,他们对于监察院本身就是极有好感的。” 范闲马上明白了过来,行军打仗之事首重情报后勤,而监察院遍布天下地密探网。想来为军方提供了极强大的支持,能够让那些将士们少洒些血,军方当然喜欢监察院。他皱眉问道:“这是其一,不过大皇子此次回京总是要交出手中兵权。军方的意见对他的影响并不大。” 林婉儿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让宫中认为,他没有同时结好三位皇子,叹息说道:“还有一椿事情,或许相公忘了。这三位皇兄之中,与婉儿最亲近地,便是……大皇兄啊,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他也不可能记你的仇。” 范闲苦笑一声。他知道婉儿小时候,在深宫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呆在宁才人宫中,与大皇子最亲近,想来也是自然之事,只是自己算计的时候,却有意无意间,将这层关系故意忽略了。 或许是他从内心深处。都不愿意将妻子与那几位皇子联系起来。 林婉儿其实知道范闲在担心什么。轻柔说道:“其实我看相公有些多虑了,圣上身子康健。你担心的局面,只怕还有好多年。” 范闲叹息一声,将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次回京,看着那气氛,就知道明年我真的接手内库之后,你那太子哥哥,大皇兄二皇兄的,哪里肯放过我这块肥肉。” “年前在苍山上,我给你出地那个主意如何?”林婉儿此时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倒像是一位长于谋划的女谋士,她毕竟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在这些方面或多或少会遗传少许,所以范闲也一直很信服她的建议,只是苍山上那个提议,范闲一直没有点头。 他微微低下头去,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自请削权,从道理上讲,是最应该做地事情。一位像我这样的年轻臣子,手中如果理着监察院与内库,这份圣恩实在是有些过重,权力实在太大,这本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局面……但是婉儿,内库我是一定不会放手的。” 林婉儿虽然不知道夫君为何一直不肯放手内库,但身为人妻,自然只是默默支持,点了点头后说道:“婉儿知道了。” 范闲继续说道:“既然我不肯放开内库,那监察院就更不能放。” 如果内库是座金山,那监察院就是守着金山地军队,如果空有内库,那范闲就会成为赤裸的美人儿,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那就等着被宫里那些人肆意凌辱吧。 林婉儿叹息着摇摇头,说道:“那夫君就得多辛苦了。”她忽然看着他的双眼说道:“有信心吗?” 范闲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儿,说道:“不敢把话说满,但你也知道,我向来是个有些自大甚至自恋的人。” 林婉儿笑了笑,忽然咬着厚厚嘟嘟的下嘴唇,轻声说道:“其实我还有个法子。” 范闲来了兴趣:“什么法子?” 林婉儿的眼睛一闪一闪,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轻声说道:“……把海棠姑娘娶进门来!” 范闲大惊失色,心想妻子这计,果然非常人所能预料。 林婉儿兴奋解释道:“那位海棠姑娘是九品上的强者。相公说她指不定哪天就晋入大宗师地境界,你说,如果咱家有位大宗师,而且她的身后还有苦荷一脉地强大的实力,就算是庆国的这些皇兄们,想来也不敢对你如何,就算是陛下,也要对你多加笼络才是。你看叶重家,只不过出了个叶流云,便纵横官场十几年不曾一败……” 范闲知道她说的都有道理,不论是谁,娶了海棠进门,那都像在家里放了一个丹书铁券,免死金牌,但他却不知道妻子是在进行最后一次试探还是怎么嘀。于是坏坏笑着说道:“可是……海棠长的确实不咋嘀啊。” 林婉儿一愣之后,啐了他一口:“你这个色中恶鬼!” 范闲笑了笑,此时心里却在想着先前林婉儿说的叶家——叶重身为京都守备,叶灵儿却马上要嫁给二皇子,这皇帝老子究竟在想什么?大宗师?如果事态真地这么发展下去。从范闲地角度看来,宫里地那些人,只怕并不如何惧怕叶流云这位大宗师。 他皱眉问道:“我不在京都地日子,叶重有没有请辞京都守备。” 林婉儿摇了摇头。 范闲心里叹息了一声。又问道:“母亲有没有寄信过来?”他嘴中的母亲,自然是信阳那位长公主,虽然他知道婉儿与那位绝世美妇没有什么感情,但在婉儿面前,依然要表现的尊敬些。 林婉儿还是摇了摇头,眉宇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范闲生出怜惜,轻轻揉揉她的眉心,轻声说道:“身子最近怎么样?先前只顾着说旁的。竟没有问这最重要的事情,小生该打。” 林婉儿笑了笑,说道:“费大人时常来看,那药丸也在坚持吃,自己感觉倒是挺好。” 范闲点点头:“看来苍山上疗养不错,今年入冬全家都去住住,去年没有泡温泉,有些可惜。” 两人声音渐低。正说着小情话。哼着小情歌,不意外面却有丫环略带一丝焦急地声音喊道:“少爷。少奶奶,开饭了,老爷传话催了好几遍。” 范闲怪叫一声,掀被而起,马上开始穿衣服,他原本只是准备在后宅稍待一会儿便去给父亲请安,没料到自己玩了一招以肉身换平安,却将自己陷在了温柔海中,全忘了父亲大人还在书房等自己,一想到父亲那张严肃的脸,范闲就可以想见他的心中是如何的生气,一个儿子千里回府,居然不先拜父母,却自去与娘子鬼混,这话说破天去,也没有道理。 婉儿也是一面埋怨他,一面开始穿衣梳妆,思思与司祺早就守在门外,听着声音,便进屋服侍这两位主子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一切,跟着下人提地一盏灯笼,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去了前宅。 大厅之中,丫环们静静侍立在一旁,户部尚书司南伯范建正肃然坐在正中,柳氏虽然已经扶了正,却依然习惯性地站在他的侧边安置杯箸,范若若坐在左手边,若有所思,范思辙坐在下首,两只手躲在桌下在玩范闲先前扔给他的那玩意儿。 看见范闲与林婉儿走了进来,若若站起身来,范思辙也赶紧将东西藏进袖子里,跟着姐姐向二人行了一礼。坐在正中的范建却没有看范闲一眼,却是向着林婉儿点了点头,这儿媳妇儿地身份有些特殊,不好怠慢。 大族之家规矩多,只是范建公务繁忙,所以极少有在家吃饭的时候,今日范闲初回,自然是较诸往日更加正式一些。饭桌之上,竟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好不容易将这顿饭的时光挨完了,范建才望着自己的儿子,淡淡说道:“你要封爵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章 九月里 第六章 九月里 一等男爵,正二品。 范闲在心里琢磨着这爵位的轻重,担心受爵会惹出一些非议来。其实这也是他过于小心谨慎了些,虽然出使北齐在明面上不是什么艰险事,但毕竟也算是趟苦差,春初朝议上陛下驳了林宰相与范侍郎的面子,硬将他踢出京都,虽说事后将范建提成了尚书,但此时再给范闲加个男爵的封位,在世人眼中,也只是对范府的第二次补偿而已,没有人会觉得太过惊奇。 更何况自从入京之后,世人皆知,之所以宫中那位万岁爷对范家的小子欣赏的厉害,一大半的原因便在所谓文采之上,恰好迎合了圣上励行文治的大方略,范闲此次在北齐又挣了一马车书的面子回国,陛下自然是要赏的。 虽说以范闲目前的职司来说,也瞧不大上区区男爵,但封爵终是论亲论贵,对于行事来说,总是会有些好处,他望着父亲说道:“旨意大约什么时候下来?” 此时父子二人已经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范闲拣此次出使行程里不怎么隐密的部分讲了些,每当要涉及院中事务时,还未等他面露为难之色,范尚书已是抢先摆手,让他跳了过去。 其实说到底,范闲自幼生长在澹州,入京后也极少与父亲交流,说话的场所竟大部分是在这间简单而别致的书房内,所以论及感情,实在是有些欠奉,但不知怎的,此时他看着范建鬓角华发渐生,又联想起北齐那些当年的风流人物已然风吹雨打去,心头却是黯然之中带了一丝欠疚。 院长大人说的对,司南伯不欠范闲什么。范闲欠他许多。 “明天入宫,大概便会发明旨。”范尚书闭着眼睛,喝着柳氏每夜兑好的果浆,似乎颇为享受,“这次在北面你做的不错,陈院长多有请功,陛下也很是欣赏。” 范闲心想此行北齐,除了自己的那些隐秘事外。其实根本没有为朝廷做些什么,包括言冰云地回国,也只是顺路之事,绝对不能算是出力,不由苦笑道:“其实这一路往返,我实在是没有做什么。” “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才真是做的不错。”范尚书缓缓睁开了眼睛。 范闲心头微凛。以为父亲是要借机教训自己在京都城外与大皇子争道的事情,不料范建竟是对此事一言不发,反而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以往与你说过许多次,不要与监察院靠的太近,没料到你竟然不听我的。被陈萍萍那老狗骗上了贼船……” 说到此处,范尚书似乎是真的有些不高兴:“安安稳稳守着内库,这在旁人看来,是何等难得的机会。” 范闲苦笑道:“孩儿倒是想。问题是您也知道,信阳那位可不甘心就这么放手,而且抢先挑起事来地也是她,我如果不入监察院,怎么能和这等人物抗衡。” 范尚书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件事情上确实是自己考虑的不周,没有想到长公主殿下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只好摆摆手说道:“她毕竟是陛下的亲妹妹。太后最疼的女儿,婉儿的亲生母亲,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这话范闲信,虽然他并不相信父亲只是一位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人,但也知道他对于皇室地忠诚是绝无二话,只是在允许的范围内为这一家大小谋求自己的利益,而且父亲一直强力要求自己远离监察院。也是不想自己牵涉到京都那些异常复杂阴险的政治斗争中。 只是……内库是钞票。官场是政治,而钞票与政治向来是一对孪生子。想来父亲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清楚这一条定律。不过不论如何,范闲对司南伯地用心也自感激,说道:“请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会小心谨慎。” 范建有些满意他的表态,问道:“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去示弱,弱者本来就是孱弱之辈,哪里用得上一个示字,你自己考虑吧。” 范闲明白父亲的意思,笑了笑,忽然想到另一椿事,问道:“父亲,回京后能不能还让高达那七个人跟着我?” 范尚书看了儿子一眼,一向肃然地眼眸里却现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你也知道,为父只是代皇家训练管理虎卫,真正的调配权却在宫中,你若想留下那几名虎卫,我只好去宫中替你说说,不过估计陛下是不会允的。” 范闲苦笑了一下,他心里确实有些舍不得高达那七名长刀虎卫,身边有这样几个沉默高手当保镖,自己的安全会得到极大的保证,在雾渡河外的草甸上,七刀联手,竟是连海棠也占不得半分便宜,这等实力,较诸监察院六处的那些剑手来说,还要高了一个层级,更遑论自己最先前组建地启年小组——启年小组是他最贴身忠心的力量,虽然在王启年的调教下,不论是跟踪情报还是别的事务都已经慢慢成形,只可惜武力方面还是弱了些。 但他也明白,虎卫向来只是调配给皇子们做护卫用,像西路军的亲兵营里就有几位,那是负责大皇子的安全。虽然圣上偶尔也会将虎卫调到某位大臣身边,但那都是特殊任务,比如自己的岳父林宰相大人辞官归乡之时,圣上便派了四名虎卫随行,这是为了表彰宰相一生为国的功绩,而且要保证宰相路上地平安,等这具体事务完结之后,虎卫便会重新回到京中,消失在那些不起眼地民宅里。 范闲知道这么多,是因为范建一向负责替陛下操持这些事情,使团既然已经回京,那些虎卫再跟着自己,被皇家的人知晓了,不免会惹出一些大麻烦来。 范尚书看着儿子脸上流露出地可惜神情,不由笑了笑,心想这孩子虽然颇有其母之风。才力实殊世人,但毕竟还只是个年轻人罢了,他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你走的日子,那个叫史阐立的秀才,时常来府上问安,我见过几面,确实是个有才而不外露的人物。” 范闲一怔,旋即明白。父亲在知道自己决意不自请削权离开监察院后,便开始为自己谋算这官场上的前程。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几位门生。虽说自己在天下文人心中地地位已然确立,岳父宰相遗留在朝中的那些门生亦可襄助,但年月久了,总是需要有些自己的人在朝中能说话。 想明白了父亲心中所思,范闲不免有些感动,只是男儿一世。终学不会表露什么,只是向着父亲深深鞠了一躬。 范尚书挥挥手,让他请安回房。范闲想了想,关于妹妹的婚事还是不要太早开口,这种安排只能慢慢来的。便恭敬地退出房去。 看着范闲走出书房时挺拔的后背,范尚书的眼中不免流露出几分得意与安慰,有儿若此,父复何求?他轻轻喝尽了碗中最后一滴果浆。心知肚明这孩子早就猜到了什么,但以这孩子的心性而言,既然对方不说,自然无碍……范氏一族地前程,就看这孩子的了。 想到此节,范尚书不免有些佩服那位已经远离了庆国权力中心的林宰相,心说那位老狐狸运气着实不错,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辛苦了十几年,他倒好,只不过生了个女儿就得了。 九月里,平淡无聊,一切都好,只缺烦恼。 范闲坐在马车上,轻轻叩着车窗的木棂子,随着那有些古怪的节奏哼着旁人听不懂的歌儿。入宫对于绝大多数臣子来说。都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但他只是觉得无聊,初一回京。与妻子父亲拿定了主意,竟是觉着这满朝上下,京都内外,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烦恼着自己,呆会儿入宫受了爵,磕了头,再去院里把事情归拢归拢,似乎便又只有回苍山练跳崖去。 敲打着窗棂地手指忽然僵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妹妹的婚事,想起了李弘成这厮晚上要在流晶河上摆酒为自己接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平淡无聊的九月,原来竟是这般狗日的人生。 今日是大朝日,大清早的,便有许多大臣来到了宫门外候着。听说早年前有些老臣为了表示勤勉忠君之意,竟是大半夜地便开始准备朝服,赶在黎明到来之前来到宫门之外,就是为了等着宫门起匙的那道声音,等这些老臣子告老之后,许多天夜里听不到那吱呀呀的声音,竟是分外难受。 如今圣天子在位,最厌烦那等沽名之辈,所以大臣们是不敢太早来,却又不敢太晚来,不知道谁出的主意,有些大人们竟在新街口那处地茶楼包了位子,天刚擦着亮便起身离府,在茶楼的包间里候着,让随从们远远盯着宫门的动静,以便能够掐准时间去排队。 监察院提司并无品佚一说,除了那位已经被人们淡忘了的神秘人物之外,范闲竟是庆国开国以来的头一位提司,所以如今还是只有太学四品的官阶,如果不是因为陛下要听使团复命,他是断然没有上朝堂的资格,所以也没有什么朝服需要穿戴半天,清晨时分从范府出发,一路悠哉游哉,等他到了宫门的时候,却是比大多数地大臣要来的晚了许多。 人红遭人嫉,更何况是一位入京不过一年半便红的发紫的年轻后生,更何况这位后生还曾经撕过大部分京臣的脸面,生生整死了一位尚书,赶跑了一位尚书的家伙,所谓鼋鸣而鳖应,兔死则狐悲,众人看着这个打着呵欠下了马车的监察院英俊提司,眼中都多了一分警诫,三丝厌恶。 范闲看了看四周,也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劲,这些大臣们不是各部的尚书便是某寺地正卿,打从二品往上走,谁地老婆没个诰命,谁的家里没摆几样御赐地玩物?自己年纪轻轻的,居然比这些大臣们还来地晚了些……如果他的背后没有范尚书。尤其是那位老跛子,只怕这些庆国真正的高官们,早就对他一通开骂了。 如今自然是骂不得,但众大臣也不会给他好眼色,冷冷瞥了他一眼,便自矜地扭过头去。群臣中有好几位是当年林若甫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本想上前与范闲交谈几句,慰勉一番。但瞧着众同僚的鄙夷眼光,不免有些头痛,便停住了出列的脚步,只是用极其温柔的目光向范闲示意问好。 范闲被这些炽热目光一扫,浑身上下好不自在,但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平稳的笑容,不卑不亢地拱手向诸位大臣行礼问安。便在拱手之时,他身后有人咳了两声——范尚书今日不知为何来地晚了些。也没有与自己的儿子一路,范闲赶紧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将父亲从马车上搀了下来。 范尚书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为父还没有老到这种程度。” 范闲笑了笑,也知道自己这戏演的稍有些过了。范尚书虽然面上有些不悦。但众官看得出来,“老钱篓子”今天异常高兴,这不,连儿子的手也没有放。便领着他过来了。 范尚书亲自领了过来,那些大臣们便不好再自矜,纷纷彼此问安。一会儿功夫,司南伯便手把手地带着范闲在场中走了一个遍,让他认清了朝中所有的实权大臣,范闲一通世叔世伯老大人之类的喊了下来,众大臣再看这个满脸笑吟吟的年轻人,便顺眼了许多。那些本就属于林党的大臣更是亲热无比,连声称赞小范大人年轻有为,如何云云。 但依然有些大臣冷眼看着,虽是行礼,脸上也是冷淡至极,毕竟庆国朝野上下,谁不知道这位小范大人最出名地,便是那看似温柔。实则阴险的微笑。 已是三朝元老的吏部尚书看着范氏父子行至面前。不由冷哼一声:“话说本国开朝以来,乃至当年的魏氏天下。似司南伯府上这般,爷俩二人同时上朝的,倒也极少见,果然是春风得意。” 范建呵呵一笑,说道:“圣恩如海,圣恩如海啊。”竟似像听不出来对方地嘲讽,全将一切光彩都交给了皇帝陛下。范闲微微一笑,知道这种场合,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于是干脆沉默了起来。 便在此时,三名太监缓缓行出宫门,明显中间那位地位要高些,一挥手中拂尘,柔声说道:“诸位大人辛苦了,这便请吧。” 大臣们顿时停止了寒喧,有些多余地整理了一下朝服,便往宫门里行去,大约是来惯了的缘故,他们对宫门处长枪如林的禁军和内门处地带刀侍卫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片刻间超过了那三位太监,昂首挺胸,颇有国家主人翁的气概。 范闲初次上朝,却不方便与父亲走在一列,只好有些可怜地拖到了队伍的最后,与那三位太监一路往里面走去,领头的太监还是那位相熟的侯公公,但范闲此时却不敢与他轻声说些什么,更不可能——毫无烟火气——地递张银票过去,于是只好向着他微微一笑,以做示意。 很久以后,侯三儿还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从一开始就认为范大人是个值得信赖的靠山呢?最后他归结为,范大人每次看自己的时候,那笑容十分真诚,并不像别的大臣那般,有用得着地时候,便对自己刻意温暖,其余的时候,虽也是亲热笑着,但那笑容里总夹着几丝看不清楚,让人有些不舒服的鄙夷味道。 范闲第一次参加朝会,不免有些紧张,但站在文官之列的最尾,离着龙椅还有很远,如果不是他内力霸道,耳目过人,只怕连皇帝说了些什么也听不到,明知道龙椅上的那位中年男子一定会注意自己,但他依然还是稍微放松了些,开始打量起太极宫的内部装饰。 虽然入宫了几次,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后宫那处陪娘娘们说话,陪婉儿游山,这太极宫是皇宫的正殿,只是远远看过几眼。并没有机会站到里面,今日进来后一看,发现也不过如此,梁上雕龙描凤,画工精妙,红柱威然,阔大的宫殿内清香微作,黄铜铸就地仙鹤异兽分侍在旁。但比起北齐那座天光水色富贵清丽融为一体地皇宫来说,终是逊色不少。 不过这处殿内别有一番气息,似乎是权力的味道,从那把龙椅上升腾起来,让众臣子心中敬畏。 与龙椅无关,那把龙椅上坐着地中年人才是这种气息的源头,虽然他的宫殿不如北齐宏丽,食用不如东夷城讲究。但全天下的人都清楚,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 朝会的主要议题,自然离不开大皇子与使团,不过却不是说的城外争道一事,就算都察院的御史有心针对此事做些什么文章。但今日也不可能拿出奏章出来,不是那些御史没有一夜急就章地本领,而是如此急着上参,只怕反而会露了痕迹。让陛下心中不喜。 今次朝会议论的是西路军今后的安置,以及将士们的请功封赏之类,大皇子已然封王,但他手下那十万将士总要有个说法,这一点由枢密院提出,没有哪位朝臣会提出异议,虽说如今陛下深重文治,但庆国毕竟是一个以武力起家的彪悍国度。谁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与军方过不去。 而使团的事情,在汇报完了一路之事,由鸿胪寺代北齐送礼团递上国书,呈上新划定的天下舆海图,看着图上渐渐扩张的庆国疆域,一直显得有些过于平静地陛下,眼神里终于多了一丝炽热之色。 群臣识趣,自然要山呼万岁。大肆逢迎。而枢密院的大老们也自捋须骄然,这都是军中孩儿们一刀一枪。拿血肉拼回来的土地啊…… 此时,自然没有多少大臣意识到,在谈判的过程之中,鸿胪寺的官员,包括辛其物、范闲在内,还有监察院地四处,在这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就算他们意识到了,也会刻意忽略过去。 范闲看着朝中众臣发自内心的高兴,自己的唇角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微笑,毕竟自己也曾经在这件大事中参与了些许。他心想,如果不是长公主将言冰云卖了出去,只怕庆国获得地利益还要大些。不过这位长公主殿下反手将肖恩折腾回北齐,便让北齐朝廷渐生内乱之迹,君臣离心,也是极厉害的手段,两相比较,只是短线利益与长线的差别罢了。 天下最有权力的那个中年男人,在一阵内心强抑不住的淡淡喜悦之后,马上以极强的控制力回复了平静,撑手于颌,面带微笑,侧耳听着臣子们的颂圣之语,眼光却极淡然地在臣子队列的后方扫了一下,看见那个小家伙脸上地微笑后,他的心情不知怎的变的更好了些。 他挥了挥手,阶下的秉笔太监与中书令手捧诏书,便开始用微尖的声音念颂已经拟好的诏文。由于军中将士的封赏人数太多,而且还要征询一下大皇子与军方大老地意见,所以要迟缓些时日,这篇诏书主要是针对使团成员地封赏。 殿上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大家知道出使回国之后,只是一般例行赏赐,众臣并不如何关心,只是竖着耳朵在太监的尖声音里抓范闲这个名字。 “……一等男爵,正二品。” 群臣纷纷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看来陛下还是有分寸地。不论与范家的关系如何,这些大臣们都不愿意范闲这么年轻便获授太高的爵位,大家考虑的方向不一样,立场不一样,但想法却极为接近。 辛其物、范闲诸人早已跪拜在殿中,叩谢圣恩完毕。便在臣子们准备听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时,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之上,淡淡说了句:“你们几个留下。” 陛下眼光及处,是离龙椅最近的几位朝中高官,林若甫辞了宰相之后,朝中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所以眼下内阁事宜,都是由几位大学士和尚书们协理着在办,这些天朝会后陛下时常会留下他们多说几句,今日太子与大皇子也在殿上,自然也要留下来议几句,所以臣子们并不觉得异样,请圣安后纷纷往殿外退去。 然后这些大臣们听见了一句让他们感到无比嫉妒与羡慕的话。 “范闲,你也留下。”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章 马车上的天下,皇宫中的豆苗 第七章 马车上的天下,皇宫中的豆苗 众臣略带古怪面色从范闲的身边走过,退出了太极殿,而范闲此时心中也稍有些不安,他知道呆会儿御前对话的格局是什么,就算自己是监察院的提司,身处其中,只怕也会显得格外突兀,自己的资历年纪终究是太浅了些——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坦然而应,略带一丝小意地跟在几位老大臣的身后,随着太监往殿后转去。 三转二回,并没行得多远,便来到了一间偏殿之中,顶上隔着,所以空间显得并不如何阔大,左手边一大排齐人高的偏纹衡木架,架上摆的全是书籍。范闲暗中打量四周布置,知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御书房,唇角笑意一泛即逝,大约是心中想到了前世常看的辫子戏。 皇帝此时已在宦官的服侍下脱了龙袍,换了件天洗蓝的便衫,腰间系着一条玉带,看上去倒是休闲。皇帝斜倚在矮榻之上,伸手将茶碗搁在几上,很随便地挥了挥手,太监们赶紧端了七个织锦面的圆凳子进了屋。七位老大臣俯身谢恩,便很自然地落了座。 太子与大皇子很规矩地站在皇帝所处矮榻的旁边,虽没有一个座位,但看二人脸上的神情,便知道这是向来的规矩。 只是此间向来只预了七个凳子,今天却偏偏多了位年轻官员,这御书房的太监可能是没有见过范闲,所以也有些为难,不知道只是传进来备问的下级官僚,还是旁的什么尊贵人物。 众人皆坐,范闲独立,顿时将他显了出来,父亲范尚书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有向他望一眼,范闲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将自己本就不显眼的位置再往后挪了挪。 他这个小小的举动,却落在了太子眼中,太子向着他微微一笑,范闲只敢以目光回意,却不经意间瞧见大皇子在陛下的身后竟是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估计这位皇子昨儿个刚刚回京。不知道喝了多少地酒,今天只怕是乏极了。 除了流晶河畔茶馆初逢那日,今天,是范闲离皇帝最近的一次,近的似乎触手可及,他忍不住微微抬头,用极快的速度扫了一眼,却不敢盯着对方看。毕竟对方是皇帝老子。清朝虽然出了个叫慕天颜的官员,但真对着天颜,想来没有谁敢像看美女一样地放肆欣赏。 但就是这极快速的一瞥,范闲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却险些被那双回视过的目光震慑住了心神!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计较他地直视,范闲面露侥幸,心中却是根本毫无畏惧。过了一会儿,正在兴庆宫带着小皇子读书的二皇子。也被太监请了过来,他进御书房的时候,手中还牵着小皇子的手。看着这兄弟和睦的一幕,皇帝微微点头,似乎比较满意,太子脸上带着微笑,却不知道心里骂了多少句脏话。 “给范闲端个座位来。”待四位皇子齐齐站到矮榻旁边后,皇帝似乎才发现范闲站着的。随意吩咐了一句。 范闲微惊应道:“臣不敢。”以他的品级,进御书房已属破例,这四位皇子还站着的,他如何敢坐?六位老大臣听着陛下给这年轻小家伙赐座,也觉得臀下有些发痒,动了一动,扭了一扭,咳了一咳。明显是有些不满意。心想自己在朝中少说也熬了二十年,才在圣上面前有了个位置。你这范家小子,居然初入御书房就能有座位! 太子看了大臣们一眼,对着皇帝恭敬说道:“父皇,范闲年轻,身子骨不比几位老大臣,看他惶恐模样,还是站着吧。” 这话说地极中正平和,不论是几位老大臣还是范闲,都心生谢意。 此时大皇子又多了句嘴,说道:“记得当年父皇让我们兄弟几个听诸位大人商议国是,必须得站着,是因为儿臣等日后要辅佐太子殿下治国平天下,既是听课,那学生便得有学生的模样……”他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经明白了,你范闲年纪轻轻,初涉官场,有何政绩,何德何能让我们几个皇子来把你当老师一样看待。 几位老大臣也捋须摇头——这座位看似寻常,但里面隐着的含义却非同小可,他们敢保证,今次御书房中,范闲如果真的有了座位,不出三刻,这消息便会传遍京都上下。 范闲正准备顺水推舟,辞谢陛下,不料却看着皇帝投来的那道淡然眼光,心头微凛,竟是将话又咽了回去。 皇帝看了众臣子一眼,又看了看自己那个虽然直爽,但性情却显急燥了些地大儿子,说道:“范闲他自然是当不起这个座位……不过今日他却必须得坐,不为酬其劳,只为赏其功。” 众人不解何意,但圣上既然开口,御书房内自然一片安静。皇帝望着自己的几个儿子柔声说道:“你们若是也能把庄墨韩家的一车书拉回来,朕也让你们坐!” 众人默然,心知肚明这车马代表着什么,虽然还是觉得这位皇帝陛下在文道虚名上有些偏执,却也不好如何反驳。 皇帝知道众人在想什么,冷冷说道:“不要以为这只是读书人的事儿,什么是读书人,你们这些臣子都是读书人。文治武功,这武功之道朕不缺,缺地便是文治上的东西……一统天下疆土容易,一统天下人心却是难中之难,不从这上面下功夫,单靠刀利马快是不成的。” 大皇子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但父亲没有说完,自然不敢多嘴。 听着皇帝继续悠悠说道:“马上可夺天下,却不可马上治天下。文学之道看似虚无缥缈,但却涉及天下士子之心,想当年朕三次北伐,生生将那魏氏打成一团乱泥。谁能想到战家竟能趁乱而起,不过数年的功夫,便拢聚了一大批人才,这才有了如今的北齐朝廷,阻了咱们的马蹄北上……他们靠地是什么?靠的就是他们在天下士子心目当中地正统地位!天下正朔?这还不是读书人整出来的事情……舒芜,颜行书!你们是庆国大臣,但当年却是在北魏参加的科举,这是为何?” 舒大学士与颜尚书赶紧站起身来。惶恐不安。 皇帝摇摇手说道:“天下士子皆如此,如今还有这等陋风,朕不怪尔等,尔等也莫要自疑。朕只是想告诉你们,天下正朔、士子归心会带来许多好处,各郡路多得良材贤吏,便在言论上也会占些便宜。”他望向大儿子冷冷说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如果出兵之时。能少些抵抗,能让你治下将卒少死几个,难道你不愿意?” 大皇子默然无语。 皇帝又冷冷说道:“一马车的旧书,能为朕多招揽些周游于天下的士子,能为朕惜存无数将士的性命。朕赏范闲这个座,又有何不可?” 众人总觉得有些古怪,似乎陛下是在刻意向天下示宠,而且为什么范尚书没有出来代子辞座?不过整个庆国便是生于战火之中。国民们对于一统天下有压倒一切地狂热与使命感,陛下既然将范闲此次出使带回来地书,与一统天下地大势联系在一起,谁还敢多说什么,纷纷起身连道圣上英明。 马车与天下能有什么直接地关系?范闲谢过陛下赐座,满脸平静,不骄不燥稳坐如山,心里却在苦笑着。不明白这位皇帝老子为什么非要将自己搁在火笼上面蒸烤。 红色的绒布拉开,露出里面那张阔大的地图上,地图已经重新改制过了,庆国黄色的疆土正在不停地向着东北方延伸,而她的身下身后除了那些荒原胡地之外,已经尽归己身。庆国疆土延伸的势头十分迅猛,东北方的北齐虽然看上去依然是个庞然大物,但在庆国这头野兽地面前。却显得有些臃肿不堪。北齐虽然也是新兴之国。但却不止继承了当年大魏的大片疆土,同时也继承了大魏已然露出腐配味的官僚机构与风气。 范闲看着那张地图。听着不停传入耳中的讨论之声,身处庆国的权力中心,才第一次感受到庆国强悍地行事风格与狂野的企图心,不免在心头叹了一声,北方那朝廷毕竟犹有实力,再看海棠与那位皇帝陛下的念头,这天下战乱一起,这天下黎民不免又要遭秧,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过来。 他虽不是悲天悯人的和平主义者,但对于战争这种事情,实在是兴趣乏乏。 皇帝此时正在与几位大臣商议国务要事,间或听到几句大江堤防之事,又议及年入还有那些小诸侯国地岁贡问题,这些事情范闲一概不知,自然也不会插嘴,就算他心中有想法,此时坐在“老虎凳”上,也不会多发一言。 众人有意无意间,就将他遗忘了在御书房的一角,所以他才有闲暇心思,看着那张明显经过改良后的地图,不停地发呆,做着墨氏门徒的叹息。 忽然间,一个词蹦入了他的耳朵里——内库!他眉头微皱,心头渐生警惕,皇帝将自己留了下来,果然不是给个凳子,赏个脸面这般简单。 “诸位卿家都知道,内库虽然名为内库,但却牵连着诸多要害。”皇帝恨声说道:“这些年内库搞的何其难堪,新历三年的时候,疏浚南方河道,又遇北方降寒,朕下旨内库向国库调银,哪里知道……广惠库竟然连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广惠库是内库十库中专司贮存钱钞的库司,金银却应该是放在承运库中,皇帝生地这个气似乎是生错了对象。但不论怎么说,承运库与广惠库都是长公主与户部方面共同协理,虽然这十年里,户部根本不敢说半句话,户部尚书范建还是赶紧站起身来请罪。 皇帝挥挥手。根本不正眼看他,继续说道:“新政无疾而终,但朕决意在内库上做做文章,不求回复十几年前的盛况,但至少每年也要给朝廷挣些银子回来。”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语气也并不如何激烈,但内里蕴含着的威势,却让诸人不敢言语:“皇妹回了信阳。总归要个拢头的大臣来做这件事情,你们有什么好人选,报与朕听听。” 御书房内这几位大臣与皇子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过场,京都里早就知道,陛下属意的人选正是此时安静坐在后方地范闲,而陛下先前“借车发挥”,大力扶范闲上位。不外乎也是先给臣子们表个态,不要在呆会儿的内库主事人选上唱反调。 但众人也知道其实内库地情形远没有皇帝所说地那般糟糕,每年由江南各坊输往北方的货物,少说也要为朝廷挣几百万两银子,如果不是内库那些非常隐秘地生意支撑着。庆国也没有足够的财力四处拓边开土,一时间对于范家生出了隐隐嫉妒之心。 不过既然陛下显得如此不满,想来日后不论谁接手内库,只怕每年都要头痛上缴的银钱数目。 想到此节。众臣才将嫉恨地心思淡了些许,但纵是如此,也没有人愿意在此时提议范闲——这是脸面问题,也是经济问题,内库再如何难打理,主事之人每年捞的油水不会少了去,这些大臣们每年也要从信阳方面获得极厚的打赏,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众臣不说。范建碍于身份,自然也不好提名自己的儿子,御书房内一时竟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皇帝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了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脸色如常,却没有人发现他眼中的寒意。 “儿臣举荐……” “儿臣举荐……” 御书房内众人一惊,这沉默竟是同时被两人打破。而且同时发话的二位。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二皇子。这状况可就精彩了。 皇帝微微点头,说道:“说吧。” 二皇子看了太子一眼,微微歉然一笑说道:“太子既然有好人选,臣洗耳恭听。”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太子见二皇子谦让,他身为东宫之主,将来庆国地皇帝,自然是当仁不让,对着父皇行了一礼,说道:“父皇,儿臣推荐范闲。” 御书房里的人都清楚,东宫拉扯范闲不遗余力,更何况这种顺水人情自然是做得的。不料陛下却没有马上表态,反而问二皇子道:“你准备荐举何人?” 二皇子微羞一笑,说道:“儿臣也是准备举荐……范闲,范大人。” 御书房里依然安静着,皇帝却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扫了范闲一眼。范闲面色不变,准备起身应对,不料皇帝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淡淡说道:“既然你们兄弟二人都认为范闲可以,那就是他了,秋后便拟旨意,不用传谕各路郡州。” 话题至此,便成定局,虽然这是年前范闲与林婉儿成婚之初,宫中就议定了的事情,但今天在御书房中提出通过,记录在册,自然不能再改。一想到范家父掌国库,子掌内库,众人地心中总会有些怪异的感觉,这等圣眷,这等荣宠,京中实在是再找不出第二家来,再看太子与二皇子都争着交纳范闲,便知道范家的地位在今后这些年里,恐怕只会往上,不会下堕,烈火烹油,不过如是! 范建与范闲父子二人赶紧起身谢恩,连称惶恐。 皇帝没有多在意他们,反而微笑问道:“既然定了,朕这才来问你兄弟二人,为何同时属意范闲?” 太子略一思忖后笑着就道:“儿臣只是有个粗略的想法,范尚书大人为国理财,卓有成效,范闲既然是他家公子,想来在这方面也应该有些长才。” 二皇子也笑着说道:“儿臣也是这般想法,再说内库多涉金银黄白之物,总需得一个洁身自好地大臣理事才是,儿臣妄言一句,如今官场之中,贪墨成风。虽然各路郡中也有出名的清官,但多在地方,小范大人才华横溢,世人皆知其乃文学高洁之士,由他理着内库,想来合适。” “噢?”皇帝面色不变,问道:“道理倒是勉强通的,可还有别的原因?” 太子与二皇子互视一眼。都觉着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陛下是借机考较自己二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子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二哥说的极是,加上内库监察向来是监察院的分内之事,范大人既然是监察院提司,想来二司配合上,也会方便许多。” 与二皇子一路进来地小皇子。已经枯站了许久,脚都有些酸了,加上可能也听不大明白这些白胡子大臣在和父亲说些什么,精神不免有些不济,恍惚之中。有些奇怪,嘻嘻笑着稚声稚语道:“太子哥哥,依你说的,这个范闲岂不是自己监察自己了?” 他是个小孩子。所以说话可以放肆一些,旁人也只会以为是童真之语,但似乎是无心之语,却直指太子先前言语地错漏处。众大臣虽然不敢言语,太子却是面色微愠。 好在二皇子此时也苦恼道:“父皇,儿臣实在也想不出来了。” 皇帝没有责备太子一言一语,只是淡淡说道:“想不出来了?那为何先前你要保举他?” 御书房内众人见圣上东一下西一下的,明明自己属意范闲。却偏要找两个儿子的麻烦,实在是觉得圣心难测,只好将嘴闭的紧紧的,生怕惹出什么祸事来。 范闲身为当事人,更是觉得屁股下面的“老虎凳”不止扎人,更有些烫屁股。便在此时,二皇子略带一丝不安说道:“其实……还有一椿原因,是……因为儿臣……与范大人私交不错。” 陛下安静地看着自己地二儿子。片刻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显得十分舒畅。说道:“千条万条,只此一条足矣……这内库是什么?便是皇室之库,既然要范闲来打理内库,他自然要与皇室足够亲近才行,范闲既然在太常寺做过,这一条亲近便已足够。” 当然足够了,范闲怎么说也假假是个郡主驸马,怎么说,太子,二皇子也是常喊他妹夫。太子在一旁听着,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老二果然厉害,居然猜到了父皇想要的答案,自己怎么就慢了一些? 由于大军初回,边界初定,所以今日地议事比往常显得久了些,竟是过了午饭地时辰。皇帝看了看天时,便吩咐太监们备膳,将诸大臣皇子留下来一起用膳。范闲今儿头一次吃御膳房弄出的东西,也没觉得哪里出奇,不过是些青菜鱼鸡之类,更让他舒服地是,与圣上一同用膳并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难受,吃饭前也不需要再次磕头。 太子与二皇子先前的话语全都落在了他的耳朵里,知道自己是躲不了了,再看那位龙榻上地中年男子时,心里不禁多出了一丝警惕与寒意——皇帝的恩宠基于某个荒谬的事实,但他并不认为一个帝王,会拥有多少亲情这种难得的东西。 范闲不是一个好控制的人,他是跪也跪得,忍也忍得,听也听得,但有什么事儿威胁到自身底线地时候,他会微笑着去摸自己的左小腿,跪不得,忍不得,听不得,只会去你妈的。 太子与皇子们老老实实地侍候陛下用膳,然后去偏殿用饭。此时圣上与几位老臣正在闲聊,饭桌之上自然不谈国事,所以议论的尽是谁家井水沏茶极佳,某州西瓜大如巨石,如何如何,偶尔又会提到天下逸闻,自然不免提到庄墨韩辞世一事,众人地声音似乎都黯然起来,想来除了舒大学士与颜行书外,这些庆国的高官们甚至是陛下,启蒙之时也曾经背过庄大家的经策。 总之这顿饭,吃的比范府的家宴还要轻松许多。范闲有些肚饿,也没有竖耳去听那边谈话,正挟了一筷子长长的上汤豆苗在往嘴里送,忽听着陛下指着他说道:“范闲,你过来。” 范闲一怔放下筷子。有些依依不舍地瞥了一眼香喷喷的上汤豆苗,脸上堆出明朗笑容,快速走到了圣上的矮榻之旁,看着那张虽然清瘦却英气十足地脸颊,他的眸子里恰到好处地扮演出一丝激动与黯然,拱手行礼。 老臣们不知道陛下喊他过来做什么,有些好奇地竖耳听着。陛下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还记得那日在流晶河畔的茶馆里。朕曾经许了你什么?” 范闲没有料到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些高官们的面前,将那次巧遇的事情说了出来,一笑应道:“臣那日不知是陛下,还与宫统领对了一掌,冒犯了圣驾,实在是罪该万死。” 吏部尚书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的面子,捋须自矜问道:“原来圣上与小范大人在宫外曾经见过。” 庆国的皇帝陛下在商讨国事的时候,显得不怒而威。但此时却又显得十分随和,呵呵一笑将当日地事情给众臣子讲了一遍。范建心里暗道荒唐,只好再次请圣上恕过犬子冒犯之罪,其余地几位朝中大老却是暗中嘀咕,难怪范闲如此深受圣宠。原来竟有这等奇遇,这小子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又不免好奇陛下究竟许了范氏子什么。 “朕曾经说过,要许你妹妹一门好婚事。”皇帝看着范闲地眼光十分柔和。竟是带了一丝天子绝不应该有的自诩之色,“如今范小姐许给了靖王世子,你看这门婚事如何?” 范闲心头比吃了黄连还苦,脸上却满是感动之色,跟着父亲连连拜谢。而身旁的几位老臣在微微一怔之后,也开始溜须拍马,说陛下河畔偶遇臣子,便成就了一段姻缘。实在是千古佳话云云。 说话的声音有些大,传到了隔壁厢正在用膳的几位皇子耳中,大皇子皱了皱眉,太子却是微微一笑,更为自己拉拢范家地决策感到英明,下意识里去看二皇兄的脸,却发现这位脸色不变,依然如这些年里那般慢条斯理——甚至有些古怪缓慢而连绵不绝地咀嚼着食物。不由在心底痛骂这厮虚伪不堪。 御书房所在殿宇内外。尽是一片欢声笑语颂圣之声,有谁知道范闲心头的烦恼与苦楚。 而当范闲在余晖之中迈出宫门。看着新街口处骑在马上的那位世子时,他心里的烦恼更盛。靖王世子李弘成满脸欢愉地向他迎了过来,他地脸上也露着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全然不见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 其时夕阳西沉,黑夜将临。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章 出宫做爷去 第八章 出宫做爷去 皇宫外的广场一角,与新街口相通的街头,顺着长街望过去,隐约可以看见一眉有些羞答答的弯月正悬在天边。昏暗的暮色中,李弘成翻身下马,随意拱了拱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漂亮的像娘们儿的朋友,忍不住笑着说道:“我看你的脸上透着层层红光,艳彩莫名,想来今天得了不少好处。” 范闲笑着应道:“数月不见,这头一句话便是打趣我,你堂堂靖王世子,京都里排第五的年轻公子哥儿,何苦与我这么个苦命人过不去。”除了四位皇子之外,年轻一辈中,自然属李弘成的身份最为尊贵,范闲刻意将他排成第五位公子哥儿,如果是一般交情,不免会显得轻佻,但搁在他二人中间,却是显得极为亲热。 李弘成微微一怔,心想这家伙往常在京中向来是懒得惹我,温柔笑中总带着一丝隐藏极深的孤寒,怎么今天却转了性子?想到一椿事情,以为自己想明白了,哈哈大笑道:“你也苦命?圣上如此宠你,居然朝议之后还特意将你留了下来,这种苦命,只怕京中那些官员们都恨不得咬牙扛着。” 范闲摆摆手,没有说什么。一直等在宫外的藤子京早就迎了上来,只是看见世子爷在和少爷说话,不好怎么插嘴,这时候赶紧说道:“少爷,老爷先前说,让我跟着你。” 李弘成笑道:“怎么?范大人是担心我将范闲灌醉了不成?” 范闲在一旁说道:“那你便跟着吧。” 说话间,范府的马车便驶了过来,李弘成正让王府的长随牵过马来,回头看到,好奇问道:“怎么?你还是只愿意坐马车,不肯骑马?” 范闲说道:“又不急着赶时间,骑马做什么?” 李弘成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如果不是京中百姓都知道你能文能武。单看你行事,只怕都会瞧不起你,以为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庆国尚武,年轻人都以善骑为荣,范闲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有车坐的时候,坚决不肯骑马,这种怪癖在这一年间。早已传遍了京都上下。 范闲笑骂了一句什么,便往马车上走,嘴里说道:“骑马颠屁股。” 靖王府的长随护卫们已经围了过来,加上范府的护卫下人,竟是合成了十几人地小队伍,拱卫着一匹高头大马和一辆黑色不起眼的马车,往城东的方向缓缓驶去。 京都没有宵禁之说,虽已暮时。但依然有不少行人在街上,看着这引人注目的队伍,看清楚了马上那位英俊青年,又看清楚了马车上的方圆标识,便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京都百姓都知道了使团回国的消息。既然与靖王世子一道走着,想来马车里就是那位传奇色彩浓烈的范家私生子,如今地小范大人了,不由纷纷驻足观看。有些胆子大的狂生更是对着马车里喊着范诗仙,范诗仙。 去年的殿前夜宴,已经在京都百姓的口中传了许久,而此次在北齐庄墨韩大家的赠书之举,更是在监察院八处的有意助推下,变成了街知巷闻的佚事,范闲的声望更进一步,待后来。那首“知否?知否?”诗仙重新开山之作流传开来,百姓们才得知小范大人居然敢在北齐上京,当着无数北齐年轻贵族地面,光天化日之下大泡苦荷大宗师的关门女徒,这些庆国京都的百姓每思及此,更觉心头发热,浑似此事比庄墨韩的赠书更加光彩——瞧见没?你们当圣女一样供着的海棠,在咱们小范大人手中。还不只是一朵待摘地花骨朵! 范闲给庆国京都百姓长了脸面。自然京都百姓也要给小范大人长脸,沿途之中。都不断有人在街旁向范闲问安行礼,大多数都是些读书人,偶尔也会有些面露赧色的姑娘家微福而拜。 小范大人深得民心,自然而然地众人便将靖王世子疏漏了过去,虽然那也是位京都最骄贵的主儿。不过靖王世子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不爽地表情,反而快意笑着,似乎范闲受到的尊敬,也是他的荣耀。 听着马车外的议论声,请安声,按理说,范闲此时就算不像某世里的首长那般开窗挥手致意,至少脸上也要带着些满足的笑容才对,但谁能想到马车中的他,唇角泛起的只是无奈地苦笑。 世子为范闲安排接风的地方,还是在一石居,就是范闲初入京都时,曾经发过风骨之评的那间酒楼。这家酒楼在京都里也算是豪奢的去处,但是不够清静,远不是最极致的食肆,范闲不免有些不大明白为什么弘成会挑了这么个地方,却也没有什么意见。 等他下了马车,才发现今天这一石居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安静,楼前那条长街上行人不多,而往日里人声鼎沸的楼内,更是安静一片,幸得楼内灯火通明,不然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使数月,这首屈一指的抓金酒楼是不是生意破败关了门。 看见范闲眼角流露出地一丝疑惑,李弘成也不故弄玄虚,笑着说道:“今儿个我包了。” 范闲苦笑说道:“虽说你是位堂堂世子,但这阵势也太大了。每天来往于一石居地达官贵人不知有多少,你为了请我吃饭,却苦了旁人的口舌,只怕会惹人嫉恨。如果要清静,城西尽多去处。就算你喜欢这处口味,包个楼层便好,整个酒楼等着我们两个人,未免太招摇了些,靖王不说你,传到宫里去,也是不好。” 李弘成见他说地恳切,看着他有片刻没有说话,心里却是有些感动,笑着说道:“怕什么?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那父王爱养花,我却爱摘花,行事向来孟浪,所谓浪荡世子的名号总是脱不了了,有什么干系。” 范闲知道以他的身份确实也摆得起这谱,笑着摇摇头:“你啊,都快成婚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敛一些。” 听他说到婚事。李弘成面露淡淡喜悦,却有些不好意思多谈此事,说道:“你也莫太过小意,要知道你如今手中的权力也算不小,加上你娶地那位好媳妇儿……我与你把话说白了吧,在宫中在府上,咱们这些做晚辈的自然要识些分寸,但若出了宫离了府。咱们便是真正的爷,管俅旁人说去!” 这话说的孟浪夸张嚣张,偏生从李弘成的嘴里说出来,却不惹人反感。 范闲在宫中也是憋了一肚子闲气,便只笑了笑。跟着他往楼中走去,谁知走到楼下,看着匾上潘龄大人亲书的“一石居”三个鎏金大字,李弘成顿住了脚步。将手一指问道:“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在哪儿吗?” 范闲笑了起来:“就是在这里。” “是啊,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你这位大作风骨刻薄之评,连声说瞧不起所谓才子的家伙,如今却成了天下最出名的大才子。”李弘成忍不住摇头笑道:“若你能想到一代大家庄墨韩临终传承于你,你当时还有心思骂这些才子?” 范闲想到这一年来地遭逢,也不免有些感怀,叹息道:“年头不知年尾事。也不怕你笑话,那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初次入京,什么都没有见识过的私生子,腹中自然难免几大筐的牢骚。” 李弘成微笑看着他,知道面前这位年轻的朋友之所以能在一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虽然有圣恩眷顾,范尚书暗中护持。联姻获势这三大要素。但对方如此年轻便做了监察院的提司,在御书房里有了座位。没有些真材实料,那是断然不能,更何况半闲斋诗集,数次出手,这都是天下人看得尽的佐证。 关于监察院地职司,其实京都里的权贵们并没有将陈萍萍与范闲直接联系起来,只是认为这是陛下的意思,陈萍萍那条忠狗照旨行事而已。 “你虽然老拉我逛流晶河,但我却没有靠那半点儿才气去糊弄可怜女子。”范闲看着微怔的李弘成,哈哈笑着拍了他的肩膀:“所以那些狗屎才子,该骂地我还是得骂。” 在他心中,被他诗词糊弄过的海棠,自然不是个可怜女子。 他二人站在一石居酒楼之前“抚今追昔”,大发感慨,酒楼内的掌柜伙计们却是紧张万分,虽然不知道东家是怎么能请动世子将接风宴摆在这里,但如果小范大人回京后在外的第一顿饭,便是在一石居,酒楼地名声会上一个层阶不说,只怕日后打江南来的有钱书生们,都会挑着这儿来吃一顿,那银子还不是白花花的来?虽说一石居已经足够有名,但名权钱这三样东西,又有谁会嫌多呢? 好在他们没有紧张多久,李弘成与范闲就已经把臂走入酒楼,身后压在两端街口的王府护卫顿时收了回来,守在了酒楼的门口,同时早有伙计领着范府的马车与众长随去了别处。 吱呀一声,一石居的大门关上了,这只怕是酒楼在京都开业三十四年来的头一次。 关门之时,李弘成似乎无意间回头,却眼利地发现了几个穿着寻常服饰地密探,占据了酒楼四周的要害处。他心知肚明是贴身保护范闲的监察院人马,只是连他也拿不准是几处的人。世子心里叹息一声,对范闲说道:“你还说我嚣张,看你吃个饭都有监察院给你看门,出使则有虎卫给你保镖,论起嚣张,我还真不如你。” 此时二人已经拾阶上了三楼,两扇屏风一隔,一个并不大的圆桌已经摆好了几碟精美的“凉开口”,范闲也不与他客气,坐到凳子上才解释道:“虎卫是支给使团的,这不一回京就收了。至于监察院……”他苦笑道:“出了牛栏街那档子事儿,你以为院里还敢放心让我一个人在京都里逛?” 说到此处,李弘成佯怒骂道:“你这小子也恁不够意思,闷声作气地就做了监察院的提司,看牛栏街后监察院紧张地模样。想来那时候你就已经是了……若不是刑部上闹了一出,我竟还要被蒙在鼓里。” 算来算去,牛栏街杀人事件地时候,范闲还没有一夜诗狂惊动圣上,世子其实也是在暗中套话,不止是他,连二皇子都始终没有完全想通透,圣上为什么如此信任范闲。 范闲也不解释。就着热毛巾擦了手,便开始抓着他喝酒,嘴上直说着出去久了,竟忘了京都酒水的滋味。李弘成苦笑着,心知对方不会向自己解释。 不一时,头巡菜上齐,知道世子爷与小范大人有话要讲,掌柜知客伙计们都知趣地没有多说什么。退了下去。范闲拿筷子尖划拉了一道鱼腹送嘴里吃了,咂巴了几下,一口酒送下,显得享受至极。 李弘成打量着他,取笑道:“放着一品熊掌不吃。尽和一条鱼过不去,还是脱不了你地狭窄格局。” 范闲脱口而出:“熊掌我所欲也,鱼,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鱼也。” 听他说地有趣,李弘成笑着问道:“为何?” 范闲一拍脑袋,哈哈笑着说道:“你不明白,纯是当年读书读迂的问题。” 既是接风宴,本来不应该如此冷清,但范闲昨夜里已经派人传了话,请世子念及旅途辛苦。千万莫要整一大堆人来陪着,加上世子也隐隐知道,因为那首小令范闲后院正在起火,所以也没有喊歌伎相陪。但李弘成也是位惯能温和待人的权贵子弟,二人本就相熟,讲些北齐的见闻,说说闲话,饮酒食菜。清淡却又适意。范闲终于可以做回七分真实的自己。反而吃的极为舒畅。 几通急酒过后,世子有些不堪酒力。指着范闲骂道:“听闻你在北齐喝酒,一喝就醉,怎么跑我面前却成了酒仙?” 范闲精研药物,体内真气霸道,岂能被几杯水酒灌倒,上回在北齐与海棠饮酒之所以醉了,全是因为他想发泄一下多年来的郁闷,刻意求醉而已,这时听着李弘成的话,笑道:“你一大老爷们,我在你面前醉了有甚好处?” 李弘成忽然面露神往之色,轻声问道:“那位海棠姑娘……真地貌若天仙吗?” 范闲一口酒喷了出来,幸亏转的快,只是喷到了地上,连声笑骂道:“莫非你今天请我吃饭,为的便是这句话?” 酒过三巡,范闲越喝眼睛越亮,李弘成的醉意起来,指着范闲那张清秀的面容,说道:“范闲,你这次出使,也不知道遇着什么事,如今看你这张脸都有些不同。” 范闲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好奇问道:“有什么不同?” 李弘成挠挠头,将酒水洒了满地,似乎在想如此措辞,半晌之后才大笑说道:“如果说以往的你,脸上也是如现在一般带着浅浅微笑,看着让人想亲近你,但总是隐着一丝隔膜,似乎不想旁人离你太近。而如今你的笑容却没有那丝刻意地纯,只是让人心安,眸中清明,不论是言谈还是作派,都像是一块被打磨了的璞玉,温润无比。” 范闲极应景的笑了笑,心想这大概便是山洞一夜给自己带来的变化吧,自己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从内心深处开始将自己视作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开始为自己地将来做真正的谋划,发乎内,形诸外,自然有变化。 李弘成渐渐醉了,范闲却是无比清醒。 “我知道,今天宫中定了你掌内库。”李弘成似乎有些醉意难堪,“将来你手掌里可得漏些汤水给我。” 虽说是顽笑话,但以他世子的身份说了出来,已是给足了范闲面子。范闲不由有些诧异,看了他两眼,轻声问道:“你家世袭王爵,理这些事作甚?难道陛下还能亏欠了你家。” 李弘成面露嘲弄之色,大着舌头说道:“你也知道我花销大,虽说庆余堂也有位掌柜在帮王府理着财。有些进帐,可是哪里够……”他叹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家那位虽说是陛下的亲兄弟,但这么些年都不愿意做些事,就连入宫看祖母也是月行一次,倔犟地狠,一个闲散王爷,自然孝敬的人就少了。而我碍于身份。也不好放下架子与那些知州郡守们打交道,自然就会有些手头不趁的时候。” 范闲似乎有些意外,讷讷不知如何言语:“这话放在外面说,断是没有人信的。” 李弘成一挥手,酒气四溢,冷笑道:“空有亲贵之名,屁用都没有。你也甭不好意思,内库终归是朝廷的。该你捞地时候,千万可别客气,想这些年姑母理着内库,太子不知道从中得了多少好处,连被你整倒的老郭家抄家的时候。就生生抄了十三万两白银出来,内库亏空?你若去梧州地太子行宫瞧瞧,便知道这些民脂民膏去了哪里。” 范闲心头微动,知道世子这话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看着醉倒在桌上的靖王世子。范闲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想来还是五竹叔说的对,这个世界是真没有一个人值得相信地。北齐之行,多有感触,心知友情难得,所以今夜明知道李弘成是借接风的名义,代表二皇子向京中宣告自己与二皇子党的亲密关系,但依然没有拒绝。但料不到这位世子会当着自己地面撒这么大一个谎。 李弘成,靖王世子,他手下一位亲信,一直暗中理着流晶河上地所有皮肉生意,虽说这生意并不光彩,似乎与世子这种身份配不上,但却在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着大批银两。世子的行事极为隐秘,如果不是范闲去年夏天曾经派人查过那个叫做袁梦地红倌人。只怕连监察院二处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也难怪他敢当着范闲的面哭穷。 不过范闲也清楚。二皇子并不见得是看上了内库地银钱,只是信阳长公主掌舵期间。东宫一定在内库里做了许多手脚,也许二皇子只是打算倚重范闲,想从这条路上将太子掀下马来! 而且他也明白,世子这番话假中有真,确实有些王公贵族过的并不是那般如意,就连自己,如果不是有书局撑着,家中另有位国库大管家,只怕也会要到处伸手——没有人孝敬,难道只靠朝廷的那点儿俸禄? 宴已残,酒已尽,范闲拍了李弘成两下,见没有反应,他也懒得再理李弘成是真醉还是装醉,便佯作踉跄扶着酒桌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早有掌柜通知了两边的亲随上来侍候着。 一石居木门已开,初秋夜风吹拂进来,范闲摇了摇头,试图待友以诚,却不得反应,不免有些失望。 正在这时,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人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诚惶诚恐地对范闲行了一个大礼。范闲略略偏身,眉头微皱,心想李弘成既然将这楼子都包了,门外都有护卫,这人是怎么进来地? 那人看见范大人脸上的疑惑,赶紧卑微应道:“在下崔清泉,一石居的东家,请范大人安。” 原来是一石居的东家,估计是过来拍马屁,范闲正下意识里准备笑一笑,忽然想到这个姓氏,皱眉问道:“崔?” 崔清泉小意陪笑道:“正是,族中大人们本想请自前来拜谢大人在北方调教二公子地大恩大德,只是心知小范大人诗华书气,不喜这等行事,所以命小的今日好生侍候大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崔族是在京中颇有根基的名门大族,行商北方,这次在上京跪在使团雨夜中向自己乞命的崔公子便是他们的人,想来是崔氏知道儿子得罪了自己,所以千方百计地想圆了此事。 崔清泉很识趣地没有上前,只是递了一个盒子过来,说道:“是枝矮山参,虽然不怎么大补,但用来醒酒是最好的,已经洗净,生嚼最佳。” 范闲点了点头,藤子京在一旁接了过来。 穿过长街的马车上,范闲掀开膝上的盒子,发现哪里有什么矮山参,竟是厚厚一叠子银票,皱眉一翻,发现竟足足有两万两! 藤子京坐在他地对面,瞠目结舌说道:“这崔家好大的手笔。” 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其实却也有些吃惊,这得是澹泊书局多久的收入,对方竟然这般轻松地送了过来。当然他也明白,崔氏如果还想做内库往北的行商,就一定要将自己巴结好。联想着今日出宫入宫一路所受礼遇,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虽然两世为人,心性较诸一般人要坚毅的多,但此时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所带来的感觉,有也些微微惘然。 ——不过崔氏这钱算是白送了,范闲既然早就拿定了主意,日后崔氏也只有给长公主陪葬的份儿,想到此处,他对世子的厌憎之心才淡了些,毕竟人生一世,说到底依然是互相利用而已,只是自己有些不喜李弘成将自己当傻瓜一样看待,终究还是想存着这位朋友。 藤子京看着大少爷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皱眉道:“这样合适吗?” 范闲望着他笑了笑,说道:“世子先前送了我一句话:出宫离府之后,咱就是真正地爷,有什么不合适地?” 车至一条僻静街巷处,天上月儿将至中天,银光柔淡,范闲下了马车,让王府众人先回了,藤子京知道他身边一直有队监察院官吏在暗中保护,所以没有多话。 他对着阴影处招了招手,一位监察院的密探悄无声息走了过来,他也是启年小组地第一批人,算得上是范闲的贴身心腹。范闲望着他说道:“邓子越,明日传密令回院,查一查吏部尚书、钦天监监正,左副都御使,与崔氏门下的那些产业有没有瓜葛。” 邓子越霍然抬首,两只眼睛大又亮:“提司大人,无旨不能查皇室。”他在监察院中的品级极高,所以隐隐知道,这三位大臣的背后,都是二皇子。 范闲皱眉挥挥手:“只是几个大臣,暗查而已,你惊惧什么?” 邓子越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让提司大人不满意了,赶紧应下。 范闲看着他,又加了一句:“王启年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你既然接了他的任,就要学会这一点。” 邓子越悚然应命,然后看着眼前突然间多了一个盒子,他不敢打开,只好抱在怀里,跟着负手散步的范大人往前走着,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大人,小的今后与院中联络如何走?”他也不知道这句算不算该问的话。 范闲停住了脚步,笑着说道:“不要经过正式途径,那会记册,你直接找一处的沐铁。” “是。” 范闲抬步往前走去,难得欣赏一下久别之后深夜的京都,这种机会他不想放过,只是丢下了一句话。 “这盒子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们的。”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章 独一处 第九章 独一处 京都的夜晚,比北齐上京的夜晚要显得清静少许,庆国人似乎还没有习惯所谓盛世年华,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夜晚在家里呆着,当然,那些流晶河上的花舫,城西的青楼不在此类中。 范闲负着手,在夜色中缓步前行,邓子越抱着个盒子跟在他身后数步,忽然间范闲停下了脚步,对着身前身后那些黑暗处招了招手,隐藏在黑暗中专门负责保护他安全的那些监察院吏员,有些不知所以地现了身。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们在我身边,何必还要刻意留在黑暗里。”范闲笑着说道。 邓子越苦笑着解释道:“朝官们不喜欢看着监察院的密探在街上,百姓们也多有畏惧之感……只怕对大人影响不好。” 范闲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笑着说道:“你们老在人房顶上走,难道不怕影响别人睡觉?” 众下属面面觑,却也是依着提司大人的意思,来到了街上。这些人都是当初在监察院里并不怎么得志的官员,王启年受命组建启年小组的时候,也很用了些心思,找的都是些合用之人。如今启年小组里的人跟着范提司,在院中可谓是春风得意,不论是去八大处里哪边交待公务,对方总是恭恭敬敬,而且每月除了俸禄之外,还有很大的一笔津贴,这种转变让他们深觉跟着范提司,实在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 时近中夜,气温渐低,邓子越赶前几步,将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搭在了范闲的身上,然后马上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一行七八人向前走去,众人都穿着监察院特制的那种黑色单衣。下摆在膝盖之上,衣料并不怎么反光,看上去有一种阴沉的观感。 月光下,一行人正保持着一种很有味道地距离,沉默而同步地将范闲拱卫在正中,向着前方行去,银光如雪,黑衣如墨。 第二日。范闲就去了天河大道旁的那个建筑——监察院。 他一路往里走去,一路都有面色平静的监察院官员向他低身行礼。 “提司大人早安。” “范提司早。” 他一一含笑应过,脚下未停,向院后的那个房间走了过去。推门而入,然后发现八大处的七个头目已经到齐了。 范闲微微欠身,拱手向众人行了一礼,那七位头目不敢托大,赶紧站起身来回了一礼。尤其是四处的言若海看着范闲更是面色喜悦,微有感激,想来这两天在家中与言冰云父子和睦,心情不错,只有陈萍萍坐在长桌尽头的那张轮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咳了一声。坐到了陈萍萍右手边的那位座位上,有些意外没有发现老师地身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陈萍萍双手轻轻抚摩着膝盖。用微尖的声音轻声说道:“他去江南快活去了,我也管不住他。” 范闲笑了笑,压低了声音,眼视前方,说道:“什么时候你也出去玩去?”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得看你什么时候有能力接班。” 监察院极少有这种会议,恰好范闲来的两次都碰着了,当然。这两次会议与他也都有扯脱不开的关系。在听取了范闲关于北齐之行的汇报之后,众官员都放下心来,只要北面的密谍网络没有遭到致命性地毁灭,其它的其实都无所谓。 至于范闲提名王启年暂时处理北方一应事务,众人也没有太大的异议,一方面范闲身为提司有这个权力。二来王启年在院中地资历也足够久,如果不是他当初自己不争气,只怕如今也是一方头目。既然他机缘巧合跟了范提司。范提司让自己人向上晋一级,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举动。三来。北面那摊子实在是个危险的买卖,看看四处言大人家公子的遭遇就知道了。 但接下来宣布的院内人事安排,就有些出乎众人地意料——院中官员一直以为,在一处朱格自尽之后,那个一直空着的位置,之所以院长大人始终没有喊人接手,为的便是等小言公子回国之后接任,没有想到院长大人宣布的任命中,言冰云竟然任了四处头目——如果他到了四处,那一处归谁管理?言若海大人呢? 陈萍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帘:“若海在院子里呆久了,有些腻了,所以自请辞去四处职务,明日发文去吏部,在京中谋个闲职,养老吧。”看模样,陈萍萍并不是很高兴于言若海地自请去职,但言若海这一年里天天忧心儿子的死活,竟是真的有些厌倦子院中的生活,加上他自己也清楚,院中八大处,总不可能让自己言家同时出现两位头目,为了给言冰云腾位置,他只有抢先辞职。 监察院八大处头目,看似品级不高,但实际上却是手中握有大权的职司,就算是各部侍郎,也不敢轻易得罪。 范闲看了言若海一眼,发现他的眼角果然有些疲倦之意,又有一丝解脱欢愉之意。 既然院长与言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四处的后手,众人也就不再多言,此时二处头目问道:“一处的位置空了这么久,总要有人打理才是,沐铁……”他摇了摇头:“忠诚自然无二,只是这位大人只会拍马屁,能力还是弱了些,一处是院内最关键地部门之一,总掌京中官员的监察,总需要有个得力的人才行。” 其他的几位头目也纷纷点头称是,一处是八大处里最光鲜的位置,这几位八大处的老板,既然不像言若海那样激流勇退,自然谁都想更进一步。 陈萍萍缓缓转头,看了脸上犹有狐疑之色的范闲一眼,开口说道:“自今日起,一处不设头目,转由范提司全权管理。” 这话说的轻,但落在众人地心中却是极重,众人顿时将心中那点儿争权夺利之心全数驱散,和谁争,也不敢和范提司争,他本来就是自己这些人地上司,明显将来是要接陈院长班的大人物,此时兼管一处,谁敢多话? 但众人心头也自凛然,提司之权本就少有限制,如今范大人兼管一处,那一处地事务也不再需要院里亲手安排,反而是其它的部门都要配合一处,如此一来,一处的地位只怕又会再提高半个级别——换句话说,范提司就是一处的君主,他说什么,一处便要做什么! 范闲也有些吃惊,为什么陈萍萍会让自己管理一处,转脸望着他说道:“院长,我做这个提司,已经很勉强了,从来没有经手过具体事务,贸然打理一处,只怕对院务……没什么好处。” 陈萍萍一句话,便定了调子:“没有具体事务的经验,所以把一处给你,就是为了让你长些经验。” 会议结束之后,院中的众下属纷纷向范闲道喜,只是监察院总比朝廷里别的部司官场风气要好些,所以范闲并没有听到太多不堪入耳的马屁声。众官离去之际,言若海却专门留了下来,向范闲道了声谢。 范闲心中有些不为人知的隐隐惭愧,赶紧笑着说道:“我与冰云一见如故,再说都是院务,我实在也没有出什么力,言大人切莫这么说,惭愧晚辈了。” 言若海见他不居功,对这位年轻的贵人更是欣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过几天,我上帖子请范大人来府上坐坐。” “一定,一定。”范闲不会拒绝,心里也奇怪那位沈大小姐如今在言府里是什么模样。 房里只剩下陈萍萍与范闲两个人。 “胡闹台。”陈萍萍皱眉望着他,“我知道冰云这孩子心性沉稳,绝不会将那个女人带回京都,想来这都是你的主意。” 世人皆惧陈萍萍,但范闲在他面前却总是嘻嘻哈哈地扮演一位晚辈的角色,乱叫了一通冤枉之后说道:“院长大人,这和下官可没关系,那位沈大小姐一入使团,便始终呆在大公主的车驾上,我总不好强行拖下来杀了。” 陈萍萍眯着眼睛说道:“回京途中,我一直让黑骑跟着使团,如果不是你示意,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单骑闯入使团?” 范闲一窒,不知从何解释,半晌后叹息道:“总不是一段孽缘。” 陈萍萍打心里无比疼爱这个年轻人,也舍不得多加责备,转而呵斥道:“为什么你要让启年小组亮出行迹?” 范闲知道这事瞒不过对方,早就想好了应答,微笑说道:“因为我想让院子变得光明正大一些,老缩在黑暗里,惹那么多人害怕咱们,没那个必要。” “光明正大?”陈萍萍皱眉道:“你有这个心思,也算是好的。” 范闲替他将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轻声说道:“慢慢来,不着急。”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十章 处里来了位年轻人 第十章 处里来了位年轻人 “只争朝夕,如何不急?”陈萍萍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光滑无须的下颌让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地深,苍老之态尽显,“你要记住,我比肖恩小不了多少。” 范闲默然,从面前这位老跛子的身上嗅出某种灰灰的气息,强自收敛心神,将出使途中一些隐秘事报告了一下,只是没有泄露自己曾经与肖恩在山洞里做了一夜长谈,自己已经知道了神庙的具体位置。 “司理理什么时候能入宫?”陈萍萍似乎对于千里遥控那个女人很有信心。 范闲微微皱眉,思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接触到司理理的那个弟弟,随口应道:“我与某些人正在进行安排,对于北齐朝廷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应该不难。” 陈萍萍点点头,转而说道:“你也清楚,一处的位置本来是留给言冰云的。只是没有想到言若海居然年纪轻轻就想养老了,言冰云一直在他父亲的手下做事,对于整个四处非常熟悉,留在四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一处扔给了你,你多用些心。” 范闲眯着眼睛说道:“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 陈萍萍古怪笑着望向他的眼睛:“有很多方面需要你注意。其实陛下一直希望你把一处重新拾起来,毕竟京官多在机枢,如果不看紧点儿,让他们与皇子们走的太近,总会有些麻烦。” 范闲心头一凛,开始暗暗咒骂起宫中那位,你儿子们闹腾着,凭什么让我去灭火? 陈萍萍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下轮椅的扶手,他的手指指节突出,就像竹子的节一样。范闲侧身看着,听着扶手发出的咚咚声音,才知道原来这扶手中空,与竹子一般,不免有了一种奇怪地联想,这位庆国最森严恐怖的老人,与风中劲竹一般有节气? “这次在北边做的不错。”陈萍萍说道:“你让王启年留在那里,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一天陛下不发话,你一天就不能动手。” 范闲皱眉道:“长公主从那条线上捞了不少钱。您也知道我年后就要接手内库,如果不在接手前把这条线扫荡干净,我接手那个烂摊子,做不出成绩来,怎么向天下交待?”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说道:“崔氏替长公主出面,向北方贩卖货物。你如果把这条线连锅端了,有没有合适的人接手?” 范闲以为他有什么好介绍,于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陈萍萍摇摇手:“这件事情我会向陛下禀报,陛下也觉得长公主这些年手伸的未免太长了些,不过毕竟都是一家人。他如果不肯松口,你就不要动手……你要知道,院子也是希望你能将内库牢牢掌控在手中,一来你本身就是提司。二来你要清楚,监察院如今能够在三院六部之中保有如今的地位,与内库也是分不开的。” 范闲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用阴沉地声音缓缓解释道:“监察院司监察百官之权,所以就不能与这些部院发生任何关系,国务与院务向来分的极开,监察院一年所耗经费实在是个大数目,但这么多年了。没有一分钱是从国库里拔出来,所以不论是户部还是旁的部,都无法对院里指手划脚,这便是所谓的独立性。” 范闲明白了:“监察院的经费俸禄,都是直接从内库的利润中划拔。” “不错。”陈萍萍继续说道:“这是当年你母亲定的铁规矩,为的就是院子与天下官员们撕脱开来。所以你将来要执掌这个院子,就要为院中几千位官员还有那些外围地人手做打算,内库越健康。监察院的经济根基就越结实。就可以始终保持这种独立的地位。” 陈萍萍冷笑道:“从十三年前那场流血开始,陛下已经不知道弄了多少次新政。老军部改成军事院,如今又改成枢密院,又重设兵部,这只是一个缩影。这些名目上的事情,改来改去,看似没有什么骨子里的影响,实际上却已经将这些部司揉成了一大堆面团,而监察院之所以始终如初,靠地就是所谓独立性。” 范闲苦笑道:“这还不是陛下一句话。” “所以你要争!”陈萍萍寒意十足地盯着他的眼睛,“将来如果有一天,宫中要将监察院揉碎了,你一定要争!如果监察院也变成了大理寺这种破烂玩意儿,咱们的大庆朝……只怕也会慢慢变成当年大魏那种破烂玩意儿!” 范闲明白老跛子心中忧虑,自己比他多了一世见识,自然明白所谓监察机构独立性的重要。 “所以说,内库与监察院,本就是一体两生地东西。”陈萍萍一字一句说道:“你父亲那想法实在幼稚!要掌内库,你必须手中有权,牢牢地控制住这个院子!而要控制住这个院子,你就要保证这个院子的供血!不要小看钱这个东西,这个小东西,足可以毁灭天下控制最严的组织。” 见他论及父亲,范闲身为儿子自然不能多话,只得沉默受教。 当天范闲就去了一处,正式走马上任,一处的衙门并不在监察院那个方方正正,外面涂着灰黑色的建筑之中,而是在城东大理寺旁的一个院子里,看那大门还是庄严肃然,只是门口那块牌子,却险些让范闲喷了充当马夫的藤子京一脸口水。 他扶着马车壁,强忍着内心的笑意,看着那个自己觉得很不伦不类地牌子: “钦命大庆朝监察院第一分理处” 范闲顿时产生了一种时光混流的荒谬感觉,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另一个时空中,某个以油田著称的城市的检察院门口。 轻车简从,事先也没有和沐铁打招呼,院里公文也还没有下发。所以一处的那些监察院官员们,并不知道今天会来新地头目,门房处的人看着衙门口的马车好一阵嘀咕,心想外面站着地那位年轻人,像个傻子一样地捧腹笑着,真是白瞎了那张漂亮脸蛋儿,站了半天又不进来,究竟是干嘛嘀? 这时候范闲已经领着邓子越和几个心腹往里走了。藤子京不肯进去,从心里还是愿意离监察院这种地方远些。门房是个年近半百地老头儿,赶紧走了出来,拦道:“几位大人,有什么贵干?” 范闲微微一怔,心想自己第一次贸然闯进监察院的时候,都没有人拦自己,那是因为没有闲杂人等会跑到监察院去闲逛。他脑子转地极快。看着这个门房来拦自己,心想这个一处难道平时有许多官员来串门子? 他今天虽然没有穿官服,但邓子越几个人还是穿着监察院的服饰,所以那个门房闹不清楚他们身份,语气也还比较柔和。 范闲没有理他。迳直往里走去,邓子越将手一拦,拦住了那个老头,几个人便直接走进了衙门里。 一进衙门。范闲才发现这个一处果然是与众不同,不说没有人上来迎着自己询问一二,走了几间房,发现房中竟然是空空荡荡,正当值地时候,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他有些疑惑,到了偏厅自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隐隐听到衙门后方传来阵阵暄哗之声。 启年小组里有好几个原一处的吏员。今日跟着提司大人的,也恰好有一个,此人姓苏名文茂,见大人脸色不豫,赶紧跑到签房去寻当值的官员,不料竟是没有找到。苏文茂也自纳闷,心想自己离开一处不过一年,怎么衙门里整个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怪异了。幸好是一处的老人。找不到人,还能找得到茶与热水。赶紧恭恭敬敬地泡了杯茶,端到了范闲面前。 范闲也不着急,手捧着茶碗轻轻啜着,像朝中那些老大臣一样摆着沉稳的谱儿。 邓子越瞪了苏文茂一眼,意思是说,怎么半天没找个人出来?苏文茂站在范闲的身边,半佝着身子,一脸苦笑,哪敢回应,实在是没有想到堂堂监察院一处,在陈院长地威严之下,竟变成了一般闲散衙门的模样。 门房在门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几位大人只是在喝茶,估摸是等人,也懒得再理会。于是几人就这般尴尬地坐在厅中,范闲有些不耐烦了,站起身来,示意他们几个坐着,而自己却是走到了厅旁的柜上,开始翻拣那些早已经蒙着灰尘的案卷,心里想着,居然没有人来拦自己,这一处的纲纪也实在败坏地狠。 忽然有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了进来,看他们身上服饰都是监察院的官员,手里还提着个大竹筐子,筐中用冰镇着鱼,看样子还挺新鲜。这些人路过范闲一行时,正眼都没有看一下,只是有一位瞥见了苏文茂,大笑着喊道:“老苏,你今儿怎么有空回来坐坐?” 苏文茂满脸尴尬,却又看见了角落里范闲的手势,只得赔笑说道:“今儿个提司在院里述职,我们几个没事儿,带着哥几个来逛逛。”一路北上,启年小组是知道范闲的手段地,积威之下,竟是半个字都不敢提醒。 那人一拍手掌,喊其余人先将那筐鱼拎进去,面露艳羡之色对苏文茂说道:“老苏你如今可是飞黄腾达了,跟着那位小爷,这今后还不得横着走?” 苏文茂斟酌着措辞,小意回答道:“提司大人要求严明,我可不敢仗着他老人家的名头,在外面胡来。”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不谈那些了,反正这些好事儿也轮不到咱们一处,走走走……”他同时招呼着邓子越那几个同僚,“既然来了,就不要先走,院子里那会要开多久,大伙儿都清楚,先随我进去搓两把也好。” 邓子越冷哼一声,将脸转到一边。那人见他不给面子,脸上也露出尴尬之色,心里恨恨想着,不就是抱着了范提司的大腿吗?神气什么?也不再理他们,只与苏文茂闲聊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恰这时,范闲走了出来,满脸温和问道:“这位大哥,先前看你们装了一筐鱼,中午准备吃这个?只怕我也要叨扰一顿。” 衙门里光线暗,那人没有看清楚范闲面貌,只知道是位年轻人,呵呵笑着说道:“那可舍不得吃,呆会儿分发回家。” “噢?看来是挺名贵的鱼了,不然也不会用冰装着。”范闲说道。 “那是!”那人斜乜着眼看了邓子越一眼,面露骄傲之色,“南方八百里加急运来的云梦鱼,大湖里捞起来的,鲜美的狠,不用冰镇着早坏了,这京都城里,就算是那些极品大臣,想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也就是军部有这个能耐,也亏得咱们是堂堂监察院一处,不然哪里有这等好口福。” “原来是军部送过来地。”范闲微微一笑,知道京都各部司肯定会一力讨好一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下功夫。 那人一拱手道:“不说了,诸位既然是等提司大人散会,那就稍坐会儿,我先进去把自家那条鱼给抢着了,再出来陪几位说话。” 范闲说道:“不慌,我们来还有件事情要拜访沐大人,只是一直没找着人,还请这位兄台帮个忙。”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我当是多大事儿,我去通报去,你们等着。” 那人笑嘻嘻地往后院走着,一离开范闲几人的视线后,脸色却马上变了,一路小跑进了衙门后方的一个房间,一脚将门踢开! 房内正有几个人正坐在桌上将麻将子儿搓的欢腾,被他这么一扰,吓了一跳,不由高声骂了起来。坐在主位上的沐铁更是面色不善,一颗青翠欲滴的麻将子儿化作暗器扔了过去,骂道:“奔丧啊你!几条鱼也把你馋成这样。” 那人哆哆嗦嗦道:“沐大人,处里来了位年轻人。” 沐铁皱了皱眉头,自矜:“什么人啊?如果是相熟的,就带过来,我可舍不得手上这把好牌。” “不熟。”那人顫抖着声音说道:“不过苏文茂也跟着,我估摸着……会不会是……那位小爷来了?” 沐铁悚然一惊,拍案而起,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你说话要负责任!”他吓得站起身来原地绕了几个圈,惶急问道:“真是提司大人?” “估摸着是。”那人满脸委屈:“当着他面,我可不敢认他,假装不识,赶紧来通知大人一声,若真是范提司,您可得留意一些。” 沐铁满脸惊慌,赶紧吩咐手下撤了牌桌,重新布置成办公的模样,一路小跑带着那人往衙门前厅赶去,一路跑一路说着:“风儿啊,记你一功,回去让你婶婶给你介绍门好亲事……娘地,这提司大人怎么说来就来了,幸亏你反应机灵……真不愧是咱们钦命监察院一处地!这情报伪装工作没有丢下,很好,很好!” 被称为风儿的这位密探,将手上地冰水往屁股后的衣衫上抹着,说道:“是沐大人领导有方,领导有方。”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十一章 整风! 第十一章 整风! 沐铁沉着脸,缓步踏出了门廊,也不正眼去看偏厅里坐着的人,寒声说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非要亲见沐某一面?这么大的架子,难道不知道一处事务繁忙?” 苏文茂见着以往的同僚,总有几分照看之意,眼珠子一飞,使了个眼色。沐铁其实早就知道来的是谁,此时只是做戏罢了,假意被苏文茂提醒,狐疑着回头去看身后,便看见了那位年轻人。 “您是?”沐铁皱着眉头,走近了一步,忽然间大惊失色,唰唰两声,干净利落的单膝跪了下来,“下官沐铁,参见提司大人!” 范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根本没有一丝配合他演戏的兴趣。 沐铁一脸余惊未消,喜悦说道:“大人您怎么来一处也不说一声,让您在外面枯等着,这叫下官如何是好?” 范闲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沐铁看着这丝笑意,心却开始凉了起来,谁都知道,这位小范大人每次笑的最甜的时候,只怕也就是他心里最恼火的时候,于是他的声音也不自禁地低落了下来:“这个……大人,那个……下官。” 范闲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他。 沐铁深黑的脸上,无由出现一抹惊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跪了下去。 一处的偏厅里,气氛十分压抑。 范闲也不想再看他出丑,毕竟沐铁是一处的主簿,在朱格自杀之后,一处的事务基本上都是由他在主理。他皱了皱眉头,说道:“偏厅太脏,不适合待客。” 沐铁一愣。心里马上高兴了起来,对身旁的那个风儿怒斥道:“快让人来打扫!” “案卷就这么搁在厅里,不合条例。”范闲微笑着。 沐铁一蹦老高,高声喊着后面的那些一处吏员们出来,开始将那些蒙着灰尘的案卷归纳到后方地暗室中。这些吏员都在偷懒,恹恹无力地走了出来,却看见沐大人正老老实实地站在一位年轻人身边,众人不识得范闲。却都是搞情报侦查工作的出身,脑子转的极快,马上猜到了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唬了一跳,赶紧各自忙了起来。 不一时功夫,偏厅就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案卷被归的清清楚楚,看来监察院一处。仍然还是保留了他们本来就应有的快速反应能力。 “给你半个时辰,除了今日在各部各司各府里有院务的人,除了那些身份不能泄露地人,我要见到一处所有的职员。” 范闲一掀身前长衫下摆,便在椅子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沐铁讨好地将茶碗递到他的手上,有些垂头丧气说道:“我这就去。”他知道这位小爷实在是不好唬弄,而且自己的前程全在对方手上。只好认真做事,希望能减少一些对方对自己的厌恶感。 “你不要亲自去,这么点儿小事。”范闲收回手,喝了口茶,发现已经冷了,不由咧了一下嘴。沐铁赶紧伸手准备去换,范闲盯了他一眼,将茶碗放在身边干净无比的桌子上。说道“你跟我进来,有些事情和你说。” 沐铁赶紧安排手下去将那些成日在外面打混的一处职员全喊回来,自己去是赶紧跟着范提司去了后院,看着范闲迈步进了自己刚出来的那个房间,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范闲皱着眉头,看着门槛下地那粒翡翠麻将子儿,说道:“果然是监察院里权力最大的衙门,居然麻将都是翡翠做的。” 沐铁汗流浃背解释道:“是假翡翠。这个不敢欺瞒大人。这是大前年内库新制成的货色,像翡翠却又摔不碎。当年给八大处一处分了一副,一处的这副一直摆在衙门里,没有人敢私拿回家,平时……没什么院务,所以偶尔会玩一下……卑职惭愧,请大人重重惩处。”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那个呆会儿再说,我只是有些失望,堂堂监察院一处,隐匿痕迹地功夫却是做的如此不到家,先前你们就是在这里打的麻将?既然都收了,怎么门槛下还有这么一颗?” 沐铁抹了抹额角的汗,知道这是先前自己用来砸自家侄子地那颗麻将子儿,那些没长眼的下属收拾屋子的时候,一定是将这颗遗忘了。 范闲坐了下来,看着他说道:“你说说你这官是怎么当的?院务荒驰也罢了,没事儿打打麻将也不是大罪……” 沐铁心头微动,心想原来这些都不是大罪,正自心安之时,忽听得啪的一声巨响!他吓得不浅,畏畏缩缩地看着范提司。 范闲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以他如今的霸道功力,就算将这木桌子拍成粉碎也是易事,但这次只是发出极大的声音—-寒声怒斥道:“先前看着那筐鱼,才知道你们竟然敢收各部的好处,你还要不要命了?如果让院里知道了,只怕内务处第一个剐了你。” 沐铁赶紧跪在他地面前,却是半天嗫嚅着,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心想一筐鱼也不是什么大事。 范闲寒声骂道:“是不是觉得一筐鱼并不算什么?但你要知道院子里的铁规矩,尤其这一处监察京中百官,你与那些朝臣们玩哥俩儿好,将来还监察个屁?” 范闲一向是个看似温柔的人,但温柔之人偶尔发怒,话语里的淡淡寒意压迫感十足,让沐铁心头大惧。 范闲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位官员,心里其实难免有些失望与意外,不止是对自己即将接手的一处,也是单单针对面前这个人。 “起来吧。” 其实依照院内条例,上下级之间完全不用这般森严,只是沐铁知道此时的态度一定要摆的端正些。而且他与范闲毕竟是有些渊源。听到范闲发了话,他才敢直起身来。 范闲看着他那张令人印象深刻地脸,唇如薄铁,面色深黑,不由皱了皱眉,说道:“整个京都,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真实身份地人……” 沐铁心头一黯,去年调查牛栏街地时候。曾经很冒昧地前往范府问话,当时范家还不及如今地火热,但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大人亮明了身份,自己知道了他就是院中传说的提司,这本来是一次极难得的机遇,自己本来以为会少奋斗许多年,但没有想到最后却是便宜了王启年的那个半小老头儿。 “这一年里,你也帮了我一些事情。”范闲眯着眼睛说道:“按理讲。你应该多走走我的门路,但你没有,这我很高兴,以为你是位笃诚之人,只是没想到一年的时间里。你竟然变了这么多,从当初那个拍上司马屁都有些别扭地老实人,变成了如今只知道浑噩度日,学会了变脸的老油条官僚。我很失望。” 我很失望这四个字,让沐铁对自己更加失望——他知道,虽然自己不如王启年与提司那般亲热,也没有指望能够单独负责一大片行路,但是这一年的时间里,自己从当初的七品佥事被提成了从五品的主簿,用屁股想,也是面前这位范提司大人的面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作辩解,只是沉声道:“请大人看下官以后表现。” 范闲注意到他将卑职换成了下官,腰杆也挺的直了些,眼中流露出微微赞赏之意,说道:“这样就好,不是所有人都有捧哏的天赋,别老念记着王启年地做派。你做回当初那个一心查案的自己,本官自然不会误了你的前程。” 风雨之后又是晴。晴后又是风雨。沐铁看着面前的提司大人,心想这位爷的心思真地像是京都刚过去的夏天。只听着范闲沉声问道:“说说,这一处怎么烂成这样了?院里其他几处我也去过,简直不能比,别处的院吏无不谨慎自危,兢兢业业,别说打麻将了,就连出个恭都是紧跑慢赶,还得行路无风……看看你这儿!跟菜市场有什么区别?” 沐铁此时早已豁了出去,要做回自身,要抱紧小范大人的粗腿,也不避讳什么,直接说道:“提司大人,一处之所以变成这样,属下自然难辞其咎,只是这一年多来,一直没有个正牌大人管理,下面地人也不服我,所以自然就散漫了起来。” 范闲对这件事情很清楚。当初的一处头目朱格暗中投靠信阳方面,将言冰云的情报透了出去,直接导致了言冰云在北方被捕,后来院中自查,朱格事败,就在密室里的院务联席会议上自杀身亡,这是监察院建院以来很耸动的一件事情。自那天起,一处便一直没有头目,一方面是陈萍萍想等言冰云回国,二来,自然是因为这个位置确实很敏感,暗中监察京中百官,这种权力如果用起来,可以获得太多的利益,当时院中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所以一直拖着了。 “就算没有大人管理,但条例与各处细文一直都在,为什么没有人做事?难道院中一直没有训斥你们?”他有些疑惑问道。 沐铁其实也有些不解,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大人说条例俱在……但是要一处做事,总要院中发文才行啊,没有头目说话,我们这些普通官员,总不好自己寻个名目,就去各侍郎学士府上蹲点去。” 范闲一怔,怒道:“二处难道这一年都没有送情报过来?” “送倒是送了。”沐铁看了他一眼,“可是依照庆律,三品以上的官员,我们没有资格自行调查,总要请旨,至少也要院长下个手批。” 范闲无奈何道:“三品以上你们暂时不能动,三品以下呢?” 沐铁应道:“大人,不敢瞒您,其实一直以来,一处虽然名义上是院里最要害地一个部门。但实际上却一直都是最无能的一个部门,原因也很简单——二处三处都只是和情报、毒药、武器这些死物打交道。五处六处司责保卫,七处只和犯人打交道,八处只和书籍打交道。八大处里,只有一处与四处是与人打交道的部门,而四处的精力主要在国外和各郡路之中,那些下面的官员,哪里敢和四处的人较劲儿?随便觅个由头。也就将那些县令撤了,谁敢二话?” 说到这里,他地脸上不自禁地带了一丝自嘲:“也就是咱们一处,深在京都之中,看似风光,实际上打交道的对象都是朝中大臣,京中土官,论身份他们比咱们尊贵。论地位,更不用提——京官们看在钦命大庆朝监察院一处地牌子上,对咱们示好那是自然,六部有好处,都不会忘了咱们一份。但真要较起劲来……他们也不会怕咱们。” 范闲心想这不对啊!前世哪里听过这么窝囊地锦衣卫?——“三品以下,你有立案权,独立调查权,他们怕你才会讨好你。怎么还敢和你较劲?” 沐铁自嘲说道:“大人,那些官员可能是三品以下,但他的老师呢?这些官员们早就织就一张大网,遍布京中,有地案子,就算咱们查出证据来了,也不好往上报。” 范闲眯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很简单。一处的这些兄弟也都是要在京都里生活的。”沐铁叹了口气说道:“虽说俸禄比一般地朝官要高不少,但是家里的亲戚总还要寻些活路,在各部衙门里觅些差使,就算不和这些官员打交道,你就算去卖菜吧,如果你查了京都府的一个书吏,京都府尹就有本事让你这菜摊摆不下去,用的理由还深合庆律。你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至于那些与宫中有关系的。更是正眼都不会看我们,就像灯市口检蔬司的戴震。众所周知的贪官,可我们却不能动手……为什么?因为宫中的戴公公是他地亲叔!” “自从朱大人自……畏罪自尽之后,一处没有个打头的,下面的这些官吏,更是不会轻易去得罪京中官员了,谁没有个三亲四戚?都在官场上,总要留个将来见面的余地。” 沐铁自愧说道:“不怕大人动怒,下官这一年里也是存着个明哲保身的念头,除了院中交待下来地大案子,基本上没有查过什么事情,大人,不是下官没有一颗虎胆,实在是京都居,大不易,日常要打交道的京官实在太多了。” 范闲没有说什么,平静说道:“以后就这样和我说话,整风,首先整的就是不务实事,只知迎逢上司之风。” 沐铁听着整风这名词新鲜,却无来由地一阵害怕,赶紧向大人请示,一番言语,范闲面无表情地如是说着,沐铁面露崇拜地如是听着,又害怕自己忘了,于是磨墨奋笔抄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邓子越轻轻敲了敲门,禀报道:“大人,人来齐了。” 监察院一处,除了京郊各路留守的人员外,一共有三百一十名成员,除却今天在查案子地,以及埋在各大臣府上的“钉子”,能来的基本上都来齐了,占据了一处后院的一整块平坪,各自已经理好了衣装,肃然而立,等候着提司大人的训话。 范闲坐在众人面前的椅子上,没有站起来的想法,看着这些人微微点头,发现一年多的散漫并没有完全磨砺掉这些人身上地肃然气息,在他们的身上还能嗅到一丝丝监察院密探们应的阴郁味道,对于这一点,他比较满意。 沐铁佝着身子,凑在他的耳边说道:“一处比较特殊,密探不密,这里的都是亮明身份的,大部分人都还隐藏着,钉子的名录保存在院子里面,不能调阅,大人如果要查看,还需要一处的报告和院长地手令。”他想到范闲地身份,顿了顿又道:“您是提司,不需要院长手令,但还需要一处的报告,呆会儿我就去写去。” 范闲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后,笑着说道:“不用了,从今天起,我兼管一处,如果要写报告,我会让人写。” 沐铁身子一僵,本以为范提司只是来巡查,没料到竟是要兼管一处!但一想到日后可以与大人一同工作。亲近起来也更加容易,他地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 坪上沉默了许久,范闲一直没有说话,而那上百名一处的成员也一直保持着标枪般地姿式站立着,虽然不是军人,但齐刷刷的黑色,看着还是极为养眼,有一种雨天苏格兰场的感觉。 很久以后。范闲才站起身来轻声开口:“我是范闲,从今日起,便是你们的主官。” 大多数人都猜到了他的身份,但听说这位声名震天下的小范大人要来一处任主官,众人在微惊之余。更多的却是高兴,毕竟朱格死后,一处不止在京中的工作难以开展,就连在院中也多受白眼。如今有了小范大人领头,院中其余七个处,谁还敢推搪误事?京中地各部衙门们,只怕暗底下递来的好处会更多了。 但范闲接下来的话,却让众人感到一阵阵寒意。 “本官知道你们这一年是怎么过的。”范闲笑眯眯地说道:“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这么过。” 丢完这一句很简单的定论,他重新坐回了椅子上,看了沐铁一眼。 沐铁站起身来。咳了两声,极有威严的看了众下属一眼,说道:“今天召集大家前来,主要是提司大人履任之初,有些话儿要交待,本官受提司大人委托,讲几句话,主旨都是提司大人拟定的。请诸位同僚认真听。” 院间众吏肃然聆听。 “今天。我想讲一点关于我们一处的作风地问题。”沐铁皱起眉头,苦大仇深:“为什么要有监察院?为什么要有我们一处?因为朝廷里有欺瞒陛下、压榨黎民、阴坏庆律的贪官污吏存在。陛下要明察吏治。百姓要安居乐业,庆律的尊严要得到维护,所以,要有一处。” 众吏愕然,心想沐大人向来擅长办案实务,什么时候也会做这得官场文章?只是陛下,百姓,庆律三座大山压过来,谁也不敢说什么。 “……我们是一处,我们是陛下的耳目,如果我们要做到耳明目聪,为陛下分忧,就要做到步调一致,兵精马壮,令行如山!若非如此,监察京中百官,便成了空中楼阁……” “如今我们一处存在什么问题呢?陛下的指示自然英明正确地,一处的工作也是有成绩的,这一点,提司大人先前也是大力赞许过的。”沐铁话风一转,阴寒无比说道:“……但是!最近这一年里,一处出了不少问题,我身为代管主官,当然责无旁贷,明日便会自请处分,但从今日起,一切违反监察院条例地事情不准再做。” “不准私自或以一处名义,接受朝廷其它部司的礼物及一切可折算成银钱的好处。” “不准以任何理由,拒绝接受任何举报。” “不准,以任何名义,与任何部司的相关官员有日常接触,如办案需要宴请,必须事先申报,并且人数下限在三个以上!” “加强事务化工作的条理性,加强……” “严格贯彻监察院条例及相关细则的执行,过去的一年里,诸位同僚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请于十日之内向本官说明,一概既往不咎。” 沐铁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下面的一处吏员们却紧张了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是所谓整风运动,只听出来如果范提司真地用狠心去做,自己这一年里挣的好处,以后就再也挣不到了,而且又将重新投身于得罪京官的危险而光荣的工作之中,众人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为难与愤慨之色。 但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没有窃窃私语,没有出言反驳,没有像六部中的官员那样没个官样儿,虽然面色有些变幻,但依然用极强的控制力站的稳稳当当——陈萍萍一手调教出来地监察院,从根基与本质上讲。始终是这天下最铁打地一支密探队伍。 沐铁的发言完了,范闲站起身来,将双手负在身后,微笑说道:“有什么意见,这时候当面说出来。” 底下一片沉默。 监察院地普通密探、普通调查人员,与范闲这位天之娇子间的身份差距太大,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反驳什么。 范闲笑眯眯着引蛇出洞:“集思广益嘛,院长大人让我来一处。也是对各位同僚的器重,大家也知道本官忙碌,一般衙门请我去,我还懒得去咧。” 这话说了之后,庭间众吏的心情稍微放轻松了一些,传闻中这位提司大人笑里藏刀,不过此时还真没看出来,而且对方出身高贵。又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怎么会真的精通监察院这些阴秽事儿,此时暂且应了,日后再说,于是纷纷躬身行礼道:“谨遵提司大人令。” 范闲眉头微皱。有些不满意。 沐铁隔得近,看得见他眼中的那一丝寒冷,以为范闲是不满意下属们显得不是那么忠心,心头着急。赶紧对着站在前排地风儿使了个眼色,这人是他远房侄子,也姓沐。 沐风儿见到叔叔使眼色,以为是要自己站出来反对——可他哪里敢对堂堂提司大人说个不字!心里害怕不已,双腿连连颤抖,最后还是念及叔叔一直以来的恩德,将心一横,将牙一咬。站出队列后毫不含糊地行了一个礼,说道:“提司大人,虽说一处司职监察京中百官之职,但人情来往再所难免,谁家都会有亲戚,像卑职的大舅子,眼下就在行马监作事,如果我与他日常不来往。倒也可以。只是怕家中悍妻吵闹不休啊。” 这话看似俏皮,但场间竟没有人敢笑出声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沐风儿今天的胆子会这么大。 范闲心里高兴,面色却是阴沉一片,寒声斥道:“你当院中条例是坨狗屎,由你怎么糊脸上!细则中早说的清楚,三代以内亲眷经申报登记后,不在此列,你偏要这般说,莫不是有些什么不妥事?沐铁,将你这远房侄子拖下去,处规侍候着!” 沐铁叹了一声,拖着侄儿满脸哀怨地去挨板子了。范闲冷冷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说道:“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众人知道他是以官威压人,但想不到密探之中也有硬颈之辈,站出来沉声行礼道:“提司大人,查案是我们应做之事,但若遇着贵人恐吓,如何?家中遇着官员刁难,如何?宫中的公公们发话,如何?” 场间一片沉默,一处办案,最怕地就是碰见与宫中有关系的官员,因为监察院再强势,也依然只是宫中养着的打手。 范闲满脸平静看着他,说道:“报我的名字。” 五个大字掷地有声,谁敢刁难恐吓你们,管他是大臣还是权贵,只管报我范闲的名字!如今地京都,范闲确实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就算宫里那些人表面上在自己面前还要流露出几丝自矜,但若落到实处,只怕那些上了三品的官员权贵们,根本没有谁敢冒着得罪范闲的风险,来欺负他地属下。 左手握监察之权,右手握天下之钱,谁愿意得罪范闲? 范闲看着那个出列的官员,有些欣赏,在自己刻意打压沐铁之后,他还敢站出来说话,想到此节,他放缓了语速,柔声说道:“还有什么看法,一并提出来,我不加罪。” 那人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硬着头皮说道:“下属以为私人不受钱物,是理所应当之事,但以一处名义收些无妨,一方面与六部各司将关系搞好一些,将来查案也方便,另一方面这些钱物分散之后,也算是贴补一下。” 范闲看着院中众人,知道这些人也是心疼这些银钱,不由冷笑一声说道:“论起俸禄,你们比同级的朝官要多出三倍,虽然你们不如那些朝官一样有外水儿,但这本来就是建院之初高薪养廉的本意,有什么好抱怨的。”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苏文茂仗着与范提司相熟些,大着胆子说道:“监察院向来承受官员的反噬百姓地白眼,一处的处境又比较特殊,朝廷又不肯多些贴补,所以才……” 范闲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说话,静静望着场间这些监察院的密探与吏员,等场间的气氛已经被压榨到寂静无比,才一字一句说道: “不要问朝廷为你们做了什么,要问问自己为朝廷做了什么。” 苏文茂闻言一愣,稍加咀嚼,竟是大有深意,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愧意,一丝敬佩,是啊,一处这些官员们在自己打算的时候,有没有想想朝廷建立监察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头前出来说话的那位官员,也愣在了原地,这么多年来监察院的教育薰陶,陈萍萍地训诫,让他似乎回到了最开始踏入监察院那时地精神状态,心头一热,握紧右拳喊道: “一切为了庆国。” “一切为了庆国!”这是场间所有人进入监察院的第一天就必须记住地宗旨。 范闲看着场下的情景,很欣慰地笑了起来,轻握右拳,心里说道:“一切为了生活。”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十二章 新风馆 第十二章 新风馆 天空一片阴暗,整个京都都被笼罩在这种阴沉肃杀的气氛中,秋高气爽已经不见,那些连绵了三四天的寒冷雨水,不止冲刷着民宅上方瓦檐里的灰尘,将地面上的青石板道冲洗的干干净净,同时也带来了庆历五年秋天的第一道寒意。 范闲搓着手,坐在新风馆的二楼,目光透着窗外的层层雨帘,看着街对面的一处衙门,再往那边望过去一些,就是大理寺的衙门,两个衙门比较起来,一处这边要显得清静许多,但是进出的监察院官员面色沉稳,再不似当初的那种模样。 整风已经进行了一些天,当然,范闲并不认为仅仅靠喊几句口号,将条例重申一遍,就能把所有院吏的心思收拢回来,所以暗中的自纠自查与调查一直在进行,在无情地革除了一些人的职司,同时更加铁血地将有些官员送到七处受审之后,整个一处的风气终于得到了有力地扭转,精密如仪器一般的衙门终于开始有效地运转起来。 范闲没有习惯在一处坐堂,所以拒绝了沐铁腾出房间来的想法,而是直接在一处的对门,京中有名的新风馆二楼,包下了一个临街安静的房间,天天就是坐在这里吃些小食,打发一下时间,同时也可以保证,如果一处有事的话,自己可以马上反应过来。 他的身前桌上摆着一格蒸屉,约摸两个手掌大小的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包子,由此可知这个包子薄皮大馅十八个褶,个头也确实不小,白生生的面里透着股欲扬溢而出的鲜美油意,让人看着就有些眼馋。他对着包子轻轻吹了一口气,用筷子将包子褶汇聚成的龙眼拔开。露出里面的新油肉汤来。 范闲拿了一管麦秸,偏头问道:“喝不喝汤?” “烫。” 范闲笑了笑,用筷子将那眼戮开,挑出里面被汤汁泡了许久已然入味的肉馅儿,用小碟子接着,放到自己身边那人地碗中,哄着说道:“大宝最乖,这汤烫。肉可不烫,不过还是要多吹吹。” 大宝很听话,鼓着腮帮子,对着碗里的肉拼命地吹着——虎!虎!虎! 自从岳丈大人辞官归乡之后,林府便变得冷清了起来,范闲在北齐的时候,大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范府里呆着。他回来后,好些天没有发现大宝的身影。不免有些疑惑,问了婉儿才知道,原来是想着他刚刚回国,所以把大宝送回了林府。范闲听到这话后有些不高兴,虽然说旁人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对林府肯定不敢刁难,但那些府里的下人是最能刁钻使坏的角色,如今的林府只有婉儿地几个远房兄弟在照看着,怎么能放心? 偏生他接任一处之后。连着忙了许多天,竟没有时间来管这件事情,趁着今儿个下雨,京都无事,他喊邓子越将大宝从林府里接了出来,与他一道坐在新风馆里,尝尝这家食馆最出名的接堂包子,呆会儿一路回府。 “别吹了。可以吃了。”范闲呵呵笑着望着自己的大舅哥。 不知道为什么,智商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大宝,特别听范闲的话,赶紧低下头去,一口将那粒肉馅吞了下去,看他那猴急模样,也不知道他尝出味儿来没有。 范闲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邓子越坐在另一桌。看着这一幕,心里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跟着范闲的启年小组一共三十几个人。拢共分成四班,对他进行贴身保护,而邓子越接了王启年地职司之后,更是对范闲寸步不离,所以这些天范闲做了些什么,他最清楚。他心想,自己跟着的这位提司大人,还真是一个让人看不清楚的人物,整顿一处风气之后,竟是许久没有下具体的指示,而只是天天在这新风馆里吃好菜,听小曲儿——以范提司的身份,能够对自己地痴呆大舅哥如此上心,这也让他感觉有些意外,有些佩服。 楼下蹬蹬蹬蹬响起一阵脚步声,邓子越马上从闲思里醒了过来,手掌紧紧握着腰畔朴刀,双眼如鹰,盯着楼梯处。 来的人是沐铁,这些天他天天在处里负责纠查的工作,要审核那些有疑点的下属,同时又要慰勉保持大家地士气,还要处理范闲暗中交待下来的那项任务,竟是忙得连逛楼子的时间都没有,双眼深凹,黑黑的脸上现着一丝不健康的灰暗。 沐铁将头上的雨帽掀了下去,解开雨衣,随手扔在房间门旁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圆筒,筒子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很明显可以防水,因为他从里面抽出来地纸卷没有被打湿一点。 范闲接了过去,细细地一行一行审看着,眉毛却是渐渐皱了起来,脸色也阴沉了起来。回京之初,他便让邓子越去查与二殿下有关的那几位大臣,与崔家有没有什么关系,后来接了一处,这个任务就直接交给了沐铁,也算是对他的一次考验。 纸卷上看似没有什么得力的证据,这也是他意料中事,对方的手脚一定会做的极干净,只是显得有些过于干净了,难道崔家身为大族,这些年里,竟然都不会对那位吏部尚书,那位钦天监上些供?事有反常必为妖,范闲心里叹息一声,问道:“所有的都在这里?” 沐铁点了点头。 范闲又问道:“二处那边有没有问什么?” 沐铁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二处现在很配合,而且只以为是院令,不知道是提司大人的意思,请大人放心,可以保证没有人知道。” “二处那边也没有什么情报?”范闲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筷子,知道自己心里实在有些紧张这件事情,自嘲地笑了笑,将筷子搁到蒸屉边上,,他如今最大地敌人就是远在信阳地长公主,谁也不知道长公主哪一天就会回到京都,所以他必须确认,在太子与长公主渐行渐远之后,朝中这几位皇子究竟是谁,与长公主是一路的! 沐铁语气依然恭谨,却多了一丝自信:“对于京中地监察,二处虽然司责情报工作,但来源还不如咱们一处,大人放心。” 范闲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等沐铁离开之后,范闲看着那卷案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陷入了沉思,上面记载的都是崔氏这些年来的行贿对象,时间,缘由,朝中这些京官大部分都有瓜葛,偏生没有二皇子那派的痕迹,这让他感觉很头痛,明明心里的直觉告诉他有问题,但却无法从这些繁纷的信息中,找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范闲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长项在于刺杀,握权,造势——说到底,表面的温柔之下,他有的只是一颗刺客锋将的心,而并不是一位善于御下,揉捏人心的皇者,也不是一位长于分析情报,判断方略的谋士——知其所短,用其所长,范闲是这样用人,也是这样分析自己的。 想到在北齐上京城里的那次缜密计划,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开始想念起那位看似滑稽,实则帮自己出了不少主意的王启年。当然,那个计划的真正操盘手,是言冰云,范闲也本打算回京之后,将他一直捆在自己的腰带上,谁知道院里竟然让言冰云去了四处,而让自己兼管一处,想从官面上来压榨小言公子的智力谋略,已经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大宝,发现大舅哥正对着一碗杂酱面发起最后的猛攻,不由笑了笑,拿起蒸屉里没了肉馅的白面包子皮,伸到他碗里胡乱抹了些肉酱,然后极快地塞进嘴中,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大宝一愣,发现有只手从自己的碗里蜻蜓点水而过,半天才反应过来,缓缓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得意的范闲,有些幽怨地摇了摇头,又低下了头开始吃面条。 新风馆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雨势极大,落地之后绽成无数团雨雾,渐渐迷离了人们的眼睛,将街道四周的建筑都朦胧了起来。一股子寒意随着雨点,降落在京都里,刮拂在新风馆门口的那一行人身上,想从他们的脖颈处钻进去,借人取暖。 范闲将一袭风褛披在了大宝的身上,很细心地系好他脖子上的系扣,确认寒风不会灌进去,这才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闲闲要去做些事,大宝先回府去找婉儿玩好不好?” 大宝正在嚼着苹果,含糊不清地点点头说道:“妹妹太凶……我……范……小胖玩。” 范闲明白他的意思,哈哈笑了起来,心里想着,如果这天下的官员臣子行商贩夫妓女诗人,都能有大宝这样一颗简单平和的心,或许自己的生活会要简单轻松许多吧? 小心地交待了藤子京几句,范府的马车就接着舅少爷回了府。邓子越看了范闲一眼,沉声问道:“大人,这时候去哪里?” “去言府。”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十三章 她自重了,你变态了 第十三章 她自重了,你变态了 邓子越微微一怔,心想这大雨的天,不在处里等着下属孝敬,不在新风馆里大快朵颐,不回府上去享受暖炉清茶,偏要顶着暴雨,去往言府,不知道大人心里是在想些什么。 “我去调辆车来。”他对范闲沉声说道,便准备向街对面的一处走去。 范闲摇了摇头,反手将雨衣的帽子盖在了自己的头上,毫不畏惧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就这样走入了长街的雨水之中,任由雨水击打在自己身上那件灰黑色的衣服上。 监察院的官服很寻常,但也有特制的样式,比如雨天查案时,通常会穿着这种雨衣——衣袖宽而不长,全部用的是防水的布料,后面有一个连体的帽子,样式有些奇特,像风衣,又像是披风,雨水从天而降,落在这件衣服上都会顺滑而下。 当年舒学士第一次在京都看见监察院的这种衣服,大发雅兴,取了个别名叫:“莲衣”,用的便是雨水从莲叶上如珍珠般滑落的意思。但毕竟这种雨衣的样式有些古怪,与当前的审美观格格不入,所以哪怕有了莲衣这样美妙的名字,依然没有在民间传播开来,依然只有监察院的官员探子才会穿这种衣服。 所以如今京都的雨天,只要看见这种穿着一身黑灰色莲衣的人,大家都知道是监察院出来办事,都会避之若鬼的躲开。 范闲当前走入雨中,启年小组的几个人自然不敢怠慢,就像那个月夜里一般,分成几个方位,不远不近地拱卫着他,在寂廖少人的雨天长街上往前方走去,雨水冲击着衣服。长靴踏着积水,嗒嗒嗒嗒! 雾蒙蒙里几个人,竟有着一种沉默悍杀的味道。 躬身送客的新风馆东家,微微抬头看着这一幕,心里想着,这位范提司还真是位妙人,带着几个属下,竟把这身奇怪的衣服也穿出美感。走出质感来了。 言府并不远,在雨里走了没一会儿,绕进一条小巷,再穿出来往右一站,便能看见那个并不如何宽敞地府门,一想到这府里的父子二人,掌管着这个朝廷对外的一切间谍活动,就连范闲也不自禁地多了一丝凝重之色。 言若海身为执掌监察院四处十年的老臣。深得圣心,也深得陈萍萍器重,就算是朝廷里的六部大臣,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嚣张,而由于监察院当年设置之初。将官阶设的极低,所以后来为了行事方便,陛下基本上是在用授勋赐爵的手段,强行将监察院官员的政治地位向上拔高着。 比如言若海在几年前便是二等子爵了。而去年言冰云被长公主出卖给北齐,陛下为了安抚监察院里这些忠臣们,便直接将言若海地爵位提成了三等伯爵,想想连范闲的父亲范建,如今身为户部尚书,也只不过是位一等伯爵,就能知道圣上对于监察院的官员,是何等的厚待。 不过言府的门口并没有换新的匾额。言府下面的小题还是写着“静澄子府”没有换成“静澄伯府”,字也是黑字,而不是金色,显得极为低调。不过范闲清楚,除了封公的世代大臣外,只有陛下钦命赐宅子地大臣,才有资格在府前写着爵位,由此可见言府这宅子也是陛下赐的。想低调也低调不成。 站在大雨未停的府门。早有门上的执事看见他来了,一见到这一行人穿的雨衣。便知道是监察院里地官员,只是不知道是老爷的同僚还是少爷的朋友,赶紧下了台阶,用手遮着雨,将范闲一行人迎了上去。 范闲掀开头上的雨帽,露出微湿地头发,问道:“小言在不在家?” 执事正准备开口说老爷不在家,听着对方说话,才知道是来找少爷的,再一看这位清秀容颜,早猜出来是哪一位,恭恭敬敬说道:“少爷在家,请问大人可是提司大人?” 范闲点点头,将雨衣解了下来,搁在小臂之上。那位执事赶紧接了过来,左手撑起一把油纸伞,说道:“大人请进。” 这是位聪明人,知道少爷从北面回来,与这位范提司的关系匪浅,便自作主张先不通报,直接迎了进去。范闲也正有这个想法,笑着看了执事一眼,很自然地走进府中,毕竟他的官阶在言氏父子之上,这种情况下不需要客气。 这是他第一次来言府,不免对于府中环境有些好奇,但随着那执事的伞往里走着,一路也没有看见什么稀奇的地方,只是充足的雨水滋润着院中那座大的有些出奇地假山,让上面的那些苔藓似回复了青春一般绿油油着。 绕到假山之后,便是言府内院,范闲看着远方廊下听雨的二人,微微一笑,挥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跟着自己,而他却是缓缓地踏着石板上的积水,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靠近了那条景廊。 景廊尽在雨中,柱畔石阶尽湿,连廊下之地也湿了小半,但廊下二人却依然不为所动,坐在两张椅子上,看着秋中的雨景发呆。 其中一位自然刚刚返京不久的小言公子,另一位却是千里逃亡的沈大小姐,二人坐在椅上,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互视,只是将目光投入雨中,似乎奢望着这不停落下的雨水织成地珠帘,能将两人地目光折射回来,投射到对方的眼帘之中。 范闲苦笑了一声,发现言冰云这家伙地脸上依然是一片冰霜,但眸子里却比往日多了些温柔之色,而他身边的沈大小姐,似乎也从当日家破人亡的凄苦中摆脱了出来,脸上微现羞美之意,只是眸子里又多了一丝惘然。 只是这一对怨侣不说话,不对视,当作对方不存在。情景实在是有些诡异。 而更让范闲觉得诡异地是:那位沈大小姐穿着一身丫环的服色,而且脚下竟是被镣铐锁着,拖着长长的铁链,那铁链的尽头是在房间之内,看模样,竟是被言冰云锁了起来! 又安静地看了一阵,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言冰云此时心情一定不像表面这么轻松。不然不会连自己在他二人身后站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于是他轻轻咳了两声。 言冰云回头望来,便看见了那张可恶的温柔地笑脸,眸子里怒意大作,不知道是被打扰而愤怒,还是因为自己被强塞了一个女俘虏而想找范闲麻烦。 沈大小姐看见范闲,却是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相对,面色一黯,起身离椅。微微一福便进了房间,带着阵阵铁链当当之声,在雨天的行廊里不停回荡着。 言冰云似乎并不意外范闲会闯到自己的府上,请他坐下之后,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但范闲却有些意外言府的冷清。他坐在了沈大小姐离开后的椅子上,感觉到臀下还有些余温,不免心头微荡,强行压抑住自己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遐思,说道:“本以为你千辛万苦才回京都,府上应该有许多道贺的官员才是,哪里想到雨天里,只有你和沈家姑娘相看对泣无言。” 言冰云很认真地辩解道:“第一,我没有看她,想来她也不屑于看我。第二,是这天在哭。不是我在哭。” 范闲耸耸肩,没有说什么。 言冰云继续说道:“父亲大人向来不喜欢和朝廷里的官员打交道,而且我在京都又不是提司大人这样的名人,宅中自然会冷清一些。” 范闲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去北齐之前,就是京中有名的公子哥儿,如今回国之后,一定会再次升官,那些想巴结你言府的人怎么可能不上门?就算你家是监察院的头目。与朝官们不是一个系统。但这种大好机会,我想没有人会放过。” 言冰云面无表情:“父亲养了三条狗。一直拴在门口,所以没有人敢上府。” 范闲一怔,摸了摸微湿的头发,说道:“入府时我怎么没有见着?” 言冰云说道:“今日有大雨拦客,那几头大黑犬累了这么些天,就让它们休息一下。” 范闲哑然无语。 “大人今日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听得出来,小言公子对这位小范大人是要刻意拉远距离的,想来这也是家教使然。范闲却不理这一套,直接从怀里取出那个圆筒,开筒取卷,扔在了他地怀里。 言冰云拿起来眯眼大致看了一遍,面色有些不自然,说道:“大人还真的挺信任下属,只是这都是一处的活路,给我看已经是违反了条例。” 范闲微笑看着他,说道:“不要以为你马上要接你父亲的班,天天就可以躲着我……你叫我大人,那就是清楚,虽然我在一处,你在四处,但毕竟我假假也是位提司,真把我逼急了,我发条手令,直接把你调到一处来,降了你的职,你也没处说理去……所以不要讲那么多废话,帮我看看这些情报才是正经。” 言冰云勃然大怒道:“哪有把人拖入你那潭浑水地道理!大人若再用官威压我,我找院长大人说理去!” 范闲挥挥手,看着廊外的雨丝,嘲笑道:“你尽管说去,最后我真把你捞到一处来当主簿,你可别后悔。” 言冰云生生将胸中那团闷气咽了回去,指着情报寒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一个大题目。”范闲轻声笑着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那张寒冷之中带着丝峭美的脸庞,一字一句说道:“我要你给我查清楚,二皇子与崔家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廊间一片沉一般地沉默。 言冰云的脸上并没有什么震惊与畏惧的表情,指着那一筒纸说道:“从上京起,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对付崔家。这一点大人你并没有瞒我,不过……二皇子?从来没有什么风声他与信阳方面有关系。”他自然清楚,范闲对付崔家是因为长公主的关系,而他查崔家与二皇子地关系,自然也是要针对长公主,所以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把二皇子牵涉进来。 “直觉。”范闲平静说道:“对付信阳的事情,打一开始我就没有瞒过你,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你和我有天然的同盟可能。至于对二皇子起疑,是因为我发现,我在北齐的半年时间,他在庆国显得太安静了……而且我最近在一处才渐渐知道,这位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地二殿下,竟然在朝中有这么大的势力,有那么多的官员都与他来往的热乎。” 之所以范闲认为二皇子安静地有些不寻常,是因为他以前世的眼光看来。在皇权之争中,具有先天优势的太子,只要什么都不做,基本上就可以保证自己的将来,而这一年多地时间。没有了长公主地暗中影响,太子确实也是在这样做的。而二皇子则不一样,如果他将来想登上大宝之位,就一定要做些什么。安静地狗可能会咬人,但安静地皇子一定不能抢班夺权。 言冰云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大人还是决定要掺和到皇子们的斗争之中。”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在做准备,以防将来被他们的斗争,害得自己连间房子都没得住了。” 言冰云沉默了稍许,似乎是在盘算这件事情后面的影响。毕竟身为臣子,没有人不会关心将来的朝政走向。尤其是像范闲、言冰云这样年轻有为地大臣。 “大人……是太子那边的人?”言冰云忽然抬起头来,有些无理地直视范闲的双眼,问了这样一个显得有些愚蠢,过于直接,没留丝毫余地的问题。 范闲微微一怔,脸上却缓缓多了丝笑意,摇头说道:“不是。” 言冰云沉静片刻后也渐渐笑了:“原来大人……是陛下地人。” 范闲没有说什么,清楚对方一定会帮助自己——言冰云被关了一年。早就已经闷的不行。如今回到京都还在疗养,自己给他这么一件“好玩”而且“刺激”的事情办。不怕他不上钩。 言冰云又低头极为细致地将那个案卷查看了一遍,摇了摇头:“一处的京中侦察做的虽然不如当年,但还是不错。只是这等大轮廓的事情,根本不能单从京中的情报着手。情报是需要互相参考的,这些资料已经是成品,价值不大,我知道沐铁那个人,对于单个案子他很有办法,但这样地大局面,他根本无法掌控。如果……如果大人信任我,这件事情由我拢总。” 信任?范闲看着他低着的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只大几岁的年轻人眉毛里夹着的银丝,眯了眯眼,说道:“我信任你。”信任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这么简单而纯依心判的事情。 “要多久的时间?” 言冰云抬起头来,话语平淡却油然而升一股自信:“我下月回四处,月底前我给你消息。” 范闲点了点头:“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言冰云摇头:“如果这件事情闹大了,我不想当替罪羊。” “放心,我最喜欢羊了。”范闲哈哈笑了起来,高兴的不仅仅是二人似乎又找到了在北齐上京地默契,又开始同时筹划一些事情,更高兴地是,他知道如果言冰云真地开始调查起这件事情,那么在今后的仕途上,小言公子只能跟着小范大人走。 二皇子与信阳地关系是一定要查的,但能把小言抓到自己的班底中来,却是更重要的事情。 “对了。”言冰云忽然皱眉说道:“我想……向大人求一支兵。” 范闲好奇问道:“你一直在休养,难道暗中也在查什么?至于求兵,言大人手下的四处那么多精兵强将,你用得着向我求?” 廊外的雨下的更急了,啪啪啪啪打在石板地上,似乎想要冲出无数的麻点来,而庭间的那些树木在喝饱了水后。这时候也开始低垂着叶子,开始害怕急雨的暴虐。言冰云地眉头闪过一丝忧郁与担忧,说道:“南方有一椿连环命案,横贯几个州府,刑部十三衙门死了不少人也没有抓到那个凶手,所以这案子经陛下口谕,转到了院子里来。” 范闲点点头,他是个博闻强识之人。还记得自己二人在北齐上京的时候,就曾经收到过院中的密报,只是当时并没有怎么在意。 言冰云有些不解说道:“这是四处的权限之内,但没有想到四处接手之后,连续死了十三名密探,却没有抓到那个凶徒的蛛丝马迹,而且死相极为凄惨,据回报得知。这名凶徒很显然是位强悍的武道修行者,只是没有办法确认是几品,不过看他能够悄无声息地杀死这么多调查官员,估计至少也在九品之上。” 范闲也开始对这件事情产生了兴趣,在天下承平的今日。只要一位武道修行者拥有九品以上的实力,不论在哪个国家,都可以获得官方地大力招揽,朝廷的竭力相迎。就连军方因为某些方面的原因,也一改往年的态度,开始对这种高手大肆吸纳。 只是九品以上的高手,放在全天下看也没有多少个,而东夷城那边仗着富甲天下,又有四顾剑开庐迎客,所以拥有天下九品以上高手的数量最多。 所以说,一名九品以上的高手。可以像叶家一样,成为保护庆国的军事力量中地一员,也可以像北齐何道人一样,成为朝廷编外的刺客好手,就算他爱好自由,但最不济也可以去往东夷城,平时偶尔帮东夷城的商团做做幕后的强者,闲时去四顾剑的剑庐与同修们切磋一下技艺……这些都是既富且贵又有江湖地位地选择。 连环杀人?是准备强奸还是抢劫?一位九品高手。断断然不需要做这些事情。 “也许他是位变态杀手。”范闲叹了口气。“……只是喜欢杀人的快感。” 言冰云皱紧了眉头,似乎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这种人。当然,也没有完全听懂变态的意思,说道:“四处的折损太大,所以需要朝廷派出强悍地武者南下查探,但你也知道,九品以上的高手没有几个,京都里的这几位,官阶都在我父亲之上,四处自然开不了口,陛下也不会同意,所以我准备向大人你借兵。” 范闲好奇说道:“一处里也没有这种高手……就算是家中的护卫,顶多也只有两位七品,这就已经算了不得了。” 言冰云翘起唇角,一笑说道:“我要借的是……高达!还有他手下那六把长刀!” 范闲看着他那阴谋的劲儿,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冷声嘲笑说道:“咱兄弟二人倒是心愿一致,我也是想把高达留在自己身边,第一时间就找老爷子要,结果呢?”他一摊双手:“和你一样,都是痴心妄想罢了,宫里的人,哪能随便借给我们。” “这个,我不管。”言冰云笑眯眯说道:“如果将来高达被调到大人手下,还请大人借我四处用几天。” 范闲一怔,看着他脸上极少浮现出来的笑容,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言家在京中别有门路,莫不是对方听说了什么?难道高达那七把刀,真要归了自己,一想到这椿好事儿,他也忍不住乐了,应承道:“承你吉言,若真有这天,借你使使也好。” 说完了正事儿,范闲瞄了一眼安静地房内,开始取笑他:“最近和沈大小姐过的如何?” 言冰云一提到这件事情,马上就又变成了冰块儿,寒声道:“大人请自重。” “自重个屁!”范闲骂道:“你搞根铁链把她捆着,那倒是让她自重了,不过你也就和头前说的南方的杀手一样……变态了。”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在同一个屋檐下,范闲得意地张牙舞爪,言冰云气的不会说话,他能猜到变态这词儿不是好词儿。气的不行,咬牙拍椅痛道:“当初如果不是你把她留在使团里,我会被折腾的没有法子?” “你把她扮作丫环,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何况我看你没必要用铁链子锁着她,有你在这间宅子里,估计沈大小姐舍不得到别处去。”范闲继续笑着刺激他。 “那大人有何办法?”言冰云冷笑道:“那位北齐大公主也算了得,在京都呆了没几天。居然就能使唤着大皇子来府上给我压力,让我好生对待沈大小姐。她可是沈重的女儿,齐国通缉地要犯,如今是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能怎么办?” 房里隐隐传来一声幽怨哭泣。 范闲将目光从房门处收了回来,这才知道原来大皇子居然也知道了这件事,皱眉正色道:“如果真是不方便。我将沈姑娘带回府上。” 言冰云霍然抬首,范闲强悍地沉默不语,许久之后,言冰云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出了言府之后,队伍里已经多了一辆从范府调来地马车。范闲没有再在雨中散步的雅兴。坐在车厢里,侧头看着那位满脸惶恐不安地沈大小姐,微笑安慰道:“沈小姐放心,住些日子。等事情淡了,我再将您送回言府。” 他查二皇子的事情,是基于自己与长公主之间死仇这么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也基于某个自己永远都不会宣诸于口的隐晦理由。事情实在太大,如果自己手中没有握住某些东西,实在是不敢全盘信任言冰云,信任这种东西,虽然是直觉与心判的事情。但在还不足够地时候,更多是一种利益的纠葛关系——唯一让范闲满意的是,沈小姐在府上,相信言冰云会常来府上与自己谈心的。 言冰云深受监察院风气薰陶,虽然对范闲接走沈大小姐有些暗中不爽,但也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毕竟沈大小姐对于他言宅而言,也是个定时炸弹。虽然现在还没有爆。也已经扰得他父子二人天天争吵不休,如今被范闲接回府去。一方面是双方达成一种互换以寻求信任上的平衡,一方面也是暂时平息一下。 范闲看着窗外的雨街,叹了一口气,想到一年前,也是在一个雨夜里打开了那个箱子,想到那夜的如颠似狂,再联想到如今自己地阴暗乏味,他这才知道,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很深刻地改变了自己。 车至灯市口,雨渐小,人渐多,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前面似乎有些拥挤,暂时动弹不得。此时仅能容纳三辆马车并行的长街上,一辆马车从后面超了上来,与范府的马车并成一路,一只丰润的手臂带着鹅黄色地衣袖伸了过来,掀开了范闲马车的窗帘,惊喜喊道:“师傅!” 范闲早已注意着,举手示意车旁已经拔出刀来的邓子越住手,讶异地望了过去,有些意外对方半年不见,居然还记得自己师傅的身份。 那辆马车上地叶灵儿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眸,吃惊地望着车厢里的范闲与沈大小姐,掩嘴说道:“果然不愧是灵儿的师傅……这又是被你骗的哪家姐姐?” 范闲没好气骂道:“知道是师傅,也不知道说话尊敬些,都快要当二皇妃的人了,这大雨天的还在外面瞎逛什么?” 如今的范闲,已经开始怀疑起二皇子在牛栏街杀人事件中扮演地真正角色,那宴是二皇子请自己,虽说事后查出是司理理向长公主方面投的消息,而长公主安插在宰相府里的那位文士,暗中与婉儿二哥谋划的此事,但范闲始终对于二皇子没有放松过警惕,因为在湖畔度暑回来后与太子的巧遇这件事情是二皇子安排的,一个习惯了用心思算计别人的人,只怕不可能如何光明。 所有的人都以为长公主支持东宫,包括范闲在内当初也没有跳出这个念头。但如今细细看来,以长公主如此变态地权力欲望,支持一个正牌太子……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范闲与靖王世子李弘成在一石居吃了顿饭后,却意外地发现一石居地后台老板是崔家,崔家的后台是信阳,几个珠子一串起来,虽然证明不了什么,甚至也说明不了什么,但他坚信着自己地直觉,二皇子的安静很反常,他在宫中一定有强大的力量支撑。 而如果二皇子真的和长公主是一条线的,那范闲只好对他说一声——抱歉。 虽然已经开始调查二皇子,但对于眼前这位姑娘,这位在明年开春就将成为二皇妃的女孩儿,范闲并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甚至连面上的表情都遮掩的极好。与叶灵儿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而后来更是用小手段与大劈棺打过一架,但婚后她常来府上找婉儿玩,几次接触之后,范闲反而有些欣赏这个眼若翠玉般清亮的漂亮小女生,因为她身上带着的一股与一般大家闺秀不一样的洒脱劲儿。 只是他有些受不了叶灵儿总是当着婉儿的面一声一声地喊他师傅,又喊婉儿姐姐,生生把自己喊老了一辈。 马车里的叶灵儿兴奋说道:“师傅,回来了怎么不去找我玩?” “师傅,你这是要去哪里?” “师傅……” 范闲揉揉太阳穴,听着那一串的话语,苦笑着失神叹息道:“悟空,你又调皮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十四章 戴公公的英明决定 第十四章 戴公公的英明决定 范闲在湖畔教了叶灵儿一些小手段,实际上是偷学了叶家的大劈棺,偏偏对方则把师傅从去年叫到了今天,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好笑,有些欢喜,说道:“去哪儿呢?” 叶灵儿应道:“我要去你府上见婉儿。”说完这句话,她看了他身边的沈家小姐一眼,鼻子哼了哼,没有说什么。 范闲最不喜欢她骨子里洒脱之余多出的那丝骄纵、纯以自己的是非去判断旁人的做法,默然没有接话。他摆出师傅的谱儿来,叶灵儿却极吃这套,这一年的相处,她也知道范闲是个特别在意细节的人,笑着说道:“别生气,知道你如今是监察院的红人,想金屋藏娇也不至于带到大街上来。”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这时候前方的拥挤似乎缓解了一些,叶家的马车抢先走了过去,却又停在了那处,似乎叶灵儿发现有什么热闹可瞧。 范闲挥手示意马车往前走,来到叶家马车之后,他穿着雨衣下来,邓子越几名启年小组成员也赶紧跟了上去。 马车上的叶灵儿看见他们穿着那件灰黑的雨衣,行走在雨中,这才知道范闲不是路过灯市口,而是专门来灯市口办事的。 灯市口检蔬司戴震,每天的工作就是等着下属将城外的蔬菜瓜果运进来,然后划定等级,分市而售,同时处理着内廷与各大王府公府的日例用菜,准确来说,他就是个给庆国贵族们家的大厨打杂的——只是这杂打的范围有些宽广,一棵芹菜不值什么钱,但一百棵芹菜就值些钱。一颗鸡子儿不值什么钱,但一百颗鸡子儿却足以在一石居里换顿好酒席。 检蔬司算不上衙门,没品没级,甚至由于供的地方太多,竟是连个直属的主管衙门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官员们觉得往京都城里送菜捞不到什么油水,所以没有怎么注意。其实范闲却清楚,这种现象地产生。与这些年里时而推行,时而半途而废的新政脱不开干系,陛下瞎玩着,这下面的机构自然也是纷乱冗余的厉害。 戴震身为检蔬司主官,这些年里安安稳稳地赚着鸡蛋青菜钱,他以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不起眼的东西里夹杂着多少好处,时常半夜在被窝里偷着笑,就连自己最疼的那房小妾。天天撺掇着他去叔叔那里求个正经官职,他都没有答应。 美啊,卖菜卖到自己这份儿上,也算是千古第一人了——戴震不免这样在心中恭维着自己。 但今天他美不起来,也笑不起来。就在这一场秋雨之中,监察院一处的官员们直接封了他那间小的可怜地衙门,还堵住了大通坊的帐房——大通坊里全是卖菜的贩子,京都三分之一的日常用菜。就是由这里提供。 他铁青着脸,赶到了帐房里,看着里面那些穿着黑衣的厉鬼们,拍了两下脸颊以让笑容显得更温柔些,说道:“原来是一处的大人们来了,正想着秋深了,坊里多了些稀奇的瓜果,哪天得去孝敬一下……” 一处今日查案打头的是沐风儿。他明知道今天地行动是范提司要在京都做出的一个示范,哪里敢有半点马虎,望着戴震冷冷道:“戴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处的官员早已经熟门熟路地封存了帐册,并开始按照名册里的人名,在坊中点出那些人来,往坊外的马车上押。 秋雨还在下着,戴震地心愈发地凉了,赔笑说道:“我哪里敢称什么大人。沐大人莫不是误会了什么。”他习惯性地往沐风儿的袖子里塞了张银票。 沐风儿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可怜对方,难道对方连范提司主掌一处这件事情都没有听说过?身旁早有两名冷漠的监察院官员上前。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戴震的膝弯里,将他踹倒在地,从腰后取出秘制地绳索,在他的双手上打了个极难解开的结,动作异常干净利落,想来一处当年没少做这等事情。 戴震跌在地上,心头大乱,手腕剧痛,又羞又怒,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沐风儿摸了摸怀中的手段,想了想,还是没有取出来,说道:“奉令办案,请戴大人配合。” 戴震慌了,眼珠一转,高声喊道:“救命啊!监察院谋财害命!” 当监察院一处小队顶着暴雨冲进检蔬司时,爱看热闹的庆国人早就已经围了过来,只是畏惧监察院那抹浓郁的黑色,百姓们不敢靠的太近,这时看着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戴大人被擒地如此狼狈,心中也自惴惴,而那些戴震暗中养着的打手,却是借着这声喊哄闹起来,拦住了监察院众人的去路。 戴震手被绑着了,心里却转得极快,知道监察院出手,向来没有收手的道理,拼命嚎叫着:“监察院谋财害命!”其实他心里也慌着,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辄来,只好揪着谋财害命四个字瞎喊,希望宫里的叔叔能尽早收到消息,能在监察院将自己关入那可怕的大牢前,想办法将自己捞出来。 看着被挑动了情绪的民众围了上来,沐风儿皱了皱眉头,从怀中取出文书,对着民众们将戴震的罪行念了一遍。 京都里地苦力黎民们大都是深信官家地,心里其实也是信了,毕竟谁都知道戴震手脚不干净,但是众人围了上来,退去却不容易,一处今天来的人少,又要拿着帐册与相关人证,不免显得有些为难。 看着这幕,沐风儿心头大怒,却远远瞥见围观人群之外,两辆马车旁边,正有几个不熟地监察院同僚正穿着雨衣拱卫着范提司,在大雨之中冷漠地注视着这边,他心头一阵慌乱。喝道:“走!” 戴震双手被捆,却知道监察院那处地狱实在不是官员能去的地方,胀红了脸,哭嚎哑了嗓子,像个孩子一样拼命地坐在地上,硬是不肯下台阶。 而他的那些心腹也起着哄围了上来,虽然不敢对监察院的人动手,但却有力地阻止了沐风儿的逮人归队。 大雨之中。范闲冷眼看着不远处石阶上下的这一幕,心里对沐风儿做了个不堪重用地评语,却听着身后马车里传来叶灵儿好奇的声音:“师傅,你们监察院现在做事也实在是有些荒唐,这光天化日的,与那小官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让这百姓们看了去。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雨点击打着范闲头上的帽沿,将边缘击打的更下了些,遮住了他半张脸。 “官员自己不要颜面,朝廷也就不用给他们颜面。”他平静说道:“灵儿,你别看这官儿小。他一年可以从宫中用度里抠下五千多两银子,至于这些年里从大通坊里捞的好处,更是不计其数。” 叶灵儿半边身子搁在车窗上,雨水打湿了她额上的那缕发丝。清眸里兴趣大作,她今日去范府顽耍,没料到路上遇见范闲,更跟着他看了这一场热闹,这才知道,原来这么小地官儿,也能贪这么多的银子。 这个时候,沐儿风一行人终于十分辛苦地从检蔬司里杀了出来。来到了范闲的身前,而戴震被他们拖着,硬是在雨水里拖了过来,好不凄凉。 那些打手也围了过来,只是似乎看出这两辆马车所代表着的力量与权势,不敢造次,而那些京都的百姓们,看着范闲与邓子越数人身上的装扮。似乎能感觉到这些穿着雨衣的人。身体里所散发出的那股寒意,下意识地退远了一些。 戴震还真是个泼辣地小官儿。身上的官服早就已经被污水染了个透,头发也散在了微圆的脸上,看上去狼狈不堪,却犹自狠狠骂道:“你们这些监察院的,吃咱的,喝咱地,还没捞够?……又想抓本官回去上刑逼银子!” 四周的愚民百姓听他如此说话,脸上不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范闲微低着眼帘,看着面前倒在雨水中,不停蹬着腿,像临死挣扎的猪一样地官员,并不急着封他的口,因为监察院在天下士民的心中,早就是那个阴暗无比的形象,就算戴震再多骂几句,也不能影响什么大局。而且今天只是打一只小猫,关键处在于,他想看一下自己的这些下属们,办事的能力究竟如何。 看着面前一脸愧疚,还有一丝恼怒的沐风儿,范闲摇了摇头,问道:“为什么不选择半夜去他家中拿人?虽然今天下雨,你也知道大通坊里人多,很容易出乱子。” 沐风儿一怔,心想条例新细则里,您写的清清楚楚,今后办案,尽量走明处地路数,所以才选择了当衙拿人,想办的漂漂亮亮的,响个名头——如果换作以前,监察院真要拿哪位官员,当然是深更半夜,去他家里逮了就走——这怎么又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范闲没有等他辩解,又道:“就算你要白天来,也可以封了帐房之后,马上走人……凭你们的手段,难道不能让戴震安安静静地回院?你们那些手段留着做什么用的?还念什么公文罪行,你以为你是大理寺的堂官?我是不是还得专门请个秀才跟着你们宣谕圣教?” 听着这些尖酸刺心的话,沐风儿连连叫苦,一方面是戴震后面地靠山确实够硬,乱上手段,怕有后患。一方面他也是担心提司大人是位大才子,只怕会看不得他们做那些阴煞活儿。 ……听到范闲地讽刺,他才反应过来,提司大人虽然顶着个诗仙的名儿,看来并不抵触监察院里地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甚至似乎比自己还要热衷一些。 这时候,戴震还趴在雨水里嚎哭着,被泥水迷的眼看见沐风儿在对谁禀告,知道是监察院里的大人,不免有些害怕。他没认出范闲,却认出他身后那马车里的叶灵儿——叶灵儿身为京都守备独女,自幼便喜欢在京都的街道上骑马。不认识她的老京都人还没有几个。 戴震马上对着马车上的女子哭嚎道:“叶小姐为下官做主啊……” 叶灵儿看了一眼范闲平静地有些怪异的脸色,哪里敢说什么,倏的一声将脑袋收了回去。 戴震知道今天完了,终于使出了杀手锏,高声大骂道:“你们知道我叔叔是谁吗?敢抓我!我叔叔是……呜!” 得了范闲的眼色,邓子越知道大人不想听见戴公公的名字,横起一刀扇在了戴震的嘴上! 沐风儿这时候才明白了过来,有些惭愧地从怀里掏出一根两头连着绳索的小木棍。极其粗鲁地别进了戴震的嘴里,木棍材质极硬,生生撑破了戴震地嘴角,两道鲜血流了下来,话自然也说不出来了。 四周民众惊呼一片,范闲充耳不闻,只对着沐风儿说道:“我不管他叔叔是谁,我只管你叔叔是谁。做事得力些,别给沐铁丢人。” 沐风儿羞愧应了一声,将满脸是血的戴震扔回马车上,回身便带着属下抓了几个隐在围观民众中的打手,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抗的机会。直接就是用院中常备的包皮铁棍,狠狠将他们砸倒在地。 看着动手了,围观的民众无不畏惧,叫嚷着四处散开。却又在街角处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回头望着。 只见一片暴雨之中,几名穿着雨衣的监察院探子,正挥着棍子,面色阴沉地殴打着地上的那些大汉,也许是这么些年监察院地积威,那些大汉竟是没怎么敢还手。 场面有些血腥。 范闲看着远方那些看热闹的民众,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却令人意外地没有回自己的马车,而是将帽子一掀,直接穿进了叶灵儿的车厢。 叶灵儿受了惊吓,心想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钻进自己的车里来了? 范闲装成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看着叶灵儿微湿地头发,愣了愣,从怀里取出一张手绢递给她。叶灵儿接过来擦了擦自己的湿发,嗅着手绢上有些淡淡香气。以为是婉儿用的。笑了笑,然后开始问先前究竟是什么事情? 范闲苦笑一声。将戴震的所作所为讲与她听了。叶灵儿好奇说道:“这么点儿小事,怎么有资格让你亲自来看着?” 范闲冷笑一声,说道:“这京都地水深着,你别看那戴震只是个管卖菜的官儿,但贪的不少,之所以他有这么大的胆子,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靠山。他的亲叔叔是宫里的戴公公,我今天亲自来坐镇,就怕手下动手太慢惊动了老戴,我不出马,一处还真拿这宫里人没办法。” 叶灵儿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爹爹曾经说过,宫里的事情最复杂,叫我们兄妹尽量别碰,师傅你地胆子真大。” “不过是个太监罢了。”范闲笑了笑,心里想着,太监本来就是没有人权的。 叶灵儿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不要小看宫里的这些公公,他们也是有主子的,你落了他们面子,也就是不给宫里那些娘娘们的面子。” 范闲微微一怔,似乎此时才想到这个问题,片刻之后脸上回复阳光笑容,说道:“那又怕什么?我不喜欢婉儿去宫里当说客,如果那些娘娘们找我的麻烦,我这假驸马,大不了吃顿宫里的规矩板子罢了。” 叶灵儿微微偏头,看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车到了范府大门,二人下车,早有藤子京在外候着,范闲吩咐他让媳妇儿来把沈家小姐安置到后街地宅子,便领着叶灵儿往府里走去,却还没有忘了将叶灵儿手上地那块手绢求了回来。 手绢是偷的海棠地,范闲不舍得送人。 戴公公是淑贵妃宫中的红人,而叶灵儿马上就要成为二皇妃,等于说淑贵妃是叶灵儿未来的婆婆,叶灵儿也马上就是戴公公的半个主子——范闲先前与叶灵儿说那么些子闲话,为的就是这层关系,手绢舍不得送她,但能用的地方还是一定得用。 这雨在京都里连绵下了一天。在暮时的时候终于小了些。得到了消息地戴公公气急败坏地从宫里赶了出来。 他是宫中当红的人物,因为淑贵妃文采了得,时常帮陛下抄写一些辞文,连带着他这位淑贵妃身边的近侍,也有了往各府传圣旨的要差,就像范闲第一次领到圣职受封太常寺协律郎时,传旨的便是这位戴公公。往各府传旨,好处自然拿了不少。如今他违例出宫入宫,也没有谁敢说句闲话。 戴公公满脸通红地站在检蔬司门口,看着里面的一地狼藉,听着身边那些人的哎哟惨叫之声,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自己侄子的那些手下尖声骂道:“早就和你们说过!京里别地衙门可以不管,但这监察院一定得要奉承好了!” 有个人捂着被打肿了半边脸,哭着说道:“祖宗爷爷。平日里没少送好处,今儿大爷还递了张银票,那个一处的官员也收了,谁知道他们还是照抄不误。” 戴公公气的浑身发抖,尖着声音骂道:“是谁敢这么不给面子!哪个小王八蛋领的队?我这就去找沐铁那黑脸儿……居然敢动我戴家的苗尖尖儿!” 他是宫里的太监。监察院管不着他,还确实有说这个话的底气,老羞成怒之下,便坐着轿子去一处要人。虽说戴震这个侄儿不成器,但这年年还是送了不少银子来,总不能眼看着他被监察院里的那些刑罚整掉半条命去——京都地官场,谁不知道监察院那种地方,进去之后就算能活着出来,只怕也要少几样零件儿! 轿子来到一处衙门的门口,戴公公心里却动了疑,多了个心眼。先让自己的小跟班进去打听了一下。 不一会儿功夫,小跟班儿出来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声,戴公公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盘桓许久后,一咬牙道:“回宫。” 浑身带伤地那个打手,看着老祖宗的轿子要回宫,心里顿时慌了神,也顾不得就在一处的门口。就直接喊道:“老祖宗。您得可为咱们主持公道啊!” 戴公公果然不愧是出身江浙余佻的人,宣旨地经历练就了嘴上的上佳功夫。一口痰便吐了过去,不偏不倚恰好吐在那人的脸上,颤抖着声音咒骂道:“咱家是公公!不是公道!” 说完这番话,他便窝回了轿子里,心里极为不安。先前小跟班打听的清楚,今天亲自领队的人,居然是小范大人! 戴公公这时候才想起来,圣上已经将院里的一处划给了范提司兼管……只是,这位小范大人为什么瞧上了自己的侄儿?戴公公清楚,自己的侄儿就算贪,但比起朝中这些京官来讲,实在只是一只蚂蚁。 他哪里想到,范闲只是想练兵以及做笔开门买卖,却联想到了自己,一想到范家如今薰天地权势,戴公公的心里也不禁寒冷了起来。 戴震手下的那个打手,看着绝尘而去的小轿,有些傻乎乎地抹去脸上的恶心痰液,心里始终闹不明白,戴公公这是怕谁呢? 后几日,戴公公觑了个机会,在淑贵妃的面前提了提这件事情,奢望着能把侄儿捞出来,也想打听一下风声。不料淑贵妃竟是不知道从哪里已经提前知道了此事,对他侄儿戴震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好不恼怒,狠狠地将他责罚了一通。 戴公公这时候才醒悟到,那位小范大人早就已经通过某个途径断了自己的后路,又惊又惧之下,他终于舍了这张老脸,好不谦卑地跑到宜贵嫔宫中一通讨好,这才通过柳氏地关系,悄无声息地向范府递了张薄薄的银票。 另一边,负责审理此案地沐风儿也在挠头,他看着没有转去天牢的戴震,心里一阵恼火,就是这个泼竦货色,让自己在范提司面前丢了大脸,但范提司却下令不准对这个小角色用刑,这是为什么?他手里摸着腰带中才发下来的丰厚银两津帖,不免犯了嘀咕。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十五章 黑与白的间奏 第十五章 黑与白的间奏 范闲令一处捉拿戴震,正是因为对方身后有那位太监头子。 京都里的官员发现连戴公公都干净利落的服了软,自然震慑于监察院一处的决心与范提司的手段,一处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在京都里暗中开展起来,依照往年的规矩,黑夜里破门而入,悄无声息地将那些官员请回院中。 突如其来的整肃行动,给京都带来了一阵并不如何惬意地寒风,众京官以为这位大才子又要像春天时的那场案子一样,在京中掀出一场风波来。但渐渐人们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此次风波中查处的官员品秩都比较低,没有各派里的要紧人物,也没有什么牵连甚广的大案。 朝中的大老,各皇子的臣属,看在范闲的面子上,戴公公的前车之鉴上,并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时日久了,发现这场风波并没有涉及到官场的要害,只是些零碎的敲敲打打,众官本有些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腹中,猜想范闲只是新官上任,借这三把火立威而已。 火势虽然不大,但总有人担心被波及,所以最近这些天,柳氏成了范府里最忙的人,那双往日里喜欢毫无烟火气递过一张银票去的手,如今开始极有香火怜悯气息地收银票,而这些银票她自然全部转到了范闲那里,范闲又拣了大部分发到了处里,又将剩下的部分送到了言府。 从古至今,从范慎的世界,到范闲的世界,钱财,始终都是收抚人心,以及安抚人心的无上利器。 所以监察院一处的职员们干劲好了许多,而成功地亲密接触过尚书夫人手指的各派官员们。也心安了不少——送钱地,收钱的,各自安慰。 事务已经步入正轨,所以范闲今日没有去新风馆,而是坐在自家的书房里翻看着手中的案宗,案宗是沐铁归纳的,文笔虽不精致,但胜在条理清楚。 戴公公的那位侄儿。在交了一大笔罚金之后,终于侥幸从监察院里全身而回,钻了庆律的空子,没有移往刑部或是大理寺,只是检蔬司的那个小官儿自然是当不成了,另外几宗小案子也处理地比较温和。 依道理讲,监察院既然查检蔬司的案子,只怕那位戴震不止要掉乌纱帽。连那脑袋也保不住。不过范闲有些欣赏戴公公的知情识趣,帮自己减少了日后的一些麻烦,而且叶灵儿默不作声地进宫帮自己说了话,却又代传了淑贵妃的一句求情话儿——这个人情自然是要卖的。 史阐立看着书桌对面自己那位年轻的“门师”,有些坐立不安。春闱之后。他的三位好友侯季常、杨万里、成西林已经外放为官,据来信讲,在各郡路都做地不错——林宰相在朝中多年,各郡路州中。自然遍布着关系,这些人如今都把眼睛瞧着范闲,对于范闲的三位“得意门生”,自然是要多加照拂。 四人中,只有他榜上无名,自然无法立刻踏上仕途一展身手。范闲临去北齐之前,又给他留了封信,让他等着自己回来。不料范大人回来之后,却马上接手了监察院一处的事务,史阐立实在不清楚,自己能够帮门师做些什么,想到友朋已为一方之牧,而自己却只能坐在书房里抄录一些案宗,纵使他性情极为疏朗,也不免有些黯然。 范闲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是不是觉着太闷了些?” 史阐立苦笑说道:“老师年纪比我还要小几岁,都能如此沉稳于繁琐公文之中。看来学生也要磨砺些性子。” 范闲呵呵一笑,心想如果是侯季常在这里,肯定会站起身来回话,如果是杨万里,说不定早就忍不住心中疑问,开始质问自己为什么私放重犯,只有这位史阐立不急不燥,却又不会言语乏味,自己当初决定让他留在身边,看来不是个错误的选择。 “别叫老师了。”他说道:“我宁肯你叫我大人,不是官味太浓,实在是觉着感觉有些荒唐。” 史阐立愣了愣,其实考生比主考官年轻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实在常见,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范闲将桌上地案宗递了过去,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史阐立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在考较自己,只是这些公文,这两天里已经背的烂熟,摇头诚恳说道:“学生实在不明白老师……大人此举何意。如果真是要打老虎,也不至于总盯着这些耗子。” 范闲笑着说道:“只是给一处的猫儿们找些事做,熟熟手,将来真做大事的时候,也不至于过于慌张。” 史阐立假装没有听到大事二字,诚恳请教道:“大人,在朝为官,自然要为圣上分忧,为朝廷做事,但是看大人这些天来地行事,虽然抓小放大,但总还是得罪了些人。” “得罪人,是监察院必有的特质。”范闲解释道:“你也清楚,监察院是陛下的私人机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器,而是圣上的私器,我们只有一个效忠的对象,所以不论是从宫中的角度,还是监察院自己的角度出发,我们必须要做一个得罪人地角色……而一处深在京中,被这京都繁华绊着,根本丧失了当初陛下的原意,不够强悍,不够阴狠。陛下让我来管一处,自然是想一处回到最初那个敢得罪人的角色。” 史阐立再也无法伪装什么,门师已经把话向他说的这般透彻,只有老实回道:“陛下是想大人……做一位孤臣。” 范闲点点头:“不偏不党,陛下想我成为第二个陈萍萍,只是……”他话风一转,微带嘲讽说道:“我去院长大人府上拜访过,府里豪奢逾越王公,但那份刻到骨子里的孤耿。实在非我所喜。” 史阐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愁苦说道:“可是大人如果虚以委蛇,圣上天目如炬,自然看的清楚,怕是对大人的前程不利。”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想那位皇帝老儿一般情况下,应该不会动比老虎更毒地念头。 史阐立也明白自己说地多了。转了话题说道:“一处如今查案,虽然回复了过往的传统,开始在夜里逮人,但是大人却一直不肯遮掩消息,但凡有人打听地都据实以告……学生实在不赞同。” 范闲感兴趣问道:“为什么?” 史阐立稍一斟酌后说道:“监察院乃是陛下的特务机构,之所以能够震慑百官,除了庆律所定的特权之外,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神秘感和阴……黑暗的感觉。世人无知,对越不了解的东西,越会觉得害怕,大人如今刻意将一处地行事摆在台面上来,只怕会削弱这种感觉。让朝野上下看轻了监察院。” 范闲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说道:“我知道你不赞同一处新条例里面的某些条款,比如发布消息之类,我也承认。如果监察院一直保持着黑暗中噬人恶魔的形象,对于我们的行事来说,会有很大的方便。” 史阐立有些意外门师会赞同自己的看法,心想莫非是您不甘心世人视己如鬼?想扭转形象? 范闲接下来的话,马上推翻了他地想像:“我也不在乎世人怎么看监察院……但是你要清楚,我现在兼管的只是一处,而不是整个院子。一处身在京都,除却那些扎在王公府上的密探之外。所有的事情根本都没有办法藏着,京都官员多如走狗游鲫,众人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没有办法维持一处地神秘,那我干脆亮明了来做,也许还能多一些震慑。” 他接着认真说道:“但是,我只要求查案的结果光明呈现,并不要求过程也是如此,中间用什么样阴暗的手段。我都可以接受……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想成为一名圣人。” 史阐立点点头,心里极为安慰。看来自己的门师果然是一位敢于揭官场之弊,只是暂时有所保留地人物。 范闲望着他,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看法,说道:“从今天起,但凡一处查办的案子,在案结送交大理寺或刑部之后,你都要写个章程,细细案子的起由之类说清楚,然后公告出去,贴公告的地点我已经选好了,就在一处与大理寺之间的那面墙上。” 史阐立瞠目结舌道:“这……这……这不合规矩吧,既不是刑部发海捕文书,也不是朝廷发榜,监察院……也要发公告?!” 范闲没好气说道:“不是监察院,是一处!先前不是说了要光明一些?难道你准备让我写本小说四处去卖?” 史阐立却马上喜悦应道:“这样最好,可以解民之惑,又可以稍稍保持一下一处生人勿近的感觉……而且大人开了家书局,办起来最是方便。” 范闲气的吐了口浊气,起身往外走去,史阐立小心跟在他身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师,那学生这便是开始在监察院当差?” 范闲叹了口气,知道这天下地读书人终究还是不愿意进入阴森无耻的特务机关,拍拍他肩膀说道:“你是我的私人秘书,我与父亲说一声,暂时挂在户部,改日再论,放心吧,没有人会指着你的后背说你是监察院的恶狗。” 走在范府后宅那大的惊人的花园中,范闲皱着眉头,“用黑暗的手段,达成光明地结果?”他自认自己不是那等委屈自己地圣人,虽然他很愿意为庆国的子民们做些事情,稍微扼制一下官场腐败地风气,至少保证南边那道大江的江堤不至于垮的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但一处的整风,更多出自于他的私心。 因为他虽然顶着个诗仙的名号,如今又有了新一代文人领袖地暗中称赞,但与监察院积了二十年的阴秽相冲起来,对于自己的名声总会有些损害。所以他要让一处光明些。因为一个良好的名声,会在将来帮自己很大的一个忙。 想到关于黑暗光明的那句话,不由就想起在北齐与海棠聊天的时候,说起的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地眼睛……我却要用它来对这个世界翻白眼。”,他不禁有些担心北面的局势,不知道海棠能不能把自己交待的那件事情安排好——五竹叔还在玩失踪,苦荷也没有回上京的消息。 远处的园子里,隐隐有几位姑娘正在闲话。今儿个是个大晴天,秋后的蚂蚱在青草里玩命蹦跶着,树上的知了也趁着蝉生最后的时光拼命叫唤着,掩了那些女子们说话地声音,大宝在院墙那里捉蚂蚁,范思辙那家伙没上族学,却也没在家中。 范闲眯着眼睛看了看,发现叶灵儿今天又来了。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丫头自觉得帮了范闲一个大忙,最近这些天老来府上玩,毫不客气。待他发现叶灵儿身边坐着的是那位羞答答的柔嘉郡主时,心里更苦。十二岁的小姑娘变成了十三岁……可还是小姑娘,范闲可不想被小姑娘的爱慕眼光盯着。 最近这些天,他已经拒绝了好几次李弘成地宴请,言冰云还没查清楚。他得先躲着。而今天他得躲着柔嘉,这位对自己芳心暗许的小罗莉。体内真气一运,小范大人身形一轻,施展出棍影下练就的轻身功夫,黄草上一飞而过,悄无声息地跃出了府去。 来到京都深正道那间王启年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的宅子,范闲坐在最里面地那间屋子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这里才是他最隐秘的老巢。除了启年小组和陈萍萍外,连家中的人都不知道他时常在这里办理公务与私务。 邓子越神色郑重地将两个竹筒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出去,他知道自己还不如王启年那般得到提司大人的信任,所以很自觉地出了屋。 竹筒的颜色很相近,也许都是上京边上燕山脚下的出产,封口处用的火漆也很相似,都很完整。应该没有动过。只是竹节上的隐秘记号,让监察院负责传递情报地密探们知晓。这两封极隐秘的信,分别属于北方系统里两个独立的路线。 范闲拿起竹筒,首先是很认真地确认没有人打开过,火漆上王启年那一手颇有潘龄神韵的书法,确实不是好冒充的,这才放心地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两封信来。 一封信是司理理寄来的,一封信是海棠寄来的,范闲为了方便与海棠联络,专门为她设立了一条通信线路。 司理理没有送来什么值得重视地情报,虽然她已经按照范闲与海棠地计划,皈依了天一道,但入宫的努力暂时没有收到成效,而上京城中,沈重家破人亡,除了重重打击了后党势力之外,并没有引起太大地反响,上杉虎也一直被圈禁在家,但信末说北齐国师苦荷已经回到了上京,一直闭关不出,虽然没有人敢怀疑什么,但司理理却深信,那位绝世强者一定是受了伤。 范闲笑了笑,这个天下能和苦荷那吃人肉的怪物打一架的,也只有那两三位大宗师了。 海棠的信里面,却是根本连那位大宗师的半个字也没提——他与海棠是互通有无的关系,自然也不值望她能说什么,只是关心那件祥瑞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没有。 他想了想后,开始提笔回信,催促海棠履行当时的约定,这件事情对于海棠来说,只是顺手办的一件事情,却对范闲有极重要的意义。而在给司理理的回信之中,他只是抄了李清照的一首小词以示慰勉,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在处理一处的这些天里,范闲思考最多的,还是若若与李弘成的婚事问题,这件事情根本不在于世子的人品如何,双方的政治立场有没有冲突,对于范闲来说,最关键的,只有一个点。 妹妹喜不喜欢? 若若已经表明了态度,不喜欢——虽然范闲像所有的兄长一样,对处于青春期的女生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怒气,心想莫非你不嫁人了?但更多的却是发自骨子里的保护欲,既然妹妹不喜欢,他就要着手破了这门婚,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这不是小事,甚至可以说是范闲从澹州来到京都之后,遇见的最麻烦的事。圣上指婚,门当户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挠这门亲事的脚步。 所以只有从两个方面出发:一,盯住二皇子那边,时刻准备将对方搞垮,拖累李弘成,到时候再要求退婚,也许可行。二,从若若这边出发,给出一个连皇帝都无法轻忽的利益诱惑,暂时让若若远离京都。 前一个手法,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后一个手法又过于虚无缥渺,连范闲自己都没什么信心。 “人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难道自己要搞一出一婚破除万骨枯?”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想到时候如果真的不成,也只有麻烦五竹叔带着若若丫头天涯流浪旅行去,想来陛下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真的把范府满门抄斩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十六章 圣人? 第十六章 圣人? 回到宅子里,叶灵儿与柔嘉郡主都已经回了,范闲回到房里,喊四祺去倒茶,便支开了这位与思思一般、在秋天里却一直对自己发着春怨的大丫环,趁着房中只有自己与妻子的空,轻声问道:“最近宫里有什么风声没有?” 林婉儿正坐在窗边,对着外面的天光绣块东西,听着他问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出什么事了?” 时已近暮,天光入窗后散作一大片并不如何清亮的光线,范闲看着婉儿蹙紧了的眉心,心疼地走上前去,揉揉她光滑的眉心,说道:“这光线不好,绣什么呢?” 婉儿的脸色有些白,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低头吃吃一笑,将手中绣的东西藏到身后,说道:“绣好了再给你看。” 范闲看着妻子柔弱模样,长长睫毛,心里不自禁地有了一丝欠疚,打从春初离开京都后,对于妻子的呵护便比去年弱了些,这倒不是说他是位喜新厌旧之人——毕竟堂堂小范大人如今是连房姬妾都没有——只是有太多的事情羁绊着他的心思,让他很少理家的事。 林婉儿想到他先前的问话,略一沉忖之后说道:“宫里最近一直安静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怎么想到问这个?” 范闲苦笑说道:“你那无情的舅舅让我去管一处,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官员,那些官员们的真正主子,都在宫里住着的,我自然要多关心一下。” 林婉儿的身份特殊,有皇祖母的恩宠,还有陛下的青眼看待,在宫里的地位竟是比范闲当初想像地还要高。陛下没有女儿,如今的庆国并没有正牌的公主,婉儿却实在与一位公主差不了多少。 她想了想后笑着说道:“放心吧,都知道陛下宠你,那些娘娘们当着面儿当然只会说你的好话。” 范闲笑着道:“我面圣也不过数次,也不知道这宠字从何而来,如果说陛下宠你倒是可能,对于我嘛……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林婉儿眸子里闪过一丝爱慕。轻声说道:“相公总是这般……”她接着说道:“淑贵妃这些天对你真是赞不绝口的,宜贵嫔嘛,你也知道,和咱们家是亲戚,怎么也要偏着你说话,只是皇后还是如往常一样清清淡淡,至于其他的那些妃子,在宫中连说话的资格也没有。我也就没去记去。” 范闲很相信妻子的判断,他就算将来全盘执掌监察院,皇宫也是他地手指无法触及的森严所在,而婉儿就是他最可靠的耳目与密探,而淑贵妃说自己好话。不外乎是自己卖了她一个小人情,几句话又不用花什么银子。 “宁才人那边有什么说法?”范闲好奇问道:“我与你大皇兄争道的事情,应该早就传到了宫里。” 林婉儿掩嘴笑道:“宁姨才懒得理你,她素来最疼我的。说你与大殿下是两个小兔崽子胡闹,将来她要一边打五十大板。” 范闲故作惊慌:“娘子啊!这宫里的板子可不好受,你可得帮为夫多美言几句。” 林婉儿却是懒得搭他的顽笑话,啐了一口之后说道:“你自己爱得罪人,没来由总让我替你善后。”她从身后取出那方繃紧了的绣底儿,嘻嘻笑着说道:“提司大人没有话问了?那就请退下吧,别耽搁我做事。” 范闲收回正准备上去抓小手地手,郁闷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正准备离开。却又想起自己先前遗忘的那个大人物,略带一丝犹豫问道:“见着太后了吗?” 林婉儿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抬起头来,眼里也有些不解与黯然,点点头道:“见着了,奶奶没有说什么。” 一直深居宫中的太后,实际上才是整座宫廷的真正掌权人,很奇怪地是。范闲进过几次宫。都很不巧地没有机会拜见,就连上两次夫妻二人进宫。太后也称病不见。而婉儿自己进宫,那位太后老人家却是喜欢的狠,将她抱在怀里肉肝儿宝贝儿的叫着。太后对于范闲明显地疏远之意,让婉儿有些隐隐的不安与不解。 范闲在心里冷笑一声,知道那位老人家终究是猜到了些什么,不过他也不怎么害怕。 林婉儿看着他地双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前次灵儿入宫的事情,她今天讲给我听了……相公啊,我知道如今你的公务有些为难处,但其实你还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看似在利用她,只怕却是给自己一个借口记着她的情,你昨夜给我讲过的事情,在我看来可怕的很,二哥……二殿下眼下虽然看着柔软随和,但其实性子拧掘的狠,你既然不得已要查他,若还像如今这般顾忌太多,怕是不妥。” 范闲看着妻子担忧地脸,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我也没料道,你小时候竟然给二殿下取了个浑名儿叫石头。” “他看似随和,但认准了的事情是不会变的。”林婉儿担心说道。 范闲始终信奉夫妻之道在于诚的说法,如果重生一次,对于枕边人还要多加提防,这等人生未免凄惨了些,所以他并没有将自己查二皇子的事情瞒着妻子,听着婉儿担心,他安慰道:“其实也是为二殿下好,看眼下的风头,这些朝臣们似乎都迷了眼,看不明白陛下死保太子的决心,如果现在没有人拉二殿下一把,等他真正爬到了竿子的顶端,再想下来就不容易了。” 林婉儿甜甜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也不知道你这心是怎么生地,竟是比旁人要多出几个窍,一脑子地弯弯拐拐。” 心较比干多一窍?范闲差点儿脱口而出,但他深知自己只是一个演技派演员而已,在政治上实在幼稚的狠,唯一可以倚靠地就是自己的冷血无情还有表面上的温柔。他对着妻子深深一揖,笑道:“哪里敢和林大谋士相提并论,您可是自幼从那世间勾心斗角最厉害地宫里逃出来的仙子。” 林婉儿啐了他一口,笑骂道:“你还真当宫里这般难堪?” 范闲笑着说道:“前贤曾言,这世上就属妓院与皇宫,一片倾扎黑暗,委实不是人呆的地方。” 林婉儿闻言一怔,心里有些不悦。低下了头。范闲这才想到自家媳妇儿也是出自宫中,自己如此说法,确实是有些没有顾及到她的感受,笑着道了声歉,二人便回复如初。静了会儿,林婉儿细细一品,心中反而多出了些感动,虽然自己生母乃是当朝长公主。但这世间女子,又有几人能在出嫁之后,能够得到丈夫如此尊重的对待?更没听说过有丈夫给妻子道歉的理儿。 林婉儿温言说道:“宫里确实不是你想像的那般,皇帝舅舅又是一个不贪女色的明主,宫中几位主子在面上也都过得去。你往日里说地那些小说中的手段,也没有人敢用,太后的眼睛在那儿盯着的呢,谁要是敢坏了天子血脉。那位老祖宗断容不得。” 范闲听到这句,心里一动,更觉心中大定。 林婉儿笑着说道:“陛下御内极严厉,争宠?本就没有宠,怎么去争?皇后又不怎么管事,所以那些娘娘们啊……只好将心思都放在了牌桌之上,争口气也是好的,其实和一般的王公家中没什么两样。” 范闲一愣。还真没想到皇宫里竟会是这样一派和谐的景象,那岂不是自个儿前世时看的那一堆宫怨文都没了用处?有些自嘲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难怪婉儿你地麻将打的这般好,连范思辙那小怪物都只能和你打成平手。” 一听到打牌,林婉儿的脸上顿时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唬了范闲一跳,走上前去细细察看,才发现这道光彩隐若流华。却是敛之于内。莹玉一片,名目叫做:反朴归真高手之光。 林婉儿眼波流转。横了不正经的相公一眼,说道:“只是手痒了,嫁给相公,相公却天天忙着见不到个人。不过运气不错,总算是抓着小叔子这个牌桌上地天才。” 她咬牙切齿、扼腕褪袖、磨拳擦掌道:“这些天范思辙这家伙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天天在牌桌上抓不着人,陪他妈打牌那尽是受罪,看她那恭敬客气模样,倒像我是她婆婆。” 范闲刮弄了一下她尖挺的小鼻梁,笑骂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他顿了顿后说道:“柳氏自然不是你的婆婆,你在府中也别太横了。” 林婉儿满是幽怨说道:“我是那等人吗?”话风一转说道:“再过些天要赏菊了,依往年地规矩,宫里的贵人们都会去西山,不过不知道今年会怎么安排我们,去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看怎么去,估摸着再过些天宫里会有公公过来传谕,你别忘了这事。” “赏菊?”范闲眉头一动,知道秋高气爽之际,京都人都喜欢去园中赏菊,没有想到皇族也有这个爱好,李氏的一次大聚会,自己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联想到最近自己在京都做的事情,他忽然想到,会不会那些老一辈的狐狸们,这时候就像赏看菊花一样,在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没有注意到相公地忽然沉默,林婉儿认真说道:“最近没得牌打,菊花又未开,总是无聊,婚前你答应我的书……什么时候写出来给我看?” 范闲一脑门子官司,哪里还有精神去抄红楼梦,苦笑着求饶道:“我说奶奶,您就饶了小的吧。”一见林婉儿死活不依的催稿神色,他再不敢呆在房里厮磨,屁股冒烟推门躲了出去。 像见鬼一样落荒而逃的范闲,在宽阔的宅院里穿行,直到遇上几拔掩面而笑的丫环,他才觉得有些不妥,咳了两声,想表现出一代名人,一代名臣应的风范。但身子直了不到一刻,却又马上缓了下来。他咬牙想着,既然打小就确定这世要漂亮地活,何必再去管那些人看目光,他闷哼一声,哼着小调,跳着恰恰便拐进了自己地书房。 与妻子地一番对话虽然家常,但却得到了几点有用地信息。只是范思辙这些天的动静确实有些奇怪,范闲皱着眉头,心里隐隐有些担忧。接着想到石头记的问题,才想到北齐皇帝将消息封锁了起来,自己承他的情,看来总要抄一章寄过去才好,只是自己是石头记作者的事情终究瞒不了多久,他决定不用监察院的秘信线路了。 坐了不到片刻。房间外的天光还没有全盘暗淡,言冰云已经如约而至。范闲看着他递过来地案卷,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今日先是审看沐铁递过来的卷宗,与史阐立定下基调。接着去“老宅”办事,回来哄老婆,这时候又要与小言公子说话——短短一天时间,做这么多事情。看来这所谓“权臣的养成”果然是一件很辛苦的活路。 “你要我逮的人我都已经逮了,不知道对你的工作有没有什么帮助。”范闲没有看案卷,只是淡淡地询问着,前一阵子的“打老鼠”看似没有触及京都的官场,但实际上却在大量冗余案件地掩护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二皇子暗中的势力,也试探性地拘了两位官员,因为言冰云认为那两名官员品阶虽低。却是查证二皇子与长公主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的重要人物。 言冰云坐在椅子上,面色冷静,指指他面前的案卷:“已经得了。” 范闲大惊,说道:“这么快?”他也懒得再看案宗,直接问道:“结论?” 言冰云冷冷说道:“信阳每年往北齐和东夷城走私的数目极大,表面上地亏空是由东宫太子那边造成,但实际上最大的一笔数目,都是经由明家交给了二皇子。用来收买朝中的官员。结交各路的封疆大吏,所以大人地判断不错。二殿下的背后就是长公主。” 范闲皱眉道:“明家?崔氏的姻亲明家?” “正是。” “这么大一笔数目,是怎么从内库调到二殿下手中的?”范闲请教道。 “当然不能走京都的线,是从江南那边绕过去,中间由几家皇商经手之后分散,由下而上,再由二殿下统一支配。”言冰云看了他一眼,“过程很复杂,写在案宗里,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直接看就好了,用说的话比较复杂。” 范闲没有理会他语气里对自己能力的置疑,只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自己地判断是正确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后说男翁迥芰俊? 经它这么一提,段无及脑海中顿时灵光一闪,努力的凝神观察周围疯狂涌动的星云,可是他现在的精神力有等于无,能够吗?” 范闲反问道:“长公主与二皇子做的如此隐秘,但是我们却轻易查了出来,难道你以为宫中不知道?咱们那位陈院长能不知道?” “宫中就算有所警惕,但一定手上也没有实据。”言冰云缓缓低下眼帘,“大人不要忘了,一处死去的头目朱格,一直是长公主的人。这个案子,如果不是大人如今独掌一处,而其余地部门全力配合,根本不可能查出来……所以如今地情况是,大人如果真的将这案子揭开……京都必将大乱。” 他说地很冷静,但范闲却从话语的背后听到出一丝冷酷——能这么快查出来,除了监察院恐怖的资源之外,有很大的程度依赖于言冰云那超绝的能力——而很明显,言冰云并不愿意自己查的案子让一向表面太平的庆国朝廷因此大乱。 归根结底,言冰云并不是忠于范闲,而是忠于陛下,忠于庆国,忠于监察院。 范闲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压下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吗?” 言冰云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件事情如果被掀开,您的夫人一定是最为难的那位。” 其实绝大多数上层人物,都知道范闲的妻子就是长公主的女儿,只不过没有人说过而已。如果范闲立意要把这件事情捅破,毫无疑问,不论从哪个方面讲,宫中的皇帝陛下都要做出异常强悍的反应,而林婉儿的处境不免会尴尬起来。 范闲回京后的所作所为,其实只是想弥补当初用言纸逼走长公主,缓解了皇宫内矛盾的失策。他想要的结果,就是逼着那位或许另有打算的皇帝陛下,在最短的时间内,剥夺掉长公主手中的权力。 “我尊重我的妻子。”范闲带着一冷寒意盯着言冰云,“但是,我不会因为她的为难,而放缓自己的脚步。” 言冰云缓缓抬起头来,眼眸里似乎也有些疑惑:“这正是下官不明白的一点,大人,您究竟想做什么?” “两个原因。”范闲站起身来,走到书房的窗边,看着缓缓沉下的夕阳,庭院间的一角,一位妇人正在打理着灌木的枝叶,“第一个很简单,朝廷现在正缺银子,南方的大江长年失修,今年堤防缺溃,淹死了几十万人,虽未亲睹,但想来……确实很惨啊,哥们儿。” “到哪儿去弄银子赈灾呢?家父这些天就在愁这个问题,本朝的财政状况与历史的历朝历代都不一样,长年用兵耗废大量钱粮,这且不说,来源也很怪异,一年国库所收,竟然有极大的分额必须是由内库调拔而来。内库,是陛下的库房……实际上你我都清楚,那是当年叶家女主人的遗泽,也就是凭借着这些产业所产生的源源不断的银子,才能支撑着庆国。” 范闲回首眯着眼睛望着言冰云:“而长公主是一位爱玩弄权谋的人,这些年来,内库的银子逐渐地四散到官员们的手中,为她及他换取效忠与权力。说句不好听的,这是在用陛下的银子,挖陛下的臣子。银子都耗在了内耗与官员身上,这天下需要银子的地方,又到哪里去求银子?” “银子只是银子,但怎么用却是个大问题,与其放在官员们的宅子里发霉,不如我们把它们逼出来,填到河里去吓水鬼。” “所以,我急着查崔家与二殿下,免得咱们的长公主殿下与那位似乎只喜欢读书的二殿下……把咱们庆国的银子都慷慨地送光了。”范闲微低着头,似乎有些感慨,苦笑道:“当然,这件事情揭破后,陛下大概不会严惩自己的亲妹妹,但是就像上次赶她出宫一样,陛下总会碍于议论,好好查一查内库,也会打醒一下二皇子……不过我……大概陛下盛怒之余,会嫌我多管闲事,将我一脚从监察院里踢走,贬的远远的。” 他伸了个懒腰,脸上挂着纯良天真的笑容:“没办法……希望陛下能让我回澹州就好了。” 言冰云微微偏着头,面色僵硬,像是从来不认识面前的这位提司大人,喃喃说道:“可是大人您明年就会接手内库,到时候再查,岂不是名正言顺之事?” 范闲笑了笑,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咱庆国也没有余粮啊,能早一天堵住内库外流的银子,南边那些遭灾的民众就能多几碗粥喝,旁的事情可以等,可是饭一顿不吃,会饿的慌的。” 言冰云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看清楚面前这位究竟是自己原先以为的阴险权臣,还是位大慈大悲,不惜己身,不惧物议的大圣人。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十七章 宫中奏章惊风雨 第十七章 宫中奏章惊风雨 “不要以为我是位圣人。”范闲摇头说道:“归根结底,本官也是在为自己考虑。明年接手内库?那就是断了信阳方面的财路,她拿什么去支持皇子?她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内库的帐目自然是齐整的,但暗底里的亏空怎么办?难道要本官接着,然后愁白了头?” “她人食剩的盛筵,本官不愿去捧这破了沿口的食碟!” “内库是座金山,也是盆污水……长公主有太后宠着,我呢?身为外臣去掌内库,本就是遭罪的事儿。”他苦恼说道:“我倒是怀疑,陛下是不是准备让我去当长公主的替罪羊?将来一查内库亏空的事儿,我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不错,我不甘心,所以要抢着把我丈母娘的洗脚水泼在她自个儿身上!” 如果陈萍萍或者范建听见他这时候的说话,看见他这时候的表情,一定会竖起大拇指,暗赞此子年纪轻轻,演技却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外臣?外你个大头鬼! 但言冰云却哪里知道这幕后的惊天之秘,听着范闲自承私心,内心深处却是更加感佩,觉得这个一直看不顺眼的小范大人,竟然是位……直臣!他皱眉建议道:“为何大人起初没有坚拒宫中的提议,内库确实……太烫手了。” 范闲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说来你或许不信,但我……还真的是想为这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言冰云的外表依然冰冷,但那颗心的温度却似乎有些升温,他站起身来对范闲行了一礼,然后开始用稳定的声音,开始从一位下属的角度出发给出建议:“这个时候动内库是很不合算的事情。” 范闲静静地看着他。 言冰云似乎没有感受到范闲有些咄咄逼人地目光:“因为就算这件事情被捅了出去……看大人最近这些天的计划,说不定还会以天大的胆子,要求史阐立写一篇公文。洋洋洒洒地贴在大理寺旁边的墙上,让天下人都知道长公主和京中的官员从内库里得到了多少好处……” 范闲自嘲一笑,他还确实有这个打算,反正他胆子大,后台硬——这个后台不是皇帝,是那个叔。 “……也没有用处。”言冰云正色说道:“至少对今年的灾民来讲没有用处,内库流出的库银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收回,先不说陛下能不能下这个决心。得罪大部分地官员——只是说要贬谪的官员多了,朝廷运作起来就会有问题——赈灾的事情是不能耽搁的。” 范闲陷入了沉思之中,问道:“那依你的意见?” “暂时把这个案子压着……尚书大人久掌国库,一定有他自己的办法,想来不会误了南方的灾情。”言冰云静静说道:“大人在北齐安排的事情,也需要一段时间地准备。等到越冬之后,院中与王启年南北呼应,首先拔掉崔氏。断了信阳方面分财的路子,然后借提司大人新掌内库之机,查帐查案,雷霆而行。” “这是持重之道。”范闲皱眉道:“我只是担心王启年在上京时间太短,没有办法完全掌握北边的力量。拔崔氏拔的不干净。” 言冰云略微一顿后,干脆应道:“下官……可以出力。” 范闲看着他,面色不变,心头却是一阵暗喜:“你如今是北齐的大名人……怎么可能再回北边?” 言冰云应道:“我手下地那些儿郎。并不需要我盯着他们做事。” “我会尝试着掌握越来越多的权力,然后用这些权力来做一些我愿意做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需要很多人的帮助。”范闲看着他地眼睛,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我很想像在上京的时候一样,你与我很好地配合起来……当然,不仅仅是这一次以及明年春天的那一次。” 言冰云明白他的意思,并没有沉默太久的时间。低头,抱拳,行礼,离开。 监察院的年青俊彦,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物,只是小言公子在对小范大人表示了足够地信任之后,依然在迈出书房前的一刹那回头疑惑问道:“提司大人,您自幼衣锦华食。为什么对世间受苦的黎民百姓……如此看重?” 范闲挠了挠头。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我……很久以前就习惯了做好人好事。” “好能忍的小言公子,居然一直没有问沈小姐现在如何了。” 他看着窗外夕阳下那剪了一半的灌木。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暗中叹息着,官场之上果然是步步惊心,便是自己住的范府,都还有这么一位功力深厚的探子! 虽然范闲在刑部正式显示监察院提司的身份之后,一处设在范府地那个密探很知趣地表明身份后退了出去,但这院子仍然不安静,如果自己地身后不是有五竹叔,只怕根本注意不到那个种花的妇人。 正如他自己所说,范闲不是圣人,也不是纯粹意义上地好人,更不是雷锋——对付长公主,连带着那位不知深浅的二殿下,最简单的原因,是因为他与信阳方面,早就已经有了解不开的冤结。 而造成这种冤结的根源——内库,则是范闲重生以后最不可能放弃的东西。内库便是叶家,里面承载的含义,由不得范闲不去守护,不论是谁想挡在这条路上,范闲都会无情地踢开。 但是他对言冰云所说的话,也并不全是演戏,就像很久以前他曾经对妹妹说过的话一样。 ——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 范闲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爱自己,爱妻子,爱家人,爱世人,爱吾爱,以及人之爱。这不是受了大爱电视台的薰陶。而是纯粹发乎本心的想法——浑浑噩噩、荣华富贵、欺男霸女、是一生。老老实实、委委屈屈、朝不保夕是一生。领兵征战、杀人如麻、一统天下也是一生。 范闲也是个贪图富贵享受权力爱慕美女的普通雄性动物,但两生为人地经历,却让他能够比较准确地掌握住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认为潇潇洒洒、该狠的时候狠、该柔的时候柔、多亲近些美人,多挣些钱,多看看这个美丽世界里的景色,这才是光辉灿烂的一生。 在首先保证生命以及物质生活的前提下,他并不介意美好一下自己的精神世界。但是世界要美丽。首先必须要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地人能够笑起来,所以范闲这个“可怜权臣”在一开始的时候,难免会累一些。 如果说他还保持着当初那个澹州少年的清明厉杀心境,或许他会变得自由幸福许多,什么内库天下百姓,都不会让他有多余的想法,但是庆历四年春那一丝多余的好奇心——对未婚妻的好奇心,让他陷入了爱河。陷入了家庭,越来越深地陷了进去,再也无法在这个世界上自由地阿巴拉古——这个事实告诉我们,身为一个男人,结婚结的太早了。总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这天下午,监察院提司范闲,与监察院四处候补头目言冰云,在范府进行了一场关于内库、二殿下、民生地谈话。这场谈话的内容。很快便通过庆国最隐秘的那个渠道,被分别送到了皇宫的御书房里与陈萍萍的桌子上。 陈萍萍地反应很简单,他直接写了一个手令,将自己的统辖全院的权限暂时下放到范闲的身上,也就是说,在陈萍萍收回这个命令之前,范闲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监察院这个庞大而恐怖地机构所有力量。 而御书房内,那位庆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看着案上的报告。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陛下的心里,很欣慰于范闲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既然这天下的官民们都认为监察院是自己的一条狗,那这只狗就一定要有咬人的勇气与狠气,却又不能逢人就咬,让范闲去做牵狗地人,就是想看一下他的能力究竟如何。 在九个月前与陈萍萍的那次谈话之后,皇帝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默认了范闲接掌监察院的事实。日后总要让那孩子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身为天子的血脉,却由于出身问题。永远无法坐上龙椅——想来那孩子也会很满意这种安排。 当然,这位皇帝陛下更欣赏今天下午范闲与言冰云的那番谈话,谈话之中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情怀,实在是像极了当年地那个女子……皇帝清瘦地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笑容,虽然那个小家伙言语里对于自己有些不敬,但可以捉摸地到那些言语下对自己的忠心。 他看了一眼身前的太监,微笑说道:“洪四痒,你看这……范闲如何?” 洪太监微微佝身,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过伪。” 皇帝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着范闲有没有可能是在演戏给自己看,不过听说老五一直在南方,京中应该没有人能察觉到自己的安排才对。 “陛下,应该怎么处理?”洪老太监问的,自然是二殿下与长公主的事情。 皇帝冷漠地摇了摇头:“戏还没有开演,怎么能这么快就停止?” 这位庆国的陛下也一直头痛于国库的空虚,虽然一直对于信阳方面有所怀疑,但却没有抓到什么实据,而且碍于太后的身体,一向讲究忠孝之道的皇帝,也不可能凶猛地去掀开这幕下的一切,毕竟李云睿对庆国是功大于过,毕竟老二是他的亲生儿子。 直至今日,他才真正地相信了陈萍萍的话,有些事情,年轻人虽然会显得有些鲁莽,但也会表现出足够的能力与魄力。不说范闲,就是那位叫做言冰云的年轻官员,似乎自己当初也是没有投予足够的重视。 宫女们点亮烛台,退了出去,御书房内一片安静。皇帝静静地等着范闲的奏章,如果范闲真的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并且甘心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做一位孤臣,那么最迟今天夜里,他就应该将查到的情报,送到自己的桌上来。 而如果范闲真的依了言冰云的意思,将这件事情压了下来……皇帝皱了皱眉头,就算范闲是从朝廷的稳定考虑,也是身为天子不能允许的欺瞒。 吱呀一声,御书房的门打开了,一名太监揍着两盒奏章走了进来,皇帝向来勤勉,批阅奏章要持续到深夜,这已经成了皇宫中的定规。 皇帝面色不变,但心里却在等待着什么,等他看见最下方那个密奏盒子时,唇角才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他打开监察院的专线密奏盒子,开始仔细地观看范闲进入官场以来所写的第一篇奏章,密奏。 许久之后,他将这篇奏章放到烛火上烧了,轻轻咳了两声,提起朱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两个字,封回了密奏盒中。 其实在他的心里,这封可能改变很多人命运的奏章,根本不算什么事,在一步步走向权力巅峰的路上,这位皇帝陛下已经看透了许多事情,与很多势力包括范闲暗中猜测的不同,他根本不在乎下面的儿子与妹妹会怎么闹腾,因为谁都无法真正地了解到,这位帝王的雄心与自信。 但对于范闲的表现,皇帝十分满意,因为他清楚范闲并不是站在东宫的立场上在打击二皇子。 所以当这位心怀安慰的帝王开始批阅起后面的奏章后,清瘦的脸上顿时显露出无比的怒气与鄙夷。 都察院御史集体弹赅监察院提司兼一处头目范闲营私舞弊,私受贿赂,骄横枉法! 一张张奏章,就像是一双双挑衅的目光,盯着皇帝陛下阴沉的脸。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十八章 安之 第十八章 安之 整座京都,最早知道都察院集体弹劾当朝红人范闲的,不是旁人,正是范闲自己。当陛下没有看到那些奏章的时候,范闲就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沐铁规规矩矩地坐在范闲对面的椅子上,说道:“是昨天夜里都察院左都御史赖名成牵的头,因为下面要有确认的程序,所以今天才送到处里来。” 监察院一处负责暗中监视百官动向,御史们联名上书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一处的官员还不能马上侦查到,范闲只怕要气的开始第二次整风。他点点头,弹了弹手上的纸张,好奇问道:“就这些罪名?” 沐铁发现提司大人似乎有些不在意,不由皱眉说道:“大人,不可小视,毕竟……” 他住嘴没有再说,范闲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戏谑,说道:“是不是觉着本官的确担得起这些罪名?” 御史言官的奏章上写的清清楚楚,范闲在执掌一处的短短一月时间内,收受了多少人提供的多少银两,同时私放了多少位嫌疑人,还有纵容手下当街大施暴力,后一件事情只是与朝廷脸面有关,而前两件事情却是实实在在的罪名,那些经由柳氏递到范闲手中的银票,总是有据可查,而那些已经被监察院一处逮了进去,接着又被放走的官员,也不可能瞒过天下人。 这些罪名足以令任何一位官员下台。 范闲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眉心,今天忙了一天,结果夜里又遇着这么件大事,他的心里实在是有些恼火:“咱大庆朝的都察院御史言官,两张鸭子的嘴皮,一颗绵羊的心,吃软饭的货色。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畏权贵了?还是说本官如今权力还不够大?身份还不够尊贵?” 沐铁听着忍不住想笑,因为监察院一直都瞧不起都察院,但却硬生生地将笑意憋了回去,心想提司大人后两句反问有些明知故问,如今地京都,小范大人权高身贵,世人皆知。 这其实是范闲很不明白的一点,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为什么有胆子平白无故来得罪自己。自己这些天的手段一直比较温柔,想来没有触及到这些人的颜面,而且自己这些天的圣眷渐隆,这些人难道不怕让圣上不高兴? 沐铁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猜想什么,解释道:“大人,这是都察院的惯例,他们一向针对监察院行事。庆律给了他们这个权力,陛下又一直压着监察院暗中的手段,所以隔些日子,那些穷酸秀才总是会挑咱们院里地毛病,只是……”他皱紧了眉头。“想不到他们居然有胆子直接针对大人,而且下的罪名竟是如此之重。” 范闲伸手进茶杯,蘸了几滴冰凉的残茶,细细涂抹在眉心上揉着。那丝清亮让他稍许冷静了一些。 都察院是一个很特殊的机构。在前朝的时候,都察院是朝廷中最高的监察、弹劾初及建议机关,长官为左、右都御史,下设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又依地方管辖,分设监察御史,巡按州县,专事官吏的考察、举劾。 在庄墨韩大家所修的《职官注》中,曾经写到当年大魏地都察院:“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十三道监察御史。主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奉劾......而都察院总宪纲。” 庆国的都察院远远没有前朝时的风光,撤了监察御史巡视各郡的职司,审案权移给了刑部与大理寺,而像监查各郡,暗监官员之类大部分的权力被转移到了陈萍萍一手建立起来地监察院里,如今只是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空剩下了一张嘴,却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 当官的是什么人?是男人。男人最喜欢什么?除了美人儿就是权力,所以说如今的都察院御史,对于抢走了自己大部分权力地监察院——这个畸形的庞然大物,总有一丝艳羡与仇视,也许是这些读书人还在怀念很久以前历史之中都察院的荣光,便仗着自己言罪的特权,时不时地上章弹劾监察院官员。 不过有陈老跛子那双似乎有毒的眼睛看着,这些御史们已经安份了许久了。为什么这些御史会忽然发难?范闲有些小心地思考着。 监察院在监察机构中的独大,并不代表着都察院对于朝政已经丧失了影响力,所谓众口销金,三人成虎,就连堂堂长公主也会被范闲的几千张“言纸”逼出宫去,可以想见言语足以杀官。都察院里的御史大多出身寒门,极得士子们地拥戴,往日御史上书,总会引得天下文士群相呼应,一轮言语攻击下来,朝廷总会查上一查,就算最后没有查出结果,但那位浑身污水的官员,总不可能再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 范闲冷笑一声,脑子一转就知道了问题所在,看来监察院暗中调查信阳与二殿下的问题,风声已经透露了出去。他记得清清楚楚,在刑部之上那位奉长公主的命令想打断自己双腿的前任左都御史,可是长公主养的小白脸儿,而那个自己正在暗中调查的大才子贺宗纬,如今也在都察院中。 不一会儿功夫,送往宫中的密奏已经有了回音,范闲看了那个金黄绵帕裹着地盒子一眼,摇了摇头,掀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两个字。 “安之。” 范闲姓范名闲……字安之! 如今地他自然能够想到这字应该还是当年皇帝陛下亲自为自己取的,不由皱了眉头,不清楚圣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上密奏地时候,他就知道皇帝一定会将自己奏的内库亏空之事暂时压下来,只是忽然间多了御史台上书弹劾一事,让他会错了意,以为皇帝是让自己将这口气也忍下来。 “不能安。”范闲摇摇头,对沐铁说道:“查查那些自命清廉的御史,既然奏我贪赃枉法,那自然要来而不往……非礼也。” 沐铁有些意外,应道:“陈院长曾经吩咐过,对于都察院的奏章,就像听狗叫一样,别去理他……因为宫中不愿意监察院去查都察院,免得面上不好看,而且为了广开言路,陛下一直没有给监察院缉拿言官的权力。” 范闲呸了一口:“这次不止在叫唤,都已经张着嘴准备咬我了,还顾忌什么朝廷脸面。我让你去查,查出问题来自然不会自己出手,当然是扔到大理寺与刑部去,就算陛下压着不受……本院一处外面那张墙是作什么用的?” 沐铁心里极为高兴,监察院的人早就等着这一天,精神百倍地领命出府,自去安排密探开始侦查都察院那些御史们的一应不法事。 第二日,范闲好好地在家里打了一天卫生麻将,赏了一天的好雨,浑没把御史们的参劾当回事,倒是从他嘴里知道了消息的婉儿若若有些着急,因为谁都知道官声的重要性。 直到御史参劾范闲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都,中书也已经将参劾的奏章抄录后送到了范府,范闲才假意始知此事,满脸惊愕,一脸怒气,晚上却依然睡的极香甜。 第三日一大清早,范闲就出了府,依照规矩,被御史们参劾的官员必须先放下手头的工作,上折自辩,但他却没有依着这规矩做事,反是施施然去了新风馆,领着一家大小对那鲜美无比的接堂包子发起了一阵攻势。 此事已经在京都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谁也不知道他这位当朝红人,会选择什么样的手段进行反击,因为此次御史集体上书明显是有备而来,将参劾的罪名咬的死死的,连这个月里出入过一处的官员都查的清清楚楚。 但谁也料不到,范提司竟然没有对御史们发起攻击,反而是在对肉包子发起攻击。 第四日,连续了几日的阴雨终于停了,范闲领着一家大小去郊外赏菊,抢在世人之前,去用手指亲近亵玩初开的一朵朵小雏菊。 按理说,这时候中书应该拿出陛下的旨意来了,查还是不查?问,还是不问?不管是准备敲醒一下这一年里走红太快的小范大人,还是痛斥一番多事的都察院御史们,陛下总要有个态度才行啊!朝议的时候,吏部尚书颜行书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哪里知道皇帝陛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场面就这样尴尬地僵持着,都察院那些御史们的一脸正义肃然也渐渐化作了尴尬,筹划着再次联名上书,并且准备在朝中文官队伍里广拉同年,同时要将太学的学生也发动起来。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十九章 宫前对峙 第十九章 宫前对峙 庆国皇帝其实是在等范闲的自辩折子,他本打算随意糊弄几下,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就好了,任何一位盛世的帝王,其实都很擅长这种“和稀泥”的本事。 但没有想到范闲却一直不管不问,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四处游玩,将这道题目扔了回去,他心里想的很阴损——不是想让自己咬人吗?你这个当皇帝的,总要为我保驾护航才行,如果现在只是这种小事儿,就要自己灰头灰脸,将来真动起信阳来了,收拾了长公主,你不得把我丢给太后去当小菜吃了? 如果是一般的宠臣,文臣,断没有范闲这样的厉气与赌气。所谓圣心难测,天威无常,身为臣子要是恃宠而骄,谁知道哪天皇帝陛下就会记起你坐了他的马车,一刀把你斩了,你也没处说理去。 但范闲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臣子,而皇帝却不知道他知道,所以这事儿就有些好玩,他在试探着这位皇帝陛下能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 御史集体上书后的第七天,范闲坐着马车来到了宫门之外,等他一下马车,启年小组的那几位官员,都将他拱卫到了正中,黑灰色的衣服,冷漠的面色,挺拔的身躯,无不昭示着他的身份。 聚在宫门处的官员们看着这一幕,自然知道这就是如今众官茶余饭后经常讨论的那位人物,不说旁的,但论将密探放在明处来保护自己,范闲就是监察院的第一人。 今天是朝会之期,陛下特旨召范闲入宫旁听,所有的官员都知道今天要谈什么事情,心中不免兴奋了起来。一些与范氏交好的文官过来与范闲寒喧了几句。借口天气转寒,又躲到了宫门洞的旁边。 此时广场御道两侧,就只有五六位穿着绛红色官服地官员,与范闲这一行穿着黑色官服的监察院官员,两方对峙而立,眼光却像穿透了彼此的队伍,射向远方的城廓,视而不见。 那些穿着绛红色官服的官员。正是都察院上书参劾范闲的那些御史。范闲冷冷地看着他们,压低了声音说道:“一个个长的跟猪似的,居然还是清官?” 邓子越在他身旁低扬说道:“一处查了几天,确实没有查出来什么。大人,这些都察院御史大多出身寒门,最重名声,这是他们唯一可倚之处,连门房收个礼饼都要小心翼翼。确实极难查出什么。” 范闲皱着眉头,叹息道:“官员不贪,天下有难啊。” 邓子越苦笑,心想提司大人地“妙语”实在是有些荒唐。 都察院御史们冷冷地看着范闲,一丝畏惧的眼神都没有。范闲知道对方是真的不怕自己。苦笑想着,官员们如果都不贪了,自己这个监察院的提司能有什么用处?对方是言官,自己总不可能派几个属下把他暗杀了事。那样的话,就算皇帝老子再如何,也只有把自己赶回澹州了。 范闲明白,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清官,而且他也相信一处的调查能力,眼前这几位一定是真正的清官。但是他更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可怕地就是清官们一拥而上,来当你的敌人!——想到这点。他不由好生佩服自己那位年轻貌美的丈母娘,居然能够使动这些不贪不腐的清官,她还真有两把刷子。 范闲在这边暗叹的时候,孰不知对面那几位都察院御史看着这位提司大人,也在心中暗叹不已。 明明范闲这月余地所作所为,无不表现了他掩藏在诗仙面目下的实质,是位贪官,更是位长袖善舞的权臣萌芽。自己这些人掌握的证据也足够多了。可为什么陛下一直没有发话?他们并不担心陛下会因为袒护范闲而对自己这些人大加重惩,一方面是他们深信陛下乃是位明主。另一方面,御史大夫行地何事?就是铁肩担道义,铁骨上明谏,即便死了又如何?只求白骨留余香! 但都察院的御史们这几天过的确实不咋嘀,首先是在朝中的串连没有任何效果,不论是哪个部司的官员,一听他们来意,面上依然礼貌,却是死活不肯与他们联名上书。其次是民间士子的舆论也没有发动起来,那些往年在市井之中大肆批评朝政的才子们,一听说他们要参劾的是范闲,竟是连连摇头,根本不信。 而最让御史们窝火地,还是太学里那些年轻人的态度,前儿个去太学发动学生的那位御史,最后竟是被轰了出来——根本没有人相信,堂堂诗仙,庄墨韩大家的指定接班人,户部尚书家的公子,一代年轻读书人的心中偶像,无数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会没品到去贪图这么点儿银子! “一万三千四百两,只是一点儿银子?” 或许都察院御史们真是穷惯了,所以这是他们最想不通的一件事情,。 这时候,忽然一阵晨风拂过,让宫外守着地众官精神一振,紧接着却是面色一变,看着天边驾着晨光飘过来地那团雨云,躲进了宫门洞里,那些禁军侍卫与小黄门们也不敢让这些权高位重的老大人们挨了雨淋,所以没有阻拦。 秋时京都常变脸,风后便是雨,一场秋雨肃肃然地飘了下来,由细微而至淋漓,竟不过数息时间,皇宫间地那一大片青石坪顿时被打湿了,显出一丝厚重的乌黑色来。 此时宫门之外,只有范闲一行与都察院御史一行人站在那里,雨水浇到他们的身上,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范闲眯着眼睛,看着对方,忽然开口说道:“赖御史,躲躲雨去吧。” 他招呼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三品的高官赖名成,赖御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范大人在这雨中淋着,莫非以为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恶?” 赖御史一拱手道:“今日面圣,本官定要将范大人参劾到底!” 范闲眉头微挑,心想这位御史倒也阴在明处,笑了笑,拱手回道:“是吗?只是不知若真有宗室亲贵枉法,赖大人是不是也有今日这等壮烈之气。” 左都御史气的不想说话,将袖子一拂,便往宫门处走去,而他身后那几名御史竟是直直跪在了雨地之中! “玩跪宫门的把戏?”范闲对这些人又是可怜又是好笑,叹息道:“人生一世,不过邀名二字,真不知道朝廷养你们这些人是做什么用的。” 几位跪在雨中的御史怒目回瞪! 范闲却是视若无睹,掀起身后的雨帽遮在自己的头上,微微一笑说道:“本官是黑的,不论怎样洗都是黑的,诸位大人虽是红的,但被雨一洗,却就黑了。” 雨水从他身上的监察院官服上滑落,莲衣光滑不渗水,黑色还是那股阴郁的黑色。 而几位御史的官服被大雨浇湿之后,颜色也渐渐重了起来,与黑色逐渐靠近。 御史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任由雨水冲打着自己的脸,却是固执地沉默不肯言语。 等所有的朝政大事议完之后,皇帝陛下似乎才看见了左都御史赖名成与监察院提司范闲两个人,眉头有些恼火地皱了起来,让太监将二人召上前来,冷冷说道:“当着朝中众臣的面,说说吧。” 左都御史一理官服,朗声道:“臣所言,已尽在奏章之中,请陛下速速查缉此案,以净朝堂,以平民怨!” 皇帝转头望向范闲:“为什么你的自辩折子一直没有递上中书?” 范闲恭谨地躬身行礼道:“臣没有写折子。” 皇帝怒斥道:“何等狂妄!都察院御史参劾百官,似你这等骄横不理的,倒是第一人!莫要以为你家世代忠诚,你这一年来于国有功,于世有名,朕便舍不得治你!” 范闲知道皇帝是因为自己一直默不作声而发怒,是因为自己将题目扔给他而发怒,请罪道:“臣实在不知要写辩罪的折子……臣知罪。” 陛下面色稍霁,说道:“念在你初入官场,范建又公务繁忙,陈萍萍那老东西也不会教你这些,便饶了你这一遭。今日朕宣你入宫,便听听你如何自辩,如何向这满朝文武交待。” 范闲面露为难之色,半晌之后才迟疑开口道:“臣……实在不知如何自辩。” 陛下的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一字一句说道:“那你就是认罪了?” 范闲霍然抬首,面露苦涩之意,说道:“万岁,臣不认罪!臣之所以不自辩,实在是因为都察院所参之事实在荒唐无由,臣丝毫不知其情,更不知所谓贿赂枉法牵涉何人,所以根本不知从何辩起。”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十章 朝堂激辩 第二十章 朝堂激辩 群臣哗然,谁也想不到范闲竟是宁折不弯的性情,死都不肯自辩一二。吏部尚书颜行书将脸一黑,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抬眼却看见列在自己前方的那几位超品大员都闷不作声,这才想起来,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枢密正使秦老将军花白胡子在殿风里荡着,老眼微眯,似是睡着了。颜行书往侧下方一瞄,秦老将军的儿子枢密院参赞秦恒也紧紧闭着嘴,再也没有初春时提议范闲出使北齐的勇气。 军方保持沉默是应有之义,一方面他们与监察院的关系良好,另一方面这是京都官场的侵伐,他们没有必要插言。但是文官之首的舒大学士也是一脸恭谨,却像是没有听到殿前这番对话,几位尚书都成了泥塑的菩萨。 颜行书暗自揣摩一二,似乎没有必要为了远在信阳的长公主得罪范闲这个爱生事的小黑狗,于是也把嘴巴闭了起来。 见没有大臣出言训斥范闲,皇帝陛下的脸色却依然没有缓和,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盯着范闲说道:“你不自辩,那就听听赖卿如何分说吧。” 左都御史赖名成领旨上前,将奏章中关于范闲的道道不法事全数念了出来,一笔一笔,倒真是清清楚楚。范闲心头叫苦,心说这位左都御史果然不愧姓了个赖字,怎么把什么事儿都赖到自己头上了?一处那些小兔崽子上个月索的贿银,和自己能有什么关系? 朝堂之上一片议论之声,投往赖名成与范闲的眼光都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都察院所参之事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宫中戴公公涉嫌为其侄戴震检蔬司事发,向监察院提司行贿银两。众大臣以想你这小赖怎么还敢把事情扯到宫中?另一方面又在鄙视范闲。这大好的机会,居然只收了老戴一千两银子,这朝上站着的前辈们,谁还有那个心思收这些小钱? 听到事情涉及宫中,皇帝陛下却是面色不变,竟是直接喊侍卫去传了淑贵妃那宫中的戴公公来朝堂对质。 众官虽然心知这等查案地法子实在有些胡闹,但谁也知道陛下不是位拘囿于腐规俗矩的人物,加上也都好奇这件事情到底会怎么了局。所以都闷不作声。 不一时,戴公公便被领上殿来,他早就知道今天朝会上说的何事,心中惴惴之余,也是好生纳闷,心想自己送银票只不过经了宜贵嫔的手,那位主子性情开朗,但向来嘴风极严。加上与范闲又是拐着弯的亲戚,怎么也不会将自己卖了亚,这风声又是怎么传到都察院去了? 上殿之后,先呼万岁,再呼冤枉。戴公公蹶着屁股老泪横流,对着皇帝止不住的磕头,力承绝无此事:“陛下向来严禁宫中奴才们与朝臣相通,老奴胆子小。更不敢违例,说到这位小范大人,奴才确实听说他的名字,因为……” 戴公公可怜兮兮地看着龙椅上的皇帝陛下:“这全天下人都知道范诗仙地大名,奴才虽是个残废,但也是庆国的残废,听说小范大人出使北齐,为圣上增光添彩。心里也自然高兴,日常闲谈中免不了会提到小范大人。可是,奴才连小范大人的面都没有见过,又怎么可能行贿?” 左都御史赖名成冷冷问道:“戴公公真没有见过范提司?” 戴公公跪的膝盖生痛,心里早已经将这个多管闲事的御史骂了无数遍,听到问话后骤作恍然大悟状:“想起来了,去年送圣旨去范府的时候,曾经见过小范大人一面。不过当时是传旨。所以是进门即走,如果这算见过……也只有这一面。” 戴公公接着嚎哭着赌天发誓道:“万岁爷啊。老奴真的只见过小范大人这一面,如果我还见过他,让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下辈子还做公公。” 这誓发的够毒,陛下怒骂道:“说地什么狗屁话!” 赖御史却是眉间微有忧色,说道:“行贿之事,也不见得双方一定要见面……戴公公,本官问你,你是否有位远房侄儿叫戴震,在灯市口检蔬司做个小官?” 戴公公不敢隐瞒,点了点头。 赖御史正色禀道:“陛下,那位戴震便是位贪……”他将监察院一处查案的事情全数说了一遍,然后双眼盯着范闲,冷冷说道:“敢请教范提司,这位戴震如今又在何处?” 范闲想了一会儿之后,回答道:“此案已结,这名叫戴震的小官吐出赃银后,已经夺职,如今的去向,本官却是不知。” 赖御史冷冷说道:“好一个不知,明明是你受了戴公公贿赂,私法犯官,那戴震在检蔬司六年,不知道贪了多少宫的银子,提司大人一句不知,一个夺职,只是收了些许银子便将他放走,真不知道这其中有何等样地玄妙。” 范闲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应道:“院中查实,戴震六年里一共贪了四百七十二两银子,依庆律第三则之规定,数目在五百两以下者,夺职返银,加处罚金,并不需要移送刑部。此案审结,戴震除官,罚银千两,不知道赖御史以为本官如此处治有何不妥,有何玄妙?” 戴震的案子是监察院查的,至于他到底贪了多少,还不是范闲的一句话。 赖御史气急反笑道:“四百七十二两?范提司莫不是欺瞒这朝中百官没长眼睛吧?” 这话就说地极重了,范闲却反而笑了起来:“当然,戴震经手还贪了些青菜瓜果之类,依例也应该折算成现银,如此说来,的确是院中办事不够细致,赖御史提点的有理,本官在此谢过。” 赖御史见他一味胡搅瞒缠,大怒喝道:“岂有此理!那戴震这六年里少说也贪了四千两银子!民怨沸腾至极,范提司一力为其瞒护,究竟意欲何为!” 朝堂上一片安静,只听得到这位御史大夫怒意充盈的逼问。 范闲缓缓抬起头来,用微寒的目光看了这位御史大夫一眼,往前轻轻踏了一步。 赖御史看见他那张俊美面容上的寒意,一时心志为其所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范闲盯着他的双眼,忽然开口一字一句说道:“意欲何为?民怨沸腾?” 他深吸了一口气,讥诮说道:“敢请教赖御史,你身为都察院御史,身负风闻奏事之责,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戴震贪了这么多银两,民怨沸腾极大……那这六年里,都察院怎么没有一篇奏章提及此事?难道你才是真正想瞒护其人罪行的官员?民怨沸腾,你怎么不提请京都府尹捉拿归案!” 他骤然发怒,朝堂中众臣都为之一怔。 范闲不给赖御史说话地机会,寒声说道:“本官执掌一处不过月余,便查出戴震贪赃之事。赖御史这六年里久知戴震民怨极大,却是不言不语,当个哑巴!监察院查了案子,倒成了不是,都察院的御史大人们整整当了六年哑巴!……” “当了六年哑巴!如今却说我监察院贪赃枉法!” 范闲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揖手一礼,回身怒意十足地质问着赖御史:“我倒想请教大人,您究竟意欲何为!” 连环炮一样的逼问,当场就把左都御史打蒙了,他知道自己先前说了一句错话,结果就被范闲抓住了把柄——如果承认都察院对戴震贪赃一事并不知情,那范闲强说戴震只贪了四百多两银子,也没可能再翻案。他先前一怒之下,说出戴震贪银极多,民怨极大,却是中了范闲的套——身为都察院御史,既然明知此事,为什么六年里没有一丝动静?偏偏要在监察院查了案子的情况下,跳将出来参劾查案之人,这个事实经由范闲点出之后,便成了都察院眼红监察院,诬攀虚构罪名的有力佐证。 朝堂上的众大臣看着赖御史地目光便有些不善了,而看着小范大人地眼光却有些佩服,这些老狐狸们当然清楚这件事情中的根节,只是范闲当廷挖洞,赖御史当廷跳下,这份功力与准头,实在是令这些老狐狸们也有些忌惮——这哪里像一位入官场不过一年地年轻人! 众人在心中暗叹,这范闲是诗也写的,架也打的,如今官也会做,真不知道范建这个老钱篓子的命怎么会这么好,养了这么好一个私生子出来。 左都御史赖名成气的双唇直抖,一拂双袖,对陛下跪了下来,沙哑着声音激动禀道:“臣职行有亏,请陛下严惩。但范提司枉法一事,陛下不能轻纵,由大理寺细细查探,定有所得!” 皇帝早已经听的有些不耐烦了,看见范闲的表现,龙目之中闪过一丝微喜,旋即状作不耐道:“好了好了,你堂堂左都御史,不知道一个送菜小官的贪赃枉法事也是正常,有什么好惩的。只是记住了,日后莫要再在朝堂之上夸大其事,用民怨来说事儿……朕不是北魏或北齐的皇帝,庆国也不是那种国度,邀清名这种事情以后莫要做了。” 邀清名?赖名成又羞又怒,死也不肯接受这种名声,咬着牙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连连叩头。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十一章 杖责与人品 第二十一章 杖责与人品 砰砰的磕头声在阔大的宫殿里响着,不一时左都御史赖名成的额头上就已经现出了血青。 皇帝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侍卫将他叉了下去,这才淡淡扫了范闲一眼,说道:“范提司,你身在监察院,律法所定特权极大,日后行事,定要愈发小心才是,切不可丢了朕的颜面。” 难得找到了这么一个和稀泥的机会,英明的陛下当然不肯放过,挥手止住了范闲请奏之举,太监知意,高声宣布散了朝会。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陛下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表现的太偏向自己。 他心里还不满足,诸位大臣却已经是深切地感受到了陛下对于范家小子的回护之意。众臣从太极宫里往外退的路上,纷纷上来表示对他的安慰之意,此时的大臣们似乎都成了都察院的敌人,将对方贬的一塌糊涂。 范闲一一苦笑应对,瞥见父亲正佝着身子,老态十足地往广场上走去,心头一动,赶紧上前去扶着。群臣在后方看着这一对父子,不由连声赞道,父子同朝为官,父慈子孝场景现于宫中,实在是一段佳话。 范尚书发现胳膊一紧,侧头看见是儿子来扶着,不由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安之啊安之,你怎么就不肯安份一些呢?” 范闲也是满腹委屈,谁能想到信阳那边总是阴魂不散地盯着自己。 临到宫门处时,却有位小太监悄悄跑了过来,传了陛下的口谕,便拉着范闲一路小跑地往后宫赶去。范尚书神情复杂地看了自己儿子的背影一眼,忽然间觉得这小子虽然常年扮着冷静稳重模样,但这小跑起来,却依然显出了骨子里的佻脱。与这宫中庄严压抑的气氛实在有些不合。 有同僚从后方来了,范尚书的眼神马上换作古井无波,微微一笑,与群臣一路出了皇宫。今日的雨早就歇了,但宫前空地上仍然是一汪汪水浸着,那几个都察院御史已经浑身湿透,却依然倔犟地跪在湿地上,而面色愤怒的左都御史下了朝会。也直挺挺地跪到了那几人前方,还将自己的乌纱帽取了下来,捧在了左胸。 看着这一幕,诸位大臣才知道事情依然没有完,舒大学士上前劝慰了几句,发现没有效果,便摇着头离开,而更多的大人们却是赶紧坐着马车回府。知道这件事情会越闹越大,自己还是躲远一些比较安全。 只有范尚书在这一行人面前稍站了片刻,然后吩咐自己府上的护卫,为这几名御史大夫取来伞具,守侯在一旁。因为谁都不知道呆会还会不会下雨。 被小太监领着一路小跑,穿过了几道宫墙,来到了御书房外,小太监已经累的气喘吁吁。范闲想了想,真气微运,也让面色变得红润了一些。 他有些心绪不宁地进了皇帝的御书房,依着小太监的指点,小心翼翼地站在了皇帝地软榻之边。没过一会儿功夫,书房旁的一道布帘微动,换好了常服的皇帝走了进来,看着面色沉稳。眸子里闪过一丝激动的范闲,陛下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过于拘礼。 范闲于是真的很光棍地没有下跪行礼,接过小太监端过来的绣墩儿,老老实实地坐了上去。 今日的御书房,比起那日要清静许多,只剩下皇帝与他两个人,所以局面显有些诡异。范闲面色平稳。心中也自有些忐忑,因为猜想只是猜想。虽然经由陈萍萍的言语和这一世以来地诸多细节,早就已经证实了这个猜想——但如果呆会皇帝真地将这个猜想挑明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就当范闲越来越觉得皇帝准备戴上慈父的面具时,却被接下来的话,打醒了过来。 “范闲,你不缺钱,为何贪钱?”皇帝陛下冷冷看着他,很直接地问道。 一滴冷汗从范闲的额头上滴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先前确实有些自作多,更知道自己通过柳氏收受银票地事情,根本不可能瞒过眼前这位陛下,站起身来,很认真地说道:“万岁,因为臣执掌监察院一处,所以要收银票。” “噢?”皇帝似乎有些好奇他接下来的话。 “要真正地监察官员,那么首先就要融入官场,像以往监察院一处那种清水冷铁油盐不进的模样,虽然可以依靠庞大的密探系统,对于京官做出有力地监察,但是就像是雾中看花,总是看不清楚,对于京官系统中最要害的那些交易,始终无法摸清楚。”范闲小心解释道:“要监察官员,便得自己变成官员。” 他苦笑着继续说道:“万岁也知道臣久居澹州……”说这句话时,他低着头,却能察觉到皇帝听见这句话时,有些细微的反应。 “……入京之后,变化实在太大,臣当初只是位词臣,如今却要接手监察院这么重的权柄,心中不安之余,亦常思量自己其实与官员们有层隔膜,极难融入朝廷之中。”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皇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手冷漠问道:“如果你真是一只白鹤,就算用墨汁将自己染黑了,也骗不了那些乌鸦。这些手段,实在是有些幼稚,只要你忠心为国,还有谁敢为难你不成?莫要忘了朱格的前车之鉴,那厮起初还不是想扎进京中官场,不料一头扎了进去,却再也无法起身。” 范闲知道皇帝是在重复地警醒自己要做一位孤臣,心头略有反感,面上却没有丝毫异动,只是嘿嘿笑着说道:“万岁,今儿个朝上就有人为难臣……” 在一旁持着拂尘的太监心头一颤,心想小范大人这话说的不合身份,显得有些恃宠而骄地意思。就算皇帝再如何喜爱这位年轻的臣子,只怕也会发脾气,就连太子在陛下面前都是恭敬中带着一丝畏惧,哪有人像范闲这般说话的? 出乎这位太监意料,陛下却是微笑着看了范闲一眼,说道:“朕确是想还你一个公道,只不过这是你与你家长辈的事情,朕也不想多管。” 范闲悚然一惊。知道陛下完全了解都察院上书地背景与信阳方面有关,但为什么他依然要压着自己,不让自己动手?他心中着实有些不甘,正想再给陛下加点儿眼药水的时候,忽然看着陛下揉了揉眉心,幽幽说道:“朕,有幅画像让你看一下。” 范闲心头涌起无数念头,想到了陈萍萍说过。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幅画像,就是留在了皇宫里! 正在此时,御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与范闲相熟地侯公公满脸焦急地走了进来,对陛下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范闲耳力过人。早听地清清楚楚,不由大感惊讶,心想都察院的御史们这次下地本钱也太大了吧? 果不其然,皇帝地脸色渐趋阴沉。看了范闲一眼,将手一挥,说道:“跪宫门,摘乌纱?这是谏朕昏庸,那朕就昏庸一次给他们看看,传朕旨意,都察院御史攀污朝臣,妄干院务。荒废政事,不思悔改,邀名妄行,着廷杖……三十!” 范闲第一次看见天子动怒,不自禁地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廷杖三十,那些御史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了。 其实也是这几位御史的运气太差。庆国皇帝陛下正准备做那件大事的时候。却被他们打断了情绪,如何能饶? 神华门外。玉水河畔,拱桥之前,湿石板上,几名御史大夫被剥去了官服,摁在地上挨打。廷杖重重落下,又缓缓举起,每一起落间,便会带起血水数丝,雨水数蓬,场面好不血腥。 此时听得消息的文官们又有些赶了回来,看着这凄惨的一幕,急着入宫劝谏,而望向宫门处被派来观刑的范闲,眼睛里不免多了丝忌惮——今日之事,虽然是都察院的人首先生事,但陛下竟然为了范闲动用了停了数年的廷杖,不免对于范闲在陛下心中地地位,有了一个更清醒的认识。 范闲站在侯公公身边,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对于那些御史大夫没有半丝同情,脸上却是面露不忍之色说道:“公公,喊你手下人下手轻些。” 侯公公低眉顺眼说道:“范大人好心肠,先前您就交待过了,老奴哪敢不遵,已经交待过了,这时候打的惨,其实是没伤着筋骨的。” 范闲眼光往下一扫,看见这位太监双脚脚尖向外张开,知道这是“用心打”地暗号,微一叹息,便不再管这件事情。 离二人不远,被皇帝留了一丝颜面的左都御使面色青白,跌坐在地上,他虽然没有挨廷杖,但却感觉这些落在下属身上的杖责,就像是一记记耳光抽打在自己的脸上。范闲父亲留下来地家丁面带讥屑之色,手执雨具,看着神魂早迷的左都御史大人。 范闲走了过去,挥手驱散那些家中下人,略带一丝怜悯之意看着赖御史说道:“这件事情,您何苦牵涉其中?” 赖御使不知道范闲究竟知道多少内情,呆在了原地。 范闲叹了口气,死活求着侯公公暂时停了杖责,单身入宫去向圣上求情。他不是看不得血腥,也不是想放这些敢撩拔自己的御史一马,只是当着那些面露不忍之色的朝中百官,他必须这样做。 范闲一面往皇宫里跑,一面在心里恨恨想着,你这皇帝老子想借这廷杖将自己推到所有官员的对立面上,我可不干。辛辛苦苦攒了两年的好人品,要是被你几廷杖打没了,自己可就亏大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十二章 黑夜里的明拳 第二十二章 黑夜里的明拳 马车里一片昏暗,那位年轻人唇角泛着淡淡的笑容,有些为了不刻意而展现出的刻意,有些男子本身不应该带着的微羞味道,淡淡散开的眉尾就像庆庙里的壁画一般,有种古意与尊贵的天然感觉。 “我想不明白。”年轻人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恼,“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比如他为什么要查我,难道他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欣赏他吗?” 他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腰间的香袋,嗅了嗅渐渐散出的丁香花气息,轻轻将脑袋靠在马车柔软的厢壁上,半闭着双眼:“我欣赏他是很自然的事情,父亲习惯了马上的生活,为什么却如此看重他的文名?” 没有人敢接他的话,没有人有能力接他的话。所以年轻的贵族依然陷没在那种荒谬的不真实感中。 “为什么?” “为什么?” 微羞的笑容从他的脸上渐渐敛了下去,他轻轻将手指挪离香袋,放到自己的鼻端搓了两下,似乎想将指尖残余的香气全数保存下来。 “这不通。” “但是没办法啊。”年轻人叹息着,扭头看了一眼摆在身边的那串青色葡萄,忽然伸出手拎住葡萄的枝丫,面无表情地将葡萄扔了出去,“父亲太爱他了。” “比爱我更爱。” 他有些神经质地扯动嘴角笑了笑,想到宫里那位太子,想到信阳的姑母,挥挥手,对身边那个卑躬屈膝候着的御史说道:“求和。” 御史贺宗纬没有参与到这次的行动之中,他愕然抬首,却看见二皇子的眼中闪着一丝厌倦的神色。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都察院的御史被打地肉骨分离,鲜血淋漓,这事情自然成了最近京都里最轰动的新闻,宫中新出的那期报纸轻描淡写地将当时情况写了出来,而官府内部的邸报上则是写的清清楚楚。 谁都知道,陛下通过这件事情,再一次重新强调了监察院的权威,而更明显的是。他再一次强调他对于那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地回护之意。 御书房中有座,监察院中有位,御史参他,则有陛下廷杖给的面子。范闲,这个本来就已经光彩夺目的名字,如今在金色的内涵之外,更多了一丝厚重的黑灰边沿,让绝大多数官员不敢正视。 而御史被打之日。传闻这位年轻的提司大人长跪于御书房外,才乞得陛下停止了杖责之刑,都察院御史能活下来,全亏他不计前嫌的求情。而当时执刑的侯公公,也很随意地透露出去。之所以没有三杖就将御史打死,也是范提司大人暗中地要求。 范闲并没有在明面上将这件事情化作对都察院的人情,他一直对廷杖一事保持着沉默,相反就是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他获取了更多的理解与支持,毕竟是他保留了那几名可怜御史的性命。而原本就暗中站在他这一方地京都士林与太学学生,更是觉得自己没有支持错人。 庆国的民间,一直以为监察院就是陛下的一条狗,而直到这件事情之后,或许是因为范闲诗仙的名声太过耀眼,人们才开始学会正视这个一直隐藏在黑暗中地机构,对于监察院……至少是一处的印象开始逐渐扭转。黑与白之间并不是没有过渡的可能,正义与邪恶的阵营里,也会允许有别样的美丽。 灰色的沉默,这,就是监察院。 皇宫的赏菊会还有好些天,范闲半偏着脑袋,坐在自家的庭院里,一边猜测着婉儿在绣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面在想范思辙这小混俅最近这些天到底在玩些什么。偶尔也会想想,那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二皇子是不是唇角依然带着那丝微羞的笑容。 范闲想到这件事情就相当的不爽。微羞?天真?这是自己的招牌!忽然发现一位比自己更尊贵的人物,也有这样的特质,他的内心深处就开始感觉到不安。 “少爷。”藤子京很恭敬地禀道:“依您地意思,沈小姐已经搬进园子里来了。” 范闲点点头,说道:“她这些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藤子京应道:“除了神思有些黯然之外,没有什么特殊地表现。” 范闲点点头,缓缓闭上双眼,说道:“替我发个帖子,请言府上的那位老少大人来府上吃个饭。” “要通知老爷吗?”藤子京看了他一眼,小意问道。 范闲笑了起来:“这是自然地。父亲大人如果知道能够和言若海一桌吃个饭,只怕心中也会高兴不少。” 藤子京应了下来,忍不住说道:“那个叫贺宗纬的御史大夫又来了,少爷今日还是不见吗?” 范闲睁开了双眼,眼睛里不知道含着什么样的意思,他当然知道贺宗纬这个人,初入京都的时候,便在一石居里与对方有过交往,当时这位京都大才子是依附于礼部尚书郭攸之的独子郭保坤,却也不肯放过与自己结交的机会,想来便是位热中于权力的读书人。 至于他为什么现在会成了御史大夫,范闲对于其中的隐情清楚的很,知道对方最近这几天天天上门来访,所代表的是那位贵主子,因为自己连李弘成都避而不见,想来二殿下也会有些心烦吧。 “见见。” 范闲挥挥手,站了起来,院里准备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见见对方,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也不算不宣而战。 在园子里走了半天,范闲自己都有些烦了。才走到前宅,心想自己从北齐回来的那一个夜,是怎么就跑的这么快呢?或许自己是真的很担心妹妹翘家,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子? 就这么想着笑话,才觉得秋树间的石子路短了些,走到前宅地书房里,那位叫做贺宗纬的御史大夫已经坐在了房中。 看见范闲到了,贺宗纬赶紧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见过范大人。” 范闲挥挥手,说道:“又不是第一次见了,客气什么。” 这话确实,去年春后那段日子里,贺宗纬时常来范府拜访,或许也是想走范家这条路子,但没曾想早已被范闲瞅出他眸子里对若若的那么一丝想法,加上非常不喜欢这人隐藏极深的性情。于是异常干净利落地划清了界限。 来了几次没人搭理,贺宗纬便知难而退,只是这位京都有名的才子,对于范府中人自然也不会陌生。 贺宗纬见书房里并无他人,很直接地说道:“下官因前事而来。” “前事?”范闲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住了嘴,眉尾稍有些挑起,带着一丝兴趣看着贺宗纬御史的脸,却又挥挥手。止住了对方继续说话的意愿。 贺宗纬脸色黝黑,一看就知道幼时家中贫寒,但这些年的京都生涯,官场半年磋磨让他多了丝稳重,稍许除了些才子地骄傲气息。 尤其是那对眸子异常清明,满脸毫不刻意的正气,让睹者无不心生可亲之感,但落在范闲眼中。却是无比的鄙夷。 “什么前事?”范闲眯着眼睛,笑着问道:“本官不是很清楚。” 贺宗纬果然不愧是二皇子的说客,浅浅一笑,黑色的面容浮现出一丝不容人错过的忠厚笑容:“并无什么前事,下官口误了,只是替二殿下带了一盒云雾山的好茶过来。” 范闲看着身前那个看似普通的盒子,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自己如果收了这礼。便等于是扯平了前些天御史地那件事情。在二殿下看来,也许说范闲没吃什么亏。反而在宫墙前的木杖下得了一个大大的面子,应该会愿意息事宁人。 “贺大人口误,我倒想起来了一件前事。”范闲微笑望着贺宗纬。 贺宗纬无由心头一颤,觉得这位年轻英俊的范大人,这位一入京都,便将自己身为才子的所有光彩全数夺过去了地年轻人,怎么与二殿下的神情这般的像? “大人所指何事?”贺宗纬的心里有些不安。 范闲冷冷地看着他:“本官打春天时便离开了京都,前往北齐,不料这几月折回,却发现京都里地事情已经变化了极多,连自家那位岳父大人如今也被人逼得养老去了。” 贺宗纬舌根有些发苦,根本说不出什么话,知道自己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范闲静静说道:“贺大人应该知道吴伯安是谁吧?” 贺宗纬强打精神:“是老相爷家的谋士。” 范闲一挑眉毛,说道:“贺大人果然是有旧情的人,今年春天,大人与吴伯安的遗孀一道进京,只是不知道那位吴夫人如今去了何处?” 贺宗纬一咬牙,站起身来,拱手行礼乞道:“范大人,学生当日心伤郭氏旧人之死,因此大胆携吴氏入京,不错,相爷下台与学生此举脱不开干系,只是此事牵涉庆律国法,学生断不敢隐瞒,还望大人体谅。”他心中自然不奢望范闲能够将自己放了过去,但仗着自己如今已经与二殿下交好,强颈说道:“大人尽可针对贺某,只是二殿下一片真心,还望大人不要坚辞。” 范闲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本官乃是朝廷之官,自然不会针对某人,只是范某也只是位寻常人物,心中总是会记着些私怨的。” 贺宗纬眼带恨色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今日前来议和已然成了镜花水月,心想那相爷下台虽与自己有关系,但那是自己身为庆国臣民的本份,用些手段又如何?难道你们翁婿二人就不会用手段?这般想着,他起身一礼,便准备拂袖而去。 范闲极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间做出了与自己身份极不相符的举动。走上前,一脚就蹦在对方地腰窝子里! 一声闷响,贺宗纬难堪无比地闷葫芦倒在了地上! 贺宗纬毕竟是京都出名的人物,如今又是都察院的御史大夫,大怒爬起身来,指着范闲骂道:“你……你……敢打我!” 范闲捏着拳头,说道:“踹的便是你!你自要来府中讨打,我自然要满足你。”又是几拳过去。虽然不敢将对方打死,但也是将贺宗纬揍成了一个大猪头。 贺宗纬哪敢再呆,捧着痛楚无比地脑袋,想起这位大人出道的时候便是以黑拳出名,赶紧连滚带爬地往府外跑去,只是出房之时,又挨了范闲的一记飞腿,外加茶盒飞镖一枚。 范闲看着那厮狼狈身影。这才觉得好过了些,低头啐了一口,骂道:“把我岳丈大人阴倒了,还跑府里来求和,狗日的。这不是讨打是什么?” 藤子京从侧边闪了过来,苦笑说道:“少爷,这事儿传出去了,只怕老爷地脸上不好看。” 范闲耸耸肩。说道:“不过是打条会叫地狗而已,还不是为了给他主子看。” 话说数月之前,范闲还在北行的使团中时,便曾经得了院中地邸报,对于相爷,也就是自己地亲亲岳丈大人下台的过程了解的清清楚楚,而在已死的肖恩老人帮助下,他对于这件事情的判断更加地准确。 吴伯安是长公主安插在相储的一位谋士。在去年夏天挑唆着林家二公子与北齐方面联手,想在牛栏街刺杀范闲,不料最后却惨死在葡萄架下。因为这件事情,吴伯安的儿子也在山东,被宰相的门人折磨致死。范闲如今自然不知道,这是陈萍萍埋地最深的那个钉子袁宏道所作所为。 而吴伯安的妻子却被信阳方面安排进了京,巧妙地经由贺宗纬之手,住进了一位都察院老御史的旧宅。开始告起御状。 真正将林相爷掀翻的事情。却是一场很没有道理地谋杀。 在京都的大街上,有杀手意图刺杀吴伯安的妻子。似乎是相爷的手下想要灭口,但却异常不巧地被二皇子与靖王世子联手救了下来。 此事被捅到了宫中,宰相林若甫只好接收了桌面下地交易,黯然地离开了京都。 范闲就是从路上的那次院报起,开始怀疑起二皇子与靖王世子在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才开始思考,这位二皇子与信阳那位长公主之间的真正关系。 每次看到大宝的时候,范闲便会想起那位回了老家的岳父大人——这不是什么公务国事,只是范闲与二皇子间的一场私怨罢了,虽然背后肯定还有范闲更深远的想法,但至少,范闲身为人婿,总要在这件事情报复一下。 范闲揉了揉拳头,活动了一下筋骨,确实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转身便回了后宅,一路走,一路对藤子京清声说道:“这事情不要告诉父亲,想来那个贺宗纬也不好意思四处传去。” 来到后宅,婉儿还在认真仔细地绣着那物事,范闲看着自己地妻子,微微一笑走了上去。 贺宗纬被打之事,他自然不好意思四处传去,但二皇子却依然知晓了这件事情,越发不明白范闲如此嚣张,究竟凭倚的是什么。这位二殿下在朝中看似没有什么势力,但实际上在信阳长公主的帮助下,已经获得了不少朝臣的效忠,所以其实并不怎么将范闲看在眼中。 但如今细细想来,这范闲……明明是个文心绣腹的大才子,怎么却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鲁臣了?难道监察院这个机构对于一个人的影响真的有这么大吗? 不过二殿下还是认为范闲顶多只是陷入了意气之争,他并不愿意在此时地情况下屈尊去见范闲,想来范闲在痛打了贺宗纬一顿后,应该安静下来,所以他只是写了封信去信阳,并没有太多地担忧。 信阳那座美丽的离宫之内,奇美地老树正迟缓而沉默地拔离着枝叶。片片微黄树叶在那些白纱帐子之中飘泛着,一只柔软的手伸到空中,柔柔地接着一片树叶,手上的青筋并不如何粗显,只是淡淡地在白玉般的肌肤里潜行,就像玉石中的精神,十分美丽。 离开京都一年的长公主李云睿,像个少女般娇憨地打了个呵欠。将手中的枯叶扔到了地上,抬臂轻撑着下颌,眼眸微微一转,流光溢媚,说道:“袁先生怎么看?” 出卖了宰相林若甫,如今投身于信阳方面的谋士袁宏道,面无表情,但眸子里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丝惊谎:“二殿下乃天之娇之。未免轻敌了一些。” 长公主吃吃一笑,说道:“那范闲不过是个年轻人,称之为敌,袁先生过于慎重了。” 袁宏道苦笑道:“这位姑爷可不是一般人,北齐之事虽然未竟全功。长公主妙算亦未全盘实现,但范大人却巧妙居中,手不沾血,却挑得北齐皇帝暗纵上杉虎刺杀了沈重。如此人物,哪里能用鲁莽二字就能形容?更何况姑爷本是一代诗仙,如此锦口绣心地人物,心思只怕比寻常人要繁复多少倍。” 长公主叹了口气,从锦榻上缓缓正起身子,华贵宫服之外露出的一大片背颈,白皙无比,像天鹅一般美态尽现。 “这小子。没将肖恩救出来也罢了,居然最后还阴坏了沈重,这崔氏如今天天来叫苦,北齐那边的镇抚司指挥使的位置还空着,那些下面的锦衣卫不敢做主,一时间出货的渠道都阻了。” 一直静立在旁的长公主心腹黄毅恭敬说道:“眼下正在与北齐太后商议,只是北齐那位年轻皇帝最近很是硬颈,硬是顶住了太后任命长宁侯为镇抚司指挥使的旨意。” 长公主冷笑一声。说道:“北齐那老太婆也真是个蠢货。任意挑个不起眼地心腹就好,非要自己的兄弟去当特务头子。她当自己的儿子是傻的吗?” 袁宏道在一旁提醒道:“北齐之事暂且不论,只是不知道京里的情况会怎么发展。” 黄毅一直不喜他来信阳不久,却深得长公主信任,强压着内心深处地淡淡醋意,说道:“京中小乱一阵后,应该会平稳下来,想来陛下也不愿意自己亲手挑的监察院接班人,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袁宏道冷笑道:“老夫不知道陛下如何想地,我只知道那位小范大人却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这次都察院御史集体参他,本是为了提醒他有些事情不能碰,哪里料到陛下对他竟是如此恩宠,那范闲面上被损了一道,这时候自然是要想办法找回来的。” 黄毅顾不得在意他的神色,异道:“难道那范闲还敢将把事情闹大不成?” 长公主这时候才微笑着开口说道:“袁先生说的有理,本宫这次不该急着让都察院去碰那小家伙儿,那小家伙儿的性子倔着哩。”她忽而掩唇笑道:“黄毅你莫要这般说,我那女婿啊……真是个爱闹事的人,范建那老货给他儿子取名安之,想来真是有先见之明,知道我女婿安静不下来。” 她这掩唇一笑,离宫之中却是顿生明媚之色,那眼眸里的生动之意,眉中含着地妩媚之意,就有如这秋天里的雨丝一样,润泽着每一处空间,让黄毅愣在了原处不知如何言语,就连袁宏道也不免有些失神。 “估计我那好女婿,肯定会再咬老二两口。”长公主微笑着说道“写信,让老二求和,不论受了多大的伤,都求和。” 这位庆国最美的女人言语虽然温柔,但内里含着的威势却是无人敢议论,黄毅欲言又止,忍不住摇了摇头。 长公主甜甜笑着:“母亲来信说了,让我年节的时候回宫里过年,等着吧,等着回京了,本宫再与好女婿好生玩玩。” 而在京都之中,秋夜的怀抱里,监察院一处的密探开始行动了起来。 钦天监监正,是个不起眼地职位,但在某些特殊地时候——比如有颗流星落下来了,比如月儿被狗吃了——他要负责向陛下解释,而他的解释有时候就会造成很严重地后果。 他是二殿下的人,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庆国最出名的那些黑狗们噙到了嘴里。 长街之上,嗖嗖数声,十几名像黑夜恶魔一般的黑衣人,直接跳进了钦天监监正的府邸之中。等到护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老爷已经被这些黑衣人捆成了粽子! 而这些强贼却并不离开,反而点亮了院中的灯火。 在满院的灯火之下,那些身负武力的护卫们看着那些黑衣人的衣服,竟是不敢动手。 一身黑衣,亲自领队的沐铁冷冷地看着场间的闲杂人等与钦天监监正的家人们,一字一句说道:“监察院奉旨办案。” 说完这句话后,监察院一处的官员们将钦天监监正拖出府去,塞进了马车里,不过片刻便消失在漆黑的深夜中。监正府内骤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灯火也渐渐熄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十三章 宫里宫外的青春 第二十三章 宫里宫外的青春 庆历五年秋,宫中小太监洪竹抱着厚厚一叠文书,半佝着身子,一路向着西角门上的那间房里小跑,显得有些小的脚尖踩在微湿的地上,不带半分迟疑。他身上穿着的淡蓝衫子下摆已经掀了起来,免得绊着了脚,而他的右手却是横放在那叠文书之上,宽大的袖子将文书遮的严严实实,生怕这天上若铅般厚重的垂云会挤出几滴雨水,打湿了这些文书。 跨过门槛,履了交接的规程,与屋里的太监们互相对了一遍册名,洪竹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在表上画上押,将怀里的文书递了过去。 中书是庆国处理朝政的中枢要地,往常的地位并不如今日这般重要,因为还有位宰相在总领六部,一应奏章总是相爷提笔过目了,才会入宫请旨意,而现在权相林若甫已经黯然归乡,中书省的地位一下子就突显了出来,陛下又提了几位老臣入中书议事,并且将议事的地点就投在皇宫的角门之外,方便联络。 如今在中书里负责朝廷大事的,是舒大学士及几位老臣。 微寒的秋风从宫前的广场上刮了过来,洪竹搓了搓手,呵了口气,安静地站在门外,等着这几位老大人的回章。他这时候还不能离开,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间或有官员从他的身边走过,都很客气地向他点头示意。洪竹知道自己身份,赶紧微笑着行礼。不过没有人觉得他呆在中书省临时书堂的外面很奇怪,因为都知道这位小太监的职司。 偶尔有些宫里派出来服侍老大人们的小太监看见他,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请他去旁边的偏房里躲躲寒。洪竹对这些小太监就没那么多礼数了,自矜地点点头。却依然坚守在门外。 他今年不过十六岁,在皇宫里却有了这么一点点小地位,原因就是,他每天的工作是皇宫里极重要的一环,而更关键地是,他姓洪,所以宫中一直在流传,他或许与洪老公公是什么亲戚。 洪竹摸了摸自己下唇左边生出的那个小火疽子。有些恼火,这几天监察院逮人逮的厉害,文臣们的奏章上的厉害,中书里吵的厉害,自己宫里宫外一天几趟跑着,忙的屁滚尿流,体内的火气太重,竟是冲了出来。他心想着。等回宫之后,一定得去小厨房里讨碗凉茶喝喝。 门内议事地声音并不怎么大,但却依然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这是监察院的院务,陛下将这奏章发还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或许……”接话的声音显得很迟疑。“是不是陛下觉着范提司最近做事有些过火?” 有位老臣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何止过火?他范闲明着便是借手中公权,打击异己!短短十天之内,竟是逮捕了五位大臣,深夜入院掳人。这哪里像是朝廷的监察院,简直是他手中的土匪!” 另一个不赞同的声音响了起来:“范提司做事光明正大,这五位大臣被捕之后,第二日便有明细罪名,帖在大理寺外地墙上,京都百姓都清楚无比。我看颜大人这话未免有些过了,监察院一处做的就是监察吏治这种事情,和打击异己有什么关系?我看啊……还是那五位大臣处事不正。才有此患。” 那位姓颜的老臣怒道:“不是打击异己?那为什么上次都察院参他之后,监察院便突然多了这么多动作?” 那人冷笑说道:“如果是打击报复,为什么小范大人对于都察院没有一丝动作?” “那是因为陛下英明,严禁监察院参与都察院事务!” 那人冷笑声显得更为讥屑:“那敢请教颜尚书,钦天监与都察院的御史又有什么关系?范闲如果是想报复,为什么要去捉钦天监的监正?” 吏部尚书颜行书一时语寒,半晌之后才寒声说道:“不论如何,总不能让监察院再将事态扩大了。像他们这么抓下去。难道非要将朝臣全部抓光?” 那人嘲讽说道:“尚书大人尽可放心,三品以上地大臣。监察院没有权力动手。”这话里隐的意思有些阴毒,暗指吏部尚书其身不正,所以才如此愤怒于监察院查案,只是监察院的权力也有上限,三品以上的大员是动不了地。 颜行书愤怒的声音马上传到了门外小太监洪竹的耳中:“真是荒谬!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监察院从此坐大?”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开始充当和事佬,温和说道:“尚书大人莫要动怒,小秦也莫要再说了,监察院只能查案,非旨意特准,不能判案,这几位大臣……”他咳了两声,说道:“有罪无罪,总须大理寺审过再说。只是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咱们这几位,总要有个意见才是。” 被称作小秦的那人抢先说道:“院务乃陛下亲理之事,秦某身为臣子,不敢多论。” 颜尚书大怒说道:“老夫以为,此风断不可长,若纵由范闲胡乱行事,难道众位同僚真想我大庆朝……再出一个陈萍萍?” 守在门外的洪竹踮着脚尖,将门内的对话听地清清楚楚,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心想陛下与陈院长大人的关系,岂是你们这些文臣所能比拟。 正想着,便看见枢密院参赞秦恒满脸冷笑地推门而出,他赶紧上前讨好说道:“秦大人,奴才急着回宫,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秦恒今年三十多岁,乃是枢密院使秦老将军的亲生儿子,去年与北齐作战,他便是当时的庆军统领,以他的资历。本来不足以入中书省议事,但是秦老将军自上次廷杖之后一直称病不朝,陛下特旨秦恒入中书省参议,算是给秦家的一份厚眷,也表示庆国对于军功依然是无上重视。 枢密院使秦老将军称病不朝,本来朝臣以为这是秦家看不惯监察院提司范闲在朝中的当红嚣张,但洪竹今日听着秦恒竟是处处维护范闲,不免有些犯了嘀咕。 秦恒看了这个小太监一眼。笑了笑,说道:“由他们吵去,最后也没谁敢逆了陛下的意思,你呀,别老在这儿偷听,反正给你十八个胆子,你也不敢当笑话说给别人听,何苦把自己弄闷着了。” 洪竹低眉顺眼地笑了笑。看着这位朝中最当红地军方中坚人士消失在恭房的入品处,有些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中书省地商议或者说吵架,在舒大学士的调停下终于结束了,众大臣很委婉地在文书上注了自己的意见。请陛下对于此事要慎重一些,毕竟那落马的五位大臣品秩虽然不高,但都是京中老人,所谓物伤其类。这些文臣也不愿意看着监察院就这般轻易地将他们拉下马来。 于是洪竹又抱着这些文书,将淡蓝色的宫服掀至腰间,用袖子遮在文书了,踮起脚尖,拱起屁股,一路向着宫中小跑而去。 由中书临时用宅直至宫中御书房,全在层云之下,众人眼目之中。大内侍卫保护之下,所以也不虞有人会危害到庆国最重要地这些文书,洪竹跑起来是分外得意,一路上还有些宫女眉眼含情地柔声向他请安,他也没空理会,另外那些小太监讨好的眼神也是视而不见。 跑到御书房外,洪竹平伏一下呼吸,低眉顺眼地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将文书轻轻搁在书案之下。 正皱眉看着南方奏章的皇帝陛下拣了一份看了。眉头皱的愈发紧了,薄薄的双唇忽而开启。冷声道:“这些庸材!舒芜也只知道呵呵哈哈,颜行书倒有几分胆色……嗯,秦家的小子倒是不错。” 洪竹哪敢听这些天子雷语,悄无声息地站在一侧,心里紧张的厉害。 皇帝挥了挥手。 洪竹如释重负,退出了御书房,这就算今日的事情完了。他沿着青石子儿路绕了几个弯,来到了太极宫地一侧,那偏厢里,正有几个太监正在磕瓜子玩,见他来了,赶紧请他入座,笑嘻嘻问道:“今儿个又有什么稀奇事?” 洪竹面带不耐说道:“天天还不是听那些老大人们吵架,哪有什么新鲜事。” 这些太监们赶紧恭维道:“小洪公公天天来往于御书房与中书之间,咱大庆朝的要紧事,都是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自然不觉得新鲜。” 又有一个凑趣道:“那是,如果要说咱这大庆朝的要害,全被小洪公公捧在怀里。” 洪竹再如何骄傲,这点儿警惕是有的,赶紧正色黑脸说道:“胡说什么呢?我不过就是位奴才!” 太监嘿嘿笑着说道:“除了陛下,咱庆国官员士绅,谁都是奴才啊……小洪公公,您可不知,如今您地名可显出去了,就连小的在外面给宫里置办绣布,旁人一听说小的与您交好,都会另眼相看,都说啊,这京都里,除了尚书府上那位小范大人外,就数您这位小洪公公了。” 洪竹伸手平了平额前的那丝飞毛,笑了笑,没有什么说什么,虽然他知道自己与那位名声惊天下地小范大人远不是一个层级上的人物,但马屁总是人人爱听,尤其是将自己与那位相提并论,心中难免有些得意。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儿从这偏殿的门外走了过去,几个小太监赶紧都住了嘴,洪竹也是心中一颤,瞧清楚了那位是淑贵妃宫中的戴公公,自己虽然接了抱文书的差使,但从品级上讲,比戴公公却差的太远。 直到戴公公走远了,一位小太监才往地上啐了一口,似乎是觉得刚才的沉默有些跌份儿,恨恨说道:“这位戴公公早不比当初,亏得我先前还没回过神来,像他如今这般落魄,我们何必理他。“ 洪竹心中一动。问道:“戴公公怎么了?” 那位小太监眉飞色舞说道:“前些日子御史参小范大人,就扯出了戴公公,虽然最后陛下将御史打了廷杖,但戴公公也是被好生责罚了一通,如今听说,不仅陛下夺了戴公公宣圣旨的差事,就连贵妃娘娘都准备将他撵出宫去哩。” 旁边又有人对洪竹讨好说道:“当日戴公公当红地时候,对咱们这些下面的是又打又骂。如今他失了势,还有谁愿意去理他去?他就是那跌到烂泥里的秋叶,哪比小洪公公这等新鲜的枝丫。” 洪竹听着这阿谀奉承地话越发不堪,越发粗俗,皱了皱眉头,随意说了几句,便赶紧走出偏殿。 他沿着殿下的巨柱往前赶着,终于在入后宫的石门前。看见了戴公公有些颓丧的背影,赶紧跑上前去,讨好说道:“戴公公,远远瞧着便是您,赶紧来给你请安。” 戴公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最近这些天,宫里这些小王八蛋们少有像对方这般有礼数地,他也知道洪竹最近在御书房处做事,渐渐要红了起来。所以越发觉得奇怪。 洪竹也不说有什么事儿,只是一句一句巧妙地恭维话地往对方心里喂,将戴公公哄地极为高兴,这才分了手。 看着消失在后宫深处的戴公公,年纪轻轻地洪竹才在唇角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来。 旁人都以为戴公公会失势,可是洪竹却不这么认为,因为这位戴公公既然与宫外的那位小范大人有关系,那么一定会重新站起来——洪竹这个小太监对于戴公公没有什么信心。但对于范提司大人,却有无比的信心。 因为他最近天天都能听到御书房与中书省的议事,知道那位小范大人如今红到什么程度!监察院一处十天之内捕了五位大臣!陛下却一直保持着中允,中书省的意见再大,反弹再厉害,都没有办法动范提司分毫! 十天五大臣,虽然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员,但身为深宫里的太监。洪竹也深深知道。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那位小范大人需要何等样地魄力。而他的身后,又站着何等样的靠山——他常在御书房,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座靠山……就是庆国的皇帝陛下! 洪竹摸着自己唇边那粒快要喷薄而出的青春痘,心中无比艳羡宫外那位世人瞩目地小范大人,心想都是年轻人,怎么活的层次相差就这么大呢?如果能通过戴公公的关系依附到这位小范大人的身边,那就太美好了。 钦天监,吏部,连续五位京官地落马,重新让监察院的阴暗开始笼罩起整座京都。 不过京都的百姓并不怎么看重这些,反正倒霉的都是官儿,干自己何事? 而在官场之中,对于监察院一处的评价却更多地偏向于负面,除却物伤其类之外,更多的是不理解。没有官员能够理解年轻的范提司为什么会对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官员们下手。 除了极少数地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各部落马的官员,都是二皇子暗中体系中的重要棋子。 很多人以为范闲是在报复,恼怒于御史的集体上参,却碍于陛下的严旨,不能对都察院动手,便像受了刺激的莽夫一般,手持七斤重的杀猪刀,咆哮于长街之上,逢人便砍,尤其是大杀毫无护身之力的稚童,以便发泄心中地郁闷。 只是……范闲范提司,从进京近两年地表现看来,不应该是如此冲动无脑的人物啊。 范闲笑眯眯地坐在新风馆里,右手拿着筷子搅着浑身红透,上有肉酱诱人唾沫地面条,左手拿着沐铁呈上来的案宗在看。这几椿案子审的极快,自己准备的充分,一处拿的证据极实在,看来就算是送到大理寺或者刑部去审去,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在这次行动开始之前,他当然先请示了父亲和那位老跛子,两个老狐狸都表示了沉默。于是范闲知道了他们的态度。 这是必须做的一件事情,他一定要让二皇子痛起来,要让他以后再听信阳方面话的时候,更慎重一些,同时为自己减少一些麻烦。 不过二皇子地反应,有些出乎范闲的意料,在贺宗纬被自己赶出府去后,竟是没有再派人来求和。想来是皇子的尊贵自持让他停止了进一步的接触,但是对方也没有着手进行反击,这件事情里透着丝古怪。 “望月楼是个什么地方?”范闲有些好奇问道。 沐铁的脸上露出一丝淫秽的神情。 范闲笑着骂道:“你这么大年纪了,乖乖回家抱孙子吧,别老想着这些好事。” 沐铁苦脸道:“望月楼虽是青楼,但却是京都这一年里最新兴起的地方,一处暗中查得,这楼子应该背后是位大人物。最近那里的动静有些大,似乎有些人正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范闲对于青楼没有什么兴趣,流晶河那边是靖王世子李弘成地势力范围,虽然如今和二皇子在暗中交锋着,但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和李弘成撕破脸皮。朋友一场,说不定将来又是怎么回事。 但他对于沐铁的话很感兴趣:“大人物?多大?” 沐铁斟酌了会儿后说道:“这个楼子有些邪气,胆子很大,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都敢做。几个月的时间,就逼死了好几个女子……看京都府尹默不吭声的态度,只怕背后的人物……应该是位皇子。” 范闲沉默了起来,不知道这望月楼的背后是太子还是二殿下,那位大皇子天天只喜欢在军部里与人比武,陛下的赏赐又厚,暂时没有银钱方面地需要。 在当今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不可能同时得罪所有人。想到二殿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略觉心安,对沐铁说道:“找个时间你去探一探,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个高级妓院是那位皇子用来联络京官的地方,那你塞几个人进去。” 沐铁摇摇头:“那里管得紧,又是新开的,一时很难打进去,而且监察院只监管百官。对于民间的商人没有什么办法。” 范闲有些恼火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院子虽然管不了妓女,但总能管管妓女地衙门。总之你盯紧点。” 有句话他没有对沐铁明说,二皇子过于谦和安静,范闲总觉得对方抓着某张王牌,正等着在某个时候打出来。 办完公事之后,他没有回府,而是有些头痛地坐着马车,直接去了靖王府。 今天范家全家人都在靖王府里。 靖王过生日,什么外客都没有请,只是请了范尚书一家,这种情份,这种眷顾摆在这里,纵使范闲如今再怎么不想见李弘成,也必须走这一趟。 走入王府,范闲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一年半前,自己曾经在王府的湖边背了老杜的那首诗,然后才有了后来地夜宴,庄墨韩的吐血,北齐的赠书——诸多事由,似乎都是从眼前这座清静而贵气十足的王府开始的。 范闲忽然想起了那一马车的珍贵书籍,自己将这些书赠给太学之后,还一直没有机会去看一眼。正想着,李弘成已经迎了上来,手里拿着一碗王府外的酸浆子。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接过来喝了,笑着说道:“你知道我就馋你们府外这一口。”他第一次来靖王府的时候,曾经晕轿显些吐了,全靠一碗酸浆子回复了精神。 世子李弘成看成他地双眼,摇头叹息道:“你如今手握监察大权,想抓谁就抓谁,怎么不把我府外那贩酸浆的贩子抓回你家去?” 范闲听出话里的刀锋,苦笑一声:“便知道今天逃不了这难,你一碗酸浆过来时,我就奇怪了,原以为你得一拳头砸过来。” 李弘成哼了一声,与他并肩往王府里走去,说道:“你还知道我心里不痛快?”他看了范闲一眼,恨恨说道:“不止我不明白,老二也不明白,你既然不是太子的人,何必理会这些事情?” 范闲摇了摇头,苦笑说道:“你当我乐意四处得罪人去?还是不那位逼着。” 说完这话,他指指天上厚重的秋日垂云,指尖秀直,说不尽地无奈。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十四章 靖王寿宴 第二十四章 靖王寿宴 “我是傻子?”靖王世子很认真地看着范闲的眼睛,“麻烦你告诉我,我真的是个傻子。” 范闲如他所请,很认真地说道:“我觉得在某些方面来讲,你真的是个傻子。” 李弘成说的,是范闲那个向天指着的指尖。范闲说的,却是对方非要参合到皇子们争权的战争之中。 王府里的秋草齐整,并无凄美之感,反而像微黄的毡子一般,在道路两边铺开。范闲知道这是那位喜欢园艺的靖王天天辛苦所得,指着那片草地说道:“瞧瞧,这才是人生。” 李弘成耻笑道:“你若肯天天在家伺候园子,我让老二给你在江南圈几千亩地。” 范闲愁苦着摇摇头:“说过了,最近这些事儿不是我的主意,你又不信。” 李弘成有一张温暖阳光的脸,但这时候终于被这消息惊的眉尖渐渐皱了起来,如果最近这段时间朝中的动向,不是范闲在发狠,而是陛下暗中的主意,那这事情不免就有些不妙,难道陛下对于老二的宠爱已经不如当初? 范闲看了他一眼,说道:“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你应该很清楚,我对老二没有什么好感。” 李弘成皱着眉头说道:“打你入京开始,我与老二对你都算客气,当然,不敢说是全心全意,但至少也要比东宫那边亲近些才对。” 范闲冷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二人并肩往王府里走,并没有直接去后园,靖王的寿宴还没有开始。走入了世子那间隐秘的书房里,范闲坐到了桌边,眉宇间夹着一丝寒意,盯着李弘成。 送茶的下人退走了。书房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客气?让都察院对我出手就算客气?” 李弘成微微一怔,苦笑说道:“都察院……那是姑母的意思,其实你也明白那是为什么,谁让你一回京就开始暗中查姑母与老二的那些事儿。” 范闲没有将牛栏山那事儿挑明,转而摇头说道:“先前就说过,我有私心。长公主与老二的事情之所以我要查,你也应该明白,内库里地钱都被他们两个拿走了。你让我明年去接手空壳?” 李弘成说道:“怎么说,你也是长公主的女婿,她就婉儿这么一个姑娘,难道还会真地把你逼上绝路不成?退一步吧,大家各自相安总是好的。” “退一步也成。”范闲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我知道,你之所以站在老二那边,肯定是觉得将来他如果做了皇帝。肯定要比东宫那位出息些,他性子看似温柔和蔼,你以为王府会在他接位后过的舒服些。但你想过没有,你我今天这样老二老二的叫着,他真当了皇帝。就不会记得这些?” 李弘成笑了笑:“得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不然旁人定以为这是很拙劣的挑拨。” 范闲摆摆手,说道:“这是正经话,你就当我多事……春天的时候在流晶河畔就和你说过。你不要牵涉到这些事情里来。”他看着李弘成地眼睛,“我知道你做过些什么,可是你碍于靖王的身份,就算手下有万千脂粉,却无一兵一卒,不是说狂妄自大的话,你手上的力量还不如我,怎么能够在这些皇子之间周游如意?” 不待李弘成回话。范闲站起身来,认真说道:“我说这些话,其实有些找死自恋的味道,或许你会在心底暗自嘲笑我,但是陛下既然已经动了心,我看老二将来也不会太多的好日子过,你能保持些距离,就保持一些。” 他拍拍李弘成的肩膀。很恳切地说道:“说这些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若若。” 李弘成默然,虽然面无表情。内心深处却有些触动,片刻后方幽幽说道:“你不了解老二,他其实也是被逼地,再说,我与他请谊在这里,总是放不开手的。” 范闲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靖王寿宴开了,一个大花圆桌上摆着各式名贵菜肴,靖王端坐首位,长须微飘,一身富商打扮,不像王爷,也不像花农,却有些像江南那些闲得无聊、富得发愁的盐商皇商。 看见自己的儿子与范闲并肩走了进来,靖王哈哈一笑,挥手将范闲招了过来:“你给老子我坐在旁边。” 范闲最怕靖王怕脏话,苦着脸坐了过去,一扭头发现婉儿正在身边嘻嘻笑着望着自己,而妹妹却在婉儿的身边面色宁静坐着。想到先前自己很无耻地用若若地名义,在暂时安抚李弘成的心,范闲打骨子里深处鄙视自己,端起酒杯来向靖王敬了一杯,又向坐在对面的父亲、柳氏敬了一杯,这才应了迟到之罚。 寿宴并无旁人,就是李范二家,但是长辈在桌,不论是世子还是范闲,都不免有些拘谨,一桌丰盛的酒席竟是吃地没有什么味道。 酒过三巡,靖王有些不乐了,把酒壶一端,对着范建说道:“你在家怎么管子女的?怎么有你在这儿,范闲他们几个都不敢说话了。” 范建拈了丝鹿尾嚼了,不紧不慢说道:“总比你管的好,至少本官不会当着子女的面大骂脏话。” “我干你娘的!”靖王抹了抹下巴上沾着的酒水,骂道:“你不要当着我闺女的面说我坏话!” 靖王妃早逝,如今家中还有几位侧室,今日却没有资格上酒桌。下手位坐着柔嘉郡主和世子李弘成,柔嘉听着父亲大骂脏话,小姑娘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范闲,心中又羞又气,觉得好生丢脸。 范建听着这话,将脸一黑。反骂道:“自己掌嘴去。” 婉儿嫁入范家以后,倒是第一次看见两家人坐在一处,看着两位长辈似乎不妥,急忙扯了扯范闲的袖子,又听着公公居然让一位堂堂郡王自己掌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范闲却是瞧惯了,也不怎么在意,说来奇怪。自己这位父亲平日里向来持身谨正,也就是在靖王面前,才会流露出当年夜卧青楼日折枝地风流潇洒气来。 靖王听见范建要自己掌嘴,正准备骂什么,忽然想到自己说的话,不由哎哟一声,苦脸一笑,竟是抬起右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扇了一下,倒是啪的一声有些清亮。 范建却还不依不饶,拿着筷子指着他鼻子骂道:“儿子都快娶媳妇儿了,也不说修修你的口德!” 靖王腆着脸说道:“失言失言。”他瞪着双眼将这些晚辈扫了一遍,恶狠狠说道:“刚才那话。谁也没听见。”接着又极为尴尬地咳了两声,才对身边地范闲问道:“范闲啊,我姆妈在澹州过的怎么样啊?” 林婉儿低头忍笑,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范尚书敢让王爷自己掌脸。干你娘的?自己相公地奶奶身份可不一般,王爷打小就是澹州那位奶奶抱大地。 范闲苦着脸,心想你们老辈子吵架,何必牵扯到自己来,将奶奶的近况略说了些,不外是身体康健之类,眼珠子一转,说道:“王爷。喝酒喝酒。对了,您反正在京都也没事儿,弘成也只是在京中闲着,要不然明年找个时间,咱们一起回澹州玩些天?那儿地茶树是极好的。” 靖王看了范闲一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中愈发地喜欢了,笑眯眯说道:“这主意好。我明儿就进宫和皇上说去……不过你是去不成地。明年你得去江南吧。” 下手方一直竖着耳朵在听的李弘成心中一惊,心想范闲你这招玩的真叫绝! 范闲异道:“为什么要去江南?” 靖王骂道:“你这小子平日里看着聪明的很。连老二那小子都在你手上吃了不少闷亏,怎么这时候却糊涂起来?明年你要接手内库,不去江南怎么接?” 范闲摸着脑袋,有些糊涂:“接手内库,为什么要去江南?” 靖王看了范建一眼,瞪大了眼睛说道:“我说范建,你这儿子究竟是在装傻还是真傻?” 范建瞪了范闲一眼,说道:“本以为这小子虽没有大智慧,总有些小聪明,今儿个才知道,原来他连小聪明都没有。” 林婉儿嘟着嘴说道:“相公又不知道内库三大坊都在江南……舅舅,你喝你的酒去,老捉着这些无趣的事儿说什么呢?” 靖王险些一口呛着了,笑骂着说道:“女生外向,果然如此,再怎么我也是你亲舅舅,怎么嫁人后就尽朝着他们范家说话?” 林婉儿笑着说道:“我看舅舅你也疼我家相公,何必老说我。” 坐在下手的李弘成连连点头叹息,看着坐在父亲身边的范闲,看着父亲望着范闲笑眯眯地眼神,心里头醋意大作,他与二殿下一般,都是好生不爽快,心想怎么自己的老爹都这么喜欢范闲?这到底是谁的爹啊? 酒席折腾到最后,几个晚辈一通敬酒祝寿,终于让靖王喝高兴了,说话也愈发地荒唐起来,一时间说两家联姻之后,得赶紧生个娃娃,一时间又说,等柔嘉再大个两岁,干脆一骨脑儿地嫁给范闲,免得白白便宜了别人。 若若紧张地抓着衣袖,根本不敢回话。李弘成面色宁静,眸子里带着一丝情意,扫了未婚妻几眼。 范闲却最是紧张,赶紧回道:“柔嘉什么身份,怎么能给我做小,王爷,你这酒真是喝多了。” 柔嘉小姑娘极幽怨地睕了闲哥哥一眼。 靖王酒气冲天,骂道:“这京都里一水儿的王八,嫁给别人我能放心吗?什么身份?不就是我闺女,难道还配不上你?”转过头来又对着婉儿说道:“晨儿,你有意见没有?” 林婉儿笑兮兮应道:“我可没什么意见,只要舅舅您能说动太后娘娘,这事儿就算定了。” 靖王一听见太后两个字。酒才醒了一半,想起来母后定是不能允许范闲这个家伙同时娶自己两个孙女的,不由骂骂咧咧说道:“这事儿得想想办法,柔嘉这孩子性情太过柔弱……干他娘地,不嫁给范闲?那岂不是把这位子空给了北边那个女的,不划算不划算,范闲生的这么漂亮,便宜了北边的那个母老虎。实在是不划算。” 他醉薰薰地望着范建说道:“北边那个女地叫啥名儿?” 范建明显也是喝多了,打了个酒嗝,略带一丝自矜说道:“海棠,北边圣女一般的角色,苦荷国师的关门弟子,也不知道怎么就瞧上了我这不成才的儿子。” 说着不成才,但明显老家伙心里很得意啊。 此话一出,满桌子人都笑了起来。连一直沉默着的柳氏都忍不住掩住了嘴,范思辙与李弘成二人却笑的最是夸张。范闲却是席上最难过的那个人,实在没有料到,父亲喝醉之后,也会是如此放浪形骸之人。更没有想到,父亲居然也将海棠那名字记在了心里。 小臂上微微一痛,范闲脸色不变,轻轻将婉儿的手抓住。左手举杯,温和笑着说道:“喝酒喝酒。” 席上又是一阵哄笑,连一直有些莫名不安地若若,都轻轻笑了起来。 “那个海棠……”靖王忽然说道:“只怕不是苦荷的关门弟子了。” 范闲本有些紧张于海棠二字,但听着后一句话,才知道自己当初安排的事情终于开始,那个消息已经开始传入了京都。 范建点点头,流露出不解之色:“说来真是奇怪。那位海棠姑娘。”他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继续说道:“据传真是天纵其才,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九品上高手,北齐人还一直说她是天脉者……有这样一位徒儿,苦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居然要重新开山收徒。” 世子李弘成也知晓此事,皱眉说道:“莫不是北齐的阴谋?” 靖王骂道:“阴个屁的谋,收徒弟是阴谋。难道苦荷吃个饭也是阴谋。你不要天天才想着这些事情,当心累散了心!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出息都没有。” 李弘成闷声发大财去了,范思辙在一旁深有戚戚焉地与他碰了一杯儿。 范建不耐看靖王训子,说道:“虽不可能是什么阴谋,但也确实奇怪……苦荷闭关数月后,忽然说上悟天意,要重新收两位女弟子,还说什么天降祥瑞……这真是怪了。” 靖王缓缓饮尽一杯酒,面露慎重之色说道:“四大宗师,那是人间最顶尖地人物,咱们知道地那三位中,叶流云是不收徒的洒脱人,四顾剑收地徒弟虽少,但是剑庐大开,这便造就了东夷城的诸多九品高手。苦荷国师以往收过四位徒弟,每一位都是惊才绝艳之辈。” 范闲想到狼桃那噬魂般地弯刀,不由轻轻点了点头。 靖王继续皱眉说道:“不过这三位大宗师已经都有许多年没有开山门了,这时候苦荷突然又要收徒,实在是天下间的一件大事,咱们这些人虽不在意,但对于天下的武道修行者来说,这实在是个好机遇,如果一旦能够拜在苦荷门下,武道精进不论,也可以与天一道形成良好的关系……”他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能够通过收徒一事,与苦荷一脉拉近关系,我看天下这些君主们都是极愿意地。” 范闲面露好奇之色,问道:“苦荷毕竟是北齐的国师,收徒想来也是在北齐范围内找人,这和咱们庆国有什么关系?” 范建看了儿子一眼,说道:“这次苦荷国师广开山门,谁都有机会。他虽然是北齐国师,但是大宗师的地位何等超然,如果咱们庆国哪位子民有拜在他门下的机会,我想陛下也会乐见其事。” 范闲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不知道海棠究竟是怎样说服那位大宗师的,看来这位姑娘家,果然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厉害。 酒席散后,柳氏去后宅和那些妇人们说话去了。年青人们去了湖边迎风散酒,范思辙却是倏地一声没了踪影。 靖王亲手打理的园圃之中,他与范尚书二人分卧竹椅之上,眯眼看草草不语。 “范闲最近……太猛了些,你压一压他。”靖王两眼清明,范尚书一脸恬静,哪里像酒桌之上地两个老酒鬼。 范建轻轻嗯了一声,说道:“这孩子当初入京后便说过,我不可能完全掌控他。” 靖王冷哼一声说道:“你我不掌控,难道丢给那个老跛子掌控?那老跛子,肚子里一腔坏水儿,鬼知道他在玩什么。” 范建笑道:“老跛子当初也是你们府上出去的老人,不然陛下怎么会如此信他。” 靖王冷笑道:“由你们折腾去,反正那件事情之后,我的心就谈了。”他接着闭目说道:“范闲这孩子,心肠真是不错,我只担心陛下将他压榨的太厉害,将来总是不好收拾。” 范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也知道,这件事情,我是没有发言权的。” 靖王摇了摇头,叹道:“就让这些小子们去玩吧,我那哥哥大概就喜欢看这种戏码。”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十五章 出国留学好不好? 第二十五章 出国留学好不好? 远处湖畔传来麻将声,两个老家伙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范闲的看法很正确,老二没什么机会,偏偏这朝中大多数人都还看不清楚。”靖王挥挥手道:“我那个儿子和我不一样,总不甘心学我这样窝着,我有些担心。” 范建看了他一眼,说道:“弘成和二殿下确实走的太近了。” 靖王冷笑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看老二是读书读迂了,干他娘的,婉儿她妈是个疯婆娘,居然和她在一起折腾,哪能不出事?我那儿子也是个蠢货……干他娘的!” 范建微微一笑说道:“老二的娘你不能干,淑贵妃可是陛下的女人。至于世子的娘……你干起来名正言顺,这个我不阻你。” 靖王哈哈大笑起来,骂道:“弘成他妈都死了多少年了,不过估摸着她在地下等我……你这老小子,终于肯开黄腔了,当年天天在妓院里泡着,我还当你如今转了性。” 他轻轻拍椅手,转头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色,转而说道:“还记得这个宅子吗?当年的诚王府,小时候咱们仨儿都是在这宅子里长大的,姆妈抱大了哥哥,又抱大了我,却顾不上管你这个亲生儿子,那时候你身上脏成什么样了。” 范建想起了幼年的生活,那时候的诚王就是如今陛下的亲生父亲,其实比现在的靖王还远远不如,只是一个既无权势,又无野心的小王爷。自己家虽是范氏大族的偏枝,但母亲来王府做带孩子的事情,依然是跌了身份,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族人的冷言冷语。 “谁也想不到后来的情况会变成这样。”范建微笑着说道:“我想。母亲现在在澹州也应该很骄傲才是,抱大了这么几位。” “我们三个打架地时候,我和你总是一起打哥哥,却总是打不赢他。”靖王冷冷说道:“虽然是孩子时候的事情,但他下手之狠,你应该是清楚的。” 范建没有接话,靖王敢说自己兄长的不是,他却不敢说陛下的坏话。笑着说道:“谁让那时候陈萍萍总帮着陛下,陛下年纪比你大,陈萍萍力气比我大,我们自然是打不过他们的。” 靖王摇头道:“是啊,所以我根本不想打了,只求平平安安就好,也求儿孙平安。像这次查老二的事情,范闲心里其实也清楚。只是陛下缺钱用了,却让孩子们去冲锋陷阵,心也太狠了。” 范建身为户部尚书,当然知晓如今国库里的情况,苦笑说道:“不怪陛下。实在是缺钱缺地厉害,四处都需要银钱使着,太后娘娘在位,陛下也不好对长公主逼的太凶。范闲既然愿意当这把刀,想来他应该也有些把握,陈萍萍虽然脾气愈发地古怪了,但也不会让范闲吃亏的,咱们就别管这些事了。” 靖王看了他一眼,半晌后才喘着粗气说道:“你啊,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心思都埋起来。连对我也不肯说个实在。” 范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靖王寿宴结束之后,范家人分坐几辆马车回了府中。范闲领着老婆妹妹去了自己的宅子,心里有些恼火:“他又跑哪儿去了?你们当嫂嫂姐姐的,能不能多看着点儿?” 林婉儿吐了吐舌头,要她与范思辙研究一下麻将,她是乐意的,要管带孩子?她自己还没完全脱了孩子气。不过听到范闲的话。她忍不住悄悄摸了摸小腹。心想怎么这么久了,就没有动静呢? 若若比婉儿还要小两个月。但是眉眼脾性却反而要沉稳些,一向范思辙的管教都是她在理着,只是几个月前宫中传出指婚地消息后,她的心里就开始有个小鹿在弓箭下面跑,紧张的不行,全去准备翘家的事儿了。她这时候听兄长语气有些不佳,知道这是在说自己,不由委屈应道:“知道了。” 范闲也觉得自己这脾气发的没道理,哪有让个十六岁地小姑娘天天充当保姆的道理,赶紧安慰道:“别生气,我也就是一说。” 三人入了屋,小丫环赶紧上了茶,范闲挑了一个小白瓷的盅儿喝了,好奇问道:“思思和四祺呢?” 婉儿笑着说道:“她们两个和我们一起去的王府,总得让她们先歇歇。” 范闲笑道:“到底是大丫环,比一般人家地大小姐都矜贵些。” 婉儿听他这话,忽然想到一椿事情,娇憨问道:“那袭人……是思思吧?” 范闲一口茶喷了出来,连连摆手:“这都哪儿跟哪儿的。” 若若在一旁蹙眉想着:“思思性情像晴雯,大喇喇地讨人喜欢。” 范闲沉默不语,心想得亏还没抄出红楼第七十七回来,这晴雯可是没有好下场的。其实在思思与四祺的问题上,他也挺犯难——按理讲,思思应该早就收入房中才对,他与思思自幼一路长大,感情也较一般主仆要深厚些——只是要收思思,婉儿带过来的大丫头四祺也得收,这是婉儿坚持的事情! 每每念及此事,范闲便不免有些幸福的荒谬感十足的烦恼。 可是……他与思思或许还有些感情基础,与四祺……娘咧,也就是当初夜探别院地时候,天天下迷香的交情,怎么也很难想像和那丫头在一张床上躺着去。 只是思思如今年纪也大了,再不做个决断,将来只怕都不好嫁人。 看着林婉儿一脸迷糊模样,范闲心疼地捏捏她的脸蛋儿,软软的手感极好,先不考虑这事儿,对她使了个眼色。婉儿会意,知道他们兄妹二人有些事情要讲。于是起身离房,支开了在堂下服侍的下人们。 “知不知道我最欣赏你那一点?”范闲自己亲手倒了杯茶给妹妹,笑着说道。 范若若微微偏着头,白玉般的手掌一翻,轻巧无比地将头上的发簪取了下来,松活了一下头皮,轻轻摇了摇头,黑瀑般的秀水一下子泻到了肩头地白衣上。 她伸手指进茶杯里蘸了些茶水。放在自己地眉心上揉了揉,苦恼说道:“哥哥,我都快愁死了,你不要再取笑我。” 蘸茶揉眉心以清神宁心,这是范闲的习惯性小动作,如今若若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只是范闲喜欢冰凉地残茶,而若若喜欢温热微烫的新鲜茶水。兄妹二人的差别不大。 “不是打趣你。”范闲叹口气说道:“妹妹你实在是很镇定,像今天靖王府里两家大人说着亲事,我装成若无其事已经很困难了,你是当事人,还能面不变。心不跳的,实在了得。” 若若性子清淡,但在涉及自己将来的事情之所以能够保持平静,却是另一个原因。她望着兄长微微一笑说道:“哥哥不在家地时候有些慌,哥哥在家就不慌了,一切有哥哥。” 三声哥哥像三座大山压在范闲身上,让这厮休想甩手不管,范闲愁眉苦脸说道:“陛下指婚,王爷乐意,父亲高兴,世子虽有些花名。却也是京中最优秀的年轻人,这门亲事想退还真不容易,妹妹这么信我,还真是让我有些压力。” 若若紧抿着双唇,道:“反正……我全听哥哥的。” 范闲想了想后,很认真地说道:“你应该记得司理理这个人吧?” 范若若看着哥哥的神情,有些意外地点点头:“那个想杀你的女人。” 范闲微笑道:“不错,我总觉得她与这世间女子有些不一样。不论她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但是至少她敢于想自己所想,做自己愿做……这次离开北齐上京的那天。我曾经问过她,这是为什么,司理理说,也许是因为她自幼家破人亡,不得已逃亡天下,颠沛流离,所以比一般的世间女子要多走了些路,多经历了些事。” 范若若微微颌首,轻声说道:“哥哥曾经说过,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都是对人生极有益处地事情。” “不错,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出使北齐。只是读书何时都能读。”范闲看着妹妹一片温纯的眸子,温和说道:“但是在这世间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人生,却是极难得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你们这些京都的官府小姐来说。” 范若若微微自嘲笑道:“除了小时候在澹州住了一年,妹妹这一生,行地最远的也不过是苍山,像哥哥说的雾渡河,北齐人物,草甸风光,自然是没福看了。” “想看吗?” 范若若略有迟疑,片刻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的成长过程中,一直有范闲“毁人不倦”地教导在起作用,所以她和一般的官府小姐大为不同,每每思及哥哥曾经描述过的世间景致与人生百态,她的心便有些蠢蠢欲动。如今的庆国女子,出嫁之前或许还可以在京都四周逛逛,出嫁之后,却是长锁府中,即便出游,也是不得自由,如此禁锢的一生……她一想到自己也有可能就这般浑浑噩噩地渡过一生,心中便是老大的不愿意,老大的不甘心。 范闲在心底深处叹息了一声,既然从幼自己便在妹妹地心头开了一扇窗,让她看见了外面的景色,自己就有责任帮她开一扇门,帮助她走出去。 “你与世子成亲之前,我会想办法将你送走。”范闲眯着眼睛说道:“一切都在筹划之中,今天看着靖王与父亲的反应,才知道这件事情确实是可行的,而不像我最初自以为的那般不可能。” 若若乃是京都才女,冰雪聪明,马上便猜到了兄长的意思,惊愕万分说道:“难道……哥哥要我拜入苦荷大师门下!” 范闲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发尖飘过温柔,笑着说道:“终于醒过神来了?” 若若张大了嘴,满脸的不可思议与震惊,喃喃半晌之后才组织好言语:“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范闲眉梢一挑,说道:“苦荷开山收徒,这是何等大事?他既然用了天降祥瑞这招,又不以疆域为限,我妹妹乃出名地才女,作他徒弟是给他面子,他还敢不收?” 若若知道这是顽笑话,低着头说道:“我不会……武功。” “万道皆相通。”范闲给她打气,“才女嘛,不仅会作诗,学打架也一样快地,苦荷是天一道的大宗师,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范若若忽然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望着他:“那天降祥瑞怎么办?” 范闲笑着摇摇头:“这事儿交给我来办,世间哪有什么祥瑞,过些天在家里厨房逮条鱼,往里塞个纸条也成。” 范若若地脸上依然带着那淡淡的笑容,逼问道:“这事儿……只怕是哥哥预先就安排好的吧?” 范闲愣了愣,半晌后才苦笑着说出话来:“不瞒你,在北齐的时候就开始安排这件事情了,只是想着如果你愿意嫁弘成,这事儿便没必要继续,如果你不愿意,只好这么做。” “北齐?”范若若微笑望着他:“看来那位海棠姑娘与哥哥的关系……果然不错。” 这事儿范闲再没有可能辩解,能够让一代宗师重新开山收徒,这关系浅了,当然做不到。只是范闲为了此事还付出了别的极大代价,不然怎么可能让一位堪比帝王之尊的大宗师配合自己演戏?只是他不愿让妹妹担心,所以就没有说明白。 “想不想去北齐读读书,旅旅游?出国留学很舒服的。”范闲很直接地问妹妹。 范若若低头想了很久很久,似乎考虑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始终没有点头。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十六章 新绣手帕要不要? 第二十六章 新绣手帕要不要? 半晌后若若才抬起头来,不乐无语道:“可是父亲怎么办?” 范闲皱眉说道:“有我在京都孝顺着,你安心玩两年再说。” “可是……这样就真能退了婚事?”范若若依然有些不相信。 “苦荷的脸面……比北齐那人妖皇帝大多了。”范闲笑着说道:“就算是咱们的庆国陛下,也会给他两份面子。再说你拜入苦荷门下,名义上也只是将婚事延后两年,靖王府那边也好交待。” 范若若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吧。” 范闲头痛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关于世子,朝争这一条路线上的事情,他当然不方便告诉妹妹,不然以妹妹表面冷漠,内心温暖的性情,一旦听说自己为了她“破婚”一事要折腾出这么多事儿来,只怕她真会一咬牙嫁了! “关键是你才十六!”范闲大义凛然说道:“十六啊,小丫头片子都没发育成熟,这就嫁人?这是赤裸裸地迫害啊。” 范若若面部肤色由雪白变作大红,羞的不行,捶了他一拳头:“当哥哥的怎么说话呢?”她嗫嚅了半天,壮着胆子反驳道:“再说嫂子嫁给你的时候,十六还没有足岁吧?” 范闲一翻眼白,险些晕了过去。 “哥哥,其实……如果真地能离开京都,去天下看看,我是真的会很高兴。”范若若的瞳子里充满了对自由的憧憬,“只是……一想到要离开你的身边,我就觉得有些慌乱,有些害怕。” 范闲笑着说道:“傻孩子,每个人在学会真正的自立前。总是会害怕的,就像我们小时候第一次学会走路时那样。” 范若若掩唇笑道:“是吗?可是听澹州那边地人说,哥哥小时候学走路比别的人都快,而且一学会走路就开始到处跑,根本都不怕的。” 范闲心想,我是怪胎,一般人可学不了。 “好了,我只是问问你的意见。既然你愿意,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办吧。”范闲摸着妹妹的脑袋,关切说道:“我自然会处理好的,你是独一无二的范闲的妹妹,当然也要成为这个世上独一无二地女子。” 范若若感动地点点头,却没有应承什么,忽然由苦荷大宗师收徒一事想到那位海棠姑娘,想到哥哥与那位姑娘似乎有些……什么。她不由偷笑着,起身离去,说道:“嫂嫂有东西给你,我去喊她进来。” 范闲一愣,便看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范若若行走在空旷静廖的后园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上的厚云被风儿轻轻推向东面,露出一片浅灰色的天空与那轮似生了毛刺般的灰太阳,让人瞅着始终有些不爽利。 她伸手从后园里齐整的经冬青树顶上抚摩而过。想到明年有可能去异国它乡,可以摆脱京都里黏稠的快要让人不能呼吸地空气,可以摆脱那些贵妇小姐们的无聊诗会,可以摆脱那门自己实在难以想像的亲事,她的心头一阵欢快,然后却是突如其来的一阵空虚无力。 姑娘家地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却被树叶的边刺刮了一下,微微生痛。想到师傅说过自己一定要珍惜自己这双手,闪电般地将手缩了回来,奇快无比。她心里想着,究竟去不去北边,还是等师傅回来后问问再说吧。 “你和若若在说什么呢?”婉儿觑着小姑子走远了,轻手轻脚地走进房来,神秘兮兮问道。 范闲神秘兮兮应道:“……不能说。” 婉儿气结,坐在梳妆台前。伸手拿起梳子开始梳头发。范闲笑眯眯地走上前去。接过梳子帮她梳理,梳子的木齿在妻子的长发上滑过。毫无滞碍,十分顺畅。 范闲异道:“你和妹妹地头发都挺好的。” 婉儿嘻嘻笑着说道:“全靠相公在澹州做的那套家什,洗头发方便,自然保养的好。” 范闲不信,凑近去闻闻,发现果然是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并无异味。婉儿恼了,假打了一下:“由此可见,你平日里与我亲近的时候都没用心。” 范闲在她身后站着,将好两道目光投往妻子的身前,穿过微微敞开的领口,看见了一抹白嫩,心头一荡,调笑说道:“亲近不见得用心,用眼也是可以地。” 林婉儿听出相公话里的意思,羞恼地将领子系好,她在家中穿的并不随便,只是没有料到色狼相公会如此聪明地占据了最佳地形。 范闲将妻子搂在怀里,深深嗅着她的体息,将脸埋在她胸前的柔软中,深呼吸了几次,愁苦说道:“最近这些天总觉得自己极渴望什么,却一直寻不到源头。” 林婉儿以为他说的是那等羞人之事,啐了一口,要挣出他的怀抱,却是挣不动他如铁的双臂。范闲嘻嘻笑道:“不要使小性子,和妹妹说地事情暂不能和你说,将来你自然知道地。” 林婉儿睁着好奇的双眼:“这么谨慎?” 范闲苦脸道:“算是天下第一大胡闹还差不多。”他又想起妹妹先前说地话,不由好奇问道:“妹妹说你有东西给我,什么呢?” 林婉儿气的咬牙道:“那个小叛徒,本想看你最近表现如何,再看给不给你。” 范闲呵呵笑着说道:“反正是给我的,求郡主娘娘赏给小的吧。” 林婉儿嘟着肉嘟嘟的嘴巴:“不给。” 范闲脸上坏笑渐起,双手在她柔软肉腻的腰间摸索着,拔捻揉搓,一阵慌张的尖叫之后,婉儿终于败下阵来,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个物事。扔在范闲的脸上,说道:“给你,快放我下来!” 一阵香风扑面,一张巾帕遮脸,范闲下意识里松了双手,扯下来一看,却是呆住了。 一方绣帕,上面绣着一双鸳鸯。正在碧波里游着。 布是好布,这是宫里地贡品,江南织造呈上来的世间极品。 线是好线,不论或金或黄或红或绿,都能瞧出这线的质地,想来也是苏州府精选用物。 意头也是好意头,鸳鸯成双,碧波荡漾。水上一枝垂桃,正绽着三两枝粉粉的花儿。 只是。 这针线功夫实在是……不咋嘀啊! 只见那针脚前后跳跃着,线旁密密麻麻的小孔很明显的证明了绣者曾经悔了无数针,纵使这般,绣出来的线条依然是歪歪扭扭。毫无圆顺之意,愣生生将这一对应该神态安憩的鸳鸯绣成了模样可笑地怪水鸟,愣将那几朵粉桃绣成了后现代解构主义的色团! 范闲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张绣帕——那一波碧水其实只是几道平真的水纹线而已。绣的倒是不错,只是怎么却用的是黄线? 难道这绣的是一幅黄河变形水鸟团? 忍了又忍,范闲看了又看,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出一连串哈哈大笑! 笑声传遍了整座宅子,本来极有自知之明的婉儿早已羞愧地躲到了小姑子的房里,但听着这等羞辱自己地笑声,恶向胆边生,壮起英雌胆。大踏步回到房中,叉腰伸出兰花指,指着范闲的鼻子骂道:“不准笑!” 范闲看着妻子气鼓鼓的腮帮子,笑的乐不可支,赶紧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捂住肚子,在椅子上像个不倒翁般前仰后合。 林婉儿又羞又恼又想发笑,冲上前来。便去抢范闲手中的绣帕。范闲哪肯给她。一把攥住收回怀里,好不容易止了笑声。正色说道:“好婉儿,这是你给为夫绣地第一件东西,既然送了,可不能再拿回去。” 林婉儿出身高贵,自幼在宫中长大,向来都有嬷嬷与宫女服侍着,哪里做过女红。所以一想到妻子为自己绣了块方巾,虽然针线活着实粗劣了些,但其中蕴着的深深情意,着实让范闲十分感动。 他心疼地抓着妻子的双手,看着对方手指尖上的红点点,心疼地对着她地白葱指尖吹着气,说道:“下次别绣了,我绣给你吧,在澹州没事儿的时候,也曾经学过几天。” 林婉儿看他关切神情,心头无比温暖,但听着这话却是郁闷到了极点,嘟囔道:“嫁了个相公,却生的比自己还漂亮,你居然还会女红,这么细心……”她把嘴一瘪,快要哭了出来,“范闲!你还要不要我活了?” “小傻瓜。”范闲疼爱地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蛋儿,说道:“如果这样就不活了,那我看京都这些千金小姐都要集体自杀去,和谁比不成?和我这样一个天才比,要知道相公我武能破将,文能作诗,豪迈时能大闹官场,文静处能安坐绣花……我是谁?我是不世出的天才啊。” 听着他自吹自擂,摆出一副恶心的自恋模样,林婉儿破涕为笑,一指戮中他的眉心,说道:“瞧你这个得意劲儿。” 范闲眉梢一挑,说不出的犯贱:“能娶着你,当然要可着劲儿得意去。” 林婉儿忽然一愣,伸手便往他怀里摸。 范闲伸手护住自己地贞操,惶急说道:“说好给我了,还抢什么?” 林婉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得意:“不是抢我这条,是抢你那条。” 范闲一愣,便看着林婉儿自怀中掏出一条花头巾来,那是他离开上京的时候,从海棠的头上偷下来的。林婉儿眉开眼笑望着他:“既然你要我那条,那这条就给我保管吧。” 范闲脑中嗡的一声,这才知道妻子之所以忍着指痛,一直遮遮掩掩地要绣这块手巾,原来……是吃味儿了!虽然他与海棠并没有什么男女之私,但此时呈堂证物在手,他瞠目结舌,根本不知如何自辩,只得讷讷道:“婉儿,你误会了,以往与你说过,那海棠生的极没特色,你相公我怎么会瞧上她?” 林婉儿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人的品味向来与众不同,当初你天天赞我美丽,我就觉着奇怪,但只是以为你嘴甜、会哄人而已,谁知道后来从若若嘴里知道,原来你真认为我长的……漂亮!可见啊,你地眼光本就与世人不同,谁肯信你。” 范闲佯怒道:“谁敢说我媳妇儿生地不美?” 林婉儿学他平日的作派耸耸肩:“从来就没人认为我生地美。” 范闲挠挠头,小意问道:“难道……我的眼光真的有问题?” 林婉儿掩嘴一笑,忽然正色道:“别打岔。”她一挥手中那块海棠的花头巾,得意说道:“这块归我,你没意见吧。” 范闲苦脸道:“没意见,没意见。” 林婉儿嘻嘻一笑,就往屋外走去,临到门口时忽然回头说道:“你要莫把那位海棠姑娘收进屋来,要莫就断了这心思,男子汉大丈夫,天天揣着个手帕当念想,一点魄力都没有,连我这做妻子的都替你脸红。” 范闲挥手给了她一个飞吻,耻笑道:“这说明我比你要纯洁许多。” 林婉儿啐了他一口。 范闲忽然想到一椿重要事情,紧张问道:“婉儿,我记得你是才过的生辰,那咱们成亲的时候,你应该满十六了吧?” 林婉儿好奇地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范闲拍拍胸口,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第二天范府之外,马车之中。 “大人,咱们去哪儿?”史阐立有些头痛地问着自己的老师,因为老师他今天唇角带笑,看上去十分的阴险,不知道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如今京中不怎么安静,老师难道还不想收手? 范闲看着手中的绣帕,看着上面的变形水鸟嘿嘿笑着,心里却是有些心痛,海棠头上的头巾,那可是九品上的强者啊!自己能偷到手,那是冒了多大的风险,结果一下子就被妻子没收了。 他抬头,看着史阐立与邓子越询问的眼光,这才回过神来,将牙一咬,恨恨说道:“走!去抱月楼瞧瞧……本官家事不顺,要去散散心,顺便和楼里的姑娘们切磋一下绣花的技艺。”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十七章 抱月楼 第二十七章 抱月楼 抱月楼的姑娘们不绣花,经营的是绣花针生意,所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而这些姑娘们的功夫想来都是不错的…… 今儿是乔装前来休闲,所以范闲一行在一处就换了辆普通的马车,噔噔当当地来到了西城一处僻静处,停在了一座三层木楼的建筑前,早有楼中伙计出来领马收缰,动作利索的很,又有浑身打扮清爽的知客将几人迎了进去。 范闲今天在眉毛上小动了一点手脚,又在左颊照思辙的模样点了几粒小麻子,就极巧妙地让自己的容颜变得黯然了些许,在一个信息并不发达的社会里,相信没有几个人能猜到他就是如今京都里赫赫有名的范提司。 抱月楼是木制建筑,一般的木制建筑要修到三层以上,就会压缩楼层之间的间隔,以保证木楼的稳定。但这抱月楼的楼距却很高,甚至站在楼前,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楼后方的那片天光。 范闲知道这幢楼的木头一定是北面运来的上佳良材,举步往楼里走去,手掌似乎无意识地拂过门旁那个极大的柱子,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此时天时尚早,但一楼的大厅里已经坐着不少客人,迎面一方约摸丈许方圆的小台子,台上一位衣着朴素的姑娘正在弹着古琴,琴声淙淙,足以清心。 范闲微微眯眼,愈发觉得这妓院不简单。三人随着知客的指迎上了二楼,择了楼背后方的一张桌子坐下,范闲坐在栏边的位置,用目光示意邓子越与史阐立二人坐下。倚栏而坐,他目光微垂,发现栏杆下用青彩金漆描着仙宫画面,不由想到这新开的楼子。连细节处都做的如此华贵,这东家的财资果然雄厚,看来沐铁判断地错不到哪里去,一定与那几位皇子有关系。 这抱月楼确实透着一丝古怪,而这古怪便来自清雅与不合式。 不合式,不合妓院的范式。 没有龟公迎着,没有老鸨涂着脂粉来哄着,甚至都看不到几个露胸披纱的艳媚女子。一股子清新味道,怎么也不像是座妓院。范闲入京一年半,倒也涉足过几次这种声色场所,却是头一遭遇见这种格局,待他倚栏往外看去,心中又是微微一动。 此楼临街而立,地方僻静,而楼后。却是一方湖泊,湖作狭长之形,正是京都有名的瘦湖。 几人坐在栏边,感受着湖面上轻轻拂来的微凉秋风,说不出的舒爽。范闲忍不住轻拍栏杆。眯了眯眼睛——楼后沿着瘦湖两岸修着许多间独立的小院,恰恰隐在秋树之中,偶露白灰院墙,极为雅致。只是他的眼睛极利,早瞧见一间小院后地污水暗沟处,隐隐染着丝脂粉腻红,便知道里面住着许多位姑娘,看来这抱月楼前面只是迎客的酒楼,真正开心的地方却是在那些小院之中。 如同访名山一般,需有雾遮于山前,才能最大程度的激起游客的探幽之情。 这抱月楼的三层木楼。便像是名山前的云雾,将那些小院落隐在了后方,才能最大程度地激起嫖客的觅芳之念。 这间妓院地经营者,果然是极有头脑的,如果对方是可以收买的角色,而且手上没有那几条妓女的人命,范闲也许真有兴趣请他去内库打理打理。 不过对于青楼这种营生,范闲一直抱着很纯粹的态度。嫖客就是嫖客。妓女就是妓女,一个是出钱地。一个是出肉的,就算在五花肉的外面包上三百张诗篇,也不能抹煞掉这件事情的本质。 他只是看了湖畔地庭院几眼,便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软刀子山庄,一日只怕要挣不少啊,还有一个想法却有些煞景了,他似乎总在想着,那些清雅庭院的泥土下,是不是埋着一些柔弱女子的尸骨? 在他略有些走神的时候,史阐立已经点了几样酒菜。抱月楼的服务极好,不一时,两个十三四岁大小的小厮就端着食盘过来了,将那些极精致的瓷盘轻轻地搁在桌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果然是训练有素。 盘中食物做的也极为诱人,一道山茶虾仁散着淡淡地清香,几朵微黄透亮的油花安静地飘在一小钵鸡汤煮干丝面上,一道家常的油浸牛肉片上面抹着三指宽的青白葱丝儿,还有几样下酒小菜也做的很漂亮。 眉清目秀的小厮给三人斟上酒后,史阐立便挥手让他们退下来。范闲微笑看了他一眼,心里最欣赏这个门生的自然洒脱,当着自己的面敢于拿主意。 样式稚拙地木勺在鸡汤里微微一动,一直躲藏在汤面下地香气倏的一声冒了出来,就连范闲都忍不住微微一怔,接过史阐立递过来地碗尝一口,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今日范闲用的化名是陈公子,是随陈萍萍取的。 酒桌之上,三人就像一般的友朋那般赏景赏食,饮酒聊天,只说些京中趣闻。邓子越是启年小组的负责人,心忧提司安全,在这样一个不知敌友的所在,所以一直有些放不开,有些拘谨,但在酒水与范闲凛然目光的逼迫下,终究还是放松了些。 酒过三巡,史阐立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问道:“陈公子,我们今天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当然是来尝试一下京都最奢华的享受……”在确认了四周没有人偷听之后,他才轻声说道:“沐铁给我说了这么个地方,当然有他的意思,只是看他不敢说明,想来其中必有隐情,我偶尔动念便来看看。” 史阐立摇了摇头,苦笑道:“虽然我也可怜这楼中女子,但是……卖笑生涯,天下常见。庆律允许,大人又何必置自身于危地之下。” 范闲用筷尖拈了片薄可透光的牛肉片送入唇中,缓缓咀嚼着,笑着说道:“这抱月楼一个月便害了四个女子性命,下手之狠,便是本公子也是有些远远不如,也算是来学习一下。” 史阐立皱眉道:“刑事案件,均由京都府尹处理。监察院只司监察院官员一责,根本没有权力插手此事,大人……想来另有想法。” 邓子越饮了些酒,胆子也大了些,说道:“要查的便是京都府尹渎职之罪。而且……”他望了范闲一眼,得到许可之后压低声音说道:“这个抱月楼的真正东家,监察院一直没有查出来,所以才略发觉得古怪。” 史阐立心中大惊。心想监察院密探遍布京中,各王公府上只怕都有钉子,耳目众多,实力惊人,只用一月的时间。就能将二皇子与信阳方面的纠葛查出来,而抱月楼表面上只是一个妓院酒楼,监察院居然查不出它地真正东家! 他在心里琢磨着,那这件事情只有一个可能——这妓院背的东家与…… 范闲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着说道:“这东家居然能让八大处都感到棘手,看来院子里有人在为他打掩护。” 监察院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的专业性与繁复而成系统的组织构成,院子本身极难出现大的漏洞,一处出了个朱格,已经震惊了所有的知情者。没想到朱格死了没两天,监察院里又开始有人在为皇子们出力,这才是范闲最担心地事情。 他是监察院的提司。怎么能容许有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撒野?所以他今天一定要来亲自瞧瞧这座抱月楼,看看是谁在悄悄地将筷子伸进了自己的碗里,顺便也调节一下可怜下属的无聊生活。 “那学生该作些什么?”史阐立虽然性情沉稳,但毕竟是个读书人,头一回做这么惊险刺激的事情,表情有些紧张。 范闲说道:“你手无缚鸡之力,既然带着你,那自然只是随意看看。”他拍拍史阐立的肩膀:“公款招待你一把。” 史阐立一愣。马上悟出了大人的意思。一想到自己还未婚配,马上脸都红了起来。范闲倒了有些意外。笑着说道:“怎么说你与侯季常也是京中有才学地年轻人,难道以前没有逛过楼子,没有几个相好的姑娘?” 史阐立惭愧说道:“学生无能,学生无能。” 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在这种地方,无能这种字眼是不能随便说的。” 过不多时,天色向晚,夕照映湖,化作一长道斜斜的印子,只是天气不是太好,所以水面上的那道金印有些黯淡。抱月楼里地灯火却是快速亮了起来,就像是被人施了魔法般,在极短的时间内悬上了无数彩灯,将整座楼子照的流光溢彩,灯影倒映在楼下的湖面上,有若繁星入水,竟是比夕阳之景还要夺目许多。 灯起人至,抱月楼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地时辰,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不少车轿停在了楼前,下来的人虽然都穿着常服,但行走间依然流露出一股自矜的官家气息,看来都是些常来的京官,这些人的身旁大多都有富商陪着。 范闲可以用监察院公中办案的银子给史阐立开苞,而六部的官员还是习惯了吃大户,既安全又有面子。 栏边稍微暗一些,将他们三人的身影笼了起来,范闲眯着眼以暗观明,倒是瞧见了几个曾经在宴席上见过地官员,只是那几位高官直接入了包厢,没瞧清楚陪着的是些什么人。不多时,包厢大概满了,二楼里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丝竹之声与交觥喝筹之声交杂,热闹非凡,而那些穿着抹胸,顾盼生媚的女子们也开始在楼间行走,人气渐盛。 范闲看着自己桌上的残肴冷酒,心想如果这家楼子的老板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你们好好玩一下。”他开口吩咐道。 史阐立紧张道:“大人,您要去哪里?” 范闲应道:“我专门来休闲的,当然也要轻松一下,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温温柔柔、纯纯洁洁地说着,邓史二人虽不得不信,但总有些怪怪地感觉,不入妓院,焉得妓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范闲笑着说道:“呆会儿风流快活地时候,记得套套话,不用问什么东家。只问这些姑娘地日常见闻,越细琐越好,当然,若不方便就不问了,别让人瞧出咱们有别地用意,这才是最关键的。” 邓子越看了提司大人一眼,这才真的相信了大人是来暗查,而不是借旨嫖妓。不过套话查根这种小事情,似乎轮不到自己这种层级的官员出手,更不用堂堂提司大人前来。 此时楼下湖畔那些小庭院的灯已经逐盏点了起来,朵朵金桔。 邓子越起身,挥手唤来小厮。说道:“给我们爷安排一下。” 小厮伸手接过指头粗细的金子,微微一沉,大惊之下才晓得原来这三位竟是豪客,不敢怠慢。赶紧通知了口舌利索的知客。知客先生赶紧过来,极柔软委婉地暗示了一下先前招待不周地歉意,便领着三人往楼下走去,一路小心扶着,一路口才便给地聊着,似乎是想打探这三位豪客是哪里来的人物。 范闲自不会理会他,负手于后往前走着。 史阐立在后方与那知客笑着说话,只说己等是江南来的秀才。慕名而至,头一遭入楼,却不知楼中有什么好耍的玩意儿。 知客嘿嘿笑道:“三位爷,在咱这抱月楼,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咱们做不到的,想玩什么都行。” 说话间,他偷偷瞥了一眼范闲的背影。他当然看出来。这位陈公子才是今天这三人中的主要人物,只是看这位陈公子地气度。果然不是凡人,听也不听自己的介绍,看也不屑看自己一眼,估摸着是哪位江南大员家的公子才对。 抱月楼设计的极巧妙,由酒楼下来一转,便到了湖畔,那些隐隐已有莺声燕语传出的庭院便近在眼前,两方世界,便是由那草间地几道石径联系了起来,互不打扰,互不干涉。 三人在知客的带领下,进了一处庭院,此间不比楼上,甫一入院,便有数位佳人迎了上来,语笑嫣然,轻纱曼舞间,扶着三人的臂膀进了房间,就像是迎候归家相公一般自然。 室内一片温暖,角间放了一个暖盒,在这初秋的天气里,硬生生加了些春暖,一角地木几上搁着盆假花,花瓣全由南丝所绣,精美异常。 阵阵腻香扑鼻而入,范闲皱了皱眉头,旋即微笑着回头,对在一个丰满女子身上满脸尴尬的史阐立说道:“你放松些,家中又没个母老虎。” 他解开外面的袍子,旁边的女子手脚利落地接了过去,温婉说道:“爷才用的酒菜,这时候是听听曲儿,还是……再饮些?” 范闲坐到了软榻之上,挥手说道:“再置桌席吧,唱曲的也要,你先给我捏捏。” 服侍他的那女子面露喜色,感激说道:“爷真是体帖。”赶紧将他的外衣收拾好,又有小使女在外斟了茶,小心地分放在三人地身前,还端了几盘京都难得一见的时鲜果子,这才半跪着爬上软榻,一双柔夷轻轻搭上范闲的双肩,轻重如意地缓缓捏着。 范闲知道在这儿花费的愈多,服侍自己的女子得的好处也就愈多,感觉着肩上的力道,心想这抱月楼的服务确实不错,再看了一眼侧方依然有些扭捏不安地史阐立,和一脸严肃像还在整风地邓子越,不由在心中大骂没出息,一看就是两个雏儿,真是落了监察院和自己的脸面。 身后给范闲揉肩地女子越伏越低,两团温软直接抵着了范闲的后背。范闲忽然想到自己还没问这位姑娘姓名,甚至连对方的容貌都没认真看一眼,不知怎的,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冷静无情,沉默稍许后轻声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妍儿。” 那女子薰香的双袖搭在范闲胸前,柔软丰满的胸脯极聪明地微微蹭着范闲的后背,回话的声音柔媚至极,就在他的耳边响起,那微热的气息都吹到他的耳孔里。 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极煞风景的挠了挠耳朵,解释道:“怕痒。” 他自然知道妍儿是个假名,只是奇怪的是,自己先前一瞥,这女子虽然妆扮的颇浓,但可以看出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如此姿色,难道在这抱月楼里只是很普通的一员,可以用来随便招呼自己这些“无名之辈”? 便在室内春色渐泛之时,唱曲的姑娘已经进了屋。范闲一看那位姑娘容颜,心中便是微微一动,心想居然连她也被抱月楼抢了过来?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十八章 桑文 第二十八章 桑文 入屋唱曲的姑娘叫桑文,乃是京都出名的唱家,想往时,等闲的权贵想见她一面也是不容易。 而范闲之所以认得她,却是因为一年多前,在京都西面的避暑庄与婉儿若若一家人度夏的时候,这位桑文姑娘曾经应婉儿之邀,在山庄里唱了一晌午的小曲儿。 其时清风自湖面来,范闲身旁坐着婉儿妹妹与叶灵儿三位姑娘,真真是他重生以后最美妙的一段辰光,而且这位桑文姑娘唱的曲子里有一句“忽相逢缟袂绡裳”一句,恰好应了范闲与婉儿在庆庙初见之景,所以他对这位姑娘的印象特别深刻。 桑文入屋之后,微微一福,便面无表情地在下角坐了下来,怀中捧着一个类似于琵琶的乐器,清声说道:“几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范闲眉尖微蹙,知道对方没有认出自己来,却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自己给她写的那几句词。去年夏天,范闲在避暑庄里,曾经抄了一段汤显祖的妙辞送予这位桑文姑娘,而桑文依靠此辞,在京都里声名更噪,只是依着范闲的叮咛,没有透露这首辞的真正作者。 “唱首折桂令吧。” 范闲半靠在身后妍儿柔软的怀里,双目微闭,随意点了首最常见的曲子,心里却在琢磨着,桑文这种身份的唱家,怎么就被抱月楼得了,而且又……随便派出来了?加上这妍儿显然也非俗品,难道说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这抱月楼的东家瞧了出来? 叮叮两声脆响,将范闲从满腔狐疑里拉了出来,他微微一笑,心想也对,就算这抱月楼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暗中刻意讨好,自己也不用担心什么,提司夜娼,大不了都察院的御史们再来参自己几道。 桑文眉毛细弯,说不出的柔弱,双唇没有抹朱丹,所以显得有些清淡,五官生的漂亮。唯一可惜地就是双颊处显得宽了些,脸显得有些大,而且嘴巴似乎也比一般的美女标准要宽了些许。 只见她手指在弦上一拂,双唇轻启,唱道:“怎生来宽掩了裙儿?为玉削肌肤,香褪腰肢。饭不沾匙,睡如翻饼,气若游丝。得受用遮莫害死。果诚实有甚推辞?干闹了多时,本是结发的欢娱,倒做了彻骨儿相思。” 歌声曼妙轻柔,尤其是唱到气若游丝那句时,伏在范闲身后的妍儿的呼吸声也重了些许。极为挑逗。范闲半闭着眼听着,发现唇边多了个酒杯,也不睁眼,知道是妍儿在喂酒。张唇喝了进去,只觉身周尽暖,一片妩媚放松气氛,感觉真是不错,浑觉着就这样放松一夜也是不错,至于抱月楼的东家是谁,日后再查也不迟。 但曲子唱到后几句,房间里的气氛却显得怪异了起来。范闲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似乎一无所觉的桑文,确认这位姑娘不是认出自己来,而是刻意冷淡,或许是在与抱月楼闹别扭。 后几句将这曲子地意思描的清楚,这支折桂小令全用日常口语,竟是生动地描绘了一位妻子因为丈夫远行不归的苦楚相思之情与隐隐忿恨。 曲简单,词简单。意思却不错。配得上桑文的身份,只是……此时众人是在狎妓夜游。她却唱了首这样的曲子,实在是有些煞风景。 妍儿姑娘看见范闲平静的表情,不知怎的,竟有些害怕,赶紧又斟了杯酒,送至他的唇边,柔媚无比地求情道:“陈公子,这位桑姐姐可是京都出名地唱家,一般的公子哥可是见不着的,您看,让她再挑几首欢快地唱给你听如何?” 桑文似乎没有料到这位抱月楼的红牌姑娘竟会为自己解围,本有些凄楚的眼眸里,多了一丝感激,她不愿意因为自己地抵触情绪,而让妍儿吃苦,也知道自己先前的曲子选的实在不恰当,赶紧起身微微一福说道:“这位……陈公子,桑文的过错。” 范闲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屋内所有地人都看着他的脸色,史阐立与邓子越二人更不知道大人准备做什么。不料范闲马上转成微笑,说道:“这京都的风物人事,果然与江南不同,首善之地,连小曲儿也是劝人向善的啊。” 众女听着这句玩笑话,终于松了口气,妍儿赶紧媚笑着应道:“公子爷向善去了,那奴家还怎么讨生活啊?” 范闲笑着拍了拍她的腿,手指在妍儿修长弹繃的大腿上滑过,占足了便宜,不让她揉肩了,并排倚着坐着饮酒。 桑文回复了精神,微微一笑,又唱了一首折桂令:“罗浮梦里真仙,双锁螺鬟,九晕珠钿。晴柳纤柔,春葱细腻,秋藕匀圆。酒盏儿里央及出些腼腆,画儿上唤来下的蝉娟。试问尊前,月落参横,今夕何年?” 话音一落,范闲抢先赞了声好,诚恳说道:“好唱功。”偏头望着怀中妍儿媚艳的容颜,笑着说道:“这小令,原来竟是说妍儿地,春葱细腻,秋藕匀圆……”他的手毫不老实地顺着妍儿的手指小臂钻袖而入,捏了捏,另一手轻抬着妍儿的下颌,赞叹:“好一个美人儿,只是酒饮的少了些,没那腼腆的一抹红。” 他回望着下方抱着妓女眼中已经流露出情欲之意,面上一阵赤红的史阐立,取笑道:“原来这句是说你的。” 众女见他说话风趣,都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妍儿甜甜笑着端了两个酒杯,与他碰了下便饮了个通杯儿,心里却是无来由地一阵恍惚,这位公子哥真是个调动场间情绪地高手,难道真像袁姐说地……竟是位官府中人? 入夜已深,早已蠢蠢欲动的邓史二人被范闲赶到了院落侧方地屋宅之中,此处隔音极好,许久竟是听不到那些男女快活的声音,范闲不由笑了笑。心想邓子越或许还能保持灵台的一丝清明,不过他不是三处出身,想在这些妓女身上打探什么消息也是难事,而史阐立这书生,只怕早已被那些姑娘们剥光生吞了。先前饮酒之时,便尝出酒中有微量地催情药物,知道是这些青楼常用的手段,所以他也没有在意。 房内。桑文面容上带着一丝警惕,小心翼翼地看着榻上的这位陈公子,不知道宴罢曲终,他将自己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衣裳蓬松的妍儿抿了抿有些散开的头发,看了陈公子一眼,也有些意外。想到这位抱月楼今夜盯着的人物,竟是想一箭双雕,她心中便涌起一丝不自在。不论怎么说,自己也是抱月楼的红倌人,哪料到这年青的公子竟还不满足,强留着桑文在房内——她知道楼里为了抢桑文过来,花了不少心思。生生拆了一家院子,但桑文是伎非妓,在京都又小有声名,说好是绝不会陪客人过夜地。 正想堆起笑容分解几句。不料今夜的这位年轻恩客将自己身子一扳,自己无来由地体内一热,便绵软无力地伏在了他的怀中。 往上望去,妍儿还能看见范闲脸上的那丝淡淡笑容,不由心头一颤,这年轻人的笑容一起,他脸上那几粒麻子也不显得如何碍眼了,整个人透着一股温柔可亲的味道。说不出的诱人亲近。 “先前劳烦姑娘为我揉肩,我也为你揉揉吧。”范闲温柔说道,一只手抚在她的腰间轻轻滑动着,一只手却在她地太阳穴上轻轻揉动着,竟是不允妍儿出言拒绝。 妍儿心头一凛,敌不过那稳定手指所带来的一股安稳感觉,神识渐趋迷离,长睫微合。竟是缓缓睡着了。 看着妍儿姑娘伏在这男子的膝上头颅一歪。便再没有动静,桑文惊讶地站起身来。掩住了自己的嘴巴,眼中满是惊恐神色。 “不要紧张,她只是睡着了。”范闲温和说道,小心地将服侍了自己半夜的姑娘搁在榻上,又细心地取来一个枕头搁在她地颈下。 妍儿极为舒服地嗯了一声,双目紧闭着,不知在梦乡里做些什么营生。看到这一幕,桑文才确认了妍儿并没有死去,却依然小心翼翼地往房门处退去,毕竟这位年轻的公子竟然只揉了两下,便催眠了妍儿,让人感觉十分诡异。 范闲坐在榻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桑文,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桑文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这位年轻公子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她惊羞迭加,扭头便准备逃离这个虎窟,不料却听到了耳边那低到不能闻地下一句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姑娘好生薄情啊,都记不得我了。” 桑文只觉得今夜实在是紧张到了极点,惊愕地看着这位“陈公子”,半晌之后,才从对方的眼眸中寻到了那丝自己一直记挂着的清明与安宁,将眼前这张脸与去年夏天堂上那张脸对应了起来。 她张大了嘴,眸子里却是骤现一丝惊喜与酸楚交加的复杂神色,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要对范闲说。 范闲看她神情,便知道今天自己的运气着实不错,却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阻止了她的开口,走到了床后的漆红马桶之后,蹲了下来,运起体内地真气,指如刀出,悄无声息地撕下床幔,揉成一团,塞进了那个由中空黄铜做成的扶手后方的眼孔中。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二十九章 范一掌 第二十九章 范一掌 抱月楼果然不简单,看这处隐蔽的极好的偷听设备,就知道这家妓院背后的东家,不仅指望着这些皮肉生意能为他敛财,也用心于床第之间,淫声浪语之中,收集京都达官贵人们白昼里绝不会宣之于众的隐秘,如果不是范闲细心,只怕也很难发现马桶旁的扶手有什么古怪。 桑文表情古怪地看着他,忽而将牙一咬,直挺挺地对着范闲跪了下去。 范闲温和一笑,却是没拦她,他已经检查过了一遍,应该没有人能偷听自己的谈话。至于桑文为什么会跪,他明明猜到,却不会说出来,坐到了椅子上,随手扯了件薄被给榻上昏睡的妍儿盖着,半低着头说道:“我问,你答。” 桑文会意,面带企盼之色地从地上站起,小心地站在了范闲的身前,却看了他身后一眼。范闲摇头,本不想多花时间解释,但想到要让对方放心,还是说道:“她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也不可能偷听,放心吧。” 桑文这才点了点头。 范闲没有问桑文原来呆的天裳间是不是倒了,抱月楼抢她过来花了什么手段,这些没用的问题,而是很直接地问道:“你有没有契书在抱月楼手中?” 桑文一喜,知道这位范大人有心助自己脱困,焦急说道:“有,不过是他们逼……” 没等她把话说完,范闲继续问道:“你今日被派来服侍我,楼中人有什么交待?”以桑文的身份,范闲冒充的陈公子,一定没有资格让她唱曲。 桑文此时全数信任范闲,因为在她看来,也只有这位如今京都最红的监察院提司。才能帮助自己逃离这个深不可测的楼子,才能帮惨被整垮的天裳间复仇,毫不迟疑说道:“我偷听到,楼中人似乎怀疑大人是刑部十三衙门的高手,来调查前些天地命案,所以派出了妍儿这个红牌。” 范闲自嘲一笑,心想自己乔装打扮,这抱月楼却不知是怎地嗅出了味道。只是猜错了方向而已。桑文看着他神情,解释道:“您身边那位随从身上有股子官家气息,那味道让人害怕的狠。” 这说的自然是邓子越。 范闲挥挥手,换了个话题:“我想知道,你猜,这间抱月楼的真正主人是谁。”话中用了一个猜字,是因为监察院内部都有人在帮助隐瞒,那桑文也不可能知道这妓院的真正主人。但她常期呆在楼中,总会有些蛛丝马迹才是。 桑文虽然不清楚堂堂监察院提司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但还是极力回忆着,有些不敢确定地说道:“应该与尚书巷那边有关系。抱月楼的主人每次来的时候,都很隐秘。但是那辆马车却很少换。马车上面虽然没有家族的徽记,但这一两个月车顶上早能看见大树槐地落叶,这种树是北齐物种,整个京都只有尚书巷两侧各种了一排。所以我敢断定马车是从尚书巷驶过来的。” 范闲看了她一眼,桑文会意,马上解释道:“我幼时也在尚书巷住了许多年,所以清楚此事。” 范闲话语不停:“这楼里的主事姑娘姓什么?” “应该姓袁。” 姑娘家的一番话说的又急又快又是稳定,范闲极欣赏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姑娘心思缜密,可以入我院子做事了。” 尚书巷里住的不是尚书,而是一群开国之初便册封的国公。位尊权贵,只是如今陛下驭国极严,所以这些国公们一般而言还是比较安份。 至于那位姓袁的主事姑娘,范闲苦涩一笑,很自然地联想起了弘成手下地袁梦姑娘。 得到了这条有用的消息,范闲对于今夜的成果已经十分满意,所以才有心思与桑文闲聊几句,从谈话中得知。抱月楼果然是身后势力雄厚。初夏的时候楼子才开张,却在短时间内扫平了京都几家敢与争锋的同行。背后所用地手段血腥无比,不然桑文也不可能被强逼着入楼。 “过两天,我派人来赎你出去。”范闲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信奉交易要平等的道理,而且这位唱家落在这样一个阴森的妓院里,实在感觉有些不爽利,婉儿也是喜欢这位女子的,过几日让院中人拿着名帖来抱月楼要人,想来抱月楼地东家,总要给自己这个面子。 桑文大喜过望!她在抱月里楼感觉朝不保夕,更曾眼睁睁看着被从别家掳来的姑娘被楼中打手活活打死,时刻在想着脱身之计,只是她虽然曾经与范闲有过一面之缘,一词之赐,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去找他,毕竟二人之间的身份地位相差的太远,不料今日机缘巧合,竟然重遇诗仙,还得到了这声承诺,以范提司在朝中的地位,这事儿自然是定了,一念及此,桑文百感交集,泣不成声地款款拜倒。 范闲已经受了她一跪,便不想再受第二跪,伸手去扶。 便在此时,院外却响起一声愤怒至极的暴喝! “我杀了你!” 随着一声中年男子的愤怒吼声,房门被击的粉碎,一道身影破风而至,其势猛若惊雷,那蕴含着极大威力地一掌,便向范闲的胸膛上印了下来! “不要!”桑文惊得跌坐在地,看清楚那人模样,掩面而呼,说不出的惊愕与担心。 掌风如刀扑向他的脸庞,范闲侧身站着,并未正身,也未回头,只是将那只寻常的右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很轻描淡写地递了出去。 他这一掌看似缓慢,却是一种超强稳定所带来的错觉,当他的手掌已经平伸出去的时候,那位偷袭者地奔雷掌才刚刚打了过来。 一只秀气而稳定地手掌先发后至,轻轻拍在那只满是老茧,粗壮无比的掌上,只是……轻轻地一拍。 轻轻一拍,却发出了轰的一声巨响! 那位挟风雷之势而至的偷袭者是来的快,飞的更快,竟是直直被范闲看似轻描淡写的那一掌震飞了出去,像一块飞石被投石机掷了出去! 已经破成碎片的木门再遭一遍打击,而那武者的退势还是不止!竟是直接撞到了院门上,将那厚厚的木门都砸成了粉碎,直接摔进了水里,惊起一大片水花! 范闲负手于后静立堂间,安静异常,就像是先前没有出手一般。 桑文看着眼前这一幕,又是一声可不思议的惊呼,望向范闲的目光变得无比震惊,天啦!这么温柔和气的一位大人,怎么拥有如此雄浑霸道的真气! 但她却来不及回味范闲的那一掌,提着裙裾,脸上挂着泪痕,便往瘦湖旁冲去,不知那人受了范闲这一掌是生是死。 范闲负在身后的手上沾了些草泥,知道那人先前一直潜伏在院外的草地上,微微皱眉,有些莫名说道:“刀王之流,果然都是鲁莽之辈。” 桑文在京都既然颇有名声,那自然也会有些痴心护花之徒,这些江湖人士虽然敌不过抱月楼的手段,却依然要尽一分心力,保护桑文不受玷污。先前那位武者,应该是在院外守的久了,曲终之后,又迟迟未见桑文出院,心下焦急,又隔窗看不真切,误将范闲搀扶之举当作了轻薄,这才忍不住出手护花。 范闲知道这阵势瞒不住什么人了,自嘲一笑,负手于后往院外走了出去,此时邓子越早已满脸煞气地护在了他的身边,只是史阐立估计还在醉乡之中。他侧身看着自己亲选的启年小组第二任组长,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不止满意于邓子越的反应速度,更满意自己刚才的那一掌。 也就是在那一掌击出去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由澹州至京都,在苍山苦练,赴北齐出使,这一路上诸多遭逢,实在是极难得的契机。出使路上的压力,与肖恩的缠斗,在上京外燕山崖上的拼斗,与海棠看似随意,实则大有用意的交往,终于让自己修行的那个无名功诀开始与自己与世人不同的经脉渐渐契合了起来,而自己的武道修为,已经到了一个很稳定可怕的程度。 如果换作以前,只怕这一掌已经将对方的右臂全部击碎,却不可能有如此霸道的后劲儿——想到此节,范闲心中不免有些感激那位已经死去了的肖恩,还有海棠,当然,他最感谢的还是老跛子给自己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 五竹叔不用谢,那是自己人。 湖面上水波未静,那名大汉伏在水面上生死不知,由于夜色浓密,纵使有湖畔灯光照着,也不能看清湖水里的血色。 在极短的时间内,抱月楼就反应了过来,各处院落里重新响起了欢愉之声,而湖水里的那位大汉也被人用网子捞了起来。 抱月楼的打手聚集到了湖畔,而一位半老徐娘走路带风的人物却是面带惶恐之色迎着范闲,连声道歉道:“保护不周,惊着陈公子,罪该万死啊。” 面有惶恐,语道万死,眸子里却是一股子试探与寒冷逼人的神色。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十章 斗狠 第三十章 斗狠 范闲看着那妇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寒光,心知肚明抱月楼的人是刻意出来晚了,甚至连那名大汉也是对方故意放进院中,想来是发现自己堵住了房间内的偷听铜管,又一直心疑自己身份,所以玩了这么一出,逼着双方现形。 不过对方只以为自己是刑部十三衙门的人,却没有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然来迎接自己的阵仗一定不是这么简单。 昏迷不醒的大汉被拖到了众人身前,草地上被打湿了一大片,那位妇人柔和说道:“先前便听说楼中来了位谈吐风趣的陈公子,没有想到,陈公子竟还有一身惊人的武道修为。” 这就是赤裸裸的试探了,范闲看了她一眼,却根本懒得回话,直接往院子里走了过去。此时院门与房门都已经被击成了碎片,屋内的暖气往外溢了过来,堂间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那妇人眼中流露出狐疑之色,她们本来以为范闲三人是刑部十三衙门来暗查命案的高手,所以才用妍儿这位红牌姑娘来伺候着,本想趁着对方打听消息的时候,反过来偷一些消息,但没料到这位高手,竟是看穿了房中偷听的铜管设备,又发现桑文一直没有出来,怕发生什么事情,这才巧手一挥,安排了当前这么个局面。 本以为这位“陈公子”竟然一掌将那大汉击飞,动静已经整了出来,双方便有可能说上几句话,甚至于讨价还价一番,哪里知道陈公子竟是根本视己等为无物,就这般冷冷淡淡地走了回去! 妇人将牙一咬,满脸堆笑地走了进去。说道:“抱月楼护卫不周,惊了客人春霄,今夜之资自然是由楼中负责,还请客人原谅一二。” 范闲皱了皱眉,说道:“如此便罢了,你们出去吧。” 见他不咸不淡地应着话,这妇人倒是心急了起来,微笑说道:“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出门在外。总是需要几个朋友的。”她此时已经认定了对方就是十三衙门的人,所以说话也渐渐直接了起来。 范闲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眼前这妇人绝对没有与他谈判的资格,他斜乜着眼瞥了她一道,说道:“爷是来玩女人的,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妇人心头微凛,瞧不出这位陈公子深浅,面色忽柔说道:“只是这院门已毁。还请客人移驾吧。” 范闲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坐回了榻上,懒得再说话。邓子越在一旁寒声说道:“我家公子不想再动,你们去摆几个屏风过来就好。” 开门宣淫?这是什么样的恶趣?邓子越面色微寒,心里却是有些尴尬。生怕这抱月楼里地姑娘们误以为自家的提司大人有裸露癖。 这个时候,院中的动静终于将史阐立惊了出来,他一边系着外衣,一面走了过来。院中那些衣衫微乱。春光偶露的姑娘们却极有分寸地没有进入正堂,而是等着外间,听那位妇人与范闲说话。 妇人眼眸一转,看着榻上昏睡的妍儿姑娘,心头微动,接着却是一喜,状作怒意十足,咬牙道:“这该死的妮子。在这节口居然还能睡的着,冷落了客人,实在是大罪!”她呼喊道:“来人啊!将这妮子给我拖下去打!” 范闲眉头微微一皱,却落在了那妇人的眼中,她面色不变,寒声说道:“将这妮子活活打死!” 她心想,这还不能软化你地心志? 范闲眉头再皱,缓缓开口说道:“你打着我的面喊打喊杀的。很闹心啊……这是你楼里的人。打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打死之前。再挑个模样俊俏的姑娘过来,记得,我喜欢丰满些的。” 话意平淡,却透着股直刺人心的寒意! 这位面相极善地年轻公子,竟是丝毫不将刚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死活放在心上!妇人心中大呼晦气,她周游世间,最擅观人,当然知晓自己若真的将妍儿在他面前活活打死,这位眉宇间无比冷漠的陈公子,只怕也不会再皱一下眉头! 十三衙门何时出了这么位人物?妇人一时竟愣在了原地。 范闲不耐烦了。邓子越观闲眉而知雅意,寒声说道:“都出去!” 妇人将牙一咬,双方既然没有撕破脸皮,对方又一昧耍狠摆酷,不肯出个章程,抱月楼毕竟还要在京都做生意,也不可能老呆在客人房里,只好暂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这妇人和抱月楼地打手要退出小院之是,范闲却似乎很随意地说了句:“将那个大汉留下。” 这句话说的随意,却隐隐透着丝官威,妇人今夜连连吃瘪,回首狠狠说道:“这位公子,这大汉自然是要交给京都府处置的。” 范闲终于如了她的愿,冷笑说道:“京都府管得,刑部衙门难道就管不得?” 妇人心中暗笑一声,心想你终于肯摆正架势了,却来不及说什么,又听着范闲像使唤下人一般无礼说道:“这个叫桑文地,我要了。” 抱月楼在京都开张不过数月,但背后势力何其雄厚,妇人更知道自己的大老板与监察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根本不怎么害怕刑部衙门,听着这句无礼的话,不知为何心头一阵怒气涌出,冷声嘲讽道:“桑姑娘的赎身钱可贵着,这位公子……或者是大人,十三衙门虽不是清水衙门,但刑部能拿得出这钱来的,除了尚书也只有那两位侍郎了,敢请教您是哪位?” 范闲眉梢一挑,应道:“哪位都不是,只是我喜欢听桑文唱曲,这几两百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他之所以此时便要赎桑文出楼,是因为对方已经知晓了自己与桑文在房中有过谈话,如果再让桑文留在楼中,只怕明天就会变成瘦湖底下的一具尸首。 那妇人气极反笑,冷笑连连道:“好好好,感情这位公子竟是拿官威来压本楼了,看来公子真是不知道这京都瘦湖水地深浅。” “闲话少叙。”史阐立知道这时候该自己说话,讥嘲着配合门师的口气说道:“桑文乃京都名伎,又不是军中的营妓,依庆律,只要有人出钱脱籍,你抱月楼便得应着,怎么?以为我们拿不出这几百两银子出来?” 几百两银子?妇人心头大怒,若真有人要为桑文赎身,少说也要出两千两银子,这几个来闹场的人,居然说出几百两这种可笑的数目来,连番被范闲若有若无的撩拔,终于让她失了冷静,大怒说道:“客人若是能拿一万两银子来,我马上让你把人带走,这大汉就当附赠的!” 一万两银子可以买十几幢民宅,可以供寻常百姓吃用几十辈子,就算放在富贾满地的江南,一万两银子也是个惊人地数目! 妇人冷笑看着这几人,料定这世上没有人会用一万两银子来买一个姿色寻常,只是歌声了得地歌伎。 但范闲却是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不等她改口,将手一挥随意说道:“这便说定了,快将契约拿来。”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就连守在那浑身湿透大汉身边地桑文自己,都流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而那位妇人更是大感荒唐吃惊,呆若木鸡一般站在了原地。 “啪!”的一声脆响,不知何时已有一位丽人来到了院间,直接给了那妇人狠狠一记耳光,这才向着范闲三人微微一福,轻笑说道:“陈公子果然是位爱开玩笑的风趣人物。” 范闲不认识这位丽人,眯眼看着她如柳娥眉,红红双唇,眸子里的柔媚,唇角绽出一丝欣赏的笑容,但总感觉有些不舒服,因为这位丽人看似柔弱,但实则骨子里透着一丝无比娇傲的味道,根本看不起面前自己三人,想来是那位袁梦姑娘的得力干将。 “不是玩笑。”范闲敛去了笑容,说道:“一万两银子买人,先前说好的,莫非抱月楼准备赖帐。” 丽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半晌后忽然说道:“抱月楼出千两纹银为公子压惊,此事不需再提。” 一千两银子是抱月楼付出的诚意,但范闲看着这丽人眉宇间那股子施舍与不屑的味道,微嘲说道:“今夜得趣,哪里来的惊?我只是要这桑文和那大汉,你们倒是敢不敢卖?” 丽人似乎想不到对方竟是如此不给面子,嘲弄道:“难道公子还真拿得出来一万两银子?”此时已经不仅仅是桑文赎身的问题,也不是抱月楼担心查案的问题,而是双方在比拼势力了,抱月楼方面根本不可能出让桑文,而丽人如此说,也是心里根本不相信有人会随身带着一万两的银票。 范闲摸了摸顶上平顺的头发,没有说话,史阐立在旁站着微笑说道:“这个不需要姑娘操心。” 丽人冷冷地看了三人一眼,忽而寒声说道:“原来……竟是专程来削我抱月楼的面子来了……好教三位大人知晓,就算你们今天将桑姑娘赎了出去,只怕明天也会乖乖地将她送回来!” 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十分浓重,但以范闲如今的权势地位又怎么会在乎这些,他微笑着望着她,轻声说道: “我今夜给你一万两银票,只怕明天你要乖乖地给我送回来才是。”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十一章 拦街 第三十一章 拦街 往日向来只有抱月楼威胁人,哪里有人敢威胁抱月楼? 那位丽人姓石名清儿,正是袁梦一手培养出来的得力助手,本以为今夜只是来了几个查案的小官差而已,只是下属禀报这位陈公子气度不凡,武道高深,想来是位棘手人物,这才准备强势之下,与对方妥协——之所以会选择妥协,是因为从九月开始,大老板便一直要求抱月楼安份一些。但她没想到对方不肯选择和平,还赤裸裸地威胁了过来! 石清儿气的不善,盯着范闲一字一句说道:“你会后悔今天晚上做的事情。” “不要威胁我,赶紧拿契约来。”范闲笑着说道:“被你们整的没心情了,准备回家。” 看着范闲那温柔无比的笑容,史阐立在心底暗叹了一声,知道门师很不高兴,后果相当严重,再过几天,这家抱月楼估计就要关门。石清儿气结,眸中厉声一闪即逝,吩咐属下去办事,不过片刻功夫,一张薄薄的纸便搁在了众人之间的桌上。 “现银交易,你有一万两银票,我就将人给你。”石清儿盯着范闲的双眼,“庆律里确实有赎良的条款,但是……我也不可能把桑姑娘摆在楼子里等你来买,如果这时候你掏不出现银来,说不定呆会儿就有旁的买家将她买走了。” 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却耻笑了一声,还有谁会花一万两银子买人?如果自己真的不出手买人,那呆会儿就会出现的买家,只会是你抱月楼自己。 史阐立已经取过笔墨,写了份契结书,与那份桑文的人身文书放在了一起。就等着范闲拿银票出来,他对于门师的财政能力向来是很信任,而且毕竟是位读书人,总以为银子这种东西对于大富之家来说不算什么。 石清儿也盯着范闲,她这一世也不知见过了多少富人,但即便是江南的盐商与皇商们,也没有揣一万两银票在袖子里的习惯,除非他们是准备在宴席上送哪位高官厚礼。所以对于眼前这位年轻人能拿出一万两银票地事情,她本就不相信。 看似很久,其实只是过了一会儿,范闲没有什么动作。史阐立微感慌乱与意外,石清儿的唇角却是浮现出一丝果然如此的骄傲笑容。 范闲看着这清丽女子的微傲自矜神情,忽然觉得很爽,笑了笑,对一直安静站在身边的邓子越勾了勾手指。 邓子越俯身道:“陈公子。有什么吩咐?” 范闲低声笑骂了句什么,才说道:“装什么傻?我身上可没装那么多银子,这是向你借钱来着。” 邓子越面色一窘,虽然不清楚提司大人为什么如此忖定自己怀里揣着上万两银票,还是赶紧伸手入怀。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个与亵衣紧紧系在一处的荷包,荷包朴素,里面微鼓。 房内众人面面相觑。看着邓子越从这个普通的荷包里,像掏心挖肺般地掏了一叠子银票出来! 邓子越将银票搁在桌上,心疼地数了又数,拿了十张,递给了石清儿。 石清儿的脸再也挂不住了,手里拿着整整一万两银票,无比惊愕地张着嘴,内心深处早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在她的心中。这位年轻的公子哥儿或许是富家子弟,但是连他的随从身上居然都放着一万两银子! 她捏着银票,看着范闲平静的脸,心中震惊想着,这到底是哪路的神仙? 范闲没有理会对方的眼光,轻轻摸了摸自己身后一直昏睡着的研儿姑娘,手指头在她地颈部轻轻滑弄了几下,看似调戏一般。妍儿却悠悠醒了过来。伸手掩唇,打了个呵欠。看来这一觉睡的不错。 “走吧。” 他温和说道,率先起了身,往院外走去。身后邓子越扶起了那位浑身湿透、生死未知的偷袭者,而史阐立也扶着那位心神受了太多刺激的桑文姑娘,随着他走了出去。 不一时,这一行来路不明的人物,便沿着瘦河畔地点点桔灯,消失在了抱月楼中。 石清儿手指用力,将那十张银票捏的发皱,却终是舍不得这一大笔银钱,小心地收入怀中,望着那行人的背影恨声说道:“给我盯紧了!” 抱月楼一共有两位神秘的老板,而这位石清儿则属于二老板那个派系地,下手极为狠辣。这时候研儿才皱着眉头走上前来,此时她的脑中有些昏晕,看着房中这情景,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睡了一觉这般简单,看来那位有着可亲笑容的年轻陈公子,果然是一位厉害人物。 石清儿反手一掌便往她的脸上扇了过去! 谁也没有料到,研儿冷冷地躲开了,望着石清儿说道:“姐姐为何要打我?” 石清儿咬牙道:“你个没用的小蹄子!让你来套话,结果睡了大半夜!” 研儿的目光在场中扫了一遍,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冷笑道:“我是没用,但姐姐如果真的能干,怎么会让这些人还把桑姐姐带走了?这事儿您可要向袁大家交待。” “哼。”石清儿盯着妍儿那张浓艳的面容,轻蔑说道:“不要以为大老板喜欢你,你就敢在我面前放肆,抱月楼开门做生意,当然不能在这里与客人起冲突,事后自然有解决地办法。” 这两位姑娘看来都是抱月楼的当红人物,所以说起话来也是暗含风雷,彼此不相让,下属们赶紧退了出去,生怕遭了池鱼之灾。 稍停片刻后,妍儿轻笑说道:“不要忘了,大老板让你们这些月安份些,少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伤天害理?”石清儿冷笑道:“在这京都里,我们就是天理。” 妍儿眉梢一挑。假意疑惑道:“噢?今儿来的,估摸着可是十三衙门里的厉害人物。” “狗屁的十三衙门。”石清儿眉宇间杀机隐动,“全京都能毫不心疼地拿出一万两银票来的人物,没有几个,把刑部的青石板子全掀翻了,把那些烧火棍都撅折了,都揪不到几星银花花儿……我看那人,指不定是哪位王侯家地世子爷。” 妍儿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那位陈公子有如此身份地位,再回思前先前那位公子地“手段”,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石清儿看着她眉间现出的媚态,啐了一口,骂道:“小骚蹄子别滥发春情,当心大老板不高兴。” 妍儿听着这话也不害怕,冷笑应道:“姐姐先前安排我来陪客人,难道就不怕大老板不高兴?” 石清儿冷笑说道:“你陪地那位陈公子马上就要变成死人。有什么干系?” 听着这话,妍儿一惊之后,眉尖蹙了起来,幽幽说道:“又要杀人?” “敢落我抱月楼的面子,当然没有他好过的日子。”石清儿眉宇间全是一股子冷漠的自矜之色。“就算顾及他身份,暂时不杀他,至少也要把那个姓桑的婊子杀了,也怪他们运气不好。今天二老板地那帮小兄弟都在楼中玩耍。” 妍儿一听之后,便判定了“陈公子”一行人的死刑,她虽然不知道二老板的身份,但却知道二老板的那些小兄弟们,在整个京都的飞扬跋扈,胆大包天,就算那位陈公子是哪位王侯家的贵戚,能苟活过此夜。但他身边那些人只怕是死定了。 她不由叹口气道:“总这般肆意妄为,哪天朝廷真的查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都没个活路。” 石清儿讥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讽刺她的胆小,说道:“有院里正当红地大人做靠山,有宫里的人说话,咱们抱月楼用得着怕谁去?” 出了抱月楼。桑文满脸泪痕地对范闲行了大礼。范闲最见不得这种场景,温言安慰了两句。赶紧上了马车,一行两辆马车沿着抱月楼前那条大街往光明处走去。 马车没走几步,就在一条长街之上停了下来,范闲掀开马车门帘往前看去,毫不意外地看见一群正执着火把,将长街前后全数堵住了的人。 这些人年纪并不大,只有十四五岁,还是些少年,苍白的脸色宣示着这些人不健康的生活习惯,身下地高头大马代表着他们的身份,还有更远处一些护主的家丁伴当,毫不在意地看着拦街一幕,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主子们在京都地大街上行凶。 “车上的人给小爷我滚下来!”领头的一位少年满脸狰狞,瞳子里闪着兴奋的神色,似乎想到今天又可以杀几个人来玩玩,真是很快活的事情。 “抱月楼的反应很直接啊。”马车里的范闲赞赏了一声,转身问道:“子越,这些小家伙是什么来路?” 邓子越的面色有些凝重:“这是京都最出名地游侠儿,非为作歹,无恶不作,但他们都是国公王侯们的后代,所以一向没有什么人敢管他们。” “看来抱月楼不仅与弘成有关系,与这些国公们关系也不浅。”范闲摇摇头,看着街道两侧掠过的黑影,知道潜伏在暗处的启年小组已经动了,忍不住又摇了摇头。 庆国以武力得天下,当初随着太祖打天下的将领们后来虽然解甲归田,安居京都,但毕竟功劳在这里,所以王公之爵封了不少,而后几任的陛下也都看在当初的面子上,对这些王公之家颇有眷顾,只是却容不得这些元老们在朝廷里伸手太长,对于他们的子弟多有警惕,在科举与仕途之上暗中做了不少手脚。 于是乎,这些国公之府,到了第三四代地王公子弟,除了极少数极有才能地,剩下的只是些虚秩,而这些人往往正是十几岁地年纪,家世富贵,朝廷另眼看待,自然而然地贪图于世俗享受之中,别无它事可做,年轻热血,便走马牵狗于庭,欺男霸女于市,说不出的嚣张无聊,往往一言不合便会拔刀相向,出手极其狠辣,毫不顾忌后路。 这些少年自以为己等颇有任侠之风,又养了一批京都里的小混混儿作打手,便将自己唤作“游侠儿”,实际上在范闲看来,这不过是一群渣滓纨绔罢了,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妇人,手中绝了多少性命。 虽然范闲比这些京都出名的凶悍少年大不了几岁,但心性却是比他们要成熟不少,一看见长街之上这种阵势,便眯起了眼睛,缩回了马车里,再不肯露面,只把事情交给下属去打理。 国公之脉,虽然没有什么实力了,但是那些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实在复杂,就连范府与柳国公府上都还有亲戚关系,这怎么扯脱的开?范闲心想能不用自己动手,那是最好的选择。 “给我把那辆马车给砸了!” 领头的权贵少年兴奋地大喊着,催马上前,在他的身后,一大帮子少年怪叫着向范闲所在的马车冲了过来,手里提着京都常见的直刀,不停挥舞着,就像是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小鲨鱼一般亢奋。 桑文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然后赶紧缩回头来,攥着自己的衣裙下摆,身子有些颤抖,却咬着牙没有发出惊呼。 范闲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将车帘拉开了一道小缝,看着那些骑马冲来的凶恶少年,心想这京都的治安果然是越来越差了,不过京都府尹是二皇子的人,加上这些少年们的敏感身份,确实是没有人敢管。只是看着那些少年眼中蕴着的兴奋神情,他依然像吃了颗苍蝇一般恶心。 因为这些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眼眸里,在兴奋之中,更深处呈现出一种对生命的淡漠,对下贱者的蔑视,对血腥味的变态喜爱。范闲是一个自幼接触死亡的人,对于剥夺他人的生命也不会觉得很恐怖,甚至会很平静。 但他向来很小心地让自己不会陶醉在杀人的过程之中,相反,他是一个很珍惜生命,很庆幸余生的人。 而且,他自认今夜只是想公款休闲来着。结果堂堂监察院提司,居然沦落到了要和一帮纨绔小混混儿当街斗殴,实在是很跌份。 所以,范闲很不高兴。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十二章 挡在马车前的昆虫小细胳膊 第三十二章 挡在马车前的昆虫小细胳膊 一声忽哨声响起。 从长街两旁的民宅之上,跃下了几个黑衣人,冲进了那群权贵子弟的队伍中间,霎时间将这些纨绔的队伍冲的散了。启年小组的人毕竟是长年工作的探子,出手很有分寸,只是向着对方的马匹招呼,一时间那些少年们便纷纷落下马来。 但让范闲一行人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这些少年居然没有跌堕于地,而是有些狼狈地站到了地上,看来这些国公府上对于下一代的武力教育还是比较有成效。 “我操你妈的!给我砍了他们!” 领头的那位少年不过十四岁左右的年纪,眉眼间却尽是一片凶悍,看见对方忽然多了几个人,却是根本不惧,他们这些少年在京都横行久了,哪里怕过人来?手里拿着刀就往身边最近的一位黑衣人身上砍了过去,刀势尽为阴险狠辣。 这名范闲的下属知道这些少年的尊贵身份,看见对方胸腹处大开,却是一时不敢递刀过去——明明对方年纪如此小,怎么却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他侧身一避,却左肩一凉,被划了一道血口子。 那少年狂妄笑道:“这些人知道咱们的身份,不敢怎么嘀,兄弟们,尽情地杀吧!” 这些少年们人数众多,就算是大象也禁不住蚂蚁缠,更何况启年小组里的这些人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不方便下重手,而少年们却是横行街头惯了,心知朝廷的这些人看在自己的爷爷们面子上,根本不敢对自己下死手,所以借着这机会。用同归于尽的搞法,而且自身颇有实力,一时间竟是搞的启年小组手忙脚乱! 虽然也有些少年被启年小组地人打晕了,倒在了地上,但是两方基本上还是个均势。 刀剑之声呛呛作响,在这夜色笼罩的长街之上响着,执着火把的下人们也靠拢了过来,微有光明。脸上带着鄙夷的神色,根本不怎么担心。 马车里的范闲看着这一幕,面色渐渐地沉了下来,他知道启年小组身为自己的贴身侍卫,就算武力不如高达那批虎卫,但对付这些权贵少年还是绰绰有余。只是这些监察院的官员,终究还是服务朝廷久了,对上这些狗日的“游侠儿”有些放不开手脚。 虽然明知道下属们是怕为自己惹麻烦。启年小组就算拼着自己死,也不可能让这些少年真地动自己一根手指头,但看着自己的亲信打的如此窝囊,而那些少年如此嚣张,他心里十分不爽利。就像是前世的时候米兰被利物浦翻盘时的窝囊感觉一样! “扯淡!”范闲走下马车,有些恼火地骂了一句,声音里夹杂着他如今霸道至极的真气,传遍了长街之上的战场。 被分隔成几处的战团被这一喝喝地暂时停止。启年小组的成员趁着这个机会,退到了马车旁边,不过是初一遭逢,便已经有两个人挂了彩,鲜血从他们的身上流了下来。一方面是启年小组不敢下手太狠,一方面也是那些少年们下手太狠辣的缘故,竟是刀刀朝着要命的地方在捅! 范闲看着自己地下属,脸上浮现出一丝无谓的神色:“和北齐人打仗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无用?” 下属们惭愧地低着头,胸膛不停起伏着,心里好生不服气,心想这些小兔崽子哪里是自己的对手,只是……娘地,这些小兔崽子下手太狠,自己又不可能真的将这些国公的孙子们亲手宰了,打起来自然吃亏。 邓子越此时也下了马车。铁青着一张脸。望着外围逼的越来越近的少年。那些少年们正在嚣张的大笑着,提着带血的直刀。像看着引颈就戮的小鸡仔儿一样,看着马车周边地这些人。 “大人,对方的身份有些……请放心,我们一定能处理的好。”邓子越看着范闲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沉声解释道。 范闲气极反笑道:“什么身份?我只知道这是一群拦路的小贼,居然还搞的自己受了伤,传出去不得被人笑死!” “喂,那小子,你们说什么呢?”领头的权贵少年已经骑马逼近了马车,眉宇间的那丝戾气更加明显了,“把你车里那姑娘交出来,再让你这些没用地手下自断一根胳膊,小爷今天就放你一马。” 范闲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来。 那位权贵少年阴恻说道:“你这小白脸!说你呢!快把人交出来!居然敢和抱月楼做对,想怎么死呢?要不要尝试一下咱们新近发明地巨棒之刑?” 这话里明显带着淫亵和侮辱的意味,那些面带骄横地少年们齐声哄笑了起来。 范闲理都不理少年口中那一串惊叹,眯着眼看着自己的这些下属,继续说道:“只要是敌人,出手就要狠,不管是外面的敌人,还是里面的敌人,这个道理,难道你们以前没有学过?是不是觉着跟着我很轻松,所以全还给老跛子了?” 见马车前的这位年轻公子哥儿不理会自己的问话,那位权贵少年气的不善,怒上心头,浑忘了抱月楼交待的事情,口里说着脏话,一马鞭就向范闲的头上抽了过来。 二人相距还有些远,这马鞭不过数尺长,怎么也抽不到范闲的头上,应该只是作势恐吓罢了。 范闲眼瞳里闪过那丝鞭影,闪过一丝冰冷的颜色,然后抬起了左手。 啊的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 那名权贵少年的马鞭早已跌落到了地上,抱着自己的手腕,痛的嚎叫了起来,一枝黑色的弩箭竟是如鬼魂一般射出,生生刺穿了他地手掌! 鲜血滴嗒滴嗒地顺着那名少年的手掌往下滴着,四周的少年们都傻了眼。天啦!对方居然敢用弩箭!对方居然敢用弩箭射自己!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这些人的身份吗? 这些少年们虽然平日里为非作歹,手下都曾经闹过人命,对于生命缺乏应有的尊重,可以说是天性凉薄,但真正遇见有人敢用这种致命的武器伤害自己,却还是头一遭,不免在惊愕之余,生出了些许戾横之气。 此时场间众人再望向范闲的眼神显得无比怪异。似乎像在看一个死人一样。 “大人!”邓子越也是一惊,生怕提司大人动起怒来,将场中这群小兔崽子们全杀了!如果真闹出这般泼天大的事情,为了庆国朝廷以及军方地安稳,提司大人再如何受圣宠,只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范闲缓缓收回自己的左手,松开了扣在机簧之上的手指,扫视了四周少年一眼。没有回答邓子越的话。淡淡的目光在这些少年的脸上拂过一遍,他发现这些人年纪确实很小,最小的甚至不过才将将十岁左右,稚嫩的面容里夹着凶残,虽然凶残。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难怪启年小组地人刚才下手会如此迟缓——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自己胸中的怒气,眯着眼睛,对面前的权贵少年们说道:“拦路者死。你们谁还想做挡在车前的螳螂小胳膊?” 他那记阴森恐怖的黑色弩箭,只是暂时震骇住了这些无法无天地少年心性,不过数息功夫,那些少年眼中的畏惧之色,又开始被胆大包天的暴戾之色掩盖。那位中箭的权贵少年夹着哭声嚎叫道:“还等什么,给我宰了他们!全宰了,拉苍山填坑去!” “你杀过人吗?”范闲忽然偏头,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句。 那位权贵少年一怔之后。尖声哭嚎道:“像你这种杂碎,老子一天要杀一个!” 二人对话间,那些少年们已经冲了上来,满脸地亢奋与噬血。范闲挥手止住属下拔刀准备砍杀的动作。 一片厮喊之中,范闲奇快无比地伸出右手,扼住了迎面一刀那位少年的手腕,手指用力,喀喇一声。那少年的腕骨被捏碎了。惨嚎着捂着手腕,倒在了地上。 一侧身。退入另一个少年的怀中,手巧妙地搭在对方的小臂上,以自己的肩膀为支点,往下一摁!喀吱一声脆响,就像沾了糖浆的红籍一般,这只柔弱地小胳膊从中断了! 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却极阴险地将腿放低了一尺,正好横扫在一位满脸阴狠之色扑来的少年腰间,这一脚的力量极大,估摸着这位喷血而飞的少年至少要在家里躺几个月。 往前踏了一步,左手一立,砍在来袭之人的颈部,那人闷哼都没有发出一声,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范闲就像一只游魂一般行走在这些如狼似虎,满脸狠戾的少年之间,间或一出手,便会让一人躺下,长街之上,只能听得见一声接着一声的骨折之声,喀喀喀喀…… 众少年轻蔑而无耻地叫骂声已经没有了,一股子恐惧地气氛,随着场中人倒的越来越多,而逐渐向外蔓延着,最外围地有几个少年已经开始偷偷往长街尽头溜走。 喀、喀、喀、喀! 像是在打更,这个世界上没有阎王,但少年们还是觉得这些骨折的声音,就像是索命的小鬼在无情而冷漠地敲打着更鼓。 包括邓子越在内的启年小组都瞪大着眼睛看着场中,眸子里全是钦佩敬服之色。 虽然自己这些人也可以将这些少年击退,但肯定没有他做的如此干净利落,下手又狠又准,既让对方重伤难起,又不至于要了对方性命。 史阐立蒙着眼睛连连摇头,不忍去看这一幕,桑文姑娘却是咬着下唇,看着范提司冷静的出手,心中十分兴奋,她知道这些少年们曾经做过什么事情,知道这些少年们不知道害苦了京都多少百姓。 看似很久的时间,其实只是片刻功夫,除了那些逃走的少年,剩下的都被范闲用重手法断了骨头,凄惨地倒卧在街上,直到此时,哎哟连连的惨呼声才响了起来。 范闲看着脚边那些流着血,捧着断肢,再也狠不起来的少年们,有些欣慰地揉了揉刚刚活动开的手腕,看来小时候跟费先生学的人体构造,还没有完全丢下。 然后他对邓子越很严肃认真地交待道:“以后这种情况,别再让我出手了……真丢不起这人。” 他走到看似领头的那位权贵少年面前,温和笑着问道:“你是谁家的?” 这少年果然够狠!手上还穿着一枝弩箭,而且眼瞧着范闲的阴森手段,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反而恶狠狠说道:“有种你就杀了我!不然你就等着满门抄斩吧!” 范闲笑着摇了摇手指头:“第一,我不会杀你,第二,满门抄斩这种话不能乱说,只有陛下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如果你下次再说这种话,说不定你家就可能被满门抄斩了。” 他没有兴趣再问这个满脸戾乖之气的权贵少年,挥挥手,示意车夫将马车开了过来。 这时候,远远在街头打着火把,为自家小主子们助威,聊当麻木看客的下人们才颤颤巍巍地走了近来。这些下人们见此场景,哪里还敢对这辆马车如何,只是在众多的伤员里寻到自家的主子,用一种大黑狗般的眼光,看着那辆缓缓行过的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 此时范闲一行人已经上了马车,受伤的两名下属羞愧万分地消失在了黑夜之中。马车之上,范闲闭着眼睛养神,就像刚才没有出手一般,马车里其他的人见他沉默,自然也不敢开口。 忽然间,范闲睁开双眼,轻声说道:“这事儿有古怪,为了一个妓院,怎么可能使唤的动这些噬血的小兔崽子?” 邓子越问道:“打伤了这么多国公家的小爷们,要不要准备一下,毕竟大人的身份瞒不了多少人。” 范闲看了他一眼,说道:“一群落魄公侯,理他们多余,关键是背后的人。” 邓子越沉声请示道:“接下来怎么办?” 范闲笑了笑,说道:“明天……你去抱月楼,把那一万两银子要回来。”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十三章 子有忧 第三十三章 子有忧 马车沿着京都安静的大街绕了几个弯,街旁的民宅上忽然发出一声虽然尖锐,却并不响亮的声音。邓子越回过头来,报告道:“后面跟梢的几个家丁已经被打昏了,一路通畅。” 范闲苦笑着点点头,说道:“说来奇怪,你们虽然是王启年亲自挑的人,但履历我仔细看过,跟踪盯梢掩迹样样在行,怎么就动起手来,却全然没有监察院应的威风?” 邓子越惭愧解释道:“大人,小组里的成员,大部分是一处和二处的老人,王大人最擅长的就是跟踪之技,所以他挑的我们,基本上也是侧重于这个方面。”他想了想后,忽然正色说道:“大人,今天的事情居然还要劳烦您亲自出手,实在是属下们失职,不过……请大人从六处调些人手,那是院里正宗的刺客护卫,北行的路上,您也瞧过他们的能力,在武力方面实在比我们强很多。” 范闲摇摇头,没有说什么,他实在是有些怵和那位“影子”打交道,偶尔去看陈萍萍的时候,曾经遇见过那位影子刺客现身,虽然对方一直沉默着,但明显可以看得出来,这位监察院六处的正牌头目,对于自己这个曾经受学于五竹大人的家伙,有非常浓厚的兴趣。 这种兴趣肯定不是断袖之类,而是很想与自己打一架的兴趣。 所以他有些隐隐害怕与六处打交道,而且论起武力来说,父亲暗中训练的虎卫,似乎比六处的剑手实力更加强横,依照言冰云的推断,自己再过些日子,就应该得到这批虎卫。所以并不着急。 “将抱月楼的所有不法事都查出来。” 他轻声下了命令。 邓子越悚然一惊,接着请示道:“那它们背后的东家?” 范闲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既然院子里在为他打掩护,我们先打外围好了,先把抱月楼封了,那人自然会急的。” 其实他隐隐猜测,这座日进斗金地青楼,一定与世子李弘成脱不了干系。首先是桑文说抱月楼的大娘姓袁,其次就是能够使动这些国公府的小崽子们,而且靖王世子与若若的婚事早已传遍天下,如果说二殿下那方面借此发挥,用自己的名义去压制监察院,也是一种可能的事实。 想到对方可能是在利用这件事情,范闲心头怒气渐生,虽然他是在着手破坏这门婚事。但依然不允许有人利用自己以及妹妹的名义。 好好的一次公款腐败,最后仍然是毫无新意地变成了查案与争斗,范闲不免有些恼火,看了一眼安静乖巧地坐在旁边地桑文姑娘,说道:“我让人送你去城外避避。等案子结后再回来,不过你先写份东西,将你知道的事情都列个条陈。” 通过与桑文的一番对话,他知道这位姑娘家心思稹密。条理清楚,对于抱月楼的事情,一定会有极大的帮助。 邓子越不了解范闲对付抱月楼的良苦用心,纯粹以为大人只是要出今夜的闷气,只是兼或查一下监察院内部有谁在为对方打掩护。 史阐立想的多一些,看了一眼门师,得到了对方地点头之后,这才当着桑文的面说道:“大人。为什么不直接去问沐铁?他毕竟是一处的代管头目,您不在京都的这段时间,正是抱月楼兴起的时间,他既然提醒了您,应该知道一些内幕。” 范闲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沐铁之所以只提醒,而不全部说清楚,那这件事情就一定与我……或者与我家有关联,他能掌握着分寸说一声。就足够了。我没必要把他拖到这件事情里面来,而且……这么件小事情。如果我自己都搞不定,以后怎么在官场上立足?” 马车里陷入了沉默之中,气氛有些诡异,毕竟先前众人才看见范闲如游魂一般地狠辣出手,此时再看这位面带温柔笑容的大人,感觉总会有些异样。 范闲的武技,自从去年牛栏山一事后,便渐为世人所知,但真正看过他出手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因为那些人基本上都死了,所以像今天这种场景,实在是件很稀罕地事儿。 范闲虽然警告过沐铁,不要老想着学王启年的捧哏作派,当时邓子越也在一旁听着,但此时看提司大人心绪似乎有些沉闷,依然忍不住学起了前任的行事,小心翼翼地打岔问道:“大人,为什么先前在抱月楼里……您就笃定属下身上带着那么多银票?” 范闲懒懒地睁开眼,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上次崔氏孝敬的两万两在你这儿,你说担心手下们乱花钱,所以一人只赏了一百两,这是三千二百两,然后你给王启年那小老头儿家送了五千两过去,还剩下一万一千八百两。” 他闭上了眼睛,如数家珍一般说道:“你是个节俭人,吃穿都有公中出,你连监察院三处彭先生儿子的婚事都只送了五两银子的红包,事后还心疼地在我面前说了好几次,说要刹刹这种歪风邪气,这样看来,你一个月满打满算顶多能二两银子。” “你和王启年不一样,一直没有成亲,单身汉一个,这剩下的一万多两银票你能放哪儿去?你这么谨慎的一个人,当然不敢放在家中,自然是要随手带着地。” 范闲笑了起来,拍拍邓子越的肩膀:“不过节俭归节俭,你家旁边那个小寡妇,既然不肯收进门来,那该打的银首饰还是打几件,别让一个妇道人家老嘀咕你小气抠门,咱监察院可丢不起这面子。” 车厢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邓子越面色一窘,解释道:“大人,这银子的事情,我是向您禀报过后才分配的,一百两已经不少了。” 范闲笑骂道:“这么抠门。怎么对王家这么大方?他现在又不是你上司。” 邓子越微微沉默后说道:“王大人……毕竟身在北齐,下属总想着,万一有个什么问题,他家里总是需要银子的。” 范闲倒没想出他竟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叹了口气,略微有些感动,如果是一般的庆国使节与学子,滞留在北齐自然是安全无比。套句某世地话讲,是能享受国民待遇地,但像王启年这种密探头目,谁知道将来会有怎样的下场? 史阐立在一旁问道:“明日真地要再去抱月楼要银子?” 范闲正想着远在异乡的王启年,想着最近得的消息,司理理已经入了宫,心情正自复杂,听着这话。便有些恼怒了起来,监察院在外面为朝廷拼死拼活,这朝中的皇子权贵们却互相倾轧的厉害,甚至还想把这院子拖进浑水里,实在是有些可恶。 “当然要去。” 他对邓子越冷冷说道:“亮明你的身份去!先前和那女子说话时。她曾经说过,我从抱月楼赎了桑文,第二天还要乖乖地送回去,结果对方竟然连夜来抢人!……如此说到做到地敌人。我们当然要有些尊重与礼貌。” “既然我们说了明天就要把这一万两银子拿回来,那就一定要拿回来。”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藤子京得了命令,准备第二天趁着城门刚开的时候,就将桑文先送到城外的田庄中。处理妥了这些事情,范闲才回到了房里。 锦被之中,婉儿看着他的眉间隐有忧色,心疼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范闲也不瞒她,将自己今夜遇着的事情讲了一遍。当然,公款腐败在这里自然就便成了借机查案,正大光明至极。 婉儿若有所思:“这事情里透着一丝古怪。” 范闲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婉儿长居宫中,对于尚书巷的那些国公府也不甚了解,毕竟身份地位不一样,只好开解道:“明天找机会去问问思辙他妈妈,柳氏自小在尚书巷长大,她家就是国公府。应该能有些风声。” 范闲心头微动。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柳氏如此老辣而不显山露水的人物。断不会在自己仍然当红地时节,来拖自己的后腿,他如今对于柳氏已经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这位妇人,始终是将范府或者说是父亲大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 “明天还要去抱月楼?”婉儿蹙着眉尖说道:“那些小孩子在京中恶名昭著,你虽然不惧,但是也要小心些。” 范闲摇摇头说道:“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打小就很警惕这种事情。”他温和一笑说道:“小时候在澹州,我最想做地事情,就是在街上痛打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却一直不能得偿所愿,没想到今天夜里却满足了一下儿时的想象。” 婉儿轻轻戮戮他的胸口:“澹州啊?你应该是最大地纨绔了吧?” 范闲没有接话,有些出神说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冷血的杀手,还是那些喜欢杀戮,不问缘由的权贵少年,因为杀手杀人还要有个目的,而这些权贵少年们只是……” “……只是纯粹是陶醉于这种刺激之中。要知道婴儿如果能杀人,那他为了一滴奶水就敢下手,因为婴儿是最本能的阶段,没有什么负罪感,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懂。所以京中这些权贵少年们,但凡年纪越小,就对朝廷天地越没有敬畏之心,做事就越狠辣,越胆大妄为……一旦松开了这道口子,就和今年江南的大堤一样,再也堵不上了。” 他摇了摇头,想着倒在自己手下的那些狠戾少年们,心底最深处地隐忧淡淡地浮现在清亮的眸子中。 当天晚上长街上的那场架,自然马上惊动了很多人,负责京都治安事宜的京都府,毫无疑问承担了最大的压力。那些横行于街上的小霸王,仗着自己的家世与朝廷的优渥待遇,向来行事毒辣,无法无天,这次拦街斗殴,落了如此凄惨地下场,实在是很令人意外。 负责查案地京都府官差,在看到那些骨折筋断的少年伤势后,惊愕之余,对于那位下手地“陈公子”更是感到了一丝畏惧和怀疑——对方明显是没有将这些国公们的势力放在心上,是哪里来的狠角? 正如邓子越所说,范闲的身份不可能瞒过京都所有人。 当夜的详细情节传出去后,虽然京都府还没有查到那位陈公子究竟是谁,而那些聪明人,却从那些街旁民宅里跃下的黑衣人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谁都知道,监察院的那位年轻提司大人,身边一直一个叫做“启年小组”的亲随队伍。 “让袁梦回来吧。”庆国的二皇子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温柔,和声说道:“得罪了范闲,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世子李弘成缓步走到窗边,心里有些阴寒,知道自己这位堂兄弟心机实在是无比的缜密,幽幽说道:“谁也想不到,范闲会去逛青楼,以他的孤倔性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二皇子微微一笑,伸手在身边的小碟子上捉了粒干果,搓去果皮,送入唇中缓缓咀嚼着:“范闲查的越仔细,把抱月楼的罪证揪的越实在,这事情就会越来越有趣。” 李弘成回首望着他,淡淡说道:“从一开始,你就是这般设计,只是……为什么要给范闲这个出手的机会?” 二皇子似乎有些失神,半晌后才说道:“因为我始终还是在寻找一个能与范闲和解共生的途径,抱月楼,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范闲愿意伸出手来,我会很有诚意地握住……我想给他一次主动握手的机会。”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十四章 自古龟公出少年 第三十四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 京都府受制于二皇子的警告,又知道抱月楼的东家与京都出名的恶少们关系不浅,所以对于抱月楼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监察院却没有这方面的顾忌,虽然他们没有权力去调查京都民事,但是借口查京都府渎职之事,从各个方面寻到了极多的相关信息。 范闲坐在书房里,看着面前的案宗,忍不住深深皱起了眉头。抱月楼一共有两位东家,神秘的狠,基本上没有几个人看见过。至于抱月楼的行事,果然是胆大包天,行事辛辣狠利,今年春天才开楼,只不过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在武力与银钱的双重开道下,打熄了旁的楼院生意,强行抢了不少出名的红倌人入楼,声势顿时大显。 抱月楼一行,范闲从那些细节上就可以看出,这楼子的东家一定是位善于经营的高手,但是在那些一般的商贾手段之下,掩之不住的是一片黑暗手法——沐铁说的没有错,仅仅一个月,就有四个不怎么听话的妓女失踪了,想来早就死了,而抱月楼暗中的肮脏事更多,什么生意都接。 范闲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心里越来越冰寒。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这天下总是污秽的,只是庆国京都的天空,这种污秽却更容易被摆到台面上来,权贵们倚持着自己手中的权力地位,对于天下的庶民,总是在不停地剥削与压榨,就像抱月楼这种事情,其实在京都官场来说,并不是特例,更不是首例,而是所有的达官贵人们已经习惯了的敛财手段。 对于天下的贫寒者。卑贱者,不平事……以前的时候,范闲更多的只是做一名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世界上的丑恶慢慢发生,或者下意识里不去思及这些不公与黑暗——因为他不是救苦救难地观世音菩萨,他自己也从这种权贵地位中获得了足够的好处与享受,作为一位既得利益者,作为权贵队伍里的一分子。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沉默与接受。 沉默与接受,不代表他能够习惯,纵使他已经在这个盛着污水的酱缸里呆的足够久,却依然无法习惯。 区区一个抱月楼,也不足以让他改变自己的理念。他或许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好事,赎出桑文,打压一下抱月楼,让那些权贵们做事的时候更柔和一些。调济一下阶层之间地矛盾,但他不会尝试做出雷霆一般的反应。 因为雷霆一般的反应意味着否定抱月楼所代表的一切,就意味着要去挑战整个天下,而这种逆天的事情,只有叶轻眉似乎曾经尝试作过。而他的母亲。似乎最后还是失败了。 但抱月楼又似乎不仅令是区区一间青楼这般简单,范闲已经嗅到了里面隐藏着的不安,自己内心深处渐渐涌出些不祥判断,和一股无由而生的邪火! 所以他要亲自再赴抱月楼。确认一下自己地判断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一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下午,身为启年小组头目的邓子越再次来到了抱月楼。 一看到他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抱月楼地知客打手们都涌了上来,时刻准备将他当场打成肉泥,但一看到他那身死气沉沉的衣服,所有的打手们都讷讷地退后了半步,似乎害怕他身上那身衣服所渗出来的阴寒味道。 邓子越今天穿着监察院地官服。所以身份便不一样了。抱月楼自认为身后也有监察院做靠山,自然不会做出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情,马上换了一位有身份的人出来,恭恭敬敬将他迎进了三楼的一间清静房间。 房间里有一道帘子,看不清楚里面有些什么。 帘外是一张青州石做成的圆桌,看上去清贵异常,石清儿满面带笑将邓子越迎到桌边坐下,妩媚说道:“原来大人竟是院里的大人。昨夜实在是莽撞了。早知晓是院里的大人,那桑文双手送上就是。哪里还敢收您的银票?” 说话间,她地眼光有意无意间往帘子里望了望,只是却根本没有取出银票来的动作。 邓子越知道帘后一定有人,说不定就是抱月楼那位神秘的老板。他是监察院八年,从来没有做过倚权欺商的买卖,但是范闲逼着他今日一定要将那一万两银票夺回来,他只好再走一遭,稍一斟酌之后,冷笑说道:“石姑娘好生客气,只是昨夜出了楼子,便撞着了几匹小狗,今日来,只是问一下,这狗是不是贵楼养的?” 石清儿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有些隐隐担忧,昨夜只是以为对方是十三衙门的人,哪里想到竟是和监察院有关系,二东家的那些小兄弟往日里横行京都,哪里知道昨夜竟是被对方打的一塌糊涂!今日对方竟然又在上门,言辞锋利好不客气,看来实在是很难善了,只是可惜时间太紧,竟是没有查到对方地底线。 因为某个方面地原因,抱月楼自身是断然想不到那位陈公子便是范提司的。但她依然不怎么将那位神秘地陈公子放在眼里,更不会将这一万两银票再吐出来,因为帘后坐的人,给了她足够的信心。 石清儿面色一寒,冷笑说道:“这位大人说话真是风趣,监察院什么时候也管起青楼的买卖来了?这不应该是京都府的事儿吗?大人如果被狗咬了,当心得病,还不赶紧回家休息,又来楼里照顾咱们生意?”她媚声笑道:“大人真是精猛啊。” 邓子越厉色说道:“少在这里废话!昨天的事情如果不给个交待,当心爷将你们这破楼子拆了!”他奉令前来抖狠,心中实在是有些别扭,但是长年的监察院工作,让他的话语间自然流着一股阴寒之意,压迫感十足。 帘内有人咳了两声。 石清儿将脸一沉,一掌拍到青州石桌之上。发狠骂道:“不知道哪里来的泼三儿!竟然敢到咱抱月楼来榨银子!那契结文书写的清清楚楚,你们强行买走了桑文,难道还不知足?你若再不肯走,当心本姑娘将你衣服剥光了赶出门去,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瞧瞧你地丑态。” 邓子越煞气十足地盯着她的眼睛,耳朵却听着帘内的动静,寒声说道:“看来贵楼真是准备与我监察院为敌了。” 区区一个青楼,哪里有与庞大恐怖的监察院做敌人的资格。但石清儿却出奇的毫不慌张,眯眼冷笑道:“休拿监察院来吓人,六部三司吃这一套,我抱月楼却不吃这一套!” 邓子越哈哈大笑道:“有种。”站起身来,冷眼看了帘内一眼,一拂袖子便准备离去。 “给我站住!” 一直安静,只传出两声咳嗽的帘内,终于有人说话了。声音稚嫩,却含着一股不屑与位高权重的味道。青帘缓缓拉开,一直神秘无比,从来没有见过外人地抱月楼东家,终于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邓子越愕然回首。双瞳猛缩,他确实没有想到对方的身份!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与自己见面! 他望着帘内穿着淡黄衣裳的那位少年,内心深处感到无比的荒谬!抱月楼——京都最大最红最黑的青楼。每天开门迎来送往恩客,它的老板居然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儿! 邓子越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穿着黄色衣裳地小男孩儿,忽然间皱紧了眉头,虽然这个小男孩儿身份非同寻常,但忽然成了抱月楼的老板,实在也是令他感到无比震惊。 半晌沉默之后,他终于半屈了膝盖。沉声行礼道:“监察院直属主簿邓子越,见过三殿下!” 三殿下? 陛下最小的儿子,竟然是抱月楼的东家! 看见这位一直摆出副狠酷表情的监察院官员服了软,跪到了二东家地面前,石清儿唇角一翘,发出了两声鄙夷的冷笑。监察院再厉害如何?还不是皇帝陛下的一条狗,自己这楼子看似寻常,背后却是皇帝陛下的小儿子! “这位……邓大人。您还有什么要说地吗?”石清儿满脸轻屑的笑容。 出乎石清儿意料。邓子越一跪之后,不等那位不足十岁的天潢贵胄开口。便已经很自然地站起身来,满脸严肃说道:“本官奉大人令,前来问话,姑娘还未回答,回去后,我自然尽数回禀,至于今后如何,自然有院中大人负责。” 三皇子是庆国皇帝最小的儿子,生母是宫中极受宠的宜贵嫔,小孩子家家的,居然开起了青楼!这个事实虽然荒谬,但却是就在眼前,邓子越的太阳穴跳了两下,强压下心中情绪,持礼说道:“下官告退。” 三皇子脸上还是一片稚嫩之气,看着这小官儿居然想就这么走了,一股子恼怒冲进了他的大脑,一茶碗就掷了过去,虽然范闲在城门处就瞧出这位三皇子年纪小小,胸中却颇有盘算,但毕竟还是小孩子,没有得到意想当中地尊敬,自然勃然大怒。 三皇子走上前来,指着邓子越的鼻子骂道:“怎么就想走?怎么不查了?不是要我还你一万两银子吗!” 邓子越一脸苦笑,监察院再势大,也不可能去和一位皇子争银票,不过依陛下向来的行事风格,监察院也不怎么卖皇子的帐,范闲昨夜又叮嘱的厉害,邓子越身为提司亲信,怎么也不敢在皇子面前跌了份,于是保持着面上的礼数说道:“银票之事,自然有我家大人前来分说,只是三殿下,这种声色场所还是少有涉足才是。” 石清儿在一旁听的愣了,心想监察院果然如传说中的那般跋扈,居然连堂堂皇子地面子都不卖! 三皇子年纪不过八九岁,但生于帝王之家,小男孩儿天生有一股威势,头脑里更是不简单,冷笑说道:“监察院什么时候成了叫花子,居然到处要钱?居然敢不卖本宫地帐……表哥,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说话间,半拉开的帘子全部被拉开了,里面竟是埋伏着一群打手,看这些打手地神色,邓子越神色一凛,感觉到对方的实力,远非一般的混混儿可比。 而这些打手的最前面还站着两位少年,一位少年满脸狞狠之色,右手被包扎的实实在在,隐有血丝渗出,正是昨夜被范闲一弩箭射穿了手掌的那人。 邓子越的眼皮子跳了两下,知道今天极难善了,但他看着被射穿手掌少年旁边的那位,更是面色显得极其难看,甚至比先前发现抱月楼的东家是小小年纪的三皇子……更要惊愕! 他皱眉望着那位微胖少年左颊上的那粒醒目麻点子,沉默少许后问道:“少爷,难道您也是抱月楼的东家?” 这位微胖少年不是旁人,正是范闲的弟弟,范思辙! 邓子越怎么也没有想到,提司大人要查的抱月楼,竟是他亲弟弟开的! 与意态骄横的三殿下相比,与房内那些跃跃欲试,想将邓子越当场教训一通的打手们相比,范思辙的脸色显得特别的难看,苍白无比,眼瞳里除了偶尔一露的灭口狠色,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大怒望着三皇子说道:“你这个蠢货!知不知道他是谁?” 三皇子一怔,心想你就算是我表哥,怎么却来骂我?大怒反骂道:“你敢骂我!” 范思辙紧紧地咬着牙,倒吸了一口凉气。昨夜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所以今天专门带人来瞧瞧,这些敢断自己财路的官孙子,是十三衙门哪些不长眼的小角色,但没有想到……来的竟是监察院的人! 他闭着双眼,极深的呼吸了两声,望着三皇子摇头苦恼道:“你做出来的好事情!”他心头一动,知道一定是有人在故意瞒着自己。 三皇子与范思辙乃是表亲,自年初听人劝掇后合伙开了抱月楼,一向顺风顺水,深知自己这位表哥实在是位商道上的天才人物,却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今日大反常态,就算是监察院的人又怕什么?自己可是位皇子,你的亲哥可是监察院权力最大的提司! 他稚嫩的脸上一片惘然。 范思辙在心底哀叹一声,紧接着却是满怀企望神色望向邓子越,问道:“……昨夜那位陈公子,是不是……?” 邓子越平静地望着这位少年,内心深处不知怎的却为范提司大人感到了些许悲哀,点了点头。 范思辙一脸木然,似乎是惊呆了,心里却在极快地盘算着,要不要把面前这位邓子越灭了口,然后自己赶紧从抱月楼里脱身而出,不然让哥哥知道了,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十五章 跟我回家 第三十五章 跟我回家 范思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其实他只是一个很常见的京都少年,拥有极好的家世,所以一直是京都很出名的小霸王。是那位在范闲初入京都时,满脸令人生厌神情,盯着他看的十二岁少年。当然,他也是一位有些头脑,知道约束自己的伯爵继承人。同时,他也是位常常在麻将桌上流露出天真好胜之意的小男生,也是一位经常捧着帐本翻阅,生出一种自己都很难想像狂热兴趣的天才人物。 一个人会有很多面,范思辙做为一位十四岁的京都权贵少年,也不例外,天真是他,狂热是他,骄横是他,阴狠也是他,单拿任何一面来看他,都会失之偏颇。 他的父亲是当朝红人,户部尚书司南伯范建,他的奶奶是当今陛下的奶妈,他的亲生母亲与宫中的宜贵嫔是姐妹,他的姐姐范若若是京中最出名的才女,马上就要嫁给靖王世子李弘成。 而他的哥哥,那位当初隐约为敌,实则相处颇为愉快的兄长,则是一代诗仙,圣上最宠信的年轻臣子,监察院集大权于一身的提司,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偶像,那位娶了郡主,要接手内库,御书房中有座,来往皆是天之娇子,红到已经发紫,名字似乎都被镶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金边的人物。 ……是的,他的好哥哥就是范闲,那位小范大人。 这样的家世,庆国开国以来,似乎就没有出现过,这样炙手可热的环境,会造就怎样的一位少年? 在范闲入京以前,范思辙就已经是京都出名的恶少。只是那时候年纪还小,还没有找准自己的人生方向,所以不外乎是吃吃白食,抢些东西,纵马长街,扮个小霸王模样,而且毕竟有若若拿着家法在管着,并没有闹出什么大的事情。但是这种生活早就已经在他地根骨里,种下了胆大妄为的种子。 而在范闲入京之后,一方面强势的兄长与姐姐联手,将范思辙整治的老老实实,另一方面,一直被父亲母亲压迫着要读书入仕的压力,却因为范闲的到来而削弱了,范闲似乎为自己的弟弟揭开了与一般权贵子弟完全不同的一扇窗。 范思辙终于明白了自己喜欢做什么。自己地将来应该做什么,他的将来就是要成为当年的叶家女主人,那种富可敌国的富商,将自己在帐簿之上,经商之中的天才头脑全部发挥出来。 随着年纪渐渐大了。坚定的人生目标,天才的算计头脑,与他一直拥有的权贵霸狠之气结合了起来,便成就了如今胆大妄为地范思辙。 既然要经商。那做什么最赚钱?自然是饮食男女四个字,虽然澹泊书局在少年与庆余堂七叶掌柜的打理下,逐渐向着整个天下扩张着,但一来卖书所得并不大,二来这间书局总或多或少烙印着范闲的痕迹,范思辙虽然不在乎这点,但更在乎自己能够做出什么样的事业。 而恰在此时,宫中的三殿下。他地那位表弟也不甘心天天听太傅讲书,用一颗比同龄人成熟太多的脑袋,开始与范思辙商量在京都整些动静出来。 一个十四岁,一个只有八岁,这样一个奇异的组合,便造就了如今京都正当红的抱月楼。 因为这两位小男孩地背景实在是太过特殊,所以这种看似幼稚的组合,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官府的阻力理所当然地成了助力。而当范思辙“惊喜”地发现世子李弘成与流晶河那边的青楼生意有极紧密的联系时。他更是毫不客气地从李弘成手上“借”来了红倌人袁梦。 以范思辙的经营眼光,以袁梦对行业的了解。以三皇子地权势,再配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小子霸道而毒辣手法,不到两三个月的时间,抱月楼就扫清了整个京都行业,至于在这个过程里死了多少人,坏了多少良家女子清白,却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中。 他姓范名思辙,年纪虽小,却依然是一名权贵,身为权贵谁会在意刀板上血肉的死活?而且少年横戾,行事起来更是无所顾忌,这就是正是范闲那夜与婉儿说话时,最担心的一方面。 不过范思辙依然有所畏惧,所以抱月楼真正发端,是在范闲奉命出使北齐之后的那个月,几个月过去了,抱月楼已经稳稳在京都的地面上扎了下来,范思辙内心深处的担忧才少了些,心想以后就算兄长知道自己在做妓院生意,木已成舟,也算不得什么。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地是,兄长出使北齐半年,这朝中地局势竟是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 春天地时候,自己老范家与靖王家还关系密切,是朝官们眼中的二皇子党,所以范思辙并不认为自己与李弘成这位未来姐夫交往有什么不妥,与三皇子这个二殿下一手带大的皇子交往有什么问题,可是自打范闲回京之后,令范思辙目瞪口呆地是,哥哥竟然好像和二皇子杠上了! 身为大臣子弟,范思辙并不以为自己在京中的恶行会让兄长生多大气,但政治上的敏锐感,让他清楚,如果兄长知道自己与那边走的太近,肯定会出问题。 所以从九月里,他就开始吩咐抱月楼的属下行事低调些,而他也着急着从这门生意里脱出身来,所以最近忙的屁滚尿流,但不知道老三那个“小鬼机灵”是受了什么人的意思,竟是一直躲在宫里,硬生生将事情拖到了今天! 范思辙阴晴不定地看着面前的邓子越,他在府中见过这位监察院官员,知道是范闲的亲随头目,不过电光火石间的一瞬,他打消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因为自己是抱月楼东家一事,哥哥总有一天会查出来。而自己真动了这人,只怕自己会很惨。 “你回去吧,这件事情,我自己和他交待。” 范思辙微胖的脸颊抖了两下,想来心头还在害怕着,挥手止住了身后那些打手想冲下场中的念头,事到临头,对于兄长地敬畏之心。终究还是占了绝对的上风。 邓子越看了他一眼,深深一礼,便离开了这间房间。 三皇子用童稚的声音骂道:“就这么放他走了?以后我还怎么在京中行走?区区臣子都敢欺到我的头上来!” 范思辙在心底暗叹一声,神不守舍地坐了下来,手掌下意识地摩挲着青州石桌光滑的桌面,斜乜着眼看了一眼那个叫石清儿的姑娘,忽然说道:“妍儿在哪里?” 石清儿已经被眼前这一幕弄糊涂了,心想大东家怎么会怕区区监察院的官员?她到底是层级不够。根本不清楚这件事情的复杂背景,强笑说道:“妍儿应该在后阁里休息,您要这时候见她?” 十四岁地范思辙,眼中涌现出一丝只有成年人才应该有的狠色,片刻之后下了决定。沉脸说道:“没事儿,一切照旧。” 他在心里极快速地盘算着,应该怎样处理残局,父亲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打死自己,母亲当然是疼自己的,甚至可以说动宫里的宜贵嫔出面向哥哥说情……可是自己那哥哥,唉,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怎么可能被宜贵嫔说动? 他忽然心头一动,面泛喜色,看来还是只有去求姐姐和嫂子。只要这两个人发了话,大概哥哥也不会对自己处罚的太狠。 “我有事先走了。”范思辙冷冷盯了一眼三皇子,知道这件事情里面一定有古怪,只是他年纪虽小,却是一位甘于断腕的壮者,冷冷说道:“以后这楼子我就不来了,一应收益我不理会,但该我的那份儿。你在三个月内给我算清楚。” 三皇子挠了挠头。嘻嘻笑道:“有二哥和你未来姐夫撑腰?怕什么?” 范思辙理都不理他,眼中阴狠之色大作。对石清儿吩咐道:“那一万两银票,你马上给对方送过去!说不定还能保你一条小命。” 石清儿畏畏缩缩地应了一声,终于明白自己昨天夜里得罪了不该得罪地人。 抱月楼靠着湖那面的三楼包间里,范闲的双眼依然看着湖面上的舟儿,鸟儿,人儿,手指轻轻在桌上叩响着,满脸平静,计算着这件事情,没花什么精神,就已经理清了所有的头绪。 既然这间妓院地老板是思辙和老三,那京都府自然是不会查的,监察院看在自己的面上,也不会来为难什么,说不定一处那些人还在怀疑这家妓院的真正老板是自己,哪里敢来自己面前打小报告,帮着隐瞒还来不及!也亏得沐铁胆子大,才敢自己地面前提了两句。 他苦笑了一声,饮尽了杯中残酒,思辙最近的行迹本就有些诡异,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确实关心的太少,平白无故地训了若若与婉儿一顿,却哪里想到,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范思辙要在府外做什么坏事,她们身为姐姐和嫂子,又如何能管的到? 至于二皇子那边的打算,范闲也非常清楚。 在春天的时候,自己与二皇子地关系还算是不错。当时二皇子之所以通过老三与思辙一起做这见不得光的生意,一方面是想多条财路,另一方面也并不见得当时是刻意针对范府做的手脚,而只是很单纯地想通过这间小楼子,将双方的关系拉的更紧密一些,之所以当时瞒着自己,说不定对方还以为是在卖自己人情! 前世曾经有过同嫖的真义,那同开妓院迎嫖客又是怎样的交情?双方如果真的有如此深切地利益关联,再想撕脱开就不容易了。 而时态却在自己回京后发生了微妙地变化,想来二皇子也很意外于此。 在当前的情况下,本来是用来加深双方情谊地抱月楼……却成了强扭瓜秧的绳子! 如果范闲想继续动二皇子,就必须考虑到这间抱月楼的存在,范思辙毕竟在里面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仅凭监察院如今查到的证据,就足够封了这间妓院,治范思辙的重罪!如果事发,就算凭恃范家的势力逃得了庆律,但此事也会成为敌人们攻击的弱点,对于自己以及范家,都是很难承担的结果。 对于范闲来说,能够在朝政之中相对独立地站立着,他自己清楚,除了那个神秘的身世之外,自己这两年来极力谋取的名声,也占据了很重要的一分。 范家和三殿下合伙开妓院?对方赤裸裸地把污水同时泼到了彼此的身上,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美俱美,一脏俱脏,便是如此。 一向清清洒洒的诗仙范闲,今日终于犯了些愁,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清名,但必须在乎范思辙的命运,必须在乎父亲的态度,陈萍萍曾经无数次强调过,自己亏欠了父亲……许多许多,而且目前看来,这件事情并不是很难解决,只要自己稍微释出一些善意,抱月楼的事情就会全盘被遮掩在京都中,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处理范思辙与此事的关联,所要付出的……只是伸出手去握一下,这似乎是最简单,对双方利益最有好处的选择。 但范闲不会选择与二皇子伸过来的这只黑手轻轻一握,就算这只手代表的是和平,表现了足够的诚意,姿态也摆的足够小心翼翼,试探意味十足,并没有进行实质性的撩拔。 因为他可以容忍有人用自己的名声要胁自己,但不能容忍有人用自己的兄弟要胁自己。二皇子再如何机谋百出,却依然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他总是习惯于从利益的角度去判断事情,从一位朝臣的角度去判断范闲,却忘了有很多事情早已超出了利益盈亏的范畴,而范闲……比所谓的臣子要狂妄太多。 邓子越已经安全地上了马车,离开了抱月楼。 范闲略感安慰,弟弟终究还没有坏到不可救药,他沉默地负起双手,推门而出,走到那个房间的门口,轻轻推开那扇门。 他看着房内诧异的众人,看着一脸震惊与害怕的范思辙,面无表情,轻声说道:“跟我回家。”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十六章 抄楼 第三十六章 抄楼 房门外的抱月楼护卫已经昏迷了过去,范闲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房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兄弟。 直到此时,房里的打手和少年们才醒过神来,有人不识得范闲身份的,脸上现出紧张神色,那位右手受伤的少年认出此人就是昨夜的陈公子,尖叫一声,带着几个人准备冲上前去! 范思辙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反手就将自己手上的茶壶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脆响!冲的最快的,第一个经过范思辙身边的打手,头上挨了重重一记,闷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头上冒出了血。 范思辙手中的茶壶也碎了,热气腾腾的茶水溅在他的手上,地板上,那人的身上,不停地散着白气。他两眼惊恐地看着门口,抱着半片残壶右手忍不住微微颤抖着,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哥,你怎么……来了?” 范闲没有回答他,房里的这些人却感到无比震惊,大老板怎么反手把自己的手下砸晕了?众人震惊地望着范思辙,只有年纪小小的三皇子面露天真疑惑之色,望着范闲。 有些脑筋稍快一点儿的家伙,终于想起了那声称呼,并且从这声称呼里知道了范闲的身份——抱月楼之所以敢如此嚣张,靠的不正是这位大老板的兄长,监察院的范提司吗?难道门口这位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大靠山小范大人? 范闲没有那么多当妓院大靠山的自觉,眼帘微微垂下,问道:“回不回?” 范思辙不及思考自己马上将要面临的下场,咬咬牙。胖胖地脸颊上赘肉微抖,半晌憋出极低落一个字:“回。” 他低着头,走到了范闲的身边,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范闲微微偏头看着弟弟,发现小家伙这两年长了不少个头,快要到自己的耳根了,在心底叹了口气,淡淡说道:“第一。你做错了事情,第二,你不是个孩子,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 “是。”范思辙呻吟了一声。 范闲理都不理他,只将寒冷的目光扫过房中的十几个人,发现有几个是昨天夜里出现的权贵少年,只是当时逃走了,没有被自己空手打断骨头。他眯了眯眼睛。发现有几个人的脸还有些印象,他地记忆力好,对方虽然没有这个本事,但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只好卑微地上前行礼。 “见过大表哥。” “请大叔安。” “闲爷爷。” 愁眉苦脸的抱月楼大股东小股东们。很可怜地走到范闲面前行礼请安。听着这些人自报家门,范闲心里的愤怒与自嘲不停交织着——这叫什么事儿,查案子果然最后查出了自己的脸上! 难怪桑文说马车经常是从尚书巷驶过来,眼前这些人说起来和自己居然都有亲戚关系。不是范氏族中的人,就是柳氏国公府的关系,范思辙和三皇子是这一脉里领头人物,开这个妓院,自然这些人都逃不出关系——他摇摇头,怒气满胸,恨不得将眼前这些不知道打哪里跑出来地恶亲劣戚都扔到楼后的瘦湖里去! 片刻之后,他还是强压下心中怨气。单手拎着范思辙的衣领,像拎着一只小鸡一般,走出了抱月楼这间密室。就在兄弟二人意兴阑珊地要走出房门之时,三皇子才表现地似乎刚回过神来,露出满脸甜甜的笑容,惊喜无比道:“小范大人……噢,大表哥!” 范闲回头,望着这位年纪最小的皇子。面上浮出极温柔地微笑:“三殿下。永远不要尝试在我面前扮演人小鬼大……还有就是,我没和和你这种小屁孩儿说话的兴趣。” 满座俱惊。敢在公开场合骂皇子为小屁孩儿的人……范闲肯定是庆国开国以来的第一个! 众人震惊于范闲地大胆之外,更是有些讷闷,就算陛下再宠你,但你毕竟是位臣子,怎么敢对皇子如此不恭敬?三皇子盯着范闲,小嘴唇儿气的直哆嗦。 范闲笑的更甜:“这小嘴儿抖的,唱戏不错。” 三皇子险些气昏了过去,但想到母亲说过,这位大表哥温柔微笑的时候,就是心里不痛快到了极点的时候,千万别去惹他!这才咬着小牙没有接话。 这是下午,抱月楼的客人并不多,而楼上的事情早已经传了开来,很多人涌到了一楼,很有幸地观看到长兄训子地一幕,此时,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那位昨夜大闹抱月楼的陈公子,就是如今正当红的小范大人,自然没有人敢上前生事,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内中各自惴惴。 而那些不了解情况的打手与姑娘们却忍不住窃窃私语着,眉眼间带着一丝兴奋,互相传播着刚刚收到的小道消息,难道被人像小鸡崽子一样揪着的小胖子,就是自家楼里最神秘的大老板?怎么看模样,不像传说中地阴狠角色啊? 那揪着大老板地漂亮年轻人又是谁呢? 范闲扬长而行,手下拎着抱月楼的“大老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余光却瞥见角落里那位叫做妍儿地姑娘,那姑娘眸子里似乎有些担忧。 他眉毛一挑,心中有所触动,知道这件事情闹腾大了,瞒不了京都百姓多久,只是他也并未存心隐瞒此事,心中另有打算。 走出抱月楼的门口,安静的长街左右手各有一辆马车,范闲乘坐的马车在西边,东边那辆马车上也没有标记,但是车帘微微掀开,世子弘成露出那张满脸抱歉。早没了往日阳光的面容,向他打了个招呼。 日头正往西边移着,昏艳艳地让人好不自在,透过秋天里没了树叶的光枝,映在范闲的脸上,他似乎被阳光刺了一下,有些烦燥地眯了眯眼。 藤子京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低身轻语道:“老爷知道少爷还有事情要谈。让我先把二少接回去。” 范闲没有回身,微微颌首,然后说道:“呆会儿还会有些族里地人进府,你让家中的护卫都打起精神来,一个也别让他们溜出去。”然后他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范思辙一眼,说道:“谁要是再敢偷溜出去,直接把腿打断。” 话语虽轻,却让闻者不寒而栗。藤子京清楚地感受到了大少爷此时心头的火气。不敢大意,恭谨应道:“老爷发话了,这件事情少爷您自己处理,今天闭府,等您回去。” 范闲点了点头。便往世子弘成所在的马车走去。范思辙在他身后哭丧着脸喊了一声哥,却得不到回应,只好老老实实地上了马车。 马车旁的双方似乎不像是在进行某种谈判与议和,而是像在聊家常。范闲轻笑说道:“这么急着接袁姑娘回流晶河?” 弘成苦笑了一声:“没想到袁梦的事情也瞒不过你。” 范闲应道:“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这种事情想瞒过我,本来就是件难事。” 李弘成微微往里面让了一下,请他上马车。范闲摇摇头,接着却瞧见宽敞地马车里,除了那位浑身丰润,微微低着头的袁大家之外,还坐着另外一位人物。 那位高贵的人物,正半蹲在座椅之上。用一种温和而诚恳的目光看着范闲。 范闲瞳孔微缩,马上回复了正常,微笑着抱拳,行礼道:“见过二殿下。” “春天的时候,你我之间并没有这般生分。”二皇子薄薄的双唇微动,清亮的眸子里流露着一丝可惜神色,缓缓说道:“怎么忽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范闲笑了起来:“或许范某人有些不识抬举吧。” 二皇子默然,片刻之后说道:“此处不方便谈话。范大人可否移驾详叙?” 范闲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急着回家收拾那不成器的孩儿,没有时间。” “我只是路过而已。”二皇子微笑望着范闲。说了一句大家彼此都不会相信地话。 抱月楼的案子查与不查,与他都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范闲要查下去的话,终究还是范府自己损了脸面,丢了利益,如果不查的话,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大家各自有一只手在同一个碗里夹菜吃,范氏以后在官场上,总要对自己“包容”一些才是。 虽然二皇子在眼看着内库有不保之虞地今天,自然很在乎这间青楼所带来的银钱,但与能否拉拢范闲比起来,银钱……就只是小事了。 范闲叹息说道:“查案子查到自家头上,让二殿下看了场热闹,实在是好笑。” 二皇子也摇了摇头,叹息道:“笑不出来,抱月楼的事情太复杂,我虽然没有插手,但也知道除了老三那浑小子之外,至少有七成股是在范思辙的手上,你们毕竟是亲兄弟,能不管地事情还是放手吧。” 二人说话隐有所指,彼此心知肚明。 “他哪里有这么多钱去当大老板?”范闲摇头苦笑着。 “弘毅公家的两位孙子……也出了不少钱。”二殿下似乎好心提醒道。 弘毅公就是柳氏府上,范闲假意一怔后,黯然道:“看来这案子还真只好不查了。” 二皇子知道不查案就代表了范闲愿意暂时和平的态度,心里微微一喜,脸上的笑容显得格外真切:“虽然大家身份地位不一样,但其实都是在京都里捞生活的可怜人,你如今也是府上的要紧人物,总要为下面这些子侄们做做主。” 范闲说道:“不瞒殿下,我也不是一位忠于律法的精纯铁吏。”他直直盯着二皇子的眼睛。“更何况殿下将所有地细节都算地这么清楚,哪里还由得我不让步呢?” 二皇子微微一凛,他知道范闲向来不是一位会示弱的人!果不其然,范闲面无表情地拍了拍双掌,只听得马车后方的抱月楼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喧杂之声,人仰马翻之声,桌椅倒地之声,楼里姑娘们惊恐尖叫之声。 李弘成面色微变。不知道范闲究竟安排了多少监察院一处的人手,放在了抱月楼中,满脸担忧说道:“安之,说句实话,你就算把这事儿治成铁案,也不可能伤到我们,何必折腾呢?” 弘成倒真是个直接的人,范闲这般想着。眸子里的自嘲之意一闪而过。 见他依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二皇子再有涵养,心头也渐渐凉了起来,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不过是些小孩子们地事情,思辙和老三闲着没事。整这么个楼子玩耍一下,你不要太认真了。” 范闲知道这抱月楼地买卖,层级远远不够打击堂堂一位皇子,更何况面前这位面相俊秀的老二。从明面上根本和这家妓院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从袁梦那里出发,顶多也只能牵涉到弘成,真要查下去,伤地只能是自己的手! “思辙是我弟弟,该怎么管教自然我会考虑。”他回望着二皇子,“只是您也要管一下自己的兄弟了。” 弘成终于忍不住摇头说道:“安之,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误会。抱月楼的买卖,确实是那两个小子在弄,袁梦过来帮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与二殿下并没有插手。” 范闲摇了摇头:“有时候,不插手,只是看着这件事情发生,就是很妙的一步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弘成,说道:“而且我根本不相信范思辙有能力查到袁梦与你地关系。” 抄楼还在继续着。抱月楼里依然是一片鸡飞狗跳之声。二皇子微微皱眉,心想难道你范闲真的铁石心肠如此?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和打击自己。竟是连亲弟弟与族中众人的生死都不管? 范闲猜出他在想什么,带着一丝自嘲之色,望着二皇子说道:“殿下算无遗策,我是不敢查抱月楼的,毕竟我不可能亲手将思辙送进京都府去。”只要双方能够保持目前地和平,那么范柳两家牵涉到抱月楼里的人,就可以不用迎接京都府的压力,就连范闲自己,都觉得二皇子这一手玩的漂亮,要地价又不是很多。 过了很久,范闲看着远方楼上沐风儿打的隐秘手势,知道没有抄出来抱月楼的帐册,他本就没有这种奢望——范思辙这小混俅的把柄,都被眼前这位二皇子捏着的,那小子只知道当奸商,却不知道奸商的屁股下面总是会被那些官员们的双眼盯着。 二皇子终于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微微一笑,心想抱月楼是范思辙开的,这件事情你怎么也洗不干净!范柳二族都陷在此事之中,如果你不想把事情闹大,就只有和自己和平相处才成。 “抱月楼会继续营业下去。”范闲继续平静说道:“殿下应该明白我地意思。” 二殿下微微颌首,表示同意,但内心深处却生出了极强烈的不安。因为他知道范闲这种不好控制的人,一定不会被这么一间妓院捆住了手脚,却不知道对方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手段。 范闲话风一转,正色说道:“说来弘成这事做的不对,你自己在外面眠花宿柳,我不忍心告诉若若,指望你婚后能收敛些……可你怎么能明知道思辙做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却不告诉我们,就算我当时出使不在京都,难道你就不能告诉若若?怎么说再过些天,你就是思辙的姐夫。” 他望着世子沉痛说道:“弘成……你实在是令我很失望。” 二皇子默然,就算他再如何精明,也无法嗅出范闲话里隐藏的阴风,就连李弘成自己也是内心有愧,全不知这位范氏子准备利用这件事情做些什么,达到什么不可告人地目地。 查抄抱月楼还在继续,二皇子心想你既然答应了和解,为什么还要抄楼?有些担心被监察院的那些黑狗们真查到弘成与这楼子地关系,皱眉说道:“范大人,可以让你的手下停了吧?毕竟这是京都府的公务范畴,监察院干涉政务,这可是陛下严令禁止的事情。” 范闲微笑说道:“殿下,我只是奉族命,来这妓院索回几个流连青楼的无用亲戚……当然,动用了一处的人手,算是公器私用,不过朝中官员经常喊属吏帮忙搬家,我的这些下属只会打架,喊他们来帮忙抓几个家里亲戚,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二皇子气结,范闲把字眼扣在亲戚上面,自己还真不好说些什么。 马车之后的抱月楼里,声音渐渐平息了,乔装之后的监察院一处官员从里面揪出了七八个人,那些人都是范柳两家的亲戚,和抱月楼的事情牵涉的极深,此时脸上一片颓败之色,而最后面有个满脸戾狠之气的权贵少年被打下台阶,浑身伤口,就是昨天夜里想杀范闲的那个领头少年。 范闲双眼一眯,望着那些满面惶恐的亲戚们,从牙齿缝里透着寒气说道:“都给我好生送回府上。” 他转身对二皇子柔声说道:“殿下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会做到,只是这些人我是要定了……不方便用庆律查他,只好用家法收拾他们。” 二皇子心说,你再怎么动家法,也不可能遮掩住范家持着抱月楼的股份这一事实,便不会与自己撕破脸,由你自己出气去。只是这位天潢贵胄看着那些被送上马车的范柳二氏族人,心头微凛,不知道范闲会动用什么家法来收拾他们。 范闲看着他的双眼,忽然开口说道:“昨天夜里埋伏我的人,麻烦殿下带个话,以后在京都街上,别再让我瞧见了,嗯,就这样吧。”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十七章 兄弟 第三十七章 兄弟 监察院一处极有分寸地处理了抄楼一事,抓走的只是与范柳两家有关系的人,那些国公府上的小兔崽子们,一方面是被范闲揍回了家养伤,一方面也没有资格涉入太深,所以反而是一个没抓。 沐氏叔侄抓完人后,也没有向那辆马车旁边的范提司回话,很自觉地押着那些青年人去了范府。监察院的人看见范闲站在马车外,许久没有进去,那车上的人也没有下来,就知道马车上一定是位地位比范闲更尊贵的人物——范闲自身乃是国戚,车中定然是皇亲。 抄楼没有什么成果,范闲想将范思辙与抱月楼有关的帐册毁掉,毫无疑问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他既然因为此事,被迫要与二殿下保持暂时的和平,那再查抱月楼就成了很愚蠢的事情。 监察院的人撤走了,京都府的人前脚接后脚地来维持治安,一应似乎回复了平常,范柳两家依然拥有着抱月楼多达七成的股份,继续做京都臭名尚未昭著的娼寮黑手,而范提司与二皇子在亲密地对话。 似乎京都就要太平了。 车中的二皇子看着范闲平静的面宠,心中难以自禁地生出一丝佩服、一丝赞赏,抱月楼的事情足以令大多数人愤怒,而范闲却表现的如此平静,接受自己和平的建议也是毫不拖泥带水,实在是一位善于判断局势,勇于做决断的强者。 而每当他看着范闲那张脸上挂着的熟悉笑容时,内心深处更是有些不安与亲切,总觉得对方应该和自己是极相似的人,虽然对方是臣子,但依然有强烈的冲动,想与对方深切的交谈一番! “弘成。你先走吧,我与范大人有些私己话想聊聊。”二皇子淡淡说着话,竟是毫不在意街上人群的眼光,施施然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范闲眉头微皱,有些意外于对方这个举动,刚才自己已经明明说了自己要回府,不想进行过深地交谈,但对方身为皇子之尊。亲自下车相邀,自己不说给他面子,也想听听他究竟想说什么,于是轻轻颌首。 李弘成略带一丝歉意看了他一眼,与马车一道驶离了抱月楼这个是非之地。 二皇子那双锦鞋踏上了街面,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在远处人群的窃窃私语之中,领着范闲走进了一间茶水铺。此时早有跟班将茶铺清了场,只有他与范闲两个人相对而坐。 范闲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头,抬眼看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好这一口,每次去弘成府上。都会讨些酸浆子喝。”接着温和说道:“抱月楼的事情,想来范兄一定很恨我才对。” 范闲微微翘唇:“我不是圣人,自然也是有情绪的。” 二皇子摇头说道:“最初你家二弟与我三弟商议做生意,我已经知道了。还在暗中帮了一些……”他看着范闲的脸,“不过你不要误会,那时候朝中京中都以为你范家与我交好,我自然也不可能是存着要胁你的念头,只是想为双方寻找一些共同的利益所在,让彼此的关系更密切一些。谁知道如今竟成了下作手段,实在并非我所愿。” 范闲事前就已经判断出春天时修抱月楼时对方地想法,也并不怎么意外。只是听他自承手段下作,反而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微嘲笑着说道:“殿下对于臣……还真是青眼有加。” 二皇子并不忌惮就这个话题延续下去,淡淡说道:“我一直很看重你,你应该很清楚……所以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回京之后,要针对我。” 范闲笑了笑,说道:“殿下这话说的有些糊涂。范某只是位臣子。针对殿下,对于我能有什么好处?” 二皇子盯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我需要你告诉我……我知道,你不可能甘心做太子的一颗棋子,所以真的不明白。” 没有想到这位皇子殿下竟然也有如此开诚布公、光明正大相问之时,范闲略感一丝意外,旋即脸上浮出一丝清明笑容,轻声应道:“殿下真的不明白?” 二皇子看着他的双眼,轻轻摇了摇头。 范闲微微偏首,用指关节叩着木桌的桌面,忽然开口说道:“牛栏街。” 二皇子默然,半晌之后说道:“此事是我地不是。”说完这话,他竟是站起身来,向着范闲深深地鞠了一躬! 身为皇帝的亲生儿子,竟然向一位臣子行礼赔罪! 范闲却没有露出二皇子所企盼看到的那一幕神情,就像是一块顽石寒冰一般安坐椅上,眯眼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殿下毕竟是殿下,臣子毕竟是臣子,事关性命的大事,殿下或许以为,你亲自开口道歉,便已经是给足了我交待,而我身为臣子也应该感激涕零,大生国士之感?” 二皇子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抑下胸中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出现过的忿怒情绪,冰冷说道:“那范大人要如何才能修补你我之间地关系?” 范闲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其实上一轮查案……你清楚是为什么,谁让我那丈母娘老瞧我这女婿不顺眼,一会儿是刺客,一会儿是都察院的呢?而我明年要接掌内库,少不得要和信阳方面起冲突,殿下如果肯应承我一件事情,我不敢担保有所偏向,但至少以后在京中,我会让监察院保持一个相对公允些的姿态。” 二皇子心头微凛,先前还在胸中萦绕的那丝负面情绪早就灰飞烟灭,这几个月里自己地人和朝中的臣子被监察院盯的死死的,包括钦天监监正那些人,都倒了大霉。让整个二皇子一派头痛不已。他此时听范闲说可以让监察院改变态度,哪里不会心动? 他略一沉吟之后,伸平右手,极柔和地说道:“提司大人请讲。” 这句话便用了官称。 范闲望着他,一笑说道:“殿下如果能和长公主保持距离,我许你一世平安。” 二皇子一怔,断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提出如此荒谬地一个建议来,还许自己一世平安?真是何其狂妄大胆之至!他终于忍不住满腔郁闷。寒声说道:“范提司这是耍弄我来着?” 两个长的其实并不相像,但身上气质与味道却极为接近的年轻权贵,对桌而坐,话不投机。 范闲望着他说道:“殿下有诸般不解,范某也有诸般不解,这龙椅莫非就真的有这么好坐?平安岂不是难得之福?殿下向来喜好文学,淑贵妃亦是雪一般地清明人物,怎么却看不穿这其中的关节?” 纵使此时茶铺内静无一人。这番对话不虞被旁人听去,但骤一乍闻范闲竟是赤裸裸地道出自己的想法,二皇子的心脏还是不争气地颤抖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只能做不能说地,就像自己再想夺皇位。但对着太子依然是恭敬无比,谁知道面前这人,竟是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直到今日,二皇子才真正清楚。范闲这人的胆子究竟大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也越发地不清楚,他到底凭恃着什么! 二皇子地眼中闪过一道幽光,这道幽暗的光芒却被范闲地一席话触动了经年之痛,终于渐渐燃烧了起来,盯着范闲地脸,压低声音冷冷说道:“谁都知道龙椅不好坐!但我身在天子之家,身不由己,这把椅子。我想抢得抢,不想抢……还是得抢!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我宁肯去太学里天天修书,也不愿意搀合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范闲微眯着双眼:“难道有人逼你不成?” 也许是被范闲的大胆激起了一丝血性,二皇子冷笑道:“当然有人逼……从我十二岁那年起,就说我贤德兼备,将来做个亲王委屈了,十三岁的时候。就封我为王。十四岁的时候,就在宫外修了宅子。表面上是将我赶出宫去,实际上却给我自由地交纳群臣的机会!十五岁地时候,就让我入御书房旁听朝政之事……你知道吗?在我之前,永远是只有太子才有这样的机会!” 二皇子那张清秀的面容渐渐扭曲了起来:“我不想争!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出来,我能如何?难道东宫会认为我并无夺嫡之念?太子当时年青,看着我的眼神却是那般地怨毒……我们是亲兄弟啊!他不过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想杀我了!就算我能说服太子,那皇后呢?她难道肯放过我?” 范闲默然无语,听着二皇子大发癫狂。 “是他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二皇子的眼眸像冰中封着的寒火一般,令人不寒而栗,“我要保护自己的母亲,我要保护自己的性命……怎么办?既然他想让我争,那我就争给他看看!” 范闲微微低着头,知道能有力量逼着一位皇子走上夺嫡之路的,其实只有皇帝自己罢了,他微微一笑说道:“可是你想过没有,或许他只是用你来当一块石头,一块用来逼迫太子成熟的磨刀石而已。” “早就清楚了。”二皇子冷冷一拂袖子,“同是天之娇子,谁会甘心做一块将来必碎地磨刀石?所以我要争下去,万一将来真的争赢了……能看到他后悔的样子,我会比坐上那把椅子更开心。” 范闲笑了笑,说道:“何必将怨恨发泄到这种事情上来?大殿下已经封了亲王,可是看他好像就比二殿下要清楚许多……如果有人想推你下河与人比赛游泳,你最好的反抗是拼死不下河,大不了回身和身后那人打一架……而不是下河去把那个与你比赛的对手掐死。” 二皇子此时终于冷静了些,满脸震惊地看着范闲:“你这话……迹近造反了……” 范闲无所谓地摇摇头:“殿下今天说的大逆不道之事……也不比我少。” 二皇子的眉毛忽然急速跳动了两下,看着范闲,半晌之后忽然说道:“帮我。范闲。” 范闲冷静乃至有些冷漠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二皇子幽声说道:“将来你总是需要选择一个人的。” 范闲没有回答他地话,只是想着……面前这人从血缘关系上讲,应该是自己地哥哥吧?自己和一般的臣子不同,自己根本不想做出选择,只是稍微有些心惊于那位庆国陛下铁血无情地教育方式,渐生隐惧。 看着二皇子“诚恳”的目光,范闲终于开口说道:“不要和信阳方面走的太近,那个女人是一个极有才干的疯子。我都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二皇子回复了平静,微微一笑,坐了下来。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对方虽然心动于自己的力量,但依然更信任长公主的实力。不过这样一来也好,至少以后自己在对付面前这位二殿下地时候,心肠会硬一些。 “我依然不想与你为敌。”二皇子正色说道。 范闲沉默片刻之后,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就算不发生抱月楼这件事情。我也会将你打落尘埃……” 二皇子眸子中闪过一丝戏谑之色,似乎是觉得范闲的自大有些过了边界。 范闲根本不理会他的眼神,淡淡说道:“或许,这是能让你……和弘成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吧。” 二皇子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怜悯与鄙夷,大怒霍然起身。冷冷地盯着范闲的双眼。 范闲微嘲说道:“殿下,永远不要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一切,包括抱月楼的事情。” 茶铺里气氛急剧地降温,自铺外缓缓走来八个人。八个穿着一模一样,却看不清年纪究竟有多大的人。 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深蕴体内地杀气! 有人像是一把刀,有人像是一把剑,有人像是一柄开山的巨斧……一往无前。 范闲知道二皇子不可能选择在闹市中狙杀自己,微眯着眼,看着不知道从何处走入茶铺的这八个人,轻声说道:“甘、柳、谢、范四大将军,何、张、徐、曹四大君子。传说中二殿下手中的八家将,原来生的就是这副模样。” 二皇子看着他说道:“范闲,我看重你,但并不代表我必须需要你,所以不要自恃过高。” 范闲站起身来,笑着挥挥手,说道:“我手下那个启年小组,可打不过殿下手下这八个人。就不喊出来现眼了……不过有句老实话还是得说。殿下,手下再多死士。对于大势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地,不然陈萍萍早就当皇帝去了。” 哈哈大笑中,他丢下最后一句叛逆无道的话,潇潇洒洒地离开了茶水铺。 出铺之时,他看似意态适然地穿过那八名二皇子最得力的家将,只是在甘谢二将之前微微耸了耸肩,在徐曹二君前挥了挥手,一道淡淡的气息,与八人体内蕴而未发地杀气一触即分,便瞬际沿着茶铺的木柱往上发散,与铺外的秋日下午阳光混在了一处,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范闲走了之后片刻,二皇子撑颌于桌,微微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忽然在范闲面前失了态,说出了许多一直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事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清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肃然,寒声说道:“如果将来有一天,需要杀了他,你们需要几个人?” 谢必安缓缓将那柄鞘中剑收回自己白色的衣袖中,木然道:“属下一人足矣。” 范无救一张黑脸,微微摇头道:“八将齐出,还不见得留得下这位小范大人。” 二皇子略一失神,心想连八家将都不执一辞,这个范闲,还真是个看不透的角色……但他旋即想到,经由抱月楼一事,对方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对自己出手,便摇摇头不再多想。 坐在马车上的范闲,小心翼翼地用清水洗去了指间残存地淡淡迷香,有些失望于这番谈话,虽然冒了大险诱出了二殿下的些许心声,却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对于他与长公主的安排还是没有了解,看来这位二殿下果然是位心志沉稳里透着书生意气的人物,不过自己又不是知心大姐,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什么用处。 马车到了范府,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很冷静地穿过角门,快步走到后园,对于路上那些满脸莫名所以的范柳二族成员视而不见,直接来到了书房,用稳定的双手推开房门,然后一脚踹了出去! 书房里一声惨叫!在阖家大小惊恐的眼光之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地范思辙,被这一脚踹成了一个圆球,狠狠砸在了太师椅上,将椅子砸成数截。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十八章 家法 第三十八章 家法 范府现在分成前后两宅,庭院豪奢,家宅阔大,光书房就有三个,响起一声惨叫的书房在正西边,靠着园子,是三间书房里防备最松,也是下人们最能亲近的一间,骤闻得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响起,园中众人悚然一惊。 范思辙一声惨叫之后,书房里立马响起两声女子的尖叫。范若若与林婉儿花容失色,上前死死拉着范闲的胳膊,生怕自己的相公(哥哥)一时火起,将范思辙再踹上两脚,活活踹死了。 在这两位女子的眼中,范闲一直是个温文尔雅,成熟稳重的年轻男子,纵使也有不愉悦的时候,但从来没有表露出如此暴戾的一面,今日看着范闲脸上的重重寒霜,二女心里不由打了个颤,不知道范思辙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如此生气,却还是死死拉着范闲的胳膊,不让他上前。 范思辙被藤子京领着老爷命揪回了范府后,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才觑了个空,千乞万求路过书房的思思姑娘,偷偷给嫂子姐姐递了个口信,请她们速速过来。 范若若与林婉儿姑嫂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进书房后,听着范思辙连呼救命,还打趣了几句,这时候,看见范闲那踹心窝的狠命一脚,才知道事情肯定闹的挺大,两张小脸都白了,略带一丝畏惧地看着范闲那张生气的脸。 “放手!”范闲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是被三九天的冰沁了一整夜般,冷嗖嗖地带着寒风,“父亲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谁也别再拦我,我不会把他打死的……” 范思辙伏在地上装死,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哥哥表情平静,又说不会将自己打死,心里略松了一口气。 不料范闲接着寒寒说道:“……我要把他给打残了!” 说话间从两位姑娘死死攥着自己的胳膊里轻松抽了出来,气极之间,来不及找家法,直接抓住书桌上的茶碗,劈头盖脸地就掷了过去,碰差一声脆响。盛着热茶的茶碗不偏不倚就砸在地上范思辙地脑袋旁边! 热茶四溅,碎瓷四溅,范思辙哎哟一声,被烫的一痛,脸上又被刮出几道血痕子来,再也不敢躺在地上装死,一跃而起,哭嚎着便往林婉儿身后躲。一面哭,一面嚎道:“嫂子……哥哥要杀我!救命啊!” 林婉儿看着小叔子一脸血水,唬了一跳,赶紧将他护在身后,将满脸怒容的范闲拦在身前。急促说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好好说不成?” 范闲看见躲在婉儿身后范思辙那狼狈模样,却没有丝毫心软,想着他干出来的那些龌龊事情,反而是怒火更盛。指着他骂道:“你问问他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情。” 范思辙正准备开口辩解,却是胸口一甜,险些吐出口血来,知道哥哥刚才那脚踹的重,一时间吓得半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了,惊恐之余,大生勇气。跳将起来尖声哭嚎道:“不就是开了个楼子!用得着要生要死的吗?……嫂子啊……我可活不成了……啊!” 一声气若游丝的惨叫之后,范思辙就势一歪,就往地上躺了下去,真真把婉儿和若若两个姑娘吓了一跳,赶紧蹲了下来,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仁中的。 这时候范闲已经将今日之气稍许反泄出了少许,看着这小子装死。气极反笑。再一看书房之门大开,园中有些下人远远可以看着这里。反手将书房门关上,面无表情说道:“这一脚踹不死你,给我爬起来。” 范思辙见他全是下狠手地模样,哪里敢爬起来,只伏在地下躲在嫂子与姐姐身后,盼着能拖到母亲赶过来。 范闲这时候已经坐到了书桌之后,面无表情,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若若小心翼翼地递了碗茶过去,轻声问道:“什么楼子啊?” 范闲缓缓啜完碗中清茶,闭目少许后,寒声说道:“青楼。” 婉儿和若若又是一惊,两位姑娘家今天受的惊吓可真是不少,不过相较于范闲的那一脚踹心窝,范思辙开青楼虽然显得有些荒诞,却也并不怎么令她们太过在意,这京中权贵子弟,大多都有些暗底里的生意,皮肉生意虽然不怎么光彩,范思辙……的年纪似乎也是小了些,但……至于下这么重的手,生这么大的气吗? 范闲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监察院一处在一夜半日之内查出的抱月楼案宗,扔给了妹妹。 范若若满脸疑惑地接了过来,低头看着。案宗并不很长,上面抱月楼地斑斑劣迹却是清清楚楚,证据确凿,无从解释,不过一会儿功夫就看完了。 先前一阵乱,让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络青丝搭下额头,恰好遮住了她的面容与眼眸,看不清楚她的反应与表情,但是渐渐的,若若地呼吸沉重了起来,明显的带着一丝悲哀的愤怒,下唇往嘴里陷入,看来是正在咬着牙。 林婉儿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也很想知道案宗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想走到小姑子旁边一同参看,又怕范闲趁着自己不在,真走上前来将范思辙活活打死了,所以不敢挪动。 范若若缓缓抬起头来,面色宁静,但往日里眉宇间地冰霜之色显得尤为沉重,一双平静的眸子里开始跳跃着怒火,她望着躲在嫂子身后装死的范思辙,咬牙一字一句说道:“这些事情都是你做的?” 问话的口气很平静,但平波之下的暗流,却让房中数人都感到有些不安。范思辙自小被姐姐带大,相较之下,更怕这位看似柔弱的姐姐些,也与若若更为亲近些,下意识里缓缓坐了起来。颤抖着声音,无比惊恐地解释道:“姐,什么事情啊?” 范若若面上一阵悲哀与失望,心想弟弟怎么变成这种人了?眸子里已经开始泛起泪花,将牙一咬,将手上的案宗扔了过去,正好砸在范思辙地脸上,伤心斥道:“你自己看去!” 范思辙看着安坐如素地哥哥一眼。又看了嫂子一眼,拣起案宗看了下去,越看面色越是难看——原来抱月楼做的事情,哥哥都知道了! 便在此时,范闲眯着眼睛,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范思辙尖叫一声,嚎叫着跳了起来,拼命地摆手。吓得半死口齿不清解释道:“哥!这些事情不是我干的!你不要再打了!”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弟弟,冷冷说道:“杀人放火,逼良为娼,如果这些事情是你亲手做的,我刚才那一脚就把你踹死了!但您是谁啊?您是抱月楼的大东家。这些事情没您点头,那些国公家的小王八犊子……敢做吗?” 范思辙颤抖着声音,说道:“有些事情,都是老三做地。和我没关系。” “范思辙啊范思辙。”范闲冷笑道:“当初若若说你思虑如猪,还真是没有说错,你以为这样就能洗得干净自己?我还是真小瞧了您了,居然俨俨然成了京中小霸王地大头目,你好有能耐啊!” 你好有能耐啊。 范思辙心越来越凉,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心思却是玲珑的狠,知道哥哥是听不进自己地辩解了。愈发觉着冤枉,哭丧着脸嚎叫道:“真不关我事啊!” 便在这当儿,他又看见了一个令自己魂飞胆跳的画面。 范若若一脸平静地从书桌下取出了一根长不过一臂的棒子,递给了范闲。 范闲第一次来京都的时候,范若若便曾经用戒尺打过范思辙的手心,戒尺……便是范家的小家法,那大家法又是什么呢? 是一根棒子。 是一根上面缠着粗麻棘地棒子。 是一根打下去就会让受刑者皮开肉绽的恐怖棒子。 在整个范府之中,有幸尝过大家法的。只有一个人。那人曾经是司南伯最得宠的亲随,仗着范府的势力与范建地恩眷。在户部里搞三搞四,结果惨被范建一棒来打倒,如今还在城外的田庄里苟延残喘,只是腿早已断了,凄苦不堪。 范思辙小时候受教育的时候,曾经看见过那人的惨状,此时一见范闲正在掂量着那根“大家法”,顿时吓成了傻子,张大了嘴,说不出什么话来。 范闲走了出来,对着妻子和若若冷冷说道:“这件事情,我有责任,你们两个也逃不开干系。” 婉儿默然退到一边,与若若并肩站着。 范思辙看着那根棒子离自己越来越近,魂飞胆丧之下,竟是激发了骨子里地狠劲儿,一跳而起,指着范闲的脸痛骂道:“嫂子姐姐,你们甭听他的……哥……不!范闲,你也别作出一副圣人模样,我就开妓院怎么了?我就欺男霸女怎么了?这京都里谁家不是这么干的?凭什么偏偏要打我?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只不过你现在和二皇子不对路,我刚好牵了进去,让你被人要挟了……成,你失了面子,失了里子,怎么?就要拿我出气?要把我活活打死?” 范思辙大声哭嚎道:“有种你就把我打死了!你算什么哥哥!我当初做生意的时候,哪里知道你会和二皇子闹翻?这关我什么事,你又没有告诉过我!有本事你就去把老三打一顿,只会欺负我这个没爹亲没娘疼的人……算什么本事!你不是监察院的提司吗!去抓京都府尹去,去宫里打老三去!去啊!去啊!” 啪地一声轻响,他的脸上已经挨了一记并不怎么响亮的耳光,顿时醒了过来,傻乎乎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范闲。 范闲听着这番混帐话后,气的不善,面上虽然没有显露什么,但额角的青筋已经开始一现一隐,重生以来近二十年,像今天这么生气的,倒还是头一遭,最关键的就是,他是真心把范思辙当兄弟看待,谁知道对方竟会做出这等事情来,还会说地如此振振有辞。 “你给我闭嘴!”他终于忍不住痛骂道:“你要做生意,我由你做去,你要不非为作歹,旁人怎么敢来要挟我?就算要挟,我是那种能被要挟地人吗?我今天要惩治你,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就是因为你该打!这件事情和宫里地老二无关,和老三无关,范思辙你要清楚了,这就是你的事情!” 范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小小年纪,行事就如此狠辣,我不惩治你,谁知道你会为父亲惹上什么祸事!……我是对你有期许的,所以根本不允许你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老二老三算什么?我气的就是你,我恨的也是你,他们不是我兄弟,你是我兄弟!”他盯着弟弟的双眼,寒意十足说道:“我查的清楚,幸亏你没有亲手涉入到那些事情里面,还算可以挽救,既然你把路走歪了,我就用棍子帮你纠正过来。” 话音一落,棍棒落。 大家法之下,范思辙股腿之间裤破肉裂,鲜血横溢,终于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嚎叫声,声音迅疾传遍了整个范氏大宅,惊着园中的下人丫环,震着藤子京与邓子越一干下属,吓坏了那些在园中候命的范柳两家子弟,自然也让有些人感到无比地心疼难受。 范家二少爷的惨叫声不停回荡在宅中园中,那股子凄厉劲儿实在是令人不忍耳闻,先前还伴着范思辙发狠的硬抗之声,后来便变成了哭嚎着的求饶之声,又变成凄楚的唤人救命之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微弱的哭嚎声里,渐渐能听着十四岁少年不停叫着妈妈。 “老爷!辙儿真的要被打死了!”满面泪痕的柳氏跪在范尚书的面前,抱着他的双腿,“你去说说吧,让范闲停了,这也教训的够了,如果真打死了怎么办?”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三十九章 老范与小范 第三十九章 老范与小范 面目姣好的柳氏,一向刻意在范府中蕴着那份含而不露的贵气,但今日她再顾不得容颜气质之类,面色苍白,悴憔不堪,抱着老爷的双腿,嘶声哭泣道:“老爷,您倒是说说话呀……辙儿年纪还小,可禁不住这么毒打的。” 范尚书看着身前的女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柳氏在范建的元配死之后,就跟了他。当年范建虽已受封司南伯,但圣眷在暗处,依然不显山露水,对方身为国公的孙女,却嫁给他这个范族旁枝作小,不知道惊煞了多少京都人,婚后柳氏对他小意伺候着,体帖关怀着,硬生生将他从流晶河上拉了回来。 所以不论从哪个方面讲,他对于柳氏都是有一份情,有一份歉疚的,更何况这时候在那间书房里挨打的……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范尚书年纪也不小了,哪里会不心疼?但不管他心里是如何在想,他的面部表情却保持的极好,摇头训斥道:“玉不琢不成器,子不教父之过,慈母多败儿……” 便在此时,远处书房里又传来了一声惨呼,隐约听的清楚是范思辙在痛的喊妈。 范建的眉头稍一挑动,心头微微抽搐,本来就已经有些颠三倒四的劝诫之语再也说不下去了。 柳氏见老爷一直沉默,带着泪水的眼中坚毅之色流露了出来,将微乱的裙摆一整,便准备反身离开书房。 “回来!”范建低声斥道:“范闲做大哥的,教训思辙理所应当,你这时候跑了过去,让那孩子怎么想?” “孩子怎么想?”柳氏凄苦地回过身来,双眼泪汪汪的,“老爷。您就想着范闲怎么想,却不想我怎么想?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心肝儿,难道您忍心看着他被活活打死?” 她一咬下唇,嘶声哭道:“不错,我当年是做过错事,可是他从澹州来后,我处处忍让,小意谨慎。生怕他不快活,依您的意思,我四处打点着京中贵戚,就怕拖了大少爷的后腿,怎么说他如今在京中的地位也有我的一分力,当然,我这个做母亲地,做这些事情理所当然。也不会去他面前邀功……可……可如今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就忍心下这么重的手?……如果他是记着当年的事情……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还给他好了!别动我的儿!我的儿啊……” 范建看着柳氏抽抽泣泣的模样,一股火气升上胸膛,斥道:“这是什么模样?范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他既然将那件事情丢开了,就不会再重新拣起来。他虽然年轻,但是是有心胸的……思辙这件事情本来就做地太过,如果不给些教训,将来真把整个家门拖着陪了葬。难道你才甘心?” 柳氏本就不是位普通妇人,今日知道抱月楼被抄的事情,不过一转念便知道了这背后有着范家大少与二皇子之间的角力影子,举手拈袖蘸了眼角泪痕,哭着说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把柄被二殿下抓着了,范闲这才么生气。” 这妇人与他儿子,对于范闲动怒的判断倒是极为一致。 范建将脸一沉。说道:“不是大事?刚才后宅书房送过来的东西你又不是没有看到,思辙年纪小小……居然如此胆大心狠,虽然不是他自己动手,但是与他自己动手又有什么分别?难道非要你那成器儿子亲手杀人,才算大事?” 柳氏忍不住为儿子开解道:“京中这种事情少了吗?谁家谁户没出些子事……” 没等她说完,范建已经是拦住了她的话,冷冷说道:“这件事情不要继续说了。” 柳氏很听话的住了嘴,但是眼角的泪痕蘸去了。睛眶里地泪花还在泛着。远处那间书房里的呼痛惨嚎之声渐渐低了下来,反而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更感害怕惊恐。辙儿是厥了过去还是怎么了? 范建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再联想到自己昨夜与范闲商定的事情,心头微微一黯。 其实这几个月里范思辙在京中整地生意,他不是一点风声没有收到,只是不怎么在意,总觉得小孩子家家的,能整出多大动静来?浑没料到,连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似乎也低估了范思辙的能力与手段。 “让范闲管吧。”范建和声安慰柳氏道:“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他越不避嫌地狠狠管,就说明他是真将思辙当做自己的骨肉兄弟,范闲那孩子就算对着敌人都能微微笑,之所以今日如此强横,还不是因为他惯常疼着思辙,如果不是亲近的人,他一刀杀也就杀了,怎么会动这么大的怒?……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应该安心了。说句老实话,咱们这家,将来究竟能倚靠谁,你也是清楚的。” 柳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范府如今声势太盛,已成骑虎,只能上不能下。而范建毕竟年岁大了,不说离开这个世界,但也总有告老辞官的那一天,往日后不论是她还是思辙,究竟有何造化,这整座府第能不能保一世平安,还不就是看府中大少爷能在这个国家里折腾成什么模样。 但打在儿身,痛在母心,无论如何,柳氏对于今日的范闲,总会生出些许怨恨之意。 范建摇了摇头,示意她跟着自己出了书房,往后宅园子旁边的那间书房走去。 柳氏大喜,急忙跟在了后面,连身后几个拿着热毛巾地大丫环也顾不得管教,摆着手让她们退下。 七拐八拐,下人们眼睁睁看着老爷夫人难得在府中走的如此之快,不免略感诧异,但联想到先前后宅子里传来的“杀猪声”,顿时恍然大悟,心中又开始不安起来,心想大少爷如此痛打二少爷,这老爷夫人赶了过去。怕不是要闹将起来吧?范府这几年一直顺风顺水,连带着家风都极为严肃认真活泼,下人们极有归属感,实在是很不愿意宅子里会发生什么事儿。 柳氏迈着碎步,一脸惶急地往园子里走,恨不得插双翅膀飞过去,但是看着自家老爷一如平常般冷静宽厚的后背,总是不敢抢先。 将将到了前宅与后宅交通的园门口。便听着园内又是一声惨嚎响了起来,无数的板子落在皮肉之上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响着,声声惊心! 柳氏此时心神早乱,骤闻此声,也根本没听明白是不是自己宝贝儿子在嚎,胸口一股悲郁气往上堵着,竟是哀鸣一声。昏了过去! 幸亏身后地大丫环们没敢因为她地斥退而离开,很守规矩地跟在后面,这才扶住了颤颤欲倒的夫人。 三间书房里最安静地那间,在临着假山旁的僻静处,是范闲在家中办理院务的地点。一向严禁下人靠近。此时书房里却有三个人坐在里面。坐在书案后的,竟赫然是那位刚刚赴四处上任地小言大人,言冰云,而坐在他下手的。是范闲的门生史阐立与一处主簿沐铁。 除却在园子里面监刑的藤子京和邓子越,这三个人便是范闲的心腹了,而言冰云的地位自然是最特殊的那位,他与范闲有上下之分,又有淡淡朋友之谊,此时皱眉听着园子里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该送到京都府去办地事,怎么就放在家里行了家法?与庆律不合。与庆律不合。” 三人之中,只有他才敢对范闲的决定表示置疑。史阐立笑了笑,对这位小言大人解释道:“这事儿暂时还不能闹大,真送到京都府去了,查出二少爷和宫里那位……大家就没有转还的余地,提司大人也只好和二皇子撕破脸皮打一仗,但不论打赢打输,范家二少爷总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依京都府能抓着的证据。不说判他个斩监候,至少也要流到南方三千里。” 沐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应话,毕竟抱月楼地事情,是他暗中点醒范提司,等于说范家二少如今的下场是他一手造成,虽然范提司对于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但谁知道范家大多数人是怎么想的呢? 言冰云又摇了摇头,明显对于范闲用家法替代国法地手段不赞同,但也知道目前只能这么样做,忍不住微微讥讽说道:“咱们这位提司大人……真真是水晶心肝儿的人物,家法狠狠打上一通,日后就算抱月楼的案子发了,他在宫里,对着陛下也有了说辞……至少二殿下想穷究范府御下不严,纵弟行凶的罪名,那是没可能了。” 史阐立闻言一愣,心知肚明范闲将这顿板子打的阖府皆知,目的就是为了传出去,事先堵一堵那些言官们的嘴,只是……范思辙犯的是刑案,这么解决,肯定是不行地。 言冰云笑着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你就不要瞎担心,你那位门师早有安排。”史阐立心想,这件事情和四处没什么关系,大人喊你来,一定就是有什么安排,只是也不方便继续去问。 沐铁走到窗子旁边,隔着假山远远看着园子里的板起臀颤,肉开血溅,哀嚎连连,纵使他是监察院的官员,也不免有些心慑于范闲的心硬手狠,看着那些在板子之下痛苦万分的范柳两家子弟,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史阐立又开始在书案上忙碌地抄写着一些马上要用的文书。 柳氏醒了过来,正准备去找范闲拼命,一揉眼睛,才发现园子里正在打的都是自家地那些纨绔亲戚,虽然那板子下地极狠,血花溅的极高,小子们叫痛地声音极惨,但只要不是自己的亲生崽儿吃苦,柳氏是一点意见也没有,重新回复了范氏夫人的高贵与端庄,冷冷地看了场间一眼。 在妇人的心里,自己的儿子范思辙小打小闹是会的,但在京都搞了这么些人神共愤的事情,断然是受了些邪魔外道的引诱,场间这些娘家的子侄,范氏的族人,自然就是罪魁祸首,她越看越是生气,听也不听娘家的亲戚向她求救的呼喊,将牙一咬,对藤子京那干家中护法喝道:“大少爷让你们打,就给我使劲儿些,不治好这些小兔崽子,怎么出得了这口恶气!” 说话间,夫妇二人进了书房,一看见房角处趴在长凳上,下身赤裸着的范思辙,柳氏顿时乱了方寸,扑了上去,心疼地看着儿子背后臀上的道道血痕,忍不住低声哭了出来,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一道道肿成青红不堪模样的棍痕:“我的儿啊……” 一只手伸了过来,上面拿着一张手帕,为她拭去面上泪痕。 柳氏一看,竟是范闲……她咬着牙,没有露出怨恨的神色,却依然止不住有些幽怨。 范闲已经回复了冷静,一通毒打之后,气出的差不多了,安慰说道:“没事儿,您让一让,我给弟弟上药。” 柳氏万分不舍地退到一边,看着范闲将药抹到范思辙的身上,这时候,范思辙已经被整治的上气不接下气,奄奄一息,时刻可能昏厥过去。 范建往旁边一看,自己的儿媳妇儿和女儿都在角落里老老实实地站着,婉儿的眼里满是惊恐的痕迹,想来先前这顿打确实骇人,而若若的眼中却带着泪痕,不是心痛弟弟体肤之苦,而是悲于弟弟不成材。他摇了摇头,咳了一声,先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才和声对范闲问道:“安排的怎么样了?” “依您的意思,思辙今天晚上就走。”范闲恭敬说道:“已经安排好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四十章 流放 第四十章 流放 父子二人这番对话旁若无人的进行着,旁边的三位女人已经听傻了,难道把范思辙打成这种惨状还不足够,还要把他流放出京? “老爷!您说什么?” 柳氏睁着惊恐的双眼,无助地望着老爷,而趴在长凳之上半昏迷的范思辙已经是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也不知道重伤之下的他,哪里还有这么强的精神,看来这流放出京,对于京都所有的权贵公子哥儿来说,实在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情。 只见范思辙一撅屁股,抱着自己母亲的双腿,一挤双眼,几滴眼泪珠子滚滚而落,与颊上麻点争辉,一张大嘴……却是来不及哀嚎句什么,便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击打地忽然失了声音,焦急地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少年郎眼泪花花的,拼命地摇着头,又说不话来,身后全是血痕,看着只有那么可怜了。 “老爷!”柳氏终于忍不住了,用怨恨的目光剜了范闲一眼,像被砍断了的木椿子一样,跪在了范建的身前,哭泣着求情道:“不能啊!不能啊!他可是您的宝贝儿儿子……您就忍心看着他被赶出家门?您就忍心看着他漂泊异国它乡,身边没个亲人父母?” 她急着去拉范若若的手:“若若,快,向你爹求求情,别把辙儿赶出家门。” 柳氏心想,借抱月楼的事情将范思辙赶出门去,一定是范闲在背后说了闲话,昨天夜里这父子二人就说了半晌。所以她赶紧将若若拉进了战局,心想若若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而且素来疼爱思辙……众所周知,范闲又是最疼这个妹妹的。 范若若也没有料到弟弟竟要受如此重的惩罚,被柳氏一拉,顺势就跪了下去,颤声说道:“父亲。弟弟受了教训,以后一定不敢了,您就饶了他这一遭吧。” 婉儿一人在旁边站着,心里微慌,也赶心去跪了下来。 范建一直保持着平静,直到儿媳妇儿这个身份特殊之人也下跪,这才赶紧扶了起来,对柳氏皱眉说道:“思辙是一定要走的……而且你也莫要怨范闲。这是我的意思。” 柳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想这是为什么?但她清楚,范建是一个面相中正温和,实则颇有大将之风,砍杀之气地男子。不然当初自己也不会一见倾心,非他莫嫁,既然这是他的主意,那是断断然不会再改了。 她是个心机精明无敌的妇人。将唇瓣一咬,竟是回身款款对范闲拜了下去,孱弱求情道:“大少爷,您就说句话,劝劝老爷吧。” 在这当儿,能够让范建收回流放范思辙意思的人,也只有范闲一人了。 范闲哪里好受她这一礼,赶紧避开。苦笑着看了父亲一眼,征询他的意思。 范建冷冷地摇了摇头:“他今日闹的罪过,如果被言官奏上朝廷,也是个流放三千里的刑……我将他赶出京都,总比朝廷动手要好些。” 柳氏哪里肯信这话,以范府如今的权势圣眷,莫说开个妓院杀几个妓女,就算再横行无道。肆意妄为。只要不是谋逆之罪,范建范闲爷俩也有本事压了下去。她忍不住哭泣说道:“老爷您怎么就这么狠心呢?……思辙……他才十四岁啊!” “不狠心……才会闹成现在这副模样。”范建冷笑自嘲道:“十四岁?” 他厉声喝道:“你不要忘了,范闲十二岁地时候,就已经被逼着要杀人了!” 此话一出,满室俱静,不知道此事的林婉儿与范若若吃惊地望着范闲,而一直被这件事情捆住心志的柳氏悚然一惊之后,绝望地低下了头。 范闲尴尬地笑了笑,知道此时自己实在是不方便再说什么,小心翼翼地将遍体鳞伤的范思辙抱了起来,退到了角落里,然后吩咐妻子与妹妹将弟弟抬入内室,好生将息着。 “范闲,你呆会儿过来一趟。”范建看了柳氏一眼,往书房外走了过去。 书房里就只剩下柳氏与范闲二人,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片刻后柳氏才睁着有些失神的双眼,说道:“真的要赶出京都?” 范闲在心底叹了口气,走近她的身边,压低声音安慰道:“您放心,父亲的意思只是让思辙暂时远离京都这趟浑水,在外面多磨砺磨砺……” 还没说完,柳氏忽然开口问道:“要走多远?” “很远。”范闲看着有些失神地柳氏,心说这样一位精明的妇人,今日心疼儿子,顿时乱了方寸,一时间竟有些羡慕范思辙那个小胖子,有些思念某个人。 “究竟多远?”柳氏尖声问道。 范闲这时候自然不会在意她的态度,和声说道:“父亲昨夜定的,我本想劝他将思辙送往澹州躲一躲,但父亲担心祖母心疼小孙子,下不得手……所以改成了北齐。” “北齐?”柳氏心下稍安,北齐虽然遥远,但不是朝廷流放的那些南蛮西胡之地,要繁华安全许多,虽说北齐南庆之间素来不和,但是和平协议之后,两国目前正在度过蜜月期,关系极好。 范闲看着柳氏望着自己地求情目光,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说道:“您放心,我在北齐朋友多,会把他照顾好的。” 月儿从秋树的那头冒了个一小尖儿过来,比起范府通亮的灯火,要显得黯淡许多,园子里被痛打了一顿地范柳两家子侄,被尚书巷与旁的地方来的马车接走了,那些范氏的亲戚们看到自己儿子地惨像,心中自然疼痛。望向范宅的目光也显得多了几分仇恨,但碍于范家爷俩薰天的权势,也没有人敢口出脏话。 在书房之中,范闲正老实地站在父亲的身旁,为他调着果浆子,今夜柳氏守在范思辙地床边,一步都没有离开,范尚书每夜必喝的果浆。也只好由范闲亲自调味了。 “和父亲提过的那三个人,已经送去了京都府。”他提到的这三个人,都是抱月楼里犯了命案地家伙,他看了父亲一眼,略有忧色说道:“京都府是老二的人,估计他们也没有想到咱们真的敢往京都府里送,不过那三个人手上有命案,等于是要拿思辙的重要人物……估计夜里就会被老二地人接走。” 范建笑了笑。说道:“不要瞒我,我知道你不会这么不小心。” “我会处理干净。”范闲也笑了起来,这次他终于动用了陈萍萍赋予自己地全部力量,出动了六处的刺客,“他们本就犯了死罪。只是……估计族内会有反弹,这件事情需要父亲出面。” 范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京都名门大族,对自己族中子弟下手地官员从来没有过。他摇摇头说道:“有什么好出面地?人我们是送到了京都府,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范闲听的那叫一个佩服,想了想后,又说道:“思辙……晚上就动身,我让言冰云处理这件事情,应该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范建点了点头:“我和北齐人没有什么关系,当年杀他们杀的太凶……你有把握没有?” 范闲迎着父亲投注过来的目光,知道他是在担心思辙的安全问题。郑重地点了点头:“王启年现在在上京,而且……我和海棠,北齐皇帝关系不错,思辙在上京呆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范建叹了一口气,鬃角地白霜今夜显得格外的显眼:“你以往对我说,思辙是有才干的,不见得一定要走读书入仕这条道路……我听你的。只是想不到。这孩子竟然比你我想像地还要激进……十四岁就开始做这种事情,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还在诚王府里给当时的世子。如今的陛下当伴读,成天就想着怎么玩。” 范闲苦笑道:“宜贵嫔养的那位老三才真是厉害,八岁当妓院老板,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记在日后的庆史类稗抄之上,真真要流芳千古了。” “宜贵嫔那里……我会去说。”范建摇了摇头,“思辙虽有才干,但还是太虚浮了,一昧走阴狠路线,总不是个长久之计,这次趁机会让他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一是略施惩罚,二来也希望他能成器一些。” 范闲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有问题。” “你不要自责。”范建摆了摆手,让他坐了下来,“出事的时候,你又不在京都……只是我很好奇,为什么我提议将思辙送往北齐,你很放心的模样……要知道北齐毕竟对庆人不善。” 范闲没有说出他与海棠、那位年轻皇帝地无字协议,但也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微笑着说道:“信阳方面一直通过崔家在往北齐走私,如今沈重死了,他们的线路一直有些问题……我想思辙如果后几年能在北边锻炼出来,也许有机会接手崔家的生意,毕竟他喜欢这个,既然要做生意,我想安排一个大点儿的生意给他做。” 范建笑了笑,看着儿子欣慰地笑了笑,范闲如今的心思已算缜密,比起自己与陈萍萍这代人来说,只是少了一丝狠辣而已。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崔家?” 见父亲轻易地点出自己的计划,范闲没有一丝不安,笑着说道:“总还是接手内库之后的事情,大约在明年三四月份。” 范建点了点头,忽然阴沉着脸说道:“不要给他们任何反弹地机会。” 这是范闲第一次看见父亲这张中正纯和地面容上,露出铁血的一面,心头凛然一惊,沉声应是。 范建继续寒声说道:“这件事情,你处理地不错……暂时的忍让,可以换取反应的时间,等思辙走后,你想怎么做就做吧,不要来问我的意见,只是有个人……” “袁梦……是叫这个名字吧?”范建忽然说道:“行事泼辣,风格阴狠,过些日子等这件事情淡了,你把她处理掉,算是了结那几椿案子。” 范闲悚然一惊,不知道父亲痛下杀手是为了给范思辙出气,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范建接下来的话,暴露了这位尚书大人最深层的人文主义素养与隐藏已久的博爱精神,只听得他寒冽说道:“为父当年长居流晶河,向来惜花,最厌恶的就是辣手摧花之人……更何况这个叫袁梦的,本身还是位楼中女子,居然舍得对同道里的柔弱女子下手,这种人,我是断断容不得她在这世上的。” 范闲恍然大悟,想起靖王时常调笑的事情,才记起来父亲当初乃是位以青楼为家的花间娇客,那些风流韵事,直到现在还流传在京都之中,看见案宗里那几名妓女的惨死之状,乃是触着他的敏感处,难怪他会如此容不得袁梦。 他借机说道:“袁梦是弘成的人……您看……弘成与妹妹的婚事,是不是……” 没等他说完,范建摇了摇头:“弘成这孩子本性不错,再看两天……毕竟是陛下指婚,要慎重一些。” 范闲有些失望,更有些愤怒于父亲不将若若幸福放在心上的态度,心想难道若若还及不上青楼里的女子?他心里拿定主意,这件事情就算没有父亲的帮助,自己也要做下去。 离开书房,又入书房。 书房中的三人见他进来,都起身相迎,史阐立递过墨迹已干的文书,说道:“这是抱月楼那七成股份的转让协议,大人过目一下,呆会儿让二少爷签了就成。” 沐铁接着说道:“京都府那边一直盯着的,据钉子传回来的信,京都府对于咱们送过去几名命案要犯,感到大为棘手,后来二殿下那边一位知客去了京都府尹的府上,商讨了些什么,还不得而知。” 范闲点了点头,说道:“无所谓,反正我们这几天不会动手。” 沐铁皱眉说道:“如果对方误判形势,以为我们要鱼死网破……让京都府发文来捉二少爷怎么办?” 范闲望着一直沉默着的言冰云,摇了摇头:“有这位四处的大老板在这儿,范思辙往北边一送,谁还能找到他?”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四十一章 已经勾引彼同行 第四十一章 已经勾引彼同行 一切安排好了之后,范闲来到了卧室,柳氏伏在床边似乎已经昏睡了过去。他小声将她叫醒起来,与她在侧厢里私语了一阵,柳氏犹有泪痕的脸上渐渐露出决断之意,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安排。也不知道范闲许了她一些什么,是怎样说服她的。 夜渐深了,秋园之中虫鸣早无,若若正陪伴着柳氏,范闲走到昏沉沉的弟弟身边,望着他那张睡梦之中,犹咬牙恨着的脸,望着那几粒直欲喷薄而出,高声喊不平的麻子,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从书桌上取下印泥,从怀中取出史阐立拟好的文书,将思辙的几个手指在文书上面用劲地摁了摁。 看着雪白文书上的鲜红指印,范闲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此以后,范思辙手上持有的抱月楼七成股,就正式转到了某人的手中,他与那间白骨为泥血为湖的青楼,正式割裂开来。 婉儿知道他心情不好,扮了个鬼脸,却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反应,内心深处不免觉得自己有些没用,唇角微翘笑了笑。 范闲也笑了笑,说道:“这件事情和你无关,小孩子,总是要出去闯闯才能成器的。”他忽然问道:“沈大小姐接回来了?” “在西亭那边。”婉儿解释道:“小言公子已经去了。” “好。”范闲平静地应了声,就在思辙的床边坐了下来,想了想,还是重新站了起来,喊小厨房的人做了些干粮,自己却是在边厢端了碗热粥,一面吹着气,一面缓缓喝着。刻意给小言与沈大小姐一些重温旧情的时间,更重要的,是给柳氏留一些与儿子单独相处的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邓子越在家丁的带领下走了过来,对着他点了点头。 范闲会意,也不想让别人帮忙,走进卧室亲手把范思辙抱到了后院处地角门外,登上了马车。范思辙依然昏昏沉沉的。柳氏咬着嘴唇上来亲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他都没有醒过来,若若也是万般不舍地摸了摸他那厚厚的耳朵,就连婉儿的眼中都闪过一丝分离的黯然。 只有司南伯范建依然沉稳地睡去了,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幼子,正要远赴一个陌生的国度,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你们先走。”范闲对一脸冰霜地言冰云说道:“这件事情麻烦令尊了,出城的时候小心一些。” 入夜之后。京都城门早闭,也只有监察院的人,才有力量悄无声息地送一个人出城。 言冰云缓缓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一起?” 范闲低着头说道:“在松林包那里会合。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他的余光瞧的清楚,马车里的弟弟眼角带着泪光,明显已经醒了过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在柳氏的面前要装昏。范思辙的唇角抽搐着,想来心里一定很恨自己和父亲。 四周地黑暗之中,除了启年小组,还有六处的剑手在待命,凭这一行的实力,除非二皇子那边动用了叶家的京都守备力量,否则是一定没有办法正面抗衡的。 范闲站在马车下低头片刻,挥了挥手。 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朝着京都外面开去,后方范府后宅角门旁倚门而立地三位女子,都不由露出了戚容,柳氏悲色更盛。 没有任何标记的几辆马车,就这样行走在京都幽静黑暗的街道上,也不知道言冰云是用了什么手段,出城之时竟是无比顺利,踏上了城外的官道。往着西北方行了小半个时辰。借着月光,看着前方小山上地矮矮林丛。便是到了松林包。 车队在这里停了下来,等着范闲。 马车里的范思辙在这个时候忽然睁开了双眼,眼睛里依然带着那一份戾横之色:“这一路流放,难道你们就不怕我跑了?” 车厢里只有他与言冰云两个人,言冰云冷冷说道:“你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范闲为了你的事,动用了这么多手段,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保你一个平安而已。” 范思辙压低了声音骂道:“保他自己的名声罢了。” 言冰云嘲笑应道:“如果只是保他自己的名声,直接把你送到京都府去,谁还能说他什么?” 范思辙心里明白是这么回事,却不肯认帐,尖声说道:“那是因为父亲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尚书大人?”言冰云寒冷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戏谑之色,“尚书大人的想法,又岂是你我这种年轻一辈所能擅自揣忖地。” 范思辙有气无力地说道:“言哥,我哥是要……把我流放到哪儿去?” “北齐。”言冰云回答道。 “啊?”范思辙面露绝望之色,长太息一声,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沧然而倒,直挺挺地躺了下来,却触到了后背的伤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 言冰云好笑望着他:“范闲的药……虽然有效,但很霸道,你就继续忍着吧。”这位当初在北齐上京的时候,也被范闲这样折腾过一道。 “我下手有分寸,看着惨,实际上没有动着骨头,你装什么可怜?”范闲冷冰冰说着话,寒着一张脸走上了马车。 范思辙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想到先前挨的大家法,吓地打了个冷噤。 “做什么去了?”言冰云皱眉看了他一眼,“时间很紧要。” 范闲将背上扛地那人放了下来,丢在了范思辙的身边,车厢里顿时散发出一股淡淡地香气。范思辙一惊,看着那女子柔媚的面宠,不由大惊失色。对范闲吼道:“你把她怎么了!” 被范闲掳来的,正是抱月楼那位红倌人妍儿。 范闲看了范思辙一眼,嘲讽笑道:“这么可怜她?看来你地性情虽然阴狠,但还是继承了父亲怜香惜玉的优良基因……开妓院的时候,怎么不怜香惜玉一把?” 范思辙和言冰云都听不懂基因二字,只是更奇怪于为什么范闲会把这个姑娘掳了过来,当然,凭范闲的身手迷药手段。抱月楼今日又是人心慌慌,想悄无声息地掳一个妓女,实在是很容易的事情。 “她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吧?”范闲看着弟弟的双眼,柔声问道。 范思辙想了会儿后,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乞怜的神色,想求哥哥放了那个女子。 范闲摇头叹息道:“你果然是比我强啊,十四岁就开了苞……”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旋即正色说道:“我知道你对这个女人地态度与众不同,我也查出来,她对于你还有几分情意……虽然你年纪只够当她弟弟。” 范闲忍不住唇角又翘了起来。 “抱月楼以后不会太平,这位叫妍儿的姑娘留在那里,我想你也不会放心……我更不可能将她接到府里。就算父亲允许,柳姨也要将她杖杀了。”范闲平静说道:“想来想去,你这一路北上,虽说是趟磨砺。但太过孤单寂寞,对于心性培养也没有好处,所以把她带来陪着你。” 范思辙和言冰云瞪大了双眼,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流放出京,居然还带着位红倌人同行?这到底是流放还是度假去? “哥……你到底想做什么啊?”范思辙是断然不信,自己在整出这么大件事情之后,还能保有范府二少爷都很难拥有的出行待遇等级!他有些口齿不清地说着,惶恐地看着范闲那张平静的脸。竟是连自己身体所受的痛楚都淡忘了许多。 言冰云看着范闲,觉得好生莫名其妙,有些不知所谓地摇了摇头,拍拍范思辙的肩膀:“你这哥哥,还真是位妙人。” 他下了马车,将车厢留给马上就要分开的兄弟二人。 没有多久沉默,范闲便静静望着思辙说道:“先前为什么不和你母亲告别呢?”不等他回答,又问道:“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会这么生气。而父亲和我决定把你送走?” 范思辙低下了头,思考片刻后说道:“把我送走……一来我不用担心京都府办抱月楼地案子。就算是畏罪潜逃也罢,总之没有这个弊端了,家里也就可以放开手脚去与老二他们争一争。” “不错。”范闲有些欣慰地发现,弟弟在自己的薰陶之下,也开始以老二老三之类的名称来称呼皇子们。 “二来……是对我的惩罚。”范思辙忽然抬起头来,忍着背后臀下的剧痛,哭兮兮说道:“可是我不想走啊……哥,北齐人好凶地,我在那边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范闲很认真地回答道:“当然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做生意。” 范思辙傻呼呼地抬起头来,哪有半分抱月楼大东家的风范,问道:“做生意?” “是啊。”范闲说道:“父亲让我安排一下,我想了想,决定给你留一千两银子的本钱,你到上京之后,我会让人接应你,但是……我不会给你额外地帮助,如果你能在五个月之内,将这一千两银子的本钱,翻到一万两的数目,那我就真的认可你的能力,然后……” “翻十倍?”不等老哥把话说完,范思辙忍不住发狠吼道:“我又不是神仙!” “这是你的问题了。” “一千两银子的本钱太少了!”范思辙又羞又怒说道:“这生意做起来不丢死个人。” “什么狗屁逻辑,我们兄弟两个开澹泊书局的时候,又花了多少钱? “呸!你有本事再去整本石头记给我卖,我担保能一千变一万。” “想得美!那姓曹地被我逼稿子已经逼疯了……还到哪儿去整去?” 兄弟两个一通没上无下的对骂对吼之后,整个氛围才变得轻松了一些。范闲看着范思辙那张胖乎乎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外面风大雨大,父亲吩咐我不能太照顾你。一切事由,你都要小心一些。” 范思辙沉默着点了点头,忽然开口说道:“哥哥,你说过,我是经商的天才,放心吧。” 范闲又说道:“赶你出京,希望你不要怨我。” 范思辙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范闲明白他的心里肯定会很不舒服。皱着眉头说道:“其实你刚才说地,那两条送你出京的理由……都是假的。” 范思辙抬起头来,显得格外不解。 范闲轻声说道:“就算你留在京都又怕什么?难道我连护你这么个人都做不到?随便往哪儿一藏,就可以等着这件事情淡了……我谅二皇子也不敢拿我如何,就算京都府敢查抱月楼地案子,难道他还敢当着咱们老范家地面大索京师?” “第二个理由,你说是为了惩戒你,这也只是说对了一小部分。”范闲望着一直昏迷中的抱月楼头牌。冷静说道:“你这一路北行,或许会吃些苦头,但比起你做过地事情来说,实在是很小的意思,如果我把你送回澹州。依奶奶地行事,恐怕你会更惨一些。” 范思辙有些畏惧地缩了缩头,牵动了后背的伤势也不敢哼一声,心里却在想着。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赶到北边去? 范闲缓缓垂下眼帘,说道:“我没有想到你做事情胆子会这么大,下手会这么狠……如果你依然留在京都,旁人看在父亲与我的面子上,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蜜糖来引诱你,往最深的渊谷中走……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在外面经些风雨,或者对于你的成长来说。更有稗益。” 他忽然冷冷看着思辙的双眼说道:“经商,自然要不择手段,但是其中的某个度一定要掌握好,过于锐利阴狠,总是容易受到反噬。更何况为人一世,与人为善总是好地,总是要尽量地往光明的面靠拢。” 其实范思辙对于抱月楼的事情,一直还不怎么服气。毕竟在他看来。抱月楼是他成功的象征,其中隐着的一些不法肮脏事。实在是不算什么。他趴在长长地马车凳子上,哼哼说道:“这话说的……正义感十足,不明白的人瞧着了,还以为我这好哥哥和监察院没有什么关系,倒是太学里的木头书生。” 话里地嘲讽之意十足,范闲却只是挑了挑眉头,他身为监察院提司,属下那些密探们专职做的就是黑暗事,区区青楼,无论是在阴暗污秽的浓度上,以及行事辛辣的层度上,都有着天壤之别,也难怪弟弟会对自己的管教不以为然。 范闲笑了笑,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本身就立身不正,用这些话说你……显得有些荒唐?” 范思辙见哥哥温柔笑了,又开始惊恐了,自然不敢说话,但眸子里的黑眼珠却转了两转,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我自然不是圣人,甚至连好人都算不上。”范闲说道:“可就算是一个浑杀的万人屠,如果他真的疼惜自己地家人,想来也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做我们这行的,就算浑身渗着腥臭的味道,但依然想自己的兄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或许是因为我们接触过人世间最险恶的东西,所以反而会希望你们能够远离这些东西。” 范思辙听他不停地说“我们”,心有所疑。 范闲想了想,将肖恩与庄墨韩的故事轻声讲了一遍,微笑着说道:“肖恩这辈子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恶事,但他仍然一心想将自己的兄弟培养成为一位清名在位地君子……而且事实上,他成功了,庄墨韩也并没有让他失望,直到死前地那一夜,依然令我感佩……你哥哥我虽然不才,但肖恩能做到的事情,我也想做到。” 他像是要说服弟弟。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做好人好,我也想做好人地。” 范思辙初闻这等惊天秘辛,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许久之后,才颤抖着声音说道:“可是……我一看庄大家注的那些经史子集……就头痛,哥啊,要我去做一代大家。难度大了点。” 范闲气的笑出声来,骂道:“就你这脑袋,读书自然是不成的。” 范思辙讷讷不知如何言语:“那你说这故事……” “好好做生意吧,将来争取做个流芳千古地商人。”范闲笑着鼓励道:“商人……并不见得都要如世人想像一般,走阴险的路子,这个世上,也有些商人走的是阳关大道,依然一样能成功。” 范思辙傻乎乎说道:“商者喻以利……挣钱就是了。怎么还可能流芳千古?阳关大道?就算做成了,还不是官府嘴里的一块肥肉?” “有我和父亲,你正经做生意,谁还敢把将你如何了?”范闲用宁静柔和的眼神望着他:“而且你忘了叶家?苍山上你和我说过,之所以你自幼对于经商便感兴趣。是因为小时候父亲抱着你的时候,经常和你提及当年叶家的声势故事,如果叶家那位女主人没有死,休说官府了。就连天下几个大国,谁又敢把叶家如何……” 范思辙的双眼放光,却马上黯了下来:“青楼生意很挣钱地,比什么都挣。”他始终还是觉得,做生意还要什么脸面?挣钱为第一要素。 范闲笑着说道:“我问过庆余堂的大叶,他说当年叶家什么生意都做,就是这些偏门不捞。首先肯定是叶家女主人的性别决定了,她一定会厌恶这门生意。另一方面大叶的解释是,偏门偏门……既然有个偏字,那么就算能够获得极大的利润,但归根结底不是正途……就像是大江之畔的青青绿水,虽然幽深不绝,却难成浩荡之态,你真要将生意这门学问做到顶尖儿,光在这些小河里打闹。总是不成的。” 不知怎的。范闲越说越是激动,或许是触动了内心最深处柔软地所在。朗声说道:“人活一世不容易,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当商人?那就不能满足于当个奸商,也不能满足于当个官商,甚至是皇商……商道犹在,你要做个天下之商,不但能富可敌国,还要受万民敬仰,流芳千世才是。” 他说的天地悠悠,范思辙却是有些头痛,无奈地看了兄长一眼,说道:“叶家当年连军火都卖,帮着咱们大庆朝硬生生把北魏打碎了……北边那些百姓可不怎么喜欢她……要说经商的手段,抱月楼……我不过用了些下作手段,袁大家不过杀了几个妓女,叶家那女主人却不知让这世上多了多少冤魂,哥哥,这话……” 范闲一时语塞,无趣地挥了挥手,止住范思辙的继续比较,说道:“总之,欺压弱小这种事情,总是没什么太多意思的。” 范思辙忽然忧愁说道:“哥哥,我是真地不想离开京都。”又说:“父亲母亲在京中,哥哥代孩儿尽孝。”他知道只有自己远离了京都,抱月楼一事才会真正平息,二皇子用来拉拢范家的利器便会消失无踪,虽然范闲一直坚决不承认这点,但看父亲的决定,便知道自己为家里确实带来了一些麻烦。 而且经过范闲的一番说话,十四岁地少年心中也涌出了一些冲动,如果人生一世,真能达到当年叶家女主人的境界——那该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范闲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又附到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什么,最后交待清楚在上京城里可以信任的几个人。 范思辙骤闻兄长的真实意图,一时间不由有些呆了,内库……向北方走私……崔家……那么庞大的银钱数目……自己有这个能力吗?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四十二章 京都外的夜 第四十二章 京都外的夜 “还记得去年我使黑拳打了郭保坤,京都府要拿我问案吗?” “记得。” “还记得今年春闱案发,刑部要拿我问案吗?” “记得。”范思辙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哥哥说这话,难道还是想提醒自己庆律之威严?可问题是这两椿案子最后都不了了之,只是证明了在庆国这种地方,权势依然是凌驾于律法之上,明显是个反面教材啊。 范闲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屁股,说道:“两次里,你都手执棍棒把官差打……虽说主要是因为你嚣张霸蛮的性子,但你对我这相处不到两年的哥哥,总是有一份情谊,这一点,我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范思辙臀上全是伤痕,吃痛地咬着下唇,说道:“那你先前下手还那么狠!” 范闲笑了笑,说道:“一来是真生气了,这不瞒你,二来,不把你打的惨些,怎么能让京都里的百姓,将来真的相信咱们老范家家风依然严谨?一半做戏,一半真。” 范思辙忽然怔怔说道:“哥,北边那么重要的事情……就真的交给我?” 范闲应道:“你先证明自己的能力再说。” 范思辙一咬牙,露出一丝狂热的神色,恨声说道:“成!我一定能行。” 范闲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正在弟弟身边熟睡的抱月楼红倌人,眉头微挑说道:“昨天抄楼之时,我发现这个女子对你确实有几分情意……我是你哥哥,当然清楚你的心性很硬很狠,不过该柔软的时候,也可以软一下,或许你会发现生活会有趣许多。” 范思辙毕竟年纪尚小。初涉男女之事,面露尴尬微红,应了一声。 兄弟二人又在车厢里说了些什么,此时马车微微一顿,二人知道到了分手的时候。范闲摇摇头说道:“此去艰险,虽然你对我一定还有怨怼之心,不过想来今后你会了解到我的良苦用心……至于父亲那面,你更不要有任何怨恨之意。要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兄弟之外,很难有人会真心对你好,你小小年纪就被逐出京都,柳姨自然伤心,父亲只怕也不会很好过。” 范思辙面色黯然地点了点头,看着范闲走下马车的身影,想到今后地日子。不由心中一空,眼眶里泛起潮意,说不出的难受。 “哥,早些接我回来。” 范闲走下马车的身影僵了僵,应道:“放心吧。我会很快搞定一切的。” 看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马车,范闲不由一阵恍惚,自己算不得一个好人,为什么却苛求思辙做一个好人?或许自己先前的解释是对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很微妙,汪精卫想来不希望自己儿子也当汉奸,希特勒或许更喜欢自己地儿子去画画。 当然,这两位没有机会实践给范闲看,不过他看过肖恩与庄墨韩这两兄弟的数十年起合,深以为然,戚戚焉。戚戚焉。 那一对传奇般的兄弟,肖恩暗中为庄墨韩做了多少事,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但是他一直将自己隐在黑暗中,顾忌兄弟的清名而死不相认,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庄墨韩在七八十岁,已经快油尽灯枯,个人声望也已经到达人生顶点的时候。为了自己的兄弟脱困。不惜抛却了自己一生所禀之信念,千里迢迢来南庆构陷范闲。所付出的代价,并不仅仅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而是完全舍弃了庄大家最珍惜地东西。 很凑巧的是,这两位当年的风云人物去世之前,都是范闲陪在身边。 范闲看着远去的马车,心中一阵感叹,不知道思辙究竟会不会记恨自己,更不知道在遥远的将来,如果有一天自己像肖恩一样陷入黑暗之中不可自拔,思辙会不会像庄墨韩一样不惜一切来救自己。 夜风吹拂过京都外地山冈,范闲自嘲地摇了摇头,心想以思辙的性子,顶多肯为自己损失几万两银子……如果这银子的数目再多些,恐怕这贪财狠心的小家伙,就得多估量估量了吧。 言冰云站在他地身边,忽然说道:“你真是一个很虚伪的人。” 范闲很感兴趣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利用身边的一切人,但让人觉得,却像是你在为对方好……”言冰云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范闲平静回答道:“你没有兄弟,根本不能了解这种感情……我确实是为了他好,虽然说手段可能过分了一些,而且效果不一定好……但是没有办法,我的阅历能力只能做到这一个程度……至少,将来我可以对自己说,对于思辙的成长,我尽了一个兄长的本份。” “这正是我想说的第二点。”言冰云点了点头,“你还是一个很狠心地人。” 范闲沉默着,知道他会继续说下去。 “范二少爷年纪还小,北边的情况很复杂……你就能够狠心将他逐出京都,让他失踪,断了别人要挟你的可能,想来这么绝的一招,就连二殿下都没有想到。”言冰云冷漠说道。 范闲脸上没有什么笑容,反而问道:“你觉得人这一辈子应该怎样度过?” 这是在若若、思辙、婉儿之后,范闲就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千古一问,第四次向旁人问起。 言冰云微微一怔,摇了摇头:“我想的很简单,身为监察院官员,忠于陛下,忠于庆国,富国强兵,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范闲讥讽说道:“那有什么意义?” 言冰云又愣了一下。身为庆国的年轻一代,生长在一个国家力量快速扩张的时期,从骨子里都养成了这种想法,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要一统天下,而且也没有人会这样问出来。今天范闲骤然发问,他竟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天下三分,中有小国林立,战争难免。百姓流离失所……既然如此,何不一统天下,永除刀兵之灾?” 他想了一会儿之后,尝试着理清了自己地思路。 范闲摇了摇头:“我从来不信什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地废话,一统数百年,一分又是数百年。如果分割的国度都没有一统天下地野心,又哪里来的战争?大一统……不是消除战争带来和平的方式,而是诱惑天下人投身于战争的果子。如果大家都不这么想,那岂不是天下太平?” 言冰云看了他一眼,嘲讽道:“你这是很幼稚的想法。” “我也明白。”范闲叹了一口气。“但我活着的时候,是很不想看见打仗这种事情的,一年里死在咱们院中人手上的人,大概有四百多个。而八月份大江缺堤,估计已经死了几万人,如果战争真地开始,不过数月,只怕就要死上十几万人。” “矛盾就算能暂时压下来,也不可能持久,总有一天战争会爆发的。”言冰云嗤之以鼻,“就算你将来收集了四大宗师当打手。强行压下皇室间的野心,可你死后怎么办?” 范闲笑了笑说道:“我死之后?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路易十四最露骨的宣言,终于让言冰云的脸色变了,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息道:“还正以为你是一个隐藏在黑暗之下的仁者,听明白这句话,才知道我刚才说的还算客气……你不仅仅是心狠,而且是个极度自私的人。” “误会了不是?上次就和你说过。我不是圣人。”范闲忽然皱了皱眉头。调戏着对方,“不过如今看来……似乎……当当也无妨。” “一个执掌监察院地圣人?”言冰云像看鬼魂一样看着他。 “那你这辈子准备怎么过?”言冰云很难得地像北齐上京那些虚谈之徒般发问。 “我准备好好过。”范闲说了一句废话。然后不等他回应,笑呵呵地说道:“这次思辙一路向北,真是麻烦你们父子二人。”要将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觉整个庆国,除了监管各郡路官员动向,掌握异国谍网的监察院四处放水,甚至是监守自盗,还真做不到这一点。 “你是我的上司。”言冰云很直接地回答道。 范闲了解他的想法,说道:“这件事情,我会向院长备案的。” 他接着说道:“知道吗?上次使团离京,第一夜就是在我们脚下这个松林包扎地营……”他摸着鼻子,自嘲地笑了笑:“当时使团里有司理理这位红倌人,今天思辙被逐,虽然比我当时的状况要凄惨许多,但我也掳了个红倌人陪他,看来我们兄弟二人的旅途都不会怎么寂寞。” 言冰云有些头痛地摇了摇头,很难适应范闲这种只会在亲近的下属、朋友面前,才会表露出来地无耻面目,于是他转而问道:“现在没什么担忧的了,你准备怎么做?” 范闲苦笑道:“对方是皇子,难道我们还真敢把他给杀了?” 言冰云冷漠说道:“我看你好像没有什么不敢的。” 范闲心头微动,笑着说道:“看来你还真是个了解我的人……不过不着急,先把弘成的名声整臭,再把老二手下那些人折腾折腾,把崔家逼一逼。” 最后他轻声说道:“我不会再管抱月楼的事情,你帮着史阐立处理一下,至于后面怎么做,你全权负责,反正在玩阴谋这方面,你的天份实在高出我太多。”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四十三章 收楼 第四十三章 收楼 抱月楼还在继续营业。 虽然有极少数消息灵通的人士知道为了这间京都最打风的楼子,范家与二殿下那边已经闹了起来,但事后范府也只是打了一顿热热闹闹的板子,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应,而监察院也没有对抱月楼诸多为难,所以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淡了。 在这些官员的心中,这是很自然的结果,毕竟范闲再如何嚣张,对上一位皇子,总是会有许多忌讳,更何况在众人眼里,范家二少爷经营抱月楼,虽然对于范氏的名声稍有损伤,但在其中捞的银子可不会少,大家齐心协力,将这件事情压下去,才是个真真双赢的局面。 而在那些并不知情,只看见监察院抄楼,听见范府里的板落如雨声的京都百姓看来,这事儿却透着一丝古怪——什么时候咱陛下的特务机关,也开始管起妓院这档子事儿来了?范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为什么一向横行京都街头的那些小霸王们忽然间消声匿迹? 但不管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不知道这件事情的,都以为这件事情会和京都里常见的那些权贵冲突一般,最终因为那些无形却密布于空气中的关系网,消失无踪,正所谓你好我好,大家好。 然而那些抱月楼里的主事、姑娘、掌柜们,却不像外人看着那般轻松,因为自从监察院抄楼之后,大东家便再也没有来过抱月楼,整个人就像是失踪了一般,虽有传闻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东家是被禁了足,但没有准信儿,众人总是有些难以心安,而且二东家身份特殊。也不可能天天在楼里照管着,一时间,抱月楼虽然保持着外表的平静,但隐隐已经有股暗流在缓缓流动。 暗流的一岸,二皇子那一派的人马也在犯嘀咕,为什么范家把那些牵涉到青楼命案里的人,直接送往了京都府? 自从梅执礼转职之后,这个要害衙门便一直被二皇子掌控。着对方肯定清楚,京都府是二皇子的势力范畴。如果说范家是准备撕破脸皮,拼着将二少爷送官查办,也不肯受己等威胁,那为什么只传出了范二少禁足地消息,却没有看到监察院,范家有丝毫动手的迹象? 二皇子在头痛着这件事情,根本没有想到范家已经如此决然地将范思辙逐出了京都。悄无声息地送往了异国,监察院办事,果然是滴水不漏——但隐隐的担忧,仍然促使着二皇子一派开始做些准备,但事到临头。他们才愕然发现,自己与抱月楼一点关系也没有,清白的无以复加,就算提防着范闲要报复。可是连自己这些人都不知道范闲能抓到自己什么痛脚,那又从何防起? 没有人能掌握到范闲的想法,也没有人能猜测到执行人小言公子的执行力。 这一日,风轻云淡,黄叶飘零,正是适合京外郊游,赏菊的好日子。 离皇家赏菊日还有六天,京都里的官绅百姓们纷纷携家带口往郊外去。加之又是白天,所以抱月楼显得格外地清静,由于前途未卜,大东家失踪,往常精气神十足的知客们有气无力地倚在柱旁,瘦湖畔的那些姑娘们强颜欢笑,陪着那些好白昼宣淫的老淫棍,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在侧廊下的石阶处拼命蹦跶着。声嘶力竭地叫唤着。徒劳无功地挣扎,等待着自己的末日到来。 楼中的伙计们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拿着那块抹布胡乱擦拭着桌面,放在以往,范思辙曾经下过严令,这桌子必须得用白绢试过,确认不染一尘才算合格,哪里能像现在这般轻松。 忽然间,有一个走了进来,这人眉毛极浓,看上却就像画上去地一般,这等容貌,虽然寻常,却极好被人记住,所以某夜曾经接待过他的知客,顿时认了出来,愣在了抱月楼的大门之旁,身子一弹,却不敢上前应着。 倒是一位伙计奇怪地看着知客先生一眼,将手上的灰抹布极利落地一搭,唱道:“有客到……”尾音落的哩哩啦啦,脆生生地极为好听。 来人微微一怔,面上浮出一丝苦笑,似乎是心中有极大为难处,他在抱月楼宽广无比的大厅里稍站片刻,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让石清儿来见我。” 这回轮到伙计愣了,心想这客人好大的口气,居然让石姑娘亲自来见他,而且还是直呼其名?这京中权贵众多,但到得抱月楼来的人物,谁不是对清儿姑娘客客气气地? 认识此人的知客先生终于醒了过来,擦去额角冷汗,一溜小跑到了那人身前,恭恭敬敬说道:“这位大人,我马上去传。”然后让伙计领着此人上了三楼的甲二,抱月楼最清静最好的那间房,吩咐好生招待着。 等到此人上楼,一楼的这些伙计知客们才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不知道来的是哪路神仙,值此抱月楼风雨未至,人心却已飘零之际,稍一所动,便会惹来众人心头大不安。 终于有人想了起来,这位眉毛生的极浓的,像是位寻常读书人地人物……竟是那日和“陈公子”一道来嫖妓的同伴!陈公子是谁?是抱月楼大东家的亲哥哥!是朝中正当红的小范大人!那来的这人,自然是范大人的心腹,只怕是监察院里的高官。 楼中众人目瞠口呆,都知道那日发生的事情,自己这楼子只怕把范大人得罪惨了,连带着大东家都吃了苦,今日对方又来人,莫不是监察院又要抄一道楼?这抱月楼还能开下去吗? 此时有人叹息说道:“我看啊……楼子里只怕要送一大笔钱才能了了此事……说来真是可惜,大东家虽然行事狠了些,但经营确实厉害……平白无故地却要填这些官地两张嘴,再好地生意,也要被折腾没了。” “呸!”有人见不得他冒充庆庙大祭祀的作派,嘲笑道:“你这蠢货。咱抱月楼地大东家就是小范大人的亲弟弟,监察院收银子怎么也收不到我们头上来,难道他们哥俩还要左手进右手出?人头顶上还有位老尚书大人镇着的。” 那人脸面受削,讷讷道:“那这位跟着范提司地大人来楼里做什么?” 来人是史阐立,今日范闲正在轻松快活,他堂堂一位持身颇正的读书人,却被门师赶到了妓院来,心情自然有些不堪。 石清儿眸中异光一闪。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茶,知道面前这位虽然不是官员,却是范提司的亲信,这些天大东家一直消失无踪,对方忽然来到,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略顿了会儿后温柔问道:“史先生,不知道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史阐立微一迟疑。 石清儿是三皇子那小家伙挑中的人。和范氏关系不深,见对方迟疑,却是会错了意,掩唇嫣然一笑道:“如今都是一家人,莫非史先生还要……来……抄……楼?” 她说这个抄字。卷舌特别深,说不出的怪异。 史阐立浓眉微皱,很是不喜此女轻佻,将脸一马。从怀中取出一张文书,沉声说道:“今日前来,不是抄楼,而是来……收楼的。” 收楼! 石清儿一愣,从桌上拿起那张薄薄的文书氏,快速地扫了一遍,脸色顿时变了,待看清下方那几个鲜红地指头印后。更是下意识里咬了咬嘴唇。稍沉默片刻后,她终于消化了心中的震惊,张大眼睛问道:“大东家将楼中股份全部……赠予你?” 话语间带着惊讶与难以置信,抱月楼七成的股份,那得是多大一笔银子,怎么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转了手?石清儿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不这么简单,皱眉问道:“史先生,这件事情太大。我可应承不下来。” 史阐立苦笑说道:“不需要你应承。从今日起,我便是这抱月楼的大东家。只是来通知一声。” 石清儿将牙一咬:“敢请教史先生,大东家目前人在何处?这么大笔买卖,总要当面说一说。” 史阐立一手好文字,前些天夜里拟的这份文书是干干净净,简简洁洁,没料到最后,他却被范闲硬逼着来当这个大掌柜,心里头本来就极不舒服,多少生出些作茧自缚之感,此时听着对方问话,不由冷声说道:“难道这转让文书有假?休要罗嗦,呆会儿查帐的人就到,你也莫要存别的想法。” 石清儿查觉到范家准备从抱月楼里脱身,用面前这位读书人来当壳子,但她的等级不够,不知道太多地内幕,而袁大家也忽然失踪了,只好拖延道:“既然这抱月楼马上就要姓史了,本姑娘也是混口饭吃,怎么敢与您争执什么……”她心中已是冷静下来,含笑说道:“只是这楼子还有三成股在……那位小爷手上,想来史先生也清楚。” 不管怎么说,只要三皇子的三成股在抱月楼里,你范家便别想把抱月楼推的干净。她却哪里知道,范闲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抱月楼从身边踢掉的想法。 史阐立望着她,忽然笑了一笑,两抹浓厚的眉毛极为生动地扭了扭:“今日收楼,就是要麻烦清儿姑娘……转告那位一声,二东家手上那三成股,我也收了。” 我也收了? “好大地口气!”石清儿大怒说道,心想你范家自相授受当然简单,但居然空口白牙地就想收走三皇子的股份,哪有这么简单! 史阐立此时终于缓缓进入了妓院老板的角色之中,有条不紊说道:“要收这三成股份,我有很多办法,这时候提出来,是给那位二东家一个面子,清儿姑娘要清楚这一点。” 石清儿冷哼道:“噢?看来我还要谢谢史先生了,只是不知道……您肯出多少银子?” 史阐立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十万两?”石清儿疑惑道。心想这个价钱确实比较公道,就算抱月楼将来能够继续良好的经营下去,十万两三成股,也算是个不错地价位。 史阐立摇了摇头。 “难道只有一万两?”石清儿大惊失色。 “我只有一千两银子。”史阐立很诚恳地说道:“读书人……总是比较穷的。” “欺人太盛!”石清儿怒道:“不要以为你们范家就可以一手遮天,不要忘记这三成股份究竟是谁的!” 史阐立眉头一挑,和声说道:“姑娘不要误会,这七成股份是在下史阐立的,与什么范家蔡家都没有关系……至于那三成股份是谁的。我也不是很关心。” 石清儿冷声说道:“这三成股份便是不让又如何?” “第一,抱月楼有可能被抄出一些书信之类,什么里通外国啊,至于是什么罪名,我就不是很清楚。”史阐立笑着说道:“第二,京中会马上出现一座抱日楼……既然本人拥有楼子地七成股份,我自然可以将抱月楼所有的伙计、知客、姑娘们全部赶走,然后抱日楼自然会重新招过去……清儿姑娘可以想一下。那座现在尚未存在的抱日楼,能在多短地时间内,将抱月楼完全挤垮?” 石清儿面露坚毅之色,不肯退步:“第一点我根本不信,难道范家……不。史先生舍得抱月楼就此垮了?用七成股份来与咱们同归于尽?” 她面露骄傲之色:“第二条更不可能,大东家当初选址的时候,极有讲究,而且这些红牌姑娘们与咱们楼子签的是死契。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史阐立摇头叹息道:“清儿姑娘看来还是不明白目前的局势……你要清楚,我现在才是抱月楼的大东家,什么死契活契,我说了才算数。” 石清儿面色一变。 史阐立站起身来,推窗而眺,微笑说道:“至于抱日楼地选址,不瞒姑娘,正是抱月楼的侧边。也是在瘦湖之畔……之所以本人过了这些天才来收楼,是因为前两天,我正忙着收那处的地契。” 石清儿瞠目结舌无语。 史阐立此时已经完全沉醉于一位狠辣商人地角色之中,挥手捞了捞窗外瘦湖面上吹来地风,继续说道:“至于同归于尽……如果贵方始终不肯退出,那就同归于尽好了……抱月楼的七成股份,虽然值很多银子,但还没有放在我地眼里。” 话一出口。他却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洗去了读书人的本份,却开始有些陶醉于这种仗势欺人地生涯之中?他对石清儿确实是在赤裸裸的威胁。但这种威胁极易落在实处,看似简单,却让对方——或者说三皇子根本应不下来。 抱月楼旁的地确实已经被监察院暗中征了,用的什么手段不得而知。史阐立知道,收楼的每一个步骤都走地极为稳定,不虞有失,那位小言公子出手,果然厉害,三皇子手中的三成股如果真的不肯让出来,小言公子一定有办法在十天之内,让这家抱月楼倒闭,今后再无翻身的可能。 “姑娘你不知道这件事情地根源,就不要多想什么了。”史阐立也不需要对方向三皇子传话,范闲要收抱月楼的消息,早就已经通过范府自身的途径,传入了宫中宜贵嫔的耳里,如今三皇子天天被宜贵嫔揪着罚抄书,就算心疼自己的钱被大表哥阴了,也暂时找不到法子来阻止这件事情。 他看着石清儿有些惘然的脸,读书人柔和的天性发作,笑着说道:“我是一个极好说话的人,日后你依然留在楼中作事,尽心尽力,自然不会亏待你。” 谁知道石清儿却是一个死心眼地人,总想着要对二东家……负责,虽然二东家只是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但她想着这孩子的身份,总觉得这事儿荒谬的狠——京都里霸产夺田的事情常见,但怎么会有人连皇子的产业都敢强霸豪夺? “如果二东家传话来,我自然应下。”她咬着牙说道:“但帐上的流水银子,你我总要交割清楚,一笔一笔不能乱了。” 史阐立点点头,一直在楼外等着的收楼小组终于走进了楼里。看着那一群人,石清儿地眼睛都直了——穿着便服地监察院密探……依然还是密探,这样一群人来收楼,谁还敢拦着? 等看到这行人里面那位颌下有长须,正对抱月楼的布置环境经营风格大加赞赏地小老头儿,石清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再也说不出话来,心想自己就算再尽力,也阻不了范提司大人将三皇子的那份钱生吞了进去。 有庆余堂的三叶掌柜亲自出马,在帐上再怎么算,只怕这抱月楼最后都会全部算成姓史……不,那个天杀的姓范的。 对方肯定不会噎着,说不定连碗水都不屑喝。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雨天的暗杀 庆余堂的掌柜们向来只是替内库把把脉,替各王府打理一下生意,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正经露过脸了。但石清儿这位姑娘,既然能从一位妓女,辛苦万分地爬到顶级妈妈桑的地位,自然是位肯学习、有上进心、对于经营之道多有钻研之人,她当然清楚庆余掌的那些老家伙们——只要是经商的,对于老叶家的老人,都有股子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尊敬与仰幕,就如同天下的文士们看待庄墨韩一般。 所以石清儿见这位三叶来了,顿时断了所有在帐面流水上玩小聪明的念头,更是做好了全盘皆输的准备,袅袅婷婷地上前,尊重无比地行了个礼。 三叶掌柜年纪只怕也有五十了,颌下的胡须都染了些白面般,看着石清儿媚妍容颜连连点头,面露欣赏之色。 史阐立在旁愣着,心想门师范闲派了这么个老色鬼来是做什么? 三叶赞叹说道:“这位姑娘……想必就是这间楼子的主事吧?老夫看这楼子选址,择光,楼中设置,无不是天才之选,实在佩服,姑娘若肯继续留在楼中,我便去回了范提司,实在是不用我这把老骨头来多事。” 石清儿面色一窘,应道:“老掌柜谬赞,楼中一应,皆是大东家的手笔,与小女子无干。” 三叶掌柜面现可惜之色,叹道:“这位大东家果然是位经营上的天才人物……怎么却……得罪了范……”幸亏他年纪大了,人还没糊涂,知道这话过了头,赶紧在史阐立看老怪物的眼光里住了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四处打量着,满是凌于东山之峰却不见高手的喟叹神态。 经营之道。便是由细节之中体现出来,在庆余堂这些浸淫商道二十年的老掌柜眼中,抱月楼虽然走的是偏门生意,但是楼堂却是大有光明之态,而且楼后有湖,湖畔有院,伙计知客们知进退,识礼数。姑娘们不妄媚,不失态……恰恰是掐准了客人们的心尖尖儿,主持这一切地那位仁兄实在是深得行商三昧。 老掌柜在这里感叹着,史阐立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范家二少爷看来还真不是位简单的权贵子弟,说来也真是妙,范家这两兄弟,与世人都不大一样。 宫中一直没有消息出来。石清儿自然不敢对三皇子那份钱做主,但是收楼小组已经进驻,自然就要将帐册搬出来供双方查核,虽说庆国商家大多数都有明帐暗帐之说,但当着三叶掌柜的面。石清儿不敢再玩手段,不过几柱香的功夫,抱月楼的银钱往来已经算的清清楚楚,而那折算成一千两银子的三成股份。也暂时割裂开来,就等着三皇子那边一递消息,整座抱月楼,便完完整整地成了……史阐立的生意。 待做完这一切,石清儿满心以为抱月楼今后地大掌柜就是庆余堂的三叶时,不料这位老掌柜又坐着马车走了,让石清儿不免有些吃惊。 更让她吃惊的是,打门外进来的那位抱月楼新掌柜。竟是位熟人! “桑文?”石清儿目瞪口呆,但马上醒了过来,这位桑文当初被范提司强行赎走之后便没了消息,原来竟是杀了个回马枪! 史阐立看她神情,说道:“不错,这位桑姑娘就是今后抱月楼的大掌柜。” 石清儿勉强向桑文微微一福,当初在楼中的时候,桑文因为以往的声名。总是刻意有些冷淡与刚强之气。难免受了石清儿不少刁难,此时见对方成了抱月楼的大掌柜。她心知自己一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强行压下胸口地闷气,便准备回房收拾包裹去。 桑文其实也有些不安,范大人对自己恩重如山,他既然又将抱月楼交给自己打理,自己一定要打理的清清楚楚,只是她又有些隐隐畏惧三皇子那边的势力,此时见石清儿有退让之意,心头一松。 史阐立却是皱了皱眉头,说道:“清儿姑娘,你不能走。” 石清儿冷笑道:“我与抱月楼可没有签什么文契,为什么不能走?” 史阐立有些头痛地松了松领口的布扣,斟酌少许后说道:“这妓院生意我可没做过,桑姑娘往日也只是位唱家,若姑娘走了,抱月楼还能不能挣钱……我可真不知道了。” 石清儿这才知道对方还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子得意来,微笑说道:“若……” 一个若字还没说完,史阐立却是抢先说道:“范大人说了,他没有开口,你不准离开抱月楼一步。” 石清儿气苦,终于明白了对方不是需要自己,而是看死了自己,自己区区一个女子,就算与三皇子那边有些关系,但既然监察院地提司大人都发了话,自己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这世上会为了一个妓女而与监察院冲突的官员,还没有生出来,就算是皇子们,也不会做出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范提司如果想灭了自己,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留着我做什么?”她有些失神地问道。 史阐立说道:“范大人……噢,不对,本人准备对抱月楼做些小小的改动,我以为清儿姑娘应该在其中能起到一些作用,说不定将来这整个庆国地青楼……都需要这些改动的。” 石清儿一愣,抱月楼的生意做的极好,所以大东家已经拔出了一些本钱去旁的州开分楼,但是目前而言,整个庆国的青楼业,自己占的份额并不太大,至于改动……自古以来青楼生意就是这般做的,除非像大东家一样做些经营上地调整,难道说范提司真准备聊发诗仙狂,准备让天下的妓女们都不卖了? 可问题是……妓女不卖肉,龟公不拉客,那还是青楼吗? 史阐立不知道她心中疑惑,只是按着门师的吩咐。一条一条说着:“第一,楼中的姑娘们自即日起,改死契为活契,五年一期,期满自便。第二,抱月楼必须有坐堂的大夫,确保姑娘们无病时,方能接客。第三……” 还没说完。石清儿已是疑惑问道:“改成活契?这有什么必要?” 史阐立解释道:“大人……咳,又错了,本人以为,做这行当地,五年已是极限,总要给人一个念想,如果想着一世都只能被人骑着,姿色平庸些的。又没有被赎的可能,姑娘们心情不好,自然不能好好招待客人。” 石清儿讥讽说道:“五年契满,难道咱们这些苦命女子就能不卖了?谁来给她们脱籍?” 庆国伎妓不同册,妓者一入贱籍之后。便终生不得出籍,除非是被赎,或者是朝廷有什么格外地恩旨,按照先前说地。抱月楼签五年活契,那五年之后,楼中的妓女们脱不了藉,还不是一样要做这个营生。关于这个问题,史阐立没有回答,因为门师范闲说过,他将来自然会处理。 石清儿又嘲笑道:“至于郎中更是可笑了,楼中姑娘们身份低贱。没有郎中愿意上门,平日里想看个病就千难万难,怎么可能有大夫愿意常驻楼中……那些男人丢得起这脸吗?” 一直沉默不语地桑文姑娘微笑说道:“提司大人说过,他在监察院三处里有许多师侄,请几个大夫还是没有问题的。” 石清儿苦笑一声,心想监察院三处是人人畏惧地毒药衙门,难道准备转行做大夫?她愈发觉着那位范提司是个空想泛泛之辈,嘲讽说道:“即便有大夫又如何?姑娘们身子干净了。来的客人谁能保证没患个花柳什么的?” 史阐立也有些头痛。说道:“这事儿……我也没什么好主意。”哪里是他没好主意,明明是范闲同学的情色产业化构想里。遇上了安全套无法推广的这一天大难题。 “你先听完后几样。”他咳了两声继续说道:“今后强买强卖这种事情是不能有了,如果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唯你是问。” 他盯着石清儿的双眼,直到对方低下了头。 “雏妓这种事情不能再有。” “抽水应有定例,依姑娘们的牌子定档次。” “姑娘们每月应有三天假,可以自由行事。” 随着“史大老板”不停说着,不止石清儿变了脸色,就连桑文都有些目眩神迷,终于石清儿忍不住睁着双眼抽着冷气说道:“这么整下去……抱月楼究竟是青楼……还是善堂?” 史阐立看了她一眼,说道:“大人说了,你是袁大家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按理讲也该治你,但是看在你出身寒苦地份上,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不要理会这抱月楼是青楼还是善堂,总之你在桑姑娘的带领下安份地做生意,若真能将这件事情做成了,逐步推于天下,将来天下数十万的青楼女子都要承你的情,算是还了你这几个月里欠地债,大人就饶你一命。” 直到此时,史阐立终于不避忌地将范闲的名字抬了出来。 石清儿默然无语,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面露惶恐之色。 其实此时史阐立的心中也是惶恐的狠,虽说以后抱月楼有已经暗中加入监察院一处地桑文姑娘监视着,但自己堂堂一位秀才,小范大人的门生,难道今后再无出仕的一日,只能留在青楼里,做个高喊楼上楼下姑娘们接客的妓院老板? 他看了一眼桑文,发现这位歌伎出身的女子倒是柔弱之中带着一丝沉着稳定,似乎并不怎么烦恼。 后几日,中途下了一场秋雨,凄凄瑟瑟,硬生生将秋高气爽变成了冷雨夜。 抱月楼被范闲全盘接了下来,二皇子那边已经嗅到了某种不祥的征兆,开始着手安排事宜。偏生范闲自己却显得比较悠闲,这几天里没有去一处坐堂。也没有去新风馆吃接堂包子,而是去了太学,带着一帮年轻的教员,整理自己从北齐拖回来的那一马车书籍。 秋风稍一吹拂,本想在云层上再赖一会儿地水滴终于坠下了来,稀稀疏疏的好不惹人生厌。从澹泊书局往北走一段路,就到了太学的院门口,这里地一大片地方都归太学和同文阁理着。庆历元年新政时设的几个衙门早就撤了。 范闲举着黑色的布伞,行走在太学来往的学生中间,间或点点头,与那些恭敬请安的学生们打个招呼。他如今地身份地位虽然早已不同当初,但陛下并没有除却他五品奉正地职务,而且还曾经发过口谕,让他得空的时候,要来太学上上课。 虽然他不喜欢做老师。也没有来上过课,但是凭着自己地官职,来太学看看书,躲躲外面的风雨,是极愿意做的。 第一天他来太学的时候。学生们不免有些惊讶,因为已经有将近一年,小范大人都没有来过太学了。众生员一想到这位年轻大人,如今是在监察院里任职。心里不免有几分抵触和畏惧,所以远不如一年前热情,直到过了些时辰,众生发现小范大人还是如以往一般好相处,这才又重新活络了起来。 来到太学给自己留的书房之外,范闲收了雨伞,看了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推门而入。 房内有几位太学的教员正在整理着庄墨韩的赠书,对于庆国来说,这一辆马车地书籍有极美妙的象征意义,陛下极为看重,所以太学方面不敢怠慢,抄录与保养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看见范大人走了进来,这几人赶紧站起身来行了一礼。 范闲笑着回礼,眼前这几位都是一直碌碌不得志的人物。因为自己一个人很难修好庄墨韩的赠书。所以强行从太学正那里抢了过来,几日里相处地还算愉快。 黑布雨伞放在角落里。开始往地板上渗水,房间里生着暗炉火炕,两相一烘,范闲顿时觉得屋内的湿气大了起来,感觉到有些不适应,便松了松领口,说道:“太湿了不好,现在天气还不算寒冷,几位大人,咱们就先忍忍吧,将这炉子熄了如何?” 一位教员解释道:“书籍存放需要一定的温度,太冷了也不行。” 范闲知道这一点,说道:“还没到冬天,这些书放在屋内,应该无妨的,湿气重了也是不好。” 众人应了声,便开始埋头继续工作,太学禀承了庆国朝政一贯以之地风格,讲究实务,不好清谈,和北齐那边有极大的不同。范闲也坐回了自己的桌上,却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工作,便被人请了出去,说是有人要见他。 “大学士今天怎么回太学来了?”范闲有些意外地看着坐在椅中的舒芜大学士,尊敬地行了一礼。 在他的宰相岳父下台,礼部尚书被绞之后,朝中的文官系已经乱成了一团乱麻,一部分隐隐看着范闲,一部分跟着东宫,反而是往年不声不响的二皇子,因为这么多年的经营与文名,却拥有最多文官地支持。 眼前这位舒大学士,当年是庄墨韩的学生,一向极有名声,依资历论在朝中不做二人想,只是因为他是在北魏中的举,如今却在庆国当官,所以总有些问题。在庆历五年的这次动荡之中,他却阴差阳错地获得了最大的利益,虽被裭夺了太学正一职,但原任同文阁大学士因为受了春闱事件的牵连,被除职后,转由他出任。 同文阁大学士极清极贵,在宰相一职被除,至今没有新任宰相的情况下,同文阁大学士更是要入门下议事,实实在在地进入了庆国朝廷的中枢之中,相当于一任宰执,就算范闲再如何势大,在他面前,依然只是一位不入流地官员。 当然,舒芜大学士也不会傻到真地将范闲看成一个普通官员,若是那般,他今天也不会来找范闲了。 “范提司都能静心回太学。老夫难道不能回来?”舒芜与自己儿子一般大小年龄的范闲开着玩笑,“这外面冷风冷雨地,你这年轻人倒知道享福,躲回了太学……怎么?嫌监察院的差使要淋雨?” 外面冷风冷雨?范闲不知道这位舒大学士是否话有所指,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在史阐立收了抱月楼之后,言冰云的行动开始逐步展开,首先动用监察院地压力。逼刑部跳过了京都府,直接发出了海捕文书,咬死了几条罪名,开始追查那位袁大家袁梦。 不过袁梦姑娘还真能躲,在靖王世子弘成的掩护下,竟是不知道藏到了哪里。范闲并不着急,反正发出海捕文书,是为了后面的事情做铺阵。袁梦越迟抓到反而越好。在言冰云的规程当中,一环扣着一环,只要最后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就好。 就在前两天,京都里开始有流言传播开来,说刑部十三衙门日前在捉拿的妓院老板袁梦。其实……是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姘头! 流言本来就很容易传播开来,更何况袁梦和李弘成本来就有一腿,所以一时间京都里议论的沸沸扬扬,李弘成地名声就像是大热天里的肥肉。眼看着一天天就臭了起来。 而李弘成与二皇子交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不一时,又有流言传出,京中如今很出名的抱月楼,其实幕后的老板就是二皇子,刑部衙门追查的妓女失踪案件,和这些天潢贵胄们脱离不了干系。 这些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比如袁梦当年是流晶河上的红倌人,但除了世子之外,却没有见她接过别地客人。又比如说某年某月某日,二皇子殿下曾经在抱月楼外与监察院的范提司一番长谈,虽不知道谈话的内容是什么,但是范家第二天就将抱月楼的股份,卖给了一个神秘的姓史地商人。 这些流言,自然是监察院八处的手段。当初春闱案范闲被逼上位。最终成为天下士子心中偶像的形象工程,就是八处一手弄成的。这个大庆朝文英总校处,搞起形象工程来一套一套地,要泼起污水来,更是下手极为漂亮。 当然,流言传播的过程之中,京都的百姓也知道了,抱月楼当初的大东家,其实是范府的二少爷,范家的声誉也受到了一些影响。 不过毕竟流言的源头就在范家自己手里,随便抛出几个范提司棍棒教弟,老尚书痛下家法,大整族风,二少爷惨被断腿,满园里恶戚惨嚎,范府毅然亏本脱手青楼的故事……便可以震地京都百姓一愣一愣,加上范家明面上与抱月楼已经没有了关系,传了一传就淡了。 说到控制舆论这种事情,范闲做的实在是极为手熟,当初凭五竹叔写几千份传单就能把长公主赶出宫去,更何况如今对付的,只是位更为稚嫩的二皇子。所以如今的京都民间,总以为二皇子与世子李弘成——这两位其实在抱月楼里一点股份也没有的人物——才是抱月楼一案的真正幕后黑手,而范闲范提司却是一位清白人物,范府只怕有说不出的苦衷。 言冰云接下来地步骤,是针对二皇子与崔家间地银钱往来。具体的方法,连范闲都不是很清楚,他信任言冰云地能力,便根本懒得去管这一块儿。 舒芜大学士看了他一眼,担忧说道:“你可知道,昨天京都府已经受理了抱月楼的案子……你家老二的罪名不轻啊,纵下行凶,杀人灭口,逼良为娼……今天就要开审了。” 范闲苦笑道:“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逆子。” 舒芜摇头道:“京都府如今还没有去府上索人,想来还是存着别的念头……小范大人,这讼之一字,最是害人,刑事之案,没有太多的回旋余地,如果京都府真的审下去,这件事情惊动了陛下,我想就不好收场了。” 经过一番谈话,范闲已经知道了这位朝中文官大老的立场,对方是代表朝中的文官系统发表意见,劝范家与二皇子一派能够和平相处,不要撕破了脸皮。先不说朝廷颜面的问题。在这些大老们看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范闲与二皇子都是庆国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不论是谁在这场斗争中失势,都是庆国朝廷的损失。 当然,绝大多数人都不认为范闲有可以与皇子争斗的资格,虽然他是监察院地提司。范闲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知道面前这位大学士劝和。其实是为自己着想,不免有些感动,温和笑着说道:“多谢老大人提点……想必老大人也已经见过二殿下了。” 舒芜点了点头,自从范闲打北齐回京以来,便一直和二皇子一派过不去,监察院抓了不少二皇子一派的臣子,他要从中说和,必先去看二皇子的意见。没料到二皇子倒是极好说话,很有礼貌地请舒大学士代话给范闲,愿意双方各退一步。 听了舒大学士的传话,范闲在心里冷笑一声,二皇子那人小名就叫“石头”。哪里是这般好相与的角色,双方已经撕破了脸皮,自己更是被逼着将弟弟送到了遥远的异国它乡,自己岳父被长公主和二皇子阴下台的事情。也总要有个说法吧? 而且监察院一处的钉子早传了话来,二皇子那边已经将秘密藏好地抱月楼三个凶手接了回京,就准备在京都府的公堂上,将范思辙咬死。 二皇子请舒芜代话,不过是为了暂时稳住范闲而已,范闲却并没有这般愚蠢,他恭恭敬敬地为舒大学士奉上茶后,说道:“这件事情和院子没有什么关系。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这些天守在太学里,就是怕有人误会。” 舒芜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满是怜惜之色:“何苦与他斗?就算这一次斗赢了那又如何?千赢万赢,总比不过陛下高兴。” 范闲心头微动,知道这话实在,对面前这位老学士更增感激之情,虽然他心中另有想法。还是温和应道:“您既然都说话了。晚生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要京都府给我范家留些颜面。刑部那件案子,自然也没有人往深里追究。” 在舒芜这位老臣重臣的眼中看来,范闲应的这话,就显得有些毛燥了,官场之上,总讲究个遮掩体面,哪有这般当着一朝宰执的面,明白无误的讲这些不法之事地道理?但他也知道,范闲这人的性情就是这般,微笑满意着沉吟不语,只是看着太学窗外的雨,柔柔的下着。 离京都府衙三里地的御山道旁,秋雨在煞煞地下着。 抱月楼妓女失踪之案已经查了起来,虽然还没有挖到尸首,但是京都府已经掌握了牵涉到命案之中的三个凶手,只要这三个亲手杀死妓女的打手被捉拿归案,然后拿到口供,便可以咬死范家那位二少爷为幕后主使之人,一方面对范家造成强烈的打击,另一方面也洗清了二皇子身上被泼着地污水。 所以这三个打手,实在是重要人物。二皇子一派直到今天也不清楚,当初范家为什么会在执行家法之后,将这三个人直接送到了京都府,这岂不是给了己等一个大把柄? 但直到范家卖了抱月楼,开始追查袁梦,锋头直指李弘成之后,二皇子才明白,原来范闲只是用这三个打手来安自己的心,以为他是真地选择了和平,从而反应要慢了几天。不过二皇子依然觉得范闲有些不智,只要这三个人在手上,你范家的那个胖麻子还能往哪里跑? 如今二皇子是真的动怒了,你范闲真的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居然真地敢对自己动手,鬼都知道,京中那些流言是你放出来的。而此时,世子弘成虽然也是满腔郁闷,却是无法去范府找范闲打架,因为靖王抢先动怒,接着动了一顿板子之后,将他关在了王府里,也算是躲一躲如今京都的风雨。 “好生看管着,不要让人有机会接触到……切不能给他们翻供的机会!”二皇子府上八家将之一地八爷范无救,阴沉着一张脸,对京都府来接人的差役说道:“这件差使如果办砸了,小心自己的小命。” 京都府的衙役紧张地点了点头,不是对这件差事紧张,而是面对着二皇子手下地八家将感到紧张。御山道离京都府只有三里路,如果不是为了避嫌,范无救一定会亲自押送这三个打手,看着他们被关进京都府的大牢。 马车动了起来,在阴沉沉的秋雨之中,范无救远远看着。马车在雨中行走,一应如常,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只是偶尔走过几个撑着雨伞,行色匆匆的路人。 便在此时,那些路人动了起来,雨伞一翻,便从伞柄中抽出了染成黑色地尖锐铁器,异常冷静地刺入了马车中! 范无救大惊之下往那边冲去,只是他离马车有些距离,看那些人动手速度。便知道自己根本来不及救人! 那些尖刺无比尖锐,就像是刺豆腐一样,直接刺入了马车地厢壁,杀死了里面那三个人。 路人们抽出尖刺,根本没有多余的表情动作。打着雨伞,走入了大街旁地小巷之中,直接消失在了雨天里。 鲜血从马车上流下来了,范无救才寒着一张脸赶了过来。他拉开车帘一开。骤然变色,那些伤口痕迹,无一不显示出下手地人何其专业,不过简简单单的一刺,就无救了。 范无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始为二皇子感到担心,如此干净利落的杀死马车里的三个人就已经极难,更可怕的是。对方竟然对自己这些人何时移送人证,竟是清清楚楚,想来监察院在二皇子一系里,也埋藏了许多钉子,才能将下手的时间地点,拿捏的可谓妙到毫巅。 这场暗杀正因为设计的太完美了,所以看上去才显地这般自然、简单,就像吃饭一样。并不如何惊心动魄。 只有范无救这种高手。才能从这种平淡的杀局里,寻到令自己惊心动魄的感觉。 根本不用想。他就知道下手的是谁,除了监察院六处那一群永远躲藏在黑夜里的杀手,谁能有这种能耐?他脸色愈发地苍白,不由想到,刚才那几个路人如果是针对自己进行一场暗杀,自己能够活下来吗? 所有二皇子一派地人似乎都轻视了范闲的力量,那是因为庆国新成长起来的这一辈人,根本不知道监察院……是如何可怕的一个机构。 范无救有些紧张地摩娑着袖子里地短匕首,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应该脱离二皇子,救救自己为好。 “棋艺不精,棋艺不精,我下棋就是舍不得吃子儿。”范闲满脸惭愧说着。 他这时候正在太学和舒芜下棋。今天早朝散的早,南方的赈灾已经差不多结束了,所以舒大学士才有这么多闲功夫,只是下了两盘棋,老先生发现范闲如此聪慧机敏的大才子,竟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臭棋篓子,不由变了脸色,觉得下这种棋,就算赢了也没什么乐趣。 舒芜叹息说道:“范闲啊范闲,我看你做什么事情都精明的狠,怎么下棋却偏偏这么臭?” 二人又随口闲话了几句如今朝廷里的事情,因为范尚书在府里向来极少说这些,而监察院也不可能去查自己朝会上的争执,所以范闲听地很感兴趣,一些以他如今品级还不能接触的朝政大事,也嗅到了一些味道,如今燕小乙在北边任着大都督,不停地伸手要银子,而南边的小型战事也在进行着,庆国目前确实有些缺银子。 范闲的心此时便放下来了,只要陛下需要银子,那么明年内库总会落入自己的手中,长公主那人,阴谋诡计是玩的好的,但说起做生意赚钱,实在不是那么令人放心。 雨势微歇,范闲没有资格留这位老大人吃饭,恭恭敬敬地将大学士送出门去,便一转身回了那间房,重新开始审看庄大家赠予自己的藏书,等众教员散了之后,他还没有离开,只是捧着本书在出神。 他知道今天京都里发生着什么事情,只是没有怎么放在心上,那三个人本来就是死人,只是那些死去妓女地家人,如今也在京都府里告状,口口声声指着范家。 范闲当然不会再去杀人灭口,今天死地那三个人一直被二皇子偷偷藏着,自己杀了他,对方也不可能告到御前去,而且范闲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杀死苦主的狠辣心肠。 其实他明白,如果不论身份,自己身为监察院提司,手中掌握地资源和权力,远远比二皇子要强大的多,这场斗争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当然是自己稳赢的局面。 只是世人却不知道这点。 唯一让范闲在意的,只是宫中那位陛下的态度,如果陛下觉得这些小王八蛋们玩家家不算什么,那范闲就可以继续玩下去,他对那位陛下的心思其实揣摩的很准,二皇子……不过是把磨刀石,虽然是用来磨太子的,但用来磨一磨将来监察院的小范院长,看看小范院长的手段与心思,似乎也是件不错的选择。 当然,如果范闲真的下手太狠,宫中只要一道旨意,也就可以平复了此事。他并不担心陛下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对自己痛下毒手,反而会自嘲想到……大家都是王八蛋,你皇帝陛下总不好亲此蛋薄彼蛋。 京都的雨停了,他悄无声息地避开众人眼光,离开了太学,在一家成衣铺里脱去了外衣,露出里面那件纯的“工作服”,又从满脸卑微的掌柜手中,接过一件样式寻常的外衣套在了身上,这才一翻雨帽,遮住了自己的容颜,消失在了京都的街道之中。 雨已经停了,天上的铅云就像是被阳光融化了一般,渐渐变薄变平,再逐渐撕裂开来,顺着天穹的弧度,向着天空的四角流去,露出中间一大片蓝天,和那一轮获得胜利后显得格外新鲜的秋日。 阳光打在京都府衙门的外面,有几抹穿进堂去,将堂上那面“正大光明”的匾额照的清清楚楚。 已经有看热闹的人群围在京都府外,等着府尹大人亲审近日里闹的沸沸扬扬的抱月楼一案。这案子有背景,有凶杀,牵涉的是让人想入非非的妓女,发生在声色场所,满足了京都百姓们审美的诸多要求,所以是众人关心的焦点,日常茶余饭后,若对此案没有几分了解,真是不好意思开口,那些马车行的车夫,若对此案的始末不能一清二楚,那真是没脸为客人赶车。 范闲伪装成一位路人,混在人群之中往衙门里望着,心里不由有些怪异的感觉,京都府乃首重衙门,这府里最近一两年的人事变迁,却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只怕今次事罢,这位京都府尹也要告罪辞官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四十五章 京都府外谢必安 第四十五章 京都府外谢必安 原来的京都府尹梅执礼,是柳氏父亲的门生,一向偏着范府,在郭保坤黑拳案中,帮了范闲不小的忙,后来范闲在牛栏街遇刺,梅执礼身为京都府尹自然也要受罚,被罚俸一年,留职查看,但谁也没有料到,第二年又出了春闱一案,几番折腾下来,梅执礼终于被从这个位置上赶了下来,下放到外郡去了。 范府与老梅还偶有书信来往,所以范闲清楚那位当年的梅府尹,其实万分高兴离开京都府这间万恶的衙门。 堂上,一大排看上去贫苦不堪模样的人,正跪在案前失声痛哭。这些人都是抱月楼死去妓女的亲人,一边痛哭,一边痛骂着范家,口口声声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现任的京都府尹田靖牧满脸正义凛然,唇角微微抽动,眼眶中一片湿润,似乎是被堂下这些苦主的说辞打动的无以复加,马上下令府上衙役速去抱月楼捉拿相关嫌犯,现场勘验,又郑重其事地表白了一番为民做主的心愿,命人去范府请那位无恶不作的范家二少爷,却根本没有提到袁梦等人的名字。 范闲混在人群中冷眼看着,看出那位田靖牧府尹眼中的微微慌乱之色,心知对方也知道,那三位牵涉到妓女命案中的打手已经死了的消息。 对于堂上那些苦主的叫骂声,范闲没有丝毫反应,毕竟抱月楼害死了那几名妓女,自己和弟弟不过被骂几句,又算什么?他只是在怀疑,这些苦主究竟是真的,还是二皇子那边安排的,监察院的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但他却不能什么都不做。 京都府的审案是很乏味的。这种戏码千百年来已经演过许多次了,虽然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依然津津有味,但范闲已经将心思转到了别处。他今天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估算着有件事情马上就要发生。 自己地岳父,一代奸相林若甫之所以最后黯然被迫下台,虽然从根源上说,是因为自己的横空出世,陛下圣心一动所致。但具体的导火索,还是当初那位死在葡萄架子下面的吴伯安。因为山东路的彭亭生授意大整吴家,整死了吴伯安的儿子,所以吴伯安的遗孀才会进京告状,在途中被相府的人截杀,却凑巧地被二皇子与李弘成救了下来——今天,二皇子会不会又来这么一道? 岳父的下台,范闲其实并不怎么记仇。但却记得了二皇子的手段。本来按理讲,真正玩弄阴谋的高手,绝对不会重复自己的手段,但他将二皇子看的透彻,对方虽然喜欢蹲在椅子上摆出个莫测高深的模样。但在自己这么多天的试探下,终究还是显露了年轻人稚嫩与强拧地一面。 除了监察院的恐怖实力,范闲比二皇子更占优势的就在于此,他虽然这世的年龄比二皇子小。但实际上的阅历,却不知道要丰富多少。 不一时,京都府衙役已经带回了抱月楼如今名义上地主事人,石清儿,还有相关的人手正在抱月楼后方瘦湖畔里寻找痕迹,只是目前命案没有直接证人,所以也不知道埋尸何处,当然找不到尸首。 范闲看着堂内跪在青石地板上的女子。在猜想她究竟会如何应对,是慑于自己的压力而老实安份一些,还是依旧有些不甘心。至于埋在抱月楼里地尸首,监察院早已经与史阐立配合着,在一个夜里取了出来,放到了京郊好生安葬,只等着这案子真正了结以后,再想办法通知她们真正的家人。 堂内的石清儿咬着双唇。虽不是一言不发。但也是上面的大老爷问一句,她才斟酌半晌应一句。她心里对这件事情明镜似的,来之前那位史先生早交待过了,自己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好在如今的东家要求也不严苛,并不要求自己攀污什么,也不要求自己为范家二少爷掩饰什么,只是照直了说。所以不等京都府尹用刑,她就将当初抱月楼的东家姓甚名谁,做了些什么事情,交待的一清二楚,但在妓女命案这件事情上,却一口咬死,是那位正被刑部通缉地袁大家袁梦指人做的,东家虽然知道此事,但并不曾亲手参与。 京都府尹本有些满意堂下跪着的这女子应的顺畅,但听来听去,似乎总有为范家二少爷洗脱的意思,而且二皇子那边早交待过,这件事情断不能与袁大家扯上关系,便将脸一黑,将签往身前一摔,喝道:“这妇人好生狡猾,给我打!” 便有京都府的衙役拿着烧火棍,开始对石清儿用刑,石清儿咬牙忍着疼痛,知道这一幕一定有范家的人看着,自己既然已经没了三皇子这个靠山,想指望着依靠范家在京都生活,那就得一条道走到黑。 她忍痛不语,却不是不会发出惨叫,咿咿呀呀地唤着,疼痛之中含着幽怨,在京都府的衙门上飘来飘去,倒让围观地百姓都觉得有些不忍。 范闲在外面看着这幕,有些意外于这个女人地狠气。 用刑一番后,石清儿还是头前那几句话,京都府尹正准备再用刑的时候,去范府索拿范思辙地官差却是满身灰尘、一脸颓败地回来覆命。 原来这一行人去范府索拿范思辙,他们请出京都府的牌子,强行进去搜了一番,但此时的范思辙,只怕已经到了沧州地界,正在马车里抱着妍儿姑娘喟叹故土难离,哪里搜得到!这些差役们,正准备多问几句的时候,就已经被柳氏领着一干家丁用扫帚将他们打了出来。 听着属下受辱,京都府尹毫无生气之色,反是暗自高兴,高声喝斥道:“这等权贵,居然如此放肆!居然敢窝藏罪犯……”他拿定主意,明天便就着此事上一奏章,看你范府如何交待。 范闲冷眼看着。心里却不着急,有柳氏在家中镇宅,他是知道这位姨娘的手段,哪里会处置的如此思虑不周?更何况小言公子玩弄阴谋是极值得信赖的,当年整个北齐朝廷都被他玩在掌心之中,更何况是区区一个京都府,一个刑事案件。 果不其然,府外围观的人群一分。行来几个人,领头的那位便是范闲第一次上京都府时的伙伴,范府清客郑先生,当年京都府赫赫有名地笔头。 这位郑先生有功名在身,不用下跪,只对着案上的府尹老爷行了一礼,便说道:“大人这话大谬,京中百姓皆知。我范府向来治府严明,哪里会有窝藏罪犯这种事情,至于二少爷究竟犯了何事,还需大人细细审来,我范府绝不偏私。” 京都府尹田靖牧知道眼前这位清客。乃是京中出了名的笔头,而他身边那个状师宋世仁,更是出名难缠的讼棍,范家摆出这么个阵势来应着。想必是准备走明面路线,将脸一沉喝道:“既不偏私,为何还不速将犯人带上!” 寒秋天气,宋世仁将扇子一挥,嘲笑说道:“捉拿犯人,乃是京都府的差事,什么时候论到旁人管了?” 田靖牧冷笑道:“你家二少犯了事,自然要将人交出来……若不交人。难道不是窝藏罪犯?庆律之上写的清清楚楚,宋世仁你还是住嘴吧。” 宋世仁却不听话,笑吟吟说道:“庆律有疏言明,犯家必须首先交人……只是大人,范家二少爷早已于八天之前失踪,叫我们到哪里找人去?” 田靖牧气极反笑道:“哈哈哈哈……好荒谬的借口!” 宋世仁愁苦着脸说道:“好教府尹大人知晓,并非借口……数日之前,范府已上京都府举报。言明二少爷诸多阴私不法事。只是大人不予理会,而且当时也一并言明。二少爷已经畏罪潜逃,请京都府速速派差役将其捉拿归案。” 他再摇纸扇,沉痛说道:“范尚书及小范大人,大义灭亲还来不及,怎么会私藏罪犯?” 田靖牧一拍惊堂木,忍不住骂道:“范家什么时候来举报过?又何时报案范思辙失踪?本府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你休想将水搅浑了,从中脱身。” “有没有……烦请大人查一查当日案宗,便可知晓。”宋世仁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田靖牧心头一凛,马上惊醒了过来,极老成地没有喊差役当场去查验当日案宗,而是寻了个借口暂时退堂,自己与师爷走到书房之中,将这几日来的案宗细细看了一遍,等看到那张记明了范府报案,范家二少爷畏罪潜逃地案宗时,这位京都府尹险些气的晕了过去! 明明没有这回事情,怎么却突然多了这么一封卷宗! 京都府衙看管森严,就算是监察院动手,也极难不惊动任何人……他……他……他……范家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玩了这么一招?田靖牧的脸色极其难看,心知肚明是京都府有内鬼,只是一时间不能判断,到底是少尹还是主簿做的这件事情。 等田靖牧再回到堂上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最开始那般硬气了。毕竟案宗在此,而且先前查验的时候,京都府少尹与主簿都在自己身边,就算自己肯冒险毁了范家报案的案宗,也没有办法瞒下此事。 如此一来,就算范思辙将来被定了罪名,但范府已然有了首举之功,范家二少爷畏罪潜逃之事,范府也没有刻意隐瞒——这般下去,还怎么能将范府拖到这摊子浑水里来?至不济最后陛下治范府一个治下不严地罪名,削爵罚俸了事,根本不可能达到二殿下所要求的结果! 京都府尹好生头痛,却不肯甘心,黑着张脸与范家庞大的讼师队伍继续展开着较量。 京都府暂时退堂,范闲知道明面上的功夫已经差不多了,范思辙从此就成为一位畏罪潜逃之人,等着自己将来真的大权在握时,自然会想办法洗清,而范府也终于可以轻身而出,从此一身轻快。 至于如今地抱月楼名义上的东家史阐立。由于他是在案发之后接的手,京都府再怎么蛮不讲理,也没可能将他索来问罪。 范闲忍不住笑了笑,还和身边一位看热闹地大汉就着案情讨论了几句,眼瞅着那些苦主们正在衙役地带领下,去府衙后方的一处地方暂歇,他唇角一翘,与大汉告辞后跟了上去。眼光瞄了一眼街角雨檐之下,一个书生般的人物。 那些妓女的家人满脸凄楚地往街角行去,将将要消失在那些围观人群的视线中时,打横刺里竟是杀出了四五个蒙面大汉,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直刀冲了过来,这些蒙面刺客刀光乱舞,下手极狠,便朝着那些苦主的身上砍了下去! 街头一片叫嚷哭嚎之声。那些看热闹地民众也是一声喊,吓得四散逃开。 范闲站在一棵大槐树下面,眯眼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有丝毫担心,反而是对二皇子那方地实力有些看轻。对方果然施展出了同样的手段,行事实在是拙劣的狠,上次栽赃宰相能够成功,是暗合了陛下之意。陛下不愿意戮穿,你今天在大街之上又来这么一手,难道不怕陛下耻笑你手段单一吗? 至于这些苦主的性命,他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果不其然,在街口处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了一批路人,直接混入了战团之中,极其快速地将那批命案苦主掩在了身后,而迎上了那些杀手。 又是路人。是范闲最喜欢的那些路人。 路人手上没有拿刀,只是拿着监察院特备的刺尖,不过三两下功夫,便破了那几个刺客地刀风,欺近身去,下手极其干净利落,出手风格简洁有力,竟似带着几丝五竹大人地痕迹。 范闲眉梢一挑。知道这是因为六处地真正主办。那位影子是五竹仰幕者的关系。 二皇子那边派来地刺客其实身手也不错,但和六处地这些人比较起来。总是显得下手有些冗余之气,稍一对战,便溃败不堪,这些人下意识里便想遁走,但却被那些路人如附骨之蛆一般缠着,毫无办法。 当当几声脆响! 这场突如其来的狙杀与反狙杀嘎然而止,那几个蒙着脸的刺客惨然倒在街面之上,身上带着几个凄惨的创口,鲜血横流。 范闲看着那边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对于小言地安排十分满意,留不留活口无所谓,但是不能让这些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想必这些刺客的身上都带着监察院秘密的印记,以便栽赃给自己,而这场狙杀的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皇子们养的死士,只能算是兼职的刺客,遇见六处的专业人士,自然会败地很惨。 便在此时,奇变陡生! 街角那个正在屋檐下躲雨的书生,忽然间飘了出来,杀入了战局之中,只见他一拔剑,意洒然,剑芒挟气而至,真气精纯狂戾,竟是带着街上积水都跃了起来,化作一道水箭,直刺场间一位苦主! 好强悍的剑气,竟是出自如此文弱的书生之手,场中那几位伪装成路人的六处剑手一时不及反应,也不敢与这雨剑相混的一道白气相抗,侧身避开,尖刺反肘刺出,意图延缓一下这位高手的出剑。 嗤嗤数声响,尖刺只是穿过了那位书生的文袍下摆,带下几缕布巾,却是根本阻不住他地一剑之威,只听着噗地一声,那柄无华长剑已经是刺入了一位苦主的身体! 谢必安,二皇子八家将中最傲气地谢必安,曾经说过一剑足以击败范闲的谢必安,出剑必安的谢必安。 范闲第一眼就认出了屋檐下躲雨的书生是他,但根本没有想到,以对方的身份实力,竟然会如此不顾脸面地对一位苦主出手,此时大局已定,就算谢必安杀了那个苦主,又能如何呢? 他以为谢必安只是奉命前来监视场中情况,根本想不到对方会抛却傲气出手,所以反应略慢了一丝。 谢必安在出剑前的那一刹那,其实就已经知道。既然六处的人在这里,那么栽赃的计划定然是失败了,他虽然狂妄,但也没有自信能够在光天化日的京都街头,将那些常年与黑暗相伴的六处剑手全部杀死。 但他依然要出剑,因为他心里不服,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被那些路人刺倒,而自己想要杀地苦主们虽然惊恐。却是毫发无伤,这种完全的失败,让他愤怒了起来,从而选择了不理智而狂戾的出剑。 杀死一个苦主也是好的,至少能为二殿下在与范闲的斗争中挽回些颜面,而且……只要这些妓女的亲眷死了一个,范闲总要花很多精力在解释这件事情上。 他轻轻握着剑柄的右手感到一丝熟悉的回颤,知道剑尖已经又一次地进入了一个陌生人地身体。又会带走一个无辜者的灵魂,有些满意,甚至是嚣张地笑了笑,回剑,看着那位苦主胸前的血花绽开。 然后……他的笑容马上僵住了。 谢必安自信绝不会失手的一剑。也确实实实在在地刺入了那位苦主的身体,但唯一有些怪异的是,剑尖入体的部位,略微向中间偏了那么一两寸。也就是这段距离,让他手中地的剑,没有直接杀死对方。 而且他已经失去了第二次出剑的机会,因为他面前的苦主,就像是一只风筝一样,惨惨斜斜,却又极为快速地向着右手边飞了出去!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竟然能够平空将一个人。牵引向了完全违反物理法则地方向。 谢必安下意识里手腕一拧,长剑护于胸前,霍然转首看去,却只来得及看见刚赶过来的范闲,收回踹出去的那只脚! “范闲!” 身为极高明的剑客,他第一时间查觉出了对方地气息,在尖叫声中,凝聚了他全身力量的一剑。笔直而无法阻止地向着范闲的面门上刺了过去。 此时。六处的那几位路人知道范提司到了,很有默契地护着惊魂未定的苦主们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范闲一脚救了先前那人一命。此时根本来不及抽出匕首,看着迎面而来的寒光,感受着那股凛烈的剑气,感觉自己地眼睫毛似乎都要被刮落了一般! 他一抬手,嗤嗤嗤,三声连环机簧之色连绵而起,三枝淬着见血封喉毒液的弩箭,逆着剑风,快速射向了谢必安的面门。 此时剑尖所指是面门,而暗弩所向亦是面门。 两个人很明显都没有比拼脸皮厚度的兴趣,范闲沉默甚至有些冷漠地一扭身体,凭借自己强悍的控制身体能力,让那把寒剑擦着自己的脸颊刺了过去,狠狠一拳击向了谢必安的胸腹。 这一拳上挟着的霸道真气十分雄浑,破空如雷,如果击实,谢必安必要落个五脏俱碎地下场。 谢必安拼命一般左袖一舞,舞出朵云来,勉强拂去了两柄细小地暗弩,想趁此一剑要了范闲性命,哪里料到范闲竟然敢如此行险,生生递了那个恐怖的拳头出来! 他怪叫一声,横腕一割,左手化掌而出,拍在范闲地拳头上。 喀喇一声脆响,谢必安的腕骨毫不意外的断了! “范闲!” 谢必安愤怒地狂喝道,不是因为畏惧范闲的真气,而是拳掌相交时,一道淡淡的黄烟从二人拳掌间爆了开来,谢必安没有想到范闲竟然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还会用毒烟这种下作手段! 此时毒烟入体,他剑势已尽,横割无力,又急着去迎范闲那一记诡异而又霸道的拳头,空门大开,三枝弩箭的最后一枝刺入了他的肩头。 又中一毒。 “范闲!” 谢必安第三次狂乱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地咒喊首范闲的名字,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的实力,强行运起体内真气,一剑西出,直攻范闲的咽喉,毒辣至极,而他整个身体已经飘了起来。准备掠上民宅檐上,逃离这个身具高强实力,却依然阴险无比的另类高手身边。 但范闲怎么会让他逃? 一道灰影闪过,范闲已经在半空之中缠住了谢必安的身形,右臂疾伸,直接砍在了对方的脚踝上,这一记掌刀,乃是用大劈棺做地小手段。虽然攻击的是敌人最不在意的边角处,却给对方带来了极大的损害。 谢必安闷哼一声,只觉脚踝处像是碎了,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迅疾染遍了他半个身体,让他逃离的速度缓了一缓。 也就是这一缓,范闲沉默着出手,在片刻时间之内,向谢必安不知道攻了多少次。二人重新站立在微有积雨的街面之上,化作了两道看不清的影子,一道是灰色,一道是黑色,纠缠在了一起。 啪啪啪啪一连串闷响。谢必安身上也不知道挨了范闲多少记拳脚,虽然范闲下手太快,所以真气未能尽发,谢必安仗着自己数十年地修为硬抗住了。但是剑尖如风,竟是连范闲的身体边都挨不到一下,这个事实让谢必安开始绝望了起来。 对方的身法怎么这么快! 谢必安尖叫一声,疾抖手腕,剑势俱发,化作一蓬银雨护住自己全身,终于将范闲逼退了数步。 钉的一声,他颤抖的右手拄剑于地。剑尖刺在积水之中,微微颤着,带着那层水面也多了几丝诡异的纹路。 看着不远处面色平静的范闲,谢必安感觉身体内一阵痛楚,经脉里似乎有无数的小刀子在割着自己,他知道这是范闲先前地攻势,已经完全损伤了自己的内腑,而他中的毒也渐渐发了。右腿也快要站立不稳。面对着一脸平静的敌人,谢必安已经丧失了出手的信心。 “九……”谢必安知道自己就算不轻敌。也根本不是范闲地对手,此时他对于范闲的实力评断已经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想法,微一动念,他的眼中惘然之后多了些畏惧,刚刚说了个九字,体内地伤势复发,咳出几道血丝吞了末一个字。 他望着范闲,眼中闪过一丝惘然。他还记得自己在抱月楼外的茶铺里,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仅凭自己一人,就可以把范闲留下来。 这是建立在对自己强大的信心,和对范闲的判断之上,虽然面前这位姓范的年轻人,曾经在去年的牛栏街上杀死过程巨树,但是谢必安根本不相信一个权贵子弟,能够有毅力真的投身于武道之中,能够拥有真正精湛且实用的杀人技……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富家公子哥,居然已经迈入了九品地境界! “……九品!”谢必安咳嗽不止,却依然挣出两个字来,右手的拇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按在了剑柄之上。 范闲脚尖一点,整个人像道箭一般来到谢必安的身前,黑色的寒芒划过,用自己最擅长的匕首,割断了谢必安用来自杀的长剑,同时狠辣无情地一拳击打在谢必安的太阳穴上,然后如道烟一般闪回,就像是没有出手一般。 谢必安凄凉无比地昏倒在街上的污雨水之中,震起几丝不起眼地小水花,身上满是伤痕。 范闲不会给失败者任何发表感想、摆临终pose地机会。 终于京都府的衙役们畏畏缩缩地赶了过来,京都府尹闻讯也貌作惊讶地赶了过来,一看场中局势,他地心头一凉,知道二皇子设计的所有事情全部都泡了汤,此时再看那位微笑着的范提司大人,田靖牧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有人想杀人灭口,我凑巧来京都府听弟弟那个案子……凑巧碰上了。”范闲满脸平静地说着,右手却还在微微地颤抖,“幸好身边带着几个得力的下属,才不至于让这些人阴谋得逞。” 私自出手的谢必安没有自杀成功,对于范闲来说,能够获得八家将中的一人,实在是意外之喜。二皇子府上的八家将,在京都并不是秘密,今日这么多民众眼看着谢必安刺杀命案的苦主,对于八处的造谣工作来说,实在是一次极好的配合。 范闲真恨不得对躺在地上的谢必安说声谢谢。 京都府衙役们接管了一应看防,接下来就没范闲什么事情,他不需要此时就点明谢必安的身份,自然有下属来做这些事情。 “这人就交给大人了。”范闲似笑非笑地望着京都府尹,“贼人阴狠,还请大人小心看管。” 范闲没有将谢必安押回监察院的想法,就算最后问出此次谋杀苦主是出自二皇子的授意,但如果是监察院问出来的,这味道就会弱了许多。他此时直接将昏迷的谢必安交给京都府,其实何尝不是存着阴晦的念头。交过去的谢必安是活的,如果将来死了,以后的事情就将会变得格外有趣。 京都府尹是三品大员,监察院非受旨不得擅查,难得出现这么一个阴死对方的机会,范闲怎能错过,怎舍得错过?若真错过了,只怕连小言公子都会骂他妇人之仁。 初霁后的京都,人们还没有从先前的震惊中摆脱出来,毫无疑问,今天京都府外的事情,又会成为京中饭桌旁的谈资。而在知情权贵们的眼中,二皇子与范闲的争斗,胜利的天平已经在向后者严重的倾斜——如果陛下没有什么意见,宫中依然保持沉默的话。 伪装成路人的下属们紧紧护卫着范闲,往府里走去,其中一人瞧见了范闲微微颤抖的右手,以为提司大人是在先前的打斗中受了伤。 范闲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兴奋而已……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享受过这种过程了。” 这是句实话,先前与谢必安一番厮杀,确实让范闲的心神有些亢奋,他似乎天生喜欢这种狙杀的工作,甚至有时候会想着,或许言冰云更适合做监察院的主人,而自己去为小言打工才比较合适。 不过右手的颤抖,也不仅仅是因为兴奋,范闲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本来一片阳光的心情上,骤然多出了一丝阴霾。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四十六章 小恙无妨观落叶 第四十六章 小恙无妨观落叶 这段日子里,监察院在范提司的英明指导下,在小言公子的具体指挥下,将自己武装到牙齿,毫不客气地撕咬着二皇子一派从官员到经济方面的利益,强悍地占据了极有利的态势,以抱月楼之事为引,以京都府外刺杀之事为根,转战朝廷上下,大索商行内外,深挖对方灵魂最深处,阴谋诡计一闪念,步步逼进。 首先是,毫不出人意料的,八家将之一的谢必安在京都府大牢中暴毙,这自然给了监察院极好的借口,院里以联席会的形式,向宫中递了三封奏章,京都府尹田靖牧终于被停职查看。 二皇子为了自保而使出的蠢招,让院里一环扣一环,直接除掉了二皇子在京中最大的倚仗。而另一方面,言冰云开始动用别的手段,成功地控制了信阳往京都支援的几个截点,逼的崔家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损失了多少银钱,只好被迫着调动江南本家的资金,以求强行打通北方因为沈重之死而断开的路线,二皇子方面的银钱入帐开始缩水。 舆论方面对于二皇子一派也极为不利,虽然王府之中也有谋略高手,但怎奈何却始终不及监察院的行动力与专业性,和八处的宣传人员比起来,那些王府派去茶楼酒肆的伙计们,实在是没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力量,虽然监察院下手极狠厉,但京都百姓依然隐隐站在范府一边,总觉得那个失踪的范家二少爷,是为二皇子当了替罪羊,这才惹得小范大人下狠手反击。 至于弘成……这个可怜的靖王世子,名声更是臭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谁叫他和袁梦有染?京都人都知道,明年春天的时候。李弘成就要迎娶范家的大小姐,可你却指使着范思辙这个区区十四岁的少年去开妓院,还让他背上了妓女命案这盆污水!——娘希匹地,这个世界上有这么无耻的利用自己小舅子的姐夫吗? 一时间无论是在官场之上,还是在别的方面,二皇子一派都被打的节节败退,气势低迷,全无还手之力。他们唯一曾经尝试进行的反击。是长公主控制着的都察院,只是那些御史们白费了力气,监察院所有的行动,全部依托于庆律条例而行,竟是没有一丝被人抓着把柄地地方,至于雨夜里暗杀了三位抱月楼命案证人,更是一椿无头命案,就算有人猜到是监察院做的。可是哪里有证据? 监察院对于那次暗杀事件的态度也很简单明了——那三个人是被范提司家人亲自送到京都府衙门的,怎么会死在了京都府外?如果要说有问题,与二皇子交好的京都府尹田靖牧才有最大的问题! 对于目前的战果,范闲极为满意,反正宫中的底线在那里。自己总不可能直接把二皇子赶出京去,只要能将老二地力量削弱到再难以威胁自己的地步,打的老二痛不堪言,聊出老范家的一口恶气。这就足够了。 直至此时,监察院恐怖的力量其实也才仅仅展现了一部分而已。 之所以这次行动能如此顺利,一方面是陈萍萍借那纸调令将所有地权限都下拔给了范闲,而更主要的是,范闲的行动,在北齐上京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筹划了,自夏入秋,他和言冰云已经准备了许久。当时呈上御览地奏章里就提到了二皇子与长公主关系的问题,只不过上次陛下收中不发,而今次因为抱月楼的事情,范闲借着这口怒气,将此事提前做了出来。 以有心算无心,以强风吹薄云,这一仗监察院要是还打不赢,陈萍萍只怕会气的从轮椅上跳起来。痛骂这帮小兔崽子损了自家的威风! 宫里一直保持着诡秘的安静。包括二皇子生母淑贵妃,东宫太子。皇后在内的所有贵人都像是聋了瞎了一般,谨慎的不发表任何意见,大家都清楚,这是在看着陛下地态度。 陛下在做什么? 宫里传出了消息,陛下请了江南的道科班入宫唱大戏!这时节京都风风雨雨,庆国的皇帝陛下却犹有余暇陪着太后,看了一天的戏,不知道赏了多少筐铜钱出去,说不出的开心轻松! 这下子大家伙终于看清楚情况了,感情咱们这位万岁爷根本不觉得这种小事儿值得看,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年轻人在京里的小打小闹,哪里有江南出名戏班演的戏好看? 情况看清楚了,一直保持着中立的那些朝官们,用他们敏锐地头脑,赫然发现了一个事实,范闲地圣眷竟然大到了如此惊人的地步!范闲地对手是谁?是二皇子,是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陛下居然还能如此不偏不倚……这,这,这是何等样的恩宠? 这些人却也不敢得罪二皇子,所以只好站得更稳,牢牢地站在墙上,将脚丫子插在泥中,顽强地实践着草根精神,左右摇摆,却不肯随意倒向哪方。 这个事实却让二皇子本人连连吸了无数口冷气,知道自己这些年不声不响地在朝中发展势力,原来是全数落在了父亲的眼中,他不禁在想,难道……范闲回京后针对自己,是暗中得了宫中的授意?不过这位二殿下也是位阴狠之人,知道此时的局势容不得自己再退,就算自己肯放下皇子的面子,希望与范闲第二次握手,对方也不见得有这个心情,而且皇帝那暖昧的态度,让二皇子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将范闲打下去,那就只有等着范闲将自己打下尘埃——就如同茶铺里说的那般。 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之下,二皇子再次勉强出手,都察院御史再次集体参劾范闲,这次参的罪名极其实在,拿的证据也极为笃实,总之是与范思辙整出的那些事情扯不开关系,而且连带着也参了户部尚破的阵势。 这一日,数十位谏官摆出比上次参劾范闲更大地阵仗,直挺挺地跪在了宫门之前,今日无雨,青灰的宫前广场上数十件随秋风而微舞的褚色官服显得格外刺眼,让那些来往于宫门处的朝廷大老们忍不住纷纷摇头。然后躲进了角门,不敢去管这闲事。 依庆律,被参官员须上折自辩,而像此次参劾的刑讼,范氏父子必须亲自入宫向陛下请罪,然后在朝会之上解释清楚,但朝会之上,二皇子一派依然有极强大的实力。殿前辩论这一关对于范氏父子来说,实在不好过。 都察院的御史们充满了信心,等着范建范闲,这一对庆国最大的“贪官”老老实实地被自己击倒,因为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他们在二皇子地帮助下拿实了证据,足以证明范家乃至柳氏忠毅国府,与抱月楼那个臭名昭著的青楼,根本脱不了干系! 他们跪在地上。有些兴奋地等待着范闲的到来——就算范家将范思辙送走了,将抱月楼脱手了,就算陛下法外施恩,但罪证俱在,你范家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们等着飞扬跋扈的监察院提司出现在自己这等铁肩御史的面前认错,请罪,低头! 不止都察院的御史,其实很多人都准备看。在范府或者说监察院正处于大盛的时候,会怎样面对这场来势汹汹地参劾,官员们都是要颜面的,被都察院这般咬死,实在是很丢脸的一件事情。而众所周知,范闲是个极重名声的人,所以官员们更感兴趣了,甚至包括舒芜大学士在内。都禀持着一颗恶趣味或是报复或是嘲讽的心。准备看范闲地狼狈样。 但谁也没料到,陛下宣召。范闲竟是没有来!不止他没有来,连范尚书也没有来,这一对父子极有默契,极为无耻地用了同一个招数——病遁! 听到这个消息,二皇子首先愣住了,没有想到范家不止在利益之上像头饿狼一般,惹毛了就胡乱咬,居然在脸面这种枝节问题上,也做的如此绝,竟是连让自己挣回些脸面的机会都不给……绝,这爷俩真绝。 年纪大了,一惯躲在角门外那个议事房里喝茶的舒芜大学士,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是一口茶喷了出来。他那天去太学与范闲下了几盘棋,那小子答应地好好的,结果转手就在京都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还说自己不舍得“吃子”!舒大学士被表面恭敬,内里一肚子坏水的范闲气的险些吐血,本指望今天朝会之上,能看看范闲吃瘪的模样,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称病不来,这让老学士看戏出气的心绪无法一舒胸臆,好生不爽。 范氏父子告病的消息传到了殿上,正在审看各郡递来奏折的皇帝陛下也愣了愣,然后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 后宫里地娘娘们也知道了这件事情,笑骂道这范家的孩子真是个不省心的,也不知道让陛下少心烦一些,也不知道依晨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相公,当初看着是诗华满腹,如今瞧着,竟是个牢骚满身无赖子。 最失望的,莫过于跪于宫门之外的那些都察院御史了,既然对头称病不来,再杀气腾腾的阵势,没了一个受力点,大力用空,他们心中一片空虚,好不难受,垂头丧气的散了,就连身上褚色的官服都有气无力地垂贴在了身体四周,懒得理会秋风地挑逗。 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地,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哪里会没个病痛,但像范氏爷俩这般病的如此之巧,病来地如此之猛,据说都无法下床的事情……也未免太怪异了些,尤其范闲还是监察院费介的亲传弟子,虽未行医,但连宫中御医都知晓你手段,怎么可能忽然一下就病倒了呢? 不止朝中百官不信,京都百姓不信,其实就连宫里的娘娘们,龙椅上那位皇帝陛下都不信,所以当天朝会散后,便有宫中侍卫领着御医,在一向极少出宫的洪公公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杀到了范府,传旨意慰问,同时看看他们父子二人到底得的什么病! 有很多府上的眼线都跟着这列队伍,因为所有人都认为范氏父子是在装病,所以下意识里想着,这爷俩为了不上朝出丑,竟是得罪了皇帝陛下,小小也是个欺君之罪……真是愚蠢至极,狂妄至极。 二皇子也闹不明白这件事情,他是皇子,自幼在宫中长大,当然知道洪公公的手段,任何装病的伎俩,在那个病恹恹的老太监面前,都瞒不过去。 范闲是真的病了。 这个消息通过洪公公的证实,皇帝陛下没有后续的惩罚措施证明,传遍了京都每一个角落,没有人再怀疑范闲是在装病。虽然范尚书大人只是偶感风寒,而小范大人,却真的是卧床不起,身体虚弱的十分厉害。 在监察院与二皇子斗争的节骨眼上,范闲却很不凑巧地病了。 这个事实让很多人都产生了一种很怪异的情绪,会不会京都局势会因此而有些变化?毕竟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类似的局面,当初北魏皇帝清算战功赫赫的战家,之所以能够很惊险的成功,就是因为当时,一代名将战清风大帅很不凑巧的拉了三天肚子。 历史虽然荒谬,但极为真实。 “别担心什么。”范闲皱了皱眉头,看着床前略有不安之色的沐铁,“一切听小言公子安排就好。” 从京都府回来后,他就病倒了,虽然不是很严重,但与谢必安一战之后就开始有些不受控制的真气,在他的体内到处乱串着,逼着他必须花费更多的时间冥想静心,苍白的面色和古怪的脉象,成功地瞒过了高深莫测的洪公公。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四十七章 药 第四十七章 药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范府后宅里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声连绵不绝,许久没有停歇,惊的下人们都从睡梦里挣扎着醒来,园中开始响起一阵带着些慌乱味道的动静。 许是天时气候的问题,不止范尚书患了风寒,还有些下人也患了伤风,那些流着鼻涕的人已经被送到了京外的田庄里,剩下的人们却不敢大意,天天喝着大少爷写的药方子,这药方子倒极是有用,风寒没有传染开来。之所以这一阵咳嗽让范府众人乱了起来,是因为咳嗽声是从大少爷的屋里传出来的,大少爷这两天患了怪病,咳的很厉害,却又不肯让宫里的御医抓药,偏相信自己的手段,不过弄了几天,咳嗽声音也没有消减下去,范府的下人们不禁有些担心,生怕这位对下人们极好的大少爷有个三长两短。 大丫环思思额上系着根红缎带,抿住了微乱的头发,有些恼火地站在小厨房里,一边嗅着房内传出的浓浓药味,一边喊着那些粗活丫头,让她们手脚快些。她是澹州老祖宗身边打发来京都的人,将来的身份地位是明摆着的事情,所以范府之中,她说话很有些分量,那些睡眼惺松的小丫头们知道大少爷的病有些麻烦,看她发怒,咬着下唇哪里敢应声。 看了少晌,思思终究还是不肯放心,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了药炉前,手里拿着文火扇,轻轻摇着扇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雾渐起的炉口。渐渐被薰红了眼,也不敢大意,熬药这种事情极讲究火候,面前熬的这药是大少爷要服的,不是自己看着,她有些不放心。 卧房之中,林婉儿披着一身内棉外绣的居家袍子,心疼地揉着范闲的胸口。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真试试御医开的方子?” 范闲咳地脸都挣红了,摆了摆手,勉强笑着说道:“哪里这般矜贵,再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死不了的,自己开些药吃就好。” 林婉儿也知道相公的医术了得,不然也不能将自己缠绵十五年的肺疾治好,只是这几天总听着他咳的厉害。心里难免有些担心,咬了咬嘴唇,说道:“连洪公公都瞧不出这病的来路……你却说自己清楚,你看……”她眼珠子一转,说道:“我给费先生写封信问问?” 范闲又咳了两声。知道妻子终究是放心不下,叹了口气说道:“我那老师,你又不是不清楚,一年里倒有大半年的时间在四野乱逛。就算他想赶回来,那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地事儿了。”他接着笑着说道:“或许得有三四个月功夫,那时候只怕我早就成了死人……你啊……”他轻轻弹了一下婉儿的俏直鼻尖,玩笑说道:“你就成了京都最漂亮的俏寡妇了。” 林婉儿连着往地上呸了几口,怒道:“什么时候了,还尽说这些胡话!” 范闲笑了笑,他不像家中这些人一般紧张,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身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正在熬的药,也只是帮助自己静心清神,舒肺通窍,稍微梳理一下经络,稳定一下病情,至于真正的病根,还是得靠自己来整,说话间安慰了婉儿几句。却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右手放在了被子里。 他的右手偶尔会颤抖一阵。从京都府外开始,一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什么好转。 房外传来叩门声。思思小心端着汤药进了屋,与她一道睡在前厢地大丫环四祺早就爬了起来,挑亮了桌上的油灯,搬了个高几,放在了少爷少奶奶的床前,将药碗接了过来,取出调羹在碗里轻轻划着,让汤药降温,等着温度差不多了,才喂范闲喝了一小口。 范闲喝了下去,感觉有些微苦,下意识里舔了舔舌头,思思却已经极快无比地将一颗糖丸塞进了他的嘴里,顿时冲淡了嘴里的苦意。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一个大老爷们,用得着这么服侍吗?” 思思笑了笑,说道:“少爷,打小地时候,你就最怕吃药了。”范闲心想,这个世界的汤药又不可能裹着糖衣,喝下去当然要皱皱眉头。 四祺抽出袖间的丝巾,帮范闲揩试了一下唇角,也很严肃地说道:“少爷,您现在可是病人,不能逞强。” 见两个大丫环如此模样,连婉儿都有些看不下去,笑骂道:“别把他宠的太厉害。”话虽如此说着,小手却在范闲地后背不停往下顺着,让他能舒服些。 虽然范闲也极享受这种大少爷的生活,觉得如果生病还能如此舒服,那真是不错的事情,但终于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伸手端过药碗,极豪迈地一口喝尽,用袖子擦了擦嘴,笑着说道:“我是个兼职医生,不是个小孩子。” 床下两位大丫环互视一笑,没有说什么。见天时已经很晚了,范闲知道自己先前那阵咳嗽又让府里的丫环们忙碌了一阵,心里不免有些欠疚之意,吩咐道:“喝了药应该就不会咳了,你们自去睡吧……让那几个守夜的丫头也睡了,秋夜里寒着,再冻病了怎么办?” “马上就天亮了,还睡什么呢?” “多睡会儿总好些。”范闲正色说道。 知道这位大少爷体恤下人,而且温柔外表下是颗向来说一不二的心,思思并四祺不敢再反驳,齐声应下,便出了门安排杂事。 范闲走下床,倒了杯茶漱了漱口。婉儿见着忍不住说道:“病了还喝冷茶,对身体不好。”范闲笑了笑,坐回床边说道:“都说过,这病与一般的病不一样。”夫妻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婉儿见他不再咳嗽,心中稍安,困意渐起。但因见他不肯睡,也自撑着不去睡,终是范闲看不下去,悄悄地伸手帮她揉了揉肩膀,手指头在她头上几个安神的穴位上拂了拂,这才让她沉沉睡去。 看着熟睡中地妻子,范闲知道她这几天担心自己,心力有些交瘁。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己这病不是照顾的好便能好的,和父亲可不一样。范尚书的风寒,在他地妙手之下,已经有了好转之像,约摸再过两天便能痊愈,只是父亲年纪大了,身子不比年轻人。恢复起来总是慢一些。 他轻轻挥手,拂灭了五尺地外桌上的油灯,整个卧室陷入了黑暗之中,但他却睁着明亮的双眼,始终无法入睡。因为最近这几天他静坐的太久,很不容易困。 舌尖轻轻舔弄着牙齿缝里地药渣,品评着自己亲手选地药材,似乎能够感觉到药材中的有效成份。此时已经入了肺叶,开始帮助自己舒缓起那处地不适,他有些得意,伸手将妻子身上地被子拉好,接着却将手伸到枕下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药囊,囊内是几粒浑圆无比,触手处却有些粗糙的大药丸子来。 屋内虽是黑的。但范闲却知道这些药丸是红色,因为从小到大,费介先生就命令自己将这药丸随身带着,以防自己修行的无名功诀出问题,一旦那股霸道狂戾的真气,真要冲破他的经脉时,这粒药丸就是他救命的最后灵丹。 在范闲很小地时候,那时候还生活在澹州。费介就曾经发现过这个很要命的问题。五竹留给范闲。或者说老妈留给范闲的那个无名功诀,如果一路修行的话。确实会修成极其霸道雄浑的真气,问题是这种真气显得过于霸道狂戾了些,一般人如果练起来,只怕还没有练多久,就会被体内地真气挤爆刺穿,经脉一断,这人自然也就成了废人。 不过范闲和这个世界上的人相比,有一个奇异之处,就是他的经脉似乎要比其他的世人要粗广许多,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自婴儿时便开始偷练无名霸道功诀,四岁地时候,体内的真气就已经充沛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程度,但是却没有爆体而亡。 不过费介曾经说过,随着他体内的真气越积越多,越来越雄厚,终究有一天,先天已然成形的经络通道,终会有容纳不下的那一天,就会让范闲吃上大苦头! 只是十几年过去了,范闲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危险,体内的真气虽然霸道,但依然一直处在自己的控制之内,尤其是十二岁之后,无名霸道功诀第一卷练完,体内像暴风雨一样运行着地真气骤然间风消雨停,驯服无二,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所以他渐渐地放松了警惕,甚至都快忘了这件事情。药丸也不再随时携带,而是搁在了家中,除了上次出使北齐的时候,他担心前路莫测,带了一颗,但也没有用上。 麻烦,总是在人们最没有防备心的时候到来。 经历了北齐看似平安,实则凶险的旅程之后,范闲体内的真气修为与技艺终于融为一体,已经突破了九品的关口,开始迈向人世间武道的顶峰,而他体内霸道的真气也终于大成,甚至可以与苦荷地首徒狼桃硬拼一记,不料却在京都府外潇潇洒洒击溃八家将之一地谢必安后,体内的真气开始不老实起来。 由腰后雪山而起,沿经络往上,两道贯通地真气通道就如同两个圆,在他的体内一上一下交流着,如今这股真气却似乎嗅到了身体主人的某些迹像,开始狂燥起来,不再肯安份地停留在经脉之中,而往着四面八方不停地伸展、试探、突刺着。 范闲的双手,是他对于真气控制最完美的所在,如今却成了体内真气强行溢出的关口所在,如今他的右手会时不时地颤抖一阵,那正是他的身体肌能与经络中不听话真气两相控制的结果。 情况并不是很严重,至少现在还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经过这些天的冥想静坐,他强行用自己的心神压制住了体内跃跃欲试的霸道真气,只是两相逆冲,却伤了肺叶,这才导致了不停地咳嗽。但如果任由这种局面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他将无法控制体内这股霸道而狂戾的真气。 范闲也曾经尝试过修行那个无名功诀的下半卷,但是目前却没有任何的进展,有时候咳的厉害时,他甚至有些痛恨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五竹叔——您给个吸星大法我,总要给个解决的办法吧? 他轻轻捏着手中的药囊,皱起了眉头,他前些日子分析过老师留的药丸,就像老虎对狮子一样,老师为了帮他应付体内霸道的真气,下的药也是极其霸道,他真没有信心这药吃下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里面搀着大量的五月花,那可是……地地道道的散功药啊! 难道自己甘心将自己辛苦练了十几年的真气一朝散去?就算不会散功,只怕体内的真气也会被消耗大半! 可是不吃……难道看着那股真气在几个月后或者是几年之后把自己爆成充气大血球?就算没有这般可怕的效果……但右手老抖着,也不怎么好看,自己年纪轻轻的,就要摆出一个帕金森患病的范儿? 吃还是不吃,这真是一个大问题。 远处传来几声鸡叫,叫醒了太阳,斥退了黑夜,但人们还在沉沉睡着。范闲抬起头来,才知道自己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不由自嘲地一笑,最怕死的自己,在面临着这种两难境地时,原来也会表现的如此懦弱与迟疑。 或许,这也是个契机吧,他安慰着自己。 “不濑华池形还灭坏,当引天泉灌己身……”他缓缓默颂着口决,就这样在床边坐着,进入了冥想的状态,小心翼翼地将体内乱窜的真气收伏到经络之中,再缓缓收回腰后的雪山之处,由它们在那处大放光明,照融雪山。 忽然间心头一动,范闲睁开了双眼,随意披了件衣服,推门而出,走到园子里最僻静的角落,自己当初试毒针的小演武场,不需要寻觅,便瞧见了假山旁边那位脸上蒙着块黑布的怪叔叔。 他忍不住摇头叹气,开口埋怨道:“原来你还知道回来。”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四十八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 第四十八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 天边已有鱼肚白,庭院里晨风微拂,光线却依然极暗,假山旁边的那人一身粗布衣衫,腰间随随便便插着一把铁钎子,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却像是和四周的景致建筑融为了一体,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甚至连存在感都显得极为缥缈,只怕就算有下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去,都不会发现他。 范闲看着面前这位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六年的亲人,一想到这么久没见了,心里竟是说不出什么感觉,恨不得把他揍一顿……却肯定打不过对方,要扑上去哭一场?五竹叔可不是个爱煽情的人。 于是乎他只好摇摇头,强行抑下心中的喜悦,走了过去,然后发现五竹叔的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刀,不停地雕着什么东西,走的近了些,才发现是在削木片。 “幸亏不是雕女人像……不然我会以为你变成了盲探花,那个无恶的李寻欢。”庭院里一片安静,范闲忍着笑说道:“那我会吐出来的。” 五竹很令人意外地点了点头,说道:“李寻欢这个人确实很无耻。” 这下轮到范闲愣了,半晌后才说道:“你知道李寻欢?” 五竹将木片和小刀放回袖中,冷漠说道:“小姐讲过这个故事,而且她最讨厌这个男主角。”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看来我和我老妈还真像。” 片刻之后,二人已经出现在了范府三间书房里最隐秘的那间,四周虽然没有什么机关,但没有范闲的允许,根本没有人能靠近这间书房,连范尚书都默认了这个规矩。 “说说吧,这半年都干什么去了。”毫无疑问。范闲对于五竹这些日子的失踪非常感兴趣,虽然从那块小木片上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但像这么惊天的八卦消息,总要从当事人的嘴里听到,才会显得格外刺激。此时他似乎早已忘记了自己体内像小老鼠一样瞎窜地真气,也忘了自己似乎应该首先问下叔,自己该怎么保命,而是直直盯着五竹的双眼。 他还给自己倒了一杯昨夜的残茶。自然没有五竹的份,因为五竹不喝茶。 “我去了一趟北边。”五竹想了想,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行程,“然后,我去了一趟南边。” 范闲很习惯自己叔叔这种很异于常人的思维,并不怎么恼火于这个回答的无聊,而是耐心问道:“去北边做什么?去南边又做什么?” “我去北边找苦荷。”五竹说的很平静,并不以为这件事情如果传开来。会吓死多少人,“打了一架,然后去南边,去找一个人。” 范闲呵呵笑了起来,一代宗师苦荷受了伤。自然是面前地瞎子叔使的好手段,旋即想到一个问题,皱眉关心问道:“你没事吧。” 五竹微微侧头,看着自己的左肩:“这里伤了。已经好了。” 依旧言简意赅,范闲却能体会到其中的凶险,他与海棠交过手,更能真切地感受到海棠的光头师傅,那位天底下最顶尖的四大宗师之一的实力,应该是何等样的恐怖,五竹叔虽然牛气烘烘,但让对方受了伤。自己难免也要付出些代价,只要现在好了就行。 “为什么要去动手呢?”范闲皱起了眉头。 五竹说道:“一来,如果他在北齐,我想你会有些不方便。”范闲点了点头,如果当时出使之时,苦荷一直坐镇上京城,仅凭自己地力量,是断然没有可能玩弄了北齐一朝的武装力量。抢在肖恩死之前。获得了那么多有用的信息。 五竹继续说道:“二来,我觉得自己以前认识苦荷。所以找他问一下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范闲霍然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他,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肖恩临终前关于那座永夜之庙的回忆,皱着眉头轻声说道:“……也许……叔还真认识苦荷,至少当年的时候。” 接下来他将山洞里听到地故事,全部讲给五竹听了,希望他能回忆起来一些什么重要的事情。比如五竹叔与神庙的关系,小时候听五竹叔说,他和母亲是一道从家里逃出来的,那这家……难道就是神庙? 五竹沉默了许久,没有出现小说里常见地抱头冥想,痛苦无比抓头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情形,他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我想不起来。” 于是轮到范闲开始抓头发了,他低声咕哝道:“这叫什么事儿呢?”他摇摇头,驱除掉心中的失望,问道:“受伤之后为什么不回京?都已经伤了,还到南边去找人做什么……噫,是不是叶流云在南边?” 五竹冷漠地摇摇头:“南边有些问题……在确认苦荷认识我之后,我去了趟南边,想找到那个有问题的人,可惜没有找到。” 范闲更觉头痛,这半年自己在北边南边闹腾着,感情自己这位叔叔也没怎么休息,和北齐国师玩了出打架认亲的哑剧,又去南边寻亲,不过苦荷既然认识五竹……对,肖恩说过,苦荷能有今天这造化,和当年的神庙之行脱不开关系,当时他就认识母亲,不过那时候母亲和五竹并不在一块儿啊。 南边有问题的人?那又是谁呢?范闲脑子转的极快,马上想到了在上京时曾经接到地案宗,庆国南方出现了一个冷血的连环杀人犯,而言冰云更是极为看重此事,准备日后要调动陛下的亲随虎卫前去找人。不过既然连五竹叔都没有找到那人,只怕小言同学将来也只有失望的份儿。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暂时影响不到自己的事情抛开,向叔叔汇报了一下自己这半年来的动作,便连自己与海棠那个没有第三人知道的秘密协议都说了出来,没料到五竹却是没什么反应。 范闲自幼就清楚。五竹叔不会表扬自己,但自己整出这么多事,连肖恩都灭了,又将二皇子打的如此凄惨,您总得给点儿听故事地反应吧? 似乎查觉到范闲有些郁郁不乐,五竹想了想后,开口说了句话,聊作解释:“都是些小事情。” 也对。自己与二皇子之间地斗争,在五竹及陛下这种层级的人物看来,和小孩子争吵没多大区别,至于那个秘密地协议,或许陛下会感一丝兴趣,但五竹叔肯定漠不关心。范闲想明白了这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很自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说道:“最近手老抖,你得帮我看看。” 得知了范闲体内真气有暴走迹像的五竹,依然冷静的不像个人,说道:“我没练过,不知道怎么办。” 生死之事。范闲终于抓狂了,压低声音吼道:“连点儿安全系数都没有的东西……我那时候才刚生下来,你就让我练……万一把我练死了怎么办?” “小姐说过,这东西最好。”五竹很冷漠地回答道:“而且以前有人练成过。” “那自然有人练废过。”范闲毫不客气地戮中叔叔话语中地漏洞。 五竹毫不隐瞒:“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顶多就是真气全散,变成普通人,除非你愚蠢的在最后关头还舍得这些所谓真气。” 范闲气结,您是个怪物,当然不知道真气对于一般的武者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如果自己失去了体内的霸道真气,不说压倒海棠朵朵。这天下那么多的仇人,随时随地都可能把自己给灭了。 “那现在怎么办?”他像示威一样举着自己正在微微颤抖的右手,恼火说道:“难道就让它不停抖着学吴孟达?现在只是手抖,等我体内真气再厚实些,只怕连屁股都要摇起来了。” 五竹抬起头来,眼上地那块黑布像是在冷酷地嘲笑面前的范闲:“你不练了,真气自然就不会再更多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范闲早已经习惯了每日两次的冥想及武道修行,根本没有想过停止不练。此时才醒悟过来。在找到解决方法之前,自己首先应该做的。就是停止修练无名功诀上的霸道真气,虽然在对战之中,想必体内地真气还是会很自然地发展壮大,但总比自己天天喂养着,要来的慢一些。 他点点头,叹息道:“只好如此,让大爆炸来的更晚些吧。” 五竹忽然开口说道:“费介给你留过药的。” 范闲愣了愣,没想到他还记得小时候地事情,点了点头,解释道:“那药有些霸道,我担心吃了之后会散功。” 五竹低着头,似乎在回忆什么事情,忽然开口说道:“应该有用,虽然只能治标。” 这时候范闲可不敢再全部信这位叔叔的话,毕竟这个害死人的无名功诀也是对方大喇喇地扔到自己的枕头边上的,苦笑着说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先说说你的事情……我说叔啊,以后你玩失踪之前,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 “有这个必要?”五竹很认真地问道。 “有。”范闲连连点头,“出使北齐的路上,我一直以为你在身边,那箱子也在身边……所以我胆子大到敢去欺负海棠朵朵,哪里想到你不在……这样搞出事来,会死人的。” 五竹迟疑了片刻后说道:“噢,知道了。” 范闲心里松了一大口气,他自幼习惯了五竹呆在离自己不远地地方,比如马车中,比如杂货铺里,比如海边的悬崖上,进京之后五竹叔在身边的时间就少了许多,虽说他如今的实力已经足以自保,但他明白,随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发展,自己会面临越来越多的挑战,有这样一位叔叔守在身边,会让他觉得世界全是一片坦然大地,整个人会有安全感许多。 “我打算搬出去。”范闲轻轻咳了一声。“住在后宅里还是有些不方便,人太多了,你不可能和我们一起住。” 五竹偏了偏头,很疑惑为什么要为了自己住进来,就要搬个家。 “婉儿还没有拜见过叔叔你。”范闲很认真地说道:“你是我最亲的人,总要见见我的妻子。” 五竹缓缓说道:“我见过。” “她没有见过你。”范闲苦笑了起来,“而且你总一个人在府外漂着,我都不知道你会住在哪里。你平时做些什么,这种感觉让我……嗯,有些不舒服。” 五竹再次偏了偏头,似乎明白了范闲想要表达什么,牵动了一下唇角,却依然没有笑,缓缓说道:“你处理,不过我不希望除了你妻子之外。有任何人知道我在你地身边。” 范闲喜悦地点了点头,接着却想到一件事儿,为难说道:“若若也不行?我还一直想着也要让她见见你。” “不行。”五竹冷漠说道:“就这样吧,你办你地事情去,就当我没有回来一样。” 范闲叹了几口气。听着书房外面已经隐隐传来人们起床的声音,只好揉着手腕走出了书房。 书房之中,五竹那张似乎永远没有表情地脸,终于露出了他五百年才展露一次的笑容。而且这次笑容显得多了一丝玩笑的意味,似乎是在取笑范闲不知道某件事情。 秋园之中,草染白霜,天上日头温温柔柔。范闲裹着一床薄薄的棉被,半躺在园中的一方软榻之上,聊作休息,偶尔咳嗽几声,但比昨天夜里已经是好了许多。园内一角处竖着个秋千。几个胆大的丫环正在儿那荡着,淡色地裙儿,像花朵一样绽放在长绳系着的小板上,秋千旁,思思和四祺这两个大丫头正满怀兴致地看着,脸上偶尔流露出艳羡之意,但自矜身份,却是不愿意踏上去一展身手。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那处。看着秋千上那丫头的裙子散开。像花,又像前世的降落伞。裙下的糯色裤儿时隐时现,让他不禁想起了那部叫做孔雀的电影。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喂他吃了片薄薄的黑枣,这枣片极清淡,切的又仔细,很符合他地味口。他三两下嚼了,有些含糊不清说道:“不在父亲那孝顺着,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婉儿和若若分别坐在他的身旁,服侍着这个毫不自觉的病人。若若微微一笑,说道:“老呆在房里,我也嫌闷啊,哥哥病了,还有兴致来园子里看丫头们荡秋千。” 婉儿耻笑道:“他哪是来看秋千,是看秋千上的人还差不多。” 范闲也不辩解释,笑着说道:“看景嘛,总是连景带人一起看的。”接着高声喊道:“思思,别做小媳妇儿模样!想荡就上去荡去。” 这话容易产生歧义,他出口之后就抢先自己愣着了,好在旁边地姑娘们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只有他自己在那里尴尬地笑着。他略作掩饰的咳了咳,忽然想到件事情,问着身边的婉儿:“这秋愈发寒了,你看,家里园子里那些菊花都有些蔫冻,上次说过宫里要在京郊办赏菊会,怎么还没个消息?等初雪一落,想看也没处看去,难道宫里那几位不怕扫了兴?” 婉儿白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是比往年要晚了些,不过传来的消息,大概是要去悬空庙看金线菊吧,那些小菊花耐寒地狠,应该不怕的。” 范闲忍不住摇头,知道赏菊推迟和京里最近的热闹总是分不开关系。最近这两天京都里的大势已定,虽然很多人都以为在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强撑病体,才能镇着二皇子那方,但他自己心里明白,监察院做事,并不需要自己太操心,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定了,又有小言看着,分寸掌握的极好,应该无碍。 他的身体稍已经微好了些,不过依然装病不去上朝听参,也不肯去一处或是院里呆着,只是躲在家里的园子里当京都病人,像看戏一般,看着老二在那边着急。 “高些!再高些!” 范闲躲在软榻之上,在妻子与妹妹地服侍下,看着那边胆气十足的思思踩着秋千越荡越高,直似要荡出园子,飞过高墙,居高凌下地去看京都的风景,忍不住笑着喊了起来。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四十九章 陈园有客 第四十九章 陈园有客 秋千越荡越高,忽然思思似乎在高空中看见了什么,赶紧着不再蹬板,任由秋千慢了下来,还不等秋千完全停好,就急急忙忙地跳了下来,连落在草地上的鞋也没穿,就往范闲身边跑。 旁边扶着的几个小丫环吓了一跳,四祺正准备打趣她几句,但看着她神情,很识道的住了嘴。就连这边的三位主子也觉得讷闷,心想这姑娘发什么疯了?怎么如此惊慌,以范府的权势,在京都里还会怕什么来客?除非是太监领着禁军来抄家。 “府门口……是靖王爷的马车!” 思思气喘吁吁地跑到范闲软榻之前,抚着起伏不停地胸口说道。范闲一怔,马上醒过神来,从软榻上一跃而起,喊道:“快撤!”一边往园后跑,一边还不忘回头赞扬了思思一句:“丫头,机灵。” 看这利落无比的身手,哪里像是个不能上朝的病人?软榻旁的婉儿与若若疑惑着互视一眼,也马上醒悟了过来,面色微变,赶紧站起身来,吩咐下人们安排出府的事宜,又喊藤大家的赶紧去套车。 一时间,先前还是一片欢声笑语的范宅后园,马上变成了大战之前的粮马场,众人忙成了一团,收拾软榻的收拾软榻,回避的回避,给主子们找衣裳的最急,忙了一阵,终于用最短的时间,收拾好了一切,将范闲拥到了后宅的后门外,此时,藤子京也亲自拉着马车行到了门口。 “这还病着,就得到处躲。”婉儿将一件有些厚的风褛披在了范闲的身上,埋怨道:“小舅舅也真是的,都说了不用来看的。” 范闲哪有时间回答她,像游击队员一样。奋勇往马车里钻进去。 林婉儿嘲讽一笑,转脸见小姑子也是满脸紧张,抱着一个小香炉跟着范闲往马车里钻,不由大感意外,说道:“若若,你又是躲什么?” 之所以思思瞅见了靖王家的马车,范闲便要落荒而逃,婉儿身为妻子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最近范家和二皇子一派正在打架,李弘成被范闲不知道泼了多少脏水,最近这些天一直被靖王爷禁在王府之中,靖王此时来,不用说,一是来找范尚书问问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是来和范闲说道说道,至于三嘛。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替世子说几句好话,顺路帮着两边说和说和。 皇帝地亲弟弟来了,而且这么多年范家子女都是把靖王当长辈一样敬着,相处极好。如果对方来说和说和,范闲能有什么办法?而范闲偏生又不可能此时与二皇子一派停战。何况多说几句,以那个老花农骨子里的狡慧,哪有会猜不到是范闲在栽赃李弘成。范闲可是怕极了这个老辈子的满口脏话。对方身份辈份又能压死自己,自己能有什么辄?于是乎,当然只好拍拍屁股,赶紧走人,三十六计,逃为上计。 听着嫂子问话,一向表情宁静的范若若极不好意思地回了个苦笑,窘迫说道:“嫂子。这时候见面多尴尬。” 婉儿一听之后愣了愣,马上想到,自家欺负了李弘成好几天,靖王府名声被相公臭的没办法,这时候若若去见未来公公确实不大合适。她忽然间想到相公和小姑子都躲了,自己留在府里那可怎么办?怎么说,来的人也是自己的小舅舅……而且小舅舅那张嘴,婉儿打了个冷噤。转手从四祺的手上取下自己地暖袍。一低头也往马车里钻了进去。 马车里的兄妹二人愣了,问道:“你怎么也进来了?” 婉儿白了他二人一眼:“小舅舅上门问罪。难道你们想我一人顶着?我可没那么蠢。” 马车上下的范府下人们对那位老王爷的脾气清楚的狠,见自家这三位小主子都吓成这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就在低低的哄笑声中,藤子京一挥马鞭,范府那辆印着方圆标识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驶了出去,马车里隐隐传来几个年轻人互相埋怨的声音。 马车极小心地没有走正街,而是绕了一道,脱了南城地范围,而没有被靖王家的下人们瞧见。看着马车消失在了街的尽头,门口的范府下人们马上散了,不一会儿功夫,便果然听着一道声若洪钟的声音响彻了范府地后园。 “他娘的!”靖王爷站在一大堆面色不安的下人身前,叉着老腰,看着空旷寂廖,连老鼠都没剩一只的后园,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小混蛋知道老子来了,就像道屁一样地躲了,我有这么可怕吗?” 人群最前头,如今范闲三人名义上地娘——柳氏听到王爷那句“他娘的”,不由脸上有些愁苦,压低了声音回道:“王爷,我先就说过,那几个孩子今天去西城看大夫去了。” 靖王爷看着那个还在微微荡着的秋千,呸了一口,骂道:“范建的病都是范闲治好的,他还用得着看个屁的大夫!” 花开两朵,先表一枝,不说这边靖王爷还在对着后园中空气发飚,单提那厢马车里的三位年轻人此时逃离范府,正是一身轻松,浑觉着这京都秋天的空气都要清爽许多,心情极佳。 自范闲打北齐回国之后,便连着出了一串子地事情,莫说携家带口去苍山度假,去京郊的田庄小憩,竟是连京都都没有怎么好好逛过,整日里不是玩着阴谋,就是耍着诡计,在府上自己与自己生闷气。这几天大局已定,稍清闲了些,却又因为自己装病不上朝,总要给足陛下面子,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在街上乱逛,所以只好与妻子妹妹在家唠磕唠到口干。 幸亏靖王爷今天来了,想来范尚书也不会因为范闲的出逃而生气。这才给了三人一个偷偷摸摸游京都的机会。 坐在马车上,范闲将窗帘掀开了一道小缝,与两个姑娘家贪婪地看着街上的风景与人物,那些卖着小食的摊子不停呦喝着,靠街角上还有些卖稀奇玩意儿的,一片太平。 婉儿嘟着嘴说道:“这出是出来了,可是又不方便下车,难不成就闷在车子里?” 若若也皱了皱眉头说道:“哥哥这时候又不方便抛头露面……”她忽然说道:“不过哥哥你可以乔装打扮吧?” 范闲笑了一声。说道:“就算这京里地百姓认不出我来,难道还认不出你们这京里地两朵花儿?”明知道他是在说假话,但婉儿和若若都还是有些隐隐的高兴,女孩子还真是好哄。 “去一石居吃饭吧。”婉儿坐地有些闷了,出主意道:“在三楼清个安静的包厢出来,没有人会看到咱们的,还可以看看风景。” 说来也巧,这时候马车刚刚经过一石居的楼下。范闲从车窗里望出去。忽然想到自己从澹州来到京都后,第一次逛街,就是和妹妹弟弟,在一石居吃的饭,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忘了。好像是和风骨有关,不过倒打记得打了郭保坤一黑拳,还在楼底下那位亲切地中年妇人手中买了一本盗版的石头记。 郭家已经被自己整倒了,那位礼部尚书郭攸之因为春闱的案子被绞死在天牢之中。只是此案并未株连,所以不知道那位郭保坤公子流露到了何处。 他没有回答婉儿的话,反略有些遗憾说道:“一石居……楼下,怎么没了卖书的小贩?” 范若若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哥哥开澹泊书局后,思辙去找了些人,所以官府就查的严了些……京都里卖书的贩子少了许多。” 范闲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当初弟弟曾经说过,要黑白齐出,断了那些卖盗版人的生意,想到此节,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如今正在北上地范思辙,下意识开口说道:“思辙下月初应该能到上京。” 马车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婉儿和若若互视一眼,半晌后才轻声说道:“北边挺冷的。也不知道衣服带够了没有。” 范闲低下头微微一笑。说道:“别操心这件事情……他都十四了,会照顾自己的。”话虽如此说着。心里怎么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范闲对二皇子那边是恶感更增,再瞧着那家一石居也是格外不顺眼,冷冷说道:“崔家的产业,是给老二送银子地,我不去照顾他家生意。” 婉儿此时不好说什么,毕竟二皇子与她也一起在宫中呆了近十年的时间,总是有些感情,虽然相公与表哥之间的争斗,她很理智地选择了沉默和对范闲暗中的支持,但总不好口出恶语,此时看着气氛有些压抑,她嘿嘿一笑说道:“既然不支持他地产业,那得支持咱自家的产业……要不然……” 她眼珠子一转,调笑说道:“咱们去抱月楼吧。” 带着老婆妹妹去逛青楼?范闲险些没被这个提议吓死,咳了两声,正色说道:“抱月楼可不是我的产业,那是史阐立的。” 婉儿白了他一眼,说道:“谁不知道那是个障眼法,你开青楼就开去,我又没有说什么。” 若若在一旁偏着头忍着笑。 范闲眉头一挑,笑着说道:“怎么是我开青楼,你明知道我是为弟弟擦屁股。” 婉儿不依道:“总之是自家的生意,你不是说那里的菜做的是京中一绝吗?我们又不去找姑娘,只是吃吃菜怕什么?而且自家生意,又不用担心你装病出来瞎逛的消息被别人知道。” 范闲断然拒绝:“你要吃,我让楼里地大厨做了送到府里来,一个姑娘家家的,在青楼坐着,那像什么话?” 婉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道:“菜做好了再送来,都要冷了。” 范闲没好气道:“那把厨子喊家来总成了吧?” 婉儿见他坚持,不由叹口气。万分可惜道:“倒是真地想去抱月楼坐坐,看看小叔子整的青楼是什么模样。”她眨着大眼睛说道:“说真的,我对于这种地方还真是挺好奇。” 一直沉默着的若若忽然开口说道:“逛逛就逛逛去……”她看着范闲准备说话,抢先堵道:“姑娘家在青楼坐着不像话,难道你们大老爷们坐着就像话了?” 她微笑着撑颌于窗楼之上:“再者听哥哥说,你让那位桑姑娘主持抱月楼的生意,我已经大半年没有听桑姑娘唱过曲子了,不去抱月楼。能去哪里听?” 婉儿见小姑子赞同自己的意见,胆气大增,腆着脸求范闲道:“你知道我喜欢听桑文唱曲地,这大半年不见人,如今才知道是被可恶地小叔子抢到了抱月楼去,你就带我们去吧。” 若若接着说道:“男人逛得,凭甚我们就逛不得?” 范闲一时语塞,留意打量了妹妹几眼。发现这丫头现在似乎是越来越犀利大胆了,而且思维想法和这世上地其她女子果然不同,就看先前的对话,她就明显比婉儿要显得正大光明、有理有力.女权地多,当然。这首先怪自己对她从小的教育,不过总觉得丫头所表露出来的非凡气质,还来自于别的地方。 他苦笑一声说道:“其实看看倒真无防,你们知道。我也是个最爱惊世骇俗地家伙,不过……最近京里不安份,我不想让那些言官有太多可以说的。” 一听他摆出正事儿来,婉儿和若若都很懂事地住了嘴。 范闲扭头往车外望去,却是一怔,发现前方不远处,就是那座贵气十足中夹着清媚气的抱月楼前楼,不由笑骂着赶车的藤子京:“你还真拉到这儿来了?只知道哄自己的女主子。就不知道顺顺我的意思,你还想不想去东海郡做官去?要知道你家的已经跟我说了好几次。” 藤子京呵呵地憨厚一笑,没有说什么,反是婉儿和若若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范府马车到了抱月楼,虽然不知道车里坐的是范闲,但抱月楼那些精明地知客敢不恭敬?就连在三楼房间里将养自己在京都府棍伤的石清儿……都一瘸一拐地下来侍候着,待瞧见车里竟然是传说中重病在身的范提司,石清儿不由唬了一跳。 能看见传说中的年青老鸨。车中两位身份尊贵的小姐有些满意。不过令她们失望地是,桑文竟然不在楼中。说是被哪家府上请去唱曲了。 少了这个借口,范闲当然不会允许她们去抱月楼疯闹,但心里也有些纳闷,如今的桑文已是自由身,更是暗中入了监察院,根本不需要看京都别的王公贵族脸色,怎么还会去别人府上唱曲呢?谁家府邸能有这么大面子? 马车驶离抱月楼,看着有些郁郁失望的两位姑娘家,范闲笑着安慰道:“既是出来玩地,得开心些……抱月楼也不是京都最奢华的地方,这里的厨子做的菜也不是最好吃的。” 话还没有说完,婉儿抢先说道:“休想骗我们,这抱月楼的名声如今可是真响,要说这家还不成……除非你说是宫里。”她嘻嘻笑着说道:“我倒不介意进宫去瞧瞧那几位娘娘,反正也有些天不见了……不过相公你,难道不怕陛下在宫里看见装病的你后,龙颜大怒?” 范闲笑着拧了拧她的鼻尖:“别咒我……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那绝对比宫里还要舒服,做出来地菜,连御厨都比不上。” 二位姑娘好生惊异,心想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可能还有地方比皇宫更奢华?就算那些盐商皇商们有这种实力,可是也没有这种违制的胆子啊。 马车驶出了京都南门,到了郊外后行人变得稀少了起来,那些在暗中保护范闲的启年小组密探与范府的侍卫,不得不尴尬地现出了身形,有些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然后老大不自在地跟在了那辆马车的后方不远处,随着马车向着京郊一处清静的小山处行去。 离山愈近,山路却不见狭窄,依然保持着庆国一级官道的制式。只是道旁山林更幽,美景扑面而来,黄色秋草之中夹杂着未凋的野花,白皮青枝淡疏叶地树林分布在草地之后,无数片层次感极丰富地色彩,像被画匠涂抹一般,很自然地在四周山林间散开,美丽至极。 林婉儿与范若若不由叹息着。这里的风景果然极佳,只是怎么平常却没有听人提起?就连往年地郊游踏青似乎也没有来过这里,按理讲,这种好地方,早就应该被宫里或者是哪位权高位重的大臣夺了来修别宅了,为什么自己却不知道是谁家的?不过看那山道的宽窄,就能猜到呆会儿要去的府邸,一定是位很了不得地人物所住。 只是见范闲依然故弄玄虚。二女都有些不愉快,所以闭嘴不与他说话,只是欣赏着四周景致。 山道渐尽,马车转过一片林子,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园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骤然间拔去法术的云雾,出现在凡人的眼前。庄园的建筑都不高大,但分布的极为合适。与园中的矮木青石相杂,暗合自然之理,虽不浮华,但那些檐角门扣地细节,却明显地透露着清贵之气。 “比皇宫怎么样?”范闲笑着问道。 林婉儿闭上了吃惊的嘴,耻笑道:“……各有千秋……不过又不是咱家的庄子,你得意什么?” 范闲挥挥手,说道:“此间主人倒是说过。将来要给我,只不过我却嫌这里有一般不好,不想搬过来。” 此时连若若都吃了惊,讶异说道:“这还有什么不好的?” “女人太多。”范闲正色说道:“这庄子里不知道藏着多少绝色美人。” 不理会身边两位姑娘的惊愕,马车在范闲地指挥下停了下来,他在二女的注视下下了车,取出腰间那块提司的牌子,很突兀地伸到旁边的草丛之中。 草丛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个人来。那人穿着很寻常地衣服。就像是山中常见的樵夫,这樵夫仔细验过腰牌。又盯着范闲看了半天,才万分不好意思说道:“大人,这是死规矩,请您见谅。” “我又没怪你。”范闲笑着说道:“车里是我媳妇儿和妹妹。” 那樵夫不敢应什么,恭恭敬敬地退了回去,另觅了一个不起眼的潜伏地点。 马车重新开动,沿着山道往庄园去,一路上无比安静,但此时马车里的两位姑娘猜也能猜到,这条路一定不比皇宫的戒备差,甚至可以说是步步杀机,就算是一支小型军队想攻进来,只怕都会惨败而归。 当然,这两位姑娘冰雪聪明,此时也终于猜到了这座山庄的主人是谁了。 能够拥有比皇宫更高级的享受,能够住着这样一座园子,能够拥有这般森严的防备,除了那位监察院地主人,还能有谁呢? 在马车的后方,一直负责保护马车的那两队人也极聪明地远远停住了前进的步伐,很无奈地蹲了下来,开始放羊,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哪里还用得着自己这些人当保镖。 启年小组今日的头领苏文茂对那边范府的侍卫头头点了点头。 那侍卫头头也有些尴尬地回了回礼。 “知足吧。”苏文茂笑着对道路那方的同行说道:“像咱们这种人,能离院长大人的院子这么近……也算是托提司大人地福了。” “那是。”侍卫头头有些艳羡地望了远处美丽地庄园一眼。 然后两边坐在草地里,开始嚼草根,放空,无聊,望天,打呵欠。 美丽的庄园里住着陈萍萍,整个庆国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权力最大地那个老跛子。和一般的文武百官不一样,陈萍萍在庆国朝廷里的地位太过特殊,而且一向称病不肯上朝,所以才有时间长年住在城外的园子里,而京中那个家基本上是没怎么住过。 今天,范闲这个小装病的,来看陈萍萍这个老装病的。毕竟是来过几次的人,所以也是熟门熟路,直接到了园子地门口,园上的匾额上写着两个泼墨大字——“陈园”,乃是先皇亲题,贵重无比。 他看着门外停着的那两辆马车,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今天园子居然有客人,以陈萍萍那种孤寒的性情,监察院万恶的名声,一般的朝臣是断断然不会跑来喝茶的——今天来的客人是谁呢? 婉儿在他地身后下了车,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头一辆马车的标记,微笑说道:“皇家的人。” 范闲微微一怔。 陈园门口那位老家人早就飞下台阶来迎着了,他知道面前这位年轻的范大人与天底下所有的官员都不一样。是自家院长大人最为看重的后辈,更是院长大人钦定的接班人,自然不敢拿派,极有礼数同时又极为小声地说道:“是和亲王与枢密院的小秦大人。” 范闲偏了偏头,挠了挠有些发痒地后颈。大皇子与小秦?他知道那位小秦大人如今也在门下议事,已经是进入了朝廷中枢的重要大臣,而最关键的是小秦的上面还有老秦,那位前军事院院长。如今的枢密院正使老秦将军,这一家子牛人,在庆国地军方有极深的势力。大皇子在西边打了好几年仗,与秦家关系非浅,这样的两个人跑到陈萍萍府上来,是做什么呢? 范闲站在石阶之下,没有急着进去,而在想对方这次拜访会不会与自己有关系。虽说军方与监察院的关系一直非常和睦,但这事儿还是有些怪异。他笑了笑,也不在乎自己郊游地事情被朝廷知道,便带着妻妹往园子里走,他倒要瞧瞧,这个大皇子又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穿过美丽至极,装饰也极为华贵的园亭流水,终于来到了陈萍萍待客的正厅。也不等人通报。范闲大踏步地闯了进去。本没有想好说些什么,但一看着厅里一角那位正满脸不安唱着曲的桑文姑娘。不由哈哈大笑道:“我就猜到了,整个京都敢强拉桑姑娘来唱曲的,也只有你这一家。” 原来不在抱月楼的桑文,竟是在陈园之中! 桑文是抱月楼掌柜,又是监察院新进人员,陈萍萍把她拉来唱个曲,当然只是说句话的问题。 笑声回荡在厅中,坐在主位上地陈萍萍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看着不期而至的三位年青男女,一惯阴寒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暖意,枯瘦的双手轻轻抚摩着自己腿上多年不变的灰色羊毛毯子,笑骂道:“你不是嫌我这里女人多吗?怎么今天却来了?来便来吧,还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妹妹,难道怕我喊些女人来生吃了你?” 坐在客位上的两位年青人微微一惊,扭头往厅口的方向望去,一时间不由愣住了,倒是桑文停了曲子,满脸微笑地站起身来,向范闲及两位姑娘行了一礼。 片刻之后,其中那位身着便服,但依然止不住身上透着股军人特有气质地年青人站起身来,先是极有礼数地向范闲身后地婉儿行了一礼,然后向范若若温和问安,这才满脸微笑地对范闲说道:“小范大人,幸会。” 范闲见过秦恒,知道对方家世极好,又极得陛下赏识,乃是庆国朝廷上的一颗新星,前途不可限量,拱手回礼道:“见过小秦大人。” 虽说秦恒地品秩如今还在范闲之上,但双方心知肚明彼此的实力地位,所以也没必要玩那些虚套。秦恒温和一笑说道:“今日前来拜访院长大人,没想到还见着提司大人,秦某的运气还真不错。” 范闲见他笑容不似作伪,心里也自舒服,应道:“不说日后再亲近的假话,今日既然遇着了,自然得喝上几杯才行。” 秦恒哈哈大笑道:“范提司果然妙人,行事大出意料,断不提称病不朝之事,反要尽兴饮酒,让我想打趣几句竟也开不了口。” 范闲看了坐于主位的陈萍萍一眼,苦笑道:“当然,咱们做晚辈的,还得看主人家舍不舍得拿好酒待客。” 陈萍萍开口骂道:“你比老夫有钱!” 秦恒面不变色。微含笑容,心里却是咯噔一声,无比震惊。朝臣们一向以为范闲能够在监察院里如此风光,主要是因为陛下的赏识与超前培养,但此时见范闲与人人畏惧的陈院长说话,竟是如此“没大没小”,而陈院长的应答也是如此自然,他这才感觉到一丝异样。看来陈院长与这位范提司的关系……果然是非同一般! 陛下地赏识固然重要,但真要能掌控监察院……最重要的,依然还是陈萍萍的态度,直到此时,秦恒才真切地认识到,眼前这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总有一天,会真正地将监察院牢牢控制在他的手中。那么军方……结交此人的速度,必须加快一些了,而不再仅仅是自己在门下替范闲说几句好话,再借由他人的嘴向范府传递善意。 不过几句对话,场间已经交换了许多有用的信息。范闲也明白,陈萍萍是借这个机会,向军方表示他自身最真实地态度,加强自己的筹码。 二人又寒喧了好些句。范闲似乎才反应过来,一转身准备对安坐一旁的大皇子行礼。 按理讲,他这番举动实在是有些无礼,不过厅里的人都知道他与大皇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闹过别扭,而秦恒与大皇子交好,所以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至于陈萍萍……他可不在乎什么宫廷礼节之类的破烂东西。 正当范闲以为大皇子会生气的时候,他扭头一看。自己却险些气了起来,只见自己的老婆正乖巧地坐在大皇子地身边,眉开眼笑地与大皇子说些什么——娘的,虽然明知道婉儿从小就在宁才人的宫里养着,等于说是大皇子看着她长大,两人情同亲生兄妹,但看着这一幕,范闲依然是老大的不爽。 更不爽的是。连若若居然也坐在下首。津津有味地听大皇子说话! 范闲竖着耳朵听了两句,才知道大皇子正在讲西边征战。与胡人争马地故事。庆人好武,大皇子长年戌边,更是民间的英雄偶像人物,竟是连婉儿与若若也不能脱俗。 范闲心里有些吃味儿,嘴巴有些苦,心想着小爷……小爷……小爷是和平主义者,不然也去打几仗让你们这些小丫头看看自己的马上威风。他心里不爽,脸上却是没有一丝反应,反而是呵呵笑着,极为自然地向大皇子行了一礼,说道:“下官范闲,见过大殿下……噢,是和亲王。” 大皇子瞧见范闲,心里本就有些憋闷,此时听着他这腔调,忍不住开口说道:“我说范闲……本王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见着面,你不刺本王几句,你心里就不痛快?”他扭头对林婉儿说道:“晨儿,你嫁的这相公……实在是不怎么样。” 林婉儿与大皇子熟地不能再熟,见他说自己相公,哪里肯依,直接从桌旁几上拿了个果子塞进他嘴里,说道:“哪有一见面就这样说自己妹夫的?” 范闲呵呵一笑,妹夫这两个字比较好听,他自去若若下面坐着,早有陈园的下人送来热毛巾茶水之类。虽然明知道大皇子与秦恒来找老跛子肯定有要事,但他偏死皮赖脸地留在厅中,竟是不给对方自然说话的机会。 林婉儿知道京都之外,使团与西征军争道的事情,这事情其实说到底还真是范闲的不是,但她也清楚范闲这样做的原因,但既然现在已经有了二皇子做靶子,范闲也就没必要再得罪一个大皇子,而且她自身也很不希望看着自己的相公与最亲厚地大皇兄之间起冲突,于是下意识里便拉着二人说话,想和缓一下两人的关系。 这番举动,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男人嘛,总会有个看不穿的时候,所以大皇子眼观鼻,鼻观心,不予理会,范闲却只是笑眯眯地与秦恒说着话,问对方老秦将军身体如何,什么时候要抽时间去府上拜访拜访。 陈萍萍像是睡着了一般,半躺在轮椅上,说来也奇怪,就算是在自己富奢无比的家中,他依然坚持坐在轮椅上,而不是更舒服的榻上。见此情形,林婉儿无奈何,只好叹了一口气,若若却在一旁笑了起来,一个能征善战的大皇子,一位朝中正当红的年轻大臣,居然像两个小男孩儿一样的斗气,这场面实在有些滑稽。 最后连秦恒都觉得和范闲快聊不下去了,大皇子才忽然冷冷说道:“听说范提司最近重病在床,不能上朝,就连都察院参你都无法上折自辩,不想今日却这般有游兴……” 范闲打了个呵欠说道:“明日就上朝,明日,明日。” 秦恒一愣,心想莫非你不玩病遁了?那明天朝廷上就有热闹看了……只是……自己被大殿下拖到陈园来,要说地那件事情,当着你范闲地面,可不好开口。 他不好开口,大皇子却是光明磊落地狠,直接朝着陈萍萍很恭敬地说道:“叔父,老二的事情,您就发句话吧……”他偏头看了范闲一眼,继续说道:“朝廷上地事情我本不理会,但京中那些谣言未免太荒唐了些,而且老二门下那些官员,着实有好几位是真有些才干的,就这样下了,对朝廷来说,未免也是个损失。” 秦恒心想您倒是光棍,当着范提司的面就要驳范提司的面,但事到临头,也只硬着头皮苦笑道:“是啊,院长大人,陛下又一直不肯说话,您再不出面,事情再闹下去,朝廷脸面上也不好看。” 范闲笑了笑,这二位还真是光明磊落,大皇子与秦恒的来意十分清楚,二皇子一派已经被监察院压的喘不过气来,又不好亲自出面,只好求自己的大哥出面,又拉上了枢密院的秦家,对方直接找陈萍萍真是个极好的盘算,这不是在挖自己墙角,而是在抽自己锅子下面的柴火——如果陈萍萍真让范闲停手,他也只好应着。 不过该得的好处已经得了,京都府尹撤了,六部里的那些二皇子派的官员也都倒了或大或小的霉,范闲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反而很在意大皇子先前的那声称呼。 他称陈萍萍为叔父! 纵使陈萍萍的实力再如何深不可测,与陛下再如何亲近,但堂堂大皇子口称叔父,依然是于礼不合,说出去只怕会吓死个人,你的叔父是谁?是靖王,而不能是一位大臣。 他在想的时候,陈萍萍已经睁开了有些无神的双眼,轻轻咳了两声,说道:“老二的事情呆会儿再说,我说啊……”他指着林婉儿与若若,咳着说道:“咳……咳……你们这两个丫头第一次来我这园子,怎么也不和主人家打声招呼?” 其实,没有几个人不怕陈萍萍,尤其是在许多传说与故事中,陈萍萍被成功地塑造成为一个不良于行的暗夜魔鬼形象,林婉儿与范若若的身份虽然清贵,但面对着庆国黑暗势力的领导人,依然有些从心里透出来的害怕,所以一进厅后,就赶紧坐到了大皇子的身边。 此时听着老人开口,不得已之下,林婉儿和若若才苦着脸站起身来,走到陈萍萍面前福了一福,行了个晚辈之礼。 陈萍萍笑了一声,开口说道:“怕什么怕?你们一个人的妈,一个人的爹……比我可好不到哪儿去。”这说的自然是长公主与老奸巨滑的范尚书。他接着对大皇子说道:“你说的那件事情,正主儿既然已经来了,你直接和他说吧……他能作主。郡主娘娘,范家小姐,帮老家伙推推轮椅吧,老夫带你们去看看陈园的珍藏。” 二女和桑文推着老跛子的轮椅离开了厅里,只留下范闲大皇子秦恒三人面面相觑,心想这老家伙做事也太不地道了,将自己的家当战场留给晚辈们打架,而自己却带着三个如花佳人去逛园子去。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五十章 秋林、私语、结果 第五十章 秋林、私语、结果 秦恒是聪明人,不然就算他家老爷子在军方的地位再如何显赫,也不可能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就钻进了门下议事,所以他很镇定地站了起来,对大皇子和范闲拱了拱手,说道:“人有三急,你们先聊着。”不等二人答话,便已经迈着极稳定的步子,没有漏出半丝异样情绪,像阵风似地掠过厅角,在陈园下人的带领下,直赴茅厕而去。 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自己大闹刑部衙门之时,代表军方来找自己麻烦的大理寺少卿,最后眼见冲突升级,也是尿遁而逃——看来他们老秦家对这一招已经是研究的炉火纯青了。 厅间的气氛有些沉闷,终究还是大皇子打破了沉静,悠悠说道:“秦恒与我,都是打仗熬出来的,我们这些军人性情直,所以话也明说,我不喜欢看着将士们在外抛头颅,洒热血,京都里面的权贵们却互相攻讦,惹得国体不宁。闹出党争来,不论最后谁胜谁负,朝廷里的人才总是会受些损失。” 范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略坐了数息时间,似乎是在想些什么,这才缓缓开口,语气里不自禁了带了一丝冷冽:“和亲王……的意思,下官倒也听的明白,只是这件事情的起由,想必你也清楚,将士们在外为朝廷刀里去火里来,难道……我监察院的官员们不也是如此?我想,院里那些密探在异国它乡所承担的危险,并不比西征军的将士要少。我是监察院一员,性情虽然谈不上耿直,但也不是一个天生喜欢玩手段的人物,要我为朝廷去北边办事,想来我会开心些……但是如果有人来惹我。哪怕这股力量是来自朝廷内部,我也不会手软。” 大皇子沉默着,忽然抬起头来准备说几句什么。 范闲一挥手,说道:“不过是些利益之争,与国体宁违这么大的事情是扯不上关系的。我是监察院提司,如果连自己的利益都无法保护,我怎么证明自己有能力保护朝廷地利益?保护陛下的利益?”他接着冷笑道:“大殿下也不要说不论谁胜谁负的话,如果眼下是对方咄咄逼人。我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难道……你愿意为我去做说客?” 大皇子皱了皱眉头,本就有些黝黑的脸,显得愈发的深沉:“范闲,你要清楚你自己的本份,你是位臣子,做事情……要有分寸。” 这话其实很寻常,在皇子们看来。范闲的举动本来就有些过头了,而且他身为臣子,在事件中所表现出来地胆气未免也太壮了些,大皇子心想自己提醒对方一句,应该是一种示好才对。根本不可能想到范闲因为自己的身世,每每听到此类的话,分外刺耳。 “我是臣子。”范闲盯着大皇子的双眼,“但在我眼前。所谓君臣之别只在于……君,是皇上,太子是将来的皇上……除了这二位之外,我想包括您在内,我们所有人都是臣子,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大皇子有些吃惊地看着范闲,似乎想不到对方竟然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眯着眼睛。眼中寒光一射即隐:“看在晨儿的份上,必须再提醒你一次,天子家事,参与的太深,将来对于你范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范闲笑了笑,说道:“天子无家事,大殿下难道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大皇子被天子无家事这五个字噎住了。恼火地一拍椅子地扶手。 范闲眯着眼睛。和声说道:“院长家的家具都是古董,大殿下下手轻些。” 大皇子愣着了。沉默了片刻后,摇着头说道:“范闲,或许我真是小瞧了你。” 范闲微愕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的志向在于马上,而军方如果要在天下这个大舞台上漂亮的四处出击,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大皇子眯着眼睛说着:“所以包括我在内地很多人,都认为朝廷需要平静,这些年来,我远在西边,但知道朝廷里虽然有些不安稳,却总是能被控制在一定的范畴之内……直到你,来到了京都。” 范闲摇头笑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的出现太突然,你的崛起也太突然。”大皇子望着他说道:“突然地以致以朝廷里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做好准备,而你已经拥有了足以打破平衡的能力。” 最后,大皇子说出了今天的中心思想:“有很多人……希望你能保持京都的平衡,而不是狂飚突进地扫荡一切。” 范闲沉默了下来,知道对方说的这番话,不仅是代表了他的态度,也代表了军方绝大多数人的态度。 自己由澹州至京都,短短两年不到地时间,就已经掌控了监察院,成就了一世文名,先不说来年掌不掌内库的问题,先说目前自己文武两手皆抓的实力,就已经有了在官场之上呼风唤雨的能力。而这一次与二皇子一派间的战争,目前的胜负倾向,让他的实力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试问一位年轻大臣拥有了轻易打击皇子地能力,总会让官场之上地其他势力感到一丝惊悚。 军方传话让自己对二皇子手下留情,不是一种威胁,也不是一种对于天家尊严的维护,而是一种试探,看自己这个将来要接掌监察院地人,究竟是不是一个有足够理性、足够诚意去维持庆国平衡的人物,毕竟军方与监察院一向良好无间,甚至可以说庆国的军人们在前线打仗,能活多少下来,与监察院领导者的智慧气度,有直接的关系。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次我要打这一仗?”范闲不再称呼对方为殿下,也没有将对方的提醒放在心上,反是笑吟吟地问了这么一句。 大皇子微微皱眉,他本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此时被范闲一问。他才想明白,监察院向来不插手皇子之间的争斗——想到种种可能,他霍然抬头,有些诧异地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大皇子对于权场上的诡计如此不通,但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我只是要出出气,同时让某些人清醒一些。” 极长的沉默之后,大皇子忽然间眉梢一抖。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旋即平静说道:“我那二弟,其实也是位聪明人,这次能在你的手里吃这么大个亏,想来也能让他警惕警惕……说不定,会有些意想不到地结果。” 彼此都是聪明人,范闲马上抓住了这话里隐着的意思。想了想后,和声说道:“或许……下官与大殿下您的意图,有些巧合,只是能不能让二殿下获得那种好处,还得看您怎么劝说了。” 大皇子极感兴趣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承认了这点,又不敢相信这点,疑惑说道:“本王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般操心。” 范闲心想。假假也是几兄弟,老不容易重生一次,莫非还真准备看着玄武门上演?但这理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打了个哈哈推了过去,而且他对大皇子依然心有警惕,虽说朝廷上下公认这位皇子心胸最为宽广,唯好武事,对于帝位向来没有觊觎之心……但毕竟是那贼皇帝的儿子。谁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能饶人处且饶人。”大皇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范闲一眼,以他的身份,替二皇子来说和讲出这种姿态的话来,已经是相当不容易。 范闲微笑点头,他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对二皇子赶尽杀绝,自然不在乎卖这个人情。这个决定根本与大皇子与军方的态度无关,纯粹是因为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在看着自己。 老大哥在看着你。 范闲给足了军方面子,大皇子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知道自己那位二弟也不是个吃素地角色。这件事情说到底,范家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若一点儿利益都捞不回来,他们断然不会罢手——只是事情说完了,两个并不熟悉的人坐在陈园的厅中,竟是一时找不到话题来说,场面显得有些冷清尴尬。 秦恒出恭,特别的久,二人坐在椅子上,有些没滋味地喝着茶,忽然间范闲开口说道:“大公主最近如何?下官忙于公务,一直没有去拜见,还请大殿下代为致意。” 官场之上,开口的话题是很有学问的一件事情,范闲挑这件事情来说,自然有他的想法。果不其然,大皇子正色说道:“范大人一路护送南下,本王在此谢过。” 这就是范闲地厉害处,择个适当的话题,才能够有效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同时还得是让对方承自己情的那种,他笑了笑,自谦了几句,便开始与大皇子聊起了北国的风物。 大皇子与北齐大公主地婚事也是定在明年春天,如今大公主基本上是住在宫中,与大皇子也曾经见过几面,据京都传言,这一对政治联姻的男女,似乎对彼此都还比较满意。范闲是上次的正使,所以按庆国人的传统看法,还算是大皇子地媒人。 一番浅浅交谈之后,范闲终于对大皇子的印象有了些许的改观,身为皇子,却拥有如此疏朗直接的性情,实在是很罕见,或许是因为他的生母出身并不怎么高贵,当年只是位东夷城女俘的关系,大皇子并没有老二老三及太子骨子里的那种权贵之气,反而耿直许多,讲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并不怎么讲究遮掩的功夫。 难怪自己地妻子与这位皇子的交情最好——范闲如是想着,脸上浮着笑容与对方周旋,耳听着对方一谈到兵事便兴致勃勃,只好在心里叹着气,他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军事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天才,与对方这种领兵数年的实力人物相比,还是沉默是金为好。 “范大人见过上杉虎吗?”大皇子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股悠然向往。略有一丝敬慕的神情。 范闲微微一愣,说道:“在上京宫中似乎远远见过一面,不过没留下什么印象。” 大皇子一拍大腿,望着他恨恨说道:“卿不识人,卿不识人,如此大好的结交机会,怎能错过。”话语间不尽可惜之意。 “噢?”范闲眉梢一挑,好奇问道:“大皇子为何对上杉虎如此看重?” “一代雄将。”大皇子很直接地给出了四字评语。双眼一眯,寒声说道:“独立撑着北齐北面延绵三千里的防线,防着蛮人南下十余年,还奇兵迭出,直突雪域千里,大斩北蛮首级千数……范大人或许有所不知,胡人蛮人虽然都极其凶悍,但西胡比起北蛮来说。还是弱了不少,本王这些年在西边与胡人打交道,愈发地觉着上杉虎在北齐朝廷如此不稳的情况下,还能支撑这么多年,实在是……相当地可怕。” “可惜。上杉虎已经被调回了上京……说不定将来有机会与大殿下在沙场上见面。”范闲微笑着说道。 大皇子脸上浮现出一丝自信地光彩,缓缓说道:“若能将此雄将收为朝廷所用,自然有无上好处……不这……将来若真的疆场相见,本王虽一向敬慕其人兵法雄奇诡魅。但少不得也要使出毕生所学,与他好生周旋一番。” 所谓豪情,便如是也,范闲看着大皇子浑身散发出来地那种味道,内心深处偶现惘然,知道自己自幼所习便是偏了方向,将之又有前世的观念作祟,只怕今生极难修成这种兵火里炼就出的豪情。 但他也有自己的信心。微微一笑说道:“虽未学过上杉虎兵法,但观其于雨夜之中狙杀沈重一事,此人果然行事敢出奇锋,于无声处响惊雷,出天下人之不意,厉杀决断,实为高人。” 大皇子似笑非笑,有些诡异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北齐镇抚司指挥使沈重?……这件事情。只怕与范提司脱不了关系吧。” 沈重的死,是范闲与海棠定好计划里地第一步。其实也有些人在疑心庆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此时被大皇子点了出来,范闲依然心头一凛,微笑着打着马虎眼:“殿下应该清楚,我们这种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比不上殿下或是那位上杉将军如此雄武,但有时候,也能帮朝廷做些事情。” 大皇子盯着他的双眼,忽然说道:“这便是本王先前为何说小瞧了你……上杉虎虽然不可一世,却依然被范提司妙手提着做了回木偶……范大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测。” 上杉虎在雨街之中狙杀沈重,具体的事情都是北齐皇帝与海棠巧妙安排,但是让世人误会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会让自己的可怕形象与旁人对自己地实力评估再上一个层级,这种机会范闲当然不肯定错过,恬不知耻地自矜一笑,竟是应了下来。 “听闻……范大人是九品的强者?”大皇子看了范闲一眼,眼神里蕴含了许多意思。 范闲微微偏头,轻声一笑应道:“殿下,我没有和你打架的兴趣……不论胜负,都是朝廷的损失啊。” 大皇子没有想到范闲竟是如此狡黠,马上就听出了自己的意思,接着又用先前自己说和时地那句话堵住了自己的嘴,不由好生郁闷,他是位好武之人,当然想和一向极少出手的范闲较量一番。 “想教训我的人很多。”范闲想到呆会儿可能会碰见影子那个变态,苦笑说道:“不多殿下一个,您就打个呵欠,放了我吧。” 大皇子又愣了愣,他这人向来性情开朗直接,极喜欢交朋友,但毕竟身为皇子,加上数年军中生涯铸就地血杀气,哪里有多少臣子敢和他自在地说话,倒是面前这个范闲,在京都城门之外,对自己就不怎么恭敬,今日在陈园里说话,也多是毫不讲究,嬉笑怒骂,竟似是没有将自己视作皇子。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世界确实有些不一样了……至少面前这个叫范闲的年轻人四周,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范大人说话有意思,我喜欢和你聊天。”大皇子看着秦恒终于回来,微笑着站起身来,说道:“你给我面子,那京都外争道的事情咱们就一笔勾销,不过……将来如果我要找你说话的时候,你可……别玩病遁或是尿遁。” 范闲笑着行了一礼:“敢不从命。大皇子说话,比那几位也有意思些。”那几位自然说的是皇帝陛下其他的几个皇子。 大皇子没有与陈萍萍告别,他知道这位古怪的院长大人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便和秦恒二人出了陈园。出园之前,秦恒小声与范闲说了几句什么,定好了改日他上秦府地时间。 上了马车,行出了陈园外戒备最森严地那段山路,又穿过了那些像山贼一样蹲在草地里的范府侍卫与监察院启年小组成员。大皇子这才放下了车窗的青帘,冷冷说道:“范闲,果然非同一般。” 秦恒笑着说道:“按父亲的意思,范闲越强越好……不然将来监察院真被一个窝囊废管着,枢密院的那些老头儿只怕会气死……咱们军中那些兄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大皇子点了点头。忽然叹口气说道:“离京数年,回来后还真是有些不适应,竟是连轻松说话的人也没有。”他的亲兵大部分都被遣散,而西征军地编制也已经被打散。兵部另调军士开往西方戌边,他如今在京都,与北方那位雄将地境遇倒是有些相似,只不过他毕竟是皇子,比起上杉虎来说,待遇地位自然要强太多。 “和范提司聊地如何?” “不错。”大皇子说道:“你父亲应该可以放心了,就算陈院长告老,我相信以范闲的能力。监察院依然能保持如今地高效,有力地支持军方的工作。” 秦恒摇了摇头:“这个我也相信,只是在我看来,这位小范大人,或许犹有过之……” “小范大人心思缜密,交游广至异国,一身武艺已致九品超强之境,对于监察院事务也是掌控的无比漂亮……更不要忘了他诗仙的身份。一个能让庄大家赠予藏书地文人领袖。将来却会成为监察院的院长……这样一个人”他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从来没有出现过。我想他将来,会比陈萍萍院长走的更远。” 大皇子叹息道:“不要忘记,明年他还要接手内库……只是这般放在风口浪尖之上,迎接天下人的注视与暗中地冷箭,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 提到了陛下,秦恒自然不方便接话,大皇子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过范闲毕竟还年轻,而且比起院长大人来说,他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想来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这次才借着老二的事情发威,震慑一下世人,将自己地弱点率先保护起来。” “什么弱点?”秦恒好奇问道。 “他的心思有羁绊。”大皇子眯着双眼严肃说道:“叔父不一样,叔父无子无女,父母早亡,一个亲戚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园中佳人虽多,却是一个真正心爱的女人都没有,真可谓是孤木一根……敌人们根本找不到叔父的弱点,怎么可能击溃他?范闲却不同,他有妻子,有妹妹,有家人,有朋友……这都是他的弱点。” 秦恒一想,确实如此,整个庆国,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陈萍萍这一生究竟真的在乎过谁……除了陛下之外。 “无亲无友无爱,这种日子……想必并不怎么好过。”秦恒毕竟不是位老人,一思及此,略感黯然。 “院长不容易。”大皇子面带尊敬之色说道:“范闲要到达这种境界,还差地远。” 陈园之中,歌声夹着丝竹之声,像无力的云朵一样绵绵软软,腻腻滑滑地在半空中飘着,十几位身着华服的美人儿正在湖中平台之上轻歌曼舞。坐在轮椅之上的陈萍萍,在婉儿、若若的陪伴下,满脸享受地看着这一幕。桑文此时正抱着竖琴,在为那些舞女们奏着曲子。 何等轻松自在的王侯生活,偏生离开园子的马车中,那两位庆国军方地年轻人,对陈萍萍地生活感到十分同情。 范闲从另一头走了过来,陈萍萍轻轻拍了拍手掌,歌舞顿时散了,又有一位佳人小心翼翼地领着几位女客去后方稍歇。婉儿知道范闲此时一定有话要与陈院长说,便在那位佳人地带领下去了,只是临走前望了范闲一眼,想问问他与大皇兄谈的如何。 范闲笑着点了点头,安了一下妻子地心,便走到了陈萍萍的身后,很自觉地将双手放在轮椅的后背上,问道:“去哪儿?” 陈萍萍举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园子东边地那片林子。 范闲沉默着推着轮椅往那边去,老少二人没有开口说话,此时天色尚早,但秋阳依然冷清,从林子的斜上方照了下来。将轮椅与人的影子拖的长长的,轮椅的圆轮吱吱响着从影子上碾过。 “他叫你叔父。”范闲推着轮椅,在有些稀疏的无叶秋林间缓步,笑着说道:“不怕都察院参你?这可是大罪。” “你怕都察院参你?又不会掉两层皮。参我的奏章如果都留着,只怕陛下地御书房已经塞满了。”陈萍萍面无表情说道:“他叫我叔父是陛下御准,谁也说不了什么。” “陛下准的?”范闲有些惊讶。 陈萍萍回过头瞄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宁才人当年是东夷女俘,那次北伐,陛下险些在北方的山水间送了性命,全靠着宁才人一路小心服侍,才挺了过来。后来才有了大皇子。” 范闲听过这个故事,知道当时皇帝陛下身处绝境之中,是自己推的轮椅中这位枯瘦的老人,率领着黑骑将他从北方抢了回来,一联想,他就明白了少许,说道:“您和宁才人关系不错?” “一路逃命回来,当时情况比较凄惨。留在脑子里地印象比较深刻。后来关系自然也就亲近了些。”陈萍萍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着:“当时情况,不可能允许带着俘虏逃跑。宁才人被砍头的时候,我说了一句话,或许就是记着这点,她一直对我还是比较尊敬。” 范闲乐了:“原来您是宁才人的救命恩人。” 陈萍萍闭着双眼,幽幽说道:“陛下当时受了伤,身体硬的像块木头,根本不能动,那些擦身子,大小便地事情……总要留一个细心的女人来做。” “后来听说宁才人入宫也起了一番风波……那时候陛下还没有大婚,就要纳一个东夷女俘入宫,太后很是不高兴。”范闲问道:“您是不是也帮了她忙?” 陈萍萍笑了起来,笑的脸上的皱纹成了包子皮:“我那时候说话,还不像今天这么有力量……当时是小姐开了口,宁才人才能入宫。” 范闲叹了口气后说道:“原来什么事儿……我那老妈都喜欢插一手。” “她爱管闲事儿。”陈萍萍说道,忽然间顿了顿:“不过……这也不算闲事儿,总要她开口,陛下才会下决心成亲吧。” 范闲在他的身后扮了一个鬼脸,说道:“老一辈的言情故事,我还是不听了。” “听听好。”陈萍萍阴沉笑着:“至少你现在知道了,在宫里面,你还是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宁才人?”范闲摇了摇头:“多年之前一小恩,我不认为效力能够延续到现在。” 陈萍萍说道:“东夷女子,性情泼辣,恩仇分明……而且十三年前为小姐报仇,她也是出了大力的……也是因为如此才得罪了太后,被重新贬成了才人,直到今天都无法复位。” “你确认大殿下没有争嫡地心思?” 陈萍萍冷漠说道:“他是个聪明人,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选择了逃开,由母知子,宁才人教育出来的皇子,要比老二和太子爽快的多。” 范闲默然,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宁才人知道我的事吗?” “不知道。”陈萍萍教育道:“手上拿着的所有牌。不能一下子全部打出去,总要藏几张放在袖子里。” “陛下……知道我知道吗?” “不知道。” “这算不算欺君?” “噢,陛下既然没有问,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不方便说什么。” 一老一少二人都笑了起来,笑地像两个狐狸似地。 “老二那件事情就这样了?” “你地目标达到了没有?” “一共治了十七位官员,他在朝中的力量清地差不多,吏部尚书那种层级的。我可没有能力动手。”范闲扳着手指头:“崔家也损失了不少,据北边传来的消息,他们的手脚被迫张开了,要斩他们地手,估计会容易很多。” “不要让别人察觉到你的下个目标是崔家。”陈萍萍冷冷说道:“明日上朝,陛下就会下决断,老二很难翻身了。” “我家会不会有问题?” “你在不在乎那个男爵的爵位?” “不在乎。” “那就没问题,放心吧。你那个爹比谁都狡滑,怎么会让你吃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陈萍萍阴狠说道:“趁我不在京,把你从澹州喊了回来……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是我父亲。”范闲有些头痛地提醒院长大人。 陈萍萍拍拍轮椅的扶手,嘲讽说道:“这我承认。他这爹当的真不错。” 范闲有些不乐意听见这种话,沉默了起来。陈萍萍似乎没有想到这孩子对于范建如此尊敬,有些欣慰地笑了笑,问道:““你今天来做什么?” “带着老婆妹妹来蹭饭吃。”范闲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顺便让她们开开眼,看看您这孤寡老头养的一院子美女。” 他忽然间不想继续和老人开玩笑,带着一丝忧郁问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 “您……真的是一位忠臣吗?”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孩子气般地幼稚。 陈萍萍却回答的很慎重,许久之后才认真说道:“我忠于陛下,忠于庆国……而且你现在也应该清楚,不论你做什么事情,都是陛下看着你在做,他允许你做的事情。你才能够做到……所以说,忠于陛下,其实也就是忠于自己,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永远地忠于陛下。” 这到底是忠于陛下还是忠于自己呢?范闲不想就这个问题再深究下去。 “不过你这次出手太早了,比陛下的计划提前了一些。”陈萍萍闭着双眼,幽幽说道:“而且你行事的风格显露地太彻底,陛下并不知道你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世。难免会对你心存怀疑。” 范闲默然。知道这是此事带来的最大麻烦。 “不用担心,我来处理。”陈萍萍轻声说了一句。 范闲便不再担心。推着轮椅,走出了这片美丽却又凄凉的林子,此时老少二人向西而行,便是将身后地影子渐渐拉离开来,只是轮椅的轮子却始终撕扯不开那道影子的羁绊。 第二日朝会准时召开,称病不朝数日的范氏父子终于站到了朝廷之上,准备迎接暴风骤雨一般的参劾与朝中官员们的斥责,都察院的奏章已经递上来了许久,户部尚书范建自承己过,家教不严,以致于出了范思辙这样一个不肖之子,范闲也上书请罪,就抱月楼命案一事,自承监管不严。 但至于别的罪名,范家却是一概不受,反正阴坏京都府尹,雨中杀人灭口地事情,对方根本没有什么证据,而且所有的手尾都做的极干净,足以堵住悠悠言官之口。 相反,相对于范家对二皇子一方的指控,对方却有些难以应付,毕竟在京都府外杀人的是八家将之一的谢必安,而谢必安最终还是暴毙于狱中,一条条的罪状,都直指二皇子。 令朝臣们奇怪的是,二皇子那边地攻势并不凶猛,所有地反击都只是浅尝辄止,片刻后,众人才猜到,想来双方已经达成了某种暗中的协议,换句话说,也就是二皇子认输了。 皇帝陛下一直坐在龙椅上安静听着,只是范闲出列请罪之时,眸子里才会闪过一道不可捉摸地神情。 不多时,经门下议事,陛下亲自审定,这件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定论。 户部尚书范建,教子不严,纵子行凶,但念在其多年劳苦,又有首举之事,从轻处罚,罚俸三年,削爵两级,责其闭门思过。 监察院提司兼太学奉正范闲,品行不端,私调院兵,虽有代弟悔罪之实,但其罪难恕,着除爵罚俸,责其于三年之内修订庄墨韩所赠书册,不得有误。 刑部发海捕文书,举国通缉畏罪潜逃之范氏二子,范思辙。 京都府尹已被捉拿下狱,除官,后审。 某国公…… 最后是对二皇子的处理意见:品行不端,降爵,闭门修德六月,不准擅出。 结果终于出来了,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值得官员百姓们好生揣摩,但不论如何,范氏父亲只是削爵除爵的惩罚有些重,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反而是二皇子一派生生折损了许多官员,自己更是要被软禁六个月,处罚不可谓不重,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是范家胜了。 但有心人听着陛下亲拟的旨意,却发现了一样极有趣的巧合,范闲与二皇子的罪名都很含糊,都是品行不端四个字。只是身为监察院提司,品行不端无所谓,但身为皇子,被批了品行不端四个字,影响就有些大了。 朝中风向为之一变,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再不像往年那般倍受圣上恩宠,只是陛下也没有再次单独传召范闲入宫,人们不禁在想,莫非两虎相争,一伤俱伤,范闲那超乎人臣的圣眷……也到此为止了? 不过范闲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成天笑眯眯地呆在太学里,与那些教员们整理着书籍,间或去监察院里看上一看,还抽了两天时间,分别去枢密院秦老将军的府上拜访了一次,又携着婉儿与妹妹进宫去拜了各位娘娘,很凑巧地在北齐大公主暂居的漱芳宫里遇见了大皇子,当然,这次入宫并没有见到陛下。 暗底下,他还在与小言公子商量着很多事情,针对内库北方走私线路的布置,已经渐渐进入了正题,就等着一刀斩下崔家的那只手,断了信阳方面和二皇子最大的经济来源。关于体内真气的事情,他也在用心侍候,同时在等等费介老师的回信,看那药究竟吃还是不吃。 就这样没过两天,便在深秋的一场寒风里,已经被推迟了许久的赏菊大会终于开始了,只是范闲将自己裹成粽子一样,有些畏惧地看着窗外颓然无力的最后一片枯叶,心想这冷的鬼天气,哪里还有不要命的菊花会开? 第五卷京华江南 菊花、古剑和酒(一) 第五十一章菊花、古剑和酒(一) 孤标亮节,高雅傲霜,说的正是中原士民们最爱的菊花。菊花并不少见,而范闲当年呆的澹州,更是盛产这种花朵,澹菊花茶乃是庆国著名的出产,这些年京都范府年年都要在老祖宗那边采办许多入京。 正因为如此,范闲对于这种花是相当的熟悉,时常还想着澹州海边悬崖之侧,瑟缩开着的那朵小黄花。他知道菊花虽然耐寒,前世元稹的诗中还曾大言不惭地说过此花开过更无花,但终究不是冬日腊梅,在这般寒冷的深秋天气里,只怕早应该凋谢成泥才是。 马车穿越了山下重重森严至极的关防,在大内侍卫及禁军的注视下,范府几位年轻人下了马车,沿着秋涧旁的山路往上爬了许久,一拐过水势早不如春夏时充沛的那条瀑布,便陡然间看到一方依着庆庙式样所筑的庙宇出现在众人面前,出现在那面山石如斧般雕刻出来的山崖上。 悬空庙依山而建,凭着木柱一层一层往上叠去,最宽处也不过丈许,看上去就像是一层薄薄的贴画,被人随手贴在了平直的悬崖面上,山中秋风甚劲,呼啸而过,让观者不由心生凛意,总忍不住担心这些风会不会将似纸糊一般的庙宇吹垮卷走——传说这是庆国最早的一间庙宇,是由信奉神庙的苦修士一砖一石一木所筑,总共花去了数百年的时间,用意在于宣扬神庙无上光明,劝谕世人一心向善。 神庙向来不干涉世事,神秘无比,但似乎数千年来总在暗中影响着这片大陆上的风云起合,在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许多传闻中,都能隐约看到神庙的身影,加上苦修士们虽然人数不多。但一向禀身甚正,极得百姓们的喜爱,所以神庙在平民百姓心中的地位,依然相当崇高。 身为统治者的皇室们,对于既影响不到自己,但依然拥有某种神秘影响力地神庙,保持着相当的敬意,这种表面功夫。是政治家们最擅长做的事情,也是他们最愿意做的事情。 所以庆国皇族每三年一次的赏菊大会,便是定在悬空庙举行,这已经成了定例。赏菊大会,更大的程度上是为了融洽皇族子弟之间的利益冲突,加深彼此之间的了解,从而避免那种鱼死网破地情况发生,至少。不要再出现几十年前两位亲王同时被暗杀、一时间庆国竟是找不到皇位接班人的恐怖情况。 庆国皇室如今人丁不盛,所以赏菊会上还会邀请一些姻亲乃至皇室最亲近的家族参与,依照最近这些年的惯例,秦家叶家这两个军中柱石自然是其中一份子,秦家在军中拥有相当的实力。叶家长年驻守京都,而且家中又出现了庆国如今唯一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大宗师,地位也有些超然。 除此之外,就是几位开国时受封的老国公家族。还有新晋的几家,比如尚了一位偏远郡主地任家——至于范家能够位列其中,倒不是因为范家如今的权势,臣子家的权势并不怎么放在皇家人的心中,也不是因为范闲娶了婉儿,从而与皇室有了那么一丝偷偷摸摸的亲戚关系——而是因为范家地那位老祖宗,亲手抱大了陛下和靖王这两兄弟,其中亲密。非为外人所道也,单以私人关系论,范家倒是皇室最亲近的一家人。 范闲气喘吁吁地叉腰站在悬空庙下,看着四方三三两两站着的庆国权贵人物,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赏菊赏菊,这菊又在哪里?” 范尚书此时早已经被请到了避风的地位了,老一辈人总会有些特权,马车停在山下。一应护卫都被留在了禁军地布防范围之外。于是范府来人便又只剩了一男二女这个铁三角的搭配,三角之一的林婉儿呵呵一笑。指着山下说道:“在这儿了。” 范闲一愣,往山崖边上踏了一步,一阵恼人的秋风迎面吹来,不由眯了眯眼睛,紧接着却是吸了一口气,赞道:“好美的地方。” 悬空庙所依的山崖略有些往里陷去,像个u形一般,山路沿侧边而上,所以上来时,范闲并没有注意到山路旁的那片山野里有什么异样,此时登高于顶,向下俯瞰,视野极其开阔,发现这片山野里竟是生满了菊花,这些菊花的颜色比一般地品种要深许多,泛着金黄,花瓣的形状有些偏狭长。 “金黄之菊,果然符合皇家气派。”范闲站在崖边,看着漫山遍野的金星般花朵,赞叹道:“这么冷的天气,还开的如此炽烈,真是异像。” 林婉儿解释道:“是金线菊,据说是悬空庙修成之后,当时的北魏天一道大师根尘,亲手移植此处,从此便为京都一大异景。” “根尘?”范闲悠然叹道:“莫非是苦荷大宗师的太师祖?” “正是。” 范闲摇了摇头,依然往山下看着,多看了几眼,才发现那些异种菊花生的并不如何繁盛。山间地泥土并不肥沃,所以往往是隔着好几尺才会生出一株菊花,只是此时观花者与山野间地距离已经被最大限度地拉开来,所以形成了一种视觉上的错觉,让人们看上去,总觉得那些星星点点地金黄花朵,已经占据了山野里的每一个角落,与深秋里的山色一衬,显得格外富丽堂皇,柔弱之花大铺雄壮之势。 已经有人上来打招呼了,只不过由于最后陛下对于范闲比较冷淡,加上婉儿的身份也不允许那些年轻的大族公子哥们儿与范闲说太多年轻人应该说的话题,所以只是稍一寒暄便又分开。范闲一边温和笑着与众人说话,一面却开始放空,觉得有些无聊,下意识里便开始按照自己的职业习惯开始观察起四周的环境。 悬空庙孤悬山中,背后是悬崖峭壁,上山只有一条道路,今日庆国皇室聚会于此。山下早已是撒满了禁军,重重布防,内围则是由宫典领着的大内侍卫们小心把守,至于那些低眉顺眼的太监们当中,有没有洪公公的徒子徒孙,谁也不知道,只不过范闲没有看见虎卫们的身影,略微有些奇怪。不过以目前地布置,真可谓是滴水不漏,莫说什么刺客,就算是只蚊子要飞上山来,也会非常头痛。 他微笑着与任少安打了个招呼,看着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被人拖走,心里也笑了起来,岳父辞相已久。原先的那些人脉终于是要渐渐淡了。往上方望去,范闲不由眯起了眼睛,庆国权力最大的几个人此时都在这个木制庙宇之中,远远似乎能够瞧见最上面那一层,一位穿着明黄衣衫的人物。正抚栏观景,那位自然是皇帝陛下。 仰头看着,范闲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脑中忽然一转。很好笑地幻想出了一个场景——如果这时候北齐人或者是东夷城的高手们,把这座悬空庙烧了,这天下会忽然变成什么样子?当然他也知道,今日京都布防甚严,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只是依然很放肆地设想着,如果自己要爬上这座庙宇,应该选择那些落脚点。选择何等样的线路,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上到顶楼。 这真地纯粹只是职业习惯而已。 一位太监从庙中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庙前空坪上的年轻贵族们赶紧闪开一条道路,那太监走到范氏三人面前,很恭敬地低声说道:“陛下传婉儿姑娘晋见。” 林婉儿微微一愣,看了一眼范闲,柔声问道:“戴公公,只是传我一个人?” 戴公公可是范闲的老熟人。也知道在众人瞩目的场景中。如果范闲没有被传召入庙,会带来什么样的议论。偷偷用欠疚的眼光看了范闲一眼,沉稳说道:“陛下并无别的旨意。” 范闲笑了起来,对婉儿说道:“那你去吧。”顿了顿后轻声笑着说道:“舅舅总是最疼外甥女的,这个我知道。” 看着婉儿消失在悬空庙黑洞洞地门中,范闲眯了眯双眼,没有说什么,领着妹妹向另一角走去,准备去看看那边可能独好的风景。不料有人却不肯让他轻闲下来,一个略有些不安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傅。” 回头一看,果然是叶灵儿那丫头,看着对方有些不安的脸色,范闲清楚是为什么,明年叶灵儿就要嫁给二皇子,而自己与二皇子之间看似斗气般的争斗,实际上暗中却是血浅肉散,暴戾十足,对方既然是叶重地女儿,哪里会不清楚其间的真实原因。 他望着叶灵儿温和一笑,说道:“想什么呢?是不是怪我把你未来相公欺负的太厉害?” 叶灵儿见他神色自若,这才回复了以往的疏朗心性,笑着啐了一口,说道:“还担心你不肯和我说话了。” 若若在一旁笑了起来:“这又是哪里地话?” 叶灵儿叹了口气,说道:“老二也不知道在哪里……日后牌桌子上少了他一个人,还真有些不习惯。”范府后园之中,这一两年里时常会开麻将席,席上四人分别是范若若范思辙姐妹俩,另两位就是林婉儿和叶灵儿这一对闺中蜜友。 “还不是你和若若给范思辙、婉儿送钱。”范闲笑着说道:“这牌局散了,你也可以少输点,乐还来不及。” 正说着,秦恒远远走了过来,还未近身已是嚷道:“你们躲在这里说什么呢?”看他这声音洪亮的,只怕是刻意想让场间众人听的清楚,范闲苦笑道:“在说关于麻将牌的事情。” 秦恒来了兴致,一拍范闲的肩头,说道:“这个我拿手。”他看了一眼四周,微微皱眉道:“赏菊会……本是陛下让这些大族子弟们亲近的机会,你身边却这么冷清?”以范闲如今薰天的权势,就算那些人自卑于身份,也总要来巴结几句才对,断不至于弄的如此冷清。 范闲脸上一片安静,应道:“今日才知道这菊只能远观,不能近玩……我地性情你也清楚,本就不耐和这些人说什么……至于结交亲近。”他笑了起来:“实在是没有这个兴趣。” 所谓赏菊会。在他看来,不过是类似于前世如酒会一般的交际场所,又有些像茶话会,借此来显示一下彼此与皇室之间的亲疏关系,确立一下地位。只是对于范闲来说,他根本不屑于靠皇权的威严来宣示自己地存在,所以觉得实在很是无趣。 秦恒年已三十,家中早有妻室。只是秦家之人必定要每三年来看一次黄花,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就已经厌了,听范闲这般说着,忍不住点了点头。 今日二皇子与靖王世子并没有被特旨开解出府,依然被软禁着,所以并没有来到悬空庙。 “师傅,这里景致不错。做首诗吧。”叶灵儿眨着那一双清亮无比的眼眸。 范闲每次看见这姑娘像宝石一样发光的双眼,总觉得要被闪花了,下意识里眯了眯眼睛,应道:“为师早已说过不再做诗。” 叶灵儿称他师傅,还可以看作是小女生玩闹。而且这件趣事也早已经在京都传开,但范闲居然大喇喇地自称为师,就显得有些滑稽了,秦恒与范若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恒打趣道:“小范大人在北齐写的那首小令。已然风行天下,难道还想瞒过我们?” 范闲大感头痛,随口抛了首应景,摇头说道:“别往外面传去,我现在最厌憎写诗这种事情了。” 范若若正在低头回味“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两句,忽听着兄长感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被追着屁股,要求写诗,是,世界上,最痛苦地事情。” 范闲一顿一顿地说着,旋即在三人迷惑不解地眼光中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的是如此开心,如此私秘。如此无头无脑。 聚集在悬空庙前正在饮茶吟诗闲话地权贵们。忽听着这阵笑声,有些惊愕地将目光投了过去。便瞧见了崖边那四位青年男子,很快地便认出了这四人地身份,不禁心头微感震动,小范大人声名遍天下,众人皆知,只是他已经将二皇子掀落马来,如今却又和秦叶两家的年轻一辈站在了一起,莫非这又代表着什么? 范闲不会在乎别人的目光,只是忽然间鼻子微微抽动,嗅到了一丝火薰的味道,心想难道今天的主餐是火腿?他转过头去,却看见悬空庙的一角,正有一丝极难引人注目的黑烟正在升起。 场间五识敏锐,自然以他为首,却没有别的人发现有什么异样,就连那些在四处看守着地大内侍卫都没有什么反应。 而那些人还在看着悬崖边那四位迎风而立的年轻人,心中不知生出多少感慨,多少羡慕。 秋风一过,那道黑烟便像是被撩拔了一下,骤然大怒大盛,黑色之中骤现火光,而范闲的身子也已经随着这一阵风急速无比地向着悬空庙前掠了过去。 “秦恒,护着这两个丫头。” 话音落处,他已经来到了庙前,看着那处猛然喷出的火头,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高温,一挥掌劈开一个向自己胡乱出刀地大内侍卫,骂道:“眼睛瞎了?” 火势冲了起来,由于悬空庙是木制结构,所以火势起的极快,那些参加赏菊会的年轻权贵们惊呼着四处躲避,一时间乱的不可开交。虽说是秋高物燥,但这场火来地太过诡异,而禁军统领宫典此时正在最高的那层楼上,所以下方的侍卫们不免有些慌乱。 范闲对那些侍卫和太监们喝斥道:“备的沙石在哪里?” 他一发话,这些人才稍微清醒了些许,知道范闲的身份,便开始听从他的指挥,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进行,首先去请出了庙宇中一楼的那些老年大臣,然后急派侍卫上楼护驾,传递消息,同时分出了十几个高手,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四周布防。 反应很快,动作很干净利落,虽然那些权贵们惶恐不安,但侍卫与太监们还是鼓起勇气在灭火,不多时,便将楼下的火苗压制住了,包括范尚书在内地那些老大人趁机从一楼里退了出来,只是悬空庙的楼梯很窄,报信的人很慢,顶楼的人一时还撤不下来。 看见父亲无恙,范闲略觉心安,但依然心有余悸,没想到自己先前的幻想竟然变成了现实,如果这火真的蔓延开来,正在顶楼赏景的皇帝……只怕真要死了。 肯定是有人纵火,不知道对方怎么可能隐藏身份,进入看防如此森严的庙前,只是这放火地手段太差,竟是让自己发现了。 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范闲在一片杂乱地庙前,强行保持着自己的冷静,分析着这件事情,却始终没个头绪,但想到婉儿这时候还在顶楼,他地心情微乱,很难平静下来,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感觉,只是他此时也不敢贸然登楼,怕被有心人利用。 “范闲,上去护驾!”范尚书走到他的身前,冷冷说道。 “是。”范闲早有此心,此时来不及研究父亲眼中那一丝颇堪捉摸的神情,领着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向悬空庙顶楼行去,只是他不肯走楼梯,而是双脚在地上一蹬,整个人便化作了一道黑影,踏着悬空庙那些狭窄无比的飞檐,像个灵活无比地鬼魅一般,往楼顶爬去。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五十二章 菊花、古剑和酒(二) 第五十二章 菊花、古剑和酒(二) 手指抠住庙宇飞檐里的缝隙,范闲的身体轻摆而上,脚尖踩着将突出数寸的木栏外侧,身子忽地拔高,几纵几合,一身绝妙身法与小手段完美无比地结合,不过是一眨眼间,便已经攀到了悬空庙最高的那层楼。 下方山坪上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火势已灭,而那些庆国的权贵们始终是久历战火的狠辣角色,稍许一乱,便镇定下来,在几位大老的安排下布置除侍卫之外另一层防卫,务要保证悬空庙的安全,此时众人焦虑地抬头望去,刚好看见范闲的身影像道闪电般掠至了顶楼,没有人想到范提司的身手竟然厉害到了如此地步,不由齐声惊叹了起来。 范闲右手单手牢牢握住顶楼下方的檐角,左腿微屈,左手放在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把上,在山风中微微飘荡。顶楼里一片安静,但他却不敢就这样贸失地闯进去,对着上面喊了一声:“臣范闲。” 顶楼里似乎有人说了一句什么,范闲眯眼看着那层透风窗楼包裹着的顶楼里,无数道寒光渐渐敛去,这才放下心来,有人在里面说了一声:“进来。” 咯吱一声,木窗被推开了。 范闲不敢怠慢,腰腹处肌肉一紧绷,整个人便弹了起来,轻轻扬扬地随山风潜入庙宇顶层,生怕惊了圣驾。双脚一踏地面,他眼角看着那些如临大敌的侍卫缓缓退后一步,知道自己先前若是不通报就闯了进来,只怕迎接自己的,就是无数把寒刀劈面而至。 眼光在楼中一扫,没有看到预想中的行刺事情发生,他心中略松了一口气,接着便看到转廊处。皇太后的身影一闪而逝,自己最担心的婉儿正扶着老人家,而那位神秘莫测的洪公公正袖着双手,佝偻着身子,走在最后面。 下面起了火,太后与宫中女眷们已经先退了。 “你怎么来了。” 一道威严里透着从容地声音响了起来,范闲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转过身来。对着左手方栏旁的那位中年人行了一礼,平静说道:“下方失火,应该是人为,臣心忧陛下安危。” 庆国的皇帝陛下,今天穿了件明黄色但式样明显比较随性的衣服,他背负着双手,看着栏外,此处地势甚高。一眼望去,无数江山尽在眼中,满山黄菊透着股肃杀之意。皇帝似乎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安危,目光平静望着这一片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唇角微翘。对于庙下那些如临大敌的官员们露出了一丝嘲笑之意。 此时楼中太后与娘娘们已经离开,在三楼处,与上楼来迎的侍卫合成一处,小心翼翼地退往楼下。透风无比地悬空庙顶楼之上。除了那位平静异常的皇帝陛下,还有太子、大皇子、三皇子这三位皇室男丁,十几个宫中带刀侍卫,还有四五个随侍的小太监。 范闲目光一扫,便将楼中的防卫力量看的清清楚楚,眉间不禁闪过一丝忧虑,楼下那场火明显有蹊跷,只不过被自己见机的快扑灭。没有给人趁乱行动的机会,不过那些隐藏着的刺客,一定还在庙中,只是不知道以庆国如此强大地实力,怎么还可能让人潜了进来——但他身为监察院提司,对于庆国的防卫力量相当有信心,就算有刺客潜伏着,也只能是那种一剑可乱天下的绝顶高手。人数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三个。 只是宫典不在楼中。这个事实让范闲心头一紧。洪公公扶着太后下了楼,这个事实让范闲更是微感头痛。难道那些刺客放这场火,只是为了将那位宫中第一高手调下楼去? 此时楼上,除了那些带刀侍卫之外,真正的高手……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范闲略有些自大的评判着楼中局势,毕竟在他心中,大皇子地马上功夫可能不错,但真正面对这种突杀的局面,他和一位优秀刺客的差距太大。 看陛下的神情,似乎他并不怎么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许这是身为一代君主所必须表现出来地沉稳与霸气,但范闲却不想因为这个中年人偶有伤损,而造成庆国无数无辜者的死亡,微微皱眉,对陛下身后强自表现着镇定的太子做了个眼色。 太子微微一愣,马上知道范闲在想什么,躬身对皇帝行礼道:“父亲,火因不明,还请暂退。” 谁知道皇帝根本不理会东宫太子所请,缓缓转身,清矍的面容之上透着淡淡自嘲,看着范闲说道:“火熄了没有?” 范闲微微一怔,点头道:“已经熄了。” “那为什么还要走?”皇帝的左手轻轻抚着栏杆,悠悠说道:“朕这一世,退的时候还很少。” 范闲面色宁静,心里却已经开始骂娘,心想你爱装酷玩刺激,自己可没这种兴趣,沉声说道:“虽没什么异动,但此处高悬峰顶,最难防范……还请陛下以天下为重,马上回宫。” 以天下来劝谏一位皇帝,是前世宫廷戏里最管用的手段,不过很明显,对于庆国的皇帝没有什么用处,他反而转过身去,冷冷说道:“范闲,你是监察院地提司,如果有人胆敢刺杀朕……那是你的失职,难道你要朕因为你的失职,而受到不能赏花的惩罚?” 范闲气苦,心想自己只不过是监察院提司,虽然六处确实掌管着这一部分业务,但今天这赏菊会本来就没有让院里插手,自己怎么可能料敌先机?——不过他旋即想到,监察院遍布天下的密探网络,最近确实没有探听到什么风声,这天底下敢对庆国皇室下手的势力,不外乎是那么两三家,那两三家最近一直挺安静的,最难让人猜透的东夷城也保持着平静,四顾剑一直是监察院地重点观察对象。可以确认对方还停留在东夷城中。 看着皇帝一片安宁地神情,范闲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难道这场火……并不是一场刺杀的前奏?难道自己真地太过于紧张了? 看着范闲陷入了沉默,场间有资格说话的三位皇子都以为他是受了陛下的训斥,脸面上有些过不去。太子轻咳一声,准备为范闲分说些什么,但骤然间想到,范闲最近这些时日里将老二打的凄惨。让自己“大感欣慰”,但是这个臣子的实力似乎也已经恐怖到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步,此时父皇打压对方,说不定另有深思,所以住嘴,只是向范闲投了一注安慰的目光。 大皇子却不会考虑这么多,沉声说道:“父亲,范提司说的有理。虽说这天下,只怕还没有敢行刺父亲地贼子,但是为了安全计,也为了楼下那些老大人安心,您还是先下楼吧。” 皇帝似乎很欣赏大皇子这种有一说一的态度。但对范闲却依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冷说道:“范闲,你身为监察院提司,遇事慌张如此。实在深负朕望。” 范闲心里又多骂了几句娘,面色却愈发谦恭,自嘲笑道:“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略带一丝考问之意看着他,忽然说道:“你心中是否有些许不服?” “是。”范闲忽然间心头一动,直接沉声应道:“臣以为,陛下以一身系天下,安危无小事,便更须珍重才是。再如何小心谨慎也不为过,这黄花之景年年重现,庆国的陛下却只有一人,哪怕被人说臣惊慌失措,胆小如鼠,臣也要请陛下下楼回宫。” 楼间一阵尴尬的沉默,谁也没有料到范闲竟然敢当众顶撞圣上,还敢议论圣上的生死。还直接将先前皇帝对他的训斥驳了回去! “你的胆子很大……”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番话后,皇帝地脸色终于轻松了一些。看着范闲说道:“如果说你胆小如鼠,朕还真不知道,这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大的老鼠。” 这本是一句笑话,但除了皇帝之外,顶楼上的所有人都处于紧张的情绪之中,根本没有人敢应景笑出声来,只有胆大包天的范闲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发苦。 忽然间,皇帝地声音沉下去了三分,便是那双眼也闭了起来,任栏外的山风轻拂着已至中年,皱纹渐生的脸颊。 “朕这一世,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场刺杀,你们这些小孩子,怎么可能知道当年的天下,是何等样地风云激荡?”皇帝轻笑道:“这样一个错漏百出的局,一把根本燃不起来的火,就想逼着朕离开,哪有这么容易。” 范闲看着这一幕,在暗底里鄙视着一国之君也玩小资,一颗心却分了大半在四周的环境上,宫典与洪公公都不在,虎卫不在,有的只是侍卫与三位……或者说四位?皇子,那些近身服侍皇帝的太监虽然忠心无二,往上三代的亲眷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但想靠着这些人保护着皇帝,实在是远远不够,尤其是洪公公随太后离去,让范闲非常担心。 忽然间他心头一震,想到一椿很微妙地事情——如果这时候陛下遇刺,自己身为监察院提司岂不是要担最大的责任?楼下时,父亲怎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戴公公大声说道:“陛下一生,遇刺四十三次,从未退后一步。” 范闲一愣之后,马上想到了远在北齐的王启年,在心中骂道,原来所有成功的男人身后,都有一位或几位优秀的捧哏。 皇帝缓缓睁开双眼,眼神宁静之中透着股强大的自信:“北齐,东夷,西胡,南越,还有那些被朕打的国破人亡的可怜虫们,谁不想一剑杀了朕,但这二十年过去,又有谁做到了?”他轻声笑道:“当遇刺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之后,范闲,你大概就能明白为什么朕会如此不放在心上。” 那是,您这是熟练工种啊——范闲今天在肚子骂地脏话比哪一天都多,但在其位,谋其政,自己既然当了监察院地提司。就得负责皇帝的安全,最关键地是,他可不想自己背一顶天底下最大的黑锅,于是乎,依然不依不饶,厚着脸皮,壮着胆子劝皇帝下楼回宫。 皇帝终于成功地被他说烦了,大怒骂道:“范建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窝囊废来!陈萍萍怎么就看中了你!” 范闲满脸笑容堆着。心里继续骂着:有本事您自个儿教啊,这本来就应该是您的业务范围。 此时局势早已平静,估摸着再厉害地刺客也只有趁机遁去,不然呆会儿禁军撒网搜山,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楼中众人的心绪稍许放松了一些,看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在痛斥着范闲,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太子依然无耻地用温柔目光安慰着范闲。大皇子有些不忍的转过头去,倒是最小的老三满脸笑容最欢,许是心里看着这幕,觉得很出气。 不知道陛下今天为什么如此生气,对范提司劈头劈脑骂个不停。就像是在训斥自家儿子一般。毕竟范闲如今假假也是一代名人,朝中重臣,在深重文治的庆国朝廷今日,这样大伤臣子脸面的事情还是极为少见。 范闲满脸苦笑听着。却听出了别的味道,只怕这位陛下也在和自己怀疑同样地事情,所以才格外愤怒——如果说这出戏是老跛子或者是父亲大人暗中安排的,自己只能赞一声他们胆大心狠无耻弱智,居然玩这么一招勇救圣上的戏给圣上看——皇帝不是傻子,至少智商不会比自己低,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看来皇帝相信范闲也是被蒙在鼓里。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大概不会有什么正经刺客了,一场闹剧而已。 但问题是,陈萍萍不是位幼稚园大班生,范建也不是第一天上学吓的在铁门口哭的小姑娘,陛下更不会相信自己最亲信的两位属下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来为范闲邀宠——皇帝生气的原因,其实和范闲没多大关系。 皇帝终于住了嘴,回过身重重地一拍栏杆,惊地楼内中人齐齐一悚。范闲却是个惯能揣摩人的主儿。对身边的戴公公一努嘴,做了个嘴型。示意他那位天子爷骂渴了。 戴公公刚调太极殿不久,正小意着,看范提司这提醒,不由一乐,便准备端茶过去侍候。 “换酒。”皇帝并未回身,但却知道范闲这小子在自己身后做什么,注视着栏外旷景,天上浮云的眼中,终于忍不住涌出一丝谑笑之意,“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既上高楼赏远菊,不饮酒怎么应景?” 每三年一次的赏菊会都会配备菊花酒,早备在旁边,只是悬空庙詭异起了场小火,闹得众人不安,竟是忘了端出来,此时听着陛下旨意,一位专司此职眉清目秀地小太监,赶紧端着酒案走向了栏边,脚尖落地无声,分外谨慎小心。 听着那句诗,范闲却是心头微惊,这是石头记三十八回里贾宝玉的一首菊花诗,皇帝此时念了出来,自然是要向自己表明,他实际上什么都知道。只是此事终究瞒不住世人,范闲早有心理准备。 “石头记这文章,一昧男女情爱,未免落了下乘,不过文字还算尚可……但这些诗词,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楼间三位皇子并随从们,并不清楚陛下为什么忽然在此时说起文学之道,微微一怔。范闲知道再不能退,苦笑着躬身说道:“臣游戏之作,不曾想能入陛下青目,实是幸哉。” “噢?朕还本以为……你是怕人知道此书是你托名所著,所以刻意在诗词上下些卑劣功夫,怎么幼稚怎么来。” 范闲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回答,而此时场中众人终于知道一向在民间宫中暗自流传的石头记,原来是出自小范大人之手,震惊之余,却又生出理所当然的情绪,这书一向只有澹泊书局出,而且文采清丽,实在俗品,若不是文名惊天下地小范大人所著,还真不知道又能在世上何处去寻这样一个人出来。 皇帝接过酒杯,嗅了嗅杯中微烈的香气。轻轻啜了一口,淡淡笑着,不再理会窘迫的范闲与吃惊的儿子们。 盘上放着两杯酒,本预着陛下与太后一人一杯,此时皇帝自取了一杯饮了,还剩一杯,而此时太后已经下楼,便有些不知该如何分配。他看看太子。又看看大皇子,眉头皱了之后又舒开,下意识里便将手指头指向了范闲,忽然间发现有些不妥,在途中极生硬的一转,指向正躲在角落里一面笑一面吃惊地老三。 三皇子年纪还小,苦着脸说道:“父皇,孩儿不喜欢喝酒。”像这种话。也只能是小家伙说出来,才不会被判个逆旨之罪。 皇帝沉着脸,冷冷说道:“比酒更烈的事情,你都敢做,还怕这么一杯酒?” 三皇子脸一苦。被这股冰寒的气势一压,竟是吓地险些哭了出来,赶紧谢恩,迈着小脚走到栏边。伸出小胳膊取下酒杯,便往嘴里送去。 当的一声脆响,三皇子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滚了远去,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道迎面而来的寒光,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喝杯酒而已,怎么这名侍卫却要砍死自己? 毕竟是位皇子。从小生长在极常复杂极常危险的境况下,小家伙马上反应了过来——有人行刺! 他地身后就是皇帝陛下,如果他抱头鼠窜,那么这雪光似的一刀,便会直接斩在陛下的身上。当然,三皇子并没有苦荷大宗师那种踏雪无痕地身法,也没有叶流云那种棺材架子一样坚强地一双散手,就算他再如何强悍地挡在皇帝面前。估摸着这惊天一刀。也会把他直接劈成两半,顺带着取了皇帝的首级。 躲与不躲都一样。所以三皇子选择了最正确地做法,他死死地站在原地,盯着那片刀光里刺客模糊的脸,双腿发抖,裤裆全湿,不顾一切地尖声叫了起来! 啊! 尖锐地叫声响彻顶楼之前,场中所有人都已经发现了行刺的事实,因为从来没有人想过庆国皇宫的大内侍卫里居然会有刺客,所以当那把刀挟着惊天的气势,砍向栏边捉着小酒杯的陛下时,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从而让那把刀突破了侍卫们地防守圈。 只有范闲例外,他一吐气,一转腕,一拳头便打了过去,这名刺客隐藏的太深,出手太突然,刀芒太盛,以致于他根本不敢保留丝毫,身后腰处的雪山骤现光明,融化而涌出的真气就像一条大河一般沿着他地右臂,运到他的拳头上,然后隔着几步的空气,向那片刀光里砸了下去。 这一拳相当的不简单,拳风已经割裂开了空气,推着微微的嗡嗡声,就像是一记闷雷般,在刀光里炸响,将那片泼雪似的刀光炸成了粉碎!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范闲胸中一闷,极为震惊地发现使刀之人居然也是位九品的强手,不过也对,敢来行刺天下权力最大君主的刺客,没有九品地身手,怎么有脸出手。拳风初响后,他的人已经冲到了三皇子的身边,左手一翻,黑色的匕首出腿,极为阴险地扎向刺客的小腹。 刺客手中的刀只断了一半,刀势却愈发地凄厉,速度更快,竟似要以命搏命一般。侍卫们终于醒了过来,大叫着往这边过来,与范闲前后夹进,这名刺客就算是九品强者,也没有什么办法。 但就在这个时候,悬空庙正前方天上的那朵云飘开了,露出了太阳,那轮炽烈的太阳。 光芒一闪,楼宇间泛起了一片惨惨地白色,然后出现了一名全身白衣,手持一柄素色古剑地刺客——没有人知道这个刺客是怎么出现在了顶楼,也没有人发现他借着阳光的掩饰已经欺近了皇帝地身前。 嗤嗤两点破风声起,两名皇帝身边的侍卫最先反应过来,将陛下往后拉了一把,付出的代价是这两个人喉头一破,鲜血疾出,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摔倒在地。 一个白衣人,拿着一把古意盎然的剑。直刺皇帝面门! 先前豪言一生未退的皇帝陛下,在这宛若天外来的一剑面前,终于被悍不畏死的贴身侍卫拖后了几步。 此时那把夺人心魄的剑尖其实离他还有一尺远。但所有人似乎都觉得那一截剑尖已经刺中了皇帝地咽喉。 所有的人都知道庆国皇帝不会武功,又有几个侍卫狂吼着堵在了陛下的面前。事起突然,众人又心忧圣上安危,所以这些侍卫选择了最直接的方法,用人肉挡住对方的剑势。 无数鲜血飞溅而起,皇帝的双眼却依然是一片宁静。死死盯着那个一无往前、剑人合人的白衣刺客。 侍卫们的实力足够强盛,只是需要反应地时间,悬空庙下面还有洪公公,还有叶秦两家唯一的两名九品强者,此时只要能阻止那名白衣剑客一刹那,就可以保住陛下的性命。 但谁来阻止?侍卫们已经做足了他们应做的本份,他们知道自己的同僚当中出了刺客,自己只怕也很难再活下去了——为了给家人留些活路。他们拼命的本领都已经拿了出来,剩下替陛下挡剑的事情,应该是留给陛下这几个儿子来做吧…… 连环的几击,都只是发生在极短暂地时间之内。 当时,三皇子受惊脱手的酒杯还在地上骨碌骨碌转着。满脸震惊的大皇子正准备冲到父皇的身前,替他挡下那柄杀气十足的古剑,却只来得及踏出了两步,脚后跟都还没有着地。 此时。范闲阴险递出去地黑色细长匕首,距离侍卫刺客的小腹还有几寸距离,却已经感觉到了身后那股惊天的剑势。 满天的血飞着,就像满山地菊花一样绽开,侍卫们死不瞑目的尸首在空中横飞,他们死都没有想明白,那名白衣剑客怎么可能躲在悬空庙的上方,那里明明已经检查过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慢动作一样,十分细致而又惊心地展现在范闲的眼前。 他甚至还能用余光看清楚,太子满脸凄怆地向陛下赶去,那副忠勇的模样,实在令人感动无比,但很可惜,太子殿下很凑巧地踩中了弟弟失手落下的酒杯,滑不着力。整个人快要呈现一种滑稽的姿式摔倒在地上。 上天注定。机缘巧合,此时只有离陛下最近。反应最快地范闲,来做这位忠臣孝子……范闲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身后那柄剑上的杀意,比身前这位九品刺客更加纯粹,更加狂盛,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激起了他深埋内心深处的戾气,他有信心在这一瞬间之内,同时救下陛下和身旁的老三,只是……肯定要被后面那个白衣剑客重伤。 ——但他决定搏了,这么好的机会,吝啬的范闲不肯错过,这么强地敌人,好胜地范闲,不肯错过! 但就在这个时候,令范闲有些心寒的是,刺客们地最后一招终于出手。 这一次对方使出了埋在庆国宫廷侍卫里已经十年的钉子,又不知花了多大的代价,请动了那名白衣剑客,拼着要折损自己在庆国十余年的苦力经营,诱走了洪公公,适时而动,才造就了当前这个极美妙的局面——但是,那名九品刺客不是杀招,甚至连那名剑出凄厉的白衣剑客也不是杀招。 真正的杀招,来自庆国皇帝的身后! 那名先前奉上菊花酒的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当皇帝被白衣剑客一剑逼退数步后,便正好挡在了他的身前,只见他一翻酒案,伸手在廊柱里一摸,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把灰蒙蒙的匕首,狠狠地向着皇帝的后背扎了下去! 匕首是藏在悬空庙的木柱里,柄端被漆成了与木柱一模一样的颜色,而且经年日久,根本没有人能够发现那里藏着一把凶器。没有人知道这把匕首放在这里已经放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对方针对庆国皇帝的这个暗杀计划谋划了多久。 只看这番耐性与周密的安排,就知道对方志在必得——谋杀一国之君,最需要的不是实力,而是决心和勇气。 此时庆国皇帝的身前,是一柄古意盎然,却剑势惊天的长剑。他的身后,是一柄古旧至极,却极其阴滑地匕首,根本毫无转还之机! 范闲知道自己面临着重生以来,最危险的一次考验,比草甸上与海棠的争斗更加恐怖,但他来不及嗟叹什么,便已经下意识里做了他所以为正确的选择。黑色匕首脱手而出,刺向了对方的双眼。 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就算是五竹叔或者是四位大宗师出现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在击退面前刺客,保住老三性命的情况下,再与那名白衣欺雪的剑客硬拼一记,还有足够地时间与力量,去帮助陛下对付身后的那名小太监。 宫中那位小太监没有什么功夫。但是他手中的那把陈旧至极的短剑,却是最要人命的东西。 所以他选择了先救三皇子,再救陛下,虽然这种选择在事后看来是大逆不道,但在范闲眼中看来。三皇子只有八岁,还是个小孩子。 救人,自然是先救小的。 黑色匕首像道黑蛇一般,刺向了第一位刺客的眉宇间。 对方此次筹划的极详细。当然知道范闲最恐怖地手段,就是这把黑色的细长匕首,传说中是费介老怪物亲自开光的不祥之物,那名九品刺客不敢怠慢,半截直刀一闪,直接将这把匕首狠狠地击向了楼下。 他想看看,被世人誉为文武双全的范提司,在失去了武器的情况下。还怎么能面对自己地一刀。 匕首刚刚飞出栏杆的时候,范闲已是急速转身,将自己的后背晾给了刺客,而在转身的过程当中,以根本没人能看清地极快速度,在自己的头发里拈了一拈,借势向后轻轻一挥。 一只细细的绣花针,不偏不倚地扎进了那名刺客的尾指外缘。只扎进去了一丝。连血似乎都不可能冒一滴出来。 而那名刺客却是闷哼一声,顿觉气血不畅。一刀挥出,斩去了自己的尾指。 抬头,已然不见范闲。 像个鬼魂似的范闲,此时已经来到了那名不可一世的白衣剑客身前,拦在了他与皇帝之间,随他而至的,自然还有那三枝勾魂夺魄地黑色弩箭与几大蓬已经分不清效用,但混在一起一定是十分淫荡,足以烂肠破肚的毒烟! 一大片黄的青的白的烟,在悬空庙最顶层的木楼里散开,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就像是京都偶尔能见的烟火一般。 不料那白衣剑客竟似对范闲阴险地作战方式十分了解,早已避开了那三枝弩箭,也闭住了呼吸,依然是直直地一剑,穿千山,越万水,破烟而至,杀向范闲地面门。 此时所有手段都使出来了的范闲,正挡在皇帝地身前,就算这一剑刺了过来,也只会首先刺中范闲的身体,就算他大仁大义到肯替皇帝老子送命,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至于陛下身后那个行刺的小太监……嗯,请陛下自求多福吧。 一剑临面! 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无比狂虐起来,此时不知道是心神在指挥真气,还是真气已经控制住了心神,只听他尖啸一声,双掌疾出,体内的真气竟似被压缩成了极坚固地两截山石,透臂而出,迎向那柄寒剑。 白衣剑客微微皱眉,知道自己如果依然持剑直进,就算刺透了范闲的胸口,只怕也会被这恐怖的两掌将胸骨尽数拍碎。 嗤的一声,那柄古剑就像是仙人拔弄了一下人间青枝般,微微一荡,刺进了范闲的肩头! 在这一瞬间,白衣剑客舍剑,与范闲对掌。 轰的一声巨响,劲力直震四际,灰尘大作,毒烟尽散,白衣剑客就算再如何天才,也及不上范闲打婴幼儿时期打下的真气基础,左手稍弱,腕骨喀喇一声,便是折了。 但令范闲心惊胆颤的是,白衣剑客被自己震退之时,居然还能随手拔去了插在自己肩头的那柄古剑!这得是多快的速度,多妙的手法! 一击不中,马上退去,正是一流刺客的行事风格,白衣剑客脚尖在栏边一点,再也不看范闲一眼,便往庙下跃去,衣衫被山风一吹散开,就像是一只不沾尘埃的白鹤翩然起舞一般。 便在白衣剑客与范闲交手的那一瞬间,场间响起两声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响声。 那名让范闲都有些狼狈的九品刺客,此时满脸血红,双肩肩骨尽碎,鲜血横流,眼中带着一丝不甘与绝望,倒了下去! 在他倒下去的同时,嘴角流出一丝黑血,等身体触到楼板之时,已经死的十分透彻。在这名刺客的身后,赫然站着洪公公。 那位一直佝偻着身子的洪公公安静站着,依然袖着双手,就像先前根本没有动手。 范闲却在想到刺客最绝的那一招,有些绝望地转身,却看见了一个令他十分震惊,令他许多年之后,都还记得的画面。 拿着匕首意图行刺的小太监已经昏倒在楼板上,头边尽是一片木屑! 而他行刺的目标,庆国的皇帝陛下,手中拿着半边盛放酒杯的木盘,这是先前皇帝陛下在混乱中唯一能抓到的一件武器,他望着脚下小太监寒声说道:“朕虽然不是叶流云,但也不是你这种角色能杀的!” 确实,庆国皇帝虽然不修所谓武道,但毕竟也是马上打天下的勇者,寻常打架,那还是很有几把刷子。 惊魂未定的范闲,看着皇帝拿着半片木盘的形像,却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前世看的古惑仔电影……好一招板砖! 悬空庙下响起一阵惊叫狂嚎与痛骂,想必是那位白衣剑客已经逃了下去,看来庆国的权贵们果然胆量足,性情辣,知道对方是行刺圣上的刺客,竟是纷纷围了上去。 又是一声惊呼与闷哼,远远传上楼来。 此时不是表功论罚的时候,范闲伸头往栏边一看,只见地面上,京都守备叶重正掩唇而立,以他的眼力,能看清楚对方正在吐血,想必是先前与那名白衣剑客交手时,下了狠劲儿。 叶重是庆国京都少有的九品强者,既然他偷袭之下都吐了血,那名白衣剑客,自然伤的更重,果不其然,远处满山的菊花之中,可以瞧见那名白衣剑客略显迟滞的身影。 “传说中,四顾剑有个弟弟,自幼就离家远走,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皇帝陛下站在范闲的身后冷冷说道:“范闲,替朕捉住他,看看他们兄弟二人是不是一样都是白痴!” 连遇惊险,一向沉稳至极的庆国皇帝终于动了怒。 范闲知道此时轮不到自己说什么,既然洪公公已经上了楼,皇帝接下来的安危就轮不到自己关心了,虽然肩头还在流着血,但他的人已经跃出了栏杆,像头黑鸟般,疾速地往楼下冲去。 楼下又是一片惊呼。 “看戏啊!”范闲面色一片冰寒,皇帝既然发了话,自己没什么办法。 在他掠过之后片刻,自身也是猝不及防的京都守备叶重也终于调息完毕,黑着一张脸,往那名白衣剑客逃遁的方向掠了过去,宫典是他的师弟,如果今天捉不住那名刺客,只怕整个叶家都要倒霉,跳进大江也洗不清,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亲手捉住那名刺客,而且是活捉! 紧接着,侍卫之中的轻功高手,也化作无数个箭头,扑向了山野之间。 山下有禁军层层包围,山上,有范闲、叶重这两名九品强者领着一群红了眼的大内侍卫追杀,不知那名白衣刺客还能不能逃将出去。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五十三章 匕首,又见匕首! (得意不起来了,重看才发现上章好多错字和小问题,修了一下,还不知道修完了没,而且……重看一遍才发现,原来也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好啊,……不过,老实说,今天这章我自己又很喜欢,啊啊,人近中年,皮肤老化,果然是越来越厚了。) * * * * * 悬空庙里,皇帝已经褪去了先前的怒容,满面平静,就像脚下的木屑、楼中的鲜血、侍卫与刺客的尸首、受伤和昏迷的人们、四周空气里的微甜味道并不存在,就像是自己没有遇到一场敌人筹谋数年之久的谋杀,只是在进行三年一例的赏菊之会。 有人开始收拾庙宇内的残局,许多的宫中高手挤在了顶楼,似乎是想把这楼压垮。起先负责陛下安全的侍卫面色惨白,那些太监们包括戴公公在内都瑟瑟发抖,不知道圣上遇刺,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些什么改变,还是说会直接中止了自己的命运旅程。 太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满脸泪珠,与大皇兄二人齐排跪在皇帝面前,请罪道:“儿臣无能,让父皇受惊了。” 大皇子说的沉重无比,他在西方杀敌无数,却没有想到,当刺客来袭之时,自己竟是连作出反应的能力都没有,而那位他本来有些瞧不起的范闲……竟然身手如此了得,见机如此之快。 “一入九品,便非凡俗……你们虽是朕的儿子,碰见这些亡命徒,反应不及,也是自然之事。”皇帝似乎没有怪罪儿子们的意思,只是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死在洪公公手下的九品刺客,又看了一眼被太子踩破了的酒杯,眉头微微皱了皱。 他轻轻揽着怀中还在害怕不已的三皇子,眼睛却看着楼下那片漫山遍野的菊花,山坡之上,隐隐能看见偶有动静,枝叶轻飞而碎。 “老奴去吧。”洪公公在皇帝身后谦卑说着,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在一场刺杀之后,应该牢牢地守护在陛下的身边,“小范大人最近在生病,老奴有些担心。” 地板上范闲临去前扔下的药囊十分显眼,毒烟漫楼,总会有些人吸了进去,所以他留下了解毒丸。看着地上的药囊,想到那孩子的细心,皇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微欠疚,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范闲这个孩子,最近身体一直有问题,而且洪公公上次去范府看后,也证明了他身上的病,确实有些麻烦。 他的手指轻轻在悬空庙的栏杆上点了几下,笃笃作响,下方一直缩在众权贵后方的范建似乎心有感应,向着楼上看了一眼。 “你不要去了。”皇帝对洪公公冷冷说道:“朕派人。” 话音落处,悬空庙下方的山坳里又传来数声异动,数名身影从隐伏处站起身来,身负长刀,沿着陡峭的山石缝隙,冲入了花海之中,不一时便超过了提前几刻出发的大内侍卫,追寻着最头前三个人的踪迹而去。 正是虎卫。 ——————————————————————————— 山里有座庙,庙前自然就是山沟沟,只是这山沟沟有些陡。 范闲就在山沟沟里的田野里疾行着,间或伸手拔去迎面冲来的枝丫,嗅着山野间金线菊瓣碎后的淡淡香气,像是吃了鸦片一样,体内的真气依循着那两个通道快速流转,极快地补充了他精神与力量的消耗,双脚就像是长了眼睛般,奇准无比地踏上下方的岩石,身如黑龙,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向着山下冲去。 说起跳崖,这个世界上除了五竹叔外,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谁能比他更快。更何况,今天与白衣剑客一战后,体内修为受了大震撼后自然有所提升,真气的充沛程度与精神状态,都处于巅峰之中,左肩的伤势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身前数十丈处那个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身法也算是极其精妙,像朵云一般聚拢散开,便柔媚无比地御了下冲之力,速度没有减慢,但终究比不上范闲借着地心引力加速。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至于后面那些还在寻觅下山道路的大内侍卫,已经不知道被甩了多远,而那位声名赫赫的叶重大人,明显一身修为是放在那个重字上面,也被拉下了好一长段距离。 茶还未冷,两人就已经一先一后地冲到了山脚下,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禁军兵马旗帜,范闲心头稍松了口气,却意外地发现前方的白衣剑客身形一斜,强行扭转了前进的方向,擦着山脚疏林的边缘,往西方掠去。 已经踏上了平地,范闲的速度本来应该不及那位白衣剑客,但白衣剑客受了叶重一掌,明显吃了大亏,速度始终提不起来,所以被他死死缀着。 不过看着对方选择的方位,范闲依然止不住心头微凛。 山上山下联系不便,圣上遇刺的消息就算已经传了下来,这些山下的禁军,只怕也难以马上做出反应,更何况白衣剑客选择的方向,正是禁军最难照顾到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原始的密林,林子的面积虽并不宽大,却足以掩护白衣剑客轻身而出。 他沉默地追赶着,企盼禁军统领不会因为宫典的失职,而忘记了那个方向。 令他欣慰的是,那片密林外面明显也有防备,那名白衣剑客在高速奔行的过程中,又是强行一转,往两点钟的方向穿插了过去。 范闲紧紧跟着。 白衣剑客再转。 范闲再跟。 数次突刺一般的转变方向,白衣剑客却极漂亮地保持着与远处禁军的距离,而范闲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来喊兄弟们帮忙。 嗖的一声,白衣剑客陡然加速,往正前方的一处湖面掠去! …… …… 等范闲也咬牙跟着冲了过去之后,才有些恐惧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自己已经跟着那位刺客穿过了山脚下禁军的包围! 前方一片空旷,无人防守。范闲心中剧震,完全不能了解那名白衣剑客是怎样摆脱了层层禁军的注视,除了二人身法确实够快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白衣剑客对于禁军的布置,对于庆国朝廷的应急反应都已经熟悉到了一种很可怕的程度! 联想到宫典今天一直没有出现在悬空庙中,范闲感到一丝凉意沿着自己的后背爬了上来,但此时不是思考阴谋诡计的时候,叶重太重,侍卫太慢,身旁无人,如果让这名刺客从自己的眼前就此消失,范闲知道自己会惹上多大的腥膻。 不能回头,只能飞,只能追,一追再追。 ————————————————————————— 对于自己的追踪技能,范闲有足够的信心,尤其是在北海之畔的夜里,自己领着几名虎卫,硬生生将当年纵横天下的肖恩追的凄惨不堪后,他根本不相信,除了四大宗师之外,还有谁能逃得出自己的跟踪。 但今天,连番的意外接蹱而来,让他有些心寒,先是对方能够轻易穿透禁军的封锁,紧接着对方又表现出来了十分强悍的摆脱能力,由山脚直至湖边,穿湖而过,在农舍与田野间穿梭,那名白衣剑客有好几次都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如果不是范闲眼力惊人,运气过人,只怕早就已经被对方摆脱了。 而且白衣刺客在这一路上所表现出来的沉稳……甚至像是本能反应一般的躲避,实在是让范闲十分佩服,他自幼接触监察院的东西,当然知道这得需要多少年的浸淫才能达到。 尤其是注意到对方在掩灭痕迹时的手法,十分的老练,而且透着一股子阴沉的味道,总让范闲感觉很熟悉——就像是他已经非常熟悉的那片黑暗一般,与这名剑客的一身白衣,透着股格格不入。 想必这才是白衣剑客的真实一面,冷静且不必提,阴狠,决断,无一不是人间极致。 悬空庙上那一剑,虽然煌煌然,壮烈至极,但在范闲看来,却没有此时对方散发出的黑暗气息来的惊人,此人所表现出来的真正实力,只怕早已经超越了年老的肖恩,还在自己的真实实力之上。 范闲越来越心惊,悬空庙上,自己确实太冲动了些,太热血了些,此时冷静下来,才能正确地评估对方那一剑的威势,若不是叶重伤了对方,或许范闲此时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马上住脚,离前面那个白衣人越远才会越安心。 …… …… 二人身前,京都在望,城廓高耸,气势逼人。 虎的一声,白衣剑客去势不顿,单手脱去身上的雪白长衫,露出里面一件朴素简单的衣服,就如同京中居民常见的穿着。 白衫落在泥地中,片刻之后,一只脚尖在衣上轻轻一点,一个身影疾速掠了过去。 范闲看着已经远方已经乔装成普通百姓的剑客,对于对方的佩服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对方不像一般的刺客一样往郊外逃去,反而却要自投罗网,杀入京都,这京都不知有多少万人,对方混入人海之中,想必也有可靠的身份做掩饰,就算监察院全力发动,只怕也再难找到他了。 今日皇室集会于悬空庙,京都防卫自然松懈,城门处的小兵只觉得眼前一花,揉了揉眼,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范闲看的清楚,那人已经混入了京都的人群之中,也不忌惮惊世骇俗,直接从城门处冲了过去。 入城之时并未受阻,他依然能够勉强缀着那个刺客。在京都这样复杂的地况之中,才是真正考究黑暗刺客们能力的时候,范闲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没有跟丢前面那个影子一样的人物,好在今日精神状态奇佳,速度没有一丝减退。 沉默的追杀与反跟踪,在京都的民宅间,小巷间进行着,凶险处或许不及上次北海畔,但紧张的程度却犹有过之。 楼角身影一飘,竹下布鞋一点,穿过热闹的旧市街,撞翻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便是这一撞,让范闲判断清楚,刺客受的伤重,看来已经支持不住了,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 …… 一条死巷子,骤然出现,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之后,范闲终于成功地将那个人堵在了巷口的尽头。 连番跋踄,用心用力用神,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颊上却是两朵亢奋的红晕,双眼里晶亮一片,正是体内真气充沛到了极点的显示。 而巷口里的那个刺客情况比较糟糕,白衣已去,一身普通的衣服下面,已经能看见隐隐沁出的血水。 刺客转过身来,是一张范闲完全陌生的脸,也是苍白无比,想来平日里极少见阳光,也不知道易容过没有,他嘶哑着声音,看着离自己只有十步远的范闲,说道: “小范大人,你不累吗?” 范闲微微一怔,轻声说道:“本官没想到你能跑这么远。” 刺客微微一笑,轻轻将手伸进外面的衣衫,缓缓取出了那柄寒若秋水的古剑,一剑在手,他全身上下的气质为之一变,马上由一位逃亡的黑暗刺客,变成了一位高傲的剑客,浑身充满了自信与骄傲。 “我本不想杀你。” 范闲默然,知道对方如果没有受伤的话,确实有足够的实力说出这样看似狂妄的一句话。感受着巷子尽头那股拂面生寒的剑意,他下意识里准备抠住暗弩的扳机,取出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抛出最拿手的毒烟……不料……匕首没摸到,毒烟用完了,暗弩不在了。 “你是****的。”无名刺客冷漠说着:“你只有三枝弩箭,一把匕首,十四粒爆烟丸,而现在……你是****的。” 范闲微微低头,面色沉了下去,知道自己确实是裸奔入京,一向能够帮助自己的三大法宝已经不在身边——有这三大法宝在手,他敢和海棠正面打上一架。而此时,面对着一位综合实力绝对不在海棠之下的绝顶高手,范闲能怎么办?他只有祝福对方的伤势发作的更快一些……五竹叔能来的更快一些。 他体内如今已至顶峰之境的充沛真气,让他的心神坚毅自信起来,在经络里快速流转的真气,就像是无数调皮的孩子,在劝说着他,凭借自身的实力,与对方狠狠地战一场。 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自己的战意,用没有夹杂一丝情绪的目光看着对方,微笑说道:“说出你一个能让我满意的身份……我就不追。” 这是交易,这是他冒着奇险,一直追踪这位绝顶高手到京中……也要做成的一笔交易。悬空庙的刺杀太古怪了,宫典的离奇失职,刺杀时机关迭出的绝妙安排,面前这位刺客的出现与离开,对庆国内部事务的熟悉,都揭示了一下可怕的真相,这次刺杀,肯定不止一方势力参与其中,而且一定有庆国内部的人员参与! 范闲只是需要知道此事的真正起源,而不是像个勇士一样地为陛下洗去耻辱。他不是一位单纯的忠臣,更在乎的是,这次刺杀与自己,与父亲,与监察院之间的关系。 “不要说气节这类的话。”范闲依然低着头,笑着说道:“你我都是一路人,知道承诺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给出我所需要的信息,我放你离开。” 刺客沉默着,默认了他的说话,但就在范闲以为对方会接受这个看似对双方都很公平,绝对双赢的交易时,对方忽然说道:“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杀了你,我不一样也可以离开?” 这个世界真的很妙,范闲强悍地拒绝了二皇子那个和解共生,在所有人看来都很美满的提议,而此时,也有人很强悍地拒绝了他。 靠的是什么?当然是实力。 …… …… 剑光似乎在一瞬间之内,照亮了整条小巷,深秋里的落叶,也被这剑风刮拂了起来,纷乱的飞舞在二人身间,那柄古意盎然的长剑,就这样在凄美落叶地陪伴下,突兀而决然地来到了范闲的面前。 就如同在悬空庙顶楼一样,范闲体内真气疾出,运至双掌之上,开天辟地一般,挟着雄浑至极的掌风,拍向对方的面门,对于迎面而来的长剑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掌风凛烈,将那名剑客的头发震的向后散去,就像是道道钢刺一般。 武技之道,他不如对方,于是只好搏命,而且他很清楚,越是杀人无算的绝顶刺客,越是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骄傲,怎么可能换命。 如他所愿,对方果然横剑一挥,向着他的手掌上斩去。范闲奇快无比地收手,化为两道黑影,直击对方的太阳穴,这双拳出的是干净利落,简单至极,却是异常凶悍。 便在这时,与他对战的剑客,却做了一件让范闲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情! 剑客不再像大画师一样潇洒挥剑,不再妙到毫巅的运剑……他直接弃剑。 长剑脱手,急射而出,直袭范闲的咽喉,他的身体却异常古怪的缩了起来,避过了范闲的凌厉拳风,将手放到自己的左腿靴口处。 取出一把暗哑无光的匕首! …… …… 范闲闷叫一声,收拳而回,交错一击,仗着自己的霸道真气,生生将那夺命一剑击飞,古剑化作一道直线飞了出去,嗤地一声插在巷墙之中,不停颤抖着,嗡嗡作响。 更令他大惊的是,对方居然从靴子里摸出了一把匕首,向自己刺了过来,这一招范闲实在是太熟悉了! 剑客古剑在手之时,便是光明正大,大开大合,堂堂正正的绝代剑手,所以范闲用霸道真气相应,但是这名剑客弃剑之后,整个人的光采便似乎荡然无存,化作了秋风之中的一道魅影,手里提着一把尖锐的匕首,突刺而出。 这种强烈的气质变换,只是在骤然之间发生,范闲险些应对不及,左臂处被划了一道细小的血口! 霎时间,两个黑灰色的身影就这样在巷中缠斗了起来,贴身的搏击,全以奇诡之道而行,锋出无声,指出阴险,在极小的范围之内,进行着极凶险的刺杀,两个人的动作越来越快,弯肘提膝,撩腹剁脚,由墙角站至墙上,再摔到地面……一连串肉体格击之声连串响起,惊心动魄。 如果范闲不是从小被五竹锤练长大,如果不是深受监察院风格的浸淫,一直走的就是这个路子,只怕早已经被那把匕首戮出了无数个血洞,但饶是他躲的再快,终究还是被那把似乎染上了噬魂之气的匕首,在身上割了无数道血口子。 对方肯定对监察院官服的构造十分清楚,刀尖所割,全是没有重点保护的地方。 而最令范闲心惊胆跳的是,对方竟对自己研究的十分透彻,将自己的出手路线算的死死的,自己赖以保命的小手段,竟每每在发动之前,就被对方猜得先机,躲了过去,不论是拧尾指,还是插眼珠,捏****,还是想倒肘击……什么样无耻下流阴险的招数,都失去了效用! 一抹浅灰色的光芒,闪过范闲的眼帘,匕首的尖端很直很直地扎了下来,这让他想起了五竹叔的那根棍子,让他想起五竹叔说的那句话——直、狠、准。 之所以范闲在快要嗝屁的时候还有情调回忆往事,是因为他还有一招大劈棺,脚下的靴尖里还藏着个刀片。 一甩手,体内暴戾的真气一下子迸了出去,手臂上的监察院官服都被震的丝丝碎裂,右手被真气所激,不停地擅抖,隐隐然有了几丝澹州海崖下叶流云散手的风韵,啪的一声击出。 像个幽灵一样附在他左臂处的刺客,只觉一股强大而锥心的真气扑面而来,对方这一拍的手指根根散开,宛若枯枝一颤! 刺客胸口一闷,被震了出去,脚尖也往下一踩,不偏不倚踩在范闲阴险踢过来的靴刀尖上,飘然退开三尺! 范闲一声闷哼,捂着受了刀伤的左臂,看着面前这个可怕的敌人,发现对方也在掩唇流血,稍觉安心。 只是,五竹叔还没来。 …… …… 刺客横肘,将灰暗的匕首横举在眼前,嘶哑着声音说道:“这是学的你的。” 范闲阴沉着脸,感受着自己的精力随着伤口处鲜血的外溢而不断流失着,冷声道:“不用客气。” 没有时间留给他治伤调息,而对方明显在对伤势的耐受力方面,比自己还要更加强悍,所以范闲没有第二句话,脚尖在巷墙上一点,踹落几块灰砖,整个人已经扑了过去,去势若虎,一往无前! 刺客退一步,跃起,反手撩刀,刺向他的太阳穴。 范闲身形一滞,气势由极暴戾而转至极阴柔,整个人的身躯极冒险地绕着那柄匕首转了小半圈,右手两根手指间寒芒一闪,从自己的颈后鬼魅伸了出去……刹那辰光里,便要轻拈毒针,扎中那把稳定异常握着匕首的手……的虎口! 可他没有料到,刺客反手撩的那刀,竟是个假像。当针尖探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从从容容地拉回匕首三寸,让毒针扎在了匕首的横面之上,针尖寸短,显得脆弱无比! 紧接着,刺客便是一膝顶在了范闲的后腰窝里。一股剧痛让他横过身去,然后便看见了那柄恐怖的匕首距离自己的胸口只有极短的距离。 ——看着这把匕首,范闲绝望了,对方竟然准备的如此充分,连自己最后保命的三根发针都摸的一清二楚! 而……五竹还没来。 …… …… 腰间着了重重的一记,范闲的一声闷哼,却变作了极其狂暴的一声呼喊! “啊!” 生死之际终于激发出了他体内最大的潜力,将那股强悍的杀伤力全数吸入了雪山之中,催发着霸道真气运至自己的双臂,夹住了匕首! 双掌与匕首一夹,发出了极难听的嘶哑声,就像是烫红了的烙铁正在粗糙的脚掌上慢慢划过。 两个人距离的如此之近,以致于范闲能看到对方眼神里的那丝微笑。 倒霉这种事情,总是联袂而至,此时范闲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他身体里最大的那个隐患,也终于爆发了出来,发出了致命的怒吼。 暴戾的真气,就像是不听话的孩子,又像是难以驯服的野兽,异常不稳定地在他的经络中开始跳动,而雪山处的真气蕴积,似乎也已经随着这一场耗费心神的缠斗,终于突破了极限。 爆了。 …… …… 就在那么极短的瞬间内,范闲便已经感受到了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苦楚,身上每一处能够有感觉的神经,都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痛楚无比,而体内的真气就这样狂肆地冲破了管壁,杀进了他的身体,片刻间消湮在腑脏之中,再也无法调动出来。 真气全无,双掌自然无力。 嗤的一声轻响,那柄始终无法真正刺中范闲的灰暗匕首,就这样简简单单,甚至有些荒谬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范闲松开双掌,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胸上突然多出来了一把匕首,而且只能看见后面那一裁。 就连对方那名绝顶刺客,似乎都惊呆了,傻傻地看着范闲胸前的匕首,而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痛楚才传到了范闲的脑中,他才明白自己中了很深的一刺,只怕这条小命就要这么糊里糊涂地交待在异世界的一条小巷之中。 不甘啊!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没生孩子,红楼梦还没有抄到七十八回,还没有去内库看叶轻眉做的家什,还没有去神庙偷窥,还没有站在皇宫的大殿上向天下人宣告自己的身份。 最不甘的是……瞎子,你怎么还没来呢? …… …… “意外。” 很意外地是,说出这两个字的,除了临死不忘前世周星星的范闲外,还有对面那位剑客,只不过范闲说的极为不甘,对方说的极为无辜。 刺客终于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范闲双腿一软,就往地上倒了下去。 当庆国皇帝最精锐的虎卫,终于千辛万苦地赶到小巷时,没有来得及参加这场激斗,只来得及看着一个普通百姓模样的人,松开了小范大人胸口的那柄匕首,然后化作一道黑色的影子,直接掠过了巷尾那堵墙。 而小范大人,这些虎卫们暗中传诵,无比强大的大人物,就像一位酒后的醉鬼般,直挺挺地摔倒在巷中的土地上。 “快追!”有虎卫低声吼道。 “分二,首救人!” 这一行虎卫的头领高达,沉着一张杀气腾腾又阴郁至极的脸,蹲在范闲旁边,看着面前地上这个带着自己出使北齐的年轻官员,心里无比紧张和担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声音在巷子里响了起来。 “死不了。”范闲气喘吁吁靠在高达的怀里,望着胸前的一大片殷红,“插的不够深……不过,快请御医……去府上找我妹妹拿解毒丸子……另外请陛下急召费介回京……小命要紧。” 说完这句话,范闲双眼一闭就昏了过去,只是昏迷之前还用有些模糊的眼光,看了一眼那名刺客逃遁的那堵土墙。意外重伤后的古怪情形,已经让他隐隐猜到了那名可怕刺客的身份,只是这事儿太复杂,太可怕,可怕到他宁肯下意识里让自己昏迷不醒,也不愿意就这个事情再继续思考下去。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五十四章 伤者在宫中 第五十四章 伤者在宫中 车帘随着迎面而来的风飘了起来,露出一角车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后的长长石板路,就像是无数幅的画面,正在不停地倒带。 画面的一角,是片黑色的布巾正在飘动着,化作流溢黑光,渐渐占据了整个画面。 画面转而一亮,斑驳的亮片化作了很眼熟的小花,在澹州的山崖间开放着,有一只略显粗糙但格外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摘了一朵。 花儿在民宅顶的露台上被阳光与海风晒干,混入茶中。开水冲入杯中,荡起茶叶与干花,泛起金黄润泽的琥珀色,又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端起,放在了面前。 “少爷,喝杯思思泡的新茶吧,今天是她入门头一天。”许久不见的冬儿姐姐满脸温和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没有在澹州当豆腐西施。 自己摇了摇头,接过茶来,送到了另一边,看着坐在自己旁边正不停啃着鸡腿的婉儿,嗔怪说道:“油乎乎的,你也吃的下去,喝杯茶清清嗓子。” 婉儿没有说话,反而是坐在自己右手的妹妹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淡淡忧色全数无踪,让自己看着很是欣慰。 “该走了。”脸上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冷声说道。 “去哪儿呢?”自己下意识里问了一句。 “去看小姐。” “好。”自己没有一丝异议,无比兴奋地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提行李,还有那一个……黑黑的箱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这箱子格外的重,怎么提也提不起来,把自己搞的满头大汗。 一滴汗顺着昏迷中范闲的额角。滑落了下来,滴在了枕头上面,他有些迷糊地将眼帘撑开一条小缝隙,无神地看着上方的流檐彩绘,知道自己身处在一个很陌生的房间之中,不由浑身一寒,想着: “难道……又穿了?” 如果死一次就要穿一次,范闲或许情愿自己上一次就死地透彻些。何必来这世上走一遭,看了那么些人,遇了那么些事,动了那么些情,生出不舍来,却又离开,偏还记得。 范闲有些散离的目光终于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开始像婴儿一样地学习聚焦。终于瞧清楚了在自己身边,婉儿的一双眼睛已经哭成了红肿的小桃子,死死攥着床单的一角,咬着下唇,不肯发出声音——看来自己还活着。还是在庆国这个世界里,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哪里。 低头有些困难,但他从胸口处传来的疼痛里,知道自己的伤并没有治好。此时房间四周里。全是那些低眉顺眼地阉人,正满脸惶恐地四处找寻着什么,冒充着忙碌与悲哀,门口处,一群穿着御医服饰的老头儿们正哀哀戚戚地对着一位中年人说话。 “陛下,臣等实在无法。” 中年人大怒道:“如果救不回来,你们就陪葬去!” 半昏迷状态中的范闲,看着这一幕。却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只是唇角并不听他的大脑指挥翘起一角。 他在心里想着,这倒确实是挺耳熟的台词,只是你这皇帝,到我要死的时候才来发狠,似乎做人不怎么厚道——与眼前情况相比,范闲下意识里更希望是父亲大人范尚书在对着太医大吼大叫。 想伸手拍拍婉儿的手背,却没有力气动弹一丝。体内无一处不痛楚。无一处不空虚,他强行提摄心神。却是脑中嗡的一响,又昏了过去。 当范提司大人还有余暇腹诽皇帝,安慰老婆地时候,整个京都已经乱翻了天。 皇帝遇刺! 这件事情不可能瞒过天下所有人,所以很多人在黄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过令百姓们心安的是,陛下并没有在这次事件之事受伤。但没过多久,又传来消息,监察院提司小范大人,忠心护君,英勇出手,亲手消弥了这一件天大的祸事,然后不顾病后伤后虚弱之身,自悬空庙追缉刺客入京,终于不支倒地,身受重伤,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 范闲在庆国民间的名声一向不错,一闻这消息,京都居民们大多端着饭碗表示了真切地担心与衷心的祝福,夜里提着灯笼去庆庙替他祈福的人们竟是排起了长队。 城南大街的范府没亮几盏灯,一片黯淡,下人们手足无措地等着消息。范闲受伤之后,被虎卫们直接送入了宫中,陛下返京之后,便将重伤之后地范闲留在了宫中,令御医们寸步不离看着,对于陛下的这个表示,范府上上下下都觉得理所当然——少奶奶与小姐已经入了宫,还没有消息传出来,不过传闻中大少爷被刺了一刀,伤势极重,太医一时间没有很好的法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户部尚书范建没有入宫,只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阴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陈萍萍也不可能还在郊外的陈园里看美女歌舞,他坐着轮椅,返回了监察院,第一时间内开始展开对于行刺一事的调查,同时接手了悬空庙上被擒地那位小太监和那位九品高手的尸体。 靖王已经赶进了宫中,柔嘉郡主留在闺房里哭。 不知道京中还有多少小姑娘们在伤心。 二皇子紧闭着王府的大门,严禁属下任何人,去打听任何消息,做出任何反应,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值此多事之秋,任何不恰当的举动都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大皇子守在抢救范闲的广信宫外面。不停地踱着步。 宜贵嫔也领着三皇子站在广信宫外面,今天三皇子这条小命等于是范闲救下来的,先不说宜贵嫔与范府的亲戚关系,身为宫中女子地她,也知道在陛下震怒地背后,所体现的是什么,而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样地态度。 皇后没有来,东宫太子也只是在广信宫处假意关心了几句。安慰了婉儿和若若几句,又请陛下以圣体为重,便回了东宫。 据另外传来的消息,皇太后虽然只是派洪公公来看了看,但老人家此时正在含光殿后方的小念堂燃香祈福。 范闲重伤将死的消息,让庆国所有的势力做出了他们最接近真实地反应,不免感觉有些荒谬的可爱。 广信宫以往是长公主在宫中的居所,也正是范闲第一次夜探皇宫时便来过的地方。但他没有在寝宫里呆过,所以先前醒来的那一刹那里,没有认出来自己是躺在皇宫里。虽然范闲是为了陛下才受了这么重的伤,但一位臣子被留在宫里治伤,终究是件很不合体统的事情。好在他还有个身份是长公主的女婿。 吱呀一声,广信宫地门被推开了,皇帝沉着一张脸走了出来,看了一眼身旁泫然欲泣的范若若。眉间略现疲态。姚公公颤着声音说道:“陛下,您先去歇歇吧,小范大人这里有御医们治着,应该无妨。” 皇帝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那些没用的家伙……” “陛下,我想进去看看。”范若若稳定住自己的心神,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可是……太医正不让我进去。” “嗯?”皇帝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他注意到范家小姐脚边放着一个很寻常地提盒。 范若若咬着嘴唇说道:“哥哥一直没醒来。但虎卫说过,让我拿他平日里常用的解毒药丸来,想必是他昏迷前心中有数,只是御医不……相信我的话。” 皇帝默然站在阶上,御医治病自然有自己的程序,拒绝范若若地药也是正常。但此时的皇帝,与以往许多年里都不一样……似乎是第一次,他发现自己这么多儿子里面。只有里面那个才是最出息的。也只有里面那个,才不是为了自己的位置而思考问题…… 悬空庙上。在那样危急的关头,如果范闲第一选择是不顾生死的去救皇帝,只怕多疑成习的皇帝依然会对范闲有所提防,因为那样的举动,也许正是他身为一位权臣——想表现自己地忠诚给一位君主看——而做皇帝这种职业的人,向来不会相信可以看得见的忠诚。 可问题是……范闲选择了先救老三! 如果深究起来,都察院甚至可以就着这个细节,弹劾范闲大逆不道。只是皇帝本非寻常人物,他却从这个细节里面,自以为看清了范闲城府极深的表面下,依然有一颗温良仁顺的心……就像当年那个女子一般。 很好笑的是,范闲在那一瞬间根本不是这般想的,问题是,皇帝并不知道。 所以,皇帝很欣慰。 在知道范闲被重伤将死之后,他许多年不曾动摇丝毫的心,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颤动,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对范闲是不是压榨地过于极端,自我怀疑之后,他更是对范建感到了一丝毫无道理地嫉妒,一丝不能宣诸于天的愤怒——这么优秀地一个年轻人,凭什么……就只能是你的儿子? 自己的几个儿子?老大太直,老二太假,老三……太小,至于太子?皇帝在心底冷笑一声,心想这个小王八蛋莫非以为朕没有看见你故意踩中那个酒杯? 所以他将范闲留在了宫中,一方面是为了尽快将范闲救活,另一方面也是一位中年男人骨子里的某种负面情绪在作祟。与他自幼一起长大的范建,或许对于陛下的心理过程十分清楚,所以在儿子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也没有入宫,只是很黯然地留在了范府的书房中。 陛下传召,太医正领着一位正在稍事休息的御医走出宫门,满脸苦色回道:“陛下。外面的血止住了,可是那把刀子伤着了范大人地内腑。” 皇帝微抬下颌,示意了一下范若若的存在:“为何不让范家小姐进宫?” 太医正就算在此时,也不忘维护自己的专业精神,皱眉道:“那些药丸不知道是什么成分……刺客的刀上浸着毒,但毒素也没有分析清楚,所以不敢乱吃,怕……” “怕个屁!”此时一直在阶下坐在椅子上的靖王爷冲了上来。啪的一声,一耳光就甩在了太医正的脸颊上,骂道:“老子给了你两个时辰!你不说把人救活,你至少也要把范闲救醒!只要他醒了,以他的医术,要比你这糟老头子可靠地多!” 太医正挨了一记耳光,昏头昏脑之余大感恚怒,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皇帝正想训斥靖王举止不当。但听着这几句话,心头一动,觉得实在是很有道理,如今费介不在京中,要说到解毒疗伤。只怕还没有人比范闲更厉害,皱眉说道:“不管怎么说,先想法子,把范闲弄醒过来!” 话一出口。皇帝才发现,范闲果然是一个全才,而且如果他不是担心自己和皇子们中了烟毒,将药囊扔在了楼板上,只怕他就算被刺客剑毒所侵,也不会落到如今这副田地——又想到范闲的一椿好处,他心里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暗道。如果这孩子的母亲……不是她,那该有多好。 他摇了摇头,在太监们的带领下回了御书房。 得了陛下的圣旨,靖王领着范若若,一把推门宫门口的侍卫,根本不管那些御医们的苦苦进谏,直接闯到了床边。 婉儿双眼红肿,一言不发。只是握着范闲有些冰冷的手。呆呆地望着范闲昏迷后苍白地脸,似乎连自己身后来了什么人都不知道。 范若若看着这一幕。心头微恸,却旋即化作一片坚定,她相信自己这个了不起的哥哥,不可能这么简简单单的死去。 “弄醒他。”靖王爷今日再不像一位花农,却像是一位杀伐决断的大将,眯眼说道:“如果吃药没用,我就斩他一根手指。” 范若若似没有听到这句话,直接从提盒里取出几个大小不等的木头盒子。 靖王爷道:“你知道……应该吃哪个?”由不得他不谨慎,毕竟御医们不是全然地蠢货,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如果药丸吃错了,鬼知道会有什么效果,说不定此时奄奄一息的范闲,就会直接嗝屁! 范若若点点头,很镇定地从木盒中取出一个淡黄色的药丸,药丸发着一股极辛辣地味道。 她将药丸递到嫂子的手中,两位姑娘都是冰雪聪明之人,林婉儿手掌一颤之后,问也不用多问一句,直接送到嘴里开始快速咀嚼了起来,又接过太监递来的温清水,饮了一口,让嘴里的药化的更稀一些。 在一旁好奇紧张围观着的御医们,知道这两位胆大的姑娘家是准备灌药了,反正自己也无法阻止,便有一位赶紧上前,用专用的木制工具撬开范闲地牙齿。 林婉儿低头,喂了过去。 一直默然看着的靖王,忽然伸了一只手掌过去,在范闲的胸口拍了一下,然后往下一顺。 然后,众人开始紧张地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闲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睁了开来,只是眼神有些无力。 “范大人醒啦!” 早有知趣的太监高喊着,出宫去给皇帝陛下报信,殿内殿外顿时热闹了起来。 范闲受伤之后真正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定有很多人会失望吧。” 然后他看着身边紧张、兴奋、余悲犹存的那几张熟悉的脸庞,轻轻说道:“枕头。” 婉儿握着拳头,双唇紧闭,似乎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了,拿了个枕头垫在了他地后颈处,知道相公是要看自己胸口的伤势,所以又去垫了一个。让他地头能更高一些。 若若已经移了支亮亮地烛台过来,将他受伤后凄惨的胸膛照的极亮。 范闲闭着双眼,先让那股辛辣的药力在体内渐渐散开,提升了一下自己已经枯萎到了极点的精力,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朝着自己的胸口望去。 伤口不深,而且位置有些偏下,看着是胸口。实际上应该是在胃部的上端,御医们对外部伤势的处置极好,范闲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他知道胃上应该也被刺破了个口子,还在缓缓地流着血,自己地真气已经完全散体,根本不可能靠真气来自疗……如果任由体内出血继续,自己估计熬不过今天晚上,以这个世界的医学水平。对于内脏的受伤,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这怪不得御医。 “抹了。”他的精力让他只能很简短的发布命令。 范若若想都不想,直接取过煮过的粗布,将哥哥胸膛上的那些药粉全部抹掉。惹得旁观的御医们一阵惊呼。 毫不意外,胸口处地那个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 “针。”范闲轻轻吐出一个字,勉强能动的手。反手握住了正浑身发抖的妻子冰冷的手。 若若取出几枚长针。范闲的眼珠子向旁微转,看着一旁地靖王爷说道:“天突,期门,俞府,关元,入针两分。” 下针是需要真气加持的,而此时身旁……似乎只有靖王爷有这个本事,范闲醒来之后猜的清清楚楚。先前送药入腹的那一掌,不知道夹着练了多少年地雄浑真气。靖王爷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也要当大夫,依言接过细细的长针,有些紧张地依次扎在范闲所指的穴道上。 针入体肤,血势顿止,四周的御医满脸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三处。”范闲委顿无力地对靖王爷说了句。 靖王马上明白了。监察院三处最擅长制毒。自己与陛下关心则乱,竟是忘了让他们入宫替范闲解毒。于是赶紧出殿而去,让人去传监察院三处主办及一应人员入宫,救病治人。 没料到三处的人早就已经在皇宫之外等着了,三处头目更是请了好几次旨,要入宫去救范闲,只是今晚宫中乱成一团,禁军统领有几人被监察院传去问话,竟是没有人敢去请示陛下,自然也就没有谁敢让他们入宫。 此时靖王代陛下传旨,监察院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直接入了宫门,赶到了广信宫里。三处的人带了一大堆东西,钉钉当当的好像是金属物,躺在床上地范闲听着这声音,却像是听着玉旨纶音一般动听。 三处头目是费介师兄的弟子,就是范闲的师兄,在监察院里与范闲向来相处的极为相得,此时看着师弟凄惨无比地躺在床上,脸一下子就阴沉了起来,他走到范闲身边,一根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之上。 包括御医在内的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 过了一会儿,三处头目点点头,望着范闲说道:“师弟的药丸已经极好……不过,这毒是东夷城一脉的,试试院里备着地这枚。” 范闲心头微动,依言服下药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精神顿时好了些。 天下所谓三大用毒宗师,费介为其一,肖恩为其二,还有一位却是东夷城地怪人,在这三个人当中,费介涉猎最广,本事无疑最强,但是用毒宗师,所选择材料及制毒布毒风格都有强烈的不同,像肖恩就偏重于动物油脂与腺体分泌,费介偏重于植物树浆,这也影响了范闲。偏生那个刺客匕首上喂地毒,却是东夷城那派的硝石矿毒派,两派风格不通,想解起毒来,十分麻烦,院里怎么可能有常备的解毒药? 所以范闲清楚,这药丸一定是有人借着师兄的名义,送入宫中替自己解毒,只是常年陶醉于毒药学研究,从而显得有些一根筋的师兄,却很明显没有想到这点。 毒素渐褪,剩下的便是体内脏腑上的伤势。看着监察院的解毒本领,御医们终于有些佩服了,但还是很好奇,这位范提司和三处准备怎么处理体内的伤口。 “师弟,你以前让处里准备的那套工具,我都带来了,怎么用?”三处头目自己似乎也不清楚那些东西的功能。 范闲看着自己胸口下方的那个血口子,喘息着说道:“我需要一个胆子特别大的人……还需要一个手特别稳的人。” 三处头目常年与毒物死人打交道,开膛剖肚的场面不知道看了多少年,胆子自然是足够大的,至于手特别稳的人?三处里面这些官吏,似乎都足以应付。 但……范若若却倔犟地站到了床前,说道:“我来。”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五十五章 烛光下的手术 第五十五章 烛光下的手术 躺在床上满脸憔悴的范闲,第一时间内就表示了坚决的反对,第一是他自己对于缝合技术都没有太大的信心,第二,他根本舍不得一向洁净柔弱的妹妹看到自己血糊糊的胸腹内部,更何况呆会儿还要亲手去摸…… “婉儿,你也出去。”范闲用有些发干的声音说道:“带妹妹出去。” 婉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若若坚持说道:“我的手是最稳的。” 听到范家小姐这样有信心地说话,包括三处头目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范闲看了她一眼,看着姑娘家往日平淡的眸子里渐渐生腾起的自信,心头微动,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微笑:“呆会儿会很恶心的,而且你是我的亲人,按理讲,我不应该选择你……不过既然你坚持,那你就留下来吧。” 说了一长串话,他的精神又有些委顿,不等他开口说话,身旁的婉儿已经……又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场间一阵沉默,烛火耀着范闲的脸颊,有些明暗交错,他勉强笑着说道:“那诸位还等什么呢?只是个小手术而已。” 三处拿来的那几个箱子确实是依范闲的建议做的,不过真正的原创者却是费介,而费介又是从哪里学会这一套?除了范闲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而此时,他却要做自己手术的医学总监了,随着他有些断续的话语,留在广信宫里的所有人开始忙碌地动了起来。 皇宫多奢华,烛台是足够多的。又想了些法子,让这些烛光集中到了平床之上,照亮了范闲坦露在床单外的胸腹。 小太监们急着烧开水,煮器械,让宫中众人净手,而若若则侧着身子,小心而认真地听哥哥讲呆会儿的注意事项与操作手法,三处头目毫无疑问。是一位现成最好地麻醉师,那些小太监们,就成了手脚利落的护士。 而那些看着众人忙碌,却不知道大家在做什么,傻呆一旁的御医众,却似乎变成了那个世界里旁观手术的医学院三年级学生。 “反正不是妇科检查。”范闲心里这般想着,也就消了将这些御医赶出门去的念头,至于什么杀菌消毒——免了吧。咱皇宫家也没有这条件啊。 钉的一声金属撞击脆响,回荡在广信宫安静的宫殿里,范若若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示意哥哥自己准备好了。 林婉儿回头担心地看了小姑子一眼,又取了张雪白的软棉巾擦去范闲额头地汗。 范闲困难地笑了起来:“夫人。你应该去擦医生额上的汗。” 三处头目蛮不讲理地便准备喂药。不料范闲嗅着那味道,紧紧闭着双唇示意不吃,说道:“马钱子太狠,会昏过去。” 三处头目讷闷问道:“你不昏怎么办?呆会儿痛的弹起来怎么办?” 范闲虽然没有关公刮骨疗伤的勇气。但此时只有他自己最擅长这个门道,当然不能允许自己昏迷后,将性命全交给妹妹这个小丫头,艰难说道:“用哥罗芳吧,少下些。” 三处头目这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那个药,话说这药还是自己春天时推荐给范闲的,只是后来范闲北上南下用着,监察院三处自己倒是极少使用。他回到屋角翻了一会儿。找到了一个棕色的小瓶子,欣喜地走了回来,将瓶子伸到范闲的的鼻子下。 一股微甜地味道,顿时渗入了范闲的鼻中,过了一阵子药力开始发作了。 虽然视线并没有模糊,但范闲的眼前景致却开始有些怪异起来,似乎他可以同时看清楚两个画画,一个画面是妹妹正拿着一把尖口钳子似的器械担心地看着自己。一个画面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在一个被叫做医院的神奇地方,一位很眼熟地漂亮小护士正在和自己说着话。 他的心神比一般世人要坚定许多。马上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出现短暂的幻觉,真实的画面与幻想地画面开始交织在一起,没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 “开始,快些。”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若若如果支持不住,师兄马上接替。” 他的胆子很大,竟似在用自己的生命在维护若若的自信,只是在哥罗芳的作用下,他的神思总是容易飘离这个皇宫的手术室,忘记那个正在手术的病人就是自己。 范闲曾经用哥罗芳对付过肖恩,对付过言冰云,对付过二皇子,今天终于遭报应了。 转头望着婉儿雪白地脸颊,微肿之后显得格外凄美的双眼,又看着在自己的胸口处无比小心忙碌着的妹妹,他忽然傻傻地一笑,心想如果将来让妻子与妹妹在家中都穿上粉红粉红的护士服,虽然想来只能看两眼……但那也得是多美妙的场景? 人之将迷,本性渐显。 广信宫外的人们还在焦急等待着,他们都知道范闲已经醒了过来,并且强悍地按照自己的安排着手医治自己地严重伤势。庆国地人们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范闲所带来的惊喜,比如诗三千,比如戏海棠,比如春闱,比如一处,比如嫩豆腐……但大家想着,他自己身受重伤,却要治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在御书房里稍事休息地陛下,似乎格外紧张这位年轻臣子,竟是又坐着御辇回到了广信宫前。他看着一片安静的殿前众人,听着殿内隐隐传来的话语与某些金属碰撞之声,不由皱起了眉头,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方艰难的战场之上,自己似乎也见过类似的场景。 “怎么样了?” 靖王爷向陛下行了一礼,担忧说道:“御医们帮不上忙。三处那些家伙……解毒应该没问题,但是那刀伤……太深了些。” 皇帝微微一笑,说道:“有她留下来的那些宝贝,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靖王一怔,沉默着没有回答,站到了陛下的身后,低下地双眸中一丝愤怒与哀伤一现即逝,化作古井无波。 不知道过了多久。广信宫的门终于被推开了,宜贵嫔顾不得自己的主子身份,拉着三皇子探头往那边望去,焦急问道:“怎么样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极无礼的呕吐声——哇! 出来的是一位小太监,先前在殿中负责递器械,此时第一个出宫,当然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所在。但听着宜贵嫔的问话,他竟是根本答不出来什么,面色惨白着,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扶着廊柱不停地呕吐着。 姚公公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吐……” 还没有骂完,又有一位脸色苍白地年轻御医走出宫门,竟是和小太监一道蹲着吐了起来。 当今世界本属太平,小太监又自幼在宫中长大。杖责倒是看过,却也没有看过此时殿中那等阴森场景,那些红的青的白的是什么东西?难道人肚子里就是那种可怕的血糊糊的肉团?范家小姐真厉害,居然还能用手去摸! 而那位年轻御医,习医多年,也不过是望闻问切四字,最恶心的也就是看看舌苔和东宫胯下的花柳,今天夜里却是头一遭看见有人……居然用针缝皮。用剪子剪肉……那可是人肉人皮啊! 又过了阵,今夜当医学院学生地御医们都悄无声息的退出广信宫,只是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虽然大多数人还能保持表面的镇定,但内心深处也是受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一看他们脸色,便知道范闲应该无碍,但依然问道:“怎么样?” 被靖王打了一记耳光地太医正,先前也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地去旁观。此时听着陛下问话。面色一阵青红间夹,无比震惊说道:“陛下……真是神乎其技。” 靖王一听这调调。忍不住痛骂道:“问你范闲……不是让你在这儿发感叹。” 太医正却是站直了身子,依然发着感叹,胡子微抖不止:“陛下,王爷,下臣从医数十年,倒也曾听闻过这神乎其神的针刀之法,不料今日这真的看见了……请陛下放心,小范大人内腑已合,定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一时不得清醒。” 他却不敢说,小范大人在手术结束之后,终于没有挺过哥罗芳的药力,开始躺在“手术台”上说起了胡言乱语,事涉贵族之家地荒唐事,荒唐不堪。这件事情是断然不敢此时禀给陛下知晓,好在那时候手术台边,除了自己这位头号观摩学生之外,就只剩下小范大人最亲近的那两位女子,应该无碍。 此时留在广信宫外面的人,都是真心希望范闲能够活过来的人,听到太医正掷地有声的保证,齐齐松了一口气。 大皇子面露解脱的笑容,向陛下行了一礼,便再也不在广信宫外候着,直接出宫回府。他不想让众人以为自己是在对范闲示好,也不想人们以为自己是在揣摩圣意,只是纯粹地不想范闲死了,此时听着对方安全,走的倒也潇洒。 皇帝挥挥手,示意宜贵嫔领着已经困的不行了地三皇子先行回宫,便抬步准备往广信宫里去看看,靖王爷自然也跟在他身后。 不料太医正却拦在了两位贵人身前,苦笑说道:“小范大人昏迷前说了,最好不要有人进去,免得…… ”他皱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那个新鲜词:“……感染?” 范闲这句交代,其实想求个清静而已。皇帝与靖王愣了愣,允了此议,不料又看着太医正面露狂热之意说道:“陛下,臣以为,小范大人医术了得,应该入太医院任职……一可为宫中各位贵人治病。二来也可传授学生,造福庆国百姓,正所谓泽延千世……” 这话实在是大善之请,又没有什么私心,但此时情势紧张,陛下终于忍不住抢在靖王之前发火了,大怒骂道:“人还没醒来,你抢什么抢!范闲何等才干。怎么可能拘囿在这些事务之中!” 靖王却偏偏不生气了,嘿嘿笑着咕哝了一句:“当医生总比当病人强。” 三处的官吏此时终于也退了出来,恭敬地向陛下行礼,得了陛下的几句劝勉之后,便有些精力憔悴地离开了皇宫。此时广信宫中,除了服侍的那几位太监宫女之外,就只剩下了范闲及婉儿、若若三个人。 林婉儿心疼地看了范闲一眼,又心疼地看了面色苍白的小姑子一眼。柔柔地擦去她额上的汗珠,这是范闲先前说过的。范若若一直稳定到现在地手,终于开始颤抖了起来,知道自己终于在哥哥地指挥下,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地事情。哥哥的性命应该保住了,她地心神却是无来由的一松,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林婉儿扶住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依然没有说话,这笑容里的意思很明显,鸡腿姑娘觉得……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帮到范闲什么,而只有自己,似乎永远只能旁观,不能起到任何地作用。 “嫂子。”范若若终于发现了林婉儿异常的沉默,关切问道:“身子没事吧?” 林婉儿被小姑子盯了半天。没有办法,旋即微笑说道:“没事。” 没事这两个字说的有些含糊不清,范若若定晴一看,才发现嫂子的唇边竟是隐有血迹,不由唬了一跳,便准备唤御医进来看。 林婉儿赶紧捂着她的嘴巴,生怕惊醒了沉醉于哥罗芳之中的范闲,有些口齿不清解释道:“木……事。刚凯咬着舌头了。” 范若若微微一愣。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由一暖。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嫂子更添一丝敬爱——先前给范闲喂药的时候,婉儿心急如焚,只顾着将药丸嚼散,却是情急之下咬伤了自己地舌头,但心系相公安危,却是一直忍到了现在。 广信宫里的白幔早已除去,此时月儿穿出晚云,向人间洒来片片清晖,与当年这宫里的白幔倒有些相似。宫外的人们渐渐散了,只留下了足够的侍卫与传信地太监,宫内的宫女太监们将脑袋搁在椅子上小憩着,时刻准备着小范大人的伤势有什么变化,又有值夜的宫女安静地移走了多余地宫烛。 那姑嫂二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昏暗烛光里安详睡着的范闲,脸上同时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意。 层层皇城宫墙之外,一身粗布衣裳的五竹,冷漠地看着宫内某个方向,确认了某人的安全后,悄无声息地遁入了黑夜的小树林中。 过了数日,仍然是在皇宫之中,一处往日清静,今日却是布防森严的梅园深处,那位京都如今最出名的病人,正躺在软榻之上发着感慨。 “什么时候能回家?” 范闲盖着薄被,躺在软榻之上,看着梅园里提前出世来孝敬自己地小不点初梅,面色有些恼火。 皇宫里的物资自然是极丰富的,各种名贵药材经由太医院的用心整治,不停往他的肚子里灌,想不回复的快都很难,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在服侍人方面,自然也比范府要强很多。就连这梅园的景致都比范家后园要强不少,加上妻子与妹妹得了特旨,可以天天陪在自己身边——这小秋阳晒着,小棉被盖着,小美人儿陪着,似乎与自己在家里地生活没什么两样——除了没有秋千。 但他依然很想回范府,因为他总觉得那里才是自己在京都真正地家。 在经历了庆国皇宫第一次手术之后,仗着这近二十年勤修苦练打下的身体基础,他地恢复极快,胸腹处依然未曾痊愈,但总算可以平躺着看看风景了。只是体内的真气散离情况,没有丝毫的好转,他的心里有些微寒和恐惧。 若若吹了吹碗中的清粥,用调羹喂了他一口。另一侧,林婉儿伸手进他的宽袍之中,小心地调了一下双层布带里谷袋的位置,这是范闲的要求,用布带束住伤口,加上重袋压着,对于伤口的愈合极有好处。 范闲有些困难地咽下清粥,埋怨道:“天天喝粥,嘴里都淡出鸟来了……我想回家……不说吃抱月楼的菜,喝喝柳姨娘调的果浆子,也比这个强不少。” 林婉儿嗔道:“刚刚醒了没两天,话倒是多了不少,陛下既然恩旨允你在宫中养伤,你怕什么闲言闲语……不过……口里淡出鸟来是什么意思?” 范若若也很不解:“什么鸟?” 范闲面色不变,转移话题:“我不是怕闲言闲语……只是有些想家。” 如今他身处皇宫,无法与启年小组联络,陛下又下旨不让他操心,婉儿与若若干脆没有出过宫,别的太监宫女更不可能说,悬空庙的刺杀案件已经过去了几天的时间,他竟不知道任何相关的信息,更无法去当面质问老跛子有关影子的事情,实在很是不爽,很是不安。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五十六章 梅园病人 第五十六章 梅园病人 梅园在广信宫之后,环境清幽无比,穿过天心台,便到了吟风阁,也就是此时小范大人养伤的地方。虽然是陛下特旨将他留在宫中疗伤,而且宫中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此次对于皇家来说,立了多大的功,但是一名男臣长住宫中,总有些不大妥当的感觉。范闲也深知这点,便只是老老实实地留在梅园,对于各宫的来人相访,总以身体不适推托了。 这时一位开朗之中带着两分憨气的贵妇,却熟门熟路地上了吟风阁,手里牵着个孩子,身后跟着几个宫女。 范闲微微一怔,发现是宜贵嫔,便没有多说什么,自从自己醒来后,宜贵嫔便天天带着三皇子到这边来坐,一来大家本是亲戚,二来在悬空庙上自己救了老三一命,对方以此大恩为由,自己不好拦着,三来……范闲也清楚,这位娘娘心里的打算是很实在的。 “姨,不是说不用来了吗?怎么今天还提了些东西?”他笑着说道。 依礼论,他总要称对方一声娘娘,但去年初次入宫的时候,宜贵嫔便喜欢范闲叫自己姨,喜欢这种透着份亲热劲儿的称呼,范闲也就不再坚持。今天宜贵嫔身后的宫女还提着几个食盒,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虫草煨的汤。”宜贵嫔与他身边的两位姑娘家见了礼,毫不见外地扯了个墎子过来,坐到了范闲的身边,说道:“不是宫里的,是你家里熬好了让我送过来。” 范闲喔了一声,看着侧边正在忙着倒汤的宫女们,里面有一位眉眼极熟,笑道:“醒儿也过来了。” 醒儿正是他第一次入宫时。带着他到各处宫里拜访的那位小宫女,她全没料到这位小范大人还记着自己,不由面色微红,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噫了一声。 倒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宜贵嫔笑骂道:“伤成这样,还不忘……” 忽觉着这话不能继续说下去,便嫣然一笑住了嘴,她年纪并不大。加上性情里天然有股子憨美意态,所以极能容易与人亲近,转头与婉儿说了几句,又和若若聊了聊家中的事情,让她们安心在宫里呆着,范府没有什么问题。 坐在她身边地三皇子,今日却被以往要显得老实的许多,更没有抱月楼中的戾横之态。低着头,苦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偶尔会抬起头来,偷偷摸摸地看榻上病人一眼。 悬空庙一事。早已经让他消了抱月楼上对于范闲的愤怒,毕竟当时场中,除了这位“大表哥”之外,竟是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的生死。包括两位亲生兄长大内,都只知道去救父皇……当时若不是范闲在场,只怕自己这条小命,早就已经断送在了那名九品刺客的手中。 八岁的孩子,再如何早熟,终究也只是纯以好恶判断亲疏的年龄,三皇子此时看着范闲那张苍白地脸,便想着悬空庙上范闲拦在自己身前。无比潇洒的英勇之态,心中生出说不出的敬慕感觉。 婉儿看了三皇子一眼,诧异问道:“老三,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三皇子嘻嘻一笑,说道:“晨姐姐,没什么。” 婉儿更讷闷了,笑道:“浑似变了个人似的。” 宜贵嫔心疼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说道:“若不是范闲。这小子只怕连命都没了。受了这么大惊吓,总要老实些才好。” 范闲躺在榻上。不方便转头,只用余光瞧着这些女人孩子们说话,在醒儿的服侍下缓缓喝了碗虫草熬的汤。醒儿拿回碗时,极快速地在他的手心上捏了捏,那指尖柔滑无比。 范闲微微一怔,知道这小宫女肯定不会在此时来挑逗自己,明白一定是宜贵嫔有些话想私下里与自己说。他顿了顿,说道:“婉儿,你带三殿下去逛逛这园子吧……妹妹,你也去。” 姑嫂二人互视一眼,知道他和宜贵嫔有话要说,便款款起身,拉着有些不舍的三皇子往园子深处走去,顺路还带走了服侍在旁地太监与宫女。 吟风阁里,此时就只剩下范闲与宜贵嫔二人,只是年青臣子总不方便单独和一位年青娘娘相处,所以醒儿很自觉地留了下来。 范闲有些困难地转了转头,看了醒儿一眼。 宜贵嫔会意,微笑说道:“从家里带进来的小丫头,不怕的。” “姨啊。”范闲苦笑道:“又有什么事情,要这么小心?侄儿身受重伤,刚醒没两天。” 宜贵嫔一挥手帕,笑着说道:“我不来找你,难道你就不想找我?” 这话没有半分暖昧的情绪,只是她算准了范闲此时也极想知道宫外的消息,悬空庙谋刺一事,实在是有些诡异,不止是宫中各位主子在内心惴惴,宫外那些朝臣们好生不安,就连京中百姓们议论起来,都有些深觉其异,饭桌旁,酒肆里,大声痛骂着刺客,小声猜测着刺客地真实来路,竟是猜出了几百种答案。宜贵嫔清楚,陛下想让范闲安心养伤,所以断了他的一切情报来源,而自己,正好可以帮助他获得一些。 “不怕陛下责怪娘娘?”范闲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都这时节了。”宜贵嫔说话很直接,呵呵一笑道:“除了你,我又没个人可以指望。” 范闲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宫中一共有四位娘娘有子,皇后先不慌说,宁才人、淑贵妃的皇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自有一方势力,也就是面前地宜贵嫔,家庭出身虽然高贵,而且又有范府作为宫外的力量,可是三皇子实在是太年轻。 他稍一沉默之后,将当时悬空庙的场景说了出来。 虽然已经从儿子的嘴里听过一遍,但宜贵嫔此时仍然听的无比担心受怕,双手死死地攥着手帕。似乎担心隐藏在侍卫里的刺客,会一刀将自己地儿子给劈死了。 听完之后,她恨声说道:“怎么可能有刺客埋伏到侍卫里?宫中的侍卫三代老底都查地清清楚楚。” “应该不是针对老……”范闲笑了:“我叫老三可以吧?” “你是做哥哥的,当然随你叫。” “不是针对老三……”范闲轻声解释道:“也许那名刺客会顺手杀了老三,但是陛下还是他的真实目的,姨你放心吧,虽然太子现在有些紧张家中的实力,我和老二关系也不大好。但是老三还太小,应该不会被他们排作第一档的目标。” 这话放在皇宫里说,胆子确实有些大,虽然吟风阁四周并没有偷听地人,但是宜贵嫔的脸色还是变了变,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她最担心地就是,是不是宫中哪些人对自己地儿子不存好意,此时听范闲分说。将心放了一大半,然后便开始小声对范府说起宫外调查的情况。范闲不知道调查地进展,她却因为娘家的关系,在宫外有不少眼线,摸的基本上和真实情况差不多。 “宫典已经被抓了。” 范闲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流露出内心深处地震惊,宜贵嫔用的抓这个字,那说明朝廷已经对这件事情定了性,不过也不奇怪。身为禁军统领兼任侍卫总班头,当悬空庙刺杀事件发生的时候,竟然不在陛下身边!光这一条理由,就足够将那位宫大统领踩翻在地,外加无数只脚踏上,让他永世不得翻生。 范闲更感兴趣的是——这个糊涂到了极点的大统领,当时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在京南四十里地地洛州……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奉旨前去办事。”宜贵嫔一边说着。一边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就算宫典要为自己开脱罪名,也不可能说奉旨二字,这话一捅到陛下那里,马上就会被戮穿。 “但至于去办什么事,监察院审了两天,却始终交待不清楚。” 范闲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叹息道:“我一向知道宫典这人耿直。但全没料到。他竟然愚笨如此。” “嗯?” 范闲摇头叹息道:“既然不是陛下的旨意让他去洛州办事……那一定就是那位,可问题是出了刺杀地案件。他怎么还能将那位搬出来当救兵?就算他搬了出来,陛下也不可能认帐,只怕会让他死的更快。” 宜贵嫔始终还是有些适应不了范闲言语的直接泼辣大胆,有些自苦地笑了笑:“这些事情……咱们就别管了。” “是啊,我们可没资格管。”范闲叹息着:“叶家这下可要倒大霉了,刺客的身份查清楚了没有?” “第一个出手的刺客,就是死了的那名九品高手。”宜贵嫔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听说是西胡左贤王府上的刺客,已经潜入庆国十四年了。” “怎么和西胡又扯上了关系?”范闲异道:“胡人怎么可能在宫中当差这么久,还没有被人发现?” “这胡人的来历有些厉害。”宜贵嫔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言语,解释了一番。 范闲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死在洪公公手上地胡人刺客,是当年庆国开国之时,与西胡和亲时,送过去的“假公主”的后代,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依然保有了庆国人的面貌——其实这次和亲很有名,因为当西胡被庆国打到最惨的时候,对方曾经想求和称臣,派了一队当年和亲队伍的后代回到京都,只是被庆国人坚决地拒绝了对方的归顺。 那一支队伍后来很悲惨地回去了西胡,没料到却留了一位高手在京都,然后选择了此时爆发。 “对方怎么混进宫中当上了侍卫?手续是谁办的?” “办地人早已经死了。”宜贵嫔蹙眉道:“所以成了悬案。” 范闲在心里翘起了一根手指,自己对于这件事情,终于摸到了立体地一个面。 “小太监还活着,以监察院的手段,应该能查地清楚。”他沉声问道。 宜贵嫔点了点头:“查的非常清楚。小太监是十五年前京都……那次风波中死地一位王公的后人,当年京都死的人太多,所以竟让那王公府上的一位仆人抱着他逃了出去。当时他才刚刚出生不久,所以未上名册,漏了此人……那位仆人应该是自杀了,然后当年的婴儿被京郊一位农夫抱养,后来又自宫入了宫。” “那匕首是怎么藏进去的?”范闲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小太监应该构划不出来这种格局。 宜贵嫔接下来的话,推翻了范闲地想法:“三年前,小太监就负责在赏菊会前打扫悬空庙顶楼。就是那时候藏进去的,监察院已经找到了匕首的做家,确认了时间。” 范闲皱起了眉头,小太监既然是十五年前流血夜的残留当事人……那个流血夜自己清楚,是皇帝、陈萍萍、父亲为了给母亲报仇而施展出来的手段,当时庆国最大的几家王公都被连根拔起,京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就连皇后的家族都被砍的一根枝叶不剩。只留下了她一个人孤守宫中……谁知道这个小太监地身后,又代表着什么意味呢? 西胡,王公……这些人确实有谋刺皇帝的动机和勇气,只是……怎么会凑到一堆儿来了? “叶家有没有什么反应?”范闲很认真地问道。 “能有什么反应?”宜贵嫔笑着摇头说道:“叶重连上了八篇奏折请罪,更不敢回定州。老老实实地留在府里,连府上的亲兵都交给京都府代管,小心谨慎的无以复加,就看陛下怎么处理。” “陛下啊?”范闲也笑了起来。“看叶流云回不回京都吧。” 二人还准备说些什么,忽听着梅园的一角隐隐传来话语声,便沉默了起来,开始讲些旁地事情。范闲首先就抱月楼的事情,对于毅公府上的伤害表示了歉意,宜贵嫔则代表国公府那方,感谢范闲不避亲疏,勇于管教小孩子。有力的阻止了国公府地将来向不可预期的深渊滑去。 主宾双方交谈甚欢,然后告别。 “说了些什么呢?”婉儿看着宜贵嫔牵着老三往园外走去的身影,好奇问道:“这位娘娘向来以憨喜安于宫中,怎么看着今天却有些紧张?” 范闲笑道:“孩子长大了,当妈的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等咱们将来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 林婉儿面色一窘,又想到自己的肚子似乎一直没动静,只是相公如今受了伤。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强颜一笑,转了话题:“外面怎么样了?是不是闹的天翻地覆?” 范闲轻声将宜贵嫔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太监宫女,说道:“风有些凉了,我们回屋吧。” 知道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宫里地下人面前说,婉儿与若若点了点头,使唤那些太监过来抬软榻。 回屋之后,躺在那张大床之上,范闲睁着眼看着床顶,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半晌之后终于说道:“你说叶家这次会有什么下场?” 此时房中无人,他也不用忌惮什么,直接说道:“宫典肯定是得了旨意,才会去洛州……而且肯定不是陛下的旨意,不然宫典若喊起冤来,连陛下都无法收场。” 他的心中寒意大作:“这一招虽然有些荒唐,但却很奏效,太后密旨令宫典去洛州办事,他身为禁军统领当然要去,而悬空庙上偏生出了刺客!如果审案之时,宫典还要强说是太后密旨让他出京,那就等于是向天下宣告,是太后要杀皇帝?……如果宫典不想被株连九族,那这种话只好埋在肚子里面,吃这么大的一个闷亏。” 林婉儿和若若都是聪明人,当然不会认为真的是太后安排的悬空庙一事。婉儿面带愁容说道:“你是说,宫典去洛州,是外祖母与陛下一起安排的?” 范闲嗯了一声。 若若皱眉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范闲冷笑道:“宫典是禁军统领,又是叶重的师弟。他这次倒霉,叶家自然要跟着倒霉。” 婉儿心忧自己地好友叶灵儿,叹息道:“叶家一向忠诚,为什么陛下要……” 话没说完,大家都听地懂。范闲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如果不怀疑叶家的忠诚,当然不会选择这么做,可是如今既然已经生疑,只好选择让叶家靠边站。至少京都重地,不可能再让他们师兄弟二人把守着……问题最关键地是,叶家又有一位咱们庆国唯一在明面上的大宗师,只要叶流云一天不死。那么一般的由头,根本动不了叶家。” “所以才会用了这么阴损,大失皇家体面的一招。”范闲叹息道:“也不怕冷了臣子们的心吗?” “为什么……陛下会对叶家动疑?” “很简单。”范闲解释道:“陛下指婚二皇子与叶灵儿……如果叶重看的够准,当时就应该拒婚,哪怕他认可这门婚事。也应该在第一时间内请辞京都守备一职,不说归老,哪怕调到边防线上,也能让陛下心安些。” “而他这两样都没有做,所以……” 林婉儿与若若黯然点头。若若忍不住开口说道:“这里面地弯弯拐拐真是多。” “在北齐的时候,我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范闲说道:“只是没有想到,陛下会用这么小家子气的手段。” 婉儿忽然说道:“如此看来,那天悬空庙的刺杀。本来就是陛下意料中事?” 范闲看着她,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计算之中,还是说陛下本来只安排了其中的一项。“ 林婉儿回望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陛下此生不喜行险,所以……他顶多会放一把火。” 夫妻二人沉默地对望良久,似乎都有些后怕,悬空庙的火如果是陛下安排放地,那后面的连环几击。又是谁安排的呢? 范闲缓缓合上了双眼,轻声说道:“刺客的局安排的太机巧了,机巧地以致于,我根本不相信,这是一个组织,或者说是几个组织能够安排出来的单一计划。” “只是凑巧而已。”他继续说道:“只是几方埋藏在宫中的刺客,忽然发现,悬空庙上的情势。十分适合他们地忽然爆发。于是,不用商量。也没有预谋,连番的刺杀,就这样陡然间爆发出来。” 最后,他对自己说:“很明显,这是一个神仙局,完全出乎陛下意料的神仙局。” 离皇宫并不是很遥远的那座阴森建筑之中,陈萍萍坐在轮椅之上,一言不发,底下七位头目也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皇帝遇刺,除了禁军要承担最大责任之外,监察院也要负起极大的后果。 如果不是此时躺在宫里的提司大人,挽救了那个局面,或许监察院也只有和叶家一样,等着宫里来揉捏自己。 已经正式出任四处头目的言冰云冷漠着开了口,打破了密室中的安静:“西胡埋在侍卫里地刺客,十五年前血夜余孽的小太监,传说中四顾剑的弟弟,这几个人根本不可能凑到一起,来筹划这样一个局面……而且那把火究竟是谁放的,至今没有查出来。据各处传来的消息,北齐锦衣卫目前正在大乱之中,根本没有余暇来筹划此事,东夷城也没有筹划此事的任何征兆。” 六处的代任头目也冷冷地开了口:“而且四顾剑有弟弟,这只是传说中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地存在。” 监察院二处司责情报归总与分析,头目面带请罪之色,愧然说道:“一点情报都没有,虽说是属下失职,但属下以为,要谋划这样一个杀局,情报来往必不可少,总会被我们抓到一些线头,可是一个线头也没有!……我只能认为,谋刺地那几方之间,并没有进行过真正的接触,甚至,我想大胆地判断,那几名刺客之间,彼此都互不相识!” 坐在轮椅上地陈萍萍缓缓睁开双眼,用有些浑浊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下属们,心想陛下喊人放的火,当然不能被你们抓到,至于那名西胡的刺客,胆大的小太监,鬼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陛下与老夫又不是真正的神仙。 “这是个神仙局。”老人打了个呵欠,“凑巧罢了,哪有那么多好想的。”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五十七章 神仙局背后的神仙 第五十七章 神仙局背后的神仙 请扔掉庆国监察院条例疏注,翻开监察院内部参考材料第五册的最后一页。 第五册是监察院这么多年来的案例汇总,抄写了最近几十年来,有代表性的各类案件的分析与总结,针对于形形色色的案件,详细阐明了事件筹划之初的起源,蕴酿的过程,在其中的变数影响,以至于最后达成的结果。 第五册里包涵的案例很多,再凭借监察院的情报系统,以及在事件中所寻觅到的相关证据,便足以用来论述清楚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所谓阴谋,找到事情发生的真正原因,以及中间的流程安排——因为人类实际上远远不如他们自己认为的那么有想像力。 但也有一类案件,人们永远只能挖掘到事情的一面或者两面,而不能解释所有,这也就是第五册最后一页上写的那三个字,那三个范闲和陈萍萍都很熟悉的三个字。 “神仙局。” 所谓神仙局,是指事件之中出现了以常理无法判断到的变数,从而导致了神仙也无法预判的局面。 比如当年陈萍萍率领黑骑千里突击,深入北魏国境,抓住了秘密回乡参加儿子婚礼的肖恩。监察院已经算准了所有的细节,甚至连付出更惨重的代价都算计在内,可是肖恩在婚礼上,实际上并没有喝费介大人精心调致的美酒,这位北魏密谍头目用一种冷静到冷酷的程度,控制着自己的饮食与身周的一切。 但当庆国人以为这件阴谋不可能再按照流程发展下去的时候,故事发生了一个很令人想像不到的变化——肖恩听着新房里传来地吵闹声,开始郁闷,开始想喝闷酒,而很凑巧的是。负责替他看管皮囊中美酒的亲兵队长,在旅途上没忍住酒馋,已经将酒喝光了,所以这位不负责任的亲兵队长,在肖恩大人要酒的时候,惶恐之下昏了头,直接灌了袋婚礼上的用酒。 于是肖恩中了毒,于是陈萍萍和费介成功。而直到很久以后。陈萍萍他们才知道,之所以肖恩会如此郁闷,是因为他的儿子……不能人道。 这种变数,不存在于计划之中,却对局面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又比如在二十年前,南方一位盐商在寿宴之后忽然暴毙,刑部一直没有查出来案件地缘由,便转交给了监察院四处处理。谁知道查来查去,竟然查出了当夜有十四个人有犯罪嫌疑,包括姨太太们在内,似乎每个人都想让那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赶紧死掉。 而真正的凶手是谁呢? 又过了三年,一位穷苦老头儿偷烧饼被人抓到了官府。他大约是不想活了,担承三年前的盐商就是死在他的手里。得到这个消息,监察院四处的人又羞又惊,心想自己这些专业人士怎么可能放过真正的凶嫌?赶到案发地一审。众人才恍然大悟,难堪不已。 那老头儿和盐商是小时候的邻居,自小一起长大,后来老头儿去梧州生活,返乡定居地时候看见那位盐商做大寿,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竟是爬进了院中,拿起一块石头。就将醉后的盐商生生砸死了。 监察院曾经注意过院墙上的蹭痕,但始终是没想到,一位回乡定居的老头儿竟然会冒着大险,爬入院中行凶,还没有被家丁护卫们发现。 当时还没有成为四处主办的言若海好奇问老头:“后来我调过案宗,保正也向你问过话,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 老头儿说道:“有什么好紧张地?大不了赔条命给他。” 言若海大约也是头一遭看见这等彪悍的人物,但还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要杀他?” 老头儿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小时候。他打过我一巴掌。” 悬空庙的刺杀事件。似乎也是一个神仙局。 皇帝陛下因为对叶家逐渐生疑,又忌惮着对方家里有一位大宗师。便想了如此无耻的招数来陷害对方,一方面借用后宫地名义将宫典调走,一方面就在悬空庙楼下放了一把小火。至于这把火,估摸着范建和陈萍萍都心知肚明。 而火起之后,顶楼稍乱,那位西胡的刺客见着这等机会,终于忍不住出了手。他在宫里呆了十几年,实在有些熬不下去了,这种无间的日子实在难受,三年之后又三年,不知何日才是终止——当时洪公公护着太后下了楼,他对于范闲强悍实力的判断又有些偏差,所以看着自己自己只有几步远的皇帝,决然出手! 侍卫出手,又给了那位白衣剑客一个机会。 白衣剑客出手,那位王公之后,隐藏了许久的小太监,看见皇帝离自己不到一尺的后背,想着那柄离自己不到一步,藏在木柱里的匕首——他认为这是上天给自己地一个机会——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诱惑,矢志复仇,毅然割了小鸡鸡入宫的他,怎能错过? 皇帝陛下一个荒唐的放火开始,所有隐藏在黑暗里面的人们,敏感地嗅到了事件当中有太多的可趁之机,刺客们当然都是些决然勇武之辈,虽然彼此之间从无联系,却异常漂亮地选择了先后觅机出手,正所谓帮助对方就是满足自己,只要能够杀死庆国的皇帝,他们不惜己身,却更要珍惜这个阴差阳错造就的机会。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了一起,走地格外决然和默契。 深夜里地广信宫,范闲躺在床上,望着床上的幔纱,怎样也是睡不着,伤后这些天在皇宫里养着。白天睡地实在是多了些。 宫中的烛火有些黯淡,他双眼盯着那层薄薄的幔纱,似乎是想用樱木地绝杀技,将这层幔纱撕扯开,看清楚它背后的真相。 婉儿已经睡了,在大床上离自己远远的,是怕晚上动弹的时候,碰到了自己胸腹处的伤口。范闲扭头望了她一眼。有些怜惜地用目光抚摩了一下她露在枕外的黑色长发。宫里很安静,太监都睡了,值夜的宫女正趴在方墩子上面小憩,范闲又将目光对准了天上,开始自言自语了起来。 只是嘴唇微开微合,并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是在对自己发问,同时也是在梳笼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西胡地刺客。隐藏的小太监,这都是留下死证活据的对象,所以监察院的判断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黑夜中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看上去有些怪异,“可是影子呢?除了自己之外。大概没有人知道那名白衣剑客,就是长年生活在黑暗之中,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六处头目,庆国最厉害的刺客影子。” 他的眉毛有些好看地扭曲了起来。 “神仙局?我看这神仙肯定是个跛子。”他冷笑着。对着空无一人地床上方蔑笑着:“皇帝想安排一个局,剔除掉叶家在京都的势力,提前斩断长公主有可能握着的手……想必连皇帝也觉得,我把老二逼的太狠,而且他肯定知道自己年后对信阳方面的动作。” 范闲想到这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道是伤口疼痛引起地,还是想到皇帝的下流手段而受了惊。心想着:“陛下真是太卑鄙,太无耻了!” “那你是想做什么呢?”他猜忖着陈萍萍的真实用意。“如果我当面问你,想来你只会坐在轮椅上,不阴不阳地说一句:在陈园,我就和你说过,关于圣眷这种事情,我会处理。” “圣眷?” “在事态横生变故之后,你还有此闲情安排影子去行刺。再让自己来做这个英雄?” “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身为庆国第一刺客。影子能够瞒过洪公公的耳朵,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难以想像地事情。只是范闲不肯相信。影子的出手,就单纯只是为了设个局,让自己救皇上一命,从而救驾负伤,获得难以动摇的圣眷,动静太大,结果不够丰富,不符合陈萍萍算计到骨头里的性格,所以总觉得陈萍萍有些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而且你并不害怕我知道是影子出手。”范闲挑起了眉头,“可是如果说你是想行刺皇帝,这又说不过去,先不说忠狗忽然不忠的问题,只是以你的力量,如果想谋刺,一定会营造更完美的环境。你想代皇帝试探那几个皇子?你这老狗也未免太多管闲事,而且皇帝估计可不想这么担惊受怕。” 想来想去,他纠缠于局面之中,始终无法解脱,只好叹声气,缓缓睡去,但哪怕在睡梦之中,他依然相信,母亲的老战友,一定将内心最深处地黑暗想法隐藏的极为深沉,而不肯给任何人半点窥看之机。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神仙局。”陈萍萍坐在轮椅上,对着园子林间那位蒙着眼睛的人轻声说道:“你也知道的,五册上面提到的盐商之死……之所以那个抢烧饼的老头儿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盐商,是因为府中的家丁护卫早就已经被那些姨娘们买通了,他们很乐意看到有人帮助他们做这件事情。” “而那老头会对盐商下手,也不是因为许多年前,盐商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么简单。” “准确地原因是,那名盐商当年抢了那老头儿地媳妇。” “杀妻之仇嘛,总是比较大的。” “而且也别相信言若海会查不出这件事情来,其实你我都知道,那一次他被盐商地妾室们送的五万两银票给迷了眼。” “所以说。”老跛子下了结论,“没有什么神仙局,所有的事情都是人为安排出来的,就算当中有凑巧出现的变数,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无法掌控地话,陛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死了。” 五竹冷漠说道:“世界上从来没有完全掌控的事情。” “我承认西胡刺客与那位小太监的存在,确实险些打乱了我的整个计划……不过好在,并没有对陛下的安危造成根本性的影响。” “从你的口气里,我无法查觉到,你对于皇帝有足够的忠心。” 陈萍萍笑了起来:“我效忠于陛下,但为了陛下地真正利益,我不介意陛下受些惊吓。” “什么是真正的利益?一个足够成熟的接班人?”或许只有面对着陈萍萍这个老熟人。五竹的话才会像今天这么多。 “谋划。”陈萍萍正色说道:“政治就是一个谋划的过程,陛下要赶走叶家,光一把火,那是远远不够的。” “你觉得那个皇帝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相信你这种解释?”五竹冷漠说着。 陈萍萍摇摇头:“只要对陛下有好处,我能不能被相信,并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五竹相信他和费介都是这种老变态,轻声说道:“你那个皇帝险些死了。” 陈萍萍很习惯于他这种大逆不道地称呼。从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五竹永远不会像一般的凡人那般口称陛下,心有敬畏。 “陛下不会死。”老头儿说的很有力量,“这是我绝对相信的,不要忘了。陛下永远不会让人知道他最后的底牌。” “他死不死,我不怎么关心。”五竹忽然偏了偏头,“我只关心,他差点儿死了。” 两个他。代表着五竹截然不同地态度。 陈萍萍苦笑了一声,他当然清楚范闲意外受了重伤,会让老五变成怎样恐怖的杀人机器,即便是老奸阴险如他,面对着冷漠的五竹时,依然有一股子打心底深处透出来的寒意,所以他尝试着解释一下:“范闲在担心,皇帝会不会因为他地崛起太过迅速。而对他产生某些怀疑,所以我安排了这件事情,一劳永逸地解决他的疑虑……当然,我布置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到故事的结尾。” 他微微笑着,似乎很得意于自己还记得小姐当年的口头禅:“虽然说这和影子也有很大的关系,他老想着与你打一架,你又不给他这个机会。所以难得有机会和你的亲传弟子动手。他实在有些舍不得,当然。如果范闲不追出来受这么重的伤,这件事情也就没有太大地意义了。” 五竹忽然很突兀地说道:“你让影子回来,我给他与我打架的机会。” 这冷笑话险些把陈萍萍噎过气去,咳了半天后,摊开双手,说道:“只是意外而已。” 五竹很直接地说道:“如果只是意外,为什么他在我来之前,就已经逃走了?” 陈萍萍满脸褶子里都是苦笑,咳了许多声才平复了下来:“这个……是我的安排,因为我担心你不高兴,让他出什么意外,要知道我身边也就这么一个真正好使的人……如果你连他都杀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怎么活下去?” 五竹没有说话,只有在夜风中飘扬着的黑布,在表达着他的不满。 “我死之后,影子会效忠于他。”陈萍萍很严肃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回报。 五竹微微偏头,似乎在考虑范闲会不会接受这个补偿,想了一会儿,基于他的判断,像范闲这种好色好权之徒,肯定会对一位九品上地超强刺客感兴趣。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在南方找到我,说京里有好玩地东西给我看……难道就是这出戏?” “范闲总说你在南边玩,我本以为他是在骗我。”陈萍萍说道:“没想到你真的在南边,这事情很巧。” 陈萍萍忽然往前佝了佝身子:“我是准备让你看戏,只可惜我低估了范闲地实力,也低估了范建的无耻,这老小子,知道火是陛下放的,就着急着赶范闲上楼去救驾……”老人尖声笑了起来。“没让你看到,可惜了。” 五竹缓缓抬起头来:“你想杀太后?” 陈萍萍摇了摇头:“太后毕竟是范闲的亲奶奶,而且小姐那件事情,她虽然旁观着这件事情发生,而没有对太平别院加以援手,但毕竟她没有亲自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到目前为止,我查出来的不足以说明任何事情。” 五竹摇了摇头,很冷漠地说道:“如果将来你查到了些什么。或者是我发现了些什么,不管范闲怎么做……我会做。” 陈萍萍知道“我会做”这三个字代表着怎样的决心与实力,但他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老五,虽然你是这天底下最恐怖地人物,但依然不要低估一个国家,一座皇宫真正……的实力。而且老夫既然是监察院的院长,也必须考虑庆国的天下怎样能安稳地传递下去。” “不要忘了,这也是小姐的遗愿。”他微笑说着:“所以这些比较无趣的事情。还是我来做吧。” “那你本来究竟准备让我看什么?” 陈萍萍忽然叹了口气,声音显得有些落寞:“既然这场戏没有上演,这时候就不要再说了。” 五竹的反应不似常人,似乎根本没有追问的兴趣,干净利落地转身。准备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带着少爷去了澹州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陈萍萍忽然在他地身后叹了一口气,“十七年不见,这么快就要走?” 五竹顿了顿。说出两个干巴巴的字:“保重。” 然后他真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是以五竹的实力与性情,能让他说出保重这两个字,已经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至少,陈萍萍觉得心里头多了那么一丝暖意。 陈园的老仆人走了过来,推着他的轮椅往房里走去。陈萍萍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有些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能够成功诱使那两个耐心极好的侍卫和小太监动手……我算不算一个很厉害地人?不过要谢谢那位西胡的刺客,如果他看着范闲上了楼,便知趣的继续埋伏着,这事儿便很无趣了。” 老仆人苦笑说道:“院长大人算无遗策。” 陈萍萍叹息道:“天生劳碌命,时刻不忘为陛下拔钉子……哪里算得过陛下啊。” 在皇宫里又住了些日子,直到霜寒渐重,天上隐有飞雪之兆时。在范闲的强烈要求下。庆国皇帝终于允了他回家。 经历了悬空庙救驾一事,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通过宫中养伤,陛下震怒这多般细节中,发现范闲圣眷不止回复如初,更是犹胜往常,毕竟拿自己地身体,挡在夺命一剑前面,就算是邀宠之举,却也是拿命换回来的恩宠,没有太多人会眼红,只是一昧的嫉妒而已。 范闲出宫之日,各宫里都送来了极丰厚的礼物,就连皇后也不例外,而二皇子地生母淑贵妃的礼物尤其的重,诸宫里都透着风声,除了宁才人情性豪爽,宜贵嫔与范家亲厚,不怎么在意外,没有哪位娘娘敢轻视这件事情。 连太后老祖宗,都将自己随身用了十几年的衼邪珠赏给了范闲,那些娘娘们哪里敢大意。 范闲半躺在马车之中,虽然胸口的伤势还未全好,但至少稍微翻身没有什么问题了。他掀开车窗的帘子一角,借着外面的天光,看着手中那粒浑圆无比的明珠,微微眯眼,心想,莫非正牌奶奶终于肯接受自己地存在了? 一路上,林婉儿与若若最是高兴,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天,着实有些闷了,而且范闲的伤一日好过一日,让姑嫂二人安心了不少。 马车行至范府正门,两座石狮之间,早已在台阶之上铺好了木板,范府中门大开,像迎接圣旨一般,小心地将马车迎了进去。 一般而言,马车不可能直接通正门入府,但大少爷伤成这样,自然要安排妥当。 马车直接驶到了后宅旁边,藤子京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范闲抬了下来,思思小心翼翼地护在旁边,她没有资格入宫,这些天在家里是急坏了。 范闲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嘲笑了几句,转过头来,便看见了父亲与柳氏二人。 他望着父亲眼中那一抹故作平静下的淡淡关怀,心头一暖,轻声说道:“父亲,我回来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五十八章 大皇子来访 第五十八章 大皇子来访 事情的发展果然没有出乎范闲的预料,那位如孤鸿一般在天下旅游的庆国大宗师,还是没有回到京都,叶家很沉默地接受了安排,被迫与整座京都的防卫系统脱离,当然,在中下层级的布置当中,他们还是残留了一些实力,只不过已经无法掀起太大的浪花,已经丧失了直接左右将来朝政的力量。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后,叶流云真的回到了京都,皇宫里那位表面肃然和蔼的皇帝,一定会显露他最狠厉的一面,拼着折损庆国的国力,也要将叶家直接除掉——一个世家,掌握着京都重地,马上要与皇子联姻,最关键的是有一位大宗师作为坚实的后盾,只要稍微表露出丝毫的反弹之意,都必须被强悍地压制回去。 而最终叶流云没有回京,这就说明叶家很无奈地接受了当前的局面。当然,陛下看在叶流云的面子上,看在叶家其实一直没有真正减弱过的忠诚上,也不会让叶家太过难堪。叶重仍然驻留在沧州,而且爵位军功无一减弱,封赏更胜当年。 就连那位直鲁的有些可爱的宫典,他犯下如此大的罪过,陛下也没有将他严办,只是夺去了他的所有军功职务,将他打了三十廷杖之后,贬为了平民。 叶家是很委屈的,但是为了庆国稳定的将来,他们只好做出了牺牲,好在可以借机远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其实真正最失望的,还应该是远在信阳的长公主,和如今被软禁在府中的二皇子。 “真是荒唐啊。”范闲看着沐铁送来的院报,忍不住摇了摇头。叶家暂退之后的京都布防,是如今朝廷里所有人盯着的一件事情,京都守备一职。毫不意外地落到了秦恒地手中,而最要害的禁军统领兼御前侍卫大臣,这两个向来由一人兼任的职位,却被陛下一分为二。 御前侍卫大臣暂空,据宫中传来的消息,应该是洪老太监暂时管着。 而禁军统领一职……竟然是大皇子! 范闲口里说的荒唐,就是针对皇帝的这项任命,在这个时空的历史中。向来极少有皇子出任禁军统领一职的先例,原因为何?不正是怕那些胆大包天地皇子动用手中的兵卒起兵造反!可是皇帝却偏偏将禁军统领一职交给了大皇子,东宫还有位太子,这皇帝究竟是在想什么?大皇子的生母宁才人是东夷人,这大位按理来讲,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 沐铁不敢接话,向范闲禀报了一下一处最近的工作,看着提司大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倦了。便赶紧告辞了出去。 “老师,歇歇吧。”在私底下,史阐立还是习惯称范闲为老师,而不是大人,他看着范闲气血明显有些不足的脸色。心疼说道:“陛下下了明旨,让你三个月内不得问院务……明摆着是让您好好养伤,您却偏生不听。” 门师圣眷非凡,他这做学生的。也有些隐隐地骄傲。 范闲摇了摇头,笑骂道:“你不在抱月楼呆着,天天跑我书房里泡着是个什么意思?” 史阐立苦笑了一声:“那地方……呆着感觉总是有些不对。” 范闲笑了笑,将他赶了出去,顺便让他喊邓子越进来。 邓子越进了书房,范闲的脸色马上显得凝重了起来,问道:“院里对那个白衣刺客,下的什么结论?”虽然他知道目前看来。自己根本不可能挖出陈萍萍心里的秘密,但放着手中与老跛子几乎完全相近的资源,而不利用来猜谜,实在是有些可惜。 邓子越摇摇头,说道:“陛下虽然在悬空庙上一口喊出对方身份……但是。”他苦笑道:“大人您也知道,陛下不是武道中人,他地话自然作不得准,四顾剑当年确实是有个弟弟。不过已经失踪很多年了。天下人都在猜是不是被四顾剑夺东夷城的时候杀死了。所以院里一直很谨慎地表示反对意见。” 范闲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监察院竟然没有在陈萍萍的诱导下抹平这条尾巴。还是说陈萍萍自信影子的真实面目不可能被人猜出,所以干脆没有做这些手脚? “但是……”邓子越说了第二个但是,面露窘迫,“但是陛下既然说是四顾剑地弟弟,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直接反对,尤其是不知道陛下的随口一言,是不是牵涉到朝廷后几年的动向。” 范闲笑了起来,庆国好武,天下皆知,去年自己在牛栏街被刺杀,陛下借此良机往北方出兵,占了一大片土地回来,结果现在所有的臣子都习惯了这位皇帝陛下栽赃找借口打仗的爱好,不敢随便自作聪明。 关于悬空庙一事,按理讲范闲应该亲自去监察院审一下那名小太监,看看那名刺客的尸体,但他知道这里面的水究竟有多浑,还在思考自己应不应该涉入地太深,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在目前的身体状况下,包括父亲大人在内的所有亲人,都不会允许他出府。 他自己也不敢出,惜命如金的小范大人,如今体内真气全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的回来,无比失望之余,对于自己的人身安全更是分外小心。 当然,范闲不会将自己真实的境况,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书房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了,门外的护卫没有任何反应,范闲躺在床上偏头望去,果然是婉儿与妹妹。 邓子越见着夫人小姐脸上隐隐愤怒神情,知道自己应该走了,行了个礼,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以致于范闲想让他代话传言冰云来府上一趟。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说定了好好养伤,偏不肯省这个心。”姑嫂二人配合熟练地开始为他换药,喂药,一面还在劝说着他。 范闲苦笑了一声:“大约是这名字没取好,总是闲不下来。” 何止是闲不下来?自从范闲出宫回家之后,范府马上就变成了京都最热闹地门第,整日里三院三寺六部地官员们络驿不绝地前来探望提司大人病情,无数权贵纷纷登门。大臣们不分派别,都来示好,范府门口那条南长街上,马车黑厢如云,礼盒不断如龙。 来范府的人,什么珍贵药物都可着劲儿地送,范闲一个人哪里吃地了这些,除了些真正名贵的原材。其余地都放到抱月楼处理了。 悬空庙刺杀一事,让范闲重新成为了庆国最炙手可热的大臣,而且比他突兀崛起,成为监察院提司时相比,此次有救驾之功做基石。要显得更加扎实稳定许多,更让庆国的官员们暗惧三分。 官员们都不是瞎子聋子,范闲受伤后被留在宫中这么多天,而且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范闲治伤那一夜,陛下似乎都没有怎么睡过——如此恩宠,话说也只有陈萍萍这个孤寡老头才能比了。 很多人在小心翼翼地巴结着范府时,其实心中何曾完全服气?尤其是那些勇武的年轻人,不免会嫉妒范闲的运气太好,陛下遇刺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在陛下身边? “这回家里捞了不少银子。”范闲说的是正经话,并不是在开玩笑。前世地时候,一个区区县长生个病,少说也要弄个好几万,更何况自己这等层级的大臣,又是在行贿渐趋表面化的庆国。 “只是苦了老爷。”林婉儿淡淡笑道,像哄孩子一样喂了他一口药,她出身何等高贵,当然不在意那些臣子们的谄媚表现。 养伤中的范闲。哪里有心情去接待那些名为看病。实为示好的官员,但这些官员们各有来头。便只好苦了范尚书大人,每天除了例行部务之外,绝大部分时间竟是用来招呼客人。 范若若怨道:“这些人来一次不说,居然还轮翻着又来,也不怕招人烦。” “各部大臣还是好的。”林婉儿忽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佩服之色,看着范闲笑着说道:“最可怕的是那位太医正。这位老大人真是位耐心极好地人,他来了四次,你都不肯见他。最后连陛下都传话给他,你是不会进太医院,结果他还是不肯死心。这不……刚才听藤大家的说,太医正今天又来了,正坐在那厢书房里,硬是不肯走。一杯茶都喝成清水了,老爷连使脸色,他却只当看不见。” 她啧啧叹道:“真是个厉害人物。” 范闲苦笑了一声,虽没有说什么,但对于那位脸皮厚度庆国第一的太医正,也佩服的五体投体。在皇宫里的那一夜,最开始太医正对于自己地医术根本没有丝毫信心,却丝毫不影响他偷偷留在广信宫里偷窥加偷师,待后来他发现范闲医术的奇妙之后,更是下定决心要将范闲拉到太医院,至少也要让范闲将那些“古怪的医术”传下来,心志之坚,连番登门,坚不离开,手段之无赖,实属异类。 外科手术在庆国的医者眼中看来,自然是神奇无比,但范闲却清楚,自己当时只不过是命大,而且有些关键地问题,导致了这门学问在如今的世界上,实在是很难推广。 他偏头看了一眼正在旁边小心翼翼调整自己伤口处系带的妹妹,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旋即却摇了摇头。 书房里三个人呆着,气氛正好,不料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范闲皱了皱眉头。 “有客来访。”门外的下人恭敬禀报道。 这下连林婉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说道:“不是说了谁都不见吗?” 这客不见不成,范闲满脸苦笑看着不请自到的大皇子,说道:“在皇宫里何等方便,大殿下没去梅园看我,怎么今天却来了?” 林婉儿也嘟着嘴怪道:“大哥,现在府上人正多。你怎么也来凑热闹?” 大皇子没奈何地看着她,这个妹妹可是自己自小看着长大的,这才嫁了将将一年,心思都全在夫家了:“哪有这么多好说的。”兄妹二人又斗了几句嘴,大皇子无奈败下,使了招移花接玉,沉声说道:“大公主也随我来了,这时候正与范夫人说话。晨妹妹,你去看看吧。” 他嘴里地大公主,自然是那位千里迢迢自北齐来联姻的女子,范闲微微一怔,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对男女婚前就培养出了这般感情,而且宫中也任由他们成双成对的出入,又想到自己在回程中与那位大公主地几次谈话,不由微怔。 林婉儿与范若若对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异国公主也是无比好奇,加上知道大殿下一定有些什么话要对范闲说,便起身离去。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范闲微抬右手,示意对方用茶。轻声说道:“恭喜大殿下。” 恭喜的自然是对方出任禁军大统领一职。大皇子双眉一挺,旋即放松,淡淡道:“何喜之有?本王原先便是征西大将军。” 范闲笑了:“虽说是降了两等,但是禁军中枢。与边陲阴山,又如何能一样?”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不是隐着些别的意思,片刻后说道:“本王……不想做这个禁军统领,宁肯去北边将燕小乙替回来。” 范闲摇摇头,心想陛下将燕小乙调的远远地,将叶家吃地死死的,防地不就是信阳那个疯婆子。你去北边,燕小乙当然高兴,陛下却会非常不爽。 “不要告诉我,大殿下今天来看我这个病人,要说的就是自己职场上的不如意。”他轻声笑道:“我可以做一名称职的听众。” “不止是听众。”大皇子盯着他的眼睛,虽然没有听明白职场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想请你帮这个忙。” 自称我了,不是本王了。 范闲注意到这个改变。心里开始微感紧张。看来这位有东夷血统的大皇子是很认真地……在请自己帮忙。 天啊! 他在心底幽怨地叹息了一声,看着大皇子说道:“殿下。禁军统领何其要害的位置,陛下是信任您的忠诚,才有此安排。范闲身为臣子,岂能妄议?” 大皇子摇摇头:“范闲,实不相瞒,回京之初,我对你颇不以为然。在西边地时候,就听闻京都出了位诗仙,但我是位武将,从来不相信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对天下黎民,朝廷上下能有何帮助……” 他接着话风一转:“不过回京数月,看你行事狠厉中不失温纯,机杼百出之中尤显才能。且不说你将老二整治的难受无比,单说那悬空庙一事,便令我对你的观感大为改观……” ”而在皇宫之中,你竟然能治好自己的将死伤势”这位面色微黑的皇子肃然说道:“如今我实在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可以难住你。所以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帮我。” 面对着无数顶高帽,范闲沉默了起来,陈萍萍曾经说过,面前这位大皇子与众不同,从小就刻意地远离宫廷,想离那张椅子越远越好,如今陛下这个杀人不用刀地老鬼硬生生要将他拖进浑水中,也难怪他愤怒之中想要反抗。 而大皇子的势力多在军方,朝廷谋策上面确实没有什么人才,只是对方竟然找到了自己头上,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虽然范闲确实很乐于见到在这些“兄弟”之中,能有一人保持难得的胸襟与明朗,也很同情对方如今的境遇,但他依然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殿下,非不敢,非不为,实不能也,范闲毕竟只是位臣子,监察院不可能去妄议朝政。” 大皇子叹了口气,他今天来地本就有些冒昧甚至是冒险,只是环顾京中,除了范闲,他能去找谁呢?难道说,自己终究还是只能再去一次陈园? “陛下的心意已决,谁都无法改变。我看殿下也不用再去陈园跑一趟。不过我有些好奇,殿下今日来……是如何下的决断?在您的眼中,我应该也不是位与人为善的良仁之臣。”范闲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大皇子缓慢地喝说了杯中的香茶,说道:“范闲,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不要忘记,当时我也在悬空庙中……就凭你先救小弟。再救父皇,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值得信任地人。” 范闲默然,没有想到那个世界里形成的价值观,却让皇帝与大皇子两个人,对自己都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地信任。 大皇子今日来,也是想向监察院方面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同时也冀望着能从范闲这里得到某些有益的提示,只是对方既然保持沉默。自己总不好太过冒失。有婉儿在中间作为桥梁,将来如果京中局势真的有变,不奢求监察院方面能帮助自己,但如果范闲能够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那就足够了。 “听说太医正在府上已经来了好几回?” 他有些别扭地转了话题。长年的马上生涯让他对于这种官场之上地曲线有些不大了然。 范闲在心里笑了一声,解释道:“他想让我去太医院任职,被陛下驳了后,又想我去太医院教学生。” 本是闲谈。大皇子却认真了起来,说道:“范闲,我也认为你应该去太医院,当夜我也守在广信宫外,看那些御医们的认真神情,就知道你地医术实在是了得。” 他好奇问道:“其实京里很多人都奇怪,你怎么敢让范小姐在自己地肚子里面动手?那些御医们已经将你吹成了仙人一般。” 范闲苦笑应道:“别信他们的,大家都知道费介是我地老师……如果让他们四岁的时候。就天天去挖坟赏尸,替泡在尸水中的尸首开膛剖肚,他们也会有我这本事。” “原来如此,看来什么事情都不是天才二字就足以解释地。”大皇子叹息了一声,接着劝道:“太医院当然及不上监察院权高位重,但是胜在太平。太医正的想法也极简单,你的一身医术如果传授出来,不知道能够救多少条人命。” 他认真看着范闲的双眼:“救人这种事情。总比杀人要好。而且我常年在军中。也知道一个好医生,对于那些受伤的军卒来说。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要去传授医术?” “造福天下。” “太医正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正是。” “殿下原来今天地兼项是帮太医正做说客,难怪先前话题转的那么古怪。”范闲哈哈笑了起来。 见他笑的得意,大皇子的脸渐渐沉了下来,说道:“莫非你以为我们都是在说胡话?” 其实确实接近胡话了,让范闲放着堂堂地监察院提司不干,去当医学教授,放着谁也劝不出这样的话来,偏生太医正和大皇子这两个迂直之辈却直接说了出来。 范闲止了笑声,发现胸口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吓了一跳,说道:“不是取笑,相反,对于太医正我心中确实倒有一分敬意。” 要做外科手术,有许多问题都无法解决,第一是麻醉,第二是消毒,第三是器械。如今这个世界的水准不足以解决这些关口,范闲麻醉用的是哥罗芳,消毒用的是硬抗,这都是建立在自己强悍的身体肌能基础之上,如果换成一般的百姓,只怕不是被迷药迷死,就是被并发症阴死。至于器械问题,更是难以解决,范闲和费介想了几年,终究也只是倾尽三处之力,做了那么一套。 如果连止血都无法办到,还谈什么开刀? 将这些理由用对方能够理解地言语解释了一遍,大皇子终于明白了,这种医术是一种比较强悍的医术,是用伤者的身体与那些刀尖迷药做着抗争,如果范闲不是自幼修行,也是挺不过来的。 想到西征军中那些受了箭伤,终究不治的军卒,他终究有些遗憾,一拍大腿叹息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 不知怎的,范闲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妹妹那双出奇稳定地手,安慰道:“有些基础地东西,过些天我让若若去太医院与御医们互相参考一下。” 大皇子点了点头,又道:“先前,你似乎对于造福苍生这四个字有些不以为然。”这是他心中的疑惑,范闲表面上当然是位以利益为重地权臣,但几番旁观,大皇子总觉得对方的抱负应该不止于此才是。 范闲安静了一阵,然后轻声说道:“造福苍生有很多种办法,并不见得救人性命才是。” 大皇子有些不理解。 “比如殿下您,您在西边数年,与胡人交战,杀人无数。”他笑吟吟地说着:“可是却阻止了西胡入侵,难道不算造福苍生?” 这一记马屁,就算大皇子再如何沉稳,也得生受着。 “再比如我。虽然世人都以为监察院只是个阴森恐怖的密探机构,但如果我能让它在我手中发挥作用,尽量地往正确的路上靠,让咱大庆朝的天下牢不可破,天下黎民可以安居乐业……这难道不算造福苍生?” “目的或许是一致的,但方法可能有许多种。”范闲越说越起劲儿,像极了自己前世时的初中语文老师,眉飞色舞地将鲁迅当年弃医从文的旧事讲了一遍,当然是托名庄墨韩的古籍上偶尔看到的千年前旧事。 大皇子微愕:“救国民身体,不若救国民精神?”他一拍大腿说道:“可是我庆国如今并不是这故事中那国的孱弱模样,何需以文字教化?” 这话实在,庆国民风纯仆之中带着一股清新的向上味道,与清末民初让鲁夫子艰于呼吸的空气大不相同。 范闲笑了,说道:“所以……我不止弃医,连文也打算一古脑弃了……我这算什么?弃医从政?弃笔从戎?” 大皇子依然不认同他的观点:“你确实是位天才人物,为什么不将胸中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如果能让这个世界变的更好些……” 范闲有些艰难地挥挥手,说道:“大多数人都想要改造这个世界,但却罕有人想改造自己。我以为,先将自己改造好了再说。” 数十年前,曾经出现过一个想要改造这个世界的女人,结果她死了,范闲不想步她的后程,他比较怕死,比较自私。 说话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声音里透着喜庆。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看来封赏你的旨意,终于下来了。” 范闲自嘲一笑,没有说什么,清澈的眼眸里潜藏的只是对自己身体的担忧,仅此而已,并没有抢先去忧一忧天下。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五十九章 封赏与对话 第五十九章 封赏与对话 前来范府宣旨的是姚公公,三声炮响,范府忙碌了好一阵子才摆好了香案,做足了套路,阖府上下都在大堂上候着,而大皇子与北齐公主不方便再停留在府中,便自去了,那位太医正却还很坚强地留在书房里。 圣旨进府是件大事,连范闲都被迫被卧房里抬了出来,好在宫里想到他正在养伤当中,所以特命他不用起床接旨,也算是殊恩一件。 他听着姚公公尖声的声音,发现陛下这次赏的东西确实不少,竟是连了好一阵子还没有念完。他对这些赏赐自然不放在心中,也就没认真听,反而觉着这太监的声音极好催眠,躺在温暖软和的榻上,竟是眼皮子微微搭着,快要睡着了。 范尚书轻轻咳了一声,用眼神提醒了一下,婉儿微惊之后,轻轻掐了掐范闲的掌心,这才让他勉力睁开了双眼,最终也只是听着什么帛五百匹,又有多少亩田,金锭若干,银锭若干……终是没个新鲜玩意儿。 范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这是庆国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陛下也不准备在这方面对范闲做出太多补偿,只是让范闲复了爵位,又顺带着提了范建一级爵位,父子同荣。 正旨宣完,堂间众人无声散去,姚公公这才开始轻声宣读了陛下的密旨。 密旨不密,只是这份旨意上的好处,总不好四处宣扬去。 范闲精神一振,听见陛下调了七名虎卫给自己,这才觉得皇帝不算太小气,欣喜之余,便将陛下另外两条旨意下意识里漏过了。 如今的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人身安全。明年要下江南,谁知道自己到时候能不能够回复真气,五竹叔现在越发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了,还是得靠自己为善。 在花园外面,范闲看见了那七名熟悉的虎卫,领队地正是高达。这些虎卫数月前还曾经与他一同出使过北齐,当然算是熟人,如今被陛下遣来保护范提司。心里也是极为乐意——与小范大人在一起呆着,总比呆在陛下身后的黑暗里要来的舒服,更何况小范大人武技高明,己等也不用太操心。 背负着长刀的虎卫在高达的率领下,半跪于地,齐声向范闲行礼道:“卑职参见提司大人。” 范闲咳了两声,笑道:“起来吧,都是老熟人了。今后本官这条小命就靠你们了。” 虎卫们以为小范大人在开玩笑,却不知道如何接话,干笑了两声,哪里知道范闲说的是实在话——七虎在侧,就算海棠忽然患了失心疯要来杀自己。他也不会怎么害怕无措。 “你们先去见见父亲。”范闲望着高达轻声说道:“虽说平日里,这么做不应该,不过既然你们要跟着本官,也就不需要忌讳太多。” 高达点点头。心里很感谢范提司的点破,有些兴奋地往前宅走去,急着去拜见自己的老上司。 “绣枕?美酒?衣服?……居然还有套乐器?” 范闲在自己地房里,此时才开始认真听赏赐的单子,看了妻子一眼,苦笑说道:“我虽然当过协律郎,可是从来不会玩这个。” “宫中规矩而已。” 林婉儿解释道,看范闲一副恹恹的模样,也就没说赏赐里甚至还包括马桶之类的物事。此时后宅园子里忙的是一塌糊涂。藤子京在府外安排人手接着宫中来的赏赐,而藤大家的就忙生库房里归类,有些要紧的物事,又要来房里请少奶奶地示下。 看着藤大家媳妇在这大冷天里跑的满头是汗,范闲忍不住叹息道:“这倒底是赏人还是罚人来着?” 藤大家媳妇儿眉开眼笑说道:“哪怕是一针一线,也不能含糊。这可都是宫中赏的福气……整个京都,还有哪家能一次得这么多赏的?少爷这次可是挣了大大的脸面。” “赏赐又不能当饭吃。”范闲自嘲道。 “拿命换来地……脸面,不如不要。”林婉儿几乎与他同时开口。夫妻二人对这赏赐都有些瞧不进眼。婉儿心里只怕还觉着那位皇帝舅舅居心不良,指望赏赐越厚。自己相公将来就会为他多挡几次刀子。 “陛下也真是小气。”范闲笑道:“报金银数目的时候,我可是仔细听着的,那数目实在有些可怜。” 林婉儿笑了起来,说道:“你还在乎那些?不过是个意思,赏的东西越繁复,越表示陛下对你伤势地关心。” “怎么不在乎?”范闲一挑眉头说道:“咱家如今全靠那个书局养着……总不好意思一应用度,还要到前宅找父亲伸手要吧?他老人家手里银子倒是真多,可我也不能总当啃老族。” 啃老族三个字挺简单,林婉儿隐约猜明白了,笑了笑,看见房内并没有什么闲人,轻声取笑道:“你不是还有间青楼吗?听说那楼子一个月可是能挣几万两银子的。” 范闲失笑道:“那是小史的,你别往我身上揽。” 林婉儿假啐了他一口,咕哝道:“自家人面前,还装着,也不嫌累的慌。” “随时随地都要装,最好能把自己都瞒过了才好。” “大哥先前找你做什么?”林婉儿睁着大大的双眼,好奇问道。 范闲略想了想,说道:“他不想做那个禁军统领……看我有没有什么法子。” 林婉儿微微皱眉道:“依大哥的性子,肯定是不愿在京中呆着。” 范闲冷笑道:“谁愿在京中呆着?只是陛下可不放心这样能征善战的一位儿子,老是领军在外。” 这话说的有些大胆,有些毒辣,婉儿心里都忍不住颤了颤,说道:“你现在说话也是愈发不小心了。” “当着你,才能说直白一些。”范闲叹道:“我倒是愿意帮大殿下。可我毕竟是位做臣子地,在这些事情上根本没有一点发言权,也真不知道大殿下是怎么猪油蒙了心,大着胆子对我说的这般透彻。” “或许大哥以为……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总不至于害他。”林婉儿苦笑道:“他自幼想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京都地水太深,我游了半天,发现还没探到底。”范闲皱眉道:“春天下江南,你和我一块儿走。争取在那边多呆会儿,也真正消停一下。”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朝廷是让你安个钦差身份先查内库,还是直接任你个虚职。”林婉儿认真分析道:“如果是钦差身份,可是不能带家眷的,如果名义上要长驻江南,我跟着去倒无妨。” 范闲摇摇头,说道:“管他怎么安排。反正我要带着你走。” “这话就蛮不讲理了。”林婉儿笑吟吟说着,心里头多了几分甜蜜,她也明白,以范闲和自己的身份,再怎么坏了规矩。如今也没有人敢多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宫中那些娘娘们会不会同意自己远赴江南,她自幼身子柔弱,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去年在苍山过了一个冬而已。今日听范闲说着,似乎自己有可能去传说中美丽如画的江南看看,心里很是高兴。 “也莫太出格了。”她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看着范闲说道:“陛下虽然是发地密旨让虎卫保护你,不过总会让京都人知道,虽然你如今身受重伤,虎卫前来地理由充分,可是……虎卫的身份不一样。在你地身边会很刺眼的。” 范闲伸手摸了摸自己唇上有些扎人的胡子,笑着说道:“放心吧,陛下是个聪明人,让虎卫来府上,用的理由,自然是保护你这位郡主娘娘。” 房外传来敲门声,范闲有些恼火地摇了摇头,不是恼火于此时有人来打扰自己。而是发现自己真气全失之后。对于周遭环境的变化,远没有往日那般敏感了。至少再也无法提前许久,便能听到渐近的脚步声。 范若若领着太医正进了屋,太医正看见林婉儿也在屋内,慌的急忙行了个大礼,又将脸转了过去。 庆国不像北齐,本没有这么多男女间的规矩,更何况太医正地年龄足以做婉儿的祖父了,他这迂腐的举动,顿时惹得屋内众人笑了起来。 “父亲……说,哥哥既然精神不错,便与太医正大人谈谈。”范若若苦笑望着哥哥。 范闲心里一凉,知道是父亲这个无耻的人,终于顶不过太医正的水磨功夫,将他推给了可怜地儿子来处理。不过他心里对太医院的要求也早有了决断,笑眯眯地望着太医正,说道:“老大人,您的来意,本官清楚。” 太医正张口欲言,范闲赶紧阻道:“不过本官这副模样,是断然不可能出府授课的……”他看着老先生一脸愤怒神情,又说道:“不过……我会在府中口述一些内容,印成书本,再送到贵处。” 太医正一捋胡须,似乎觉得这也算是个不错地成果,微一沉吟之后说道:“只是医之一道,最讲究身传手教,只是看着书本,总不是太妥当。” 范闲喘了两口气后说道:“书出来之后,若有什么疑难之处,我让若若去讲解一下。” 太医正闻言满脸惶恐:“怎能让范家小姐抛头露面?”宫中手术之时,他在旁边看着,知道是范家小姐亲自……动针,不曾怀疑她的手段。 “若若也不懂什么,我还得在家中教她。”范闲叹息道:“想必大皇子先前也转述了我的意见,这件事情不可能进展的太深,不过总有些有益的注意事项,可以与诸位御医大人互相参考一番。” 他接着笑眯眯说道:“而且家师马上就要回京了,到时候,就由他老人家负责去太医院讲课,他的水准比若若可是要强不少。” 太医正大喜之后又有微忧:“费先生……当年我就请过他几次。可是他不来,我可没法子。” “我去请陛下旨意,不要担心。”范闲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安慰着面前的老头,唇角露出一丝得坏坏的笑容。 等太医正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范若若才惊呼道:“哥哥,我可是什么都不懂,那天夜里也只是按你说地做的。” “没办法啊。”范闲无奈何苦笑道:“我先拣高温消毒,隔离传染那些好入手的写了。别的等老师回来再说,你也顺便可以跟着学学。” 范若若愣了愣,旋即脸上浮出一抹光彩,重重地点了点头。 范闲两口子倒有些意想不到,妹妹竟会答应的如此爽快,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哥哥,你总说人这一辈子,要找到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然后一直做下去。”范若若低着头,微羞说道:“那天夜里,虽然妹妹没有出什么力,但看着哥哥活了过来,我才知道……原来救活一个人。会是这样的快乐,所以就算哥哥今天没有这个安排,我也要向哥哥请教医术的。” 范闲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难道自己地胡乱作为,要让庆国地将来出现一位女医生……只是不知道费介再教个女徒弟,最后会让妹妹变成华扁鹊还是风华。 不!一定不能是华扁鹊那种女怪物,当然应该是风华这种漂漂亮亮的西王母。范闲看着妹妹因为兴奋而愈发生动地清丽面容,安慰着自己,至不济也得是个庆国版的大长今才好。 入夜了。 思思铺好了被褥,将暖炉的风口拔到恰到好处,便与端水进来的四祺一道出了屋。夫妻二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阁外的烛火也渐渐暗了下来,许久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睡不着?” “嗯,半天睡地太多了……你呢?怎么今天也睡不着?记得在苍山的时候,你天天像只小猫一样睡的。” “说到猫……小白小黄小黑不知道怎么样了。” “藤大家的抱到田庄去了,是你授意的,怎么这时候开始想它们了?”范闲睁着双眼,笑着说道。 林婉儿轻声咕哝道:“是你说,养猫对怀孩子不好。” 范闲一怔。苦笑不语。总不好当着你面说,自己其实很讨厌猫这种动物吧?不管是老猫还是小猫。看着它们那份慵懒狡猾地模样,便是一肚子气。 “相公啊……我是不是很没用?”林婉儿侧过了身子,吐气如兰喷在范闲的脸上。 “有些痒,帮我挠挠。”范闲示意妻子帮自己挠脸,好奇问道:“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林婉儿轻轻帮他挠着耳下,在黑暗中嘟着嘴唇:“身边的人,似乎都有自己的长处,都能帮到你。思辙会做生意,若若现在又要学医术,她本身就是京都有名地才女。小言公子帮你打理院务,就说北边那个海棠吧……” 范闲剧咳了两声,险些没挣破胸部的伤口。 婉儿轻轻抚摩着他伤口上方:“那也是位奇女子,只怕也是存着安邦定国的大念头。只有我……自幼身子差,被宫里那么多人宠着长大,却什么都不会做,文也不成,武也不成。” 范闲听出妻子话里的意思了,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婉儿,其实有些话我一直没有与你说。” “嗯?” “人生在世,不是有用就是好,没用就是不好。”他温柔说道:“这些角色,其实并不是我们这些人愿意扮演的,比如我,我最初的志愿是做一名富贵闲人,而像言冰云,其实他又何尝愿意做一辈子的密谍头领,他和沈家小姐之间那种状况,你又不是没看到。” “而对于我来说,婉儿你本身就是很特别的。”范闲地唇角泛着柔柔的笑容,目光却没有去看枕边的妻子,“你自幼在宫中长大。那样一个污秽肮脏凶险的地方,却没有改变你地性情,便有如一朵青莲般自由生长,而让好命的我随手摘了下来……这本身就是件极难得的事情。” 婉儿听着小情话,心头甜蜜,但依然有些难过:“可是……终究还是……” 范闲阻了她继续说下去:“而且……婉儿你很能干啊,打麻将连弟弟都不敢称必胜。” 夫妻二人笑了起来。 “再者,其实我清楚。你真正擅长什么。”范闲沉默了一会儿后,极其认真地说道:“对于朝局走向的判断,你比我有经验地多,而且眼光之准,实在惊人,春闱之后,若不是你在宫中活动,我也不会过地如此自在……相信如果你要帮我谋略策划。能力一定不在言冰云之下,只是……只是……” 林婉儿睁着明亮的双眼,眸子里异常平静:“只是什么?” “只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被牵涉进这些事情里面来。”范闲斩钉截铁说道:“这些事情太阴秽,我不想你接触。你是我地妻子。我就有责任让你轻松愉快地生活,而不是也让你终日伤神。” “我是大男子主义者。”他微笑下了结论,“至少在这个方面。” 许久之后,婉儿叹了一口气。叹息声里却透着一丝满足与安慰,轻声说道:“我毕竟是皇族一员,以后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让听见吧……虽然我知道你是信任我,但是你也说过,这些事情阴秽无比,夫妻之间只怕也难以避免,我不愿你以后疑我。宁肯你不告诉我那些。” 她与范闲的婚姻,起于陛下的指婚,内中含着清晰的政治味道。只是天公作美,让这对小男女以鸡腿为媒,翻窗叙情,比起一般的政治联姻,要显得稳固太多。 只是在政治面前,夫妻再亲又如何?历史上这种悲剧并不少见。更何况长公主终究是她的生母。所以婉儿这番言语。并无一丝矫情,更不是以退为进。而是实实在在地为范闲考虑。 “不要想那么多。”范闲平静而坚定地说道:“如果人活一世,连自己最亲的人都无法信任,这种可怜日子何必继续?” 他想说的是,如果人生有从头再来一次地机会,却要时刻提防着枕边的人,那他……宁肯没有重生过。 京都落了第一场雪,小粒的雪花飘落在地面上,触泥即化,难以存积。民宅之中湿寒渐重,好在庆国正处强盛之时,一应物资丰沛,就连普通百姓家都不虞保暖之材,远远便能瞧着平民聚集之地,黑色屋檐上冒着络络雾气,想必屋中都生着暖炉。 一辆极普通的马车,在京中不知道转了多少弯,终于来到了幢独门别院的民宅小院前。今日天寒,无人上街,四周一片清静,自然也就没有人看见马车上下来地人的面目。 邓子越小心翼翼地将范闲抱到轮椅上,推进了小院。 范闲今天穿着一件大氅,毛领高过脖颈,很是暖和,伸手到唇边吐了口热气暖着,眼光瞥着院角正在苏文茂指挥下砍柴的年轻人,微微一怔。 那位年轻人眉目有些熟悉,赤裸着上身,在这大冬天里也是没有半点畏寒之色,不停劈着柴。 “这就是司理理的弟弟?”范闲微眯着眼,看着那个年轻人,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到北国那名姑娘地影子。 邓子越轻轻嗯了一声:“大人交待下来后,院长又发了手令,被我们从牢里接了出来,司姑娘入了北齐皇宫,他的身份有些敏感,不好安置,上次请示后,便安排到这里来。” 范闲点点头,这间小院是自己唯一的自留地,除了自己与启年小组之外,大约就只有陈萍萍知道,最是安全。他今天之所以不顾伤势来此,是因为陛下将虎卫调给了自己,这些虎卫的存在,虽然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但他们当中肯定也有陛下监视自己的耳目。 想着以后很难这么轻松地前来,所以他今天冒雪而来。 “这位司公子是位莽撞人……为了他姐姐可以从北齐跑到庆国,难保过些天他不会跑出这个院子。”范闲握拳于口,轻轻咳了一声,说道:“盯紧一些,如果有异动,就杀了他。” 邓子越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推着他往里间走,轮椅在地上的浑浊雪水上碾过。 屋内的监察院官员出来迎接,看着坐在轮椅中地提司大人,不由心头微凛,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庆国又出了一位可怕的陈萍萍。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章 情书 第六十章 情书 京都深正道旁的宅院,一向没有太多人驻留,此间的主要任务是负责传递范闲的命令,接收北方上京王启年递过来的消息。司理理的弟弟和其它人,都在厢房里生活,留给范闲办事用的房间,自然没有生火的习惯。 今天虽然知道提司大人要来,早已有人提前发了暖炉,但屋子里蕴了很多的阴寒,一时间还是没法子散开。范闲坐在轮椅上,感受着房间里的寒冷,忍不住呵了呵手,苦笑道:“连个炉子也舍不得生……院子难道穷成这样了?” 邓子越正在炉子上烤砚台,又喊下属们弄些热水来把冻住了的毛笔润开,听着大人的话,苦笑说道:“大人这些日子事多,又受了伤,下面没备着今天您过来。” 好不容易折腾的差不多了,范闲撑着脑袋,看着邓子越拿着墨块儿在温好的砚台上死命磨着,用温水兑着,就像磨刀一样的吃力半晌,终于磨出了些汁儿来。 范闲满意地点点头,新心腹的水磨功夫看来比太医正也差不到哪里去,将润开后的毛笔伸进砚台里,蘸了些墨,在雪白的纸上写了几个字……妈的,墨居然又冻凝住了! “这什么鬼天气!”范闲大怒,将焦木头子似的毛笔扔到桌上,骂道:“在家里怎么没见冷成这样?” 邓子越只觉一股寒风在房内四处刮着,小心翼翼回道:“府里的炉子要好使很多,这间院子当初买的时候,就没备着这些,连炕都没还来得及烧暖。” “我又不在这儿睡觉。”范闲恼火说道:“你一个,老王一个,都是抠死了的主儿……当初给了王启年一千两银子。他硬是只花了一百二十两,买了这么个破院子……想冻死我不成?” 邓子越有些同情远在北齐,还被提司大人天天训斥的前任,小意劝解道:“胜在清静。” “不止清静了。”范闲看了他一眼,恨恨说道:“这叫清寒!若让京中那些大臣们看见了,只怕还真以为咱们监察院是个清水衙门。” 他今天有几封重要的信要写,顾不得那么多,还是勉力用着毛笔。但终究还是无法顺手,几翻折腾之下,终于放弃,一拍书桌喝道:“那支笔给我!” 邓子越磨蹭了半天,终于从贴身的衣衫里取出一只笔来,将要递给范闲地时候,却是面露慎重之色,说道:“这笔贵着。听说内库也没多少存货了,大人省着些用。” 范闲一把抢了过来,无比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不就是枝铅笔,这么金贵做什么?等去江南再找几个石墨矿。内库的铅笔生意自然能重新起来,到那时节,我喊内库做两筐让你背着,一筐让你写到死。一筐让你沿街扔着玩! 铅笔在雪白的纸面上滑行着,就像是美人的脚尖在平滑的冰面上起舞,偶尔刮起几丝冰屑雪痕。 邓子越知道提司大人在写密信,早识机地退了出去。冰冷的书房里,就只有范闲一个人捉着破笔头儿在写着,嘴里吐出的雾气,在纸上一现即逝,看着很有些诡魅。 信的内容其实也很诡魅。虽然是监察院地密信,但信上之事干系太大,而且铅笔的笔迹是可以擦去的,所以范闲并不是太放心,用的言语比较隐晦,而事涉时间之类的重要句子,都是用的暗语。 信是寄给王启年的,上面写的是关于崔家地事情。崔家因为在京都大受迫害。为了帮助二皇子与信阳方面筹银子。迫不得已调了大批走私货物,到了北齐。但那边的渠道一直没有打通,所以出现了积货的现象。 目前在线路上以及北方库中,崔家从信阳调出,积起来的货物,大约能够占到内库年产六分之一的数额! 从这个比例上就可以看出,长公主把持内库这些年,胆子已经大到何等样地程度,谋取私利起来是毫不手软。 目前的局面是范闲与言冰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打击二皇子,压榨崔氏才造就的,他等地就是此时,要一口将对方吃的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吐一根出来。 给王启年的信最后写了一句:开饭了。 范闲坐在轮椅上,微微偏头,轻轻揉了揉胸处伤口上方,那里一直包着系带,有些痒的慌。写了一封信后,手已经冻的有些僵了,忽然间开始怀念在澹州的时候,思思天天帮自己抄书,而当自己抄书时,这丫头会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怀里暖着,触手丰盈,手感着实不错。 心头微荡,提笔再写,这第二封信是写给海棠朵朵地,只是他写信的时候,心中抱持着一颗放荡的心,信上言语也就放肆了少许,偶有撩动。 自北齐回国以后,他与海棠的通信其实一直没有断过,也早习惯了北方有这样一个笔友,毕竟双方作为两个大国年轻一代的实力人物,保持畅通的联系渠道,是非常有必要,而且对将来极有好处的一件事情。 信中聊了些庆国京都最近发生的八卦,当然,悬空庙事件也在其中。虽说庆国皇帝遇刺一事震惊天下,北齐上京早有详报,但他身为当事人,讲起这故事来,肯定要比说书先生动听许多。 后面还说了些别地,又在字句中暗暗点出,自己准备对崔家动手了,让她与那位不知男女地小皇帝与自己配合好。在信末他抄了一首诗,以证明自己依然如往常一般才气纵横。 “我来苔欲报恩分,契阔非尽利与荣。古人有为知己死,只恐冻骨埋边庭。中朝故人岂念我,重裘厚履飘华缨。傅闻此北更寒极,不知彼民何以生。” 这是司马光苦寒行的最后几句,范闲有些得意地看了一遍。搓着有些僵地双手,觉着自己抄的这诗实在是太过应景,而且字里行间夹的悲天悯人之意,恐怕会让海棠姑娘回思许久——骗死小姑娘不偿命,这正是他喜欢做的事。 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后,他封好了信封,压好了火漆。忽然间,他心头一动。总觉得似乎自己的倾述欲望还没有得到完全地满足,对着信纸那头长相普通,像村姑一样摇着的姑娘,他总觉得是在面对着一位老朋友,一时间竟陷入了沉默之中。 然后他铺开另一张白纸,略一沉忖,提笔写道: “朵朵,你好。前面那封信算是公事,这封随便聊两句。今天京都下了庆历五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想来上京的雪更大,天更冷,那天在你的菜园子里看见篱角处有几枝梅。不知道那几枝腊梅可有绽开红点,滋润一下白雪单调的容颜。” “嗯,你养的那些鸭子怎么样了?小心一些,别冻死了……我这边挺正常地。小黄小黑小白都在京外田庄养着,听说那里的伙计们把这三只大肥猫都当祖宗一样供着,怎么可能养出问题来。” “我一切挺好,吃了睡,睡了吃,家里挺安静的。这两天妹妹一直在太医院里忙碌着,听说已经成了京都难得一见的风景,婉儿今天回林府了。我那位可爱的大舅哥大约是最近受了冷落,脾气有些不好。不知道你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范闲随意写着,就像是说话一般散漫,纯粹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对了,我那个姓史的学生开了家青楼,生意不错,尤其是菜品十分精致,哪日你若游至庆国。我陪你去坐坐。啊。忽然想到,上京那家酒楼的名字我都忘了。但还记得那天的酒不错,和你说了不少胡话,也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 “话说你前几封信我都读了几遍,总觉着酸不忍睹,你一堂堂圣女,不要学那些大家闺秀地作派,总喜欢在信里夹些诗词之类,虽然我假假有个诗仙的名头,但却没有批改作文的兴致。” “上回你说司理理如今过的不错……嗯,这种事情以后就不要多聊了,我对此事一向有一份记恨在,而且不知为何,尤其头痛于从你的嘴中听到她地消息。” “朵朵,来庆国玩吧,我妻子对你也很好奇……另外就是顺便问一句,你们天一道的功法能不能传外人?我最近对你们的练功方法忽然多了很多兴趣。” 这看似自然的发问,深刻表露了范闲内心深处地无耻与奸诈。 “窗外的雪似乎大起来了,屋外那个年轻人还在劈柴,年轻人总是热血。只是我如今虽然年齿尚浅,但不知为何,心中却显出些老态,看着身周人事,总是极难提起兴致,厌了乏了,无趣了……外面的风雪在呼啸,许是催我落笔,那好吧,就到这里吧,房里的炉子太破,温度一直没办法升起来,虽然还想和你聊聊,但总觉得没必要和老天爷的冷酷做对……另外,请帮我照顾好他,谢谢,并祝万安。” 信虽自然,里面还是夹杂了太多有用的信息。他将信又看了一遍,然后在信的最尾加了一句话:“王启年,你要再敢偷看,我就让沐铁他侄儿去偷看你闺女洗澡!” “怎么比往常多了一封?”邓子越睁大了双眼,看着范闲,数了数手里的信件:“给海棠姑娘有两封?” “问那么多干什么?”范闲说道:“还是老章程,全程护送至上京。” 邓子越点点头,走到屋外,将已经密封好了地几封信递给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启年小组成员,那位哥们儿数了数手里的信,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怎么……有两封?” 邓子越看着他,唇角有些难看地抽搐了两下,吸了口冷气说道:“问那么多干什么?” 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住嘴不语,心里想着,提司大人用监察院的最高密级邮路寄……情书,实在是有些奢侈。 范闲坐着轮椅出了深正道的小院,上了马车便往林府去,准备去接婉儿和大宝回府。在马车中,他忽然问了句:“太学司业……这职务有什么蹊跷没?还有就是我早就不在太常寺了,为什么这次升我做太常寺少卿?” 邓子越先解释后面那个:“少卿有二,任少卿为主,大人为副……不过这是个虚职,也不用天天去。太学司业总领七门,这两个职位都是正四品上。”他提醒道:“大人,虽然您接手提司之职后,便不能再任朝官,但终归朝廷没有发明旨去了您这两处的职司,这次陛下旨意任您这两个虚职,想必只是以示圣眷,并不见得有旁的意思。” 范闲摇摇头,这两项任职是皇帝圣旨里地最后两项,自己起初没有当回事,但后来越想越不对劲,皇帝这人心思深刻,绝不会拿官位当馍馍用。 “这两个职位……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地地方?”他皱着眉头,组织着言语。 邓子越想了很久之后,有些不确定回道:“少卿之职常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就是太常寺掌管宗庙杂事,入宫比较方便……太学司业这些年却没有出现过,几次新政后,官职都有些乱了……” 他忽然一拍大腿,高兴说道:“想起来了,以往太学司业要入宫为皇子讲学,是太傅地助手。” 范闲一愣,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皇帝安排这两个职位给自己是做什么了,太常寺少卿加上这个太学司业,那自己岂不是要变成皇子们的老师? 准确来说,岂不是要负责管教老三那个小混蛋? 一念及此,他大惊失色,骂道:“老子可没这闲功夫天天入宫……不是要下江南了吗?怎么还安排这种可怕的事儿给我做?” 咯吱一声,马车似是被他骂停了,车帘微掀,在淅淅细雪之中,便看见马车前方被一个太监领着几名宫中侍卫给拦住了。 姚太监看着马车里的范闲,畏寒地抖了抖眉毛,颤着声音说道:“大人,叫奴才一个好找……快随我走吧,陛下宣您入宫。”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一章 游园惊梦(上) 第六十一章 游园惊梦(上) 姚太监今天先去的范府,在府上没找着人,不知道这位正在养伤的提司大人跑哪儿去了,竟是连尚书大人都不清楚,那位身份特殊的小范夫人也不在府中,竟是寻不到人去问范闲的下落。 可是陛下还在宫里等着的,这下可急坏了姚太监,问清楚了小范夫人是回了林府,他才领着侍卫往那边赶,凑巧在路口碰见了这辆马车,如果不是侍卫眼尖认出一名范闲的亲随,只怕还会错过。 看着气喘吁吁的姚太监,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我还要回林家接人,怎么这时候让我入宫?” 陛下传召,还这么不急不慢应着,真快急死了姚公公,他哪里见过这么不把宫中传召当回事儿的臣子?他与范府向来交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催促道:“陛下的旨意已经出了老久了,小范大人您要再晚去,只怕陛下会不高兴。” 范闲苦着脸应道:“自然是要去的。”也见不得老太监在雪天里站着,招呼他进了马车,一行人就往皇宫的方向驶去,另安排了人手去林府通知妻子。 “老姚,给句实话,出什么事儿了?”范闲半靠着养神,双眼微眯,没有看这太监头子一眼,范府向来把这些太监喂的极饱,所以他也懒得再递什么银票。 姚太监如今其实也不怎么敢接范家银票了,呵呵赔笑着说道:“这……做奴才的怎么知道?您去了就得了。” 范闲摇摇头,佯怒骂道:“你这家伙,做事不地道。”忽顿了顿说道:“打听件事儿。” 姚太监竖起了耳朵,看了看马车四周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人,什么事儿?敢说的我都能说。” “上次悬空庙里……那几个太监怎么处理了?”范闲皱着眉头。 姚太监一凛。微怔了怔之后,举起手掌平摊在自己的咽喉上,划了一道。 范闲面色未变,却不知道心头是如何想法。他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太监的队伍里出了刺客,在场的人自然逃不了一死,只怕宫里还要清洗一大批。 “老戴呢?” “没。”姚太监叹了口气说道:“他是老人,陛下是信地过的。只不过受了牵连,也不能在太极殿呆了……想着上两个月,因为他那不成才侄儿的事情,被都察院参了一道,他在宫中就过的难堪,后来好不容易,陛下瞧在淑贵妃的面子上,将他重新提了起来用。” 他看了范闲一眼。范闲没有什么表示。姚太监并不清楚范闲与戴公公之间的银票之缘,究竟深厚到了什么地步。 “没想到又遇着谋刺之事……老戴的运气也算是倒霉到了家。这不,什么职司都被除了,还挨了十几记板子,被发配到司库去。这么大把年纪的人,在这大冷天里下苦力……”姚太监与戴公公是同年入地宫,虽然平日里互相之间多有倾轧,但此时看着对方倾然倒塌。不免也有些物伤其类,拈袖在眼角擦了擦。 “老戴……熬几天吧,等陛下的火气消了再说,能保住条老命就不错了。”范闲摇了摇头,又问道:“那如今在太极殿当值的是谁?” “洪竹。”姚太监看着范闲疑惑的脸,小声解释道:“一个年轻崽儿,今年开始跑太极殿和门下这条路,陛下喜欢他办事利落。” “传旨的事儿也让那个……洪竹做?”范闲好奇问道。 姚太监摇摇头。说道:“他哪有这个资格身份?” 马车刚过新街口就被姚太监喊停了,邓子越有些不满意,毕竟宫前这片广场极为宽阔,这飘雪的冬天里,让伤势未愈的提司大人坐着轮椅过去,实在有些过份,也不怕冻着大人了。 “几位官爷,没法子。”姚太监委屈说道:“上次出了事儿之后。禁军内部大整顿。如今这些兵爷们个个跟狼似地盯着所有人,那阵势。恨不得将入宫的所有人都给吓走。” 范闲听了两句,说道:“别难为姚公公了,我们下吧。” 邓子越有些恼火地看了宫门处一眼,将范闲抱下马车,放到轮椅之上,赶紧打开黑布大伞,遮在提司大人地头顶上,身后早有旁的监察院官员推着动了起来。雪粒击打在黑伞之上,微微作响。 姚太监没这般好命,拿手遮着头,和身边的几个侍卫抢先往宫门处赶了过去。 范闲整个身子都缩在大氅里,躲着迎面来的寒风,半边脸都让毛领遮着,还觉着一股寒意顺着衣服往里灌,头顶天光黯淡,雪点之声凄然。 宫门外的禁军与姚太监交待了手续,吃惊看着广场中间正在缓慢行走地那行人。风雪天中,那行面色冷漠的便服官员,正推着一把轮椅,轮椅上只有一把黑伞牢牢地遮住了由天而降的雪花,一星半点都没有漏到轮椅上的那人身上。 “今天没传院长大人入宫啊?”这位禁军队长惊讶说道。 “是范提司。” 众人一惊,禁军队长赶紧带着一拔人迎了上去,替轮椅上那人挡着外面地风雪,将这一行人接到了宫门处,稍一查验,便放行入宫。 北风在吹,雪花在飘,邓子越推着轮椅,行过正殿旁那条长长的侧道,随着宫墙角沿的颜愈来愈深,在宫墙右侧的那道门前终于止了步。 早有太监打起了素色的大伞,牢牢地遮在范闲的头顶上。前呼后拥,小心万分地接着这位年轻的伤者入了后宫。 邓子越站在后宫门外,看着提司大人在太监们地簇拥下越来越远,面色虽然平静,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一粒雪花飘落下来,将将落在他地眼角上,让他眯了眯双眼。 “不是在御书房?”范闲皱着眉头。暂不理会扑面而来的寒风,问身旁的姚太监。 先前传出消息,陛下久候范提司不至,已经发了脾气。小太监们接着范闲了,哪里敢怠慢,就像脚上踩了风火轮一般,往深宫是狂奔而去,推的那个轮椅是吱吱作响。打着素色大伞的太监是东倒西歪,如果不是宫中地势平坦,这一路狂奔只怕早就把范闲的伤口癫破了。 姚太监跑的气喘吁吁地,回道:“在……在寝宫。” 范闲心头微讶,面色也不怎么好看。姚太监看着。才想起来这位年轻官员还是伤后之身——陛下不能等,可是如果让提司伤势再发,自己也没好果子吃,这才赶紧让众人把速度降了下来。劈头劈脸一通乱骂,又讨好地侧脸说道:“小范大人,没颠着吧?” 范闲点点头,说道:“没这么金贵。” 不一时,众人便来到了皇宫园中一处,不是皇后所在地寝宫,而是宜贵嫔所在。姚太监赶前几步,入内通报。不一时便有人来接着范闲进去。 皇帝今天穿着一身便服,正坐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宜贵嫔说话,三皇子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抄着什么东西。看见太监们推着范闲进来,他才住了嘴,淡淡回头看了范闲一眼。 “受了伤,不老老实实呆府里养伤,在外面瞎跑什么?” 一位皇帝对一位年轻臣子。貌似训斥。实则关心,按理讲。做臣子地应该感激涕零才是,范闲却是暗自冷笑,若真的关心自己,怎么会等了十七年才来表现这些?如果真地是担心自己伤势,为什么又急着宣自己入宫? 不过他面上仍然应景地让那抹微微感动一现即逝,然后平静应道:“回陛下,好的差不多了,这才偷偷出去逛逛,正准备去林府接婉儿。” “婉儿……回林府了?那宅子里又没什么人……除了那个傻子。”皇帝似乎不怎么喜欢把自己的外甥女和林府联系起来,面色有些不豫。 宜贵嫔偷望着陛下脸色,呵呵憨笑着岔开了话题:“范闲,你伤没好就到处跑……也不怕范尚书打你板子?”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范建……哪里舍得。” 虽是笑话,但里面却含着别的意思。范闲微微一凛,面上堆起笑容,没有接话。 皇帝看了旁边正在抄书地三皇子一眼,对范闲说道:“你前些日子在太学整理出的几本经策……朕让承平这些天在学,太傅以为深了些,你怎么看?……承平,去见过提司大人。” 三皇子姓李名承平,依庆国规矩,皇子们对于大臣都是极为尊敬的,陛下这声吩咐也不怎么出奇。三皇子赶紧住了笔,小心谨慎地走到轮椅面前,对范闲行了一礼。 “这怎么使得?”范闲坐在轮椅上,也无法避开。 “你如今是太学司业,正是份内的事情。”皇帝平静说道,就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宜贵嫔却听出来了,看来陛下有心让范闲做三皇子地老师,一想到范闲的文声武名,以及在朝政中的影响力,宜贵嫔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越看范闲,越觉得顺眼。 这副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瞧把你乐的。” 宜贵嫔之所以受宠,就是因为至少在表面上,她不会隐藏什么心思,高兴地时候就高兴,此时听着陛下揶揄,也不慌张,呵呵笑着说道:“谢谢陛下,给平儿找了位好老师。” 范闲听着二位长辈自顾自说着,心中气苦,暗想这事儿怎么没人来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见? 三皇子捧着书卷过来,范闲接过来略略一看,抬起头回禀道:“庄大家的经策之学是极好的,太傅以为程度深了也有道理,不过这几篇只是入门的东西,三殿下提前接触一下,也没什么问题。” 君臣之间又随意说了几句,范闲小心应着,但知道皇帝肯定有些话要对自己说。果不其然,在喝了碗热汤之后,皇帝看似随意地开了口。 “外面雪停了……初雪应惜,范闲,你陪朕去园子里逛逛。” “是,陛下。” 皇帝站起身来,宜贵嫔微笑着,将一件大红锦面狸毛里的鹤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离开宜贵嫔居住的漱芳宫时,雪已经停了,皇宫地地面上一片湿清,却没有积雪,只有园子里的经冬树上挂着些雪痕,天上是灰白一片,红墙黄檐雪枝青砖,十分美丽,空气中没有一丝杂味,清新异常。 皇帝披着大氅当前走着,一名小太监推着范闲沉默跟在后边,一路上那些穿着棉褂的太监宫女远远避开,路边遇着的则偏身于侧,安静不语。 “雪雨天,见朕不用下跪。”似乎是猜到范闲在想什么,皇帝轻声说道:“这是朕即位之后就定的规矩,天天跪来跪去,他们也不嫌烦……把衣服跪脏了,跪破了,难道不要内库掏银子买?” 范闲坐在轮椅上,悄悄将领口松了颗布扣,雪停风消后,感觉有些热。听着皇帝的话,知道话题要往内库方向转,他却很无赖地不肯接话。 似乎有些恚怒于范闲的沉默,皇帝冷冷问道:“范家那个老二现在在哪里?” 这时候已经到了宫中最僻静处的一个园子,前方有一弯小湖,湖中搭着石桥,通向中心那座亭子,亭上微有残雪,难掩黑石肃杀之意。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二章 游园惊梦(中) 第六十二章 游园惊梦(中) 小雪初霁,宫中寒气郁积,这天威果然是难以抵挡的。但范闲坐在轮椅里,十分暖和,身上穿的那件高领大氅挡风蔽雪,甚至有些热了起来,对于皇帝的发问,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从来没有指望家里将范思辙偷运出京,会瞒住多少人去。 “前日刚收着信,已经在上京安定下来了。” 范闲有意无意地看了身后的小太监一眼,这时候皇帝正游兴大发地在前面走着,所以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人的眼神交流。 小太监就是那位洪竹,他看着范提司笑吟吟的眼神,不知怎的却是心里陡然一寒,生起丝害怕的情绪来——洪竹知道,这位提司大人是在警告自己,某些话是断不能传入他人耳中的——这位小太监最近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深深了解伴君应持默然的态度,赶紧低下了头,不敢与范闲的目光对视。 洪竹心里也是想攀着范闲这座大山的,哪里敢四处宣讲对范家不利的事情。 “就这么说出来了?”皇帝一面往湖那面走,一面淡淡说道:“朕本以为,虽然很多事情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有些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一做。” 范闲低着头,转了转脖子,让腮帮子与领子上的软毛磨擦着:“陛下有问,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皇帝忽然住了脚,小太监赶紧拉住范闲的轮椅,不敢与皇帝并排,范闲没坐稳,眉头皱了一皱。 “对着朕不说假话……对着天下人就敢明目张胆地撒谎?”皇帝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范闲,眼角的几丝皱纹在稍吐笑意之外。更有一分质询。 范闲抬起头来,有些不礼貌地正视着皇帝的双眼:“天下多愚民……臣只是忠于陛下,又不是忠于那些百姓。” “可是有人曾经说过……”皇帝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胡言乱语,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范闲眉头微皱,他当然知道谁会有这么大地胆子。原创者是孟子,抄袭者是老妈。 “刑部如今还在通缉你的弟弟。”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回过身继续往前行走,说道:“你难道就不怕朕处罚你?” 洪竹推着轮椅跟了上去,范闲听着轮子发出的吱吱声,有些头痛,摇头说道:“陛下圣明,定能体谅臣的苦衷。” “苦衷?”皇帝冷笑了一声:“怕老二如今才会觉得自己有苦衷不能诉吧?” “啊……臣有罪。” 范闲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要扮演出微微惊悚。就像是清宫戏里那些与皇帝亲近的臣子一样,但他明明知道,把二皇子搞下马,这本来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自己只不过是把刀而已。而且自己在皇帝心中。也不是一位简单的臣子,终究那个关系在起作用。 所以他根本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一丝紧张,以致于无论他再如何发挥演技。终究还是流于表面,稍嫌浮夸些,臣有罪这三字拖的稍长,戏剧感太强烈了。 皇帝压低声音骂道:“便是做戏,也不知道认真些!” 范闲苦着脸应道:“臣知罪。” 反来覆去就是臣有罪,臣知罪这些无趣地话语,好在此时三人已经上了湖中那道木桥,暂时中止了谈话。京都虽然已经颇为寒冷。但初雪天气,湖水肯定没有到结冰的凄凉程度,还在桥下绿油油,寒沁沁地荡着。木桥虽然修的平整牢固,但是轮椅压在上面,总是有些不稳的感觉,范闲双手抓紧了轮椅的把手,双眼盯着木桥间的那些缝隙。心想如果这时候身后的小太监忽然变成杀手。自己可就惨了。 前方亭中事先来打扫布置的太监宫女们遥遥一礼,便散去无踪。不敢随侍在旁。 皇帝坐在铺了软垫地石凳上,用目光示意范闲自取一杯热茶饮着,自己却用两根手指拈了松子来慢慢剥着,小太监洪竹知趣地退在亭边,一则望风,二则随时备着亭内的主子们有什么吩咐。 “怎么样了?”皇帝问道。 范闲似乎被杯中的茶水烫了一下,皱紧了眉头,马上应道:“陛下是指臣的伤势,还是……” “后者。” 范闲很直接地回应道:“已经准备动手,院令已经发了下去,这件事情没有经过院里,应该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皇帝点点头。 范闲继续讲解细节:“目前还在境内的货应该全部能截下来,只是……怕被北齐人知道了风声,也从里面赚一大笔,毕竟崔家在北方也囤了不少货……”这话里他隐藏了很重要地信息,打死他也不会对皇帝说,这是他与北齐皇帝分赃的计划。 “往北方的线路一共有三条,目前四处已经着手控制,内库那方面的院里人手,由于和那面地人在一起呆的太久,所以不怎么放心,暂时没用。” 他皱着眉头,将言冰云拟的计划,详尽无比地说出来,只是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是挥了挥手,说道:“朕……不要细节,只要结果。” 范闲略顿了顿后说道:“请陛下放心,最迟一年,应该能回复内库大半的进项。” 皇帝冷漠地摇了摇头:“内库要回复当年盛况,是不可能的事情……朕想你也明白其中原因。” 范闲低下了头。 皇帝问道:“朕来问你,为何你笃定朕会支持你对老二和长公主下手?” “因为……朝廷需要银子。” 半晌沉默之后,皇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说道:“朝廷要做事,要扩边……就需要银子,而云睿这些年将内库掏的太厉害,朕也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会属意你去接手这盘烂摊子。你没有让朕失望,首先是有这胆气接手,其次是下手够狠,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所忌惮……这是朕取你之处。” “谢陛下赏识。”范闲只能谢恩,因为语涉长公主,那毕竟是自己的丈母娘,自己当然不能妄加评论。 皇帝拈了一颗松子放唇,缓缓咀着其中香味。亭外风停雪消,清静之中略有寒意。 “叶重回沧州了。朕让和亲王做禁军统领,听说京中很有些议论,你听见了什么没有?”皇帝似乎很随意地问着。 范闲苦涩一笑,应道:“议论自然难免,毕竟似乎不合旧例。” “你地意见?” 范闲悚然一惊,心想这等事情,怎么轮得到自己来给意见。赶紧说道:“圣上谋远心静,臣岂敢妄自言语。” “说吧,朕恕你无罪。”皇帝一直没有看范闲那张清秀脸蛋儿,只是将眼光投注到皇宫园里的经冬寒树上。 范闲平静了下来,他知道与皇帝说话是很困难的事情。韦小宝当年假九真一,终究还是被康熙捉住了辫子,而自己暗底下做地事情,偷进皇宫。与北齐的协议,与肖恩的对话……这些都瞒着面前这位皇帝,如果事发,谁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只是面前这位皇帝实在有些深不可测,如果范闲不是占据那个天然优势,断然是不敢与对方玩的,所谓优势就是,自己知道对方与自己地真实关系。而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知道这一点——于是乎,范闲大可以扮臣子玩纯忠,对方心中对自己越歉疚,自己能得地好处就越大。 “大殿下不愿在京中呆着。”范闲很直接地说道:“而且堂堂亲王降秩使用,也是不合规矩,最关键的是,皇宫乃是庆国心脏,不得不慎。” 这话很直接。甚至有些过界了。但皇帝并没有什么太大地反应,只是冷冷说道:“不愿意?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他不愿留在京中,难道就舍得看着我这做父亲的孤守京都?范闲,你这个说客实在是没有什么水平。” 范闲面色一窘,知道大皇子去范府拜访自己的事情,没有瞒过皇帝。 “不要和老二闹了,如果他安份下来。”皇帝闭着眼睛,将前段时间京都里的事情结了个尾巴。 “是。”范闲点点头,他要达到的目的都已经达到,还闹什么呢? “这次悬空庙之事,你有大功。”皇帝忽然幽幽说道:“不过你身为监察院提司,居然让刺客混入了京都,事发之前,二处一些风声都没有查到,这是你的失职,两相抵销,朕只好赏你那些没用的物事,你不要有怨怼之心。” “臣不敢。”范闲认真回道:“本就是臣失职……至于受伤一事,也是臣学艺不精,才被那名白衣剑客所伤。” 皇帝忽然感兴趣问道:“那剑客……一直没查出来是谁,你与他交手过,能不能猜到些什么?” 亭外忽然起了一阵寒风,范闲地后背一下子麻了起来,竟是一滴汗从颈子那里流了下来,沿着内衣的里子往下淌着。他不知道皇帝这一问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却觉得自己如果一个不慎,就会前番尽输。 白衣剑客是影子,不管陈萍萍是基于什么原因做了这个局,在与自己通气之前,当然不会把真相告诉皇帝。但如果皇帝隐约猜到此事,自己该怎么回答?如果说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动摇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帝心中竖立起来的地位? 只是一刹那地惊愕,范闲极好地掩饰了过去,惊疑道:“陛下不是说,那白衣剑客是四顾剑的弟弟?” 皇帝冷笑道:“当年东夷城争城大乱,四顾剑剑下无情,将自己家里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传说逃出去了一个兄弟……朕是用猜的,当日高楼之上,那煌日一剑,如果不是四顾剑的剑意。朕地眼睛怕是要瞎了。” 范闲心头稍安,知道自己赌对了,微笑着说道:“可惜了,如果能握着实据……来年借此名义对东夷城出兵,臣这伤也算值得。” 这话搔中了皇帝的痒处,这皇帝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无耻的搞法,笑道:“四顾剑被费介治好之后,就再也没当过白痴。怎么可能认这个帐?首先便是不承认在世上还有个弟弟活着,接着便是送上国书,对朕遇刺一事表示震惊与慰问,对刺客地穷凶极恶表示难以置信……” 中年人自顾自说着,却发现没有人响应自己难得的幽默,回过头一看,发现范闲正很认真地看着自己,亭外那个小太监更是半佝着身子。不敢发声。 看着这一幕,他的心底不禁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敢像她一样没上没下与自己闹腾的人……果然是再也没有了。 皇帝心绪有些黯然,缓缓开口问道:“范闲……当日楼上。为何你先救平儿?” 范闲坐于轮椅中请罪,沉默许久之后才应道:“当时情形,若臣至陛下身边,也只挡得住前面那一剑。顾不得身后那一刀……三殿下却危险。” “噢?”皇帝自嘲一笑道:“莫非朕地命还不如平儿的命值钱?” 范闲自苦一笑,再次请罪:“臣罪该万死,当时情势紧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待你冲到朕身前时……先机已失,难道你就不怕死?” 范闲想了一想后,终于说出了句大逆不道的话,他看着陛下沉静双眼,苦声说道:“当时臣想着。拼着这条小命,如果能挡了那一剑,自然极好,如果挡不了……嘿嘿……能和陛下一同去另一个世界看看风景,这也算是极大的荣幸吧。”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震天而起,传至亭外极远处。皇宫里园子角落边上候命地太监宫女们听着陛下难得的开心笑声。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道范提司今天讲了什么笑话,竟将圣上逗的如此开怀。 皇帝止了笑意。此时越看范闲眉宇间那抹熟悉神情,越是老怀安慰,放缓了声音说道:“此去江南,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什么事情都冲在前面……听说你在北边儿也是这么闹腾,堂堂大臣,也不知道惜身存命。” 范闲微感窘迫,知道陛下这话说的有道理,国之大臣,有几个会像自己往日那样惯出险锋之举?只是自己骨子里就喜欢单身独行,说到底还是对别人都不怎么信任——不过,离江南之行还有几个月,皇帝这临别之谕似乎说地也太早些。 “陛下。”范闲想到一椿要紧事,有些不安说道:“先前在宜贵嫔那处说地……是顽笑话?” 皇帝将双眼一瞪,冷冷说道:“君无戏言。” 范闲惶恐万分:“臣年齿不高,德望不重,怎可为皇子师?” 皇帝笑了起来,望着他说道:“听说……你在北齐上京时,那个小皇帝都很敬你……至于德望,连庄墨韩都赞许的人,为什么作不得?北齐太傅也只不过是庄墨韩地后辈……如果不是瞧着你年纪实在太小,朕便直接明旨宣你入宫讲学,又有谁敢有二话讲?” “可是……”范闲有些后悔自己虚荣心盛惹出来地赫赫文名,苦恼应道:“可是臣明春便要往江南一行,误了三皇子学业不好。” 皇帝一挥手:“带着平儿去,朕已经与太后说好了。” 范闲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好好做。”皇帝面色平静说道:“江南事罢,在京中再放两年,朕让你入中书门下。” 他盯着范闲的眼睛,语气柔和说道:“朕,是看重你的。” 范闲略一沉默后,毫不矫情地点了点头,知道谈话已毕,便准备请辞回家。不料……皇帝又挥挥手,淡淡说道:“今日立冬,宫中有宴,你就在宫中用饭……朕已让人去你家接婉儿。” 范闲心中又是一惊,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还是什么都说明不了。 “太后想见见你。”皇帝说道。又咳了两声掩饰道:“老人家想见见婉儿的夫君究竟生的是什么模样。” 皇帝坐着御辇离开了,亭中清静下来,只剩下范闲与那名今日专门负责推轮椅地小太监。 范闲注视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闪即逝,今日受召入宫,虽然事发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许那个中年男人会让自己去看看那幅画?或许那位中年男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没料到最后依然是这种仁君忠臣的奏对。他地心里有些隐隐失望。帝王家本是无情地。这点他当然清楚,而他也从来没有将那位中年男人当作自己的父亲看待……所谓失望,其实只是为那个叫做叶轻眉的女子失望。 看着皇帝对待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对于母亲,并没有应该的感恩之心与足够的怀念。换句话说,就算皇帝如今对自己已经是无比信任,就算他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最亲近的臣子。但依然只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护驾有功地“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归属……范闲心里冷笑着,对于当皇帝,他没有一丝兴趣。当监察院提司,却是他所小养就的兴趣所在。但是当不当是自己的问题,中年男人让不让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里面,这就是道德问题了。 ……老子不稀得说你! 骂皇帝娘发泄完毕。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郁闷也确实没道理。因为宁才人是东夷女俘的缘故,大皇子就被许多人从心里自动剥夺了继位的权利,更何况自己这样一个见不得天日的角色,再说母亲当年地离奇辞世,一定还有些尾巴没弄干净,才让皇帝迟至今日也不敢与自己相认。 让范闲有些莫明地是:明明自己从猜到自己身份那天开始,就断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今天却忽然这么计较起来? 嘀嗒一声轻响,是一滴雪水从亭檐上滴落了下来,柔柔地击打在石阶上。声音将范闲惊醒,他举目望着亭外的初冬景致,叹了口气,心想,也许正是这宫里地环境太过压抑,才会让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无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还有些时候。陛下交侍过。您可以随意逛……逛。”小太监洪竹低眉顺眼说着,话语里却打着哆嗦。 能在后宫里随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园养伤。还是少犯些忌讳为好。范闲摇了摇头:“就在这亭子里看看。”他注意到小太监地声音,眯起了双眼,像两把小刀子一样在小太监身上扫了一遍,这目光让小太监有些紧张。 “冷?” “是。” “流汗了?” “……是。” 范闲唇角微翘,笑了笑:“不要害怕,陛下既然放心让你在这里听,自然是信任你。” 说的也是,今日亭中皇帝与范闲的谈话,看似家常,里面隐着的信息却十分“丰富”。洪竹今天第一次知道,监察院与二皇子地争斗,内库的事情,原来竟是皇帝默许,范提司聪慧无比,暗合圣心之举!而似乎范提司马上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这些事情如果传出宫去,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奴才不怕。”洪竹很可怜地应道。 范闲看着小太监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忽然好奇问道:“太监也长青春痘?” “青春痘?”洪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些恼火应道:“小的也不清楚。” 亭外一片安静,远处隐有宫女走动,四周寒湖凛然,湖上有风徐来,入亭绕于身旁,略平心中燥意,范闲笑了起来:“你……就是洪竹?”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三章 游园惊梦(下) 第六十三章游园惊梦(下) 洪竹没有想到居然连提司大人也知道自己的名字,面上顿时觉得有些光彩,呵呵应道:“正是,难为提司大人知道小的名字。” “陛下近侍,乃是要害处。”范闲说道:“本官即是监察院提司,当然要小心防范……更何况前些日子太极殿的小太监里面,才出了名刺客……” 洪竹一惊,不敢接话。范闲温和说道:“陛下既然信你,本官自然也是信你……对了,听说老戴如今在做苦役?” 洪竹看了他一眼,试探着说道:“是啊,挺惨的。” “嗯。”范闲点了点头,“我也不怕什么忌讳,老戴这人我打过交道,人是不错的,小公公在宫中还请帮忙照顾一二。” 洪竹心头大喜,月前他就指望着能够通过戴公公攀上面前这位年轻官员的门路,对方既然这么说,那就是有戏了,赶紧恭敬应道:“您吩咐,哪里敢不照办。” 范闲微笑说道:“劳烦小公公了,日后家中有什么为难事,和我说一声。”他不用说的太明白,对方也应该知道通过宜贵嫔联络自己。 回到宜贵嫔居住的漱芳宫时,真是大凑巧,自九月后便一直没有机会朝面的北齐大公主也从太后那宫里回来了,大公主在成婚之前,便是安排在这宫中居住。她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范闲,略吃一惊,只是二人也不方便说些什么,稍一行礼,便退到了后面。 宜贵嫔瞅了范闲两眼:“一路从北边回来的,怎么挺陌生?” 范闲时刻不忘广拉盟友,安插钉子。像大公主这种要紧的角色哪里肯放过,只是在众人面前当然要装的陌生一些,应道:“身份不一样,再说……男女有别。” 宜贵嫔取笑道:“你这孩子,比大美女都要生的俊……不怕你去祸害别人,就怕别人来招惹你。” 范闲唬了一跳,说道:“姨可别瞎说。”转头看见三皇子还在那里平心静心抄书装乖巧,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摇摇头问道:“这事儿太后真允了?” 话语里确实含着不敢相信的腔调。宜贵嫔看着他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也是今日才听陛下实允了,不过……这是好事情,老祖宗怎么会反对?” 范闲自嘲一笑,心想事情才没这么简单,想了会儿后认真说道:“我去江南,小三儿跟着我……您也舍得?” “江南水好人好风物好。有什么舍不得?” 宜贵嫔忽然招招手,让他靠近些。范闲依言靠了过去,离她只有一尺地距离,似要嗅着这位贵妇人喷出来的如兰气息,才听着她压低声音。咬牙说道:“你带着他离宫里越远越好,最好能拖几年就拖几年。” 范闲微怔,才知道宜贵嫔做的是这等消极打算,摇摇头说道:“一昧退让总不是个事……再说了。江南内库也不需要花什么功夫,我只是过去看一眼,总不能老拖着。” 宜贵嫔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这话确实,陛下也不会允你总不在京都。” 范闲想了想,安慰道:“三儿毕竟年纪还小,不值当这么早就开始操心……再说了。太后在宫里看着这几个孙子,太出格的事情,那几位也不敢做……”他顿了顿后又说道:“毕竟咱们和其它那几座宫里不一样,尚书巷说话还有几分力气,父亲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退……至不济,还有我不是?” 得了这句话,宜贵嫔终于放下心来,以目前的发展趋势。范闲在朝中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大。朝中宫中往往是两相影响的两个独立圈子,只要朝中有人。她与李承平母子二人在宫中也会过的轻松许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家就已经点地极为透彻——在保留了那么几分可喜憨直的宜贵嫔看来,自己为孩子着想,和范家绑的越紧,自然就越好。 “让三儿跟我下江南……就有一件事情您得允我。”范闲瞥了一眼正在偷听,却什么也听不到的三皇子。 “什么事?”见他说的严肃,宜贵嫔也紧张起来。 “我不怎么会当先生,像外放在州郡里的那几位门生,您也知道,那是他们自个十年寒窗的造化。”范闲认真说道:“我只能将殿下当弟弟一样教……难免会有些不恭敬的时候。” 听着“当弟弟一样”教这句话,宜贵嫔眉开眼笑起来,根本想不到范思辙如今在北边地惨状,连连点头。 范闲像看神仙一样看着她,心想这位怎么像中了六合彩似的高兴?试探着说道:“……可能……有时候……会……动手。” “动脚都由你!”宜贵嫔说的很直接,笑吟吟道:“只要别打出个三长两短来,由着你怎么揉捏。” 她接着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那个楼子的事情,让我吓了一大跳,平日里只知道他和老二关系好,谁知道老二这个……杀千刀的,竟然撺掇着平儿去做那件事,平儿这么小地年纪,知道个什么东西?还不是被人拿来当刀子使……幸亏你把这事儿压下去的快,不然不知道陛下会气成什么模样。” 范闲暗笑,心想您这位儿子可不是一个善主儿,虽只八岁,但脑子里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复杂,又听着宜贵嫔低声说道:“把他管教老实些……哪怕将来变成如今没用的靖王爷……至少也谋个一世安康啊。” 范闲听着这些话,不免有些感慨,世上只有妈妈好,这句歌词果然没有唱错,没妈地孩子像根草,自己的身世也证明了这句歌词的正确性。 离用晚膳的时间还早,太后宫里也一直没有什么消息。范闲乐得清静,就呆在漱芳宫里与宜贵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二人是亲戚身份,避讳也可以少些。而且整座凉沁沁地皇宫里,似乎也只有宜贵嫔这宫中还有些……人味儿。 “奴婢参见晨郡主。” 随着外厢宫女们嫩脆的行礼声,林婉儿搓着两只小手就走了进来,今日她下身穿着一件翡翡色的叠层襦裙,上身是件大红绫袄子。袖口上严丝合缝地缀着两道狐狸毛,毛茸茸的煞是可爱。 范闲坐在轮椅上平伸出双手。 婉儿向前,将手放入他温暖的手掌之中,动作是这样的自然。 范闲轻轻揉着姑娘有些凉的小手,好奇问道:“就这么着便来了?”这一身颜色有些近似于红配绿,只是红色深地生动,翡翠透着清贵,穿着婉儿的身上便顺眼许多。不过入宫用膳,总应该穿的华丽些才是。 林婉儿嘟嘴说道:“在家里等了你老久,也不见人来……后来苏文茂叫人过来说了声,才知道你被宣进了宫,我带着大宝回府。结果刚到门口,就被太监拦着……拉到宫里来,先去见过太后皇后,幸亏几位娘娘都在太后宫里侍候。不用各个宫去拜,略说了几句话就来见你。一路上匆忙着,哪里有时间换衣服。” “对了,大宝呢?”范闲最关心地,就是自己那个傻乎乎地大舅子。 “放心吧,若若在家呢。”林婉儿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热毛巾胡乱擦了两把,一屁股坐到宜贵嫔身边,侧头笑咪咪说道:“在聊什么呢?” 宜贵嫔没急着回话。先把宫女训了几句,这大冷地天用热毛巾让郡主擦脸,也不怕呆会儿出去被冷风激起,这才回头笑着将陛下的安排说了一遍。 林婉儿诧异地看了范闲一眼:“这就定了?” 范闲点点头,耸耸肩,无可奈何,拖家带口地,看来日后的江南之游一定会精彩万分。 有太监过来传话。请漱芳宫里的五位贵人去含光殿用膳。宜贵嫔赶紧拉着三皇子的手去后厢梳洗。也要好生打扮一下自己。 觑着这个空儿,范闲压低声音问道:“让你和太后娘娘说的那事儿……怎么样?” 林婉儿看了一下四周。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想退婚,这事儿又不早些和我商量……突然弄这么一出,太后怎么可能允。再说了,我毕竟是晚辈,说这事儿本就有些不合礼。” 范闲叹道:“若若不喜,我这做哥哥地有什么办法。不过这事儿确实告诉你晚了些,也是想着趁着抱月楼这事儿,弘成正惹宫里不高兴,趁机将这事儿办了,哪里想到会这么麻烦。” “陛下指婚,岂能说退就退。”婉儿蹙着眉头,“你呀,也太宠若若了。” 范闲呵呵笑道:“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宠她谁宠?” “我看还得公公进宫来。”婉儿盯着后厢,确认没有人倫听,这才轻声说道:“让老爷直接和陛下说,我们两个份量不够。” 范闲苦恼道:“虽说两家闹了这么一出,可父亲还真是喜欢弘成。就连弘成天天逛青楼,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总说是自幼看着长大,两家关系亲密,总不能因为二殿下的原因,让两家就此割裂。” 林婉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公公当年可是流晶河最出名的人物,当然不以为这算什么大事。”话语出口,才觉着儿媳妇儿取笑公公有些不合适,嘿嘿一笑掩了过去。 范闲在着急妹妹的事情,也没揪着这话开顽笑,眉宇间一片无奈。若若这些天在太医院里很挣了些名声,希望海棠那边能处理好,至少将婚事拖一段时间再说吧。 “舅舅宣你进宫为什么?”林婉儿问了真正关心地问题,“我想恐怕不仅是老三的事儿。“ 范闲静静望着妻子,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她光润的下颌,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难道自己要对她说——你最亲的舅舅让你最亲的相公,施展浑身解数,只是为了让你的亲生母亲……沦为赤贫? 好在此时。宜贵嫔等人已经打扮妥当出来了。棉帘一掀,殿内顿时觉得明亮了起来,范闲转过身子一看,只见宜贵嫔与北齐大公主携手袅袅而出,两位女子在饰物衣着妆容地巧描侍应下,容颜大放光彩,眉目如画,端庄贵研。他在心底忍不住赞了一声,所谓珠光宝气,不过如是. 大公主望着他微微一笑,却是上前与早已认识的婉儿并肩,往殿外走了出去。 冬至大如年,这一日庆国上下都在休息,朝堂停,军队歇。边关闭,商旅休,不止京都,实际上包括远在北方地北齐,这一天都在安心静体地过着幸福的小日子。 庆国习俗。冬至之日要吃羊肉,京都的民宅街巷中,无数络热雾从那些或宽敞或逼仄的厨房里飘了起来,绕着各色瓮锅的上方绕了三转。再觅着唯一的一条生路,钻出了窗楼间地细缝。这些热雾中透着一股干辣椒的辛味,鲜羊肉地膻味,药材地异味,萝卜的甜香味,四味交杂,美妙无比,弥漫在无数院落外地大街小巷中。令闻者无不动容垂涎。 含光殿内,最尾的那张案几之后,范闲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着自己筷尖被切成耳朵模样地羊肉,看着碗内白汤里飘浮着的菌花与名贵蔬菜,心里不禁叹了口气——这宫里的羊肉,果然与民间不同,做工是精致了许多。却也少了那分香火温暖意。 没有豆腐与萝卜。这羊肉还怎么吃?最大的问题是——羊肉已经是温的了,不能烫地自己嘴唇儿发麻。这喝着有什么劲儿? 所以他只是勉强喝完了碗中的汤,又挑了筷酱拌着饭,很缓慢而细致地咀嚼着,拖延着这顿无趣“家宴”的时间。他眼观鼻,鼻观唇,唇含筷尖,专心无比,余光却没有流出席外,静静听着殿中这些皇族人员们的谈话,并没有插上一句,孤单地就像他身后不远处那辆孤伶伶的轮椅。 含光殿是太后宫宇,是后宫之中最为宏广的一座建筑,虽然和北齐上京那败家子皇宫比起来要显得简朴太多,但依然是富丽堂皇,映烛如日,耀得冬日殿内的陈设与物具闪闪发亮。 殿内诸位皇族子弟默然进食,不敢直视最上方的那位老妇,以及老妇身旁的皇帝与皇后。今日冬至,人到的齐整,包括靖王一家三口,还有被软禁的二皇子都入了宫,只是二皇子与弘成看见范闲进来时,也只是微微诧异,并没有像泼妇一般冲上来要生要死。 范闲用余光瞥了一眼正席之上地那位老妇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皇太后,从对方眉眼皱纹里,似乎还能嗅到当年这老妇的手段与坚硬的心,虎虽老病威犹在,她在最上方坐着,就连一惯放肆无比的靖王爷,都显得老实了许多。 人不熟,但这宫殿他熟悉,当初玩盗帅夜留香的时候,在这宫里走了两道,在老妇人床下的暗格里摸出钥匙。想到这件事情,他悄悄地收回了目光,无声地吃了拌着酱汁儿的饭。 上方传来几声老年人无力的咳嗽声,范闲低头不语,先前那一瞥里瞧见地太后面色,发现她地唇角已经开始耷拉下来,就知道这位老人家活不了几年了。 “晨丫头,坐哀家身边来。”皇太后看着远处最尾那席上的外孙女,又看了一眼面容隐在暗影中地范闲,唤道:“给我捶捶。” 婉儿温婉无比地起身离座,笑兮兮地走到那处,凑到太后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又用目光瞥了一眼正苦脸吃酱饭的范闲,估摸着是在逗老人家开心,讲笑话。果不其然,皇太后笑了起来,笑骂道:“看来你在范府将他喂的倒是饱,连宫里的饭也吃不下去了。” 话音虽低,却清清楚楚传到了众人耳里,都知道说的是范闲。 范闲心头一动,唇角绽出一丝微笑,心想婉儿在宫中最为受宠,看来不是假话。只要太后和皇帝喜欢她,宫里的地位自然突显。 但他的心里依然有些微微紧张,今天是第一次看见太后,这位老人家偶尔瞥向自己的目光,竟让自己有些不寒而栗。按理讲,奶奶看野孙子……也不应该是这种眼神儿啊——那眼神十分复杂,有一丝欣慰,二分骄傲。三分疑惑,剩下四分却是警惕与冷厉! 太后发话地时候,众人已经停止进食,听着老人家在冬至的家宴上说些什么。 “今儿,人到的算齐整……去年哀家身子不适,所以没有聚,今日看见驸马的模样,哀家心里也高兴。”皇太后嘴里说着高兴。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转向皇帝说道:“只是你那妹妹一个人在信阳呆着,总不是个事儿,这女儿女婿都在京都,她一个妇道人家老住在离宫里。我是不喜欢的。” 范闲心中冷笑,知道终于说到正题了,意思很清楚,连自己这个驸马都能参加皇族的家宴。为什么长公主却不能? 皇帝幽深的眼神一闪,应道:“天气冷了,路上也不好走,开春的时候,就让云睿回来。” 听着这话,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范闲注意到对面二皇子地左袖有些不自然地抖了抖,想来这位被自己整治的万分可怜的仁兄。知道大援即将抵京,心中激动难忍。 只是……为什么太子的神情有些古怪?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范闲并不怎么在意,皇族家宴实在无趣,只是听着太后偶尔提到自己的时候,刻意流露出来的那一丝冷淡,让他的唇角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自嘲来。 他曾经听说自己受伤的时候,太后曾经为自己祈福。又得了太后赐地那粒珠子。本以为老人家的心软了,自己那颗坚硬的心也有些松动。不料看情形。只是自己瞎猜而已。也罢,大家就比比谁的心硬吧,你们这些帝王家的人天生心凉,咱家这二世为人地怪物,心也不会软和到哪里去,至少要比这冷汤里的羊肉要硬上三分。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祖不祖孙不孙,自己还用得着忌讳那丝莫须有的血缘关系? 虽是抄袭文章的“骚客”出身,但范闲终究是个好文之人,骨子里摆不脱那几络酸气傲骨,在这冷落地含光殿上,竟是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腰板,面虽微笑,回话却是并不刻意讨好太后,更不会腆着脸去冒充晚辈让老太婆贻孙为乐,一时间,竟让含光殿内的对话显得有些尴尬和冷淡。 除了太后之外,殿内这些娘娘皇子们对范闲都极为熟悉,知道这位驸马爷可不是个简单角色,要说哄人为乐,那更是他最擅长的小手段,所以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范闲不趁着今日家宴的机会,好好地巴结一下皇太后。 皇帝不以为然,以为范闲恼怒于丈母娘要回京的事实,有些失态。太后却以为这个年轻人,天生便是如此傲突无状,心中更是不喜。 看着这一幕,皇后不明白范闲想做些什么,眼角露出一丝疑虑,宁才人在皇太后微怒的眼光注视下,豪迈至极地饮着酒,淑贵妃小口抿着,宜贵嫔呵呵傻笑着逗太后开心,替范闲分去几道注视。 其余诸人中,大殿下糊涂着,二殿下偷乐着,三殿下佩服着。太子殿下走神着。只有靖王猜的离事实近了些,暗中摇头,心想读书人,果然往往会冒出些迂气。 伏在皇太后身边的婉儿,有些担忧地看了范闲一眼。 寒夜之中,雪花再起,纷纷扬扬洒着,皇宫角门处,范闲坐在轮椅上,微微低着头,面色宁静似无所思。林婉儿有些担心说道:“相公,没事吧?” “没事。”范闲依然死死低着头,“我只是在冒充狄飞惊而已。” 虎卫与启年小组来了,夫妻二人上了马车,马车往范府驶去。马车中,林婉儿好奇问道:“狄飞惊是谁?” “一个一辈子都低着头地人。”范闲笑了起来:“不说他了,赶紧回家吃羊肉吧,父亲他们应该还等着的。”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四章 上京城的雪 第六十四章 上京城的雪 离庆国京都约有四千里地的东北方,那座更古老的煌煌上京城里,雪势极大,鹅毛般的雪纷纷洒洒地落下,上京的大街小巷就像是铺了一层纯白的羊毛毯子一般,而那些备着暖炉的宅屋之上雪却积不下来,露着黑色的檐顶,两相一衬格外漂亮。 从城门处便能远远看见那座依山而建的皇宫,宫檐的纯正黑色要比民宅的黑檐显得更深一些,山上雪岩里层层冬树挂霜披雪,流瀑已渐柔弱成冰溪,石径斜而孤清,冬山与清宫极为和谐地融为一体。 夏天过去之后,北齐也发生了许多事,最震惊的自然是镇抚司指挥使大人沈重遇刺一事,当夜长枪烈马驰于街的雄帅上杉虎,如今还被软禁在府中,而朝廷与宫中的态度,却很清楚,沈重死后马上被安了无数椿罪名,沈家家破人亡,只有那位上京人们很熟悉的沈大小姐忽然间消失无踪。 沈重的突然死亡,对于锦衣卫来说,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本来就有些偏弱的北齐特务机构,被年轻的皇帝施了暗手,失去了一位颇有城府的领军人物后,显得更加孱弱,连带着就连太后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不少。 几个月里,所有锦衣卫的人员都有些心中怯慌,一直没有人来接手这个衙门,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置。好在前些天朝廷终于发了明旨,长宁侯家的公子,那位鸿胪寺少卿卫华正式接了沈重空出来的位置。 以往上京流言中,太后是属意长宁侯出任指挥使,但被年轻的皇帝生生抵着了,如今圣旨上却写明让长宁侯的儿子来做,不免惹了些议论。不知道这一对天天吵架的母子,是不是终于搭成了某种默契与妥协。 今日锦衣卫重新抖搂精神,拿出了当年的凶狠与霸道,开始执行新地任务。 一百多名穿着褐色官服的锦衣卫,围住了秀水街,任由雪花飘在自己的身上。 秀水街并不简单,上面的商铺都有着极深的背景,尤其是中间的那七间铺子都是南庆的皇商。两国目前正处于蜜月期间,按理讲,锦衣卫正在自我整顿之中,应该不会来闹事才对。 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有人地预料,沿街的掌柜们站了出来,在风雪中搓着手,紧张地看着锦衣卫带走了那位姓盛的酒老板。这位老板姓盛名怀仁。正是南庆内库在上京的头目之一。 玻璃店的余掌柜扶着古旧的门板,颤抖着声音说道:“怎么就敢抓呢?” 伙计轻声说道:“说是京南发现了一大批囤货,没有关防文书,连税合都没有,锦衣卫沿着那条线摸到上京。把这位盛老板挖了出来。” 风雪扑面而来,绕身而去,比余掌柜身后的玻璃瓶儿都似要透亮一些,他面有忧色看着渐渐撤走的锦衣卫。他很清楚内库往北面走私地事情。这本来就是长公主一手做的买卖,只是北齐方面一直都默认着,享受着低价所带来的好处,怎么今天却忽然动了手? 上京美丽的皇宫之中,那位年轻的小皇帝正踡在暖褥里,一手拿着块点心往嘴里喂,一手捧着一卷书,仔仔细细。十分专心地看着。 新任镇抚司指挥使卫华小心地看了一眼他,斟酌了半晌,才鼓起勇气打断陛下地走神,轻声说道:“抓了几个人……不过一直以来,崔家和信阳方面帮了朝廷不少忙,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所以依太后的吩咐,那些有身份的。最后还是放了。” 年轻皇帝没有瞧他。眉角却有些厌恶地皱了皱,说道:“妇……人之仁。既然已经翻脸,还看什么旧日情份?” 他在这里说着太后的不是,卫华自然不敢接话。皇帝摇了摇头,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本书上,继续说道:“不过抓不抓人无所谓,货……截了多少下来?” “不少。”卫华地眼神里流出一丝兴奋,“消息得的准,南蛮子又想不到我们会破了旧日的规矩,措手不及,吃了不少的亏。” 他忽然想到某些事情,犹疑问道:“这事儿有些荒唐,范闲就算要和南庆长公主抢内库,也没理由送这么大份礼给咱们,以他如今在南庆的实力,完全可以自己吞了这些货物,而不让这些货流到北边来。” 皇帝依然没有看他,冷冷说道:“送朕一份大礼,自然是有求于朕。” “时间掐的没问题,据南方来的消息,范闲在我们之前就动了手,南人应该不会怀疑朕在与他联手分赃,只会以为朕是在趁火打劫。只是……”他忽然重重放下手中的书卷,眯着双眼看着卫华,眼中警告地意味十分清楚,说道:“这件事情,朝中拢共只有五个人知道,我不想因为你的缘故,将消息泄露出去。” 卫华大为惊恐,俯拜于地,发了个毒誓后才说道:“请陛下放心。”他虽然是长宁侯的儿子,但实际上与皇帝还要亲近一些,这次能够执掌锦衣卫这样一个实权衙门,他知道是皇帝给自己的一次机会,就看自己能不能够抓的住。 “庆国的使节还在抗议吗?”皇帝忽然感兴趣问道。 卫华点点头,苦笑道:“那位林大人天天在鸿胪寺里大吵大闹,为崔家鸣不平,说朝廷不查而办,强行扣押崔氏货物与钱财,乃是胡作非为,大大影响了两国间的邦谊。” 皇帝骂道:“崔家是什么?是庆国最大的走私贩子!朕帮南蛮子管教臣民,他们不来谢朕,还来怨朕,这些南蛮子果然是不知道礼数地家伙。” 卫华苦笑着,心想您帮异国管教商人,可吃到嘴里地货物与银子却不肯吐出去,这哪里能说得通。崔家事发。林文身为庆国驻上京全权使节,却不知道其中内幕,当然要为己国的子民争上一争。 “最麻烦地还是那位参赞王启年。”卫华忽然头痛说道:“林大人只是在鸿胪寺里闹,这位王大人却天天跑太常寺,要求进宫见陛下,说崔氏乃是庆国著名大商,他们身为庆国官员,一定要维护崔氏的利益。” 皇帝闻言一怔。怒极反笑,哈哈大笑道:“有趣,真是有趣,范闲不仅自己有趣,连他地心腹也是这般胡来……明明是他自家主子想咬死崔家,让他这么一闹,不仅替范闲洗干净了屁股,还顺手污了朕一把。” 可是对于南方的那位同行。卫华依然有些警惕,忍不住说道:“陛下,如果……将这件事情的原委暗中传回南庆,让南庆皇帝知道范闲慷国家之慨,暗通本朝。只怕会雷霆大怒……说不定他再也无法爬起来了。” 夏日里的两国谈判,让他知道范闲这个温文而雅的书生,骨子里是怎样的冷漠狠辣,以至于他接任锦衣卫指挥使后。马上便将范闲看作了自己最大的敌人,时刻想着怎么能够让范闲倒霉,此时想到这种让范闲再难翻身的毒计,不由心生亢奋,满脸期望地望着皇帝。 令他失望地是……皇帝依然只是摇了摇头。 “把目光放长远一些。”皇帝带着嘲笑之意说道:“崔家的这些货本来就在国境之中,朕要夺这些货有什么用?难道朕还瞧得上这些商人的银钱?……朝廷以往一直在与那位长公主打交道,双方都得了不少好处……之所以这次要与范闲合作,原因难道你不明白?” 皇帝拾起桌上的那本书。一面看一面轻声说道:“南朝的内库,马上就要姓范了,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把握将他消灭,那么最好还是对他客气一点,朕这个国度里的子民,还指望着那位范提司……年年不断地送些便宜货。” 卫华辞出后,皇帝的面色似乎瞬息间放松了许多,伸了个不雅地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此时一位容颜媚丽。身着华贵宫服的女子掀帘走了出来,看着新任指挥使大人离去的方向。眨着眼睛,好奇问道:“在说什么呢?听着好像和范闲有关。” “理理,一听见范闲两个字你就这么紧张,难道就不怕朕吃醋?”年轻皇帝一把将她揽了过来,搂入怀中轻薄着,在她的耳边说道:“范闲在南边对信阳动手了,朕……小小地配合他一下。” 不是小小地配合,崔家在北方的线路已经被完全摧毁,而留滞的货物与银两也全部被锦衣卫查封,一个以经商闻名天下的大氏族,被砍了一只手,而另一只放在庆国内部地手,则早已经被阴森恐怖的监察院完全斩断。 司理理吃吃一笑应道:“当然紧张了,范大人可是咱们的媒人。” 年轻皇帝一想也对,如果不是范闲出了那么个“怪主意”,让苦荷叔祖收理理为徒,以理理的身世身份,想要入宫,还确实有些麻烦。 “在看什么呢?”司理理好奇地抢过皇帝手中的书卷。 皇帝着急了,反手抢了过来,说道:“范闲专门寄给朕的石头记,最新一章……全天下独一无二,可别弄坏了。” 司理理明媚一笑,偎在他的身边,轻声说道:“范闲怎么就敢……对自己的丈母娘下手?”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这厮地胆子竟似比朕还要大不少,南方那座宫里比咱们这块儿要复杂太多,谁知道呢?” 北齐国最清贵的河,就是从山上淌下,绕着皇宫半圈,再横出上京古城的那条玉泉河。越往上游走,离皇宫越近,也就越安静。 今日大雪,河畔岸间隐有冰屑,苦寒无比,在已能看到皇宫黑檐,山间冬树的地方,竟有一座小园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样身份的人,才能在这里住着。 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这时候正在园子里做苦力。少年面庞微胖,拉着园中石磨,咬牙转着圈,石磨发出吱吱的响声,他的腿脚却有些颤抖,在这寒冬天气里,身上地衣衫竟是被汗水打湿了后背,真是说不出地可怜。 转了几圈,少年终于忍受不住了,将手中的把手一推,回过头怒骂道:“又没有豆子!让我推这个空磨干什么!难道你连头驴都买不起!” 他怒骂地对象,此时正逍遥无比地坐在屋檐下,躺在贴着厚厚褥子的躺椅上,那双明亮而不夺人的眸子,正看着檐外呼啸而过的雪花,似乎在出神。听着少年的怒吼声,她才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叉着腰,慵懒无比说道:“今天下雪,到哪里去买豆子?至于驴……现在不是有你吗?我前几天就把驴子卖了,园子里的鸡啊鸭的,过冬也要取暖,总要要钱的。” 这情形古怪的二人,自然就是被放逐到北齐来的范思辙,与北齐国年轻一代中最出名的人物:海棠姑娘。 海棠穿着一件大花布的棉袄,双手揣在兜里,平实无奇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笑意,望着范思辙说道:“你哥哥前些天才来信,让我好好管教你。”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范思辙终于真的抓狂了,他来到上京也有些天了,结果什么事儿都没做,就是被这个村姑抓着在做苦力,连妍儿也被她送走了! 偏生这村姑的地位高,武功强,心思灵,自己想了好多次要逃,都没有奏效,上京生活,真是奇苦无比。想到此节,他气恼地蹲了下来,骂道:“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教我?” 海棠笑了笑,没有应话,只是又躺了下来,双眼微闭,似乎要在这风雪的伴奏下入睡。 范思辙看着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听话,估计连饭都没得吃,只得重新握住了石磨的把手,恨恨咬牙切齿道:“长的跟一村姑似的,还想嫁我哥!别想我以后认你这嫂子!”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五章 大宗师,黑布,谜语 第六十五章 大宗师,黑布,谜语 雪还在下着,园中石磨旁的范思辙终于拉完了五十转,气喘吁吁地扶着石磨,只觉得浑身腰酸背痛,根本直不起腰,而脸上的汗水化作热气蒸腾而起,遇寒气而白,看上去就像整个人都在冒烟一样。 “擦擦,然后换身干爽衣服,免得冻着了。”海棠递了一叠整整齐齐的衣服给他。 范思辙气苦地摇摇头,进里屋去换了衣服,不一时从屋里出来,嚷道:“又没个洗澡的地方,浑身汗臭味怎么办?”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道:“大冬天的,你哥作的那套东西又没运到上京来。” 范思辙忍不住又摇摇头,说道:“我哥把我赶到北边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折磨我。” “玉不琢不成器。”海棠面色平静说道:“记得在皇宫里聊天时,范闲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什么话?”范思辙好奇问道。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其实,范闲说孟子这段话的时候,想着的是北海畔,草苇中的海棠春景而已。不过范思辙和海棠并不知道那人的龌龊想法,范思辙听着这段话,只觉一股寒气往头顶在冲,颤着声音说道:“晚上……不会还没饭吃吧?” 海棠微微一笑说道:“晚上不在这儿吃。” 说话间,园外有人极其恭敬地接了一句:“二少爷,晚上属下作东。” 范思辙大讶于此人接话如此自然,回头望去,一见竟是王启年!在它乡骤遇亲人,想着这些日子里的苦楚,想到马上有可能脱离苦海。范思辙神色激动,哇哇怪叫着,往篱笆墙外冲了过去。 “吃完饭,还是要回来的。”海棠在后面轻飘飘丢了句话,穿过漫天风雪,钻进了范思辙的耳朵里,让他打了丝寒颤,无比失望。 等他冲到了篱笆处。才回身恶狠狠吼道:“我是来上京挣钱的!不是来当苦力的!” 海棠已经复又坐回了躺椅上,面无表情说道:“一千两银子,哪有这么容易变成一万两?我就觉着范闲把你逼的太狠,不要忘了,你地银子现在都在我手上。” 篱笆外的王启年对范思辙使了个眼色,示意这位小爷最好别得罪朵朵姑娘,连小范大人在这位姑娘手上都没落个全尸,您这是何苦来着? 范思辙气恼地闷哼一声。推开篱门。 王启年笑着对檐下的海棠行了一礼,说道:“海棠姑娘,那我这就去了。”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静了下来,半晌后才说道:“王大人。你真准备这么急着让他接手崔家?” 王启年心尖一颤,实在想不到对方竟连范提司的这个安排都知道,不清楚范闲与海棠之间究竟有多少默契,只好苦笑着应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 对于范思辙的安排。海棠当然清楚,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叮嘱道:“才开始动手,你不要太着急。” 王启年让下属给范思辙取了个笠帽与雪披罩着,一方面挡着风雪,另一方面也是遮着他的容颜。然后他对海棠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这座皇宫旁上的田园。 “最近地那封信。您也看了?”海棠半倚椅上,似笑非笑望着篱外欲行的王启年。 王启年闻言一怔,满脸苦笑道:“职责所在,海棠姑娘恕罪,还请信中代小老头儿分说几句,让提司大人别欺负我家闺女。” 海棠呵呵笑了起来,心想这位庆国鸿胪寺常驻北齐居中郎、王启年大人,果然是个有趣之人。 园外安静了下来。海棠就这样合衣在椅上闭着眼睛睡着了。上京今日风雪交杂,呼啸而过。声声噬魂,寒气逼人,这位村姑在这般冷酷的环境中睡的极为安憩,唇角似乎还带着微微的笑容。以她惊人的修为,自然不在意外寒侵体,反而却能比平凡人更容易亲近自然,比如春时柔媚的自然,比如冬时严酷的天地。 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渐渐缤纷,檐下穿着花棉袄地姑娘睡的很舒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棠缓缓睁开双眼,清明无比的眸子里映着檐外纷纷落下的雪花,还有檐畔渐长的凝冰,不由闪过一丝喜悦与满足。 “老师,您来了。” 园外玉泉河畔地石径中,厚雪早铺,此时有一人正缓缓踏雪而来,风雪仿似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一般,只听得见那人每一步落在雪上,所发出的沙沙之声。 那人的双足没有穿鞋,就这样赤裸着踩在雪地上,坚定而诚恳,不一时便到了园子前方,伸出手,轻轻推开篱门,迳直走到檐下,伸出手掌在高兴的海棠脑袋上轻轻一抚,说道:“来看看你。” 天下四大宗师之一,被世间万民视为神祗地苦荷国师! 如果让范闲看着这一幕,一定会腹诽对方长的如此平常无奇,比竹帅差远了,甚至都不及叶流云脚踏半舟逐浪去的风彩。 尤其是当他取下头上的笠帽,露出那颗大光头后,更没有了一丝超然世外的脱离感,只是一个很简单很常见的老人而已。只是他身上那件纯白色的朴衣,赤裸着的双足,宣示着他地苦修士的身份,虽然当年从神庙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行过一次苦修。 海棠恭敬无比地向老师深深行了一礼,然后请这位人间最顶尖的人物入屋,奉茶。如小女生一般,满脸天真烂漫地坐在他的身旁地上,也只有在这位大宗师的面前,海棠才会顺从地如此自然。 苦荷面容清矍,双唇极薄,双眼陷的极深,目光却是更加深远,他带着一丝怜爱之色。看着自己真正的关门弟子,微笑说道:“为师自西山来。” 海棠面露异色,吃惊问道:“找到肖恩大人地遗体了?” 苦荷缓缓放下手中茶杯,眼中含着一丝笑意,说道:“在绝壁间地一个山洞里,发现了这位老朋友的遗骸。” 海棠皱眉道:“西山绝壁?” 苦荷自南方归来后,便闭关不出,北齐有些人猜到这位大宗师应该是受伤了。却不知道那一场发生在没人知道地方地恐怖决斗……的另一方是谁,有人猜是四顾剑,有人猜是叶流云,还有人猜是庆国隐藏最深地那位大宗师,谁都没有想到。是五竹与他两败俱伤。 而苦荷伤好之后,开关第一件事情,便是细细查问肖恩回国后的动向,虽然这位大宗师对于皇宫里那对母子的斗气有些隐隐恚怒。但是天一道禀承神庙之风,极少干涉政事,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对于肖恩的死活,这位似乎外物早难萦怀的大宗师,却是十分看重。 西山那处绝壁已经搜索了许多次,山上山下都没有找到肖恩的尸体,这成为了北齐朝廷最刺骨的一个问题。如果那位老人还活着,只怕被软禁在府中的上杉虎会重新活跃起来。 不过对于海棠来说,既然狼桃师兄断言肖恩被弯刀一刺后,生机全无,她自然会相信。 苦荷大宗师,对于自己首徒地判断也没有怀疑过。 所以北齐人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肖恩的尸体究竟在哪里? 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量进行搜寻,西山被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肖恩和那位神秘人的下落。毕竟北齐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像壁虎一样,在西山如镜子一般光滑的绝壁上爬起来。 后来是苦荷国师发了话。北齐人悻悻停了搜索,没想到这位大宗师竟然是放下身份,亲自前去查探。也不知道苦荷花了多大地功夫,才终于在这大风雪天里,在绝壁的山洞里发现了肖恩的尸体。 海棠吃惊地看着老师,这才注意到老师的双脚踝部有一道小小地伤口,关切问道:“那处绝壁怎么下得去?”来不急问肖恩的问题,她最关心的当然是苦荷的身体,毕竟老师如今年岁大了,而且又才伤愈不久。 苦荷轻轻摇了摇头,微笑叹道:“下去有些麻烦,却不是做不到,系根绳子就好了,只是想不到狼桃逼下崖去的那人……竟然可以轻易逃脱。” 海棠微低着头说道:“或许他身上带着勾索之类的物事。” “勾索也没有借力的地方。”苦荷含笑望着她,“你先前如此吃惊,当然也是记起来,西山绝壁的模样。” 海棠叹了口气道:“这事情真是想不明白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难道肖恩大人地遗骸没有被山间的苍鹰吃掉?” 苦荷两道如雪般的眉毛微微一飘,温和说道:“那山洞极浅,按理讲,早应有凶禽来助肖先生上天,没想到我沿绳而下,看见的竟是肖先生完好如初的遗骸,他的身旁倒是倒毙着几只死鸟,鸟儿都已经化作了枯骨,偏他的尸体除了有些脱水之外,没有腐烂。” 海棠闻言一怔,旋即平静笑道:“好厉害的毒。” 苦荷轻轻点了点头,很平常地转了话题:“说说范闲这个年轻人吧,我对他很好奇。” 海棠心里咯噔一声,面色却没有一丝变化,微笑将范闲在上京中地所作所为都讲了一遍,知道此时再也无法替范闲遮掩什么,轻声说道:“肖恩出京后地那夜,范闲一直呆在使团,不过没有人亲眼见过他,我第二日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当初师兄便认为那名与肖恩一起堕崖地黑衣人就是他,而且他确实也是极善用毒的人。” 这个世界上的人。曾经接触过神庙的,只有肖恩与苦荷两个人,如今肖恩已死,就只剩下了苦荷。皇帝将肖恩千辛万苦地救回北齐,苦荷却一力要杀他,如今知道范闲可能是肖恩临死前最后见到地人,以苦荷对神庙之秘如此小心的态度……海棠不知道自己这番话会给范闲带去什么麻烦,只是她知道面前这位看似柔和的老师。实际上一位智珠在握的大智者,先前转了话题,自然是点一点自己。 出乎海棠的意料,苦荷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笑了笑,又饮了一口杯中的清茶,说道:“朵朵的茶,越来越好喝了。” “老师谬赞。”海棠温柔回道。 “我想。我知道范闲是谁。”苦荷忽然很轻柔地说道,这句话无头无尾,让海棠有些不明所以,怔怔望着老师。 苦荷缓缓站起身来,面上浮出一丝很醇和的笑容:“这个年轻人来北齐之前。为师出去了一趟,还受了伤,我想你一定很好奇,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伤到我。” 国师苦荷。代表着北齐地精神气魄,所以他受伤的事情一直隐而不发,海棠虽然知道,但却从来没有从老师的嘴里听到详细的过程,此时一听,顿时凝起了注意力。 “是一个瞎子。”苦荷转身,望着徒儿园外的风雪,悠悠说道:“是一个为师很多年前就见过。而且从来没有忘记过的瞎子。” 海棠大惊,心想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伤到老师,已经是件很惊世骇俗的事情,但没料到对方竟然不是位世人皆知的大宗师,却是位……瞎子! 苦荷继续悠然说道:“很奇怪地是,这位实力很恐怖的瞎子……却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忘记了很多年前,我曾经和他见过一面。” 海棠安静地听着。 “这个瞎子已经消失了很多年。”苦荷的脸上笑容再起。“没想到忽然间又出现在这个世间。而且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为师,说起来。为师这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竟也有些隐隐骄傲。” 海棠愈发地听不明白。 “这个瞎子,曾经教训过四顾剑那个白痴,曾经把叶流云打地弃剑不用,终成一代宗师。”苦荷叹道:“我当年就猜到是他,只是没想到他这次会主动找上我,这和他往年秘不见人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海棠忽然开口问道:“莫非这个瞎子,就是那位最神秘的大宗师?” 苦荷摇摇头,那双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也流露出一丝迷惘:“不是,瞎子他从来不需要这种虚名。至于我们四个人里最神秘地那位……应该还一直在庆国的皇宫里。” 海棠有些不明白,既然没有人见过那名神秘的大宗师,为什么世人笃定有那个人的存在,而且那个人存在于庆国的皇宫里? “道理很简单。”苦荷笑了起来,“很多年前,四顾剑曾经尝试过三次入庆国皇宫刺杀他们的皇帝。” 海棠惊讶地轻声一唤,她此时才知道,原来东夷城的四顾剑,竟然做出过如此疯狂的事情,不过以大宗师地境界去当杀手,就算庆国皇帝是天下权力最大的那人,只怕也很难抵挡。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苦荷轻声说道:“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和你的想法一样,认为四顾剑有很大的成算……可惜,在一个月之内他接连失败了四次,虽然没有受伤,却也没有任何成效。” 海棠皱眉道:“那个瞎子……当时在不在庆国皇宫?”她始终认为,能够伤到自己老师的瞎子,才最有可能是那位神秘的大宗师。 苦荷微笑着摇摇头:“瞎子那时候正和叶家的小姐,在庆国地江南,修那座内库。” “叶家小姐?”海棠更加震惊了,虽然她是如今天下年轻一代里最出名地人物,但也知道老师今天说的这些当年秘辛里,每一位都是怎样地了不起,怎样地改变着这个世界的模样。 苦荷很柔和自然地将话题转了回来,回身望着海棠说道:“这下你明白了吧?” 海棠睁着明亮的双眼,摇了摇头。 “范闲是谁?”苦荷平静看着自己的女徒。 “范闲就是叶轻眉地儿子……叶家女主人的儿子。” 海棠在震惊之余。更是一头雾水,范闲……南朝户部尚书的私生子,怎么又和叶家扯上了关系?叶家?当初那个以商制天下的叶家?那个设置监察院,修了内库,延绵遗威直至今世的叶家? 苦荷搓了搓手,坐了下来,叹息道:“肖恩后来一直被陈萍萍关着,所以不知道叶家小姐的身份。为师却恰好知道。瞎子他只可能是叶家小姐的仆人,这次将为师调出上京,自然是要方便范闲做事,范闲的身份便浮现了出来,他就是叶家小姐地后人。” 海棠摇了摇头,当着老师也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虽说这般推理可信,但是太勉强了些,万一那位瞎……大师只是不甘山中寂寞。才出山挑战老师,与范闲北上一事并无关系。再说当年的叶家不是被灭了门吗?……” 话还没有说完,苦荷已经笑了起来:“一件事情不能说明太多问题,但是你想想范闲如今在南朝的官职,再想想他从澹州出来之后。南方朝廷里的异动,太多的细节组合起来,事情的真相就很明白了,不要说什么灭门的话。当年叶家地掌柜都还活的好好的,南庆朝廷里的有心人,为叶家小姐保留一丝血脉,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海棠愁极反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老师说地对,范闲就算是范尚书的私生子,就算他有诗仙之名。高手之实,以他的身份地位,也远远不可能企及如今的高度,更不可能,左手执监察院,右手掌内库——监察院与内库,这不正是当年叶家留给这个世界最厉害地事物! 难道那位时常与自己通信的温柔年轻男子,身后竟还有这般复杂与可怜的身世? “你刚才复述了范闲在酒楼上念的那首小辞……”苦荷轻轻拍了一下犹在沉思之中的女徒儿。微笑说道:“你只从这首小辞里发现。对方是石头记的作者,但你仔细体会一下。说不定会发现范闲此人,借此小辞还在抒发着一些别的情绪,比如愤怒,比如不甘。” 夏日上京百岁松居之上,范闲与海棠饮酒,酣时曾念一首小辞。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冬日园中地海棠在心中复念着,终于体会到了老师所说的那些情绪,霍然抬起头来,震惊无比。 此时远在南庆苍山中泡温泉的范闲,如果知道这一对师徒竟然如此草率,凭这首小辞地就定了自己的出身,一定会气的从温泉里跳出来,裸奔至上京,痛骂一番,然后解释一下,这是老曹写的,只不过恰巧和自家的身世有些相似而已。 没过多久,海棠已经回复了平静,柔声问道:“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既然知道了范闲的身世,当然能想到他与南庆皇室之间肯定会有许多问题,怎样利用,是件需要仔细斟酌地事情。 “范闲是叶家后人地消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苦荷大宗师,很温柔地说道。 “瞎子?”海棠心中有些微微惘然,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可能地保护范闲的利益。 苦荷悠悠叹息道:“虽然瞎子……似乎不认识我,但我想,他既然要刻意出手,留下这些线索,或许……正是希望通过为师地嘴,将这个有趣的消息,告诉这世上的人们。” 这位大宗师最后下了结论:“瞎子已经不想再等,他要催范闲加快步伐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六章 谁能杀死范提司? 第六十六章 谁能杀死范提司? 田园风雪后。 屋中茶香犹存,在安静的空间里飘着。许久之后,海棠才轻声说道:“徒儿知道了。” 苦荷没有看她面容,微笑说道:“范闲信中不是找你讨天一道的心法?给他。” 给他?很干净利落的两个字,却惊的海棠愕然抬首,不知道老师是在开玩笑,还是患了失心疯——天一道的无上心法?那是不传之秘,难道就这样轻松地送给南朝的权臣? 苦荷微笑说道:“这是他母亲给我的东西,我还给他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对于我大齐来说,范闲的实力越强大,南朝的皇室就越头痛。既能满足为师心愿,又能于国有益,如此两全其美之事,为何不做?” 海棠微张双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老师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这师徒二人只是猜到范闲与叶家的关系,却不知道范闲的另一个身份,所以单方面以为,被揭穿身份后的范闲,只可能是庆国内部的一头猛虎,叶家当年须臾化为云烟,庆国皇室总要承担最大的责任。在北齐人的眼中,范闲这头虎越强大,庆国也就越麻烦,自己的国度当然也就会越安全。 “老师,如果范闲这一次顶不住,怎么办?” 叶家的产业全部被庆国皇室据为己有,按理讲,一旦范闲是叶家后人的消息传了出去,庆国皇室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狙杀他。 但苦荷却摇摇头,幽然叹道:“颠覆叶家的那些王公们,似乎在十几年前的京都流血夜中就死干净了。为师真的还猜不到,后面地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模样,叶家,究竟还有没有仇人依然潜伏在南方的皇宫里呢?或许那个瞎子,也是想借这件事情,逼那些人现身吧。” 身为北齐国师,苦荷当然首要考虑的就是北齐的利益,宫中那对母子的江山。至于范闲会面临怎样的困境,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老人微笑说道:“就算范闲无法迎接即将到来的冲击,有瞎子坚定地站在他地身后,就算他失败了,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用天一道的心法去换来一个如此强大的敌人,未免也太冒险了些,更何况老师说的那句话。说明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天一道的心法竟是范闲母亲给老师的! “叶家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地人?”海棠一脸震惊。 苦荷微微皱眉,冥思苦想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位不沾红尘的小仙女,可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天脉者?” “不是天脉者。”苦荷继续笑着说道:“叶家小姐是一位远远超出一般天才太多的神奇女子。” 许久之后。海棠恭恭敬敬地送苦荷国师出房,看着老师那双赤足踏在雪中,姑娘家柔声说道:“老师,肖恩大人?” 雪地之中。苦荷的身影微顿了一顿,片刻之后柔声说道:“和庄大家在一处。这兄弟二人生前陌路,死后同行,也算不错。” 海棠低首无语掩饰自己地惊讶,直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件事情。 “这是老一辈的事情,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世界,心法要……亲手交到范闲的手上。”苦荷说完这句话。便迈步消失在风雪之中,笠帽一翻,遮住了那颗苍老而光滑地头颅。 庆国苍山坳里,一片白雪茫茫中有雾气蒸腾而起,数十只美丽的丹顶鹤正撑翅而舞,离地不过数米便又飘然落下,畏惧而又胆小一般,试探着伸出长长的足。踩一踩雾气下方。被雪松包围着的那几大泓温泉。 温泉水温很合适,有些微烫。范闲闭着双眼。赤裸着上身,泡在温泉里,脖子向后仰着,搁在硬硬湿湿的泉旁黑石之上。他大部分的身体都沉在水中,露在外面的肌肤被染上了一层微红,并不粗壮,但感觉十分有力的双臂摊在石头上。 两根瘦削地手指,稳定地搭在他的右手腕间,费介闭着双眼,眉毛一抖一抖着,潦乱的头发因为沾了泉水,而变得前所未有的顺贴。 被召回京后,费介才知道范闲领着一家大小进苍山渡冬,便赶了过来。师徒二人今日在雪松环绕之下泡着温泉,这等享受,实在是有些豪奢。 “你的身材倒是不错。”费介缓缓睁开双眼,收回诊脉的手,眸子里那抹不祥的褐色越来越深,“平日穿着衣服倒看不出来。” 范闲也睁开了双眼,笑着说道:“三处的师兄弟们,早就赞叹过我地身材了。”他顿了顿,接着问道:“老师,有什么法子没有?” 费介从颈后取下白毛巾,在热热地温泉水里打湿后,用力地擦着自己面部已经有些松驰的皮肤,半晌没有说话。 范闲叹了一口气,看老师这模样,就知道他对于自己体内真气地大爆炸再消失,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给你留的药,你不肯吃。”费介忧心忡忡叹道:“何必逞强呢?如果吃了,顶多也就是真气大损,至少也不会爆掉。” 范闲摇摇头:“真气大损,和全无真气,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极大,至少你还有自保之力。” 范闲笑了起来,那张清秀的面容满是自信:“保命的方法,我还有很多……您也知道,我从小到大,就不是一个靠武技打天下的蛮人,以往凭着自己的小手段。可以和海棠斗上一斗,如今虽然真气全散,但我并不以为,如果碰着什么事情,自己就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儿。” 费介盯着他的双眼,盯了半天才叹息道:“真是个小怪物,对于武者而言,真气地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就算有虎卫守着,有六处看着,可也总要流露几分感伤与失望才对。” “那是多余的情绪。”范闲的脑中浮现出五竹叔幼时的教导,幽幽说道:“如果治不好,那我就要接受这种现实,长吁短叹对于改变境况,也没有什么帮助。” 苍山温泉中的范闲,并不清楚在遥远的北方。那一对高深莫测的师徒,已经很儿戏地认定了自己的身份,并且想借揭破这个身份,搅乱庆国地朝廷,将他推到庆国皇室的对立面去。 姑且不论海棠会不会延缓这件事情的发生。只是两国相距甚远,流言就算飞的再快,至少目前还没有可能传到庆国境内。所以叶家后人的身世,对于一无所知的范闲来说。并不是他此时最大的危险,最头痛的烦恼。他如今只是一味想恢复体内地真气,治好那些千疮百孔的经脉管壁。 “先养着。”费介沉忖许久之后说道:“我会开个方法,你按方吃药,另外小时候给你留的那些药,你也不要扔了,还是有用处的。” 范闲微讶,心想自己真气已经散了。还吃那个散功药做什么?其实费介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用,只是顺口一提,没料到很久以后,还真让范闲用上了。 “在苍山呆了半个月,不知道京都那边怎么样了。”范闲轻轻拍打着微烫的温泉水面,笑着说道:“您从京里来,给学生说说吧。” 费介骂道:“你天天至少要收十几封情报,还来问我这个老头子?” 范闲嘿嘿一笑。 费介冷冰冰说道:“你借口养伤躲到苍山里来。院里却对崔家下了手……京都里早已经闹地沸沸扬扬。北边生生抓了几百号人,吞了上百万两银子的货。你给崔家安的罪名也实在,看模样,堂堂一个大族就要从此颠覆,你小子下手也真够黑的。” 范闲笑着解释道:“都是朝廷需要。” 监察院对信阳方面地宣战,来的异常猛烈和突然,而且出手极为狠辣,遍布天下的暗探,早已将崔家往北方走私的线路掐的死死的,以言冰云为首的四处悍然出手,竟是没有给信阳方面任何反应的时间,就已经控制了绝大部分地人货银钱。 毕竟范闲受了重伤,京都人都知道他是在苍山中养伤,谁知道病中提司,会如此突兀而狠厉的下手。这个计划从夏天一直筹划到现在,得到了陛下的默许之后,才悄然开始,以有心算无心,信阳方面纵使在各郡路里再有实力,依然吃了极大的一个亏。 最关键的是,对于自己的心思,范闲一直隐藏的够深,长公主李云睿很明显低估了自己的这位女婿。 “这次你真是将长公主得罪惨了。”费介摇头叹息道:“崔家是长公主地一只手,你将她这只手斩了下来,难道不怕她……” 话没有说完,范闲却明白老师地意思,想了想后他轻声说道:“最初的时候,我也有过担心,可是后来与二殿下斗了一番之后,我忽然发现,我似乎没有什么需要担心地。有陛下的暗中点头,有监察院的庞大实力……这世上还有谁能够与我抗衡?” 费介知道范闲并不是一个得意忘形的庸人,所以安静听着学生接下来的说话。 “我手中握有的资源太强大了。”范闲叹息着:“不论是皇子们,还是朝中的大臣们,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院长大人曾经吩咐我将眼光放高一些,我如今才明白,原来这不仅代表着将来的走向,也是要我培养出这种自信……甚至是身为监察院提司的骄傲。” “如今朝廷里面,还能与我抗衡的人……很少。”范闲面无表情自我分析道:“朝廷,归根结底是一个暴力机构,除了军队之外,没有哪个衙门能够和监察院相提并论,而陛下对军方又一直抓的极牢,这次将叶家赶出京都。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长公主虽然在军队里也有自己的势力,只是陛下早在开春的时候,就将燕小乙调离了京都,信阳方面拿什么和我较量?” 从澹州至京都,不过两年时间,顺应着时势地变化,在陈萍萍与范建……这些当年母亲战友的努力下,在庆国皇帝的默许下。那位年轻的漂亮公子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拥有了世人难以想像的权力。这种权力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太过真切的感受,直到在京都里轻而易举地打掉二殿下后,他才猛然察觉,过往似乎太过低估自己。 只要皇帝的圣眷一日不褪,只要宫中那位老太婆还想着年轻人毕竟是皇家血脉,只要陈萍萍依然像如今这般。留在陈园养老,而将监察院地所有权力都扔给他去玩……范闲,就会牢牢地站在庆国的朝廷上,不需要担心任何问题。 费介忽然说道:“燕小乙在北边,难道这次没有出手?” “征北营远在沧州之外。营中悍将无数,十万雄兵……”范闲嘲笑道:“却是根本反应不过来,不过崔家几位大老应该逃往了营中,沧州那条线。四处没有能够完全掐死。” 费介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不错,真的不错。” 范闲终于谦虚了一把:“我只是一个下决心的人,事儿能做的这么漂亮,全亏了言冰云。” 费介笑道:“不过半年,你就能把若海的宝贝儿子拉到自己的阵营中,让他殚精竭虑为你谋划,你……真的不错。” 范闲默然。忽然间想到那位沈大小姐,这时候应该正在苍山别庄里与婉儿她们打麻将,心想等崔家地事情了结后,是不是应该请小言公子也进山来渡冬?想到离温泉半座山的庄子,他的心情忽然间好了起来,对费介恳请道:“老师,昨天说的事情,还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费介皱起了眉头。咳了两声。说道:“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让她跟着我学医……会不会太可怜了些?就算我答应你。尚书大人也不会允许。” “父亲那里我来说。”范闲恳求道:“妹妹是真喜欢医术,老师您就费费心吧。” 费介骂道:“我叫费介,又不叫费心。” 范闲开颜一笑,知道老师发脾气,那就是允了。 良久之后,费介地眉宇间忽然闪过一丝忧愁,说道:“可你想过没有,院长和我的年纪都大了,我们总有去的那一天。” 范闲默然,片刻之后忽然说道:“我想,院长应该将我猜到自己身世的事情,告诉了您。” 费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至少到目前为止,陛下……已经对你足够好了。” 范闲并不否认这一点,对于一位私生子,皇帝能够“大方”地将监察院和内库都交给他,这种连皇子们都难以拥有地权力,放在一般人心中,足以弥补所谓的名份问题。 但问题是,范闲最初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所要求的,其实更简单一些,看问题,也会更简单一些——这两处庞大的机构,本就是我母亲的,又不是你庆国皇室的,你给我是应该的事情,你不给我,那就是你无耻。 费介并不清楚他赤裸裸地想法,叹息着说道:“当年在澹州的时候,你说你想当医生或是厨师,其实我很高兴,但也有些小小失望,小姐当年的家业,总是需要你来继承才是。只是如今眼看着你即将继承她的一切,我却又有些隐隐的害怕,我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范闲明白,老师担心的是,万一哪一天,皇帝忽然觉得自己的实力太强,对日后的储君造成了威胁,那该如何?他笑了笑,安慰费介道:“您别担心了,至少几年之内,我想陛下应该会信任我地忠诚。”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处地那道伤疤,疤痕处还有些痒,今日被温泉一泡,显得愈发地红润,有些狰狞。 “不要忘记。她是太后最疼的女儿。”费介警告道:“而且她是一个疯子,正面地战场上不是你的对手,会有些疯狂的手段,就像往年地牛栏街上一样。” 范闲骤然间沉默了起来,半晌之后说道:“别院里有婉儿,她自然不会动手。至于京都里面……她就算要发疯,也要忌惮着陛下。如果她真的要出这口气,最好的机会。不外乎就是趁着我受了伤,又不在京都皇上眼皮下的时候,把我杀了。” 费介叹了口气:“你明白这一点就好。” 范闲笑着说道:“如今的我,不是那么好杀的。” 嗤的一声,就像是一位书僮拿了把刀,细细地裁开一封宣纸。 苍山温泉后方一里地,松林中洁白晶莹的雪地上,骤然飘过一道红艳艳地液体。落在地上迅疾染开浸下,颜色再难抹去。 一名刺客捂着咽喉,嗬嗬作声,倒毙在雪地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监察院六处的剑手缓缓自树后收回那柄寒剑。对着丈许外的高达行了一礼,又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七个。”高达沉着一张脸,他的身后依旧背着那柄长刀,对属下说道:“呆会儿抬到后山去烧了。” “是。” 高达沉默着。最近这些天,潜入苍山意图行刺范提司的刺客越来越多,他也知道这些刺客来自何方。信阳方面果然有些疯狂,在崔家覆灭之后,选择了最直接的报复手段……只是可惜,对方明显低估了范提司身边的防卫力量。 七名虎卫,是陛下遣给范闲的贴身保镖。 但在这场行刺与反狙杀地小型战争之中,真正恐怖的。还是监察院六处那些剑手,这些剑手们的本业就是刺杀,是庆国官方刺客,如今在雪山之中,对上了信阳方面派来的刺客,自然是杀的无比熟练,防地滴水不漏,不过三天时间。便已经杀了七名刺客。而自身却是毫无损伤。 高达看着白雪上的那抹血红,叹了口气。他是宫中皇帝近卫,但直至今日才知道,自己这些虎卫用来正面杀敌拦截,那是极强的,但若说到暗杀与保护,比监察院六处里那些人,还是要差了少许。 他身为虎卫首领,当然清楚,这些六处剑手如果正面和自己交手,没有人是自己的一合之敌,可问题就在于,刺客……永远不会正面交手。 高达默然想着,如果是六处那名刺客头子来暗杀自己,自己应该没有一丝活下来地可能。 在范闲受伤之后,他身边的防卫等级就已经提高了几个层级,尤其是在陈萍萍发了一次大怒之后,监察院六处终于在羞愧之余作出了反应,直接在范闲的身周布置了十二名剑手——这种规格,以往只是陛下出游才有的等级,在陛下常用虎卫之后,整个天下,就只有陈园才会防备的如此严密。 范闲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没有做出什么批示,只是吩咐启年小组的人撤了大半,一处的人也一个不准跟自己进山,只留下邓子越和苏文茂二人,专司联络之职。对于陈萍萍的“震怒”,他是当笑话在看——你个老跛子喊人捅了我一刀,这时候又来骂你地属下没有保护好自己,真是无耻之极。 高达在暗自惊叹于监察院的实力时,也有人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信阳方面派到苍山上的刺客首领,此时正穿着一身白衣,藏在雪中,小心谨慎地注视着山间的一切景致。 他是信阳方面的死士,早就将一条性命交给了长公主殿下,但他看着先前的那一幕,也不免有些心寒。已经整整三天了,不要说刺杀范闲,信阳刺客们竟是连范闲的面都无法看到!自己属下地接连无声死亡,让这位刺客首领第一次生出了暂退之意。 哪怕是陛下地虎卫防卫着范闲,他都有足够的信心去尝试一下,信阳方面猜出范闲伤地有些蹊跷,估计一时半会之间不会恢复。 可问题是,监察院,六处,官方刺客,太厉害,他们似乎本能地就能嗅到雪山中的每一丝异样的气息,能够找到所有潜伏着的危险因素。有这样一批人在保护着范闲,那除非信阳方面调一支军队上山,才能杀死他! 刺客首领皱了皱眉头,决定滑下树干,回信阳汇报此次失败的详情。他对自己的武技相当有信心,只要针对监察院六处的布置详加安排,下次自己一定能够将范闲杀死。 他身体微动,一粒雪钻入了脖子里,微凉,然后极寒。 一枝黑色的铁钎,隔着厚厚的雪,准确地刺入了他的脖子。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七章 山居笔记 第六十七章 山居笔记 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乃是万民之神,诸神之魂,鬼魂也要被迫推磨去挣的无上妙物。 范家马车的上,常常能够见到范氏大族的家族徽记,一方一圆,正是这样东西的形状,范老爷做着户部尚书,掌管国库,小范大人马上要下江南接手内库,庆国的财富都让这一家子人管着,连带着家族徽记也是这样充满了铜臭味道。 钱,那让人爱死又恨死的钱啊,那让人上得天堂入得地狱,在刀山上傻笑,在火海里痴舞的钱啊! 不止百姓们爱钱,朝廷更爱钱,所以才会设置了诸多税种,恨不得将地皮刮下三层来,至于庆国朝廷,打从一开国起,就开始在田产徭役之外,对盐铁茶征税,而后来由于叶家的突然崛起与消亡,内库就成了朝廷最大的银钱来项,对于内库出产的玻璃制品、烈酒、玩物、船舶,朝廷理所当然地征以重税,而且看管的一向极严,由监察院专司负责。 所以崔家走私一事,被监察院查处,马上震惊了天下,直到今天,庆国子民们才知道,原来内库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缺口,朝廷竟然在关税方面损失了这么多银子! 都察院沉默了,被信阳方面收买的官员沉默了,但依然有些不同派系或者心存正道的官员们开始纷纷上书,要求朝廷彻查此事,虽然在奏章上依然没有人敢提到长公主的名字,但矛头已经直直指向了信阳。 与此相较,北齐那位年轻皇帝也趁机占了大便宜,监察院范提司养伤苍山的事情,便被人们有意无意地漏过,虽然人人都知道,范提司才是这次行动的幕后主使。方便他来年接手内库,但没人敢说什么。 相反,太学里冲动的学生们已经开始准备上书,请陛下早已将内库的辖权,移交给小范大人——范闲的名声,地确比长公主的名声要好太多,这其中,自然也有当年如雪言纸的功劳。 而最近这些天。京都的茶铺饭桌里,又开始流传起来另一些小道消息,听说信阳那位已经开始丧心病狂地派刺客,想谋杀小范大人! 监察院八处的工作效率,果然很高。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完全看明白范闲与长公主之间的冲突。 有许多清高的文士,一直很纳闷,世人为什么对这种阿堵物如此热中,甚至可以为了它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比如史阐立。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京都娱乐行业地风头人物,抱月楼的大掌柜,从贫寒的学生变作了一方富贾,却依然不理解这一点。 长公主为什么一直舍不得对内库放手?甚至最近会用如此狠辣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的女婿!她通过崔明两家往北方东夷甚至是海外走私,从内库里挖这么多银子是为了什么?十几年的时间。她所攫取的大量财富,究竟是花到哪里去了呢? “养兵。”范闲看着唯一在自己身边的学生,解释道:“军队都是陛下地,都是朝廷的。燕小乙虽然贵为征北大都督,但如果将来想做什么事情,只怕还敌不过陛下的一纸诏书……你也清楚,在咱们这个国家里,尤其是在军队中,陛下的威望高到什么样的程度。” “如果想要与这种威望做抗衡,世界上就只有一种事物可以起到一定地作用。” “那就是钱。”范闲笑着说道:“大量的钱,燕小乙手下的那些军官月入之高。只怕你听见了会瞠目结舌,也正是如此,燕小乙才能尽可能牢固地掌握手中的兵力。” 史阐立停了正在抄写笔记地右手,苦笑了一声。 他这次入山是受太学所托,为庆国如今的一代文臣范闲做传。自从范闲发行了《半闲斋书话》,他在庆国诗坛上的地位就已经牢牢竖立了起来,乃至出行北齐又拉回了庄大家的那一马车书,则更是将影响力扩展开来。太学对于这位从太学中正做到居中郎。如今又成为学司的小范大人。当然是与有荣焉,也不肯错过这种资源。便决定为范闲立个人物传,再由澹泊书局刊发,发行天下,争取来年在北方和东夷城多争取一些学生,也多拉些才子们来庆国参加春闱。 但是范闲受伤后就躲进了苍山,很久没有去太学,就连舒大学士都找不到他,只好通过七拐八拐的关系,找到了如今京中范大人唯一的门生,史阐立。 史阐立也觉得这件事情大有可为,再加上太学正亲自出面相邀,愈发觉着比在抱月楼当妓院老板要光彩许多,便屁颠屁颠地跑进了苍山,也算他运气好,没有看到雪地里的那些死人。 哪里料到事情地发展却与他想像的不一样。 虽然门师被自己苦苦哀求留在了书房里,可是……门师却偏偏不讲自己的人生治学诗道,却总在讲朝廷的秘辛,比如监察院是怎么整倒二皇子,长公主为什么不肯放手内库! 这些事情,史阐立哪有这个胆量抄在纸上,就算自己敢抄,给太学那边八百颗脑袋,他们也不敢印出来发行! 他看着门师,冒着寒气讷讷说道:“老师,这些事情……总不能入传的。” 对于立传这件事情,范闲本身就感到很荒谬,心想自己年纪轻轻的,难道那些太学里的读书人就准备给自己盖棺定论?看着史阐立为难模样,笑骂道:“入个屁的传!” 他说了句脏话后又说道:“太学是不是闲地没事了?庄大家地那些书他们什么时候能整理出来?澹泊书局等着开印,陛下也催的紧,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要我三年之内梳理完……这些吃白饭地家伙,只知道拍我马屁,也不知道做点儿正事儿。” 史阐立小意替太学方面解释道:“庄大家的书已经开始逐批印刷了。” 范闲摇摇头,继续说道:“那便说给我立传这荒唐事儿吧。我这一生虽然写过几首诗。唱过几句曲子,与庄大家有过两次交谈,但你难道不清楚,我最光彩的,真正能拿得出手地事业……其实依旧还是这些见不得人的阴秽事。” 这话说的实在,甚至是有些近似于罗梭的自我剖析,只是没有一丝忏悔的味道。 “我最骄傲的,是这些杀人用毒。不是那些风花雪月,你能写,你敢写?”范闲盯着史阐立的双眼,“如果你想为我立传,等将来哪天我死了,或者这个时代的人都死了,如果你还挣扎活着,再议不迟。” 史阐立哀叹一声。知道笔记地工作是做不成了,门师心意已决,自己再难说服,但他已经被范闲先前说的那些朝廷秘辛勾起了兴趣,就着门师先前的话题说道:“关于北方的事情。我想那位燕小乙大将,他一味用钱买忠……就算是想造反,我看也没什么用。” 在门师这半年的薰陶下,史阐立如同澹州来的思思一般。胆子大了许多,说话也辛辣了许多。 “陛下对军队抓的紧。”范闲眉头一挑,说道:“长公主她没有什么空子可钻,只有燕小乙这样一个心腹,当然要大笔银子洒出去,能挣一分忠心便是一分。” “蓄将养兵虽然花费极大……但那是内库啊,十年的时间,难道就只够做这点事情?” “当然不止。”范闲像一位老师一样讲解道:“二皇子要收买京官。这需要钱。要掌握舆论,这要钱。信阳方面要结交地方大员,那些一方诸侯,这也需要钱。官字两张口,咱们庆国地这些官员身体又都健康的没办法,嘴巴张的极大,想喂饱这些人……实在是花费极大。” 史阐立皱眉道:“这等于是要造反了。” “你先前就说过。”范闲笑了起来,“眼下还只到夺嫡这一步。如果二殿下真的成功了。将来皇权在握,他与自己的小姑姑将送出去这些银子再拿回来。也是简单无比。” 范闲忽然想到了鹿鼎记里韦小宝栽赃吴三桂地桥段,苦笑道:“当然,做了皇帝后,哪里还需要在乎这些小钱,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史阐立倒吸了一口冷气:“老师您要接手内库,又提前掀了崔家,这岂不是断了对方的银钱来路,对二殿下夺嫡一事造成极大的损害……难怪信阳方面这次如此恼怒,比上次京都里地风波,反应要强烈太多。” 范闲冷笑道:“反应?五六年前我那位丈母娘就开始反应了。” 他的脑中闪回五六年前,澹州那幢被烧成焦木的小楼,就是在那个楼中,他平生第一次杀人。入京之后,凭借着监察院的力量,范闲对这件事情查的清清楚楚,那一年柳氏之所以要对自己下毒,正是宫里那两位妇人的安排。 就是在那一年里,陛下第一次提出范林两家联姻之事,也等若是提出了日后内库的管辖权转移问题。虽然在陈萍萍的强力反对下,这门婚事暂时没有成功,却依然让长公主生出了警惕之意,她当然不愿意轻易放开自己牢牢掌握着地这笔庞大财富,所以才会安排人去杀死范闲。 但谁也没有想到,四年之后,趁着陈萍萍回老家祭祖的空当,范建再提此议,终于得了陛下的允许,如此范建才让藤子京千里奔波,急忙无比把范闲从澹州接到京都来。 一想到当年十二岁的自己浑浑噩噩时,肩上就已经挑了这么重一笔担子,就已经惹上了这么大的麻烦,如今早已是大权在握的范闲,依然觉得有些后怕。 再然后,就是牛栏街之事,二皇子设宴相邀,长公主暗中唆使相府二公子组织了一个谋杀之局。 算起来,这位丈母娘已经三番四次要杀自己,只是没有成功而已。范闲苦笑想着。自己这一生所面临的危险,似乎都是由那位美丽的让人忘记她年龄地长公主施展出来,而且这位长公主还没有亲自动过手,只是用些阴谋手段,让别人脏了手——这女人,这个有洁癖地女人,这次竟然会动用信阳方面的人手来刺杀自己,看来也是真地怒了。也是真的慌了。 范闲的唇角浮着自信的笑容,只要你怒了就好,如果你还像以前一样心思沉静,自己还会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他深深信服那位信阳公主的谋略能力,仅仅从牛栏街事件转成了谋夺北齐土地的妙手,还有卖掉言冰云,反换来庆国朝政乱局这两件事上,就可以看出长公主策划阴谋的能力——但他并不畏惧这一点。因为监察院最擅长的也是阴谋,小言公子也是位天才人物,与长公主还有深仇不可解。最关键地是,监察院除了阴谋之外,还有力量。而这——正是信阳方面最欠缺的。 对付阴谋家,简单的刀剑血火,就是最有效的手段。 “长公主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范闲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叹息道:“真的很了不起。当初满朝文武都以为她是东宫的助力。哪有人曾经想到她与二殿下的协议。朝中厌恶她地人,比如我那位已经离开了朝廷的岳父大人,会下意识里偏向二殿下,而她代东宫控制的人,又随时可以抛出去当恶人。此消彼涨,厚积薄发,如果这种局面继续维持个七八年,等陛下年纪大了。说不定二殿下还真的可能入主东宫。” “可惜遇见了老师。”史阐立说道。 范闲并不谦虚,说道:“我只是运气好一些,而且你以为陛下和陈院长真不知道这件事情?” 史阐立微微一惊。 范闲苦笑道:“长公主就算是再了不起的女人,终究还不是当年这批老伙计们地对手,我只不过是被推到前台来的那只手而已,陛下……或许只是不想太后生气。” 他忽然微微偏着脑袋,看着玻璃窗外的白茫茫山色,微带惘然说道:“不过在这些厉害人物中。我其实最欣赏的……反而是早已离开京都地岳父大人。” 史阐立不明白。他本以为门师会说最佩服的是范尚书。 范闲微笑着说道:“我那位岳父世称奸相,但其实却是全难得一见的能臣。庆国前些年真称的上是国泰民安,虽有小小不协,终究不碍大局,他出了大力。而我佩服岳父的是,他极能隐忍,极能决断,当初……因为长公主的缘故,四顾剑杀了我二舅哥,岳父大人马上同意了我与婉儿的婚事,毫不犹豫地站到了监察院与父亲的这边。不要忘了,他与陈院长父亲在朝中可是斗了不知道多少年,如此重大决断,马上定计,实非常人。” 他接着叹息道:“而且岳父大人手握宰执之权,却毫不恋栈,一朝发现陛下有旁地想法,马上辞官不做,虽然丢了手中权势,但毕竟落了个身家平安,家族安宁。” 范闲的岳父,宰相林若甫告老之后,便一直在梧州养老,做一位富家翁,时常与京都有些家书往来,听说最近过的挺不错,身子骨比在京都时还要好些。 “明人易,明己难。”范闲感叹说道:“岳父大人识人识己,识时识势,实在有太多值得我学的。” 史阐立心中微微一动,联想到目前京中朝阁仍空,只是由门下中书那几位大人协理着政事,小声说道:“老师,您日后终也是要成一朝宰执。” 范闲苦笑一声,骂道:“别试探我,我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能力,治理一国,哪里会真的像煮小鱼儿那么简单?我啊,将来管着监察院是兴趣所在,办理内库,那是陛下旨意,旁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史阐立笑道:“老师这话有趣,不过单提这两处,也足够羡煞旁人了。” “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就知道陛下在岳父告老之后,便根本不准备重设宰相一职。” 范闲站起身来,拄着拐杖,挪到窗边。推窗嗅着雪地上来的清风,幽幽道:“告老地文书阁大人胡先生,已经奉诏起身,往京都来。” 史阐立大惊失色:“哪位胡先生?” “还有几位?”范闲并未回身,淡淡说道:“在你我尚是顽童之时,就力促文学改良地那位胡先生。陛下传他入京重为大学士,日后的门下中书,想来没有那位吏部尚书颜行书地位置。秦恒也要去做他的京都守备,门下中书……就是几位大学士领着,宰相一职再无重设地可能。” 史阐立默然,半晌之后才轻声叹道:“以往只知读书报效朝廷,如今才知道,原来朝廷之事,果然复杂无比,非外人所能揣测。” 一会儿功夫。他又高兴了起来,虽然今天听的这些事情都没有办法入传,对于太学的广告事业也没有丝毫帮助,但是这些秘辛向来不传二耳,今日既然门师告诉了自己。将来数十年后,自己若有机缘将其编入国史之中,或者是出一《半闲斋主人山居笔记》,毫无疑问都会让自己在青史之中留名。 当然。门师必须是历史的胜利者。 想到此事,他心中有些隐隐兴奋,却听着门师不知为何望着窗外笑了起来:“你可知道,陈院长的真实年龄比陛下还小一些?” 史阐立喜乐之心一收,大觉惊讶,他曾经远远见过陈萍萍一眼,知道那位院长大人老态龙钟,眼看着就是要往黄土里去的模样。难道比正值壮年的陛下还要小? “小一个月。”范闲似笑非笑说道:“朝政太复杂,操心太多,自然就变成这样,我怀疑将来我会不会也未老先衰。” 窗外一片凄清雪地,廊柱尽头传来姑娘们打麻将的欢笑声,柔嘉那丫头又死皮赖脸地来了,叶灵儿这个贼大胆神经大条的家伙也从定州赶回来了,范府在苍山的别庄在冬天里总是这样热闹。与去年相比。似乎只少了一位远在北齐的小胖子。 范闲眯着双眼,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与家中欢乐情绪完全相反地沉默着,在这个狗屎朝廷里为皇帝卖命,就像陈萍萍那样,还真是件很伤神的工作啊。每个人都似乎同时有好几张脸,每个人的手里都不知道握着什么样的牌,范闲不清楚别人地底牌是什么,所以他也一直将自己的底牌牢牢地握在手中,绝对不会轻易地打出去。 随着沙沙的声音传来,邓子越披着黑色雪褛来到屋前,正准备敲门,发现窗子开着的,范提司正在那里招手,他微微一愣走了过去,沉声说道:“信阳方面的后续人手已经退走了,院长大人遣了宗追过来,跟了过去。” 范闲点点头,那个叫宗追地官员与王启年并称双翼,最擅长的就是追踪,他不担心此人的安全问题,看着邓子越手上拿着的纸袋,很自然地伸出手去。 纸袋里装地是三处拟出来的情报分析,以及来往信件。 邓子越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嘿嘿一笑说道:“有一封是从北边来的。” 范闲一愣,马上明白了,笑着骂道:“一大老爷们,别学那些妇道人家长嘴长舌。” 邓子越将纸袋交到他手上,捂着嘴巴,背转身走了。 望着这下属的滑稽模样,范闲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借口京都要有人看着,将史阐立赶出门去,他这才破开大纸袋外面的第一道火漆,从里面抽出一叠信件,他略翻了一下,毫不意外地发现了海棠的来信,先前邓子越那般古怪,自然是为了这封信的缘故。 监察院地火漆用的是松香加银朱,没有用灯煤,安全系数更高,而且信封也是特的无缝式,不用担心途中有人巧手拆开。 先将京都启年小组的消息看了一遍,又将三处呈上来的各处情报看了看,范闲满意地点点头,各处的进展都很顺利,言冰云下手极快,崔家在劫难逃,风声传到江南,连崔家的姻亲明家都开始转移财货,这一招打山震虎,开始起作用。 最后将院报瞄了一眼,他才拿起了海棠寄过来的那封信,这是他向来地原则,做事情应该先公后私。但当他将海棠看似寻常地信看完之后,才后悔自己看的晚了些,哪怕只是这么一小会儿时间。 因为信上写地内容太令人震惊!范闲细长的手指捏着薄薄的信纸,禁不住竟是抖了起来,面色一片凝重。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八章 最好的时机 第六十八章 最好的时机 海棠来信的内容很简单,用辞造句也并不古意盎然,走的乃是今文一派,范安之的清淡风格,全文抄阅如下。 “安之可安?” “前封信已经收到,贵国邮路果然方便无比,一个月的行程,居然十天时间就到了。屈指往回数去,你说写信之时京都初雪,在那日上京这里已经下了好几场的雪,而且竟是一直没有停过,天气寒寒的让人好不厌倦。” “我这人有一椿怪脾气,旁人或许在春秋二时容易犯困,我却是在冬天喜欢犯困,不为别的,只是外面雪大,一应青绿之色全被枯燥的雪白掩盖,没有美景可以娱目,没有树枝可以折下为环,没有小花可以亲近一嗅,园子里虽然有几朵梅,但今年大齐寒胜往日,那几朵腊红骨朵开的惨艳艳的,被冰雪一冻,完全没有几丝精神,我也动不起心思去赏看。” “你曾见过的那头驴已经卖了,不用担心,石磨依然有小家伙在帮着在拉,反正没有多少黄豆,一天也只用转个五十转就好。用卖驴的钱,去置了些竹炭,你说过屋中如果通风不好,会容易中毒,所以按你寄来的图纸做了一个烟囱,还别说,屋子里的空气真的好多了。” “鸡崽儿们早已经长大了,不过还是不放心它们挨冻,所以都养在屋里的,味道自然有些不大好闻,不过你也知道,我如今有个下人,所以天天打扫清洗,还算过得去。” “王大人倒是来过几次园子,说要邀我吃饭,但你说过他饮不得酒。想了想我便拒了,毕竟你也知道,我是喜爱看人饮酒,尤其是喜爱看人饮醉的。” “半年前,在松居酒楼上,你喝醉后哼的那首小令我很喜欢,就是石头记上面的那首判词,留余庆。前些天我将这判词唱给老师听了一遍。老师也很喜欢,说巧姐这孩子身世可怜,其间隐有奇趣,足堪捉摸。那日屋外风雪甚大,寒意侵屋,我与老师对坐饮茶,笑谈君事,也是颇为惬意。不知怎的。便想到数月前与你在上京同游的日子,同是一片清洒自然,感觉极为美好,仿佛眼见你见那轮明月,那座小庙。那道田垄,你从垄内狼狈无比地跑到垄外。” “对了,有个消息让我很吃惊,听说肖恩大人的遗骸被人在西山绝壁间发现了。如今虽然已经安葬,但想到你曾经与这位老大人同行赴北,还是告诉你一声,以便你心安。” 范闲看到这里地时候,还只是觉得有些怪异的感觉,似乎那位村姑在话语里隐着许多暗语,只是被弟弟当牛做马的可怜生活震着了,失笑无语。没有注意到。紧接着,又被海棠那句话弄的惊喜起来,难道对方真的肯将天一道的心法传给自己? 于是乎,他此时还没有猜到海棠想传递过来的真实信息,但是他又品了一品,终于从肖恩尸体被找到,苦荷谈论自己,猜谜语这些字眼里嗅出了不吉利的感觉。 尤其是那句“巧姐这孩子身世可怜。隐有奇趣!” 他皱眉重看了一遍。终于将目光落在了明月小庙田垄那句之上,这句话地出现。实在是有些突兀,和前文后文都不怎么搭。这句话讲的是范闲此生最狼狈的那个镜头,他中了药之后,一番折腾,提着裤子往那个小庙外面跑,其时蛙声阵阵,田泥湿湿。 这……应该就是海棠要告诉自己的事情。 “从田垄内跑到田外?” 范闲皱着眉头,脑中灵光一闪,将明月庙前酒后这三个无用的废词剔开,只看最后那一句。对于范闲来说,这种字谜似乎很简单,从田里跑了出来,那自然是个古字。 不,是叶字! 莲叶的叶,荷叶的叶……叶轻眉的叶! 范闲满脸震惊,捏着信纸地手指微微颤抖,联想到信里那些暗语,身世之类,他马上明白海棠要告诉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苦荷知道自己是叶家的后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双颊,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乱了心中方寸。 海棠信里地意思很明确了,而且既然她是暗中向自己通风报信,那说明已经掌握了自己身世之谜的苦荷,已经有了将这消息放出来的计划,她才会急着告诉自己,让自己早做打算。 此时来不及猜想那位大宗师是从何处来的神妙,可以判断自己与叶家地关系,首要摆在范闲面前的问题是:自己应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局面! 从时间上判断,北齐方面放出自己是叶家后人的消息,流言插翅而飞,顶多比监察院的情报线路会慢上几天,最迟十日之内,想必京都的大街小巷就会开始流传这个消息,所有的人都会在自己的背后张大了嘴,表示着他们地震惊。 本来按道理讲,没有人能够拿到什么真凭实据,没有人能够指实范闲是叶家的后人,北齐那边顶多也就是放些流言罢了。但范闲自己清楚,流言这种东西的杀伤力极大,事端一出,人们会因为这个流言,刻意而极端地去挖掘自己入京后的一些蹊跷处,从而渐渐相信这件事实。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事实。 人心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在没有人想到某件事情之前,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将范闲与叶家联系起来,但一旦有人开了这个头,这颗猜疑的种子就会种植于心,逐渐生根发芽,占据心房的所有,从而将一个流言变成天下公认只不过没有人敢说出口的认知。 而对于当年地那些人。宫里地那些人,与自己有利益的冲突地人们……自己是叶家后人这个事实,一定会让他们恍然大悟,生出云开月明之感,他们才是最相信这件事情的人。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会被对方如何利用。 范闲的嘴唇有些干,回身在桌上端起茶壶咕哝咕哝灌了两口。茶水是史阐立后来续了一道,所以有些烫。将他烫的一哆嗦,一愣之后狠狠地将茶壶掷到地上,嘴里骂了几句娘。 砰的一声,瓷茶壶落在地上摔的粉碎,瓷片四处溅着。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这诡秘的身世,总有被人揭穿地那一天,而且关于叶家的这一半,他更是满心企盼着。总有一日,自己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高声说出来——自己是叶轻眉的儿子。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局面。 在范闲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和行动准备之前,这个惊人的消息就会传遍京都,从而给自己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和强烈的冲击。没有人能知道会发生什么。范闲很厌憎这种被动地感觉,更有些微微恐惧于事态第一次脱离了自己的完全控制。 所以他才会感觉到无助的愤怒。 他的脚从碎瓷片上踩过,表情木然地走到开着的玻璃窗前,看着窗外地寒雪朔风。良久沉默无语,不知道深呼吸了多少次,终于平静了下来,开始准备面对这一次的突发状况。 而此时,听着他房里声音的丫头们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被他难看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害怕地不敢进屋收拾。 范闲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丫环们退下。重新拿起那一叠信件,准备全数毁了,依往常习惯那般双掌一合,想将信纸揉成碎粉,不料信纸被揉成了花卷,却也没有碎掉。 他微微一怔,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海棠来信给自己的震惊太大。以至于让自己忘了体内真气全无的可怜状况。 绕过回廊。来到庄院里最安静的那个房间前,范闲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虽无真力却有蛮力,门柱咯噔一声脆生生地断了。 正在屋内小意调配着药丸的费介抬起有些疲倦的脸颊,望着学生咳道:“……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范闲看了老师一眼,直接说道:“先生,要出大事。” 费介一惊,心想什么事情会让这个小怪物也如此惊慌失措?等范闲将海棠冒险传来的消息讲了一遍后,费介也马上惊慌失措起来,搓着满是药粉的双手,杂乱地头发一络一络地绞着与自己较劲,半晌说不出什么话。 范闲看着这一幕,不由暗中叹息一声,知道自己情急之下来找老师,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费t炼毒杀人那是宗师境界,可要说临事决断阴谋对敌,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我马上下山。” “我马上下山。” 师徒二人同时开口说道,对视一眼,马上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费介眯着眼睛,褐色的眼眸里杀意大作:“我去陈园,你去找尚书大人,分头进行。” 是的,当局势演变成这种情况,师徒二人同时想到在京都里的那两位老狐狸。范闲有些头痛地一揖礼,便转身吩咐属下去安排马车。 便在他要离开的时候,费介忽然说道:“别怕。” 范闲愕然回首。 费介尖着声音,似笑非笑阴惨惨说道:“小家伙别怕,十几年前的事情不会重演,我们师徒二人毒死个几万人,再杀出京都去,又有谁能拦着我们?” 范闲打了个寒颤,心想老师果然是一心朝着自己,只是自己只怕没有他那么狠地心。 来不及与庄院里地那几位姑娘打什么招呼,只是与正在绣绣的思思打了声招呼,范闲与费介就分乘两辆马车,沿着难行地山间雪路,往苍山下行去,一路上车轮碾碎无数寒冰,卷起几丝寒泥。 负责护卫的侍卫分成了两拔,六处一半的剑手随着这两人下了山,而高达这批虎卫却被范闲极为小心地留在了山上。 傍晚时分,费介乘坐的马车,在严密的防卫之下,进入了京郊那座比皇室行宫还要华丽清贵的庄园。 “费老?”守门的那位老仆人看着费大人满脸寒意地下了马车,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功夫,园内灯火大明,费介与轮椅上的陈萍萍沉着脸出了园门,在众随侍的护卫下上了马车。 “入宫。”陈萍萍冷声说道,只是这句话一说完,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轻声说道:“还当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们老少二人如此慌张。” 费介搓着手惊道:“这不是大事,那什么是大事?” 陈萍萍轻轻抚摩着光滑的轮椅把手,嘲笑道:“你这老家伙天天泡在药里,一时想不明白倒也罢了。范闲却是让老夫大为失望,只要稍一用心,便知此事无碍……罢罢,小孩子,这事情在他心里压的太久,一朝被人揭穿,难免会有些惶恐。” 马车嗒嗒嗒嗒向京都城驶去,不一会儿功夫便入了城门,城门此时尚未关闭,当然,就算已经关了,监察院的院长大人要进京,连京都守备秦家也是不敢拦的。 马车将要到皇宫的时候,陈萍萍才睁开养神的双眼,淡淡说道:“这不是坏事,是好事。” 费介摇摇头:“我不管了,我这就去院里让八处的人准备着。” 宫门处传来启钥的声音,陈萍萍拥有不论时辰直入宫中叙事的独权,地位超然。老人侧耳听着这耳熟的声音,面无表情说道:“消息传到京都后,先让他们压两天,至少这种表面功夫要做出来让人看看。至于范闲的身世……总有一天是要亮明的,如今这个时机,就是最好的时机。” 范府书房内,庆国户部尚书范建正一边啜着酸浆子,一边看着身前的范闲,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也总算看着你着急的模样,为父往常总以为你的心肠是冰雪做的。” 范闲苦笑道:“父亲,这时节了还开什么玩笑,等消息传到京都,究竟该怎么办?”他望着父亲的双眼,沉默半晌后幽幽说道:“既然这么多年一直瞒着天下人这事,想来一定是有人不愿意我出现。” 范建用清湛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轻声说道:“可现实是你已经出现了,而且出现的非常漂亮。你与叶家的关系,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如果要选择一个揭穿的时机,为父以为,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六十九章 知母莫若知父 第六十九章 知母莫若知父 “最好的时机?”范闲一头雾水地看着父亲,但不知为何,见到父亲大人如此镇定,他的心情也轻松起来,再不似在山中那般焦虑,自嘲一笑,将腋下的拐杖扔开,坐到了椅子上。 “当心你的伤口。”范建摇了摇头,不赞同的说道。 范闲笑了笑,轻轻揉了一下胸口下方,内里有些隐隐作痛,不过最近费先生在旁边妙手调养,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说说吧,你究竟是在害怕什么。”范建轻援颌下飘然长须,一向方正严肃的尚书大人,在此刻终于露出了一丝成竹在胸的潇洒感觉。 范闲一愣,皱眉想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惊慌过头,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呢?在心中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隐忧,诚恳说道:“这消息如果传开了,天下人的议论自然会异常汹涌,宫中知道了我的身世,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范建冷笑道:“莫非你以为宫中直到今天还不知道你的身世?” 范闲沉默了起来,知道父亲说的很对,自己是叶家后人的事情,皇帝当然比谁都清楚,至于太后那边……看上次冬至羊肉宴上的神情,估摸着那位老人家也早清楚了,只不过这一对母子瞒着天下人而已。 “他们想瞒着天下人,如今瞒不住,事情的发展总会有些变化。”范闲平静说道:“而且,皇后知道我是叶家的后人,她会怎么想?依父亲所言,叶家与她之间可是有化不开的仇怨。” 范建摇了摇头,冷然说道:“皇后那处不需要考虑,这位妇人乃是有史以来势力最弱的皇后。你需要考虑的,只是东宫太子会不会被她说动来对付你。” 皇后的家族势力,早在十几年前地京都流血夜里,就已经被庆国皇帝清除的一干二净,一向不显山露水的范建,在其中起了最大的作用,所以他当然清楚皇后根本翻不出什么动静来。 “太子。”范建的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他是聪明人。以你目前的地位权力,他只求你能保持平衡就行,哪里还会因为当年的事情,来主动撩拔你。” 范闲微低着头,半晌后说出几个字来:“长公主呢?” 天下皆知,叶家的产业被庆国皇室收入囊中,成为了如今地内库。当年强行征收天下第一商,用的名义自然是很可怕的那种。比如谋逆之类。而如今忽然多出来一个传说中的叶家遗孤,那究竟查不查当年的遗罪? 就算不查,在很多人的眼中,叶家后人也是皇室必定要斩草除根的对象,这是历史的规矩。没有人会躲过。 范闲是叶家后人地消息传开后,长公主一定会利用这件事情,大作文章,逼迫宫中做出相应的反应。上溯叶家产业被夺之事。依照皇家的惯常行事手法,范闲不被暗中杀死就是好的了,更不用说飞黄腾达。 当然,范闲身世的另一半也很奇妙,所以他不用担心宫里那对母子会对自己下杀手,甚至对方都不会将自己当成需要提防地对象,但恼火就恼火在,世人并不知晓这个事实! 如果宫中那对母子想长久瞒着世人。就只能将范闲当作单纯的叶家后人来看待,在舆论的压力下,让范闲与内库……甚至是监察院脱手。而对于已经结下了无数仇家的范闲来说,失去了手中地权力,实在是相当的危险。 “长公主?”范建面上毫无情绪说道:“如果她足够聪明,这次就会袖手旁观,而不会出手。” “为什么?” “因为陛下的心思。” 范闲沉思着,渐渐明白了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皇上当然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人。虽然不知道皇帝将来会怎样安排。但至少在当下来说,他还没有掀开桌面上绒布的打算。知晓此事后。想来皇帝与自己的反应一样,应该是在震惊之后感到一丝愤怒与狂燥。 皇帝与范闲,都是很喜欢掌握一切的人,所以很忌讳这种脱离控制地事情发生。所以陛下一定会非常愤怒,他第一个念头是要找出泄密的人,而如果长公主此时好死不活地借此大举向范闲进攻,皇帝反而会大力维护范闲,并且在心中对长公主的疏远之意更深一分。 范建淡淡说道:“你如今已是监察院的提司,通过这半年来的行动,手中握有了足够的权力。由澹州直至京都,不论是为父,还是陈院长,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替你将脚下的基石打造地更牢固一些……如今地你,已经是一方重石,怎会害怕那些清风拂面?放心吧,那些风已经吹不动你了。” 范闲沉默着,心中另有所忧。 “自然,这人间也有天界罡风。”范建嘲讽说道:“你所害怕的,不外乎是宫中地态度。但是太后与陛下都知晓此事,顶多会碍于物议暂时冷你两天。这事儿怎么发展,终究是看陛下的态度。” 最后,这位老谋深算的户部尚书说道:“而经由悬空庙刺杀一事,陛下深信你之忠诚,当然会偏向于你……如今你伤势未愈,陛下总会记着你的功劳,在这个时候,你的身世被揭出来,陛下会尽量替你考虑,不论是皇族利益,皇后太子,甚至是长公主太后的压力……” “与你替陛下挡的那一剑相较,就算两相抵销了。”范建冷笑着说道:“所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宫里这些事情,我不说你也清楚,或许再过些年头,陛下惜你救驾的情份淡了,你也就再难利用。揭破身世只能在这几天,早些不行,晚些……也不行。” 最好的时机。 范闲在心里品着这些话里的寒意。面上浮出一丝苦笑:“我只是担心,这件事情会对家里带来什么麻烦。” 范家收留当年叶家遗孤?虽然这是皇帝的安排,但闹大了之后,皇帝肯定是不会认帐,倒霉的只能是范府。 范建缓缓闭上双眼,唇角欣慰的笑容一现即隐,缓缓说道:“傻孩子,如果连你都不会动。怎么会动为父?如果朝廷对我动手,岂不是证实了你是叶家地后人?” 范闲睁大了眼睛,半晌后说道:“您的意思是,不论外面如何传,我们死都不能认帐?” “当然。”范建含笑说道:“谁能有证据?” 范闲叹息道:“真可惜,我本以为既然没有什么影响,我可以借机……” “借机替叶家翻案?”范建哈哈大声笑了起来:“难怪你先前紧张如斯,原来是存着大心思。你这孩子啊。这世上的案何必一定要在明面上翻呢?十几年前陛下就已经替叶家翻过一次,如今这些,只是余波罢了。” 范闲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叶家后人这件事情,其实还真不能吓着孩儿。只是……”他本准备说,担心被长公主及有心人从这件事情里,猜出自己身上带着皇家的血脉,但话临出唇之时。忽然醒悟过来,住嘴不言。 关于自己与皇帝的关系,范闲与父亲大人从来没有正面说过,一直以来,父子二人都很知机地没有点破,尽量维持着目前和睦的景象。 范建明白儿子想说的是什么,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那件事情……你还是藏在心里吧。至于别人猜不猜的到。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为父明言,陈院长只怕一直满心欢愉地等待着这件事情地发生。等传言来到京都后,他一定会动用手中的权力强力压下流言,从而证实这条流言,然后等着天下人逐渐猜到你的身世,至少要让天下人习惯于……你的身世流言。” 范闲默然,知道父亲的推算是极有道理的。老跛子的做法,用屁股想也能想到。强力强制叶家后人的传言。才能让庆国百姓相信这个传言,这正是极高明地手法。至于自己是皇帝私生子的事情…… “陈萍萍究竟想做什么呢?”范闲的心情忽然间变得十分的疲倦,无力地问着父亲。 “为父不清楚。”这位一直没有表现出过人实力与智慧的尚书大人缓缓说道:“你应该猜到,我与陈院长地想法从来都不一样,在你的问题上,我与他较了很多年的劲。而且我没有信任他的习惯,很奇妙地是,他似乎同样并不信任我。相反,我和他倒对你这个孩子更信任一些。” 他望了儿子一眼,自嘲笑道:“最终似乎还是他胜了,成功地将你拖入这团乱局之中。”他接着淡淡说道:“我甚至怀疑这件事情是不是他一手弄出来的,不然北齐人怎么可能知道小叶子是你的母亲。当然,眼下你不用担心太多,这件事情的首尾,想来陈院长这时候已经开始入宫为你谋划了。” 父子二人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范闲忽然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父亲。” 很没有道理的抱歉,不知道是在抱歉什么。是在抱歉在前路的选择上,自己终究接手了监察院,从而被迫踏上了争权的道路,没有如父亲一样选择更平安的生活?还是抱歉自己离奇地身世,为范家带来了未知的危险?抑或是替母亲向“父亲”表示最诚恳的歉意? 或者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想成为您真正的儿子,只是老妈不给我这个机会。 范尚书在猜测,是不是陈萍萍利用范闲救驾身负重伤——这最好的时机,在揭破他叶家后人的身份。与此同时,陈萍萍在重重深宫之中,也在不停猜测着,是谁忽然间折腾了这么一件事情出来。 政治人物,并不是很在乎那些名义上的东西,所以这两头老狐狸,只求范闲能过的幸福,能手握权力。并不以为范闲一定要名正言顺地回归叶家地门楣。 “知道这件事情地,只有我,范建,范老夫人,陛下,费介。”陈萍萍坐在轮椅上,干涩微尖的声音在御书房里响了起来,“陛下先前说。太后是在春闱后查觉此事,那一共也只有六个人,依臣看来,这六个人都不可能泄露出去。”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那双往日清湛地眸子今日怒火中烧,如鹰一般锐利噬狠,一字一句说道:“都不可能泄露出去?那北齐人是怎么知道地!” 春闱之后,范闲监察院提司的身份暴光了。从而他成为了庆国年轻官员里最风光的人物,尤其是马上又要执掌内库,这种权势实在是有些薰天。一般的人物还猜不到什么,但深宫之中那位皇太后,久经国事。惯见阴秽,政治上的嗅觉实在是有些敏锐,在她的强力逼问之下,皇帝终于向母亲承认了。范闲就是自己的私生子。 太后在震惊之后,终于接受了这件事实,毕竟老人家再如何痛恨当年的那位“妖女”,但对于皇家地血脉总有一丝容忍的程度。 “也许,也许是北齐人猜到的。”陈萍萍低声自言自语着,却不知道猜中了最接近事实的答案。 皇帝冷笑道:“苦荷是什么样的人物?北齐国师难道仅仅用猜测就敢下定论?” 陈萍萍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长公主,嫌疑最大。” 如果是范闲此时在一旁偷听着。一定会大叫一个赞字!这是什么?这就是传说中大巧无工,大音希声,裸奔的构陷啊! 太后知道范闲是叶家的后人,长公主是太后最疼的女儿,曾经反手将言冰云卖给北齐,也曾经与北齐大家庄墨韩有过私下地交易,她与北齐太后有私下的书信来往,她往北齐的走私线路让北齐君民不知道节省了多少银子。她……她她。因为内库移权的关系,对范闲恨之入骨。甚至开始使用刺客手段,只是失败了。 这些都是皇帝十分清楚的事实。只要细细一分析,便会发现,长公主拥有知道此事地最大可能,拥有通过北齐方面转手曝料的最佳途径,最关键的是,她拥有最大的动机。 陈萍萍先前地这句话也极有讲究,如果他是语焉不详地暗中指出,宫中有人与北齐关系良好,从而让皇帝自己想到远在信阳的妹妹——而不敢如此大逆不道,直指中心地说出长公主的名字,皇帝也一定会小小怀疑一下他的用意。 而他如此直接坦荡地说出长公主的名字,直言对方嫌疑最大,便是纯忠之臣的表现,只在乎自己的意见会不会对陛下有用,而不忌讳会不会让陛下怀疑自己——这样的表现,一向精明地皇帝,当然极其受用。 皇帝沉默了下来,面色却显得有些难看,半晌之后才说道:“看来……云睿并不知道范,不知道安之是我的骨肉。” 如果太后将这件事情也告诉了长公主,那长公主一定不会揭破范闲的身世,因为那样就不再是针对范闲,而是在针对陛下了。 陈萍萍微微颌首,从陛下这句话中就知道,陛下已经相信了,长公主才是这个传言的源头。 片刻之后,皇帝冷冷说道:“等着消息吧,看云睿会不会来信。” 范闲是叶家的后人,如果长公主上书宫中,以此为机,劝说陛下警惕此事,抑或直接劝皇兄杀掉范闲,灭了范家,那皇帝就会真地将兄妹之情看淡了。 “接下来如何处理?”陈萍萍咳了两声,由于进宫匆忙,花白的头发没有束的太紧,有些蓬乱,愈显老态。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苦笑叹道:“朕这一生,也算风光,没料犹在壮年,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除了你与建哥儿,竟是找不到个完全信任地人。” 陈萍萍微微一怔,正要说些什么,皇帝叹息着挥手说道:“你可记得,当年太后征收叶家用地什么名义?” “谋逆。” “嗯。”皇帝面无表情说道:“当年你们两个人也赞成这个提议,毕竟小叶子留下的东西,一不能乱,二不能放。在她离去之后,就只有皇室才有这种能力收拢,保护叶家这些产业继续运转下来。” “不错。”陈萍萍平静说道:“当初心想,既然人都已经去了,安个什么罪名,想必她也不会介意,只是没想到十七年后,反而变得有些棘手。” 皇帝冷冷道:“有什么好棘手地。旨意出自朕口,朕便将叶家平反了,这天下又有谁敢说三道四?” “不可。”陈萍萍斩钉截铁的回答,似乎出乎了陛下的意料,“陛下对那孩子存着怜惜之意,但此事万万不可……毕竟,陛下您要考虑一下老人家的感受。”老跛子心里明镜似地,皇上这招虽没名字。却是最后的一次试探。 皇帝知道他说的是太后,思忖少许后点了点头,又道:“看来,你心中已有定数了。” 陈萍萍苦笑应道:“事出突然,陛下又未曾有旨意。所以并未备着方案。”这话的意思很明白,皇帝本来一直就想让范闲的身世始终被藏着,院子里当然没有想过这件事情。 他话风一转,续道:“不过并无大碍。信阳方面如果来信,请陛下严加训斥,陛下再叮嘱几位皇子数句,范闲那边让他死不认帐,百官纵使疑惑,想必也没有人敢就无根传言上什么奏章。” “安之不免尴尬,在朝中如何自处?” “一转年,他便要远赴江南公干。恰好可以躲开这场议论。”陈萍萍细声微笑道:“陛下,这事儿虽然麻烦,但此时爆了出来,时机还算不错。让范闲远离京都要地,这样拖上两年,事情自然就淡了。” “能淡吗?”皇帝眯着眼睛说道。 “司理理在流晶河上,人们传说她是当年某位亲王的后代,传来传去。除了让那座花舫的生意好了些。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至于范闲地身世……”陈萍萍叹息着,“就让世间多一件无伤大雅的小道新闻吧。” 皇帝沉思良久。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报纸上还可以拿这事儿做做花边。”陈萍萍继续说道。 皇帝也笑了起来。 “只是要防着那件事情。”陈萍萍看了陛下一眼,带着一丝悲哀之意说道。 “皇后那里,我会让母后出面。”皇帝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不能给他一个名份,朕已经对不住这个儿子。 半月之后,京都的大街小巷里都开始流传一个消息,这消息里说的是,如今在朝中正当红的小范大人,那位监察院提司,竟然是当年老叶家的后人! 叶家因谋逆之事被查封,距今已近二十年,没有想到原来竟然还有后人,而且竟是京都人津津乐道的小范大人,这个传言令京都百姓们震惊之后开始兴奋起来,纷纷交头接耳传递着这个八卦消息,不到两天时间,整座京都都知道了这个流言。 如果这流言是真的,窝藏朝廷钦犯地范府,那可要倒血霉了。朝中被范闲得罪惨了的那些京官文官们,开始兴奋地筹划着攻势,当然,在宫中没有发话的情况下,这些官员是不大敢率自行动的,毕竟只是流言,没有什么证据。 联想到范闲进京之后宁肯舍了一代文名,也要进入监察院,还要接手满是铜臭味的内库,京都民众官员们无一不在心中犯嘀咕,对于这个流言地真实程度更是相信了几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宫中保持着安静,就像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一般。而监察院却开始行动起来,冒着被言官们骂三代祖宗的危险,八处开始在酒楼茶肆之中逮捕那些敢于传播遥言的百姓们。 午后地一石居,楼中的酒客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有些地位的人,但也没有料到监察院八处官员,竟是毫不讲理,将先前正在喷唾沫星子的两位文士逮走了! 从监察院的反应,人们愈发地相信,范提司……与当年的叶家一定有关系! 监察院内,膝上盖着羊毛毯的陈萍萍掀开黑窗帘的一角,看着街上那些噤若寒蝉地行人走过,唇角浮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知道你妈是谁,又不知道你爹是谁,怕什么?”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章 庆国人民关于叶家的集体记忆 第七十章 庆国人民关于叶家的集体记忆 监察院八处官员带走了两位读书人后,一石居中显得沉默了许多,但酒壮文人胆,不一会儿功夫,又开始闹哄哄地议论了起来,所谈论的,不外乎是监察院范提司的身世流言。 “叶家当年是谋逆的大罪,那位神秘的女主人辞世之后,所有的家产才被收入了内库。”一人忧心忡忡说道:“如果小范大人,真是那位女主人的遗孤……我看这件事情麻烦了。” “谋逆?那为什么庆余堂的掌柜们还养的如此白胖胖?”一位眉毛极浓的书生嘲讽说道:“我看是朝廷趁着孤儿无寡母的时候,将人家产霸占了,这下好,忽然间叶家多出来了位继承人,我看朝廷只怕要慌了手脚。” “慌什么?” “陛下不是有意思让范提司去兼管内库吗?这内库本就是他家的,这怎么个管法?” “还内库?”另一个冷哼道:“我看范提司马上就要倒霉还差不多。” 掌柜的擦着冷汗凑了过来,说道:“几位爷,声音能不能小点儿?若让监察院的爷们听进了耳朵里,我这小店还开不开了?” 一石居掌柜平日里极少出来见客,今日却上了楼来,几位相熟的客人起身与他打着招呼,掌柜一面四处照应着,一面支着耳朵将这些酒后闲言碎语听进耳中,一石居乃是崔家的产业,最近崔家已经快要濒临垮塌,忽然听得大仇家范提司……的身世传言,崔家众人不由暗喜,热眼看着事态的发展。 头前声称是朝廷霸占了叶家产业的那位年青人,果然是酒后胆大,大笑说道:“掌柜你这是怕什么?监察院难道还真能堵了天下悠悠之口?就算他们敢。陛下也不会答应。你看昨日抓回监察院的那几位,今天不是好端端地送了回来?只不过聊几句闲话,又不曾触犯庆律。” 他身旁那人依然是忧色难去:“范提司这下可不好办了,如果他真是叶家……后人,估摸着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 其实这话还没有说透,毕竟不是官身,又是在光天化日的酒楼之中,没有谁敢将心中真正地判断说出来。在这些人的心里,总以为朝廷得知范闲身世之后,一是要夺其官,二……只怕就要夺其命。 “范府怎么办?”那人接着叹息道:“范尚书这些年打理户部,乃是有名的能臣,难道因为当年的风流债,也要家破人亡?” 传言入京之后,除了对于范闲身世的猜测之外。最为京都百姓津津乐道的,就是户部尚书范建,当年是如何将那位神秘的叶家女主人骗到手,又是如何让对方珠胎暗结的前话——都知道范尚书当年是流晶河上地风流高手,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等本事。能吸引到当年天下第一商的女主人。 不过流言传播的过程里,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却是对范尚书产生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当年叶家犯的是谋逆大罪,其时官阶极低的范建。居然能够将自己与那个女子生的孩子,硬生生的留活了下来,还没有让宫里地人发现,甘冒惊天之险养了这么多年,这段故事,似乎就足以重新编个话本,极具流行言情小说的潜质。 直到如今,人们似乎终于明白了。范建为什么会将范闲留在澹州一十六年,不肯让他入京。 看监察院八处慌张的模样,人们就知道,这个传言一定有极高的准确度。只是圣天子在位,范提司终究不是陈萍萍,他无法一手遮天,也不敢将所有京都爱闲聊的人们都请去八处喝茶,终究还是只能目瞪口呆看着事情逐渐扩大。 比如。昨天被抓地人。今天又被放回来,这就是明证。 于是乎。人们不再怨恨年轻的范提司做出这样大忌讳的封言路事情,反而对于这个前途未卜、“生死难知”的年轻官员,感到了一丝同情,毕竟范闲这两年在庆国获取了极好地名声,不论是域内域外,也为朝廷挣了太多的脸面,一想到他马上就要倒霉了,百姓士子们在感情上还是有些倾向的,尤其是想到他的母亲,当年似乎也是因为一椿莫须有的谋逆案消失无踪。 “叶家?哪个叶家啊?” 这时候,酒楼里,忽然有一位年轻小伙子傻乎乎地问道,他已经听了半天,却始终不清楚,与小范大人有关的叶家,究竟是什么来历。毕竟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时光如水,让庆国的太多人都快忘了那个金光闪闪地名字。 “叶家都不知道?”年长一些的人们开始轻蔑地笑了出来,果然是些胡子没长齐的小子,连当年威名赫赫的叶家都不知道,都觉得有必要给对方上一堂课。 “叶家,就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商。”中年人悠然神往道:“就是那个做出玻璃来当银子卖的叶家。” 有人表示反对,认为这个侧重点没有说清楚:“叶家,就是那个做出肥皂、香水的叶家,喔,香水已经停产十来年了,估计你也没福闻过。” “就是唯一能做出烈酒的叶家。” 又有人补充道:“就是当年提供朝廷一大部分军械地叶家。” “知道内库不?知道咱大庆朝每年花地这么多银子打哪来的不?”中年人耻笑道:“就是内库从北齐,从东夷,甚至从海上挣来地。而内库是什么?不就是当年老叶家的产业!” 提问的年轻小伙子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巴说道:“天啦,居然这么厉害。” 那位胆子最大,直指朝廷阴夺家产的书生摇头冷笑道:“叶家如果只是商人,哪里能发展到当年那等规模?如果她仅仅是位商人,又怎么会被……给灭了?” 中年人好奇道:“噢,莫非兄台知道什么消息?” “叶家……”书生摇头晃脑叹息道:“据说与监察院关系匪浅,监察院初设之时。听说一应进项都是由叶家提供的,当然,这也只是传说。” 中年人沉吟少许后,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向四周说道:“诸位,你们可记得监察院门口那座石碑?” 众人点了点头,忽然间面色一变,想到了什么。齐齐惊呼起来,说道:“难道那段话……那个叫叶轻眉的,就是叶家的女主人!” 书生也是面色微变,叹道:“难怪,难怪……难怪小范大人宁肯舍了清贵文名,不惜污了己身,偏要进监察院做事,只怕他很清楚此事。噫……”他惊讶道:“小范大人起初暗为监察院提司。这事儿一直透着分古怪,难道陈院长他早就知道了……” 话还没说完,中年人已是惶急无比地端了个酒杯塞到他嘴边,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书生一愣之后,也是犹自后怕。庆国民风纯朴直朗。百姓士子们不怎么害怕百官,也不怎么害怕小范大人,不然怎么敢在酒楼上大谈他的八卦,唯独对于那位坐在轮椅上地老人。却是人人惧之如鬼,不敢多谈。 酒楼里终于真正的安静了下来,众人开始饮酒食菜,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着角落里发出一声惊喜的声音。 众人一惊,扭头望去,发现正是先前不知道叶家光辉历史的那位年轻小哥,只见他站起身来。兴奋无比,手舞足蹈说道:“我想起来叶家了,我想起来了,叶家,就是做二踢脚的那个叶家!” 众人哈哈一笑,不再理会。 其实对于庆国的大多数百姓来说,叶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古纸堆里的名词,没有人会刻意在记忆当中保留她的存在。就连这一石居酒楼上侃侃而谈地众人。如果放在两天之前,也许都不会记得叶家给庆国带来的诸多改变。只是范提司乃是叶家后人的传言入京之后。众人谈论太多,这才逐渐唤醒了他们沉睡之中的记忆,才开始回忆起叶家出现之后的庆国,似乎与叶家出现之前的庆国,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 也许只是哪位府上小姐开始怀念香水的味道,也许只是城门守卒洗澡时记起了肥皂地妙用,也许只是一位军人看着手中的弩箭发呆,也许正在北方上京的商人用绸布仔细擦拭着玻璃马,也许一位诗人大灌烈酒心中生出无穷快意,也许是那位监察院的老人掀开黑布看着世间的一切,也许只是一个年轻人记起了孩童时放地第一个爆竹。 总而言之,因为关于范闲身世的传言,人们开始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开始想起叶家。 范闲走出门外,迎着冬天难得的暖阳,伸了一个懒腰,面上浮出清爽地笑容。因为这件事情,他不方便再回苍山了,依照父亲的意思,范府上下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就这样淡然地注视着一切,迎接着四周的窃窃私语。 邓子越走了过来,将今日的院报,以及启年小组私下的情报递给他。范闲就着阳光略略看了一遍,问道:“关于那个传言,京中百官有没有什么动静。” 邓子越用余光偷瞧着提司大人那张镇静的面容,心中好生佩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还这么沉得住气,难道大人就不怕宫中马上派人来捕你吗?他是不知道范闲在苍山上的焦虑模样,不免更高看了大人一层。 在初始听到这个传言地时候,邓子越以及监察院内的所有官员,与一般的百姓同样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但稍一思琢,众人便发现这个传言虽没证据,但和范提司入京后的所作所为一衬,很能让人相信——如果不是叶家的后人,院长大人为什么会如此疼爱提司?如果不是叶家的后人,范尚书为什么会一力筹划着让自己的儿子去接手内库这个烫手的饽饽? “没有什么大动静。”邓子越被园上地阳光一晃眼,才从走神里醒了过来,告了声罪后说道:“各府上地消息很清楚,都察院那边已经在暗中联络,不过上次他们吃了一个大亏。这次似乎有些谨慎。反而是别地几部之中,有些官员开始蠢蠢欲动,不过传言毕竟是传言,没有真凭实据,他们也不敢写奏章说什么,一切都还是在暗中。” 范闲问道:“是东宫?” 邓子越摇了摇头:“与东宫交好地官员还在观望,不过……昨天有几位大臣夫人入宫拜见了皇后,她们回府之后。那几位大臣私下也见了面,至于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皇后?”范闲皱了眉头,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还来不及去找对方麻烦,难道对方就要主动找上门来?皇后自然会暴跳如雷,太后又是什么想法? 直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手头上能用的力量。除了五竹叔和那张最后的底牌之外,其余的,都不怎么保险。如今这局面,就算仗着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陈萍萍与父亲的谋划安然渡过。可是以后呢?事态总是要控制在自己手中,才会放心的。 皇宫含光殿内,皇后满脸泪痕地坐在太后地床边,手中握着那位老妇人的手。凄凄惨惨说道:“姑母,你可要为孩儿做主啊。” 太后叹息了一声,说道:“怎么做这个主?” 皇后咬牙切齿说道:“我往常便瞧着范闲有些心惊肉跳,如今终于知道,原来他是那个妖女的儿子!皇上……皇上他好狠心,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居然那个妖女还有后人!” 太后摸了摸皇后凌乱的头发,安慰说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那小子你也见过,皇上也不可能给他什么名份,你争来争去,又能争出个什么所以然?” 此时含光殿内一片安静,除了洪老太监似睡非睡的守在门口外,所有的太监宫女离这座宫殿都离地极远。 “想开?”皇后泫然欲泣,眼角的皱纹现了出来,“姑母。难道你忘了孩儿的父亲?那可是您的兄弟啊。虽然皇上他一直不肯说,但哪有猜不到的原因?不就是为了当年杀死那个妖女地事情。他一直记恨在心吗?” 一听皇后说了这句话,太后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勉力从床上坐着,厉声说道:“住嘴!这宫里你应该叫我母后,而不是姑母!当年的事情你还有脸说,你不知道吃哪门子的飞醋,居然唆使自己地父亲去做那等样的事情,杀人绝户啊……皇上数月前才告诉哀家知道,如果不是范建家里人知机的快,舍了几十条人命,你不止要杀了那女的,还要把……范闲给杀了!” 太后将脸凑近了皇后,冷酷无比说道:“不要忘记,范闲虽然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但他骨子里流的,却是皇上的血!不论他身在何处,他总是咱们天家的血肉,你想杀死他,也得问问哀家是什么意思。” 皇后心里打了个寒颤,涌出无穷地惧意,痴呆一般看着太后那张正义凛然的脸,心想当初杀进太平别院,难道不是您老人家默许的吗?怎么这时候却不肯承认了呢? 似乎猜到皇后在想什么,太后面色稍霁,淡淡说道:“有些事情,不能说的就一定不要说,带进土里去吧。” 皇后怒意充斥着眼眸,一声不响地看着太后,极为无礼说道:“原来……原来堂堂太后,也怕自己的儿子。” 太后寒芒一般的目光盯着皇后的脸,一字一句说道:“不是怕,是爱,哀家不舍得再看着皇上如当年一般悲痛欲绝,更不愿意再出一次京都流血夜……皇室血脉本就单薄,王公贵族们更已折损大半,再也禁不起这等折腾了。” 皇后呆坐半晌,忽然神经质一般吃吃笑了起来:“禁不起折腾?我那可怜的父亲,您那可怜地兄弟,就这么白白死了?范闲是叶妖女地儿子……朝廷却不给个说法?就这样任由朝野议论着?叶家是什么?叶家的罪名可是谋逆……难道你就不担心皇家地颜面全都丢光?” 太后缓缓说道:“你累了,去歇息吧,至于范闲……谁说他是叶姑娘的儿子?哀家根本不信,至于这天下愚民百姓们,爱说就说去吧。” 皇后终于绝望了,百凤裙袖内的双手紧紧攥着手帕,强自站起身来对太后行了一礼,便转身往含光殿外走去。 将要走到殿门的时候,太后寒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说最近有些大臣夫人时常到你宫里坐?马上要到年节,宫里的事情多了起来,你乃是统领六宫的国母,不要总操心宫外的事情……就这样,去吧。” 皇后反身再行一礼,唇角带着一丝冷漠的笑意,告辞而去。 “去看着她,这些年她的脾气愈发古怪了。”太后坐在床上,颤抖的手勉强将发上的银丝拢到了一处,吩咐身前的洪老太监,“别让这些事情烦着皇上的心。” 洪老太监应了声是,便如鬼魅一般离开了含光殿。殿门吱呀一声,得了吩咐的太监宫女们赶紧入殿侍侯着太后老人家。 宫女拿着梳子的小手缓慢而小心地在那片银发上移动着。 太后忽然冷哼了一声,一掌拍在了桌上。梳头宫女被这声音惊的手一抖,扯落了几丝银发,她看着梳子上的发丝,吓的魂飞胆丧,想也未想就跪了下去,连连磕头,不敢说什么。 “起来吧。”太后半闭着双眼,说道:“哀家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老怪物。” 她强行压制下心头的愤怒,却是许久不能平静。皇帝来请她压制皇后,是因为在京都流血夜后,相关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皇后才知道当年叶家那个姑娘与皇帝之间的真实关系,也只有皇后才知道范闲的真实身世,如果任由皇后乱来,不知道那几个皇子吓死之后再醒转回来,会接着做出什么事情。 一想到叶家,太后的太阳穴处开始一鼓一鼓的跳动,一道辛辣的痛楚开始染开——太后一直认为当年叶家的那个女人,是会缠绕着庆国皇室无数年的一道魔咒,没有想到果然印了这个想法,她居然给皇上留了个孩子! 太后有足够的能力来应对这件事情,不然当年叶家也不会覆灭,当年的事情给老妇人留下的印象也足够恶劣,当她从皇帝的嘴里得知真相之后,一想到范闲的母亲姓叶,头颅便开始火辣辣的痛,所以范闲数次入宫,她都避而不见,因为她不能保证自己能够表现出一位太后应有的慈祥。 在如何处理范闲的问题上,她与皇后的想法却有着天差地别,对于皇后来说,范闲首先是叶家女子、生死仇敌的儿子,但在太后看来,就算那个叶家女子再有千般不是,万般罪过,孽坏朝纲……但她生的儿子,毕竟是天家的血脉,是自己的亲孙子。 深夜,在确认了洪老太监已经回到了含光殿外的小屋后,脸色苍白的皇后轻咬嘴唇,向自己贴身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功夫,那位最近表现一直比较沉稳,没有犯过什么错误的东宫太子来到了她的身前,行礼问安。 不知道皇后在说些什么,只听着她压低了的声音越来越急,而太子却是一直在摇着头。 母子相对无言,半晌之后,太子才轻声安慰道:“母后,就算范闲是叶家后人,又能如何?不过一商贾罢了。” “商贾?”皇后冷笑道:“你以为那个女人是寻常商人吗?她是颗妖星!” 皇后盯着太子,寒声说道:“范闲,是你父亲的儿子。”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一章 猜出花儿来也就是那样 第七十一章 猜出花儿来也就是那样 深夜的皇宫之中,一片凶险的安宁。 听着皇后的话,太子险些一跤跌坐到地上,满脸的震惊,吃吃呓呓道:“母亲,您在胡说些什么?” 皇后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后轻声说道:“范闲,是你父皇与叶家妖女生出来的孽种。” 东宫太子连连摇头,怎样也不能接受这个突发的状况,头摇的太久甚至有些晕了,才无神地坐回床边,讷讷说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一想到自己居然有一个弟弟自幼流落在民间,太子便感觉人生真的很奇妙,更何况这位弟弟还时常在京中能够见到,名声比自己这个太子还要大,手中的……权力似乎比自己也不会小。 他下意识地跳了起来,也许是自我安慰,也许是自我减压,呵呵傻笑道:“原来本宫还有这么一位弟弟。” 皇后像看痴呆儿一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太子面上一热,窘迫之余压低声音吼道:“那又如何?本宫与他交情向来不错,更何况他出身不正,总是不能入宫,对我又构不成什么威胁。” “对殿下您构不成威胁?” 皇后冷笑说道:“你不要忘记,他的母亲之死,与你这可怜的母后脱不了关系,难道你以为他会眼睁睁看着你坐上皇位?就算他有这等度量不来报仇,难道他就不怕你登基之后,再来对付他?” “范闲,就算为了自保,也不可能让你登基。”皇后的声音,就像是宫殿里催命的符咒,“所以乾儿。你要做好准备。当然,这么要害的消息,你可不能随处说去,最紧要不能让宫里你那几个兄弟知道范闲的身世,不然万一老大老二他们几个……” 太子明白母后的意思,声音变得有些飘忽:“难怪外面一直传范闲是叶家后人,父皇却始终没有拿出处治的法子,原来……其中另有隐情。不过母后,如果父皇依然如以往一般宠着他,他又有范家和陈院长撑腰,孩儿也不好轻易动他。” 皇后地丹凤眼里透着冰寒的味道:“如今自然不能动他,咱们的力量太弱,这宫里没人肯帮咱们,所以你先虚与委蛇着,但你可千万别信。你这个野路子弟弟,会对你存什么好心思。熬着吧,打今天起,你就老老实实地熬着,什么多余的事情也别做……春闱案后。你说的对,什么权力,都不如你父皇的喜爱来的要紧,只要皇上依然信任你。范闲他也不敢动什么。咱们熬到将来……总会有法子的。” 太子默然无语,心中对于母后地想法却有些不以为然。 天亮了。 在粥铺里继续说范府叶家八卦的人们在继续着,监视着百官动向的监察院一处在警惕着,范府满门上下在惶恐之余假装镇定着。皇帝在头痛,太后也在头痛,范尚书提早来到户部衙门,面色如昨,谈笑风生。并无异样。陈萍萍没有回陈园,留在了监察院,用那双有些昏浊的双眼注视着京都发生的一切。 街上传来刷刷的扫地声,范闲按费先生的方子在按时服药,手里拿着那本无名功诀发呆,上卷他早就已经练完了,下卷却是一直没有寻到法子,尤其是眼下真气全散。经脉千疮百孔的情况下。他不敢依着下卷地叙述强行调动真气。 关于身世那件事情,范闲的心态已经平稳了下来。天要下雨,娘没嫁人,未婚生子,由她去吧,反正这事儿轮不到自己来负责任。 如果宫里对母亲的忌惮真的如此强烈,连自己这个穿越福康安都不肯容留,那自己还理会什么?大不了就是一场厮杀罢了。如果皇命临头时,自己指使不动监察院、启年小组,又是真气全无,事情到了最危险的地步,就别怪自己听从老师地意思,违背老妈的意思,开始药水喷蚊虫,用毒药破开一条血路!大刀砍蚂蚁,用重狙崩他几个宗师! 叶流云不在京中,军队对于极少数人很难发力,他想像不出来,谁能留住这样一个变态的组合——在这时候,范闲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开始逐渐感受到了一点点,当年那个叫叶轻眉地小女生,带着瞎子叔和那个箱子,与整个天下为敌的气氛。 有点小小紧张,有点小小兴奋。 当然,能不发展到这一步是最好的,毕竟自己还要考虑范府的利益,父亲妹妹妻子这些人的安全,还要考虑许多与自己交好的人的生死,图穷匕现,只是最后一招,能够保持当前的稳定,才是范闲最迫切地需要。 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而那些事情,必须依靠目前的权力与地位。 接连两日,没有人来范府拜访,就算与范家关系最亲近的人,也不会选择在这种风口浪尖时前来打探消息,很令人奇怪的是,靖王也没有来,据启年小组暗中回报的消息,这位花农王爷不知因何感慨,丢了花锄,弃了粪桶,只在府上倚栏饮酒,老泪纵横,似有所感。 与范闲交好的那些官员们,包括辛其物、任少安这些少卿派在内,都在小心翼翼地观看着,等待着朝廷针对这次流言,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做出任何表态。 宫中。 宁才人穿着一身极合身的衣衫,正在冬日暖阳之下绕着那棵枯干大树绕着圈,这是她许多年来地习惯,这位当年地东夷女俘,如今的宫中贵人,始终是闲不下来。 不知道绕了多久,在一旁安静侍立着地大皇子终于忍不住了,叹息道:“母亲,究竟有什么事情?” 皇子在宫外自有府邸。更何况大皇子因为西征之功,已经成为了皇子当中第一位亲王,自然不能再住在皇宫里。皇室规矩多,就算他要入宫拜见母亲,中间的规矩也是有些复杂。今日宁才人用了些手段,跳过许多障碍,直接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召进宫来,却是一直绕着树发怔。 大皇子明知道母亲肯定有要紧事要交待自己。不然一定不会如此引人注目地坏了规矩,只是……他在心里想着,难道和最近闹地最凶的那个传闻有关? “听说了吧?范闲的身世。”宁才人终于停了下来,自手腕间抽出一方素帕胡乱揩拭了一下额上的汗珠,面色一片严肃。 大皇子心想果然是此事,恭恭敬敬地递了一杯温茶到她的手上,点头应道:“孩儿知道此事,不过事出突然。又无实据,看父皇和太后祖母的意思,是断不会信这些小人造谣的,孩儿也是不信。” 宁才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冷笑道:“不信?我看这天底下都开始信了!”她忽然气鼓鼓地一拍石桌。恨声说道:“院长大人这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会大力压制这道传言,难道不知道,这样反而会让别人相信这件事?这让范闲怎么办?” “范闲?”她忽然有些走神。半晌之后才清朗叹道:“原来……她还有个儿子,原来就是范闲。” 大皇子当然清楚母亲说地她的是谁,自然是那位当年于庆国隐放光芒,最后惨淡收场的叶家女主人。他猜忖着母亲的意思,试探着说道:“您的意思是?” 宁才人双眉一横,不怒自威,凛然说道:“我们东夷之人,最讲究恩怨分明!范闲身世被揭。不论陛下还念不念叶家当年的功劳,东宫里那位……肯定是容不得他,你给我听好了!” 大皇子在外人面前,乃是位骁勇善战的名将,是位壮猛好汉,但在宁才人面前,就像顺服无比的小猫,下意识里双脚一并。像个小兵一样立于母亲身前。沉声道:“请母亲训下。” “若事有不协……”宁才人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悍意,“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范闲地性命!” 大皇子想也未想,便应了下来,对于母亲的意思,他从来没有违逆过,只是心中依然有些疑惑,他知道母亲当年在京都流血夜一事当中,曾经扮演过某种角色,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对范闲如此回护,竟是命自己要紧时,可以动用手下兵马……这和造反也没什么差别了。 “如果没有陈院长救命,当年我根本没可能从北边山水间,跟着陛下回来。”宁才人冷漠说着当年的事情,“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可是就算我活着回到京都,迎接我的,依然只是宫中地一道缢令……我是东夷的女俘,当时没有人知道我已经怀上了你。当年如果不是叶家姑娘发话,你,我,如今早已是两条游魂。” 宁才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范闲的母亲,救了你我母子两条性命,当年她出事的时候,你还小,我根本没有任何力量……但如今不同,你手中既然有了些力量,就一定要保住范闲地性命。” 庭院里一片安静,冬日的阳光疏疏淡淡地洒了下来,照在这一对真率纯真、快意恩仇的另类皇族母子身上。 “如果父皇不能容范闲。”大皇子轻声说道:“我虽掌着禁军,只怕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也罢,大不了还对方这条命。” “没有这么可怕,你马上就是要成亲的人了,我怎么忍心让你去冒险。”宁才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陛下的态度,你不用考虑,只是盯着东宫那边。” 大皇子心中似有所动,马上想到了某个问题,他虽是疏朗心性之人,却不是愚鲁之辈,半晌之后震惊说道:“如果只是叶家后人,父皇断不肯留下范闲,而看这几天的动向……只有一个可能!” 宁才人似笑非笑道:“终于猜出来了?娘也是这般想的,能让陛下不追究当年所谓地谋逆之事,甚至连太后老祖宗都保持沉默,只有一个解释,范闲不仅仅是叶家姑娘的儿子。也是……他自己的儿子,换句话说,范闲,就是世人从来不知道的一位皇子,是你地兄弟。” 大皇子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双拳紧握,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半晌之后才迟疑说道:“难道……范闲真是父皇的儿子?那范尚书呢?……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为什么父皇当年要将范闲送到澹州?” 宁才人冷笑道:“当年?当年的事情谁能完全清楚,不要忘记范闲地母亲,可是让宫里最有力量地那两位妇人恨到了骨头里。” 大皇子眨了眨双眼,有些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母亲的嘴里听到地,在心中思忖良久,说道:“如果母亲都能猜到范闲地真正身世,我看宫外或许早就已经传开了。” “猜到就猜到吧。”宁才人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英气十足说道:“说不定这是院长大人愿意见到的。说不定整出这些事来,是他老人家在替皇上分忧解难,毕竟陛下大概也不知道怎样安排自己这个儿子。” 皇帝怎样处治范闲?这是最近这些天京都官员百姓们最关心的问题,如果传言是真,范闲只有被索入狱一条出路。如果传言是假。宫中也应该透过某种方式,比如封赏,比如口头慰勉之类的来消除影响。 传言越传越离奇,而监察院的反应。范府的安静,似乎都在证实着这条传言,范闲,就是当年叶家女主人的遗孤,问题是:宫中一直没有派人来抓他! 这事情就变得相当有趣了。 陛下保持着沉默,宫中保持着沉默,人们糊涂之余,开始猜测不止。朝官们本来都保持着聪明地平静。就连都察院御史们也只是小心翼翼上了几封奏章,讲述了一下京中流言,但陛下留中不发,官员也无可奈何。 这种猜测,随着一位胆大智商低的官员跳将出来,惹出了朝堂之上的一阵风波后,终于达到了峰值。 这位官员姓毛名阅良,乃是礼科给事中。负责审阅奏章。辩驳矫正出言不当者。这位糊涂官员本性粗直,一心向往圣人圆满之治。最见不得任何于朝廷颜面有损之事。关于范闲身世的传言在京都流传起来后,毛阅良完全傻到极点的忽略了同僚们地沉默,直愣愣地当朝进言,请陛下下旨训斥这等不实传言,还范提司大人一个清白名声。 朝堂之上,皇帝只是淡淡道了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愚民好事,众卿何须混杂其中,失了体面分寸。” 谁知毛阅良却是不依不饶,硬说流言对范提司官声有损,若流言为假,则应朝廷明文驳斥,若流言为真,则应依庆律追究范提司隐瞒朝廷、私入朝堂之罪,范府勾结贼人,心存不轨之罪。 即便这些流言荒诞不可信,但至少陛下为了朝廷颜面考虑,也应让两位范大人自辩一二,而且小范大人已经不适合再继续担任监察院提司一职,至于内库…… 这番糊涂混帐话还没有说完,陛下已经是大怒离座,吩咐侍卫将毛阅良叉了出去,痛打了二十廷杖,如果不是最后太后出面求情,只怕这位傻到极点的六科给事中,竟是要被陛下活活打死! 没有人知道,这位六科给事中身后的信阳背景,也没有人知道,陛下最后的怒意,来自于太后出面保人。 对于皇帝来说,他最忌惮地,就是自己的母亲妹妹与自己的儿子们联合起来,当此局势,一代雄主冷漠乃至强蛮地做出了反应,硬生生保留住了范闲的一应官职与爵位,这是一种姿态,一种雄狮守护领地的姿态。 但庆国的官民们并不知道宫里的问题,廷杖之事一出,京都震惊!联想到上次都察院上次弹劾范闲,也被惨打了一顿廷杖,人们重新注意到,范闲这些年所获得的无上圣眷,实在是连几位皇子都比不上! 再联想到陛下对于这件事情地含糊态度,人们开始我猜,我猜。我猜猜猜。 人类的想像力有时极其贫乏,有时却又无比丰富,关于范闲身世的传言,开始不受控制地逐渐滑向某些人最不喜欢看到的方向。至于这些猜测的背后,有没有那位坐着轮椅老人地阴暗身影,就不得而知。 总之,在第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遍京都之后不久,第二个爆炸性的消息又开始在京都地大街小巷中流传。只不过百姓官员们谈起这个消息来要显得更神秘,更小心翼,更亢奋无比。 “请问您知道吗?小范大人,是咱大庆朝皇帝……地私生子。” “那是,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嘛。” “您见过陛下龙颜?” “这个……猜地。不过老实说,小范大人天纵奇才,文武双全,诗才惊艳天下。声名无远弗届,如此人物……也真只有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才能生地出来。” “那是那是。” “不过……范尚书就……这个……这个。” “唉,尚书大人可怜,也怪范老爷的名儿没取好。” 信阳离宫之中,长公主轻轻画着柳眉。唇角带着一丝自嘲的微笑。这位一向自命算无遗策的奇妙女子,在这接连两番的流言之下,终于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她的皇帝哥哥一定开始怀疑她的想法了。而那个叫范闲地小东西…… “袁先生,本宫没有听你的意见,错了。”长公主轻轻抿了一下唇纸,淡淡说道。 “小范大人身世之奇,实在出人意料,头一椿传言便已经足以震惊天下,谁也没有想到还会有第二波。” 如今与黄毅一般,成为信阳方面首席谋士的袁宏道缓缓说道:“属下当初劝公主暂且隐忍。便是觉得范闲是叶家后人的消息来的有些古怪,但没料到这消息之后,是这个令人震惊地猜测。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峰头转的太快,我们一时应对失措,实非战之罪,乃天意也。” 长公主如今失去了崔家,利益方面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真正开始觉查出那位好女婿地能力。恼怒之余,再难保持当初居高临下的冷静。而她后手的反应却有些为时过晚,甚至是毫无作用,所以当第一个传言进入她耳朵后,她未加思索,甚至不顾袁宏道的强力反对,决定利用此事,将范闲拉下马来。 只是信阳京都两地联系不便,她想借着太后的嘴与那名看似愚蠢的六科给事中,先逼着皇帝将范闲的职位夺了,没料到马上便收到了第二个消息! 范闲是陛下的私生子? 这个消息别人或许还用猜,但长公主在听到之后地第一时间内就相信了,开始暗中嘲笑自己的愚蠢,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看明白,白白浪费了一个在朝中的棋子,用了一丝母后对自己的情份,最失败的是,反而触了皇帝陛下的逆鳞,平白无故让范闲就这样轻轻巧巧地重新站住了脚! 一思及此,内心的自嘲与后悔,便像毒蛇一样咬噬着这位庆国最美妇人地心。 “叶轻眉……”她地头开始痛起来,像呻吟一般自言自语道:“我这一生,难道永远都及不上你,甚至连你的儿子,都可以这么轻易地打败我?” 京都入夜。 许久没有出现地五竹,蒙着那块黑布,沉默地出现在了范府后方的一条小巷之中。 巷子尽头是一个面铺,面铺上油灯如豆,在寒风中瑟缩着,一名穿着寻常布衣的汉子正坐在铺外的长凳上。 凳上的汉子身前没有面碗,他衣衫单薄,似不畏寒,面容平静到了一种怪异的程度,似乎像是天生就没有什么表情,还有那一双冷漠无情的双眼,似乎能够看透世间的一切。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二章 布衣宗师的宗师战 第七十二章 布衣宗师的宗师战 五竹微微低头,任由夜间寒风吹拂着眼上的黑布,那只稳定而恐怖的右手,缓缓握住了腰侧的铁钎把手,一步,一步,向着面铺那方踏了过去。 面铺里那汉子身上的衣服材料是粗布所做,土黄色,半截袖,不厚,正是京都南边河码头上苦力们的打扮,并无一丝出奇处。他眨了眨眼,眼中的冷漠没有半丝变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动容,只是随着五竹的踏步之声,从长凳上缓缓站了起来。 布衣汉子的手中拿着一把刀,直刀,他一挥手,刀锋呼啸着横劈了出去——直刀落在那位垂垂老矣,佝着身子正在挑着面条的店老板颈上,面铺老板的颈处嗤的一响,颈处鲜血一溅,分毫不差地尽数倾入煮面的锅中! 紧接着,面老板的头颅喀嚓一声响,就像是秋日树头沉甸甸的果实一样,脱离了枝头,摔入了面汤之中,啪的一声,荡起几道滚烫而血腥的汤水。 毫无先兆,毫无道理,异常冷血与稳定的出手,面铺老板身首异处,汤中苍老的头颅上下浮动,面汤已经被染成了昏红之色。在那盏在冬夜里时刻可能熄灭的油灯映照下,这场景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怕与诡异。 五竹此时站在这位布衣汉子身前三丈的距离,露面黑布外面的半边脸纹丝不动,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刚刚在自己的面前,杀死了一名无辜的面老板。 “你从南方来。”瞎子的声音总是这样的单调,缺乏节奏感。 布衣汉子缓缓收回直刀,那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五竹,虽然他的眼睛与表情都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但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他已经进入了一种极为警惕地情绪中。 “例行巡查。”布衣用很单薄的语气说道,“找你回去。” 五竹说道:“你来杀范闲。” 布衣汉子说道:“你故意放出的消息。” “因为我在南方没有找到你,只好用这个方法逼你现身。”五竹冷漠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你知道范闲是她的后人,当然会赶来京都杀他。” 布衣汉子的眉毛有些奇怪地动了动,似乎是想表示一种诧异与不理解,但很明显他的表情有些生硬。所以看上去有些滑稽,那两抹眉毛就像是两个小虫子一样扭动着。 “你知道原因,所以你让我来。” 为什么这位布衣汉子知道范闲是叶轻眉儿子之后,就一定会进京都来杀他?从五竹与这位布衣汉子的对话当中,可以很明显地知道,两个人彼此都认识。 而且五竹知道对方一旦知晓范闲身世后,会不惜一切入京杀人,所以专门等在范府之外。如此看来。最近京中的这场风波,也许只是五竹通过假意漏算,暗中点醒苦荷,以便从遥远地北齐来揭破范闲的身世,还能够不留半丝痕迹。 如果瞎子叔有构织这样一个完美计划的能力——那么他做这一切的唯一目的。就只是为了吸引这位布衣汉子来到京都。 布衣汉子究竟是什么人? 数月之前的庆国南方海岸线上,出现了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他四处寻找着一个瞎子,而当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之时。他会很干脆地杀死所有曾经看见过自己的人,没有理由,不问原因。 他,正是范闲与言冰云一直念念不忘的南疆连环杀手。 当刑部一筹莫展之时,监察院终于开始调查这些古怪而离奇的命案,但每当监察院高手追踪到这个无名之人时,便会被对方反首回噬,毫不留情地尽数杀干净。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依然没有人知道这位无名之人长的什么模样。言冰云曾经想过向范闲借兵,借虎卫南下,为地也正是此人。 他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似乎还不大习惯这个世界的行为方式与准则,所以才会很没必要地杀了太多人,直到后来,他渐渐明白了更多的东西,于是将散乱的头发结着了最寻常地发髻。将赤着的双足套入了家居必备的草鞋。选择了一把庆国武人常配的直刀,同时。换上了最不易引人察觉的粗质布衣。 五竹往前踏了一步,离面摊更近了一分,微低着头说道:“我去南方找你,没有找到。” 布衣汉子说了一句很费解的话:“我在南方找你,也没有找到。” 五竹的脚是赤裸着的,布衣汉子地脚上穿着草鞋。五竹的头发被紧紧地束在脑后,一动不动,布衣汉子的头发束成发髻,略高一些。 两个人身上的气息味道极其相似,虽然衣着面貌不同,但能够区分二人的,似乎只有这样两个特点。身上透着的气息,让人知道这两个人都是无情的杀人机器,却又像是两个潜藏在黑夜之中的猎人,明明在互相找寻,却很在乎谁先找到谁。 他们要求只能自己首先找到对方,而不能让自己被对方找到,虽然这看上去并没什么差别,但就像是猎人与伤虎之间地殊死搏斗,谁掌握了先机,谁才能够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告诉你,我在南方。”五竹说道。 布衣汉子没有回答他地说话,直接说道:“不能留下痕迹。” 五竹说道:“她已经留下太多痕迹。你回神庙,我不杀你。” 布衣汉子似乎觉得五竹的话相当费解,与自己一向信奉地道理有极大的冲突,那双冷漠而冰雪一般透亮的双眼里,闪过一丝怪异的神情,这种神情极少在世人眼中看见。 “你跟我回。”布衣的语调依然那样没有什么波动。 五竹地声音却比对方要更有生气一些:“我忘了一些事情,等我想起来。” 这两人的对话。一直在用一种很奇怪的韵律进行着,而且如果多加注意,就会发现这连番对话之中,二人竟是一个疑问句都没用,而只是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在述说着什么,或许他们都是很自信自己逻辑判断能力的人,大概也只有这两个怪人才能以如此跳跃的思维,进行在常人看来异常艰涩难懂的对话。 两个人的嘴唇忽然动了动。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似乎是在进行最后无声地谈判。 谈判破裂,五竹往面摊的方向又踏了一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由三丈变成了两丈。 布衣面无表情,一步未退,只是盯着五竹握在铁钎上的那只手,似乎等着那只苍白的手开出花来。 降低了音调的噗哧声,从放着面锅的炉子里发了出来。煮着人头的面汤带着血红腥浓地泡沫漫过了锅顶。沿着锅沿淌入了炉中,与那些火红的炭块一触,噗噗作响,升腾起了一阵刺鼻的烟味。 五竹动了起来,眼上的黑布瞬息间化作一道黑丝。手中的铁钎并未生出一朵花,却像一根尖锐地经冬竹尖一般,直刺布衣汉子的胸口! 很奇怪的是,五竹今日没有选择咽喉处落钎。 几乎在他动的同时。那名拿着直刀地布衣汉子也动了起来,两个人用一模一样地反应力及速度冲了起来,没有人能察觉到一丝差别。 两丈的距离,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就消失无踪,五竹与布衣汉子猛然撞击在了一起。 二人的速度太快,甚至超出了人们眼睛所能观察到的极限,似乎前一刻,两人还相隔两丈而站。下一刻,两个人便已经对面而立! 就像是两道流光一般,骤然相逢,这么快的速度,不论是未受伤前的范闲,抑或是六处那位影子刺客,甚至是海棠在这里,肯定都会反应不及。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如此境界。人间除了那四位大宗师外,再没有人曾经触碰到过。 然而流光一撞。并没有绽出耀眼地烟火,却在瞬息之间化作了死一般的沉默。 一把刀尖,从五竹的右肋处冒了出来,森然恐怖,刀上正在滴滴嗒嗒往地上滴着什么。 一把铁钎,准确无比地从布衣汉子的中腹处贯穿了出去,没有一丝偏差。 五竹先动,而且他的速度似乎比敌人更快了那么一丝,所以当两个人对冲之时,他的左腿膝盖犹有余时地蹲了一下,便只是快了那么一丝,却是最致命的一丝。 此时他就保持着这个一个半蹲的姿式,而手中地铁钎微微撩上,如同举火焚天一般,刺中了对方地腹部。 小巷后方的园子里,隐隐传来人声,声音极其轻微,却落在了五竹与那位布衣汉子地耳朵里。 就像是锯子在割木头一般,两个人沉默着分开,手中的兵器缓缓从对方的身体里拔了出来,便在这个时候,布衣汉子的腹中才发出咯喳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破了! 受到如此重创,布衣汉子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表情,就像痛楚都没有半分,只是像个婴儿一样注视着自己腹部的那个伤口,似乎是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比五竹要慢了那么一点。 五竹一招制敌,却也身受重伤,但依然和对方一样面无表情,只是露在黑布之外的唇角,多出了一丝比较有尘世气息的疏离意味。 他知道对方已经不能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了。而自己之所以能够比对方更快一点,因为今天是自己用范闲的身世引诱对方来此,所以自己做的准备更充分,没有穿鞋,没有束发髻。 莫染红尘意,庙里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夜雪再作,几个人影倏地一声越过园墙。悄无声息地落在小巷之中,甫一落地,几人便抽出身后背负着的长刀,排成一个狙杀的阵形,警惕地望着四周。 来者正是负责保护范闲安全的虎卫。 确认了安全之后,高达收刀回鞘,在稀稀落落的雪花之中,走到那个面摊之前。看着残炉之上那锅面汤,看着面汤里阴森恐怖地人头,他皱了皱眉。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人头与尸首的分断处上,在伤口上只是看了一眼,眼中便不由透出一丝寒意与恐惧——好快的刀! 高达忽然间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一阵冰凉,似乎是有雪花钻进了自己的衣裳,他知道先前此间发生的厮斗。绝对不是自己这种人能够妄自干预的,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也能猜到对战地二人,拥有何等样神妙的境界。 雪渐渐大了,渐渐冰凉了犹有温度的面汤血水。也冰凉了这巷中诸人的心神。面铺凄惨地停留在巷口,老板已死,炉已冷,血已干。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看见过这条雪夜小巷之中,曾经有两位籍籍无名,不列宗师之列,却有宗师之实的绝顶高手,曾经在这里厮杀过。 监察院值晚班的官员,正在打着盹儿,风雪夜中的那幢建筑,显得更加冷肃。忽然一阵风掠过,将他惊醒,犹有余惊地拍拍自己脸颊,命令自己醒过来。 院子里晚上一般还有许多官员值守,更何况最近这些天,因为范提司的事情,陈院长一直没有回陈园,而是直接坐镇院中压制着一切。如果让院长大人知道自己先前睡着了。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陈萍萍这时候正半倚在轮椅上打瞌睡,老人这些年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虽然屋中火炉生地极旺,但他在睡梦中依然下意识里用那双枯瘦的手,拉扯着膝上的羊毛毯,盖在了自己的胸腹上。 门开了,又被关上。 陈萍萍醒了过来,缓缓眨了眨有些浑浊无力的双眼,看着面前地那块黑布,轻声说道:“你怎么来了?” 然后他才注意到五竹左胸口的那道恐怖的伤口,夹杂着雪白眉毛顿时竖了起来,虽不愤怒,却是警惕之意大作问道:“怎么回事?” 能够伤到五竹?那就只可能是那几位大宗师之一出手。陈萍萍再如何自大,在如今京都这麻烦的局面下,也再难承受敌方忽然多了位大宗师帮忙地消息。 五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很直接地说了三句话。 “让影子回来。” “伤我的人知道我在南方。” “范闲死,庆国亡。” 五竹知道面前的老跛子有足够的智慧听懂这三句话,而他今天所受的可怕伤势也已经让他无法再支持更久,于是说完之后,他很迅速而安静地离开了监察院。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身旁不远处的壁炉里,红红地火光像精灵一般跳跃着,映红了他本应是苍白憔悴的脸。 五竹的三句话虽然简单,但却透露着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句就是让影子回来,表示他所受的伤已经十分严重,没有办法停留在范闲的身边保护他,让陈萍萍提前履行承诺,召影子回来保护范闲的安全。 不过那位有能力伤到五竹的人,应该也已经死了,不然以五竹地性格,为了范闲地生死,他伤再重也不会离开京都。 什么人能够伤到五竹?肯定不是那几位大宗师,不然五竹不会刻意隐瞒对方的身份,陈萍萍心动微微一颤,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这个猜想从很多年前就有过,只不过始终未曾得到证实。 在五竹背着范闲离开京都地那个夜晚,他们二人就曾经考虑过,如何才能让范闲逃离那种不知名的危险。只是……神庙为什么会知道五竹在南方?陈萍萍皱起了眉头,开始梳理这一切。 范闲入京的两年间,陈萍萍曾经不止一次询问过五竹的下落,范闲一直很小心地撒着谎,说五竹在南边找叶流云玩。而知道这个假消息的人。除了陈萍萍,就只有陈萍萍曾经告诉过的皇帝。 五竹地第二句话,就是点醒陈萍萍这一点。如此看来,第三句话的威胁,就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陛下。”陈萍萍眼角的皱纹微微抽动了一下,轻声叹息道:“您还真是总让为臣意外,佩服佩服。” 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就已经揣摩到了皇帝的真正想法。虽然不清楚皇帝怎么能够与那虚无缥渺的神庙发生联系。但他很确定一个事实,伟大的皇帝陛下,是真的很想五竹消失。 对于一代帝王,或许真地很难忍受自己私生子的身边,拥有一位大宗师级别的人物。 一位大宗师,如果发起疯来,便拥有了足以动摇朝廷统治的能力,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到的事情。就算不可能单人匹马杀入皇宫。屠尽皇族,但他完全可以单剑行于天涯,将各郡路中的州守府官杀个干干净净,还不用担心会被军队围困住。 也可以潜于京都十年不出,一出拔剑。吓得皇帝永世不敢出宫,旨意无法出城。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没人敢做官,皇帝不敢露面。朝廷除了分崩离析,还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当年苦荷可以一个人震慑住北方所有想造反的王公贵族官员们。 所以四顾剑可以单剑护持东夷城这么多年,可以让自己地剑威弥散开来,扶直那些夹于两个大国之间的小诸候国的腰杆。 所以看似散漫,实则有大智慧的叶流云,只要继续在天涯海角继续那不知尽头的旅行,庆国就会厚待叶家,哪怕是一代帝王想要撤换一下京都防卫。也要被迫使出自己放火这种可耻地阴招。当然,叶流云自己也清楚皇室的忌讳,所以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回过京都。 如果天下征战起,陛下可以用叶家威胁叶流云,可以用北齐万民的生命去劝说苦荷,可以用东夷城的存亡去提醒四顾剑,双方可以达成某种平衡地协议。 而五竹和这三位大宗师都不同。他没有庞大的家族做为负累。没有什么国度子民需要他去守护,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范闲一个人。所以他拥有更大的自由度,更不可能被皇帝要胁或者互相利用,甚至双方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如果范闲有个三长两短,五竹一发疯,天下就会跟着发疯。 于是乎,只要五竹在一天,皇帝就必须爱惜着范闲,像以往这些年一样,扮演那位不得已而心有愧疚的父亲,胸怀雄心却似满腹悲哀的皇帝。 皇帝或许从内心深处是很欣赏范闲这个儿子的,但他归根结底是位皇帝,他不能容许范闲地身边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宗师当仆人,就算不是利用这次神庙来人,终有一天,皇帝也会想办法除去五竹。 当然,陈萍萍清楚,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至于另一方面的原因,大概在于皇帝心中的那抹淡淡畏惧。 神庙向来不干世事,没有谁真正的见过神庙中人,神庙里的人几百年也不见得现世一次,如果能够让五竹与神庙中人同归于尽,又能永远藏住范闲与叶家的关系,将当年地所有都埋入故纸堆中,对于皇帝而言,这或许是最美妙地结局。 只是皇帝没想到,范闲是叶家后人的身世竟然会这么快地被人捅了出来,自己地儿子成为了神庙的首要目标。他想用神庙这把刀杀死五竹,反而却被五竹利用范闲的身世,成功诱杀了那位神庙来客,保住了范闲的性命。 陈萍萍不知道五竹在其中动的手脚,但他只是略带一丝悲哀想着,陛下明知道神庙有人来到世间,在范闲身世暴光之后,却从来没有提醒过自己或者是范闲,难道说,对于除了自己的任何人,陛下都只会给予淡淡的悲哀与同情? 老人冷笑着,推着轮椅来到壁炉前,有些贪婪地将手伸近了一些,一面取暖一面打着呵欠,用含糊不清的言语咕哝道:“你就是会享受,居然搞出个壁炉来。你什么都是极好的,就是这件事儿做的有些糊涂,姑娘家家的……” 黎明时分,京都那个叫做“外三里”的偏僻安静处一片黑暗,隐约能见一座圆形建筑的影子,全是黑木结构,是座庙宇。雪花纷纷落下,让那座庙宇染上了一层超脱世俗的脱尘之意。 这就是庆庙,传言中庆国唯一可以与虚无缥渺的神庙沟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庙宇。 庙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很久没有出现在京都的庆庙大祭祀走了出来,这位与齐庙苦荷比起来默默无名的苦修士脸上震惊之色一现即隐,沉默而悲伤地从雪地里抬起那具尸体,踉跄着走进了庙中,那尸体上穿着一件人间常见的布衣。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三章 范府的变化 第七十三章 范府的变化 范家如今分作前宅后宅,生生占了南城一大片地方,两片宅子中间是一个假山流水的园子,园子自然也小不到哪里去,此时已是寒冬,树木早僵,只有些经冻的竹梅还在伸展着。这日清晨,范府园子里忽然响着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嘿咻嘿咻……嘿……咻。” 范闲穿着一身单衣,正绕着花园的院墙在跑步,伤势初愈便急着锻炼身体,不免有些吃力,气喘的有些粗。值班的两名虎卫与几名六处剑手正警惕地守在花园的各个角落,务必保证提司大人早锻炼的安全。 远处书房外面,邓子越和高达二人露出奇怪的表情,目光随着范闲而动。他们不明白范闲为什么天天早上要跑这么久,范闲也没有解释过,每日两次的修练是他从极小的时候就养成的良好习惯,如今受伤不能修炼真气,那就只有在锻炼自己的身体肌能方面更下些苦功夫,隐性刻苦,是范闲最好的品质之一。 后宅晨起的下人丫环们却没有人往跑步的少爷身上望一眼,这些日子里,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了,自顾自地蹲在下人房的石阶前刷牙,喷着泡沫聊天。这都是内库里上好的东西,也只有范家后宅才舍得买来给下人丫环用,谁叫范闲是一个有些微精神洁癖的人。 十圈终于跑完了,范闲站在书房外的屋檐下,大口喘着粗气,双手叉着腰,头向下低着,看着就像是第四节的姚明一般狼狈,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端着铜盆的丫环等会儿。 家里的女子们都还在苍山上。所以前宅里另派了位丫环来服侍他,这位梳着两个环辫的丫头,好奇地看了一眼满脸汗水的少爷,心里觉得好生奇怪,少爷这等人物,为什么非要这么苦着自己呢?她将铜盆搁到长凳上,替范闲披了一件外衣,用尾指尖在盆里一弹。试了试水温,轻声禀道:“少爷,依您的吩咐,水很烫,再搁阵就凉了。” 范闲点点头,伸手到铜盆里拾起毛巾,根本不顾忌水地滚烫,也不怎么拧。低着身子将毛巾覆在了脸上,十分用力地擦拭了起来。 水珠子从毛巾与他的脸颊间滴了下来,当当作响。 洗完脸后,他的脸已经被烫的有些发红,而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双眼清湛有神,将毛巾扔回盆里,看了一眼身边两人,略一沉忖后说道:“今日要进宫。子越,你去一处看看这几天有什么院务压着没有。” 邓子越应了一声,便自去了。范闲又看了高达一眼,说道:“你在外面等我一阵,呆会儿找你有事。” 京都风声定后,知道宫里不打算从肉体上消灭自己,范闲不再忌讳什么,便召了四名虎卫从苍山上下来。高达今日不轮值。被范闲喊人叫了起来,本就有些疑惑,听他这么说,心中稍安,依言留在了书房外面。 进入安静的书房中,范闲眼中的神情才稍微变得黯淡了些,迳直坐在了椅上,很细致地查看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况。发现上次体内真气爆炸后的状况并没有得到太多改善。经络依旧千疮百孔,而散于腑脏之间地真气。暂时老实着,没有伤害到内脏的机能。在这种状况下,他根本不敢强行调动真气回络,但是如果等着经络自动复原,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从苍山回府后,范闲一直表现的十分沉默,对于外界的议论与争斗没有一丝参与,在陈萍萍范建费介这些老一辈人看来,年轻人或许是被接连而来的震惊给吓住了,而且那种层次的政治斗争,也确实不是如今的范闲所能够掌控的,所以默许了他地沉闷。 但只有范闲自己清楚,自己之所以会在这段日子里显得心志松散,任由父辈们安排,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五竹叔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真正信任,于是乎范闲也只信任自己,在他看来,谁的恩宠,谁的照顾恋旧,都不如自己地力量更能令人放心,就算身边有虎卫有监察院有启年小组,可是如果真的事有不谐,最后能依靠的,还是只有自己的武力。 问题在于,自己现在真气全散,根本没有保护自己地能力——虽然外间的人都以为他的伤在逐渐好了,他却清楚远不是这么回事——所以他必须沉默,必须像个乌龟一样缩进壳里,虽然姿态难看,却胜在安全。 书房外传来敲门声,范闲嗯了一声,推门而入的是藤大家媳妇儿,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汤药和几小钵药丸,透着浓浓的药草气息。 范闲的药,如今都是藤大家媳妇儿天天盯着经手,在这种很重要的环节上,他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 藤大家媳妇将托盘放到桌上,又赶紧去旁边倒了几杯温茶,像排兵一样排在了桌子上,生怕范闲吞药时来不及倒水。 范闲摇摇头,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抓了把药丸,就像吃糖丸喝糖水一般,面不改色地往嘴里送去。 只是药的份量太多,他这般豪迈,风卷云残的吃法,也花了好一阵子,才清空了托盘上所有的药。 “苦了少爷了。”藤大家媳妇儿面带怜惜之色,咂巴咂巴嘴,似乎吃药的是自己。 除了怜惜之外,这位妇人也极佩服少爷,天天这么多药灌着,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少爷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甘之若饴。那位监察院的费大人也是的,不就是个刀伤,用得着这么紧张,开这么多药? 范闲笑了笑,说道:“省了一顿早饭钱。” 主仆二人说笑两句,藤大家媳妇儿就离了书房。范闲却坐在书桌后开始发呆,天天一斤两斤药地吃着,老师地医术自然不必多提,对于固经培络确实有极大好处。不过终究不是个彻底解决的办法。 想到此节,他不由想到海棠地来信,苦荷真舍得将天一道的功法传给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看来对方是准备将自己像一头猛虎一般培养——这种手段,南庆人也做过,比如长公主,比如自己,都希望北方那位上杉虎能够继续维持他的勇猛。让对方地朝廷始终处在一种紧张而不安的状态之中。 天一道功法外传,如此紧要之事,苦荷一定不敢大意,而天一道门下也只有海棠与自己关系良好,范闲断定日后南下传功的,定是海棠,一念及此,范闲不知怎的。竟开始期盼那一天。 忽然间他眼光一低,看着面前那几杯茶,觉得这几杯青黄湛湛的茶水像极了一个个的独眼怪人,一愣之后,却因为自己这古怪的联想力而笑出声来。紧接着咽喉处一涩,胃心处一胀,呕吐之意大作! 知道是吃了太多的药,而且吃地太快。他赶紧端起一杯茶灌了下来,犹有余悸地揉了揉胸口,满脸苦笑,再不似在藤大家媳妇儿面前摆酷抖狠的模样。 不知为何,被这么一折腾,他的心情却古怪的好了起来,将什么身世,仇恨。威胁,皇宫,江南,全数抛到了脑后。也对,人生就是无数把药丸子,你总得慢慢地吞,也许会苦,也许会噎着。但你还得吃啊。开心一点儿总是好的。 高达单手擎刀于后,双脚不丁不八而立。气势逼人,却没有人看见他身后握住长刀柄的手正在微微颤抖。他看着身前不远处眉开眼笑的范闲,心里一个咯噔,暗想提司大人怎么今天这般高兴?全不似前些日子里的霉态。 范闲出书房之后,高达才知道提司大人今天让自己起早床,是要和自己切磋一把。 高达明知道自己不是范闲地对手,而且对方最近才受了重伤,当然不肯答应,却是被范闲逼的不行,最后两人决定不用真气较量一番。这正是范闲所愿,他一点儿真气都没有了,自然是不能真打嘀。 虎卫长刀,对上了被宫中侍卫们从悬空庙前的金线菊丛里拣回来的黑色匕首。两位“高手”在范府的花园里真兵对战,叮叮当当好不热闹,惹来许多下人围观和看热闹,更有些胆大地,扯着嗓子为少爷加油助威。 不能用真气,凭仗的全是身体的控制与反应速度,不一时高达竟然落了下风!任何招术在范闲的反应与速度面前,似乎都不怎么起作用,兵器上没有附着真气,高达竟是赫然发现,范闲地力气比自己也大一些,对于这个问题,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知道自己练武是如何刻苦,怎么可能提司大人还在自己之上? 尤其是如今面对着范闲,不仅仅是面对着一位上属,一想到范闲那个被传的沸沸扬扬的身世,高达的出手总是会有些下意识里的畏惧。结果此消彼涨,交锋数次后,他握着长刀的手都抖了起来。 范闲手指一拔,细长的黑匕首在他的手上巧妙地转着圈,画着黑光圆圈,看上去十分诡异,其实这只是前世时,他住院前在课堂上练就地转笔功夫罢了,但落在高达的眼里,这招实在是厉害。 他看着高达,皱着眉摇了摇头,说道:“你也看出来我伤好了,不要留手。” 说完这句话,他脚尖在微滑的寒冬泥地上一点,整个人向前倾斜着快速冲了过去,高达眼中凛色一现,终于两只手握上了长刀柄,双腿微蹲,暴喝一声:“破!” 长刀当中正正砍了下去,划破范府后宅清晨的空气。 刀落的快,范闲出手更快,竟是在高达长刀还举在头顶的时候,已经冲到了对方身前,双腿一弹,手腕一含,像鸟儿叼食一般,握着匕首便狠狠地扎了下去! 当的一声脆响,两个人分开两步,颤了两下便站稳了身体。范闲占了势,让高达的长刀无法完全发力,而高达却是占了长刀本身重量地优势。两个人打了个平手。 范闲一笑,挥挥手说道:“今天就这样吧,打明儿起,咱们天天打一架……我看,这对疗伤还是极有好处地。” 说完这句话,他咳了两声,用袖子掩住了嘴唇,看着袖子上的丝丝血迹。并不怎么惊慌,最后那一击虽然没有用什么真气,但是劲血回冲,没有真气护住心脉,还是受了一些伤。 高达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皱着眉说道:“大人,您受伤后最好不要调用真气。不过以战代练不用真气,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用处。毕竟对敌之时,差别太大……就算将身体练到极致,也不可能对境界带来太多好处。” 他身为虎卫统领,又看着范闲跑步,误以为范闲是打算走一条新地修行路子。以外功入内家,理所当然禀持下属本份,对这种“歪门邪道”很谨慎地表示了反对意见。 范闲笑道:“只是疏经活络而已,我当然知道何者为基。你不用担心。” 他有句话没有说——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是不会真气,却依然可以达到最顶尖地境界——比如五竹叔。 前夜府外小巷中的命案,高达已向他禀报过,他自以为是五竹叔又杀了位信阳方面的刺客,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想着总有一日自己得寻个僻静的宅子,再让五竹叔切几盘凉拌萝卜丝儿。自己再喝几盅小酒,回味一下当初在澹州的幸福时光。 此时红日已出,晨寒稍去,前宅的丫环已经过来喊了。范闲入屋去换了件衣裳,就往前宅行去,一路看着初升旭日,满园清淡冬景,心头倒是疏朗自在。浑然不知最亲近的五竹叔已然飘然远去养伤。而自己曾经面临过怎样的危险,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范府地早饭气氛有些怪异。 前宅的人毕竟不是天天服侍在范闲身边,所以那些模样俊俏的小丫环们总是喜欢贪婪地偷窥着少爷的“美色”,反正少爷也被人看习惯了,不在乎这个。但今日却没有多少丫环敢看刚刚进门的范闲,只是沉默着站在桌后服侍,偶尔有胆大地看了一眼,露出的眼神却是敬惧。 皇权如天,这个思想早已经深植于天下所有庶民士子的心中。而如今都在传范闲是皇帝与叶家女主人的私生子,于是乎所有人看范闲地目光都不一样了,天家血脉啊……再也不仅仅是当初那位可亲可爱可敬的少爷而已,也不再仅仅是位文武双全的权臣,而是天子之子。 只是在这个传闻之中,范府老爷,户部尚书范建的角色不免有些尴尬,所以范府的下人丫环们就算再好奇,也不可能在饭桌之旁表露出来,除非她们不想要命,只好在深夜地房间里,温暖的被窝里窃窃私语一阵。 范闲也能察觉到这份异样,脸上清美的笑容却没有散过,迳直走到桌旁,规规矩矩,恭敬无比地向端坐于上的父亲大人行晨礼请安。 范建半闭着眼睛养神,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坐在范建身边地柳氏面色却有些怪异,强行掩了过去,露出的笑容却还是有些不自然。 柳氏家中背景深厚,当然知道传言的真伪,这些天早就被震惊的不行,尤其是想到当年自己还想过要毒害眼前这年轻人,心头更是畏惧。一想到范闲的真正身份,她便觉得自己受这一礼,十分地不恰当,想站起来避开,又怕老爷生气。 似乎察觉到是她的异样,范建的唇角浮起淡淡嘲讽意味,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身前的儿子,说道:“今日要入宫,注意一下行止。” 范闲笑了起来:“又不是头一回去,没什么好注意地,还不是和从前一样。” 还不是和从前一样,这句话里的意思很简单,又很不简单。在旁听着的柳氏心头微凛,还在琢磨着的时候,那边厢父子二人却已经含笑互视,彼此了然于胸,一者老怀安慰,一者孺慕思思,何其融融也。 正吃着饭。忽听着园子东边正门处隐隐传来人声,范建停箸皱眉道:“何人在喧哗不止?”范闲递了毛巾过去,让柳氏替父亲擦掉胡须上沾着的粥粒,他知道父亲自从脱离流晶河生涯后,便走的是肃正之道,此时见父亲微怒污胡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能有什么事,您安心吃饭吧。” 有下人急匆匆到宅门口说了声。丫环又进堂来说了,范安之一听大愕,再也顾不得才劝父亲安心吃饭,停了筷子,愣愣地看着房门口,不知道呆会儿自己该说些什么。 少奶奶林婉儿,小姐范若若,此时已经领着思思四祺两大丫环。一干随从侍女,坐着马车从苍山回到了京都,此时已经到了府门! 范闲望着父亲愕然说道:“父亲,咱们不是瞒着山上的吗?” 婉儿若若这一干人急匆匆赶在清晨回到京都,想必是昨天动的身。竟是连夜回来,如此之急,连留在山上地虎卫与监察院官员都没来得及给自己送信……这自然是因为姑娘家们也终于知道了京都里流传地传言,这么大的事情。她们心忧范闲,当然要赶着回来。 范建得知是儿媳女儿回家,面色已经回复了平静,自柳氏手中接过毛巾擦了两下,又低下头去喝粥,慢条斯理说道:“叶灵儿那丫头和柔嘉郡主都在山上,这事儿能瞒几天?” 看着儿子茫然神情,范建微笑道:“你们年轻人有话要说。去后宅吧,呆会儿让小厨房里再给你们重新做,从山上这冷地方下来,重新弄些热地。” 范闲知道父亲放行,赶紧应了一声,便出堂去接人。 后宅里一片安静,范闲与婉儿若若坐在房中,像三尊泥菩萨。似乎不知道应该由谁开口。毕竟这事儿有些复杂,如果让范闲来解释。恐怕要说出一长篇来,若让姑娘家们来问,却又不知道那传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胡乱发问,会不会让范闲心里不痛快。 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婉儿咬了咬肉嘟嘟的下嘴唇,试探着问道:“京中的传言平息了没?” “没。”范闲听到妻子发问,心里反而舒了一大口气,笑着回道:“传言这种事情,哪里能一时半会就消停了……你们两个也是的,这多大点儿事?值得这么急忙下山,连夜行路,万一将你们两个摔了,那我怎么好过?” 他这时候教训妻子妹妹一套一套,却忘了自己当初下山之势有如惶惶丧家之犬,被范建陈萍萍二老好生讥讽过一番。 “我呆会儿要入宫。”范闲想了想,看着欲言又止的妹妹,满脸无措地妻子,微笑说道:“什么事儿,等晚上回来再说吧……不过有句话在前,我范闲,始终便是范闲,这个保证是可以给的。” 范闲出门开始准备入宫的事情,满脸倦容的思思却凑到了他的跟前。思思打小与范闲一起长大,情份自不必说,关键是被范闲薰陶的极其胆大,没有什么忌讳与太多的尊卑之念。林婉儿和若若都有些问不出口的事情,反而是这位大丫环直接地多,她神秘兮兮地牵着范闲的衣袖,来到花园里一个僻静处,开口问道: “少爷,听叶小姐说,您……的母亲是叶家那位女主人?” 范闲哈哈大笑,拍了拍思思的脑袋,说道:“还是思思最痛快。”然后他压低声音,也神秘兮兮地回道:“是啊。” 思思张大了嘴,马上又转成憨憨一笑,这大丫环年纪比范闲还要大个两岁,却始终是这般柔中带愣的性子,犹不满足那颗八卦地心,继续问道:“那……您真的是……陛下的儿子?”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四章 宫中小楼隐风动 范闲微笑着看了看思思,直到看得她不自在了,才收敛了笑容,正色地回到说,“这事,你得问我妈去!”——肖今语 (郑重提示!上面这句话与正文无关,纯粹是看肖今的书评把我笑喷了过去,觉得一定要拿过来当头条。正文在下。) ————————————————————————— 一辆马车碾过新街口的青石路面,发出吱吱的声音。冬日深寒,路上已有凝冰,四轮马车也不敢走的太快,车夫苏文茂正小心翼翼地轻挥着鞭子,四周穿着套靴的监察院六处剑手一面随马车前行,一面警惕地望着四周,启年小组成员被散开来,乔装成装成棉袄的寻常百姓,隐藏在街上旁观的人群里。 马车上是范家的徽记,方圆相交,流金黑边。马车中坐着范闲与高达,还有两名虎卫坐在他们对面。范闲面色安静,说道:“阵仗排的太大,太显眼了。” 高达拾起车窗厚帘的一角,往街上望了一眼,沉稳说道:“山中忽然来了刺客,谁知道京中究竟安不安全,陛下很震怒于此事,严令属下等一定要保证大人您的安全。” 他的目光在街上扫过,街上行人不多,但是各民宅店铺里的人们已经发现了范家的马车,也猜到了马车中坐的是谁,都向马车里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传言已经传了好多天,范闲是陛下私生子的消息,已经深深植于天下子民的心中。看马车前行的方向,京都百姓们知道小范大人是要入宫,不免开始纷纷猜测起来,不知道今天的京都,是不是又会给人们提供一个更具震撼性的消息。 皇宫似远极近。 马车到了宫前广场外围便停了下来,悬空庙之事后,禁军的戒备显得森严了许多。范闲下了马车,接过苏文茂递过来的大氅披上,又接过一只拐杖夹在了腋下。高达知道范闲的外伤早已好了,不免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没有理会他的目光,领着众人往那座凉沁沁而又雄伟无比的红黄宫城处走去。 还没有到宫门,负责守卫的禁军侍卫们已经分了一小队过来接着,沉默无语却又十分周到地替他挡着风,将他迎入了宫门。这种待遇向来只有那些年老体弱的元老大臣们才能享用,就连皇子们也断然得不到这般厚待,范闲不由皱了眉头,心里有些莫名。 他不知道大皇子对属下们暗中叮嘱过。大皇子虽没说明什么事情,但那些淡淡的表态已经足以让所有的禁军将领们清楚,传言并没有伤害到范闲的地位,更让范提司与大殿下之间的关系早已回复良好。 今日在宫门口负责接引的,就是范闲初次入宫里见着的侯公公,二人早已极为熟悉了。侯公公满脸诌媚说道:“范……少爷,得亏奴才今天起的早,哪里料到您竟这么早来了。” 范闲笑骂了两句,略带一丝疑惑问道:“上月你说去奚官局了,前几次进宫,也是老姚在应着,怎么今天又是你出来?”侯公公早已提升为奚官局令,掌管宫中用药死丧,实在是个要紧处,正是宫里的红人儿,按理讲,怎么也轮不着他在宫外迎着范闲。 侯公公笑道:“老姚出宫办事儿去了,陛下让奴才今天过来替一天职。” 范闲点点头,随着他往宫里走去,一路行过大坪宫殿花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半晌之后范闲终于是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这些日子里,见惯了旁人那等目光,还是老侯你够意思,待本官如往常一样。” 侯公公微微一凛,旋即心头一热,讨好说道:“瞧您这话说的,范少爷日后只有愈发飞黄腾达的份儿,小的当然要仔细侍候。” 范闲也不说破,呵呵一笑便罢了,其实他确实是心有所感,所有人在知道自己与皇室的关系后,神态都会有些不自然,反而是宫里的太监们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他不清楚,庆国皇宫的太监们在皇子之间一向保持着平衡,不敢乱投主子,他们不比大臣,一旦投错主子,将来另一方登基之后,他们就只有死去的份儿。所以相反,他们对于皇子是尊敬之中带着疏远,而且日常伺侯着皇帝,除了太子之外,他们也不怎么太过害怕其余的那三位皇子。 范闲是不是皇子,对于太监们来说并不重要,反而是他本身的官位,才是太监们巴结讨好的原因。 …… …… 一路行过几座熟悉的宫殿,终于到了御书房前,侯公公小心翼翼地在门外说了声,转身对范闲使了个眼色,便退到了一旁。 门开之后,范闲拄拐而入,站在那高高的书柜之前,对着软榻上正在看奏折的皇帝,装作有些不自然地将拐杖放到一边,对皇帝行了个大礼。 皇帝头也不抬,嗯了一声,又说道:“自己找个地方坐,待朕看完这些再说。” 御书房里哪能自己找座儿?拿着柄拂尘守在旁边的洪竹机灵无比,听出陛下的意思,赶紧去后面搬了个绣墩儿出来,摆在范闲的身旁。范闲向这个小太监投以感激的一笑,坐了下来,心里却想着,这小孩儿的青春痘怎么还是这么旺盛? 皇帝低着头,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但看着奏折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没有人敢说话,门内门外的太监们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这不是范闲第一次与皇帝二人单独相处,但在那个传言传开之后,二人就这般独处一室,他的心里总有些莫名紧张,胸口也有些发痒,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声顿时在御书房内回荡了起来,清楚无比,反而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又开始继续批阅奏折。 范闲赶紧在凳上坐直,开始安静无比地旁观着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这一幕没有太多人有机会看过,时间太久,让他有些走神,竟开始下意识地观察起皇帝的容貌来,虽然皇帝此时微低着头,但范闲依然从他清矍的脸上,找到了几抹熟悉的影子,准确来说,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所谓血缘的关系吧。 皇帝批阅奏章的时间极久,书桌上的折子极多,他的眉毛时而愤怒地皱起,时而开心的舒展,时而沉默黯然,时而情绪激昂。庆国疆土广阔,统有七路二十六郡,州县更是不计其数,以京都为枢而治天下,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单是每日由各处发来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许会将权力下发给内阁,自己天天游山玩水去,而庆国当今的皇帝,显然不甘心做一个昏庸之主,对于帝国的权力更是丝毫不放,所以不惜将宰相林若甫赶出朝廷,只设门下中书…… “这简直是自虐。”范闲宁静看着眼前这幕,心中闪过一丝冷笑,当皇帝果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相较而言,如靖王一般种种花,似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日头渐渐移至中天,阳光隔着层层的寒云洒下来后,已经被冻的失去了所有热度,宫里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时辰。便在此时,皇帝终于结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后一封奏章,闭上眼睛缓缓养着神,最后还伸了个懒腰。 太监们鱼贯而入,毛巾,清心茶,小点心,醒香,开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里施展。范闲注意到毛巾在这冬天里没有冒一丝冷气,眉头一皱,问道:“陛下……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声,取过毛巾用力往脸上擦着,含糊不清说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范闲想了想,最后还是说道:“陛下,用热毛巾试试,对身体有好处。” 皇帝微异,然后笑了笑,说道:“热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会睡着了。” 范闲也笑了起来:“用烫的,越烫越好。”他忽然险些噎住了一般,一边咳一边急着挥手说道:“当然,小心别烫伤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看了他两眼后说道:“不错,还算表现的比较镇定。” 范闲哑然无语。 皇帝的目光移到范闲身后的那个拐杖上,心里不禁叹息道:“这孩子和他妈一样心眼儿犟……想故意让朕看出他在卖乖,想让朕训斥他,坚定他的心,莫非以为朕看不明白?” 这般想着,皇帝越发记起当年某人的好来,也越发觉着范闲是一个没什么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态的……好儿子。他起身往御书房外走去,示意范闲跟着自己。范闲赶紧去拿那根拐杖,皇帝笑了起来,说道:“早知道你伤好的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么可怜?” 虽是点破,却没有天子的怒容。范闲恰到好处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皇帝居然……没有训斥自己,紧接着便是呵呵一笑,将拐杖扔到了一旁,随皇帝走了出去。 范闲与所谓“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锋,范闲获胜。 ————————————————————— 沿着长长的宫檐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渐稀,将身后含光殿太极殿那些宏大的建筑甩到了身后。一路所见宫女太监都谦卑无比地低头让道,皇帝与范闲的身后,就只有洪竹这个小太监。渐渐走着,连宫女太监都很少出现了,冬园寂清无比,假山上偶有残雪,早无鸟声,亦无虫鸣,只是幽幽的安静。 范闲心里明白这是要去哪里,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异样,并没有说什么。直到连冷宫都已经消失不见,殿宇已显破落之态时,皇帝才停住了脚步。此时众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里面只有两层木楼,楼宇有些破旧,应是许多年没有修缮过。 随着皇帝拾阶而入,范闲的心情开始紧张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小楼外面破旧,楼内却是干净无比,纤尘未染,应该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扫。 上了二楼,在正厅处,皇帝终于叹了口气,走出楼外,看着露台对面的园子长久沉默不语。露台对着的皇宫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静的地方,园中花草无人打理,自顾自狂野地生长着,然后被秋风寒露狂雪一欺,颓然倾倒于地,看上去就像无数被杀死的尸体,黄白惨淡。 远方隐隐可见华阳门的角楼。 范闲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后,自然不好开口,但余光已经将堂内扫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自己意想当中的那张画像。 小太监洪竹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小楼哪处整治出来开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几上,便老实地下了楼,不敢在旁侍候着。 …… …… “先前让你在御书房中候着。”皇帝脸朝着栏外,一双手坚定有力地握着栏杆,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是要告诉你,君有君之道。” 范闲依然沉默。 “身为一国之君,朕……必须要考虑社稷,必须要考虑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说道,双眼直直望着极远的地方,“皇帝,不是一个好做的职业……你母亲当年曾经说过。所以有时候朕必须舍弃一些东西,甚至是一些颇堪珍重的东西,将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这一天,范闲已经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扎实的思想准备,但骤闻此语,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着脖颈往头顶杀去,震栗不知如何言语,沉默半晌之后,他忽然一咬下唇,清声应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范闲的反应似乎早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并未回头,语气却更加柔和起来:“包括你那几个兄弟在内,这天下万民,就算对朕有怨怼之意,只怕也没人敢当着朕的面说出来,表露出来……安之,你果然有几分你母亲的遗风。” 范闲强行直着脖子,倔犟地一言不发。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转过身来,那身淡黄色的衫子在冬楼栏边显得更外清贵,他缓缓说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亲生儿子。” …… …… 范闲沉默,许久之后忽然笑了起来,失笑,哑然之笑,笑中有说不出的辛酸悲愤之意,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敛了脸上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惘然,竟是忘了先前、自入宫那一步开始,自己是在按计划之中表演,还是已然完全代入了那个皇帝私生子的角色,竟是难以出戏! 他对着皇帝深深行了一揖,却依然不肯说什么。 皇帝的心里叹息着,完全被范闲表现出来的情绪所欺骗了过去,幽幽说道:“京都传言,朕本可不认,但朕终是要认,因为安之你终……是朕的骨肉。” 皇帝走近他,看着面前这个漂亮的年轻男子脸上独有的坚毅与倔狠神色,面上怜惜之色一现即隐,没有要求范闲一定要回答什么,而是自顾自说道:“下月你就十八了。” 范闲霍然抬头,欲言又止,半晌后才淡淡说道:“臣……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这句话便扎进了皇帝的心里,让这位一向心思冰凉的一代帝王也终究是生出了些许欠疚感,他略一斟酌后缓缓说道:“正月十八。” 范闲微微一愣,旋即苦笑叹道:“等到十八,才知自己生于十八。” 皇帝温和一笑,越看面前这孩子越是喜欢,下意识里说道:“在乡野之地能将你教成这种懂事孩子,想来在澹州时,姆妈一定相当辛苦,找一天,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安之,老人家身体最近如何?” 范闲低头沉默少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于开了口:“奶奶身体极好,臣……我时常与澹州通信。” “噢。”皇帝听着他终于不再自称臣子,心头一暖,安慰一笑,开始极为柔和地询问范闲小时候的生活。 对话有了个由头,范闲似乎也适应了少许全新的“君臣关系”,开始对着面前的天下至尊讲述自己幼时的日子。 …… …… 请大家朗读下面这段顺口溜。 范闲是皇帝的儿子。起初皇帝并不知道范闲知道范闲是皇帝的儿子,如今皇帝知道范闲猜到范闲是皇帝的儿子。起初范闲想让皇帝不知道自己知道,如今他想让皇帝猜到自己刚知道但不想知道。所以皇帝不知道范闲,范闲知道皇帝。皇帝当范闲是儿子,范闲不当自己是他儿子。 这是一个心思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从踏入宫门第一步起,范闲就是在利用这一点,一步步地退让,也是一步步地进攻。 楼上终于安静了下来,这一对各怀鬼胎的“父子”隔几而坐,饮茶闲聊,虽然范闲依然没有开口,但面色已经平和了下来,与皇帝的对话也不再仅仅是拘于君臣之间的奏对,可以些宫外的闲话,在澹州这些年的生活,家长里短之类。 于是,皇帝开始陶醉于这种氛围之中,而这,正是范闲所需要的。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五章 俱往矣 第七十五章 俱往矣 身为一国之君,事务繁多,也不可能老停留在这宫中偏僻处,也不知道是国中哪块土地上出了事,太极殿的太监头子腆着老脸,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到了楼外,苦兮兮地在楼下通报了许多次,终于成功地将皇帝请下楼来。 看着皇帝的身后站着范提司,那名太监头子心中暗自叫苦,难怪宫里怎么都找不到皇上,原来……人家两父子在玩流泪相认的戏码,自己贸然前来打扰,惹得天子不悦,不知道自己会挨多少板子。 皇帝的脸色确实不好,他生下来的儿子当中,自己最欣赏的当然就是范闲,范闲入京都之后,就给他乃至整个庆国挣了太多的光彩,而且知性识理,实堪大用。 最关键的,单看悬空庙上救老三,如今又是死不肯相认这两件事情,就可以看出这孩子散漫容貌之下全是一颗忠厚之心,看似阴狠的手法之中,蕴着的全是中和之意。 在这位中年天子的心中,当初何尝不会对范建感到一丝丝毫无道理妒意——皇帝,终究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如今终于可以与范闲相认,虽然范闲一直没有开口,但那种氛围已经足够令皇帝愉快,便在这时,却有人来打扰,他心情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此时楼内楼外人多嘴杂,皇帝不好再说什么,回过身来,满是寒霜的脸上渐趋柔和,望着范闲那张清美之中带着几丝熟悉的面容,轻声说道:“你也见了,先前也说了,身为一国之君,总有太多的不得已。你自己多想想,不要有太多的怨怼之心。” 以皇帝之尊。就算面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至于如此放低姿态说话,这句话里除了没有表示歉意之外,已经表达了足够的内容。范闲也不敢再装下去,深深一揖,似有所动。 皇帝忽然皱起了眉头,想起了远在信阳地妹妹,不免又是一阵头痛。叹口气道:“最近京里太不安静,有太多事又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陈萍萍担心你在朝中尴尬,建议让你提前下江南,你意下如何?” 范闲不敢有任何意见,只是恰到好处地在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幽幽说道:“臣遵旨。”他忽然温和一笑说道:“只是江南那边从来没去过,请陛下提点下臣。有何需要注意。” 皇帝摇了摇头:“朕所需要,只是一个干干净净,能年年为朝廷挣银子的内库,至于怎么做,你应该清楚。最近这两个月,你做的事情,朕很欣赏。” 这说的自然是监察院查缉崔家,打击内库走私之事。 皇帝接着说道:“只是……因为此事。安之你在朝中很是树了些敌人,有些事情朕不方……嗯,你做的不错。”在皇帝的眼中,范闲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打击信阳及二皇子,当然是因为当初的那封奏章,这是在为朝廷做事,为自己办理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范闲稍一沉默之后,开口说道:“自今往后。臣,仍愿做陛下地一位孤臣。” 皇帝很满意范闲的这个表态,范闲觑着这个机会开口请道:“只是江南路远,臣虽司监察之权,但毕竟不通商事,诸般事务若独由院中牵头,怕是查不清楚……陛下,臣……” 他当着皇帝的面一咬牙说道:“臣想借庆余堂一用。” 皇帝一愣。沉默少许后问道:“庆余堂掌柜们。自然熟悉内库事务,不过朝廷规矩。他们不得出京……”他忽然觉得在范闲面前说这话有些不厚道,咳了两声说道:“安之,你当面向朕要人,莫非不怕朕疑你之心?” 范闲直接说道:“溥天之土莫非王土,臣既当面提出,自然相信陛下深信臣之忠诚。” 皇帝盯了他一眼,心中却在快速地盘桓着,当年的叶家根深叶茂,几可动摇国体,他身为一国之君,实在是有些忌惮当年之事重演,眼前的范闲,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对于失去叶家,只怕难免会有些许不甘。 但他转念一想,范闲既然敢冒忌讳说这话,也算是坦诚,开口淡淡说道:“如今你站的也足够高,自然知道所谓真金白银,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至于内库,六年前朕即决意让你长大后执掌,便是存着……那个念头,这本是朕所愿,何来疑?” 范闲面露感动,皇帝却挥手嘲笑说道:“不过你也休得瞒朕,内库之事纵算繁复,又哪里需要庆余堂那些老伙计们。你这请求,朕看你是想将他们捞出京去才是。” 范闲也不辩解,黯然叹息道:“不敢欺瞒陛下,臣确有此念。从知道身世的第一日,便有这个念头,去年之时,还曾经去庆余堂看过,那些掌柜们常年拘于京中,实在是有些别扭,这些人年不过半百,若放出京去,还可为朝廷效力。” 去年他曾经去过一趟庆余堂,知道这事儿总有一天是会被有心人抓住,所以今天干脆在皇帝面前先说了出来。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于他地坦然,沉默半晌之后,终于点了点头。范闲大喜过望,皇帝失笑道:“你也不能全带走了,各王公府上全是庆余堂在打理自家生意,若你全数带走,只怕靖王爷第一个饶不过你。” 范闲嘿嘿一笑,皇帝微笑说道:“……几个当中,也就是和亲王敢在朕面前站直了说话,偏生他性情却是沉稳凶悍有余,不如你……”他住口不语,说道:“楼上偏厢有幅画……你呆会儿去看一下。” 虽然自己明明知道那幅画像就在皇宫之中,但范闲仍然微露犹疑之色,问道:“什么画?” 皇帝说道:“你母亲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幅画像……”想到小叶子,他的眼神柔和起来,轻声说道:“你没见过她,呆会儿好好看看……说起来,你母亲与你可真的不怎么相像。” 范闲微微一怔。又听着陛下叹息道:“虽然一般的清美无俦,偏生心性大异。她就像个男子一般不让须眉,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个名字,当年她最厌憎所谓地诗词歌赋,只好实务。” 想到面前的儿子乃是世间诗名最盛之人,皇帝忽然觉得事情有些有趣,哈哈大声笑了起来,指着范闲说道:“她做地诗词虽然亦有吞吐风云之势。却只是契了她的性情,和你地差别太大……太大。” 洪竹看着楼外那太监焦急的催促眼神,耳听着陛下与小范大人开心谈话,哪里敢上前打扰。 范闲笑了起来,好奇问道:“母亲大人……她做的诗词,陛下曾经听过?” “只有一首。”皇帝悠然回忆当年,清声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宫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魏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西蛮大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魏皇汉武?唐宗宋祖?范闲的脸色十分精彩,精彩到了快要抽筋的程度。 皇帝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喝斥道:“难道你以为这词不好?” 范闲苦着脸说道:“……自然是气势十足,只是臣不知这汉武、唐宗、宋祖又是何处的人物。”他心里想着。老妈你要改就改彻底点儿也好,什么西蛮大汗……真是败给你了。 皇帝解释道:“据传,乃是万古之前三位一代雄主。” 范闲哑然,心想原来母亲地推托功夫与自己很相似,如同在北齐上京与庄墨韩那夜交谈般,但凡解释不清的事儿,就全推到万古之前,偶在史册上见过。史册在哪儿?对不住。上茅厕撕来用了。 太监再三请,皇帝终于离开了小楼。离去之时,有些瘦削地背影无从透出丝感伤。 小楼之中只剩下了洪竹以及范闲两个人,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层层挂霜寒枝之后,范闲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捧着肚子大声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声音响彻小楼,说不出的快活。 洪竹在一旁看傻了,心想范提司莫不是因为今儿的事受了大刺激,自己是不是应该请御医来看看? 良久之后,范闲终于止住了因为那首《沁园春》所带来的荒谬笑意,肚子笑的有些痛,上气不接下气对洪竹说道:“没事儿,我自上去,你在楼下等着我。” 往楼上走着地过程之中,范闲依然止不住想笑,那个叫做叶轻眉的女子,还真真是个妙人,千首万首好诗词不抄,偏要抄这首,估摸着当年也是被范建皇帝这批人给逼急了……不过,或许老毛地这首才正是契合那个女子地心态? 等走到楼上时,范闲的笑容已经完全敛去,回复了往日里地平静,放在一个封建王朝当中,母亲抄的这首词,实实在在是首反词,皇帝可以说,她却不能说,难怪她最后和这座皇宫产生了那么严重的冲突。 他在心头冷笑着,将胸中先前皇帝的真情实感全数抛诸脑后,不再复忆。 来到偏厢之外,顺手端起几上那杯冷茶,范闲推门而入,踏槛而进,并无一丝犹疑与颤抖,平静地站在了那张画像之前。 画中画地是一名黄衫女子,背景乃是滔滔大河。女子站在河畔的一方青石之上,身上裙裾随河风轻摇,面向大河的方向,河中浊浪排空,拍石而化泥沙,对岸远方隐隐可见如蚂蚁一般大小的民伕们,正在搬运着石头还是什么,或许那些人是在修筑河堤。 这幅画的画工极其精妙,笔触细腻,风格却是大气磅礴,以精细而至宏大。无论是河对岸那沉重的场景,还是近处青黄相杂的山石,都被描述的十分到位。尤其是那条被缚于两岸黄山之间地大河,更是波涛汹涌,浪花翻白,气势逼人,观此画,便似乎能够感到一股凛烈地河风。正从画上渗了出来,吹在了观者的脸上,稍站的近了些,便似乎能听见河水拍打两岸的激昂之声……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这幅画的重点,任何一个有幸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内,被那名站在此岸地黄衫女子吸引住。再也没有多余地心思,去看画中别处的风景人物。 黄衫女子其实只露了一个侧面,晶莹若玉地耳垂旁几络青丝,正在轻轻飘动,檀唇微抿。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最能吸引人目光的,却是她的眉毛,只见那双眉清美如剑。不似柔弱女子,却也并没有多出几分男儿豪情,只是一味清明疏朗,让人说不出的喜爱。 但此时,范闲的目光却只是盯着画中女子侧脸中将能瞧见的方寸眼眸,那眸子里地神情看似平静,却总像是蕴藏着更多的情绪。 只在一瞬间,他就想起来在北齐上京城外西山绝壁山洞中。肖恩曾经给自己描述过的母亲,对,就是这种眼神!——柔软,悲惘,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与依恋,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苦难地同情,还有改变这一切的自信。 范闲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来。看着墙上这幅画,久久没有移开眼光。似乎是想将画中这女子的容貌牢牢地镌刻在自己的心头。 冷茶在手,旧画当前,他就这般沉默地坐在偏厢房中,不知道坐了多久,也没有注意到小楼外地阳光偏移,风云缓动。 手中的冷茶依然是一口未饮,范闲枯坐半日,嘴唇有些发干,他忽然偏了偏头,看着画中的黄衫女子轻声说道:“您做的不错,可惜……没有照顾好自己。”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紧张,想组织起比较合适的言语对画中女子讲。 “我做的当然不如您,但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将自己照顾好。”他站起身来,静静看着那幅画,轻声说道:“暂时将您留在这里,想来他也不会让我拿走,过些日子,我会常常来看您。”不知道过些日子,又是要过多久。 范闲靠近了画卷,忽然开颜一笑,精神万分,笑道:“俱往矣……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让我来搞。” 说完这句话后,他起身离开了偏厢房。 房中一片安静。 房门忽然咯吱一声,被人急匆匆地推开。范闲去而复返,重新站在厢房之中,直直看着画中那个女子,突兀开口问道: “理科?” “女博士?” 画中的姑娘自然不能回答自己儿子在很多年后提出的问题,所以只是沉默。范闲心头无由一酸,旋即呵呵一笑遮了眼中湿意,诚心诚意地躬下身子,说道: “谢谢。” 然后他真地离开。画中的黄衫女子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看着对河的那幕幕场景,沉默着,背对着身后那扇,不知道多久以后才会重新打开的门。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六间 祝您飞黄腾达 第七十六间 祝您飞黄腾达 走出门外,范闲将手中那杯冷茶放下。 哐当一声,茶杯准确无比搁在了案几上另一只茶杯之上,两杯相叠,并无多少残茶溢出。茶杯压在先前那只茶杯身上,只是一个很寻常随意的小动作。 他下了楼梯与洪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便离开了小楼,沿着寒气十足的宫中石道,往那方走去。 待送范闲离开皇宫之后,洪竹绕过太极殿,穿了石弯门,去御书房覆命。一路上与见着的宫女开着玩笑,与小太监们说闹几句,说不出的快活。那些太监宫女心中也有些讶异,心想洪竹小公公自从在陛下身边之后,身份地位上去了,连带着心性也沉稳狠厉了几分,今天却是出了什么事,让他乐成了这样? 眼瞧着御书房就在不远处,洪竹才醒过神来,知道自己表现的有些过头,赶紧住了脚,从道旁山石中抓了两捧雪,往脸上狠命擦了擦,硬生生将面部发热的肌肤冰凉下去,这才放下心来,轻咳了两声,学起了宫中太监祖宗洪老公公的作派,死沉着一张脸,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皇帝此时正与舒大学士在争论什么,声音极高,这位舒大学士也真是胆子大,当着皇帝的面也是寸步不让,只隐约听着是什么河道,挪款,户部之事。 洪竹竖着耳朵,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却清楚能让舒大学士壮着胆子和陛下顶牛,究竟是为了何事。 这冬天正是疏浚河道的良时,门下中书省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拟好了章程,只等户部筹好银两,便组织各地州县。广征民夫,修葺河道。但没料到户部最后硬是拿不出来这么多银子,缺口太大,严重地拖延了修河的时辰。于是乎范尚书便成为了众矢之的,如果不是陛下一力保着,怎么着那位尚书大人也要自请辞官才是。 庆国正值盛世,国库却不能拿出足够多的银子!门下中书问户部,户部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是宫中调用了。但宫中用项一向是从内库出……难道内库如今已经颓败到如此境地?内库之事,牵连着长公主,牵连着皇族的颜面,而且最近监察院又正在查崔氏,矛头直指内库,在这当儿上,朝堂上的大臣们也不好当面询问皇帝。 于是乎,才有了舒大学士入宫之行。看来这君臣二人地交流并不怎么平和。 皇帝咳了一声,隐约说到,范闲,江南,等几个模模糊糊的词语。舒大学士的脸色终于是好了些。似乎很相信范闲下江南后,能够将庆国的财政问题解决掉。 老学士降了声音,面上却是忧色难去:“怕时间来不及,明年若再发大水。怎么办?江南事杂,范提司纵使才干过人,要想理清,只怕也要一年时间,就算明年上天眷顾,可后年呢?” 皇帝笑了起来,安慰舒芜说道:“范闲过几天就动身了,应该来得及。” 舒芜应了声。便笑眯眯退出了御书房。其实君臣二人都是老成持重之辈,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范闲这么个小年轻去江南,就真的停止了担心? 更何况舒学士争的根本不止明面上的这些东西。他身为如今朝中文官之首,需要陛下的一个表态,内库那边,到底怎么办,而更关键地是,在那两个传言相继出来之后。朝廷或者说宫城之中。对于范闲,到底是准备怎么处置? 皇家玩神秘主义。对很多事情秘而不宣,朝廷里的官员系统却受不了这个,人心惶惶,总要求个准信。皇帝既然明说了范闲离开京都的日期,一来是宣布了内库治理一定会开始,而且会很强硬的开始,二来就是通过舒芜告诉朝中的官员们,范闲的身份之类暂告一段落,不管他究竟是谋逆叶家的余孽,还是皇帝的私生子,反正他人都离开了京都,你们就别瞎猜了,让事情淡了! “洪竹啊。”皇帝忽然从沉思之中醒了过来,问道:“先前他有什么反应?” 洪竹一怔,赶紧低声应道:“范提司目中隐有泪光,面露解脱之色……曾在楼中大笑三声,却是不知为何。”他小小年纪,就能亲随皇帝身边,自然机灵处比一般人要强上三分,当然知道陛下口中地他,就是刚出宫的小范大人。 皇帝面色微沉,旋即微笑道:“如此也好,放开之后才好无牵挂地替朝廷做事。” 洪竹小意一笑,不敢接话,却被皇上接下来的话吓的不轻。 “下月起,你去皇后身边侍候着吧。”皇帝摩挲着掌心的一块静心玉,很随意说道。 如同一道惊雷敲打在小太监地心中!趴的一声,洪竹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趴在地上,哭着说道:“陛下,奴才……奴才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请陛下打死奴才,也别赶奴才走啊。” 皇帝皱眉看着他,厌恶说道:“什么出息!让你去那边宫里做首领太监,朕提拔你,却吓成这样……真是不堪大用!” 洪竹心中一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脸上却依然是涕泪横流着,哭嚎道:“奴才才不做什么首领太监,奴才就想在您身边。” “噢。”皇帝似笑非笑看着身前的小太监,说道:“在朕身边有什么好处?” 好处两个字可以当作玩笑,也可以当作一把杀头的刀,洪竹愣愣地从地面抬起头来,流着泪地脸上染着些灰尘,他呓呓说道:“……在皇上身边伺候……奴才……脸上光彩。” “光彩?” 洪竹捣头如蒜,抽泣说道:“奴才该死……奴才不该贪图……”他心里明镜似的,太监受个贿赂,宫里的各位主子们没人在乎,但就看这些主子们的心情如何。 “你收了多少银子?”皇帝看着小太监满脸灰尘清泪,模样甚是可笑,竟是哈哈笑了起来。 洪竹听着笑声。心头稍定,讷讷回道:“奴才在御书房两个月,一共收了四百两银子。” 皇帝忽然将脸一沉,寒意大作,冷冷道:“是吗?那胶州的八百亩地是谁给你买的?你哥哥的官,又是谁给你走地门路?你好大地胆子,在朕身边不足百日,就做出这样的手笔来!” 洪竹面色惨淡。万念俱灰,嚎啕大哭:“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甚至都不敢求皇帝饶自己一命。 “是谁?”皇帝转过身去,踢掉靴子,坐在榻上又开始批改奏章。 洪竹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知道终究是瞒不过去了,一咬牙说道:“是……范提司。” 皇帝面色不变。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洪竹忽然手脚并用,爬到皇帝脚下,仰着脸抽泣道:“陛下,您尽可杀了奴才,但天可鉴。天可鉴,奴才对陛下可是忠心耿耿,绝没有与提司大人暗中……提司大人是个好人,这事儿是奴才求他办的。您饶了他吧。” 这时候皇帝才表露出了一丝诧异:“噢?你居然替他求情?”他旋即哈哈笑了起来,说道:“这孩子,看来人缘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 皇帝看着小太监那张大花脸,笑骂道:“滚出去吧,此事范闲早就奏过朕了,如果不是朕喜欢你有些小机灵,他早就一刀将你给宰咯,你居然还替他求情。” “啊?”洪竹脸色震惊之中夹着尴尬与窘迫。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还不滚?” “是,陛下。”洪竹哭丧着脸,心里却是高兴的不得了,也不起身,就这样爬出了御书房,至于是要被赶到皇后宫里去当首领太监,还是别的出路,此时已经不在意了。 出了御书房。跑到偏厢里。洪竹才平伏了急喘的呼吸,才感觉到背后地冷汗是如此地冰凉。接过一块毛巾,胡乱擦了下脸上地泪痕汗迹与灰尘,烦燥地将手下人全赶了出去,直到自己一人坐在房间时,才开始后怕无比。 “小范大人说的对,这世上本就没有能瞒过陛下地事情。”小太监心有余悸想着:“陛下允你贪,你就能贪,所以不如干脆把事情都做在明面上。” 此时此刻,他对于范闲的佩服已经深植骨内,而在佩服之外,他对于范闲更多了许多感激与感恩,对方就能猜到陛下根本不在乎身边的小太监贪钱,这只是小范大人聪慧过人,而小范大人用这件事情,瞒过最要命的那件事情,这才是关键,日后与小范大人走地近些,陛下也不会生疑了。 想到那件事情,小太监洪竹的眼睛就眯了起来,说不出的感激,只是马上要被调离御书房,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帮到小范大人。 离宫的马车中,范闲半闭着眼在养神,高达与两名虎卫被他支到了车下,车中是苏文茂。他闭目想着,虽然自己也不能判断启年小组当中,有没有宫里的眼线,但是自己是撞着王启年,又由王启年去拣了这么些不得志地监察院官员到身边,对于自己而言,最能信任的便是这批人,自己要做事,便只有相信他们。 “颍州的事情有没有尾巴?”他皱着眉头问道。 苏文茂此时没有赶车,小心地听了听车外的动静,才轻声说道:“大人放心,颍州知州下狱后就病死了,没有走院里地路子,用的您的药,仵作查不出来,。” 范闲点点头:“如果能够确认安全,那位知州的家人就不要动,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苏文茂点点头,知道提司大人是叮嘱自己保密,对于这种阴私事,提司大人信任自己去做,这说明自己终于成功地成为大人的心腹。 但身为心腹,他自然要为范闲考虑。对于此事,他内心深处依然十分不赞同。暗中杀死一名大知州,正四品的官员,监察院建院之后这么多年,也极少出现这种事情。将来不出事则罢,一旦出事,整个监察院都要倒霉——更何况那位知州并无派系,是位纯然的天子门生。 似乎猜到苏文茂在想什么。范闲冷笑道:“那位知州草菅人命,霸占乡民家产,更与盗匪同路,屠村灭族,本官只取他一条人命,已算便宜了他。” 苏文茂关切说道:“大人,话虽如此,但毕竟一直没有拿着实据。抓获的山贼嘴巴咬地极紧,硬是不肯指证那名知州。” “废话。”范闲说道:“如果能拿着证据,我何苦用这种手段。” 苏文茂不赞同地摇头道:“终究还是太冒险,至不济大人写折了上中书,甚至跳过门下中书。直接面禀陛下,虽说无实据,但陛下瞧在大人的面子上,也会将那名知州拿了。” 范闲笑了笑。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那名知州地事情,是一定不能让陛下知道的。他闭上了双眼,悠然养神,脑中却在快速的旋转——之所以要对付离京都甚远的那名知州,是因为自己要卖小太监洪竹一个人情,一个天大的人情,一个洪竹将来一想起就必须要还的人情。 如今在御书房做事地小太监洪竹是颖州人,原姓陈。被范闲整死地那名知州当年还是知县地时候。曾经因为某处山产,强行夺走了陈氏家族中地家业,偏生陈氏家族里很出了两名秀才,自然不依,翻山跃岭,跨府过州的打官司,更是声称要将这官司打到京都去。 那名知县惊恐之下,狠下杀手。半夜里勾结着山贼。硬生生将陈氏大族给灭了门! 那一夜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而洪竹与自己的兄弟当时还是小孩子,在山上玩耍后忘了回家。也算是命大,侥幸逃脱这椿惨事,兄弟二人也算聪明,连夜就翻山,一路乞讨到了山东路,再也不敢去衙门告状,只是艰苦万分地在人间挣扎活着,终有一日,兄弟二人熬不下去了,陈小弟,也就是如今的洪竹便练了神功,裆中带血投了宫中。 入宫之后,陈小弟畏畏缩缩做人,被年长的太监欺负,被该死的老宫女掐屁股,屈辱之下更生恐惧,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敢说。 凑巧有一日,陈小弟挑水路过含光殿偏道,遇着了洪老太监在屋外睡觉养神,老太监身上只穿着许多年前地旧衣,没有穿宫衣。陈小弟没认出对方的身份来,看着那老太监靠着把破竹椅,脸边几只乌蝇飞着,便觉着这老太监怎么这般可怜? 同是天涯沦落人,陈小弟此人却还有些热心肠,寻思自己左右无事,便回屋拿了把破蒲扇,开始为洪太监打扇赶蝇。 等洪老太监醒来后,并没有如同话本里常见的场景那般,传小太监陈小弟无上神功,收他为小弟,在宫里横着走,四处吃香喝辣的。不过一扇之恩,洪老太监知道小太监没有姓氏,便只赠了他一个字。 洪。 又因为当时老太监正躺在竹椅之上,就随口让他叫竹,这,便是后来当红大太监洪竹姓名的来历。 从那天之后,洪老太监再也没有管过洪竹死活,连话都没有再说过一句,即便洪竹到御书房后,寻着法子想巴结洪老太监,那老太监也都不再理会。 但小太监毕竟有了名字,姓洪名竹。洪姓,在宫中就代表着不一般,而且洪老公公没有表示反对,渐渐地,开始有人传说,洪竹是洪老太监新收的干孙子,于是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了,相反还要巴结着他,有什么轻松体面的活儿求着让他去做。 洪竹人又机灵,经历了童年惨事,心性也极沉稳,眼前又有这么多机会,加上老戴失势,宫中人事几番轮转,竟让这小太监福气大旺,直接进入了御书房,开始在陛下身边做事。 这,便是所谓机缘了。 见的多了,知道皇宫也就是这么一回事,知州不是什么大官,洪竹心里复仇地火焰便开始燃烧了起来,只是他毕竟年纪小,不懂门路,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着手,难道直接对陛下陈述自己的冤情?他可没那个胆子。 恰在此时,上天送了一个人到他身前。 马车颠了一下,范闲悠悠醒来,打了个呵欠,精神显得有些委顿。 洪竹的事情,是被他套出来的,而后续的手段,也根本没有让洪竹知晓,只是默默地做成了这件事情,今天才告诉了对方。 范闲清楚,以洪竹在宫中的发展趋势,观看皇帝对他的信任程度,不过三年,这名小太监就一定会拥有相当的影响力,到时候他随便说句话,朝中六部多地是人来帮他卖命,帮他复仇,所以自己一定要抢在三年前便做了,而且做的干净利落,不要胁,不示恩,不留后患。 这才是给人情的上等手段。 死的知州是颍州知州,洪竹记册是胶州人,两地相隔极远,当年灭门之案过去太久,早就没有人记得了,范闲并不担心有人会猜到洪竹与这件事情的关系,这一点,他很小心,什么人都没有告诉。 日后陛下就算查到颍州知州是非正常死亡,查到了是监察院动的手,范闲也能找到一竹筐的理由——只要和身边的人无关,和宫中要害无涉,区区一个知州地性命,在皇帝地眼中,总不是及自己儿子金贵的。 他掀开马车车窗一角,眯眼看着身后已经极远极模糊地皇城角楼,祝福小太监同学能够在里面飞黄腾达。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七章 离前骚(上) 第七十七章 离前骚(上) 马车在监察院门口停下了,范闲下车便直接往院里走,一路上与相遇的官员微笑致意,这是“流言之乱”后,他第一次来院里,所以发现院中官员的目光很正常地炽热着。 其实很多下层官员并不知道叶轻眉是谁,但天天看着那几行金光闪闪的话,下面那个看轻天下须眉的名字,日子久了,总会生出些家人一般的熟悉感与亲切感。 而在陈萍萍有意无意地纵容宣传下,八大处的头目,宗追那些老家伙们都开始对属下们宣扬,当年叶家是怎样的一个商家,而叶家为监察院又曾经做过些什么,最后将这个理论高度提高到了——没有叶家,就没有监察院。 叶家毕竟是因为谋逆的罪名倒的,所以初始听着上级们大肆夸耀叶家,监察院官员们心中不免惴惴,但发现朝廷似乎并不忌违这个,而且范提司的另一个身份也大为有趣——于是众人开始有兴趣知道一些当年的细节。 几番洗脑下来,院中人员对于当年叶家大感亲切,颇有军民鱼水情的感觉,如今知道了范提司就是石碑上那个名字的亲生儿子,再看范提司的目光,较诸以往在一如往常的尊敬之外,便多了几丝真正的敬惧与亲热。 难怪老院长大人,会一力主持让这位看似文弱的公子哥将来接掌监察院。 庆国人不论官民,其实都还是讲究一个理所当然,如今范闲在院务中逐渐显示出了实力与足够的智慧,又有了叶家后人这个不能宣诸于口却人心皆知的身份,对于他全权掌握监察院,会起到相当大的帮助,至少内部人心的疑虑基本上消除了。 范闲今天没有时间借此良机。去收伏院中成千官吏,他急匆匆地走到了方正建筑围起来的那一大片坪子上,今日冬雪已残,春风尚远,高树凄索无衣,浅池冰冻如镜,里面的鱼儿只怕早就死了。 陈萍萍围着厚厚地毛皮,坐在轮椅上。倾听着身边那如泣如诉,婉转千折百回的歌声,双目微闭,右手轻轻在轮椅的把手上敲打着节拍,哒哒哒哒。 这幕场景,很容易地让范闲联想到某一个世界里,也有些垂垂老矣的男人,喜欢坐在破旧的藤椅之上。午后的阳光溜进了弄堂,古老的留声机里正在放着老上海的唱片,姚莉或是白虹那软绵绵却又弹润着地歌声,就这样与点点阳光厮缠着…… 可问题是陈萍萍并不是黎锦光,他听的也不是留声机。老人家的层次要比一般人高很多。 范闲来不及欣赏老跛子带着封建特色的小资,很同情地看着在大冬天里,站在枯树之下不停唱着小曲的桑文姑娘,姑娘家的脸被冻的有些发红。但声音却没有怎么抖,不知道是这些天在寒冷的天气里唱习惯了,还是歌艺确实惊人。 “暴殄天物。”范闲挥挥手让桑文停了,笑着说道:“我请桑姑娘入院,是想借重她地能力,而不是让她来给你唱曲子。” 陈萍萍睁开双眼,笑着说道:“分工不同,但都是服务朝廷。桑姑娘如果能让我心情愉快,多活两年,比跟在你身边,那要强的多。” 范闲心头一动,知道陈萍萍说的是什么意思,看来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拖不了太久了。 “我马上要走了。”他轻轻拍了拍陈萍萍满是皱纹,发干的手背,“桑文我要带走。抱月楼还要往江南发展。” “春天她再走吧。”陈萍萍叹息道:“和三殿下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范闲大感恼火,自己怎么险些忘了老三那码子事情。 桑文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便和苏文茂二人远远地离开,留给老少两位监察院权臣说话地空间。 隔得远了,就听不见陈萍萍与范闲在说些什么,只看着范闲半蹲于地,脸色似乎越来越沉重,而陈萍萍在沉默少许之后,又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范闲的头顶,似乎在安慰他。 “走吧。”范闲对苏文茂说道,然后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桑文。桑文是他一手救出抱月楼,又直接调进了监察院,也算是他信得过的人,只是最近这些日子,桑文基本上没有机会跟在他地身边,反而天天负责给陈萍萍唱小曲听。 “桑姑娘最近过的可好?”范闲问道。 桑文温婉一笑,微胖的脸颊看着十分喜气,那张略有些大的嘴也不怎么刺眼,和声说道:“天天也没有旁的事情,就是给老大人唱些小曲,很轻松。” “很好。”范闲笑着说道:“依院长的意思,你过几个月再去江南,这段日子……” 他忽然顿了顿,和声说道:“你在院长身边,让他开心一些。” 马车停在监察院门口,准备往二十八里坡的方向去。皇帝给范闲定的离京之期太近,时间太少,让范闲一时间竟有些措手不及,有许多离京前必须安排地事情,便得在这几日之内搞定,所以今天他显得格外忙碌。 高达等三名虎卫依然没在马车之上,范闲对于这几个贴身保镖总是不够信任。 范闲略等了片刻,苏文茂就上了车,搓了搓有些发红的手,压低声音禀道:“三处那里调了宫门的存档,姚公公是去了京郊,这事情没有保密,所以宫里也没有下令院中销档。” “老姚去京郊做什么?”范闲好奇问道。 苏文茂将手掌横在咽喉处,比了个割喉的手式:“上次悬空庙刺客中的小太监……养父母在京郊一个村子里,姚公公是去处理这件事情,带着侍卫走的。” 范闲皱紧了眉头,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说道:“刺杀圣上。那个小太监就没有考虑过后果,没有想过……不论他能不能得手,那村子里的亲人只怕都要死的干干净净。”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苏文茂看着提司大人地脸色有些不豫,没想明白是为什么,行刺乃谋逆大罪,这次宫中已经控制了株连地范围,没有株连小太监的九族,已经算是仁政了。 “大人仁善。只是这等事情不能松口。”苏文茂解释道:“只是死几十个人而已。” 范闲不是惺惺作态之人,心里地不舒服另有源由,说道:“我只是厌恶那小太监只为复仇,却不顾惜养父养母恩情。” 苏文茂讶然,片刻后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小太监自然应该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他这样选择,却没有人觉得出奇。” 范闲默然,在心底冷笑着,庆国由皇帝起。讲究以孝治天下,庆律中关于亲亲相隐,更是可以判其无罪。他的眉间陡现厌恶之色,只是这话却不能与身边任何人说。心里想到那小太监为报亲父之仇,便舍了养父母辛苦之恩,将养父母陷入死地,而自觉理所应当——这是何等样狗屎般的逻辑。 二十八里坡到了,马车沿着长街往里,街畔那些被清漆刷的明亮无比的店铺门板,似乎在欢迎范闲地到来。车至庆余堂前,苏文茂还没有来得及递拜帖。便听得吱吱几声响,这片极大的院子,许久未开的中门,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打开,迎接某人的来临。 庆余堂十七位掌柜今日不在自己的小屋里,也没有在各处王府公宅中算帐,而是齐整无比地站在门口迎接,见着范提司从车中下来。这十七人齐唰唰地半跪于地。行了大礼。 范闲赶紧请这些掌柜们起身,看了一眼排在第七的那位熟人。笑着点了点头。 叶大掌柜今年已近半百,眉眼柔顺,知道门外不是说话的地儿,也不清楚这位小爷怎么敢光天化日下就来了——但他还是保持着应有沉静,将手一领,请范闲入堂落座,另有下人去招呼旁的人。只是高达三人摇了摇头,死忠于陛下地严令,与范闲寸步不离。 范闲用目光示意叶大无碍,这才入了中厅,落座之后,又吩咐高达三人在门外守着。 此时厅内已无外人,那十七位掌柜有些畏缩,有些害怕,有些激动。如今外面都在传,眼前这位年青官员,乃是叶家的后人……是小姐的亲生儿子!天呐,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范提司今日前来,一定是有要紧事情说。只是范闲此时端座于上位,若他不肯自承身份,这庆余堂里的掌柜们,也没有去抱大腿认真哭泣地胆量。 好在范闲并没有允许这种沉默维持太久,稍一沉吟之后,便说道:“安之今日来,是为了一年半前的那事情。” 叶大掌柜万没料道小范大人开口说的是这个,有些大出意外,微怔望着对方。 范闲笑着解释道:“当年,我曾有心让弟弟思辙拜入大掌柜门下,只是大掌柜贵人事忙,一直望了通知在下,让我二弟提着腊肉上门。如今我那不成材的弟弟,不知道流落何方,这事自然不用再提。但是大掌柜,当初说地另一椿事情,您可别说,您也忘了。” 叶大如何能忘? 当日范闲暗中点破自己日后要执掌内库,并且来寻求庆余堂的帮助,许了自己这些人出京的可能。范闲的这个提议,让整座庆余堂里的执事都相当兴奋,如果能够脱离京都,能够重新亲近当年小姐留下来的产业,这些掌柜们当然高兴,只是一向慑于皇威,而且他们也不敢判断范闲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说动宫中,最关键的是,他们不知道范闲的目地究竟是什么,存着什么念头,所以他们在事后没有主动给范闲一个说法。 可谁知道时势的变化竟是如此奇妙,首先是范闲在这一年半的时间内突然崛起,成为庆国最当红的年轻权臣,而他执掌内库也成了铁板钉钉之事……如今又有传言说:他是小姐的儿子。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么范闲收拢庆余堂的原因就非常明显了。 叶大掌柜咳了两声,面露凝重之色说道:“大人,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极愿意的……只是不知道宫里究竟允不允。”如今他不再怀疑范闲地心思,却依然怀疑范闲地能力。 范闲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厅中嗡的一声炸开,老成持重地十七位掌柜面上都露出了震惊与无穷的喜悦,自从叶家垮台之后,他们就被软禁在了京都,一直不能离开,骤闻得这般好的消息,哪里能够自持。 范闲喝了一口茶,看着这些四五十岁的掌柜们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脸上也露出了很真诚的笑容。这些人因为母亲的缘故,正值青春年华时,便身陷京都不能拔,如今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事情,实在是很令人高兴。 “自然不能全去。”范闲叮嘱道:“家眷也要留在京里。”正在欢喜微泣的掌柜们一怔,又听着他继续说道:“去江南后,轮着来吧,就当度假,诸位看如何?” 众人这才知道小范大人是在说顽笑话,一惊一乍之余,哈哈大笑了起来。 范闲又叮嘱了几句,勉励诸位要谨思圣恩,为朝廷出力之类的废话,这废话自然是说给门外的虎卫听的,这才轻声说道:“七叶掌柜这次是要麻烦与我一同去的,至于其余的诸位,请大家自行商量吧……不过,可得留一个年纪大些的在京都。” 七叶此时正站在他的身边,皱眉问了声。 范闲笑道:“抱月楼马上就没人了,你们总得替我打理打理,那等销魂之处,只好请位年老德劭之人主持。” 又是一个冷笑话,掌柜们却只有苦着脸哈哈笑着应景,许久之后,笑声终于平伏了下去,堂间却无由生出些淡淡别样情绪。 其实掌柜们没有认真听范闲说什么,只是在认真地看着他的容貌,想从上面找到一些熟悉的地方。范闲今日前来,虽未言明,但做的事情已经说明了太多,包括叶大掌柜在内,早就已经相信了对方真的是叶家的后人。 一片安静之中,叶大掌柜当前,其余十三位掌柜分成两列站在他的身后,对着坐在正中间的范闲,一撩前襟,齐整无比地跪了下去。 “谨遵少爷吩咐。”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八章 离前骚(下) 第七十八章 离前骚(下)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又是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毫无疑问,并不延迟,很没有新意的到来。 今年冬天范闲大部分时间没有呆在苍山上,加上后来出了那些事情,吓得婉儿和若若也都跑回了京都,人到的齐,只差了范老二一个,所以范府好生地热闹了一番。 府门前的红纸屑炸的厚厚地铺了一层,就像是大喜的地毯,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味道,有些薰鼻,有些微甜,大厨房小厨房里的大鱼大肉,更是让主子下人们都觉得,这生活不要太幸福,得亏少爷抓的消滞之药十分管用…… 三十的晚上,宫里赐了几大盘菜,还有些小玩意儿。范闲没怎么在意,只是在房间里与妻子妹妹进行着艰难地谈话,在稍许解了二姝之惑后,不等两位姑娘家从震惊与无穷困惑之中醒来,便领着二人去了前宅。 一顿年饭草草吃完,一家子围在了一起打了几圈麻将,范闲趴在婉儿的身后抱膀子,时不时出些馊主意,成功地输给两位长辈不少银子,又刻意拣前世的经典笑话说了几个,终于缓解了些桌上的怪异情绪。 第二日大年初一,守夜之后的年青人们挣扎着醒来,到前堂行年礼。 范闲一点没有马虎,实实在在地双膝及地,在众人怪异的眼光里,平静如常,向父亲大人叩了三个响头,砰砰砰三声响,额头与地面亲密接触着。 范老爷子捋须轻笑,说不出的安慰。 姑娘妇人们出去揉汤圆玩了,年初一的前宅里就只剩了些光棍,范闲走到父亲身后,轻轻给他揉着双肩。自从流言传开之后,也许是破了心头魔障,范闲不再将自己隔于纱帘之后,开始表露身为人子应有的情感,父子二人间的距离,反而要比以往显得亲切了许多。 户部尚书范建一面养着神,一面享受着儿子的服侍,问道:“思辙在那边怎么样?” 范闲恭敬回答道:“还成。王启年是个机灵人。” 范建微微一笑说道:“你在北齐熟人多,对于这点我是放心的。”他忽然摇了摇头,有些莫名其妙说道:“说来也怪,我看安之你对北人倒是不错,可别忘我们两国之间有死仇不可化解,某些时候可以利用一下无妨,但不可以全盘信任,尤其是不能将最后地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范闲微微一怔。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呵呵一笑,解释了几句。 范建忽然关心说道:“费老给你治伤,如今怎么样了?” 范闲不想让父亲担心,便没有说出真气流散的实情。点头应道:“好的差不多了,再调养两个月,应该就不用担心。” “还要两个月?”范建皱眉道:“江南不比京都,山高河深皇帝远。你如今身体又不如以往,万事都要小心,切不可再如这两年一般事事争先,一旦动手,就非要制对方于死地……但凡能容人之时,暂且容他,不急在一时。” 范闲听出父亲话语中的担忧,也知道长辈是提醒自己。 在京中的争斗。范闲下手向来极狠,即便面对着长公主与二皇子,他也没有退却过,一昧手狠胆壮。只是去了江南,面对着那些封疆大吏,深入到江南世家的大本营,虽然从权位上看似没有人能撼动自己,但没有父亲与陈萍萍这两座大山在身后。自己做事应该要更圆融一些。 父子二人就年后的事情交换了一下意见。针对长公主入京之后,会对朝局带来怎样的变化。也做出了足够细致地分析。范建提醒范闲,应该注意一下年后便会入阁的胡学士。范闲不明白父亲专门提到那位文学大家是什么意思,但仍然将那个人名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范建轻轻拍拍肩头那双稳定而年青的手,微笑着说道:“看来陛下是真准备将监察院交给你,日后你在院中,他总要在朝中找一位声名地位都能与你相对应的文官,这是为将来准备。” 胡学士当年领一世文风之变时,不过是名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如今大约四十多岁,在天下南方文名之盛,在范闲出世前,实是风头无二,只是这位仁兄近年来官运颇为不顺,在七路中颠沛流离,位高而无实权,今番入京便执门下中书,也算是朝廷的重用。 范闲笑着摇摇头,心想自己又不打算过多干涉朝政,更不会去撩动那位胡学士,想来他也不会主动来招惹自己。 父子二人又闲话了几句,范闲想着今天族中还要祭祖,试探着问了一声。 范闲回头望了儿子一眼,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有这份心已是极难得的事情,但是他能表露心迹,自己却不能让他的名字录入族谱,毕竟还要顾忌宫中那位地脸面。 范闲也只是试一下,看看有没有这种可能,见父亲反应的很直接,便知道自己依然是在痴心妄想,心里便觉得有些不舒服。 上午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范家花园之中,包括范尚书、柳氏、若若在内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去了田庄所在的范族祠堂,连带着管事,嬷嬷,丫环也去了一大批,此时前宅后宅便只剩下了不多地人,显得格外安静。 “我知道你想去。”婉儿坐在他身边轻声安慰道。 范闲正在看书,澹泊书局印出来的第一批《庄氏评论集》,名字是范闲取的,字也是范闲题的,据七叶说,销量极为看好,回笼地资金远比想像的快,尤其是北齐朝廷一次性订购了一万本。让范闲的荷包再次鼓囊囊了起来。 听着妻子的话语,他微笑着抬起头,随意将书放到一边,嗯了一声:“怎么?担心我想不开?” 婉儿笑道:“你怎么就不担心我想不开?” 范闲轻舒双臂,将她搂入怀中,贴着她微凉地脸蛋儿,关切问道:“最近身体怎么样?” 婉儿误会了他在说什么,搁在他肩上的脸颊略现愁容。说道:“还没有动静。” 范闲哈哈笑了起来,说道:“谁关心那没出世的女儿?我只是问你的身体状况如何,费先生给我治病用地是治牛的法子,如今我开始有些怀疑他的水准了。” “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婉儿想了一想,好奇问道:“为什么是女儿?” “女儿好,不用立于朝堂之上天天干仗。”范闲笑着说道,他的思维,与这个世界上地人。当然有极大的差别。 林婉儿略拉开了些与范闲的距离,指着自己的心口处,嘻嘻笑着说道:“姑娘家也不好,嫁个相公还不知道相公究竟是谁……这里不好受。” 范闲地手老实不客气地向妻子柔软地胸脯上摸去,正色说道:“我来看看问题严不严重。” 夫妻笑闹一番。却没能将那事儿全数抛开,婉儿幽幽说道:“……谁曾想到,你竟是……我的表哥。” “不好吗?”范闲微笑着说道:“林妹妹,叫声闲哥哥来听听。” 婉儿啐了一口:“呸!你又不是宝玉。” 范闲一想也对。自己比贾宝玉可是要漂亮多了,眼珠子一转,便出了屋,婉儿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好生好奇,不料没一会儿功夫范闲便回了屋,只是……身上套着件下人们都不常穿地破烂衣裳! 林婉儿一看他这身小乞丐般地打扮,顿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范闲瞪着双眼。张着大嘴,憨喜无比说道:“表妹……啊嘿嘿,啊嘿嘿……俺终于等着你了!” 林婉儿一愣,心想相公怎么忽然发疯,难道喊自己表妹这样很好玩?迟疑问道:“表妹?” 范闲傻呵呵笑道:“唉,我是你表哥,洪七啊……” 林婉儿傻了,听着相公操着一口胶州口音说胡话。半天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范闲看着她的反应。也自心灰意冷,低头像个战败的士兵一般。出门将衣裳换了回来。 “相公,你先前……是做什么呢?” “东成西就模仿秀。”范闲苦着一张脸。 “模仿秀?” “秀……show也,便是南边人常说的骚……别问了,就当我发骚吧。” 范闲作秀的水准其实是很高地,打重生到这个世界之后,便开始扮演天真小孩,扮演诗仙,扮演情圣,表演,本来就是他的强项,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有信心在宫里,在小楼里,可以用至情至性的表演,欺骗过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 但人总是需要休息地,所以他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不想遮掩太多,比如妻子,比如妹妹。身世被曝光之后,婉儿在震惊之余,总算是逐渐接受了现实,对于忽然间相公成了表哥,只是有亲上加亲的美妙罗曼感。 而对于若若来说,哥哥忽然变成了毫无血缘关系的一个人,这事儿就有些想不通了。所以这些天里,范家小姐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范闲,似乎不知道怎么面对兄长。 她心神不宁,连费介的课也上的糊里糊涂,府上更不敢放她去太医院与那些老夫子们商讨救病活人的大事。 “若若只是没有转过弯来。”婉儿安慰道。 范闲苦笑道:“我不一样是她哥?这事实总是改变不了的。”他闭着眼睛休息了片刻后说道:“等我走后,若那边能安定下来,我就接你过去,至于妹妹,估摸着马上也要离京了。” 林婉儿听着这话,十分高兴,攀着他地肩头说道:“听说江南水好,生出来的人物都像画中似的。我可没出过远门,这次得好好玩一下。” 范闲取笑道:“莫不是准备看大帅哥。” 林婉儿禁不住这等顽笑话。圆润无比的脸颊顿时羞的红了起来,作死地捏拳往范闲身上捶去。 范闲哈哈笑着,捉住了她的一对小拳头,正色说道:“长公主回京,你总要去看看。” 林婉儿一听,心内百感交集,柔肠纠结,怎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关系。范闲安慰道:“我知道这很难。但你总要学会,将这一张纸给撕成两半,互不交界,各有各事。” 这事不是安慰与劝解能解决,范闲也明白这一点,只好丢下不谈,反而是婉儿强打精神,替他操心起内库地事情。说道:“相公你就算将庆余堂的掌柜们全带去,只怕也不能在最短地时间内将内库掌住,毕竟母亲经营了这么多年,江南地那些地方大员大多要看她脸色。” 她迟疑少许后,认真说道:“尤其是你带叶家的老人下江南。很容易引起民间朝堂上地议论……” 范闲点点头,平静说道:“我也明白,不过此事必须要做,掌柜们这些年都在为各王府公宅打理生意。我也不能完全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信我……只是内库里的那些事物,如果没有他们,还真是没辄。朝廷之所以这些年将他们盯得紧,就是因为他们了解内库地制造环节,这些信息乃是朝廷重中之重,断不能容许他们脑中的知识,流传到北齐或是东夷城去……只是内库各项生意。出产总是需要技术指导,这才保住了性命。” 林婉儿沉默一阵,轻声说道:“别看这些掌柜们似乎在京中行动自由,其实身边都长年累月跟着人,一旦他们有泄密的迹像,他们身边的人就会马上将他们扑杀。” 范闲微异道:“这我能猜到,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哪方面的,我在院里查过。监察院只负责外围。负责灭口的人却没有查到。” “是宫里的人。”林婉儿面有忧色说道:“估计他们也会跟着你一起下江南。” “公公们的手下?”范闲安慰地笑了起来,打从入京之后。他就和宫里的宦官们关系良好,不论是哪个宫,哪个派系的太监,都深深将范提司引为知己。 “不操心这些事了。”他想了想后说道:“内库之事虽然未行,但其实大势已定……你那位石头皇兄大概是没什么机会,皇子之争至少在几年之内不会再次浮出水面,这一点,我想是陛下最感激我的地方,虽然他没有说出口。” 林婉儿叹了口气,怔怔望着自己的夫君,半晌之后才幽幽说道:“别将事情想地太简单……其实在我看来,皇上只是不喜欢自己的几个儿子闹腾……至于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谁能知道?就说二皇兄吧,就算他目前被圈禁在家,但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忽然翻身。” 范闲心头一凛,听着妻子继续分析。 “皇上是一位很特殊的人。”林婉儿睁着大大地双眼,眸子里流露出与寻常时候完全不一样的聪慧狡黠,“他是自血火中爬起来的一代君主,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自信,极其自信,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能动摇到他位置的存在,所以皇权之争给他带来的只是心烦而已,只是身为父亲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骨肉相残……我估计他可不在乎太子哥哥拥有的名份,将来谁接位,其实还是看他心里怎么想,看以后这些年里,几位皇兄地表现。” “甚至连这些,都不是皇上关心的重点。”林婉儿继续轻声说道:“舅舅身体好,年岁也不大,他认为自己还能活许多年……他根本没有想过传位的问题。他的心思,其实还是放在天下,雄心犹存。” 范闲的太阳穴跳动了两下,皱眉说道:“陛下……难道还准备打仗?” “说不准。”林婉儿毕竟是位姑娘家,也是不喜战火之事,幽幽说道:“其实安静了十几年,已经很怪异了,如今西胡不敢东来,南越之事将定,陛下只等着你将内库收拢。江南民生渐安,国库蓄银粮充足,只怕便会再次发兵。” “看范围。”范闲说道:“关键是战争的层级,如果还是去年那种小打小闹,也不需要怎么操心。” “操心?”林婉儿笑道:“这事儿自然是皇上和枢密院操心,你呀,要外放江南,就别操心了。就算监察院要参与战事,也是三处的事儿。” 范闲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如果庆国皇帝真准备开始第二次世界大战,少不得自己要去打消他的念头,如果智谋不管用,那就试试暴力。 林婉儿不知道他在想那种大逆不道地事情,自顾自说道:“按理讲。太子哥哥理应是接位之人,但是你也知道,陛下一直不喜欢皇后,所以这事儿就存着变数,除了大皇兄外。人人都有机会,哪怕老三不过八九岁……你这次下江南,虽然朝野皆知等于是变相地流放,但是陛下让你带着老三……这事情就有些诡异了。相公不得不察。” 范闲点点头,仍然没有说什么,很沉稳地听着妻子的说话,他知道自己马上离京,婉儿心头忧虑,才会破例讲这么多东西。 “太后喜欢太子与二皇子,似乎没什么分别。老人家最不喜欢大皇兄,也不喜欢老三。”林婉儿淡淡将宫里地秘辛说了出来。“皇后虽说没有什么实权,但她与母亲向来交好。” 范闲认真听着庆国的后宫政治,插了句话:“为什么不喜欢老三?” 林婉儿向窗外看了一眼,犹疑说道:“大约是因为老爷的关系吧……你也知道,宜贵嫔与咱们家关系密切。” “婉儿,依你看,我这次下江南应该如何做?”范闲很认真地问道。 林婉儿很直接地说道:“严管老三,保持距离。老师就是老师的样子。不能让太后以为你在刻意灌输他什么……另外就是查案要快,不能拖。拖的时间久了,你的日子就不大好过……母亲在朝中不只二皇子与都察院。” 范闲一怔。 林婉儿心头挣扎许久,才轻声说道:“或许所有人都以为,她当年与东宫交好,只是为了隐藏二皇兄的烟雾弹,但相公你一定要提防着,也许太子哥哥,终有一日,又会倒向她那边。” 范闲默然之后复又黯然,这世道,让自己的亲亲老婆居然陷入如此可怜地境况之中——他是知道东宫不会看着自己成长的,这和当年的仇怨有关。只是没有想到,长公主真是长袖善舞,竟似是一位脚踏两只船玩劈腿的高手。 想到那位好玩的丈母娘,范闲不由笑了起来。 初一,祭祖。 初二,一大堆京中官员涌上门来拜年。 初三,范府全家逃跑,躲到靖王爷府上聚会,范闲与世子弘成十分尴尬地见面叙旧。 初四,任少安与辛其物联席请范闲欢宴一日,以为送别。 初五,言氏父子上范府,言若海辞官之后颇好围棋,与尚书大人手谈直至天黑。范闲与言冰云在小书房里密谈直至天黑。 初六,访陈园。 初七,京都万人出游,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的大姑娘满街跑,范闲带着老婆妹妹柔嘉叶灵儿四大小姐横行京中,好生快活。 初八,午,国公府有请,昏,范氏大族聚会,范闲成为席上焦点。 一过正月十五,范闲离京,一行人来到了京都南方的船码头上。这条河名为渭河,流晶河正是灌入其间,渭河往南数百里,便会汇入大江,沿江直下,便会到了繁华更胜京都的江南。 范闲按照与陛下商议好地,对外只是说回澹州看望祖母,然后才会下江南,一来一回,在外人算来,他至少要到三月的时候,才会到苏州,却没有人想到他会提前就到。 今天离京,范闲没让任何人送,包括院里相熟的官员,朝中的官员,没有料到。太学的学生竟然提前知道了消息,都跑到了码头上来。 范闲在太学任职不久,但向来极为亲和,去年春闱时花了大量银钱,安排了无数穷苦学生,又揭了春闱弊案,为天下读书人张目,至于什么殿前诗话。大家赠书之类地名人逸事,所有总总加在一起,让他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高而不远,名声极佳。 而他入监察院任提司之后,很是处理了一些贿案,在整风之余玩起了光明一处的小手段,所以并未因监察院地黑暗而导致自己地光彩有太多削弱。 至于后来的身世之案——说来也是奇妙,其实读书人往往自命清高。不以家世为荣,但当他们真知道了自己这行人中的佼佼者,那位诗家小范大人,居然拥有如此光辉灿烂的来历,士子们的心中竟没有半点抵触。反而生出些酸腐不堪的与有荣焉感! 官又如何?商又如何?咱们读书人……的头儿,也是位皇子啊! 码头上,不论是教员还是太学学生,当此离别之景。都生出些惜惜之感,一时间,码头上下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最终范闲连饮三杯水酒,才算回了诸位生员殷殷厚情,此时场景甚是热闹光彩,想来不多时便会传遍朝野上下。 好不容易劝走了众人。范闲轻轻握着婉儿地双手,细细叮嘱了无数句,又说来日春暖便派人来接她,这才止了婉儿地眼泪珠子。婉儿看着远方离去的士子们,忽然嘻嘻笑着取笑道:“是你通知的?” 范闲厚脸皮也微红了一下,解释道:“满足一下他们的美好愿望。” 他扭头望去,只见妹妹却躲在家中丫环嬷嬷的身后,垂头无语。却是不肯上前。明显是在偷偷饮泣。看着那丫头瑟缩模样,范闲不知怎的心头便是无来由地怒火上升。扒开送行之人,来到了若若的面前,大声喝道:“哭什么哭呢?” 范若若没有料到兄长竟是直接来到自己身前,唬了一跳,赶紧揩了眼角泪痕,吃吃说道:“没……没……没什么。” 她骤然想着,已经十几年了,哥哥从来没有这般凶过自己,怎么今天却这么凶狠……到底不是自己地亲生哥哥,果然对自己不如当年般温柔了,一想到此节,本是淡雅如菊地一位洒脱女子,竟是止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却又倔犟地咬着下唇,竟生出几分说不出地悲壮感来。 范闲看着妹妹这模样,气极反笑,咬牙切齿,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身旁的下人们也赶紧让开,不敢呆在这二位范府主子地身边。得亏此时婉儿过来,搂着若若不知道低声安慰了多少句,又说范闲离京心情不好,才会如此凶,若若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范闲凶,只是见不得妹妹伤心与刻意躲着自己,这十几天地火憋的厉害。见着妹妹犹有余悸地望着自己,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放柔声音说道:“我凶你理所应当,我是你哥,你是我妹,我若不凶你,你才应该伤心。” 若若也是冰雪聪明之人,一听这话便明白了所谓亲疏之说,若兄长不将自己当亲生妹子,又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凶自己?姑娘家想通了这件事情,这才眉梢露了丝喜意,对着范闲说道:“那……那……那妹妹见哥哥远行,伤心自也难免,你凶什么凶?” 她将脸一仰,理直气壮说道。 “哈哈哈哈。”范闲终于笑了出来,知道妹妹心结将解,满心安慰。 “少爷!再不走就要误时辰了!” 码头旁边的大船之上,大丫环思思叉着腰,站于船头大声喊道。范闲下江南,身边总要带几个贴心地随从,思思打从澹州便跟着他,当然是首选。这位姑娘家一出范府,便回到了澹州时的辰光,整个人都显得明亮了起来。 婉儿看着她高声喊着,不由笑道:“相公你真是宠坏了这丫头。” 范闲笑了两声,在妹妹耳旁轻声叮嘱了几句马上就要传入京都的要紧事,又惊世骇俗地当众将婉儿抱入怀中,恶狠狠地亲了两口,这才一挥衣袖,登上了河畔的那艘大船。 正所谓,我挥一挥衣袖。要把所有银子带走。 小范大人今日离京,早已成了京都众人的谈话之资,不论是酒馆茶肆,还是深宅大院,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情。 被软禁在王府之中的二皇子,一面听着属下谋士的回报,一面叹息道:“这厮终于走了。” 谋士无谋,恨恨说道:“亏他走的快。不然一定要扒了他地皮,为殿下泄恨。” 二皇子正蹲在椅子上舀冻奶羹吃,闻言皱眉,良久无语,自嘲地笑了笑,幽幽说道:“难怪一直有人说,本王与范提司长的相像……原来其中还有这等故事……不过像归像,我却不是他的对手。这一点,你们要清楚。” 他跳下椅子,看着院外自由的天空,面上浮现出甜美的笑容:“这厮终于走了……感觉真好,就像是谁将我背后的毒蛇拿走了一般。” 京都之外三百里地。一个长的有些夸张的队伍,正缓缓向西面行进,信阳离宫中地女子,正行走在回京地路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婿也选择在这一天逃离了京都,对于自己善意地表达和尝试进行地议和之手,对方的反应居然是避之不迭。 外三里那座庄严的庆庙内,一个极为荒凉的场坝中间堆着高高的干柴,正在雄雄燃烧着,火势极旺,烧得里面地物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皇帝背负着双手,冷冷望着柴火垛。望着里面正在逐渐化作黑烟的那具躯壳。他的身后,庆国大祭祀保持着苦修士的镇静,眼中却浮现着恐惧。 庆庙之外,小太监洪竹正与侍卫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明天就要被调到皇后宫中任首领太监,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服侍陛下。 数日之后的渭河上,范闲立于船头,久久沉默。峭寒的河面扑面而来。却吹不进他身上名贵的裘服。 他人已出京,情报却依然绵绵不断传来。长公主派了许多前哨入京,而且让老嬷子带了许多信阳地特产入范府,名义上自然是给婉儿的,看来那位丈母娘在利用无功,刺杀徒劳之后,终于承认了范闲的力量,开始婉转地修复母女间的关系。 这只是末节,不属于陈萍萍所教导的天下眼光之内。 真正令范闲感兴趣的,是庆国大祭祀在多年之后回国,却因为在南方的苦修耗尽了精血,老病不堪死亡的消息,同时知道洪竹被调往皇后宫中任首领太监,他有些失望,又有些高兴。 他地学生史阐立用手遮着眼睛,挡住凌厉的河风,来到他的身边请示道:“老师,先前船上校总说,依眼下的速度,明日便能过颖州,再过些天就进入江南路的地界了。” 江南一行人,在离京不远处的监察院秘密船坞里换了船,众人如今坐的船,是一般由水师舟船改装成为的民船。 迎着河风,似乎隐约可以看到江南地如画湖山,范闲微微一怔,点点头,笑着说道:“小史,虽说江南地美女正在等着你去关怀,但不要太着急。” 史阐立面色一窘,抱月楼的生意要扩展到江南,所以他和桑文都要去,桑文能拖到三月,他身为范闲门生却是不敢拖,一想到当年同福客栈里那几位好友,同学,如今都在江南任一方官员,自己却要变成天下知名地妓院老板,心中滋味着实有些不大好过。 天寒地冻行于河上,确实有些恼火,桑文有福气被陈院长留着,另一人的福气就不大好,硬生生被自己的父亲严令出宫,不用再等到春暖花开时。 三皇子畏缩地掀开厚厚船帘,望着范闲说道:“司业大人,吃饭了。”范闲之所以有资格教育皇子,便是因为他如今还有个太学司业的身份,所以三皇子以此相称。 范闲回过头来,望着那个八九岁大的孩子,笑容里带着一股子阴寒:“那殿下的作业做完没有呢?”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九章 夜泊颍州有贼来 第七十九章 夜泊颍州有贼来 颍州地处大江之北,恰在无数山川环抱之中,往东则是江南富庶之地,西北望去,便是庆国中枢的京都要地,这处州治距庆国最繁华的两处所在都不遥远,又恰在渭河与大江的交汇处,虽然河两岸的高山峻岭带来了交通上的许多不便,但河运在侧,交通中枢之地,依理讲,应该是商贾云集,一片繁忙,民生安乐才是。 只是如今的颍州城却显得有些破落,并不是景物如何黯淡,宅屋如何老旧,只是街上行走的行人面色沉闷,浑无生气,街边呦喝的摊贩们也打不起精神来,煎饼,果子……都像是放凉了,搁蔫了。 就连城外的码头上,也不怎么热闹,沿着庆国河道上下来回的船舶,大部分选择了去下游的码头停泊,而舍弃了此处,码头上只是零落停了几艘船,这便显得其中有一艘八成新的大船格外显眼。 之所以颍州会变成今日这等模样,一怪天,去年大江发了洪水,冲垮了上游的堤坝,黄浪直灌原野,不知道淹死了多少人,冲坏了多少房屋,幸亏灾后天气冷的快,没有发生大的疫情,但是这般伤筋动骨的折腾,也让整个颍州都显得死气沉沉起来。 二怪官,这任颍州知州乃是当年的天子门生,却没有沾上圣天子的半点福份,整日介就只知道在州城里做威做福,巴结上峰,欺压商贾百姓,莫说修葺河道,就连一般的治安都维持不了,只知苛捐杂税收着,而且一直相传。这位知州大人与河对面丛山之中的山贼有些瓜葛。如此一州之牧,自然民生凋零,商旅潜行,正经商人躲还来不及,谁还敢留城中。 三怪贼,颍州人民风彪悍,自古便有扛起锄头对抗官府的光荣传统,如今摊着这么个鬼官。下河上山的穷苦百姓自然越来越多。 不过今年以来,事态似乎出了许多变化,首先是那位颍州知州被监察院四处驻州城巡查司请去喝茶,正当颍州百姓心中微喜,以为这位知州终于要垮台了,这位知州却被监察院恭恭敬敬地送了回来。而正当人们失望地以为颍州依然要这般败落下去时,这位知州却死了! 京都来人查了许久,才确认了知州的死亡和什么阴谋无关。只是病死。 知州死的那天,颍州城地百姓沉默地点燃了无数串鞭炮,自然没有人敢说是为了庆祝瘟神的死去,倒让不知内情的人,以为颍州人民选择在这一天集体出嫁。 另一个变化就是。河对面大山中的山贼似乎也老实了许多,最大的那个山寨似乎在一天之内被人血洗,山贼们四分五裂,据传如今由江南来了一位江湖中的大人物。正在尝试着收伏这批势力。 颍州的人们没有开心多久,只当自己提前过了个小年。 因为知州死了,明年朝廷又会派一名知州,山贼垮了,马上就又会多出一大批山贼。老百姓的日子还是那么困苦地在过,并不会发生什么质地变化。 码头旁的一间库房里,十几个苦力正围在一起商议着什么,就算码头再清淡。但在大白天里闲聊,终究不是苦力们应该有的职业态度,而且他们脸上那狞狠的神情,似乎也表露了他们另一个身份。 被围在正中间的,是一个女人,年龄约摸二十上下,五官端正,也算不上什么美女。但眉眼间有那么一抹狠劲儿。她一开口,四周的汉子们都乖乖地住了嘴。看来是个首领。 “查清楚了,是收茶的商人,从京都过来的。” “关姐,他们船上有护卫。”一个苦力提醒道。 被称作关姐地人,乃是颍州附近出了名的山贼头领,她来颍州的时间不长,却已经集合了一大批有力的贼首,都在传说,她的身后有大背景。 关姐冷笑道:“不过是些商人,有什么要紧地?再说了,你们也去踩过点,那后厢房的箱子究竟有多沉,不用我说吧?” 话语平淡,但一提到箱子,苦力们的眼神便开始变得炽热起来。江湖上行走,正牌山贼看的车轮扬尘,来判断车中货物地重量,从而判断价值。而颍州附近的山贼实际上应该归属于水盗一流,最擅长的就是从船舶吃水深度,判断船上究竟装的是什么。 昨日码头上忽然停了一般大船,船身约摸八成新,看那船横板上青藓浓淡,常年混迹码头上的人都知道,这船大约许久没有下水了。如今颍州已经很少见着这种大船,对于山贼们来说,这更是一头难得的大肥羊,趁着船上人下船置办吃食青菜清水的时候,早已有人将船上的事情打听地清清楚楚。 让这些山贼们纳闷的是,既然是收茶的商人,怎么会在船后方压了那么重的货?以致于这艘船的吃水,明显和平常见到的船大不一样。这个疑问,在一个当眼线的炊妇上船之后,终于得到了解答——船后方把守森严的厢房里,有一个箱子,看船板地承力情况,和厢子铁钥上地淡淡刮痕,众贼极其眼尖地发现,箱子里竟是装着满满的银子! “没人会带这么多银子下江南收茶。” 关姐地心里其实也还是有些疑虑,只是公子既然要收伏颖州附近的山贼,总要做几单大买卖,让身边这些浑身汗臭的贼子们嗅些香味,而且开春之后公子要做的事情,也确实需要银子,不然自己也不会如此匆忙地四处下手劫船。 有名山贼也觉得事有蹊跷,说道:“吃水深,船上又没带货……说不定是底舱压着河石,三嫂子没有看清楚。” 关姐摇头说道:“又不是海船,要压舱石做什么?我只是觉着奇怪,那艘大船上的商人……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现银。” “现银才好。”一名山贼嘻嘻怪笑说道:“抢了银票还不敢去取去。”这话顿时得到了同伙的响应,齐声笑了起来。笑声中贪意十足。 关姐皱眉道:“问题是……现在还有哪个商家会带现银?难道他们就不担心安全问题?” 山贼们看着关姐,心想这位首领做事泼辣狠厉,挑目标也是极准的,趁着知州无人的机会,带着兄弟们很做了几件大案,只是……有时候也未免过于小心了些,安全问题,这该去问那个笨茶商。问兄弟们做什么? 关姐挥手喊过来那名负责打探消息的三嫂子。三嫂子面黑精瘦,讨好说道:“您就放心吧,上面统共也就十几个护卫,外带一个丫环,一个小孩儿,那主家是个弱不禁风的年轻小伙子,模样生地漂亮,却一点都不懂得遮掩。想来是京中哪位富家不成材的二世祖。被长辈们赶到江南去磨炼一番。” 带着丫环,想来是年轻商人难耐晚上寂寞。关姐冷笑一声,稍许放下心来,若那茶商真是有心之人,也不至于带着个女人在大江上漂荡。或许真是个没用的二世祖,以为亮晃晃的银子比银票砸起来要舒服些。 至于那十几个护卫,并不在她的眼内,自己手底下这十几名兄弟。都是手上有好几条人命的悍匪,她相信晚上上船,那些护卫只有死亡,或者跳江这两条路可以选择。 她身边的山贼们互视一眼,忽然极为淫邪地笑了起来,说道:“关姐,夜里事成了……把那丫环赏我们吧。” 关姐双眼一眨,露出丝鄙夷之色:“瞧你们这点儿出息!只要银子到手。别的事情,自然就随你们。” 她顿了顿后,呵呵笑了起来,笑声无比冷邪:“手脚干净些,别留活口,事后将船拉到二虎滩烧了。” 颍州城外地夜,十分的安静,河对面雄岭之上的月儿冷冷地照耀着那条奔腾不息的大河。似乎将河水的咆哮声也平伏下去许多。船码头上孤伶伶停泊着几条船。此时子时已过,正是人们睡的香甜的时候。船上的灯火早熄,行商们也早已入睡。 在月光地轻拂下,十几个黑影悄无声音地摸到了岸边,潜入了河中,泅到最大的那条船身之后,才从身上取出勾索一类的物事,有的竟只是空手,沿着纤绳就往船上爬了去,就像无数只被淋了水的猿猴一般,身手无比利落。 不过片刻功夫,这些夜袭地山贼们就已经摸上了大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关姐嘴上叼着寒刀,沉默无语地上了二层,借着船舱阴影地掩护,直接往后方摸去,在仓库里众人商议的清楚,对于船上的布置也了若指掌,知道那一满箱银子就在舱后。 她身后的黑暗里,隐隐传来了一声噗哧地声音,紧接着便是有人摔倒在甲板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皱了皱眉,心想这些小兔崽子下手也不知道仔细些,万一同时惊动了所有护卫,虽然不惧,但总是麻烦。 来到厢房之外,有些意外地没有发现护卫,此时夜色中的船舶上又传来了几声闷哼,关姐知道是手下正在逐渐侵入中舱,心头微定,手指头勾住门板,刀尖一用力,便轻声开了厢门,下一刻功夫,便已经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一个箱子。 借着前方窗子透来的淡淡余晖,关姐看清楚了箱子的大小,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嫂子没说清楚,只说看箱子大小重量,估摸着得有上千两……可是关姐有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箱子,估摸着大小……天啦,这得多少银子,才能装满这么大个箱子! 她忽然觉得有些后怕,能够随身携带这么多银两的人,就算是二世祖,只怕也是京都最有钱的二世祖,这件事情一旦败露之后,面对着京都中的怒火,只怕自己身后的公子,也会有些承受不起。 别杀那个二世祖!这是关姐心里涌起地第一个想法,但她马上想到木已成舟,由不得自己犹豫了,而且这么多银子,足以做太多事情。 她小心翼翼地摸出工具,花了半天功夫,才将箱子打开。 一片银光,顿时洒满了整座船舱! 关姐目瞪口呆望着面前的箱子,满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纵使她是一个在刀口上混生活的人,见惯了带着血水的银子,今夜依然被箱中码的整整齐齐的银锭给晃了眼,给迷了心,惯常冷酷的双眼中,开始流露出了贪婪之意。 但她马上警觉了过来,就算月光再明亮,银子再漂亮,也不可能散发出如此诱人地光芒! 她霍然回头望去,只看见一个沉着脸地中年人,一手拿着白光灯,一手提着一把长的出奇地朴刀,正冷冷看着自己。 虎卫高达,已经按照范闲的吩咐,给足了关姐欣赏银子的时间,很迟钝地一刀劈了下去。 关姐举刀。 然而那迟钝的一记长刀,却像是无可阻拦的洪水一般,瞬息间冲垮了这名大江女匪的防守与心防,让她在心胆俱丧的同时,痛不欲生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被斩了下来,鲜血伴着剧痛喷涌而出! 船的中舱点亮了灯,被拖进屋来的关姐头发凌乱,心情也是大乱, 随她摸上船来的所有山贼早被轻而易举地缴械击昏,被捆成棕子一般,码的整整齐齐的扔在甲板上,几个穿着黑衣值夜的六处剑手,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各自守在四方。 她抬起头,隔着发丝,看着太师椅上那个满脸倦容,一脸烦燥的英俊年青人,不知怎地,心里打了个寒颤。这船上住的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够用这么多高手来充当护卫,还有先前使刀的那人,竟俨然乃一代刀法大家——这时候,她自然明白,那个三嫂子口中说的年轻二世祖,一定不是寻常茶商。 “关妩媚?”椅上的年青人看了一眼断了一手,犹自面有狠色的女匪,打了个呵欠,满脸兴趣问道。 年青人自然就是范闲,他停船颍州,本是要处理洪竹那事的一些后手,没料到竟惹了些不长眼的小毛贼,不过他一眼便看出面前这女子便是监察院卷宗里画像追缉的女贼,不由乐了起来,心想自己正好没想好江南之事怎么开口子,这便送上门来了一个。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章 庆国最大的一艘贼船 第八十章 庆国最大的一艘贼船 听着对方轻轻松松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女匪关姐悚然一惊,一对眼光像刀子似地剜着范闲,左手死死地扼着自己断手处的伤口,狠狠说道:“今天栽阁下手里,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范闲坐在椅子上,掏了掏耳朵,就像没有感受到对方怨毒的目光,笑着说道:“我是主,你是贼,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的来历?” 关妩媚只觉右手一阵难以忍受的抽痛,看着断了一茬儿的手腕,她脸色苍白,知道自己今天是撞到铁板上了,犹自咬牙说道:“还请划出道来。” 范闲好笑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事儿还真有些荒唐,自己这一行人只是有事耽搁了,没想到这船香成这样,不过一天功夫,便引来了颍州出名的女匪,而自己面前这女匪被自己抓住后,不但不怕,反而让自己划道。 “划什么道?”范闲伸手指蘸了些冷茶,细细地涂抹在自己的眉心,眉尾一挑说道:“阴道阳道,人道鬼道?” 身后船帘微动,披着件大棉袄的思思揉着发涩的双眼,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咕哝道:“少爷,怎么爬起来了?”她被厅间的灯光晃了眼,过了半刻才看清楚了厅间的场景,等她的眼光落在关姐断手处时,不由被那恐怖的血腥场景骇的尖声叫了起来。 尖叫声只响了一半,范闲已经将手掩在了她的嘴上,嘲笑道:“想把整座颍州城的人都叫醒?” 思思从澹州到京都,见过最血腥的场景,便是范家二少爷思辙兄被施大家法的那次,何曾见过断手断脚,骇的浑身发抖。半晌平静不下来。范闲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唬道:“回去睡去,在办正事儿。” 思思忍不住又看了关妩媚一眼,嗯了一声,转身准备回屋。 “他醒了没?” “没。”思思接着说道:“史先生好像也没醒。” “小史一睡便如猪,当初少爷我大闹……那处的时候,他就只知道抱着花姑娘睡觉,哪里知道外面地事情。” 关妩媚此时痛的唇角抽搐。面色发青,耳朵却将上面那年轻人与他丫环的对话听的清楚,越发觉得古怪和骇异,这船上究竟是些什么人?在遭到山贼夜袭之后,竟还是如此镇定自若,居然还有空闲与精神聊天——如果不是对方有极为强大的自信,那么就是对方有些愚笨——她如今当然认为是前者的可能性居大,只是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处置自己这些人。 将思思赶去了客舱。范闲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轻声说道:“关妩媚,江北路鄂州人,父,关河山。母夏氏,自幼生活窘迫,卖入妓楼,后又辗转成为鄂州一主簿妾室。因不堪主母之辱,愤而杀人,下狱,离奇逃脱,其后为某山寨压寨夫人,再后山寨灭,再后……你便到了颍州一带。” 关妩媚心头震惊无比,竟连断手之痛都忘了一般。对面这个年青人怎么把自己的底细摸地如此清楚,难道对方是专门设这个局来诱捕自己?她嘶哑着声音,狠狠说道:“你究竟是谁!怎么知道的我如此清楚。”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我记性比较好,不过这资料不算很清楚,因为你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关妩媚人生离奇,也算是大江上出名的悍匪,不料今天毫无还手之力被擒。对方言语间还表现的对自己不屑一顾。这个事实让她感到了一丝屈辱,偏生坐在椅中那位年青人的语气与对方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气质。不得不得让她承认,对方是真地没有将自己放在眼中。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猜到,本姑娘身后有人……除非你将我们全杀了,不然你休想善了此事。”关妩媚痛苦之余,开始愚蠢地威胁对方,希望对方在处治自己这些人时,能留些情。 残酷的现实,打破了她的幻想。范闲笑着说道:“姑娘说地,正是我想做的。” 关妩媚愕然,忽觉得后背涌上无穷寒意,霍然转首。 嗤嗤嗤嗤,无数声利刃割破喉咙管的声音响起,十分难听,就像是一石居后面的大厨房正在同时屠杀着无数老母鸡。 跟随关妩媚摸上船来的十几名山贼,被范闲地贴身护卫们一剑割喉,确认毙命之后,就扔入了江中,出手简单而专业,竟是连血都没有流在甲板之上,哗哗江水之声绽起,片刻后便恢复了平静,将那些尸体与血水尽数纳入宽容的水流之中。 连杀十数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好狠辣的下手! 关妩媚眼神终于变得恐惧了起来,看对方下手的风格,就知道对方一定惯常做这种事情。回头才见那位年轻人收回发布命令地手式,不由颤抖着声音说道:“不要杀我……格格格格……” 她的牙齿不停击打着,发出奇怪的声音,强咽了一口唾沫,强行镇静下来,对方既然没有同时杀死自己,那说明自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请给我家首领一个面子。”关妩媚惊恐地瘫跪在地上,向范闲求着情。 “你家首领?” 关妩媚一想到公子的实力,心中顿时升起了些许希望:“看公子属下行事,大有武风,想必也是同道中人,我家首领乃是江南水寨之主,手下舰船百艘,能人无数。先生若想来江南谋大事,定能与我家首领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范闲也不去理会这名女匪言语间用词不当,倒是听出了对方明是求饶,实则是拿那位所谓江南水寨之主来威胁自己,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趟江南之行还真是有趣。 “首领?”他温和说道:“姑娘说的是明七爷吧?明家的七公子,那位从来没有真正入过家门的明七公子,听说这位公子爷生母很多年前就死了。明老爷子去世之后,接掌家族生意地明大少爷四处派人追杀这位让他们家门蒙羞的私生子,实则是因为明老爷子遗嘱给这位七公子的好处太多。明七公子无处可躲,所以干脆投了黑道,隐姓改名,戒急用忍,暗下杀手,五六年来。终于让他混出了些名堂。” “堂堂江南水寨首领夏栖飞……当年可怜地私生子明七公子……怎么现在混成这样了?”范闲眉头微皱,似乎觉得那位在江南很有些地位的人物,距离自己的想象差的太远,“居然让自己的属下四处抢银子,手法太过下作,难道他最近差银子用?” 江南向来富庶,后来内库建在那处,更是造就了无数富翁。但除了那些盐商海商之外,最出名地两大家族就是崔氏与明家,这两家世代姻亲,又攀上了长公主这条路子,不知依靠内库发了多大地财。崔氏负责内库往北方的走私线路。而明家据监察院地调查,应该是负责内库往东夷城的走私,以及海外部分的生意。 范闲下江南收内库,如今崔氏已倒。首当其冲的便是要将明家震住,离京前当然做足了功课,与小言公子的彻夜长谈,早已定好了方略。 他在这厢缓缓地说着,地上跪着的关妩媚听着却是真的快吓死了,自家公子爷自从被赶离明家之后,这些年一直试图夺回产业,但他的真实身份却是最隐秘地事情。江南水寨里的大头目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当家人,竟是豪族之后。而明家那些大富商们也都被瞒在鼓里,甚至暗中与江南水寨还有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来往。 除了自己因为与明七公子有那么一层外人不知的亲戚关系,从而知道这个秘辛外,关妩媚根本不相信有别人知道如今江南水寨大头领夏栖飞地真正身世,哪里料到对面这个年青公子竟是一口道破! 范闲忽然想到一椿事情,开心地笑了起来:“想明白了,崔家垮了。明家虽然心痛。但更欢喜于能接过崔家的份额,明七公子想必也不会错过进入商场。与明家唱对台戏的机会。三月份的时候,内库那边就要重新挂标书,江南水寨要洗白,明七公子要报仇,想要抢到内库地行销文书,这都需要钱,难怪他会猴急成这等难看模样。” 关妩媚惊恐万分地看着范闲,心想这个面相柔弱的年青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情?内库的事情乃是朝廷机密,而对方在片刻间就猜到了公子爷的真实想法——此时再看范闲唇角挂着的和暖笑容,她的身体却是冻僵了般无法动弹。 “明七公子的吃相不大好看,几百两银子也不嫌少。”范闲叹息着,来江南之前,他本来对监察院暗中查出的明七公子有几分好奇,毕竟对方地身世似乎与自己有些相像之处,此时发现对方手法并不怎么高明,不免有些失望。 他自顾自的叹息着,一低头才注意已经低头无语的关妩媚,歉疚一笑说道:“我这人有时候喜欢自言自语,姑娘不要担心,我呆会儿就给你止血。” 关妩媚问道:“为什么不杀我?” 范闲想了想后,说道:“我不是个喜欢杀人的人,何况我还要与你家公子谈生意,将他表妹杀了,我怕他血性太浓,理智不足,害了我们之间的生意。” 关妩媚今夜已经惊讶地有些麻木了,对方既然能够查到公子的真正身份,当然能够查到自己和公子的关系,只是对方说……生意?她希望重生,艰难说道:“这位公子,我家首领正在下游。” 此时她心中猜测,范闲指不定也是京都中哪个庞大势力的代理人,所以才会有如此多地高手护卫,才会知道如此多地秘辛,咬牙说道:“今夜是我方理亏,日后定有赔礼送上。” 听前面的说话,她本以为对方会放了自己,不料那年青公子竟是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没有言语,不由绝望说道:“公子,大家都在江湖上行走,您已经杀了我十几名手下,难道还不能平息您地怒气?” “江湖?这世界上真的有江湖吗?”范闲微笑说道:“而且杀人也不是为了平息怒火,只是处理事务的一种手法,我不会放你离开这艘船,至少在我需要你离开之前。免得姑娘一时口快,漏了本人身份,给江南带来不必要地麻烦。” 关妩媚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但至少听出对方话语里的强大自信,绝望之余嘶声说道:“江湖事江湖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船舱里一片安静,半晌之后范闲轻笑道:“姑娘误会了,我可不是江湖人。”他撑着下颌。颇有兴趣地看着关妩媚苍白的脸:“江湖这种打打闹闹的地方,我可没闲功夫去理会。” 关妩媚愈发觉得对方神秘莫测,忍不住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我?”范闲很认真地想了想,“我是个坐吃等死没用的二世祖,当然。我也有可能是庆国最大的一个二世祖。” 一想到自己这行人在上船之前的猜测,关妩媚险些没一口血喷出来。 “你是贼。”范闲盯着她地双眼,一字一句说道:“而我是个大贼,你既然上了我的贼船。我这个主人当然要招呼好,当然,你家那位七公子马上也就会上我的贼船,而且他这辈子都别想再下去。” 关妩媚终于听明白对方根本不是想与七公子做生意,而是想收服公子为己用!她恨恨咒骂道:“痴心妄想!就凭你……只配给我家公子……咳……咳……擦靴子!” 范闲也不恼,呵呵笑着离了椅子,取出金针在她的肘间扎了几下,替她止了血。本想说几句什么,忽然又觉着没必要,心想你家那位七公子过几天只怕会诚心诚意想替我擦鞋,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太过吃惊就好。 一切处理完后,先前一直在下层的水手们上了甲板,从河里提起大桶河水冲洗着点点血迹,虽然只有关妩媚一人溅血于船,但断手流的血太多。很是费了些功夫。 清洁完毕。夜风再起,众人呵欠连天又去睡了。船上回复了平静,就像先前并没有发生这个小插曲一般。 “去睡吧,后半夜有人轮值。”范闲看了高达一眼,说道。庆国官家规矩,贴身护卫向来是分两班倒,只是范闲硬生生给改成了三班倒,虽说每班的人要少了些,但他相信那个世界里资本家剥削工人分成三班,一定有他的道理,想来效率肯定可以得到更有效地保证。 掀起厚厚地布帘,沿着两边舱房的通道往里走,一直走到了最后,范闲停住了脚步,扭头看了一眼史阐立的房间,这书生果然睡的踏实,苏文茂却早就已经醒来,满脸倦容地守在门口,此时夜深,二人并没有说什么。 走到自己房间对面,范闲对守在门口的虎卫说了几句什么,轻轻推门而入,迳直走到了床边坐下,看着被窝里地那个小男孩儿,许久无语。 三皇子五官端正,小小年纪颇有些清秀之态,但范闲知道这小子可比他的真实年龄要强多了。船儿轻轻一摇,他将床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遮住对方的肩膀,河上风寒,要是冻坏了可不好。 便在此时,三皇子紧闭地双眼内微微动了下。 范闲无声笑了起来,这孩子只怕早就醒了,只是在装睡。他旋即想到,八九岁年纪的小孩子,竟要比史阐立还要惊醒,只怕心上的负担也不劲,想到此节,他心底不由幽幽叹息了一声,身在帝王家,确实容易被那些污秽与权谋养出些怪胎来,这小男孩儿有时可恨,也未必不是可怜。 他也懒得戳破小孩子家家的小伎俩,只是偶一失神,想着婉儿提醒过的那件事情,心里却有些完全不一样的想法,只是目前还下不了决心。 庆余堂的掌柜们并不在南行的船舶上,范闲既然是私下江南,往澹州方向地探亲队伍所以做的极为实在。在渭河中段,那个冒牌地提司大人就已经领着车队往东边开拔,沿途有黑骑保护,又领着那些掌柜们,想来朝中所有人都会以为,此时自己是在那个车队之中,而没有人想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渭河与大江的交汇处。 虽然走水路,无法由黑骑提供最快捷有力的支援。但范闲并不担心安全问题,船上有七名虎卫,还有六处的剑手,如此多的高手刺客集于一舟之上,只要不是大宗师亲至,这世上哪里有人能碰触到自己一根手指。 他温暖的手掌轻轻拍了拍被中三皇子地后背,脸却望着另一边,似乎走神了。目前船上最金贵地人物。其实就是这位皇子,有这样一个护身符在身边,日后就算自己要动特权调动府军州甲,似乎也能找到极好地理由。 此时地场景其实有些不合规矩,不过范闲本就是个胆大之人。更不会如何忌惮皇室尊严,此时勉强将三皇子当学生弟弟带,已经是给足了皇帝和宜贵嫔面子。 确认了一切如常,断了一只手的关妩媚被押入了下层的简易牢舍之中。范闲这才完全放松下来,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一抬眼便瞅着思思正半倚在床边犯困,单手撑颌,整个身子随着船舶的轻轻摇晃而东倒西歪,小妮子有趣,偏生这样却倒不下去。 范闲呵呵一笑。知道对方是一定要等自己先休息才肯睡的,也不敢发出太大声响,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一只手穿过思思地腋下,一只手抱着她的腿弯,姑娘穿着件绛青半旧大袄,圆圆滚滚地一大堆,他就像抱着一个大毛熊般。 小心翼翼地将思思搬到了床上。不想扰了她的清梦。不料她依然还是睁眼醒来了,眼里的迷糊瞬间即逝。强行挣起来,笑着说道:“我给少爷铺被子。” 范闲轻声笑骂道:“先前就睡了一觉,还铺什么铺?都困糊涂的人,还不赶紧睡去。” 思思掩嘴一笑,说道:“那被褥里又凉了,少爷小时候最不喜欢钻冷铺盖,不都是让我先暖着吗?” 听着这话,范闲微微一怔,看着面前这姑娘,不由想起了前些年二人在澹州老宅里地日子。一晃两年过去,他忙于争权夺利,成婚出使,有意无意间与思思生份了些,好在思思对自己还是如此贴心,心里不由淡淡温暖涌起,笑道:“今儿要给我暖床吗?” 这话就有些轻薄了,但两处府中都知道,思思终有一天是要开脸入房的大丫环,她自己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骤闻这话,面色微羞一红,却没有如往日般清爽地回几句,只是将外面的袄子一脱,整个人便缩进了被褥里。 缩进了少爷的被褥里,只剩了一头乌黑地青丝露在雪白的被头外,诱人无比。 范闲微愣了愣,片刻后便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里。其实他二人在澹州时,自幼一同长大,也没少在一张床上躺,在一张被里厮混,除了最后那关头之外,任何亲腻事都早已做遍。 舱中灯光未熄。范闲从后搂住自己的大丫头,双手环至她的身前握着她微凉的手,胸贴着她的背,听着身前她一阵一阵呼吸,下意识里将她抱的更紧了些。 “我二十了,少爷。” 思思轻轻咬着下嘴唇说道,话语里带着几分委屈与幽怨。 范闲没有说什么,嗅着思思头上传来的淡淡清香,感受着怀中地弹润身子,非常简单地便让心神回到了当年澹州时的境况之中,整个人觉得无比轻松,无比安逸。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一章 有情况 第八十一章 有情况 半夜睡不着觉,舱外的河风在唱歌。 范闲干脆睁开双眼,在丫头的耳边微笑着说道:“二十怎么了?急了?” 思思被这句话真弄急了,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咬着唇边的一络头发,气的一言不发。 范闲一愣,赶紧将她的身子扳了下来,知道这话是自己说的不对。庆国女子,大凡十五六岁就要嫁人,像思思这样已经二十还是黄花闺女的确实少见,虽然范闲总以为二十岁才是恰恰成熟的美妙时辰,可在一般人的眼中,思思已经成了老姑娘。 尤其是在范府之中,虽然众人看在澹州老祖宗和范闲的面子上,对思思很是客气,可是人前背后总是少了一些闲话,尤其是范闲一直没有将她收进房中,更是助长了这种风气。 细细想来,范闲知道是自己没有处理好这问题,他总觉得不必着急,却没有站在思思这丫头的立场上想想,姑娘二十,这要换算成那个世界里,那就得是三十的老处女,搁谁身上,也无法接受这个悲惨的现实。 思思蜷着身子,不理他伤心地睡着。 范闲想了想后,笑着说道:“说起来,咱们已经两年没在一张床上躺了。”在澹州的时节,比他大两岁的思思虽然都是睡在一边,但范闲早就养成了起床后去她床上厮混一阵的不良纨绔习气。 “少爷大了,自然不能老和下人一处厮混。”思思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回道。 “这要厮混许久的。”范闲也没哄她,只是温温柔柔说着,“像我这种烧糊了的卷子,也只有你才不嫌弃了。” 思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少爷若是烧糊了的卷子,这天下间的姑娘家还怎么活?” 主仆二人忽然同时沉默了起来。都想到这段话是石头记上王熙凤的自贬,便悠悠想起在澹州地时候,每个夜晚一人抄》夜抄书这句话,说起来,思思才是这个世界上范闲的第一个读者才是。 范闲将大姑娘的身子转了过来,霸道地揽在怀里,说道:“既然笑了就甭再哭,听少爷给你讲个禽兽不如的笑话听。” 思思好奇地睁着眼睛,等着他开口,等听完那个著名的笑话后。终于忍不住埋在他怀里笑了起来,促狭说道:“原来少爷是说自己这些年禽兽不如啊。” “如今想起来,自然是有这个问题。”范闲很老实地承认了错误,“当然,最关键的是。我并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地,当然,我承认这话也有些无耻的虚伪。” “怎么想的?”思思很迷糊。 范闲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思思忽然间明白少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吃惊意外之余,平添了些许感动,虽然少爷的想法确实太过荒唐胡涂,竟似准备看自己的想法,不过……还是有些温暖啊。 “少爷,还记得小时候……你打周管家那次吗?” “当然记得。”范闲笑了起来,“那家伙,居然敢给你使脸色。看我不打的他满脸桃花开。” 思思鼓足勇气看着他的脸,半天却没有说出话来,自己毕竟是个丫环,怎么能说那些情情爱爱地话呢?那一日,范闲打的周管家满脸桃花开,思思姑娘心里的桃花也在那时节开了。 其时范闲才十二岁,思思不过十四。 范闲不知道大丫环心里在想什么,反自琢磨着当时的场景。下意识里说道:“当时那一巴掌下去的还真狠。” 思思缩在他怀里。吃吃笑道:“少爷手劲儿大。” “手劲儿大?”范闲嘿嘿一笑,左手在被褥里已是落了下去。恰恰打在思思圆圆地翘臀上,姑娘入睡穿着件单亵裤,薄的狠,手掌与臀面一触,发出一声啪的清脆响声。 回忆总是美好的,调情总是愉悦地,主仆二人就这般拥着,半晌没有言语,只是夜深人静、褥有暖香,空气开始暖昧和温暖起来,范闲也终于开始禽兽起来,两只手早就不老实地开始在修远的道路中上下求索。 “灯,灯还亮着。”思思急羞说道。 范闲此时已晋入灵长类禽兽境界,猴急不已,闻言伸出左臂往后一劈,浑以为自己这一式习自叶灵儿处的大劈棺,能轻易地破风而斩,将桌上那枝烛火吹灭,没料到……掌势一出,那烛上火苗兀自坚挺。 他这才想到,自己的真气全散,哪里还能够隔空灭烛,内心不由大感恼火,头一次发现真气爆体的最大坏处原来是这个,咕哝着骂了几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出袖弩,回头胡乱着急地抠动了扳机。 只听着嗤的一声,弩箭穿烛而过,射入了舱板之中,发出一声闷响,烛火马上灭了,舱内归于黑暗之中。 他犯了大错。 还没来得及享受黑暗之中的甜蜜,便只听得舱外嗖嗖嗖嗖响起数阵风声,不知道有多少高手,在片刻之间汇集到了房外,只听长刀出鞘之声,弩机上簧之音,交织响起。 先前范闲用弩箭灭烛,箭头入木声音虽然轻,但落在那些专业人士的耳朵里,却是分外惊心,尤其是船上有一位皇子,一位提司大人,守夜地人不知道有多警觉,只听得舱外传来一名虎卫警惕的声音。 “大人。有情况。” 范闲大怒起身,又庆幸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没有直接闯进门来,回身看着被褥中偷笑的丫头,痛心疾首,郁卒莫名。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清早,范闲就起来了,今天没有让思思帮自己梳头穿衣,姑娘家有些不方便。只好躺在床上继续休息。 端了碗粥和几个玉米馍、咸菜入屋,服侍可怜的姑娘家用早饭,范闲做完了男人该做地事情,便走出了舱门,来到了船头,眼望着浩荡江面,迎着寒冷冬风,觉着浑身上下神清气爽。无一丝不适。 凌晨雾退后,大船便离开了颍州,其时船上大多数人都还在睡觉。此时范闲回头望去,那个码头早已消失在了群山身后,再也看不到了。 “大人起的早啊。”苏文茂在一旁谦恭说道。眼光却在范闲的身上飘来飘去,昨天夜里地笑话,此时早就在船中传开,没有人敢当面说笑什么。但心里都会觉得有趣。 范闲没有注意到属下地无良眼光,随口说了几句,眼光一偏,便瞧着三皇子与邓子越两人走出了舱门。 “见过殿下。” 范闲很规矩地向三皇子行礼请安,一丝不苟,一点不因为此时身在京都之外,便有所散漫。 三皇子面相稚美,有些窘迫地生生受了这礼。没有挪动身子。 范闲行完礼后,很自觉地马上直起身子,稳稳地站在三皇子的面前,一言不发。 三皇子挠了挠头,委屈无比地抱着小拳头,对着范闲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学生见过司业大人。” 两个长相漂亮,心思复杂,年岁却相差甚远地人。在古怪的仪式之后。便开始了船上地一天生活。如今这艘船上,除了一向跟着范闲的那批下属之外。还多了几位宫廷的教习嬷嬷,两个小太监,那都是宫里调出来专门服侍皇子的,不过范闲这人心狠胆大,硬生生将这些人留在了下层,不允他们上来。 而范闲这边,监察院八大处,除了六处的剑手负责暗杀安全之职外,还调了二处和四处的两位官员随行,二处的官员负责保持情报的通畅,四处地官员则要负责居中联络江南之行,沿岸各地的监察院巡查司官员。 范闲自己师门是三处出身,如今执掌一处,如此一来,等于这艘船上已经有大半个监察院的构置,虽然人数不多,但分工配合起来却是非常顺畅。 船上生活颇多无聊,从京都出来的这些人们,刚开始几天还有兴趣赏赏江景,但渐渐看的厌了,加上河风凛冽,这些天除了有职在身地,其余的人都窝在房里休息。 范闲和三皇子站在船头,看着迎面而来的峡谷风景,不知道在轻声说着些什么。三皇子一味诺诺,范闲面色温和。 苏文茂站在后方,看着提司大人和那位皇子,心里却在想着另一椿事情,为什么船上非要装那么一大箱子银锭? 交待完了事情,让三皇子站在船头学杰克,范闲走了回来。 苏文茂看了一眼船头那位男孩儿,苦脸问道:“大人,把殿下冻病了可不好交待。” “锻炼心志。”范闲这一路上对三皇子并不温柔,保持着距离,这一点不仅出乎了船中众人的意料,想来也让三皇子自己也觉得格外古怪。 “大人,那箱银子……”苏文茂试探着问道。 范闲摇了摇头:“看好就行,既然那妇人已经看到了,就别让别地人再接触。” 苏文茂应了一声,不再继续发问。 范闲伸了个懒腰,忽然想着自己坐着大船,带着一箱白银,携美下江南,还真有几分二世祖的作派,只可惜天时不是很好,不然晒晒太阳浴,喝点儿冰冻的果汁,就更漂亮了。 “关妩媚被咱们关着。”苏文茂皱眉道:“怎么才能让江南水寨的那位夏当家知道?下午船到阳州,需不需要通知当地院吏,将这消息放出去?” 范闲想了想,摇头说道:“没必要,暂时我还不想让他猜到我是谁,这些混江湖的凶人,一旦发现自己摸不清对方底细,才会变得谨小慎微一些,我要看的就是,他到底愿意为这件事情付出多少代价。” “那……” “别让四处的人散消息。”范闲笑着说道:“昨天夜里,不是还有位三嫂子被你们留在颍州吗?她自然会想办法通知夏栖飞。” 这一天,整个庆国感到最恐慌的人,就是范闲嘴里说地三嫂子。 颍州码头上的那艘民船已经开走了。三嫂子像个傻子一样站在码头边上,手里提着一袋子没有完全薰好的腊肉,连偶尔来问价的人也顾不得招呼。她是山贼放在颖州城里的眼线,平日里负责打探消息,昨天那艘船上的银箱子就是她第一个摸清楚情况的。 船消失了,不是件大事,因为按照关姐这批山贼的行事风格,杀人劫货之后,就会连夜将船开走,到下游冲滩,然后烧船灭迹。 所以她今天早上看见船没有了,以为关姐等人已经成功,但没想到她在码头上等了半天,竟是没有任何回音! 关姐没有回来,二哥没有回来,所有地人都没有回来! 就和那艘船一样,所有地山贼都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出现过,一直让她等到了暮时,码头边上还是同样死一般的平静。 直到这个时候,三嫂子才终于确认,出事了。 她哆嗦着双唇,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就算船上护卫强大,但昨天夜里也应该听到厮杀声,官府也应该有反应才是,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难道那艘船是鬼船,轻松地攫取了十几条人命? 连夜她就换了装束,将自己地头发包住,将家中的余财藏好,花大价钱雇了一辆马车,连夜沿着难行的山路往下游走去,过阳州而不停,继续往东,一直走到了将要进入江南路的大郡。 这花去了她整整两天的时间,途中只饮了些清水,一点食物都没有吃。 她是下层人员,本来极难见到关姐的那位主人,但也许是她深陷的眼窝,让那位负责接待的师爷相信了她的说话,面色沉重地领着她进了后花园。 州城里最森严的后花园中,江南水寨那位年不过三十的大头目,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夏栖飞,闭着双眼,听着三嫂子的回话,缓缓睁开双眼,寒意逼人。 “只要那船还在水上,就把它拦下来。” 船,自然永远都在水上。 夏栖飞手下统领着江南水道英豪,舰船无数,这句话里透着强大的自信与隐隐的愤怒。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二章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第八十二章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入冬水枯,两岸多是修葺河堤的民工,正像蚂蚁一样艰苦地搬运着石头与沙土,听说上面的银子一直没有全数拔下来,所以除了代工之外,其余的民夫都显得有些无精打彩,忙碌一天没有铜板入袋,谁也不会下多大的力。磨洋工的民夫们,才有了多余的时间去看一眼早已看腻的江面,学一下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士官员们。 一看之下,众人却吃惊不小,只见将入江南路的大江之上,骤然间多出了许多条船,正在上下巡弋着,冬季航运不如其余三季,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仿佛像是一夜之间,有谁施了什么魔法,空降了许多条船落在了江面上。 那些船只或大或小,形状各异,速度也不相同,甚至里面还夹着几只被小小改装过的三翼船。三翼船是江南水师官用船只,速度极快,一向不准民间使用。相同的是,这些船上站着的汉子们,腰间都是鼓囊囊的,想来都是藏着兵刃,黯黑脸颊上除了显眼的水锈之外,便是沉默的杀意与警惕。 能够在两天之内,调集了这么多的船舶集中在这块入江南路的水道之上,而且没有惊动官府出来说话,能有这个能力的,只能是威名远扬的江南水寨,单论掌控大江的能力,就连江南著名的那几大家族,都远远不如江南水寨。 江南水寨全名江南及相关水域十二连环坞(这名字可爱),专门在江南密如蛛网的水路上讨生活,不论是运货,客运还是相关产业,都要看他们的脸色,尤其是暗中进行的私盐私茶和贩马的生意,让他们掌握了极为强大的实力。而在那位明氏之后。化名夏栖飞的人物当上了水寨大头目之后,更是着力与官府搞好关系,甚至传说这位夏爷可以与沙湖里地水师提督大人称兄道弟。 流氓加官府,谁也挡不住。所以这些年来,江南水寨虽然明面上削减了黑道上的买卖,但开始逐渐走出了湖泊水草,正大光明地来到了民间,声势更胜从前。 也就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势力。才能够在大江之上横行无阻,不惧物议地沿江索船。 发布命令的,就是江南水寨的大头目夏栖飞,虽然他并不是很在意手下们的生死,但是此次忽然失踪的关妩媚和自己母系有些亲戚关系,而且更让他警惕的是,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咬了自己这么大一块肉。吃了如此大地闷亏! 三月的时候,内库就要重新开门了,依照往年总不是崔家与明家的两碟小菜,但是今年由于崔家已倒,而且天下皆知。内库的管辖权已经由长公主殿下移到了监察院的范提司手里,所以夏栖飞决定试一试,看看在新的时势之中,自己能不能趁虚而入。正大光明地夺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只是内库生意太大,标的银子数量以十万起计,三月份就算想入那个财神门去坐着喝茶,要拿出来地银子都会吓死人。 已垮的崔家,犹自红火的明家都有这个实力,夏栖飞却绝对没有,就算他手下掌控了水道上的最大黑帮,但是手上的银子。和明家比起来,还像是个叫花子。所以他才会急着四处搜刮银两,甚至暗中命令关妩媚重新做起了河盗地生意。 他连这般小的银钱数目都不肯放过,很显然是已经被逼的快要发疯了。正所谓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江上混生活的英雄们要学习做生意,遇到地第一个难题,就是钱。 在此紧要关头,夏栖飞愈发的小心。并没有丧失理智。他在猜测着颍州岸边发生的事情,会不会是针对着自己。 事情发生之时。他正在沙州城里请江南水师的守备许寿山许大人饮酒,江湖传说总有夸大,他如今能接触的水师最高级别将领就是守备一级。这位许大人知道这件事情后,保持了沉默,任由夏栖飞去搜那条船,但依然给了水寨中人一个警告:任何事情,都必须在三月初之前搞定,搞定之后便要洗的干干净净,把身上的血腥味儿洗掉! 因为提司大人,三月份就要由澹州来江南了。 江南水寨的数十条船只在江面上搜寻了许久,却依然没有找到那艘模样明显地大船,不免有些意外。夏栖飞听着手下的回报,冷冷地眯起了双眼,说道:“看来那些人没有下来……那箱子没那么容易搬下船,应该还在阳州附近,你们去查了没有?” 那名头上裹着白布抵挡江风的汉子一愣,窘迫说道:“属下们算着时辰,两天的时间,船应该到了沙州附近……没想到对方竟然死赖着不走。” 夏栖飞恼火无比,险些一脚就踹了过去,骂道:“你是猪啊!”略顿了顿,他阴沉喝道:“往上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不济也要把那艘船给我拖回来!” 那汉子领命而去,没有注意到寨主这句话显得信心已经开始不足起来。 夏栖飞坐在桌边,气鼓鼓的许久不能平静,这半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半年,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来干扰自己,不然筹划已久的复仇大业就要再重新谋划了。 一口灌掉碗中的冷茶,激地他反而有些发热起来,眼中露出两抹戾狠地神色,干脆走到了中庭,等着兄弟们传来的好消息,他解开了胸前地襟扣,露出横肉上面的道道疤痕,只是这些疤痕有些奇怪,齐齐整整的并排排着,不像是江湖厮杀中落的刀伤斧痕,反而像是被人捆住后狠狠鞭打一般。 中午的时候,一艘大船缓缓驶离了阳州繁华热闹的码头,向下游行去。 同一时间,数十条江南水寨的船气势汹汹地逆流而上,冒着夜行的危险。寻找着敌人地踪迹。 上天没有故意安排捉迷藏的时间,在太阳还没有沉下山去之前,双方终于在大江这一段里最平缓的镜泊弯一带遇上了。 数十条船只迅疾而上,水匪们天生的操舟能力在此时得到了最有效地发挥,不过几个变阵,便将那艘大船围在了江心。 江南水寨的船小心翼翼地将京都来船围在正中,为首那艘三翼飞船向大船处靠了过去,大船此时已经停了下来。似乎是放弃了抵抗。 三翼飞船上的水寨头领朝着大船上喊道:“船上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马上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接受检查。” 大船上面依然是一片沉默。 水寨头领面色微凛,比划了一个手势,同时间内一共六艘船靠了过来,伸出长长的竹竿,有些困难地勾住了大船的舷板。取出了身上的短刀,准备强行登船。 便在此时,大船忽然动了起来! 这一动便是全力加速,以令这些水匪们瞠目结舌的速度,向着包围线的外面冲了过去。刹那间,大船巨大的带动力量,将刚刚搭在船舷上的竹质长钩全部撕碎,十几个正在向上攀爬地水匪惨兮兮地堕入水中。激起浪花无数,江面上一片混乱! 而正面堵着的那艘水寨大船,就这般毫无花俏地与京都来船撞上了——然后毫无花俏地一转头,一折腰,袅袅婷婷地就滑了开去。 当然,这个美妙的动作,伴随着甲板破裂,水手惊呼的难听伴奏。 尾部留下一道白色的水浪。京都来船疾速地向着下游驶去,只在这片镜泊一般地江面上,留下了无数木屑与在水面上沉浮着的水匪们。 水寨首领抓住船只边缘,在大浪之中稳定住自己的身形,瞠目结舌看着那条大船的船尾,心里震惊异常,这艘船……也太结实了吧!而且由完全静止到这么快地速度,这操船的水手是怎么做到的?怎么比自己的水准似乎还要高些! 京都来船上的水手。全部是当年被撤泉州水师的校官们。常年研习的便是水战之术,操控大舟水战的水准。自然要比这些江南水寨玩蚂蚁吃象地船工们要强许多。 只是江面行舟,因为害怕水下礁石,不敢妄直横行,所以京都来船上面没有挂满帆,和那些水师用的三翼飞船比起来,在速度上并不占什么优势。京都来船只冲了一道防线,便马上被随之而来的十余艘飞船跟住了。 此时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红,京都来船在先,江南水寨群舟在后,疾速向下流冲去,在水面上划出无数道淡色的伤痕,挠得黄色江水好生不安,成了个百舸竞流的美妙画面。 “用甩钩!” 眼见着那艘京都来船气势汹汹,而且船身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竟然如此结实,江南水寨的头目大声喊叫着,同时比了几个手势,虽然江风极大,一转眼便将他的话语吹到了天边去,但看着他地手势,围住大船地那些水贼们很有默契地取出了一堆绳索,往大船上抛去。 十几条绳索破空而去,画了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在了大船甲板上,水匪们地手法极其娴熟,果然是做惯了这等熟练工种。众人接着将手一紧,绳头带着的挂钩便牢牢挂住了船板,此时双方速度相近,绳索又不是竹子这种硬货,众水匪不再担心什么,手脚利落地沿着绳子便开始往大船上爬。 又是爬到一半,可怜的一半时,大船边舷之上打开十几个隔板窗口,每个窗口里都伸出了一枝长钧或是长斧,恶狠狠地向绳上那些人砍了下去——只听着刀风阵阵,惨呼连连,血花随江风四散,残肢共浊浪而下,一个照面间,水匪们死伤惨重! 还有些人侥幸落入江中,但那些绳钩却被砍断了。然后京都来船的那些窗口之中,伸出十几枝搭弓待发的箭头,冷漠地瞄准着四周的船只,虽未发射,却是震慑之意十足,似乎在说,谁要是再敢靠近,格杀勿论! 后方的水寨首领看的双眼欲裂。暴露异常,却又心生寒意——他长年混迹于江河之上,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剿匪,当然知道长弓、矛、斧各四……乃是朝廷水师的标准配制! “难道有什么阴谋?” 船只放帆而下,速度奇快,马上就出了镜泊湾,来到了沙洲水域之中。 水贼首领狠狠看着仍被围困着地大船,知道虽然对方出乎意料的准备充分和强大。但是大象也怕蚂蚁,只要仍然在江面上行走,自己这些长年江边长大的人,总会有办法让对方沉到江底下,自己所需要的。只是时间罢了。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要求,前方的江面上陡然出现了四艘大船,横排在江面之中,恰好堵住了下行的河道。这四艘大船共有三层,极为高大,落在江中的阴影都被拉地老长,看上去十分威猛。 水寨首领眯眼望去,发现是最近几年常与自己这些人暗中配合的水师楼船,不由大喜过望,呼喊道:“有兄弟帮手,大家不要着急!” 京都来船依然沉默而坚定地向着下游冲去。似乎那四艘沙湖水师的兵船并不存在一般,又像是要去自尽般悲壮。 看着夕阳下的那一幕,江南水寨首领顿时傻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在眼看着京都来船便要被前后夹击而死,陷入重围之中时,下游沙湖水师四艘兵船,竟是商量好了一般同时偏舵,给那般京都来船让开了一条道路。让那艘船悠哉游哉地顺水而下! 这是怎么回事! 水寨首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海中残留的理智却告诉自己,自己一干人追了很久的那艘船……和这四艘水师巨船……真的很像。 没有给他多想地时间。四艘水师船只已经像四头巨兽一般横在了江南水寨众船面前,压迫感十足。 站在水师船头的那位官员,江南水寨头领也认识。正是夏寨主的知交,沙湖水师守备大人——许寿山大人! 许寿山冷漠地站在船头,只是身上的衣服似乎是很匆忙间穿好的,带子都没有扣好,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望着下方地那个“老熟人”,眉头微皱,用眼神向对方示意最好赶紧投降,也顾不得对方究竟看懂没有,便用官威十足的声音说道: “船上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马上放下手中的武器,接受检查。” 沙州州城就在沙湖入江处,水势相冲,万年以降,积下沃土无数,加之百姓们的辛勤耕种,一直是大江边上著名的产粮地之一,而随着十几年前泉州水师撤编,沙湖水师在接受部分人手之后,成为庆国最大的水师基地,成千上万的水师官兵日常生活都依靠这座扼住江南咽喉的州城。 浑身汗味水腥味的水师官兵们,在为沙州人民带来无尽烦恼,沙州姑娘们带来无穷危险,沙州官员带来无数治安问题的同时,也为沙州城带来了无数地银子与商机,朝廷年年拔给那些光棍汉子们的俸禄,只怕有九成是用在了沙州中的妓院赌坊与酒楼中,所以沙州的娱乐业,准确来说是第三产业相当发达,各式酒楼林立,西边满楼红袖招,东边由晨至昏骰子不停摇……好不热闹。 这日,打从沙州最出名的客栈里走出几个人,这一行人的搭配有些怪异,一位年青公子哥,一位姑娘家,一个书生,一位小孩,身后跟着几个面色肃然的护卫。一行人直接雇了辆大车,直接驶到了南城。 这行人自然就是范闲、思思、三皇子、史阐立和那些看似普通的虎卫们,他们在阳州停了一夜,商议定了接下来地行程,由当地四处地人去调了沙湖水师,至于用的什么手续就不得而知,但想来军方无论如何也要将监察院地大人们保护好。范闲看模样,竟似不准备再掩藏身份,令此时仍然仍留在船上地苏文茂好生不解。 让大船在大江上和那些水匪们周旋,范闲却带着身边的人提前在阳州夜里下了船,坐着马车,舒舒服服地顺着官道来到了沙州城,做的隐秘,竟是没有被人注意到。 沙州南城的气氛有些紧张。这处三教九流混杂,大家都知道道上的霸主——江南水寨的夏寨主正在做一件事情,具体的细节不了解,但从那个小院子里不停进出的水寨统领们就知道,这件事情有些麻烦。 那个小院子看似不起眼,但大家都知道,那里是江南水寨七十二连坞在沙州地分舵。 所以当范闲乘坐的马车来到小院外数十丈处时,早有人注意到了。尤其是水寨撒在街里的眼线,更是盯的死死的,似乎是想判断出这行人的来意,却没有人注意到,在昏暗的暮色之中。那些看似寻常的六处刺客们,已经占据了这条街上最有利地几个地点。 随着马车离那处分舵越来越近,渐渐有些人靠了过来,有意无意地瞄着马车。气氛有些紧张。马车中人却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迳直驶到了院门口才停住,一位书生掀帘而下,走上石阶,面色镇静地向门口的打手拱手说了几句什么。 不一会儿功夫,打分舵里走出了一位倒吊眉,黄豆眼的师爷模样的人,面带警戒之色看着他。眯眼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见夏爷?” 书生是史阐立,他哪里在所谓江湖里淌过水,看着那师爷阴狠的表情,再看四周围上来地那些打手,明显对方身上都带着凶器,书生心里着实有些慌张,不由暗中腹诽门师大人让自己做这种事情太不人道,却依然强抑紧张说道:“我等来自京都。面见夏寨主。有要事商谈。” 分舵的师爷鄙夷地看了他两眼,对对方的做态相当不满。斜乜着眼瞧着马车,说道:“是你,还是车里的人?如果是车里地人,为何到了门前还不下车,如此鬼鬼祟祟,岂是做客的道理。” 马车中的三人却没有听外面的说什么,范闲将史阐立扔了出去,就是存着锻炼一下书生同学心神的念头,此时正顾着与老三说话,他温和说道:“殿下,由阳州至沙州,这一路上所见民生,与京都大不相同,还请殿下牢记于心。” 连夜行路,一路上范闲刻意让三皇子接触一下沿途寻常百姓,让他看到最真切的民间生活,不论是道旁负薪老汉,还是铺中卖凉茶的二娘,都会专门停留,说上几句闲话。 所谓皇子教育,范闲没有什么经验,也没有什么方法,只好摸着石头过河,试试看这种法子究竟能不能好使。 对于范闲的这种安排,史阐立似乎嗅到了某种味道,不免有些为门师担心。三皇子却是平静地接受着,以远超年龄地成熟保持着沉默,而没有胡乱说话。 “民生多艰苦。”三皇子恭恭敬敬回答道:“我大庆朝虽赋税不重,但百姓生活依然不易,但看这沿途百姓,面上多有安乐之意,由此可知,百姓们的要求实在不高。朝政之要害,便在于首先要满足百姓们最基本的衣食要求。” 范闲纯粹属于盲人指路,哪里知道如何治理天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道:“百姓很容易安抚,而一应宫廷所需,朝官俸禄,都是自民间索来,殿下日后助太子殿下治理天下,便要注意索取应有度,只要不超界限,便无大碍。” 三皇子看了范闲两眼,忽然天真笑道:“老师,阳州民风远比沙州彪悍,那处的人们面上都有怨戾之意,想来便是朝廷索取过甚了。” 在船上,这位年幼的三皇子便极为亲近地要求叫范闲老师,而不再是司业大人,刻意地想拉近与范闲的关系,范闲阻了几次,没有成效,便由着他去。此时听着这句话,却下意识里想到被自己阴死的阳州知州,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于……江南水寨,殿下有何看法?” “老师说过,侠以武犯禁,更何况所谓水寨,不过是一群水上的黑道。船中地流氓,谋财害命,以暴邀财,并无老师所说地侠风。”三皇子清稚地面容上闪过一丝狠意,“依学生看来,便应调动大军,将其一网打尽,首恶者尽数斩首。从恶者流放北疆。” 范闲一愣,说道:“先前说过,民风由地势环境和生存环境造成,一味清剿,便如同野火过尽。也许一时间能将野草清空,但是如果不从民生出发,百姓活不下去,依然会堕入匪道。便有如春风之后,野草重生,如此循环,何时是个尽头?” 三皇子想了想后,摇头说道:“老师这话不对,朝廷对这等乱民,当然要用重典,您也说过。江南水寨一定与沙湖水师有瓜葛,才能生存至今,如果任由这些乱民暗毁朝纲,将来如何收拾?” 他接着冷狠说道:“安抚民生,让百姓过地好,自然是让天下无贼的必备之事,只是对于那些敢冒出头来的贼人,却是不能手软。该杀的就一定要杀!” 范闲似笑非笑望着三皇子。发现这个小孩子果然比自己要干脆利落的多,只是掩饰功夫还是比自己差的太远。当着自己的面勇于提反对意见,想来是要表现自己地开诚布公,提议用剿之一字对付江南水寨,是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决断而不掩饰的一面,让自己感受到他的真诚——自己江南行想刻意地薰陶改变老三,老三何尝不是想影响到自己——小家伙虽然做的不够圆润,但小小年纪便能有此心机,实在是很厉害了。 “那殿下为什么不反对……臣今日来这江南水寨分舵?” “老师自有妙算,非学生所能妄自猜测。”三皇子恢复了平静,嘻嘻一笑。 范闲挑挑眉头,知道老三虽不知道细节,但应该能猜到自己的大概方向,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果然是个有些虚伪的家伙。此时马车外的对话也进行到了一半,不知道史阐立说了几句什么,那位师爷的面色终于变得慌张起来,围住马车地那些打手们也靠的更近了一些。 车帘一掀,范闲当头走了下来,环顾四周暮色之中的景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那些逼上来的水匪们。 然后他回身将三皇子与思思牵了下来。 三皇子站在他的身边,将将齐了他地腋下,煞有兴致地看着四周的打手们,轻声问道:“老师,这就是所谓江湖人士?” 范闲应道:“应该就算是了。” 三皇子有些兴奋,却没有什么惧意,他毕竟是位皇子,哪里知道江湖中的险恶,而跟在范提司的身边,更是从来不会考虑自己地安全问题,自从悬空庙之事后,老三就认准了,有范提司在,没有谁能够害到自己,更何况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范闲的身世……天子家本无情,三皇子却以为范闲是特例的那个。 范闲侧脸看了他一眼,好奇轻声问道:“少爷,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三皇子嘻嘻一笑,说道:“有老师在,怕什么?” 在所有人的心中,范闲依然是那位能够与北齐海棠相提并论的武道奇才,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情况。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范闲也敢如此深入虎穴,不顾自身安危。 二人的对话,落在江南水寨众人的耳中,似乎说明了对方地身份,那个小孩儿大概是某位大族的公子哥,而范闲这个漂亮书生,就是位西席,只是年纪似乎过于年轻了些。 “少爷,咱们进去吧。” 不理会身周众人警惕与紧张的目光,范闲好整以暇,一手牵幼童,一手牵女子,便往院门走去。 史阐立低着头,十分汗颜地跟了上去,这次考试算是砸了锅,门师让他不要暴露身份,却要正大光明地进门,书生实在是没有办法。 师爷的面色变幻不停,看对方的人员搭配。猜到了对方便是寨主苦苦寻觅的敌人,但是……对方怎么敢找上门来?对方什么时候下了那艘船! 此时,江南水寨手下无数兄弟,正在江面之上辛苦追寻着范闲众人的踪迹,正在与那艘大船进行着殊死的搏斗,谁能想到他们搜寻地敌人,竟然如此大咧咧地来到了沙州,就这样嚣张地来到分舵门前。直接闯了进去! “拿下他们!”师爷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似乎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嚣张地敌人,内心深处也有些慌张,但凡牛气烘烘者,除了弱智之外,总是有所凭恃才是,但是夏爷此时正在院内,如果自己应对慢了。只怕会出大问题。 随着这声喊,那些打手们抽出短刀,发一声吼,向着范闲众人杀了过来! 范闲觉得右手微微一紧,转头望去。只见三皇子脸上依然保持着天真的微笑,但手心先前却下意识握了下,想来在伪装之外,还是有些害怕。 “信心。”在此关头。范闲依然不忘解说:“天家中人,一定要拥有压倒一切地信心。” 当当当当,便像是那首歌荒诞的响起,江南水寨沙州分舵的兄弟们也看到了十分荒诞的一幅场景,只见小院门口无数把短刀飞了起来,就像是在下雨一般,神秘莫测的脱离了自己手掌的控制。 紧接着便是无数声闷哼,但凡挡住范闲去路地打手。都被震飞了出去! 高达领着六名虎卫像阵风似地飘到了范闲四人身周,沉默着抽出身后负着的长刀,生生震飞了那些打手,气势冲天而起,真可谓是挡者辟易! 范闲依然满脸平静地牵着二人,往小院里走,在惨呼与刀光的陪伴下,脚步十分稳定。 “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对身边的三皇子解释道:“朝廷不需要与江湖人打交道。我们只需要安排他们做事,所以在见面之初。不要谈什么。” 三皇子点了点头,双眼乱瞄着身边的厮斗,心想这种感觉还真的是很爽,心里很兴奋,小手掌心开始出汗,微湿。 “为什么这些……江湖人的功夫如此不堪一击?”三皇子对眼前的事实有些疑惑。 此时江南水寨众人有地已经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而还能够站着的人,望着范闲一行人的目光已经变得十分畏惧,尤其是看着那些沉默的长刀手,更是震惊无比。满身流冷汗的师爷,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些稳定握着刀柄地手,在心中嚎叫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忽然多了这么多七八品的高手!居然还是给人当护卫! 此时众人已经走到了正厅石阶之下,范闲停住脚步,笑着对三皇子说道:“习武是为了什么?和读书一般,都是为了权、利、名三字。江湖能够给予武者的,庙堂上能给予的更多,所以真正出名地读书人都在朝中做官,真正厉害的高手,也都在为朝廷出力。少爷千万不要被那些话本给骗了,江湖是个穷地方,收保护费这种没前途的工作,哪里能够吸引真正的高手……” 正厅的堂前,江南水寨的寨主夏栖飞终于站了出来,他冷冷看着渐行渐近的这行人,开口说道:“都退下去吧,别丢人现眼了,我来会会这些京都来的尊客。” 他此时面色镇静,其实内心深处也是震惊无比,早猜到对方便是那艘京都来船上地人,怎么会料到对方不避自己,反而如此强横地找上门来! 不待他伸手相请,范闲一行人就像回家一般,很自然地进了中堂。 范闲将三皇子请到主位上坐下,然后自己大刀金马地坐在了旁边,思思与史阐立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七名虎卫手按刀柄,分布在中堂的四周。 夏栖飞见对方如此做派,气的险些怒火冲心,这里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的地盘!他强压心头怒气,对范闲一拱手道:“栖飞见过大人……只是江湖草莽之中自有豪杰,大人先前话语未免过分了些。” 此时他要是还看不出来范闲是京都来的强力人物,那他就真的是白痴了,所以他才必须压抑下自己的怒火,在庆国国境之内,朝廷是铁板一般牢不可破地恐怖存在,任何妄图与官方对抗地势力,最后便只有落个飞灰烟灭的悲惨下场。 “夏栖飞?”范闲看着面前这个面色阴狠地人物,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温和笑着说道:“本官暂时不希望有人知道本官到你府上做客,先前有很多人看见了,你去处理一下,有些难度,算是本官对夏寨主的第一次考较。”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三章 我拿什么供奉你? 第八十三章 我拿什么供奉你? 在面前那个年轻官员开口之后,夏栖飞的脑袋就炸开来了,积压许久的屈辱感,让他的双手开始颤抖。他毕竟是江南水寨的寨主,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何时曾被人如此欺压过? 但是他是个聪明人,虽然还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但对于对方的身份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如果猜测是真的话,那这名年轻官员就大不简单,他身边那个小孩儿更是…… “忍!必须得忍。” 夏栖飞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着。他知道,以对方的权势,只需要伸根小指头,就可以将自己这些年来积累的所有家业全数抹掉,自己的复仇大业不用再提,手下那几千个还要养家糊口的兄弟们,只怕也都会人头落地——更关键的是,庆国子民对于皇室一直以为的无限敬畏,束缚住了他的心神,让他生不出半点违逆之心。 所以只好忍着,虽然江湖儿郎总有几分血性,流氓也有三分狠劲儿,但为了手下的兄弟活路和一生所愿,夏栖飞压下满腔怒气,在恭敬之中带着一丝不卑说道:“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范闲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麻烦夏爷先将本官先前吩咐的事情处理了。” 虽然用了夏爷这个称呼,但言语依然清淡的毫不着力,没有一丝江湖中常见的尊敬味道。 夏栖飞不知道对方究竟打着怎样的算盘,脸色沉郁着,回身出厅向那位颤颤兢兢的师爷交待了几句什么。 范闲坐在堂中饮茶,似乎并不着急。 对话重新开始。 “本官今日前来,是问夏爷一件事情。”范闲搁下茶杯,望着夏栖飞温和说道:“前几天夜里,在颍州码头上。本官坐的船上来了些客人,被本官留了下来,不知道夏爷对这件事情准备如何交待?” 夏栖飞面色一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抢先问道:“大人,夏某直言,夏某便是不认此事也成。只是江湖中人,做不来放着手下兄弟不管的事情。不错,那夜误登大人宝舟的人,皆是我夏某兄弟……大人微服南下,夏某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一应罪由,皆由我夏某一人承担。还请大人放过夏某地那些属下。” 三皇子听着厌烦,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砰的一声,小孩子冷冷哼道:“你……承担得起吗?” 他刻意将这句子拉长了些,但还是稚童清亮声音。所以并不显得如何阴阳怪气,反而透着股古怪的寒意。 夏栖飞后背一寒,知道这罪名往大了说,那就是谋杀皇子。几千条人命往这坑里埋都不见得能填满。不过此人既然能够在幼时躲过明氏大族的追杀,还成功地在黑道之中上位,成为如今江南武林里的重要人物,心神自然坚定,思维也极缜密——他看着这些贵人并没有调动官兵来清剿,而是“冒着奇险”直接杀入了分舵,这个举动的背后自然大有深意。 所以他并不怎么真的害怕,只是不知道这些京都的贵人们究竟要些什么东西。 夏栖飞一咬牙。竟是舍了江湖人最重视地骨气,对着范闲单膝跪了下去,诚恳说道:“草民自知难以承担此项罪责,但看在大人们福泽深厚,并无丝毫受损的情况下,请大人将草民千刀万剐,也务求留下草民那些鲁莽无知的兄弟。” 这是他在有些底气之后做出的表面功夫,范闲却不知道是没有看出来。还是很欣赏对方的急智。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夏当家的。果然是位爱惜下属的真正豪杰。” 花花轿子众人抬,夏栖飞在这当儿的自称已经由我变成夏某,由夏某再变成草民,气势越来越低。而范闲却是从直呼其名,改称夏爷,直到此时地夏当家的,步步高升,算是承认了对方拥有了某个说话的身份。 范闲只说了一句话就住了口,一旁的三皇子心里一寒,知道老师不喜欢自己先前插嘴,便要自己来充当那个恶人,不过身为皇子,当然不会怕所谓江湖草莽的记仇,用清脆地声音说道:“夏当家这话说的晚了些,那夜的贼子已经全部被护卫杀死,扔进了江中。” “啊?”夏栖飞呆立当场,没有想到这些京都官员们下手竟然比土匪还要狠!居然连一条人命也没有留下来。 他仿佛看到关妩媚和那些兄弟们在江中漂浮的尸首,心头一痛,怒意狂升,偏脸上却只表现出来了悲痛,而没有记恨,真乃实力演技派中一员。 范闲和声说道:“官家做事,和你们地规矩不同,那些人既然上船动了刀子,自然是不能留下性命,如果本官当真心头一柔放了他们,日后若事情传回京都,朝廷震怒,只怕他们的下场会更惨,还会祸延他们的家人。” 夏栖飞沉默不语,片刻后重复了最开始的那句话:“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对方的话已经说的很明了,上船劫银的事情,暂时用那十几位兄弟的鲜血洗清,此事搁置不论,那要论地自然是其它的事情。 范闲挥挥手,所有的下属都领命出了外厅,三皇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也准备离开,却有些意外地被他留了下来。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在夏栖飞的心里不知道在进行着怎样的挣扎与私语,对于他这样一位黑道人物来说,能够同时看到两位“皇子”,当然是从来没有想像过的“福份”。 “我是范闲。” 范闲面色柔和,开诚布公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夏栖飞虽然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历,但从对方嘴里得到了最确切地证实,依然止不住心尖一颤。双腿发软。 关于对面这个年轻人地故事,在庆国的民间,早已经成为了某种传说——年纪不满二十,却已经是监察院权柄最重地提司大人,殿前赋诗,街头杀人,揭春闱弊案,往北齐斗海棠。收藏书,回国欺皇子,短短两年的时间,这位原本藉藉无名的侍郎私生子,已经成为了天下间最出名的人,不论文学武道权势,都已经是最顶尖的人物。 不知在多少乡野闲谈中,范闲。已经成为了所有年轻男子们眼冒金光艳羡向往的对向,这一点,包括夏栖飞在内,也不例外,而且由于身世的关系。夏栖飞对于从未见过面的提司大人,更生出些许赞叹之感——只是,如今自己却得罪了提司大人——得罪范闲地人,最后都会落个什么下场。夏栖飞太清楚了。 粗略算起来,倒在范闲手上的,包括前任礼部尚书郭攸之,刑部尚书韩志维,都察院左都御史郭铮,因为这个年轻人,都察院的御史挨了两顿板子,二皇子被软禁在府。长公主要被迫双手送出内库。 范闲的身份却随着这些事情,变得愈发离奇,宰相女婿,陛下的私生子?对于庆国四野之地的民众来说,京都中枢里的人或事,本来就带着一分天然的神秘气息,而像范闲这种人物,更是连名字地四周都被绣着金边。令人不敢逼视! 不理会夏栖飞此时心中究竟如何想的。但他的脸上确实是显得无比震惊,只见他干净利落地一整前襟。拜倒在地,对范闲行了个重礼。 “草民夏栖飞,拜见提司大人。” 长久的安静之后,范闲却没有让他起身,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半晌后才轻声说道:“明七少,本官真的很盼望你能诚恳一些,至少在行礼地时候,最好用上自己的真名。” 夏栖飞双瞳一缩,霍然抬头,直视范闲那双看似温和,实则咄咄逼人的双眼,他的右手已经下意识里垂了下来,随时准备发出雷霆一击。 明七少! 这三个许久没有听到过地字眼钻入了耳朵,像两条毒蛇一般撕咬着夏栖飞的大脑,他在无比惊骇之余,更是心中狠戾陡生!对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这消息传了出去,那个深植江南百年的大家族,怎么可能放过自己?就算自己有江南水寨,可是目前哪有必胜的可能。 “不用去摸靴子里的匕首。”范闲不知道对方心里还想着这么多弯弯拐拐,只是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夏当家的当然清楚,本官最擅长地,也就是这种事情。” 然后范闲虚扶一下,夏栖飞顺势站起身来,但整个人依然处于完全警惕地状态之中,耳朵听着房外的动静,不知道自己先前让师爷做的安排做好了没有,当此危局,他虽然猜到范提司可能是要要胁自己什么,但依然要做最坏的打算,准备鱼死网破。 三皇子像是察觉不到危险一般,在旁边极为有趣地看着二人对话。 “你母亲当年应该是被现在明家的老太君杖死的。”范闲梳理着院中的情报。 夏栖飞的双眼红了起来,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去把范闲干掉,但是身为水寨首领,他当然清楚自己面对地是什么人,九品强者范提司,那是可以与北齐海棠相提并论地人物,就算自己豁出命去,也不可能当场格杀对方。 “你自幼被你那位大哥虐待。”范闲看着他,皱眉说道:“夏当家不要介意,本官不是想提你的伤心事,只是想让你清楚一点,本官是想与你做笔生意,而这笔生意就必须建立在你与明家地仇恨之上,如果你不够恨明家,我也不会来找你。” 夏栖飞的气势一下松了下去,他闭上了双眼,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沉声说道:“不知道大人要找小的谈什么生意?” “你想做的那件事情,本官可以帮你。”谈到买卖的事情,范闲说话开始直接起来:“我知道夏当家最近缺银子,而我。有银子。” 范闲当然有银子,澹泊书局加抱月楼,六部衙门,宫中老戴之流,借整风之名捞取的真金白银,加起来已经到了一个很惊人地地步,但要在江南富庶之地,与那些经年大族相比。还是差的极远,不过天下人都知道,范提司家里还有个财神爷父亲,他家管完国库管内库,要说范府没钱,连三嫂子那种角色都不会相信。 夏栖飞猜到对方会要胁自己,却没有猜到对方竟然准备帮助自己,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怔怔问道:“大人……是说三月内库开门之事?” “你我都是做实事的人,所以直接一些吧。”范闲平静说道:“三月内库开门定标,如果在往年,肯定是崔明两家的囊中之物,但今年崔家已经垮了。自然会有大变动,夏当家的如果想插一手,就只有这一个机会。不巧,本官今年要主持此事。我会给你入门的资格,足够的银两,接手相关的份额。” 其实范闲手中有笔银子是谁都不知道地,这才是他最充分的信心所在。 夏栖飞皱紧了眉心,片刻之后应道:“提司大人厚情。” 他没有马上应话,是因为他清楚,监察院是怎样恐怖的一个机构,与监察院挂上钩的人。往往最后只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赔了进去,如果范闲知道他的心理活动,会送他一个比较贴切的形容——与魔鬼做交易。 “说明一下本官需要你做什么。”范闲没有在意对方的退缩,温和笑着赤裸裸地开出价码,“水寨是你地,日后如果成功,明家也是你的,甚至我不会直接索取相关收益。” 夏栖飞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世上没有如此善良的监察院官员。 果不其然。范闲喝了一口冷茶之后,很自然地说道:“该是你地都是你的。但你……这个人必须是监察院的。” 范闲说完这句话,从怀里取出一块式样看似简单的腰牌,轻轻搁在了黑木桌子光滑地表面上,轻声说道:“监察院四处驻江南路巡查司监司,品级不高,不要嫌委屈。” 委屈?一个江湖匪首,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命官,还是手握监察吏治之权的监司,委屈?傻子才委屈! 夏栖飞被范闲开出来的价钱惊住了,虽然明知道自己入了监察院之后,无论将来执掌明家还是江南水寨,再也不可能脱离这个机构,将来与内库相关的庞大收益究竟如何分配,依然是监察院……不,或许只是范提司私人的一句话! 能够获得一大批资金,能够拥有暗中的官员身份,能够获得内库主理范提司的首肯参与竞争,夏栖飞第一次有了信心,斗倒那个锈迹斑斑的大家族。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不可能遇到这么好地机会了,但他依然有些犹豫,一来是从此以后再难自由,要成为范闲属下一条忠犬,对于习惯在江湖上闯荡的他来说,实在不是怎么甘心,而且他也不敢完全相信范闲。二来监察院的名声实在太差,如果自己暗中领了职司的消息传出去,就算自己日后权柄重于一方,但这名声,就完全毁了! 于是,他做出了最后的挣扎,也许是想保留心底犹存的那丝血性,有些不礼貌地盯着范闲的双眼,说道:“大人,草民实在不知,我为何要接受这个交易。” “噢?”范闲好奇问道:“夏当家的莫非不想夺回明家?那个本来就属于你地家族,据本官所知,明老爷子当年遗嘱里,排头前第一地名字,可就是明青城。” 明青城,就是夏栖飞的本名。他微微一凛后咬牙说道:“非是草民不识时务,只是报仇有太多方法,草民如今忝为江南水寨头领,若要对付明家,有很多法子……至于内库地事情,草民或许想的岔了,明家财雄势大,草民怎么可能在明面上斗赢对方。” 范闲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夜黑风高杀杀人?我相信明七少你拥有这个能力和决断……只是这些年的事实已经证明了,你不是这样疯狂的人,要冒着江南水寨覆灭的风险。去火烧明家庄……先不说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就算你真这么做了,那你又如何说服自己?水寨兄弟被官府通缉,孤儿寡母在世上流离,这种场景难道是你愿意看到的?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地收场,你快意恩仇死去之后,还有脸去见那位将你救活。扶你上位,对你恩重如山的老寨主?” 他有条不紊地说着,气势并不怎么逼人,但就是这样温温柔柔地说中了夏栖飞的心中脆弱处,强大的说服力随着这些分析,开始侵扰夏栖飞的思绪,让他的面色黯淡了起来。 不等夏栖飞回过神来,范闲继续温和说道:“夏当家最想要的。不仅仅是复仇,而是要夺回明家,然后站在你那位年过半百的长兄面前扬眉吐气……如果只是杀人就能解决问题,你就不会等这么多年,而且用蛮力行事。江南水寨覆灭,就算你将明家杀地一口不留,那明家又在哪儿呢?你要夺回来的东西还会继续存在吗?” 范闲平静看着他的眼睛:“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劝你不要这样选择。你为之奋斗了这么多年的目标。就在你的眼前烟消云散,那滋味一定不好受,而且将明家完整地保留下来,想必也是明老爷子的遗愿,虽说明家待你实在可恶阴狠,但是你的父亲,对你们母子二人并没有什么亏欠。” 夏栖飞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还在消化范闲地言语,这位惯经刀口浪尖的汉子骤然间想到一个事实,对面这位年轻的大人,与自己的遭逢有极多相似之处,难道他也是在寻求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内库,那原本就是叶家地产业……要完整地夺回来? 范闲并不因为他先前的婉拒而恚怒,而是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对方思考的结果,他对自己的说辞有信心。关键是他对这位明七公子有信心。极其相近地身世,让范闲能够尽可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真正的想法。 “夏当家。你要的是明家的产业,而不是几百颗人头。” 夏栖飞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抛出了最后一个疑问:“提司大人,草民不解一事。” “请讲。” “大人此行,自然是为接手内库做准备……崔明二家把持外供渠道已久,与……那方面牵连太深,大人自然是要对付他们。”夏栖飞强行咽下了长公主三个字,憋的脸都有些红了,“可是大人为什么如此看得起草民?以大人的权势地位,轻轻松松地就摧垮了崔家,除掉明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做这件事情,而不需要草民出力。” “崔家啊。”范闲摇了摇头:“和明家的情况不一样。至于我为什么不出面,是因为我不方便出面。” 不方便三字道尽官场真谛,他本身就是监察院地提司,如今又要兼理内库,朝廷的规矩严苛,内库只负责一应出产,外销却必须由民间商人投书而得,于院务于私务,范闲都不可能站到台面上来,所以他才需要找一个值得信任、又方便行事的代言人。 对于范闲来说,崔家与明家的情况当然不一样,整治崔家的时候,他做的准备够久够扎实,长久的沉默与虚与委蛇后,由言冰云领头做雷霆一击,自然无往不利。而明家如今有了前车之鉴,早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要再想从出货渠道与帐目上揪住那些奸商,已经是一件很难地事情。 当然,最大地区别在于——范闲倒崔家,有一个绝对强悍的人物做帮手。那个人拥有除了庆国皇室之外,最强大地势力——北齐那位年轻的皇帝。 而明家相关的人物,却集中在东夷城与海外,范闲曾经杀过四顾剑的两名女徒孙,包括他在内的庆国朝野更是让东夷城戴了无数顶黑锅,双方积怨太深,此时若想要与东夷城携手倒明家,范闲自忖没有这个能力。 范闲站起身来,用手指头轻轻在桌上那块腰牌上点了两下,说道:“这牌子先留在这里,今夜之前。给个回音,当然,你应该清楚,如果你决定了,你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夏栖飞恭敬地侧身让到一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说道:“大人今日前来,如神子天降。虽然大人不喜太过扰民,可声势已在,只怕不好遮掩。”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拍马屁还是隐着什么别的意思,范闲看了他一眼,说道:“目前夏当家……还是一个不小心踢到铁板上的人,你先把这角色演好吧。至于本官的行踪何须遮掩?大江之上一艘船,还得劳烦夏当家的属下们沿途护送才是,本官随身带了一箱银子。可不想再被贼人惦记。” 夏栖飞将头死死地低了下去,沉声道:“谢大人不杀之恩。” 范闲回身将老三从椅子上牵了下来,夏栖飞此时才想到,这一番谈话之中,自己似乎稍微冷落了这位小贵人。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却又来不及做什么弥补,脑中忽然一动,迟疑说道:“大人。若三月开民,下官与明家打擂台,对方一定会起疑心……到时候……” “你站在本官这边,本官自然站在你这边。”范闲微笑望着他,牵着三皇子的手往外面走去,抛下最后一句话,“夏当家主意拿地快,本官十分欣赏。” 江南水寨沙州分舵里一片安静。死一般的安静,寨主已经下了最严厉的封口令,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兄弟们都知道出了大事,只敢猜测,不敢胡乱去传。 夏栖飞坐在那张尤有余温的椅子上,面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师爷从外面走了进来。附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水师那边已经封了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栖飞面色一沉,低声说道:“无妨。只要这事谈妥了,老沈应该没什么问题。” 师爷讷讷说道:“已经扣了我们很多艘船,依您的命令,没有起冲突……不过先前京都那几位主子离开后,咱们的船也被放出来了。” 夏栖飞低头道:“这是对方展露实力。”他冷笑道:“在对方的眼里,我们不过是些蚂蚁罢了。” “寨主,已经准备好了……供奉正在后厢洗剑,只等寨主一声令下。” 夏栖飞始终没有发出口令,眉头皱的极深,片刻后忽然幽然说道:“钱师爷,你看这事做得吗?”他地手轻轻抚摩着那块监察院的腰牌,腰牌十分光滑,不知道已经做出来了多久。 师爷颤抖着声音说道:“全凭寨主吩咐,小的……不敢多嘴。” 夏栖飞闭着眼睛说道:“京都来的大人,似乎习惯了这种做事的方法,也太过高估自己的实力……就算他们身边有那些七八品的高手护卫,如果我们倾巢而出,其实也有机会……” 师爷在心里骂了两句,心想你明知道那样不可能,还这般说,无非就是不想背那个恶名,想让自己帮助说服你,说道:“那位护卫首领,实力已至颠峰,若放在江南武林,完全足以开山立派,寨主须三思。” “关键是那位大人自身。”夏栖飞睁开双眼说道,其实范闲给他的条件足够令他动心,只是他身为一方雄主,如今却要成为他人地属下,而且永世再难翻身,一时间确实很难接受,先前一方面在和范闲谦卑说着话,另一方面却通过师爷做好了决杀的准备,因为水寨里最高深莫测的供奉先生恰好是在沙州分舵,所以江南水寨不是没有反击的能力。 但他心里也清楚,所谓决杀,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免得自己显得太没有出息。 夏栖飞叹息了一声,有些莫名地伤感,知道江南水寨便要在自己的手上,变成朝廷地鹰犬,这种感觉实在是非常的难堪与难受。他站起身来,看着师爷那张想要哭的脸,知道对方在害怕自己做出极其不明智的选择,不由下意识里拍了拍对方地后背,想安抚一下对方。 触手处皆是一片湿冷,夏栖飞一怔之后才知道,原来师爷在这大冬天里竟是被京都来人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嘲地苦笑了起来——皇权与监察院的威压,看来果然不是自己这些民间霸主可以抵御的。 主意终于定了,他沉着脸说道:“马上散去所有布置,明面上监视那艘船,暗中保护那艘船的安全,一定要保证那条京都船安全抵达苏州!” “陆上呢?那位大人身边。” “大人身边强手如云,不需要我们多事。” “是”师爷点头应下,接着却皱眉说道:“可是……供奉老大人那里……他是准备出手了。” 夏栖飞沉默了下来。知道这件事情有些复杂,暗中投向监察院地事情,一定不能太早地暴露在江湖之中,不然自己御下不能,外面的压力也会大起来。至于供奉老大人……那更是麻烦之中的麻烦,这位供奉乃是江南水寨最神秘的高手,论起辈份来说,乃是老寨主地师叔。自己的师叔祖,一向极少出手,却隐隐为江南水寨的镇山法宝。 如果那个古板而坚持的老供奉知道自己这个外姓寨主……想要完全投靠官府地话? 夏栖飞忽然打了个寒噤,才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事情的复杂性,沉默半晌后。忽然脸上流露出一抹狠色,低声说道:“去招内堂的贴身护卫过来。” 师爷心头一寒,知道寨主为了那件事情,准备清除掉供奉大人。只是……自己这些人能做到吗? 半个时辰之后,江南水寨之主夏栖飞端着一钵鸡汤,恭恭敬敬地来到了后园,准备孝敬一下水寨之中地位最特殊的那位供奉大人,而在他地身后,则隐藏着他最亲信地杀手们,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但他在门外站了半晌,也没有人来开门。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夏栖飞推开门走了进去。脸上一片平静,说道:“师叔祖?” 没有人回答他,夏栖飞目光一扫,心中骤然大寒,手上一松,鸡汤摔到了地上,淋漓一片! 只见屋内床边蒲团之上,坐着一位须发皆银地老者。老者发髻紧扎。一身剑袍,长剑系在腰侧。浑身上下透着股厉杀之意,很明显这位供奉大人已经将自己调息到了最完美地境界,时刻准备出剑杀人。 但供奉已经无法杀人了,只是圆睁着的双目透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怒,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确实有些惊心动魄。 一道恐怖而精细的血口在他的喉骨处破开,直通颈后,贯穿地伤口后,鲜血顺着水寨老供奉的后背流到了地上。 供奉已经死了。 杀死供奉的刺客剑意惊人,所以供奉尸体身前没有血渍,所有的血水全部被那一剑之威逼向了身后! 夏栖飞颤抖着走向供奉地身体,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是准备来做欺师灭祖的事情,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后,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是准备拼几十条人命,而又有谁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杀死这位老人? 一张纸条飘了下来。 夏栖飞用惊惶的眼光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你动了那个念头,我依然给你机会。他动了杀心,所以我杀了他。” 江南水寨之主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知道,监察院的实力,原来真的不是一个帮派所能抗衡地,对方这是在帮助自己清除归降的最后障碍,也是对自己的最后邀请与警告。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四章 投名状以及范闲的正面和影子 第八十四章 投名状以及范闲的正面和影子 当天夜里,沙州城在安静之中带着丝紧张,往常热闹非凡的夜街,今日变得格外安静,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赌坊往东头过去的那条街上,有这座大州最干净舒适的几幢客栈,往常若是南来北往的大富之家,都喜欢在这里包楼。 今日来到沙州的范闲,虽然是位赤裸裸的二世祖,却没有沾染上太多二世祖的习气,生活方面虽不朴素,却还是简单,所以只是包了最上面安静的一层。 夏栖飞老老实实地站在房间一角,当着范闲的面,将那块腰牌仔细地放入了怀中,又在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上了自己鲜红的手印,再恭敬地递了个牛皮纸袋过去。 范闲看了一眼文书,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夏大人,如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夏栖飞在心里痛哭着,这份文书一签,自然与对面的年青官员成了一家,只是家里也有各色人等,对方是少爷,自己却好比卖身为奴一般。 不过他清楚自己这一世只怕也没有能力和机会,渲泄心中的这份恶气,江湖枭雄,拿得起放得下,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会实实在在地走下去,于是一整身前衣襟,跨步向前,极利落地往下拜倒,口称:“下官夏……明青城,拜见大人。” 话说完了,人却没有拜下去,一双手已经极稳定地扶住了他的身子。范闲望着他,说道:“不论夏大人如何看待本官,但既然入了院子,你我虽是朝廷的官员。有上下之分,但更是必须肝胆相照的兄弟,外在的东西,我要求的并不严苛。” 夏栖飞微微一怔。 范闲继续说道:“夏大人想必如世上其他人一般,对于监察院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偏见,对于我们内部地关系却不甚明了。” 他顿了顿后,笑着说道:“说句不好听,我们就好比是朝廷养着的一群狼。外面却有太多的狮虎,如果我们想生存下去,为朝廷做事,为万民谋利,就不要在乎那些污言秽语,而关键处就在于我们内部的团结,狼群可以有头狼,但内部却绝对不会倾轧。” 夏栖飞皱眉应道:“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范闲很直接地说道:“我知道这些话是很无趣空洞的说辞。但慢慢来吧。这种感受,你总会在日后的院务中体会到……嗯,我了解你,毕竟是一代豪雄,先前在分舵里被我刻意打压。想必心中总会有些不舒服。” 夏栖飞心头一颤。范闲却是面色一柔,呵呵笑着说道:“其时你是百姓,我是官员,自然有此分别……如今你的身份却不一样了。” 夏栖飞不知如何接话。只得畏畏无语。 “百姓多愚。”范闲皱着眉头说道:“所以你可以利用他们,可以照顾他们,但是……你不能相信他们,不能让他们产生某种错误的判断,想爬到你身上来。所以身为监察院官员,虽然是站在皇上与百姓地立场监督吏治,但是却只能相信皇上,百姓……监察院只要维持足够的权威与压力就成。”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感受。”范闲轻轻卷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并不见得正确。” 国人善忘,范闲自那个雨夜之后,便有些心寒,后来在京都呆的愈久,心便越来越凉,早已将五竹叔说的那句话当成了处世明理——世上没有你能够相信的人——不能相信的对象,除了个体地人之外。也包括庆国那些浑噩度日的百姓。自然,也包括那位皇帝陛下。只是在任何时候,范闲都不会把这个念头宣诸于口。 此时房间内,除了范夏二人,便只有启年小组的苏文茂。 范闲指着苏文茂说道:“苏大人,是我从一处调到身边的。我想你应该不会有在我身边做事的愿望,但日后如果你想入京,也不是不可能地事情。” 夏栖飞心想,自己在江南做个土财主,也要比进京要快活许多,却诚恳说道:“全凭大人提拔。” 范闲摇摇头:“莫说假话,不过院里确实可以帮助你做许多事情,所以你也莫要怨我,总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又说道:“苏大人便是你今日入院的见证人,日后相关的联络手法与上传事宜,你都与苏大人联络,呆会儿你们两个人在一起说一说。” 他又对苏文茂说道:“手册和条例,你尽快让夏大人熟悉。” 苏文茂低声行礼,二人知道范提司已经交待完了,便再行一礼退出房去。 二人一出房,三皇子那小小的身子就像个幽灵一般从内套房里飘了出来,走到范闲地身边,轻声问道:“老师,监察院就是这般收人的吗?” “这是特事特办。”范闲很礼貌地请三皇子坐下:“殿下先前听到的,在院中并不常见。监察院收人,首先便要考察许久,一般而言,我们都习惯从各州军中挑人,这是当年陛下第一次北伐前组织监察院所养成的习惯,当然,后来也开始专门注意每年春闱不中的秀才,毕竟监察吏治,如果连大字都不认识,那可没有辄。一切优秀的人才,而在科举无望之后,都是监察院极力吸纳的对象……但是,院里最忌讳收纳本身已经有相当势力,或者是身后有背景的人。” 三皇子皱着眉毛说道:“这个夏栖飞可是江南水寨地寨主。” “所以说是特事。”范闲很耐心地讲解道:“一般来说像夏栖飞这种人,顶多能允许他在院务的外围活动,这次让他出任监司,是很少见的。” “为什么是特事呢?”三皇子对于这些事情显得格外感兴趣和好学。 范闲今次没有责备他不该以皇子之尊,过于看重细务,和声说道:“因为此次陛下命臣下江南清理内库,将要面对江南的一干富商名流。所以监察院需要在江南本地找一个人,而且是一个能够绝对控制住的人。” “为什么?”三皇子显得很疑惑,虽然他小小年纪已经心狠手辣,以皇子的身份,除了因为抱月楼吃了范闲一个狠招之外,根本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所以完全想像不到江南政务地复杂性和艰难程度。 范闲看了他一眼,看着小孩子认真的眼神。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但也对那位深在宫中地宜贵嫔深感佩服,那样一位憨态可掬地娘娘,怎么能养出这样一个性情硬,好学,肯折身段的厉害小皇子?只怕那位亲戚娘娘也不怎么简单。 “江南被信阳方面经营地太久。”范闲在他面前并不避讳提及长公主,“十几年的时间,这里已经是铁板一块。纵使有些人是崔夏两家的敌人,但各方面总有千丝万缕地利益联系,谁也不想如今的格局发生太大的变动。变动所带来的损失,是这些人不愿意看见的。” “我们自京都远道而来,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强大的变数,在外力袭身之时,就算铁板内部有缝隙,也会暂时合为一体。共抗外敌……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已经在铁板中存在的砂子,让这粒砂子越来越大,最后逐渐将铁板撑裂,再难回复最初的模样。” 三皇子皱着眉头说道:“一来砂子不见得有这个能力,如果我们帮他,和我们自己出面有什么区别?” “关键就是我们不方便出面。”范闲也有些头痛,叹息道:“殿下您是不知道,地域地观念。在这个国度里是如何根深蒂固,我可以让小史来开抱月楼分号,可以让澹泊书局开遍苏州,但真要触动了江南人的根本利益,只怕会惹来群起而攻之。” “群起?会有哪些人呢?” “江南最大的富商明家,被我杀了几位少爷,从而与我仇恨极深的那几家盐商,早已经被长公主喂的饱饱地那些各级官员。打从江南路正二品的那位凌提督起。一直到苏州城看守城门的老兵卒子。” 范闲像做游戏一般笑着扳手指头:“内库里的各级掌柜,街头卖笑地姑娘。庙前卖艺的老汉,但凡是江南人,都不会喜欢我们来指手划脚。” 三皇子微愣了愣,阴狠说道:“攻便来攻,难道本……老师还怕他们不成?” “怕倒是不怕。”范闲好笑说道:“可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法不责众……真让江南乱了起来,这些各行各业的人,有的是办法让民怨载道,民不聊生……如果真到了那天,你说京都朝廷上一议,到底是去砍几万个人头来为我壮胆,还是将我的乌纱摘了,去安抚江南民心?” 三皇子愣了起来,心想以父皇的性子,只怕你范闲肯定不会吃什么苦头,但也会将你调回京去。一想到身为堂堂……俺三皇子的老师,居然要被弄地如此憋屈,三皇子的心中好生郁闷。 范闲似乎猜出他在想什么,哈哈笑道:“当然,事情也没这么麻烦,殿下也知道监察院也不是吃素的,陛下也不可能一味柔和。我只是将这情况预估的艰难些。”他的笑意渐渐敛去,平静说道:“如果真要杀人立威,我不介意背这个恶名。” 三皇子摇了摇头,心想真把人杀多了,事情总不好收场,京里都察院再闹起来,难道父皇还真能把御史都杖死?父皇可是位一心要在青史流名的帝王。 ……不若让那个刚刚被收伏的夏栖飞杀去!他的眼睛一亮,却不敢将自己灵机一动地想法告诉老师,浑然不知,他那个面上温柔,实则心狠地老师,做的便是这等下作安排。 “咳咳。”他咳了两声,说道:“那水师那边怎么办?水师守备竟然与水匪头子相互勾结……这事儿监察院怎么查?” 范闲低头去看那个牛皮纸袋,随口说道:“这事,不用查。” 出乎他地意料,三皇子竟然是眉头一皱,恶狠狠说道:“怎能不查?军队乃国之重器。沙湖这块的水师乃是我朝重兵,直接冠以江南水师之号,连这里都出了问题,如果不彻查下去,朝廷如何自处?我庆国号称天下第一强国,如何自安?” 范闲意外地看了三皇子一眼,从这些幼稚甚至有些不清楚的话语里,听出小孩子是真的很在意此事。不免有些想不明白,转念间马上想通了,看来这位小爷,还真是有那个雄心啊……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将手中的牛皮纸袋递给三皇子。 “水师地问题并不太大,当然,那个守备自然会倒霉,我想水师的提督大人在这件事情发生后。总要给我一个交待。”他轻声说道:“大江之上,也是一次试探。水师的军纪还是不错的。” 三皇子不肯接话,只低头翻着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却是越看越心惊胆跳,上面全部是江南水寨这几年来与各地官员的暗中交通。帐目清楚,往来回执上面虽然不可能署着那些官员的姓名,但真要查下去,只怕也能揪出好几位官来。 范闲说道:“这便是……所谓投名状。夏栖飞将这些东西交给我。就等于将那些官员和他自己的脑袋交给了我。双方交了底,大家才能心安。” 三皇子忽然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夏栖飞要一直当个暗椿?” “殿下明白地极快,果然聪慧。”范闲赞赏了一句,“这些官员我们要抓便抓,只看抓的时辰,若他们仍然不识时务,想要站在朝廷的对立面。那自然是要抓的。至于夏栖飞,他依然当他的江南水寨之主,依然与水师与各地官员们结交着,如此甚好。” 在范闲的立场上,所谓朝廷的对立面,自然就是信阳那一面。 三皇子望着范闲兴奋说道:“老师好计策。” 范闲摸了摸头发,自嘲一笑说道:“这算什么狗屁好计策,人人都能想的出来。只是没有人像监察院一样拥有这么多地资源。查不出夏栖飞的底细,就不可能控制他……自然也就无法施展手脚。” 难得听他说了一句脏话。三皇子却乐了起来,说道:“老师一代诗仙,原来也是会说脏话的。” 范闲笑的更大声了:“什么狗屁诗仙……诗仙也要上茅房,庄大家还不是娶了两个小妾,这世上哪有那等从内到外全是水晶做成的人儿?就算有,只怕也要冰死身周所有人了。” 三皇子吃吃一笑,忽然促狭问道:“难道说……父皇也……会骂脏话?” 范闲一怔,看着这小孩儿气不打一处来,这是逼着自己撒谎啊,真是恨不得骂脏话了,笑骂道:“回去问你家贵嫔娘娘去。” 说笑一阵,气氛轻松许多,三皇子骤然想着先前夏栖飞说过地那番话,兴致大作,问道:“老师,听那贼头子说,过些天西湖边上要开什么大会,品鉴江南豪杰武道修为,乃是难得的盛事……咱们……咱们也去看看吧?” “俗,真俗。”范闲笑道:“不过是些俗人打架,殿下乃堂堂皇子,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江湖啊。”三皇子愁眉不展说道:“学生真的好奇。”他眼睛一亮说道:“老师乃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九品高手,到时候乔装打扮去夺个什么盟主,岂不是一椿妙事?日后写成话本,在天下间传扬……” “愈发俗了。”范闲笑道:“真要这么做,京都里还不知道会怎么传,随便参我十几章地材料那是绰绰有余,最末陛下还不是要批我一个年少孟浪……再说了,带着你在身边,怎么可能亲赴险地。” 他最后说道:“当然监察院肯定会派人去看着,估摸着四处的人手早就已经呆在西湖边上,我这边让准备让苏文茂去一趟。” 三皇子这才知道,原来范闲早有计划,不免有些失望,哀声叹气起来,这位皇子就算性情再如何坚忍阴狠,总不过是个小孩子。一想到不能去凑热闹,看一看传说中的武林大会,终究不大舒服。 “夜深了,殿下请先去休息吧。”范闲站起身来送客。 将三皇子送到门口时,三皇子忽然停住了脚步,没有推开那扇门,反而回转身来,偏着脸。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范闲,随后说道:“老师,为什么父皇要安排我跟在您的身边,一同来江南呢?” 范闲一怔,片刻后微笑说道:“殿下您心中是如何想的,或许就是陛下安排的良苦用心。” 其言可畏,其心可诛。 三皇子稚嫩的面容顿时严肃了起来,思考了许久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接着却问道:“敢问老师,二表哥现在究竟在哪里?多日不见,学生实在有些挂念。” 范闲知道他是在问范思辙,看三皇子面容。发现妓院二老板对大老板的关心想念,似乎是很真诚地,笑着应道:“刑部已经发了海捕行书捉拿他……我怎么会知道?”三皇子不是皇帝,他没必要说太多东西。 三皇子有些气恼地看了他一眼。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老师。” “殿下请讲。” “嗯……悬空庙上,为什么你要来救我?”三皇子带着一丝期盼望着他,不知道是想知道怎样的答案。 范闲想都没有想,很直接地笑着说道:“因为殿下那时候危险,我自然要救你。” 三皇子明显要的不是这个敷衍的答案,继续问道:“那时候……父皇更危险。” 范闲回的更妙:“我离殿下近些。” 三皇子气苦,恼火地推开木门,走了出去。心想这厮果然是个面团身子铁石心,什么话都不肯说明白,喜欢故弄玄虚! 天子之家成长的李承平,自幼就在母亲的教诲下活的小心翼翼,与二皇子交好,却也时常去东宫玩耍,是几个哥哥都很疼爱地小角色,但内底里却是胆子极大。有远超过年龄地成熟——这种性情却是被逼出来的。看那悬空庙上,所有地人都只着急皇帝安危。却没有管三皇子的死活,太子更是……那般不堪!便知道天家无情,并不是假话。 事后他不免有些心寒,时常忆起当日范闲英武无比、挡在自己的身前的情形,对方救了自己一条命,两相比较,三皇子越发觉得这位名义上的“大表哥”,实际上地“兄长”,要比天下所有人都可爱的多,值得信任的多。 范闲站在门口,看着三皇子随虎卫走入了自己的卧房,这才回身进了门,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他与三皇子一路南下,两个人之间地关系着实有些微妙,对方是皇子,自己是臣子,但又有老师与学生的关系。 而且……大家心知肚明,都是一个爹生的崽儿。只是大小二人都是聪明人,所以绝对不会有人主动提及此事,哪怕是彼此之间的些微试探,毕竟这世上,像思思那种憨直敢言地人,并不太多。 “少爷,该睡了。” 范闲正在出神,便被自己敢言敢问的大丫头震了一跳,回头只见思思正端着盆热气腾腾的水,很认真地盯着自己。 “这几天你可别老动弹。” 范闲一面说着,一面将双脚伸进了热水里,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连日旅途劳顿,而且心神也有些疲惫,确实需要烫上一烫。 思思拿着一块大方帕,坐在他面前的小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范闲被她看的有些发毛了,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思思扭头望了一眼木门,低下头轻声说道:“少爷……您查内库就查内库,那些事情就别理会了。” 她是得到过范闲亲口确认的廖廖数人之一,当然相信他的身世,而她虽然是位直憨的姑娘,脑子却极为好使,或许是自幼被范闲灌鬼故事灌多了,对于某些事情有种天生地敏感,这些日子眼瞅着范闲与三皇子之间的言谈行止,隐约猜到范闲是不是在为将来做些什么准备。但是天子家事,在姑娘家的心中还是十分恐怖、不能触摸的存在,她又并不将范闲看成宫里地人,自然有些担心。 范闲的双足停止了在热水里搅动,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之后安慰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我没办法让这个小家伙像思辙一样去吃苦。只是希望江南行能让他开开眼界,就算不论将来之事,一位皇子,日后就算是辅佐太子治国,心胸要是宽广些,这天下也会好过些。” 思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感情我家少爷……还是位悲天悯人的人物。” 范闲笑斥道:“这话说的,难道我就不能?” “太像了。”思思掩嘴笑道:“所以反而有些假,少爷先前是怎么训那位夏爷来着。这会儿又忘了。” “两者并不抵触。”范闲很认真说道:“对人好,不见得要事事依着他。百姓怎么知道如何维护自己地利益?这种事情我们来做就成。” “那为什么要做呢?”思思好奇问道,姑娘家出身贫寒,总期望少爷能说出些仁义地话来,这便是所谓女子心思难猜了。 “哪里来的这么多地人生喟叹?明儿就要入江南路了。快去睡去,水我自己会倒。”范闲笑着挥了挥手。 思思呵呵一笑,却依然望着他地双眼,她若单独在范闲面前时。总会有些不符下人身份的大胆。 范闲被缠的无赖,拍着大腿悠悠说道:“为什么要做?当然不是悲天悯人的原因……我可没有母亲那种胸怀,我只是希望天下太平,外疆无战事,内域无饥荒动乱,就算我要做一位富贵闲人,也要保证身边是个太平盛世,这样少爷我将来在三十岁就退休。才能享清福啊……说到底,我只是很自私地,着力在培养一个能让自己晚年幸福的环境。” “少爷,退休是什么意思?” “告老?三十岁就告老?虽然做不成宰相,但是至少也要成了国公才好回澹州吧?”思思大惊说道:“如今您已经是监察院提司,日后肯定是要接陈老大人的位子……这便不能再入朝阁,也不能亲掌军队,三十岁顶多是个二等侯。” 她苦着脸说道:“难道真准备三十岁就回澹州?这可怎么行?” 范闲没想到自己偶尔吐露的心声。竟是让丫头先急了起来。笑道:“也不见得回澹州啊,像什么北齐。东夷,南越,西蛮……甚至还有海那边的国度,咱们都得去逛逛,这才不虚此生。在草原上骑马,在大海上坐船,慢慢走着慢慢看。” “西边地蛮人要吃人的。”思思惊恐说道。 说到蛮人,范闲不禁想到了最新的那份院报,摇头挥走思绪,回到眼前来,知道自己先前说的话,只是一个看似美好却极难达到的理想,不过如今地生活,他已经比较满意了,除了那件大事儿之外。 思思这时候还在扳着指头算道:“那还有十二年,少爷准备做些什么呢?” “做什么?”范闲很认真的说道:“当然是做一位能臣权臣,上效忠朝廷陛下,下监察吏治,将那些鱼肉乡里,贪赃受贿的不法臣子统统拿下。” 思思一怔,半晌后幽怨说道:“少爷……可不是个清官。” 范闲说的话,他身边最亲近地人肯定不会相信,思思已经算是比较客气,没有直指少爷是个令人伤心的大贪官——范闲无辜说道:“这个没办法,谁叫我那老爹和我那位岳父大人,号称是庆国最大的两个贪官,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思思认真反驳道:“但少爷肯定也不是个贪官。” 范闲叹了口气,伸出双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脸,说道:“有时候伪装的久了,我都快要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那个我……嗯,这句话很小资吧……不要问少爷什么是小资,就这样,睡吧。” 客栈之中,油灯已灭,被翻红浪……没有发生。 让思思自行睡了,范闲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了件袄子,也不急着行动,而是倒了杯冷茶灌入肚中,消消难掩的火气,没有点灯,便在黑夜之中,仗着自己的眼力走到了窗边。 他推开窗户,漫天地月光随着寒风一同吹了进来,客栈对面,便是沙湖,此时湖风轻荡,吹得湖畔的将萎长草诡魅的晃动,湖中心是那一轮难辩真假的月亮,景色极美。 目光从客栈下方的湖水上收了回来,很自然地偏向右边,范闲并不吃惊地看着楼外那个,双脚悬空,逍遥坐在空中横槛上的黑衣人,知道以对方的境界,想摔死自己就好比想在脸盆里自溺一般不可能。 “明知道我房中有女子,你能不能避讳一点……不要说,这又是意外。” “意外。”黑衣人单调的重复了这两个字,说道:“云之澜要到杭州,来通知大人。” 范闲略感吃惊,但是注意力却依然在这个黑衣人上面,好奇问道:“我有个疑问,以往你天天跟在老头子身边……难道从来不用睡觉?”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那身白衣裳呢?虽然不知道那是不是你地真面目……不过那时候可要帅很多。” 黑衣人依然沉默,他虽然是范闲地下属,但他的身份实力已经可以让他不用回答太多这种无聊而幼稚地问题。 “我有个最大的疑惑,你总是这么神秘莫测的,连皇上都不认识你……那你怎么统领六处?要知道,你才是六处真正的头目,那位仁兄可只是个代办。” “自有办法。”事涉公务,庆国最厉害的刺客头子,影子同学终于开口说话了。 “还有,你的话能不能多一些,我知道你崇拜我家那位长辈,但你和他不一样,你要搞清楚自己公务员的身份……从京都到现在,你一共只和我说了三句话,我很不高兴,有个一直想问的问题,都没有机会得到你的解答。” 在影子的面前,范闲越发显得像个话痨。 影子犹豫了少许后,开口说道:“大人请问。” 范闲唇角浮起一丝微笑,说道:“这个问题就是,你捅了我一刀子,你打算怎么赔我?”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五章 一路银江收礼忙 第八十五章 一路银江收礼忙 不知道影子许了范闲什么,让他接受了那次“意外”事件的补偿,第二天就高高兴兴地出了沙州城。当天,下了一场寒冷的冬雨,凄冷凄迷,仿佛是变魔术一般,潜行江南的范提司一行人,就这般消失在了沙州城外并不高大的丘陵冬林中。 当夜,有几位穿着全身雨褛的官员,在夜色之中入了沙湖,在江南水师码头登上了那艘京都大船,戒备做的森严,就连水师负责接待工作的将领们,都没有看清那些人的真实面目。 此时在大船上负责一切事务的苏文茂,看着冒雨登船的同僚,诧异问道:“你们都过来了,大人怎么办?启年小组总得留几个人吧?” 一官员苦脸说道:“大人说演戏总得演真切些,将启年小组的人都留在船上,咱们又遮着脸回来,水师的人才会相信大人是在船上,这消息放出去,总能骗几个人。” 苏文茂瞠目结舌:“大人这是玩起劲儿了,如今都已经在沙州现了踪迹,还藏个……”他生生将那个脏字儿咽了下去,咳了两声后说道:“也成,明天就起船,赶紧入江南路。” “三月初三。”那位启年小组的官员严肃说道:“三月初三船到苏州,大人就给了这个日期。” 苏文茂急了:“什么船能走这么慢?”他站起身来一挥手,恼火说道:“不管江上怎么走,总之这沙湖我是呆不下去了,明天必须离港。” 那名官员皱眉问道:“大人,怎么了?” 苏文茂面现愁容,说道:“入了江南水师的大营……提司大人和三皇子却始终不肯下船,你说水师里的大小将领们。谁心里不是在犯嘀咕?这两天,不知道有多少守备、统领,天天找着由头往船上跑,谁都晓得他们是想找机会巴结一下两位贵人,可大人不在船上,我哪里敢让他们上来?” 他越说越是恼火,想来是这两天在船上挡人挡的快上火了:“……如今这些层级的官员,我还能挡的住。可听说水师的提督大人明天午后就要赶过来,人可是从一品地超级大员,就算提司大人在这里,也得乖乖地行礼,便是三皇子也不好拿派,这可怎么挡?” 与他对话的那名官员也是一惊,水师提督的身份可不比那些虾米官,等那位大人一来。这谎自然就穿了,就算提督大人拿范提司和三皇子没辄,顶多上个密奏,向皇上表示一下自己被戏弄的怒气,可自己这些人就得当出气筒! “走。明天一早赶紧走!” 留守船上的启年小组马上达成了非常坚固的共识,开始让舱下的水师校官们准备启航的事宜,同时通知船上留着地那名虎卫以及三位六处剑手。 “大人说了,杭州那个会他另派了人去看。您就不用去了。”那名官员望着苏文茂说道,接着好奇问道:“这两天……估摸着水师里的应该送了不少礼。” 苏文茂朝后面努努嘴:“都在后面放着,掌兵的真有钱,果然不愧是为水匪们保驾护航的能人。” 那官员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先前不是在愁怎么把时间拖到三月初三?属下有一计,不若……” 他附在苏文茂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好主意!提司大人可不介意这种小事,咱们不许收朝官银子,但代他老人家收银子可没错。”苏文茂高兴之余。想到件事情,叮嘱道:“对了,将后厢房的那箱银子看好。提司大人下了死命令,如今再也不准任何人挨到那箱子。” 那名官员应了声,心里却嘀咕着,虽说那箱子里装着几万两巨银,但提司大人家里这么有钱,值得当传家宝一般盯着? 第二日一清早。沙湖上的雾气刚刚散去。那艘八成新的京都大船,便在江南水师将领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缓缓驶离了码头,穿水道,出沙湖,慢悠悠、快活无比地进入了大江地水域。 看着大船消失在湖口,三艘护责护卫的水师船舶也跟着出去,岸上的江南水师将官们齐齐松了一口气,终于将那两个挨不得、碰不得的瘟神爷送走了,一想到这些天送的礼似乎打了水漂,又感觉有些肉痛。 至于皇子与提司乘坐地大船,在水师防区之内遇上贼患一事——当然需要有替罪羊,众将投向沈守备的眼神都有些可怜,但此时也无人领头做这件事情,一切还要等提督大人下午归营再说。 其实……苏文茂猜错了,江南水师的将领们也一直等到第二天才等到提督大人。 那位江南首屈一指的军方实权人物,江南水师提督施大人,根本不着急来,只着急不要来地太快。 这位施提督官居从一品,而且乃是京都老秦家的门生故旧,自然不会怎么惧怕范闲,但这位老兵油子也清楚,若自己真的赶到水寨与范闲见面,冲着三皇子和那个流言,自己总归也要放低身段说些话——对一个嘴上毛没长齐,一个鸟上根本没长毛的小孩子拍马屁,自己这张老脸怎么搁! 所以老施一面派人传讯,说自己正在某处公办,正在快马加鞭来请三皇子安,一面却是搂着自己最疼的粉头,坐在马车上晃悠悠地往水师这边走,只恨路途太短亚…… 最后,施提督终于打成功了时间差,他到的时候,那艘船已如黄鹤去也。 话说另一边,苏文茂意气风发地坐着大船沿江而下,贯彻了范提司的指示,接纳了手下那名官员的建议,一路上见州停州,见港泊港,也不理会码头破烂,或江边只是个住着几千人地小县城。反正是走走停停,一天一泊,好不折腾。 这艘船走的怪异,却是将整个江南路的官场都扰的乱地起来! 如今谁都知道,监察院的范提司和三皇子有可能是在那艘京都来船中,既然如此,但凡这艘船停泊所在,当地的官员都要前去请安才是。又要备上好酒席,手头也不了少了礼物,当此关头,谁敢大意? 上游的州县送了翡翠,下游地州县怎么也不能比下去了,至少也得来一袋猫眼儿不是?咱州里穷?山参能刨几根吧?咱县里没钱?出名地松针柏木薰金黄腊肉也得提几条!万一船上那两位大人物吃惯了山珍海味,就喜欢咱们有乡土气息的事物呢? 什么?城里没什么出产?赶紧派工……去为大人拉船! 一月多地时间,沿江地众官员虽是一直没有见着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但是巴结讨好的力气却是使劲儿的在下。 大船一路南下,遇州县而停,就算地方再小也不错过,江南官员们在为有这难得的送礼机会而高兴的同时,心中也不免腹诽。范提司和三皇子……的胃口也太好了!连那些没什么出产的穷县都不放过! “不懂了吧?蚊子再小也是肉。”苏州城内某府内一位师爷眯眼说道:“看来这位范大人,还真是继承了尚书大人地风格,帐算的极细啊。” 另一位师爷摇头叹息道:“官声!官声!如今这些年轻的贵人们,竟是连脸面功夫也不屑做了!”接着忽然鄙夷说道:“再说那位小范大人可不是老范大人的……” “住嘴!这等事也敢议论!不等监察院剐你。本官也要生绞了你!” 坐在正中间的那位肃容大官大声怒斥,待平伏心情后,他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不要背后言人是非,只要肯收银子就好,这江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官员闭眼沉吟少许,略带忧虑说道:“就怕只是那位提司大人放地烟雾。谁知道呢?再说,有谁知道他究竟还在不在那艘船上?听南下的那位先生说,范大人的车队还在往澹州走,一路上可也没少收银子。” 中原官道上,那队人数最多的队伍,正在“假范闲”地带领下,载着一应下人护卫和庆余堂的掌柜们往澹州走。 大江之上,苏文茂驾着大船。不亦乐乎地进行着镀金之旅。却不知道日后会被范闲骂的狗血淋头。 几个消息一混杂,结果弄得江南官员们都糊涂了。不知道那位范提司究竟在哪里,有些聪明人就算猜到范闲可能另有行程,却也无法捉住丝毫有用的信息,监察院二处的人们正在江南掩护范闲一行人的真正行踪。 二月初的天气,春未至,冬未去,寒意霸道地占据了大江两岸的田野道路,拒绝任何一丝春意地到来。不过江南一带靠海近,总比别的地方要稍微温暖些,所以这些天已经没有雪了,但是官道上被翻出来的泥痕被数月的冬风吹的干硬无比,让行走在上面的车队上下颠动,车中的人们有些苦不堪言。 范闲吃不得这苦,掀开窗帘喊停了车队,跳出车外骑马而行,这才稍微舒服了些。他伸了个懒腰,呼息着扑面而来的微寒之风,看着官道两侧地水沟,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只见负责灌溉地沟渠里,早就没了水,干涸一片,如果说是冬天水枯的关系,倒也罢了,问题是沟里还长着一人多高地荒草,烟烟蔓蔓地顺着沟渠往前方生着,看着荒芜不堪,竟是不知尽头。 他有些纳闷,心想除非是干了好几年,才会搞出这副模样来。双脚一踩,整个人站了起来,居高而望,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发现官道四周的沟渠,竟大多都是这副模样,沟里的长草早就被冻死了,却依然硬扎扎地立着,顽固的厉害,向天直刺……这样的沟渠,怎么能灌溉?那春种的时候怎么办? 范闲从北齐回国时,一路所见庆国的水利灌溉系统还算完备,这江南之地,富甲天下,怎么反而没有钱去整修沟渠?难道那些地都不用种? 从京都跟他一路出来的监察院四处官员,瞧出了提司大人脸上的不豫,拍马上前解释道:“也就是这块儿荒废些,苏杭那边断不是这副模样。” 范闲皱眉说道:“江南当然不缺粮,这块儿主要是地薄,劳力又被内库索了太多。”他无奈苦笑两声,没有继续说话。 众人沉默沿着荒草丛生的沟渠前行,从沙州出来有些天了,一路慢慢摇着,却也快近了杭州,一行人都有些疲惫,范闲也没太多心思去玩一路督查、微服私访的戏码。 “后面的车跟上来!” 那名四处官员姓伍名麦,自从苏文茂留在了船上后,这一行人的后勤安排与整队工作都交给了他。 他看出提司的心情不好,不好多嘴,只得命令后面的人跟紧一些,这几辆不起眼的马车里高手倒是极多,问题却在于六处剑手和虎卫们都不是过日子的主儿,单人玩暗杀都是老手,要他们钻进沟里的长草不食不饮赶到杭州都没问题,但要他们搞零团费旅游,便显得有些没精神。 尤其是在沙州城外七十多里的地方,本来人数不多的一行人,却在一处山脚下买了四五个插草标的小丫头,愈发显得有些拖沓,像极了出游的富家队伍。 说到那次买人,也是令范闲很吃惊的一次遭遇,如今庆国号称盛世,他根本没有想到,在江南之地,居然还有这种因为快饿死,而要卖掉自己子女的事情,虽说那些可怜的人都是从江北流徒而至,但范闲依然有些郁闷。 他们一行人是暗中潜往杭州,并不好带这些人,而且范闲本身也是个性情冷漠的人,最后还是三皇子不忍的发了话,思思才满心欢愉地拿了十几两银子,买了五个小丫头,丫头们的父母们千恩万谢,眼泪直流地离开后,范闲算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这一行人太显眼,一翩翩贵公子、一穷酸书生、一鼻孔朝天傲气小孩、一得体大方的高门丫环,十几名强大的护卫,有心人总能猜到范闲的身份,如今多了几个小丫头,也算是个小伪装,范闲这般劝说自己。 又过数日,官道平整如镜,道路两边冬树尤挺,繁华之景突如其来地来到这一行人的面前,看着热闹的道路,行人们光鲜的衣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青青城墙,众人这才意识到,原来杭州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到了。 范闲坐于马上,一挥马鞭,意气风发说道:“入城,咱们找宋嫂去!”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六章 楼上楼、人外人 第八十六章 楼上楼、人外人 宋嫂?众人心头一惊,心想提司大人难道在杭州城也有相好的?不过监察院上上下下的官员们都清楚,在男女之事上,范闲乃是京都少见自矜的官员,小小年纪,却极少去四处招惹,名声在外,自己这些人定是想岔了。 当然是想岔了,范闲只是在想着这座杭州城,是不是和那座杭州城一样,都有位姓宋的嫂子在卖鱼羹,这里的西湖上当然没苏堤白堤,却不知道有没有如西子一般清柔的江南女子。 游历世间,终于到了文人墨客们念念不忘的江南,范闲的心里也有些小小兴奋,双腿一夹,驰马而入。 入杭州城很简单,他们一行人早就备好了相关的路引与文书,冒充是由梧州来,经杭州往南方去的大族前哨。路引文书上面盖的章子没有人能看出问题来,监察院为了自己的工作方便,经常性地用高超的造假技巧伤害各地府衙官员的心情,这事儿已经成了熟练工种。 一行人乐呵呵地沿着城门下的直道往城里走去,范闲这时候已经上了马车,微掀窗帘看着杭州城内的景象,只见街人行人面色安乐,道路两边商铺林立,行不多远便有一家酒楼,只是天时尚早,并没有透出几丝诱人的香气。单看杭州百姓的穿着与街面,便知道江南富庶,果然不是虚言。 行了一阵,车队前方出现了一长排齐整无比的柳树,冬末尤寒,柳上自然并无青叶迎客,只是像鞭子一样有气无力地垂着,但胜在整齐,所以给人第一眼的观感冲击极为强烈。 范闲眼尖。透着那层层柳树帘,便瞧见了被这一长排柳树挡着的那片水面。 水光清柔,微纹不兴,在这冬末的天气里,清扬地透着股洁净味道,并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冷,只是一味温柔,便泓成了平湖十里。远方隐见青山秀美隐于雾中。几座黑灰色的木制建筑沿湖而起,透着丝富贵而不刺眼地味道。 这水正是西湖。 而今日西湖边上有些热闹。 纵马西湖畔,折柳赠青梅,这是范闲前世小学的时候写的两句瞎诗,那一世的他,对于杭州就有种天然的向往,总觉着西湖怎么就能那么美呢,怎么就能有那么多名人儿呢? 但他混的社团里有位同学是打杭州过来的。曾经告诉他,西湖,实在是不咋嘀。当时还叫范慎的范闲有些不以然,但却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去杭州亲近过西湖,一方面是因为后来生病了。而最主要地原因在于,那一世杭州的房价着实有些贵的离谱。 西湖边楼上楼,乃是杭州城里最高档的食肆,楼外青幡飘摇。青树成荫,一大方青坪可以晒书,楼内青木为桌,青衣小二,清倌人唱曲……实在是清一色享受。只可惜如今却是冬天,青幡冻僵,青树干黄,那方青坪之上俗人正在打架。清倌人还在唱曲儿,却不好只穿一身轻纱,味道自然要弱了许多。 范闲坐在栏边桌上,隔着栏外挡风竹帘的缝隙往外望着湖面,稍许有些失望,宋嫂鱼羹自然是没有的,东坡肉也是没有的,叫化鸡没有……居然连莼菜汤都没有!好在龙井虾仁依然存在。不然他只怕要郁闷的转身离开了。 没了雷锋塔。没了断桥,这西湖……还是自己心目中地西湖吗?他端起三根指头粗的小酒盅。滋溜一声一饮而尽,说不出的怅然。 其实是他过苛了,杭州的本帮菜清淡之中带着舒爽,与京都饮食大不一样,在庆国也是相当出名。 隔间里一共三张桌子,除了守在门口的两名护卫之外,其余地人不论主仆,不论贵贱都被范闲命令坐下,在那里闷声吃着,滴滴嗒嗒的都不知道是口水还是汤汁落在桌上放出的声音,看这些人吃的模样,虽然有长途旅途所带来地饥饿问题,也能表明这楼上楼的菜做的确实有两把刷子。 这场景有些可怕,一大群人在那儿沉默而凶悍地吃菜,门口两个护卫在咽口水,也只有范闲一个人还有闲情端着酒杯倚栏观景。 将栏外的挡风竹帘拉起少许,光线顿时大明,冬湖水色映入眼中,风儿吹进楼来,吹散了隔间里飘浮着的菜肴香气。 同一时间内,楼外湖畔那一大片青石坪上也传出震天介的一声喝彩! 喝彩声随风潜入楼,便又引得楼上楼里的众多倚栏而站的食客们齐声喝起来彩来,一时间人声鼎沸,竟是说不出地热闹。 只有这道隔间里依然安静,范闲倚栏而观,又饮一杯,面上浮出一丝笑容,并不怎么吃惊。 他的属下们被这无数声喝彩震的抬起了头来,知道楼下的比武进行到了关键处,却也没有涌到栏边观看,反而是重新低下了头,开始对付席上的美味佳肴。 范闲看了属下们一眼,觉得有些奇怪,就算你们内心骄傲,认为江湖上的这些武者都不禁你们几刀,但大家同道中人,参详一二的兴趣总是有的吧? 其实他不明白,对于虎卫与六处地剑手来说,江南地武林大会再怎么热闹,也不如桌上的美味来地吸引人,那些各大门派的高手水平是有的,但如果真要论起杀人,就有些不够看了——毕竟他们才是杀人的专业人士。 思思和那些刚被买的丫头们,更是很害怕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一桌,不会过来。 只有三皇子,他才是这次来杭州观看大会的幕后推手,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才让范闲答应了自己。哪里肯错过,手里端着一盘生爆鳝片,一手拿着筷子往嘴里夹,一面大感兴趣地望着楼外青坪之上正在比武的二人,挤眉弄眼,好生兴奋。 范闲看了他一眼,皱眉轻声说道:“殿下,有这么好吃吗?” 三皇子有些恼火他耽搁了自己看戏。白了他一眼,说道:“宫里不准做这个。” 范闲一愣之后马上想了起来,皇宫饮食都有规例,像黄鳝这种北方少见,不能四季常供,而且模样丑陋的东西,是很难进入御厨慧眼的。他自嘲地一笑,顺着老三地目光往楼下望去。下意识开口为小孩子讲解了起来。 “使剑的那人,乃是江南龙虎山传人,看这模样,至少也是位七品的高手了,可惜腕力稍嫌不足。他师傅听说当年是个书生,这基本功没打好,坏习惯也传给了后人。” “和他对战的那人比较有名气,姓吕名思思。别看我,就是个女的。她是东夷城云之澜的徒弟,算是四顾剑的女徒孙了,系出名门,自然不凡,我看那个龙虎山的剑客呆会儿就等着被戮几个眼儿吧。” “老师……云之澜?”三皇子一筷子鳝片停在了嘴边,就连他一个小孩儿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云之澜乃是东夷四顾剑首徒。早已晋入九品,实为世间一代剑法大师,去年东夷使团访问庆国,领头地便是此人。 “听说他也来了江南,除了给自己最疼爱的女徒弟打气之外。”范闲想了想后说道:“想来也和明家有关吧。” 东夷城与长公主的关系向来良好,但与范闲的关系却是向来恶劣,两边虽然没有太多的直接接触,但间接上的交锋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但唯一的一次交锋。便已经让他与对方结下了极难解的仇怨。 他在牛栏街上杀死了云之澜地两名女徒弟。 好在费介面子大,亲赴东夷城。将当年给四顾剑治病的面子全数卖光,才换来东夷一脉不来找范闲麻烦的承诺,不然以东夷人热血冲动记仇的性情,范闲这两年哪里可能过的如此舒服。 要知道四顾剑那个怪物,可是连庆国皇帝都敢暗杀地疯子。 青石坪上人数并不多,朝湖一面搭着个大竹棚,棚里坐着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人物,中间坐着一位江南路的官员,江南水寨的夏栖飞,坐在最偏远地边上,他年纪轻,在江南武林中的辈份也不足。今天在主席台就座的,还有监察院四处一名不起眼的官员,却只有范闲认出了他的身份。 江南武林盛会已经开了半日,青石坪上比武的人已经换了几拨,拳来剑往,好生热闹,好在几番交手,并没有闹出人命,在朝廷官员的目光注视下,江湖人士总会有些忌惮,总之最后将这场武林大会开成了一次成功胜利团结的大会,江湖人有地获得了名誉,有的获得了难得的露脸机会,有的获得一些华而不实的武道经验。 范闲冷眼看着这一幕,很轻松地便想起了前世的那本小说——江湖是江山的一隅?眼前青石坪上的所谓江湖,只怕连一隅都算不上,只是江山地一道花边罢了。 但是他地脸上也挂着几丝淡淡忧虑,看了半日,发现这些江湖高手虽然并没有拿出压箱底的本事,也没有以命相搏,但确实有些真正地强者,就拿最后那场龙虎山的剑客来说,在东夷城一脉的面前,竟是半点没有落下风,估计最后还是看在四顾剑的名义上,这才退了半步。 真正的高手没有出面,出面的已经不俗,而这些人的身后无一例外的都有豪门大族或是官府的影子,若有些有心人将这些力量集中起来,范闲也会觉得有些头痛——难怪朝廷对于这片儿管的一直相当严苛,看来陛下也知道,对于民间的武力,必须保持一贯的震慑力量,同时用朝廷的光芒吸纳对方。 范闲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托大了,夏栖飞说的对,草莽之中真有豪杰,只是在庆国皇帝这二十年的强悍武力高压之下,没有什么施展的机会。 “云之澜在哪里?”三皇子好奇地在楼下人群里寻找着,没有注意到范闲的稍许失神。 范闲摇摇头说道:“他的身份不一样,当然不耐烦在草棚里与那些老头子以及朝廷官员坐在一起。谁知道这时候躲在哪儿地。” 话说在前年的皇宫之中,范闲还是被云之澜的如剑目光狠狠地扎过几道,只是他脸皮厚,心肠黑,知道对方不可能对自己如何,所以甘然受之。 这时候他的目光在楼下四处巡视着,却没有发现那个剑术大家的踪影,心头微感忧虑。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影子刺客会不会不经自己的允许而自行动手。 陈萍萍曾经说过影子与四顾剑之间的恩怨,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不是能够用公务压制住地,尤其是此次云之澜又是乔装下江南,没有走官方途径,影子要杀他,这是最好的机会。 但今日西湖之畔高手云集。官员大老众多,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暴出一场九品战,众人的眼福是有了,但影响未免也有些太过恶劣。 范闲在栏边思忖着,心中不停地考量。云之澜明显不是因为这个破会来到杭州,当然是因为自己而来,信阳往东夷城方向输货,四顾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明家。而自己要动明家,只怕也要先将隐在暗处的那位剑术大家找出来才是。 便在此时,楼下竹棚之中的那位官员站起身来,走到石坪之上拱手行了一礼,温和说道:“今日见着诸位豪杰演武,本官不由心生感慨,我大庆朝果然是人杰地灵,民间之中多有英豪。望诸君日后依然勤勉习武,终有一日能在沙场之上,为我大庆朝开疆辟土,成就不世功名,光宗耀祖指日可期。” 官员呵呵笑道:“不怕诸位英雄笑话,本官乃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临坪观武,徒有羡慕之情。恨不能拜诸位学上几招。将来也好上马杀贼,为陛下挣些脸面。” 坪上的江湖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心想这官说话倒也客气之中夹着几分有趣。本来江湖之事,平白无故多了朝廷的鹰犬在一旁盯着,坪上这些人心里都有些怒气,但听到这官员一说,有些人便想倒确实是这么回事,习得好武艺,还是终要卖与帝王家…… 在江湖上固然潇洒自由,但也极易落拓,总不及报效军中还可名利双收,皇帝陛下向来深重武功,太平了这多年,将来地仗总是有的打,军功总是有的挣。 但这般想的,终究还是少数,大多数站在坪外,不与其事的江湖清高洒脱之辈自然对这朝廷地官员嗤之以鼻,有人便阴阳怪气说道:“民间多有英豪不假,不过却不见得全是咱们大庆朝的英豪,先前不是还有几位东夷城的剑客?难道大人也劝她们入伍为将,日后再打回东夷城去?” 范闲在楼上听着,本有些欣赏这名江南路官员说话乖巧,骤闻此言,不禁笑了出来,轻声骂道:“好利的一张嘴。” 三皇子一旁恨恨说道:“都是一干刁民,老师说地对,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根本就不该来看。” 却只听得青石坪上那位官员不慌不忙说道:“文武之道,本无国界之分,我朝文士往日也曾在大齐参加科举,如今也在朝中出阁拜相。世人皆知,东夷城四顾剑先生乃一代宗师,门下弟子自然不凡,这几位来参予盛会,也是我大庆朝的一椿幸事,若东夷城诸位乐意为我大庆朝廷效力,朝廷自然不会拒绝。” 他自嘲一笑,咳了两声后说道:“当然,我朝与东夷城世代交好,先前那位先生说的话,倒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名阴酸江湖人闻言大笑了起来:“这天下诸候小国倒是不少,但真正要打起仗来,能配做咱们对手的,也就只有北齐与东夷,大人说打东夷不会发生,莫非便是要打北齐?” 众人大哗,有些老成之辈忍不住瞪了那人两眼,心想不与官斗乃处世明言,你非硬顶着说干嘛?众人看着那名阴酸发话的人,却觉得他有些面生,不像是在江南武林混迹的出名人物。 在楼上默然听着的范闲,也觉得有些奇怪。却说不明白奇怪在哪里。 坪上那名江南路地官员沉吟少许,忽然开口微笑道:“这位先生言之有理,不过除却咱们中原繁华地外,天下也不平静,便说那西边的蛮子最近又开始蠢蠢欲动,诸位可曾听说?” 他抛出一条未经证实的风闻先让场中群豪安静了下来,这才笑着说道:“朝廷与北齐去年才互换国书,联姻之事将成。邦谊必将永固,怎会如先生所言再兴兵戈?” 那名言语咄咄逼人地江湖人士略一沉默,这才开口说道:“只要庆国人这般想,那就好,谢大人释疑。”说完这句话,他就将身子退到了后方的人群之中。 这句话却表露了他的身份,原来是个齐国人! 场间一阵微哗,只是武会本无限制。东夷城能派人前来参加,北齐人自然也可以,谁也不好说些什么。 楼上的范闲却是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双眼中清光一现。便在楼下的人群里仔细搜寻起来,目光却没有盯着被人群围着窃窃私议地那个北齐人,不知道他是在找些什么。 他所处地楼层一角比较偏,有冬树遮住少许。又有竹帘相隔,所以楼下的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只将他当作了一般看热闹地食客。 坪间那名官员面色微变,似乎也没有想到先前发问的竟然就是北齐人,稍停片刻之后,带着一丝冷漠与鄙夷说道:“三国交好这是不假,不过这位自北方远道而来的先生……先前没有见您下场,此时本官才想明白。原来北齐的朋友都喜欢经文之道,对于这方面的信心确实是差了些。” 此言一出,坪上的庆国人与东夷人都高声笑了起来,北齐虽与南庆一般建国不久,但袭自北魏,陈腐文酸之气太重,国人多走柔顺之道,相较而言。武风确实不盛。在天下人的心中都有个孱弱的印象。 虽然北齐也有一位大宗师苦荷,却执心于天一道地修行。少入世间行走,也有一位雄将上杉虎,却被北齐朝廷搁在极北寒地,如今召回京师,又软禁于府不受重用,所以江湖人的心中,对北齐人确实有些瞧不起。 要知道东夷城乃是天下九品高手最多的所在,论起武道来自然有一份天然的信心。而庆国尚武,名帅猛将如云,秦叶二家将星不计其数,武道高手里就占了两位大宗师,九品强者也有不少,先不论一箭穿云的燕小乙大将,单说最近崛起地小范大人,那就是武道天才之一例也…… 这两年倒是知道北方出了位海棠姑娘,不过……那却是个女人,江湖人士重男轻女比一般百姓还要过份,愈发地鄙视北齐人了。 所以官员这番话一说,不论是庆国拳师还是东夷剑客都高声笑了起来。 那名北齐人面色一黑,露出几丝愤恨之色。 楼上的范闲面上却露出一丝颇堪捉摸的古怪笑容,心里很是喜欢那名江南路官员没有压抑住怒气,两眼微眯快速地在楼下看着,似乎是在找什么。 然后他轻轻地一拍栏杆,手掌握紧了青木栏边,有些用力,看来心中平空多了两丝激动。 三皇子不解地看着他。 范闲的目光正投向青石坪远处道边大树下,那树下正有一名寻常女子,正提着花篮在卖花,天寒时节,也不知道她篮子里地花是从哪里偷来的。 这女子一直背对着这面,头上又系着一条花布巾,所以没有无法看到她的面容,而就在青石坪间那名官员开口羞辱北齐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淡淡看了一眼。 便是这一转身,她的面容便落在了范闲的眼里,不是海棠,又是何人? 海棠已至江南,范闲的脑子开始快速转动起来,那姑娘明明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庆国皇帝的私生子,为什么还要依信中所言,下江南来寻自己?难道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敢将天一道地心法交给自己,完成北齐的养虎之计? 只是在这个当口。有太多事情需要范闲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决断,所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伏下自己的心绪,继续在楼下搜寻着云之澜的身影。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地机会,需要用极大的魄力才能做出动手的决定,范闲性情虽然沉稳,也止不住有些紧张,不知道影子自己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此时他心里很是可惜影子的性情太过乖张,不然若是让六处地人与他配合,今天这临时构划地一局,说不定成功的希望会更大一些。 那边大树下卖花地女子已经款款向青石坪这方走了过来,一道淡淡然地清新气息,就从她的身上散开,马上那场间那些江湖高手们察觉到了异样。 众人下意识里给卖花姑娘避开一条道路,似乎不敢挡在她的身前。但等这面容寻常的卖花姑娘走过去后,众豪杰才觉着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要给她让路? 不过片刻间,海棠已经面容宁静走上了那一大方青坪,就这样自自然然地站在那名官员的对面。轻声说道:“这位大人,小女子乃北齐人,粗鲁不识经文,对于打架这等事情。却还是有些信心。” 那名江南路官员微微眯眼,看着面前这貌不惊人的女子,却是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似乎是被她震慑住了心神。 此时西湖上的寒风吹了过来,没有吹动海棠身上厚厚的棉袄,却吹得她鬓角地乱发向着脸前乱扑着,看上去有些好笑。今天的杭州城并没有平空冒出一位仙子,却多了一个因为家乡受辱而站到台面上来的村姑。 先前一直愤愤不平却隐忍着的那名北齐人。见到她现身之后,在面上装出犹疑之色,片刻后似乎双眼一亮,大喜过望,穿出人群,在青石坪下方拜倒:“海棠姑娘!您怎么来了?” 楼上楼外面围着的江湖人们齐齐一震,再望向坪上那名寻常女子地目光便开始变得警惕与畏惧起来。 海棠?北齐海棠! 苦荷宗师的关门弟子,剑试北方无一敌手的九品上强者。传说中的天脉者。西湖边上又不可能平空冒出个大宗师来,谁能是她地对手? 在海棠摆造型、抢风头的时候。范闲很可惜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她,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去看她,只是双眉微皱,极为仔细地查看着楼下所有人的动静,片刻之后,他终于注意到了一处所在。 湖边,堤下,小舟,一位渔夫戴着笠帽,手里握着一根钓竿。 范闲双掌抚在青栏之上,双眼一眨不眨看着那个渔夫,发现就在海棠出现之时,这名渔夫手中的钓竿轻轻垂了一下。 钓丝上并没有鱼,只是渔夫看重海棠的修为,想让自己隐藏的更深些,而做出的下意识心理反应。 这一个小小地变化却落在了范闲的眼中,他伸手取过三皇子手中那个青花瓷盘。 三皇子大异道:“我还没……” 话没说完,范闲已经将青花瓷盘用力扔下楼去!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瓷盘碎成无数片,叮当不停,此时楼外因为海棠的出现正是一片安静,所以这声音显得格外明显。 有些人抬头望着楼上,心想是哪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一听到北齐圣女的名字,竟是吓得把盘子摔到楼下来,这些人却因为大树与竹帘的隔断,没有看到范闲的模样。 有些人却依然紧张看着场内,不知道海棠接下来会做什么。 只有湖上地那名渔夫,与楼上地范闲之间,没有丝毫的视线阻隔,而那名渔夫也明显听出这盘子被人用力掷出而不是摔下,所以有些微微诧异,便侧头扫了一眼。 只是一眼,便再也不能收回,因为范闲地目光正冷冷地回望了过来,盯死了他。 伪装成渔夫的云之澜,看着楼上那个面色宁静的年轻公子,心里便仿佛有一把火烧了起来,范闲!你居然也在这里! 云之澜缓缓收回钓竿,而目光却依然如两把夺目名剑一般,射向楼上。 隔着数十丈的距离,楼上与船中的两个人仿佛忘了楼内楼外的所有人,忘了这时候海棠正在发飚,而只是互视着对方。 许久,二人的目光都不曾分离。目光里没有试探,只有赤裸裸的冰冷,二人因为往日的仇怨,江南明家事的后手,绝对不可能惺惺相惜。 云之澜的钓竿收到了一半。 很诡异地,一柄匕首无光的尖刃,出现在了舟旁钓绳的边缘,似乎在无声无息随着他收线的动作,向上提升,终于,夺魂的匕首渐渐浮出了水面。 此时云之澜的心神大半放在楼中的范闲身上,小半放在坪中的海棠身上,他虽为四顾剑的首徒,但也知道一个海棠,一个范闲,都是年轻一代里实力最深不可测的人物,而且世间传说,这两个人格外投契,这时候忽然间同时出现在杭州城,出现在这艘小船的旁边,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一道黑芒诡厉绝杀闪过! 舟上渔夫一声闷哼,身上带着一道恐怖的血箭,冲天而起! 小舟之上的乌蓬就有若被无数道力量同时拉扯着,刹那间碎成无数块,激射而出。水花一绽,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影从西湖之中破水而出,遁着空中云之澜飘渺的逃逸方向刺去! 两道破空声后,湖畔已无人踪。只留下满湖乌蓬残片,随着水波一上一下,残片之中,一顶江南常见的笠帽飘浮不定,似乎是在向楼中的范闲表示抗议。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七章 卖花姑娘与无耻官员 第八十七章 卖花姑娘与无耻官员 西湖不大,湖堤不过数里长,但由楼上楼看过去,湖水依然有浩荡之势。 此时范闲正站在最顶那层楼,眯着眼睛,隔着竹帘遮掩,望着湖面。 只见湖面靠着右堤的所在,两个影子快速掠过,间或在湖水上一点,震起些许水花,又踩着堤旁的舟首一掠而过,速度十分惊人,如同前后相随的两道闪电一般。 偶尔在湖面上前后缀住,剑气纵横间,两人如大鹏周翔于空,姿式优美而带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绝杀味道。 血光乍现,二人又再次分开,如清灵之鸟往前方滑去。 看似美妙,却是分外惊心。 范闲站的高,看的远,但也不过片刻功夫,那两名高手便消失在湖对岸的冬日柳林之中,看去向,似乎是那些黑色清贵的院落处。 他皱了皱眉,云之澜重伤之下,还可以支撑那么久,东夷城一代剑术大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湖面上偶一展现的鹰啄般场景中,影子似乎并没有使用自己最习惯的手法,反而用的是东夷城的四顾剑决,故而两位高手的剑势极为相似。电光火石间,虽只在湖面上展现了几个破碎的画面,却依然是光彩夺目,剑意凛然。 依道理讲,影子此时如附骨之蛆跟踪而去,伤后的云之澜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可是为什么他要直直冲向湖对岸?难道哪里有东夷城的帮手?范闲愈发觉着,西湖对面那几座华丽清贵的木制建筑,有些什么古怪。 刷的一声扯下挡风竹帘,范闲从栏边离开,看了一眼正傻乎乎看着自己的三皇子。平静说道:“看什么?继续吃饭。” 说完这句话,他就坐到了桌边,取起筷子开始在桌上的残羹剩菜里寻找不多了地虾仁。 隔间内的所有人都愕然望着他,三皇子也在闷闷地猜测,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是谁在杀谁?那些青石坪上的人们都冲到了湖边,惊呼乍起,显然是出了大事。 史阐立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范闲没有怎么思考。直接回答道:“不知道是谁,捅了湖边渔夫一刀子,这时候追到湖那边去了。” 隔间里一片安静,什么样的渔夫被袭事件,能够令楼下那些见多识广的江湖豪杰们震惊成那副模样?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的话,但也没什么法子反驳。 西湖之畔,青石坪上,海棠站在那名官员的身边。望着远方湖上已经消失无踪地两名绝世强者,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江南武林里的人物,这时候早已涌到了湖边,对着仍有余波的湖面惊讶感慨。吸着冷气。 众人虽没见着最先前的一幕,但小舟迸破,两名高手如巨鸟翔于湖面的场景,却还是看的清清清楚。只是惊鸿一瞥。众人便知道对战的二人实力高深莫测,绝非一般常人,听怕都已入了九品玄妙之境! 众人在震惊之后,开始猜测那两个人的身份。议论了许久,也没有个分数,纵有些高明人士瞧出来是湖面上剑势颇有四顾之风,却也不会点明,那些内心骄傲地老头子们心想。你们东夷城不是一向爱吹嘘自己高手多吗?让你们自己斗去。 只是湖边那几位自东夷城来的女弟子,面色有些凝重,她们没有想到在庆国繁华杭州地,居然有人胆敢……而且能够……伤到自己的师傅!由吕思思领头,这些女剑士们向主持方匆匆行礼后,便沉默着离开了楼旁石坪,焦急沿着湖堤向那方奔去。 江南武林众人满心震骇之余,也有些满足。今日乏善可陈的武林大会到了最后。竟然能够看到北齐圣女海棠出面,而且湖边又突兀地出现了两名绝世剑客的厮杀。这票价算是值回来了。 庆国江湖人士以此暗杀之事为契机,巧妙地将海棠上台之事遗忘掉,谁都知道,这时候地场子里,没有人是那位姑娘的对手,如果不想庆人丢脸,那还不赶紧趁机蒙混过去。 于是乎,江湖豪杰们选择就近的楼上楼用餐,准备以酒水为引,再好生议论一番先前所见震惊一幕,难得一见的各帮各派头目,也好在官府“公正”地公证下,商讨一下道上的利益分配。 而那名江南路的官员,与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很自然地与海棠见礼,再也不提先前场中之事,极有礼数地请海棠姑娘入楼少歇。 将要进楼上楼时,一名面相清正,双眼温文有神的年青贵族公子便迎了出来,对海棠一揖为礼,温和说道:“海棠姑娘远道而来,能有这个机会亲近一番,实是在下的荣幸。” “这位公子是?”海棠从来就不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仙子,很随意地礼貌问道,她的心思其实还放在先前那两个飘然杀伐而去地高手身上。 “在下姓明,乃是这座楼上楼的东家。” 打头一行人的最后方,是江南水寨的夏栖飞,他抬起双眼看了那位姓明的公子哥儿一眼,面色平静不变,心里却冷笑一声,许多年不见的大侄子现在混的越发出息了,居然还懂得拍一下北齐人的马屁。 楼上楼也是明家地产业,一向只是有个掌柜在打理,只是今天楼旁有大事,所以如今明家之主明青达地儿子,明兰石才会亲自来到这里。 身为江南巨富之家,当然懂得不止要搞好与官府的关系,哪怕是异国地重要人物,也要刻意巴结才是。所以他才会抢出楼外,接着海棠,同时也没忘了向海棠身边那位江南路官员问好。竟是位八面玲珑的角色,倒不像是位败家子。 楼里食客们的目光都聚在门口处,都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的海棠姑娘,究竟生的什么模样。一来海棠本身就是位名人,二来庆国人都听说过那个八卦,知道这位姑娘与自家那位小范大人有些什么不清不楚地瓜葛,庆国人都将范闲视作骄傲,将他看成是朝野上下最拿的出手的人物。此时再看海棠,不免便带了几丝挑剔与看将娶新妇的审视眼光。 等大家真看清了,不免有些失望——这姑娘长的……也不怎么漂亮啊,似乎有些配不上小范大人。 听着楼外声音渐低,楼中却渐渐喧哗起来,范闲知道那些草莽豪杰们就要入楼了,眼神示意一名虎卫站到了隔间之旁,免得呆会儿又会有些不长眼的江湖人物。想学那些话本上的恶霸,来强抢位置,引发冲突——范闲可没有那个上京时间来玩这些把戏。 高达看了他一眼,得到范闲点头后,挥挥手让那名虎卫回来。自己出了门,同时替下了还没有吃饭的那两名护卫。 此时众人都已经吃地差不多了,包括三皇子在内的所有人,都用疑惑与请示的目光盯着范闲。思思也不例外,目光里充满着好奇。 “看什么看?”范闲皱眉说道:“湖上那件事情,和我真没什么关系。” 史阐立心头暗笑,心想门师有时候聪明,怎么有时候的反应却显得过于迟钝。众人不好意思问出心中疑问,还是三皇子不在乎范闲的脾气,嘻嘻笑着开口说道:“不是这事儿。” “那是哪儿事?”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看样子楼下那些江湖人坐不下了。都在往楼上走,三皇子往门外努努嘴,说道:“那位海棠姑娘来了,老师不请人家进屋坐坐?” 屋内所有人都把期盼的目光投注到范闲的脸上。范闲将脸一沉,斥道:“一个个这脑袋是怎么生地?带你们来杭州看热闹已经算不错了,这还指着我亲自演戏给你们看?” 史阐立挤眉弄眼道:“老师,海棠姑娘也不是外人,一起吃个饭。只是常事。” 范闲冷笑道:“这时候所有人都看着。若请她进来,谁都知道咱们是谁了。” 三皇子用那清嫩的声音反驳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微服,咱们亮明身份游山玩水难道不行?晾这江南人也不敢把咱们如何了。” 范闲头痛地皱着眉头,说道:“我倒不是怕什么,只是难得出京轻松一趟,你非得前前后后围上十几个白胡子官?殿下您也不爱这种日子吧?” 三皇子一愣,这才知晓,原来范提司微服私访,不是存着什么暗查明家罪证的念头,纯属游兴发作而已,一想到自己高估了对方的职业道德,三皇子不免有些脸红,腹诽某人果然有些犯嫌,耻笑道:“即便让他们知道了如何?咱们自己不去衙门里,想必谁也不敢来跟着咱们,那不明摆着找憋屈?” 范闲懒的理他,心想官场中人拍马屁场景地可怕,哪是你个小毛孩子能懂的。 兄弟二人正在肚子里蔑视着对方,便听着厢房之外的声音大了起来,似乎有人想要范闲他们坐的这个隔间。 范闲眉头一挑,诧异无比说道:“别介,还真碰见这种俗事儿了?” 高达黑着一张脸,守在隔间之外,看着身前满脸愤怒地那些江湖人士,听着对方嘴里不干不净的话语,手握长刀之柄,却始终没有拔出来。 因为海棠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当然,他的面前已经躺着三个“江湖好汉”,好汉们正抱头捧腹,惨呼不止,在那儿装委屈。 果然不出范闲所料,那些牛气烘烘的江湖人上楼之后,一眼就瞧中了范闲他们坐的这个隔间。这个隔间本来就是楼上楼最好的两个位置之一,另外一个被明少东家留下来。准备招呼武林大会的主持方,那些江湖人不敢与官府并海棠姑娘争地盘,但看着这个隔间却开始流口水,嚷嚷着要里面的人赶紧腾地方。 明家少东其时还没有上楼,掌柜与伙计们哪敢得罪这些拿刀地江湖人,只得在一旁说着好话。 高达是何等身份地人?陛下亲随虎卫首领之一,若这些年放在江湖上只怕早就开山立派了。对于这等毫无道理的要求,提司大人嗤之以鼻的桥段。根本不会纠缠什么。只等着那几名江湖人上前一动,他长刀不出鞘,便敲了过去。 然后,地上便多了几个惨呼连连的家伙。 楼间尽是今日参加武林大会的人士,在江湖上都是横惯了,今日却骤见了一个比自己更横的人,同仇敌恺,齐刷刷地围了上来。望着高达的目光很是不善。 这事儿怪范闲,经由这大半年地“朝夕相处”,高达在一身横杀功夫之外,更是沾染了范提司太多地阴狠之气,身处民间。高达并不想动重手,所以用的是范闲地小手段,解决战斗倒是挺快,但那种阴狠味道。却是让四周旁观的人群感觉到十分不舒服。 那名龙虎山的剑客皱眉说道:“这位先生,虽说是这几位朋友言语无礼在先,提的要求确实也有些过分,不过您骤下阴手,未免也过了些吧。” 高达沉着脸,根本懒得理他。龙虎山的剑客看他出手,便知道对方的实力只怕比自己山上闭关地师傅还要高些,所以敬称为先生。而没有将他当成一般护卫。此时看高达依然一张死人脸,剑客虽然有些警惧于隔间中人的身份,却依然怒气渐起。 而就在这个时候,海棠姑娘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上了顶楼,看着与众人对峙的高达,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自自然然地走到了众人之间。 此时楼内所有人都在警惧之余猜测着高达的身份,却没有一个人曾经在江湖上见过这样一位使刀地高手。不免有些疑惑。而海棠,却在北齐上京城里见过高达多次。早就一眼认出了对方。 明少东见场间乱成一团,赶紧上来打圆场,又赶紧指挥人腾出别的厢房,安排伙计们扶着“板上好汉”们去休息。 明家在江南财雄势大,哪一方的好汉也要卖明少东一个面子,而且他们也瞧出高达的修为实在惊人,那隔间里地人只怕更不是自己能招惹的,人群渐渐散了,只是嘴里依然不停咕哝着。 将这一切安排妥当了,明少东才略带歉意地与高达说了两句,又极温和礼貌地请海棠与那位官员还有其他人,进入早已留好的另一处雅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海棠姑娘一手提着花篮,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高达,也不转身,只轻声说道:“谢谢明公子好意,不过海棠今日遇着故人,少不得要去叼扰他一顿。” 众人一惊,再看高达的目光就有些微妙了,心想这名护卫身手如此可怕,里面的人身份一定了不得,而且还是海棠姑娘的故人? 都是聪明人,江南路官员咳了两声,与海棠说了两句什么后,赶紧拉着众人离开。开玩笑,万一里面真是那位小爷,人现在正在江南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游戏,自己又不是知府这等够档次拍马屁地官员,要是贸贸然戳穿了,以后在官场上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众人讨好地向高达投以笑容,便赶紧风一般地离开,只有那位明少东面露愕然,苦笑着摇了摇头。 隔间厢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海棠提着花篮走了进去,光线为之一亮。 范闲端着个酒杯,看着不请而入的姑娘家,半晌后憋出两个字:“来了?” 海棠点点头,对着房内四周张着大嘴好奇的人们微笑致意,很自然地走到他的身边坐下,回道:“来了。” 范闲将酒杯放下,痛心疾首道:“专门让高达出去。就是怕你进来,泄了本官的行踪……难道你就没看见他向你使眼色?” 高达站在门口,很无辜地望着楼外湖光山色。 海棠取下头上花布巾,没好气说道:“堂堂八品高手看门,傻子才会猜不到里面坐的是谁。” 范闲轻浮地耻笑一声,说道:“江南卧虎藏龙,又没有人认识高达,我的船还在江上走着。谁会猜到我已经到了杭州?” 海棠看着他地双眼,半晌后无奈说道:“这么愚蠢地自信,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莫非这就是你以往说过地精神胜利法?” 范闲反驳道:“但只要你不进这间屋,他们也只有猜着,哪里能证明我是谁?” 海棠微烦说道:“我就不喜欢你这种鬼鬼祟祟的模样,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做的事情,非要转几个弯,抹些黑糊糊的颜色。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证明你是个阴谋家一般。” 范闲大怒说道:“我本来就是阴谋家,你能比我好哪儿去?先前楼下那个北齐人还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想找个机会挑遍江南群雄,你好一战立威,光彩夺目?幸亏今天没让你如愿。不然我大庆地脸面就被你一人削光了。” 海棠耻笑道:“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刚才就应该跳下去和我打一架。” “我才没那个闲功夫!高达守在门口,那是因为那位明少东不是傻子,他肯定会找人来试探隔间里坐的是谁……我敢拿脑袋打赌。那些来惹事儿的江湖汉子,都是他明少东安排的,我让高达出去,就是想让他震慑一下所谓江湖中人,让明家少来这些下作试探。你倒好,一出面就搅了所有安排,弄得我想借机发飚都没有发成。” 范闲恼火说道:“这里是庆国,你总得听听我的。” 海棠两眼望楼顶。说道:“我什么时候听过你安排?” 从海棠一进屋,两个人便开始争锋相对地吵了起来,竟是寸步不让,明明是范闲做事颠三倒四,他偏振振有辞,明明是海棠故意揭他老底,却偏说是看不惯他行事风格,两个人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但声音还是压的极低。就像是一连串闷炮般。 房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古怪了起来,却是死死地闭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看着眼前这精彩一幕,心想江湖传言果然不假,以范提司地水晶心肝,伶牙利齿,权势实力,敢和他这么说话的人还真没几个,能从气势上将范提司压的死死的,还真只有这一位北方来的姑娘,这两个人之间要没有问题,就算把瞎子打死了也不信。 三皇子离争吵之中地二人最近,小脸蛋一时望着范闲,一时转向海棠,就像坐在第一排看网球的观众一般。他的表情十分精彩,心想这等场景十分少见,一定要牢牢记住,回京后好和晨姐姐与父皇说去。 终究还是史阐立有些心疼门师,小心翼翼插了句嘴:“大人,海棠姑娘,现在还是想想怎么走吧……呆会儿只怕杭州知州、杭州将军、江南织造,那些大人们都要赶过来迎接,学生已经看见有好几人出了楼。” 范闲一拍大腿,恨恨地盯了海棠两眼:“赶紧走,不然还度个屁的假。” 海棠却安坐如山,很直接说道:“我饿了。” 三皇子在一旁凑趣道:“那赶紧喊小二重新上些菜。” 范闲瞪了他一眼。 海棠呵呵笑着说道:“谢三殿下。” 过午不久,西湖对岸地一处庄园里便热闹了起来,当然热闹只是局限在院内,外面看着还是如以往一般冷清。这座庄园装修华美而不腻,依山临湖,实在是绝妙所在,单是这么一个园子,只怕便要值十几万两银子。 庄园的主人姓彭,一直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往年也只是夏天的时候,才会有些人过来消夏度暑。 今天来到这处庄园的,正是范闲一行人。这处庄园乃是前任宰相林若甫,用自己门生彭大人一名远亲的名义买下的,范闲下江南。来了杭州,当然就住在老丈人地产业里面。 园子里地管家早就得了消息,已经安排妥当了一切。范闲这时候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品着龙井,享受着杭州大富豪的生活,斜乜着眼瞧着正与三皇子轻声说着什么的海棠,不免有些恼火。 这一行人当然没有在楼上楼里继续呆下去,海棠也没有重新点几盘名菜。范闲为了躲避正在路上赶过来的杭州官员们,拉着属下们落荒而逃。 车队假意进城,一路上将监察院四处驻杭巡察司的所有人员都动用了,甚至还动用了六处为了杀手准备的两间布庄,这一行人才算是重新消失在了城中的人海里,又悄无声息地绕了回来,进入了西湖旁边地庄园。 范闲很心疼院里地属下。 海棠看了他一眼,讷闷说道:“你这到底是在躲谁呢?” 范闲叹了口气后说道:“我在躲麻烦。” 其实今天这事儿真是范闲自己愚蠢。如果真不想泄露行踪,就一定不能去楼外楼,如果去了楼外楼,那被人抢座位地时候,就得忍气吞声当孙子。问题是范闲的性情又好热闹,又不爱当孙子,那在江湖上行走,哪里能将自己地真实身份一直掩饰住。 过了一阵。三皇子去园子里调戏新买的小丫环,庄园的仆妇端了盘热糕上来,海棠津津有味儿的吃了,看那模样,这一路南下确实饿地有些可怕。 范闲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淑女一点。” 海棠噗哧一笑,心想与这厮半年不见,怎么一见面两个人就吵了起来。那感觉还真有些好玩。 等她吃完了糕点,范闲用眼神示意她跟着自己往后园走去。这处庄园虽然他没有来过,但建筑设计总是有相似之处,很简单地便找到了安静的书房。 在书房之中,二人分别坐下,范闲望着姑娘正色说道:“你……如今应该知道那个传闻了。” 海棠点点头,忽然间眉头一皱,说道:“先不说这个。今天西湖之上那两人是谁。你认出来了吗?” “那渔夫我见过。”范闲似乎在回忆,“应该是云之澜。去年……噢,不,应该是前年,在宫里见过一次,他那时候是东夷使团的首领。” 海棠皱眉沉默许久后,问道:“能够伤到云之澜……那个杀手究竟是谁?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物?” 范闲冷笑道:“暗中伏击,连一个小孩儿都有可能杀死大宗师。” 海棠摇摇头:“你大概没研究过东夷城的剑术,那名杀手用的是最纯正地四顾剑意。” 范闲轻轻抹平额角细发,随意说道:“东夷城高手多,他们自相残杀,对于我们的计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海棠依然在回思着那个从湖水中一跃而出的杀手,总觉得那名黑衣人用的虽是纯正剑势,但是总有股说不透地诡异味道,总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之所以姑娘有这种印象,是因为范闲与她在草甸上的那一战,所使用的招数,与影子刺客一般,都透着股监察院的无耻劲儿,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里来。 “不是你的人?”她有些怀疑望着范闲。 范闲自嘲笑道:“你也瞧出来了,杀手可能和你水平差不多,九品上的绝世强者,我哪里使唤的动。” 海棠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接着问道:“你这一路南下,居然一直没有遇到刺客。这点真的让我有些意外,按理讲,信阳方面应该……” 范闲举起手,阻止了她地发问,平静说道:“太平盛事,这种事情太过轰动,而且信阳方面也没有杀死我的能力。” 海棠皱着眉头:“你的伤好了?” 范闲面色不变,微笑说道:“早好了,不然我哪里敢下江南,你知道我向来最怕死的。” 海棠微微一笑,这才放下心来,说道:“信上我们说好的事情,是这会儿。还是晚上再说?” 范闲骨子里是个淫荡之人,顿时将这话听出些香艳味道,赶紧咳了两声,说道:“晚上吧,既然是国师相赠,总要郑重些,不点香,你也得容我洗个澡不是?……不过先前我的疑问……” 他的疑问在于:明明知道自己是庆国皇帝的私生子。苦荷大宗师为什么还敢将天一道功法交给自己? 没等他说完,海棠已是笑着起身离座,说道:“晚上再说,我要去看看西湖地风景,在书上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了,今天还没有看仔细。” 范闲看着她又顺手提起了桌上地花篮,好奇问道: “朵朵,这时节你在哪儿弄的花儿?” “在梧州买地绢花。假的,都是假的。” 范闲一个人沉默地坐在书房里,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转过身来,望着厚厚窗帘那里。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影子确实就是一道影子,飘一般地离开了窗帘,摇了摇头后说道:“云之澜重伤,没有死。” 范闲皱起了眉头。知道自己的直觉又蒙对了,问道:“出了什么事?” “云之澜拼死闯进了旁边的一处院子,应该是明家地产业,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他的几个师弟,都在院子里,所以我退了。” 影子的言语里没有什么感情波动,范闲问道:“明家?东夷城?……来的这些人实力怎么样?” “两个九品。三个八品。”影子回道:“不过云之澜半年之内没有力量。” 范闲双眼里怒意一现即隐,幽幽说道:“那还有一个九品三个八品,看来东夷城还真瞧得起我,下了大本钱……哪里蹦出来了这么多高手,玩批发呀。” 影子听不懂他的词,但也可以听出他的恼怒,回道:“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院子。” 范闲站起身来,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次下江南。如果他要查内库之事。毫无疑问便要掀翻明家,截断信阳与东夷城的银钱往来。而明家所拥有地实力中。信阳方面本身的武力不足峙,所能倚仗的,就是东夷城那些多到可以打包的高手们。 杀死朝廷命官,尤其是范闲这种人,听上去似乎有些难以想像,想必明家也不会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去杀范闲。但如果日后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以那个疯狂长公主地性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想到有可能面临层出不穷的东夷城八九品高手暗杀,他纵使权高胆大,也有些不寒而栗。所以他才会让影子抢先动手,先挑了领头的云之澜,然后再率领六处剑手不遗余力地在江南水乡里,缀杀那些东夷来人。 如果范闲坐在府衙之中,等着将来一日东夷城刺客的到来,那他就是地道地蠢货,所谓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用监察院的刺客恐怖,去对付东夷城的刺客恐怖,这才是正棋。 至于四顾剑那个老怪物,范闲并不以为自己的档次可以惊动到对方…… 他忽然悚然而惊,想到幸亏云之澜没有死——之澜兄,麻烦你再多活几个月吧,至少等瞎子叔伤好再说——重狙只能杀人,可不能救人。 范闲从沉思之中醒来,说道:“带上所有的六处剑客,让二处的人配合查缉,只要这些人一冒头,你们就出手,不求杀死对方,但是……必须要追的他们心寒,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少打我地主意。” 影子点点头,忽然很没头没脑地说道:“大人身边那位姑娘很厉害,我不方便时常过来。” 范闲点点头,说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从今天起,我的安全有她负责,应该没有问题……还有,你要注意安全,报仇这种事情急不得,你现在可不是那位大宗师的对手。” 影子微微一怔,转身离开,只是原本他站立的地方留着两个微湿的脚印。 影子去四处截吓东夷来客,范闲身周的安全就成了问题,这也是为什么一直要等到海棠现身,他才肯做出动手的决断,同时也不再在意被人捕捉到自己地行踪。 一来是借海棠声势,自己地樱木花道杀人目光,为影子营造一个机会。 二来是影子离开了,海棠来了,他的身边依然有一位高高在上地九品上强者,配合着虎卫们,安全上根本不可能发生任何问题。最关键的是,有这位姑娘在身边,不论是天下哪一方势力,如果想动自己,总得考虑一下北齐这瘦死骆驼的强大国力,与那位光头的苦荷大宗师。 而且朵朵比影子可爱多了,不仅可以聊天斗嘴,晚上还可以当同学互抄学习笔记——范闲无耻地笑了起来。 发自肺腑的七段论(免费,请大家看看) 咳咳,首先庆祝标题党成功,其实这篇杂七杂八的东西,标题应该叫做:关于思思、月票以及庆余年的一切,但想着不够耸动,所以换了如今这个。 前些天就说了,今天得空要写个东西来表明一下态度,解释一下事情,大家都是忙人,想来也不愿意看我罗嗦,所以马上进入主题。 第一,关于思思事件。我希望关于此事的争论结束,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盘菜能满足所有食客的喜好,我也承认我没有那个能力。但我依然要申明,我写这个是因为故事需要,理所当然,不存在外力干扰,自然也不会改正。我自认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但在写故事这方面,向来有些拧,请大家谅解。 第二,关于书评区,请大家保持和谐,讨论可以,人身攻击就免了,攻击我还好说一点,我重复过许多次,反正我脸皮厚对不对?看书的兄弟姐妹们互相攻击,这就有些头痛,都是来寻开心的,何必弄的不愉快?不论支持或是反对,都希望大家能用温和一些的言语进行表达。当然,这事儿现在已经淡了,我再重新提起,似乎有些愚蠢和无聊,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说,总是憋在心里不舒服,请大家谅解。 第三,我个人很反对在在评价一本书的时候,拿出别的书来做靶子的做法。比如大家伙儿如果喜欢这本庆余年,那是我的荣幸,但请千万不要攻击别的书与作者。往道德上面说,这事儿不厚道,往道德下面看,在这个圈子里工作挣钱的我,也是很怕得罪人的。尤其是我自己也很喜欢在起点看书,是很多书的忠实读者,见到您批评看那本书的人,我很想哭,心想确实觉得很好看啊。至于拿别的书来鄙视庆余年,虽则是书评区发言的自由,但允许我保持不爽的权利。 第四,关于月票。我一直没有表达过关于月票的态度,今天借这个机会表示一下:我很喜欢月票,月票代表着荣誉与金钱,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有正常程度的虚荣心,我也不例外,我非常喜欢月票。那为什么我很少拉月票?归根结底有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我认为自己写的不够快,如果拉票拉上瘾了,看着名次嗖嗖地往上爬,自己会高兴过头,使劲儿地去写,但一天写的量太大,质量总会下滑。这不是虚伪的说法,是真的,大家看我但凡一天超过七千字的章节,总是会显得有些臃肿,除了真正是“文思如涌”的那几章……恶……包括菊花古剑与酒之二那章,一万多字,章末我说我很得意,在龙空有位老朋友就表示纳闷,说这章不过如此,你为什么要得意?其实原因很简单,那一天写了那么多字的一章,质量还能保持在平均水准左右或是以上,所以我才飘飘然地得意起来,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字数多了,保持质量确实很难。第二个很少拉月票的原因是我这个人……很懒,懒到出奇,这不是假清高的说法,确实是懒,要天天看着月票榜拉票,对于我来说,感觉压力很大。第三个原因是:我有时候会忘记,月初忘记了,后来干脆也就假装忘记,偷偷地混了过去,直到月末或是什么时候在榜上数了半天,发现居然还在前十,内心狂喜,又赶紧拉票…………………………综上所述,我这人还真是挺混帐的一个人,虽然我看书的时候,从来不反对作者们加上拉票的话语,但我也知道,有些朋友是不喜欢看到这些东西,所以我也很头痛啊,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也许我会一直这样混到这本书结束,但是前几天看恶明,发现作者居然在给我拉月票,我有些不好意思,在书评区也发现有朋友说,你不拉票,名次上不去,那我们给你投票不是白投了?在vip的论坛里,也看着几位老书友在不停地给我拉票,在起点到处找书看,结果发现一本叫纽约剑修的书,作者居然给庆余年做了个直通车,而我根本不认识那位作者,这感觉……实在有些汗颜。所以我在这里要表明一下态度,我喜欢月票,像喜欢钞票一样的喜欢,从下月起,每月一号十五号和最后一天,我都会进行拉月票活动,没有爆发,不会加更,只是老老实实很诚恳地要票,不奢求效果,但我必须至少把姿态摆端正,这是一个心意的问题。 第五,说完了月票,来说一下同样让人又爱又恨的范闲。范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现在承认肥花猫说的有道理,我在他身上裹的糖太多了,以至于让有些读者误以为他是个好人。不,他不是好人,朱雀记结束之后,我就发过誓,再也不写好人……但,其实他真的还是个好人,完了,我精神分裂了。其实范闲这个形象的最外面是一层金光闪闪的纸衣,纸衣下面是非常刺眼让人流泪的芥末,芥末下面是甜的发腻的奶油,奶油下面是苦涩无比的毒药壳,壳子中间有那么一抹亮光——人都是复杂的,对于庆国的百姓来说,只能看到他金光闪闪的外表,对于范闲的敌人来说,能够看到这层金衣下面辛辣的芥末,对于皇帝而言,他似乎发现了范闲骨子里还是甜而有营养的奶油,对于陈萍萍与范建而言,他们以为毒药壳子与奶油混在一起,才是真正的范闲。海棠看不透范闲是什么,但她坚信范闲最核心的部分还是有抹子光明,思思根本不管少爷是什么,只知道在自己面前的少爷就是光明神,林婉儿和范若若根本不在乎什么,她们只知道范闲就是范闲,管他是毒药还是奶油。其实就连范闲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整个天下,只有我与大家知道啊,这是多么值得我们骄傲得意的事实……不要苛求范闲有什么样的生活目标,不要指望他会完全地认清自己,不要相信他是一个算无遗策的完人,他一样会迷惘,身为三十几岁的老男人,装嫩装久了,自己还真的再度进入了青春期,谁知道尽头在哪里?如今的范闲,对于荣华富贵是喜爱的,对于道德良心上的自我满足是需要的,对于亲情与友情是盼望的,对于美丽的异性是好逑的——其实就看回我们自己身上,谁又能够确认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是有什么样的目标呢?范闲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得过且过,只观注眼下,观注当前,保证度过的每一天是精彩的,这就是所谓的幸福人生了。当然,他的某个观念要比我们偏执许多,因为太过于怕死,所以他不在意让别人死,冷血,就是这样形成的。 第六,对我的推荐有批评,我愈挫愈勇,今天继续推,嘎嘎,我还不信邪了,今儿推的这三本书作者俺都不认识,但俺都是非常喜欢看,第一本是魔装,这本书写的好啊,只是几卷间的场景转换稍微有些割裂,整体很棒,我很喜欢四十七,出发,去组装小jj!第二本是帮闲记,一路想着江南行,一路看帮闲记,很过瘾……我真不认识作者,真真喜欢那可爱的琴师,尤其是看着的时候,竟然发现该作者也看庆余年,陡然自觉脸上光彩了许多。第三本是生活在异界,我不会钓鱼,但我喜欢看他写钓鱼,看的我悠然向往,想去清江边上买个小土屋住,去百度上搜洗鳃,才知道这个专业名词是虾米意思,衷心希望作者大大将钓鱼进行到底,就算以后开银行打仗的闲空里,让维克多也不要忘了带着女王陛下去林子里sm野牛。 第七,我写完了。祝大家工作顺意,万事如意,家庭和睦,长辈们身体健康,孕妇与产妇们心情愉快。周末了,大家好好开心一下吧,鞠躬下台。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八章 恰同学少年(求月票) 第八十八章 恰同学少年 黑夜里的彭氏庄园一片安静,不远处西湖水正在温柔地浪荡着,园子里灯火星星点点,由于高墙相隔,后山也是自家产业,所以并不担心有心人会注意到什么。 千里下江南的人们都有些乏了,今儿个在杭州城里吃的也极实在,饱暖催睡意,不多时,灯火渐息,大部分人都沉入了黑甜梦乡之中,只有园后有两间房里还亮着灯,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 卧室里思思一边打着盹,一边强撑着缝补范闲在沙州时扯破了的袖边,一边等着他。 书房中,范闲坐在桌前,双眉微皱,正在看着书上的那个小本子。海棠坐着对角那面,手里也拿着本册子在看,面色凝重,那册子上面的笔迹尤新,明显是有人才刚刚写出来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抬头,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互视良久。 终究还是范闲先开的口:“朵朵,好像有些相冲。” 海棠姑娘摇了摇头:“不是好像,也不是有些,这两门功法,完全相逆,根本无法练下去。” 此时他们两个人手里拿的小册子,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绝对珍贵的东西。范闲正在看的,乃是北齐天一道的无上心法,海棠在看的,则是范闲凭着记忆力抄录出来的无名功诀上卷。 天一道的心法,据传苦荷于神庙之前青石阶上,跪拜数月而求得。虽然范闲与肖恩山洞夜谈之后,当然知道这是荒诞不经的传言,但这门功法本身,依然是天下武道修行者们狂热追求的妙诀。而范闲的无名功诀虽然没有什么名气,但可以将一个没有内功老师的年轻人。打造成如今的九品高手,霸道横戾举世无双,海棠自然知道其中地份量。 在知识共享方面,范闲并不吝啬,海棠既然如此慷慨地拿来了天一道上心法,自己当然也要奉献出自己的宝贝。 只是这一对年轻人在夜里就着灯光研究了半天,最后却得出了有些令人垂头丧气的结论。 两种功法的风格完全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而且隐隐相冲。范闲的霸道功诀走的乃是直戾粗犷一派,锤练内神为主,拓实经脉为基,最困难地便是入门的第一个关口,那种无由而生的强大真气由腰后雪山勃然而发,会对修行者地经脉造成强大的震荡,这便是所谓塑形。 可是海棠修习天一道功法已有十余载,经脉早已定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散去一身功力,重新修行,而且她也不可能像范闲一样,回到婴儿时期,仗着体内未完全消散的那抹先天之气硬抗过去。又没有前世重症肌无力的宝贵心神体验,这第一个关口,便是无法迈过去。 对于范闲来说,天一道的功法也是一个只能看不能摸的冰山美人。这一套口诀法乎自然,顺应体内体外元气之应,确实玄妙无比,尤其是对体内真气的流动线路与方式,走的是渐积之路,柔顺之意十足,积水滴而为江河,以润泽之势修筑心神。奈何范闲修行地霸道功诀这十几年里。已经让他身体内的经脉被拓宽到了一种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就算他能依功法凝神为露,可这些露水要依附满整个经脉的管壁,成就涓涓细流,不知道需要多少年的时间。 二人对看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多看看,触类旁通,总会有所进益。” 海棠轻声说道。她与范闲同为年轻一代里地顶尖人物。尤其是她已经晋入了九品上的境界,却始终无法触摸到突破的门槛。那个门槛看似极近,却又是虚无缥渺,本来以为得到了范闲的帮助,可能会有所稗益,没有想到范闲地真气功法,竟是如此变态的存在,心中难免有些微失望。 范闲应道:“只是看来我这法子,你却是用不上了,重新拓了经脉,不说其中苦楚,便是这种危险,我也是不会允你尝试的。” 海棠眉头一挑,清声道:“我又不是一昧勇猛的莽妇。”接着皱眉道:“你这功法果然怪异,世上哪有这种伤己先、伤人后的古怪修行心法?大约也只有你这种怪物才能练成。” 范闲记起五竹叔以前说过的那事儿,摇了摇头,说道:“那可不见得,据我所知,以前有人就练成过。” “你这门心法是谁人所授?”海棠试探着问道,并没有奢望范闲会回答自己。 没料到范闲倒是坦白:“母亲留给我的。” “叶家小姐?” “是啊。” 海棠微涩笑道:“世人多藏珍不敢外露,像你我二人这般胡闹,本就少见,这样两本妙谛在前,只怕也是世上少有的场面,只可惜……竟是没个结果。” 范闲也是面色微黯,从古至今,能够没有师门之私,而勇于互赠家底地人,估计也就只有自己与海棠这一对奇怪的青年男女,这本应是这个世界上知识共享,青史留名的美妙画面,却…… 他忽而翻开一页,眼中骤现笑意:“别急着感叹……这上面不是还写着双修之法吗?” 海棠皱眉说道:“性命双修,何为性命?本乎天者,谓之命,率乎己者,谓之性,以神为性,以心为命,神不内守,则性为心意所摇,心不内固,则命为声色所夺,不亡情,不化道,去而复回谓之反……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可是你如何练得?你整日周旋于官场之上,哪里能找到离声色之境。” “心远地自偏。”范闲用陶渊明的一句诗回答她的疑问。 海棠眼中一亮,旋即平静微笑道:“那依然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除非你重筑经脉,不然以你体内粗狂的真气,新生地点滴真气,一定无法生存下去。难道你舍得将自己这身强大地真气震碎经脉,从头修起?” 范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就天一道心法中地几个难解之处询问。海棠一一细心指点,并不藏私。而海棠心想自己虽不能修行霸道功诀,但如果能够将这门功法记下,将来传于天一道后人,对于国人也是一椿天大地造化,所以也在专心阅读。偶有不通之处,当然不耻下问,范闲也如她一般,开诚布公,有一说一。 红烛在室,繁星在天,二人同学,其乐融融。 渐渐二人开始沉浸在这两本功法所蕴藏的玄妙境界之中。虽未身行,却已心品,不再发问,而是各自侧身,背对而坐。快速地记忆着书中的内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背着身的范闲忽然幽幽说道:“其实……悬空庙遇刺之后,我真气炸开经脉,流于体内。一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收拢过来。” 海棠依然背对着他,只是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半晌之后才轻声回道:“你终于肯承认了。” 世事总是如此奥妙,本来范闲断不可能毁了经脉重新修行天一道的心法,但如今他的经脉却已经破漏不堪,正好修起,而海棠却依然无法从中获得好处,两相比较。终是范闲占了天大的便宜,他本想一直蒙混下去,但二人背面相对良久,他心头不适地感觉越发浓重,几番思忖之后,终于自然而然地诚恳说出。 范闲也没有回身,继续说道:“总瞒不了你太久,而且我猜到。我身世流言传到北方去的时候。你已经带着这本功法南下……你是瞒着苦荷国师的吧?” 海棠嗯了一声。 范闲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警惕。皱眉问道:“为什么?” 海棠的花布棉袄在微黄的灯光下,像画中花朵一般绽放着:“很简单,我猜到你肯定遇到什么事情,不然你就算再无赖,也不可能在信中找我要心法,傻子都应该能猜到,这种东西乃一国之秘,怎么会给你。既然你有事,我当然想帮你解决好,毕竟……你我之间的协议还有很多年的时间做。” 范闲微微一怔后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本来我是无法练你的心法,但这时候我经脉全碎,正好可以用天一道心法重新筑基复根,我给你地……对你却没什么用处。” 海棠平静应道:“对于我没用,对于将来的人总有用,我相信你不会介意我传给后人。” “你的后人……和我有没有可能发生什么关系?”范闲心结渐去,哈哈大笑,在言语上占着姑娘家的便宜。 海棠却像是听不懂这个下作的笑话,冷冷说道:“看在你对我足够坦诚地份上,我不计较。” 范闲笑着转过身来,挥挥手上的书册,无耻说道:“东西反正在我手上,还怕你反悔不成?” 海棠恰在这时也转过身来,直接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范闲以为她真生气了,唬的赶紧将书册往怀里藏。 海棠看着这人,心情微乱,暗想这人年纪轻轻,已经手握重权,文武双成,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温柔之中带着阴煞地模样,怎么每每自己看着时,总像是个市井之中的无赖小混混?她没好气说道:“给你改几个句子,老师做了手脚,你要照着练下去,练成白痴我可不管。” 范闲一愣,取出书册发了半天呆,也没觉着先前看的心法有丝毫滞碍之处,不由好生佩服苦荷的境界,居然造假也造的如此漂亮,但紧接着便是大怒,心想那个老秃驴果然阴毒,要不是自己用“一字记之曰心”的无上妙诀吃死了你女徒儿,还真不知道自己将来怎么死的。 “难道你开始准备让我练成白痴?”范闲望着海棠大怒说道。 海棠平静说道:“你我这事,本就做的些荒唐,如果传了出去,只怕要震惊天下,不谨慎些怎么办?关键便在于你我必须坦诚,若有一丝隐瞒,我也不敢信任你。” “如果你先前不对我承认真气全失。练成白痴也是你自找地。” 范闲大愕,心想当好人,果然还是有好报的。 等海棠将那几个关键句子改了几个字后,范闲再拾起一看,顿时觉得就像是一幅本来已极美妙的画,又被丹青国手涂抹了几个精神要害处,顿时整幅画面为之一亮,画中山水人物马上生动了起来。 范闲知道。这就是天一道无上心法的真实面目了,心头为之一颤,知道依此修行,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依此天人合一之道而行,自然而然地修补好体内千疮百孔地经脉,已经离开自己太久的境界,终于要回来了。想到此节,坚忍如他也不免有些感慨,忽然间心头一动,想到了一椿事情。 “呆会儿我给你画几幅图。”他看着海棠,厚着脸皮平静说道:“我给你的那霸道功诀。应该是配着图上真气路线练习,如果瞎整,指不定入关的时候,身上就会多十几个血洞出来。” 海棠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幽幽说道:“什么时候,这个世上地人才能少些尔虞我诈……至少,在你我之间。” 范闲沉默了下来,然后说道:“我以后努力学习……当然,你也需要学习。” 许久之后,二人才摆脱了这种有些尴尬地沉默,许是为了缓解气氛,海棠轻声说道:“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范闲沉默地点点头。内观之术虽然细微,但有时候总是旁观者清,尤其是像海棠这种境界地人,更是容易发现问题所在,以自己高妙地学识,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法。 海棠走到他的身后,也不见她怎么做势运功,那只右手便自然地贴到了范闲的后背俞门穴上。 书房内一阵无由风起。案上灯光忽明忽暗。空气里骤然出现了一阵极为柔顺的力量波动。 海棠闭着双眼,将体内的真气小心翼翼地传送到范闲的体内。察看着他的伤势。 此时四周地环境倏然间安静下来,一丝风都没有,灯上的火苗直直向上,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却并不粘稠,反而带着股清亮感觉。 九品上强者体内真气外溢,却转瞬间与四周中的环境完美地达成了和谐,天一道宗法自然的妙诀,果然神妙。 许久之后,闭着双眼的海棠眉头却是皱了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古怪地情况。 范闲此时却没有什么感觉,只觉着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一股清新的真气流在自己的腰后散后,迅疾传遍全身,就像是在洗木桶浴,又像是在夏威夷晒太阳,整个人地精神极为放松,竟似快要睡着了。 忽然听着身后姑娘轻噫了一声,范闲想也未想,眼帘未睁,打着呵欠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海棠皱眉应道:“你不要睡着了。” “噫,天一道果然厉害,一边治病,居然还可以一边聊天。”范闲笑了起来:“不过如果这也算治伤的话,我倒愿意天天受伤,比马杀鸡还要舒服。” “你能不能闭上嘴?”海棠平静说道:“不然我可不保证心神一乱,会不会突然加大了力量。” 范闲听出了姑娘家的威胁,却是一点也不害怕,无赖说道:“难道你想谋杀亲夫?” 两声闷哼同时从二人的嘴里发了出来,书房里空气骤然一炸,无数道气流漩涡离体而出,须臾即逝,却是卷得前任相爷林若甫珍藏的书籍漫天飞舞,纸张满天,好不狼狈! 范闲和海棠都没有受伤,但范闲坐在地上的纸堆里,心有余悸望着正轻捋发丝的姑娘,颤着声音说道:“真想杀人啊。” 海棠盯着他的双眼,强掩怒意,平静说道:“说过,这时候不要撩乱我地心神。” 范闲一窒无语,心里却腹诽着,那你不先说清楚,我还以为你喜欢一边工作一边打情骂俏。 海棠平伏了一下微微喘息的胸脯。望着范闲的眼神却变得怪异了起来:“虽然真气散在腑脏之内,但如今你腰后雪山处蕴积的真气……依然十分雄浑,而且暴戾程度甚至比我们上次交手时,还要可怕一些,如今没有经脉循转,只有越积越为厚实。” 她摇头说道:“幸亏我来的及时,不然再过半年,你雪山命门一爆。可就真地完了。” 范闲这辈子有两个老师,一个是五竹叔,一个是费介,一个人教切萝卜丝儿,一个人教放毒药佐料,在真气修行上却始终是自学。如此一来,在真气法门细微处的知识上,比这些玄宗正派的人要差上不少。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发现自己所面临地最大危险,今日听海棠一说,才知道自己原来前些日子都处于危险之中,不免有些后怕。 他皱眉说道:“自悬空庙一事后,我就停止了修行。为什么雪山里还会越积越多?” 海棠想了想后,说道:“大约是你自幼修行,已经养成了习惯,所以哪怕在睡觉……” 范闲举起右臂。没让她再继续说下去,摇头道:“就是这个原因。” 对于范闲来说,冥想与睡觉,乃是自幼就合为一体地娱乐生活,换成别的修行者,一定会很羡慕他,但如今却成了极凶险地原因。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阴沉。寒声说道:“我是不懂,费先生也不懂,可是洪公公难道看不出来?” “嗯?”海棠不知道他已经开始怀疑某个贵人,有些不解。 范闲摇摇头说道:“没什么……辛苦你了。” 此时屋内一片狼籍,到处纸片乱飞着,范闲不敢让下人来做事,与海棠二人稍微清理了一下,那两本珍贵至极的心法。分别被二人揣回了怀里。至于书桌下方那些乱纸片,也就没再去管去。 “从明天开始练。”范闲很诚恳地说道:“这件事情上我占了大便宜。不过还要麻烦朵朵这个月里替我护法。” 海棠并不介意暂时充当他地保镖,轻轻点了点头,忽然转而问道:“安之,你给我一句实话,我师兄在上京西山绝壁前,遇见的那个黑衣人,究竟是不是你?” 范闲沉默了下来,知道海棠终于确认了自己体内暴戾真气的品性与狼桃遇到的极为相近,只是那件事情与肖恩有关,与神庙有关,事情太大,半晌之后,他认真回答道:“其实那天早上,你去使馆找我,应该就是猜到了什么,不过……你也知道,我永远不会承认什么。” “老师应该也猜到了一些东西。”海棠微笑说道:“不过你不用太过紧张,他说往年令堂曾经对他有恩。” 范闲冷笑道:“送个假心法给我,这就算是报恩?” “先前那心法虽假,却也没什么坏处,而且这是老师听说你是南庆皇帝……儿子之后,才不得已做的决断。”海棠正色说道,“这心法乃是我门中无上之秘,还请范大人小心保管。” 范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呆会儿拿回去,毁了也好什么也好,我已记着了。” 海棠皱眉,惊讶于对方变态的记忆力,心想这小怪物小时候是被谁教大的?由此思及旁事,心头一动,诚恳说道:“听老师说,你身边有一位瞎大师,不知朵朵可有机缘,当面拜会?” 她身为一代武学天骄,最感兴趣地,当然是那位能够伤到苦荷宗师,却无半点虚名于世的瞎子,此时相询,是纯想以晚辈拜见五竹,求教一二。 范闲摇摇头,苦笑道:“我发现在苦荷国师面前,确实很难有什么秘密,不过很可惜,最近你是见不到我叔叔了,他最近这些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爱上了叶流云的作派,喜欢一个人到处旅游。” 海棠有些失望,又问道:“安之,老师虽未对我明言,但他的话里透着信息,令堂大人应该与神庙有些瓜葛。”当日她与苦荷的对话,并未言明此事,但苦荷提到了肖恩,提到了一些线索,聪慧若她,自然猜到了少许。 范闲摇摇头,斩钉截铁说道:“神庙太远,我们还是先论世事为佳。” 海棠微怒,愈发痛恨范闲这格外可恶地禀性,冷冷说道:“什么世事?”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比如说……朵朵你今年多大了?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信也写不了少,连这个最关键的问题,我还都不知道。”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九章 天降祥瑞 第八十九章 天降祥瑞 庆历六年初,不论是北齐还是南庆,两国国境之内都发生了很多神妙的事情,虽然由于天气寒冷的缘故,稻田里还没有长出谷子,自然更没有双穗的出现,河里也没有出现白鱼,山中也没有发现麒麟,但是……梧州开山时,挖出来了一对铜壁,沙州修河堤的时候,民工们惊喜的发现了一只巨大无比,上有云纹之饰的乌龟,江南水田之中,竟有苍鸟、赤雁翔于天际! 不论是铜壁还是云龟苍鸟之属,都属于祥瑞一流,各地官员赶紧纷纷上表,大拍马屁,但京都中的那位皇帝陛下有些不屑一顾。 因为这股祥瑞的无耻风气是去年在北齐国境之内兴起的,最先前传说是西山第一场雪后,在山上有樵夫发现了白鹿、白狼与白狐,以为吉兆,上书北齐皇帝。 一代宗师苦荷以此为天人之兆,认定各国君主施政得宜,上合天心,故重开山门,于上京城外一处庙内,收一女徒,该女徒便是后来入了皇宫的司理理。 后来这股风潮又传到了南边,庆国各地也开始出现这种事情。不过庆国皇帝显然是个不敬鬼神的强硬之人,直到前些天,钦天监监正颤抖着声音,狂喜说道钦天监观测到了景星庆云,这才让庆国皇帝开始正视这个事实。 祥瑞又称符瑞,故老相传,经文常注,乃是上天对于人间施政者表示满意,而施的小魔法,这是天意的传递,人间百姓十分相信,而祥瑞的种类也极为繁杂,比如风调雨顺。比如稻生双穗,比如地出甘泉等等。 祥瑞分成五个等级,除了像麒麟这种根本找不到的,归在嘉瑞之中,其余的等级分别是大瑞、上瑞、中瑞、下瑞。 白狼白狐乃是上瑞,苍鸟、赤雁乃是下瑞,而钦天监大喜报告的所谓“景星庆云”便是天上异彩之云,这……可是实实在在地大瑞啊。而且名字里又嵌着庆国的国号,纵使庆国皇帝再如何矜持与多疑,也似乎开始飘飘然起来,毕竟皇帝也是人,总是喜欢被拍马屁的。 今年一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 既然是好年头,那自然不能有战争,以祥瑞为召,北齐与南庆之间的国务交流开始便得密切了起来。尤其马上两国联姻,大皇子与北齐大公长就要洞房,北齐那边派出了数量相当庞大的使团。 而令南庆人感到震惊与光彩的是,北齐国师苦荷,竟然也随着使团南下。要做此次大婚的证婚人! 苦荷大宗师在天下间地地位何其超然,他不仅是最顶尖的大宗师之一,而且天一道也隐隐影响着各地的祭庙,与在四野里行走着的苦修士。虽然神庙向来不干世事,但这种含而不露的声威,却是早已超出了一位武道颠峰的影响力。 如此一来,庆人虽然骄傲光彩,但各项接待事宜又要重新拟过,叶流云野鹤不知踪迹,真能对等接待的,倒似乎只剩下庆国皇帝一个人了。可要皇帝亲自出面,庆国鸿胪寺的官员,又没有这么大地胆子。 最后还是太后见不得下面那些官员慌张,出面了结了此事,依旧年庄墨韩大家规矩,请苦荷大师入宫,由自己负责接待工作。 不料等苦荷国师到了京都,却是婉言谢绝了此请。自己住进了庆庙。这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毕竟是一代大宗师,虽然两国有别。庆人依然表现了足够的尊敬,礼敬之余便是好奇,天下人纷纷猜测,两国联姻虽然事大,但怎么也不可能惊动他老人家吧? 北齐使团入京数日之后,苦荷亲赴南朝的真实目的似乎显露了出来。 原来北齐皇帝亲修一封国书,言明愿与南庆修好,将去年草拟地那份协议延续万年,两国以兄弟相称,不论尊卑,只叙新谊,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如此重要的一次谈判,当然需要苦荷亲自坐镇,庆国皇帝手执北方同事的书信,沉吟数日,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只怕也是看了苦荷三分薄面。 消息一出,天下欢腾,庆人纵使尚武,但终究也是喜好太平的日子,只是军方隐隐有些愤怒地情绪,觉得如今朝廷强盛,正是一统天下的大好机会,何必整几张纸套在自己脑袋上?虽然不重,但让呼吸总有些不顺。 倒是老秦家那位军方领袖将世事看的明白,毫不在意,只对最亲近的几人偶尔说过:“如今北齐恢复的速度出人意料,几年内总是不好用兵,这协议不过几张纸罢了,到时候撕便撕了,咱们皇帝陛下当年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而苦荷南下京都的另一个目的,却让所有的京都官员百姓都跌破了眼镜,他要收范尚书独女——范家小姐为徒! 苦荷国师地理由倒也充分,言道年关阴阳交合前后数月间,天降祥瑞,正是天心仁厚之感,天一道持守天人合一之论,应天心而行人事,择人间奇葩悉心栽培,为民谋福,方是正道。既然是奉天之举,当然不囿于国土之限,北齐有祥瑞,故收一徒,南庆祥瑞现,自己自然要再收一徒,故而才亲赴京都。 天一道宗师苦荷重开山门的事情,在去年就已经传遍天下,但南庆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事情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哪里想到天一道的关门女弟子会落在京都。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范家小姐——便成了众人心头的疑问,没有太多人会联想到远在江南的范闲,毕竟范闲再如何嚣张强大,也没能力指使苦荷国师来为自己谋福利。 苦荷没有解释择徒的标准,只是经由一些负责服侍的太监传播流言,人们才知道,原来苦荷国师在京都偶游民间,曾于太医院门口默立半日,事后面现温赏。言道院中某女心性善良淳和,聪慧无二,实为良材。 当日,范若若正在太医院“实习”,以这几个月来学得的护理知识和医道,细心照料院中地危重病人,不解衣,唇微干。汗湿冬日之衫,十分辛苦。 在这个世界上有句话叫做“文武无国界”,北齐庄墨韩地学生都在庆国当着大官,北齐国师苦荷要收庆人为徒,庆人只会觉得光彩,而不会生出别的感受,所以民间并没有什么太大地反应,反而有些乐观其成。 只是苦荷收徒。本来就是大事,而且收的乃是一位官宦家的小姐,自然要征求对方家中长辈的意见,而这事儿就连范建都不敢拿主意,又得入宫去请陛下的旨意。 在重重宫殿之中。庆国皇帝坐在龙椅上微微皱眉,沉默良久之后,只问了一句话:“安之就这么不喜欢弘成?” 范建悚然而惊,不知如何言语。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却也吃惊于范闲的手脚之长,能量之大,又觉得苦荷此人太过疼爱那个叫海棠的女子,不足为患,加上他将范闲放逐至江南,总有些许欠疚之意,便挥挥手允了此议。 大皇子成亲之后不久,苦荷便扔下使团。带着范若若飘然离京而去。 如此一来,范家与靖王家的婚事,便被无限期地推后了下去,只看哪天会真正的消亡。靖王世子李弘成本来被软禁在家,骤闻噩耗,险些吐血。而靖王知道此事后,入宫大闹了一场,最后惹得太后出面。才安抚了下来。 可靖王回府之后。终是咽不下这口气,领着王府一干花匠打手。直接冲到了世代交好的范尚书府上,不论前宅还是后宅,乱七八糟一通狠砸,将整座范府砸成了破烂不堪的垃圾场,生生毁了范建珍藏多年的无数件古董,赶得范府丫环们花容失色。最后靖王爷在匆匆赶回府的范尚书大人眼圈上打了一记猛拳,印上一记黑印,这才骄骄然领兵回府,稍解胸中那股恶气。 江南地,西湖边,初春无莲,细雨如线。 范闲一行人已经在杭州城里住了将近一月,虽然号称是度假,但在春意将至的江南,他就这么呆着,当然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这些天里,监察院驻江南地分司都开始全力运作了起来,不再如以往那般,任何事务都必须经由京都处理,而是直接递到了西湖边的庄园。 这座庄园,俨然成为了除却京都正院以外,监察院第二权力中心。 关于江南路的官员情况,明家及那些盐商们的相分细则,还有内库最近几个月的动向,都由坐在庄园之中地那名四处官员进行汇总,然后向范闲禀报。没有了地域的距离,监察院上层对于江南的控制力度进一步加大,只是由于明家的反应极快,早在去年秋天地时候,就已经着手安排,而且明家本身又是当地的巨族,任用的人手都是家族成员,所以院里安插的钉子层级不够,并没有获得太有用的信息。 相反,在沙州收伏的江南水寨,在这个时候开始发挥出了令范闲意想不到的作用,夏栖飞这人深谋远虑,早就想着要夺回明家,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所以对于明家的出货渠道以及相关信息,掌握地比监察院还要细致许多。 明家一直诡异地安静着,只是听说在苏州城里已经有过一次上层的聚会,明显是针对范闲的到来,只不过那次聚会十分隐秘,监察院没有查到什么风声。 不过以范闲的身份地位,再加上他名义上在管教的三皇子,不论是明家还是江南路的众多官员,都没有胆量抢先去撩拔他。至于东夷城的云之澜那些人,他们本来就只是过来替明家撑腰的角色,谁想到范闲如此蛮不讲理地展开了赶犬行动。 一个神仙在人间居住,或许可以长久隐于市井,但一群神仙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遮掩住自己地行踪。常年没有人居住地彭氏庄园忽然多了些人居住,不论是一应粮食果蔬的采购,还是那些名贵日用品地进庄,落在杭州城有心人的眼中,都能猜到丝毫。 所以在十几天之后。范提司正在杭州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江南路,但他躲在庄园之中避不见客,杭州知州上门一次,也被看门礼貌而坚决地否认了,所有人都知道了,范提司还在度假中,不想被人打扰。 不过众人也在猜测。范闲安静了这么久,究竟在准备什么呢?他安静着,官场江湖上地人们也只有被迫安静着,往江上大船送礼的人没有减少,明家人也极为恭顺地搬出了西湖边上另外几座宅院,生怕惊着提司大人的清净。 西湖边的庄园一片幽静,却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湖上飘来一叶扁舟,两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正分坐舟首舟尾。中间搁着一方矮几,上面置着清淡果蔬与江南水酒,做派十分潇洒。 两个人正是易容之后的范闲与海棠,二人并未在脸上涂抹些面粉之类的物事,只是由范闲巧手剔了些眉角。又用胶手略略将眉尾向上提了些,眉毛一变,两个人地模样顿时变了许多,如果不是熟悉的人。一定认不出他们来。 这时候小舟正缓行于西湖偏僻一角,今日小雨初歇后,湖上空气十分清新。 最近这些天,范闲时常与海棠泛舟湖上,一方面是喜爱这里的湖光山色,另一方面是范闲初习天一道的心法,依海棠所言,要时刻亲近自然。以天地之元气修复体内如滥柯一般的经脉。 说来也是玄妙,范闲修习天一道心法之后,不再雪山处蕴气,转由丹田,那些点滴蕴成的真气就像带着一抹清新的味道一般,在他的经脉管壁上缓缓滋润开来,润泽着干枯破损地经脉,身处西湖之上。亲近着自然美景。下有微凉湖水反映白云蓝天,侧有山下微疏山林初展青颜。心法修行果然快了不少。 范闲相信海棠姑娘说的有理,但知道更关键的原因在于,自己的真气循环比一般的武道修行者要多出一个,由体内体外循环往复地功夫,自己当年练的太多,以往只是用在攀岩之上,如今才知道,对于自己的心神与天地感应,大有好处。 他闭着眼睛,半躺在舟首,右手有意无意地搭在船舷之上,指尖与微荡的湖面似触非触,一抹淡淡然以至不可察觉地真气,从他的指尖缓缓溢出,与湖水一沾便又柔顺收回,流入他的体内,让指尖所向的湖水上震出细细波纹。 海棠轻轻划动着双桨,一双明亮若湖水般的眼睛,注意着范闲的指尖。她的眉头微微一皱,暗中叹了一口气,心想面前这个年轻人的悟性与机缘真是世上少有,像眼下这幅场景,真气离体而回,沾染自然之息,明显已经是天一道心法第三层地现象,自己虽世称天才,但当初体悟到这种境界,也已经修习了五年之久,而范闲……这才十几天而已! 虽然范闲如今的境界比她初入门时高出不少,领悟能力也强了许多,但进境如此之快,还是令海棠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与警惧,范闲如今身兼南北两大绝学,手中又握着极大的权力,偏在天下民间声望又佳,这样一个人,将来如果……走入了邪道,谁能来制他? 其实范闲在武道方面的悟性,远远不如海棠,而之所以修习天一道心法能如此顺利,一方面是海棠在一旁毫不藏私的传授,一方面却是范闲小时候的真气基础打的扎实,第三点就是先前提过的,范闲对于这种真气走了又回来地方式极为熟悉,他是一个吝啬地人,却凑巧迎合了天一道修行的方法。 似乎感觉到海棠在想些什么,范闲从冥想之中醒来,缓缓睁开双眼,似笑非笑望着海棠,说道:“不用担心,如果我真想毁约,你带到江南来地那个北齐人,我就不会让他接触那么多东西。” 在他与海棠的协议,或者准确说是范闲与北齐皇室的协议中,长公主垮台之后,内库往北方走私的货物依然不会减少。而且在质量与等级上都会有一个极大的提升,甚至包括某些严禁出境的货物,范闲都同意了北齐人地要求。 很妙的是,海棠带到江南来的那个北齐人,是北齐朝廷的一位官员,身为户部主事,却又兼着工部的司虞,当初还在兵部沉浮过一段时间。这位官员在仕途上一直没有起色,却是多材多能之人,能算帐,知晓兵器构造,更精通货物检验。海棠带着他来,负责与南庆内库的交易,实在是非常恰当的选择。 “我这人是很重承诺的。”范闲望着海棠说道:“当初在上京城里答应你们地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我们也一样。”海棠微微一笑。松开桨柄,任由小舟无主横于湖面,说道:“你应该收到消息了,老师已经带着范家小姐离开了京都。” 不等范闲开口,她继续说道:“范思辙也已经开始逐步接手崔家留在我朝境内的产业。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是陛下点头,这些本来应该收入国库,而不会成为你的私产。” 范闲摇摇头说道:“崔家本来就是我大庆子民。就算他犯事被捉,当然也应该由我们大庆人接管。” 海棠不理会他的强辞夺理,继续说道:“而且我也依言将心法带给了你,协议第一部分的内容,我想我们双方都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范闲点点头,这是一个对双方都极有好处的买卖,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信任北齐人。海棠似乎也很不理解这一点,皱眉说道:“安之。你将妹妹与弟弟都送到了上京,不要说你是无意之举……这是为什么?” 范闲笑了笑,知道对方终于察觉到了什么问题,但是却不可能正面回答她,难道要自己告诉一个外国人说,自己很担心哪天皇帝陛下忽然要来一招大洗牌,所以要在这天下别的国度里留些后手? 他挥挥手说道:“这有什么,只要我们地协议继续履行下去。我相信不论是你。还是那位……小皇帝陛下,都会保护好我的家人。” 海棠眉头一挑。说道:“如果事情败露了,你怎么面对庆国上上下下的人?” “面对?根本无颜以对。”范闲笑着说道:“我虽然不认为自己是卖国贼,但人们肯定会认为我是最大的庆奸。” 海棠笑了笑,无言以对其人的坦白痞子性情。范闲接着笑道:“再说,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不介意做一位国际主义者。” “庆国各地地祥瑞,是你做的手脚?”海棠低头问道。 范闲并没有否认,梧州沙州等地的事情,自然是监察院做出来的,至于钦天监观测到地景星庆云……不要忘记,前任钦天监是二皇子的人,已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监察院请去喝茶,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放出来,如今的钦天监,与范闲的关系颇堪捉摸。 他心里想着,北齐小皇帝在北边顶片叶子搞三白,我这边儿雪山上野兽少,但整个祥云出来,总也能压你一头,陛下来的密信里,明显对于自己的安排相当满意,字里行间透着股得意。 “庆国的皇帝陛下……”海棠斟酌了一下措辞:“这些年虽少出面,但世人皆知陛下天纵其才,尤其是这次老师收了你妹妹做关门弟子,难说他不会猜到什么。” 范闲点点头:“这些事本就瞒不得陛下,我身为臣子,也不会隐瞒,相关地事宜,我早就写了密奏呈上去了。” 海棠微感吃惊,说道:“你倒是光明磊落,那有什么事是你不会说的?” 范闲皱了皱眉头,很认真地说道:“比如把内库的银子往自己家里搬,这种事情,当然不大好意思和陛下说。” 小舟之上再次陷入了沉静之中,湖水也再次沉静。范闲看着微有愁容的海棠,发现半年之后,这位姑娘家的心性似乎有了些小小的变化,许是初涉朝政之事,终究对于心境造成了些微影响。 面对着海棠,其实范闲有些隐隐不安,在去年至今日的这些相处的日子里,他禀承一字记之曰心地原则,在交往中尽量地坦露心怀,赤诚相待,甚至会说一些幼稚无比地话语,一方面是真地很珍惜海棠这个朋友,另一方面却是想从心出发影响到这位女子,获得一个强大的助力——出发点带着利益,这让他有些惭愧。 湖畔传来一阵急促地马蹄声,范闲回头望去,只见一匹骏马在湖畔石道上疾驰而过,正大光明地驶到已经多日不曾有官员敢再次登门的彭氏庄院门口,一名有些面熟的官员翻身而下,怒意冲天地擂着门。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十章 端起碗喝粥,放筷子骂娘 第九十章 端起碗喝粥,放筷子骂娘 弃舟登岸,范闲略带一丝疑问往园中走去。海棠在他身后,与湖边垂钓的老者打着招呼,他却没有太多的心思亲民,看着园外那区骏马,眉头皱了起来。 那名骑马而来的官员已经入了园子,竟是将马就扔在了园外,也没有系住缰绳,看来确实有些着急。那匹马儿就在石阶下方低头晃悠着,打着喷儿,嗅着地面将将长出来的青草之香,只可惜带着嚼头,空着急却吃不到嘴里。 “大人。”门口的侍卫向他行礼,一名下属凑近准备解释几句什么,范闲挥手止住。他早已认出来那名怒气冲冲的官员是谁,一想到一年不见,对方还是当初那等性情,他就觉得有些恼火。 宅落深处隐隐传来极激烈的争吵声,等绕过影壁之后,声音顿时大了起来,话语里充满着大声的指责,与打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失望愤怒。 范闲停住了脚步,回头自嘲一笑,对海棠说道:“一点小事,你给我点面子,不要进来了。” 海棠笑着点点头,往侧手方的通园小径走去。 范闲整理了一下衣着,耐着性子在外面听了半天,这才轻轻咳了两声,做足了老师的派头,将双手负于身后,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入了正堂。 正堂之中,两个人正面红脖子粗,像两只斗鸡一样对峙着,对峙的双方,一方是史阐立,一方却是许久不见的杨万里。 去年春闱之后,杨万里高中三甲,又因为人人皆知他是范氏嫡系的缘故,所以吏部主事官大笔一挥。便将他划调到江南某处富县出任知县,吃了个肥缺。这还是因为吏部尚书颜行书从中作梗的关系,不然以范家的声威,直接做个州同或是运判也不是不可能。 而杨万里也着实替门师范闲争气,勤于政务,亲民好学,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将辖下治理地是井井有条。真可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秋期之时的吏部考核得了个清慎明著、公平可称的评语,大理寺审评之时,也评了个上下,虽然年限未至,无法进阶,但如今也是堂堂一位从六品的官员了。 而范氏门下四人中的侯季常与成佳林。如今分别在胶东路与南方为官,据说也是官声不错。 范闲进门之后,就冷眼看着杨万里与史阐立吵架,发现杨万里是气势逼人,史阐立却有些步步退后。稍一听,便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冷笑了一声。 杨万里回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皱了皱眉毛,却极出乎人意料地转身,对着史阐立继续痛心陈述道:“史兄,你不肯入仕也算罢了,跟在门师身边,为他拾遗补缺,用心做事,也算是为百姓谋福……可是如今老师他明显做错了。你在身边为何不加以提醒?咱们执弟子之礼,一样要直言进谏,方是正道!你可知道这江南一地传的何其不堪?都说范提司大人真是位能吏,做事情如何还不知道,但这收银子却是光明正大的狠!” 杨万里说的明显是反话,冷笑着:“……大江?我看那就是一条银江,那艘船不把各州地银子捞光,船中人便一日不肯上岸!” 他越说越是生气。将袖子一挥说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去年老师留信让我们几人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可是……可是……难道官便是这样做的?我……我现在都快没脸见人了!老史!你让我好生失望!腐虫!伥货!” 史阐立一听最后两个形容词,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小子在外面做清官做快活了,哪里知道老子我在京都里当妓院老板的辛苦?还伥货!你这是批评老师是食民骨髓的老虎啊……好啊你个杨万里,做官不久,胆子倒大了不少,热血一冲,反骂道:“你个不知民间疾苦的酸儒!要不是老师在京中,你以为你能得个考绩优良的评语,忘恩负义的家伙!” 杨万里将脸一仰,清傲之中带着沉痛说道:“我虽只治一县,但一年之内,县内山贼全无,民生安宁……倒也对得起小范大人当初的期望。” 其实史阐立也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愤怒,直接杀上门来,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们都是希望能够跟着小范大人在庆国干出一番事业,真正地忠厚之士,只是范闲如今身处监察院,大权在握……做的事情……确实是位权臣的模样,但和名臣的差距却似乎越来越大。 但是史阐立常年跟在范闲身边,知道门师诸多的不得已,而且感情也更为深厚,依然下意识冷笑反驳道:“山贼全无?如果不是州营往你富春县境内移了十二里地……你当那些山贼就能被你地圣人之言吓跑?十二里地……不起眼吧?但你这个小小知县有这个能耐吗?” 杨万里一怔,皱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史阐立回头望了范闲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似乎觉得院中护卫怎么没有拦着这个人,叫外人听着自己与杨万里的争吵,传出去可不得了。 这个时候最无辜的当然是范闲,两个学生吵的不亦乐乎,自己这个正主儿在旁外站了半天,却没有人理会自己,被晾地快风干了,他接着史阐立的话,笑着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家里老爷子心疼你们几个,给州里的指挥同知写了封信而已。” 这时候争吵中的二人才听出了范闲的声音,同时间被吓了一大跳,半晌后才讶异说道:“是老师?” 范闲伸手在太阳穴边搓了两下,将眉角的胶水搓掉,眉毛归了原位,那张清秀英俊的面容回复了原本。他进屋之后忘了卸掉化妆,竟是让两个吵的兴起地人没有认出来。 他苦笑一声说道:“吵架也要关起门来吵,这是我听着了。如果让外人听见了……只怕还以为我老范家出了什么欺师灭祖的大事情。” 庄园的大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想到自己争吵地内容全数落在了范闲的耳中,不论是史阐立还是杨万里都有些尴尬。 二人请范闲当中坐下,分侍两旁,虽然年龄上范闲要小些,不过老师学生的荒唐辈份在这里,总要做到位。 杨万里有些头痛地摸了摸脑袋,忽然间想到范闲最后那句话……欺师灭祖?他霍然抬起头来。大声嚷道:“大人!我可没那个意思。” 范闲好笑望着他,知道杨万里乃是闽中苦寒子弟出身,最是瞧不起贪官污吏,而且性情直爽火辣,不然也不会就这样贸贸失失地闯上门来,开口问道:“富春县离杭州足有两百里地,你一个文官不带衙役就这样疾驰而来,当着本官的面骂本官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这不是欺师……又是什么?” 他是开玩笑,但这玩笑地重量却是杨万里承担不起。但杨万里地性情着实耿直,将牙一咬,走到范闲身前一揖到底,沉声说道:“学生有错。错在不该在大人背后妄言是非。” 范闲微异,心想这厮怎么转的这么快。 不料杨万里话风一转,直挺挺说道:“不过老师既已回府,当着面。学生便要说了,您也知道学生向来不忌惮直言师长之过。” “讲吧。”范闲没奈何道:“你就这个孤拐个性。” “大人此次下江南为朝廷理财,学生以为大人有三不该。”杨万里根本没有听进去范闲对自己性情地评价。 “三不该?”范闲唬了一跳,本以为只是苏文茂那个挨千刀收银子的问题,没想到居然来了个三不该……你以为你迟志强在牢里唱十不该啊! “大人一不该纵容属下沿江搜刮民财,役使民力。”杨万里昨天一夜没睡好,才下决心来杭州当面“进谏”,沉痛说道:“京船南下。沿江州县官员刻意逢迎,送礼如山,而且还驱民夫拉船,江南一带水势平缓,如果不是那艘大船故意缓行,哪里需要纤夫?此事早已传遍江南,成为笑谈,而沿江州县官员所送之礼何来?还不是多加苛捐杂税。搜刮民间所得。大人不该身为监察院提司,却无视国法。收受贿赂,无视民心,劳役苦众!” 范闲像是没听见一般,挥手让史阐立去倒了杯茶,咕嘟咕嘟的喝着。 杨万里见他如此表情做派,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门师是不是真的生气,但也让他的怒气更盛,直接说道:“大人二不该调动江南水师兵船护行,虽说大人有钦差身份,但既然一开始就没有亮明仪仗,反而星夜前行,这已是违制,既是潜行,又调官兵护送,违制之外更是逾礼,惊扰地方,松驰防务,实为大过。” 范闲噗的一声喷出口里的茶水,笑骂道:“你要我被人砍了,你心里才舒服?” 他挥手止住杨万里接下来的话,开口说道:“先说这两不该吧。”他略一斟酌,“你所说沿江收礼一事,我也听到些许风声,确实影响极坏,据京都来信,此事似乎在京都官场之中也成了一件荒唐笑谈,都说我小范在京里憋坏了,一下江南便恨不得刮几层地皮……” 杨万里听他说话,心头微喜,进言道:“正是,且不论违法乱纲地问题,单说这影响,便对大人官声有极大……” “是对你的官声影响极大吧?”范闲嘲笑说道:“先前你就说如今没脸见人了,万里你一心想做个青史留名的清官,却摊上我这么个大捞银子的贪官门师,想必心里有些不豫,我也理解。不过……” 他话风一转:“不论江南官员如何看,百姓如何看,京中六部如何议论,旁人不去理会……问题是,你是我的门生,怎么也会认为本官会贪银子?” 杨万里一愣,心想您那艘大船地丰功伟业乃是事实。证据确在啊,如今人们都传说,之所以范提司下江南要搞的神神秘秘,分成了北中南三条路线,为的就是一次性地贪齐三路的孝敬,难道别人说错你了? “我有地是银子。”范闲望着杨万里,大怒骂道:“我何必还要贪银子?你这脑袋是怎么长地?” “你与季常还有佳林三人,如今外放做官。每月必会收到京中老爷子送去的银两,这是为何?还不是怕你们被四周同僚的金钱拉下水去,我对你们便是如此要求,更何况自己?” 自从去年春闱外放之后,杨万里等三人按月都会收到京都寄来的银票,数量早已超出了俸禄,这事情其实与范闲无关,他也想不到这么细。全是范尚书为儿子在细心打理。 有了银两傍身,杨万里等三人一方面是手脚宽裕了许多,一方面还用这些银两在做了些实事。他念及范闲关心的细微处,心生感动,又被范闲难得的怒容吓的不轻。赶紧回道:“多谢老师。” 范闲笑斥道:“给钱你就谢,你不想想,这钱是怎么来地?……当然,不是贪来地。你知道我身下很有几门生意,养你们几个官还是养的起。” 杨万里皱眉说道:“可是……江上那艘船?” “那船和我有什么关系?”范闲的嘴脸有些无耻,“你要搏出位骂贪官,自去船上骂那些人去,跑到杭州当面骂我……杨万里啊杨万里,你胆子还真不小。” 杨万里苦闷说道:“老师,那些人可是你的下属!” 范闲微笑说道:“是啊,下属收银子。我却不闻不问,似乎一切都是在我的授意下进行?这只不过是出戏罢了,你着什么急。” 史阐立也在一旁劝说道:“大人必有深意,你今日就这般闯进门来,只怕让多少人在暗地里笑歪了嘴。” 杨万里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算小范大人要贪,也不至于贪的如此轰轰烈烈,贪的如此手段低下啊。难道自己真地想错了? “也没有太多地深意。”范闲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是三月初三在苏州要演出戏。那戏太肉麻,我如今想着也要生鸡皮疙瘩。到时候你看着就明白了。” 杨万里此时已经相信了范闲的说法,不敢再言,有些后悔来地太冒失,如果误了门师的治库大计,那可不好。 “再说二不该吧。”范闲皱起了眉头,“万里,你太天真了,真以为如今是太平盛世?” 杨万里微愕,心想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哪里有假?范闲冷笑吓唬道:“不调水师护驾,那艘船随时有可能被水鬼拖到江底下去,你信不信?” 看着杨万里神情,知道他终是不会信的,范闲摇头说道:“内库之事,也不瞒你,我要对付地,可不仅仅是内库里的驻虫,江南的豪族,甚至还包括了整个江南的官员和京都里地贵人……那明家是如何起家?如今又如何将家业做的如此之大?” 面对这个询问,杨万里摇了摇头,史阐立也是最近接触到监察院与江南水寨夏栖飞的密报,才知晓一二。 “海盗!”范闲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明家从内库接了货,由泉州出海,一路北上往东夷城,一路南下去西边天外的洋鬼子处,这些年来,出海之后总会遇上海盗,三艘船里,总要折损一艘……” 杨万里皱起了眉头,心想明家倒也接触过,个个都是温文和善的大富翁,这出海遇着海盗,总不好让他们负责,难道大人话中有话? 范闲冷声说道:“而实际上,那海盗都是他们明家自己的人!” 杨万里大惊失色。 “内库出产遇着海盗,他明家还要赔钱给内库……看似亏了,但实际上他抢了那船货物偷偷运到海外卖掉,一船货物朝廷六成的分红,他便不用再支付,而且赔给内库地只是个成本而已……这一艘船挣的,可是要比那两艘还要多啊。只是可怜这些年里,海上不知道多了多少亡魂。” 杨万里目瞪口呆,喃喃说道:“这……这他们明家也多挣不了多少。为什么敢冒这种杀头的危险?” 范闲说的这些,是最近这些天监察院与夏栖飞合作查出来的,只可惜一直没有拿着活口实证。明家这些年用这种狠辣地手段,不知道挣了多少银子,这些人做事极为心狠手辣,风声既紧,又有贵人掩护,所以朝野上下。只当出海南行本就是风恶浪险,海匪猖厥,却根本想不到明家自抢自货,玩的是商匪一家的把戏。 他站起身来,盯着杨万里地双眼,说道:“一旦有适当地利润,商人们就胆大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地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庆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地危险,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杨史二人都被马克思的名言震的低下了头,品咂许久。 “更何况……朝廷里一直有他们的同路人。”范闲冷笑说道:“正经外销,挣的钱都是要入册的。哪里有这些帐外的钱花着顺手安全?” 这句话说的是信阳方面地事情,如果不是用这种狠辣手段,长公主想在监察院的长年监视下从内库捞银子,困难度肯定要大许多。 “每一个铜板上面都是血淋淋的。”范闲教育杨万里道:“如果你我想要做事。就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明家能杀人,会杀人,到了真正鱼死网破的时候,也不会忌惮杀了本官!生死存亡之际,讲什么礼制……你做官做久了,人可别变成朽木一块!” 杨万里傻愣愣地,他十年寒窗。做官之后又有范闲这棵大树的阴影暗中保护,哪里真正感受过人间的凶险,此时被范闲一顿批,终于清醒了少许。 平静少许,范闲挥挥手说道:“罢了,先不提这些事,虽说你今天是来踢门,不过这园子倒确实没来什么客人。咱们也有一年不见。总有些话要说上一说,呆会整治些酒菜。我们好好喝几杯。” 杨万里垂头丧气,但知道门师依然将自己当最亲近的人看待,也算松了口气,只是有些后悔自己地莽撞,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犹疑问道:“那第三不该……” 范闲笑骂道:“你不把我得罪到底,看样子是吃不下饭去,说吧。” 杨万里想了想,觉得这事确实是门师做的不对,于是理直气壮说道:“最近各地迭出祥瑞,官员百姓们在酒后席上总会说上两句,学生在人面前从未说过,但当着老师的面,却要冒昧进言,以色事人,终不长久,以谄邀宠,也不是朝廷官员应持的风骨,老师这事做的实在与德不符。” 范闲一愣,知道杨万里虽然性子倔耿,但人还是极聪明的,竟是瞧出了四野祥瑞是自己造出来的,但这小子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骂自己拍皇帝马屁! “滚滚滚!”范闲终于真地怒了,痛骂道:“饭也不要吃了,回你的富春县喝粥去!” 杨万里这时候倒也光棍,直挺挺地任由门师的唾沫星子给自己洗脸,满脸大义凛然说道:“学生今日要在彭园喝粥。” 范闲气鼓鼓地将双袖一拂,出门而去,史杨二人赶紧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后面,半步不敢稍离。直到此时,这位不满二十的年轻人,才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模样,而不再是那位端坐谨言冒充老辣成熟的门师大人。 三月初三,龙抬头。 澹州省亲的车队,沿银江而下的京船,都在这一天来到了苏州城外地码头,而头天夜里,一支由杭州来地队伍已经悄悄地上了船,由京都出来的三支队伍终于胜利地在江南会师了。 码头之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江南路各级官员整肃官服,在行牌之下,翘首期盼着太学司业兼太常寺少卿兼权领内库运使司正使兼监察院提司兼巡抚江南路钦差大臣……小范大人范闲地到来。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十一章 龙抬头 第九十一章 龙抬头 庆历三月初三,龙抬头。 一艘大船在江南水师的护航下,缓缓靠拢了码头,船上抛锚放绳,校官们极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紧接着,被做成阶梯模样的跳板被搁在了码头与甲板之间,岸上的吏员们赶紧铺上厚布,以免脚滑。 天边远远滚过一帘春雷,迸迸作响,似乎是在欢迎钦差大人的到来,而同一时间,码头上也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岸涂之上备好的冲天雷也被依次点燃,炮声大作,竟将老天爷的声威都掩了下去。 码头上的官员们皱眉,却不好意思捂耳朵,只将目光投注在跳板之上。 不一时,一位年青的官员出现在甲板之上,领着一行侍卫沉默了下了船,分列成两行。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一袭紫色官服的年轻英俊官员,才微笑着走了出来,只见此人在官服之外套了件鹤氅,白素的颜色顿时冲淡了官服深紫所带来的视觉刺激,让码头上众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张温和亲切而清秀无比的面容吸引了过去。 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穿紫色的官服,码头上众官员心知,被己等“千呼万唤”的钦差大人范提司,便是眼前这人,下意识里往前挤了两步,举手欲揖。 范闲却没有急着阻止众人行礼,反而将手往旁边一伸。握住平空伸出的一只小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儿并排站在甲板上,踏着梯子,往船下行来。 小男孩儿的身上穿着一袭淡黄色的常服袍衫,领子处露出一圈毛衫的绒毛,衫子上绣着一对可爱却不知名的灵兽,配着那张清美地面容,灵动的双眼。看着煞是可爱。 众官员却是心中一惊,知道这位便是被皇上赶到范提司身边的三皇子,赶紧调整方向,齐齐对三皇子行礼:“江南路众官员,见过殿下。” 三皇子笑着点了点头,用雏音未去的声音说道:“天气寒冷,诸位大人辛苦了,我只是随老师前来学习。不需多礼。 被老师二字提醒的众官员们赶紧又对范闲行礼,连道大人远来辛苦,如何云云。 行礼之余,几十位官员偷瞄着从船上走下来的这两个男子,发现对方年龄虽然相差不少。但面容却是极为相似,站在岸边,江风将这两名男子的衣衫下摆吹动,在清贵之气显露十足之余。更是透着股难得的和谐与脱尘之意。 众人不免开始在肚子里猜疑,看来那个关于范提司地身世流言,只怕是真的了……一念及此,心中又开始忐忑,不知道己等先向三皇子行礼,会不会让范闲心中不愉,毕竟对方才是正主儿,而且钦差大臣的身份。依朝制而论,可是要比未成年的皇子要金贵太多。 范闲哪里有这么多的想法,他望着码头上这些面目陌生的官员,脸上堆起最亲切的笑容,一一含笑应过,又着力将对方的官职与官名记下来,扮足了一位政治新星所应有地礼数与自矜。 范提司携皇子下江南,这是大事。所以今天来码头迎接的官员人数极多。文官方面有江南路总督府巡抚这方的直属官员,又有苏杭两州的知州各领着两拔人。相隔较远的几个州知州虽不敢擅离辖境来迎接,但州上通判,理同等级地官员还是来了不少,另又有江南盐路转运司的官员,武官方面自然少不了江南水师的守备参将之流,当然,如今身为范闲直属下属的内库转运司更是人员来地都极齐。 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已近百人,整个江南路的父母官们只怕一大半都挤到了码头上,若东夷城偷了监察院三处的火药,在这儿弄个响儿,整个庆国最富庶的江南路恐怕会在一天之内陷入瘫痪之中。 码头上范闲满脸微笑与众官员见礼,问题是只见人头攒动,官服混杂,大冬天里汗味十足,一张张陌生而谄媚的面容从自己的眼前晃过,哪里还认的清到底谁是谁?而这些官员们却是不知道他内心的感受,看着小范大人面上笑容未减,越发觉得是自己这一路上送地礼起到了效果,大着胆子往他与三皇子的身边挤,怎的也要寒喧两句,套个近乎,才对得起送出去的银子啊! 那些离大江稍远的州县官员却一直没有寻到机会送礼,所以心气儿也不是那么足,带着两丝艳羡,三分嫉恨地在人群外侧看着里面的同僚不堪地拍着马屁。 一时间码头上马屁臭不堪闻,范闲被剃的干干净净的下颌也被着力摸了无数下,好不热闹,渐渐官员们说地话愈发不堪起来,尤其是苏州府知州那一路官员,乃是从太学出来地系统中人,非要依着范闲如今兼任太学司业的缘故,口口声声喊着……范老师! 范闲强抑心头厌烦,坚不肯受,开玩笑,自己年不过二十,就要当一任知州地老师……传回京都去,只怕要被皇帝老子笑死!而三皇子被他牵着小手,忍着身边无耻的话语,心里也是不痛快,暗想小范大人乃是本人的老师,你们这些老头子居然敢和我抢?小孩子终于忍受不了,冷着脸咳了两声。 咳声一出,场间顿时冷场,杭州知州是个见机极快的老奸滑,暗喜苏州知州吃瘪,却正色说道:“今日天寒,我看诸位大人还是赶紧请钦差大人还有殿下上去歇息吧。” 此言一出,范闲与三皇子心中甚慰,同时间向杭州知州投去了欣赏的目光,杭州知州被这目光一扫,顿时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就像是吃了根人参一般。 歇息?没那么容易。就算诸位官员稍微退开之后,相关的仪仗依然耗了许多时间,范闲与殿下才被众位官员拱绕着往岸上的斜坡走去,坡上有一大大的竹棚,看模样还挺新,估计没搭几天,是专门为了范闲下江南准备的。 走上斜坡,竹棚外已经有两位身着紫色官服地大官。肃然等候在外,范闲一见这二人,便拉着三皇子的手往那处赶了几步,以示尊敬。 这两位官员身份不一般,一位乃是江南路总督薛清薛大人,一位乃是巡抚戴思成戴大人。 在庆国的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一宫,二省,三院。七路。一宫自然是皇宫,二省便是如今并作一处办理政务的门下中书省,三院便是监察院、枢密院、教育院,只是教育院已然在庆历元年的新政之中裁撤为太学、同文阁、礼部三处职司。 而这句话最后的七路,指的便是庆国如今地方上分作七大路。各路总督代天子巡牧一方,而且如今庆国路州之间郡一级的管理职能已经逐渐淡化,一路总督在军务之外,更开始直接控制辖下州县。权力极大,是实实在在地封疆大吏。 皇帝陛下当然要挑选自己最信任的亲信担任这个要紧职务,而且总督在能力方面也是顶尖的强悍。 与总督的权力气焰相比,巡抚偏重文治,但份量却要轻了太多。 如果以品秩而论,总督是正二品,巡抚是从二品,不算特别高的级别。但是庆国皇室为了方便这七路的总督专心政务,少受六部掣肘,一直以来的规矩都会让一路总督兼协办大学士,都察院右都御史或是兵部尚书衔,这便是从一品的大员了,面对着朝中宰相中书,也不至于没有说话地份量。 而江南乃是庆国重中之重,如今的江南路总督薛清又深得陛下信任。所以竟是直接兼的殿阁大学士。乃地地道道的正一品超级大员! 以薛清的身份地位,就算是范闲与三皇子也不敢有丝毫轻慢。所以加快了脚步。 但到了竹棚之外,范闲只是用温和地眼光看了薛清一眼,并没有先开口讲话。这是规矩,薛清与戴思成明白,对方乃是钦差大臣,自己就算再如何权高位重,也要先向对方行礼,这不是敬范闲,也不是敬皇子,而是敬……陛下。 摆香案,请圣旨,亮明剑,竹棚之内官员跪了一地,行完一应仪式之后,范闲赶紧将面前的江南总督薛清扶了起来,又转身扶起了巡抚大人,这才领着三皇子极恭谨地对薛清行礼。 薛清的身份当得起他与三皇子之深深一揖,但这位江南总督似乎没想到传说中的范提司,并没有一丝年青权臣及文人地清高气,甘愿在小处上抹平,眼中闪过一抹欣赏。 巡抚站在一旁,赶紧半侧了身子回礼。薛清也不会傻不拉叽地任由面前这“哥俩儿”将礼行完,早已温和扶住了两人,说道:“范大人见外了。” 范闲一怔,再看旁边的小三儿对着薛清似乎有些窘迫,更是讷闷。 薛清微笑说道:“本官来江南之前,在书阁里做过,所谓学士倒不全是虚秩,三殿下小的时候,常在本官身边玩耍……只是过去了好几年,也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 三皇子苦笑一声,又重新向薛清行了个弟子礼,轻声说道:“大人每年回京述职,父皇都令学生去府上拜礼,哪里敢忘?” 范闲有些糊涂,心里细细一品,越发弄不清楚京都里那位皇帝究竟在想什么。正想着,又听着薛清和声说道:“说来我与范大人也有渊源。” 范闲在这位大官面前不好卖乖,好奇问道:“不瞒大人,晚生确实不知。” 薛清喜欢对方直爽,笑着捋须说道:“当初本官中举之时,座师便是林相,论起辈份来,你倒真要称我一声兄了。” 范闲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对方如今已经贵为一方总督,那些往年情份自然也只是说说而已。而且他再脸厚心黑胆大,也不好意思顺着这个杆儿爬,与总督称兄道弟?自己手头的权力是够这个资格,可是年纪资历……似乎差的远了些。 一行人在草棚里稍歇,范闲与薛清略聊了聊沿路见闻,薛清眉头微皱,又问陛下在京中身体可好,总之都是一些套话废话。不过也稍拉近了些距离,稍熟络了些。范闲看着这位一品大员,发现对方清瞿面容里带着一丝并未刻意掩饰的愁容,稍一思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身为江南总督,地盘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位要常驻的钦差大臣,这事儿轮到哪一路的总督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这位钦差大臣要接手内库,只怕要与京里地贵人们大打出手,总督虽然权高位重,又深受陛下信任,但夹在中间。总是不好处地。 薛清举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有意无意间问道:“小范大人这两年大概就得在江南辛苦了,虽说是陛下信任,但是江南不比京都。虽然繁华却终究不是长留之地……再过两年,我也要向陛下告老,回京里坐个钓鱼翁……能多亲近亲近皇上,总比在江南要好些。” 范闲听出对方话里意思,笑着迎合道:“大人代陛下巡牧一方,劳苦功高。” 薛清微笑说道:“小范大人可定好了住在哪处?这苏州城里盐商不少,他们都愿意献出宅子,供大人挑选。” 盐商之富。天下皆知,他们双手送上的宅子那会豪奢到什么程度,范闲不问而知,他却话风一转问道:“这太过叼扰也是不好,而且传回京里,晚生总有些惴惴。”他说的直爽,惹得薛清摇头直笑,心想诗家就有这椿不好。做什么事都要遮掩。怎么你在江上收银子时却不遮掩一下。 范闲很诚恳地问道:“烦请大人指教,往年的内库转运司正使……怎么安排?” 薛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范大人,你的身份可不比往年的内库转运司正使。要说安排,内库拟定的官宅远在闽地,不过这十几年也没有哪位正使大人真地去住过,就拿你前任黄大人来说,他就长年住在……信阳。” 说到信阳二字时,这位江南总督有意无意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微微皱眉说道:“可以不住在朝廷安排地官邸?” 这话似是疑惑,似是试探。 薛清点了点头。 范闲笑着说道:“不敢瞒老大人,我这个月一直住在杭州,没有前来苏州拜访大人,是本人的不是……不过那处宅子倒真是不错,如果可以自己选地话,我当然愿意住在杭州了。” 薛清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提出要住在杭州,看着范闲的双眼有那么一阵子沉默,似乎在猜想这位当红的年轻权臣所言是真是假,江南总督府在苏州,他最忌讳的当然就是范闲也留在苏州,不说干扰政务,只说这两头齐大的局面,江南路的官员们都会头痛不已,对于自己处理事务,大有阻碍。 他瞧着范闲诚恳地面容,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微笑说道:“自然无妨,范大人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范闲呵呵一笑说道:“当然,就算住在杭州,也少不得要常来苏州叨扰大人几顿,听说大人府上用的是北齐名厨,京都人都好生羡慕,我也想有这口福。” 薛总督哈哈大笑道:“本官便是好这一口,没想到范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何须再等以后,今天晚上诸位同僚为大人与殿下备好了接风宴,是在江南居,明天我便请大人来家中稍坐。” 得了范闲暗中不干涉他做事的承诺,这位江南总督难以自抑的放松起来。 这几声大笑马上传遍了竹棚内外,江南路众官员们循着笑声望去,只见总督大人与提司大人正言谈甚欢,内心放松之后更是暗生佩服,心想小范大人果非常人,众人暗自害怕的较劲局面竟是没有发生,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让总督大人如此开心。 只见范闲又凑到总督薛清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薛清面上微一诧异之后。顿生肃容,微怒之下点了点头,冷哼说道:“范大人勿要多虑,也莫看本官地颜面,这些家伙,我平日里总记着陛下仁和之念,便暂容着,范大人此议正是至理。” 范闲得了对方点头。知道薛清是还自己不在苏州落脚这个人情,很诚恳地道了声谢,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范闲站起身来,竹棚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此时河上天光透着竹棚,散着清亮,河风微凉,平空而生一丝肃意。 众人都看着他。不知道这位钦差大人的就职宣言会如何开始。 “本官,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范闲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员们,笑着说道:“虽然与诸位大人往日未曾共事过,但想来我还有些名气,大家大约也知道一点。这性情。往好了说,是每每别出机杼,往坏了说,我是一个有些胡闹、不知轻重地年轻家伙。” 众官员呵呵笑了起来。纷纷说钦差大人说话真是风趣,真是谦虚。 范闲并不谦虚地说道:“那些虚话套话,我也不用多说了。陛下身体好着,不用诸位问安,太后老人家身子康健,京里一片和祥之意,于是咱们也不用在这方面多加笔墨。而诸位大人既然得朝廷重托,治理江南重地。这些年赋税进额都摆在这儿,沿路所见民生市景也不是虚假,功劳苦劳,也不用我多提……” 江南官员们都知道范闲一路暗访而来,闻得此语大松了一口气,只盼着范闲再多提两句,最好在给陛下地密奏上面多提两句。 不料范闲话风一转! “不说诸位的好处,我却要说说诸位做的不对的地方。”范闲脸上依然微笑着。但棚子里却开始涌起一丝寒意。“似乎有些不厚道,但我依然要说。为什么?因为诸位大人似乎忘了本官的出身。” 范闲的出身是什么?不是什么诗仙居中郎太常寺,而是……黑糊糊、阴森森的监察院!众官员心头一惊,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心想银子咱们都已经送到位了,您还想怎么样?监察院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我自陆路来,沿路经沙州杭州,而那艘行船,却驶于大江之上。”范闲眯着眼睛,“听闻大江乃是一道银江,诸位大人往那艘船上送了不少礼物银两,还劳动了不少民夫拉纤……诸位大人厚谊,本官在此心领……只是如此光明正大地行贿,倒教本官佩服……诸位好大地胆气!” 不等众官员发话,范闲回身向江南总督薛清一揖,微笑说道:“今日见着本官之面,总督大人大发雷霆,当面直斥本官之非,本官不免有些惶恐,不明所以,幸亏总督大人体恤本官并不知情,直言相告,本官才知道,原来诸位竟是偷偷瞒着本官……做出了这等大胆的事来。”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冷笑道:“监察院监察举国吏治,抓的便是贪官污吏,诸位却是大着胆子对本官行贿送礼……莫非以为我离了京都,这手中的刀……便杀不得人了吗?” 众官目瞪口呆,被范闲这番话震的不知如何言语,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总督大人,发现总督大人却在捋须沉思,摆着置身事外地做派! 官员们这才明白过来,范闲先前那段话,说这些沿江官员是瞒着自己送礼,便轻松将自己提了出来,更是借口总督大人震怒,将总督大人摘地干干净净,还送了总督大人一顶不畏权贵,高风亮节的大帽子! 沿江送礼?你那属下也没拒绝啊!监察院信息通畅,你就算身在杭州,哪有不知之理?可是范闲此时硬称自己一无所知,这江南路地官员们当然也不可能硬顶,只好吃了这天大的一个闷亏,再看范闲的眼色便有些不对劲了——这范提司,果然如传言中那般,一张温和无害地清秀笑脸下,藏着的是无耻下流与狠毒! 官员们不知道范闲接下来会做什么,下意识里吓的站了起来,傻乎乎地看着范闲。 只见他一拍手,掌声传出棚外。一名监察院官员手里都捧着厚厚的礼单,从京船上走了下来——礼单已经是这么厚了,那船上藏着地礼物只怕真的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范闲回身向总督薛清请示了几句,薛清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挥手示意衙门里地差役跟着监察院的官员上了般,不久之后,那些差役下人们便辛苦万分地拉着几个大箱子下了船,来到了竹棚之中。 几个箱子当众打开。只见一片金光灿灿!里面的珠宝贵重物品不计其数,统统都是沿江官员们送上来的礼物。 棚中风寒,所以生着火盆,范闲接过下属递过来的礼单,草草翻了几页,眉头微挑,笑着说道:“东西还真不少啊。” 众官员羞怒交加,心想钦差大人做事太不厚道。构织罪名,实在恶心,难道你还想治罪众官?除非你想整个江南官场一锅端了,总督大人到那时总不能继续看戏!你坏了规矩,得罪了江南官员。看你日后如何收场。 谁料到范闲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官员们地眼珠子险些掉了下来,只见他随手一抛,便将厚的礼单扔入了火盆中! 火势顿时大了起来。记载着众官员行贿证据地礼单迅疾化作灰烬。 范闲站在火盆旁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不要以为本官是用幼稚的伎俩收卖人心,你们没这么蠢,我也没有这么自作多情……之所以将这些烧了,是给诸位一个提醒,一个出路。” 他将双手负至身后,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之色:“本官乃监察院提司,不需要卖你们颜面。我在江南要做的事务,也不需要诸位大人配合,所以请诸位惊醒一些,日后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休怪我抓人不留情。” 监察院可以审查三品以下所有官员,他敢说这个话,便是有这个魄力,至于颜面问题。他身份太过特殊。比任何一位朝官都特殊,所以确实也不需要卖。至于日后的事务配合问题……江南路官员的面子没了,难道就敢暗中与堂堂提司顶牛? “呆会儿接风宴后,诸位大人将这箱子里地阿堵物都收回去。”范闲皱眉说道:“该退地都退了,至于役使地民夫,折价给工钱,那几个穷县如果一时拿不出来,发文到我这里,本官这点银子还是拿地出来的。” 众官员无可奈何,低头应是。 这时候,苏州码头上的滑索已经开动了起来,这个始自二十余年前的新奇玩意儿最能负重,只见滑索伸到了京船之上,缓慢地吊了一个大箱子下来,这箱子里不知道放地是什么东西,竟是如此沉重,拉的滑索钢绳都在轻轻颤动。 范闲事先已经查过数据,知道苏州港是负责内库出货的大码头,有这个吊装能力,所以并不怎么担心,而那些刚被他吓了一通的官员们,却是又被吓了一跳。 那个大箱子被吊到了岸上,又出动了十几个人才千辛万苦地推到了坡上,直接推到了竹棚之中,一位监察院官员恭敬请示道:“提司大人,箱子已经到了。” 范闲嗯了一声,走到了箱子旁边,箱子外裹柳条,里却竟似是铁做地一般。 众位官员心头纳闷,心想这位大人玩的又是哪一出?此时就连总督薛清与巡抚戴思成都来了兴趣,纷纷走上前来,看这箱子里藏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范闲自怀中取出钥匙,掀开了箱盖。 与第一次见到这箱子里内容的苏妩媚一样,棚内一片银光之后,所有的官员的眼睛都有些直了……银子!里面全是光彩夺目的银子!不知道有多少的银锭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 其实先前那几个箱子里地礼物,贵重程度并不见得比这一大箱银锭要低,只是千古以降人们都习惯了用银子,陡然间这么多银锭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刺激了! 许久之后,众人有些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箱子里收回来,都看着范闲,准备看他下一步的表演。 “这箱银子随着我从京都来到江南。日后我不论在何处为官,都会带着这箱银子。”范闲和声说道:“为什么?就是为了告诉各路官员,本人……有的是银子,不怕诸位笑话,我范安之乃是含着金匙出生的人物,任何想以银钱为利器买通我的人,都赶紧死了这份心。” 他接着冷冷说道:“此下江南,本官查地便是诸位地银子事项。一应政事,我都不会插手,不过如果有谁还敢行贿受贿,贪污欺民,可不要怪我手狠。” “有位前贤深知吏治败坏地可怕后果,所以他带了几百口棺材,号称哪怕杀尽贪官,也要止住这股歪风。”范闲幽幽说道:“本官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所以我不带棺材,我只带银子。” 众官员沉默悚然。 “箱中有银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两整,我在此当着诸位官员与来迎接地父老们说句话,江南富庶,本官不能保证这些银子有多少会用在民生之上。但我保证,当我离开江南的时候,箱子里的银子……不会多出一两来!” 范闲扫过诸位官员的双眼,说道:“望诸位大人以此为念。” 演完这出戏码之后。码头上地接风暂时告一段落,范闲坐回椅中,感觉袖子里的双臂已经开始起鸡皮疙瘩,心中暗自庆幸先前没有一时嘴快说出什么万丈深渊,地雷阵之类的豪言壮语。 苏州的下午,总督府的书房里一片安静。 一品大员,江南总督薛清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脸上浮着一丝笑容。他的身边分坐着两位跟了他许多年的师爷,其中一位师爷摇头叹息道:“没想到这位钦差大人……果然是个胡闹地主儿。” 另一位师爷皱眉道:“殊为不智,小范大人这一下将江南官员的脸面都扫光了,虽然依他的身份自然不惧此事,但总显得不够成熟。” 薛清微笑说道:“二位也觉得他这一番卖弄有些做作?” 二位师爷互视一眼,点了点头。 薛总督叹息道:“年轻人嘛,总是比较有表演欲望的。” 师爷小意问道:“大人以为这位小范大人如何?” 薛清微微一怔,沉忖半晌后开口说道:“聪明人。极其聪明之人。可以结交……可以深交。” 师爷有些诧异,心想怎么和前面的结论不符? 薛清自嘲地笑了笑:“做作又如何?这天下百姓又有几个人能看见当时情景?京都地那些书阁大臣们又怎么知道这月里的真实情况?传言终究是传言。人人口口相传里,总会有意识无意识地由自己对事实进行一些符合自己倾向的修正。” “小范大人在民间口碑极佳,百姓们传播起此事自然是不遗余力,因为对他的喜爱,就算此事当中小范大人有些什么不妥之处,也会被那些口语抹去,忽视,而对于不畏官场积弊、当面呵斥一路官员地场景,自然会大加笔墨……” “哈哈哈哈。”这位总督大人快意笑道:“箱藏十万两,坐船下苏州,过不多久,只怕又是咱大庆朝的一段佳话了,这监察院出来的人,果然有些鬼机灵。” 另一位师爷百思不得其解说道:“既是聪明人,今日之事明明有更多好的办法解决,为什么小范大人非要选择这么激烈而荒唐的方法?” 总督薛清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他闭上嘴,不再继续讲解,有些事情是连自己最亲密的师爷们都不应该知道的。范闲今日亮明刀剑得罪了整路官员,何尝不是在向自己这个总督表示诚意?对方抢先言明要住在杭州,就说明对方深明官场三味,而将这些官员唬了一通后,今后钦差在江南,官员们也不会去围着钦差,自己这个总督依然是头一号人物。 薛清忽然想到另一椿事情,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对于范闲的评价更高了一筹——这名年轻权臣今日如此卖弄,只怕不止是向自己表示诚意那么简单——由春闱至江南,这范闲看来是恨不得要将天下地官员都得罪光啊,这两年朝中大员们看的清楚,范闲连他老丈人当年的关系也不肯用心打理,这……这……这是要做孤臣? 薛清身为皇帝亲信,在朝中耳目众多,当然知道关于范闲的身世流言确是实事,一想到范闲的身份,便顿时明白了对方为何要一意孤行去做个孤臣。 这是防着忌讳。 薛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想大家都是劳心劳力人,看来日后在江南应该与这位年轻的范提司好好走动走动才是。 下午的暖阳稍许驱散了些初春的寒意,苏州城地人们在茶楼里喝着茶、聊着天,苏州人太富,富到闲暇地时间太多,便喜欢在茶楼里消磨时光,尤其是今天城里又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情,更是口水与茶水同在楼中沸腾着。 人们都在议论刚刚到达的钦差大人,那位天下闻名地范提司。 “听说了吗?那些官员的脸都被吓青了。”一位中年商人嘿嘿笑着,对于官员们吃瘪,民间人士总是乐意看到的。 另一人摇头叹道:“可惜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看钦差大人若真的怜惜百姓,就该将那些贪官污吏尽数捉进牢去。” “蠢话!”头前那中年商人鄙夷嘲笑道:“官员都下了狱,谁来审案?谁来理事?小范大人天纵其才,深谋远虑,哪会像我们这些百姓一般不识轻重?这招叫敲山震虎,你瞧着吧,好戏还在后头,我看江南路的官员,这次是真的要尝尝监察院的厉害了。” 那人点头应道:“这倒确实,幸亏陛下英明,将提司大人派来了江南。” 商人压低声音笑道:“应该是陛下英明,将提司大人生出来了。” 茶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爆出一阵心照不宣的轻笑。最后那名商人说道:“先前我店里那伙计去码头上看了……提司大人下手是真狠,那些坐着大船下江的手下,硬是被打了三十大鞭。” 对面那人回的理所当然至极:“这才是正理,虽说是下属瞒着小范大人收银子,但罪过已经摆在那里,如今银子退了,礼单烧了,不好治罪,但如果不对下属加以严惩,江南路的官员怎么会心服?先前我也去看了,啧啧……那鞭子下的真狠,一鞭下去,都似要带起几块皮肉来,血糊糊的好不可怕。” 而在钦差大人暂时借居的一处盐商庄园里,一处偏厢里此起彼伏响起惨嚎之声。 范闲看着被依次排开的几个亲信,看着对方后背上的道道鞭痕,将手中的伤药搁到桌上,笑骂道:“不给你们抹了,小爷我体恤下属,你们却在这儿嚎丧……挨鞭子的时候,怎么不叫惨点儿?也不怕别人疑心。” 苏文茂惨兮兮地回头说道:“要给大人挣脸面,挨几鞭子当然不好叫的……不过大人,你这伤药是不是有问题?怎么越抹越痛。”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鞭子打的那么轻,这时节当然要让你们吃些苦头!” 他起身离开,一路走一路摇头,心想万里说的话有时候是正确的,自己不是一个好官,也不好意思要求手下都是清吏,这上梁下梁的,还真不好扭。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十二章 钱庄与青楼 第九十二章 钱庄与青楼 当天下午,范闲就在暂居的住所里亲切接见了内库转运司的相关官员,江南路别的官员被他吓的不敢亲近,可是这些内库的官员们是他的直接下属,躲也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来见,好在范闲早已褪了河畔那般阴寒的皮骨,笑呵呵地说了几句,又拟定了启程的日期,便和颜悦色地将诸官送出府来,倒让那些内库官员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晚上,是在江南居准备的接风宴,由于相同的原因,沿江州县的长官员们只是略坐了坐便退回去了,反正尽到了礼数,而且朝廷规矩也容不得他们在苏州城里老呆着,想离监察院范提司越远越好,也容易找到理由。只有苏州府的官员们去不得,心惊胆颤看着首座。 在首席里,范闲与江南总督薛清及巡抚大人把酒言欢,气氛融洽,在座的苏州知州苦着脸,强颜欢笑,倒是杭州知州知道钦差大人日后要常驻杭州,腆着脸硬留了下来,在苏州官员们杀人的目光中不停拍着范闲与总督大人的马屁。这位杭州知州才是位真正的人精,也不怎么害怕范闲翻脸不认人的手段,就认准了讨好上司,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有错。 宴罢之后,先将总督大人送上官轿,二人又定好明日要上薛府叼扰一番,范闲这才与楼中的官员们拱手告辞,上了自己带着的马车。 他还是当年的性子,喜欢坐车不喜欢坐轿。 马车前帘未挡,苏州城的夜风吹来,传入耳中的也有些许清亮丝竹之声,江南富庶,富商们多养优伎,这苏杭两地的青楼生意也是出名的好。 范闲轻轻拍打着自己地脸颊。任由夜风吹走脸上的微热,他体内的真气虽然已经恢复了不少,但是酒量还没有回来,今天被官员们一劝,竟是觉得头有些昏。 “杭州的地址定好了,苏州城里呢?”他半闭着眼养神,轻声问道。 史阐立坐在他的旁边,想了会儿后说道:“桑文要月中才到……学生……学生。” 范闲笑了起来。睁开双眼叹了口气:“让你做这些事情,着实委屈你了,再熬一两年吧,你也知道我身边没几个信的过的人。” 他与史阐立说的乃是抱月楼南下地大计,青楼这门生意,不仅是银钱回流速度最快的买卖,而且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比如情报之类。范闲在京都时。便已经想好了要将自家的青楼开到江南,虽然肯定会遇到不少阻力,但以自己的身份权势,在一年之内稍成气候,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史阐立问道:“大人。这事能不能暂缓?毕竟后天您就要启程去内库,苏州城里没有一个主心骨,要在这时候选址买楼买姑娘,我怕自己镇不住场。” “我不在。还有三殿下啊……”范闲眼角闪过一抹坏坏的笑意,“明天就要给三殿下挑几个老夫子,他虽然日后总是要随我去杭州,但这段日子他还是会留在苏州……不要忘记了,这位殿下在京都里做的是什么生意,你不要看他年纪小,对里面的门道却清楚地狠。有殿下出面,总督大人当然不好说什么。你要买哪个楼就买哪个楼,至于那些当红的姑娘……多砸些银子下去,哪有不成事的道理?有殿下在你身后撑腰,你就不要担心江南的青楼老板们会敢与你玩阴的,既然是玩明地,不过就是拿银子砸人的戏码,难道你还担心自己没银子?” 史阐立瞠目结舌,心想陛下是让您教育三皇子。难道您……当初就想到在江南利用三皇子开青楼?这也太大逆不道了! 而且他紧接着又想到一件事情:大人身边怎么带着这么多银子?那箱子里的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两雪花银锭肯定不能动。那他先前这般说话,怀里一定还揣着许多银票——想到此节。史阐立担忧说道:“如果要明卖的话,江南青楼业肯定会借机抬价……花地银子像流水一样,不知道能维持多少天。” 这时候马车碾着苏州城里的洁净青石道,过了一道门,来到了白天一片繁华的商业区。 纵使在夜里,这条街上那些商店的招牌依然明亮无比,苏州是内库出产往外的最大港口,所以单从繁华程度、商业发达程度上讲,除了东夷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比得过它的城市。在这里买玻璃,要比北齐便宜五分之四,但范闲却清楚玻璃这种东西的成本,知道苏州的商人们这几十年里早已经赚饱了。 除了各式商号地招牌之外,最显眼的便是每隔不远就会冒出来的一幡青布,说显眼并不是这块青布上染着夜里能发光的萤料,而是这青布招展处并不是酒楼,青布上绘着与范家族徽有些相似的图案。 这条街上,竟有八九家钱庄! 范闲乘坐的马车,在安静的大街上缓缓驶过,路过一面有些新的青布时,他指了指这家钱庄地门,压低声音说道:“就算你穷到死,也不要来这家钱庄。” 史阐立闻言去看,也只看着个大概,想了会儿后好奇说道:“招商?没听说过……又不是太平钱庄,哪里有人敢和他们打交道。”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其时天下商业逐渐发达,大椿买卖再用现银交易就成为了一件很困难地事情,于是银票渐渐成为商人们喜欢的东西,而银号钱庄之类地机构也开始展露了他们的重要性。但是像钱庄这类的存在,人们最看重的当然是信用和底气,所以在这片江湖之中,不存在大鱼吃小鱼的问题,几十年过去,天底下还是只有那几条大鱼。 而最大的三条鱼,分别叫做南庆、北齐、东夷城。 南庆北齐官方发行的银票是为官票。当然是信用最佳,只是朝中官员们却根本意识不到其中的重要性,官票兑取十分麻烦,灵活性差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所以除了存棺材本之外,一般地商人都选择东夷城出面开办的太平钱庄。 太平钱庄虽是东夷城的资金,但是据传说北齐南庆一些王公贵族也在里面放了股,所以不论是三国间如何争吵厮杀,很奇妙的是钱庄自身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二三十年过去了。太平钱庄信誉一流,资本雄厚,服务周到,暗中又有各国上层保驾护航,很自然地就成为了天下最大的一间钱庄。 没有之一,太平钱庄就是天下最大。 就连这条街上太平钱庄就开了三家分号。范闲冷冷看了一眼车外飘过的青布,说道:“取钱就在太平钱庄取。” 史阐立应了声。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范闲平静说道:“我走之前给你印鉴与数字,不要小家子气舍不得花钱。” 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史阐立一怔。笑道:“难不成这太平钱庄是大人开的不成。” 范闲一笑骂道:“我要有这么多钱,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我何必还要和那些人打交道。” 史阐立是他心腹,知道他说地是北齐方面,微一紧张之后没有接话。但他由北齐马上联想到内库,想不到不日之后内库开门之事,如果范闲想资助夏栖飞与明家夺标,那他那边就需要一大笔恐怖的资金才成。皱眉说道:“大人,内库那边急着用钱,如果一时不趁手,我看开店的事情还是缓缓。” 范闲摇摇头:“你需要调的银两和内库那边夺标需要的银两,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所以你不用操心。至于开店,还是要尽快,一是趁着殿下还在苏州。他估计也有这个兴趣,办事方便。二来……” 他想到了留在京都的父亲大人,忍不住笑了起来:“二来,这江南的姑娘们还等着我们老范家打救,能早一日,便是一日。” 这话不假,自从在京都给抱月楼定了规矩,又由那位石清儿姑娘加以补充。如今的抱月楼姑娘们虽然还是在做皮肉生意。但日子却比当年好过了许多,抽成少了。定期还有医生上门诊病,又签了份新奇地“劳动合同”。抱月楼的姑娘们对范闲是真的感恩戴德,声势推展开去,影响一出,如今整个京都的青楼业,都开始展现出一种健康向上的朝阳感觉。 如果抱月楼真地能在江南开成连锁,江南的柳如是们,想必也会十分欢喜范钦差的的到来。 回了那位盐商满心欢喜让出来地华园,范闲接过思思递过来的热汤喝了下去,醒酒之外,也暖暖身子。他伏在案上看了几封院里发来的院报,发现天下太平,便放宽了心,先让思思进里屋睡去了,自己却走了出来,披了件厚袄,搓着手,敲了敲另一间房的门。 他身后不远处的虎卫与六处剑手赶紧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房门咯吱一声开了,露出海棠那张睡意犹存的脸。 不等海棠开口,范闲已是惊讶道:“这么早就睡了?” 海棠微微一笑,将他让进屋来,将无烟油灯拨的更亮了一些,轻声说道:“这商人家豪奢的厉害,这床也舒服,想着你今天晚上接风宴上只怕要醉,所以我便先睡了。” 范闲定睛一望,发现姑娘家穿地衣服并不怎么厚,只是一件很朴素的襦衣,皱眉说道:“多穿些,虽然你境界高,但自然风寒,却不是好惹的。” 海棠懒得理他,打了个呵欠,半撑颌于床上,说道:“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范闲一愣,却忘了自己此时过来是要说些什么,昨天夜里他上了京船之后,海棠便悄无声息地消失,直到下午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园子里,莫非自己只是来确认她在不在?还是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和这个北齐圣女像老朋友一般聊聊天? “我很难喝醉的。”范闲是个有些急智的人,微笑就着海棠的第一句话说道:“你知道我怕死胆小。所以除了在自己能够完全相信的人面前,我不会喝醉。” “所以你只在家中才能肆意一醉?”海棠睁开那双明亮的双眼,好奇问道。 范闲摇了摇头:“除了自己能够完全相信之外,我还要相信喝醉时,身边地人有足够地能力保护我的安全。” 海棠笑了起来,知道他说地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却有些可怜对方,怜惜说道:“不要告诉我。你长这么大,也就在上京城的松鹤居里喝醉……过一次。” 那一次在北齐上京,当着海棠的面,范闲肆意狂醉,直至昏沉不省人事,还被下了媚药,着了重生以来最大的一个道儿。 范闲气恼说道:“你还有脸提……当然。”他看不得海棠眼中的同情,冷傲说道:“小时候我是经常醉的。你不要把自己看地过于重要。” 海棠笑了笑:“那时候,那位……瞎大师一直跟在你的身边?” 范闲没有回话。 海棠忽然皱眉说道:“那……传说中你酒后诗兴大发,在庆国皇宫之中醉诗千篇……难道也是假的?” 范闲摆摆手,不想和她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直接问道:“银子到了没有?” 海棠无趣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八月份起,陛下就开始安排了,你不用担心。” 范闲自嘲笑道:“不担心怎么办?这件事情我又不能让老爷子把国库里的银子调出来给自己用。” “说到这点。”海棠皱眉道:“你居然带了十几万两现银在身边……这也太傻了吧?我可不相信你就仅仅是为了在河畔接风之时摆一摆威风。” 范闲心想自己这是不得已而做的一个安排。其中内情哪里能告诉你,这事儿谁都不能说。 “不过是些没用的银子,带着怕什么?” “你入仕未及两年,身边却有这么多银子。”海棠似笑非笑道:“包括你,包括令尊地俸禄在内,也只怕要一百多年才能存足这么多银子,你怎么向官员们解释?” 范闲摇头道:“不要忘了,我范氏乃是大族。族产才是真正的来钱处。” “噢?能轻易拿出这么多银子的大族……难道没有什么横行不法事?当心都察院的御史就此参你一章。” “参便参。”范闲笑道:“就算族里没这么多钱,但这两年宫中知道我生意做的大,也不会疑我什么。” “一家青楼,十几家书局……能挣这么多银子?”海棠疑惑问道。 “不要小瞧了我家老二地敛财功夫……当然,我在朝中做了两年官,收的好处也是不少,基本上都埋在那个箱子里,你别说。出京的时候要换这么整齐的银锭。如果没有老爷子帮忙从库房里调,我还真是没辙。”范闲笑着说道:“等事情了了。所谓贿银便和这些干净银子混在一处,朝廷也不好说我什么,只是为了凑足银子,我可将名下产业里能搜地流银全搜的干干净净,如今京都里面真是空壳一个。” 海棠这才知道他还有这个打算,不免有些鄙夷:“以你的地位,何至于对于洗清贿银也如此上心?” “山人……自有妙用。” “那你银子都放在箱子里,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日后用钱怎么办?” 范闲微笑说道:“不是有您吗?而且还有那位可爱的皇帝陛下,这次他往太平钱庄里打的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我顺手捞几个来花花,想必他不会介意。” 海棠一愣,这才知道,论起打架与谋略来,自己不会在范闲之下,可以说到偷奸耍滑挣钱这方面,自己这些人……与范家诸人的差距就有些大了,后面这些天,自己可得盯紧一些。 这时的场景着实有些荒唐可笑,范闲与海棠。天下公认的两位清逸脱尘人物,却在一个阴森森地夜晚,在房中悄悄说着关于银两、银票、钱庄、洗钱这类铜臭气十足的话题。 而在府院正堂之中,明烛高悬,代表着范闲江南政务宣言精神的那一大箱银子,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摆在那儿。 四周走过地人都忍不住要看这箱子一眼,只是到处都是护卫,又有六处剑手隐于暗中保护。十几万两银子固然令人眼谗,但要来抢这箱银子,江洋大盗或是贪财小偷们不如直接冲到官府司库里去抢官银,那样只怕成功系数还大一些。 箱子就这样大屌屌地开着,坦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肚子里露出雪白的银锭,发着勾魂而又噬魂的光芒,里面隐隐有股凶险万分的寒意渗出。 又过了几天。惹得整个江南路好不闹腾地钦差大人范闲,终于离开了苏州,带齐了人马下属遁着官道,往西南方向地内库转运司所在行去。虽然三皇子还留在苏州城内,但官员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只要范提司不在,要糊弄一个小孩子还不简单? 三皇子是不知道这些官员们心中所想,不然以他的阴狠性情,和此时快要爆炸地脾气。指不定又会玩出什么新的花样来。 这两天,他心里本就有些生气,范闲去内库却不带着自己——内库是当年叶家的产业,间接地支撑起了庆国的稳定与开拓能力,甚至可以说,庆国就是靠内库养着的,所以那个地方很自然地成为了庆国朝廷看守最森严的所在,纲禁比皇宫更要严苛。在民间的传说中简直是五雷巡于外,天神镇于中——能够去内库瞧瞧风景,不知道是多少百姓的毕生心愿。三皇子虽有皇子之尊,心中对内库依然十分好奇,但未经陛下特允,皇子也没有资格去内库,本以为这次跟着范闲下江南,可以得偿所望。没想到范闲居然将自己丢在了苏州! 啪地一声。一位一看便是饱学之士的中年书生狼狈不堪,哭嚎难止的爬了出来。三皇子跟着出来。恶狠狠骂道:“父皇是让范闲来当先生!他敢跑!我就敢踹人!” 府中下人们噤若寒蝉,钦差大人走了,谁还敢得罪这位小爷?居然连总督府小意请来的教书先生都敢踹,自己再多两句嘴,岂不是死定了? 三皇子正怒着,眼角余光瞥见一人鬼鬼崇崇沿着廊下往外走,赶紧喝住,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是范闲的那名亲信门生史阐立。 他虽然骄横阴狠,但看在范闲地面子上,总不好对史阐立如何,好奇问道:“史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史阐立似被唬了一跳,讨好说道:“见过殿下,这是出门逛逛去。” 三皇子一愣说道:“苏州城好玩的地方我还没见过,你得带着我。” 史阐立求饶道:“殿下,老师有严令,这些天里的功课都布置下来了,您要是不做完,那可怎么得了?……再说,让老师知道我带殿下出去游玩,这也是好大的一椿罪过。” 三皇子皱着细眉毛,冷哼道:“做便做,只是……”他望着史阐立闪烁地眼神笑了起来:“你得告诉你,你不跟着老师去内库,留在苏州是做什么,这时候又是准备到哪里去?” 史阐立被这话堵着了,犹豫半晌,欲言又止,半晌后才压低声音苦笑道:“殿下又不是不知,学生可怜,被门师命着做那个行当。” 三皇子两眼一亮,试探问道:“可是……抱月楼要在苏州开了?” 史阐立微愕掩嘴,像是十分懊恼自己说漏了嘴。 三皇子嘿嘿冷笑了两声,心里却乐开了花,暗想如果能在苏州重操旧业,总比在这府里枯坐要快活许多,他在京都那座楼里的股份被范闲硬夺了过去,如今知道范闲也是个表面道德文章的实在人,三皇子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 史阐立看着三皇子的反应,心中佩服老师果然算无遗策。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十三章 君子取财之道 第九十三章 君子取财之道 天大地大不如君大,君不在,则师大,师远行,则君子最大。所谓君子,不是小人的反义词,而是地地道道的君之子,也就是说,还是个小人的三皇子,如今在苏州城里最大,所以史阐立并不担心什么,假意苦恼半晌后,终于答应了殿下的要求。 三皇子狠狠命令才从宫里赶过来的那些老嬷子和太监留在府中,大咧咧的带着史阐立还有几个侍卫就出了府。看着小主子消失在门口,那些太监嬷嬷们浑身害怕的抖了起来,心想提司大人不在,这便马上翻了天,忍不住暗自祈求提司大人赶紧回来,却哪里想到本来就是范闲要借三皇子的身份压人。 三皇子难得有这么个游玩的机会,当然并不着急,一行人换了行装,扮作出游的富家公子哥,史阐立很有些惶恐地被安排了一个长兄的角色,三皇子自然是弟弟,坐着马车绕着苏州城转着,看了些好景致,又凑在湖上看了几座花舫,三皇子的兴趣终于弱了下来。 “这天气太冷,姑娘们身上穿的太多,哪里能看出风流来?”一身贵气的小公子哥儿皱着眉头,“先去把地方选好,范闲要做的买卖,我也得费费心,不然说你带着我到处瞎逛,只怕他会生气。” 史阐立心中暗道,早就该这样了啊。 选址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反正就着苏州城里最热闹的地儿,一行人就拼命地往里面扎,找着热闹之中最热闹的街道,又前后寻摸了一下,发现开了不少青楼,已经是发展起来的熟地。这便定了大致的方向。 然后又在这一大片区域里,挑那门脸最清亮的楼便看,哪家看着大气就看哪家,这一行人很简单地便瞧中了对象,是一家酒楼,占了这条街上最好的位置,极豪奢地三层楼,楼宇开阔。后面隐隐可以看着院墙,占地极大。 三皇子小手一挥:“甭再找了,我看这家位置就最好。” 史阐立心头那个痛快,他在京都打理抱月楼也做了些日子的生意,可从来没有想过,带着皇子挑店址,会爽利到这种程度,有钱有势。做起事情来果然干净利落。 但他站在那酒楼门口,还是动了动心思,小声说道:“这地方太打眼,我看后面总有背景。” 三皇子一怔,问道:“这天底下还有谁家背景比我家的背景更大?” 史阐立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强行将那口鲜血咽下肚去,小意说道:“万一……有总督府的份子,或是巡抚家的。殿下虽然不在乎什么,但总要给这些官员们些面子。” 三皇子年纪虽小,却不是个糊涂家伙,一想到确实是这个理,总督薛清就不是自己能轻易得罪的人物,再说自己这行人千里迢迢从京都来,当头便要夺江南大官们的面子,只怕这事儿不大好看。 但他看着这酒楼的位置。是越看越心痒,越看越美妙,皱着细眉毛想了半天,说道:“也得问问啊,要把这个风水宝地放走了,范闲不心疼,我还要心疼好多天。” 这一行人已经在酒楼外面呆了半晌,光注意看格局。便挡在了酒楼进口处。不吃饭光嗅香,苏州城虽然三教九流混杂。可也没这种事儿啊,这行人在楼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顿时引起了这条街上人们地注意,只是看着对方衣着光鲜,护卫孔武有力,不似江湖上的人物,所以街上商家都约束着自己看热闹的八卦之心。 只有酒楼里的掌柜迫不得已走了出来,堆起职业化的微笑,问道:“诸位,可要进楼尝尝本店的招牌菜?本店竹园馆,与江南居并称为苏州二楼,确实有些不错的吃食。” 他看着楼前这些人似乎是外地来的,而且身份应该不俗,所以小意应着,这竹园馆身后自有背景,但经商之人,自然是生着颗七巧玲珑心,只说生意,言语间根本没有一丝怪罪对方堵在楼前地意思。 史阐立一愣,温和笑着说道:“实在不好意思,一时竟走神,掌柜莫怪。” 掌柜赶紧连道客官客气。三皇子不耐烦这么慢慢来,说道:“进去坐着再说。”领着一行人便往楼里走,末了还丢了句话:“掌柜的,安排个清静的房间,有些事情要讨教一下。” 掌柜一愣,心想你家兄长没发话,怎么小的却抢先说话?史阐立咳了两声,掩饰了一下,便跟着往楼里走。 众人在楼间一处房间里尚未坐稳,掌柜亲自进屋招呼着。三皇子也不废话,很直接地问道:“掌柜的,你这楼卖不卖?” 掌柜今儿吃了不少惊,暗道这位小公子说话地口气真是不小,但他这一世不知应付了多少难缠事,谦恭笑着说道:“小公子,这楼眼下生意不错,东家似乎没有转盘的意思。” “敢请教东家贵姓?”史阐立在一旁暗怨殿下心急,转而温和问道。 掌柜不卑不亢应道:“东家姓钱。” 等掌柜退出之后,史阐立皱眉说道:“这初来苏州,根本摸不清其中的关系,也不知道姓钱的是何方神圣。” 三皇子站起身来,推开包厢里地窗子,面色不由一怔,似乎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史阐立心头生疑,走到他身后往窗外望去,一时间不由也怔在了原地。 只见窗外乃是这竹园馆的后园,园子里竟有一方平湖,湖面虽然不阔,但是胜在清幽,两边有院墙与闹市隔开,院中草坪未青,但可以想见春天时的美丽景色。 “真像……” 二人同时开口感叹道。这里说的像,当然是指这楼后的设置与京都抱月楼的设置极像。尤其是那些草坪之上,如果再修些清幽小院,只怕与京都抱月楼会变成双生儿。 看着竹园馆的后园,抱月楼地前后两任管理者都动了心,大大地动心——这楼一定要买下来! “买下来!” 三皇子与史阐立又极有默契地同时开口,然后呵呵一笑,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等回去后想办法打听一下这个竹园馆的背景。只希望对方的背景不要太雄厚就是,如果牵扯到太高层的官员,事情会比较麻烦。 三皇子小小年纪,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感叹:“如果范思辙在这块儿,只怕要和这家酒楼的东家打官司,非指着对方鼻子骂对方无耻抄袭自己地设计。” 史阐立一想,范二少爷还确实是这种性情,不由噗哧一笑。 “笑什么笑?”三皇子瞪了他一眼。“我那二表哥可比大表哥还要阴……当然,他们哥俩儿都不是什么善茬儿,硬生生玩了招金蝉脱壳,欺负我年纪小,阴了我地股份。甭忘了,这事儿你也有份搀和!” 史阐立畏畏缩缩地哪敢接话。 一行人在包厢里用了一顿饭,对这间酒楼的厨艺是大为赞赏,而三皇子更是动了将原本地厨子也一拢招过来的念头。 饭毕之后。众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掌柜的急匆匆地走进包厢,满脸大汗地重新行了个礼,一面擦着汗,一面柔着声音说道:“这几位客官,先前说买楼之事,可否再议一下?” 三皇子这行人好生奇怪,这楼子明显生意极佳。而且前面问的时候,对方明显有防备之意,怎么这时候的态度却忽然变化地这么大? 史阐立试探着问道:“掌柜的,这是什么意思?” 掌柜的干笑了两声,说道:“先前东家听说了这事儿,一想着最近生意不如往年,既有贵客出价,干脆便放了出来。只希望贵客们能给个合适的价钱。另外就是……还希望转手之后,贵客们能将这楼子好生打理下去。” 史阐立越发奇怪了。正准备问什么,三皇子却抢先笑眯眯说道:“这是自然,我们也是做生意的人,当然会将这楼子做好,只是你先前说合适地价钱,不知道什么价码才是比较合适?” 包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掌柜双眼一呆,心想敢请这位小爷这就让自己出价了?可东家没个吩咐,这价能怎么出?看东家的意思,肯定是打算双手白送,对方却似乎没查觉到……要自个儿出价? 他额头上的汗渗的越来越快,面色红胀,似乎这初春料峭地天气,已经化作了三伏之季,憋了半天,掌柜终于鼓足勇气,伸出四个手指头! 史阐立一愣,房间里的护卫们再愣,心想四万两?就算这地方的狮子头再出名,也没有这么狮子大开口的啊! 掌柜的看对方没有接话,心里更是害怕,赶紧收回了三根手指头,就留根食指可怜兮兮地竖着。 史阐立险些再次吐血,这价杀的真叫古怪,自己不用说话,转眼间便从四万两变成一万两,想了想后,觉得这价钱其实已经不错了,点头说道:“一万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是……” 掌柜的双腿一软,险些哭了出来,说道:“这位先生,错了,错了。” 史阐立讶异道:“怎么错了?” “是……一千两。”掌柜勉强挤出天真的笑容,“不是一万两。” 史阐立咽回今日地第三口鲜血,还来不及说什么,三皇子已经说道:“拿合约来。”看他神情,似乎成竹在胸。 掌柜似乎早有准备,立马出去请了位官府认可的中人入内,便开始写契书,等写到买卖数目的时候,三皇子甜甜笑着说道:“一万六千两,我不占你们便宜,我多给你两成的银子,因为想必你家东家也不大肯卖,这两成的银子算给他买伤药。” 三皇子今日虽然穿的是平民服饰,但自然间流露出一股清贵之意,掌柜虽然大为惊讶。却也不敢多言,写好契书,双方摁了指印,约好明天银楼两讫。 小心翼翼地送这一行人出了酒楼,掌柜的吁了一口气,有些害怕地抹了抹额上冷汗,镇定心神后便往三楼走,走进一个幽静的房间。将怀中地契书递给了一个年青人。 这年青人面相清正,双眼温和有神,正是在杭州西湖楼上楼边出现过地明家少爷,明兰石。 他接过契书扫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与失望,反手便是一耳光扇了过去!啪的一声响,掌柜地捂着脸颊畏怯地看着少主,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没用的东西!”明兰石心中愤怒。面色却依然温和,话语里却透着股寒风,“要你送银子都送不出去!” 今日他也是适逢其会,在家族会议之后,明兰石便一直留在苏州。忽听得掌柜的说有人想买楼,一听对方的形容打扮,这位明家的接班人便隐约猜到了少许,待后来小二偷听到了范思辙那个名字。他马上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反应极快地便准备将这竹园馆双手送上…… 没料到对方竟是一点便宜不占,一万六千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 这个数目不止没有占明家便宜,反而比市道上地价钱还高了不少,但明家怎么会差这点儿钱?明兰石满心想趁三皇子不知道竹园馆的东家是谁,抢先便将这楼送出去,哪怕是贱卖也好。 他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想讨好一下对方,而如果对方将来根本不认这个小人情……这一纸契书送到京都,便是范闲和三皇子仗势强买民间产业的证据,将来让长公主那边打御前官司也好找由头! 没想到那个年纪轻轻的三皇子,竟然不肯占这个便宜……难道京都传言有假,这个皇子并不如传说中那般贪财阴狠? 明兰石陷入了沉思之中,再一次发现,这一次家族要面对的这些人。实在是有些难以捉摸。他闭目沉思半晌后。轻声吩咐道:“范大人的心思很简单,这是要开妓院了……传令下去。任何一间楼子,都不准卖姑娘给他们,开再高地价钱也不行!” 掌柜的应了一声,旋即苦笑说道:“少爷,可是光咱自家的姑娘不卖……这苏州城里做这个生意的可有不少人,那些人肯定不愿意得罪范大人。” “他们手上有好姑娘吗?”明兰石微笑说道:“好姑娘都在咱们袁大家手里……让他们去买吧,一些残羹剩饭,哪里能吸引到客人。” 一辆马车离开了竹园馆,四周的商家们并不知道堂堂明家吃了一个闷亏,这家苏州最出名地酒楼明天便要易手了。史阐立虽然少经阴秽事,但此时也终于醒过神来,皱眉说道:“殿下,看来您的身份,被对方知晓了。” 三皇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闪过一丝厌烦:“也算那些人聪明。” 史阐立想了想,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先前开的价钱是一千两,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自己加价?”三皇子冷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猜到我地身份,便恨不得将这楼子双手奉上……那日后呢?他们要求的,只怕可不是这一个楼子这般简单,人凑上笑脸来,咱们当然不好反手就打耳光,可也没必要将自己的脸凑上去和他们亲热……这世上有几个人够资格与我套交情?” 史阐立摇头道:“不知道那楼子背后的东家是谁,见机倒是真快。” 三皇子说道:“管对方是谁,要我占他便宜,肯定就是想占我便宜的人,这事儿你要记住了,以后出去行走,也不要胡乱占别人便宜,当心给范闲惹来麻烦。” 史阐立心里对面前这个小皇子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赞叹道:“殿下这话简单,但道理极深。” 三皇子用清稚的声音骂道:“别拍我马屁,好不容易扮次平民,就被人瞧了出来,心里真是不爽。” 史阐立心想,您自个小小年纪一进楼便要买楼。这种口气,哪里是想遮掩自己身份应该做的?他又想着,面前这位皇子年纪轻轻,面对着上万两银子地便宜,居然能忍住不占,似乎与当初做抱月楼时候的阴狠性情相差的太远,眼眸里不由闪过一丝疑惑。 也不知道三皇子看见他神情没有,继续说道:“范闲说过一句话。但凡我去占这天下人地便宜,最后总会被天下人占了朝廷的便宜,而我……如果让朝廷被人占了便宜,那就是甘愿自己掏银子供人花的大蠢货。” 史阐立默然,暗中替门师担心,身为皇子,却树立了这样的思想,那自然是在告诉这位皇子。朝廷的利益……将来就是你自己地利益,那这代表着什么意思? 如今太子可是依然在位啊! 没有察觉到史阐立内心地惊恐,三皇子微羞一笑着说道:“老师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君之财,则藏于天下,何须去取?” 史阐立吞回今日暗伤的第四口鲜血,双眼盯着车窗外不停飘过地青幡。强抑着内心的隐惧,当作自己根本没有听到过这句话。 “做生意,可以当作一件业余爱好。”三皇子嘻嘻笑道:“老史啊,你的胆子可比我那两位表哥小太多了,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 史阐立挪动了一下身子,让后背微湿的衣服透透气,苦笑应道:“殿下教训的是。” 三皇子喊停了马车,说道:“钱庄到了。你去办事,我先回府。” 小孩子的脸上浮过一丝奸笑,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看着远去的马车,史阐立暗嘘了一口气,喊跟着自己地两位侍卫在外面等着,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着,便往太平钱庄的分理号走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家新开数月的招商钱庄虽门庭冷落。但透着股新贵气息。那幡崭新的青布像是在嘲笑史阐立地迂腐与无知。 鸡生双黄,先吃半边。且不提史阐立在钱庄里又会遇到什么新鲜惊奇事。单说离苏州城极遥远的内库转运司辖境之外,那一列载着百余人的庞大车队,这时候正在阴寒的初春雨天里艰难前行。 内库转运司与盐司茶司都不同,首先是事务更多,利润更大,而且他是三司里唯一占有实地地转运司。内库出产一应工场工坊,需要极大的地盘,打从许多年前朝廷划出闽北的一块地后,渐渐便成了一处特区所在,面积竟是比一个小州还要大些,地位十分特殊。 由于担心内库的制造工艺流到国外,所以在内库的保卫工作上,庆国朝廷真是下了血本,对于内库辖境,庆国进行了全封闭的管理,一共设置了五条封锁线,最外围是江南本地的州军与水师,里面的四条线由庆国军方与监察院各设两条,互相监管,像多层果汁蛋糕一般夹着。 而往外地运输线,除了明面上的严苛监管之外,更不知撒了多少暗丁进去,无数双明里或是暗里的眼睛都在盯着崔家明家或是别的什么代理巨商。 饶是庆国花了这么大的力量,依然阻止不了其余国家的贪婪眼光,这几十年里,内库不知道出了多少次事,而庆国也为之付出了极沉重的代价,首先是便是驻军与防卫每年都需要耗费不少银两,其次便是这几十年里,为了庆国繁荣所损失的上千条人命——偷窃情报与反商业间谍地斗争,在这个世界里显得格外血腥! 这场战争,似乎永远没有结束地那一天,而监察院则是在这场战争中付出最多代价的机构,黑夜中地卧底不知道死了多少,好在保证了内库直到今天为止,还是安全的。 前任四处主办言若海与如今的京都守备秦恒的兄长秦山,是当初布置防卫工作的直接主事人,二人曾经夸口过,以内库的防卫力量,除了依然奈何不了大宗师,就算是只沾了香水味的蚊子都飞不出去。 车队正在接受最后一道检验,范闲掀开窗帘,看着不远处河流边的水力机枢,双眼微眯,虽然只是一些初始而粗糙的工业,但对于动力的需求已经离不开水了。 他眯着的双眼里寒意微现,也不转身,温和说道:“我带你进来,只是为了我自身的安全,我不希望你到各个工坊里面去看热闹,如果被人发现了,你应该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就算你是九品上的超级强者,也不见得能逃躲这里力量的追杀……而且我虽然伤只好了一半,也会亲自出手。” 在他的身后,乔装成婢女的海棠微笑看了一眼身旁的思思姑娘,没有说什么。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十四章 顺德到了 第九十四章 顺德到了 范闲的目光跃过官道旁的青树,树后一望无际的田野,不远处哗哗流淌的河水,越来越远,直似要看穿这里的一切,最终他的两道目光淡淡扬扬地落在了河水去处的大工坊里,那处隐有烟腾空而起,却不是农家微青炊烟,而是带着股熟悉味道的黑烟。 难道是高炉? 这一大片地方的百姓都被朝廷征召入内库做工,工钱比种粮食要多太多,所以打理农田的心思就淡了,一大片沃野之中,野草与初稻争着长势,看着有些混杂混乱。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空气中清新的味道,放下心来,看来这里的环境污染并不如自己事先想像中严重,当然,更远一些的铜山矿山里面,肯定要比这里环境恶劣的多。 看着眼前的景致,似乎有一种与他脱离了许多年的感觉渐渐回到了他的脑中,只是那种来势依然温柔,并不汹涌,以至于他有些惘然,去年九月间的时候,他就总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极渴望某种东西,但却一直没有找出来。 看着他走神,海棠双手像老汉一样袖着,皱眉着看着窗边那张清俊的脸,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年青的权臣,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感觉如何?”她看出范闲今日有些心绪不宁,微笑问道。 范闲安静说道:“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 海棠笑了笑:“确实是很少见的景致,从来没有想到过,庆国的内库竟然如此之大,先前看见的那些物事,我竟是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范闲应道:“看便看罢,想来你也不可能回去照着做一个。” 海棠眼中异光一现,微笑问道:“你对于内库这么有信心?” 范闲微怔。然后轻声应道:“不是对内库有信心,而是这种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你光看个外面的模样就能学着做出来……那就有鬼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海棠沉默了起来,半晌后才说道:“如今的内库,里面地人都是信阳方面的亲信,你打算怎么接手?” 范闲眉头一挑,脸上浮现出一丝轻笑:“管是谁的人。如今总都是我的人。” 海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打算……和对方不死不休?” 范闲安静了下来,半晌后沉声说道:“你这个问题似乎问的晚了一些。” 海棠皱紧了眉头:“我相信你的那位岳母不是糊涂人,不会看不清楚如今的局势,按道理讲,不论是你还是她,都有重新谈判,和光同尘的愿望,而且利益当前。你和她撕破脸,似乎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地。” “我不和她撕破脸,估计你和北齐的皇帝陛下会不愿意看到。”范闲讥诮一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和丈母娘重新联手。欺负你们北边的孤儿寡母。” 海棠沉默,却不知道她信还是不信。 北齐方面的态度,范闲并不担心,反正只要有内库一天。北齐人就必须倚重自己一天。至于海棠先前说过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在玩弄政治的大人物们眼中,过往年间的任何仇怨,在一个足够巨大的利益筹码面前,都可以抛却,尤其是范闲与长公主还有婉儿在中间当润滑剂,在世人看来。只要长公主肯让步,范闲没有任何道理不接受和议。 而且事实上,长公主已经做出了让步——在苍山刺杀之后,那位庆国最美丽地贵妇真切地感受到了范闲的强大力量,曾经修书数封,进行了这方面的尝试——只是范闲没有接受而已。 “再安安你的心。”范闲没有收回望向车外的目光,轻轻说道:“长公主已经愿意接受我执掌内库地事实,而我……没有理会。” 海棠霍然抬首。那双明亮的眼眸盯着范闲的后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拒绝信阳方面的妥协。 范闲轻声解释道:“她要三成地份子,就可以配合我轻松地接手内库……这个条件并不苛刻。” 海棠皱着眉头。沉默半晌之后说道:“非但不苛刻,已经算是极有诚意的条件。本来……站在我大齐朝野的立场上,安之你与那位长公主闹的越僵,对我们越有利。但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想劝你一句,归根结底,你的权势是庆国皇室给你的,而且她毕竟是你的岳母,这样好地条件,没有理由不接受。” 范闲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也许是从骨子里,我就以为,在内库这件事情,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与我争夺。” “为什么?”海棠依然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产业。”范闲温和笑着说道:“我没有她的能力,只好做个二世祖,但……也不能把这个家败了啊。” 车厢里沉默了下来。 许久之后,海棠轻声说道:“可是如今的内库,毕竟还是庆国朝廷的。” “朝廷是一个很虚幻的影像而已。”范闲说道:“什么是朝廷?皇上?官员?太后?还是百姓?” 他最后说道:“关键就看这内库在我手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作用,那些银子究竟能用在什么途径上。如果……如果朝廷用不好,那我就代朝廷来用一用,把这个虚幻地影像,变成实实在在地百姓二字。” 海棠微笑说道:“你又习惯性地想扮圣人了。” 范闲笑着应道:“我和言冰云说过,偶尔做做圣人,对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一个很有益地补充。” 挑明与长公主之间暗中曾经进行的谈判,让海棠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范闲就再次沉默了下来,看着车外的景致发呆,那些河边的水车。坊中某种机枢的响声,远处炉上生着地黑烟,都在催发着他内心那个不知名的渴望。 “大人,到了。” 内库转运司官员谦卑的声音,让范闲从沉思之中再次醒来,他有些糊涂地看了看车中的两名女子,这才知道,内库转运司已经到了。赶紧整理了一下衣着,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是跳了下去,而不是保持着一位官员应有的仪表缓缓沉稳的走下去,仅仅这一个动作就表现出来范闲心头莫名的紧张与兴奋,毕竟终于到内库了,到了母亲当年发家的地方,哪里还能保持一贯地平静。 双脚踏在有些坚硬的土地上。范闲微微眯眼,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发现街旁就是一个寻常衙门,却根本没有自己想像中热火朝天的大跃进场面,街上有些冷清。虽然四周建筑倒是新丽漂亮,可是……不像个工地。 那名负责接他从苏州过来的转运司官员,或许是见多了京都赴任官员的这种神态,小心翼翼解释道:“三大坊离司衙还远。大人今日先歇着,明天再去下面视察吧。” 范闲有些失望,本来打算今儿就去吹吹玻璃,织织棉布,与工人同志们亲切握手一番,却不想还要再等一日。 司衙大门全开,内库转运司及负责保卫工作的军方监察院方诸位大人分成两列,迎接着钦差大人的到来。 范闲当先走了进去。高达带着几名虎卫沉默地跟在他地身后。百来人的队伍,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安置下来,看来内库的运转速度依然极快。海棠与思思自然被带到了后宅,加上在路上新买的那几个丫环,本来一直冷清无比地转运司正使府顿时热闹了起来。 诸位官员向范闲请安之后,众人便依次在衙上坐好,等着范闲训话。 范闲对于内库的情况并不是十分熟悉,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开衙坐堂。所以感觉总有些奇妙。示意苏文茂代表自己讲了几句废话,便让众人先散了。只等着明日正式开衙。 回到后宅之后,来不及熟悉自己的官邸,第一时间内,他就召来了监察院常驻内库的统领官员,这名官员年纪约摸四十左右,头发花白,看来内库地保卫工作确实让人很耗精神。 他示意对方坐下,也不说什么废话,很直接地问道:“讲讲情况。” 这名监察院官员属四处管辖,打从去年秋天起,便已经得了言氏父子的密信,早已做好了准备,今日一见范闲问话,赶紧将自己知道的东西掏的干干净净。 他当然明白,范提司初来内库,在内库里并没有什么亲信,如果想尽快掌握局面,那一定需要在库里找个值得信任的人,而自己身为监察院官员,近水楼台,自然要赶紧爬,才不辜负老天爷给自己的机遇。 范闲听着连连点头,这名监察院官员说话做事极为利落,谈话间便将内库当前的状况讲的清清楚楚,三大坊地职司,各司库官员的派系,无一不落。 “为什么这些年内库亏损的这么厉害?”范闲生就一个天大的胆子,这种问题也是问的光明正大,一点也不理会对面的监察院官员说话不方便。 那名监察院官员姓单名达,在范闲的面前却不敢胆大,他一个下层官员怎么能够三言两语将内库的事情说清楚,但还是斟酌着说道:“其实亏损谈不上,只是这些年往京都上地赋税确实少了好几成。” 范闲无可奈何苦笑道:“这么一个生金鸡地老母鸡,一年挣的钱比一年少,和亏损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前任是怎么管地?” 前任内库转运司正使,便是信阳离宫长公主首席谋士黄毅的堂兄,黄完树大人,范闲接手内库,并没有与这位黄大人见面,双方势若水火,便懒得办面上的接办手续。倒都是些光棍人儿。 单达不敢接他的话去贬损长公主,诚恳说道:“之所以利润年年削薄,一方面是三大坊的花费越来越大,包括坊主在内,那些司库官员们拿的太多。二来是出销的渠道这些年也有些问题,海上地海盗太过猖獗,不敢说太多,但至少十停里有一两停是折在海上。三来就是往北齐的供货问题。前些年帐目太乱,也不知道崔家提了多少私货走了,不过这事儿一直没人敢查……幸亏提司大人出了手,年前查实了崔家,光这一项,便能为朝廷挽回不少损失。” 范闲颇感兴趣听着,但心里却是清楚的狠,什么海盗。都是明家自抢自货的把戏。他看着单达欲言又止,好奇说道:“还有什么原因?” 单达看了他一眼,苦笑说道:“还有就是……院里这些年的经费增的太快,您也知道,院里一应花销大头都是直接由内库出。宫里的用度这些年没怎么涨,反而是院里花的太多了,加上前面说地那几条,这么一削。内库再能替朝廷挣钱,这么四处补着,也早已不如当年的盛况。” 范闲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家监察院原来也是内库的吸血鬼之一,转念一想,三处那些师兄弟们天天研制大规模杀伤型武器,二处的乌鸦们满天下打探消息,不论如何伪装。总是需要资金支持,更不要论像五处六处这两个全无建设、只司破坏与吸金的黑洞衙门……当然,就算这些院务都不算,他在陈园玩过许多次,那老跛子养了那么多绝代美女,过着堪比帝王的豪华生活,这些钱,还不都是内库出的。 他摇摇头。苦涩笑道:“院里的事儿就先别提了。传出去也丢人,查那几路就好。” 单达与范闲身后地苏文茂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提司大人说话倒也直接。 “出销渠道的问题,海盗的问题,我来解决。”范闲盯着单达的眼睛,“四害除其二,我只是不明白,三大坊的司库怎么也能和这些弊端相提并论?那些官员常年呆在江南,不准擅离,确实是个辛苦活儿,朝廷给他们地俸禄丰厚些,倒是应该。” 单达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低头应道:“三大坊负责内库全部出产,那些货物都是他们一手做出来的,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范闲冷笑道:“难道他们就敢以此要胁?” “要胁自然不敢。”单达苦笑应道:“但是朝廷对内库的管理严苛,一应工序、配料、方子就只有上中下三级司库官员知晓,他们脑子里地东西,就等若是朝廷的产银机,只要他们稍许使些心眼,便能让内库的产量减少,所以一直以来,他们的地位在内库里都有些特殊,朝廷也对他们另眼相看,甚至……都有些骄横了。” “噢?”范闲好笑地眯起了双眼,心想就那些当初叶家出来的小帮工,如今也成了垄断致富的技术官僚? “这不是要胁是什么?”范闲愈发觉着这事儿有些荒唐好笑,呵呵笑道:“那当初长公主是怎么应付这些司库的?” 单达想了想,皱眉应道:“长公主只求产量不降,对于司库们的要求基本上都是尽力满足,而且将他们地地位抬的极高……当然,如果真有司库不知道分寸,长公主也会有她的手段,六年前,就一古脑儿杀了七个闹事的司库,从那以后,司库们就学会了闷声发大财,对于咱们这些平级官员是没好脸色,但对于朝廷还是不敢有不敬之心。” 范闲冷笑道:“骄横?极高的地位……那本官只好头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打落尘埃。” 他心里有些恼火,自己的丈母娘果然不是个做管理者的材料,居然将这样一个超大型企业管成这副模样,难怪皇帝陛下天天叫苦,父亲也头疼国库空虚。 单达唬了一跳,心想提司大人毕竟年轻,如果新官上任三把火,雷霆降怒,真把那些司库们得罪光,内库出销渠道先不说,自身的产量与货物质量只怕都很难保证。 他双手一揖,沉声说道:“大人三思,不妨先以怀柔之心应之,再徐徐图之。“ 范闲笑着摇摇头:“不能徐徐图之,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十天之后,本官就要回苏州主持内库开门迎标之事,不在这十天里把内库里面不服气地人打服了,以后你们怎么管事儿?我可没那兴致天天往这地方跑。” 单达苦着脸说道:“这事不好处理,就算打地那些司库们表面上服了,但他们暗中在坊里做些手脚,甚至连手脚都不需要做,便能让内库出产减低,查……又根本查不明白,最后这责任只怕还是要大人担着。” 范闲有些欣赏此人有一说一的态度,监察院官员地风气,果然比江南路官员要强上不少。他挥手阻止了对方的劝谏,笑着说道:“不怕,杀了张屠夫,难道就要吃带毛猪?” 单达与苏文茂一愣,不知道提司大人是从哪里来的信心,司库管的是生产,这事儿监察院可不在行……忽然间,苏文茂脑子一动,想到这内库当初是叶家的产业,而自家大人则是……叶家的后人,难道说提司大人自有办法? 范闲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让他们去准备明天真正开衙的事务,而他自己却是去了后院,有些不是滋味儿地喝了两碗粥,便很诚恳地邀请海棠晚上与自己一路去三大坊走走。 已经有下属为他办好了通行证,晚上就算不亮明自己的身份,应该也没什么大碍。而他之所以要喊海棠跟着自己一起去,却不是动了善念,要将内库的光辉扩延至北齐,而是纯粹需要海棠这一个强力保镖。 鸡鸣,天肚白。 内库运转司正使府的后墙那里人影一飘,范闲与海棠结束了一个晚上的探险之行,回到了书房之中。 范闲沉着那张脸,皱眉说道:“夜夜笙歌,管理败坏……是这两个词儿吧?” 海棠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她今天晚上随着范闲在三大坊逛了一圈,虽然没有接触到军工之类的坊间,但依然被所见所闻震慑住了,原来棉布是用那种纺机织成的,而且居然不用人力,用的是那种水力……只是河水之力怎么就能如此驯服呢?回思今夜见闻,她对于那位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叶家女主人更感惊佩,望着范闲的目光也炽热了少许。 范闲不就是那个叶家女主人的儿子吗? 范闲却不如她那般震惊,起先的新鲜感稍除,虽然心中依然有欣赏母亲遗泽的快慰感觉,但是庆国内库,实则比他前世的乡镇企业只怕还不如,只是一些很初级的东西,如果不是庆国皇帝绝顶聪明,将所有的产业都看的紧紧的,只怕早已不如当年值钱了。 不过就一顺德镇,还不能产电冰箱,范闲哪里会吃惊。他吃惊的是另一椿事,那些内库的司库们果然是生活豪奢至极,他的心不禁痒了起来,如果将这些人吃掉的银子吞到自己肚子里,那又得是多大的一笔进帐? 而像长公主担心的事情,他并不怎么担心,什么狗屁技术垄断,又不是什么特难的活路,自己当年虽然不是理科出身,但吹几个玻璃总没太大问题,最关键的是,谁叫咱身后有人啊。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底气,知识就是银子——这就是范闲在内库第一天,所产生的强烈认知。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十五章 霸得蛮、耐不得烦 第九十五章霸得蛮、耐不得烦 庆国内库转运司,乃是国境之内最出名的独立王国,虽然官员都是由京都派遣而来,但由于远在江南,而且本身内部的诱惑太多,不论是外来的何级官员,到最后,都会被这个庞大而诱人的金窝给同化,监察院的官员或许还好些,但转运司内部的官员,却早已成了这个独立王国的支柱之一,没有人愿意内库发生一丁点变化。 哪怕如今陛下下了旨意,让内库由信阳长公主的手中转移到了范提司的怀里,这些内库官员们虽然当了长公主十几年亲信,却也并不怎么忌惮范闲的到来。他们心想只要表面上的功夫做好了,想必小范大人也不会动了内库的根本,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把戏应该不会上演。 内库的根本是什么?不是那些金山银山,不是那些下苦力的工人,不是外围的商人,而是三大坊的高级工匠与司库们。 内库三大坊分布于江南诸州间,甲坊负责生产玻璃制品、对精度要求极高的工艺品,瓷货,昂贵至极的香水,蒸了又蒸的出名烈酒,还有许多……而像玻璃制品这一类,又可以延展成无数商品,总之可以命名为奢侈品生产商。 而乙坊则是负责大量生产棉布,纱布,研究稻种,打造好钢,大事生产……的第一产业与第二产业的合集,主要是出产生活资料。 丙坊却是三大坊里看守最森严的工坊,这里负责生产船舶,以及军方需要的先进军械,比如黑骑目前配备的轻巧连弩,就是由这座工坊提供的,而更远一些的地方,监察院三处与内库的研究部门还在不停研制着火药。只是自从叶家开坊之初,火药地研制似乎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理,以至于目前监察院也只能拿一车火药当炮使,而没有发明出热武器来。不知道是庆国子民的聪明才干不足,还是那位姓叶的女子,曾经使过什么坏。 三大坊只是一个粗疏的说法,与此相关的出产不计其数,星罗密布于闽北之地。源源不断地出产着货物,再经由民间商人提货,分销往北齐、东夷、小诸侯国、大洋之外的蛮荒王国之中,贪婪而汹涌地攫取着整个世界的钱粮,同时也将更好地生活品质,更多的奢华享受传遍到整个世界。 在当年叶家被收入内库之后,虽然各项产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是遗泽尤在。而且各级司库们也真是拿出不少智慧,将叶家的产业发扬光大,这个曲线在十七年前达到了峰值,整个庆国的财政收入,竟有四成出自内库。只是在近些年,这个数字才稍微有些回水,不过依然是庆国最大的财政来源,套句某世的常用词。内库就是推动庆国向前的欲望发动机。 正因为司库这种不入流地官员,对于内库的生产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加上长公主本身就是一个以阴谋走天下的女子,不擅长也不屑于用开山大刀去进行管理,所以这么些年来,各种情势相叠,让司库们成为了庆国最特殊的一批官僚。 内库最底层地工人挣不了多少钱,甚至连负责管理的官员也并不如何嚣张。唯独是司库们,在丰厚的俸禄之外,还享用着各式名目的津贴,以及各种各样地红利。这不能不说是长公主高薪养狼带来的后果,而且也与朝廷这些年来管理的混乱有关。 司库们在内库转运司一地,真有些像土皇帝,虽然他们表面上并不如何嚣张,但暗底下吃扣拿银。盘剥工人。将获得的钱经由外围的钱庄往四野里撒,在周边的大州里已经盘下了不少土地。至于在其中用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就不得而知了。另外这些司库们在内库中欺压下层工人,欺男霸女的事情,也没有少做。 高级一些地司库还讲究些脸面,那些中级三十来岁的司库则是赤裸裸的无耻着,范闲夜里查到的一名司库,家中竟是蓄养了十二房小妾!而那些年不过二十的小妾是怎么来的……谁能说的清楚?只知道年年都有工人闹事,至于告状的更是不计其数,只是内库特殊,往往这些告状地苦主根本出不了内库,就算侥幸到了苏州城地,也总被朝廷糊弄下来。 得罪良民事小,得罪司库事大,这是江南路官员们的共识。 于是当新一任地内库转运司正使,钦差大人范闲到了闽北衙门之后,那些对司库们怀着刻骨仇恨的下层工人与百姓,再也没有去击鼓鸣冤,而是冷漠看着衙门处的大门,眼眸里闪过一丝阴火。 火光一现,鞭炮之声大作,红屑漫天飞舞之中,闽北内库转运司衙门的正门缓缓拉开,数十名官员身着正服,在微薰的气味中鱼贯而入,分列两行,对着正中间的那位年青官员恭敬行礼。 出圣旨,请明剑,亮明钦差身份,言清管事章程,范闲看着堂下的这些下属们,将双手一捺,说道:“坐吧。” “谢大人赐座。”内库众官员整理衣衫坐下,衙内座椅不够,所以一些下级的官员都站在了后侧,众人看着小范大人面上的温和笑容,心头微定,而且也没有看见监察院那些如狼似虎的京都本官,本来略有些警惕的大脑,顿时放松了下来。 范闲眯着眼往下方看,很容易地便在众官之中,找到自己开山震虎的对象。 约摸五六人下,有三人面色黝黑,穿着常服,腰间腰带系的紧紧的,极为恭谨地坐在那处。这三人明显没有官职在身,却坐在了众官之中,而且一看模样,就是经常出入工坊的人物,便显得有些刺眼。 范闲尤其眼尖,从对方那貌似恭谨之中,看出了一丝漫不在乎与对自己的轻屑。那是一种极有底气的神态流露——他微微一笑。沉笃阴狠如他,当然不会被对方的神态所激怒,只是对方既然被长公主养了这么多年,自己要完全控制住内库,不得已也得敲敲他们。 先把那三人抛开,与诸位官员讲说了一番朝廷的意思,又与坐在自己最右手方的军方代表闲聊了两句,这位军中官员乃是叶家远亲。虽然叶家如今似乎被陛下逼到了二皇子一边,但是由于叶灵儿这个奇妙人物地存在,范闲与叶家的关系还算过的去,所以那位叶家将领对范闲也是格外尊敬,想必是京中家门曾经有过什么吩咐。 等一应公事说的差不多了,范闲忽然间静了下来,抬起茶碗喝了一口。 庆国没有端茶送客的规矩,众官知道范大人一定是有重要话要讲。都安静了下来,众人已经知道在大江边上,苏州码头竹棚中,小范大人的就职演讲已经是惊煞了整个江南路的官员,对他今日的发话。不免有些好奇。 “内库,真是一个很奇妙地地方。” 范闲笑着说道。 众官也赔笑起来,那位副使凑趣说道:“荒野之地,有的只是敲敲打打。虽然闹心,但胜在与众不同。” 范闲也笑了起来:“本官以为之所以奇妙,是因为……此次奉旨南下,每经一地,但凡本官开衙亮明身份,总会有当地苦主敲鼓鸣冤,言道本地官员诸多不法事……没料到今儿个开衙已经半日,这么大一个地方。竟然连一个上书的百姓都没有。” 众官一愣,腹诽道您一路潜行南下,有个屁的鸣冤!但范闲如此说,一定有后话,不由将心提了起来。 范闲这话当然是瞎说,只是个引子:“本官大感欣慰,内库在诸位同僚的治理下,竟是一片清明。毫无不法之事。实在难得。” 众官员脸上一热,连称不敢不敢。 范闲也没有黑着脸。只是笑着说道:“但又有一椿疑问,不知道是内库真没有什么问题,还是……某些官员官威太重,以至于百姓工人们就算心有怨言,也不敢来说与本官听?” 这话太没讲究,是个赤裸裸地准备构人以罪的把式,众官员不论派系,都是内库本地官,心头一凛,便生了几丝反感,心想就算您要烧三把火,也不能用这种荒唐的手法啊?以副使为首,众官员纷纷出列,大声说道:“大人,断无此事,断无此事。” 范闲低下头去,手指头轻轻搓着思思新缝好的袖口,问道:“断无何事?本官听闻这些年来,三大坊里欠下面工人薪水不少,年前还曾经闹过一次大事,可有此事?” 众官员一愣,年前由于司库盘剥太厉,三大坊地工人们确实闹过一次事,还死了两个人,这事儿一直被转运司上下官员们隐瞒着,没料到风声竟是传到了京都!但范大人既然已经说出口来,那一定是得了确实的消息,再难遮掩。 副使赶紧上前,赔笑说道:“年前资金回流稍慢了些,工钱晚发了三天而已,结果那些刁民借机闹事,竟让三大坊停了一天工,为朝廷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失,所以转运司商议之后,才请叶参将弹压了一番,好在没有出太多人命,想着已近年关,大人马上便到,所以就没有急着上报。” 其实哪里是晚发了工钱,准确来说是司库们将发下去的工钱抽了太多水,积怒之下,民愤渐起,工人们才闹起事来。而转运司的官员们又不想得罪司库,又不想掏出公中地银子补帐,所以装聋作哑,直到事情大了,才调兵镇压。 范闲回身与那位叶参将轻身说了几句,这名参将面露尴尬之色,轻声应话,想来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 范闲将眉头一皱,轻轻敲着身旁案几,说道:“诸位大人,这内库说白了,便是个商号,只不过是陛下的商号,我大庆朝的商号,既然是做东西地,那最紧要的便是做东西的人……年复一年拖着工人的工钱,谁还愿意来给你做事?就算做事又如何肯用心?到最后。吃亏还不是朝廷?” 众官连声称是,纷纷进言日后一定严格照内库条例行事,断不会再有拖欠工钱地事情发生,至于日后如何,那是司库们与小范大人打交道,这些官员们只求将眼前这幕快些糊弄过去。 只是那三名面色黝黑、身无官服却坐在椅中的人物,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尽说些废话。”范闲摇头叹息道:“以后自然是不能再拖欠,那以前欠的呢?” 衙门正堂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官员们警惧之下。再不敢多言,内库工人数万,加上吃食住用,饮水衣料一系列地后勤,人数更是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朝廷给三大坊工人定的工钱极为丰厚,从中抽水已经成为内库官员们发财的最大源泉之一。如果范闲真要这些官员们将前些年地克扣全吐回来,这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而这些官员们心里清楚。自己这些人碍于庆律与监察院的监查,所以从来不敢明着吃,只是司库们吃剩后上的一些小孝敬而已,范大人针对地,只怕还是那些司库。 所以众官地目光。有意无意间都扫了那三人一道。 范闲就像是没有察觉场间的暗波汹涌,和声说道:“朝廷总不能亏欠子民,前些年地欠帐总要逐步补上,只是事情有些繁杂。断然是不能急地。” 不能急……众官心头再次一松,却被接下来的话吓的不轻! “三天。”范闲微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头,望着众官员说道:“给诸位大人三天的时间,将所有的帐给我填回来,欠下面工人地工钱都补回去,记得……用太平钱庄的利钱为准。” “三天之后,如果还有工人到本官这里说他的工钱没拿到手。”范闲说道:“或者说让本官监察院的下属们查了出来……对不起诸位,本官是要露点儿狠劲儿了。” 他虽然微笑着。但官员们已经感觉到一股寒冽地味道开始传遍四周。 那一直安坐如素的三位仁兄终于坐不住了,面带谦卑地站起身来,说道:“大人,下官有话禀报。” “讲吧。”范闲煞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拖欠工钱之事或许有之,但是数目并不大,而且往往是做帐不顺。”那人呵呵笑道:“大人远自京都来,或许不清楚这些地方的刁民厉害,那些人拖家带口的来做工。明明就是一个人在工坊做事。但他偏偏要报三个人,不是我们拖欠工钱。实在是他们想骗朝廷的银子。” “噢?”范闲噫了一声:“还有这等把戏?” “是啊。”那人明显没有看出范闲话语里的讥讽意味,大喜过望说道:“大人,那些工人奸狡阴滑,仗着朝廷心疼百姓,便敢狮子大开口,但凡有些要求不能满足,便会消极怠工,甚至还有些更坏的家伙,竟是敢在工序里做手脚,这些年来不知道让朝廷损失了多少银子。” 此人一劲儿将脏水往工人的身上泼,还不是想着范提司再如何好清名,但毕竟是官员一属,怎么会将屁股坐到工人那边?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不愁你不站好队。 范闲却在心里冷笑着,这话说地……把自己常犯的贱全推到工人身上,但他面色不平,叹息道:“啊,想不到陛下如此仁明,这些人居然还如此不知足。” 那人赔笑说道:“确实如此,拖欠工钱之事,等下官回去之后,一定细细查清楚,不过那些闹事的工人也不能轻饶,大人切莫被这些奸人言语蒙蔽,那些人奸滑的狠,委实不是个什么东西。” 范闲看着此人,忽然皱起了眉头:“请问大人是?” 副使赶紧在一边介绍道:“这位是是甲坊的主事官,萧大人。” “萧大人?”范闲似乎有些吃惊,“甲坊主事官?司库之首?” 那位姓萧的三大坊主事人赶紧行了个礼:“正是下官。” 范闲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说道:“你一个区区主事,只不过是个小小司库,朝廷给了你一个不入流的品级,连官身都没有,怎么敢在本官面前自称……下官?” 众人一怔。 他的声音陡然间冷了下来:“口口声声下官……你又是哪门子地官?本衙今日头一遭开门。你一个区区主事不在衙外候着传问,居然敢大咧咧地入堂,还敢坐在朝廷命官之间,真是……好大地胆子!敢请教,你又是个什么混帐胆大的东西?” 嗯? 堂间安静了半天,直到过了许久,众官员们才听清了范大人……是在骂人? 顿时场间轰地一声炸开了锅,这还了得!自内库被归为皇室所有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指着三大坊主事的脸骂娘!就连长公主当初接手内库后,头一遭来闽北衙门,对这三名三大坊的主事也是好生温柔,怎么这位范大人就敢披头就骂? 那位甲坊主事萧大人也愣在了当场,他没想到范大人就算不笼络自己也罢,居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骂的如此之凶!他闷哼一声,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但对着堂堂“皇子”,也不敢说什么,悻悻然一拱手,便要回座闷声当菩萨去。 “撤了他的座。”范闲双眼一眯,眉间皱成极好看的小圈。和声说道:“本官面前,没有他的座位。” “范大人!”那位主事官勃然大怒,屁股还没挨着座位,就重新站直了身子。强抑着内心愤怒,说道:“不要欺人太甚。” 范闲根本不理会此人,自喝着茶,与身旁面色尴尬的叶参将,副使说着闲话。 说话间,他身边地监察院官员已经下去,将那名萧大人推到一边,撤了他的座位。如此一来。事情真是大了,不止底下的官员们都纷纷出列说情,就连那位叶参将也压低声音在范闲耳边说道:“范少爷,给他们留些颜面吧。” “给他们留颜面?”范闲笑着说道:“今儿就是专门削他们脸来的。” 叶参将一闷,不敢再继续说话。 打从内库开衙至今,三大坊的主事在衙门里都有自己的座位,地位特殊,从来没有人如此侮辱他们的存在。此时见着甲坊主事受辱。另两位大坊主事也终于坐不住了,起身站在那位萧大人身边。对着上首的范闲寒声说道:“既然大人认为衙中没有咱们地座位,不若一起撤了吧……反正三大坊不过是些下贱之人。” 不是赌气,而是在拿三大坊压人。 范闲抬起头来,看了面前站做一排的三位主事,微笑说道:“当然是要一起撤,你们以为还能有你们的位置?三大坊里当然不全是下贱之人,不过诸位既然自承,本官也便信了。” “大人!” 三大坊主事没有料到范闲竟是步步进逼,言语间没有给自己留一丝退路,这才知道对方不止是要树威,竟是要赶尽杀绝,可是……你范闲有什么底气?难道真想看着三大坊垮了不成? 三大坊主事再次应话的语气便变的狠了起来:“大人,不知三大坊有何得罪之处?” “盘剥工钱,欺男霸女,以技要胁朝廷,不敬本官,当然……”范闲盯着三人说道:“你们得罪地不是本官,得罪的是三大坊里的工人,还有养你们的朝廷与天下万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位主事大怒说道:“大人初来转运司,便如此肆意妄行,难道我大庆朝,真地没有规矩不成?” “规矩?本官便是规矩。” 范闲笑着心想,当然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来,只是想到范老二当年在京都横行时,最喜欢飚的就是这句狠话,看来做官与当混混儿一样,遇着情况不明的乱局时,使些蛮横技巧,总是可行的。 “来人啊,这三人咆哮衙堂,给我拖下去,打十板子先。” 范闲将手中茶杯轻轻搁在桌几之上,毫不理会堂下众官员求情的话语,笑想自己恰得苦,霸得蛮,就是有些耐不得烦,哪里肯和这些人多费口舌。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十六章 内库罢工 第九十六章 内库罢工 啪啪啪啪,声音很脆,不像京都皇宫外廷杖落在都察院御史们身上所发出的闷响,反而像是谁在为一个节奏感强烈的音乐打着节拍。 拍子只落了十下便结束了,三位工坊的主事终于没有像宝玉哥哥一样有进气没出气,也没有像范老二一样晕厥过去。 范闲大感兴趣看着场间的那一幕,不免有些意外这三位主事的硬气,被打了十板子,居然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是知道自己属下风格的人,自己既然喊打,没有一个人敢留力气。 三位主事趴在长凳上,衣衫被掀了起来,裤子也被褪了下去,臀背全是一道一道的红痕,看着凄惨不堪,但他们今日受辱太重,当着范闲的面,竟是硬顶着没有发出求饶的声音来,但板子落在身上总是痛的,尤其是痛楚之外还有一丝被扒了衣服的屈辱感,让这些中年汉子的眼中都开始含着泪水,汪汪的,又带着恨意,像可怜的小狗狗。 范闲拍拍手,说道:“叉出去。” “是。”属下们齐声应道,便扶起三位主事往衙门外走去。 在这三位早已痛辱难当的主事身后,范闲还没忘了像个商人一样喊着:“三天,三天,你们可别忘了!” 衙门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诸位官员望着范闲的目光更增一丝惊惧,天下人都知道范闲的名声,但不是京都中人,对于范闲的清名文名内里蕴着的阴寒味道,这些官员并没有亲身的体验,不如二皇子那派文官来的痛楚清晰。 但今日大家终于看着了,在暗自害怕之余。也不免多了几丝暗中地冷笑,打便打罢,打的是司库,还不是给咱们这些作官的看,只是您范大人再如何博学,对于内库里的事务依然是两眼一抹黑,将这三大坊的主事得罪惨了,日后看你如何收场。 范闲或许并不清楚自己属下这些官员存着三日后看热闹的心思。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又随意说了两句,吩咐诸人在三日之内将欠款填回来,有何不法事自行首检,便放诸官出衙。 他留下了那位出自叶家的参将,还有自己的亲密助手转运司副使。三日后要做那件事情,在很多方面,他还是需要这两个人地帮忙。 也不知道在后园里他与这二位官员说了些什么。只见两人的脸色越发沉重,最后终是缓缓点了点头,对范闲恭谨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大人。”苏文茂递过监察院递上来的情报汇总,范闲顺手接了过去。一面看一面微微点头,看来四处的人还是有些用处的,只是这些年被长公主与司库们上下夹压着,没有一展手脚的机会。 苏文茂看着他沉浸在卷宗之中。想到先前那幕,忍不住皱了眉头,壮起胆子轻声说道:“那三大坊的主事杀得。” 范闲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杀得,不过杀人并不是做菜,吃得便吃,杀得也不用急着杀。” “大人先前过于温和了。”苏文茂出自监察院一处,对于整治官员吏治向来讲究心狠手辣。对于范闲先前的处置实在是觉得过于仁慈,区区三个主事,杀便杀了,既然立威便要雷霆一击,哪有说了半天,只打十个板子地道理。 他不忿说道:“大人先前只是打了他们十板子,太轻了,只怕会让这些人心生不服。” 范闲挥挥手中监察院的情报汇总。平静说道:“依手中的证据。我一刀便将那三个脑袋斫下来,也没人敢说什么。” 苏文茂一怔。心想既然如此,为何先前雨声大雷点小,就此放过那三个目无王法的家伙? 范闲笑着解释道:“雷霆雨露,皆是……上恩。如果先前我处治的狠了,虽然官员与那些大小司库们心中会不服,甚至会因恐惧而生嫉恨,但他们也只有应着,而且慑于杀头刀地锋芒,就会老实下来,这三天的期限啊……只怕还不过一天,官员们都会将亏空补上,而那些司库们,更是会疯了一般来往衙里送银子。” “这不是……大人所想看到的局面吗?”苏文茂越发的不解。 范闲摆摆手:“错了,一时镇压下去,只杀了三大坊地主事,对于内库来说,能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就像上山猎猴一样,你要把猴王杀了,那些猴子就会四散开来。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也不愿意长年守在内库这处,将来我们走了呢?那些猴子又会从山里跑出来,来偷咱家的玉米吃。” 苏文茂心头一动,明白了一些什么,提司大人比喻中说的猴子,自然就是三大坊为数众多的司库们,如果今日就斩了三大坊的主事,那些司库们自然会老老实实地吐回银两,发还拖欠工人的工钱,但是那样一来,提司大人就缺少了再下屠刀的机会,等日后提司大人离开了闽北,回到杭州,山南路远地,那些司库们只怕又会重新活跃起来,而三大坊里的工人们只怕要迎接更惨烈的报复。 “这是挤脓包。”范闲笑着说道:“你看着脸上似乎平了,其实脓水还在里面,所以我们不要着急先磨砂,而是要开扩毛孔,将所有的脓汁都挤出来。” 苏文茂一怔,明显没有上过美容课,但已经足够明白范闲的意思,笑着说道:“大人说的复杂,不就是引蛇出洞吗?” “引什么引?这叫打蛇惊蛇。”范闲摸摸平整光滑的头发,发现自己这形容似乎也不怎么贴切,忍不住笑道:“反正三天之期,三大坊十板之辱,想来那些骄纵惯了的司库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忍地。” “如果……有人将银子补回来了,怎么办?”苏文茂疑惑问道。有些担心提司大人名声大震之后,让那些小猴子们没胆量跳出来。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范闲很认真说道:“没有触犯庆律里刑疏地司库,只要把银子退的干净,我自然给他一个重新做人地机会,我是来管内库,不是来破内库地。” “明白了。” “对于敌人,我们要从中进行分化。进行疏理,分别对待,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看看三日后跳出来的是谁,就知道谁在拒绝本官的好意。”范闲微笑说道:“不仅仅是针对司库们,想必长公主留在内库的亲信,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在信阳方面看来,我如果将司库们都得罪了。内库自然要陷入瘫痪之中,这时节,他们也一定会跳出来,你让四处的人这两天盯紧一些,最后拟个名单。这些不稳定的因素,我都会一一请走。” 苏文茂终于全盘了解了,提司大人要做很彻底的清理工作,又到先前园中地对话。小意说道:“只是……大人,副使倒是任其安那族里的人,算是可以信任,但叶家?” 范闲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据京都传来的消息,在大皇子与北齐大公主成婚之后数日,叶灵儿也终于嫁给了二皇子,而二皇子也借着这个机会。由太后出面,被从软禁的府邸之中放了出来。 “不要担心什么,我没有说太多,只是让那位叶参将最近注意一下出库的线路,我不至于狂妄自大到可以用几句话就收伏叶家的人。” 范闲笑了起来,他让叶参将做的事情,其实只是为了防止司库们仗着地利,偷偷将这些年吞地银子运出去。虽然大部分赃银肯定用在了买地上。但地契……司库们的脾性决定了,只可能放在自己的家里。 “而且不要很随意地将叶家与二皇子与长公主联系在一起。”范闲想了想后说道:“叶秦二家并称于世。不是一般人想像的那般简单,怎么可能单方面倒向一个皇子,那也太愚蠢了些。就算有所倾向,但在事态没有明朗之前,他总要卖我几分面子,为了一群司库和我翻脸,除非叶重真是嫌陛下没将他发配的更远一些。” 苏文茂一凛,没有再说什么,领命而去。 范闲却坐在椅上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后才叹了一声气,叶灵儿终究是嫁了,二皇子将来会落个什么下场呢?他不是一个仁善之人,但在抱月楼外地茶铺中,也曾经说过,之所以要将二皇子打落尘埃,便是想留他一条性命,这一方面是因为叶灵儿的关系,另一方面只是潜意识里想和那个讲究铁血育子的皇帝陛下较较劲,看你会玩,还是我会玩! 数月来,叶家被皇帝玩了一道,在没有办法之下,只好与二皇子靠的越来越近,想到此事,范闲便是一肚子阴火,皇帝陛下深谋远虑或许是真地,但身为帝王的多疑混帐更是不假——看来坐在不同位置上的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他的局限性就是过于多疑了,以赐婚试探在先,毫无道理的防备渐起,十分无耻地构陷在后,生生将叶家逼到了太子的对立面! 太子?那老三为什么要跟着自己出京? 皇帝……还真不是吃稀饭地,尽弄些让人瞧不出眉目的手段。范闲有些苦恼,旋即安慰自己,自己这个小混蛋弄不明白,说不定老混蛋也是在打乱仗,自己都不见得明白。 至于为什么范闲极其坚决地不肯与丈母娘和解,并不是恋爱过程当中受了多少女婿气,也不仅仅是对海棠说过的“看好家业”的那个理由,最实在的原因是:如果范闲与长公主真的联手了,双方的实力相加,会强大到一种很恐怖,一种足以动摇庆国根基的地步。 而这,绝对是庆国皇帝不能允许地。 而对于没有手握天下之权地范闲来说,目前的处世方针就只有极大智若愚地一条:但凡皇帝老子不允许的事情,自己绝对不做,除非有人要打死自己。 以后地两日内,初至内库的钦差大人范闲,带着自己贴身的七个丫环。花枝招展的四处视查工坊,对于内库的流程渐渐熟悉了起来,对于当年叶家的声势更添一丝感性的认识,难免会在河旁水车处抚木喟叹,不尽沧桑之感,偶尔也与坊中的工人们坐而论道,吹玻璃之道,只可怜他手艺太差。面相太美,吹不成功,玻璃质感却是展露无疑。 便这么晃了两日,离官衙近些地工坊大多知道了新来的大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对于传说中的小范大人,虽不敢逼视,但苦哈哈们也是小意地偷瞧了不少眼,都说这位贵公子生的真是好看。就是手脚笨了些,为人倒也亲善,身边的七个丫环都生的如花似玉,只是有一个丫环长的实在是不咋嘀,行事走路大有乡村土风。哪里像是大族人家出来的姑娘。 而另一方面,军方与监察院组成地内四道防线忽然间加紧了巡查工作,内库的巡查本就是天下最严密的所在,骤一加紧。顿时搜出了些违禁之物,虽然不是内库的技术秘要,但也是些沉甸甸的东西。 是轻飘飘地纸片,却是沉甸甸的地契。 不出范闲所料,包括三大坊主事在内的司库与相关官员们在三日令出台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将身边最值钱地东西想办法运出去,交给内库外面的亲友。 但在遇着严密的搜查之后,众官员与司库们终于绝望了。知道新来的钦差大人不会允许自己这些人转移财产,而这些纸上财产留在身边……天啦,三日后如果自己不将亏空补齐,岂不是要被抄家?而且这些人的身上哪里会干净,如果钦差大人要揪自己的错处,左右都是个死字! 单达与林参将的工作明显起了成效,从第二天起,就没有人再试图转移家产。而一股阴风。开始在内库的各个府邸与三大坊之间吹了起来,至于吹风地源头是谁。自然有洒出去的钉子在悄悄打听。 是夜闽地天降大雨,河流暴涨,虽然由于堤坊实在,没有任何问题,但那种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氛围,已经开始让很多人感觉到了异样。 感受到强烈危险的司库们开始串连了起来,上中下,一共两百多名司库,面对着“三日令”都有着自己的打算,有的良心尚存的人,准备交回赃银,重新做人,有些害怕范闲权势的人,开始暗中准备举报同僚不法之事,为自己谋取个清白之身,而更多地人,则开始聚集在三大坊地主事府中,窃窃私议着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三大记的三位主事被打了板子后,都只能躺在床上,虽身处三地,但内心对范闲地仇恨与眼中的怨毒颇有情发一心之态,总之,他们是不肯向范闲低头的,因为他们做的坏事太多,就算低头,只怕将来也逃不出一死。 而在这些司库们的串连里,信阳方面留在司库的心腹,也起了很恶劣的作用,用远在京都的公主殿下的名义,向众司库保证,朝廷首先关注的依然还是内库的出产与利润,而不是你们贪的这些小碎银子。 一根筷子怎么着?十根筷子怎么着?总之,绝大部分的司库们终于紧紧地抱成了团儿,开始像保龄球一样砸向似乎一无所知,只知携美同游的范钦差大人。 三日令的最后一天,范闲依着前两天的规矩,上午的时候还是留在官衙里议事,这两天虽然司库们一直没有主动交赃认罪,但是官员们还是有不少已经退了些银子回来,至于退足了没有,那是后事,自然后论,至少这表面上的恭谨是做出来了。 也有些司库暗中认罪,主动攀到监察院要当污点证人,范闲自然是一笑纳之,看来对方果然不是一块整铁板,内库的铸造工艺确实不过关。 他喝着茶,看着堂外的细雨出神,心里悠悠想昨夜的那场豪雨,今年庆国不会又遭洪水吧?看来得抓紧些时间了,不然父亲那边要的银子只怕还来不及运到大江沿岸。堤岸又会崩了。 “大人!” 一个惶急不堪的声音,就像是一道闷雷炸了开来,将范闲从圣人之思中喊醒。 范闲纳闷一看,只见一堆官服全湿的官员跑了进来,这些官员们都是今天去各坊宣传三日令最后期限地人物,怎么都跑回来了? 领头的人是内库的二号人物,转运司副使马楷,只见一脸震惊。拉着前襟,不顾地上污水湿鞋,惶急无比地闯了进来。 “马大人,何事如此慌张?”范闲看着对方,微微皱眉,摆足了曹操的谱儿。 “大人,不好了!”马楷虽然早知道司库们一定会对三日令进行反弹,但今日骤闻此事。不由慌了心神,赶紧来向范闲报告。 “三大坊……罢工了!” 范闲微微一怔,呆呆地站在石阶之上。 马楷以为钦差大人也被突如其来的坏消息给震住了心神,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苦笑说道:“这下可好。这下可好。” 三大坊罢工?这是自庆国收运内库之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其实范闲并没有杀人,用的手段还不如长公主当年血腥,但问题在于,范闲发出三日令。手头又拥有长公主不曾拥有的密谍力量,再堵住了司库们转移家产地谋图,等若是实实在在地准备吞掉司库们这些年来苛扣的银钱。 银钱是什么?银钱就是绝大部分世人的命,所以司库们就敢用罢工这样的惊天之举来和范闲拼命! 范闲只是略怔了怔,马上就醒了过来,唇角浮起淡淡笑意,其实他惊的不是司库们反应激烈如斯,他只是想着。原来这个世界也有工潮…… “大人,怎么办?要不然先收回三日令?”马楷满脸企盼地说道,他是很不赞同范闲出三日令的,如今司库们真的罢工了,内库三大坊一日停工,朝廷便要损失多少银子?这么大的罪过,谁担地起?就算你范闲家世异于常人,不怕世人物议。但是……陛下也不会轻饶了你! 出乎马楷与众官员的意料。范闲轻抚头上光滑发丝,活动了一下脖颈。脸上露出一丝隐隐兴奋:“果然没让本官失望,弄了个大动静出来……如此也好,待本官赶上前去,杀他们个干干……净啊净!” “啊?” 众官员傻立细雨之中,衙门木梁上一双燕子轻轻飞舞。 满天雨水之中,范闲穿着黑色的监察院莲衣,领着转运司大小官员,合计二十余人,匆匆赶到了第一个喊出罢工的甲坊某处大坊外。众官员站在坊外,发现听不到火炉滋滋作响的声音,坊上也没有黑烟冒出,一片死一般地沉寂,众人忍不住都将目光投射到范闲的身上,心想这种沉默的抗议,大人究竟准备如何处理? 没有人知道,跟随范闲下江南的启年小组、六处剑手已经披着雨衣,沉默地来到了离大坊不远处等待着命令。 而在更远处,叶参将沉着一张脸,紧握着拳头,心中忐忑地与身旁地苏文茂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心思却全在今日罢工的大坊之中,在二人的身后,一营刀枪在手的官兵正等待着。 甲坊罢工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间大坊之中,坊内犹有昨夜残留的热气,这里是负责炼制玻璃的所在。 范闲踏着稳定地步伐走入坊内,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坊顶,赞叹说道:“防雨做的不错。” 工人们三三两两的缩在最后方,脸上挂满了惊恐,这些下层的工人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忽然停工,看着新近来到的钦差大人,心里害怕万分。 而在工坊前方,十几名穿着青色衣衫的司库,强自镇定对范闲行了一礼。 “为什么没有开工?” “好教大人知晓。”身后还带伤的甲坊萧主事,用带着怨恨地眼光看了范闲一眼,“昨天夜里雨水太大,将炉子浇熄了,冲坏了模具,所以没有办法开工。” 主事与司库不是蠢货,当然知道不能明着说罢工,不然万一范闲真地发了疯,提刀将自己这些人全杀了,他道理上也说的过去,所以只能找些理由,但实际上还是以罢工对对方进行威胁。 这,或许便是所谓谈判地艺术。 在诗文方面,范闲可以说是个艺术家,但他的本职工作,却往往是没有美感地在破坏艺术,他沉着脸说道:“模具毁了,炉子湿了,那乙坊呢?难道烫死人的钢水也凝了?纺机也能发锈?” 不等那个萧主事回话,他双眼一眯说道:“我看你们这些司库们才真是脑子生锈了!” 根本没有所谓的谈判,范闲只是需要有人闹事而已,内库技术主管的换人势在必行,他怎舍得错过这个机会。 “来人啊,将这个萧主事的头给我砍下来,用他的血暖暖炉子。”范闲一拍手掌,和声说道。 那名萧主事一愣,似乎没有听明白钦差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范闲的话音一落,穿着雨衣的监察院官员已经走入了坊中,一位下属抬了把椅子让范闲坐下,另有几人已经干净利落地将萧主事踹倒在地,拉到了离范闲约有五丈之远的炉旁。 范闲一挥手。 他身后的运转司官员们大哗,马楷副使急火攻心,惶然喊道:“大人,使不得!” 而被推到炉口处的萧主事这时候终于醒了过来,知道钦差大人真的要杀自己……真的敢杀自己!他开始拼命挣扎,双脚蹬着地上的浮土,沙沙作响,带着哭腔喊道:“饶命,大人饶命!” 世间每多愚者,看不透世态所在,要丧命时再乞饶命,未免迟了些。 与那位萧主事交好的司库们双眼欲裂,纷纷冲上前去,想要将萧主事救回来。 哗的一声,一道雪白的刀光闪过! 一颗带着黝黑面色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进了炉子里,鲜血噗的喷出,击打在炉壁之上。 大坊里爆出无数声惊叫,众人都被眼前血腥的这一幕给震住了,小司库们痛嚎着,惊恐着,在电光火石间同时收住了前行的脚步,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终于战胜了内心的狂热。 范闲看了炉口的尸首一眼,又看了看坊后那些聚集在一起约有数百名满脸害怕的工人们,平静说道:“本官杀人,自然有杀人的原由。”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十七章 钦差大人因何发怒? 第九十七章 钦差大人因何发怒?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在工坊之上的屋顶,噼啪作响,和屋顶下方死一般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工坊里工人们畏惧地聚集在最后方,脸上的惊恐未加遮掩,但大家的手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去摸那些铁锹木板,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站在前方,主持罢工之事的司库们,更是满脸畏惧,看着坊门口安坐椅上的钦差大人,再也没有人理会已经死去的萧主事,甚至没有人敢去看一眼炉口旁尸首分离的惨景,只是惊恐注视着范闲那张温和柔美的脸,众人的脚下意识里往后退去。 一人退,十人退,众人退,司库们退后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就像是千足虫在沙漠里爬行,只是工坊总共就只有这么大,后面又被穿着单薄的工人们占去了大部分地方,这些穿着青色服饰的司库们又能退到哪里去呢? 范闲看着眼前这一幕,下意识里摇了摇头,和声说道:“本官不是一味残暴之人,诸位工人莫要害怕,朝廷查的,只是司库贪污扣饷一事,与你们没有什么关系。” 最后方的工人们互相看了两眼,心绪稍定,却不敢完全相信这个年轻的大官,手里依然握着铁锹的把手。 “你……你就算是朝廷命官,可怎么能胡乱杀人!”一名司库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沉默的压力,尖着声音哭喊道。 这时候运转司副使马楷正傻乎乎站在范闲的身后,他根本没有料到范闲竟是二话不说,便先砍了一个大坊主事的人头!今天这事儿弄大发了,可该怎么收场噢! 他颤着声音,又惊又怒说道:“钦差大人,这……这是为何?万事好商量……完了。这下完了。” 在马楷的心中,内库最紧要的便是面前这群司库们,只有这些人才知道如何将内库维持下去,就算你范闲今日砍几十个人头,逼这些司库们就范,可是日后呢?司库们含怨做事,谁知道会将内库变成什么模样? 更何况还有两位大坊主事也在闹工潮,如果知道你杀了甲坊的萧主事。激起了民怨,罢工之事真地继续了下去……天啦!您要真把人杀光了,谁来做事去?难道指望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工人? 范闲没有理会身边手足无措的副使,示意苏文茂靠了过来,然后清声对坊内的所有人说道:“都给我一字一句听着!” 众人一怔。 苏文茂从湿漉漉的莲衣里取出几张纸,眯眼看了一下,便开始高声读了起来。 “今查明,内库转运司三大坊甲坊主事萧敬。自元年以来,诸多恶行不法事。” 苏文茂皱眉看了一眼那些瑟瑟不安的司库们,继续说道:“庆历二年三月,萧敬瞒铜山矿难,吃死人饷五年。一共合计一万三千七百两。庆历四年七月九日,萧敬行贿苏州主薄,以贱价购得良田七百亩。庆历六年正月,以萧敬为首的三大坊主事。并一干司库,拖欠工人工钱累计逾万,引发暴动,死十四人,伤五十余人……” 罪状不知道罗列了多少条出来,念的苏文茂嘴都有些干了,只听他最后说道:“其罪难恕,依庆律。当斩。”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地契若干,苏州主薄地供状,以及相关证据。 “不要再问我要证据。”范闲接着开口说道:“人证我留着的,物证也有不少,像萧敬这种混帐东西,本官既然主事内库,那是断不会留的。” 那些本自颤栗不安的工人们听着钦差大人议罪,听着那条条罪状。顿时想起来平日里萧敬此人是如何的横行霸道。对手下的工人们是如何苛刻阴毒,顿时觉得钦差大人杀的好!杀的妙! 而那些司库们眼中地怨毒之意却是愈发地重了起来。有人不服喊道:“就算要治罪,也要开堂审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站在范闲身后的副使马楷,听着苏文茂念罪状的时候,就知道钦差大人是在找借口,萧敬做的这些事情,其实内库转运司的官员心里都清楚,只是就算要依庆律治罪,可是……你也不能就这样胡乱杀了呀! 马楷毕竟因为表弟任少安地关系,想与范闲维持良好的局面,所以再如何不认同范闲的行事风格,也是强行闭着嘴,不去质疑。 他不质疑,但是转运司里还有长公主留下来的心腹可不肯放过这个大放机会,阴险说道:“大人处事果断,只是……似这等贪赃枉法之辈,似乎应该开堂明审,让他亲口承认,方可警惕宵小,而且大人给了司库们三日之期,这三日地时间还没有到,不免……” 司库们颤栗着,却不死心,听着官员的队伍里有人帮自己说话,更是大着胆子鼓噪了起来。 范闲根本没有转头,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道:“本官乃监察院提司,身兼内库转运司正使,监察院负责查案,转运司依庆律特例,由正使断案,审他斩他有何不可?再说了……本官也不是用这些罪名斩他。” 他微微低头,笑着说道:“挑动工人闹事,罢工,抵抗陛下旨意,本官难道还斩不得这等无君无父之徒?” 庆律缜密,似杀人这种事情,暗中做着无妨,但像范闲这样明着堂而皇之杀人,则是需要一个极好的借口,如果他只是用萧敬的不法事为绳,来说明自己杀人的正当性,就会给官员们司库们一个极好的反驳机会——不问案而斩人犯,放在哪个衙门都是说不过去的。 但范闲这人做事很实在,明明查实了萧敬的罪名,却偏说是因为对方不敬陛下旨意而斩……旨意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渺,他身为钦差,当然有最后地解释权。 而监察院查的萧敬罪状。也是很必要的,日后在京都朝堂上打御前官司,这些强买良田,欺民致死地罪行,足以堵住事后的置疑。 当前杀人立威,事后取证堵住世人悠悠之口,这才是谋虑长远的安排。 甲坊的大坊里已经死了一个人,而工人们对钦差大人有所期望。司库们胆小如鼠,官员们虽然心中有鬼却无法当面指摘范闲,局势稍稍稳定了下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乙丙两坊的工潮也平息了下来,不过那两处由于是叶参将与单达两个人处理地,所以多费了一些时辰,这两个人不像范闲一样胆子大,只敢抓人。不敢杀人。 其余两坊地司库们被军士们押着进入了大工坊中,工人们被严禁留在各坊之内,饶是如此,忽然间涌入了两百多名青衣司库,还是让大工坊里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只是军队刀枪寒芒所指。监察院弩箭相逼,再拥挤的人群都不敢有半分动弹。 看着这一幕,随着范闲来到工坊里地转运司官员们心头大惊!众官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钦差大人对于三日令最后一天的局势早做出了安排。而且他似乎早就猜到了司库们会有过激的反应! 一时间,那些信阳方面的亲信官员无不失望,看来今天这场乱子闹不大了,但同时间他们也在期望着,范闲待会儿下手再狠些,最好将所有的司库都得罪光——日后内库减产,质量下降,看你如何向陛下交待! 等坊内稍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范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本来泓在莲衣里的几蓬小水流到了地面上。 他看着面前挤作一堆的司库们,只见这些司库们眼中犹有不服之意,而自乙丙两坊被押过来的司库们更是犹有骄色,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到地挺齐啊。”他温和笑着说道:“昨夜天降大雨,这间工坊被浇熄了,你们那边呢?还有,明明隔着三四十里地的工坊司库。怎么今天都在衙门附近?就算工坊因雨停工。你们也应该去自己的坊内看着才是,天时尚早。难道你们已经去了,然后又折转回来?” 他自顾自的说着,而司库们经由先前坊内留下的司库解说,终于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面色渐渐苍白了起来。 范闲摇头说道:“这下好,诸位罢工地罪名拿实了,本官也好下手杀人了。” 经过萧主事的非正常干脆死亡,经由言语的传播,司库们如今终于知道了钦差大人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听着这句淡淡话语,司库们嗡地一声炸开了锅,有出言求饶命的,有犹自狠狠骂娘的,有的人眼睛骨碌直转,似乎要看这工坊哪里有狗洞可以钻出去,人群渐渐散开,形势微乱,只是外围的军队与监察院看的紧,又将众人逼了回去。 有两个人从司库里挤了出来,不是旁人,正是此次工潮的三位领头人,乙丙两坊的主事司库。 这两位主事先前在各自治下最大地一间工坊内意气风发,口若悬河地指挥着司库与工人们罢工,言辞滔滔,气势惊人,虽然工人们有气无力有心无意地看着他两人,但是上百名的司库们则被他们说的无比动心,心想以自己这些人脑子里的智慧,朝廷怎么也舍不得严惩,当然这两位主事也严令诸位司库们对于钦差大人要恭敬无比,咱们要的只是家中的银子不被朝廷夺了,而不是真的要造反。 没料到,罢工不过一会儿时间,由坊外就冲来了无数兵士与监察院的密探,面对着兵器,二位主事地言语顿时没有了力量,乖乖地束手就擒,被押送到了这里,但一路他们依然有底气,心想自己这些人行事有分寸,你钦差大人也不好如何。 没料到,钦差大人做事没分寸,在人群里站了会儿,二位主事才知道,原来和自己一起密谋罢工地萧主事……竟然死了! 二位主事站在人群外,在坊内四处看着。终于在炉口边上发现了萧敬的尸首,那片血污与头颅霎时间震慑住了他们地心神,二人悲声哭嚎道:“萧大人……萧大人!” 身边尽是刀枪,所以不敢去炉边号丧,但他们依然抬起头来,用极怨毒的目光看了范闲一眼,知道自己今天大概是逃不过去了。 范闲没有看他们,只是微微偏头。听着单达的汇报,当知道丙坊一应如常,监察院三处的技师们已经全部接手,没有人敢趁乱作些什么,这才放下心来。而在这个时候,一名本应驻在府内地虎卫悄悄越过诸官,来到了范闲的身边,凑到他耳旁说道:“府里那位想出去逛逛。” 丙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那处负责生产军械船舶之类的要害物,如果那处的机密被泄,日后在战场之上,不知道庆国会多死多少年青人,范闲可不敢负这个责任。本来听着单达的禀报心头稍安,但听着虎卫的禀报,眉头又是皱了起来。 海棠化装成婢女跟着自己,可以瞒过官员。可以瞒过许多人,却瞒不过高达那双鹰一般的眼睛,虽然范闲发现自己犯了这个大错,但已经无法弥补了,好在启年小组暗中盯着,虎卫并没有向外面放出什么消息,这才让他稍安了些心,又开始疑惑起来。 但眼下并不是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虎卫所指地那位……自然就是海棠,看来那位村姑知道今天热闹,只怕是想趁机做些什么。 范闲平静说道:“不准出去,盯着,用一切方法,今天将她留在府里。” 七名虎卫对海棠,正是去年草甸之上的标准配置,范闲并不担心什么。而且一旦武力相向。海棠知道自己的决心。自然会安静下来。 处理完了自己的事情,范闲才将目光重新投注到场中。说道:“将这两个唆动闹事,对抗朝廷的罪人绑起来。” 早有兵士上前去将两位主事捆绑起来,司库们虽然面露骇怕与仇恨,却没有人敢上前帮手,一方面是暴力机器在前,另一方面是这些司库们这些年来将银子都挣饱了,委实再没有斗狠的勇气。钱越多的人,胆子越小,范闲将这件事情看的极明白。 “范大人!” 两位主事并未抵抗,有些麻木地任由军士将自己地双手缚住,但乙坊主事犹自幽幽盯着范闲的脸:“你要杀便杀!只是看你日后如何向朝廷交待?” “是在威胁本官?”范闲笑了起来,“来之前儿的路上,我就曾经说过一句话……死了张屠夫,难道就要吃带毛猪?少了你们这些个小司库,难道本官就不会打理内库?” 乙坊主事惨声笑道:“是吗?我们确实小瞧了钦差大人您的决心,但您似乎也小瞧了这些不起眼的工坊!” 他最后那句话简直是用喊出来地一般,显然已经绝望,但更是有着变成鬼也要看范闲究竟如何将内库废掉的狠念。 范闲看了苏文茂一眼,苏文茂从莲衣里取出另一张案宗,沉着一张脸,开始按照纸上写的名字,将一个一个人名念了出来。 “张三,李四,王八,龙九……” 随着这些龙套名字的一一念出,司库人群里地十几个人脸色顿时煞白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和甲坊的萧主事一样身首两段!有几个胆子小的双腿发抖,裤子上面竟是湿了一大片。 苏文茂厌恶地看了这些人一眼,不明白提司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吞了一口唾沫后,黑着脸说道:“你们可以出来了,钦差大人赦你们无罪,明日便上书朝廷,替你们作保。” 无罪?还要上书朝廷?这些被点到名的司库们顿时傻了起来,本以为是地狱,谁知道是有清凉的泉水和七十二个处女的天堂! 在身周司库们不解疑惑猜忖嫉恨的目光中,这十几个司库痴痴傻傻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走到了范闲的面前,噗地一声跪了下去,谢谢钦差大人,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范闲满脸温和笑容,双手虚扶将这些司库们扶了起来。一面作态一面和声说道:“能够拿住三名主事的实在罪状,能够知晓司库之中竟有如此多的不法之事,全仗诸位大义灭亲,一心忠于朝廷,不然本官还真知道内库竟然乱成如此模样,也不知道今日竟然有人胆敢挑唆罢工闹事……诸位于国有功,本官自然不会亏待。” 坊间顿时哗然,原来这十几个司库竟然是内鬼!就连范闲身后地官员都傻了眼。心想钦差大人来内库不过三天,怎么就发展了这么多眼线,监察院密探之名,果然不是虚假。 而司库们知道被范闲请出去的十几个同僚,竟然在暗中出卖了自己,不由勃然大怒,虽不敢上前痛揍,却也是狠狠地骂了起来。污言秽语漫天飞舞,钻入了那些内奸们的耳朵里去。 那些内奸司库呢?本来是爱死了小范大人,这时候却是恨死了小范大人,不错,他们是暗中还了库银。也偷偷说了几句自己听说过的东西,可是……哪里有小范大人说的那么严重,这罢工地事情,自己也是昨天夜里才知道地。哪里有时间去禀报,至于萧主事和另外两位主事……天啦,自己只是想当根漂亮的墙头草,哪里敢得罪司库们地首领! 这些千夫所指的司库们面面相觑,欲哭无泪,就算范闲今日放了他们,可是今天当着众人面指实了自己的背叛无耻之举,自己日后怎么面对两百多名同僚?自己还怎么做人? 张三望着李四。王八看着龙九,用眼神悲哀地询问着:“您也内奸啦?” “是啊,咱也内奸了。” 接下来范闲的话,又让坊里一片震惊。 “嗯,这十三位司库勇于揭发弊端,于国有功,本官决定,自今日起。他们便是三大坊的副主事。”范闲温和笑着问身边的副使。“马大人你看此议如何?” 副使马楷心里还记挂着内库究竟如何才能正常生产,心情十分郁闷。但听着这话,仍然是连连点头称是,内心深处对范闲大感佩服——这招,真是漂亮,亮明这些司库的奸细无耻嘴脸,日后治库用这些人当爪牙,不愁他们不服,这是人为的在司库当中划了一道鸿沟出来,今天这事儿如果能圆满收场,日后地司库们也再难以重新纠结成一起,成为一个可以与官员们对抗的阶层。 忽然有人冷笑了起来。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被捆着跪在地上的乙坊司库,只见他冷笑悲哀说道:“好一群无耻的小人……范大人,莫非你以为就靠这些家伙,便能让内库运转如初?我不是要胁朝廷,但少了我们这些人脑中的东西,内库……只怕撑不了几天!” 这话一出,场间气氛又异样了起来,副使马楷想凑到范闲耳边求情,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而转运司官员中地信阳心腹,也开始明着为朝廷考虑,暗中替主事打气,纷纷向范闲进言,一切应以内库生产为重,杀了位萧主事,已经给足了对方教训。 范闲哪里会听这些话,只是盯着那名乙坊的主事,半晌没有说话。 那一双锐利清明的目光,竟是盯的乙坊主事再也承受不住,缓缓地低下了头。 而这个时候,范闲才怒声说道:“死到临头,还敢要胁朝廷……司库?撕了你地内裤蒙脸上看看,你颈子上长的究竟是脑袋还是屁股!” 钦差大人雷霆一怒,坊间鸦雀无声。 范闲扫了众司库一眼,不屑之中带着怜怒说道:“还真以为你们很出息?还以为这内库还是当年的叶家?不看看你们那点儿能耐,说旁人是无耻小人,你们呢?除了会贪银子,会偷材料变卖,会克扣那些苦哈哈的工钱,会强占别人的老婆,你们还会做什么?无耻?你们要是有耻,就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儿!” 他转身,对着乙坊主事大怒说道:“你很硬气啊,内库没你不行?那你告诉我,这些年的玻璃怎么越来越浑了?酒怎么淡的快生出个鸟来了!香水已经停产了十年,你找出法子来没有?” “你当年也是叶家的伙计,老人儿。”范闲痛心疾首,对着那名主事破口骂道:“他妈地怎么堕落成这样了?快气死了!” 坊间众人一凛,迟钝的大家这才想起,似乎有个流言——面前这位愤怒的钦差大人,是叶家的后人?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十八章 老掌柜 第九十八章 老掌柜 那名主事跪在地上,脸色又红又白,听到叶家二字,他记起了面前这人的真实身份,那一丝隐藏了许多年的记忆缓缓升起,让他又羞又愧又怒又惧。羞愧的情绪比较好理解,毕竟当年他不过是个在道旁乞食的小叫花儿,能够混到如今这种地步,全因为叶家,而当年叶家小姐是怎么教育自己这些人的? 至于怒惧,则是来自于他的自然反应,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后的羞怒感,而想到钦差大人是叶家的后人,只怕自己脑子里知道的东西,对方也一定知道,那自己还如何能够用那些东西要胁对方?对方将萧主事一刀砍了,难道还砍不得自己? “朝廷待你们不薄。”范闲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不说你们三个主事,就是一般的司库,每年俸禄甚至比京都三品官还要多,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莫非以为内库所产全要靠你们的脑袋,这每年两千万两银子闪了你们的眼,让你们觉得不忿,觉得自己应该多挣一些?” 这话说到了司库们的心底,内库一年所产极为丰富,卖往天下诸国,为庆国带来了巨大的利润,虽然司库们的待遇已是极高,但和那笔庞大的银钱数目比较起来,他们的心里依然有些不舒服,总觉得自己这些人为朝廷挣银子,应该分得更多才是,这才有了私下的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举。 此时听到钦差大人如此说,众司库虽然不敢顶嘴,但眼眸里却出现了便是如此的意思。 范闲冷笑一声,很无情地撕去了他们的画皮,淡淡嘲讽道:“可问题是……你们倚仗的东西。真的就是你们脑子里的东西吗?” 场间一片沉默,包括官员们在内地所有人都认可这个事实,直到范闲说道:“不要忘记了,在叶家没有出现之前,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脑子里掌握的技术是从天下掉下来的?是神庙教的?” 范闲骂道:“都给我记清楚了!这是叶家教给你们的!没有当年的叶家小姐,你们就是些废物,继续刨田乞讨去!叶家当年是为了什么才修了这些大工坊,我看你们统统都忘记了是当着本官的面。还想用叶家教给你们的东西来要胁本官,你们要不要脸?知不知耻?” 他身后地官员们面面相觑,虽然朝廷早就不追究叶家的事情,小范大人的身世也是渐渐为天下人知晓,可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叶家叶家说着,终是……有些犯忌讳吧。 范闲此时却顾不得这么多,一方面是怒,另一方面却是要借这个机会。替自己正名。在这个世界上,不论做任何事情,都讲究名正言顺,所谓师出有名,而范闲今天痛骂司库。刀斩人首,不论利益层面,先就道义层面已经拿了旗帜。用叶家的手艺,要胁叶家的后人。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那名乙坊的主事终于软了下来,跪在地上哭嚎道:“大人,小的知错了,请大人给小的一个机会,让小地用当年学就的技艺为朝廷出力。” 虽然这位主事痛苦地哭嚎着,但眼尖的范闲却没有发现他的脸上有什么泪痕,反是唇角抿的紧紧地,不由冷笑了起来。知道对方依然以为自己不会继续杀人,还以为他脑子里的东西还有用处。 范闲轻轻击掌,掌声将落之时,四位半百左右的老人家,被监察院的官员们拱卫着进了工坊,这些老人不是旁人,正是由中原一带经由澹州转回地庆余堂掌柜们! 监察院官员摆了四张椅子,范闲起身。面无表情却刻意恭谨地请四位掌柜坐下。 官员和司库工人们都糊涂了。心想这些似乎被风一吹就倒的老家伙究竟是谁,怎么有资格与钦差大人并排坐着?那位副使马楷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心里也在犯嘀咕,心想本官都站在钦差身后,这些平民好大的胆子。 范闲手指在身上的莲衣上滑过,蘸了些冰凉的雨水,涂抹在眉心中缓缓地揉着,问道:“还认得这四位是谁吗?” 叶家倾覆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内库坊中的工人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一批,甚至那些司库们也没有见过当年高高在上的叶家二十三位大掌柜,所以没有认出来这四人是何方神圣,纵有当年的老人,但隔得太远,也是不能辩清。 倒是那名跪在地面上地乙坊主事,带着犹疑的目光在这四人的面上缓缓扫过,又低头想了半天,忽然间似乎想到某件事情,竟是骇的双腿一软,本是跪着的姿式,顿时一屁股坐到了泥水之中! 二十年未见,当年身为叶家小帮工的他,也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想起来面前坐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叶家老掌柜! 乙坊主事地身子颤抖了起来,他此时才知道为什么范闲竟然如此有恃无恐,为什么会逼着自己这些司库们造反,为什么毫不在乎自己这些人脑子里记着地东西——原来他竟是带着被软禁京都的老掌柜们一起来了内库! 老掌柜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当年叶家小姐地第一批学生,也是叶家后来所有师傅帮工的师傅,更是如今这些内库司库们的祖师爷!有这样一批老家伙在身边,钦差大人当然不在乎工艺失传的问题,更不用担心什么内库出产质量,说句实在话,这内库当年就是这些老掌柜们一手建起来的,怎么会没有办法打理? 想通了这一点,那名主事满脸绝望,但内心深犹自存着一丝希望,将嘴一咧,在地上往范闲处挣扎着爬了一截,哭嚎着说道:“师傅,您老人家替徒弟求求情啊!” 众人一怔,范闲也是微微一愣。当然知道这人不是在向自己求情,顺着那名主事的目光望去,发现他看着的竟是七叶,不由偏头好奇问道:“七叶,是你当年的徒弟?” 七叶沉着一张脸,盯着那名主事的脸,沙哑着声音怨毒说道:“跟我学过几天。” 范闲微微一笑,明白七叶的感受。叶家倒塌之后,二十三名老掌柜被朝廷从各处抓获,软禁于京都之中,而他们的弟子们有地反抗而死,有的苟延残喘,当然,这都是人们在大祸临头时自己的选择,没有谁去怪他们。但像乙坊主事这种爬至高位的人。当年的表现肯定十分恶劣。 听到乙坊主事喊出师傅二字,一直沉默在旁的丙坊主事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一边,看着坐在钦差身边的四位老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那些司库之中地叶家余人们。确认了这四人的身份,惊骇之余,又有些犹有旧念的人们纷纷站了出来,又惊又喜又惧地跪在了四位老掌柜的面前。 “四爷。” “十二叔。我是柱子啊。” “见过老掌柜的,我当年是在滁州分店打杂的伙计。” 虽然还有大部分的司库和这四位老掌柜攀不上什么关系,但内库认亲大会已经是热热闹闹的开了起来。 范闲将脸一沉,冷声说道:“呆会儿再来认亲。”他表情虽然不悦,但心里却是安定下来,有了那十三个内奸副主事,这几位老掌柜余威犹在,自己对内库地改造计划。应该会比较顺利的进行下去。 二十年后复相见,工坊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伤感起来,而这种伤感却恰到好处的冲淡了先前的紧张,唯独是转运司地官员们心里有些不自在,而更有些信阳方面的人物暗自冷笑,眼前这一幕如果传到了京都,陛下对范提司只怕会有些意见。 乙坊主事低着头跪在地上,心里也略感安慰。想着看这模样。顶多受些惩处,呆会儿自己拼命认错。钦差大人看在老叶家的份上,估计也不会再过为难自己。 他斜着眼瞥了眼远处炉口萧主事的尸首,心中后怕不已,幸亏萧敬抢先出了头,他又有些同情那厮,心想和老叶家没有什么关系地人,在钦差大人手下果然死的干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范闲斥退了那些司库之后,脸上浮起浅浅笑容,说道:“将这人拉下去斩了。” “是,大人。” 乙坊主事抬起头来,用迷惘的眼神看了四周一眼,一时间没有想明白这还要斩谁呢?事情难道不应该就这般了了吗? 直到他被监察院的官员拖了起来,这才知道钦差竟还要杀自己!本想开口喊冤,却被一团泥土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看着监察院官员拖着浑身瘫软的主事出了工坊,看着地上的那道水渍,工坊里不论是官是民,是掌柜是司库,都死寂了起来,将目光望着当中坐着地钦差大人。 范闲像是根本感受不到这无数道目光一般,微低着头。 工坊外面传来一记铁器斩在肉颈上发出的闷声,与一声闷哼。 坊内一哗,马上又陷入死一般的沉默,都知道那名乙坊主事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死了。 没有沉默多久,被反绑着双手的丙坊主事自嘲地笑了笑,脸上泛着绝望的惨白,很自觉地走到了范闲的面前。 他自忖自己也再无幸理,钦差大人既然用的是镇压工潮地名义,那自然不会再傻到开堂审案,也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务必要当场将自己这三个人杀死立威,才能重新让那四位当年地老掌柜控制内库的技术人员——三大坊地主事已死其二,自己自然就是第三个。 范闲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丙坊主事望着他,咬牙半晌后忽然说道:“我自有取死之道,也不怨大人挖这个坑让我跳,不过临死之前,求大人允我问件事情。” 范闲眉头一挑,说道:“问。” 丙坊主事却不再看着他,将头一偏,望着他身边的叶家十二掌柜,嘴唇抖了半天,才颤着声音说道:“十二叔,我师傅……他老人家在京中可好?徒弟不孝,这些年没有孝敬。” “你是?”十二叶眨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这名主事疑惑问道。 七叶叹了一口气,在一旁说道:“十三的大徒弟,你当年和十二关系最好,所以他来问你。” 十二叶大惊说道:“胡金林?你还活着?都以为当年你死了。”这位老掌柜忽然想到身边尽是朝廷官员,这话说的有些不对劲,赶紧住了嘴。 胡金林满脸惭容,低头不肯言语。 十二叶叹息道:“小姐当年说过,活着总比死了好,我们这些老骨头都在苟延残喘,又怎么好意思怪你……只是你问十三……唉。”掌柜的摇了摇头,说道:“前些年就已经去了,入京二十三人,如今就还剩了十五个。” 胡金林听闻恩师已去,全然忘了自己马上也要死的人,面上悲容大作。范闲在一旁安静听着,心里也是有些异样的情绪,叶家的老人渐渐被风吹雨打去,自己初入京都那一年时,二十三位掌柜还有十七个人,这两年不到的时间,又死了两个。 他望着这座工坊四周堆着的货料,陡然间有些走神,心想时光如水这般流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把叶家的名字重新立起来,什么时候才能让该死的人死去,让该活的人重新活在庆国子民的心里? 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清醒了过来,看着面前的丙坊主事,嘲讽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在演戏,还是真的犹有旧情,不过我本来就没打算杀你,所以不要以为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我的心软。” “啊?”自忖必死的胡金林,在两位主事伙伴惨死之后,根本没有丝毫侥幸的念头,忽然听到这句话,反倒是震惊的不知如何言语。 范闲面无表情说道:“有罪者斩,罪小者赎,本官又不是来了结旧日恩怨。”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九十九章 有自主意识的磨刀石 第九十九章 有自主意识的磨刀石 范闲不杀胡金林的原因很简单,丙坊一直是由内库与监察院三处共同管理,专门负责军械船舶的研究,而监察院三处本来就是范闲的同门师兄弟,对于丙坊的情况最了解。胡金林此人,一心醉于研究当年叶家女主人留下的图纸,性格木讷沉闷,虽然也是贪了不少银两,但像霸田欺女这类范闲不能容的事情却是没有犯过,比起甲乙二坊的主事来说,确实有不杀之理。 当然最关键的原因是,范闲不想杀,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某人并不是一位明吏清臣。 丙坊主事被押了下去,而坊内还剩着许多司库们,这些人面面相觑,罢工之始,大家内心暗自惴惴,但总有几分底气,司库们抱团与朝廷转运司官员唱对台戏不是第一次了,而以往只要自己这些人要求不过分,事情总是会得到平和的解决——在他们看来,只是想保住自己这些年里盘剥苛扣下来的银钱,委实是件很合理的要求。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新来的钦差大人如此心狠手辣,而在点明内库本质与请出四位老叶家掌柜之后,司库们都知道,自己所有的底牌在这个年青官员的面前,已经失去了任何效用。 此时的司库们,只是一群待宰的鸡,只是看范闲想宰多少只。 不多,随着苏文茂的点名与罪状陈述,又有三名司库被从人群里拉了出来。这三名司库平日里作恶多端,而且暗中与苏州府里的官员都有勾结,经手之事不知道触了多少条庆律,杀了十六七遍是不嫌多的。 范闲接过苏文茂手中的卷宗,看了一眼面前一名尿湿了裤子,站都站不稳的司库。皱眉说道:“就是你娶了十二房小妾?” 那名司库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惊恐万分。 范闲摇摇头,讥讽说道:“娶十二房小妾,那只能说明你有钱,夫妻床第间的信心极强,可是十二房里居然有九房小妾都是强抢地,这就很混帐了,抢人老婆。还要杀人亲夫?……厉害厉害,您可比京都里最著名的纨绔作派还要嚣张一些。” 其余两名司库,犯的虽然不是这等粉桃事,但也自有应死之理。 范闲挥挥手。 监察院官员又将这三名司库拖了出去,随着三声刀响,三声惨叫,三条人命就此报销。 杀人而面不改色,监察院的官员们能够做到。包括工坊边上的军士们也能勉强做到,可是内库转运司的官员已经有些受不了了,被吓的汗湿后背,有的人闻着坊外坊内地血腥味,腥恶欲呕。 副使马楷还算镇定。但脸上的汗也开始拼命地淌着,可怜兮兮凑到范闲耳边说道:“大人,再过些天内库就要开门招标,杀人不祥。杀人不祥……” 杀了的人自然没办法再救回来,但马楷却怕范闲凶性大发,再继续杀下去。 范闲笑了笑,说道:“马大人放心,六年前,我岳……长公主殿下最后一次亲至内库,杀了几名司库?” 他伸出大拇指与尾指,说道:“六个。本官是晚辈,自然是不会多杀的,已经杀了五个,够了。” 一听够了这两个字,他身后众官员无由心头一松,身前司库们大喜欲狂,但不论是谁,都已经被这五颗血淋淋的人头吓的腿有些软了。只有苏文茂微一愕然后压住了心中的不愉悦。没有说什么。 副使马楷皱了皱眉头。心想钦差大人这话里有话,长公主杀了六个。他只杀了五个……日后若是此事出了问题,御史们奏他枉行朝法,胡乱杀人,看来也有说头,如此看来,这位钦差大人年岁虽然不大,心思倒是缜密的狠,表亲任少安千辛万苦替自己搭地路子,可不能就这样错过了。 想妥了此事,对于范闲接下来的几项任命与措施,副使马楷正色应下,毫无一丝推脱与抵触,内库转运司有些官员们虽然心头不悦,但是正使副使定下了章程,自然无法反对。 在范闲的计划中,三大坊的主事死的死,囚地囚,正好腾出最关键的三个位置,由三位叶家老掌柜屈尊暂摄着,另外则由这两日向监察院举报同僚罪状的“内奸司库”们担任副职,算是弥补老掌柜们二十年未归,对于内库略感陌生的缺陷。 杀人在前,明插奸细于其中,这样安排下来,整个司库地队伍就算是稳定住了,那些“内奸司库”们日后只是要防着下面的司库心存不忿,刻意挑他们的错处,做起事来当然要格外小心,而队伍一旦站立了,这些副主事们又会格外凶狠,盯着下属司库,两相对冲——范闲所不愿看到的那些事情想必会慢慢少起来。 “三日令,还有半天的时间。”范闲说道:“没死的人,把银子吐出来,把帐给我交待清楚,犯过那些事情,自己写个条疏……不要看我,我知道你们都识字,都回吧,有的人应该呆着的工坊还隔着上百里地,不赶急回家筹银子,再回坊开工,难道还准备继续在这儿杵着当泥人儿?” 话尾地声音渐渐冷起来,说完这句话,他便在众司库们惊惧的目光相送下,往大工坊外走去。 叶参将带着的军士渐渐散开,监察院官员各归其位,四处安插在工坊中的钉子依然不知是谁,官员们窃窃私议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工人们瞧了一出大戏,司库们被血与火教训了之后变得格外老实和惊惧。 坊外大雨渐停,一场热热闹闹的内库罢工事件,就在范闲的刀子与掌柜们的老脸下,这般荒唐而无稽的结束了。 司库与官员们地退银行动十分顺利,范闲一一审核之后,也轻轻抬了一下贵手,只要不是瞒地太过分地人。都给对方留了几分薄银地面子,没有将众人的家产压榨干净。为官一任只是为财,如果全部搜刮干净了,内库众官表面无法,但心里肯定有极大的疙瘩,做起事来自然会懒散的无以复加。 但就是这样五指全部张开的扒拉银子,府衙三日令依然收回了一笔巨大的数目的银两,就算范闲家世累富。这一世也算是见过不少场面,但看着帐上地那个数字,依然震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心里有些隐隐后悔,此事闹的轰轰烈烈,绝没有可能瞒住京都那面,世人注目之下,这些清回来的银子除却发还这些年来亏欠工人的工钱外,其余的都要打入内库专门的帐房。自己根本无法私人调动。 如果早知道司库们是天下最肥地贪官,范闲说不定不会搞这么一个清库行动,而是会直接让监察院六处的剑手去当小偷,除却地契之类的东西外,把其余的银票什么都抢到自己私人的手里。 他如今正是缺银子地时候。如果能有这一大笔银子,就不再需要北方的帮助,避免过程之中产生一些新的麻烦,更关键的是。也可以让父亲大人置身事外,免得被日后地招标之事牵连着。 说回海棠,那日工潮之后,范闲回到府中对这位姑娘好生痛诉了一番,正义凛然之外,详加分析了当前的情况,警告对方,庆国皇帝只怕已经知道了两人如今在一处。如果你还敢当着虎卫的面去各工坊里偷窥,自己只怕在内库的位置上坐不了两天,而自己不能呆在内库,你北齐一年又得多掏多少银子? 海棠有些无辜,心想自己只不过是闲了,所以想去逛逛,怎么又扯到了什么阴谋诡计。 范闲此人有些多疑,表面上不再提这事儿。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好在内库一应事务逐渐走上正轨。而这个过程竟是只需要了几天的时间,不能不说那次工潮中范闲冷面杀人的一面。深切地震慑住了众人,而老掌柜的重新出山,范闲的巧妙安排,都起了极大地作用。 工人们重新得到了劳作多年的工钱,被霸占的姑娘们也回了自己的家园,整个内库地面上都升腾着一种叫做喜气的氛围。 一片喜气之中,也夹杂着一些不合协的音符。虽然范闲心思极为细腻,早就猜到了若干,提前用官府的权力,压迫着那些苦情故事的发生,但是庆国百姓自己地故事,总是家长里短地极其复杂,百姓们看着那些妇人不顺眼,偏生妇人们跟着小司库过惯了快活的日子,一朝情势变,也有些不适应。 司库们不是午夜色狼,所以也没多少这等强娶小妾地事情,但是事情虽然不多,牵涉男女之事,在民间却造成了极不好的影响,范闲苦恼之余,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这个酷吏也强不到哪里去,只好就此丢开。 不过这些只是小插曲,在大的层面上,新任内库转运司正使——钦差范闲的权威已经树立了起来,而且在内库数万名底层工人的心中,牢牢地铸就了刚正不阿、清廉英明的形象。如今再也不需要八处在旁帮忙,由文名武名官声顺络而下,范闲早就熟悉了此等手法。 内库渐趋平静。 只是工潮结束了,范闲的计划却只是刚刚开始,打蛇惊蛇,如今双头蛇的一半已经被他下了狠手打死,另一头受伤之下,当然也要开始动起来。 “子越有没有新的消息?”范闲坐在椅子上,眯眼看着今日来的院报,随意问道。 苏文茂应道:“没这么快,依您的吩咐,那些信阳方面的官员就算把消息递出去,但这么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个把月的时间。” 范闲叹了口气:“朝廷里的御史们办事也太慢了。” 苏文茂苦笑,心想世上哪有提司大人这种,等着都察院御史来参自己的狠角,也就是您背景靠山够强,才能如此安坐如山。 “不能等了,明天就把那些人逮起来。”范闲说道。 这话里说的对象。当然是信阳方面留在内库的亲信官员,这些官员在三日令之初,便暗中挑拔司库们的情绪,挑动众人对抗范闲,而在范闲施出血腥手段之后,这些官员们更像是吃了蜜枣一般欢喜,连夜里就想法子送了奏章出去,不问而之。当然是朝京都地长公主派系官员们报信。 范闲当初任由司库们在三天之内串连,最后形成罢工逼宫之势,为的就是让内库里的脓包生的更丰满些,看看究竟有谁在弄鬼,事前事后,监察院的密探都十分警惕地注视着转运司内的众多官员,这些人没有办法逃离范闲布下的这张网。 “动手吧。”范闲苦笑着说道:“我们都要走了,不能再留他们在这儿吃稀饭。” 苏文茂应了一声。疑惑问道:“大人,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风声遮严实一些?毕竟这次闹出工潮来,京都朝堂上一议,如果信阳方面再做些手脚,大人地日子只怕不会……太好过。” 范闲沉默了起来。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椅子的扶手,这是他思考问题时很寻常的表现,想了会儿还是决定对自己的心腹多交代一些,抬头解释道:“内库一共分成两片。工坊这里是根基,外销的行商则是手脚,我要断人手脚,自然要先将根基打实在,而我向来不习惯筹划耗时太长的局面,所以才会选择逼着内库里的这些人抢先反应过度,如此一来,我才好下重手。也找到借口,将信阳方面的官员赶出去。” 苏文茂点了点头,但心想这并不能解释自己先前地疑问,只是看着提司大人的神情,知道大人自有分寸,便耐心听着。 “我要逼着内库里的敌人动手。”范闲微笑说道:“长公主何尝不是等着我来逼?以她在朝中宫中的眼目,怎么可能不知道老掌柜们跟着我来了江南?而她一直将这件事情没有告诉内库里的官员,明显就是不想让那些官员因为知道了我地底线。而不敢……勇敢地站出来。试想一下。如果谁都知道老掌柜跟我们在一起,这次工潮哪里还会发生。” “自然不会发生。”苏文茂皱眉道:“如果知道大人身边带着庆余堂的老先生们。那些司库底牌尽失,哪里敢站出来说三道四。但问题是……为什么长公主……会将这消息声瞒着,等着内库官员们暗中串联,从而给了大人一个立威的好机会?如果她事先交代清楚,司库们一定会老实许多,那些信阳方面的官员也会平静下来,不让我们抓着由头。” 范闲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位长公主殿下站地比一般人都要高很多……不错,这次她看着似乎是给了我一个立威的机会,甚至还让我震慑住了内库的一众官员……可是,在处置这件事情的手段里,我不得已要更多的借助当年老叶家的人员与力量,我必须要杀人立威,手段会显得比较猛烈和不择手段。” 他继续解释道:“初入内库,我便杀了五位司库,传至京都,朝廷对于我一定没有什么好评价,至于用老掌柜执掌内库,更是会触着宫里某些人的忌讳。长公主将这锅粥盖着,等最后沸腾了,看似让我吃到嘴里,实际上却存的是要烫我嘴地念头。” 苏文茂担忧说道:“说来也是,当日处置工潮之事,大人说话里似乎有些触着忌讳了。”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苏文茂满脸凝重:“等工潮、杀人、老掌柜这些事情传回京都后,无论如何,朝中对于大人会加以训斥,往最轻处想,也是个行事鲁莽草率,不堪……” 他住了嘴,范闲却笑着接道:“不堪大用?往厉害了说,还可以暗奏我心有异志,犹记叶家往日,如何如何。” 苏文茂一愣,马上想明白了范提司这一生最忌讳什么,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此时才终于感受到了那位长公主的手段,对方竟然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暗中帮范闲藏着老掌柜们南下的消息,就可以把大人搁到一个极其危险的火山口上。 “大人既然深明其计……当初就应该第一时间内将老掌柜们抬出来,行事也该谨慎些才是。”他壮着胆子向范闲进谏。 范闲摇摇头,说道:“长公主算准了我必须让矛盾激化,才能尽快地收拢内库。至于以后的余波,是我当下根本无法顾及的,所以在这一点上,就算她冷眼在京都看着,我也必须要做。” 他冷笑说道:“至于内库的那些心腹官员会因此被我挖出来……想必她也清楚,有监察院的帮助,这些人日后数年根本起不了丝毫作用,反而会给她带去一些不想要地麻烦,既然已经是无用之人,她又怎么会在意对方地死活?只是几颗弃子罢了,死之前给我弄些麻烦而已。既然无论如何动手脚也不可能阻止我的全面接管,长公主她当然愿意看到我地接管会出些麻烦,给我带来一些将来的隐忧。” 此言中的所谓隐忧,自然是宫中贵人们对范闲的认知,也许会因为内库的事情而产生某种微妙的变化。范闲处置内库事所展现出来的冷血一面,不知道会不会触动太后那根敏感的神经,会不会让皇后与东宫太子联想到当年的叶家。 而联想这种东西,就像毒蛇一般噬人心魂,在范闲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对付她们之前,或许她们就会警惕起来,太后、长公主、皇后这一群后宫妇人团,太子与二皇子这一对欢喜冤家,如果再次因为范闲的存在而团结起来,如果皇帝会对范闲产生某种怀疑。 长公主该笑了,范闲该哭了。 而在内库这件事情当中,所谓掌柜在手,天下我有,长公主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她只是想从中获得某些方面的利益。 “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范闲低下了头,淡而无味说道:“没什么,按院长大人的话来讲,长公主的眼光依然局限在一宫之中,若此次都察院真的参我,她只怕要吃个闷亏。” 苏文茂难以理解地看着他。 范闲抬起头来,脸上浮起自信的笑容:“陛下既然将老掌柜给了我,那就说明在短时间内,他相信我的忠诚。我下江南接内库,损的是长公主的面子,如果长公主此时保持沉默,那便罢了,如果我收拾内库稍有不妥,京都朝官便群起而攻之,陛下……不免会有些生疑,至于什么老叶家的问题,反而不会对我造成太大影响。” “我想让内库这锅粥赶快煮好,长公主喜欢我用猛火,我却是……希望她暗中助我用猛火。”范闲笑着说道:“我在内库行事虽然放肆,大有值得怀疑之道,但我并未刻意遮掩,陛下自然信我之诚,而长公主虽冷眼旁观,却机心擅作,这便是所谓不诚。” 他最后解释道:“任何权谋之算,到了最后的阶段,只不过是看陛下的心情与亲疏,而我,对陛下向来是一片坦诚。”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说服苏文茂,还是在欺骗自己,但在这一仗中,范闲清楚,女婿一定要获取胜利,身为儿子的自己,也必须获得胜利。 皇帝在给太子树立了二皇子这个敌人之后,如今又成功地将范闲树立成为了最强悍的磨刀石。 长公主只是看到了范闲的坐大,给那两位皇子与宫中太后皇后所带来的压力,却没有看清楚,这种压力本身就是庆国皇帝所暗中培养出来的,这——便是先前范闲借陈萍萍之口说的那句话:长公主的眼光,依然有局限。 不是历史局限性,而是屁股局限性,她毕竟不是坐在龙椅上,眼放天下的君王。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章 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 第一百章 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 三月中了,春意早就由北向南扫荡了整个天下,无论是北国上京,还是南庆京都,都笼罩在一片欣欣向荣的盛景之中。而江南之地,绿水荡漾,青山相隐,沿河柳树抽出嫩绿的枝丫,更是写足了生机二字。 内库便在江南路西南向,自然也逃不脱这大自然的造化,不过数天的时间,河道上下,工坊内外,便生出些青悠悠的草,淡粉粉的花,点缀着本来有些枯燥的官衙与工坊,将此间有些坚硬而生冷的氛围弱化了许多。 一片祥和之中,上衙门应差事的官员们堆着满脸微笑,在衙门口拱手致意,血雨腥风已去,明日钦差大人便要回苏州主持内库新春开门招标一事,这些内库转运司的官员们心情都非常轻松。 开衙议事,范闲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将日后的安排略说了说,只是这些人里没有什么亲信,讲的自然也是大套路上的话,比如各工坊的安排,以及重申了一遍庆律之外,朝廷对内库专门修订的章程,不能有违! 不论是工钱还是俸禄,都必须及时发下去,而日常治安与保卫工作,也要更加警惕。诸官听着钦差大人如此说着,他们便也如此应着,有那五颗人头在前,谁也不会蠢到当面去顶撞什么。 范闲安排苏文茂留了下来,只是他本身没有转运司的官职,所以临时将他的辖属调入了四处,与单达一并统领内库一地的监察院官员密探。 众官员知道,范闲在苏州主持完内库新春开门一事后,便会去杭州定居,这是从很多年前便形成的规矩,转运司正使都不会住在内库——如此一来。留在内库的苏文茂,便等于是钦差大人的代言人,那是万万轻慢不得的,于是众人赶紧站起身来,与苏文茂见礼。 便在上下相得之时,范闲地眉头却皱了一下,对身边的副使马楷轻声说道:“昨夜说的那事,我便要做了。” 这是对副使一种表面上的尊重。马楷却是苦着脸,连连摇头。 坐在范闲右手方的叶参将眼中异芒一现,不知道钦差大人又要整出什么事来,居然没有通知自己——他的疑问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苏文茂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堂前,向诸位大人双手一拱,回礼之后轻声念道:“今查实内库转运司内某些官员暗行不轨之事,挑动司库闹事,动摇内库根本……诸位。得罪了。” 随着得罪了这三个字出口,打从府衙侧边走出来七八名监察院官员,老实不客气地请本来端坐椅上的几位官员离了座,蛮横无礼地去了他们的乌纱。 这些官员勃然大怒,一边推拒着。一边喝斥道:“你们好大地胆子!” 其余的转运司官员一见不是对付自己,心下稍安,但是他们心中深深知晓监察院的手段,庆国满朝文官。在监察院面前有一种天然的同盟性,赶紧纷纷站起身来,正色对范闲说道:“大人,这又是何故?” 其实众人不是傻子,当然心知肚明,此时场中被范闲交待除了乌纱的那几位,都是这十来年里信阳长公主殿下安插在内库的亲信,钦差大人此举。无非就是要将前人的树根刨干净,再重新栽上自己的小树苗,只是……事关官员颜面,府衙之上就这般凶猛拿人,众官地脸上都挂不住,免不得要与范闲争上两句。 范闲看了众官员一眼,温和说道:“诸位不必多疑,但也不必求情。像这几位大人。本官是一定要拿下的。” 坐他右手边的叶参将面色有些难看,看了一眼旁边的副使马楷。发现对方虽然也难掩尴尬,但是眼眸里却没有震惊,想必昨夜已经得了范闲的知会。想到此节,叶参将地心情就开始沉闷起来,闷声禀道:“大人,这些官员,在转运司任职已久,向来克己奉公,就这般……拿了,只怕……有些说不过去。” 范闲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克己奉公?只怕谈不上。” 叶参将面色微沉,说道:“即使偶有不妥,但大人三日令已下,这几位大人也已依大人吩咐行事,明言罪不罚,便不应罚。” 范闲低着头,知道这名叶参将以及在座的其它官员为什么今天要跳出来反对自己,道理其实很简单,上次镇压司库罢工,这名参将知道根本拦不了自己的手段,而且自己用来压他的帽子也足够大,内库停工一天,朝廷可损失不起。而今次捉拿这些官员,却是触动了众人最敏感地心理防线,生怕自己这个兼着监察院提司的钦差大人以此为由,大织罗网,将整个转运司都掀翻了过来,伤到了自己。 对于叶参将来说,本家如今被皇帝逼的不轻,加上叶灵儿与二殿下的关系,已经有了隐隐往那方面靠的迹像。叶参将虽然从来没有收到定州叶家方面的任何密信,但此时也清楚,范闲今日拿人,是要将长公主在内库的心腹全数挖空,他下意识里便想替长公主那边保留一些什么——任由范闲在内库一人坐大,叶参将担心自己将来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范闲并不解释什么,只是从怀里抽出一封卷宗,递给了叶参将。 叶参将微微一怔,接过来展卷细细一看,面色渐渐阴沉了起来,只见那卷宗之上写地全是今日被捕的那几名官员一应阴私不法事,而且很关键的是,这上面的罪名并没有扣在所谓贪贿之事上,而是一口咬死了这几名官员在此次工潮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所有证据,甚至还有司库们反水的口供都是清清楚楚,比如某位官员曾在何时与哪位司库说过什么话,地点人物写的清清楚楚,下口极狠极准,着实是监察院的上等手段。 看着卷宗上面地一条条证据。这位参将地心中不由渐生寒意,想着这位钦差大人才来内库这么几天,怎么就将转运司所有地底细查地如此清楚?而且那些信阳心腹与司库们的暗中交谈,监察院的人怎么就知道的如此清楚?难道说司库里面本身就有监察院的密探?一念及此,叶参将想起了传说中监察院的恐怖,那些在民间已经被形容成黑夜毒蛇一般无孔不入的密探,他不由开始担心起自己来,自己地府上。不会也有监察院的眼线吧? 不过身为权管内库一应防务的参将,他并不是很惧怕监察院,一来他自身就是三品大员,监察院没有不请上旨便查缉自己的权力,二来身为军方一员,先不论派系,监察院看着庆国军方的强大实力上,总得给两分薄面。在工潮一事上。叶参将自忖表现的足够不错,今天真切涉及到长公主的颜面,以及京都皇子们的事情,他强忍着内心地不安站起身来,对范闲行了一礼。言辞恳切说道:“大人,这个……” 毕竟是将领身份,求情的话却是不知如何组织。范闲笑着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不用求情了。” 叶参将心里惶恐于定州方面始终不肯来个消息,自己根本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站队伍,这才让自己陷入了眼下的两难境地,但是范闲动手在先,他咬了咬牙,强行大着胆子说道:“可是大人,这几位大人都是转运司官员,不知道大人要拿他们。究竟是以转运司正使的身份,还是以监察院提司大人的身份?” 他低着声音说道:“大人,就算是钦差拿人,证据确在,可如果要审案,开堂也要许多天时间,这个……内库便要开门了。” 范闲看了他一眼,倒有些意外对方地胆气。略一想便明白了些许。如果自己要拿这些官员,用什么方法拿却是大有讲究的。如果是用监察院提司身份查案,那传回京都,便会引来朝议,朝中大老们只怕会以为自己是在针对长公主如何如何,如果是用转运司正使或钦差的身份审案,可是这时间却已经拖不得了。 但范闲是何人?又怎会在乎京都的议论,笑着说道:“叶参将,不用多虑,本官向来信奉庆律,断不会胡乱行事,今日拿了这些官员,为公允起见,本官不会亲自审案。” 叶参将微微一怔,心想只要你不亲自审案,不论是谁人去审,总要看京都地倾向。有了范闲这句承诺,他好向京都交代,便讷讷退了回去,只是好奇范闲不亲自审案,那难道就准备将这些官员关在内库?这……也不能一直关下去啊,朝廷总会发疏询问的。 “我会带着他们一起上路。”范闲说道:“内库亦是朝廷一属,虽然向来不与朝中官员们打太多交道,但在规矩上,还是要归江南路管的。” 他望着堂下众多面色不安的官员,安抚说道:“本官知道诸位担心什么,请放心,本官不是一个挟怨报复之人,就如先前与参将大人所说,为公允起见,本官不会亲自审问这些人,而是……交给苏州的总督大人。” 他微笑说道:“由薛大人审案,想必诸位不会再有任何疑虑了。”他看着犹在场中与监察院官员们对峙着的长公主心腹,唇角闪过一丝怒意,说道:“什么时候抓人变成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了?” 苏文茂面色微红,狠狠地盯了手下两眼,监察院官员们心头大惭,上前几个佛山无影脚使了出来,将那些犹在叫着撞天屈,狠不肯服的内库官员踹倒在地,实实在在地绑了起来。 堂前众官忍不住摇头,本想劝说钦差大人总要为官员们留些颜面,但一想到范闲先前一时柔和,一时冷峻地表现,便被那种温柔的冷酷、喜怒无常给震慑住了心神,不敢再多嘴求情。身为下属,不怕上司严酷,就怕上司喜怒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祭出那把刀来。 范闲在内库的最后一次开衙就此结束,散堂之后,他将副使马楷留了下来,两个人便在府后的花园里,一面亲近着春天的气息。一面讲着些带着秋意肃杀的事情。 “莫怪我下手太狠。”范闲揉了揉有些发干的眼角,说道:“既然他们敢在我就任之初就动手脚,也莫怨我拿下他们的乌纱。” 马楷苦笑着,虽然名义上他与范闲是副正二使,看上去品秩差地不多,但他知道实际上,面前这位小爷手中地权力可是大的惊人,甚至比皇子们还要恐怖许多。所以昨天夜里范闲与他商议要清除长公主在内库方面地心腹时,他虽然表示了小小的担忧,还为那些官员们开脱了一下,但怎么也不敢当面反对。 而今日范闲又一次将他单独留了下来,而且当着自己面说出如此实诚的话话,马楷清楚,对方是准备将自己当心腹栽培了,暗自微喜之余。也有些担忧,毕竟谁也不知道多少年后,面前这位小爷,和京都那些大爷们,究竟是谁胜谁负。 朝官们对于那把龙椅的归属也是极敏感的。虽说眼下看来,当然是太子即位,但是陛下这两年地表现似乎太过怪异了,所以谁也不敢完全相信。如果说是二皇子即位……众所周知,范提司与二皇子可不对劲,而如果自己铁心跟着范提司走,将来二皇子承继大宝,自己一定没有好下场。 这才是马楷一直暗中疑虑的方面,但他也清楚,官场之上虽然要左右逢迎,但在事关重大的站队问题上。最忌讳的也是做墙头草,今天范闲在离开内库的最后一天,再次与自己谈话,当然就是想要自己表明态度。 马楷昨天晚上已经想了一晚上,所以并不如何慌张,平静说道:“大人所议,皆是下官所请,此事下官会马上写两份文书。一份送往门下中书。一份马上快骑送往苏州总督府,请……大人放心。” 范闲一听这话。便知道马楷知道绑上自己的大腿,甚至不惜以这两份文书,分担范闲可能会受到了言论攻击,并且借此向官场中人表明自己的阵营……这是下了决心了。他温和地看了马楷一眼,说道:“马大人有心了。” 马楷微笑应道:“下官身为内库副使,本就应查缉下属官员,今次让他们闹出事来,已是下官失职。” 范闲笑了起来,半晌后复又开口说道:“不知马大人认为本官今日处置可算妥当?” 马楷略想了想后,恭敬回道:“大人深谋远虑,实为良策,官员不比司库,既不能随便杀,又不能随便用刑,如果在转运司开衙审案,一来拖延时间太长,二来也容易引人非议,大人明日带着这些犯官前往苏州,交由总督大人审问,总督薛大人乃国之栋梁,官声威著,慕望尤隆,定能代朝廷审清此案,给陛下一个极好的交待。” 范闲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这位副使果然将自己地心思猜的清清楚楚,内库里的信阳心腹,范闲当然要使法子清除了出去,虽然此次工潮之事给了自己极好的借口,但如果完全由自己动手,决是不大妥当,事涉长公主皇子这些宫中贵人,这个烫手山芋扔给那位超品大员才是妙招,一来江南路总督本就有管辖此事的权限,二来薛清虽然会暗中骂自己两句,但他身为封疆大吏,站地位置不同,当然不怎么害怕远在京都的长公主,反而会有些忌惮深在江南腹地的范闲,两相权衡,薛清应该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来之前,少安便向我提过,说道这位表兄颇有济世之才,这几日相处看来,少安果然没说大话。”范闲笑着转了话题,开始再次用任少安这个中人,拉近二人间的距离。 马楷笑着说道:“两年前提司大人入京,便与少安一见如故,少安来信时,也常提及大人惊才绝艳,日后定为匡世之臣。” 正副二使相谈其欢,互赠高帽与马屁,又于言语间商定了日后内库一行规程,这便拱手告别。 送到花园门口,看着马楷微躬着地身子,范闲眨了眨眼睛,看来朝廷里的厉害人物确实不少,只是那些人总比自己少了许多前世的恩泽,所以没有太多机会施展罢了。今日之事一定。内库便无大碍,他也自觉轻松,而且往转运司里塞亲信的工作,在年中也会逐渐展开,得了马楷的帮助,这事儿做起来会十分顺利。 此时范闲只是有些猜不到,究竟是什么,让马楷选择了自己。而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子——这肯定不会是因为太常寺少卿任少安与自己地亲密关系就能左右的。 其实马楷投诚地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三皇子和范闲的关系,让他下了一个事关日后宦途以及家门兴衰的大赌注,他……将银子,全部都押了小! 送走了马副使,迎来了七掌柜,将要离开内库之前的这天,范闲显得格外忙碌。七叶是此次随范闲南下的四位掌柜中的领头人,如今他已经是庆余堂地理事了。这些年一直在为范府谋财,与范思辙极为相得,与范闲也是熟络无比,所以有些甚至不敢试探别的掌柜地事情,范闲当着他地面。却能很直接地说出口。 一老一少二人凑一处窃窃私语,总不过是日后内库的管理与生产问题,范闲知道自己对于生产管理,化学物理都是门外汉。所以把这方面地权利全部都下放给了七叶。他这人没有太多的好处,但有一椿就是用人不疑,如今在内库是这般,以往在京都中也是如此,但凡涉及构织阳谋计划,全部由四处那位小言公子处理,范闲绝对相信对方的专业能力,而不会白痴地指指点点。 确认了一应事项之后。范闲放下心来,当年老叶家如此红火,如今在掌柜们的手下,也一定可以逐渐扭转最近这些年内库经营不善,出产质量数量方面的问题,只要能卖出更多的银子去,就对皇帝有了初步的交代,这是范闲当前比较关心地事情。 “拖欠工钱的事情再也不能发生了。”范闲皱着眉头叹息道:“货物水准的关口。您老也多把把。” 七叶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于提司大人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工钱这种事情,当然他也想不明白什么原因。今日春光满园。老掌柜看着范闲那张俊秀的面容,不知怎地有些走神,心里幽幽想着,虽然少爷与小姐长的不怎么像,但都是人间最清逸的人物 ——如今少爷终于重新拿到了叶家的产业,虽然只是代管,但老掌柜依然有些难捺感慨,心中喟叹不已,面上却遮掩的极好。之所以要遮掩,是因为接近二十年的京都软禁生涯,让这些老掌柜们都清楚,有些事情,是只能做,而不能说的,但凡露出什么征兆来,都会给少爷带来没有必要的麻烦。 “本想着请您去北齐帮老二……”范闲没有察觉到七叶地心理活动,苦笑说道:“没想到那些公公们竟然一直跟着,宫里看的极严,只好让您也来了内库。” 七叶微笑说道:“公公们看在您的面子上,如今对我们已经是很温和了,二少爷天生就是经商的材料,大人不必担心,至于内库……您也应该知道,我是很想回来看一看的。” 范闲沉默了下来,半晌后说道:“苏文茂在这里,如果您老几位有什么不舒服,或是谁敢对您挑眉毛,和他说一声,我交代过了……既然出了京,当然不能再受憋屈气。” 七叶心中感动,却没有说什么。 一阵风吹了过来,院中青树上的嫩嫩绿叶还没有生牢,竟是被刮了下来,范闲轻噫一声,随手捞在手中,看着那新青的断口处,眉头皱了许久。 良久之后,他才轻声幽幽问道:“工艺……能抄下来吗?” 七叶身子微颤,半晌后摇了摇头:“死规矩,不能形诸文字,只能口口相传。” 范闲说道:“图纸总不能口口相传。” 七叶摇头道:“先前看的紧,如今都不知道在何处。” 范闲想了会儿,面上浮出一丝微笑:“过几个月,你来杭州给我讲讲,我记性很好地。”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一章 春之道(强烈要月票!) 第一百零一章 春之道 四轮马车的车轮碾过官道上将将生出来的青草,与路面上的石缝一碰,发出咯咯的声音,与车枢间的簧片响声和着,就像是在唱歌一样欢快。 出内库的道路上尽是一片欢愉景象,小鸟儿在远方水田边的林子里快速飞掠着,青青的禾苗展露着修长羞怯的身姿,水田边的野草不屑一顾看着它们,道路上车队络绎不绝,河道上货船往来,将内库的出产经由各种途径运出去,卖给天下人,好一片热闹景象。 一列车队由官兵开道,很轻松地通过了最内的那道检查线,本来官道上的货车们都不敢与这辆车队争道,下意识里停了下来,但那队马车中有人看了两眼,似乎是发现今天内库出货量太大,交通有些繁忙的缘故,便下令让自己这行人的车队停在了道边一片草地上,很令人意外地让货车们先行。 车队倒数第二辆马车中,是昨日刚被去了乌纱、除了官服,可怜兮兮的内库转运司官员,这几位官员都是长公主安插在内库的心腹,虽然曾经想到过,范提司到任后自己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但确实没有想到范闲竟是如此不给官员和那位岳母留脸面,干脆至极地将他们抓了起来,而且用的名义……竟是工潮之事……这些官员此时当然知道,自己是中了范闲的套子,内心惶恐不安。 不过范闲并没有马上开堂审案,这些官员自有亲友,昨天夜里在狱中就知道,范闲准备将自己这些人带到苏州,交由江南总督薛清薛大人亲自审问,一听到这个消息,这些官员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只要不面对监察院的老虎凳,辣椒水,这案子哪里容易这么定下来?就算监察院方面掌握了司库们反水的口供,可是只要自己到苏州后抵死不认,薛清薛大人,总也要给长公主些许脸面,只要拖些时辰,只要京都的压力到了。范闲自顾不暇,想必也不会再理会己等。 “为什么要给薛清去审呢?”海棠半倚在车窗边上,微微皱眉。 范闲低着头说道:“这事儿我不适合做。” 海棠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自从工潮那天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便变得有些怪异起来,往日里的彼此信任似乎减弱了少许,相待有礼。却多了几丝生疏。海棠事后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是为什么,知道自己当日提出出游,确实有些让范闲难为,但是后几日看范闲总是这般刻意清淡着,她也不好主动开口解释。毕竟不论怎么说,海棠身为北齐圣女,地位何其超然,范闲地骄傲也触动了她的骄傲。 于是两个人目前便保持着这种尴尬的对答。 “我想再确认一次。银子到帐了没有?”范闲皱眉问道。 海棠脸上浮着淡淡微笑,似乎是在嘲讽范闲的患得患失,轻声说道:“上次在苏州就说过,何必如此担心,莫非你现在信不过我了?” 范闲忽然觉得马车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低声嘱咐了身旁的思思几句,便掀开车帘下了车。思思微微偏头,好奇地看着海棠。不知道这位名声满天下的姑娘气,究竟是怎么得罪少爷了——这些天她看的清楚,少爷虽然与这位海棠姑娘没有什么男女之私,但起先地表现像极了相交多年的知交好友,这几天却有些奇怪。 海棠被思思看的有些莫名,忽然展颜笑道:“看什么看呢?” 思思没好气道:“就兴你看我,不兴我看你?” 海棠笑着摇摇头,习惯性地将双手往腰旁一揣……却发现揣了个空。她这些天一直穿着婢女的衣裳。而不是惯穿的花布袄子,身前并没有那两个大口袋。 她望着思思取笑道:“我看你。是想瞧瞧范闲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模样。” 这话是实在话,海棠这妮子一直有些不理解,明明她的好友司理理乃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范闲在理理面前却能保持着镇静,刻意维持着距离,就算在那一夜颠狂之后,对理理也没有什么牵挂之情,这下江南数十日了,范闲竟是没有问过自己一句,比如理理最近过地可好之类。 就算再是绝情之人,对于曾有过一夜之缘,同车之福的绝世美女,总不至于如此冷漠,于是乎海棠甚至开始怀疑,范闲此人是不是有些隐疾,比如像陛下那般…… 可是偏生范闲却收了思思入房,海棠这一路行来,当然知道思思这个大丫环乃是范闲的房中人,所以有些奇怪,但看了这些天,也没瞧出来思思究竟有什么奇异处,长相只是端庄清秀,远不及司理理柔媚丰润。 听着海棠姑娘说到“范闲喜欢的女子”时,思思的脸倏地一下就红了,用蚊子一般大小的声音应道:“少爷……怎么能喜欢我。” 海棠苦笑着摇摇头:“不喜欢你,又怎会收你入房?虽然范闲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但我可不相信他会如此行事。” 思思忽而抬起脸来,露出骄傲与自信的神采:“姑娘弄错了,少爷是世上最重情份的人。” “情份?”海棠品咂着这两个字,想起来思思好像是从小侍候范闲长大地人,一时间皱起了眉头,心里犹疑着,像范闲这种冷血无情、以算计他人为乐的年青权臣,真的是……重情之人? 她叹了口气,由于衣服上没有大口袋,只好有些遗憾地将两只手袖了起来,问道:“思思姑娘,那你先前为什么要盯着我看?” 其实思思对于前些天总是与少爷形影不离的这位海棠姑娘,有些许抵触情绪,毕竟对方又不是少奶奶,而且又是敌对的北齐人。但后来接触的多了,就像许多和海棠接触过的人一般,思思也很容易地就喜欢上了这位言辞温和,行事光明。性情直率而不鲁蛮的姑娘家。海棠这人身份高贵,面容虽然看似淡疏,说话不多,但是待人却极诚恳,不论是什么样身份地人,都会平等看待,而且是从骨子里地尊重与平等——比如现在还是大丫环身份的思思——仅仅这一点,就已经超出世人多矣。 此时听着海棠姑娘发问。思思不由掩唇而笑,说道:“和姑娘想的一般,我也是想瞧瞧少爷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 马车里安静了下来,海棠睁着那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眸,像看可爱小动物一样看着思思,半晌之后,双手互套在袖子里,耸了耸肩。说道:“胡人会不杀人吗?” 西胡北蛮,数百年来不知道残害了多少中原子民,凶恶之名传遍四野,思思很坚决地回答道:“不可能!” 海棠缓缓眨眼,微笑说道:“同样的道理。” 微风拂过范闲地脸。告诉他现在就是春天。他闭着双眼,迎着扑面而来地小风,嗅着风中生命的气息,十分惬意。眼前水田那头地树林青叶被风儿吹的沙沙的,忽然间他的眼帘微动,听到了后方也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不是风拂林梢,不是扫大街,不是掷骰子,不是铅笔头在写字,不是春蚕把那桑叶食。 是她在走路,村姑在走路。 范闲没有睁开双眼。缓缓说道:“为什么是不可能?” “嗯?”海棠平静地走到他身边,用一个字表示了自己的疑问,清淡处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瞎子对陈萍萍在表示疑问。 范闲唇角微翘,说道:“为什么你认为我不可能喜欢上你?据院里地消息,北齐太后已经开始着急你的婚事了。” 海棠将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他身边看着前方水田里的耕牛,浅浅一笑,知道自己与思思在车厢中的对话被他全听到了。开口说道:“看来你的真气恢复地不错。” 范闲睁开了双眼。盯着一只落到耕牛背上的小鸟,笑着问道:“我问的是……为什么我不可能喜欢你。” 海棠扭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是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不由无奈应道:“总是喜欢这般口花花的,又不能真地占什么便宜。” 范闲默然,想到昨天与七叶的那番谈话,自己重生之后有许多事情是只能做而不能说,但与海棠……似乎只能说不能做?他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海棠微笑说道:“在上京城里,你曾经说过,但凡男人,或者说是雄性动物,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而我自忖,并没有那等容颜引发你的心思,毕竟我的身份不一样,你有所忌惮,又不可能获取什么利益,怎么会喜欢我?” 海棠是北齐圣女,范闲是南庆权臣,两人可以以友之道相处,但如果真要凑成一对,北齐太后,南庆皇帝,肯定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相反,对于两个人的谋划却会带来一些损害。但范闲想的却不是这些,嘲讽说道:“喜欢这种事情,和利益无关。我发现这不过半年的时间,你地心性和以往已经差了太多。” 这话在杭州的时候,范闲似乎也对海棠说过。 海棠默然半晌,缓缓开口说道:“天一道讲究天人感应,上体天下,下怜万民,我本以为这些事情自然而行便可,但是这半年来纠缠于诸多筹划之间,与我门中心法大相径庭,不免有些不适应。” 范闲微微颔首,赞同说道:“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确实只适合我这种人做,你还是应该做回村姑这个有前途的职业。”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息说道:“说来你心性不谐,终究还是我的问题,若在上京时,我不将你拉入局中,或许你现在还在园子里养鸡逗驴。” 他转向海棠微笑说道:“我算不算是把你引入了魔道?” “何为魔道?”海棠平静应道:“只是心魔罢了,有所欲。便有所失,虽然我之所欲看似堂皇,但依然必有所失,这才是所谓自然之道。” 范闲问道:“那你依然坚持?” “当然。”海棠轻声说道:“安之你说过一句话深合我心。” “什么话?” “这世上,从来没有好战争,坏和平。”海棠微笑说道:“所以为了这个目标,我愿意帮助你。” 范闲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看着面前的景物发呆。只见那只鸟儿或许在糊满黄泥的耕牛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寄生虫可以果腹,于是呼的一声飞走了。 “其实你不要太自卑。”范闲扭头望着海棠,极为严肃认真说道:“我一直觉得你长地很是很端庄地。” 海棠哑然,片刻后应道:“敢请教,这是在赞赏朵朵,还是在嘲讽?” 范闲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只是针对你先前说地。我不可能喜欢上你地原因,有感而发。” 海棠终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像个小女孩儿一般,极为难得。 范闲发觉眉心有些痒,伸指头揉了揉。说道:“不要和我比,这世上的女子但凡和我比起来,也没几个美人儿了。”他郁闷说道:“这不是我的问题,这是我父母的问题。” 海棠再怎么清淡自持。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姑娘家哪有不注重容貌的?除非是瞎子……她被范闲这几句明为宽慰,暗为取笑的话气地好生郁卒,心想这厮的嘴果然有些犯嫌,咬牙说道:“身为高官,说话还是不要乱诌的好。” 范闲似是没有察觉对方的恚怒,认真解释道:“不是乱诌,你说我不可能喜欢你是因为你长的不够漂亮。而我是想向你解释,在我看来,你长的真的不错……” 海棠微微一怔。范闲下一句话来的极快:“毕竟有过前例,我那妻子,京都人都说她长地也就是清秀罢了,但在我看来,婉儿却是世上最美的女子……”他摇头叹息道:“我的审美,与这世上大多数人。大概都不相同。” 这句话终于将海棠毒翻了。她闷哼一声,取出袖中的双手。拂袖而去。双袖一拂,草地上草屑乱飞,风无因而动,气势逼人,想来这一拂中挟着天一道的无上真气才是。 范闲伸手遮目,在一片草屑中好不狼狈,前后摇晃,似乎随时可能倒地不起。偏这般,漫天草屑之中却传来他快意无比地笑声。 风停草屑落,海棠静立一旁,面带一丝讥屑,看着他嘲笑道:“羞辱我一番,可将前两天的气出了?” 范闲微微一怔,叹了口气,微笑说道:“朵朵,你可还有气?”这是工潮之日后,他第一次以朵朵称呼对方。 海棠一愣之后,缓缓转身,向着马车那方走去。此时马车里的六处剑手早已下车看护着,而以高达为首的虎卫,更是警惕地盯着海棠,毕竟先前那一阵草屑风,这些范闲地属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害怕海棠忽然出手。 范闲跟了上去,微笑说道:“不要急着上车,陪我走走。”他挥挥手让高达一等人退开,又交待了几句,便携着海棠并排沿着官道旁的林地往前方走去。 两个并排走着,离车队已经有了好长一段距离,头顶的春林透着阳光,丝丝点点叉叉,幻化成各式各样美丽的光斑,照耀着两人的衣衫之上。 “我是很在乎信任这两个字的人。”范闲平静说道:“或许是因为我这一世,很难找到值得信任的人,所以那天你要出府,我有些失望。” 海棠微低着头,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很直接地说道:“朵朵也是个很在意此事的人,毕竟你我分属两国,若无信任二字,实在很难成事。” 话一旦说开了,就比较简单,只是此时再去问海棠究竟是不是想去工坊里偷窥,还是范闲误会了这位姑娘。都已经是很没有必要地事情。既然经由范闲那张尖酸嘴,二人间的信任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恢复,再提旧事,就会显得极为愚蠢。 二人并排往前方走着,海棠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双手还是袖在袖中,总不及范闲揣在大口袋里舒服。范闲轻声解释道:“监察院官服,我让思思加了两个口袋。” 海棠微微一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官道旁林地里,沙沙之声再起,这一对并无男女之私,却格外苛求对方信任的男女,就如同半年之前在北齐上京的皇宫里,在玉泉河畔地道路上。那般自然而然地拖着脚跟,懒懒散散地走着。 身前身后尽是一片春色,头顶林叶青嫩可爱。 “打算怎么对付明家?”海棠轻声问道。 范闲的眉毛微微一挑,说道:“内库开门招标,一共十六项。往年崔明两家便要占去十四项,如今崔家倒了,便留下了差不多六个位置,我已经安排人来接手。等年中思辙在北边将崔家残业收拢的差不多后,北南两方一搭,路子就会重新通起来……只要你们那位卫指挥使不要瞎整,内库输往北方地货路不会有问题,至于其中能搭多少私货地份子,这还要看我能将内库掌握到什么程度,另外就是父亲那边给我调来的人手,不知道能起多大地作用。” 这是他与北齐小皇帝之间的协议。海棠南下,当然就是来盯着此事以及那一大笔银子。 海棠沉默片刻后说道:“就算你能在短时间内将内库全盘掌握到手中,但如果你往北方发地数量……依照协议,要比长公主往年发的私货更多,你往庆国朝廷交的数量怎么保证?我担心你不好向庆国皇帝交代,这次来之前,陛下也托我给你带话,如今今年无法满足北方需求。可以暂缓两年。等你站稳再说,毕竟这是长久之计。” 范闲微微一怔。没有想到北齐皇帝竟然如此替自己考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看情况吧,只要今年内库出产能比前几年有明显的增长,我就很好向朝廷交代了。” 海棠看了他一眼,疑惑问道:“这增长从何而来?” 范闲平静应道:“第一,当然是内库各工坊的出产要有增加,开源之后,如何做帐将货偷运出去,自然有老掌柜、苏文茂、还有父亲派来的那些户部老官在帐上做手脚,你也知道监察内库的本就是我自己,我想抹平痕迹并不太难;第二就是,我打算在明家身上狠狠啃上一口,将这个大族的财富挖出来双手献于陛下,陛下一定会很高兴地。” 回到了海棠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究竟打算如何对付明家。海棠听他的口气,似乎并不准备在短时间内抹平明家,有些意外,问道:“你能容得下明家?” “不得不容,至少在今年之内。”范闲自嘲笑道:“崔家的根基太浮,战线铺的太远,所以监察院可以一战成功,但明家百年大族,早在内库之前就是江南名门,根基扎地极扎实,数万人的大族,在朝中做官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如果用雷霆手段对付,只怕江南路会一片大乱。最关键的是……” 他地脸色凝重了起来:“明家这些年从内库里吃了不少好处,但这么大的生意,他们当然不可能一家独吞,这个体系的后面当然有皇族的影子,长公主,太子,二皇子,在里面都有股份,或许说来你不信,连我范家在里面都有一个位置,而且他们年年往京都送着重礼,各部甚至枢密院对明家的印象都极好,而他们向来低调,你也见过那位明少爷,为人做事都是很稳重的人,在民间也没有太坏的名声……想要动他们,实在是有些困难。” 海棠也开始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复杂,但她发现范闲的眉宇间虽然略有忧虑,但依然不失自信,问道:“你地底牌是什么?” “我的底牌是皇上。”范闲认真说道:“明家窃了内库的银子,再送给公主皇子大臣们一部分,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喜欢明家。但是……陛下不喜欢,因为明家偷的就是他的银子。”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二章 借你的手,牵北齐皇帝的手 第一百零二章 借你的手,牵北齐皇帝的手 听到范闲的分析后,海棠微感安心,心想只要他拿准了这一点,有了庆国皇帝的暗中纵容,只要加以详尽的计划与周密的安排,那么明家的倾亡是迟早之事,再如何雄霸一方、根深蒂固的地方豪族,面对着强大的国家机器,依然只是石头旁边的那颗脆弱鸡蛋。 “今年的目标是吃掉明家的银子进帐。”范闲说道:“内库招标是需要有明银做压,而且中标后需要预留标底四成的数目,这次新春开门,我会让人与明家竞标,将价钱抬起来,让明家大大的出几口血,再也没能耐和我去争崔家空出来的位置,同时也筹些快银,赶紧填到国库里去。” “你准备抬到多高?”海棠认真问道。 范闲笑着说道:“能多高就多高,你知道我是个很贪心的人。” 海棠皱眉说道:“既然你不打算正面与明家冲突,那只能用开门招标之事打击对方,可是像抬价这种事情,又不是赌坊里对着骰子筒喊数目,万一你抬的价太高了,直接从明家手里夺了过来……内库三大坊十六出项,四成的存银……你自己算算要多少银子,你怎么拿的出来?” “是明标。”范闲解释道:“为了防止官员与商人暗中勾结,所以一直以来内库新春开门都是用的明标,恰好这给了我机会,既然事情都是摆在明面上做,我自然会……”他想了想,没有继续遮掩什么,轻声说道:“我会让夏栖飞标出一个合适的价钱,然后让明家知道。” “夏栖飞?”海棠微感惊讶:“江南水寨的大头目,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么可能听你安排与明家对抗?要知道他可是江南土生土长的人。” 关于夏栖飞的身世。范闲自然不会继续讲解,只是表明了夏栖飞已经是自己的人后,就银子地问题解释道:“正如你所说,我们手上筹的银子,还不足以完全将内库十六出项全部吞下来,所以自然有一部分是要留给明家,一方面是为了安抚对方,一方面也是要用那笔庞大的银两将明家陷在江南。让他们无法脱身而出。” 海棠好奇问道:“你怎么确定明家不会壮士断腕?他们这些年已经挣了太多的银子,今次明眼人都知道,你下江南就是为了对付他们,如果你让夏栖飞喊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高价,万一那位明老爷子一拍双手……不玩了,你岂不是要吃一个闷亏?拿不出定银来,庆国朝廷肯定不会让夏栖飞好过。” 范闲冷笑道:“明家今年就算吐血,也必须把内库的标夺下来。就算他家有万顷良田又如何?那终究只是些死物。哪及得上内库这湖活水鱼肥草多,而且事涉京都众皇族大员的利益,他明家要送银子出去,要维护长公主的颜面与利益,就必须继续扎在内库里面。” 他望着林子那一头缓缓升起地黑烟。双眼微眯说道:“商人,终究只是傀儡而已。明家自产海盗,抢劫内库的财货,再反头从朝廷这边吃钱……心狠手辣。如果他一旦收手不干,京都那些人物没了进项,老羞成怒之下怎么会放过他们?到时候轮不到我动手,他们就要垮了。” 所以明家今年无论如何也必须将内库商品的行销权掌握大部分,先稳过这一两年,然后再看京都不见血却格外阴森的斗争,究竟会是怎样的走势。 “那笔银子,你准备调给夏栖飞?”这是海棠很关心的问题。 范闲点点头:“一部分。虽然父亲也为我准备了一些,但是内库开门,全天下的人都盯在我的身上,盯在户部库房里,长公主只怕早猜到了我地这条财路,如果我真的动用户部存银来与明家打这场仗……只怕一着不慎,便会全盘皆输。” 他自嘲说道:“调用国库之银,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名。我胆子小。” 海棠听他自承胆小。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轻声问道:“可是用太平钱庄调银子过来……太平钱庄的背景是东夷城。你不怕他们察觉到什么?” 范闲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这是你家皇帝陛下的安排,大概连你也想不到,北齐内库地银子,从前年牛栏街之事后一月,便开始经由几十个渠道平缓而不引人注意地注入太平钱庄,中间不知道转了多少弯,这才将银子调到了江南。” 海棠一愕无语。 范闲继续说道:“我有监察院与户部帮忙,都没有查觉到这几十笔银钱的走向,而且那笔银钱虽然数目巨大,但放在太平钱庄这个天下第一银号中,也不是特别打眼,我想东夷城方面一定没有注意到。” 海棠有些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说道:“等等,你是说……这笔银子是两年前,陛下开始往江南移转?这怎么可能?我是去年九月间才知道的此事,而且上京城里一直没有风声。” “不错。”范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欣赏与警惕,“我是你与我交了底,才重新去查线头,结果什么都没有查清楚,只是隐隐查到,那几十笔银子进入太平钱庄地时间,就在两年前。” “两年前?”海棠皱眉道:“你不过刚入京都不久,陛下怎么能猜到两年后你会执掌内库,他怎么能知道两年后会与你携手,大口吞下内库的行销权?” 范闲自嘲说道:“那时候我只是司南伯府一名藉藉无名的私生子。” 他幽幽叹息道:“可能是牛栏街的事情,让你那位小皇帝确认了长公主想杀死我,而且从各方面的情报判断出,我会接掌庆国内库……至于后面的事情,或许只是他的分析罢了,既然我与长公主之间无法协调,那么我肯定需要斩掉长公主的臂膀,崔家?明家?难怪去年末时。我们双方收拾崔家会如此顺畅。” 范闲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你家皇帝……怎么可能猜到我会用这招对付明家?如果要说是算计到了这点,我只能赠他一句话。” 海棠也还没有从震惊中摆脱出来,她实在没有想到,与自己从小一道长大,经常对自己小师姑小师姑喊着地那位少年皇帝,竟然会如此深谋远虑,远在两年之前就开始布局应和范闲,或者是有可能出现的变数。 听着范闲说话。她下意识问道:“什么话?” “似贵主之多智,实近妖也。” 范闲柔声说道:“两年前便开始筹划,世态地发展竟和他的猜想没有太大的偏差,就算我朝陛下决定整肃内库用的不是我,不是这个你们北齐足可信任的我……只怕他依然有办法将这些银子换个面目,参与到此次内库的开门招标之中。” 直到今时今日,范闲才有些郁闷地承认,自己确实小看了北方那位年轻君王。对于内库这个天下最光彩夺目地金鸡,由于庆国看守地极严,各国都没有什么办法,窃取工艺这种事情做了十几年,都没有成功……谁料到北齐皇帝竟然别出机杼。玩了这么一招! 对于北齐皇帝来说,既然当小偷,偷不到你家地宝贝,当强盗。打不赢你家地护卫,那我便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没有名字的资本商人,掺和到你家卖宝贝的过程中来,虽不能挣得头啖汤,却也不止吃些残食——只不过在这个天下之局的安排中,后来出现了范闲这个令北齐人惊喜的变数,所以北齐皇帝愈发慷慨与沉稳起来。 范闲叹息着。这天底下多的是聪明绝顶,老谋深算之人,相比之下,自己这个国际主义者,还真带着太多的理想主义味道。 “你生气了?”海棠看着他地脸色,试探着问道。 范闲微笑着摇摇头:“如果这件事情,你家皇帝一直瞒着我,我当然会生气。不过如今他必须与我配合。我有什么好气的。如今等若是他将这些钱全部当作了人质,交到了我的手里。这……足以换取我对他的信任。” 海棠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是一个容易信任别人的人。” 范闲低下头去,缓缓说道:“信任是相互地,我只是好奇你家皇帝为什么会如此信任我?要知道,日后若两国交恶,或是我有了别的心思,那我随时可以吃了他的银子,断了他的货路,他根本没有一丝翻盘地可能性。” 他抬起头来,看着海棠那双明亮若清湖的眼睛,轻声说道:“我有些疑虑于这种忽如其来的大信任。” 海棠沉默想了会儿,忽而展颜笑道:“我在信中向你提及这笔银子的时候……好像就是你的身世流言将将浮现于世的时候。” “嗯?”范闲疑惑看着她,“有什么关联?” 海棠微笑说道:“或许在陛下看来,既然你是叶家后人,那你一定不可能满足于做个庆国的权臣,而且你的眼光绝对不会局限在国境之限上,庆国能给你地一切,我大齐全部都可以给你,陛下只怕还有些别的意思……” 话没有说完,但范闲已经听明白了,自嘲摇了摇头,说道:“谢谢你家皇帝好意,我可不想横眉冷对千夫指。” 海棠一笑,说道:“难得有作诗的兴致。” “我更不会俯首甘为孺子牛。”范闲淡淡说道:“更何况你家皇帝后来应该知道我也是位如假包换的庆国皇子……” “这世上的皇子有许多,叶家后人,却……只有你一个。”海棠清清淡淡柔柔地说着,却挑明了北齐方面的意思。 范闲笑了起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在庆国正是风光之时,虽然宫里有几位妇人,京都有两位皇子,自己对付起来有些小小困难,但凭良心讲,皇帝目前扮演那名慈父的角色,还算不错,他找不到太有说服力的理由要去考虑北齐方面地邀请。 “说回最初吧。”范闲说道:“为什么你不可能喜欢我?我不可能喜欢你?” 海棠有些傻了,有些怒了,心想此人怎么总纠缠于此事,冷声说道:“朵朵向来不在乎男女之事,情之一境,无大小之分,却有上下之别,我不求灭情绝性,但却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范闲明白姑娘家是在表达以天下万民为先地意思,微嘲说道:“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么活一辈子岂不是太没滋味,你家皇帝还有顶帽子戴着玩……” 他没说那顶帽子是什么颜色,忽而露齿阳光一笑说道:“朵朵。” “嗯?”海棠停住了脚步,偏头看他,却被范闲那清秀面容上的温柔微笑晃了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什么事?” “胡人也是有可能不杀人地。”范闲很认真地说道。 海棠知道他是在说先前自己在马车里堵思思嘴的那句话,不由气苦,但依然安静回道:“是吗?或许不论是北齐还是南庆的子民,都不会相信。” 范闲温柔说道:“胡人当然有可能不杀人,如果他们都被我们变成了死人。” 海棠一怔,莫名其妙地失笑了起来。 范闲轻声说道:“同理可证,我也是有可能喜欢上你的,你也是有可能喜欢上我的。” 海棠嘲讽说道:“等我们都死了?” “不。”范闲很认真地解释道:“等这个世界上别的人都死了。” 海棠无可奈何,说道:“所有人都死了,就剩我们两个站在河边吹风?” 范闲抬起头来,想了半天,才点点头:“似乎确实没什么意思。” 然后他从口袋里伸出双手,握住海棠的手,在姑娘家微愕的眼光中轻轻搓揉着,温和一笑,说道:“既然是没意思的事情,就别想了,这天气还冷着,你又穿个丫环的衣服,手只怕冻着了。” 四手相握,坚定与温柔在一片暖意里融融着,二人身后传来马车车轮咕辘的声音。 海棠眼中带着丝有趣的笑意,并没有将双手抽出来,反是微微偏头,看着范闲说道:“故意给人看到?” 范闲半低着头,眼睫微眨,轻声应道:“要说服我的皇帝相信我在江南带着你是有原因的,要让你的皇帝与我之间的相互信任有个更坚固的基础,我们都必须更亲近一些。” 海棠似笑非笑望着他。 范闲最后认真说道:“当然,你的手握着还是很舒服的,经常做农活,却……没有老茧。”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三章 明家眼中的鹅卵石 第一百零三章 明家眼中的鹅卵石 苏州城内一片繁荣景象,四处皆见的嫩青之色与庆国别的地方倒也没多大差多。但林立的商铺,繁忙的码头,络绎不绝的人群,南城连成一大片的官衙,西城富气逼人的盐商皇商府邸,东城当街红袖招的姑娘,道上轻折章台柳的公子哥儿们,北城那些悍意十足、阴险狡猾的道上兄弟,所有的这一切,构织成了一幕与世上所有地方不同的味道,那便是冒险、刺激、富庶、欲望。 在这里,学识酸文的遮掩要少了许多,千年王朝的压力要小了许多,官府的威严虽然依然没有人敢挑战,但是由于流动人口太多,出入港的货物银两巨大,市民们囊中有钱,做起事情来底气也是足了不少。且不提那些与官府瓜葛颇深的商人们,单是那些吃水路饭的道上兄弟们,也开始学京都太学生们穿起了青色的长衫,不再一味地打打杀杀。 苏州码头靠下游那方一大片,都是明家的产业,此时那些长衫汉子正老老实实听着一位年青公子的训话,这些长衫汉子一看就是精武之辈,只是在这名面相柔和中正的公子哥面前,却没有露出一丝骄横,因为那名公子哥是明家老爷子的亲生儿子——明兰石,这些在码头上厮混的人,基本上都是在靠明家吃饭,算是半个家丁。 等明少爷走后,这些汉子们扯着长衫擦着额头上的汗,窃窃私语着,心里都在奇怪,为什么明少今天会专门来提醒自己这些人,最近这些天要在苏州城里老实些,难道以明家的力量,还怕谁来揪自己的小辫子?总督大人倒是有这个能耐。不过这几年难道明老爷子还没有将对方喂饱? 长衫擦汗倒是方便,这些道上兄弟,毕竟不是正牌的京都学生。不过其中也有些聪明人,隐隐猜到,应该和马上到来的内库新春开门一事有关……没听说吗?堂堂崔家,与明家并称两大豪族的崔家,在新年之际,竟是被朝廷一网捞光了!这事儿据说就是监察院那位年青地提司大人一手操办的。而提司大人……正是如今在江南的钦差大人! 难怪明少爷会如此谨慎,生怕被官府抓到什么借口,原来是怕了那位六亲不认,油盐不进的小范大人。 “不是我怕他。”明兰石此时坐在车中,再也无法保持在外人和下属面前的镇定自若,沉着那张脸说道:“而是小范大人,实在是和朝廷里任何一位官员都不一样。” 如果让范闲看见此时与明少爷对话的对象,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坐在马车对面的人。竟赫然是杭州西湖畔武林大会的主持人,那位江南路地官员! 那时范闲看那位官员说话行事,便暗生欣赏,只怕他根本猜不到这名官员与明家的关系竟是如此之深。明兰石当着对方说话毫无避讳,很明显这名官员是明家绝对相信的人物。而当时如果范闲多些心。一定可以查出对方与明家的关系,对那个所谓武林大会也会更警惕一些。 这名官员姓邹名磊,是都察院江南路御史,只听他疑惑说道:“表兄。钦差大人和朝中别的官员有什么不一样?” 明兰石冷笑道:“范大人如此年轻,手中却握有如此大的权力,别的官员能比吗?监察院和你们都察院可不一样。如今他又有钦差的身份,做起事来更是毫无障碍,总督大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你应该也收到消息了,这位小范大人一至内库,便砍了五个闹事司库地人头。里面还包括两名大坊主事!如今还将长公主放在转运司的官员全拔了!这样的辛辣手段,朝中那位官员有底气使的出来?” 邹磊叹息着摇摇头:“没有内应,以后族里再想做手脚就难多了。” 明兰石望着他,嘲讽一笑,轻蔑说道:“我看你是当官当糊涂了,这是什么时节?还想做手脚?只求那位钦差大人不要做我们手脚就是好的。” 在西湖畔楼上楼中,明兰石对面前这位朝廷官员是何其尊敬,此时却是丝毫不给面子。偏生邹磊却似乎很习惯这种口吻。仅此一幕,就可以看出明家在朝野之中隐藏着多少力量。 邹磊将眉心愁地纠结了起来:“可是钦差大人此次下江南。明显剑指族中,老爷子可有什么安排?” 明兰石苦笑着摇摇头:“这就是我先前说过的,这位范大人与别的官员都不同,一般的手法根本行不通……如果是别地高官下了江南,我们明家有的是法子对付,偏生落在这位小范大人身上,往常惯行的法子,竟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邹磊试探着说道:“这世上还没有不贪财的官。” 明兰石的双眼眯了起来,似乎想到了某件令他很心寒的事情,沉默半晌之后,才幽幽说道:“这是最俗的法子,也是往常最有效的法子,父亲看事极准,知道必须用开山金斧……我们也曾经尝试过。”他摇头叹息道:“结果对方根本不收,直接退了回来,也没有说什么狠话,只是像块冰似地。” “送了多少?”邹磊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不贪银子的官员,就算你是皇帝的私生子,可是也得有银子啊。 明兰石比了四根手指头。 邹磊疑惑问道:“就四万两?” 明兰石眉间现出煞意,压低声音骂道:“四万两?你没看那位小爷衙里箱子里就放着十三万两银子?这次父亲调足了筹码,甚至把往京中的贡钱都压了下来,整整凑了四十万两!” “四十万两!”邹磊心头一颤,嘴唇都抖了起来,这么大的价钱,买个小诸候国都能买下来了,难道还买不动钦差大人的心? 明兰石咬牙说道:“还有两成干股。” 邹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成干股比四十万两更要可怕。族里怎么舍得动用这么大笔利益去收买范闲?往常供奉长公主,也没有出手如此大方过——这,甚至已经不能叫大方,完全是在割肉保平安了。 明兰石缓缓闭着双眼,眼帘微动,面容有些扭曲,想必心里又是极为不愉。邹磊不敢再说什么,马车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如今已经渐渐替父掌管明家大部分产业的明兰石才睁开双眼,缓缓说道:“我们都低估了范大人地胃口,不要忘记,他地那位父亲大人,可是朝中的户部尚书,四十万绝对可以收买一位皇子,却收买不了他,所以先前说过。这个法子是行不通地。” “长公主那边呢?”邹磊微恨说道:“我们明家为她出了这么大的力,她总不能眼看着不管吧?” 明兰石想了一会儿后,轻声说道:“对付官员,收买不成,便是中伤。由中枢而发四肢,便要在京都下功夫,在朝堂之上,算计各路官员。可惜……这招似乎也不会起作用了。” “为什么?”邹磊大吃一惊。 明兰石自嘲说道:“范大人是何许人也?他的背后可是有陈院长大人与范尚书,林相虽然辞官已久,但余威犹在,只要陛下没有表现出倾向,哪有官员敢依我们的意思上书参他?你们都察院倒是做过两次,可惜却被陛下的廷杖打寒了心。” 邹磊想了想后摇头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范大人远在江南,不及自辩。又远离监察院,反应必不如往日快捷……就算他与陛下关系非同寻常,可就算是一位正牌皇子,也不可能在江南闹出大事来,而不被召回京都……如果我们闹些事出来,说不定陛下会将范大人召回去。” 明兰石嘲讽说道:“这就是你们这些官员看问题的弊端所在,你们总是将眼睛盯着官位品秩与身份,不错。就算是一位正牌皇子下江南。我们明家也有办法让他灰溜溜地回去,范闲只是陛下的私生子。我们似乎不应该害怕,但族里看问题却与官员们看问题大不一样……在我们眼中,范大人有权、有兵、有钱,名声极佳,偏又下手极狠,就算他有些什么污点,却被朝廷负责放大污点的监察院全数抹的干净,人们根本都抓不住他……这样一个光溜溜的鹅卵石,谁能咽下肚子去?他可是比什么皇子殿下要难对付的多。” “如果真依你的意思煽动江南百姓闹事……”明兰石冷笑道:“你信不信范闲敢调黑骑入苏州,直接把我们明家灭了门!” 邹磊倒吸了一口冷气,犹疑说道:“不能吧?难道他就真的一点不在意……朝廷地颜面?庆律可不是写着玩的。” “那是个疯子。”明兰石咬着牙低声咒骂道:“一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疯子。能不招惹他,就要招惹他,除非你有把握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邹磊忽然安静了下来,半晌后忽然幽幽说道:“武林大会?” 这是明家暗中对江南武林的控制,只是披了件朝廷的外衣,所以明家并没有控制太多地江湖高手,但手上毕竟也借由邹磊控制了一批亡命之徒,此时发现明家对于鹅卵石一颗的钦差大人竟是根本无法下嘴,心中狠念一闪,便提到了此事。 明兰石像看白痴一样可怜看着邹磊:“你难道不知道范大人自己就是九品强者?你难道不知道陛下派了一批最精锐的虎卫给他?你难道不知道监察院专司暗杀的六处剑手如今根本不离他身?你难道不知道那位北齐地海棠姑娘曾经与他在杭州一起住过一段时间?” 明兰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越发觉得这个平日里看似精明的族弟官员,今天真的很像一个白痴,骂道:“就那个武林大会?父亲从东夷城请来的云大家……就在西湖边上现了一眼,就不知道被谁刺了一剑!如今东夷城那些狗屁高手们,被那些奇怪的人在四野里追杀的如丧家之犬……那是云之澜!东夷城!四顾剑的后人,在范闲面前连出手地机会都没有,你觉得江南这些武夫可以杀死对方?” 邹磊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才想到了范闲并不仅仅是一位权臣那般简单。 在如今的天下,范闲绝对算是最有钱的那批人,而世上比他有钱的人,绝对没有他有权,比他有权的人,绝对没有他的武功高,比他武功高的人,绝对没有他无耻,比他无耻的人绝对没有他靠山硬,比他靠山更硬地,绝对还没有生出来。 送钱,他不稀罕;想在京中削他权,他不担心;想暗杀他,他不害怕;想搞臭他,他不在乎,只会直接用刀子割了你地脑袋发泄心中的怒气。 这是一个数十年前过往,在数十年之后造就地畸形存在,他是一位隐形皇子,却拥有皇子根本不可能拥有的监察院与户部,就连暗中影响朝局十余年的长公主殿下,想对付他都无从下口。 明家又能有什么办法? 邹磊安慰明兰石道:“郭大人如今也在苏州,看他的意思,长公主会在京都出出力,你先前说的有理,可是范闲如今这般嚣张,只怕太子爷与二皇子会有些不舒服,就算不能将他调回京都,宫里人说说话,总能压制一下他的气焰。” 明兰石点点头,知道如今的局面只能勉强维持着,但听见那个……郭字,依然止不住额头青筋一现,寒声说道:“让你那位上司别掺合进来!当年他在刑部衙门里打了范闲一棍子,结果就被赶到江南来……难道他还想报仇?不要忘了,钦差大人才是最记仇的年轻人,我只求不要被那个郭铮老白脸给拖累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四章 扼住命运的咽喉 第一百零四章 扼住命运的咽喉 天下士民,没有几个人有资格朝拜朝廷监察院长陈萍萍大人所居住的陈园,所以在他们的眼中,信阳离宫,东顾城剑庐,江南明家的明园,便是世上最美丽、最富贵的三家私人所有建筑。当然,这个排名,自然是没有将北齐上京那座美丽如仙宫的黑青色依山皇宫算进去的。 离宫里住着贵人,剑庐里有位大宗师,都是离普通百姓距离比较远的存在,只有江南苏州城外不远处的明园,才给了天下士民们更多近距离欣赏的可能。 明家一向不怎么仗势欺人,也没有刻意保持高门大族的神秘,所以许多江南的读书人以及远道而来的游客,都会在苏州城里逛完之后,沿着那条林间的宽阔大道,绕向城外,远远地去看几眼那座美丽的庄园。 虽不能近玩,但如此远观一番,也足以娱目。 明家低调而不神秘,所以这座修成已近四十年的明园,也保持着他们家族的深刻烙印,一砖一瓦,一草一树,一阶一亭,并不如何华丽的刺眼,反是透着股淡淡的亲近之意,而且沿着山下修箿而成的院墙也并不高大,游人们站在官道之上,便能看见里面的飞檐,站得近些,更能听到里面的淙淙流水之声。 亲近,不代表着家常,简约。当然不是简单,在真正懂行的人眼中,一定可以看出这座宠大庄园里每个细节处的无法挑剔,每样用材及设计的巧夺天工,而在军人地眼中,更可以看出这座庄园看似没有防御能力,但只要加以简单的改造,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成为一座可以据守半年之久的城堡…… 今天天气不是太好,初春料峭时候,细雨微蒙,明少爷乘坐的马车孤单地行走在回家的道路上,并没有往常时候可以看到的三两游人与踏青的女子。 马车到了侧门外便有些奇怪地停下了,明少爷拉开车帘一角,露出一截布满阴沉色彩的脸,看着自家正门处。 那里似乎是在送客。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满脸怒容地走上自己的马车。 明兰石放下车帘,回头看着邹磊微怒说道:“说郭铮,郭铮便到,你这个上司怎么就这么不知趣?” 邹磊默然,郭铮是他的直属上司。去年的时候还在京都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春闱案后,郭铮领头在刑部三司会审范闲,当时他仗着有长公主撑腰,硬生生打了范闲几棍。想来个逼打成招,却哪里想到范闲的背景靠山如此强大,没有整倒范家不说,事后还因为得罪了林相爷范家和监察院,这三大巨头出手,也没有闹出什么声势,便简简单单地将刑部尚书韩志维搞丢了官,同时将郭铮发配到了江南。 御史大夫郭铮。这一世吃的最大地亏,便是因为范闲,所以他一直记恨于心,如今范闲又下了江南,郭铮看样子是想挑动着明家与钦差大人做对了。 所以明兰石才会脸色如此难看,心想那个郭老匹夫,挟私怨而动,今日来到自己家。只怕又是要来施加那些压力来了。 “父亲。已经交待下去了。”明兰石恭恭敬敬地站在明园一角小院的石阶下,对着屋内禀道。 屋内传出明家当代主人。明青达略有些疲惫和安慰的声音:“好,怎么也要熬过这一年再说,不止族里的人要叮嘱到,不要被官府抓到把柄,便是……兰石你向来沉稳,如今也更要小心。” 明兰石赶紧点头应是。 明青达从房里缓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倦:“先前看见郭铮了?” 明兰石皱眉应道:“是,父亲,他就这样堂而皇之的上门,只怕会落在钦差大人地眼里。” 明青达苦笑一声:“罢了,我们身上的烙印已经足够深,这时候再想与那方面撕脱关系,一来是不可能,二来也没有人会相信,不要再想这些问题。” “他……是自己来,还是代表着京里那些人?”明兰石犹疑问道。 听着这句话,明青达眼角的皱纹愈发的深了,半晌后才叹息说道:“这些当官地,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身份?” 明兰石心头一紧,知道父亲这句话的意思,代表着说,郭铮是来传达长公主与殿下的意见,有些紧张看着父亲。 “你不要担心,也不用理会京里的意思,殿下让我们给钦差大人使绊……”明青达这位当代首富冷笑说道:“这是要使我们当刀使,我能这么蠢?当然,表面上我们还得依着他们,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回事,坐上那把龙椅的又是哪位。” 明兰石微微皱眉说道:“命令已经发布下去了,只要钦差大人在江南一天,我们就安静一天,只是……老这样一味示弱,总不是办法。” “是个好办法。”明青达脸上浮起淡淡笑意,“范提司,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明面上抓不着咱们的把柄,又要忌惮江南一地官员士绅们地反弹,他就不可能端一碗水来将咱们一口吞了……我们老实些,给足他面子,想必他也会给我们几分面子。” “这位小范大人……可是连二殿下的面子都不给的。”明兰石苦笑说道。 明青达自嘲一笑,说道:“商人的身份,在历史这个层面上总是上不了台面,但如今却恰恰相反,范大人乃是当年叶小姐的儿子,观他行事,一向是伤官而不害民。对于商人也没有什么偏见。他不给二殿下面子,却不见得不会给我们面子。说到底了,二殿下再如何反击,也不过是在官场之上给他下套子,我们……却拥有撬动民间力量的能力。” “当然,只要事态没有发展到白刃相见的时候,一定不要去撩拨他。”明青达说道。 明兰石有些厌烦了,这几天里也不知道父亲大人说了多少遍。父亲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地过于谨小慎微,让人感觉很是有些不舒服,他虽然明白缘由,但依然很难接受。此时望着父亲面上地淡淡愁容,他忍不住安慰道:“父亲,实在不成,咱们收手吧。” 石阶上下安静了一阵子,明青达。这位当代江南最富有地人缓缓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这位年近半百的长者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说道:“有些事情,不是为父想收手便能收手地。”他旋即冷笑道:“收手了,族中数万人吃什么?不要忘记京里那些贵人们占了那么多干股。就算咱们不做了,难道他们就不会向我伸手要银子?长公主,太子,二皇子。京里的几大家,这些年习惯了吃咱们,如果这次我们真的收了手,势头一起,谁知道他们做什么?永远不要低估皇族和官员们的贪婪程度…… 明兰石望着父亲,心中闪过一丝同情,谁能知道江南首富,也有诸般地不得已。 明青达满脸痛恨说道:“明家看似风光。其实还不是他们眼中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如果老母鸡不下蛋了,那些本来支持咱们的人物,只怕会比钦差大人更想宰了咱们,最后吃一顿香喷喷的鸡肉。” 明兰石面上恨色一现即隐,低声咒骂道:“如果不是京里那些人每年吃银子太厉害,咱们就正正经经地代销内库出产,比如今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算内库那边被钦差大人截了。但咱们家遍布江南的产业。也能将族里维持下去。” 明青达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这个话题。冷冷一笑说道:“这些年,我明家一直做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就为了填满那些人的胃口……今次小范大人下江南,说不定也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趁机从那些事情里摆脱出来,从今年起逐渐削薄进京地份额,长公主她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要这次开门,中的标不低于去年的六成就好……不要像崔家一样,大厦忽倾,说起正经做生意,难道我明家就做不得?” 明兰石微微欠身,说道:“父亲说的有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舍了往东夷城走私的路子,斩去自家海外地那枝海盗,这一年帐外的银子,只怕要少挣太多,京里那些干股依然要付红利,这样一来,至少今年之内,族里肯定会亏本,还得拿本金往里面填,如果钦差一直呆在江南,难道自家便要一直往里面填银子,就算自家财雄势大,也禁不住蚂蚁搬山…… 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担心什么,明青达也不想多作解释与安慰,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如果明家要与过往割裂而进行自保,那么这两年必要的代价是一定要付出地。 说到内库开门招标的事情,明兰石想了想后,轻声说道:“孩儿这两天和大家见了见面。” 这话里的所谓大家,指的就是江南一带但凡出名一些、有实力参与到内库招标一事中的巨商们。 他继续禀告道:“相熟的几家都问过了,岭南熊家,泉州孙家,都知道眼下的情况,虽然看模样,他们很是眼馋内库的行销权,但目标还是放在崔家留下来地那些份额当中,也向孩儿保证了,不会与我们抬价。” 明青达点点头,说道:“这个金饭碗,哪家都想捧一个,不过我们既然打点在前,他们总是不好明着与我们做对,除非他们不想在江南做生意了。” 说到此时,这位明家的主人才隐隐透露出几丝江南首富应有的自信与骄傲。 “关键是那几家私盐贩子。”明青达眉头微皱说道:“那些盐贩子都是在生死之间捞银子的狠角色,手头的闲钱也足够多,如果他们参合进招标一事,会有些麻烦,虽然不惧。只是又要多出些银子,朝廷规乱死,四成的定银……”他摇摇头说道:“占的太多,怕上半年有些周转不过来。” 江南最富地便是所谓皇商与盐商,两边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如今崔家已倒,谁知道那些盐贩子会不会眼馋内库地生意,那些盐商手中资金极为雄厚。而且在朝中也有靠山,明家有些隐隐担心这个。 “苏州城里这几家盐商我都去拜访过了。”明兰石想到自己这两天地所见所闻,有些意外回道:“他们说的极干脆,说今年是一定不会进内库之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青达微微一怔,略想了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自嘲笑道:“看来……所有人都知道小范大人今年在整治出库出销渠道,都不敢在第一时间内抢这碗饭吃啊……这是准备看着咱们与钦差如何收场,那些盐贩子看样子是准备明年再进场了。” 明兰石抬起头。皱眉问道:“那些盐商们……可不像这么瞻前顾后地人。” “他们的靠山是谁?”明青达冷笑道:“咱们江南路的父母官薛清薛大人……薛清明知道范大人的意思,至少在这头一年里会压制着盐商,不让他们进内库给范大人捣乱,这是薛大人给小范大人,给京中地老范尚书。还有那位院长大人的面子。” 明兰石默然无语。 “也好。”明青达想了想后说道:“被钦差天威镇着,没有人进场乱局,咱们也好筹划,只要将标书拿到。安稳度过这一年就好。” “钦差大人……会让咱们?”明兰石试探着问着自己的父亲。 明青达说道:“只要一切从明处来,我们何须忌惮钦差大人?做生意这种事情,他总是不如我们的……关于内库开门招标,价高者得,宫里要来人,江南路会在旁监看,并不是内库转运司能够一手操作的事情,只要我明家肯出银子。小范大人总不能硬压着不给我。” “孩儿的意思是说,钦差大人会不会暗中唆使别的家族来故意抬价?这是最简单的一招,他们不用损失什么,却可以让我们吃一个大亏。” 明青达很自信地摇头道:“江南路上敢得罪小范大人地,可能还没有,但是除了他以外,敢得罪咱们明家的,或许也还没有。你先前也去问过风声。有实力一些的家族今年都应该会旁观才是。” “如果是想找个傀儡抬价。”明青达皱眉说道:“投标需明银,钦差大人没有这么多银子。根本抬不起多少。” 他面上浮现着淡淡嘲讽之意,说道:“不要被那一箱子十三万两白银晃了眼,如果要用银子砸人,官员们还是不行的。” 论起用银子砸人,这天底下当然是明家砸的最为惊心魂魄,千象万千,气吞风云,一次就抛出四十万两纹银,意图将范闲砸晕,虽然没有成功,但这种气魄,哪里是京中那些行贿受贿之辈所能接触到地境界。 “钦差大人的父亲……老范大人,可是咱大庆朝的户部尚书,手下管着国库。”明兰石苦笑着提醒道:“要说起银子来,他的银子可比我们明家还要多不少。” “范尚书?”明青达微微讥讽说道:“户部不动则罢,如果钦差为了打压我明家,而动用了他父亲地力量……这事情就有些好玩了,相信我,长公主殿下一直这么安静,肯定等的就是那个时候。” 明园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明兰石心头微微一寒,知道父亲大人虽然看似步步退让,但和京中的贵人们早就议好了对付钦差大人的方法,内库招标一事的背景,不知道隐藏着多少血光与凶险。 事涉国库,尚书,明兰石不敢再继续这个不能宣诸于口的话题,沉稳换了话题,禀道:“依往年惯例,太平钱庄那边的银子已经备好了。父亲叮嘱的紧,所以这次又额外多准备了三成地银子,以免到时候招标时措手不及。” 内库招标用的是明标明银,先不说成交之后高达四成的定金,便是标银本身就要求事先备好,或是真金白银,或是朝廷认可地钱庄银票,都必须在开门那日内送抵专门的会场。 这是一笔累积到无比恐怖的数目。像明家这种江南首富,也很难马上拿出这么多的现银,毕竟不可能去卖地卖宅,而且还有六成的标银在中标之后就可以马上回手,皇商们不想占用流水,便会从外借调。而像崔明两家这种大户,每年投标之时需要地现银极多,都是经由太平钱庄筹措银两。以出产货物为抵押,已经形成了惯例。 今年预料到内库开门会有些麻烦,范闲一定会想办法让明家多出些血,所以明家今年让太平铺庄准备开出地银票,多准备了两成。不要小看这两成,基数太大,两成已经是非常恐怖的数目,让明家多质押出去了不少东西。 “太平钱庄是信地过的。”明青达沉声说道:“老关系了。而且毕竟是东夷城的产业,那些夷人总要靠咱们供货。” “是。”明兰石轻声应道:“而且咱们也不是平白调银子,如今江南一地总有些白眼人,想瞧咱们明家的笑话,这次如果能中了标,也算是给他们一个耳光,同时也是让钦差大人明白,能够代理内库这么大笔生意的家族。还是只有咱们家。” 明青达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这标我们必须接下来,朝廷的制度需要这么大笔银子压在转运司,本意是想剔除那些实力不够的商人,同样,也是为我明家扫了不少对手,天下能调出这么多银子来的人。已经倒了一家。那还有谁呢?除非钦差大人想眼看着明年内库地货没人能接手……不然就只有给我,我们要确保的。一是价钱问题,不要高的太离谱,二是捆绑问题,京里会来压力,压着转运司依往年规矩,十六项分成四份儿,六八一一,我们……还是……只要那个八。” 一半的份额,明家主人还说是“只要”,话语间的信心展露无疑。 明兰石心悦诚服,看似很紧张地局面,在父亲对朝廷制度的分析下,便变得极为容易了,想要中大标,在朝廷那种荒唐制度的规定下,似乎也只有自己家有这个能力。 “海上的事情已经妥了。”明家主人最后缓缓说道:“你让家中地那位也闭嘴吧。” 明兰石听着海上的事情妥了,不由感到浑身上下放松了下来,那是明家最大的把柄,只要被清除干净后,依明家在江南路本地的平稳行事,范闲应该抓不住什么对付自己的理由,但听着父亲最后那句话,明家少爷的心里依然止不住一寒。 他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办妥海上的事情,那些盘踞在岛上的海盗又是如何被灭了口,关于明家地助力,肯定有一部分是来自军方,但是父亲口风极严,所以就连他这个明家少爷,都不知道,京里这次究竟动用的是哪方面的军队。 海上的事情由父亲出面解决,家中的事情,却只有自己解决,明兰石的脸上闪过一抹狠色。 入夜。 明家少爷在苏州城里的一处偏僻金屋内,他躺在床上,双眼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怀中一位未着寸缕的女子像小猫一样乖巧地伏着,纤细地手指头在他赤裸地胸膛上画着圈。 这女子是明兰石的第三房小妾,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一直养在明园之外。 “兰石。”这名小妾吐气微热,喘息着说道:“我还要。” 男人在事后最厌恶听到这句话,明兰石冷笑道:“还要什么?不知道知足吗?” 这名小妾忽而脸色一变,咬牙说道:“你什么意思?是不是钦差大人查地紧,海上不敢出船,你觉得我们兄妹二人没什么用处了?” 明兰石微笑着回过身来,轻声说道:“小乖乖,这几年你给我明家挣了这么多银子,怎么会没用处呢?” 话语一落,他的手便重重地拍到了小妾的雪臀之上,震起白浪起伏,娇嗔连连。 小妾媚眼如丝,满怀期待。 明兰石满脸微笑,一掌砍在了她的后颈处,看着小妾嘤咛一声昏了过去,然后用自己的双手稳定而无情地扼住了那道自己亲吻过无数遍的雪白脖颈。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五章 洗岛 第一百零五章 洗岛 第二天凌晨,苏州城外的码头上少了一个大石头,少了一个麻袋,有人听见了卟通一声重物坠河的声音。紧接着,便听说明少爷的第三房小妾回老家泉州省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归期未定。 同样是那个灰蒙蒙的晨雾之中,远在泉州城外大海之中的一处岛屿之上,趁着黎明前夜色的掩护,许多凶残的食鸟鸥从层云之上急冲而下,降落到岛面之上,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地面,这些贼鸥们贪婪地低下自己的头颅,用带着乌血的喙尖不停地啄撕着什么,因为鸟的数量太多,所以抢起食来也是显得格外暴烈,不时便有鸥鸟为了抢夺进食的地盘而大肆撕咬起来,一时间,昏暗的岛面上鸟羽乱飞,血肉四溅。 它们抢食的不是日常喜欢享用的小雏鸟与龟蛋,而是……人的尸体。 整座岛上,此时竟是尸横遍野!刺鼻的血污气息冲天而起,好在初春料峭,所以并没有太过腥恶的腐烂气息发出,但饶是如此,这么多具尸体,依然惹来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贼鸥们。 好一场盛宴。 岛上隐约可见码头一般的建筑,但此时早已是全无人迹,死去的人们睁着惊恐的双眼,泛着白的眼珠子无法动弹,蒙着一层死亡后形成的粘膜,似乎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摸到岛上来杀了自己。 嗤的一声,一只贼鸥准确无比地啄中那具尸体难以瞑目的双眼,叼着一粒血糊糊的眼珠,骄傲地扭动着脖颈,旋即低下头来,似乎害怕有同伴要和自己抢食,双翅一展。挪了一个地方,躲到礁石下面开始进食,却发现这个食物有些硬,咯住了自己的脖颈,慌急地咯咯叫着。 满岛残尸,肉飞现白骨,脏腑被啄出,血污。死亡,飞舞着,战斗着的鸟群,死亡与恐惧的气息弥漫在大海上。 一只手,有些艰难无力地扒开上方地尸体,小心翼翼地赶走身边那些该死的贼鸥。一对眼睛从那个缝隙里紧张地向外张望着,确认了上岛的那队官兵已经坐船离开了,这位大难不死的岛上海盗。才心有余悸地从同伴们的尸体中爬了出来。 这人肩上挨了一刀,血肉模糊,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对于那些官兵所挟带的杀气感知极快,抢先一步装死。并且用同伴的尸首掩护住自己,或许他也早就死了。 那些上岛来地官兵,本来应该是这些海盗们的同伴,但忽然凶性大发。下手之狠实在是难以言说,直到岛上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想来那位海盗的首领才会想到,明家,是来灭口的。 侥幸逃生的这人面色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生活,面容寻常,神情坚毅。双眼微眯。经历这等大难后,他却似乎并不怎么惊慌,喘息着坐在同伴们的尸体中,强行镇定了一下心神,撕下身边同伴的衣服,紧紧地包扎住了自己地伤口,然后开始起身,在岛上寻找着清水与食物。 官兵们离开的时候。以为人都已经死光了。所以并没有将清水与食物毁去,所以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恢复了一下精神之后。天,也就亮了。 迎着海上升起的那轮朝阳,那个人缓缓地坐在码头上,看着不远处时飞时落的鸟群,看着那些长年相伴地伙伴们凄惨的死后模样,他的嘴唇开始发白,却忍住了恶心欲呕的情绪,反手拿过一壶清水,往干枯地嘴里灌了下去。 死的人,都是他的伙伴,但他不会去安葬这些人,一来是死去的人太多,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安葬这么多尸体。二来当海盗的人,死后如果不能葬入海中,被这些贼鸥们带上天去,不见得是一个不好的结局。三来,这些海盗们平日里作的恶也不少,杀人奸淫的事情常常发生,如今先被人杀,再被鸟食,也算是报应吧。 他叫青娃儿,泉州本地人,家世普通,能力普通,常年在海上当水手,去年某个时候,他所乘坐地大船被海盗劫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侥幸活了下来,而且还加入了海盗的内部,开始与海盗们成为伙伴,在泉州之外的滔滔大海上,做着那些很丑恶的事情。 这座岛上的海盗是海上最大的一股,但是很奇怪,他们做的生意却不多,而且首领似乎刻意在掩饰着这支队伍的行踪。在岛上呆了半年,青娃才终于发现,原来岛上地主要生意,就是劫明家往西洋送货地货船。 每次劫船,通通不留活口,尤其是船上负责押送的朝廷官员。 只是半年地时间,青娃因为自己的冷静与冷血,得到了头领的赏识,成为了海盗当中的一名小头目,开始逐渐了解到了更多的详情,并且开始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很可惜……这个时候,这个夜晚,一批强大的水师找到了小岛,并且血腥无比地屠杀了岛上所有的人。 朝阳拂面,却并不清爽,因为身旁全是死尸血肉,青娃儿的喉咙咕隆了两声,认出来了前方不远处正被鸟儿们啄食大腿上肉的那名海盗,正是与自己同住一个山洞的才仔。 青娃眼睛无力地眨了眨,有些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才仔的尸体旁边,用手中的木棍赶走那些天杀的贼鸥,看着才仔的尸首,半晌无语,最后缓缓说道:“我如果活着回去,你的爹妈,我会照顾好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决绝地扔下自己的伙伴尸体,沿着码头下的那条隐蔽小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岛上的船已经全沉了,不过那里有海盗首领留的后手,不知道那里的木船还留着没有。 青娃走的不快,但格外坚决。他必须赶紧回到陆地上,因为自己虽然活下来了,但后来的那几封情报并没有送出去,提司大人那边应该已经开始着急了。 他一边走一边抹泪,强忍着不回头去看,虽然身后那些海盗都有取死之道,但相处半年,纵是铁石心肠,也禁不住有了些感情。 此时青娃儿的胸中升腾着一股名为愤怒的火焰。眼看着就可以拿到明家与海盗勾结的证据了……昨天夜里那批军队,战斗力极为强大,究竟是哪方面势力的人呢?既然是上岛来灭口,一定是某位军方大佬,才有可能调动沿海的强大水师……难道是叶家?不过他没有下判断的资格,只希望能赶紧把这个情报发回苏州。 是的,正在哭泣的青娃儿,就是监察院四处驻泉州巡查司外围乙组的五只乌鸦之一,他就是曾经向范闲禀报明家与海盗关联的那名密探。 离这座鸟屿相远的江南苏州城外,那座清美的似乎不肯沾染一丝世俗气息的明园之内,当代明家主人明青达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张椅子前面,回着椅中人的问话。 椅中人是位妇人,是位老妇人。 就算在长公主殿下的面前,明青达也没必要如此拘谨持礼,但在这位老妇人身前,他必须低下自己的头颅,因为这位老妇人是明家真正最有权的……太君,他的亲生母亲。 若干年前,如果不是这位老妇人心狠手辣,毒死了那位最得宠的外室,在老太爷死后,又将那名老七追杀出了家门,明家这宠大的家产,只怕早已经落在那个人手里,哪有明青达什么份儿? 明青达每次看着自己年迈的老母亲,总是联想不到年高德劭这四个字,而是想着:老而不死是为贼……七弟的尸首大概在某处已经化成白骨了吧?他这般想着,虽然心安,却也有些心寒,只要这位老妇人还活一天,自己在明家就不能算是真正的主事人。 “你的动作太慢。”明家老太君看着自己的儿子,毫不留情面冷声说道:“如果想要将自己洗干净,那你应该从两年前就开始动手。” 明青达世称聪慧,不然也不可能把持明家这么大的产业,但在母亲面前,却是被批的不行,面上一热,皱眉说道:“为什么是两年前?” “因为两年前,宫里就决定要让范闲娶林婉儿了!”老妇人眼中寒光一射,恨声说道。 明青达面色恭谨,但心里却另有想法,心想就算那时候就猜到范闲会下江南掌内库,但那时候谁知道他是皇上的私生子?谁知道他是叶家的后人?谁知道他日后会统领监察院?这老太婆,看来真是糊涂了。 老妇人骂道:“这次如果不是老身请军方帮忙,如果让监察院查到了那个岛上,以范闲的性格,会怎样对付你?” 明青达心中冷笑不语,面色恭谨应道:“让母亲烦心,真是孩儿不孝。”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六章 明家母子 (现在时间很乱,所以更的也比较乱些,不好意思。ps:中午吃饭过地下通道,看见几个人摆象棋骗钱,见一人上当动了棋子儿,我多了一句嘴,被潜伏的棋托怒瞪,心情不好,自卑于不会霸道真气……这几章是交代,我想学习一下这种写作方法,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兰石今天怎么样?”明家老太君冷漠看着自己的儿子,关心着自己的孙子。 明青达眯眼说道:“孩子知道孰轻孰重,再说,这几年他对她也不错。” “男人啊。”明家老太君讥讽嘲笑道:“终究都是这种样子。” 老妇人想了想后,摇头说道:“让兰石少和袁大家来往,前些日子听说钦差大人那位门生正在城里开青楼,兰石卖了竹馆出去,心里有些不舒服,正和袁大家筹划着怎么破一破钦差大人的生意,如今既然咱们拟好了章程,当然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她继续冷冷说道:“袁大家是世子的女人,你让兰石少流些口水,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范家对袁梦是恨到了骨头里,如果让范闲察觉到了袁梦在苏州城内,只怕会在第一时间内杀了她,明石与她来往,会多几分危险。” 明青达点头应下,正准备退出房去,不料老母亲却仍然将他留了下来,沉默半晌之后,忧虑问道:“我们的安排,终究是我们的安排,我总觉得那位小范大人在铁手整治了内库之后,不应该如此安静才是。” 明青达想了想后沉着应道:“母亲放心,毕竟咱们家在天下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族,没有拿着实据,就算是钦差,也不敢胡乱出手的。” 明老太君须眉皆白,满脸皱纹里都夹着世故与冷漠,寒声哼道:“不敢?连四十万两白花花的雪银都不要,他要的定然更多,这天下除了我明家,还有谁能给他这么多银子?” 确实如此,四十万两白银,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措出来,并且送到范闲的手上,这种能力已经足以震惊世人,虽然范闲极为不可思议的没有接受,但这笔堪称世上最大的贿银,已经可以载入史册。范闲连四十万两白银都不要,所谋所求,自然更大。 “儿子想过。”明青达不慌不忙说道:“钦差大人没有收银子,也不见得全然是坏事。就说去年九月间,老崔家的曾经在一石居送出去了两万两银子,小范大人倒是笑纳了,可一回头,就将崔家给剿了,所以收不收银子,并不表示这位奇怪的大人有什么想法。” 从古至今,收银子办事用天经地义的事情,像范闲这种收了崔家两万两白银,却一点好处不给不说,还雷霆一击将崔家扳倒的事情,实在是相当罕见,这个举动完全破坏了范闲在贿赂江湖中的信誉,江南的商人们对这件事情记恨极深。 明家老太君两颊皮肉无力,一笑起来显得格外恐怖,嘲讽说道:“崔家也是小家子气,看事情都看不准,他家那宝贝儿子在北齐上京得罪了范闲,被罚了半夜跪,就想用两万两银子抹平?小范大人收这银子,不是为崔家办事,只表示对上京的事情不再记恨,至于后来,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到此处,这位老妇人皱眉问道:“慧儿怎么样?” 明青达回道:“情绪好些了。” 崔明两家在长公主的暗中安排下进行着联姻,此时提到的慧儿,就是明家第三代明兰石的正妻崔芷慧,崔家被范闲整倒之后,那些头面人物虽然在燕小乙的保护下活了下来,但是家破人散,千贯风流而去,嫁入明家的新妇难免心生惶然之感,****以泪洗面。 略说了些家事,又将话题扯回正途,明老太君眯眼说道:“太平钱庄的掌柜前儿来说过了,咱们家寄存的银子这次都备的差不多,不过前些天,你来和我说的招商钱庄……又是个什么来路?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太平钱庄那边我有些担忧。”明青达皱眉说道:“先前提到的史阐立,听说在钱庄里提过几笔大数目的银子,如果朝廷,或者说钦差大人埋了什么手脚,我怕到时会出什么问题。” 他见母亲一言不发,在沉思中,又继续说道:“招商钱庄是新起的一家,去年才开始在东夷城那边出现,您也知道,如今的钱庄大多出自东夷。背后的股份和背景,我托人查了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儿子想的是,如果此次内库招标被钦差抬了价,日后的流水总要有个保证,太平钱庄之外,再留条路子。” 明老太君睁开双眼,冷笑说道:“是什么背景,竟让你如此相信?咱家做内库生意,要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小的钱庄哪里周转的急?范闲下江南,竟是让你乱了心思,真没多大出息。” 明青达心头微恚,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微笑,解释道:“主要是背景可靠,您猜那家招商钱庄的背后是谁?” “别和我弄这些玄虚。”明老太君厌恶地盯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明青达咳了两声后说道:“查的清楚,招商钱庄的股份,大部分是沈家的产业,北齐朝廷追索的厉害,当年沈家管钱的先生逃到了东夷,这才开始做这个生意。” “沈家?”明老太君双眼里终于现出了一丝兴趣,“北齐镇抚司招抚使沈重?” “正是。” 明老太君沉吟少许后枯笑说道:“北齐朝廷抄沈家,沈大小姐单身逃走,一直有笔财产没有抄到。当年沈重与崔家联手把持着内库往北齐的走私,不知道存了多少银子,如果是他家的话,这家钱庄倒是有些财力。” “最关键的是,招商钱庄的真正靠山,是东夷城里极有实力的一个家族。”明青达趁热打铁说道:“沈重是北齐皇帝杀死的,而且应该与小范大人有关系,所以招商钱庄肯定不会与朝廷与北齐通气。” 明家除了田地与庄园里藏着的庞大银两之外,用来做生意的银两基本上都是存在太平钱庄里,而从太平钱庄调钱的印章,却是一直掌握在明老太君的手中,明青达空有明家之主的名号,实际上却只是个傀儡,今日极力向母亲推荐招商钱庄,谁知道肚子里存的什么心思。 也不知道明老太君是不是察觉到了儿子的心思,笑容瞬间即逝,冷冰冰说道:“史阐立从太平钱庄里能调多少钱,难道你没有查到?” 明青达感觉到一丝冷汗正从后背往下流淌,强自镇定说道:“太平那边被我逼了一下,他们老掌柜只好坏了规矩,给了我一个实数,史阐立能调的那批银子来路不清楚,应该是范家的,总数目应该在五万两左右。” 明老太君冷哼一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儿子。 明青达愈发地紧张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老太君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先不要慌着和招商那边联系了。一来,史阐立能动的银子不多,根本不足以在招标上面给我们造麻烦。二来太平钱庄的背后是四顾剑那个老怪物,这钱庄最讲究的就是信誉,你让他们坏了规矩,那是因为四顾剑需要咱们明家往东夷城送货,如果你一转身就去和招商钱庄眉来眼去,他们心里哪里会舒服?三来,招商钱庄的背后就算是当年沈家的那笔钱,其实也不算什么,就算还有你所说的东夷城里的大族……可是东夷城那边也很乱,所谓大族,只怕是四顾剑的眼中钉,我们何必去得罪四顾剑?” 明青达抬起头来,似乎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温和地对自己说话。 明老太君最后下了结论:“招商钱庄那边可以有些小的往来,至于内库这边,必须还是走太平钱庄,保险起见。” 明青达不敢再说什么,总觉得母亲的温和背后藏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只是心中依然有些不服,做生意,本钱当然讲究个狡兔三穴,什么都放在太平钱庄里,这哪里能行? 母子二人的判断产生了一点偏差,而就是这一点偏差,导致了后来那些很麻烦的事情。 …… …… “如果钦差大人能容咱们家几年,那便依你的意思,就这么下去,如果他……一定要治我们明家于死地,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明青达佝身应是,沉吟半晌后说道:“君山会下月开,我怕来不及。” 明老太君冷冷看着他:“杀人,又不是一种急活儿……至于君山会那边,我们明家将江南武林养了这么多年,在朝廷的目光下保护了他们这么多年,他们难道不应该有些报答?” 这话里的杀人,自然指的是杀范闲。而君山会,也绝对不是邹磊曾经想用来对付范闲的武林大会。 庆国有所谓江湖,但真正的江湖,绝对不是西湖旁边青石坪上那副模样。 草莽之中自有所谓高手,像江南水寨老供奉那种层级的高手,不知道隐藏在多少地方。 所谓君山会,便是这些所谓江湖中的所谓高手,真正聚会的地方。君山会向来不为人所知,谁也不知道到底拥有多高的实力。 如果范闲真的要将明家赶尽杀绝,一个绵延百年的大家族,自然有办法进行反击。尤其是目前,六处的影子与专业刺客们正满江南的与东夷城剑客们玩捉迷藏的游戏,范闲身边的防卫力量,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严密。 明青达很明显不赞同这个提议,微嘲说道:“东夷城都杀不死的人,我可不相信君山会能够做到。另外母亲不要忘了,钦差大人本身就是绝顶高手,他的身边还有陛下派来的虎卫,最关键的是……那位北齐圣女海棠,应该也在他的左右。” 明老太君怜悯看着自己的儿子:“杀人就是拼命,不是一个讲究成功率的游戏,如果别人都要杀我们全家了,你还在考虑能不能杀死对方,那你永远都没有杀死对方的机会。” 明青达苦笑应道:“就算能杀死范闲又如何?陛下震怒,天下震惊,难道我明家还能活下来?” “自然要做的滴水不漏,要给天下人一个信服的答案。”明老太君冷漠说道:“如果能将范闲杀死,那自然是东夷城四顾剑做的,与我们明家有什么关系?反正四顾剑这些年也背了不少黑锅,再多一顶也无所谓。” 明青达嘲讽说道:“这个借口或许只能骗我们自己,却骗不了天底下的百姓,更骗不了监察院与陛下。” “如果能将范闲杀死。”明老太君面无表情说道:“当然,如果能维持和平是最好的。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相信我们大庆朝英明的陛下,一定不会因为一个死去的私生子,而动摇整个江南,动摇他统治的根基,事情能压到最小,陛下就一定会压下去。” “一个活着的范闲,比十个明家都有价值,但十个死了的范闲,都比不上一个残破的明家。陛下不喜欢我们明家,但却不能毁了我们明家,所以陛下只是希望这次范闲能够将我们明家完好地夺到朝廷的手中……你如果看明白了这点,这个家,我也就能放心地交给你了。” 明老太君面上浮现一丝恨色:“到时候我再把我这条命填进去。” 明青达百感交集,哭泣说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晦气话。” 他在心里暗自冷笑着,老妇人果然是老了,看事情居然糊涂成这副模样,如果真依你的将范闲杀了,陛下怎还会给明家生路?填进你的命?你以为你的老命还真的这么值钱?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七章 身在苏州心在天下的一个好人 第一百零七章 身在苏州心在天下的一个好人 史阐立从竹园馆里走了出来,嘘了一声,抹去了额头上的汗珠,他身后这座楼正在装修,只是距离开业还有一段时间,抱月楼扩至江南的事业进程开头倒算是顺利,只是这两天在苏州城里买姑娘的事情出现了一些小问题,从同行的楼子里挖姑娘,虽然仗着三皇子的威势,顺利无比,怎奈何却没有请到几位红倌人。 每每思及此事,史阐立便有些头痛,江南女子多娟秀,是出了名的,怎么却找不到一些像样些的姑娘?难道都是被人藏起来了?本来还有其它的途径,他也曾经去牙行里看过,只是牙婆们热心介绍的姑娘都是从江北逃难来的可怜女伢子,虽说是父母在卖,但身条都没有抽出来,史阐立总有些下不了手,也害怕范闲生气。 说到那位门师,史阐立的脑袋就更大了,真不知道那位小爷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前天从内库回来后,便一头扎进了盐商让出来的华园里,整日介的闭门不出,连马上要到来的内库开门招标一事也似乎没有做什么准备。 史阐立今天穿着一件棉袍,虽然如今是商人的身份,却依然脱不了十几年寒窗苦读所养出来的读书人作派,他的手抚在马车光滑的厢壁上,却没有上车。 车旁的侍卫好奇地看着他。 车旁无数行人走过,就在这车水马龙的苏州城大街上,史阐立忽然走神了起来,他望着那些面色安乐的江南百姓们,微微皱眉,回思起这一年来的过往,对于自己的选择忽然多出了几丝惶恐之感。 杨万里在杭州那番谈话之后,虽然这些人依然以范闲为首。坚定地往着那个不可知的将来迈去。但是史阐立与那三位同窗不同,他已经淡了仕途的念头,开始为范闲打理一些隐秘地事情,也知道了一些隐秘的消息,所以越发觉得范闲这人有些难以捉摸——自己这些人是想济天下,养万民的,可是门师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心里明白,抱月楼的扩展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范闲在监察院之外。有第二个探知天下消息的途径,但更重要的目的,却是为了方便范闲日后洗钱,门师地所作所为或许是为了一个良好的目的,但是在达到这个目的的过程中间,或许却要牺牲许多,比如无辜者的性命,比如读书人一直禀承的正道。比如似乎每个人都应该有的……良知? 到了今天,史阐立当然知道,范闲已然是一位权臣,而不是自己期望中地明臣,但他更明白。如果要做一位能够青史留名的明臣,攫取权力,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这个过程中。明字就会显得太愚蠢了。 这是一个哲学上的两难命题,史阐立陷入其中,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只好沉默地上了马车,将赌注压在了自己对门师的信任上。 马车是开往太平钱庄地,最近史阐立一直在那处调银子四处使用,那足足五万两银子的份额,实在让他有些惶恐。小范大人的银子,未免也太多了些,只希望他将来拿够了足够的权力与金钱资源之后,还能记得当初所想地事情,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 “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范闲满脸平静看着面前的杨万里,从内库回到苏州之后,他将杨万里传了过来,虽然按理讲。杨万里不能擅离职守。范闲属于乱命,但是有个钦差大人的身份。想必富春县的官员,包括上州的大人们,都不敢对杨万里多加指责。 杨万里叹息说道:“老师,学生只是担心,这官场险恶,而且极能诱人以奢华权欲……”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在范门四子当中,范闲最喜欢的其实就是杨万里,因为这小子说话够直接,而且一直牢记童年寒苦,刚正不阿不论,清廉自持也属异类。范闲虽然不是个清官,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清官的欣赏,而史阐立虽然心中自有清明,但却只肯将事情闷在心里。至于另外两人,成佳林过于中庸求稳,唯有侯季常,这位当年京都与贺宗纬齐名的才子,心思厉刻,实在是做事地好人选,只可惜目前远在他州,范闲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 他挥手止住杨万里有些过了头的担忧,笑着说道:“我之心性坚定,又岂用你来担心?不要总怕我滑向邪恶的深渊,习惯了黑暗,便看不到光明。” 杨万里微怔,复又想到自己的门师是何等人物,怎会那般不济,自己的担忧或许真是过头了。 “金钱,只是工具。”范闲说道:“但凡贪欲之辈,总是需要用金钱来换取某种生理或是心理上的快感,而对于一个足够有钱的人来说,贪钱……如果不是为了数银子,那么一定是为了某种目的。” 杨万里摇头说道:“欲壑难填,世上太多这等事情。”虽然范闲经常蹦出些有些奇怪地词语,但杨万里已经习惯了,反正听得懂大概地意思。 “我又不是太监。”范闲笑着说道:“对于银子这种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杨万里苦笑,心想您若不爱银子,那何必用史阐立地名义经营青楼?尤其是此次针对明家与内库的行动,很明显是要截银子下来,而到时候交回朝廷手里的,又有多少呢? 范闲根本不理会学生的腹诽,很直接说道:“这次喊你过来,是有些事情要向你交代一下。” 杨万里虽然对于范闲的某些行事手法极不认同,心里有些抵触情绪,但对于范闲交待下来的事情,只是不违律乱法,执行起来是极为用心用力。 “请大人吩咐。”他看着范闲一脸正色,以为是政务上的事情,所以改了称呼。极为严肃地应道。 范闲看了他一眼,斟酌着说道:“马上京中会来任命,将你调到工部,我事先通知你一声,免得你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万里听着这话一惊,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自己在富春县上做的好好的,依惯例明年就能入州。仕途看好不说,而且这也是正途。他虽然是个忠恳之辈,却不是不明白官场之中的纠葛,当然清楚当初春闱后,为什么门师会让自己等三人下入到各州郡,而不是想办法留在京都地各部司之中。 因为范家在京都的势力已经足够雄厚,所以需要在外郡有些助力,这就是杨万里会被发到富春县的缘由。 所以此时听着自己要被调入工部。杨万里便有些不明所以,以自己的品秩,在京外还可以帮门师做些事情,回京之后,官卑位低。连话都说不上……门师大人这个安排不知道有何深意。 看出了他的疑惑,范闲轻声解释道:“从地方入工部,依惯例会上调半级,你不要以为这又是我做的手脚。至于为什么让你进工部。你也不用多加猜疑。” 杨万里疑惑地点点头。 “工部下有四司。”范闲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庆历元年新政时,水部司被改作了都水清吏司……这次,你要进的就是都水清吏司。” 杨万里微微张嘴,以为自己能猜到门师准备做什么事情,一张嫩脸涨地通红,说道:“大人,虽说河工修葺耗银无数,但是这个银子……可是动不得的。” 范闲一愣。旋即笑骂道:“你生的什么猪脑子?杭州城里那通骂,还没有骂醒你?” 杨万里这才回过神来,想到门师就算要贪银子,放着屁股下面的江南明家与内库不管,怎么会将手伸到河工之上,自己肯定是想差了,极为羞愧地连声叹息。 范闲没好气地瞪了他两眼,叹息着说道:“你这个莽撞性子。也得改改。在我面前倒好说,入工部之后。对着那些奸滑无比的官员,还是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你去?” 杨万里一咬牙说道:“听老师的话,学生日后一定沉稳些,请老师交代。” 范闲微一沉默,缓缓抬起头来,盯着杨万里的双眼,一直盯到他的心里有些发毛了,才平静说道:“都水清吏司……负责审核发放朝廷拔往沿江治河所需地银两,数目十分巨大,尤其是去年大江决堤,死伤无数,今年朝廷只要国库状况稍微一好转,陛下一定会拔足实银。而我,让你去都水清吏司,就是要你……看着这笔银子。” 杨万里愣在了椅子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河工?大堤?洪水?洪水一般的银子?世人皆知,河运一项乃是国计民生中最耗钱的事务,尤其是庆国这十几年来,年年修河,年年决堤,银子像洪水似地往里面灌着,却没有听到半个响声。 一方面是天老爷不给面子,另一面自然就是人祸了,从京都的工部,再从河运总督府往下的各级官员,都不知道从这笔数量庞大地银子里捞了多少好处,贪腐之祸,甚于洪水。 陛下当然也心知此事,四年前大河决堤,监察院详加调查之后,当朝梃杀了那一任的河运总督,据说那位河运总督家中积产累国,而且背后的靠山是太后。只是庆国皇帝如此厉杀,依然止不住河工这路的贪腐风气,而河运总督地位置也已经空了四年,没有人接任。 加上最近几年内库的收益一年不如一年,两线征战,国库空虚,大河两岸的水利设施年久失修,这才造成了去年大江决提所带来的可怕后果。 连皇帝陛下都没有办法完全解决的事情……让自己去做? 这个事实由不得杨万里不傻,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治一郡一州的能耐或许是有的,但要治河,涉及天下万民生死,可不敢讲这个大话。 于是他惶恐拜于范闲身前,连声请辞。 范闲看着他。摇摇头说道:“慌什么呢?只是让你去看银子,又不是让你上河填土。” “为保大江之安,万里便是上河填土又有何惧?”杨万里苦笑应道:“只是老师既然想着河工,便知道此事干系甚大,稍有差错,便是水淹万民的悲惨事情,学生实在不敢应下。” 范闲冷笑说道:“不是想做一位青史留名地清官吗?我这便是让你去咱大庆朝最黑的贪官窝子,你却不敢去?” 杨万里面色一红。缓缓低下头去。 范闲也不再说话,只是冷漠看着他。 良久之后,杨万里终于勇敢地抬起头来,咬牙说道:“便依大人。”他心里想着,就算到时候被阴死在河运衙门,也总能出些力,正如门师所言,既然要为天下谋利。又何用惜身? 范闲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和声说道:“舍得一身剐,敢把……咳咳,总督拉下马。” 杨万里一愣,心想这句话有些古怪。 范闲掩饰着笑道:“更何况如今河运总督的位置一直空着地。有我范家与监察院看着你,河运衙门虽然深如龙潭,但那些贪官们如果想用阴私手段对付你……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杨万里一想。对啊,自己有门师这么个大靠山,还怕那些人做甚?他倒也是心绪转变的快,面上马上浮现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似乎这时候就准备冲回京都报道,然后赶紧赶往大江之畔,去盯着朝廷的银子是不是花到了实处。 范闲看着他这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旋即正色说道:“但有一句话,你得记清楚了。” “请老师吩咐。” “你……只能管银子,不能管河工。”范闲十分严肃地看着他。 杨万里微愣,心想修河之事利国利民,为什么自己不能做? 范闲盯着他的眼睛,极为认真说道:“修河,自然有专业地工部司员们去做,你只要保证银子用到了正途上。河工万万不能管……这世上。最害怕地就是外行管内行,你以为修河就是将堤岸填高这般简单?” 杨万里脸上露出理所当然的神色。 范闲心里叹息一声。叮嘱道:“我让你去工部,只是用你之清明诚恳,眼里容不得沙子,却不是倚重你连半吊子都没有地治河本事。” 他看着杨万里虽然应下,但依然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便寒声冷笑说道:“莫要以为我这话是在说笑……杨万里,你给我听清楚了!” 杨万里下意识里站身了身子。 范闲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如果让我知道,你敢对河工修葺的具体事务指手划脚,敢仗着我的名声乱出主意……我马上派人来将你斩成三十六段。” 杨万里被范闲寒冷的眼光一逼,身子一颤,知道门师是极为认真地在交待,赶紧端正态度,诚恳应下。 二人又交待了一番赴任后的具体细节,以及在河运总督衙门里可以信任的事情,这时候范闲才真正地相信杨万里并不是自己以往印象中那般愚鲁,对于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应该能比较圆滑地解决,便开始说出今日谈话的重点。 “我让你去都水清吏司,其实并不指望你能消除掉河工一路陈年已久地贪腐蔽风。”范闲若有所思说道:“监察院在那边也有不少钉子,但是官员数目太多,与朝中的瓜葛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总是不好处理。” 杨万里虽然有些讶异,但这个时候也终于学聪明了,没有发问,而是静静听着。 “所以说,朝廷拔到大江的银子……到最后,总是会不够的。”范闲嘲讽说道:“不管你信不信,但总之到最后都是会形成这种局面,就算陛下拔下两百万两银子,工部依然会喊不够。” “本来如果徐徐图之,也不是完全不能扭转这种局面。” 范闲眯眼说道:“只是时间上有些来不及……去年大江决堤,冲毁了不少堤坝,让长年失修的两岸堤防与水利设施愈发地不堪,而去年冬季水枯之时,正是修河的大好时机,偏生那时候国库里却没什么银子……那今年怎么办?” “今年如果不发大水。那是咱们大庆朝的运气好。”他冷笑说道:“万一再发大水,那可就抵不住了,而河工一事,还要倚仗那些官员,所以并不适合监察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杨万里这时候才隐隐察觉到门师大人身在苏州,心却在天下黎民之上,心头微暖,试探着说道:“国库调银不够。而且已经到了春天,就算能挺过春汛,可后面还是需要银子。” “这就是我让你去工部地真正目地。”范闲平静说道:“我会筹措一笔很大的银子,其中大部分会经由户部入国库,再调往河运衙门,但是先前说了,沿途苛扣,不知还会剩下多少。最关键的是,我怕时间上来不及,所以另外的那部分银子,我会直接调往河运衙门,由你接手。” 杨万里大惊失色。范闲口中所称的很大一笔银子,那数量肯定极为恐怖,想来一定是从内库中索得,只是这笔银子按理讲应该归入内库。再依陛下旨意分拔至国库,像范闲所说的直接调银……这往小了说也是私动国帑,往大了说,和谋反也没什么区别了。 “时间太紧。”范闲无可奈何说道:“往年的银钱调动要耗上大半年,到那时节……娘地,大江早决堤了,官僚主义害死人啊。” 杨万里这个时候当然清楚,范闲这么冒险和没有收益地搏命做法。肯定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确实想让修河一事赶紧走上正途,心中虽然感动,但更多的还是对门师的担心,焦急劝说道:“大人,此事定要慎重,万一被人知晓……那可如何是好?” 范闲笑了笑,说道:“怕什么?难道陛下还舍得将我杀了?” 杨万里一想。倒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虽说这笔银两的来源无法交待,但只要是用在河工上。又不是用在私蓄死士上,皇帝陛下怎会与自己的儿子过不去? “那笔银子的来源?”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其实也清楚这银子地来路肯定是见不得光,只是不问清楚,总是有些不自在。 “坑蒙拐骗偷,我是个喜欢吃大户地人。”范闲笑着说道:“马上内库开始招标,银子你不用担心,关键是把这笔银子要运作好,监察院四处会帮你处理具体的事务,工部里面也有人会替你遮掩,你不用过于担心。” 杨万里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么大笔数量要用非常规渠道灌注到河工一事之中,当然必须是朝廷高层睁一只眼闭一只睁,说不定事后地总谋划,便是门师的父亲大人,那位一直显得有些沉默的户部尚书。 “我地银子会越来越多。”范闲叹息说道:“会一年比一年更多,所以现在我愁的不是怎么挣银子,而是怎么花银子,怎么才能花的愉快。” 这话有些嚣张,只是明家的银子还没有骗到手,他却就已经开始提前想着怎么花银子了,这事儿不免有些荒唐。 “河运总督空缺四年。”范闲对着自己最拧地门生微笑说道:“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就是我大庆朝的河运总督,而且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不贪的河运总督。” 杨万里昂然而立,胸中红日初生,豪情万丈。 之所以要调苏州的银子入河工,为了就是抓紧时间,抢在秋汛之前,对千疮百孔的河堤进行最低限度的修补,杨万里自然不肯再呆,匆忙告辞而去,他要回富春县交待,又要入京报道,又要折回河运衙门,这万里,果然是要万里奔波,辛苦去了。 范闲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等着马上要到的那个人。 没有等多久,海棠推门走了进来,像看神仙一样看着范闲,半晌之后才轻声说道:“问题是,你哪里来地这么多银子?” “明天内库就开标了。”范闲笑着说道:“夏栖飞如果不是蠢货,一定能将价钱抬到一个合适的程度,四成的定银不是小数目,明家既然如此老实地双手奉上银子压在转运司里,我总得把它花出去。才对得起明家。” 海棠摇头说道:“京中已经来了监察御史,江南总督府也会派员旁听,这笔银子,你根本动不了多少。” 她接着说道:“就算夏栖飞那边能够接下崔家的线路,可是要等货物变成现银,至少还需要七个月。” 范闲笑着望着这位姑娘家,说道:“反正是往北边运货,反正你们皇帝要出银子。而且我这转运司衙门里压着足够的银子,事定之后,我从太平钱庄里调些银子先用着,想来你们不会有太多意见。” 海棠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这倒也不错,只不过七个月的时间,你总是能还得起……只是陛下并不知道你地安排,而且……用我大齐内廷辛苦攒了这么多年的银子……来给你们南庆修河道……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这事儿何止说不过去。如果北齐那位聪慧于内地小皇帝知道范闲如此玩法,只怕要气地吐血。 范闲一摊双手,望着海棠悲天悯人说道:“朵朵,你曾经说过,天下子民毕是上天的恩宠。咱们要一视同人,如果大江决堤,淹死地是我南庆人,难道就不是人?你忍心看着这一幕发生?北齐内廷的银子。明家的银子,朝廷地银子……还不都是天下人的银子?我只不过冒着极大的风险,用在天下人的身上,何错之有?” 海棠微微一笑,点头说道:“天下人的银子用在天下人的身上,当然不错,只是日后若我大齐境内出现什么灾荒年景时,还盼范大人不吝支援才是。” 范闲想也未想。含笑说道:“这是自然。” 海棠似乎没想到他答的如此之快,不由愣在了当地,不知道对方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在随口打哈哈,毕竟这世上真地没有国族概念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海棠摇了摇头,说道:“先不论银子的事情,不过你今天倒真是让我有些吃惊。贪银子的官员权臣见得多了,但真没有想到。你贪银子居然会用在这些事情上。” 范闲缓缓抬头。似笑非笑说道:“很难理解?其实很好理解……正如我先前与万里说的,银子只是工具。只是用来谋取生理与心理快感地手段,挣银子难,花银子更难,怎样才能花的舒爽?有人喜欢买马,有人喜欢买美姬,有人喜欢买庄园当地主,有人喜欢买官位。” “而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太简单的事情。”范闲继续说道:“我既然要花银子买乐,就得花一笔最大的银子,买一个世上最大地乐子。” “独乐乐,众乐乐,孰乐?……”范闲开始用孟老夫子教育海棠。 海棠微笑着坐了下来,说道:“原来归根结底,你还是只想让自己过的更快活些,就像以前你在信中提过的那样,你希望这个世界能更美一些,你生活在里面,也会更自在一些。” “不错。”范闲笑着说道:“就算锦衣玉食,权富集于一身,一朝国破人亡,如何享受?就算高歌轻台,有美相伴,云游天下而不携半丝云彩,可身遭尽是饿殍腐尸,黑鸦啄食,如何能够快意?养狗咬人而哈哈大笑,这是很没有品质的纨绔生活,我却是乐不出来的。” 他最后下了结论:“一人好,万人不好,这样不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海棠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真不知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范闲想了想后,很诚恳地说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人相信,其实……我是一个好人。” 海棠低头,隐去自己如湖水般清澈地眼眸,轻声说道:“好人……明天内库开门招标,你打算继续做一个好人?” 范闲的脸色平静了下来,说道:“在某些时候,我不仅不是一个好人,更是一个恶人,一个屠夫,不过,这两者并不冲突。” 海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似乎是很随意地问道:“这两天晨间,你又开始恢复了修炼,真气的状况好了些没有?” 其实从杭州城西湖边开始,范闲每日晨昏之际的例行冥想便开始恢复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里躲着海棠,似乎有些事情隐瞒着对方。 此时海棠当面问了出来,范闲也没有应下去,只是含笑摇了摇头。 海棠浅浅一笑,又问道:“你先前说的花银子之论,确实新鲜,不过天下多有不平事,寒苦待济之民甚多,为什么你第一项就选了河工?” “各地善堂,会逐渐开起来。江北一带的流民,朝廷会想办法安置,我与陛下曾经商议过。”范闲平静说道:“内库的银子,至少有一部分我必须攥在自己的手里,然后用来做一些合适地事情。” “这是某位前辈地遗愿?”海棠好奇问道。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第一项就选了河工。” 范闲依然没有回答,只是脑海里平空出现了一幅图画,那画上清丽的黄衫女子,正站在河畔地山石之上,满脸忧患地看着河道中凶猛的洪水巨龙,看着对岸河堤上辛苦着的民夫们。 “先休息吧。”他轻声说道:“明天内库开门,还有一场仗要打。”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八章 内库门 第一百零八章 内库门 庆历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据说大吉,所以钦差大人巡内库转运司正使范闲,到江南之后,内库第一次新春开门招标,就选在了这一天。 这天春光明媚,微风送暖,苏州城里的公子仕女们纷纷往城外去踏青,宽阔的官道上草未长已偃,莺未飞已惊,城外青山处处,绿水丝丝,便化作了男女们互相勾搭的好去处,空气里漫着一股清新美好的味道。 苏州城里又是另一番景象,由江南总督府往南行七十四丈处,便是内库转运司常驻苏州府衙,不论是江南路的各司衙门还是苏州府的衙门都开在这一片地方,正是官气云集之地,平日里就是戒备森严,首要看防之处,今日里只见军士游走于两边街头,各持长枪于手,又有衙役强打精神,在春浓困意里警惕地注视着各方的动静。 这一大片区域已经被严密地控制了起来。 每年的内库开门日,都是这种情形,一来是各地来的巨商们手中带着太多的银子,二是主持内库开门一事的,除了转运司的官员还有宫中派来的太监监核,江南路总督也会到场旁听,这种时候更是少不了都察院那一帮子成天没什么事儿做的御史们。今日汇集到这里的银子太多,大官太多,所以安全问题就成了重中之重。 好在苏州深在大江之畔,庆国武力强盛,也没有哪个势力敢做出任何的试探,就连苏州城里的小偷们都早已被清逐出了城外。 正是一片清明时节好收钱。 转运司依惯例,腾出了一间大宅院。这座院子宽阔无比,沿正堂两边一溜的小隔间,据说是前朝时候江南一带的生学考场,后来庆国皇帝南巡内库之时。发现这种格局倒有些合适进行招标,便定在了这里,形成了惯例。平日里这座宅院就空在苏州最高级的区域之中,被转运司借给总督府衙门理帐,只是到了三月间就归还转运司衙门。 从十几天前就已经开始重新整修打扫,如今的这座宅院明亮至极,清净无尘。 宅院之外有兵士把守,院内堂边站着几名面容寻常地护卫。大堂间的光线有些阴暗,只隐约能看见一排四个太师椅,摆在桌案的后方。 当南街京都新风馆苏州分店的接堂包子卖完之后,这座宅院的门终于开了。 来自各州的巨商们并不慌乱,极有秩序地抬阶而上,对于身边兵士们警惕地眼光视而不见,十几年的时间,他们对于这一整套程序早已了然于心。 一个商人的身后往往代表着一个家族。以及家族身后地官场派系,内库开门之事重大,所以今日前来的代表,都是家族中的头脸人物,只是人数并不多。这些商人的身后都带着自己的长随与帐房先生,还抬着箱子与帐册及相关的工具。 走在众人之前的,当然是明家的代表。 从去年开始,明家就已经将大部分权利下放到明兰石少爷地手中。明老爷已经很少出来抛头露面,但让众多巨商有些震惊的是,今天,那位明老爷子明青达,居然亲自到了大宅院! 明青达微眯着疲倦的双眼,与各们同仁拱手见礼,一捋颌下长须,便傲然走入门中。 江南商家隐隐以明家为首。赶紧向这位老爷子回礼,跟在他的身后进入门中,没有人会有一丝不自在的感觉,既然是内库招标,当然是明家先行。众人只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明家今天会如此慎重,连老爷子都请了出来。 偶尔有人联想到内库新来地转运司正使,那位钦差大人。又想到这个月里明家少爷暗底下与众人不停地交流。这才隐隐猜到,今天的内库招标。只怕不会如往年一般风调雨顺,也不会如今天的春光一般明媚喜人。 檐下的两排房间早就已经贴上了名字,各家依次进入,明家便排在左手方地第一间大房内,他们带的人也最多,足足带了十六名掌柜伙计,一入房间,便有转运司安排的仆妇下人们端茶倒水,递了热乎乎的毛巾,以及一些精致的小糕点。 虽然开标的是官府,但是他们也知道这些富人们也要招呼好,用范闲知道往年安排后笑着说的那句话般,要杀猪,当然得先把猪养肥了。 明青达稳坐于椅中,双眼微眯看着门外庭院里散下的清淡天光,入院之前,他就与那些商人们有过眼神上地交流,知道大家的想法是极为一致的,在利益面前,没有人愿意彼此将价钱哄抬起来,尤其是那些商家,根本不敢得罪自己。 想到这一点,明青达的心里才稍微放心了些,低声问道:“还有多久?” 明兰石规规矩矩地站在父亲的身旁,低下身子说道:“快了。”他伸出那双白暂的手,端着茶送到父亲的身前,这双手是如此的洁净,就像是从来没有沾过血一般。 明青达点了点头,朝廷既然还是发明标,这天下又没有人有那个财力与自己争,应该和往年没有太多差别,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地嘴唇还是有些发干,或许是人地年纪渐渐老了,精力总有些不济。 想到这点,明家主人心里却涌起一丝莫名的情绪,自己地母亲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身子骨还是那样康健? 明青达下意识用目光扫了一眼对过,很轻松地分辩出来了那些房中所代表的家族,虽然这些年他已经很少亲身入商场,但老一辈的交情犹在,今天那些家里来的都是些第二代的后人,想来对方也清楚,内库十六标,崔家腾出来的份额可以抢抢。至于明家定死的那八项,他们是断不能动地。 只是……对面檐下最后的那个房间门依然关着,不知道是哪家递了标书,人却还没有到。 明青达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皱眉说道:“乙六是谁家?马上就要开始了,怎么人还没有到?” 明兰石一怔,无法应答。因为他明明已经调查的足够详细,为什么那间房还一直空着? 明青达的心中开始生出某种警兆,范闲退回四十万两银票之后,便陷入了安静之中,不知道那位钦差大人究竟在想什么,他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微恚说道:“办事就要滴水不漏,连人都没有查清楚。呆会儿万一出什么问题,怎么办?” 明兰石面色微窘,只好认错,心里却有些不服,这些豪门大族的人物。都带着这种心口不一的坏毛病,试探着说道:“会不会是哪家盐商……他们做事向来古怪,指不定这次也是眼馋了。” 明青达一脸阴煞,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盐商,一,他们给过我们承诺,二,薛大人也曾经向我做过保证。” 这位明家主人看着对过那间空无一人的房间,看着那紧闭地房门,看着玻璃窗里隐约渗出的寒意,心中涌出强烈的不安。 “这次真是可惜了。”江南总督府书房之中。一位师爷叹息着:“崔家空出了六项,咱们却不方便插手,眼睁睁看着这么多银子,又要被明家和那些江南的土财主们瓜分,实在可惜。” 封疆大吏,江南路总督,一品大员薛清大人面带微笑,不言不语。 坐在他身边另一位师爷也是面露可惜之色。说道:“杨继美前些天来了几次。还不是指望大人能帮他在小范大人面前说说话……他家世代做盐,如今看着内库这块肥肉。也馋的慌。” 杨继美是两淮一代最大的盐商,或者说是私盐贩子,一向对总督府小心巴结。 薛清想了想后,笑着说道:“馋?谁不馋?杨继美这老杀才……那么好一座华园,我找他要,他都硬顶着不给,这次非要经我的手送给范闲当住所,他想的什么,难道本官不知?难道范大人心里不清楚?” 他身为江南总督,掌管天下七分之一地兵马民政,实力雄厚至极,耳目自然众多,想到一椿事情,忍不住叹息道:“范大人日后肯定要卖杨继美一个面子,不过内库这个事情……他是没什么机会了。” 师爷好奇问道:“钦差大人究竟怎么想的?空出来的那六项,他究竟准备交到谁的手上?” 薛清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说道:“其实问都不需要问,陛下既然派他来了江南,这六项自然是他准备自己得了。” 他接着冷笑道:“别说这六项,我看明家自己地那八项,今天要保下来,只怕也会非常吃力。” 师爷深深皱眉说道:“就不知道小范大人这次选的是哪家。” 薛清嘲讽一笑,他统领江南一地,当然知道范闲做的一些手脚,笑道:“那个人选,只怕你们谁都想不到,这位钦差大人也委实厉害,竟然不在商人之中选代言,却在草莽之中挖人,如果平日里那厮敢大摇大摆地走进苏城里来,本官只怕要拿他入狱,索些好处才是。” 师爷不知内情,干笑了两声,心头却依然有些不舍,试探着问道:“关于内库开门一事,钦差大人……没有和您说道说道?” 依官场惯例,像内库这么大一块肥肉,总不能由一个派系的官员独吞,尤其是薛清地位超然,又深植江南,范闲再如何嚣张,也总要对总督府意思意思。 薛清微微皱眉,摇头说道:“小范大人自然是有提过此事,别看他年纪不大,行事却颇有圆融之风,范尚书和陈院长教地好啊……只是本官,此次不得已,只好婉拒了小范大人的好意。” “啊?”师爷惊呼出声,婉拒好意?只要范闲开了口,这小小的好意。只怕至少也有十几万两银子的份额,总督大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清廉自持了?难道他学会了变脸? 薛清自嘲一笑,站起身来,说道:“虽说离的近,但咱们还是先走一步,小范大人在宅院里等着,还有郭铮那个老白脸,宫里的公公也带着旨意来。我们不要太迟缓了。” 他没有向自己比夫人还要亲密地师爷们解释,自己为什么婉拒了范闲的好意,是因为薛清明白,内库看似只是范闲与长公主之间地较量,其实背后还代表着更深层的意义,那些皇子们,究竟该如何排序,这已经开始变成一个极为棘棘手的问题。 薛清的身份不允许他太早站队。不然陛下会很生气,所以他不方便去分享内库这场盛宴。 在护卫的拱卫下出了江南总督府的正门,薛清下意识回头,看着府前地匾额,被这初生不久的太阳晃了晃眼睛。他地心中涌起强烈地不安,陛下这几年行事愈发……古怪了,这天下所有人的都看着京都,在猜测着将来地格局。可是这样的动荡,对于庆国的朝廷来讲,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人心不定,官员如何自处? 陛下啊陛下,您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内库开门,前来应标地商人们已经坐在房间里等候。而主持此事的范闲,此时却还悠哉游哉地喝着茶,与他饮茶对话的。乃是一位从京都来的太监。 内库乃是皇室财产,依规矩,便要由太常寺与内廷共同监核,由于范闲本身就是太常寺少卿,所以今日太常寺就没有多事的再派人来苏州,也给他减少了很多麻烦。 但来了一位大太监,同时也是个大麻烦。 “黄公公说地有理。”范闲将茶碗搁在案几之上,微笑说道:“本官也以为。一动不如一静。一切依旧年规矩办理就好。” 这位自宫中来的大太监品秩极高,不然也不可能被委以如此重任。此人生的肥头大耳。两颊边的肥肉都堆在一处,此时听着范闲应话,皮笑肉不笑说道:“大人主持此事,咱家是放心地。” 这名太监一向深在内宫,虽然很清楚范闲的大名,但心想自己身负圣命,倒也不是怎么害怕对方,相反是他来苏州几天,范闲却没有请他过府一叙,这个被漠视的事实,让黄公公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先前的一番谈话,这名黄公公给范闲带来了一个极不好的消息,准确地说,是传递了太后老人家的口谕,让范闲主持内库一事,尽依旧年规矩,莫要乱来。 莫要乱来?旧年规矩? 范闲在心里冷笑着,这自然是说该明家的归明家,其余地就自己慢慢折腾,看来长公主回京之后,太后心疼这个幼女,居然拉长了脸,用出了这么大的面子! 他心里明白,太后这是在警告自己,做事不要太过分,总要为皇族那些成员们留些活钱花花,想到此节,范闲就忍不住想笑,心想自己那位皇帝老子号称一代帝王,怎么这些年却越活越转去了?任由老妈妹妹把家业往自己的儿子们府上送? 他当然知道皇帝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只是越发有些不明白,皇帝造就如此一个动荡的局面,究竟是为了什么。 “欲大治,必先大乱?”他下意识里皱眉说出口来。 “什么?”在他身旁的黄公公好奇问道。 “没什么。”范闲笑着说道:“辛苦公公传旨。” 黄公公咳了两声,微带骄意说道:“也是太后老人家信得过咱这个奴才,当然,也要谢谢小范大人卖咱家这个面子。” 范闲没有接话,只是笑谑着看着黄公公像猪头一样的脸,半晌后说道:“你的面子?” 黄公公一怔。 范闲微笑说道:“黄公公,在本官地面前,你最好收起那一套,老姚老戴老侯……可比你会做人一些。” 黄公公大怒,却旋又一惊,范闲提到地这三人,都是宫中的实力派大太监。虽说老戴如今早已失势,可是除了最近调往东宫地头领太监洪竹之外,老姚老侯……可都比自己面子大!范闲如此说,自然是表示,连姚公公侯公公在自己面前就得恭恭敬敬的,你又算做什么嘀? 黄公公城府颇深,敛去怒容,反而笑着应道:“大人说地是。”他心里却是对范闲看低了一线。如此四处树敌的年轻权臣,只怕日后难以长久了。而且他毕竟是太后的近人,身份有些特殊。 范闲似笑非笑说道:“黄公公,在苏州城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 黄公公低下脸去,应道:“钦差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 “说的京都话。”范闲阴沉说道:“本官最厌憎有人用太后来压我,别人怕你三分,却不包括我在内,你回京后自可四处说去。且看到时又是个什么格局。” 黄公公大怒抬头,一位臣子,竟敢对太后如此不敬!难道你范闲真的不想要小命了! 范闲如此说话,自有他的道理,他寒着那张脸。双袖一拂,转过侧廊走向宅院的正堂,丢下最后一句话:“搞清楚你自己地身份,你可不姓洪!” 除了洪老公公。那座凉沁沁的皇宫里,还有什么是值得范闲警惧的? 范闲冷漠着站在正堂前方的石阶上,两边檐下房间的的商人们赶紧走了出来,对他躬身行礼。 他眼光直直地盯着正门处,连离自己最近的甲字房的明家父子都没有看一眼。 大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一列沉默地人缓缓走了进来,这行人的身上并没有带着商人们常见的富贵气息,也没有官员们的味道,反而是充斥着一股血杀的草莽感觉。 这行人往院中一站。就像是羊群里忽然来了几匹恶狼,糕点上搁着一条鹿尾,显得格格不入,突兀至极。 领头地,正是江南水寨大统领,夏栖飞。 今日夏栖飞穿着一件淡青色的水洗绸,却依然没有遮掩住他身上的铁血气息,面色虽然平静。但是微眯的双眼中依然流露出了一丝兴奋与紧张。 夏栖飞抱拳。向范闲行礼说道:“正使大人,草民来晚了。” “不晚。”范闲冷漠说道:“只要来了就好。” 江南地巨商们往往都有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而且他们也有很多地方虽然倚仗地方上的草莽力量,而夏栖飞身为江南水寨的大头目,其实暗中与这些商人们,甚至与明家都有些来往。 所以也有些人见过夏栖飞的真面目,今日他领着自己手下的兄弟往院中一站,马上便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窃窃私语之声渐起,逐渐变成了无数声的惊叹! 水匪也来内库招标! 众巨商们满脸惶恐地看着院中地夏栖飞,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站在石阶上的范闲,怎么想也没有想明白这件事情。 水匪经商?那咱们这些商人做什么?难道去当山贼?这世道……自从小范大人显名以来,似乎就变得有些光怪陆离,难以捉摸了。而且这些江南商人们更为好奇的是,夏栖飞就算四处抢劫,可是哪里能筹足这么多银子?不过这些江南水寨的人们既然已经入了内库门,想必至少已经交齐了保证金……当水匪能挣这么多钱,那自己还用得着辛苦做生意? 站在石阶最近那个房间门口的明青达眯着眼睛,看着那个最后入院的人,轻声说道:“这个人是谁?” “应该是夏栖飞。”明兰石附在父亲的耳边亲身说道:“江南水寨的大头目,以往有过一些联系,不过没有见着本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今天也来凑热闹。” 明青达地双眼眯地愈发厉害,快要看不见里面深寒的眸子,只听着他幽幽说道:“看来……这人就是钦差大人预先埋下地棋子。” 便在此时,夏栖飞缓缓转头,对上了明家当代主人投来的目光,微微一笑,笑容极为真诚地……展露出无穷的敌意与噬血欲望。 被杀母夺产的明七少爷,在范闲的帮助下,终于有了堂堂正正站到台面上复仇的机会。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零九章 乙四房的强盗 第一百零九章 乙四房的强盗 并没有等太久,江南总督薛清也赶了过来,而一直磨蹭在后院的御史郭铮也终于走到了前厅。到此时,主持及监核内库开标一事的四方大员终于齐集一地。郭铮如今早已不是京中风光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但巡察各路,还是有一定的权力,他与范闲旧怨未除,所以见面时难免尴尬,四位大员互相行礼之时,总觉得范闲那平静冷漠的眼光里藏着几丝凶险。 今日这四位大员之中,从京里来的黄公公自然代表宫里,江南总督薛清代表朝官系统,御史大夫郭铮代表言官系统,而范闲……代表的势力却有些多,比如内库转运司,比如监察院,甚至也包括太常寺这个管理皇族的机构。 当然,大家都是代表朝廷,代表陛下。 范闲坐在第二张椅子上,微笑与薛清说着话,却将今天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盯着此事的人太多,不论是谁,不论是哪个势力,都很难一力完成台面下的交易,历史形成的内库开标程序,极为有效地保证了公平。 至少是表面上的公平,只要商人有钱,都可以来争一争内库十六出项的代销权。 他是如此想的,其他的三个人也是如此想的,黄公公与郭铮互视一眼,虽然隐有不安,但在他们看来,范闲当着众人的面,总是不可能玩出什么花招来,他们要保证的,只是明家依然能够获得如往年一样的份额就好。 公公与御史,本来在历史上是水火不相融的两个阶层,但今天却极为默契的站在了同一个阵营之中,只是这二人并不了解许多隐情,也没有对最后入内库门的那位夏栖飞夏大当家投以足够的重视。 薛清不同,这位江南总督抱着看戏地心态。满脸祥和地注视着台下的巨商与身边的人们,看戏不怕台高,总比演戏的人要轻松一些。 一方戏台数人唱。 内库大宅院的厚门缓缓重新关上,门外的兵士与监察院官吏拉起了严密的防守。往年内库招标,一般一天的时间就结束了,不过朝廷地规矩,其实允许各户商家用两天的时间来喊价。 轰的一声巨响。 范闲笑着捂着耳朵,看着宅院之外那枝冲天而起的春雷。 春雷直冲天穹。在浅云之下炸开,声音清亮明脆,远远传到了地面上,令无数人心神为之一震。 苏州城中昨夜辛苦的青楼姑娘们被这道雷声惊醒,骂了几句脏话,又钻进棉被里沉沉睡去。正在街上向父母讨大钱要买糖人儿吃的孩子,以为是老天爷说自己不乖,打雷罚自己。吓的哇哇哭了起来。后院里正翘着腿对老树根撒尿的那条黑狗,被这雷惊地浑身一哆嗦,前肢俯地,将狗头埋进毛茸茸的包裹之中,学起了鸵鸟。 人类的反应本就各不相通。这声春雷落在有些人的耳中,却是另外的意思。不论是在苏州城北城码头上聚集待命地各家师爷掌柜,还是茶楼里议论今日开标一事的苏城居民,众人翘首望向了南城方向。望着那个看不见的宅院,知道内库招标已经开始了。 庆历六年新春的内库开标,其实一开始就进行地格外不顺利。 首先由内库转运司对去年各商号的盈余亏损情况进行了一下汇总,当中自然不乏勉励之辞,而负责演讲的转运司副使马楷最后更是严厉无比地通报了朝廷对于崔家的查处情况,这是警告阶下的那些商人们,不要以为朝廷没有看着你们。 这都是往日规矩,没有人在意。但当马楷说道今日招标的具体事项时,宅院就炸了锅,那些商人们纷纷站出来表示反对,就连坐在正堂里的四位大员都开始争执了起来。 因为转运司突然决定,将原来的十六项细分成三十四个小项,并且今年不再进行捆绑式招标。 这个变化看似不大,但对于下面这些商人来说,却是根本无法接受地事情! 原因很简单。每逢招标之前的三个月。这些江南的巨商们早已私下进行了串连,拟好了彼此之间的界限与分野。井水不犯河水,以免彼此间伤了和气,更因为抬价伤了财气。比如岭南熊家今年必争的,便是酒水类北向的一标,而泉州孙家,则是要拿瓷货的海外行销权。 今天如果依着转运司的意思,将十六大项分成了三十四小项,虽然从表面上看,大家还是可以各持底线,但是预料中本该归明家得地八大项,分两次捆绑招标,全部被细化之后,谁能知道会不会有哪家商人忽然红了眼,想抢些明家地份额?毕竟不再捆绑之后,那些最赚钱的进项,似乎所需要地银子,也并不是太多了。 而一旦有人对明家的份额动心,明家怎么办?肯定回头就要抢别人的份额,这是商人们逐利的天性所决定的,只怕今天内库开门招标会乱的一踏糊涂。 这些江南商人们……如今最怕的就是乱,明家已经说好了原属崔家的份额他们不插手,这些商人们今天已经可以多吃好几碗肥肉,当然不希望有人打乱自己的计划。 在他们看来,钦差大人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变动,目的其实很简单,一是想让大家伙在乱中杀红了眼,把价钱抬起来,二来就是想细分进项之后,摊薄每项所需要的定银,让……最后进院的夏栖飞也能分一杯羹! 这些奸滑的商人们已经察觉到,一直沉默的乙四号房,乃是钦差大人属意的代言人。 只是你钦差大人想挣钱,咱们都能理解,可是你不能用这种看似公允,实则恶毒的法子! “范大人,此议不妥吧。”黄公公被范闲削了一通脸后。竟是依然表现的足够沉稳,肥脸上挤出笑眯眯的神情,说道:“往年规矩,十六项就是十六项,怎么忽然要细划?这事儿总得京里拿主意才是。” 范闲皱了皱眉,说了几句,又回头与薛清低声说道:“总督大人,划成细项。不再捆绑,其实想的只是能让更多地人有资格入场……这事儿,对于朝廷总是有好处的。” 薛清沉吟少许,面现为难之色,说道:“话虽如此,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看范大人还是禀明朝廷,交宫中议后。明年再缓缓推行不迟。” 见薛清也表示反对,范闲心里有些不愉快,看着堂下闹的乱哄哄的商人们,脑中闪过一丝怜恨之意,其实之所以今天要准备分项。根本不是这些商人所以为的理由。 的确,他是想试探一下,有没有可能,从明家的那捆绑在一处的八个大项里面。挖出最挣钱地那两项给夏栖飞。但真正重要的理由,其实倒是为这些商人们着想。 这些商人们此时心里总想着,崔家留下来的那六项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所以不会与明家去争……可是呆会儿夏栖飞肯定要把崔家的那六项全部吞进肚子里去,这些商人们只有去吃那可怜的两项。事前有情报过来,岭南熊家与泉州孙家这次都准备了一大笔银子,磨刀霍霍地准备接受崔家的线路,呆会儿一旦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些商人们可是要吃大亏的。 由于崔家地倒闭,今天来内库开标的商人比往年硬是多出了三倍,范闲本意是想这些商人们也有口饭吃,所以才会有细分这个提议,没料到竟是没有人领情——虽然明白是因为这些商人并不知道呆会儿的情势发展,才会如此强硬的提出反对,可范闲依然难抑心头吕洞宾的憋屈感觉, 又与身边地黄公公、郭铮争了两句。解释了一阵。发现商人们依然坚持依往年惯例办理,而其他的这三位大员。也是死扣着规矩二字,不敢松口,范闲终于决定放弃了,所谓以退为进,有时候就是这种道理。 副使马楷为难地回头看了范闲一眼,范闲挥挥手,示意罢了此议。 商人们大喜过望,纷纷长躬于身,言道钦差大人英明。范闲冷眼看着这些商人,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呆会儿你们别哭就好。 薛清坐在他的旁边,微笑捋须无语,其实目光却注视着离正堂最近的那间房,以及最远地那间房,先前场中一片吵闹,最平静的,就是那两间房。他知道夏栖飞是范闲的人,只是不知道范闲从哪里准备的银子,以及明家究竟准备如何应对。 招标进行没有多久,已经有商人开始后悔,而岭南熊家的当家主人,成为了第一个险些哭出来的可怜家伙。 内库转运司的官员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唱礼,然后各房开始出价,出价自然不能像在青楼里标姑娘一样喊将出来——五十两!一百两!——朝廷做事,总要有些规矩,所以有意某一标,比如棉纱北路地商家会在官员唱礼之后,通过核计去年的利润以及今年的走势,由自己带的老掌柜进行细致的计算,然后在纸上写下一个准确的数目,封入牛皮纸袋之中,由阶下应着的转运司官员交到正堂左手边的花厅之中。 商家叫价一共有三次机会,而且开地是明标,所以如果第一次有人喊地价超过了自己,这些商家们还有机会再行加价,最后以第三次为准,很简单的中标原则——价高者得。然后中标地商家则要在第一时间内,或欣喜万分,或心痛肚儿痛地取出高达四成的定银,交到花厅之中——花厅之中是转运司的会计人员,还有由京都户部调来的算帐老官,他们负责比对各商家拟上来的数目,以及对最后中标商家交上来的银票进行查验,已经很多年没有商家傻乎乎地抬着十几箱银子来开标了…… 从这个层面上讲,内库招标其实和在青楼里标红倌人也没有太大差别,只不过内库这位姑娘有些偏贵而已。不论是商家还是那些忙碌着的官员们,对于这种场景都不陌生。 此时宅院之中。官员们忙碌地四处穿行着,手里拿着各家交上来的信封,监察院的官员们警惕地注视着一切,防止本来就很难发生的舞弊事宜。 这时候开地是酒水类北向的标书,已经是第三次喊价了。 岭南熊家今天来的人是如今当家的熊百龄,他抹着自己额头的冷汗,看着前两次对方的报价,面部的肌肉抽搐着。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岭南熊家向来在庆国南方行商,由于地域与机遇地问题,一直没有机会将触脚伸展到北方,所以生意的局面极难打开,而今年由于崔家倒台,给了这些商人们夺取北方行销权的机会,所以熊百龄对于这一标是志在必得,先前反对范闲细分项目最起劲儿的也是他。 ……可是。这时候他开始后悔了,明明自己已经让族中准备了足够充分的银子,可是居然前两次叫价居然被人硬生生地压住了! 熊百龄双眼泛红,急火攻心,如果这一标拿不下来。不是今年要少挣多少钱的问题,而是家族绕过明家这座大山,向北方进军的脚步,却要被迫放慢下来。所以他对于那个不守规矩,敢于和自己抢标的人,真是恨到了骨头里,但在恨意之外,也有无数警惧,因为他知道那人有钦差大人当靠山,可问题是……对方哪里来地这么多钱? “乙四!”他恨恨看着最后方那个安静的屋子,乙四号房里的夏栖飞一行一直极为安静。可是抢起标来,却是十分心狠手辣,最关键是的,对方不知道有什么高人助阵,竟是将酒水行北权一年的利润算地如此清晰,而且对自己家族的底线也估的十分清楚,前两次叫价,每次叫价都恰好压了自己一头。 熊百龄心中无由生出一股挫败的情绪。难道世代经商地自己还不如一个强盗头子? 身旁的老掌柜满脸丧败之色。提醒道:“老爷,不能再加了。再加……可就没什么赚的了。” 熊百龄想了一会儿,眼中厉色大作,熊家靠这一标挣钱是小事,打开商路才是大事,他决定和乙四房的强盗拼了。 “直接报这个价。”熊百龄比划了一个手势,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咬牙说道:“当强盗的不心疼抢来的银子……可也没必要赔着本和我抢生意。” 这个时候院落里已经安静了下来,第三次叫价,已经没有别的人再参乎,所有人地目光都盯在岭南熊家与乙四号房里。 黄公公与郭铮虽然心有疑虑,看了范闲一眼,但仍然没有生起足够的重视,因为这毕竟只是一个小项,也许只是范闲想捞些油水,只要不伤到明家,伤到自己这些人的利益就好。 两名官员分别从这两个房间取出两封牛皮纸袋,沉默着入了花厅。 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结果,虽然这一标并不是十六项中最大最挣钱的一标,但是院中的人们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感觉到了乙四房的古怪,所以大家都想知道,这个乙四房究竟是来抢标,还是钦差大人用来作托抬价的。 “乙四房,夏家,三十七万两,得……” 负责唱礼的转运司官员,站在石阶上面无表情地唱出了结果,唱地极为动听,甚至最后一个得字飘飘摇摇,唱出了几分戏台上地味道。 院落里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之中,片刻后,人们似乎才从这种震惊里清醒过来,发出震天介地惊呼声。 三十七万两!只是往北方卖酒水……如果按照往年来算,这肯定是要亏本的价钱,岭南熊家报的是三十万两,这已经是在砸锅卖铁地争标了,没想到,居然还是输了给乙四房! 不过如此一来,众商家们也清楚了一个事实,乙四房的夏栖飞,绝对不是钦差大人用来抬价的托儿,而是实实在在要与自己这些人争生意了。 一时间,众人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便在此时,岭南熊家的房间中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重物从椅上摔到了地上。 众人心有余悸地注视着那个房间。 熊家的主人熊百龄从地上爬了起来,很辛苦地拿着一杯冷茶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气喘吁吁说道:“个烂仔……居然标三十七万两,这强盗就是强盗,做起生意来还是这么匪气十足。算你们狠。” 范闲坐在堂中地太师椅上,微微低头,心里倒是有些不乐意这个价格,这个价格确实太高了,本来前两次叫价,夏栖飞那边叫的极为漂亮,恰恰压过熊家一头,这最后的一口价。却是生生多花了七万两银子。 自己再有钱,也禁不住这么花啊——他在心里叹息着,但也清楚叫价这个事情肯定不是夏栖飞做的主,自己在乙四房里放了几位老奸巨滑的户部堂官,是他暗中向京都父亲那边讨过来的好手。只是看来那些户部堂官还是高估了岭南熊家的决心。 不一时,乙四房中就已经取出了一个锦盒,交由花厅审验,确实是足足的十五万两银票。由太平钱庄开出,印鉴无伪,老叟无欺。 这个时候,所有地人都知道,安静的乙四房中坐着的乃是位强盗中的商人,商人中的土匪,抢起标来是半分不给情面,只会血腥无比地拿银子砸人。而且,对方确实有这么多银子。 只是不知道乙四房的强盗……还准备抢多少标。 接下来的局势发展,让除了明家之外的所有人都绝望了,江南水寨大头领夏栖飞同学,完美地发扬了强盗地风格,以银票为刀,以绝妙的叫价为拳,硬生生地在众商人环峙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石阶上官员唱礼声声之中。锦盒不停往花厅里递着。人们似乎看到了无数张美丽至极的银票在空中飞舞,而夏栖飞则拿着一把大刀。淫荡无比地叫嚣着:“谁比我有钱?” 两个时辰过去,除了漏了一个不是太重要的小标之外,夏栖飞竟是连夺四标,这其中还包括了原属崔家北方线路的三标,不止杀得熊百龄跌坐于地,也杀地泉州孙家面色惨白,其余的那些商家更是魂飞胆丧,心想自己今天来感情不是来夺标,而是来看强盗杀人的。 直到这个时候,商家们才有些后悔,没有接受范闲最开始的提议,如果分拆开来,后面地还有十个大项,就算明家虎视眈眈,自己也有机会吃些进嘴。 宁肯和明家撕破脸争,也别和乙四房里的强盗对上,这是江南商人们今天最大的感触。 范闲满脸平静坐在太师椅上,与薛清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其实心里却在嫉恨着夏栖飞,心想这种拿银子砸人的可爱游戏,怎么就轮不到自己粉墨登场,却好死了你。 黄公公与郭铮已经从前一刻的震惊里摆脱了出来,似笑非笑地互视一眼,心里想的事情相当一致,你范闲……的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地?只怕京都那位户部尚书身上可不会干净。 第五标开始了,这是原属于崔家的行北玻璃制品。 乙四房的房门又被推开,又一封牛皮纸袋递了出来。 这时候,已经没有商人愿意陪这个强盗玩,所以都安静着,只希望强盗能早些吃饱。 而就在此时,一直安静异常的甲一号房门却被推开,明家……不知为何,提前出了手! “不求中标,但要拖时间,至少拖到今天结束。”明青达闭着双眼养神,对身边的儿子说道:“对方声势已成,我们要小心一些,给自己留足一晚上的应对时间。” 明兰石默然,知道父亲也开始担忧乙四房那似乎深不见底的银子数量,准备晚上再行筹措。 明青达没有睁开双眼,心里却在想着那名乙四房中的强盗,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地不安?那个叫夏栖飞地,为什么看着有些眼熟?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一十章 大哥,好久不见 第一百一十章 大哥,好久不见 听到明家叫价的消息,范闲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的应对来的是如此之快,如此老辣,但其实他心里依然是一片平静,这本来就是预料中事,明家又不是一头待宰的猪,虽然眼下事出突然,但是老谋深算如明青达,肯定有比较好的应对方法。 黄公公与郭铮听到这个消息,精神为之一振,安坐许久的贵臀终于往前移了移,满怀期望地听着院中的声音。 只有薛清依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品着碗中的佳茗。 这已经是第五标了,本来就不属于明家的目标之一,但他们选在此时出价,目的自然是在此时万马齐喑的场面下,当一个出头马,小压一下乙四号房中夏栖飞一行人的气焰,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在用一种迹近无赖的手段拖时间,缓进程。 所以这一轮叫价就显得格外无趣,甚至是无聊,远远及不上第一轮时夏栖飞与岭南熊家针锋相对,双刀并火的激烈状况,甚至连先前那几轮都及不上。 明家叫的价极低,根本看不出半分诚意,不过明青达本就不在意这个,满脸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与族中的掌柜们磨蹭着时间。 一轮叫价就花了几刻钟的功夫,明家算起帐来,就像是初哥一样生涩,叫起价来,像黄花闺女一样害羞,递起牛皮纸袋来,像没牙老婆婆一般行动不便。 反正是能怎么拖就怎么拖。由主人到帐房,配合的极为默契,硬是让众人等的心焦不堪,却也没办法找出什么问题,转运司负责唱礼的官员已经开始站在石阶上打呵欠了,这第五标还没有结束。 夏栖飞的价一直压着明家一大截,但三轮叫价未止,谁也不能跳到下一个环节。 四周的江南商家们开始聊天喝茶。这些老狐狸们都看出来了明老爷子存地什么打算,知道今天之内,大概就只能开到第五标。 天上的日头缓慢而又坚定地往西边移去,明家人的说话动作缓慢而拖泥带水地进行着。庭间一只小鸟落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四周打着呵欠闲聊的人们,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像是慢动作。 明家不急。 江南商人们不急。 黄公公与郭铮不急。 江南总督薛清更不急。 不知道乙四房中的强盗碰到这种慢火熬老汤的功夫会不会抓狂,不过范闲还是在众人的小意窥试中。隐去眉间地一些焦燥,内心一片清明,满怀赞叹明家的老辣功夫与无耻手段。 日头渐趋西山,将内库宅院大门的影子拖的长长有如姑娘的裙子,那只在石阶上连青草都没有找到一根的小鸟。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满怀幽怨地咕咕了两声,振翅飞走。 当的一声明锣响起,代表内库招标成功结束的鞭炮没有炸响。因为第五标地第三次叫价才刚刚结束,夏栖飞再次“艰难”地战胜了明家,获得了北方玻璃行销权,此时内库新春开门招标的第一天就要被迫结束了。 庭院间众家商人嘘了一口气,伸了伸懒腰,有些心有余悸地抹了抹冷汗,幸亏今天最后明家出手,硬生生将时间耗了过去。不然以最开始乙四号房的气势,鬼知道这肥的流油的内库十六标还能留下几滴汤水来。 黄公公与郭铮互视一眼,欣慰地笑了,夏栖飞地出手确实令他们意外,好在最后拖的对方气势全无,想必明家今天晚上应该会对明天的事情安排妥当。 范闲坐在椅上,抬着台,越过大宅院那道高墙。眯眼看着天边的一抹红。却已经看不到夕阳。 宅院里开始清场,封标。商人们带进来地银票与一应工具都不用再带出去,一来是为了方便,一来是为了安全,在今天晚上,由江南路、监察院、转运司、苏州府四衙联防,会将这座内库宅院紧紧看守起来,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士兵们开始在廊下的房间与花厅外面贴封条,商人们已经出来了,站在院落中三五凑在一处聊着天,待看见明家老爷子与明少爷从甲一房里出来,众人赶紧过去问安行礼,大家说话的声音比较低,但议论焦点所在,自然是那位乙四房中的强盗。 夏栖飞沉着脸,领着自己的手下站在离内库宅院大门最近的墙下,那处一片阴暗。 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望着那处,看着阴暗处的那群人,想到先前这些强盗们地手段,愈发觉得心中惶然。 这时候,正堂里的四大员也走了下来。 “见过黄公公。”“见过薛大人。”“小范大人,可得给小的留口饭吃啊。” 商人们一下子涌上前来,将四位大员围在中央,见礼的见礼,诉苦的诉苦,热闹至极。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面色有些恼怒的岭南熊家熊百龄,安慰一番,又取笑说道:“还有十一标,你们着什么急?” 众家族代言人心中叫苦,心想剩的十一项里,明家对捆绑的八项是志在必得,哪里有自己地饭吃。 范闲又叹息说道:“分项太少,总是有人会轮不到,这是朝廷规矩,我可没有办法。” 众人一听这话,马上就想到范闲最开始地提议,又听他说着规矩二字,眼睛不由一亮,熊百龄忽然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这规矩……还不是人定的。” 这些商家今天没有争到好处,当然不可避免地对于明天地标项产生了某种饥渴。 一直在人群外冷眼旁观的明青达皱了皱眉头,知道钦差大人这是在暗中诱劝那些商家与自己明家争份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淡淡笑着,不易察觉地看了黄公公一眼。 黄公公会意,微笑插话说道:“诸位,咱家也是这般想法。” 众人无由一喜,心想连宫中的代表也同意细分标项的提议,这事儿看来可成。没料到黄公公接着叹息道:“只是可惜朝廷规矩在此,谁也不敢擅动啊……这事。只能待咱家回到京里,去太后老祖宗和陛下面前为诸为说项说项,咱家敢说,明年肯定会比今年好。” 众人一愣,面上尴尬万分,心里却在痛骂着这阉人只会说漂亮话。 这一段时间内,范闲与众人说着话,实际上心神却是注意着明家那边。发现那位明老爷子陡遇今日之变,心神却依然清明,情绪似乎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判断事情仍然极快极准确,不免有些小小地担忧。 既然是要逼明家昏头。看来……是要再加筹码了。 一应封库工作终于结束,布防已成,内库宅院的大门在这一天里被第二次缓缓拉开,街面上清新的空气涌入院中。让众人精神一振,决定晚上回去再好生商议,明日再来夺标,已经到了这个时节,管你什么明家范家,总得抢几笔生意来做。 到这个时候,诸位巨商已经从范闲的只言片语中,听出来了朝廷某方势力的意思。就是想针对明家,有利诱之,有势导之,商人们开始对一直不敢正面冲突的明家流口水,以岭南熊家、泉州孙家为首的几个大家族头领互视一眼,诡异地笑了起来,欢笑间拟定了晚上在江南居一道吃饭。 众人暗中商议要抢明家的标,当然注意着明家老爷子地动向。发现明家老爷这时候正在与钦差大人说话。一老一少二人面带微笑,亲热无比。这官家与商家,其实都是虚伪到了极点的职业,这种表面功夫自然是会做的,大家也不奇怪。 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见钦差大人轻轻招手,将一直留在阴暗处的夏栖飞一行人唤了过来。 商人们都停住了迈步出门的脚步,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范闲面色平静,浅笑望着夏栖飞,双手袖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手式,口里却说道:“夏先生,今日你可是大出风头啊。” 夏栖飞一笑,拱手往四周行礼道:“全靠诸位老板谦让。” 众商家们再如何记恨于他,但知道对方毕竟是混黑道的人物,最好不要当面得罪,而且看地清楚,此人乃是范钦差的心腹,于是也就着面上回了几句,说夏先生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如何云云。 明青达眯眼看着身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敌人,忽然开口问道:“夏当家的,怎么忽然有兴趣做生意?” 场间安静了下来。 夏栖飞低着头,半晌后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这一代明家的主人,似笑非笑说道:“夏某虽然久在江湖,但是家中却是世代经商,到了我这一代,再不济也要继承一下先父地遗志。” “噢?”明青达眼角皱的愈发厉害,疲惫问道:“原来夏当家也是世代商族,却不知道是各地行商,说不定我当年与令尊也曾有过交情。” 众商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听了这段对话,他们也很好奇,夏栖飞家中原本是做什么的。 夏栖飞静静望着明青达那张时常在恶梦中出现的脸,心里涌起不知道是怎样地情绪,片刻之后,唇角微一抽搐,静静说道:“交情自然是有的,我的父亲,便是你的父亲,难道明老爷会不认识?” 场间众人有些没听明白这句话,熊百龄开始下意识里挖耳朵,明青达微微一怔,看着面前的夏栖飞,没有说话。 夏栖飞虽然不知道钦差大人为什么要提前让自己曝露身份,但重新站在明家人的面前,是他这些年来的最强烈愿望,今日梦想成真,让他的心情无比激荡。 但他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只是垂在身边藏在袖中地右手有些颤抖,他望着明青达,清清淡淡却又幽幽寒寒说道: “大哥,十几年没见,难道就不认识小七了?” 夏栖飞就是明家的七少爷!就是传言中那个本来应该继承明家产业,最后却离奇失踪的明家七少爷! 场间众商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夏栖飞,像看见了一个自地狱里爬出来的猛鬼,看见了一个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怪兽。这怎么可能?虽然没有人敢议论,但谁都能猜到,是明家的那位老太君以及眼前的明老爷将那个明七公子杀死了,他怎么还活着,还变成了江南水寨的大头目? 明青达怔怔望着面前地夏栖飞,盯着那张脸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间身子开始颤抖了起来,他终于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丝熟悉地影子,当年那个青涩不知事的小兄弟,那个被自己用鞭子毒打地瘦削身体,那张充满了怨恨与复仇快感的脸! “爹!” 明兰石此时心中也是无比震惊与恐惧,像个痴呆一样看着夏栖飞,那个传说中的小叔,却发现父亲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赶紧扶住了他。 在明兰石看来,今天这个内库宅院就像是阴宅一般,根本就不能久留,扶着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带着族中人员往内库院落外面走去。 场间的商人们还是满脸震惊盯着夏栖飞,轻声议论着什么。 明家人走到了大门口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明家主人明青达猛地挣脱了儿子的搀扶,强行站直了身体,转过身来。 明家主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却用强大的自制能力回复了暂时的平静,他望着院中的夏栖飞平静说道:“夏当家的说笑了,我那可怜的七弟十几年前就已经不幸病故,请不要说这种笑话来撩拔老夫之心。” 商人们默然,心里清楚,幸亏明家老爷子这时候站住身子回身说了这么句话,不然如果在在震惊之余,露出空门,让这个消息在没有明家人反驳的背景下四处流传开来,这事态愈发不好控制。 范闲微微偏头,看着石阶上那个苍老疲惫的明家主人,心里叹息道:“可惜,佩服。”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一十一章 牵一发 第一百一十一章 牵一发 对于范闲来说,可惜的,自然是明青达没有在自己隐藏许久的突然一击面前乱了方寸,佩服,自然也是因为同样的缘由, 夏栖飞的真实身世,绝对是世界上最隐秘的事件之一,明家根本不知道这位明七公子还活在世界上,被当年江南水寨的老寨主救活后,竟成为了江南水寨的统领,明家甚至和江南水寨还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如果明青达早知道夏栖飞的身份,只怕早就已经想办法去对付他了。 今日面对着像鬼魂一样出现的明七少爷,明家当代主人只是稍一错愕,便至少回复了表面的平静,这种养气功夫,果然不愧是庆国首富,江南大族的当家人。 明家虽然在京都里关系颇深,但也没有可能知道这一点。因为就连范闲,也是在去年秋天拟定了今年计划之后,才开始有针对性地对明家进行研究,才在江南这块铁板之中,找到这丝可以利用的缝隙。 当然,这要归功于如今监察院四处头目言冰云、小言公子的资料归纳情报分析与缜密追索能力,正是这位一向不怎么显山露水的监察院高级官员,成功地挖出了夏栖飞最隐秘的身世。 如果没有言冰云帮助范闲事先就打理好了基础,范闲此次下江南,绝对不会如此轻松与成竹在胸。 明家一行人强抑着内心的震撼,沉默着离开了内库大宅院的门口,行出有兵士封锁的街口,早有马车上来接着他们,往城外的明园驶去。不知道今天夜里,明园会因为明七少爷突然复活于世这个消息乱成什么样子,明家又会做些什么样的应对。 范闲站在大宅院门口,微笑看着明家地马车消失在暮色之中。 他身后的官员与江南众商绅们,看着这一幕,心里都不由寒冷了起来,觉得钦差大人唇角挂着的那抹微笑显得无比的寒漠冷血。 众人又忍不住看了夏栖飞几眼,似乎心里依然无法将江南水寨的大盗头子。与明家许多年前就认定死亡的明七少爷联系起来,他们知道,有钦差大人做靠山,有当年那封传说中的遗嘱,关于明家那笔庞大到了极点的家产,日后好有地一争,虽然明家完全可以矢口不认,可是事情。总会变得激烈起来。 而自己这些江南商人们,可以从中获取什么样的好处呢? 岭南熊百龄与泉州孙吉祥老爷子互视一眼,都在心里想着,晚上在江南居的聚会……是不是应该多请一个人? 只是今天的牌面掀的过于突然,江南商人们一时也拿不准主意。而且此时就向夏栖飞伸出手去,也有些过于贸失,再说也不知道这位姓夏的明七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夏栖飞怎么想的。范闲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在言冰云给自己拟定地行动手册里,江南一行,应该是左右分化而行之,打明家,那对其余的商人们则要怀柔。今天夏栖飞抢了这么多标,已经隐隐要逼着江南商人们联合起来,明天与明家开始争食。而夏栖飞这个真假莫辩的身份一出,那些江南商人们也应该能嗅到其中的阴谋味道与机遇。 风险与机遇向来是一对双生子,商人们具有先天性地冒险精神。 所以范闲给夏栖飞打了个手势。 便只见夏栖飞满脸微笑地走到了熊百龄与孙吉祥二人面前,在对方略感错愕的目光注视中,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商人们都轻声笑了起来,似乎在说一个非常有趣地话题,然后众人分散离开这条大街。 范闲回身与薛清、黄公公说了两句,又看了郭铮一眼。便在虎卫们的保护下先行离开。离开之时,他回头用余光扫了一眼。看见夏栖飞虽然与那些商人们离开的方向并不相同,但心里清楚,呆会儿江南居上的聚会,应该有夏栖飞一把椅子。 明家吃亏,明家正在被范闲疯狂地进攻,但身为明家靠山代表地黄公公与郭铮却似乎并不怎么激动与在意,这二人微笑着向薛清总督行过礼,又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薛清微皱着眉,摇了摇头,将双手负在身后,上了自己的官轿离开。 此时大宅院门前,就只剩下黄公公与郭铮御史二人,他们眯眼看着江南总督的轿子渐渐拐过那个弯,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郭铮冷冷说道:“这位总督大人做事也太过小心了,联名上书有什么好怕的。” 黄公公呵呵笑道:“郭大人,这世上又有几位大人能像您一样做到铁肩担道义?想去年在刑部大堂之上,您不惧权贵,严审范闲,这事儿宫里可是相当欣赏。” 郭铮自嘲笑道:“莫提那事了。” 黄公公静下来轻声说道:“薛清此人,一向深得陛下信任,而在官场之上,这人最是圆滑难以捉摸……今次范闲暗使夏栖飞出来夺标,您是御史大夫,可以风言上书,可是毕竟没办法拿着实据,薛清是断然不会参合到其中的,咱家先前一问,也只是试探一下他的态度,您也知道,咱们看的地方本来就不在江南。” 郭铮微微一笑,应道:“这是自然,官员不许经商,朝廷这条规矩定了这么多年,又有哪位大人真的遵守过?就算夏栖飞是范闲地卒子,咱们抓实了证据,捅到朝会之上……只怕陛下也会一笑了之,前些年就没有管过,如今范闲圣眷正浓,更不会有什么问题。” 二人又对视了一眼。郭铮继续笑着说道:“江南的事情,总是要在京都里结束,公公,您说范闲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呢?咱们虽然查不到银子是怎么来的江南,但总可以查查本来应该放满了银子的房间……这时候是不是被范家给搬空了。” 黄公公嘿嘿阴笑道:“宫里那几位主子,本来就是这般想地。江南一地,就由着钦差大人折腾吧……过两天,京里恐怕就要开始查户部了。” 范闲站在华园的书房之中。身子向前面倾着,看着书案上那只小手捏着毛笔,认真的写着字。 在这么大地孩子当中,三皇子地字算是写的相当不错地,娟秀而不柔媚,骨架有力而外携圆润,含而不露,劲而不发。以字观人,范闲心里清楚,这个像自己往时一般,面上总喜欢挂着羞涩微笑的殿下,实在不是一个简单角色。只是年纪毕竟尚小,有很多事情看地不是很分明。 在处理江南事宜之余,范闲最重要的工作,便是要履行太学司业的职责。负责三皇子的学业与修身。关于三皇子的学习,前些天薛清好心好意地请了江南著名的夫子来给三皇子上课,结果被三皇子踹出了门。 范闲回到苏州之后,听闻了此事,勃然大怒,领着三皇子亲自去江南书院向那几位先生赔礼道歉,好言好语请那几位先生重新进华园任西席,而自己更是将三皇子锁在书房之内。狠狠地打了几记手掌心。 戒尺落在手掌之上,声音很清脆,尤其是落在了三皇子的手掌上,戒尺更觉嚣张得意。 等薛清听闻此事,赶过来时,掌心已经打完了。总督大人看着双眼泛红,但依然服服帖帖的三殿下,不由心头大震。虽说范闲是陛下钦点地皇子老师。可是真下得手去打……这小范大人果然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这件事情宣扬出去后,江南士子们都齐赞钦差大人果然不愧是文人之光。如此尊师重道,本来范闲极好的名声,就更漂亮了。 其实众人不清楚的是,范闲教三皇子,与皇帝无关,却纯粹是不想误了宜贵嫔郑重所托。 “殿下,差不多了。”范闲望着伏案认真书写的三皇子柔声说道。 “老师,还差两页。”三皇子愕然回首,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今天会这么温柔。 范闲笑着说道:“手掌还在痛吧?明天再补就好,今天先休息一下,出去玩吧。” 他揉了揉三皇子地脑袋,这个动作显得有些过于亲切了些,就算他是老师,按理讲,也应该是端然高坐,不苟言笑才是。 偏生三皇子就吃这一套,或许在宫中长大的孩子们,都有些接触缺乏症,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小家伙笑眯眯地行了礼,便往房门外跑去,跑的如此之快,不知道明园之中有什么好玩的在等着他。 看着三儿离开地背影,不知怎的,范闲心里有些空空的,开始想念远在北齐上京的弟弟,王启年来信说,思辙最近正忙着在监察院的帮助下,收拢崔家在北方的线路,只是七叶没有办法出国,他一个少年郎要主理这么大的事情,确实有些辛苦。 至于三皇子如此雀跃地离开,范闲也明白是什么原因,因为他这些天让三皇子去缠海棠上,以皇子之尊,要拜在天一道门上,想必苦荷也不会太过反对才是,就算这事儿将来弄不妥,可是让老三从海棠上身上学些功夫护身,硬凑个师徒之实,对大家其实都有好处。 书房外传来敲门声,范闲从沉思中醒来,抬头望去,只见史阐立正扭头望着园内,手指却下意识地在敲门。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进来吧,有什么好看的?” 史阐立苦笑着迈进门来,说道:“老师,让三皇子跟着海棠姑娘学艺,也真只有您才敢做……对方可毕竟是北齐圣女……这事儿如果传到了京里,只怕又要惹来不少麻烦。” “有什么麻烦?”范闲笑着说道:“陛下让我带着三皇子下江南,我当然要用心教,至于说到武道这种事情。海棠总比我要合适些。” 二人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史阐立苦着脸说道:“今天杨继美又来了,非要请我吃饭。” 杨继美就是两淮一带最大地盐商,范闲如今居住的华园就是这个盐商让出来的,范闲也清楚,这个盐商乃是薛清的近人,所以总给对方几分情面,一听史阐立这般说。就知道杨继美虽然今年没挣到什么好处,但对于明年的内库大有期望。 他笑着说道:“这园子本就是他家的,他要来看看,我们当然不好不干……他这是知道巴结不上我,只好来巴结你,吃就吃吧,你日后也要在江南做生意,像这种地头蛇多认识几个总是有好处地。” “他准备在哪里请你?”范闲问道。 “江南居。” 苏州城里最高级的酒楼。就是江南居与竹园馆,范闲初到苏州时,薛清为首地江南官员接风就是选在江南居,如今明家地竹园馆被三皇子半买半吓的捞到手里,准备改造成抱月楼地分号。杨继美要请客,当然只好在江南居,范闲心想自己这话问的确实有些多余。 他沉吟片刻后说道:“今天江南商人们定的也是在江南居聚会……明家今天要应付夏栖飞地事情,估计不会派人予会。杨继美非要今天请你吃饭,肯定也是想借此与那些皇商们攀上,这个机会……你给杨继美,到时候带他入席。” 如今苏州城里的人们都知道,抱月楼分号掌柜史阐立,其实就是范闲的心腹,有史阐立做为中引,那些皇商们一定很乐意接受杨继美的到来。当然,范闲的想法并不仅仅是还杨继美和薛清一个人情,还有别的安排。 “在席上你把耳朵张大点。”范闲说道:“明家不在场,那些皇商们也不会避你,说不定会刻意通过你的耳朵,把他们明天的安排传给我。” 史阐立点了点头,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要不要注意看看夏栖飞?” 与范闲在一处呆地久了,往日里只知苦读圣贤书的史夫子。也开始习惯用阴谋论的眼光看待世上一切。这句话明显就是不怎么信任夏栖飞。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放心吧。夏栖飞是个聪明人,不会傻到这时候背叛我,这对他一丝好处都没有。” 史阐立微窘一笑,又问道:“大人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那些江南皇商们?” “嗯……”范闲低下头想了会儿,说道:“就说本官支持他们放手去做,就算今年全盘放空,明年本官自会补偿。” 他抬起头叮嘱道:“当然,这话你要修饰一下,别说的太赤裸裸。” 史阐立领命正准备离开,忽然想到杨继美先前神秘提到的一件事情,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杨继美先前说,江南有个叫君山会地组织,实力有些神秘莫测,请大人留些心。” 范闲想了想,觉得君山会这个名字很陌生,似乎监察院的案卷里面都没有什么记载,皱眉说道:“神秘……并不见得强大,我知道了。” 等史阐立离开之后,范闲的眉头却皱的越发紧了起来,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地组织,究竟代表着什么呢?他喊了一声。 一直守在门外的高达阔步走了进来,如今范闲做事越来越少避着他,一方面是刻意通过虎卫,向京中龙椅上那位展示坦诚,另一方面也是想尝试一下“以情动人”四字,看有没有可能,真的将这几名实力强横的虎卫,变成真正的“自己人。” 让高达喊来六处的剑手头目,范闲对着那名下属皱眉说道:“苏州城里还有多少人?” 这问是的六处刺客剑手的人数,陛下拔调过来地虎卫一共只有那么几个人,要不离范闲身边,又要有几人留在三皇子身后,这是断然不能调动的。而监察院六处的刺客,如今大部分在影子的带领下,满江南地与东夷城派过来的那批高手在打游击,所以范闲可以调动的人手竟然一时间有些不趁手起来。 “六处还有七个人……四处驻苏州巡察司地人倒是不少。”那名下属沉声应道。 如今启年小组的正牌头目王启年在北齐。邓子越在京都,苏文茂又被范闲留在了闽北内库三大坊,所以此人就算是目前范闲最直接地下属,恰巧此人当年也是出身六处,所以是启年小组中对于防卫工作最擅长地一人。 “四处人的不要调了。”范闲叹息着说道:“他们打架杀人可是不擅长地,如果有个什么折损,言冰云知道我乱用他的人,以他那等性子。还真不知道会怎么反应,回京后我可是要挨批的。” 在一旁听着地高达与那名启年小组成员都笑了起来。 那名下属疑惑问道:“大人,今日有什么行动?” “去保护一个人。”范闲沉声说道:“你带着六处的那七名剑手,这时候赶到江南居,找到夏栖飞,直接告诉他,这是我给他的护卫,同时让他不要疑心。等内库招标之事一结束,我马上就会收回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范闲在夏栖飞身边到底放了钉子没有,谁也不知道。但至少表面上,除了几名户部的老官之外,监察院并没有监视着夏栖飞的一举一动,这才是双方相处之道。所以范闲今天决定调人去夏栖飞身边,总要解释一两句。 那名下属皱眉说道:“大人,全调过去了,您和三殿下身边怎么办?” 范闲看了高达一眼,自信笑道:“我的安全,自然有高大人操心,你们的任务,就是保证在内库开标之前。夏栖飞本人,不能有半点折损。” 高达听着这话,一握刀柄行了一礼。 那名下属不再继续发问,很平静地接受了命令,准备开门去安排。 范闲皱了皱眉头,忽然开口说道:“注意安全。” 今天明家老太君心情似乎非常不好,连每日一例的温补鸽子汤都没有动一口,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小厨房。而明老爷与少爷今天从苏州城里回来后。便直接进了后园,一直没有出来过。 而各房地叔伯侄爷。也得了命令,满脸忧心忡忡地穿过明园清美的行廊湖亭,往老太君的院落赶去。满脑门子不解的丫环下人们,看着只爱遛鸟的四爷,只爱娶小妾地三爷,只喜欢和武师们练摔中奖的六爷,急匆匆而面色不豫地行走着,明家平时极难聚集到一齐的男丁,此时都已经到了,不由好生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时间,整座明园都被笼罩在一股紧张不安的气氛之中。 而流言这种东西地传播速度,总是比庆国引以为傲的邮路系统更要迅捷,没过多久,明园里所有的下人都知道了一个惊天消息,原来今日苏州城内库开标,突然出现了一个敢和明家对着干的敌人,而那个敌人……竟然就是传说中早已经死了很多年的明七少爷! 当年明家上代主人最疼爱明七少爷的母亲,而遗嘱中,似乎也是将大部分的产业留给那位命运凄惨的明七少爷。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明家早已经成为了长房地囊中之物,这时候突然冒出那样一个人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都镇静些。” 满脸皱纹地明老太君冷漠地看着堂间一地的明家男丁们,心里涌起老大一股愤怒,这些男人们遇到这么点小事,便如此慌张,自己百年以后,怎么安心将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他们! “姐姐,突然出了这么个流言,也难怪孩子们惊慌。” 坐在明老太君身边的,是当年那位明老爷的小妾,因为对正妻巴结的好,所以一直活到了今日,她看着明老太君的脸,颤抖着声音说道:“如果那个……姓夏的,真是小七,这可怎么办啊?”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一十二章 翘一指 第一百一十二章 翘一指 “既然知道是流言,那有什么好慌的!”明老太君愤怒地尖叫着,老妇人的声音因为某种奇妙的屈辱感而尖锐了起来,就像是刀尖在瓷片上面划过一般可怕。 坐在她身边的姨奶奶被吓的浑身一激零,赶紧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椅上,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明家老太君善妒心狠,所以当年的明老爷子拢共也只娶了三房小妾,如今那一代的人物就只剩下了两位妇人。好在明家男丁兴旺,如今正在江南居喝酒的夏栖飞不算,有子息的两房也一共有六个男子,明青达长房长子,是如今的明家之主,而老三老四,都是这位姨奶奶生的,见自己的亲生母亲被老太君这般吼着,这两位心里自然不会怎么舒服,但老太君积威日久,谁也不敢分辩什么。 明青达身为长子,当此局面自然要出面温言开解两句,不料明老太君竟是连明家这个名义上的主人也不怎么理会,寒着一张老脸,说道:“都给我记住了!明家那个老七,十几年就已经死了,至于如今苏州城里的什么夏当家的……想用十几年前的传闻来闹事,我明家可容不得他。” 明青达被驳了面子,脸上却依然挂着微笑,温和说道:“母亲,这么荒唐的传言,自然是没有人信的,只是……万一朝廷就是要信怎么办?” 这句话说的很直接,夏栖飞是范闲的卒子,如果范闲所代表的朝廷势力,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兵不血刃地将明家庞大的家产与实力收编,这种局面是最危险地。 老太君眨了眨有些浑浊的双眼,厌恶说道:“那个姓范的官员说是就是?难不成这朝廷就不讲理了?” 明青达心想,朝廷什么时候讲过理?只不过以前朝廷是站在自己家一边,所以满天下道理和拳头最硬的,都是自己明家,如果朝廷内部有了分歧,这自家的拳头已经忍痛自斩。这道理,只怕更是说不清楚。 他苦笑说道:“请母亲大人示下。” 夏栖飞来势凶猛,看今天招标的模样,带的银钱十分雄厚,而且又有钦差大人支持,这明家究竟怎么应对,总需要明老太君拟个章程。 明老太君其实内心深处并不见得如表面这般理直气壮与霸道,她没有正面回答明青达的问话。只是盯着满院子地明家子弟,寒声说道:“如今时局和往年不一样了,前些日子我让兰石去各房见过你们这些当叔叔的,让你们老实一些……今天老身再重复一遍,这个时候。你们莫要给明家带来什么麻烦,遛鸟就在家里遛,把那些只会摔角的鲁汉子都赶出园子去!” “还有这件事情,不准任何人传!如果让我听到谁还在背后嚼舌根子。当心我将你们的口条抽出来!” 明老太君一番话说的又急又怒,竟是咳嗽了起来,身后的大丫环赶紧给她轻轻捶着后背,身旁的长孙明兰石赶紧恭恭敬敬地递了一碗茶过去。 庭中的明家子弟们齐齐俯身,不敢稍违老太君之命。 明青达看了母亲一眼,欲言又止。 明老太君在心里冷笑一声,自己这个儿子做起事来就是缺乏决断之力,这坏人。总是要自己来做,她浅浅饮了一口茶,漠然开口说道:“明天是开标第二天,你们也知道,钦差大人是冲着咱们家来地,后面的八标分两批捆绑,看模样价钱会比往年高出太多,只有一夜的时间。再去现找钱庄出票。只怕已经是来不及了,这时候你们哥几个回去。把自己房里的私房钱拢拢,呆会儿交到帐房那里。” 这句话一出,庭间那些明家的爷们儿顿时傻了眼,不让自己遛鸟摔角,那只是暂时地无聊,谁也能忍下去,可是……怎么还要自己拿那些少的可怜的私房银子来往公里填?每年内库开标,家里都会备足银两,如果那八标价钱高的离谱,不抢就是了,怎么用得着这般拼命?朝廷可不会设个上限,谁会知道要填多少银子进去? 这些爷们是含着金匙出生,却又没有继承权,只知道享受人生地人物,哪里知道内库招标对于明家的真正意义,这背后隐含着朝廷内的势力争斗,听着老太君这话,便下意识里不想应下。 明家六爷年纪轻些,平日里喜欢摔角,胆气也壮些,鼓起勇气说道:“母亲啊,咱们这兄弟几个,向来又不能参予到族里的生意,都是按月例过日子,各自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就算存了些私房钱……可那点儿可怜的银子往里面填,只怕……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 话还没有说完,一只茶杯已经在他的面前摔的粉碎,发出清脆的一声! 明六爷唬了一跳,身子一抖,看着上方老太君地神色,竟是吓得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老太君幽幽寒寒看着他,说道:“可怜的银子?你当我不知道,这些年你们从公中捞了多少好处?你们的那些妻舅如今个个都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富豪……以前我当看不见,因为你们毕竟也都是明家的血肉,依祖例又不允许你们接手族里生意,瞧你们可怜,捞些银子就捞些银子……可是,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都给我跪着听话!” 此言一出,包括明青达在内的所有人,都跪在了两把太师椅的面前。 老太君地声音像毒蛇地信子一样令人不寒而凛:“大树垮了,你们这些猴儿难道有好?我就明说了,明天的标如果标不下来,我们明家就算能再撑几年,但终究也只有败成散灰,这个时候,不能允许我们退。我们只能进……在这个关节,你们莫想还要藏着掖着!” 姨奶奶心疼地看着庭间地儿子,偏身劝慰道:“姐姐莫要生气,他们知道怎么做的。” 庭间的明家爷们儿吓地不轻,捣头如蒜,连连认错。 “知错就好。”明老太君缓缓靠回椅背上,眼帘似闭微闭,说道:“呆会儿你们就回去。不论你们用什么方法,在明天天亮之前,把银子交到帐房里,每房二十万两,老六十五万两。” 这话一出,老二老四老五都没有什么意见,虽然依然心疼的不得了,但老三不干了。直着脖子说道:“母亲,凭什么老六只交十五万两?” 老太君瞪了他一眼,说道:“老六年纪最小,这两年和守备大人来往,喜欢摔角。花的银子多些,你个做哥哥的,和他计较什么?” 老三鼻子里喷着粗气,不服说道:“难道我平日里就没有花银子?”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老太君心疼自己亲生的幼子,但这话谁说都可以,就不能让老三说,因为老三是姨奶奶的亲生儿子。姨奶奶一看情况不好,连连给老三使眼色,但老三最近的银子确实不趁手,硬是不肯低头。 老太君勃然大怒骂道:“你就知道在青楼里花银子,还把那些婊子买回家里来。这银子花的还有道理了?” 从夏栖飞母子二人地凄惨遭遇中,就可以看出这位老太君对于男子的某种癖好,有种很执着的厌恶感。 “那大哥呢?” “我是长房。”明青达跪在地上,微笑看着自己的兄弟几人,说道:“自然要多尽一分心力,我认五十万两。” 听到大哥都这般说了,兄弟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明园家族聚会马上就散了。兄弟几人赶紧出园去筹措银子。虽然说他们确实藏了不少私房,可是要在一夜之间将这些数目筹集到。这个难度确实有些大。 明家老三一面跟着兄弟们往外面走,一面哭着穷,指望着哥几个能帮帮手,但这时候大家都自顾不暇,而且当着明老太君的严令,谁也不敢打马虎眼,哪里还顾得上他! “时间太紧了。” 姨奶奶这时候也回了自己的院子,老太君的院子里,就只乘下长房一支,明青达微微皱眉说道:“钦差大人这一手来的突然,竟是没有给我们太多地反应时间。” 明老太君看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说道:“今天在内库大宅里,你的反应不错,至少多争取了一夜的时间。” 明青达苦笑摇头道:“一夜太短,而且看今天夏……栖飞的出手,只怕还留有不少余力,明日一战,只怕凶险极大,就算兄弟们能将银子凑足了,也不过是多个一百多万两,说不定还是不够。” 明兰石在一旁听的瞠目结舌,自疑说道:“父亲,往年八标连中,四成定银也就是五百万两地份额,今年我们本来就多准备了两成,这再加上叔父们筹的一百万两,难道还不够?” 明青达苦笑说道:“最大的问题在于,钦差大人明知道我们是一定要拿下这八标,所以夏栖飞喊价可以胡乱的喊,而且出产销都是他们内部地事情,他们是可以亏本做的。” 明兰石叹了一口气,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去问为什么明家一定要争下这几标,且不论所谓势的问题,单说东夷城那方面,也必定要求自己把八标拿下,不然东夷城一年为了内库出产所付出的代价,只怕要远远超过好几个一百万两。 “太平钱庄那边有消息没有?”沉默了一会儿的明老太君,忽然开口说道。 明青达平静应道:“他们也没有料到是这个情况,准备有些不足。夏栖飞的银子全部是从太平钱庄调出来,如今他们只能给我们开期票,却已经开不出现票,而明天我们必须要现票……您也知道,他们也有忌惮。先前他们掌柜的已经来回过话了,顶多还能再给我抽出三十万两来。” 明老太君明白这是为什么,钱庄的银票契书开出来。总是需要兑现地,夏栖飞已经开出了极大数额的银票,相对应的,再敢开的就很少了,因为钱庄要保证有现银可以支付,这事关钱庄最要命地信誉问题。 当然,以东夷城与明家的关系,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紧张的局面下。太平钱庄完全可以虚开银票,只是冒的风险太大,而且这种手法太粗劣,一旦将范闲得罪狠了,内库转运司完全可以用开标之后地夏家银票与明家交上来地银票,玩一招最无耻的挤兑。 这么多银子……太平钱庄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调到苏州。 如果一来,太平钱庄就算是毁了。 虽然太平钱庄与各国地经济关联都极为紧密。一般而言,没有哪国地朝廷内宫会做这么狠的事情,但是此次主持内库开标的是范闲,是那个最摸不清脉络,而且行事最为限狠霸道的范闲。太平钱庄是打死都不敢冒这种险的。 庭院中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明家三代人物这时候心里都开始有些紧张,难道明天……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那位明老七,将明家的生意抢走?失去了内库地行销权。明家就只不过是个拥有最多土地的土财主而言,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宰掉。 这个可怕的事实,让明老太君的眉头皱的愈发地深了,她忽然想到一个名字,冷冷说道:“最近这些天,那个招商钱庄,还有没有人来?” 明兰石摇了摇头:“他们知道我们是太平钱庄地大户,试探了几次。大约知道拉不动我们,就知难而退了。” 明老太君下意识里点了点头,说道:“看来……并不像我想像的那般。” 因为太平钱庄帐房一直掌管在明老太君手中的缘故,明青达一直是极力主张与招商钱庄发生关系的人,听着母亲地话语有些松动,心头一喜,面上却安静说道:“应该值得信任,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应该不是这种行事手法。” 明老太君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思考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许久之后。才说道:“派人去招商钱庄,不,不要派人,兰石你亲自去,看看他们今天夜里能调多少现票出来。” “是,母亲。”明青达微微一笑,又犹疑问道:“夏栖飞那边要怎么应对?” 明老太君的脸寒了下来,说道:“那个人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咱们明家都不认识,既然如此,要什么应对?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了,不要被钦差大人代题发挥……如今钦差大人就希望咱们明家反应激烈,咱们就应该愈发的平静。” 明青达长揖及地,赞叹道:“母亲英明。” 明青达要去处理明天开标的事务,要去帐房盯着几位兄弟,明兰石要进城寻那个一直神神秘秘、传说也有东夷背景的招商钱庄,所以并没有在庭院中多加停留,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明老太君看着自己的儿子孙子走出了小院,双眼骤然间从先前的严厉变成了此时地疲惫,她有些无力地翘起尾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 贴身大丫环凑到了老妇人的唇边。 老妇人闭着双眼,尾指一直翘着,许久没有放下去,也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权衡某件重要的事情。 小七? 此时老妇人紧闭着的眼帘中,似乎浮现出一幅黑暗的画面,画面中一个满脸狐媚的女子正在一个熟悉男子的身下辗转承欢,正在自己地面前自矜而骄傲地笑着,画面一转,那女子生了个孩子,她抱着那个年幼的婴儿在明园里四处招摇着,笑声就像银铃一样……飘啊飘地,一直飘到了天上。 老妇人霍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全是一片冰冷之意,她的尾指激动地擅动了起来,微微一屈。 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当年的事情,比如那些重杖落在那女子身上时,血花飞绽的美丽景,那女子被自己生沉到了井底,那天的雪花也是飘啊飘的,一直飘到了天上。那个女子的尸首只怕早已成了枯骨——老鼠在上面钻着,只会发出难听的声音,而永远不可能发出银玲般地笑声了吧? 那个老不死死了后,这家里就是自己说了算,那女人死了,那女人生的孩子却不好杀,毕竟名义上是明家的血肉,好在青达心狠。天天用鞭子打着,终于打的那个小孩儿受不了这种屈辱与痛楚,在一个清晨跑出了明园。 或许那个孩子永远不知道,当时自己就在门后冷漠看着他。 或许那个孩子永远不知道,自己早已经准备了杀手,在明园外面等待着送他下枯井,与他的母亲团聚。 可是……那个孩子怎么没死? 怎么没死! 明老太君冷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怒火,一直翘着、微屈着的手指终于温柔地放在了椅背上。同一时间,微干的双唇微启,对附在唇边地大丫环轻声说道:“请周先生。” 在明老太君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她的儿子与孙子正并排走着。 明兰石满脸佩服地望着父亲,说道:“您是说。奶奶一定会对那个混帐东西下手?” “什么混帐东西?”明青达满脸和霭的笑容,“那是你七叔,虽然现在是咱们的敌人,但总是你的亲七叔。” 明兰石自嘲一笑。忽然皱眉问道:“杀了七叔,固然可以将这件事情完全了结……可是,钦差大人那边会怎么反应?君山会就算再有实力,可是总不能造反。” “你奶奶老了。”明青达叹息道:“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她用的手法就是错误的。” 明兰石摇了摇头。 明青达忽然笑着说道:“不过她地错误,并不代表明家的错误……如果这次你七叔不再那般好命,也不见得全部是坏事,你不要过于担心。我有分寸。” 这位明家表面上的主人在心里冷笑着,就让那个自己永远无法控制的君山会与监察院去对冲吧。老谋深算如他,自然有办法收拾这个残局,只是不知道会用什么样的手法。 “六叔这次又讨了个好。”明兰石忽然嘲笑说道。 明青达爱怜地拍了拍儿子地肩膀,开解道:“老人家,总是最喜欢最小的儿子……当然,必须是她亲生的。” 当明家乱成一锅粥,同时这锅温粥里还有许多老鼠在虎视眈眈。彼此存在踩死对方的念头时。明家最小地那个儿子明青城,如今的江南水寨统领夏栖飞。暗中的监察院四处驻江南巡查司监司,正站在苏州城内江南居最高的那层楼上。 他站在楼边,轻抚木栏,若有所思地望着城外某处,那里曾经是他的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的家——明园。 江南商人们的聚会已经结束了,虽然大家没有定下什么具体的章程,但看着岭南熊家与泉州孙家贪婪地眼神,夏栖飞就知道,提司大人的计策已然奏效,明天明家不止要面对自己的进攻,也要面对那些类似于熊孙两家联合起来的攻势,商人总是要吃肉的,饿的太慌了,管你是谁家的肉? 夏栖飞双眼微眯,明园离的太远,站在高高地江南居楼顶,也没有办法看清楚其间地灯火。 今天,是他侥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后,活的最放肆尽性地一天,他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骄傲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明青城。 与此相较,拿银子砸人的快感,脱离了江湖人的身份,站到了庆国的台面上来,这些事情都算不得什么。 只要能说出自己的真名字,就等于扇了明家那个恶毒的老妇人一个耳光,这种报复的快感遮掩了一切,让夏栖飞无比感激范闲,就连范闲今夜派了七名剑手来,他也没有一丝不愉快的感觉。 他陶醉于,伤心于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之中,以至于这位江湖上的枭雄,也没有注意到,对面的街上,出现了几个奇怪的人。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女散花(柔情无限召唤月票)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女散花 夏栖飞离了江南居,将身来在大街前,看着在夜里过往的人们,忍不住微微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哥。”楼外有十几条汉子围了上来,带着一丝敬畏一丝陌生看着他,行礼恭谨。 这些人都是江南水寨的好手,因为内库招标的事情,随夏栖飞入了苏州城,只是苏州城一向看防极严,这些水匪们有几人甚至还在海捕文书的画像上,所以寻常来讲,是不会进苏州城的。 这些人没有料到,如今自己这些当贼的人,不仅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苏州城里逛着,甚至自己的带头大哥,可以与江南最有钱的那几大家商族同席而坐,那些商人们平日里只会用银子买兄弟们的性命去搏,哪里会像今天一样,对着夏大哥如此客气。 想到此节,这些汉子们心中都升腾起了一股虚荣骄傲的感觉,这世道,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看着下属们满脸惊慌喜乐的复杂神情,夏栖飞忍不住自嘲着笑了起来,说道:“兄弟几个都要多学着点,这次你们也看见那几位老先生了,平时有闲的时候,多向那几位先生请教。” 这话里说的先生,就是钦差范闲派给他襄助夺标的户部老官,江南水寨要渐渐往商行方面发展,夏栖飞也希望自己的心腹手下,能够尽快地掌握做生意的技巧,至少算帐这种事情总要会的。 便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之中,夏栖飞忽然感到了一丝凉意。 他抬头望去,明月正在青夜穹顶。仍是春时,大晴之日的夜间果然要显得更加冷一些。 收回目光,然后他看见了街道对面站着三个奇怪地人。 之所以说这三个人奇怪,是因为这三个人很突兀地出现,然后很冷漠地看着街这边,不是夜归的游人,不是酒后寻乐的欢客,身上穿的衣服很寻常。但中间那人却戴着笠帽,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就显得有些特别了。 长年在江湖之中厮混,自幼便在生死之际挣扎,夏栖飞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那股骨子里的寒意,对于危险的直觉,让他双眼中寒芒一射。怪叫一声,脚尖在地上连点三下,整个人往后方江南居的门口飘了过去! 当他地脚尖点在地上的时候,街对面那三个人中间的那人,将手放到了自己的肩后笠帽下。握住了什么东西。 然后便是一片泼雪似的刀光洒了下来,追觅着夏栖飞像一只水鸟般踏水无痕的身体,砍了下去! “杀!” 刀光起时,江南水寨的汉子也反应了过来。凭借骨子里的悍勇,想挡在大哥与那追魂似地刀光中间。只是他们的反应永远及不上那个戴笠帽之人的刀光,只有离夏栖飞最近的那名亲信,狂喝一声,拔出衣间藏着的直刀,力贯双臂,用力一挡! 擦地一声脆响,水寨汉子手中的直刀像江南脆嫩的莲藕一般。被那记刀光斩成了两半。 哗的一声,这名汉子地身体被那记狂暴至极的一刀生生从中劈开,变成了两片恐怖的血肉,鲜血迸射中,内脏流了一地——那两只已经分离的手,还握着刀柄与刀尖,无力而凄惨的防御着! 刀势未止,已于静夜之中。杀到了江南居的楼前。那位脚尖刚刚落在地面上的夏栖飞身前。 刀气就像是一道直线一般,遇人劈人。遇地斩地,嗤啦啦破开街面上的青石,露出里面地新鲜石茬儿! 轰的一声巨响,江南居楼前乱石飞溅,灰尘渐起,只听着夏栖飞暴喝一声,双掌齐封,与那记一往无前的刀势对上。 刀光忽敛,灰尘渐落。 夏栖飞鼻孔里被震出两抹鲜血,双掌颤抖着防在身前,满脸惊恐地看着对面街上的那个戴笠帽的人。 这一记狂刀隔着一条长街斩了过来,途中破开一个人的身体,还让自己受了内伤,这是何等样恐怖的境界,只怕已经是九品高手!江南哪里还有这样陌生的绝顶高手? 一刀狂暴无理而斩,划破夜空,此时稍寂,众人才瞧清楚了那名戴着笠帽地人。 笠帽之人身材高在,浑身透着股厉谨之意,他手中拿着一柄长刀,刃口雪亮,刀柄极长,竟是一向只在戏台上或是战场上才能看见地长刀,这把刀足有八尺长,也不知道对方先前是怎么收在身后的! 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夏栖飞拼命挡住这一刀后,才眨了眨眼。 一眨眼,便发现事情有些可怕了——因为戴笠帽之人,身边地那两个已经消失无踪,不知道去了哪里。 对方既然是来杀自己的,那两人肯定不会不出手。 其实就在戴笠帽之人拔出身后长刀,隔着一条大街霸勇无比砍将过来之时,他身边的另两位高手已经飘然而起,避开了街中间江南水寨的一众汉子,身姿像飞燕一般滑出两道极优美的弧形,像两个黑暗的箭头一般,刺向了夏栖飞所在之处。 以长刀为雷开山,隐以双燕齐飞之势合杀,如果不出意外,惊惶未定的夏栖飞,在先前那一刻就应该已经死了。 而他之所以没死,是因为当夏栖飞勉强挡住那一刀时,长街之上已经出现了新的变化。 在江南水寨的汉子们往夏栖飞身前挡去的时候,这群汉子里面有四个人很诡异地往两边移了移,然后当那两名如燕子一般疾速掠过的高手想自两旁闪过时,这四人手掌一翻,取出了长衫之下的铁钎。横着刺了过去! 很干净,很简单利落的一刺,却恰好落在了那两名高手地胸腹下阴处,由不得对方不避不回。 这四人,自然就是范闲今夜匆忙派过来的六处刺客。 六处刺客的水准或许不如今夜前来杀人的三大高手,但是他们对于时局的判断,对于对方杀人可能选择的路线,却有一种天生的敏锐程度。 所以他们挡住了对方意图合击杀之的两只燕子。 叮叮叮叮。就在一瞬间内,无数声轻微地脆响,就在江南居之前的大街上响了起来,密密麻麻,似乎永远没有中断的那一刻,就像是这春和景明的苏州城里,忽然下起了一场碎碎的雹子。 两只像燕子一样的高手,手里拿的是两把短剑。上面喂着毒,在夜色之中泛着幽光。 四名六处的刺客剑手,手里拿地是铁钎,上面也喂着毒,与夜色融为一体。 刹那之后。数声闷哼似乎同时响起。 两名前来杀夏栖飞的高手颓然掠回街对面,身上衣衫被铁钎划出了十几道口子,有几道深的地方,似乎已经划破了皮肤。 而六处这边。也为此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一人的左手已经被齐齐削去,露出里面地骨枝,而又有一人肩上被刺了一刀,鲜血之中开始泛出怪异的颜色,而有一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双方甫一照面,彼此便受到了不可弥补的损失,那些叮叮细细的声音中。不知道曾经有过怎样地凶险。 可就是受了如此重的伤,六处刺客们顶多只是发出了两声闷哼,心志坚毅,果非一般江湖人士所能比拟。还能行动的三人,一边吃着三处配制的解毒丸子,一面意图退回去,缩小防守的圈子,务必保住夏栖飞的性命。 退回街对面的那两只燕子。似乎也没有想到夏栖飞的身边。竟然会有这样一群专业刺客地存在,竟让自己也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二人对望一眼。知道对方肯定是监察院的人,对于监察院的毒药,无论是哪方势力的人都知道那种恐怖程度,由费介老先生一手打理的毒药,不是谁都能挡的住的。 所以这二人干净利落地转身而起,脚尖在墙上一点,掠入夜空之中,马上消失不见。 他们都是江南武林真正地高手、杀手,今日受托前来杀夏栖飞,但是却根本不舍得将自己金贵地性命填在这里。 远处夜色小巷里,传来一声轻响。 三位对街高手走了二人,但夏栖飞却觉得自己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自己所受地压力甚至更大了一些——因为那把刀,那把戏台上才能看到的长刀,在两侧那阵密密叮叮的战斗发生时,又已经杀了过来。 刀前无一合之敌,刀下无全尸之鬼。 泼雪似的刀光,将那些悍勇可敬的水寨汉子们肢解、分离,斩首,泼出一条血路,在满天残肢乱飞之中,离夏栖飞越来越近了。 看着自己的兄弟们惨死在长街之上,听着那声声惊心魂魄的刀声与惨叫声,嗅着浓烈的血腥味道,看着一路踏血而来的戴笠帽之人,那人走的如此的坚定与执着,就像是一个魔鬼一般。 夏栖飞的心凉了,血却热了,双眼欲裂,满心想冲上前去,挡在兄弟们的身前,与这个戴笠帽的高手轰轰烈烈战上一场,哪怕死在刀下,又如何? 可是,他不能动,他反退,很悲哀但是很坚决地往江南居里逃了过去。 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目的是要杀自己,而自己这个名字,这个人是很有用的,如果要报仇,要让敌人寝食难安,自己……就必须活下去!哪怕是这么屈辱地活下去! 戴笠帽的人,离夏栖飞只有五步远。 六处伤后的三名剑手终于回救到位,但伤余之身,却敌不住那名笠帽高手惊天的刀势。铁钎断成数截,三人都被震飞了出去。 江南居近在眼前。 夏栖飞逃上了台阶。 楼门口的小二食客们惊慌尖叫,却像是中了魔一般,被这血腥恐怖的一幕震骇住了心神,双腿发软,似乎是走不动了。 戴笠帽地高手,脚尖尚离石阶五步之远,已是一刀斩下。刀势所向,正是狼狈至极的夏栖飞后背! 一保似乎被吓呆了的食客,此时正扶着江南居美丽的廊柱发抖,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抖出了一把铁钎,厉狠无比地向着戴笠帽的高手大腿根扎了过去! 戴笠帽的高手身材高大,威势十足,这名隐藏着的六处刺客。没有信心攻敌之必救,抢在一刀劈破夏栖飞身体前,刺中此人的要害,所以他选择了大腿根。 谁也没有料到,戴笠帽地高手。竟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刺般,仍然刀势不止,往下斩去。 钉的一声响,铁钎刺中了此人的大腿根。却像是刺中了铁板一般! 六处刺客心头一寒,知道这是江湖上已经没有人再练的傻笨功夫——铁布衫。 可是对方既然练了,而且根本不避,这就说明对方很愚蠢的花了数十年的苦修,摒弃了所有的男女欢欲,将这门功夫练到了极至。 这名六处刺客,知道自己挡不住这一刀了,但是提司大人严令在前。一定要保住夏栖飞的性命,所以他横身飞去,悍不畏死地朝着笠帽高手地上空跳了过去,人在半空之中,已自靴间抽出小匕首,狠狠地扎向一直被笠帽遮住的那双眼睛。 此时,戴笠帽高手的刀,离夏栖飞的后背已经不足一尺。两把铁钎不厌其烦地再次出现。 范闲派来保护夏栖飞的。一共有七名六处剑手,先前已经出现了五位。安静到最后地这两人,本来也是准备如先前的头目一般,攻敌之必救,来救夏栖飞的性命。 但是当发现对方一身极其变态的横练功夫之后,他们知道那个方法是行不通地,而且那把刀已经到了,所以他们只好无奈地与对方硬拼了这一记。 喀嚓两声极难听的响声起,两把铁钎没有断,却被震的脱了手。 夏栖飞趁着这一挡,像只可怜的小狗一样往前一扑,十分危险地躲过了这一刀。 刀光落地,竟是直接将江南居的石阶斩开了一道大口子! 夏栖飞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他始终被这名高手的气机锁定,刀势袭身,受的内伤却是最重地一人。 一口鲜血喷出,俯在地上的他面容却依然阴狠着,右手奇快无比地从左腋下穿了出去,扣动了袖中藏着的弩箭。 这是钦差大人赠给他防身用的东西。 弩箭去时,那名六处剑手也已经扑到了笠帽高手的身前! 笠帽高手长刀不及收回,左手握拳横击,轰的一声,将那名剑手打的横飞出去,而如此一来,他的面门之前,也就露出了一个空门。 细细地弩箭射到了笠帽之前,这人终于有了一丝正常地反应,微微向后仰头,看来一身霸道功夫,面门上依然是脆弱的地方。 箭矢破空而去,嗖地一声深深扎进了笠帽的上缘! 笠帽下面系着带子,所以并没有被这一柄弩箭带走,所以这位神秘九品高手的真实容颜,依然没有展露在众人的面前。 一声轻响,但并不清脆,微轰一声,就像是顽童们在玩爆竹,又像是烧湿柴时所发出的噼噼啪啪。 扎在笠帽上缘的弩箭……爆了! 一道火光闪过,笠帽高手的头颅顿时生起了一阵烟尘,看上去诡异无比。 三处的改造,虽然依然没有办法发挥火药的真正威力,燃烧之势也不够猛烈,但是依然在一瞬之间,将那顶笠帽烧的干干净净。 那名笠帽高手手握长刀,双脚不丁不八。沉默地站在江南居酒楼之前,脸上一片漆黑,中间夹着恐怖的水泡,双眼紧紧闭着,不知道是生还是死。 陡然间,他睁开了双眼,眼中闪过一丝暴怒。 这位神秘的高手依然没有死。 但让所有人惊骇莫名地,不是此人在这样的杀伤之下依然保住了性命。因为以对方的实力,本来就不是这么好杀死的。最让夏栖飞与监察院众人惊骇的是……这位一直戴着笠帽的高手……原来是个光头! 如今的天下讲究孝道,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人会胡乱剪头发,更不用说是光头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被允许以光头的面目行走地那类人……就是苦修士。 信奉神庙的苦修士。 而世人皆知,苦修士一向爱民惜身,从来不与世俗之间的争斗发生关联……为什么今天,这名厉害到了极点的苦修士会来杀夏栖飞? 来不及思考这个令人震惊的问题了。因为这名苦修士再次擎起了那把恐怖的长刀,闷哼一声,双手执刀,向着台阶上的夏栖飞砍去,势若疯虎。千军难当! 千军难当,一花可当。 石阶上绝望的众人,只感觉到面前一阵清风掠过,一片花一般地海洋盛放在自己的眼前。片刻间驱除掉了酒楼前长街上的血腥气味,清香朵朵,沁人心脾。 一双稳定而温柔的手,提着一篮从梧州买来的廉价绢花,迎在了那柄一往无前地长刀锋锐处。 刀来的极快,那双手动的更快,不知为何,下一刻那个花篮就已经挂着了那把长刀之上。 刀势极猛。那个花篮极轻,但当花篮轻轻挂在刀尖上时,那柄一直稳定地令人生惧的长刀,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往下一垂,似乎那个花篮重地无以复加! 刀势一顿,持刀的苦修士暴喝一声,双臂真气狂出,如挑大东山一般悍勇破天挑起! 哗啦啦一声响。花篮终于是抗不住双方这等惊人真气的抵抗。被刀尖一挑,整个就散了架。葛藤编成的花篮在那一个仿佛停顿下来的时光中,被丝丝抽离,根根碎裂,化作无数残片迸射而出,击打在地面上啪啪作响。 而篮中的绢花却被劲风一激,飘飘扬扬地飞了起来,打扮着已经有如修罗杀场的长街。 花瓣雨之中,那位穿着花布棉袄的姑娘家,就像是一阵风般,沿着那柄颤抖地长刀,轻轻柔柔地攻向那名苦修士。 苦修士出掌,掌风如刀,却阻不住对方那飘摇的身影。 片刻之后,那双温柔地手掌轻轻一拍刀柄,再弹指而出,直刺苦修士巨掌边缘。 苦修士怪叫一声,被烧伤后的脸颊露出一丝真气激荡而形成的怪异红色,整个人像是一头大鸟一般往后退去。 一个照面,这位杀神般的苦修士就被击退。 此时漫天花雨还在下着,与苏州城上方青夜明月一衬,显得格外清美。 花瓣纷纷落下,海棠姑娘满脸平静站在花瓣雨中,并没有追击,只是略带一丝忧愁地看着对面那位苦修士。 村姑,偶尔也有最美丽的一瞬间。 “庆庙二祭祀,为何你在这里。”海棠满脸忧愁说道。 那名苦修士望着她,认出了她的身份,厉声尖喝道:“海棠朵朵!你为什么在这里?” 海棠微微低头,轻声说道:“我和范闲在一起。” 苦修士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以海棠天一道传人,北齐圣女的身份,竟然会将这个理由如此轻易地说出口。 “今日我要杀人,你莫阻我。”苦修士望着她冷冷说道。 海棠微微皱眉,看着江南居石阶上下,长街中央那些死去地人们,那些破离地残肢,那些刺鼻的血水,轻声说道:“今夜你杀地人已经够多了,不要杀了。” 不是请求,也不是劝说。范闲既然不放心夏栖飞这边,临时起意让海棠过来看一眼,这就代表着对海棠的绝对信任。而海棠在这里,除了那传说中的四位老不死外,只要她说不要杀人,就没有人再能杀人。 苦修士虽然被烧的不轻,但面上依然能看到那一丝坚毅之色,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海棠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离开不需要道路,这名苦修士很直接地撞破了街旁的一道院墙,轰隆声中,墙上破出了一个大洞,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这个洞中。 漫天花雨落下,海棠默然,然后轻身一飘,到了院墙之后。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晓不因钟鼓动(召唤月票)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晓不因钟鼓动 海棠掠入街旁的院落,轻轻捋了捋鬓角的发丝,看着那名果然没有离开的苦修士。 能住在这条大街两旁的人,自然是非富则贵,一番侵扰之后,这家的主人早已醒了,躲的远远的,不敢点灯。此时大街对面酒楼的灯光,顺着墙上的那个大洞映了过来,照在院中,也照在此人受伤后显得格外可怖的脸上。 海棠看着他,微带忧愁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苦修士只是平静地望着她,没有回话。 海棠并不着急,虽然远方已经隐隐传来苏州府官差们铁链大动的声音。 这个天下的苦修士并不多,庆庙大祭祀为首的苦修士们,一贯都在各地传道,这些苦修士们默颂经文妙义,体行善举,从来不是以武力著称的势力。 但是这几十年间,庆庙也出了一位异类,就是三石大师,此人天生神力,一身内外功夫都修到了顶端,加之性情暴戾,嫉恶如仇,不过由于祭祀身份,所以极少有人见过他出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与实力,当然,这也是因为往年前庆庙大祭祀一直以经文劝谕,看管的紧的缘故,不然这位三石大师,早已成为了天下间最出名的人物。 因为庆庙与北齐天一道毕竟都是供奉神庙的所在,算得上是一脉相传,所以海棠往年也曾经见过对方一面。她心里清楚,面前这位苦修士,这位庆庙的二祭祀,这位传说中的三石大师,纯以身份论。是极为尊贵的人物,以心性修为论,如今也不是个噬血之人,所以她最为不解的是,为什么……一向不干世事地祭祀,今天也会加入到内库或者说朝局的斗争之中。 “君山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呢?”海棠微微蹙眉说道,像是自言自语。 二祭祀冷漠地看着她,说道:“不要费心思去想这些问题了。不错,我如今就是君山会的一员,君山会,本来就是一个松散的联合体,或许这个组织本来就没有具体的目标,而一旦大家找到了某种目标,就会往着那个目标一同前进。” 海棠轻声问道:“那您的目标是什么?” “杀死夏栖飞。”二祭祀冷漠说道。 海棠微微一笑说道:“只不过是些商人间的争执,怎么会引得您出手?” 她平静问道:“夏栖飞今日已在内库夺标。您选择在大街之中狙杀,难道不怕南庆朝廷震怒?” 二祭祀面无表情说道:“杀死夏栖飞,只是为了让内库地事情回归到我们想要的路线中。” 海棠微微一怔,大感不解道:“这句话不足以说服我……我了解您以及大祭祀,您不是一个贪图名利富贵的人。” 二祭祀沉默了下来。 海棠又轻声说道:“明家也没有资格能请动您。” 二祭祀缓缓抬头:“先前说过。这只是一种松散的合作,只不过我的目标与明家的目标恰好统一在了一起。” “您想对付范闲?”海棠的眉毛皱了起来。 二祭祀冷漠地摇了摇头。 海棠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对方地身份特殊。既然是不可能被人指使,又要在内库招标一事中横插一手,那自然是因为京都里的问题,二祭祀的目标既然不是范闲,那么此事的源头就隐然呼之欲出了。 海棠摇头说道:“真的很难令人相信,庆庙地祭祀,居然会暗中对抗庆国皇帝……” 二祭祀的脸上已经被烫出了无数细泡,黑灰一片里夹着血丝。看着恐怖无比,眼帘中的瞳仁儿泛白,幽幽说道:“圣女聪慧,钦差大人领了圣命前来整治内库,我所想,就是要让这所谓圣命永远无法执行下去。” 海棠默然,看来南庆朝廷内部已经开始出现了一股暗流,暗流所向。自然就是那位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男子。而范闲做为那名男子如今最宠信地权臣,不出意外。会站在锋头之上,面临着极大的凶险。 而二祭祀之所以肯当着海棠的面,说出这么多的秘辛,原因自然是因为海棠北齐人的身份,庆庙与天一道之间的亲近。 二祭祀心里明白,就算海棠与范闲走的再近些,但身为北齐人,知道南庆内部有人准备对皇帝不利,就一定会保持相当聪明的沉默。 海棠沉默半晌之后,忽然开口说道:“大师,与虎谋皮,殊为不智。” 松散地君山会,因为那个十分恐怖的原因而要走的更紧密一些,这样的大事,一定会有人领头,以海棠的分析,领头之人或许就是一直没有什么厉害表现出来,却让范闲一直小心提防着的长公主…… 二祭祀冷漠说道:“花眼中,虫是虎,竹眼中,火是虎,河眼中,日是虎……我眼中,陛下是虎。” 海棠皱眉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会让这位庆庙的二祭祀毅然决然地投入这个浑杂脏乱地人世间?让一贯慈悲怜惜世人地苦修士变成了一个刀斩人首的修罗魔鬼? 二祭祀那双恐怖地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与追忆之色,片刻后温柔说道:“师兄去了。” 海棠微微一怔,庆庙大祭祀去世的消息,在几个月前就已经传遍了天下,但当时庆国朝廷发的明旨说的是大祭祀常年在南方传道,久入恶瘴,积劳成疾,所以回京不久便病逝于床……而此时听二祭祀如此说,海棠自然明白,内情肯定不是这般简单。说不定庆庙大祭祀的死,与庆国皇帝有莫大的干系。 她双手合什,行了一礼,知道这话不能再问下去,对方已经给够了提示,也不会再说什么。 “先前您为何不阻止我点破您的身份?”海棠沉默说道:“今番大街杀人,难道您就不担心打草惊蛇,被庆国皇帝察觉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庆庙二祭祀面无表情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山有三石。一名明,一名正,一名弃。” “三石自幼异于常人,被村人逐于荒野,若非师兄故,早已葬身野狗腹中。”庆庙二祭祀声若洪钟,须发皆飘,不怒而威:“世人夺我师兄命。我当乱世人心,以明技杀人,以正声欺人,以己身为弃子,杀一乱君而安天下万民。” 海棠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前两个意思。最后一个意思还是不甚了了,但心中依然涌起无数复杂地情绪,庆国朝廷内部虽然已有分裂之迹,但观庆国皇帝对于七路总督以及军方的强力控制。就知道庆国的统治本身,并没有出现根骨上的问题。 三石大师今夜临街杀人,不外乎就是以明技正声,向世人宣告,庆庙的祭祀,与朝廷,已经不是一路上的伙伴——虽然二祭祀并不足以代表整个庆庙与天下间的信徒苦修士,但这种表态。依然有着极强大的象征意义。 至于最后那个弃字,海棠也终于想明白了,三石大师心里也清楚,君山会地幕后主使者,比庆国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今日行事,一方面是借狙杀夏栖飞,破坏庆国皇帝的施政大举。二也是……毅然决然地弃了自己。 或许这位二祭祀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在失去了大祭祀的教诲与约束之后,三石大师又没有办法杀死皇帝。而且……庆庙祭祀根本不想因为复仇一事,而让天下黎民受苦。 对于三石大师来说,江南水寨众人,本身就是满身血污的歹徒,杀便杀了,没有丝毫怜惜之心。可是内心强烈的复仇欲望,与对局势的判断,与对天下黎民的担忧,让这位三石大师陷入一种精神的冲突之中,所以他才会将这些事情讲给海棠听,同时告诉她……自己只是心甘情愿当一个弃子。 “我回京都杀人,转告苦荷国师,我今天所说地话。” 三石大师沉默着,与壮阔身材极为不谐的忧郁着,转身离开已经破开一个大洞的院落。 海棠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心里想着庆庙的二祭祀就这样轻易地舍弃了自己,君山会却一定还有后续的动作,却不知道会针对远在江南地范闲,还是直接针对安坐京都的庆国皇帝。 看来这个天底下,有很多人,都不希望那名庆国皇帝过的舒服。 大齐应该如何应对? “三石?弃子?”范闲看着海棠,似笑非笑,眼眸子里却跳跃着阴火,“我听不懂你们这些人阴阳怪气的对话,我只知道……如果他真地是想舍弃自己,这时候就应该直接杀入皇城正门,与大殿下领军的禁军,与宫里的洪公公大杀一场,而不是跑到苏州城里,来坏我的事!杀我的人!” 最后两句话的声音高了起来,语气十分严厉。 “至于弃之一字。”海棠望着他平静说道:“君山会肯定不希望二祭祀这么早就暴露了身份,今天如果不是我在那处,大概也没有人有机会说出这个秘密。” 这句话里含的意思很清楚,敌人们的估算出了问题,二祭祀杀人未果,于是干脆将弃就弃,将一切问题都在海棠地面前挑明了,以自己去吸引庆国皇帝的注意力,而隐去君山会其余的存在。 范闲冷笑道:“这位二祭祀未免也将自己看的太重要了……陛下这个人或许什么都没有,就是那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却是比所有人都强烈些。如果我是你,我怎舍容那个光头就这么安生地走了?只是说几句油盐不加的淡话,便说服你不理不问,这位二祭祀看来还真有当说客的本事。” 这话看似寻常,其实却内含诛心之议。范闲在愤怒之余,很直接地表明,二祭祀与海棠的对话当中,有一部分海棠并没有直接说出来,毕竟这是庆国内政,海棠身为北齐人,为了自己国家地利益做出什么事情来,谁也说不准。 海棠也不生气。轻声解释道:“君山会肯定是要保明家地,而那位老太君也中了你地激将之计,请人来杀夏栖飞……这不都是你地意料中事?为什么还会如此生气?” 范闲一窒,没有料到海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地将自己阴险心思全展露了出来,皱了皱眉头,说道:“不错,我是想逼着明家出手,不过我没有想到。明家居然能请的动如斯高手……看来,我还是小看了所谓君山会。” 今夜江南居之前死伤惨重,夏栖飞带入苏州城的江南水寨好汉,被那一把厉刀杀死了八九成,而监察院为了保住夏栖飞的性命。也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六处七名刺客死了一人,此时还有四人陷入昏迷之中,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自从范闲接手监察院之后。这是监察院损失最大的一次行动,由不得他不自责愤怒起来,明明事情都是自己计算中的事情,可惜最由于低估了对方地实力,而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而最让范闲生气的是……在计划之中,一旦逼得明家出手,自己就可以借机大势出击,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毁在了长街之上,海棠的那声喊之中。 二祭祀? 庆庙二祭祀,顶多会与皇室打打交道,范闲如果想借这件事情查到明家身上,根本没有那个可能性,就算用监察院最拿手的阴秽手段进行栽赃,也根本不可能说服朝廷以及京都中的朝官们。 没有人相信,一个江南富族明家。就可以驱使庆庙二祭祀来充当杀手。 这个事实。让范闲产生了某种荒唐的挫败感。以往面对地敌人,就算不是对方做的事情。自己也可以栽赃让对方承认,如今明明是对方做的事情,自己正大光明地去追查,却没有人会相信! 他无奈地摇摇头,挥手说道:“朵朵你先去睡吧,先前我心情不好,说话冲了些,你莫要太在意。” 海棠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问道:“今天晚上?”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股灼热的感觉,面上重新浮现起温柔的笑容,轻声说道:“很晚了,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 为了今天晚上,范闲已经准备了许久,在此时却要突然放弃,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海棠有些讷闷地离开了书房。 范闲一人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略想了一想,便开始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他必须把今天晚上发生地事情,向京都的皇帝陛下做一个汇报,其实在他的心里,并不以为二祭祀的出现是一个多么了不起地事情,但身为臣子,哪怕同样是不怀好心地臣子,也要在适当的时候,表现出某种因为关心而惶恐焦虑的态度。 写完了密信,他忍不住又拿起了旁边的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十分干瘪难看,正是那位叫做陈萍萍的老人手书。 信中陈萍萍没有说任何有关朝局以至官场的叮嘱,只是讲了一个小故事,一个乌鸦喝水的故事,告诫不在身边地范闲,不论是什么事情,做起来都不能着急,越是心急,有时候反而就越没有水喝。 往瓶子里扔石头? 这是一个欲夺之,必先予之的游戏。 范闲看着这封信,眉头皱了起来,今天在内库大宅院里,明青达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极为深刻,那位明家老夫子处乱不惊的本事,实在是很值得学习。 相较而言,被自己成功地撩动了情绪,便暗中通知君山会当街杀人的明老太君,似乎就有些不足为患了。 只是明家如今还是那位老太君掌权,这个事实,让范闲的心里轻松了少许。 动手的是二祭祀,此事牵连甚大,今夜不适合马上动手,范闲想了想。决定将日子往后押几天,夏栖飞命大没有死,明天内库的开标依然要继续,生活也要继续,日子也要继续。 等一切平静之后,等石头塞到瓶颈地时候,自己再开始喝水吧。 “出门。”他从思思手中接过一件大氅,说道。 思思诧异地看了他两眼。心想这时候已经快子时了,出门到哪里去?但心里清楚,少爷这时候急着出门,一定是有大事,所以也没有再问。 范闲披着鹤氅,急匆匆地往明园前门走去,一路走,一路对身边地下属说道:“事情闹大了。马上发一级院令,在东南一路严加搜索那位二祭祀地下落。” 下属皱眉应道:“大人,庆庙向来归宫中管理,咱们也便插手吧。” 范闲微怒,斥道:“都杀到我们头上来了。我还不能杀他?” 那名下属赶紧住嘴,发下了命令。 其实范闲这句话里也存了别地心思,海棠先前说过,那名二祭祀看模样是准备往京都效荆轲一刺。范闲却是让监察院在东南一路查缉。 影子不在苏州,监察院目前的人手根本不可能留下那名三石大师,范闲此举,不外乎是做个姿态,一来又避免了自己的手下与这个高手再次相逢受到大的折损,二来又可以……放二祭祀入京。 明明二祭祀入京是准备玩屠龙,范闲却做这等安排,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走到正门之外。虎卫高达替他掀起了车帘,范闲一只脚踩在马车上,停住了身形,似乎在想什么,片刻后回身说道:“今天晚上备在外面的人手都喊回来。” 那名监察院官员微愕,心想难道今天晚上的计划取消?以他对提司大人的了解,如果他地属下吃了亏,他绝对会马上报复回来……难道提司大人忽然转了性子? 不理会属下的惊愕。范闲钻进了马车。 马车轮辗压在苏州城的青石道路上。发出得得的声音。此时夜早已深了,街上根本没有行人。只有那些得知今夜发生了事情的苏州府衙役们,满脸睡眼惺松地四处瞥着,不过他们还算好,至少比江南居街前的兄弟们轻松些,听说那里的弟兄今天晚上抬死尸、拣断肢,已经有好几位恶心地吐了出来。 范闲半倚在椅背上,双手轻轻拈着自己的眉心,强行驱除自己脑中地疲惫与心中时刻准备跳将出来砍杀一阵的强烈冲动,任由马车带着自己,在安静的苏州夜街上行走。 马车之旁是几名虎卫,今天夏栖飞遇刺,范闲出行的保安工作也加强了不少。 没有过多久,马车便来到了江南总督府的侧门前,也来不及递什么名贴,范闲很直接地用自己地脸当了通行证,一路往总督府里钻,在总督府管家下人们满脸不解的拱卫下,直接来到了总督府待密客用的后园花厅。 茶端上来还没有喝两口,管家口中说早已睡了的江南总督薛清便赶了过来。 范闲抬头,看着薛清地打扮,一怔之后笑了起来,这位总督大人衣服穿的整整齐齐,哪像是刚从床上被自己闹起来的模样,看来今天晚上,苏州城里的官员没几个人能睡的好。 薛清见他笑,也忍不住笑了,挥手让所有的人都退了下去,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很直接地问道:“钦差大人连夜前来,有何贵干?” 范闲回答的更直接,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今天晚上,有人要杀我的人,所以我准备杀人。” 江南总督微怔,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当然清楚今天晚上苏州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料到一向阴狠护短地范闲,肯定会对明家下手,只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在事前来通知自己,这种姿态,让薛清感到一丝舒服。 薛清沉忖片刻后,和声说道:“本官能理解钦差大人此时心情。”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理解当然不代表支持。范闲也明白这一点,明家毕竟是江南望族,族中子弟以数万计,在朝野之中的助力更是不知凡几,明家的手脚早已深深地植入了江南百姓的生活中间,如果范闲想要动用监察院的武力,对明家进行简单粗暴的欺压,那一定会引起无数的反弹,江南的局势说不定会因此形成大地动荡。 江南不能乱,一旦乱了,身为江南总督地薛清自然首当其冲,他根本无法向朝廷和陛下交待,所以当着范闲的面,他只能说理解,而不肯说出其他地东西。 而且对于范闲来说,黑骑仍在江北之地,不到最后一步,他是断不敢冒着皇帝猜忌,群臣大哗的风险调兵入苏州。所以此时他手头可以利用的力量其实并不太多,要对付明家这种角色,他很需要江南总督薛清的帮助,至少是默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要连夜赶来总督府的原因。 知道薛清在担心什么,范闲微笑说道:“总督大人放心,本官虽有些豪放之气,但做起事来,也是会讲规矩的。” 薛清心头稍安,他本不是长公主那边的人,所以对于监察院与皇子的斗争愿意置身事外,而今夜明家竟然派人在江南居之前暗杀压标商人……虽然谁都知道那个商人其实是水匪……但这个事实,依然让这位封疆大吏感到了愤怒。 商,便要有商的本份与界限,明家今夜,已经越了线了。 更何况杀人所在的江南居,可是总督大人的产业。 “内库十六标全部定下之前,本官不会动手。”范闲望着薛清的眼睛,和声说道:“后天之后,我会让明家为此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让他们受些教训就成了。”薛清叹息着,像一个悲天悯人的苦修士。 范闲微笑着,心里明白这位总督大人依然是不愿意事情闹的太大,而自己本来也就没有奢望,几天之内就将延绵百年的大族敲的风吹雨打去,说道:“大人放心,自有分寸。” “证据,关键是证据。”薛清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这件事情并不是简单的官商争斗,而是朝廷势力间的争斗,如果不能拿到实证,想削明家的血肉,极容易被京都内的某些人抓住范闲的把柄。 “生活中,从来不缺少证据。”范闲安静说道:“只是缺乏发现证据的眼睛,监察院的眼睛很亮。” 这两位江南一地权力最大的官员,又密谈了许久,二人倦意难掩之时,范闲才告辞而去。如今的江南局势愈发地浑浊起来,就像这黎明前的黑暗一般,一眼望去,漆黑不知深渊之底。 范闲靠在车椅背上沉沉睡去,浑然不觉车外的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苏州城的清晨未有钟鼓鸣起,春晓已至。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一十五章 膝下并无黄金重(月票……) 第一百一十五章 膝下并无黄金重 虽然在这个夜里,有很多人没有睡好觉,有很多人在忙碌着,甚至有些人是整夜都没有入睡,而且苏州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但是内库新春招标的第二日还是如期到来了。 这是规矩,这是朝廷往日的规矩。 所以就算黄公公与郭铮以苏州城禁严以及夏栖飞遇刺为由,要求转运司将招标的日期往后推迟几天,范闲依然斩钉截铁,无比强悍地要求招标必须准时开始,一刻都不准推迟。 明家已经争取到了一晚上的时间,如果再给他们多些反应的时间,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范闲揉着发酸的眉心,强行掩去面上的倦容,看着鱼贯而入的商人们。他发现这些江南巨商的表情虽然依然平静,但眸子里还是藏着股奇怪的情绪,看来昨天晚上夏栖飞遇刺的事情,也给他们带去了极大的困扰。范闲只是暂时无法判断出,这种变化对于自己的计划是好还是……坏。 明家父子是倒数第二批走入内库大宅院的人,身后跟着族中的长随与帐房先生,满脸温和地四处行礼,官员与商人们稍一敷衍便移开了眼光,谁也不敢当着范闲的面,再和明家表现的太过亲热。 当明家父子在正堂前行礼的时候,黄公公与郭铮温言相待,很明显是在表示对对方的支持,范闲冷眼看着,笑着点了点头,便挥手让对方入座——明青达的眼神很奇怪,显得很镇定。看来对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并不怎么害怕自己会对昨夜夏栖飞遇刺一事所进行的报复。 在大门关闭之前,江南水寨的人也到了。 夏栖飞的身后,除了范闲派过去地那几名户部老官之外,贴身的护卫就只剩下了三个,其余的兄弟已经葬身在昨夜的长街之上。 今日的夏栖飞脸色惨白,看来受的重伤根本没有办法恢复,只是今天事关重大。所以他强撑着也要过来。 与身上的绷带相比,他额上的白带显得格外刺眼与雪亮,他后方地下属头上也带着白色的布带,在这春季之中,散着股冰雪般的寒意。 带孝入内库门,几十年来,这是头一遭。 宅院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这样一群带着孝。浑身挟着杀气的乙四房强盗身上,以岭南熊家,泉州孙家为首的商人们行出房间,与夏栖飞见礼,轻声安慰。 夏栖飞在下属们的搀扶下。缓缓走到正堂之前,看也没有看一眼第一间房内的明家父子二人,轻声开口说道:“夏某还是来了。” 洪公公与郭铮地脸色有些奇怪。 范闲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马上回复了平常。平静一摊右手,沉稳而坚定说道:“只要你来,这里就有你的位置。”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范闲这句话的意思,而黄公公与郭铮却根本不可能由这句话指摘范闲什么,今天江南总督薛清称病而不至,如今大宅院之中,便是范闲官位最高,明摆着薛清是让范闲放手做事。 但是明家的靠山们也不会眼看着整个局面被范闲掌握住。黄公公略一沉呤后说道:“夏先生,听闻昨夜苏州城里江湖厮杀又起,贵属折损不少……不过,这戴孝入院,于礼不合啊。” 夏栖飞地出身毕竟不光彩,所以明家那位老太君才敢请君山会的高手来进行狙杀的工作,毕竟如果能够将夏栖飞杀死了,可以解决太多问题。而且事后也可以推到江湖乱斗之中。 黄公公此时这般说法。不外乎就是想坐实这一点。 范闲却根本不屑再与对方计较这些名义上的东西,倒是听着黄公公说戴孝入院。于礼不合八字后,怒火渐起,双眼微眯,轻声说道:“黄公公,不要逼本官发火。” 这句话说地虽轻,但声音却像是从冰山的缝隙中刮出来,从地底的深渊里窜出来……那般冰冷阴寒,令闻者不寒而栗。 不要逼本官发火! 这句话钻进了黄公公的耳朵里,让这老太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赶紧住了嘴——不和这个天杀的娘们儿少年赌气,就让他去吧,反正明家已经准备了一夜,呆会儿只要自己盯着就不会出问题,如果这时候让范闲借机发起飚来,谁能拦得住他?坏了大事可不好。 一旁正要开口的郭铮也是心头一寒,赶紧将准备说的话噎了回去,昨天夜里他们都以为范闲会在震怒之余,莽撞出手,所以彼此都已经写好了奏章,做好了准备,就准备抓住范闲这个把柄……没料到范闲反而是一直保持着平静,让他与黄公公好生失望之余,也都清楚,范闲心里那股邪火一直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 一想到倒在范闲手下的尚书大臣们,郭铮也退了回去,长公主要保地是明家的份额,又不是明家的面子。 又是一声炮响,内库大宅院外的纸屑乱飞,烟气渐弥。 范闲眯着眼,看着这幕有些熟悉的场景,不知怎的却想到了去年,在离开北齐上京的那一天,闻知庄墨韩死讯的那一刻,那一天,上京城门外给自己送行地鞭炮,也像是在给庄大家送行。 今天地鞭炮是在给昨天晚上死的那些人送行? 夏栖飞带着属下沉默地走回了乙四房,将自己头上系着地白带取了下来,仔细地铺在桌上,笔直一条,身后的兄弟们也随着大哥将白带取下,铺直,一道一道。刚劲有力。 范闲的眉头有些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内库负责唱礼的官员,再一次站到了石阶之上,内库第二日的开标,正式开始。 昨天一共出了五标,内库一共十六标,除了最后的两分捆绑八标之外,还剩下三标。放在最开始唱出。 明家依然按照江南商人们之间地约定没有喊价,反而是夏栖飞似乎没有受到昨天晚上事情的干扰,很沉稳地开始出价,夺取了其中一标,而其余两标被岭南熊家与杭州陈家得了,这大概都是昨天夜里在江南居上商量好了的事情。 夏栖飞夺的那标,依然是行北的路线,范闲拿到花厅的报价之后。确认夏栖飞得了此标,忍不住暗暗点了点头,夏栖飞没有意气用事,这点让他很欣赏。 这三标竞价,进行的是平淡无奇。价钱也与往年基本相当,没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地方,但场间所有地商人官员们都没有大的反应,因为谁都知道。今天的重场戏在后面,就在明家势在必得的后八标中。 “行东南路兼海路二坊货物,共四标,开始出书,价高者……得……” 内库转运司官员站在石阶之上,面无表情地喊着,这句话他不知道已经喊了多少年,每年这句话喊出来之后。就只有明家会应标,没有人会与明家去抢,所以喊起来是觉得寡然无味,意兴索然。 但,今年不一样。 唱礼声落,第一个推开门,递出牛皮纸封的,正是乙四房! 宅院里嗡的一声响起了无数议论声。夏栖飞。这位传闻中明家弃了的七少爷,终于开始对明家出手了。 甲一房里的明青达面色不变。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局面,以往这些年中,因为自家地实力雄厚,加上长公主在后审看着,江南商人们没有谁敢与自己叫价,所以明家在后八标里和崔家在前六标中一样,都是唱独角戏。 这种戏码唱久了,终会感到厌倦,今日终于有了一个人来和明家争上一番,明青达在微感警惧之余,也有了一丝兴奋。 他微笑着对身边的儿子说道:“多二,压下他。” 明兰石大惊失色,父亲的意思是说第一轮叫价,就比去年的定标价多出二成?那如果呆会儿第二轮夏栖飞真的有足够地银子,继续跟下去,自己这边怎么顶得住? 明青达端起身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多出的两成,压的不是夏栖飞,是别人。” 明兰石大惑不解,心想今天地内库宅院之中,除了有钦差大人撑腰的夏栖飞,还有谁敢和自家争这两大标?在这位明家少爷的心里,仍然坚定地认为,夏栖飞的底气,来自于范闲私自从户部调动的银子,而其余的人,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明青达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明镜似的,范闲昨天让夏栖飞四处扫货,这就是想让江南其余的商人们变成一头饿狼,而一匹饿了地狼,谁的肉都敢啃上两口。 当两封牛皮纸封递入花厅之中,所有关注着此事的商人官员们都将屁股落回了座位上,吐出了一口浊气,知道好戏正式上演了。 但似乎有很多人没有猜到这出戏的走向。 乙一号房的房门也被缓缓推开了,递出了一封牛皮纸封到门前官员的手中。 泉州孙家! 举院大哗,谁也没有想到泉州孙家居然会在两虎相争的时候,来抢这杯烫手的羹! “孙家!”明兰石震惊望着父亲说道:“他们家哪儿来地这么多银子?” 明青达面色不变,说道:“孙家一家不够,难道几家还凑不出来?你难道不觉得熊百龄这老货今天变得安静了太多?还有那几个一直盯着咱们这边看地家族,如果不是心里有鬼,看这么久做什么?老夫脸上又没有长花儿!” 正堂之上,那三把太师椅里坐着的官员心里也各有心思,范闲是早料到这个发展,所以并不怎么吃惊,而黄公公与郭铮却是咬牙切齿。心想那个泉州孙家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出来捣乱! 在所有人紧张地注视之中,第一轮叫价地结果出来了。范闲拿着花厅那边的报价对照单子,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暗道明家能够在江南盘崌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在范闲的计划中,后四标才是自己与明家拼命冲价地时刻,因为从北齐方面挪过来的银子。数目虽然巨大,但是周转需要太长的路线,终究还是有上限,而且夏栖飞连夺五标之后,也付出了一笔极大数量的定银。 如果可以毫无限度地进行假冲,夏栖飞完全可以空口叫价,让明家接连吐血。问题在于,范闲一直看不明白明青达这个人。这位明家名义上的主人,似乎不仅仅是名义上这般简单。范闲无法判断出,如果自己真的进行假冲,明青达会不会不顾长公主的严令,大智斩手! 以范闲目前手中所掌握的银两。如果用来冲价,只有把握在第二个四连标中将明家冲地受重伤。 万一明家真地在第三轮中玩个狠的绝的,放手不要这四连标……夏栖飞将价冲的太高,只可能有两种结局。一种根本拿不出四成的定银,一种就是成功地夺得前一个四连标后,再无余力,眼睁睁看着明家不费吹灰之力,夺了后面的那个四连标。 第二个结局不是范闲想要的。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往东夷城的输货线路,所以在明家看来是必不可少地四连标,对于他来说是鸡肋。他根本不想夏栖飞真的夺了这个标,但是如果眼睁睁看着明家如此轻松地夺了后面的四连标。范闲……也咽不下这口气。 至于第一个可能……如果真的爆了价,在黄公公与郭铮的虎视眈眈之下,在这么多人地眼光注视之中,内库之事,就真的要前功尽弃,而夏栖飞只怕也没有活路。 综上所述,在范闲事先拟定的计划中,这第一个四连标。是准备让泉州孙家出来放炮。而夏栖飞的叫价,只是虚幌一枪。并不打算去搏命。 但看着花厅递来地报价单,范闲就知道明家那位老爷子早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安排,所以第一轮的叫价竟然就到了那般恐怖的一个数目! 孙家今天敢出手,就是因为昨天夜里自己通过史阐立传递过去的信息。 但面对着明家这般东山压顶似的攻势,再联想到昨天夜里明家悍然派人刺杀夏栖飞,文武之火相攻……范闲开始担心,孙家或许会被这一轮叫价给吓的不敢再加价。 事态的发展,果然往范闲不愿意看到地局面滑去,当唱礼的官员喊出明家高达三百八十万两白银的报价后,满院大哗。 而乙一号的房门,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开过,孙家果然被吓住了。 范闲微眯着眼,看着甲一号房里的明家爷俩,开始盘算在昨天夜里的刺杀事件中,这爷俩是不是真的如监察院调查所得,并没有怎么参与,主事的纯粹就是明老太君。 刺杀夏栖飞,看似莽撞,但和今天地凶猛报价搭配起来,却能为明家吓退不少想趁乱火中取粟地敌人。 如果明青达真是一位这般会借势、连自己的母亲都要利用之人,范闲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对方。 第一轮报价一出,黄公公与郭铮捋须而笑,只是黄公公地下颌下并没有什么胡子,所以显得有些滑稽,但至少可以看出,这二人对于明家的出手以及众人的反应相当满意。 乙四号房里平静着,隔着窗棂,夏栖飞用征询的眼神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双手的掌心抹平了额角的飞发,这个暗号的意思是让夏栖飞徐徐图之,既然孙家退出,夏栖飞一定要继续出价,只是这出价的分寸要掌握的好。 既要让明家痛,又不能太狠,还得让对方很满意地接手这前四连标,而不会忽然脑子进水放弃。把这四连标扔给自己。 这是一个很困难地局面,就算夏栖飞身后有几名户部老官帮忙,也很难处理的滴水不漏。 唱礼的官员再次站到了石阶之上,如是者两番,人们期待中的明家老大与老七的家族大恶斗并没有发生,乙四房地强盗完全丧失了昨天的凶猛,极为谨慎小心地出价。 不过虽然是谨慎小心,这第一个四连标的价格。依然被缓慢抬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这固然是因为明家第一轮叫价比去年夺标价就高出两成的原因,另一个原因也在于乙四房像牛皮糖一样缠出对方。 最后叫价成功的……果然还是明家,这个结果和这么多年来都是一样,只是标出的价,却和往年有了太大的变化。 五百一十二万两!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听着这个标价,心想内库地叫价规矩如果是五轮,只怕乙四房的夏栖飞和甲一房的明青达会将这个价钱抬到去年标价的两倍去! 这个价钱着实已经高的有些离谱了。 但范闲清楚。这只能说明前些年,内库在长公主的操持下,行销权的价钱低的有些离谱,这个价钱,明家不会亏本。说不定还有得大赚——当然,这必须得是明家依然敢做海盗生意,在范闲地眼皮子底下依然敢往东夷城走私。 所以范闲笑了,很满意于这个结果。明家今年就等着往这标里砸钱吧。 “甲一房,明家,五百一十二万两,得!” 一直有些打不起精神的内库转运司唱礼官员,此时报出内库开门招标十几年来,最大的一个标额,终于显得精神了起来,报价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得字出口即没,毫不拖迟,显得干脆至极。 不论对明家持何种态度的商人们,也感觉到了一丝兴奋,为了这个数目唱起彩来。 反而是甲一号房里有明家父子二人,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尤其是明青达眉间泛着浅浅担忧。 他所想地。与范闲所想的都一样。如果没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帮忙,这个四连标……是赔定了。 而最关键的。夏栖飞那边叫价似乎有高人相助,将分寸拿捏地极好,这一标五百一十二万两子,光定银呆会儿就要留下两百多万两银子……更何况,对方真正搏命的出价肯定是在最后面。 昨天一夜,明园连夜筹银,六房拢共也只筹出来了六十几万两,远远不足明老太君定下的一百三十五万两的份额,而这个四连标已经超出了明青达的心理预算太多,后面该怎么办? 太平钱庄的供银还有一半剩余,可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明青达的双手轻轻摁在身边的木盒子上,若有所思。 明兰石看了满脸疲惫地父亲一眼,心疼无比,他知道父亲昨夜一夜未睡,连夜去苏州城里几家大的钱庄调银,直到凌晨,才终于拿到了放心的数目,这个盒子里,放的便是招商钱庄十万火急开出来的现票。 “你说,钦差大人会不会还想要这后面的四连标呢?”明青达疲倦叹息着。 明兰石不知如何言语。 日已中移,内库招标暂告一段落,由苏州府与转运司的衙役们抬进了饭菜,供各位大人与商家们用膳,官家提供的饭食虽然不如这些巨富们家中地饮食精美,但这些商人们依然吃地津津有味,凑在面有颓色的泉州孙家身旁,打听着什么事情。 人们都在期待着下午,那是最后地决战,上午已经开出了五百万两银子的恐怖数目,下午得炫丽到什么程度? 没有人注意到明青达沉默地走上了正堂,来到了几位大人物用饭的偏厅之中,也不怎么避嫌,微笑说道:“见过黄公公,郭御史,老夫有些话想禀报钦差大人,还请二位大人行个方便。” 黄公公与郭铮大怔,心想这是玩的哪一出?难道明家想当着自己的面倒向范闲?可是也不可能这么正大光明啊……明青达久持明家,与朝中大官们来往匪浅,自有一股威严在胸,黄公公与郭铮对望一眼,深信其人,便含笑退了出去,留给他与范闲说话的空间。 厅中无人,明青达有些困难地一掀前襟,跪在了范闲的面前,并没有说话。 范闲一手执碗,一手执筷,正在饭菜之间寻觅可口的下腹之物,眼光也没有往那边瞄一眼,只是说道:“后面的四连标,本官……还是要抢的。”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月明非为夜行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月明非为夜行人 范闲的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拣了块香油沁的牛肉铺在了白米饭上,缓慢地送入唇中,细细咀嚼着,品味着,依然没有理会跪在一旁的明青达。 明青达不是个简单角色,这一跪所代表的意义,也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范闲需要时间思考。 等他思考完了,他才轻轻放下碗筷,说道:“明老爷子,您年龄可比我要大上不少,这怎么当得起?” 钦差大人双手虚扶无力,明青达却必须站起。 官商之间的对话开始的非常平静与沉着,范闲望着他说道:“老爷子准备交待什么?” 怎样的交待能换回范闲几名下属的性命?范闲怎样才肯放过明家?明青达并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他所需要的一切一切,只是范闲能暂时放过明家,为家族以及京都方面换来必要缓冲的时间,现在局势太不明朗,就算自己准备做根墙头草,也得知道风从哪边来…… 他只是乞求着自己的姿态,能够让钦差大人稍微松一松手,能让钦差大人相信自己,也是有往他那边倒去的强烈愿望。 范闲没有等这位老谋深算的明老爷子回话,说道:“你心不诚,所以无所谓投诚。” 明青达面色平静,却叹了口气,说道:“钦差大人不能信我。” “非我不能信你。”范闲低下头说道:“你自己也不能信你,你在那条船上太久了,要下来……很难。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如果你还是在那艘船上,船上其余的人总会要保你平安,如果你到了本官的船上,你留在原来那艘船上的货怎么办?” 此货自然并非彼货。明青达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听着范闲的话,知道不可能说服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带着一丝疲倦,自嘲求道:“请大人指条明路。” 范闲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桌上那些菜馐之间,略一思考后,静静说道:“你有很多兄弟,最近听说……乙四房地夏当家也是你的兄弟?” 明青达面色不变。心里却开始痛苦起来,自己明家跟随范闲的敌人已经太久,如果要让范闲真的相信明家肯倒向自己,除非他能够有把握将明家完全掌控在手中,而夏栖飞明显就是范闲用来掌控明家的棋子,换了其他的任何人,范闲都不会接受这个协议。 范闲这句话,无疑就是给出了自己的条件。只是这个条件,明青达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且不论明青达不可能放手自己的家族产业,只是想到夏栖飞冰冷地眼神,还有那衣衫下面一道一道凄惨的鞭痕。他的心就开始纠结起来。 在目前的局势中,进攻的是监察院,防守的是明家,而且明家步步后退。今日内库标价大涨只是一个事件串的头一环,后面的事情接踵而至,明家风雨飘摇矣。 直到此时,明青达才发现,明前这位看似年轻地钦差大人,原来骨子里竟是如此保守谨慎加厉刻阴险,面对着自己给出的如此大的诱惑,竟是毫不动心。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范闲要的东西,远远比自己所能付出的更多,不止四十万两,不止是明家从此以后在江南地暗中配合,而是一种显得有些狂妄、无比嚣张,奢求对内库产销全盘的控制。 “还请大人给条活路。”明青达苦笑说道,先前是谈明路。此时便只能谈活路了。“后四标再这样下去,族中上万子弟。还有周边雇的无数下人,只怕明年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明家不缺银子。” 范闲看着面前的明家主人,心里对于对方越来越欣赏,明明是要胁自己地话,说的却是如此温和卑微,一点都不刺耳,反而透着股服贴滋润:“呆会儿的后四标……就当你明家把前几年吞的银子吐回来。” 他微微偏头,眯眼打量着面色有些颓败的明青达,心里不停猜忖着这位明家主人心中的打算,说道:“你应该知道本官的过去,过往年间你卖东西的手法,我很不欣赏。当然,本官不是不讲理地土匪,只要你们做事稳妥些,本官自然也会稳妥些。” 所谓稳妥,自然说的是昨夜之事。 范闲拿筷尖敲了敲瓷盘之沿,发着叮当的脆响,最后说道:“执碗要龙吐珠,下筷要凤点头,吃饭八成饱,吃不完自己带走……做人做事与吃饭一样,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这就很好了。” 明青达知道在这位钦差大人面前不可能再获得进展,得到了范闲最后这句话,他心里稍微放松了少许,虽然不能全信,但他绝对相信,范闲并没有逼着明家垮台的念头,对方始终是想将明家控制住,而不是摧毁掉。 而要控制住庞大的明家……夏栖飞不行,母亲不行,只有自己,明青达有这个自信,所以说呆会儿自己肯定会因为后四标吐血,但心里明白,往后的日子里,与钦差大人还有的商量。 商人,最不怕商量,讨价还价是他们的长处。 明青达十分恭谨地对范闲再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看着明家当代主人微微佝偻着,微现老态地背影,范闲再一次将筷子轻轻搁在了桌子上,微微眯眼,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瞧不出明青达这个人地深浅。 先前那一跪代表的含意太丰富了,认输?求和?投诚?为昨夜之事补偿?如果明家真地有意倒向自己,那么今天内库这种光明正大的场合,反而是最好表露心迹的地方…… 问题就在于,范闲根本不相信这位老爷子会甘心投降,自己的牌根本还没有出尽,明家也没有山穷水尽。习惯于站在河对岸的大树想连根拔起,移植到河的这面来。所必须经历的痛苦代价,应该不是此时地明家所愿意付出的。 为什么对方会摆出这样一个卑微的姿态?他的上面可还是有一位老太君在,明家要投向哪方,这种关系到全族数万人前途的大事,明青达应该还没有能力做出独断。 而且这一跪,跪的并不隐秘,应该已经有人看到,而且马上会传开来。范闲的眼睛眯得更细了。难道对方是准备打悲情牌?在这个还没有产生阿扁这种人物的世界中,悲情或许是可行地一招,只是刻意在众人面前跪自己一跪,这又能悲到哪里去? 如果换成别的官员,面对着明青达所表现出来的倾向,一定会心中暗喜,只有范闲不这般想,因为正如明青达所料。他要的东西太多,不是明家给的起的,而且他为这件事情已经准备了许久,他有底气吃掉明家,而不是接受明家的投诚。 既然不论什么时候。范闲都可以吃掉明家,那他凭什么还要与明家讨价还价来获取对方的投诚? 非不为,非不能,实不屑也。 清风跨门而入。吹拂走内库大宅院间残留地食物香气,吹拂走犹有一丝的鞭炮火香,只有凝重的氛围却是始终吹拂不动,庭院间弥漫着紧张,有若千年寒冰,有若河底巨石,春日春风难融,大江巨浪难动。 负责唱礼的转运司官员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起来。不是因为说地话太多,不是因为喝的水太少,只是因为紧张。 沿着甲乙两廊而居的各房巨商们也早已坐不住了,隔着镂空的门棂,站在房门高槛内,紧张地盯着外面。 下午是内库后四标地叫价,两轮叫价之后,没有人再喝彩。甚至没有人去抹额上的冷汗。上午被明家吓退的泉州孙家。面色惨白地听着价,双眼无神地看着外面。被那两家疯子又惊吓了一番,所有的商人们都觉得今日之行开了大眼,同时也是受了大惊。 那是银子,那是银子!凭什么甲一房的明家和乙四房的夏家,就敢那么往外扔?难道在他们眼里,那些厚厚的银票和废纸没有什么区别! 岭南熊家的熊百龄双眼通红地看着外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对身边的帐房先生说道:“刚才唱礼官是不是报错了?” 熊家的帐房先生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花厅核算的数字,怎么可能出错……这天爷爷啊,夏当家的昨天被杀了几个兄弟,今天开始发狠发疯……这明家居然也跟着发疯!明老爷又不是强盗。” 熊百龄的口水紧张地来不及吞下去,噎在中间险些跄着了,反手夺过一名下属手中的茶杯灌了下去,压低声音骂道:“夏栖飞就是明老七,我看是他们兄弟二人干起了真火……兄弟阋于墙,当真刺激,明家人看来骨子里都有些疯。” 不止唱礼官地声音颤抖着,江南巨商们不停冒汗着,就连坐在正堂之中地那三位大人,此时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听着第二轮的叫价,黄公公与郭铮对望一眼,脸色变得煞白一片,他们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内库开标最后地四连标竟然被范闲和明家哄抬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明家这四连标是亏定了,而且是大亏特亏!对于黄公公与郭铮来说,明家的进帐减少,江南往京里送的见不得光的银子自然也要少……太多,想到此节,这二人盯着范闲的目光便有些怨毒。 范闲虽然用强大的心神保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但如果有细心的人,依然可以看出钦差大人紫色官服的浆洗硬挺袖口有些微微颤抖,薄而秀气的嘴唇抿的有些紧,耳垂下面微泛红色。 毕竟像今天这种场面实在有些少见。庆国皇帝号称天下最富有的人,但范闲敢打赌,一向不入户部库房的庆国皇帝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票随着唱礼官嘶哑颤抖的声音,在天上飘来飘去! 一千一百五十万两白银! 庆国开国十年之后,举国的财政赋税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将将一千万两!哪怕是如今已入极盛的庆国,这样一大笔白银依然是个不可思议地数字,这一千多万两银子如果用来在江南上收买死士。足以挥手间灭掉东夷城四周的那些诸侯小国,足以成一方之霸! 这样大一笔数量的银子,可以换来多少美人?可以打造多少战马兵器?如果全数投入民生之中,可以修多少里的堤?可以煮多少锅粥?可以开多少堂?可以救活多少人?而……如果全部换成银锭,又可以压死多少人? 上午的五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内库有史以来的最高标价,而下午则是轻轻松松突破了纪录,尤其是第二轮叫价,明家便喊出了破千万两的价钱。这不止破了纪录,可突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之所以会有这样地结果,当然要归功于明家目前所处的内外交困局面,以及范闲从北齐皇帝手中借来的大批真金白银——明家必须抢这个标,而夏栖飞却有对冲的能力,种种因素加在了一起,才造就了这样一个恐怖的数字。 范闲喝了口凉茶,强行压下内心的情绪。打了个很隐秘的手势。 可以了,就到这里吧,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直到此时,范闲才渐渐有些明白了明青达的想法。陛下地想法,很多人的想法。 明青达夺标之时,极为服贴地依照范闲的计划走,一方面是受到了信阳方面的压力。另一方面存的想法则有些玄妙。左右不过是送银子,喊价低,赚了银子一部分要交给信阳。喊价高,就等于把银子送给内库……也就等于是送给陛下和范闲。 明青达看事看地极准,他看出来朝廷需要自己的银子,所以干脆来个狠的,把自家的家业恨不得砸一半出来,如此一来。又夺了标,又合了范闲地意,两边不能得罪的人,他一个都没得罪。 只是可惜得罪了钱,这么多真金白银,也不知道明家要花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所谓花钱销灾,明家这一次用在销灾上的银子,实在是下了血本。 而在范闲看来。明家在经济方面的实力。实在已经大到过于恐怖的地步,这样一种存在。庆国皇帝是断然不会看他们坐大,要不然就是削弱对方,要不然就是摧毁对方。 这,就是皇帝让范闲下江南的真正用意。 而,明青达也很清楚地把握到了这个意图。 只是当年沈万三依然是死了,明家……能活下去吗?这是后来的事情,范闲也没有办法完全掌控,但对于明家的表现,范闲感到很受用,所以他才会做手势,让夏栖飞不再出价。 不是小农意识作祟,也不是心存怜悯,而是范闲知道明老爷子地戏肯定还没有演完,一千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已经足够了,范闲不希望让朝野之中的议论太多,给自己带来太多的负面评价。 看到乙四房的强盗停止了喊价,包括官员商人们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看戏没有看全场的遗憾与恼怒,反而都是同时松了一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今天下午的叫价太恐怖,那个数字太敏感,商人们不愿意引发某些不好地事情发生,官员们也不希望,事态被牵引到爆发地程度。 花厅的户部内库联审官员们开始进行紧张地审核工作,最终确认了这一标,用朱笔认真而紧张地写好底书,交由前厅。 那名唱礼官员,走到石阶上,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嘶哑火辣辣的嗓子,颤着声音说道:“行东南路兼海路一坊货物,四标连标,甲一房,明家,一千一百五十万两……得!” 没有人喝彩,没有人哗然,所有人都恨不得赶紧逃离内库大宅院,离这个数字越远越好。 “父亲!父亲!” 就在这个时候,离正堂最近的甲一房内,传出一声惊呼声。 一时间,众人都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那方,不知道明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来人啊!来人啊!……快来救人!” 甲一房中,传出明兰石少爷惊慌失措的呼救声,杂乱的声音,官员们赶紧推门而入,这才发现,原来明家主人明青达面色铁青,已是昏厥在地! 不论官商,都以为自己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以为,明家主人,被内外压迫,强行抢了这四连标,却被迫标出了天价,一想到明家有可能因为这笔天价而走向衰败,明老爷子急火攻心,这才昏迷不醒。 所有人都知道,明家是被谁逼到了今天这样凄惨的境地之中,于是乎庭院内所有人的眼光,都下意识里投向了站在石阶上的钦差大人。 范闲并不怎么惊谎,眯眼斥道:“慌乱什么?赶紧封库,存银,等程序完了,赶紧送明老爷子去就医!” 内库开门关门都有一整套程序,宅院里放的银票又极多,所以很花了一些时间,一直昏迷不醒的明老爷子才被抬了出去,搬上了范闲特准驶至门前的明家马车,直往医铺而去。 谁也没有料到,热热闹闹的内库招标,在连创几个纪录,惹来无数凶险之后,竟然会如此凄凄淡淡的结尾。 看着明家远去的马车,想到生死未知的明家主人,江南的商人们都不由唏嘘不已,心中生出几丝兔死狐悲之感。 明家人先退了,商人们在经过检验之后,也退出了内库宅院,剩下的全部都是官员,开始进行内库最后的收尾工作。 既然是卖钱的营生,自然清点四成定银银票的工作,才是最关键的。 三位大人物站在花厅之中,看着户部与转运司官员登记入册,上封条。 范闲看着明家最后那高达四百万两的定银之中,最下方夹着一厚叠招商钱庄开出来的银票,眼睛微微一眯,知道事情终于成了。 本来在计划之中,最后这四连标逼着明家要用招商钱庄开出的现票,范闲还要刻意为难一番,毕竟招商的信用不如天下好,而到时,黄公公与郭铮肯定会为明家说话,如此一来,范闲又能将自己摘的更干净。 只是没有想到明青达行事如此干脆利落,范闲也就懒怠再在小处上抹浆子,只是最后明青达的昏倒…… “装,你继续装。” 范闲心里冷笑着,面上却带同情之色,对身旁的黄公公叹息道:“明家艰难中标,只是明老爷子到底还是年纪大了,竟是禁不得这般惊喜,反而昏了过去,这喜事不要变成丧事才好。” 正搓着手指,看着银票流口水,而且依然有几分紧张的黄公公听到钦差大人的说话,一怔之下险些将自己的手指头给厥折,开口就想骂,却又不敢骂,心想哪有你这等玩了人还说风凉话的家伙? 黄公公气哼哼地没有说什么,郭铮却皮笑肉不笑说道:“今年内库进项比往年足足多了八成,此事传回京都,陛下一定会对小范大人多有嘉奖,来日封王封侯指日可待啊。” 以范闲的身份,以他如今把持的权力,日后封王土侯本就是板上钉钉之事,他也不想听郭铮的马屁,冷笑说道:“全靠诸位大人,还靠江南众商家体恤朝廷,宁肯亏着血本也要贴补内库……至于本官,在这件事情里,却是没起什么作用的。” 郭铮一窒,心想明家今天把裤子都快要当了,还不是被你逼的?居然还有脸说自己没起什么作用?他冷哼一声,也不再说话,只是在心里不停骂着:“装,叫你继续装!”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夏明记 (哈哈,我可没有装什么……也没有人罚我跪cpu,拿棒子打我,月票是奖金,有得便一定快活,我这方面的心态,着实是好到人神共愤了,真的,继续拉票!……夏明记,吓明也。) …… …… “你知道大殿下杀胡马时,拉的那种铜刺线是怎么发明出来的?” “嗯?那不是铁的吗?” “差别并不是太大,你知道吗?” 说实在话,北齐还真没有这个东西,北齐君臣对于南庆内库三坊里的军工产品也是最感兴趣,好不容易今天谈话的一方主动提起了这个,另一方的姑娘家自然感到一丝高兴,很诚恳地说道:“不知道。” “噢,铜线这个玩意儿很难拉。”那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叹息道:“听说,是江南的商人们为了抢一块铜板,硬生生拉出来的。” 这个笑话本身是有趣的,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比较寒冷。 所以姑娘家只是翘了翘嘴唇。 他又问道:“你知道沙州那里沙湖破开大堤入河的通道是怎么挖出来的?” 姑娘家摇了摇头,不是很想陪他玩这些东西。 那人摇头晃脑道:“因为江南商人掉了一枚铜板,到大堤上的一个老鼠洞里。” …… …… 海棠看着讲笑话的范闲,静静地看了他半天,才开口说道:“这两个笑话我能听懂,我只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范闲挠了挠有些发痒发痛的发颈,思思这两天精神不大好,天天梳头发的时候用力过猛,头后发丝拉的太狠,所以起了些小红点。他一边挠着一边说道:“这两个笑话告诉我们,对于商人来说,吝啬永远是最值得赞赏的美德,而利益永远是他们无法抵御的诱惑。” 这是他前世听的关于犹太人的两个笑话,这时候用在江南商人的身上,倒也并不怎么别扭。 他转过身来,对海棠指了指自己的背心,刚才给自己挠痒,结果痒的范围迅速扩大,马上跑到了天杀的后背正中心,虽然以范闲的小手段,手掌可以轻松地抠到那里,但感觉不大好。 所以他指了指自己的背心。 海棠瞪了他一眼,手却已经伸了过去,隔着衣服在他的背上轻轻挠了起来。 感觉到那只可以轻松打败二祭祀的妙手,在自己的痒处用无上心法挠着,范闲只觉浑体舒泰,舒服地呻吟了一声,继续说道:“吝啬是商人的天性,明青达这么肯割肉,就有些出乎意外了,而且事关利益,明年我肯定要安抚一下泉州孙家以及今年落空的商家,所以要麻烦你告诉你家皇帝知晓,明年顶多能保持今年的份额,再多,那是极难的。” 海棠嗯了一声。 紧接着她又继续问道:“明家准备怎么处理?看样子你对明青达的态度很满意。” 范闲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他的态度,并不能完全代表明家的态度,那天夜里的事情还没有收尾,我也不可能收手,明家如今的伤势全在经济体上,以后的一年中,单靠内库出货卡他,我就可以让他家继续流血……但明家整个肌体还算健康,如果想把他们一口吃掉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要我在江南一天,我就会隔些日子就去削块肉下来。” 所谓蚕食,或许就是这个道理,只是海棠听着不免有些替明青达悲哀,那位明老爷子摆足了低姿态,却依然没有办法控制范闲强悍的计划执行。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范闲解释道:“明家肯定不会坐以待毙,问题在于,这次小言定的计划,和对付崔家不一样,监察院的手段全部是见得光的手段,我所进行的事情,全部依足了庆律规条,这不是阴谋,只是阳谋,面对着实力上的差距,明家不可能进行正面的反击。你不要以为明青达纯粹是想息事宁人,他还不一样是在耗时间,等着京里的局势发生变化。” 他加重语气说道:“对于明家来说,京都的局势一定要有变化,不然他们就只有等着被朝廷吃掉。” 海棠轻声接道:“所以你不会让他们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等下去,而是要赶在京都局势变化之前,尽最大可能削弱他们的实力。” “不错。”范闲面无表情说道:“一切依足规矩来,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明家的声誉好的有些难以理解,内库转运司的帐目上找不到任何问题,对方抹平痕迹的能力太强了……如今那座岛上又再没有消息过去,似乎有人在帮助他们遮掩。面对着这样一个看似温和有德的大家族,如果我,或者说监察院对明家逼的过于紧,明家摆出来的姿态度过于可怜,江南的士民百姓们或许会有反弹。” “你不是一个在意别人议论的人。”海棠笑吟吟说道。 范闲也笑了起来:“这话确实。不过我不在意,不代表陛下不在意,陛下想青史留名,又想君权永固,这本来就是麻烦事。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朝廷有太多办法直接把明家削平,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手?还不就是因为怕在人心之中落下天子寡恩,朝廷阴刻的印象,怕在史书之上留下不太光彩的一笔。” “庆国皇帝是这种人吗?”海棠疑惑问道。 “相信我。”范闲苦笑说道:“陛下确确实实是一个好名之人,不然前次天降祥瑞,他也不会非要与你的皇帝争那口闲气……这次陛下派我下江南收明家,当然是希望我能做的漂漂亮亮,又要把明家踩死,又不能落下什么不好的名声,如果到时候江南甚至天下的百姓都为明家抱不平……京都里面那些势力再一闹腾,就算陛下无情到愿意让我去当黑狗,也要被迫把我召回京去。” “既然如此,今天已经是内库开标之后的第四天了,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海棠好奇问道。 范闲笑着说道:“谁说我什么都没有做?抱月楼的事情,我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提到抱月楼,海棠的感觉便有些古怪,叹息说道:“你向我借银子,去修河工,倒也罢了,可是我大齐朝的银子……你却拿去开妓院,这消息传回上京,只怕陛下会笑死我这个小师姑。” 范闲知道,这位北齐圣女对于自己开青楼一事,总有些不大舒服的感觉,他正色说道:“河工是行善,你所知道的,我马上要着手进行的安置流民工作也是行善,但其实你不清楚,开青楼……也是行善。” 海棠大感疑惑,心想青楼逼迫女子行那等可怜之事,和行善扯得上什么关系? “人类最古老的两个职业,一个是杀手,一个就是妓女。”范闲打了一个响指,又指指后背,示意海棠不要停止挠背的动作,“这事儿你改变不了,我改变不了,连我妈都改变不了……既然如此,这个行业绝对会永远地存在下去,那我们就不如把这个行业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订下一些规程,尽可能地保护那些可怜女子的利益。” 先说了古龙的名言,又重复了一遍当年说服史阐立的说辞,范闲严肃总结道:“我开青楼,就是为了保护那些妓女,而一味将道德顶在头上,不理不问,两眼一遮便当这世上并无这等事情,那才是真正地没有一颗仁心,把那些妓女不当人。” 当范闲具体说到抱月楼的诸项“新政”,比如请大夫和月假之类,海棠给范闲挠痒的手就已经停了下来,微感震惊地望着他的后脑勺,似乎没有想到范闲说的居然不是虚套的假话,而是真真正正在做这些事情。 等听到最后那句话时,海棠脸上的佩服之色一现即隐,轻声说道:“安之说的有理。” “嗯?”范闲有些意外地回头,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认真地回话,这感觉真不好,像是徐子陵在说服师尼姑。 他摇摇头,将这个令人难过悲哀的联想赶出脑去,没头没脑说道:“朵朵,对不起。” 这次轮到海棠意外和嗯了一声。 范闲说道:“前几天,你我二人生分了些,事后我想了想,这主要是我的问题,当然也有你的问题,可是归根结底,是我的问题。” 虽然海棠不是很明白他想讲什么,也不理解这个古怪多余占字数兼灌废水的句式,但依然很轻易地联想到在北齐上京城外的古道边,面前这位年轻人曾经说过的八九点钟太阳,世界你的我的之类。 她的唇角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范闲拍拍双手,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奢求朋友之间的坦诚,但其实对你是不够坦诚的,所以这是我的问题。而你自从离开北齐,来到江南之后,天天要盯着那么多银子,还得担心我如何如何,你的压力太大,让你心绪难宁,不及当初,无法成功地化解这份压力,是你的问题。但是,你有压力,我有压力,归根结底,这些压力是我弄出来的,所以这问题也是我的。” 海棠笑了起来,掩嘴,只露出那双明亮有若清湖的眸子。 范闲微微一怔,下意识里说道:“眼睛挺漂亮的。” “嗯?”两人间第三次嗯。 范闲呵呵笑道:“没想到你也有小姑娘的一面……不过说到底,你到今天也没告诉我,你到底多大了。” 看到海棠微怒神色,他不置可否地挥挥手,说道:“转话题!刚才不是问,为什么这两天对明家没动作?” “你说你忙着妓院的装修工作。”海棠也是会开玩笑的,只是偏生涩了些。 范闲点点头,笑道:“这是一椿,当然,最主要的问题是……我在等夏栖飞养伤。” ——————————————————————— 三月二十六的晚上,苏州西城一带盐商皇商府邸聚集的地方,红灯高悬,鞭炮喧天,一片喜气味道,原来是这些日子在内库一事上出尽风头的江南水寨统领夏栖飞,正式在苏州城里置办了一座院落,今天第一次开门迎客。 其实真正的江南巨富,在苏州城外,江南水乡之中都有自己有大院,平日也都是居住在自己有庄园之中,很少留在城中,但是他们每一家都必然在苏州的西城里预着一座豪奢的住所,因为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与家族实力的展现。 西城地价极贵,而且一向没有人愿意卖房产,所以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住进来,而夏栖飞能够成功地开了自家的宅院,这就代表着经过内库一役之后,江南已经承认了他的资格。 当然,住进苏州城的夏栖飞,当然要把自己洗的干净一些,脸上不留一丝****,所以自然不能以江南水寨统领的身份入住,他如今的身份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夏明记的东家。 夏明记,自然也是新开的商行,这名字里暗藏的意味,前来道贺的商人们心知肚明,那个明家是如此的显眼刺目,只是不知道明家今天会不会派人前来,听说明家主人明青达老爷子那天昏厥之后,整整两天后才醒过来,身体虚弱的一塌糊涂。 一辆马车,停在了夏府之前,马车全黑,没有任何徽记,但是四周虎视眈眈的护卫,与街中顿时多起来的陌生人,无不昭显了这辆马车的身份。 正围在夏宅门口的商人们赶紧走了过来,对着马车躬身行礼,又热切地准备迎接马车中人。 马车内,范闲对三皇子和声说道:“殿下,您真想凑这个热闹?似乎有些不大妥当。” 三皇子甜甜一笑说道:“我知道老师在担心什么,不过既然老师今天不避嫌疑来为夏栖飞助势,多加学生一个,也不算什么。” 范闲笑了笑,知道这个小家伙无时无刻都没有忘记宜贵嫔的教导,死活都要与自己绑在一处,不仅是心理上的,更是在舆论上。 一大一小,苏州城里的两位贵人矜持地下了马车,引来车外的一阵喧哗与此起彼伏的起安声。 …… …… 范闲站在房间内,用手摸着明显是新做好的书桌,嗅着鼻间传来的淡淡清木香味,心想这个世界别的不咋嘀,不过新装修的房子没有甲烷的味道,这条好处就足够了,他忽然间心头一惊,发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原来那个世界的事情,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或许是自己越来越适应这个世界了,可为什么自己的心里那种不知名的渴望,一直还在挠着,让自己心里发痒,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渴望什么东西。 不是烟草,不是***,不知道是什么。 他从走神里摆脱出来,才发现夏栖飞和三殿下都怔怔望着自己,不由自嘲一笑,说道:“青城你受了伤,自己坐着,不要理我,我经常会发呆的。” 知道钦差大人与三皇子联袂而至,前院来道贺的江南商人们一是暗中羡慕夏栖飞的运气,心惊于钦差与三皇子不避人言的举动,另一方面也不敢过于喧哗,所以前院饮酒作乐的声音,并没有打扰到后园书房里的谈话。 夏栖飞其实很震惊于范闲的到来,更何况跟着他前来的,还有一位三皇子! 范闲摇头说道:“如今的江南,谁都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我想京都里也应该知晓了。既然如此,何必再来遮遮掩掩?” 夏栖飞看了三皇子一眼,一想到坊间传言,便也不怎么避讳,直接说道:“提司大人,下属怕为您带来麻烦。” “有什么麻烦?”范闲望着他温和说道:“你替朝廷办事,最近看似风光,但实际上吃了不少亏。” 夏栖飞想到那夜死去的兄弟,面色微黯。 “伤好了些没有?”范闲问道。 夏栖飞恭敬应道:“好多了。” “嗯。”范闲稍一沉吟后缓缓说道:“你不用担心太多,关于明家,我的态度是很坚定的,或许进度会慢一些,但是……你不要以为本官是被谁的姿态给蒙骗了过去。” 明家当代主人明青达在内库大宅院内的那一跪,以及中标之后的那一次昏厥,这些天早已传遍了苏州城内城外,所以夏栖飞做为范闲手中的那把刀,最担心的就是握刀的手,会不会忽然转了念头,这时候听到范闲做出了承诺,夏栖飞伤余之身,无由精神一振——复仇,夺回明家,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如果没有范闲的帮助,他永远也做不到。 范闲看着他的神情,沉声说道:“你为朝廷办事,朝廷就要为你撑腰,再说直接一些,你既然是本官的人,本官就必须光明正大地昭告世人,这个关系,不需要扯脱,也没必要遮掩,将来你在江南办事,往北边输货,有这层影响,都会轻松许多。” 夏栖飞面现感动,心里却有些惶恐,不知道提司大人为什么如此着急于挑明此事。其实夏栖飞如今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朝廷办事,他不明白,范闲用他,并不代表着朝廷用他。 让夏栖飞往北边输货,通过当年的崔家线路,与北境内的范思辙接头,在南范闲北皇帝的庇护下,重新打通那条走私线路,这才是范闲的目的。 如今南边有监察院暗中理着,北边的镇抚司指挥使卫华,既是范闲的老熟人,又是北齐小皇帝信的过的人,这条线路本身就已经是天衣无缝,唯一需要再锤两下的……就是起头处的夏栖飞本人。 范闲今日顶着议论前来,不外乎就是用世人的言论,将夏栖飞牢牢绑在自己的身边,今日之后,不论是谁,都不会相信夏栖飞不是范闲的心腹,日后走私开始,夏栖飞便是想出卖范闲,只怕也没有人敢相信他,而且范闲的敌人也会针对夏栖飞,江南居之前已经是个良好的开端,这样只能逼着夏栖飞把范闲抱的更紧…… 以外患而牢本心,绑人上船,三皇子是死乞白赖地要上船,夏栖飞却是不上也不可能。 …… …… “后天。”范闲离开夏府之前,最后对夏栖飞嘱咐道:“需要的手续应该就齐了,到时候就该你出马上。” 夏栖飞微感激动,虽然心里明白,提司大人只是需要自己来吸引住明家的注意力,但是自己终究可以在苏州府里吼上一嗓子,似乎距离自己的人生目标,也越来越近了些。 “不过你也明白。”范闲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庆律对这种事情并没有成例,对方是长房长子,依律论,他是占便宜的,就算院里帮忙,也不大可能获得理想中的结果……失去的东西,再想拿回来,方法有很多种,你不要着急,也不要过于失望。” 夏栖飞心头微颤,总觉得面前这位年轻的提司大人说的不仅仅是明家之事,上下级之间,似乎因为家产这两个字,而产生了某种同调的和谐,他一抱双拳,感动说道:“因夏某之事,令大人费心,实不敢当。” “当得。”范闲怜惜说道:“打一开始就说明了,本官也是利益为先之人,你不要过于系怀。” 他越强调利益,夏栖飞越觉得对方真诚,连连行礼,将他与三皇子送出府去。准确来说,范闲与三皇子只是在夏家里略站了站便离开,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不过这其中所表露出来的姿态与决心,必将通过那些商人官员的嘴巴传出去,传到明家主事人的耳中。 马车离开夏宅后,并没有急着回华园,而是往北城驶去,苏州北城多是江湖好汉,所以车旁的护卫们也紧张了起来。 “后天是什么日子?”三皇子睁着纯良无害的双眼,问着范闲。 范闲应道:“夏栖飞入苏州府衙,状告明家阴夺家产一事。”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刑房与遗书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刑房与遗书 安静的苏州长街上,清晰响起的马车车轮声掩盖住了车中的一声惊呼。 三皇子一惊之后说道:“这官司还能打?” “为什么不能打?”范闲微笑道:“打不打得赢再一说,但打是一定要打的。” 三皇子毕竟只有九岁,还是个小孩儿,听着这事儿就来了兴趣,说道:“先生,到时候咱们去瞧热闹吧,听说夏栖飞的亲生母亲……就是现在的明老太君活活打死的。” 范闲叹了口气:“打的是家产官司,又不是谋杀旧案,扯的只是庆律文书上面的条文,没什么意思。” 三皇子好奇道:“先生,没成算?” “没。”范闲苦笑着摇摇头:“如果这都有成算……那何苦还做那些手脚?只求将时间拖着,拖的越久越好。” 三皇子闷闷不乐地坐回了椅上,看着四周往后掠去的陌生街景,下意识问道:“这时候不回华园,是去哪里?” 范闲望着他说道:“陛下让殿下随我学习,殿下也一直用心,既然今日殿下也随臣出来了……就顺路去学一下您将来一定需要学习的东西。” 三皇子一怔,不知道范闲说的是什么。 马车由西城至北城,却没有进入那些汉子们常年盘崌的所在,反而是悄地声息地沿着一条巷子转向西面,借着夜色的掩护,与身后启年小组成员们的暗中警戒,摆脱了可能有的跟踪盯梢,消失在了苏州城中。 马车在一处民宅外停了下来,这里地势僻静,极难被人注意。高达从驾位上下来。手掌握住身后长刀之柄,冷漠而细致地观察了一阵后,握拳示意安全,范闲才牵着三皇子的手下了车。 如今留在范闲身边的六处刺客们都在养伤,唯一完好的二人,范闲也不舍得再让他们出生入死,所以目前地人身安全,全部交给了虎卫和启年小组负责。做起事来显得愈发的小心。 沿着安静的门洞往里走着,三皇子心里觉得有些发毛,四周一片黑暗,鼻子里却能闻到一丝火烟的味道,这种感觉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小孩子下意识里抓紧了范闲的手掌。 入屋,转到另一个房间,却是一间卧房,房中一应用具皆在。大床妆台……甚至床上还有一对夫妇正在睡觉! 三皇子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发出声音来,心想这玩是的哪一出?范闲微微一怔,回头看了领路的监察院官员一眼。 那名官员面色不变,迳直走到床边。一拉床架上的挂钩,只听得咯喇一声,床地上头那面布帷缓缓拉开,露出一条斜斜向下的道路。然后比划了一个请的动作。 在他做这一切的过程之中,床上那对夫妇只是往里挪了挪,并没有任何任何反应,看也没有看床边的人一眼,就像是瞎了聋了般,又像是范闲这一行人都像是幽灵一样。 范闲看着这一幕,不由苦笑起来,挠挠头。总觉得很像前世看过的某种小说,没有想到如今却在自己的眼前成为了事实。 这间民宅,自然就是监察院四处放在苏州城里的一个暗寓。 到了此时,三皇子自然知道今天来地是什么地方,牵着范闲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地下通道里走去,心里打着鼓,颤声说道:“老师。虽然学生是皇子。但是依朝中规矩,学生是没有资格知道监察院暗寓的。” 范闲笑道:“每个州城里都有三到五处暗寓。又不是什么出奇事务,至于规矩,有我在这里,没人能说什么。” 他是监察院提司,在陈萍萍那封手书之后,他便拥有了监察院绝对至上的权力。 听到范闲这般说,三皇子略放了些心,在那些幽暗灯光的衬映下,继续往前行进。其实监察院四处在苏州城地寓所并不是最大的,但却是最隐秘的,下行不多久,便到了一间密室。 室内灯光宁静动凝火,昏暗映照着有些逼仄的房间,房间里生着一炉炭火,两把烙铁,几盒药物,几把长凳,十几枝或长或短、形状各异地金属尖锐物。 正是逼供的标准配制,尤其是配上刑架上面那两个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人,更是清楚无比。 范闲嗅着这股熟悉亲近的气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感觉三皇子的手握的更紧了,心里不由笑了笑,这小孩子在宫中京都中行事阴险,但毕竟还是小孩儿,哪里真正见过这等屠场一般的场景。 正在逼供的四处官员,因为热地缘故,已经脱了衣服,赤裸着上身做事,见着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忽然来到了暗寓,唬了一跳,赶紧匆忙地四处找衣服穿。 范闲挥手止住他们的举动,说道:“继续做事……问的怎么样了?” 一名官员正穿了一个袖子,狼狈不堪地走到屋角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拿了几张纸过来,正是逼供所得。 范闲拿着看了一眼,不由皱起了眉头,正是因为自己一直记着君山会的事情,所以为了抓紧时间,今天亲自来看审问的情况,没料到已经是好几天过去了,依然没有太大地进展。 被监察院抓获,并且一直上手段地两个人……正是三月二十二日夜间,在江南居前刺杀夏栖飞的两只如燕子一般地刺客! 当日,这两名刺客中了六处剑手的毒,见机极快,便想逃跑,但没料到途中却被海棠给打昏了,事后范闲这边自然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并且藏到了一个暗寓之中。严刑逼供,就是想知道一点君山会的内情——对于监察院来说,君山会实在有些神秘,而连监察院都没能掌握的势力,由不得范闲担心起来。 一个松散的组织?却能把庆庙的二祭祀当棋子? 范闲皱眉看着下属们逼供地成果,这两名刺客是江南一带出名的杀手,武功高强,行事阴辣。不过似乎却对君山会的了解不多,只是被明家用银子买来行事。 “弄醒他们。”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一名官员拿了一个小瓶子凑到刑架上的二人鼻端,让他们嗅了嗅,只见那二人一阵无力的挣扎,肌肉一阵扭曲,身上伤口中的鲜血再次渗了出来,人也醒了过来。 两名刺客强行睁开眼眸,迷离的眼神中透着恐惧。早已不复最开始被擒获时的硬气,看来这几天被监察院四处地酷吏们折磨的不善。 范闲与三皇子坐在了那张并不怎么干净的长凳上,范闲翻着手中的纸,轻声问道:“你们嘴里说的周先生……和君山会有什么关系?” 两名刺客知道监察院的手段,既然不准备当烈士。当然要抢着回答,嘶着声音吼道:“大人,周先生是君山会的帐房,至于在里面具体做什么。小人真的不知道。” 范闲略感诧异地抬起头来:“周先生难道不是明家地大管家?” 一名刺客颤抖着声音说道:“小人也只是偶尔有一次听到的,关于君山会,我真的就只知道这一条。” “熬了几天,两位还挺有精神,看来并没有受太多苦头。”范闲摇了摇头。 两名刺客的眼中都闪过一抹绝望的神色。 监察院地官员,又开始用刑,进行如此毫无美感却又重复无趣的工作,刑房之中惨嚎之声此起彼伏。凄厉无比,却没有办法传到地面上去。 范闲没有去遮三皇子的双眼。 三皇子看着这一幕,脸色惨白,却强行控制自己的头颅没有转向一边,只是看着这血淋淋地一幕,忽然感觉自己腹中的食物,有些不受控制地想往喉外涌去,胸口郁闷不已。 范闲自怀里取了盒药膏。用食指尖挑了一抹。细细擦在三皇子的鼻子下面,轻声说道:“君山会的事情。已经禀报了陛下……对方的胆子竟然如此之大,殿下便能明白,对方拥有何等样的胆子,对于如今的敌人,将来的敌人,有些手段我们必须学会,但是……绝对不能陶醉其中。” 三皇子知道范闲在教自己什么。 那边厢,刺客们胸上地鲜肉已经混着血水,化作了铁板之上滋滋作响的焦糊肉团。 “不能将用刑、酷吏……看成维护朝廷统治的无上良方,可不能对这种手段产生依赖性。广织罗网,依然有漏网之鱼,严刑逼供,却依然不能获得所有需要的信息。”范闲平静说道:“御下之道,宽严相济,信则不疑,疑则坚决不用,以宽为本,其余的,只是起铺助作用的……小手段。” 三皇子鼻子里钻进一股极清凉的味道,稍去恶意,也听明白了范闲的意思,对于明青达和夏栖飞两人区别极大地态度,很清晰地说明了范闲信则不疑,疑则坚决不用地做事方法,而今夜前来观刑,是要让自己明白,不是所有的强力手段都能奏效。 “能问出明家也算不错。”范闲对下属们安慰道:“把供纸处理好,把这两个人地伤养好,将来有用的。” 离开这间监察院四处扎在苏州城的暗寓之后,范闲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起初是期望能够追寻到君山会的踪迹,没料到这两名刺客却是问不出什么,只好顺路教了三皇子一些事情,其实只是为了掩饰他自己某种无助的尴尬罢了。 坐在回华园的马车上,他细细想着,监察院毕竟是陛下的特务机构,有很多事情不能光明正大的做,所以从机构组织上来说,有先天的局限性,比如人数就不可能太多……以至于如今远在江南重镇。虽然一向是四处的重要监察地域,但人手依然显得相当不足。 要想调查君山会这样一个在云上飘着的神秘组织,如今监察院在江南的力量,远远不够。 在这一刻,范闲很希望小言能够在自己地身边,只是他也明白,言冰云如今执掌四处,是不可能轻易出京。而且自己直属的一处大部分工作,也需要言冰云帮邓子越拿主意。 哪怕王启年在,或许事情都会轻松许多。 他叹了口气。 杨继美不止将华园双手送给了钦差大人范闲,也将园子里的下人仆妇厨师都留了下来,经过监察院的检查之后,确认了这些人的干清,范闲便没有拒绝这份好意。 于是乎,思思除了贴身的一切事情之外。开始享受少奶奶的待遇,虽然她自己有些不适应,但也没办法。而范闲在下江南的路上所买地那几名可怜的小丫头,也没有机会做些什么粗活,真正如大户人家的大丫环一般养了起来。 尤其值得称道的。乃是杨继美留下的那厨子,水准之高,简直可以让宫中的御厨汗颜。每日三餐翻着花样地弄,竟让范闲都舍不得出门一品江南美食。而是甘心留在园中。 思思最是喜欢这个厨子,三皇子自然最是痛恨这个厨子。 这日晨间,范闲、海棠和三皇子正围着小桌喝着老玉米混着火腿丁加西洋菜熬出来的粥,这粥颜色着实不怎么漂亮,但几般完全不相配的味道混在一处,却是极为鲜美怪异,范闲连喝了三碗,以至于旁边盛粥地思思都有些来不及了。 正此时。打院外行来几人,由一名虎卫陪着往里走。那几人来到庭间,看着围桌而坐的范闲与三皇子,又看了一眼海棠,不由一惊。 范闲看着这迈槛而入的几人,心中更惊,来的人是桑文与邓子越,桑文姑娘本来就已经下江南来帮自己。只是邓子越不在京里守在一处。跑江南来做什么?待范闲看清楚两人中间站着的那人,更是骇地下意识里站了起来。惊呼道:“大宝!你怎么来了?” 不错,那位在桑文与邓子越之间漫不在乎站着,神情痴呆,有些畏缩四处看着的大胖子……不是大宝还是谁? 范闲唬的赶紧走上前去,一手抓着自己大舅哥的手,一面问着邓子越:“怎么回事?婉儿呢?” 邓子越面色疲惫,苦笑说道:“夫人最近身体不大好,所以暂时缓些下江南,只是……这位舅少爷听着要来见你,所以在家里一直闹,尚书大人就派下官将这位舅少爷带来了江南。” “胡闹。”范闲叹息道,紧接着却是心头一紧,着急问道:“婉儿身体不大好?” “噢,没事。”一脸温和笑容地桑文姑娘,两颊的肉肉还是那么可亲,回道:“郡主大约是受了风,有些乏,养两日就好了。” 她从怀里取出两封信递给范闲,说道:“这是给大人的信。” 范闲接过来一看,是父亲是婉儿写的,也来及看,先放在了怀里,恼火说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江南如今正乱着,怎么把大宝送了过来?” 这时候,大宝忽然咧嘴一笑,揪着范闲的耳朵说道:“小闲闲,这次捉迷藏,你躲了这么久……真厉害啊。” 捧着粥碗,好奇盯着门口的三皇子,发现一向可怕的范闲,居然在这个大傻子面前如此……再也忍不住了,噗哧一声,将一直含在嘴里的那口粥喷了出来。 邓子越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和桑文上前给三殿下行礼,看也不敢看范闲地狼狈模样,想必这二位路上也被这位大宝哥闹腾的不善。 大宝既然来了,这一路上肯定少不了服侍的人,思思明事儿,赶紧出园去安置那些人手。而范闲也终于将大宝安抚了下来,先将他安置到后园住下,又让那些成天没事儿做的小丫环去陪他磕瓜子儿,这时候前厅才安静了下来。 海棠起身微微一礼,便离开了前厅,她知道范闲肯定与邓子越有许多话要讲。 邓子越入厅之后,便似没有见到这位村姑一般。但对方主动向他行礼,他还是得赶紧还礼。 坐到了桌上,范闲皱眉说道:“昨夜我便在想,身边如今确实是少人,你来也好,只是京里怎么办?” “京里小言公子看着,收到您发回京的院报之后,院长大人派我带了些人过来帮忙。”邓子越解释道:“再说您要准备的那件东西。二处和三处忙了几个月才做好,我干脆就顺路送了过来。” 范闲摇头道:“我以为别人就送来了,没想到是你。” 他看了一眼身边正在喝粥偷听的三皇子,咳了两声,请这位小爷出去。 三皇子有些闷闷不乐地离开后,范闲皱眉说道:“先前进来的时候,为什么表情那么奇怪?” 邓子越往四周望了一眼,苦笑着说道:“离京地时候。京都里传地太凶……都说您与那位北齐圣女海棠姑娘出则同行,坐则同席,卧则……朝里议论不堪,而且大人如今执着内库,总要避些嫌隙。朝中那些官员正准备借此事攻击大人……属下没想到今日一进华园,便看见那位姑娘,才知道传言是真,不免有些担心。” “卧则同床?”范闲冷笑道:“也亏那些人想的出来。这事不谈也罢,把你带地东西给我看看。” 邓子越很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扁盒子,递到了范闲的手里。 范闲掀开盒盖,细细地端详着安静躺在盒中间的那张纸,那张纸略泛白黄之色,纸张边缘微卷,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而纸上的字迹有些歪扭。看来写字之人,其时已近油尽灯枯之时。 “做的不错。”范闲皱眉道:“虽然这封遗书仍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这个家产官司要拖下去,就是要靠这个了。” 邓子越回禀道:“大人放心,二处三处一起合作,参考了无数张当年明家先主的字迹,用地也是如今极难找到的当年旧纸,加上做旧的工艺。与细节处的讲究。应该没有人能看出来是假的。” “明家人当然知道是假的,真的那份早就毁了。”范闲笑着说道:“以假乱真。咱们这院子里的专业人士果然不少,日后去做做假古董生意,想来也能挣不少银子。” “待会儿给夏栖飞送过去。明日开堂审案,这封遗书一扔那儿……苏州府只怕也要傻眼才是。” 针对明家地调查一直在继续,却一直没有什么成效,一方面是明家抹平痕迹的功夫太深,一方面是江南官场之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保护着对方,而苏州府,自然也是其中的一环,范闲虽然没有办法把苏州府直接掀掉,但用一封“密制陈皮遗书”让江南路的官员们心惊肉跳,还是很容易办到地事情。 待花厅内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时候,范闲才取出怀里的两封信,先是粗粗扫了一遍,然后仔细看着,婉儿的信里基本上说地是京都闲事,偶尔也会提到宫里的情况,只是用语比较晦涩。 妻子在京都,有一椿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帮范闲在第一时间内,了解到宫中的风向会往哪边吹去。 长公主回了广信宫,二殿下安静地回到了舞台之上,太子的动向最是隐秘,老太后似乎对范闲在江南的嚣张有些不满意。 最奇怪的是,皇帝还是平静着,这个……天杀的皇帝,把天下弄这么乱,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地信心到底来自何处? 范闲叹息着,手指轻轻搓摩着带着一丝香味的信纸,忽然间对婉儿的想念就涌了上来,数月不见,他知道妻子在京都里,也是在为自己担心以及筹谋着。 等将父亲的来信看完之后,范闲终于明白了大宝下江南的目的。 范尚书在信中叮嘱范闲,应该找个时间,送大宝去梧州,辞官后的相爷林若甫避居梧州,也是有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了,而范闲送大宝去梧州,自然也可以顺势拜访一下自己那个老谋深算地老丈人。 这个借口很好,皇帝都没办法反对。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家产官司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家产官司 苏州府今天有件大八卦发生,爱好热闹又不怎么畏惧官府的苏州市民们早就得了消息,一大早就涌到了府衙门口,一面议论着,一面等待着。 众人议论的,自然是近日来在苏州城传的沸沸扬扬,已经渐渐吸引了整个江南目光的那件事情——明家家产之争。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早就应该病死了的明七公子,忽然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而且摇身一变,成为了江南水寨的统领,黑道中的著名人物,而且经由内库一事,这位明七公子身份再变,成为负责打理内库北路行销的皇商。 不过不论他的身份怎么变,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乃明家后人的身份。今日夏栖飞入苏州府禀上状纸,要打家产官司,不知道明园里住着的那些人们会做怎样的反应。 而明家富可敌国的家产,究竟会落到谁的手上? 在绝大多数人的心中,其实还是偏向明家的,一来是因为明家对自己的黑暗面遮掩的好,在江南士绅百姓心中营造了一个极为清明的形象。二来明青达乃是明家长房长子,就算夏栖飞真的是明家七子,依照庆律以及千古以来的成例,家产自然应该归嫡长子继承。 更何况,谁又能证明夏栖飞真的就是明青城? 此时苏州府衙外热闹着,衙内却是紧张无比,苏州府知州头痛不已地半伏在大案之上,有气无力对身边的师爷哀叹道:“说说,今天可怎么办?” 明家百年大族,不知道与江南官场有多少联系,根本早就撕扯不开,如果明家出了事情。只怕江南一小半的官员都要跟着赔进去,而像苏州府这种重要位置,明家更早就把对方喂饱了。今天夏栖飞要入禀打家产官司,苏州知州当然要站在明青达和老太君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可是……夏栖飞的身后是钦差,也不是知州大人敢得罪的人物。 师爷也是满脸惶恐,急的在地上团团转,忽然间他立住了身形。将纸扇在手中一合,发出啪地一声。 “大人,该是做位清官的时候了。”师爷的眉心挤成难看的肉圈,咬着牙说道。 苏州知州一慌,大怒说道:“这是什么屁话?难道本官往常不是清官?”说完这话,想到某些事情,知州大人忽然泄了气,说道:“这是明家的事情。本官也不好置身事外,毕竟往年也是靠了老太君,本官才坐到了这个位置。” 师爷知道老爷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凑上前去说了几句,压低声音解释道:“老爷。您看明家这两天可有人来说过什么?” 苏州知州一愣,想了想后奇怪说道:“对啊,明家一直没有派人来与本官通通气。” 师爷阴笑道:“如此看来,明家自然是胸有成竹。知道这官司不论怎么打,夏栖飞的手里有什么东西……明家这庞大的家产依然只可能归明老爷子拿着……既然明家都不担心,自然是有必胜地信心,老爷又何必替他们着急?” 苏州知州微微低头,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那依你说,本官应该如何做?” 这位师爷专攻刑名,对庆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刷的一声打开折扇。傲然说道:“不管夏栖飞能不能找到当年老人,证明他自己的身世,就算他真的是明家七子,依庆律论,这家产也没有他的份儿。老爷既然两边都不想得罪,而明家如今有庆律保护,那您还愁什么?今日只需禀公办理,依庆律判案……想必钦差大人也不好怪罪你。” 这震惊江南的案子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苏州知州皱眉想了许久。觉得似乎只有依这法子。禀公办案,依律定夺。自己可以不得罪范闲,又可以默看明家成功,还可竖起官声,似乎是个三赢地局面。 想到此节,这位知州大人终于放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道:“便是如此,不动便是动。” 正此时,府衙外的那面破鼓咚咚响了起来。 知州一皱眉,骂道:“这姓夏的水匪还真是着急。”话是如此说着,他却不敢怠慢,整理官服,堆起威严之中夹着慈祥的笑容,走出了书房,往公堂走去。 来到公堂之上,只听得府外是喧哗一片,一阵杀威声起,才将外面的苏州市民鼓噪地声音压了下去。 知州大人眯眼望着堂下,有些意外地发现,今日夏栖飞是一个人来到公堂之上,身边并没有带着其余的人,看来钦差大人也没有派人来襄助夏栖飞。 “堂下何人?” “草民夏栖飞?” “有何事入禀?” 夏栖飞微一沉默,有些走神,一时忘了应话。他今天穿着一身纯青的棉袍,下巴上的胡须刮地精光,露出青青的皮肤,看着悍气十足,精神百倍,露在袖口外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看来今日之事,对于这位明七公子的意义确实极大。 知州大人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傲立堂间,对于自己的权威是个不小的挑战,而且竟然当着本官的面,居然……不跪! 他正准备发飚,却发现袖子被师爷扯了一下。 师爷轻声说道:“范……范……小事情就别管了。” 知州一惊,一想也是,计较这些小处做什么? 恰在此时,夏栖飞终于沉声开口了,只见他一抱双拳,朗声说道:“草民夏栖飞,本姓明,名青城,乃是苏州明家明老太爷讳业第七子,自幼被悍妇逐出家门。颠沛流离至今,失怙丧家,今日不得已入衙堂,便是状告苏州明家明老太君及长房家主明青达勾结匪人,妄害人命,夺我家产……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讨回公道!” 此言一出满院大哗,都知道今天夏栖飞是来抢家产的,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就直指明老太君和明青达当年曾经想阴害人命,字字诛心,而且在言语中更是悍妇匪人连出,一点不留余地! 衙外地百姓们都哄闹起来,在他们的心中,明老太君乃是位慈祥老妇,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了多少善事,怎么和悍妇扯的上关系? 其实这些人的心里也隐隐猜到。明家七公子当年离奇消失,只怕和明老太君与如今的明家主人明青达脱不开干系……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地事情,相信已经说服了自己的事情,所以对于明青达这个指控都报以嘘声。 苏州知州也皱起了眉头,厌恶说道:“兹事体大。言语不可谨,状纸何在?” 夏栖飞从怀里取出状纸,双手递给下堂的师爷转交。师爷将状纸递给知州大人后,两人凑一处略微一看。便感觉心头大惊,这篇状纸写地是华丽锐利,字字直指明家老太君,而且极巧妙地规避了庆律里关于这方面地规矩,只是一味将字眼扣在当年明老太爷的遗嘱之上,而关于夏栖飞这些年来地可怜流离生活,可是不惜笔墨,令睹者无不动容。 知州大人动容。心里却是暗自冷笑,双眼一眯,想着这等文章用来做话本小说是不错,可用来打官司,却没有什么作用了。 他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夏栖飞,你可有实证呈上?” 夏栖飞满脸平静说道:“明家之人没有到,大人何必如此心急?” 看着夏栖飞平静自信的神色。知州大人皱起了眉头。心想难道对方手里真有什么致命武器?他略一沉吟,与师爷商量了两句。便差人去请明家地人前来应讼。 依庆律旁疏格式注,此等民事之讼,本不需要被告一方来人应讼,但今天争的事情太大,双方背后的势力太大,在江南一带造成的影响太大,苏州知州也不敢太过托大,反正知晓明家肯定不会置身事外,所以才会差人去请。 果不其然,衙役前脚出去,明家的人后脚就跟着进来,看来明家早就准备好了应讼之人,只等着打这必胜的一仗。 看见来人,苏州知州又皱了皱眉,寒声说道:“来者何人?” 那位翩翩贵公子微微一笑,欠身行礼道:“明兰石,向大人问安。” 这位明家少爷当然知道苏州知州这时候是在演戏,要在市民之前扮演那位刚正不阿的角色,才会说话如此冷淡,平日里这位知州在自己面前可是要亲热的多,不过这几日明家分析之后,认定这家产官司是必赢地局面,所以明兰石明白苏州知州的想法,并不怎么介怀。 “嗯。”苏州知州说道:“明老爷子近日身体不适,你身为长房长孙来应此事,也算合理,来人啊,将状纸交与明兰石一观。” 师爷将状纸携了下去,没料到明兰石竟是不接,反是微笑行礼道:“大人,我明家不是好讼的恶人,所以不是很明白此中纠结,故请了位讼师相助。” 他说完这句话后,往旁边看了一眼,所谓“好讼之恶人”自然是针对站在一边的夏栖飞,夏栖飞也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大侄子一眼。 随着明兰石地说话落地,打后方闪进一人,双手接过师爷递过来的状纸,讨好一笑。 苏州知州与师爷一看此人,本有些悬着的心马上放了下去,这位讼师姓陈名伯常,乃是江南一带最出名的讼师,或者说是最臭名昭著地讼棍,与州府极为相得,此人打官司,向来可以将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男的说成女的,巧舌如簧,手拈庆律走天下,还从来没有输过。 今日明家搬了这位陈伯常出马,又有庆律关于嫡长相承的死条文保驾护航,这家产官司是断不会输了。 陈伯常捧着夏栖飞地状纸细细看着,唇角不由露出一丝鄙夷轻蔑的冷笑,将对方。甚至将对方身后的钦差大人都看轻了几丝,他清了清嗓子,轻佻笑道:“好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只是不知道……夏头目这故事与明家又有何干系?” 这位讼师称夏栖飞为夏头目,自然是要影响舆论,让旁听的市民们记起,这位夏栖飞乃是河上湖上杀人如麻地黑道首领。 夏栖飞面无表情,说道:“讲的都是明家这二十年的故事,你说与明家有什么干系?” 陈伯常忽而冷笑两声。讥讽道:“夏先生真是可笑,你说是明家地故事,便是明家地故事?你说自己是明家七爷便是明家七爷?” 他对着堂上的苏州知州一拱手笑道:“大人,这案子太过荒唐,实在是没有继续地必要。” 苏州知州假意皱眉道:“何出如此孟浪言语?” 陈伯常笑道:“一点实据也无,便自称明家七子……大人,若此时再有一人自称明家七子,那又如何?江南世人皆知。明家老太爷当年一共育有七子四女,第七子乃小妾所生,自幼患病体弱,早于十数年前便已不幸染疴辞世,这如今怎么又多出了一个明家七子?如果任由一人自称明家后代。便可以擅上公堂,诋毁明家声誉,中伤明老太君及明老爷之清名,这哪里还有天理?” 他望着夏栖飞微笑说道:“当然。如今大家都知道,夏头目也不是寻常人……只是在下十分好奇,在内库开标之后,夏头目便弄出如此荒唐的一个举动,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不能告人地险恶用心?” 这位江南最出名的讼棍浑然觉得今天这官司打的太无挑战性,所以一上来就猛攻,大发诛心之论,望着夏栖飞摇头道:“没证据。就不要乱打官司,没证人,就不要胡乱攀咬……夏头目,你今日辱及明家名声,稍后,定要告你一个诬告之罪。” 当年亲历明老太君杖杀夏栖飞亲生母亲,将夏栖飞赶走之事的人,在这十几年里早就被灭了口。夏栖飞手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证据以及证人。所以明家十分自信。 而就在这个时候,苏州府衙的外面传来了一道滑腻腻、懒洋洋。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谁说没证据就不能打官司?谁说没证人就不能告谋杀?” “庆历元年,定州小妾杀夫案,正妻无据而告,事后于马厩中觅得马刀,案破。” “刑部存档春卷第一百三十七档,以南越宋代王之例,载明民事之案为三等,事涉万贯以上争执,可不受刑疏死规,不受反坐,无需完全举证。” “明家家产何止万贯?” “有两例在前,这官司为何打不得?” “证据这等事情,上告之后,自有官府戡查现场,搜索罪证,你这讼棍着什么急?” “更何况……谁说夏先生就没有证据?” 那位自衙外行来之人一身儒衫,手执金扇,招摇无比,嚣张无比,一连串的话语,引案例,用刑部存档所书,虽然略嫌强辞夺理,却也是成功无比地将明家咄咄逼人的气势打压了下去,将众人地目光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苏州知州微怒捋须道:“来者何人?不经通传便妄上公堂!来人啊,给我打!” 穿着儒衫的那人一合金扇,插入身后,对着堂上拱手恭敬一礼,说道:“大人,打不得。” 说完这句话,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在空中摇了摇,嘻皮笑脸说道:“晚生与这位陈伯常先生一般,也是讼师,只不过乃是夏栖飞先生所请的讼师,先前来的晚了,还请大人告饶此罪,容我以完好之身,站于堂上与明家说道说道……这案子还没有审,大人就将一方地讼师给打昏过去……这事儿传出去,只怕有碍大人清名。” 众人一愣,这才知道原来来者竟是夏栖飞的讼师。 夏栖飞苦笑着,心想钦差大人怎么给自己派来这么一位胡闹气味太重的讼师。 苏州知州被这讼师的话憋住了,气地不行,却又不敢真的去打。不然在钦差大人那边不好交待,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话,那位陈伯常却是双眼一亮,盯着背插金扇地讼师,浑觉得终于是碰见了个牙尖嘴利的对手,略感兴奋,也是将扇子往身后一插,开口说道:“阁下先前所举两例。乃是特例,尤其是刑部春档注,只为京中大理寺刑部参考,却向来不涉地方审案之判。” 那人摇头说道:“不然,大兴四年,时任苏州评事的前老相爷林若甫,便曾依此春档注判一家产案,何来不涉之说?” 陈伯常心头一紧。对方所说的这个案例自己却是没有任何印象,要不然是对方胡说,要不然就是对方对于庆律以及判例的熟悉程度……还远在自己之上! 只听那人继续微笑说道:“伯常兄也不要说什么庆律不依判例的话,判例用是不用,不在庆律明文所限。全在主官一念之间。” 他举手向苏州知州大人讨好一礼,苏州知州却是在心里骂娘,知道一念之间四个字,就把自己逼上了东山。这家产案子不立也是不成了。 这个讼师究竟是谁?陈伯常与明兰石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奇怪,江南哪里来了这么一位还无耻地讼棍? 苏州知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敢请教,这位先生究竟姓甚名谁?” 夏栖飞也看着自己的讼师,只见这位讼师一拱双手,笑道:“学生宋世仁,忝为京都讼师行会理事,刑部特许调档。今日特意前来江南,为地便是有这荣幸参与史上最大的家产之案。” 宋世仁! 苏州知州马上有想逃跑的念头,明兰石也感觉到嘴巴发干,而那位陈伯常更是眼睛都直了! 宋世仁是何许人?京都最出名的大状,或者说是整个庆国最出名的大状,陈伯常的名声只是行于江南,这位宋世仁却是全天下出了名地聪明刁滑难惹,自出道开始。仗着自幼研习庆律。不知道让多少官员颜面无存,多少苦主凄苦流泪。 宋世仁地大名恶名。就连苏州城地百姓都听说过,此时听见他自报名号,府衙外就像开锅一般闹腾了起来,都知道今天这戏更好看了。 明兰石担忧地望了陈伯常一眼,陈伯常在稍许慌乱之后,就恢复了平静,双眼微眯,体内骤然爆发了强大地战意,冷笑说道:“少爷放心,本人打官司还从来没有输过,但他宋世仁却是输过的!” 只是这位陈伯常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宋世仁这一辈子唯一输过的官司……就是上次京都府审司南伯私生子黑拳打郭保坤一案……宋世仁只输给过范闲一次。 既然是要打家产官司,当然首先要确认地就是夏栖飞的真实身世,他究竟是不是明老太爷生的第七个儿子。 对于这一点,陈伯常的立场站地极稳,对方如果不能证明此事,其余的事情根本不屑去辩,如此才能不给恶名在外宋世仁抓住己方漏洞的机会。 苏州知州也皱眉要求夏栖飞一方提供切实的证据,以证据他的身份。 宋世仁此时已不如先前那般轻松了,对着夏栖飞摇了摇头,便请出了己方的第一个证人。 这个证人是一个稳婆,年纪已经很老了,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走到堂上气喘吁吁地证实,当年就是自己替明老太爷那房小妾接的生,而那名新生的婴儿后腰处有一块青色地胎记。 夏栖飞当庭解衣,腰后果然有一块青记。 陈伯常皱着眉头,咬牙低声对明兰石说道:“为什么昨天没有说这件事情?” 明兰石的牙齿咬的脆脆地响,无比愤怒低声说道:“这个稳婆……是假的!当年那个前两年就病死了!” 陈伯常哀叹一声,就算知道稳婆是假的,己方怎么证明?那个稳婆看着糊涂,却在先前的问答之中,将当年明园的位置记的清清楚楚,明老太爷地容貌,小妾地穿着,房屋都没有记错,在旁观者看来,这个稳婆真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他妈地,监察院造假果然厉害!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章 和谐无比的那张纸(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一百二十章 和谐无比的那张纸 明家自然不会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稳婆就乱了阵脚,陈伯常也是位善辩之人,揪着胎记年日已久,稳婆年迈,所证不可尽信这几条猛烈地攻击,反正不可能就这么认了帐。 夏栖飞的身世,只有这些虚证,总是不成,更何况苏州府的知州大人以及江南路的官员们,本身就是朝向明家一方。 宋世仁勃然大怒,心想这江南的人果然都是些刁民,自己辛苦万分才“设计”了这么个稳婆,对方居然使赖不认帐,只是看堂上那位苏州知州的神情与说话,宋世仁也清楚,事涉明家家产一事,己方的证据确实偏弱了些,说服力大为不足。 不过宋世仁的底气十足,发现苏州府暗中的偏向,而且不怎么肯采信自己的辩词,不免用起了自家那张令人生厌的利嘴,对着明家大肆贬低,暗中也刺了苏州府两句,话中不尽揶揄讽刺之辞,反正他是京都名人,也不在乎江南望族的手段,仗着有小范大人撑腰,自然胆子大的狠。 明兰石、陈伯常并堂上的苏州知州也并不着急,笑眯眯地看这位天下出名的讼棍表演,听着那些口水在堂上飞着,虽然心里恨死了这厮,却硬生生憋着。 “这位宋先生,要证明夏栖飞乃是明老太爷当年七子,你可还有其它证据?”苏州知州在袖中握了握拳头,皱着眉头说道。 “大人,先前那稳婆明明记的清楚,为何不能当证据?”宋世仁双脚不丁不八,高手一般站在堂上。 “哎,宋兄这话就说的不妥了。”陈伯常在旁边一揖礼道:“那老妪行动都已不便,双颊无力。已是将死之人,这老都老糊涂了的人,说的话如何做的准?更何况当年明家摆设她确实记的清楚,可是谁知道是不是有心人将当年地事情说与她听……再让她记住前来构陷?” 宋世仁双眼微眯,说道:“好一个无耻地构陷。” 陈伯常微怒,心道你们连这般无耻的事都能做,难道本人连说都不能说? 宋世仁也懒怠再理他,直接对堂上问道:“大人。难道您也是这般说法?” 堂外的百姓们已经大约信了夏栖飞的身世,毕竟那位稳婆的表演功力实在精湛,此时围观群众们瞧出苏州知州老爷和明家大约是要抵死不认,有些好热闹的便起着哄。 但大多数人还是沉默着,毕竟他们在心里还是偏向着明家。尤其夏栖飞的身后似乎是来自京都的势力,江南百姓们很忌讳反感这种状况。 苏州知州老脸微红,知道这抵死不承认稳婆供词确实不妥,但看着明兰石地眼神。知道也只有这样硬撑下去,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名稳婆确实年老糊涂,这采信之权总在本官手中,若是一般民案,便如宋先生所论也无不当。只是先生先前也提到,刑部归三等,这明家家产之事,毫无疑问乃一等之例。若无更详实可靠的证据,本官委实不能断案。” 宋世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眉头微皱,装成失望模样,尖声说道:“大人!这可不成!事已久远,又到哪里去找旁的证据?我已找来人证,大人说不行,那要何等样的证据?” 苏州知州心头微乐。心想你这宋世仁再如何嚣张出名,但在公堂之上,还不是被咱们这些官老爷揉捏的面团,不管你再提出何等人证,我总能找着法子不加采信,此时听着宋世仁惶然问话,下意识说道:“人证物证俱在,方可判案。” 宋世仁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双唇一张。连珠炮似的话语就喷了出去,:“大人?何人判案?” “自然是本官……” “既是大人判案。敢问何为物证?”宋世仁咄咄逼人,不给苏州知州更多的反应时间。 苏州知州微愣,欲言又止。 宋世仁双手一揖,双眼直视对方眼睛,逼问道:“究竟何为物证?” 苏州知州被他地气势唬了一跳,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自己在考律科时候的场景,下意识应道:“痕迹,凶器,书证……” “书证?好!”宋世仁双眼眯的弯了起来,大赞一声,说道:“大人英明。” 苏州知州再愣,浑然不知自己英明在何处,迟疑开口问道:“宋先生……” 宋世仁依然不给他将一句话完整说完的机会,极为急促问道:“大人,若有书证,可做凭证?” “自然可……” 宋世仁再次截断:“再有书证,大人断不能不认了!” 苏州知州大怒点头道:“这是哪里话,本官也是熟知庆律之人,岂有不知书证之力的道理,你这讼师说话太过无礼,若你拿得出书证,自然要比先前那个稳婆可信。” 这句话一出,苏州知州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忽然间变得这么多话?他下意识往堂下望去,只见明兰石与陈伯常惊愕之中带着一丝失望,而那个叫做宋世仁地讼师,则满脸得意地坏笑着。 宋世仁连番截断苏州知州的话,将他思忖好的应对完全堵住,然后最后才突然放了一个口子,几番挑拔,让这名知州大人顺着他的意思,在举证之前,便抢先在众人面前确认了书证地重要性,免得呆会儿再次出现不认帐的无耻场景。 这其实只是辩论上面很浅显的心理手段与语言功夫,就像用一根香肠在狗的面前不停晃,却始终不肯让它快意地吃上一口,等着最后,你塞一根香蕉过去,那狗也会大喜全部吃光,而忘了自己本来是想吃香肠而不是香蕉。。 陈伯常发现知州老爷上了宋世仁的当,心里暗自叹息。他先前没机会插话打断,因为宋世仁这厮说话着实太快,而且那股嚣张惫赖的口吻确实极易让人动怒。 他与明兰石互视一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感到一丝疑惑,对方究竟手中拿着什么书证……居然可以证明夏栖飞的身世? 苏州知州知道自己被宋世仁玩了一趟,看着那人可恶的笑脸。恨不得命人将他去打上一顿,偏生此时又不能打,只得沉声问道:“既有书证,为何先前不呈上来?” 宋世仁恭敬一礼说道:“这便呈上来。” 知州大人冷笑道:“若你那书证并无效力,莫怪本官就此结案。” 宋世仁阴笑道:“大人放心,这书证虽老,但它乃是个死物,不会老糊涂……大人就放心吧。” 苏州知州被噎地不善。 宋世仁凑到夏栖飞地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夏栖飞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拿出那东西,看来要证明自己的身世,确实是件极难的事情。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师爷。双眼一直盯着师爷捧着盒子的手,似乎生怕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有谁将这个盒子抢走了。 看着夏栖飞慎重的神色,陈伯常的眉头皱了起来。凑到明兰石耳边问道:“少爷,能不能猜到是什么东西?” 明兰石面色有些疑惑,心想苏州不比京都,并没有出生纸这个说法,那个书证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堂上的苏州知州已经打开盒子,他和师爷一道略略一扫,脸色便立刻变了! 明兰石与陈伯常一惊。 苏州知州用有些复杂地眼神扫了明兰石一眼。 宋世仁满脸微笑,平静无比却又将声音提高了八度。朗声说道:“这份书证,便是当年明老太爷亲笔写下地遗书,遗书中言明将明家家产全数留予第七子明青城……这份遗书一直保存在夏先生的手中,这足以证明夏先生便是明家第七子!” 不等众人从震惊之中醒过来,宋世仁话风一转,抢先打了个补丁,望着苏州知州冷笑道:“当然,有些愚顽强项之辈。还可以说是夏先生偶然拣到了这份遗书。所以前来冒充明家后人……只是前有稳婆,后有书证。若还有人真敢这般赤裸裸地构陷……哼,这天下人地眼睛不是瞎的,又不是没有长脑子,我大庆朝上上下下的官员,江南的百姓们,有谁会相信?” 明老太爷的遗书! 公堂之上风势骤变,衙外围观的百姓一阵喧噪,而堂上地明兰石与陈伯常如遭雷击,傻乎乎地呆站着,明兰石满脸震惊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爷爷什么时候写过遗书?这一定是假的!” 宋世仁在一旁看着明家少爷皮笑肉不笑说道:“果不其然,有人连看都没看,就开始说是假的了……难不成明少爷是神仙?” 明兰石依然陷入震惊之中,听着宋世仁的话,大怒拂袖道:“这份遗书定然是假的!” 宋世仁听他如此说话,心头略有得意,知道自己最担心地局面没有发生,自己的补丁打的及时,如果对方不纠结于遗书真假,而是如自己先前说言,就是咬定夏栖飞拣到了这份遗书,如今是来冒充早死的明家七公子来夺家产,这才最难应对——对方如果将无耻进行到底——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而如今,明家少爷大惊之余,只顾着去说遗书真假,而没有指摘夏栖飞拾遗书冒充……如此一来,只要自己能证明遗书是真地,那么……夏栖飞是明家七公子的事实,就可以得到确认了。 宋世仁轻轻吁了一口气,今日堂上看似胡闹,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所计划的顺序都大有讲究,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个困难的局面引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庆国第一讼师,果然名不虚传。 苏州知州满脸铁青,招手让双方的讼师靠近大案,说道:“书证已在。只是不知真假……” 宋世仁今天是注定不会让这位知州大人痛快,截道:“大人,是真是假,查验便知,何来不知?” 陈伯常毕竟是江南出名的讼师,此时早已从先前地震惊中摆脱出来,知道宋世仁今天用地是打草惊蛇之计,微笑应道:“大人。对方既然说这是明老太爷的遗书,那当然是要查验的,此时明家少爷在场,何妨让他前来一观?” 他转向宋世仁温和说道:“宋先生不会有意见吧?” “只要明少爷不会发狂将遗书吞进肚去,看看何妨?”宋世仁眯着眼睛阴笑道:“陈兄的镇定功夫,果然厉害。” “彼此彼此。”陈伯常微笑应道。 苏州知州听不明白这两大讼棍在互相赞美什么,只有宋世仁与陈伯常两人清楚,既然是打家产官司。证明夏栖飞身份只是个引子,那份庞大的家产究竟归于哪方才是重要的戏码,而就算夏栖飞拿出来的遗书是真地,依照庆律,明家几乎仍然可以站在不败之地。 所以陈伯常并不惊慌。宋世仁并不高兴,都知道长路漫漫还在日后。 这时候明兰石已经走了过来,满脸不安地查看着桌上地那封遗书。 明园之中,还留着明老太爷当年的许多手书。明家子弟日日看着,早就已经熟烂于心。所以明兰石一看遗书上那些瘦枯地字迹,便知道确实是爷爷亲笔所书。而那张遗书的用纸,确实也是明老太爷当年最喜欢的青州纸…… 明兰石的面色有些惶然,对知州大人行了一礼,退了回去。 陈伯常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是真是假。” 明兰石皱眉说道:“只怕……是真的……”但这位明少爷毕竟这些年来已经开始替家族打理生意,心志被磨励的颇为坚毅,只不过一刹那便感觉到了一丝古怪。又联想到父亲曾经透露过地些许当年秘辛,脸色古怪起来,压低声说道:“不对……这是假的!” 陈伯常异道:“噢?怎么判断?” 明兰石咬牙阴沉道:“我家那位老祖宗的手段……如果她当年要动手,哪里还会留下什么遗书!” 陈伯常一怔,知道对方说的是那位明老太君,一想确实也是这样,如果明老太君当年要夺家产,杀人逐门。第一件要务肯定就是搞定遗书的事情。这封遗书按道理来讲,根本不可能还遗留在这个世界上。 “那这封遗书……”他皱着眉头。 明兰石微黯说道:“和那个稳婆一样。只怕都是监察院做地假货。” 事情至此,明家才愕然发现,夏栖飞的身后,那个监察院为了这件事情做了多久多深的功夫,花了多少精力,那封伪造的完美地一塌糊涂的遗书,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断然做不到如此细致,光是那纸张的做旧与材质的选择,都是极复杂的事情。 要知道这种青州纸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停产了,谁知道监察院还能找的出来。 而监察院用的手段够厉害,所采取地这种诉讼方法更是无耻到了极点,一路做假到底……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明兰石有些悲哀地想着,眼中却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个人,那位年轻清秀的钦差大人,似乎正站在某一处满脸温和笑容地看着自己,双唇微张,似乎要吃一顿大餐。 这件事情的背后,自然是小范大人在主理。 遗书既出,当然要查验真假,苏州府已经派人去明园去当年明老太爷的手书比对笔迹,同时依照宋世仁看似公允的意见,去内库转运司调取当年的标书存档签名,同时请监察院四处驻苏州分理司的官员,前来查看这封遗书的年代以及用纸。 世人皆知,监察院最擅长进行这种工作。 既然擅长做假,当然也擅长辩假,只是本来就是监察院做出来地假货,又让监察院来验,等若是请狼来破羊儿失踪案。 苏州知州在心里大骂。但又不敢当着众人地面直说监察院的不是,只好允了此议,但他同时动了别地心思,另派人去请都察院巡路御史,又去江南总督府请那位厉害地刑名师爷来判断遗书真假。 苏州府的审案因为遗书的出现,暂时告一段落,查验遗书总是需要时间,所以围观的百姓们赶紧去茶铺买茶水和烧饼。满足了饥渴之欲后,又要赶紧来看戏。 只是等那些人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最好的位置已经被那些忍着肚饿的围观群众们占了,也只好暗骂两句,却也是抢不回来。 明家人早已送来了食盒,明兰石食之无味地进着饭,不知道陈伯常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明兰石地精神才好了些。 而这边。华园也丝毫不避讳什么,给夏栖飞送来了食盒,这边人极少,只有宋世仁与夏栖飞两人在吃饭。宋世仁看了明家人那边一眼,对夏栖飞轻声说道:“遗书一出。夏爷的身世便能明了。” 夏栖飞眼中激动神色一现即隐,感激说道:“辛苦先生。” “不过……”宋世仁正色说道:“认定了夏爷乃是明家后人的身世,并不代表您就能拿回属于您的东西。” 夏栖飞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宋世仁叹息道:“庆律严谨,依经文而发。庆律疏义户婚之中,对于家产承袭的规定太死,对方乃是长房长子,有绝对的优势,就算您手中有那封明老太爷的遗嘱,也不可能让官府将明家家产判给您,更何况这些江南路地官员们……看模样,都很听明家的话。” 夏栖飞微微点头。满脸坚毅神色说道:“今日若能为夏某正名,已是意外之喜,至于家产一事,一切依先生所言,大人也曾经说过,此事是急不得的,只要遗书确认,这官司不打也罢。” 宋世仁微笑摇头道:“打是一定要继续打下去。就算明知道最后打不赢。也要继续打下去,要打的明家焦头烂额。应对无力,拖的明家出丑,这个能力,在下是有地。” 这位讼师说的轻松潇洒,其实暗底下对范闲也是一肚子牢骚。 他被那位小范大人千里迢迢召来江南,谁知道要打的……却是个必输的官司!而且范闲还命令他要将这官司地进程拖的越长越好……宋世仁这一世在公堂之上只输给过范闲一次,如今又要因为范闲的原因输第二次,让他想起来便是满腹哀怨,可是没办法啊……谁让自己投了小范大人,谁让小范大人的出手大方。 到了下午时分,由监察院官员,苏州府官员,都察院官员,江南总督府刑名师爷们组成的联合查验小组,对着那张发黄的纸研究了许久。 首先是比对笔迹以及签名,明老太爷枯瘦的字体极难模仿,而且个人的书写习惯,比如所有地走之底尾锋都会往下拖……这些都在这张遗书上得到了很充分的展现。 而且用纸也确实是早已停产的青州用纸,刑部师爷从发黄程度与受潮程度上判断,遗书书写时间与夏栖飞所称的年头极为相近。 遗书的口吻用字,与明老太爷在世时也完全和谐。 最关键的是那方印鉴,在同明园拿来的明老太爷印鉴比对后,竟是丝毫不差! 但就是这丝毫不差,反而让江南总督府经验丰富的老官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一封遗书存放了十几年,印鉴颜色确实老旧微淡,但是细微处地滑丝居然还和现在地印鉴丝毫不差……这也太诡异了。 不过这位老官也明白这件事情很复杂,而且这一点也根本算不上疑点,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至于苏州府与都察院的官员们一心想证实这封遗书是假地,最后甚至动用了内库特产的放大型玻璃片……却依然找不到一丝漏洞。 众官员在商议一番之后,达成了共识,而苏州知州不得已在公堂之上无奈宣告:遗书是真的,那么夏栖飞自然也真的就是明家那名早应该死了的七公子——明青城。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风馆的包子、皇子以及堂上的状师(召唤月票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风馆的包子、皇子以及堂上的状师 “我总觉得我的生命当中缺少了某些东西。” 江南三月最后的一天,春雨润地无声,落于华园亭上,轻柔地像情人互视的柔波。亭下一对男女躺在两把极舒服的椅子上说着话。 海棠看了范闲一眼,摇摇头说道:“你这一世,可称圆满,又有什么缺憾?” 范闲细思这一世的过往,倒确实称的上是意气风发,肆意妄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还是能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老大的不满足,人的一生应当怎样渡过,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这么过起来,心中那个不知名的渴望却越来越重了。 无关理想人文那些虚无缥渺的东西,他苦着脸说道:“以前有位皇帝,当他老糊涂的时候回思过往,说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称十全老人……当然,这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糊涂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嚣张多了,但我却不想当糊涂鬼,也不认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当皇帝吗?”海棠似笑非笑着,就问出了跟在范闲身边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启年这种心腹之中的心腹都不敢问出来的话题。 海棠觉得范闲真是个妙人,听见自己一个北齐人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来,竟是连一丝遮掩也没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做派若让外人瞧见了,一定认为范闲已经生出了不臣之心。 “当皇帝太累。”范闲头痛说道:“你家的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过的虽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实在没什么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戮破道:“我看你当这个钦差,比当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范闲苦笑说道:“当皇帝要见万人死于面前而不心颤,这一点,我还真做不到。” 海棠微异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面前自忖心思狠厉?” “杀十几人,杀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范闲认真说道:“真要在血海里游泳,我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有没有这个狠气。” “所谓量变引起质变。我以前和你说过的。” 他挥挥手,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躺在椅子上细心听着那些细微不可闻的春雨润泽大地地声音。 亭下渐入安静之中。 不一时,一位监察院官员穿着莲衣,沉默地出现在了华园的后园入口处,雨水打湿了他的官服,让他浑身上下渗着一股阴寒味道,正是刚从京都来的邓子越。 海棠笑了笑。说道:“看样子,你又要继续忙,继续计划少杀一些人了。”说完这句话,姑娘家也不等范闲回话,很自然地将两只手揣入大兜之中。拖着步子,摇着腰肢,运起村姑步离开了小亭。 范闲微笑看着海棠离开的背影,只见微雨凄迷中。她轻摇而去,雨丝打湿了她鬓角的发,看来这姑娘并没有运起天一道的真气,所谓亲近自然,自然如此,只是那双踩着布鞋的脚,却没有被地上地积水沾污,看来还是做了些手脚。 邓子越见海棠离开。这才沉默地进到亭内,开口说道:“和昨天一样,今天堂上还是在纠缠那些庆律条文,虽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场面上没有落什么下风,但是实质上没有什么进展,只要苏州府抱住庆律不放,夏栖飞有遗嘱在手。也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 范闲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轰动江南的明家家产一案已经进行到第四日。在经历了第一天的疾风暴雨之后,后几日的审案陷入了僵局,虽然这是范闲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听下属官员们的回报,范闲也有些不耐烦。 开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极为巧妙地用那封遗书,确定了夏栖飞乃明家后人,这个消息马上从苏州府传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爷又活了过来,而且正在和明家长房争家产。 只是……庆律依经文精神而立,嫡长子地天然继承权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写于律条之上,那封遗书似乎已经发挥完了它的历史作用,对于夏栖飞的愿望,再难起到很大的帮助。 如果夏栖飞想夺回明家庞大的家产,都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来,人们一直遵循地规矩。而这个规矩实在是强大的不是一个人就能推翻的,不仅范闲不行,只怕连庆国皇帝都心有忌惮,如果以这个案例破除了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影响太大…… 范闲皱起了眉头,忽然想到了一椿很诡异地事情,如果明家的家产官司影响继续扩展,以至于引出一场思想解放的大辩论,那宫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计划是言冰云拟定,同时经过了陈萍萍的首肯,那位老谋深算的老跛子,不会想不到这件事情的后续影响,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这就开始动摇太子天然继承地舆论氛围?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响到京都,那事情就愈发的大,以至于范闲根本不想看到这种局面。虽然因为母亲的关系,范闲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继位,一心要杀自己的皇后变成皇太后,但在当前的局面下,直接撩动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弃前嫌与长公主二皇子联成一体——如此的结果,范闲暂时不想看到。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来给宋世仁的交代就是,尽量将这官司拖下去,将这个案情打地轰轰烈烈,影响越大越好,如今才发现。这件事情地背后隐藏着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陈萍萍地,但是……陈萍萍似乎一直基于某种要保护他地理由,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对他点明。而范闲,是一个很愿意学着去了解局势、掌控局势的人。 “看来,等明家事情暂时消停后,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叹息着,越发觉得父亲安排自己去梧州见岳父,这是何等样聪慧的判断。看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对朝中局势产生某种疑虑,而如今远离京都,真正地面对面帮自己解决问题的,也就只有那位相爷了。 邓子越猜不到范闲真正的忧虑,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对于明家家产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皱眉请示道:“是不是让宋世仁把官司结了?反正夏栖飞如今被确认了明家七子地身份。过些日子,由监察院出面,让他祭祖归宗,依庆律,明家总要给他一些份额。虽然那些份额不怎么起眼,但也达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标,让他成功地进入明家内部。” 范闲听着邓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边能有一个亲信,感觉确实不错,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仔细问道:“让四处安排夏栖飞……噢,现在应该叫明青城,让明青城与明家老四见面,这件事情怎么样了?” 夏栖飞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的咽喉,当然要与明家内部的某些异己份子勾结起来。范闲对于豪门大族的阴秽勾当了解的不是很细致,但在前一世地时候,香港无线的电视剧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邓子越回禀道:“已经接上头了,下月初就让夏栖飞与明家老四见面。” 范闲点点头,这才开始说先前那个问题,轻轻咬了咬发痒的内唇,平静说道:“仍然让宋世仁继续打,把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声势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赢。也不能输!给苏州府压力。不让他们强行结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的士绅百姓都开始想那个问题!” 邓子越抬起头来。微愕说道:“大人,什么问题?” 范闲这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笑了笑,想了会儿后,也不打算瞒面前这位亲信,说道:“要让全天下地人都开始思考,是不是嫡长子,就天生应该继承家产。” 邓子越如今身为启年小组的主事官,对于范闲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听着提司大人这话,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惊失色,一抱拳劝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让朝中宫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场。”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地身份,本官姓范,不要担心太多,至于疑我之心……只怕宫里的贵人们会疑我这个先生当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经想开了,反正迟早是要和东宫对上,此时先依着陈萍萍的意思,刺刺对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只要不是谋反,也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就算有人会认为他造这种舆论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但更多的人,应该会认为范闲是在为三皇子做安排。 “这件事情,不要禀告院长大人。”范闲命令道:“只是小事而已。” 邓子越根本无法掩住自己的惊惧,苦笑想着,夺嫡地宣传攻势正式开始,难道还只是小事? 范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失笑起来:“宋世仁不过是个讼棍,难道却是撬动地球的支点?或许是我将这事情想复杂了,公堂上辩辩庆律,和天下旧规只怕扯不上太大关系。” 邓子越没听明白地球这些字眼儿,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应道:“那个宋世仁遇着陈伯常,真可谓是将遇良材,双方打的是火星四溅,可不仅仅在庆律上绕弯子……如果他们在堂上辩的内容真的传扬开去,只怕还真会让人们多想一想那个问题。” 范闲来了兴趣:“噢?那我得去瞧瞧,你去喊三殿下还有大宝,呆会儿全家去苏州府看热闹。” 邓子越苦笑领命。 就在细雨的打扮下,三辆全黑的马车离了华园,慢悠悠地驶往离苏州府府衙最近地那条街上,华园众人这是用午膳去,此时苏州府也在暂时休息。所以大家并不着急。 虽然是离苏州府府衙最近地食街,但其实隔的依然有些远,坐在新风馆苏州分号地三楼,范闲倚栏而立,隔着层层雨幕看着苏州府地方向,恼火说道:“我又不是千里眼,这怎么看热闹?” 邓子越先前派人来订了楼,此时又在布置关防。听着提司大人斥责,不由苦笑说道:“提司大人,这已经是最近了……虽说是阖家出游看热闹,可是总不好三大辆马车开到苏州府去,惊动了官府,也让百姓瞠目,实在是不成。” 范闲叹息一声说道:“早知如此,在家里吃杨继美厨子就好。何必冒雨出来。” 正说着,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正是憨态可掬的大宝,不由诧异问道:“大宝。怎么了?” 大宝咧嘴一笑,说道:“小闲……这……家也……有接堂包。” 大宝用粗粗的手指头指了指桌子上面,一个独一个的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大白面包子。热闹腾腾,内里鲜香渐溢。 范闲叹了口气,坐在大宝的身边,一边用筷子将烫包分开,又取了个调羹将包子里的油汤勺到大宝的碗里,笑着说道:“这也是新风馆,只不过是在苏州地分号。” 一直小意侍候在一旁的新风馆掌柜赶紧殷勤说道:“是啊,林少爷。虽然江南隔的远,但味道和京都没什么差别,您试试。” 大宝口齿不清地咕哝几句,便对着面前的包子开始发动进攻,将这位掌柜凉在了一边。 倒是范闲有些好奇,问道:“掌柜的,你怎么叫得出来林少爷这三个字?” 掌柜的干笑两声,讨好说道:“提司大人这是哪里话?在京都老号。您老常带着林少爷去新风馆吃饭。这是小店好大的面子,老掌柜每每提及此事。都是骄傲无比,感佩莫名,小的虽然常在苏州,但也知道您与我们新风馆地渊源,小的哪里敢不用心侍候?” 范闲在京都亲掌一处,离一处衙门最近的便是新风馆,所以时常带着大宝去吃他家的接堂包子。其时世风,但凡权贵人物吃饭,不拘何时都要大摆排场,大开宴席,像范闲这种地位的人,对于接堂包子和炸酱面如此感兴趣地人物还真是不多。所以新风馆虽然味道极美,但因为家常之风,就算在庆国开了三家分号,名气也大,但生意一直普通。 直到后来因为时常接待范闲与林大宝,新风馆在京都才渐渐提升了档次,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学生士子,要坐一坐诗仙曾坐过的位置,要品一品小范大人念念不忘的包子,让新风馆的老掌柜是喜不自禁。 这位苏州分号地掌柜自然知道范闲是己等的贵客,当然马屁如潮,而且格外用心地铺上些去了腥味的调料,拍的范闲极为舒服,一时间,竟是连看不到苏州府那场戏的郁闷也消了大半。 范闲在吃面条,大宝在啃包子,三殿下却是以极不符合他年龄的稳重,极其斯文有礼地吃着一碗汤圆,思思领着几个小丫环喝了两碗粥,便站到了檐下,看着自天而降的雨水,伸水出檐外接着,嘻笑欢愉,好不热闹。 范闲向来不怎么管下人,所以这些丫头们都很活泼,听着身后传来的欢笑之声,他地心情也好了起来,挥手召来邓子越,说道:“苏州府应该已经开始了,你派人去听听,最好抄点来看看。” 邓子越点点头,去安排人手。 范闲又挥手让高达几名虎卫去旁边吃饭,这才回头继续那碗面条的工作,其中自然不能免俗地再次在大宝的碟子里抢了块肉馅来吃了,大宝依然如往常那般不吵不闹,大大的个子表示着小小的幽怨。 海棠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时候的新风馆里,都是范闲的下属、下人、与亲人,他很轻松快活地赏着雨,挑着白生生的面条。将心中思虑全数抛开。 发现大宝吃完了,范闲温言问道还要不要,大宝摇了摇头,范闲便从怀里取出手绢,很细心地替大宝将嘴边地油水擦掉。 三皇子看着这一幕,微感诧异,眼中闪过一道古怪地神色。 旁边一桌的虎卫们也愣了愣。 范闲对大宝地爱护细心,世人皆知。但真看到这种场景,依然有很多人无法将这个范闲与那个阴狠厉刻的监察院权臣联系起来。往常在新风馆吃饭的时候,这一幕就曾经感动过邓子越,触动过沐铁,今日那些虎卫与三殿下对于范闲,或许也会有些新的看法。 对于一个痴呆的大舅哥如此用心,绝对不是简单地可以用“爱屋及乌”来解释,虽然范闲确实极喜爱敬重自己地妻子——这些细节处的表现。如果一直都是范闲用来伪装,用来收买人心的举动,也没有人会相信,常年这样发自真心地做,那人如果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圣大贤。 而范闲是哪一种? 在江南水乡多雨之季,从来不可能产生春雨贵如油这种说法,所以细雨迷蒙渐大,老天爷毫不吝惜地滋润灌溉着大地。 范闲眯眼看着檐外的雨水。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院报里说的清楚,今年大江上游的降水并不是很充沛,虽然对于那些灾区的复耕会产生一些影响,但至少暂时不用担心春汛这头可怕地怪物。如此一来,修葺河工的事情,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下去,这时候杨万里应该刚刚入京都报道。大概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到河运总督衙门。 至于河工所需要的银子……此次内库招标比往年多了八成,明面上的数目已经封库,并且经由一系列复杂的手续,开始运往京都,先入内库,再由皇帝明旨拔出若干入国库,再发往河运总督衙门。 而在暗中,在监察院户部地通力合作下。在范闲父亲所派来的老官们的精心做帐后。已经有一大笔银子,开始经由不同地途径。直接发往了河运所需之处,所用的名目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大笔银子里,有一部分是从内库标银,转运司存银里辛苦挤出来地份额,还有一大部分是范闲通过海棠,向北齐小皇帝暂借的银子。 反正那些银子都放在太平钱庄里,范闲先拿来用用,至于归还……那还要等夏栖飞与北边的范思辙打通环节之后,用内库走私的货物慢慢来还。 这些事情,范闲虽然做足了遮掩的功夫,而且事关北齐皇帝的事情更是掩的结结实实,绝对不会让庆国京都朝廷听到任何风声,但是运银往河运的事情,范闲却早已经在给皇帝地密奏之中提过,这件事情,范闲并无私心,一两银子都没有捞,而且整件事情都是隐秘运行,范闲根本不可能从此事中邀取几丝爱民之名……所有造就的好处,全部归庆国百姓得了,归根结底,也是让那位皇帝老子得了好处,皇帝自然默允了此事。 如今范闲唯一需要向那位皇帝老子解释的问题,就是——这一大笔银子,他究竟是怎么搞到手的。 既然不能说出北齐皇帝这个大金主,就需要一个极好的理由,范闲早在谋划之初,对于这件事情就已经做好了安排,一部分归于这两年的官场经营所得贿银,一部分归于年前颠覆崔家所得的好处,一部分归于下江南之后,在内库转运司里所刮的地皮。 日后如果与皇帝对帐仍然对不上地话,范闲还有最后地一招,就说这银子是五竹叔留给自己的。 谅皇帝也不可能去找五竹对质,如果河运真地大好,说不定龙颜一悦,那皇帝还会用今年如此丰厚的内库标银还范闲一部分。 关于明家,范闲自然也有后手的安排,查处的工作正在慢慢进行,只是目前都被那场光彩夺目的官司遮掩住了。而且对范闲来说,对付明家,确实是一件长期的工作,自己只能逐步蚕食。如果手段真的太猛,将明家欺压地太厉害,影响到了江南的稳定,只怕江南总督薛清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对于王朝的统治来说,稳定,向来是压倒一切的要求。 明家的存亡,其实并不在江南的官司之上,而在于京都宫中的争斗上。如果明家地主子——长公主与皇子们倒在了权利的争斗中,明家自然难保自己的一篮子鸡蛋,如果是范闲输了,明家自然会重新扬眉吐气,夏栖飞又会若丧家之犬四处逃难。 如果范闲与长公主之间依然维持目前不上不下的状态,那么明家就只会像如今这样,被范闲压的苟延残喘,却永远不会轰然倒塌。倔犟而卑屈地活着,挣扎着,等待着。 “大人。” 一声轻喊,将范闲从沉思之中拉了出来,他有些昏沉地摇摇头。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光比先前黯淡了许多,不仅是雨大了的缘故,也是天时不早了的缘故,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一番思考,竟是花了这么多地时间。想到此节,他不由叹息一声,看来海棠说的对,自己这日子过的,比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看了一眼已经玩累了,正伏在栏边小憩的思思,范闲用眼神示意一个小丫头去给她披了件衣服。又看了一眼正和三皇子扭捏不安说着什么的大宝,这才振起精神,拿出看戏地瘾头,对邓子越说道:“那边怎么样?” 邓子越笑了笑,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凑到他耳边说道:“这是记下来的当堂辩词……大人,您看要不要八处将这些辩词结成集子,刊行天下?” 这是一个很毒辣大胆的主意。看来邓子越终于认可了范闲地想法。知道监察院在夺嫡之事中,再也无法像以前那些年般。保持着中立。 范闲笑骂道:“只是流言倒也罢了,这要印成书,宫中岂不是要恨死我?” 听到宫中两字,另一桌上的三皇子往这边望了一眼。范闲装作没有看到,叹息道:“说到八处……在江南的人手太少,那件事情直到今天也没有什么效果。” 这说的是在江南宣扬夏栖飞故事的行动,范闲本以为有八处着手,在京都的流言战中都可以打得二皇子毫无还嘴之力,如今有夏栖飞丧母被逐的凄惨故事做剧本,有苏州府的判词作证据,本可以在江南一地闹出声势,将明家这些年营造地善人形象全部毁掉。没有料到明家的实力在江南果然深厚,八处在江南的人太少,明家也派了很多位说书先生在外嚷着,反正就是将这场家产官司与夏栖飞的黑道背景、京都大人的阴谋联系起来。 两相比较,竟是范闲的名声差了许多,江南百姓虽然相信了夏栖飞是明家的七子,却都认为夏栖飞之所以今年忽然跳出来,就是因为以范闲为代表的京都官员……想欺压江南本地地良民。 范闲想到这事,便是一阵好笑,看来那位一直装病在床地明家主人明青达,果然对于自己的行事风格了解地十分详尽,应对的手段与速度也是无比准确和快速,明青达,果然不简单。 大势在握,不在江南,所以范闲可以满心轻松地把与明家的争执看做一场游戏,对于明青达没有太多的敌意,反而是淡淡欣赏,等他将邓子越呈上来的纸看了一遍之后,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南多妙人,京都来的宋世仁可也不差,这苏州府里的官司,竟然已经渐渐脱离了庆律的范畴,开始像陈萍萍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双方引经论典,言必称前魏,拱手必道庄大家,哪里像是在打官司,为了嫡长子继承权这个深入人心的概念,双方竟像是在开一场展前的经筵! 范闲笑着摇摇头,眼前似乎浮现出苏州府上那个紧张之中又带着几丝荒唐的审案场面。 苏州府的公堂之上,辩论会还在开,这已经是第四天了,双方的主力战将在连番用脑之下,都有些疲惫,于是开堂的间隙也比第一日要拉长了许多,说不了多少。便会有人抢先要求休息下。 苏州知州也明白,夏栖飞那边是想拖,但他没办法,早得了钦差大人关注的口谕,要自己奉公断案,断不能胡乱结案……既然不能胡乱结,当然要由得堂下双方辩。 可是……一个宋世仁,一个陈伯常。都是出名能说的角色,任由他们辩着,只怕可以说上一整年! 苏州知州也看白了,看淡了,所以每逢双方要求休息的时候,都会含笑允许,还吩咐衙役端来凳子给双方坐,至于茶水之类地事情。更不会少。 明兰石面色铁青地坐在凳子上,这些天这位明家少爷也是被拖惨了,家里的生意根本帮不上忙,那几位叔叔纯粹都是些吃干饭不做事的废物,偏生内库开标之后。往闽北进货的事情都需要族中重要人物,于是只好由一直称病在床的父亲重新站起来,主持这些事情。 明家清楚,钦差大人是想用这官司乱了自己家族的阵脚。从而让自己家在内库那个商场上有些分身无术。只是明家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应对法子,只好陪着对方一直拖……反正看这局面,官司或许还要拖个一年都说不定,反正不会输就好。 这时候轮到了明家方面发言,那位江南著名讼师陈伯常面色有些灰白,看来这些天废神废力不少,他从身边的学生手中取过滚烫地热毛巾使劲擦了擦脸,重新振作精神。走到堂间,正色说道: “古之圣人有言所谓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大人,既然夏先生被认定为明家七少爷,但父子之亲,与明家长房并无两端……” 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厢的宋世仁已经阴阳怪气截道:“不是夏先生。是明先生,你不要再说错。不然等案子完后,明青城明七老爷可以继续告你。” 宋世仁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双眼有些深陷,他此次单身来江南,一应书僮与学生都来不及带,虽然有监察院的书吏帮忙,但在故纸堆里寻证据,寻有利于己方的经文,总是不易,而对方是本地讼师,身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帮忙,所以连战四日,便是这天下第一讼师,精神也有些挺不住了。 听着宋世仁的话,陈伯常也不着急,笑吟吟地向夏栖飞行礼告歉,又继续说道:“但长幼有序这四字,却不得不慎,明青达明老爷子既然是长房嫡子,当然理所当然有明家家产的处置权。” 他继续高声说道:“礼记丧服四制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主,国无二君,家无二尊。” 陈伯常越来说来劲,声音也越发的激昂:“自古如是,岂能稍变?庆律早定,夏……明先生何必再纠缠于此?还请大人早早定案才是。” 宋世仁有些困难地站起身来,在夏栖飞关怀地眼神中笑了笑,走到堂前傲然说道:“所谓家产,不过袭位析产二字,陈先生先前所言,本人并无异义,但袭位乃一椿,析产乃另一棒,明老太爷当年亦有爵位,如今也已被明青达承袭,明青城先生对此并不置疑,然袭位只论大小嫡庶,析产却另有说法。” 陈伯常微怒说道:“袭位乃析产之保,位即清晰,析产之权自然呼之欲出。” 袭位与析产,乃是继承之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宋世仁冷笑说道:“可析产乃袭位之基,你先前说庆律,我也来说庆律!” 他一拍手中金扇,高声说道:“庆律辑注第三十四小条明规:家政统于尊长,家财则系公物!我之事主,对家政并无任何意见,但这家财,实系公物,当然要细细析之,至于如何析法,既有明老太爷遗嘱在此,当然要依前尊者!” 陈伯常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般生硬将袭位与析产分开来论的道理? “庆律又云:若同居尊长应分家财不均平者,其罪按卑幼私自动用家财论,第二十贯杖二十!”宋世仁冷冷看着明兰石,一字一句说道:“我之事主自幼被逐出家,这算不算刻意不均?若二十贯杖二十……明家何止二十万贯?我看明家究竟有多少个屁股能够被打!” 明兰石大怒站起。 宋世仁却又转了方向,对着堂上的知州微笑一礼,再道:“此乃庆会典,刑部,卑幼私擅用财条疏中所记,大人当年也是律科出身,应知下民所言不非。” 不等明家再应,宋世仁再傲然说道:“论起律条,我还有一椿,庆律疏义户婚中明言定,即同居应分,不均平者,计所侵,坐赃论减三等!这是什么罪名?这是盗贼重罪。” 陈伯常双眼一眯,对这位来自京都的讼师好生佩服,明明一个简单无比地家产官司,硬是被他生生割成了袭位与析产两个方面,然后在这个夹缝里像个猴子一样地跳来跳去,步步进逼,虽然自己拿着庆律经文牢牢地站住了立场,但实在想不到,对方竟然连许多年前的那些律法小条文都记的如此清楚。 刚才宋世仁说的那几条庆律,都是朝廷修订律法时忘了改过来地东西,只怕早已消失在书阁的某些老鼠都不屑翻拣的阴暗处,此时却被对方如此细心地找到,而且在公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用了出来——这讼棍果然厉害! 宋世仁面色宁静,双眼里却是血丝渐现,能将官司打到如今的程度,已经是他的能力极限,袭位析产,真要绕起来确实复杂,他的心中渐渐生出些许把握,就算那封遗嘱最后仍然无效,但至少自己可以尝试着打出个“诸子均分”的效果。 明家地七分之一,可不是小数目。 虽然他不能了解范闲的野望,但钦差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他,他自然要把这官司打的漂漂亮亮,为讼师这个行业写上最漂亮光彩的一笔。 能够参与到明家家产这种层级的争斗之中,对于讼师来说,已经是最高的级别,更大一些的事情,比如……那宫里的继承,一个区区讼师哪里有说话地资格?而且如果不是朝廷分成两方,偶成角力之事,明家地家产官司也根本不可能上堂,更不可能立案,宋世仁也就不可能有参与的机会。 所以虽然他十分疲惫,精神上却有一种病态地亢奋,这种机会太少了,自己一定要把握住。 如果宋世仁知道自己在江南打的这场官司,会刺激到某些人敏感的神经,从而间接地促成某些人的合作,并且让范闲与那些人的矛盾提前出现对峙的状态……就算再给他几个青史留名的刺激,他也只会吓得赶紧隐姓埋名溜掉。 宋世仁没有在意那个问题:所谓家产,大家都是想争的,不管是明家的,还是皇帝的。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开楼杀人夜(月票招……) 第一百二十二章 开楼杀人夜 就像范闲经常的那句话一样,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生活总要继续。 所以当时光已经迈入了庆历六年的第四个月份后,江南一带和往年并没有太多的改变,那个轰动一时的明家家产官司还在继续,内库开标之后各路皇商开始收货行销的工作也在继续,官员们还在偷偷摸摸地收着银子,苏州的市民们还在口水四溅的议论着国事家事房事。 但也有些小变化。首先是明家的家产官司打的太久了,双方折腾也太久了,以至于逐渐丧失了最开始的新鲜刺激感觉,每天守在苏州府衙外的职业围观群众越来越少,苏州知州大人以及双方的讼师都快挺不住这种马拉松似的折磨,由每日开堂变成了三日开堂再到如今已经有六天没有开堂。 宋世仁与陈伯常都还在各自势力地帮助下,一头扎在故纸堆与发霉的庆律之中寻找着对己方有力的证据,而明家与夏栖飞的重心已经从案情上转移出来。 明家人知道不能再被钦差大人把自己的精神拖在家产官司上,强行振作精神,开始打理今年一定会亏本的内库生意,只求能够亏得少一些。 而夏栖飞也要开始学习做生意,他如今摇身一变,已然成为了江南除了明家之外最大的一家皇商,往年崔家行北的线路绝大部分都已经被他接了下来,要重新打通各郡州关防线路,要与北方的商人接上头,虽然有范闲在背后帮助他,这依然是一件极其复杂的工作。 在离开苏州的前一天,夏栖飞以明家七少爷的身份,请还停留在苏州城里的江南巨富们吃了一顿饭。其夜冠盖云集,马车络驿不绝,来往商人金贵逼人,直直夺了苏州城的七分富贵气。 而这些富贵气全部都聚集在了夏栖飞请客地地方——抱月楼苏州分号。 抱月楼苏州分号在延迟数日之后,终于还是开业了。这座楼本来就是买的明家的竹园馆,是苏州城里最热闹的所在,史阐立拿着那五万两银子四处打理,各级官府也给足了范闲面子。一路挥手放行,装修一毕就应该开业,只是因为中间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问题就在于,抱月楼并没有一个拿得出手来的红牌姑娘,这世上什么事情都讲究一个品牌效应,虽然史阐立向江南风月业的老板们很是借买了些妓女,但却没有一个名声响彻江南的头牌。 没有头牌撑着楼子。想在江南打响的抱月楼是断然不敢就这么开地,所以一直拖到桑文来到江南,凭借她在这个行业里的江湖地位,才吸引了几位江南明曲大家。京都抱月总楼的石清儿又费神费力请了位流晶河上新近崛起的红倌人,以及一位大皇子从西胡那边抢过来的西胡美人儿。将这两位姑娘家送到了苏州,配上那些明曲大家,史阐立才有底气正式开业。 这天夜里,夏栖飞就在二楼宴请一众江南巨富。红灯高悬,丝竹轻柔,恰好为抱月楼的开业做了个极漂亮的发端。 抱月楼苏州分号开业第一天,并没有广纳宾客,只是将江南最有钱的人全吸引了过来,这个声势一出,那些自命风流地公子哥和官宦子弟们,过几日还不得全部像伸着舌头的狗一样扑过来? 京都流晶河上新近崛起的那位红倌人姓梁名点点。年不过十六,天生一股风流味道,稚气尚存的眉眼之间飘荡着一股勾魂夺魄的媚意,偏在媚意之中又隐着一丝冷,甫一出道,便夺了京都风流场上地万千目光,被誉为袁大家袁梦和已成一代青楼传奇司理理姑娘之后,最有潜质稳坐头牌之位的女子。 只是这位梁点点姑娘还没有怎么来得及在京都大展罗裙。便满心不甘愿地被抱月楼强行买了。强行送到了苏州,她的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只是知道抱月楼的背景,也不可能强挣什么,倒是来了苏州之后,一开始就与桑文掌柜签了一个颇为新奇地合同,让这位不过十六的姑娘家大感意外,那合同里似乎都是对自己有利的……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老鸨? 而另一位来自西胡的美人,生的与中原女子果然有极大差别,双眼微陷却不显突兀之感,反而是极深的轮廊加深了那面容的诱人程度,尤其是微黑地皮肤并不显得粗糙,反而有一股黑珍珠般的神秘美感,而且这位西胡美人儿的身材实在是曲致十足,前突后翘,让习惯了国人女子清淡味道的庆国人口舌发干。 只是这位西胡美人的来历比那位梁点点还要……诡异,这位西胡美人姓玛名索索,乃是西胡一个部落的公主! 大皇子领军西征,前后打的西胡一败涂地,不知道征服了多少部落,而其中第二大的那个部落头领为了表示投降地诚意,就将自己地宝贝女儿献给大皇子,有点儿献亲的意思。不料大皇子这个人着实是个粗线条地家伙,竟是将敌人的女儿当成女奴一般看待,尤其是与北齐大公主成婚之后,更是不方便将这个西胡美人儿留在王府之中,所以一听说范闲在江南开青楼少头牌,便急火火地送到了抱月楼,再转送到了苏州。 这二位姑娘由京都至苏州,在抱月楼开业之间,八处已经帮范闲做足了宣传攻势,八处虽然对江南的明家办法不多,但要把两位姑娘塑造成只能天上有,人间绝对无的绝代佳丽,却是手到擒来的小问题。史阐立配合着市井间对于这两位姑娘的猜测流言,很巧妙地让这两位姑娘选择在前些日子坐于马车往苏州城外踏青一巡…… 踏青,不过是造声势,让江南的好色之徒们远远一观两位姑娘的绝世容颜,一路之上,跟着抱月楼马车的登徒子不知凡几,马车前后的青青原野尽数被那些男子地双脚或马蹄踏成平地。所谓踏青,还真是踏平了青草。 如此一来,江南所有人都知道抱月楼如今拥有怎样的两位女子,胃口终于被钓起来了。 而今日抱月楼分号开业,这两位头牌姑娘却没有出去见客,连泉州孙家、岭南熊家主事这样身份的人,都没有资格让她们出去陪着稍坐一会儿。 因为这两位姑娘都十分乖巧安静地坐在一个房间内,坐在一位年青人的身边。曲意温柔地抬腕抬杯,喂这年青人进食饮酒。 在这年青人面前,这两位姑娘心中纵使再有怨意,也不敢展露一二,就连她们最擅长的蛊惑男人心的技巧,也不敢随便施展出来。 她们在这个人世间生存,所凭恃的无非便是自己的外貌与细腻善忖人地心思,而此时安然若素坐在她二人中间的那位年青人。容貌生的已然是清秀无俦,至于心思……世人皆知,小范大人拥有一颗水晶心肝儿,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没有什么人是他看不穿的。 范闲摇摇头。示意身边的两个姑娘家不要再侍侯自己,要说身边两个如花似玉、已在江南媚誉渐起的姑娘家这么围着自己,他一个正常男人心里要是没点儿想法,不想喝那头啖汤。绝对是在骗人,只不过如今他的心思确实不在这些方面。 他看着梁点点,叹了口气,心想这十六岁地姑娘家,怎么就这么会勾人呢?水汪汪的眼睛像是会在说话,想到此节,不由又想到那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朵朵究竟多大了? 看到梁点点那双脉脉含情的双眼,范闲清楚这姑娘只是职业性地想攀个靠山罢了。不过回头看见那位西胡美人儿,范闲的心里愈发地叫起苦来。 奴本是西胡公主,奈何如今却身在沟渠……这位玛索索只怕是早就认了命,女人在这个世界不过是男人手中地货物而已,随便转卖,如今被大皇子送到了江南,这抱月楼似乎并不怎么可怕,桑掌柜与史东家也不怎么凶狠。眼前这位范大人生的也着实漂亮。似乎比留在王府中做苦力,被大王妃冷冷看着。不知何时送命要幸福许多。 范闲对坐在对面的桑文哀声叹气道:“这叫什么事儿?大殿下这是欺负人不是?” 桑文一怔,张开那张有些大的嘴,嘿嘿一笑,说道:“索索姑娘生地是极漂亮的,只不过大人少见胡人,所以一时有些不习惯,大殿下可不是故意唬弄大人。” 范闲嘁了一声,他前世不知看过多少西洋美人儿,也曾是阿佳妮姑娘的忠实拥趸,当然能瞧出这位西胡美人儿的吸引人之处……只是大皇子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怕的将这姑娘送到了苏州,很明显是北齐大公主在远嫁南齐数月后,终于成功变身为河东的那头母狮子。大皇子将玛索索送到苏州,自然是想保玛索索一条小命,既然如此,说明大皇子对于这位西胡美人纵无情意,也有一丝怜惜之意。 这种情况下,难道范闲还真敢让玛索索去接客?只怕还得小心养着,万一哪天大殿下忽然兴趣来了,梦回吹角连营,醉里挑灯忆美,再找自己要人怎么办? “真不让她们出去见客?”史阐立从外面走了进来,大约是陪那些商人们喝了些酒,脸有些红,说话有些酒气,直愣愣地看着范闲。 范闲皱眉想了会儿,转头看了一眼梁点点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将索玛玛一直养着,梁点点那边也需要安抚一下,稍一定神后说道:“眼下只是在打名气,不急着让她们出去见客。” 他微微一笑说道:“只不过偶尔找些时候,你们两个出去弹弹曲子,跳个小舞什么地。” 梁点点微怔,与索玛玛同时行礼应下,索玛玛如今的官话说的还不是很利落,但眼中已然透出了对范闲的感激之情。 范闲继续笑着说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偷不着不如让人天天看的心痒却依然摸不到……就让江南的男子们先忍几天,学学只可远观不可近亵地道理。” 他最后对桑文史阐立说道:“男人,都是很贱的一种动物,你们如果能明白这一点,这生意就好做了。” 听到这句话,史阐立微窘,心头有些不服。桑文却是掩着嘴笑了起来。 “带她们两个出去与熊百龄那几个老家伙见见面,有这些商人吹嘘,名声会更响一些。”范闲闭着眼挥挥手。 梁点点牵着索玛玛地手,起身对范闲款款一礼,便在桑文地带领下出去了。 范闲让史阐立靠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索玛玛你看着,顺便把风声放出去,让人们都知道他是大皇子的……女人。” 史阐立大惊应道:“传回京都怎么办?” “我就是要让人们知道我与大皇子地关系不错。”范闲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喝了一口淡酒,笑着说道:“这时候大家还在亮牌面……关键是,他们两口子的家务事,凭什么让我来揩屁股?”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与大公主一路南下。当然知道那不是位善主儿,大皇子看似直爽,却也知道如今这天下大概也只有我……大公主才会给两分面子,既然要我出力。当然不能不付一点代价。” 范闲纯粹是有些不爽,心想老子在江南忙死忙活,你们这些兄弟皇子们却在京里忙家务事,心里好生不平衡。 抱月楼苏州分号当然不仅仅是用来洗钱,用来挣钱那般简单,这是纯粹范闲自己地产业,肩负着成为范闲第二套情报系统的重要职责,范闲在内心深处总是不够完全信任监察院。因为自己能不能拥有监察院,在目前的局势下,依然是皇帝一句话的问题。 所以在装修的时候,黄铜管已经按照京都老楼的设置铺好了,而由父亲那边派过来负责收集情报的人手,瞒过了相应的官员,抢在姑娘们之前就已经进驻楼中。 当前方楼中已入酣然之时,声音渐高。范闲所处地房间里却是异常安静。 他站起身来。先去床后的马桶清空了存货,又调息了一下自己的内息。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平民服饰,从柜中取出那一身已经久违了的“工作服”,试了一下,发现还挺合身,看来这半年地权贵生活并没有让他的身材迅速走形。 很古怪地又坐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已经睽违半年的感觉后,范闲才推开房间的窗户,手指强硬有力地抠着漆黑夜色下地外墙,像一只壁虎般向着楼下黑暗中滑去。 自从体内真气爆的经脉大伤之后,他对于真气的运行便开始小心起来,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不再尝试着将真气吐出掌面再收回,这种法子实在是太耗心神与真气。 双脚沾地,在复杂的行廊间拐了几拐,找到抱月楼分号的后门,推门而出,便在巷中看到那辆一直等着自己的马车。 邓子越坐在驭夫的位置上,头上戴着一顶草帽,遮住了自己地大半张脸。 高达坐在车厢内,掀开车帘一角,警惕地望着外面。 范闲闪身而入,轻吐一个字:“走。” “大人,您的伤怎么样了?”高达并不畏惧范闲寒冷的眼光,他的最高使命就是保证范闲的安全,在没有得到了确认的信息之前,他实在不敢让范闲去冒险。 关于范闲那奇怪的伤势,天下人的说法不一,但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早就好了,真正知道内情地不过廖廖数人,洪公公肯定是其中地一个,只是皇帝令范闲极其心寒地保持了沉默。而像高达,虽然一开始被范闲瞒了过去,但这几个月一直跟在范闲身边,当然能够发现提司大人如今和往北齐时候的真气状态完全不一样。 有了海棠地天一道心法之赐,范闲的伤好到什么程度,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包括海棠都不知道。 他低头轻声说道:“没事。”紧接着说道:“确认她的位置?” 车厢外的邓子越点点头:“她从京都逃出来后,便一直留在苏州,院里没有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也没有想到江南地官员敢暗中替她提供庇护……所以直到前些天才查实了她的住所。” 范闲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有明家为她进行掩护,江南官员们当然给些面子……看来江南的官员们,还是没有将本官放在眼里。” 高达毕竟是皇帝的虎卫,听着这话,微微皱眉说道:“少爷。咱们是不是应该通知当地官府抓人……毕竟刑事案件,向来不归院里管。” 范闲今天晚上既然敢带着他来,就不怕他往宫里说什么,摇头道:“通知官府,说不定又要让她跑了,她毕竟是二皇子和弘成的人,刑部的海捕文书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作用,从明面上要抓她。并不容易。” “应该多带些人。”高达皱眉说道:“她既然是奉命出逃,身边肯定带着高手,想要活捉并不怎么容易。” “不是活捉,只是杀人。”范闲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我不需要用她来对付明家。只需要用她来再压一压明家。今天抱月楼分号开业,应该没有人想到我们会找到她动手,更没有人会想到……我会亲自动手。” 高达欲言又止,开始明白范闲的想法。只是却无法阻止对方。范闲今夜行动其实目地很简单,既然在对付明家的道路上,江南路的官员们都隐隐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而且敢于为明家进行掩护工作,那么他就要通过今天晚上这件事情,震慑住江南路的官员们。 对于那些官员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鲜血与死亡更能突显监察院的力量。 马车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中,只听得下方的车轮碾石地声音。 马车驶到苏州城一个安静的街巷外面。离那座宅院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 范闲摸了摸自己靴中的匕首,又轻轻摁了摁腰间的软剑,这把剑是向海棠借的,仔细地确认装备之后,开口低声说道:“高达你负责外围,不留活口,不要让人溜走。” 高达沉声应了声。 “子越。派去总督府地人准备好了吗?”范闲问道。 邓子越点了点头。 “在这儿等着我们。注意安全。” 说完这句话后,范闲像只黑色的泥鳅一样闪出了马车。迅疾无比地消失在高墙下方的黑暗之中。 今天晚上,一共只来了三个人,本来以范闲如今的身份不应该单身前来行险,只是今天地事情必须办的隐秘,而且最关键的原因是——范闲打从内心深处就一直保有着这种冒险的冲动,而且他必须通过一次行动来恢复自己对于武道的信心,同时试验一下自己这些天对于那把剑暗中的修练,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高达算着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重新绑好长刀柄上的麻绳,走下了马车,像一尊煞神一般沉稳地走到了那座宅院的后方。 黑夜之中那间宅院不知道隐藏着多少高手,而他们却只有两个人,大约也只有范闲和高达才有这样地信心。 高达沉默地站在宅院的后墙之下,整个身体与石墙仿佛融为一体,渐无区别,体内的真气却渐渐运起,将墙内的细微声音听的清清楚楚。 院内偶有一声轻响,就像是提司大人喜欢用的硬尖鹅毛笔划破纸张的声音,如果不是专心去听,一定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声音。 高达知道,已经有一个人死在了范闲的手下。 又是一声闷响,就像是刚刚出炉地烧饼,忽然间泄了气。 高达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难道提司大人用手掌把别人的脑袋开了瓤? 范闲像一只黑夜里地幽灵般,稳定而悄无声息地在院落里行走着,他的身后倒着几具尸体,尸体上的伤口并不显眼,血流地也并不多。但死的很彻底。 而在他身旁的几间厢房,此时房门大开,里面熟睡的人们还没有起身,就已经被他杀死在床铺之上。 一间房里的仆妇与丫环们也无力地瘫倒在床,身上没有伤口,看来只是中了迷药。直到此时,院落中仍然没有人发现,已经有一名杀人者来到了自己的近旁。 就像陈萍萍曾经教育过他的。一位大宗师级的刺客,谁都无法永远抵挡,而像范闲这样一位实势俱至九品,自幼研习黑暗技能地刺客,天底下也没有多少地方可以挡得住他。 范闲一边沉默地向后院走去,一面用警惕地眼光注视着两边的高墙,监察院的情报做的足够细致,对于这个院子的防卫力量查的清楚。所以并没有什么隐在暗处的人可以逃过他冷漠如鹰隼的双眼。 走过一棵树。 树后闪过一人,执刀无声而斩! 范闲眼视前方,面容不动,右手已经搭在了自己地腰上,嗤的一声抽出软剑。手腕一抖,左脚往后一步,右脚脚跟微转,整个人的身体往左方偏了一个极巧妙的角度。而手中那把剑也顺着自己小臂,像一枝离弦之箭般,诡魅地刺了出去。 这把剑似乎蕴着股古怪的味道,与范闲整个人地身体形成了完美的和谐,剑尖就这样轻描淡写,干脆利落地刺入来袭者的咽喉软骨之中。 咯嚓一声,来袭者喉碎无声喷血而倒。 范闲收剑,哪怕此时。他依然没有顾前顾后。 石阶上偏厢的门开了,一个人发现了范闲地存在,惊慌怒喝着冲了下来。 范闲平臂,一剑横于胸前,宛若自尽一般古怪,却是挡住了身前的所有空门。 但下一刻,他脚下却是急冲三步,看似防守地无懈可击的横剑。刹那间变作了充满了横戾之意的突杀! 这一剑过去。范闲的全副心神似乎都在身前,精神气魄全在这一剑之中。如此之威,又岂是那人可挡? 只见鲜血一泼,人头落地! 范闲依然面色平静,向右方轻点两步,真气自雪山处疾发,自肩胛处迸发出来,就像是弹簧一般将自己的右臂弹了出去,就像是苏州城外的春时硬柳枝被顽童拉下来,再疾弹而回。 如此充满诗情画意地一弹,右手握着的那把剑就像是丹青大家最后地那个墨点一般,轻轻洒洒地点了下去。 恰好点在又一人的咽喉,又杀一人。 范闲出三剑,杀三人,这……是什么样的剑法? 如果高达此时在院中,一定会惊呼出声。如果海棠看见这一幕,一定会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些天范闲在练功的时候总是躲着自己。如果正在江南与影子玩狙杀的云之澜看见这三剑,一定会傻在当场,心想师傅什么时候又收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师弟? 四顾剑。 四顾剑的四顾剑。 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的四顾剑。 将院中醒来地打手尽数刺死,范闲有些满意地轻振剑锋,对于今天晚上地试练结果相当满意。影子刺客刺了他一剑,险些把他刺死,他最后找对方要的补偿……似乎已经足以弥补伤害了。 这世上不是谁有范闲这样地幸运,可以学到四顾剑真正的精髓。 四顾剑的关键不是剑势,更不是剑招,而是步法,只有步法才能完全地集中一个人的力量于一把铁剑之中。 而范闲更隐隐感觉到,步法甚至都不是最关键的一环! 关键是那种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的狠劲儿!一剑出必尽全力,杀意纵横向前,神不能阻,天不能碍,所谓四顾,其实便是不顾。 想到此节,范闲默默地摇摇头,想到悬空庙上影子一身白衣刺出的那一剑,竟似要将太阳的光芒都掩了过去,如果当时面对这一剑的不是自己,说不定影子已经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刺杀于剑下。 一把寒剑耀庭院,能死的人都死在这把剑下,只漏了两个人逃出了后墙,范闲没有理会,只是背负长剑,静静往那间安静的卧室里走去。 后墙外唰唰两声,高达收回长刀,看着身边断成四截的肉块,摇了摇头。 卧室的门被范闲推开,他看着刚刚从床上醒来,只来及点亮红烛,却来不及穿上衣服的那名女子,微笑说道:“袁大家,许久不见。” 被刑部天下通缉,藏于苏州的袁梦,紧紧咬着下唇,看着门口那个杀神一般的俊美年轻人,片刻之后,忽然嘶声喊道:“小范大人……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很幼稚的问题……不过我愿意回答你。”范闲缓缓向她走去,平静说道:“你手上沾了太多无辜女子的鲜血,父亲大人有命,做子女的,当然要尽孝道。” 袁梦几络黑发无力地飘散在额头,惨惨笑道:“京都的事情,我不过是受人之命……至于刑部通缉我的事情……你应该清楚,你那个弟弟,还有你如今正在教的三殿下,也不怎么干净,你要杀我便杀,却休想用这种大义凛然的话来恶心我。” 范闲平平举起长剑,微笑说道:“认命吧,你是坏人,如果我是好人,或许你还有几分机会,可惜你也明白,我也是个……坏人。” 袁梦神经质地咬着下唇,被恐惧笼罩着,忽然开口尖笑道:“哈哈!你想抓住我去对付殿下?告诉你,没可能!” 说完这话,她咬碎牙齿,服毒自尽,整个人的身体忽而一僵,倒在了床中红被之上,砰的一响。 范闲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本来就只想杀了你,一挥手臂,剑尖刺入这位姑娘家的咽喉之中。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杀袁惊梦换血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杀袁惊梦换血 黑夜里一阵不吉利的鸟叫响起,云开月出,树巅偶见黑影掠出。 “上山。”范闲与高达回到了马车上,范闲对邓子越说道:“安静一些。” 邓子越点点头,轻挥缰绳,咬着枚子的马儿拉着车,便绕过了那个死寂一片的庭院,往城后方行去。这庭院的后方是一方山丘,隐在黑暗之中,又有春树遮隐,在那里观察下方,应该没有人能发现他们这一行人。 马车中,范闲沉默地脱下手上那双手套,手套薄的就像一层肌肤一般。他用手套细细地擦拭了一遍软剑上的血水,确认剑上不再夹着一丝血腥味道,才将软剑重新收回腰腹上,紧接着稳定地食指一弹,一些粉末弹上了手套,轰的一声燃烧了起来。 高达看了他一眼,从椅下取出一个铁桶,放到他的面前。范闲将燃烧的手套扔入铁桶之中,眯眼看着渐渐趋小的火焰,眼瞳里的火焰也渐渐熄灭。 没有过多久时间,马车就已经驶上了山丘。 下方那座庭院依然安静着,里面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昏了过去,自然发不出来什么声音。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命案,当然也不会有人来看。 不知道范闲他此时留在后方山上,是准备看什么。 邓子越轻轻拍抚了一下马儿的颈背,钻入了车厢,沉默地坐了下来。 范闲掀起一角车帘,往下方望去,不知道看了多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等对方发现这里的事情,只怕还要很久。”邓子越看看天时,应该正值中夜。劝范闲道:“不会来的这么早。” 范闲笑了笑,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心急,轻声与高达说了两句什么,便靠在了椅背上闭止养神。 高达举出一张毛毯盖在了他的身上。渐渐,有些冰凉的身躯暖和了起来,范闲觉得温暖之中困意渐袭,就这样沉沉睡着。 不知道睡了多久,范闲睁开了双眼。嗯了一声。 邓子越掀开帘布,往下方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人来了。” 范闲掀开毛毯,将头放到窗边,眯着眼往下面望去。只见袁梦一直隐居的宅院外,忽然来了一个人,那人熟门熟路地轻声敲着门,敲门的节奏明显隐藏着某种暗号。看来是江南势力负责与袁梦联系地接头人。 那人穿着一身单棉衣,面貌寻常,在宅院门口敲了半天,发现没有人应自己,似乎有些惊讶与紧张。马上退入了黑暗之中。 山上往下监视的范闲也不着急,知道这人一定会再回来。 果不其然,那人并未走远,只过了一刻功夫。西北角的院墙之上便多了一个人头鬼鬼祟祟地探了出来,正是那人在窥看院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人壮着胆子跳入了院中。山上的三人再也无法看到那人在院中看见了什么,只听着被压抑的极低的一声轻呼,应该是那人终于发现了院中的大批尸体与血泊一片的惨景。 院门马上被推开了,那人低着头冲向了黑暗之中,想来是要去向自己地主子们报信。 范闲在马车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这时候才注意天边已经渐渐泛白。忍不住笑道:“天快亮了,对方如果要遮掩这件事情,就得抓紧些。” 邓子越点点头:“各府上都派人盯着了,今天夜里谁会收到了这个消息,明天就能有情报汇总。” 范闲笑着说道:“你们猜,今天来为袁大家处理后事的……究竟有哪些人?” 邓子越苦笑道:“苏州府……肯定是要派人来的。大人,这里有我盯着就好了,您还是先回府休息吧。” 范闲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袁梦一死。惊的自然是暗中庇护她的江南官员,夜间杀人。晨间窥视,但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袁梦死讯,并且急忙前来处理后事的官员……当然就是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不光彩角色的官员。 准确来说,江南路里到底有哪些人是长公主地亲信,今天晨间应该能查到少许。 范闲也是没有办法,监察院在江南的人手不足,不可能每个府上都安插致命的钉子,只好用分头监视的方法,杀袁惊梦的手段,来查上一查。 苏州府知州大人,最近这些天天天忙于在公堂之上听宋世仁与陈伯常辩论,荒废了政务不说,心神也有些耗损过大,每一入夜都是沉沉睡去,连最疼爱地三姨太都很少去亲热,所以这天一大早被人从被窝里喊出来时,他的心情非常愤怒。 而当他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却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底,所有的怒火在一瞬间消失无踪,脑中涌起无比的震惊与深深地担忧。 袁梦死了?这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自己怎么向二殿下和世子还有……长公主交待? 他一边着急穿着衣服,一边命人去传府上的师爷过来。等师爷过来的时候,知州大人的衣服已经穿好,略带一丝埋怨说道:“怎么过来怎么慢?袁梦死了!” 但凡师爷们都是这些官老爷的心腹亲信,没有什么事情会瞒着彼此,这位师爷当然也知道袁梦的事情,苦笑说道:“死便死了,钦差大人既然来了苏州,那位袁大家还不肯离开,最后还不是死路一条。” 知州大人皱眉说道:“她的藏地如此隐秘……你的意思是说,是监察院动的手?” “除了监察院,江南还有哪股势力可以悄无声息地杀死袁梦?”师爷分析道:“大人此时断不可惊慌,反正袁梦已经死了,监察院便不可能捉到我们与她之间的关系……如果您此时反应失措,反而会让监察院发现大人与此事的关系。” 师爷地考虑果然足够谨慎。 知州想了想后。皱眉说道:“可是……总觉得有些古怪,如果是钦差大人动的手,为什么没有将袁梦抓住,而是直接把人杀了?如果钦差大人想借刑部海捕文书那事,动一动本官,便不应该如此处理。” 师爷也是没有想明白这一点,猜忖说道:“袁梦乃是二殿下与世子的近人,虽然被刑部发了海捕文书。但这满天下地官员也没有谁敢冒着得罪京中贵人地危险去将她捉拿归案,大人不用过于担忧,人人皆是如此……至于监察院为什么不活捉……我看或许是袁大家知道自己熬不过监察院的刑罚,于是自尽而死。” “还是得去看看。”知州下了决心,“至少要知道一些细节。” 师爷斩钉截铁劝阻道:“大人不能去。” “嗯?”知州皱眉道:“为什么?本官自然不会亮明仪仗去,这马上就要天亮了,如果不赶紧收拾,传扬开来……京都刑部那边一定有话要说。监察院也会借题发挥,我小小苏州府怎么回答陛下地问话?” “如果监察院想借题发挥,今天就不会把这题做成一道死题。”师爷提醒道:“谁知道这时候那边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大人断然是不能去,至于善后之事,我呆会儿乔装打扮。带些心腹过去就成。” 知州一想,如此确实要安妥许多,便允了此议。这一官一师爷自以为反应已算谨慎,却浑没料到。当那位师爷打扮成晨起员外模样从府后溜出去时,隐在知州衙门外巷口的一名密探,早已把这一幕看地清清楚楚。 等苏州府师爷坐着青帘小轿,来到袁梦避居的宅院外围时,发现这里的几条街上都已经有了些奇怪的人。他的心头一紧,掀开轿帘一看才放下心来,对趋到轿边的那位布衫汉子皱眉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人就这么死了?” 那位布衫汉子乃是苏州千总,也是今天被袁梦死讯从被窝里惊起来的官员之一。他本来应该驻在城外,但是府在城内,所以反而是第一个赶到这里的人,听着师爷问话,这位千总大人没好气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师爷一怔,下了轿子,二人一看彼此地穿着。忍不住都叹息着苦笑起来。堂堂官员师爷,今儿个却被迫穿着平民老百姓的衣服。 “街上干不干净?”师爷微微侧脸。把自己的面容遮着,小心问道。 千总大人说道:“放心吧,我手下孩儿们已经清理过了,应该没有人在旁边看。” 师爷点点头,便和千总并肩往院里走去。 一入院中,看着那些满地死尸与惨不忍睹的惨景,师爷忍不住恶心欲呕,遮着口鼻说道:“袁梦的尸体呢?” “在房内?” 师爷强抑着恶心与恐惧,走入房内一看,便看见了袁梦袁大家死不瞑目地死状,上前确认对方已经死透,师爷这才放心了少许,叹息道:“这还真不知道如何向京里交待。” “先处理干净再说。”千总恨声说道:“马上就天亮,如果让人瞧见这里,只怕马上就要传遍苏州城,到时候怎么办?” “明家没有来人?” “那帮子奸商……怕钦差大人在暗中看着,死不肯出面。” 二人走出院门,又迎上后续赶来的几个人,数人凑在一处面色沉重地说着,总觉得这事儿应该是监察院做的,但又不应该是监察院做的,议来论去,便绞着了,竟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死尸上面地伤口都被戮烂了,虽然看的出来应该是剑,但却已经很难发现剑势风格。只知道出手的只有一个人,当然是高手。”一位看模样精于刑名的人物沉声说道:“如果是监察院杀人,何必还要遮掩?” 最后还是代表苏州知州的师爷拿了主意,冷冷说道:“这案不破更佳。我们这些人都要退走,让手下的人把这里清理干净。如果监察院不管,就把这事儿埋了,如果监察院真地放钉子在跟……反正不要拖着咱们,到时候问起来,就说咱们是接到报案,所以过来看看案情。” 千总呸了一声,骂道:“老子是武将,怎么能来看案情?” 师爷白了他一眼。说道:“谁叫你火急燎燎地赶过来?” 没有什么好争的,数人便开始分头行事,负责清理地清理,负责埋人的埋人,负责回府做文书的做文书,至于这事儿最后要不要上报,还是要看钦差大人那边传来的风声是什么样子。 当这些人忙碌的时候,却没有发现远处山丘之上。有一辆全黑的马车像幽灵一样缓缓驶离。 人是范闲杀地,却要这些江南路的官员来埋,但他肯定没有什么占便宜地想法。至于院中地尸首上的剑伤都被他进行了第二次处理,是因为他不想让四顾剑地伤口传出去,既然不可能栽赃给东夷城。那这个险就没有必要冒,所以他甚至都没有让高达看到自己的出手。 关键是不能让宫里的皇帝陛下知道自己会四顾剑。 不然皇帝一定会联想到悬空庙上地那名刺客,四顾剑的弟弟,监察院……那样会带来十分恐怖的结果。 马车缓缓行着。范闲在车中冷笑说道:“死了一个袁梦,江南路的官员就惊成这样……难道这些官员都是长公主养的狗?” 邓子越看了高达一眼,猜到提司大人是想借高达地耳朵,向宫中的皇帝进行抱怨,笑着应道:“长公主在江南日久,总会有些心腹。” “今天来的这些人你都瞧清楚了?” “有的人面目有些陌生,不过既然这些人都是从府里出来,想来下面那些探子应该都看地清楚。呆会儿就能有确实的消息。”邓子越叹息道:“只是明家倒也光棍,知道这事沾不得,便打死不来人。” 范闲也有些可惜,他本来想着,就算不能借袁梦之事挖明家一大块肉,至少也要让对方更难受一些。 马车悄然行至华园,范闲感觉有些困了,挥手让二人也去歇息。自己回了后宅。 思思一直伏在桌上等着他回来。见他入屋,赶紧倒了热水让他烫脚。 她知道少爷今天夜里的事情不想太多人知道。所以不方便吩咐下人丫环们去弄热食,便亲自去端来用水温着的燕窝侍候他吃了下去。 范闲有些满意地一口饮尽碗中糊糊,烫了烫脚,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睡,直到下午的时候才醒过来,也不知道这一天的时间内,苏州城因为袁梦的死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他也不是太在意。 知道他醒了,经过思思地通报,邓子越有些憔悴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案卷递给了他。 范闲拿过来略略一看,上面记着的全是今天清晨苏州城有异动的衙门,他的眼忍不住眯了起来,叹息道:“去他的,这满城官员……都是敌,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袁梦一死,他们倒是沉得住气。” 邓子越苦笑道:“官员们夹在当中,日子也不好过。” 范闲摇头冷笑道:“名单既已有了,日后他们的日子会更难过。把名单发回京都,让二处开始查经年老卷,我们要动的人,就要把他地老底挖出来,哪怕……十几年前他贪了十几两银子,也要挖出来。” 邓子越知道范闲下定决心在动明家地过程中,也要顺路将这些官员动一动,大气不敢出,低声应下。 范闲看到了最后,更是眼中怒意渐起,恨地一把将案卷扔在了桌上,压低声音骂道:“果然……果然薛清也知道这件事情,这位大人,在墙上摇的还真是欢腾!” 今日杀袁惊梦,对于范闲来说。江南官场会因此而透露出来地任何信息都不会让他震惊。长公主与明家在江南经营日久,这片官场之上当然尽数是对方的人手。 以范闲手中的权力与权位,面对着这种阻力并不怎么担忧。他所要看清楚的,就是江南总督薛清,在这件事情里到底准备怎么站! 薛清乃封疆大吏,就算范闲有钦差的身份,拿对方也没有办法,而且总督兼管民事军务。手下可以控制地力量太过强大,如果连他也站在了范闲的对立面,范闲要收明家的阻力就会变得异常强大。 邓子越看他微怒神色,小意安慰道:“总督府是收到了消息,不过总督府并没有发声,也没有一丝反应……大人,对方毕竟是一路总督,如果下面的官员与京中有关系。袁梦想在江南隐藏,这事情肯定是瞒不过他。只不过他不愿意得罪大人,肯定也不愿意得罪京中的皇子,此事并不能说明什么,薛总督应该还是持中。” 范闲略一沉吟。也发现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度,或许是这几天散漫之下隐藏的紧张,让他有些敏感过度,不由自嘲一笑说道:“承你吉言。不过……你还是去安排一下,后天,我……再次登门拜访薛清。” 邓子越怔了怔,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范闲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有什么主意就说,在我面前还像个娘们儿一样做什么?” 邓子越笑了笑,说道:“我看大人最近不要急着去拜访薛大人。” “噢?为什么?”范闲好奇问道。 邓子越分析道:“总督大人如今毕竟还是中立,大人若上府拜访。以大人您的性情,只怕会立刻逼总督大人马上站个立场……万一总督大人并不如大人所愿,那该怎么办?依下官所见,最好还是让薛总督保持看戏地姿态,咱们该做的事情继续做,明家继续逼——总督大人一天没有下决心,一天就没有人能与大人抗衡,那咱们做事就能多些时间。” 他继续说道:“大人是想让总督大人下决心。但实际上。总督大人的决心下的越慢,反而对咱们越有利。” 范闲皱眉道:“如今对明家只是小敲小打。薛清还能看戏,如果年后我真的下了杀手,薛清总不能继续看戏,那时候他再来站队……我心里有些不稳。” 邓子越想了想,笑着说道:“我看,至少也得等您去了梧州再说。” 范闲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江南路总督薛清……是前相爷林若甫当年的得意门生,而林若甫——是大宝和婉儿他爹,是自己的老丈人!——就算薛清如今不用给自己老丈人面子,但老丈人肯定清楚薛清此人地底线。 “有理。”范闲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一大块,大笑说道:“站队加法码,我那老丈人虽然搁的快发锈了,但份量却是不轻。” 邓子越呵呵笑了两声。 范闲看着邓子越疲惫神情,好奇说道:“上午你没有睡?” 邓子越恭谨应道:“要确认这些情报,所以花了些时间。” 范闲本想劝他放松些,但一想自己先前的表现似乎没有什么立场去说服对方,忍不住笑了笑,忽然间想到另一椿事情,认真问道:“子越,你入启年小组前……是二处的吧?” 邓子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知道提司大人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问题。 “王启年夏末的时候就会回国。”范闲望着他笑着说道:“院里准备让他接手一处,如此一来,北齐上京,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地人物,你跟着我快两年,也见了一些场面……有没有胆气去北方一游?”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四章 钓鱼 (推荐本书:我不是姜太公,作者就是大家在书评区应该能瞧到的八喜同学,地址是http://./book/showbook.aspx?bookid=166572,书号是166572,请大家去品评一番,谢谢。) 邓子越稍一思考,便将提司大人的前言后语想的通透无比。 所谓北齐总头目,确实是个极冒险的差使,不过也是监察院对外战线上最重要的环节,但凡做过这个职位的回国之后,都会受到重用——前任言冰云小言公子就不用说了,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四处头目,人人都知道,将来陈院长告老之后,小范大人接了院长的位置,小言公子定然会有更重要的任命。 而邓子越熟悉无比的老上司王启年在院中温窝十年之后,一遇范闲,便被派到北齐,听提司大人先前的话,王启年回国之后,也会成为一处新的主办头目。 北齐之行,是冒险,更是政治上的镀金。 提司大人问自己愿不愿意去北齐,自然是准备提拔自己,而且听说二处的老主办年纪大了准备归老……自己又是二处出身。 邓子越心头激动不已,跪于范闲面前,沉声道:“全听大人安排。” 范闲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什么。经由江南之事,他越发地感觉到,虽然皇帝陛下对自己确实十分信任,但依然很绝对地阻止了自己与军方发生任何关联,以至于自己办起事来,手中掌有的绝对实力依然有限。 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忌惮江南总督薛清的存在。 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连自己名正言顺的儿子都不怎么信任,更何况是范闲。范闲知道皇帝如今给了自己如此大的权柄,已经很不错了,但也清楚,对方不会让自己再扩大权力,既然往外索取的途径十分艰难,那范闲就必须将已经掌握的权力掌握的更牢固一些。 比如监察院,后陈萍萍时代的监察院必须换血,必须补充进效忠于自己的新鲜血液。 …… …… 邓子越又向他禀报了一番最近监察院在江南的行动,主旨依然是关于明家,虽然监察院专司监察吏治之职,对于民间势力并没有直接地入手权,但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缺少的便是官府的理由,监察院已经做好了前期准备,随时可以按照范闲的吩咐,插手江南事务,由内库至苏州至船坞,由帐至库,全方位地对明家进行压迫。 范闲目前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一点。既然不能追索到明家的具体罪证,就不可能用官面上的力量进行欺压,江南路的官员都盯着他……如今监察院的工作,就是通过对明家商路的骚扰,以及内库转运司在供货上做手脚,进一步压缩明家的进项,让对方的流水银子陷入紧缺之中,只有这样,才能够逼迫明家继续大举调银。 而手段,其实就隐在调银之中。 “岛上有多久没有传回消息了?”范闲皱着眉头,那个足以碾死明家的岛事,最近却忽然陷入了沉寂之中。 邓子越听出范闲的担忧,心头也是有些疑虑,禀道:“泉州分理处也觉得事有蹊跷,已经派人潜上岛去,大约后日便会有消息传回来。” 江南地大,由东海之岛要传回消息到苏州,需要的时间太久。范闲清楚,自己目前也只有暂时等着。 待邓子越走后,范闲这才感觉到有些累,伸了个懒腰,行出房门,在华园中散着步。 华园虽是杨继美的豪园,却并没有沾染太多盐商的富贵气与私盐贩卖的嚣张味道,反是一味的清美雅致,与别处宅园并无二致的浅浅流水,青青假山,层层叠嶂,行廊山亭,经由当初设计者的巧手安排,便显出了不一样的生命力,整个园子仿似活过来了一般,如江南青山,如西湖碧水,温柔而清淡地包围着园中的人们。 这种天人合一的巧手安排,毫无疑问,最能让天一道嫡系传人海棠姑娘最为欣赏,所以在苏州的日子里,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园中静思,而没有出去一觅江南人物风采。 所以当范闲在小湖边看到那袭花布衣裳时,并没有觉得意外。 “钓鱼这种事情,似乎并不适合你。” 他走到湖边坐下,比海棠略往岸上一些,二人间保持着一尺的距离,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海棠姑娘稳定不已的肩头,还有头上裹着的花布巾,她的身旁放着一顶很平常的草帽,黄色的。 海棠也没有回头,和声回道:“为什么不适合?” 她手中的竹竿纹丝不动,只有竿头点点,似乎是在向水中的鱼儿们问安,并没有夹着什么别的意味。 范闲笑了起来,沾着青苔的双手在自己的身边胡乱擦了擦,说道:“钓鱼也是杀生。我教你一个法子,你不放鱼饵,心钓便是。” 这是他前世看小说时,那些玄妙的小说里说玄妙的人物最喜欢玩的一种把戏。没有料到海棠仍未回头,也未意动,反是嘲笑道:“多无聊的事情,不用饵,难道便是不想钓?心钓……既然求的是心性,你心钓了,自然便是钓了,至于钓不钓得上来,有什么差别?” 范闲气苦,心想自己只是想聊聊天,何至于便又整出这些虚头巴脑的对话来? 海棠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知道你这些天心不静,要不然也一起坐坐?钓鱼极能冶静心境。” 范闲摇头,笑道:“君子远疱厨,更何况罗网猎叉?” 海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虚伪的家伙。” 范闲嘿嘿一笑,往前挪了挪,谁知道臀下一滑,险些滑到了湖里面,惹得他一阵手足慌乱,啊啊叫了起来。 湖边有石无树无草,除海棠姑娘外无一借力处,所以他很自然地双手攀住了海棠的肩膀。 海棠肩头微震,便将他的手震开,反手扣住他的腕门,帮他稳住平衡,微笑说道:“不止虚伪,连做戏都做的如此虚假,太不用心了……这世上哪有连坐都坐不稳的九品高手?” 范闲仰天长叹道:“世人不知我,朵朵也不信我,这日子如何过得?” 海棠一翻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很自然地取出身旁另一根钓竿,塞进了范闲的手里,说道:“既然想钓鱼,就要有些耐心,不要着急。” 语带双关,但范闲心知肚明,这说的不是泡妞的问题,而是对付江南局面的问题,他笑了笑,从身边的小泥罐中取出蚯蚓,挂在鱼钩之上,垂入水面之中,又撒了些朵朵备好的物屑,入水诱鱼。 湖边顿时入了平静之境。 片刻后,范闲清清淡淡的声音打破了这难得的默契:“我有耐心,我也不急,江南的局面,并不难以控制,而且计划既定,我会有信心一步一步地走下去。问题在于江南看着京都,我却无法控制京都里会发生什么事情,那里的事情有可能会往我想的方面发展下去,也有可能会突然爆发出令所有人都一时不及反应的大事件。” “大事件?” “不错。”范闲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带着一丝疑虑,一丝发自真心的佩服说道:“你知道我是庆国监察院的提司,那你也一定知道监察院真正的大老是谁。” “北肖恩,南萍萍。”海棠笑容里夹着一丝苦涩:“那位陈院长不知害死了我们北方多少子民,我们怎会不记得他?” 范闲笑着说道:“各为其主,各有心中所持,双方当年是敌,你斩我杀也是自然之事。我只是想让你清楚,这位老大人,是整个天下我无法完全看清楚的两个人之一。” “两个人?”海棠好奇扭头看到。 “不错。”范闲面色慎重说道:“哪怕我家皇帝,你家皇帝,我都能猜到他们的某些想法与立场,因为他们的屁股坐在龙椅之上,就一定要思考与这把椅子有关的事情。而陈萍萍却不一样,所谓无欲则刚,有容乃大,人之将死,其言……不可琢磨,这位老大人究竟想做什么,究竟正在做什么,我是怎么也看不通透,以他如今的地位,完全没有必要掺杂到皇位之争中来。不论是谁当皇子,都要把他好好供着……而且他一直如此平静,也不符合他这一生以来的行事风格。” 陈萍萍是如今存世最出名的阴谋大家,这样一位人物,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是天翻地覆。 海棠稍一思忖后轻声说道:“如果不是你不避我,将令堂与陈院长的关系讲清楚,我一定会对这件事情有另外的看法,包括如今这天下的所有人,只怕都会以为陈萍萍之所以如此看重你,完全是因为庆国皇帝的旨意。” “不错。” “而通过你以往对我说的那些事情,我似乎能看到某些不妙的倾向。”海棠自嘲笑道:“你是想扶植老三,陈萍萍……会不会是想扶植你?” “难度太大。”范闲皱眉说道:“我的出身有些问题,不把宫里的那些贵人扫干净,我是根本无法入宫……而且谁知道当年的事情背后究竟隐藏着谁?这个事情我总有一天要搞清楚的,只不过现在却急不得。至于你说到院长大人的意思……” 他微笑摇头说道:“做皇帝不是做提司,这么大的事情,如果他不和我通气,是断不敢自己一个人做的。” 海棠陷入了沉思之中,片刻后摇头叹息道:“想不清楚,就暂时别想了。” “江南只是小鱼,京中才是大鱼。”范闲双眼平静,盯着湖面上微微起伏的两根细线,许久之后说道:“钓鱼……我始终在担心,是自己钓上来了鱼,还是被鱼拖进了水底里,再也没有办法爬起来。” 海棠笑了笑,说道:“你早就已经在河边湿了脚,想不踏进水里也是不行的。” 范闲自苦一笑,说道:“这话倒也是,只是有一种不确定感,我不喜欢这种有事情没被自己控制在手中的感觉。” “没有人,哪怕是一国之君……能够控制所有的事情。”海棠轻声说道:“只是努力地把握住大势,这已经足够好了。” …… …… “你刚才说,有两个人是你一直无法看透,一个是陈萍萍,还有一个是谁?”海棠对于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她知道范闲对于自己的识人之明很是自信,连庆国皇帝,他自忖都能把握到某些方面的心思,却自承有人是自己看不透的,她很想知道那第二个人是谁。 “我父亲。”范闲微笑说道:“其实……他和陈萍萍一样,都是很厉害的人物,只不过陈萍萍一直在水面上下浮沉,他却一直沉在水底,我虽然是他的儿子,但也不清楚他真正的心思。” 对于陈萍萍与范建,范闲均以父辈相待,诚而不疑,在母亲离世之后,主持复仇,在十四年前京都流血夜中,将皇后家族血洗的干干净净,以及后来成长过程之中,这两位父执辈对自己投予的关心与爱护,都让范闲心生感佩。 但很奇妙的是,偏生就是最亲的两个人,却最看不透。 “原来你一直心忧的不是江南,而是京都。”海棠微笑说道:“有这样两位深不可测的人物在你身后,你确实不怎么需要担心江南的事情。” “我是陛下给那几位兄弟设的磨刀石。”范闲微笑说道:“这江南的事情,长公主与太子二皇子……何尝不是父亲与陈萍萍给我设的磨刀石?长辈们对我的寄望都很深,我很欣慰啊。” 欣慰这两个字儿说的无比恼火。 两根细细的鱼线依然沉稳无比地陷在温柔水面之中,并无一丝手腕引起的颤动。海棠看了他一眼,说道:“看来你确实不需要用钓鱼来磨练自己的心性。” 范闲说道:“我一向性情坚毅,心境平稳,外物难以萦怀。” 在女子面前自承优点,对于范闲来说,并不是令人尴尬地自吹自擂,而一种很良好的自我分析态度。 “你如今究竟多大了?”海棠好奇问道,怎么也不明白,如此年轻的一个人,骤握大权在手,处理一方繁杂事务,却依然能够保持如此平静的心态。 范闲回的极快,反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海棠抿着唇,双眼明亮,让身前的碧湖都弱了神采,却是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范闲哼了一声,说道:“我初八满的十八岁。” 海棠摇头嘲讽道:“看你平日行事,说你八十,也不会没有人信。” ———————————————————————— 老人们历过春风夏雨秋霜冬雪,早已看了世间的一切,所以才能够用那双显得有些淡漠的眼,去看透这世间的一切。 唯因经历过,方能看轻,方能用最平稳的心态,最老辣的手段,去面对那些看上去异常繁复的局面。阴谋家的一个必要基础,就是他的欲望要少,如此被敌人能够利用的空门才少,所以从古至今,但凡以阴谋筹划知名的人物,不是老头子老太太,就是阉人。 年轻人总是有血性的,比如二皇子,比如太子,甚至是长公主,所以他们都会在某些时候做出某些不怎么明智的选择。 而像范闲这样拥有两世经验的人,虽然被海棠批了一个八十岁的悲哀标签,但另一面,他做起事情来,也确实像个老头子一样耐性十足,在用夏栖飞与明家打家产官司的同时,监察院其余的方面一直沉默着,直到家产官司的风波正要消停的时候,监察院出手了。 一时间,江南路有许多官员被礼貌无比地请到四处驻江南路巡查司衙门喝茶。 人人都知道,监察院的茶是地道龙井,茶香四溢,但没有哪位官员愿意去饮茶。 虽然看在薛清总督大人的面子上,江南路的官员并没有几个人被扣押,但是在喝茶聊天的过程之中,监察院方面偶尔谈及的一些经年旧事,依然让那些官员们无比胆颤心惊,回府之后便开始头痛无比地考虑自己的前途以前人身安全问题,与此相应的,受到提醒的官员们也注意到,对于明家的保护不可能再太多走明面上了。 另一方面,监察院也开始对明家的生意进行骚扰,虽然不可能直接拿人扣货,但是以侦查东夷城奸细为由,一日之内,明家商铺开始被官府检查,而明家车队船队在运货的过程中,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烦。 虽然除了一些挟带私货的小罪之外,监察院并没有抓到明家什么大的把柄,但是连番骚扰之下,成功地迫使明家宠大的产业系统运转速度减慢了下来。 商行,讲究的便是货物运送,折成现银的来回速度,就像是一条生生不息的大江一样,如今监察院就像是无数的砂石缓慢地沉入江中,江水的流速一缓,泥沙也沉积下来,本是一潭活水,如今却渐成泥泞,行动不便。 监察院此举,用的人力最少,引起的议论最小,达成的效果却是相当不错,明家在付出了内库巨额标银之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流水有些捉襟见肘之感,如今又被监察院骚扰着,流水越发有些不够使用,开始被迫向太平钱庄调银,同一时间,长房明青达也开始在暗中向招商钱庄签来汇票。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明家悲情的背后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明家悲情的背后 许多年来,明家一直在江南一带繁衍生息,经由前后数十年几代主人的小心经营,大胆开拓,终于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大族之一。而在后来攀上了长公主的关系,摇身一变成为内库皇商之后,借助内库货物所带来源源不断的银两灌注,明家的手足伸的更远更深,不仅仅在苏杭两州拥有无数产业,直接控制着大量的船舶、车行和商铺,而且家族成员间接也控制着许多虽不起眼,却深深与江南百姓息息相关的生意。 比如粮油,膳食,青楼,甚至有人说过一句话,江南人只要一开门,就必定会和明家的产业打交道。 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族内的派系本身就异常复杂,但最高的掌权部分,依然是明氏本家的两房六子,其余的偏远一些的房,只是负责打理中下层的生意而已。 由于深深明白家族内部分裂的危害性,所以明老太君当年在独掌明家大权之后,所做的第一个安排就是,除了长房明青达一支之外,所有的另外五位明家子弟,只有分红之权,对于明家庞大的产业却没有任何安排与建议的权力,严禁他们参与到家族生意之中。 这个安排毫无疑问是明智的,至少用这种强力手段保证了明氏家族表面上的团结与良好的合作,没有产生如同别的家族一般同样的问题,家族内部至今还算统一对外。 但是,虽然不能参与到家族生意,那其余五位爷年年坐收家里发来的大笔红利,也不可能把这么多银子捂在被子里生小银鸡儿,总要拿到外围去投资,自然也在江南做了不少的生意。 明家就是用这种办法,一步步将手伸的更长更细。因为这几房的生意,最后依然是要攀附在明家的大枝上,如果明家倒了,那五位爷们儿的生意也会出大问题,所以他们必然会用自己手中地实力为长房保驾护航。 所以在范闲的眼中,这些名义上并不属于明氏公中的生意……依然姓明,很自然的,监察院开始一视同仁地骚扰这些生意。 这下。那五位爷们可就有些挺不住了,心想家里的好处自己没有得多少,自己还得被牵连着,生意越做越难,这可怎么办?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在你面前的是四爷!” 明家四爷乃是姨娘所生,在家中的地位本就不高,所以一直以来都只喜欢遛鸟为乐。免得得罪老太君和大哥,每年靠自己得地年例银子,做了些生意,开了一个蔬果商行,做做公中手指捏漏的生意。日子过的自然也是顺心无比。 但最近他却无论如何也顺心不起来,商行天天在查,生意稍显颓落,虽然并没有太严重的结果。可是那种不好的趋势却是清清楚楚,往常在自己面前点头呵腰的官员们,也很少肯和自己喝茶。 他明白,是监察院被那些官员吓住了。 但是怎么也轮不到面前这人来撩拔自己,明四爷略显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狞色,一巴掌扇了过去,扇得面前那个南蛮子原地转了三圈,脸上骤现一个红掌印。唇边流出一丝血水。 明四爷是苏州城里最大的蔬果贩子,看着不起眼,却垄断了江南三成成地瓜果生意,包括对宫中的进项事宜,也是由他一手打理,称他一声瓜王,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而且他仗着明家的声势,自立行会。从全盘上打理着整个江南的瓜果市场。这么些年来,都不曾有过什么强力地人物。敢到他的田里摘些瓜果来吃。 但这几日,却忽然从岭南来了一位商人,跳过了明家与熊家之间的协议,不经明四爷的手,直接将瓜果贩到了苏州。 岭南天热果美,只要解决了长途运输地问题,自然大有可图。如果那位商人懂得规矩,来苏州后就先拜一拜明四爷,或许明四爷也会点点头,给他一些份额去做,谁知道这位商人不知道是不懂规矩,还是有什么可以凭恃的地方,竟是仗着自己手中的货多价廉,硬生生将苏州乃至江南的瓜价,在十日之内打低了两成,这位商人的生意也迅速扩张了起来。 明四爷满脸阴笑盯着被自己一耳光打倒在地的岭南商人,嘿嘿笑道:“现在是谁都欺到我明家头上了?一个区区南蛮子,你哪里来的胆子?” 其实他心里清楚,当自家生意开始被监察院打压,不论监察院真能起到多少作用,但这种风声一旦传开,趋势一成,无数往年被自家压着的商人势力,都会开始蠢蠢欲动,想借着明家焦头烂额之际,来趁机获取一些好处。 但是……明四爷拿范钦差没有任何法子,怕都来不及,但怎么会放着一个南蛮子在自己地地盘上搞三搞四! “用棍棒教育一下。”明四爷望着地上哭泣求饶的岭南瓜商,唇角闪过一丝鄙夷之意。 话音一落,院中惨叫之声再起,明四爷的手下拿着木棍狠狠地向那名岭南瓜商身上砸去,打的砰砰作响,那可怜商人的骨头都不知道被打断了多少根,惨叫之声渐低,整个人深身是血,被打昏了过去。 旁边的心腹帐房看着这血腥场面,心头一颤,凑了过去说道:“四爷,这人……应该是熊家的人。” “我知道。”明四爷厉声说道:“熊百龄这个老王八,想用这个瓜商来试探一下,我不打回去,他还真以为我明家可欺。” 帐房先生苦笑说道:“四爷,这时节,可不能给家里惹麻烦。” 明四爷想到一椿事情,神色一黯,说道:“老太君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这时候不表现的冲动一些,怎么办?” 帐房先生也是心头涌起无数复杂地情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明四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望着地面上那名浑身是血地岭南商人,阴声说道:“不是不让你做生意,但做生意不是欺负人,你可不能欺负我。” 那名岭南商人已经醒了过来,听着这话,吓得不浅,赶紧拼命点头。 “交一万两银子。同时把价调回来,咱们公平竞争。”明四爷嘿嘿一笑,笑声里无比阴厉,“你不欺负我,我自然也不会欺负你。” 整治完这人后,明四爷喊人把那商人叉了出去,望着地板上的血渍,呸了一口唾沫。咬牙骂道:“范闲欺负我,我没辄,你熊家又是他妈地哪根葱?” 回到屋内,明四爷洗净了双手,卷起袖子。从廊边取下鸟笼,开始逗弄起来,只是嘴里吹着哨子,眼神却有些飘离。 帐房先生畏畏缩缩跟在他的身后。低声说道:“四爷,您是说……和夏栖飞见面地事情,被老太君知道了?” 明四爷身子一僵,忽然大怒骂道:“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说什么脚踏两只船,明老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有钦差撑腰,公中的产业总要被他夺回去……要老子和他见面。抢先说上话!,第二天就被老太君叫去训了一顿,差点儿没活着出来!” 他气恼无比,好不容易才平伏了胸中情绪,冷冷说道:“监察院最近正在针对咱家,今天我不凶残些,老太君和大哥会怎么看我?” 帐房先生被东家骂的大气不敢出,哭丧着脸说道:“可是夏当家的那日要与您见面。您不见也是不成的。四爷……您真地不想听夏当家那番话?” “七弟啊七弟……”明四爷想到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感觉很有些奇怪。关于夏栖飞母子被明老太君阴害一事,他也只是偶有耳闻,自己与母亲却是干干净净,所以并不像长房一样害怕对方,一想到那日夏栖飞传达地钦差的话语,他眼中的神芒一闪即逝,无奈叹息道:“我怕钦差大人,但我更怕老太君……而且明家毕竟如今是咱们明家的人的明家,真要听你的话与夏栖飞联手,有那样一位可怕的钦差在后面看着,明家就会……变成朝廷的明家。” 明四爷惨惨一笑说道:“不管长房再如何霸道,但毕竟大家兄弟这么多年,我终究还是姓明地。” 帐房先生不敢再进劝。 明四爷正式拒绝了范闲经由夏栖飞递过来的好意,于是华园方面的反应也极快地到达了他在苏州南城所购买的大宅。 苏州府衙役推门而入,在虎视眈眈的明家打手注视下,颤颤抖抖地来到堂家,取出告票,要求明四爷随己等回苏州府听审。 “听审?”明四爷浑没料到自己也要被人抓去审问地那日,对那名衙役厉声喝道:“我看你是不是糊涂了?何人告我?告我何事?” 那名衙役也是身非得已,不然一般情况下,哪里敢来得罪明家正牌四爷?平时都恨不得跪在地上去舔对方的靴子……这位衙役苦笑着,向明四爷递了个眼神,示意后面有人,又压低声音哀求道:“是一名岭南商人,告明家四老爷欺行霸市,伤人,并纵下行凶。” 明四爷一愣,眉头皱了起来,他是没有想到那名岭南商人居然敢去告自己,更没有想到苏州府居然会接了这个案子……已经很多年了,明家在江南是那样的特殊,苏州府和自家的关系如此亲密,怎么会收了那名岭南商人地状书?虽然最近监察院最近在堵玩明家,但是监察院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干涉地方政务,也不能直接干涉民事,这等刑名官司,监察院无法领头来做,所以他先前纵奴行凶之时,并没有太多的担心。 但是苏州府居然真的派人来了! 他的眼光越过那名衙役的脑袋,看到几名官差的后方站着一名面容十分陌生的朝廷官员,看官服品秩不高,而且不像是朝官系统地服饰。他地眼睛眯了起来,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原来从岭南商人进院开始,所有的这一切都有监察院的官员盯着,难怪对方的反应会如此之快! 明四爷眼皮子一跳。知道自己算错了一件事情,虽然监察院不可能直接审问自己,却可以盯着苏州府做事,如果苏州府真的对自己不理不问……只怕监察院便会去捉苏州府的官员回去问话了,有这样强大地威慑力在此,难怪苏州府今天敢来拿自己。 他冷笑一声,望着那名衙役说道:“我便是不去又如何?” 那名衙役急地快要哭了出来,哀求道:“四爷好歹给知州大人一个面子。” 明家的下人们都鼓噪了起来。手拿木棍将衙役们围在当中,冷冷地目光可是有意无意地盯着人群最后的那名监察院官员。 那名监察院四处官员微笑说道:“几位官差大哥,你们到底准备怎么做呢?这里好像有人……准备造反了。” 殴打官差,不听朝廷之令,和造反有什么区别? 苏州府官差听着这话,知道今天这人是必须要抓回去了,不然的话,知州大人都无法向监察院交差。那名岭南商人的惨状,公堂之上已经有人看见,而且此时华园也来了人,正在公堂对面的茶铺里喝茶,所有的一举一动都不可能瞒过钦差大人地双眼。 官差将心一横。望着明四爷说道:“四爷,请!” 他用眼光不停地向对方示意着,让对方明白,今时不同往日。该服软的时候先服软,至于被拿入苏州府后,事情自然还有转还之机。 明四爷微微低头,沉吟许久,强行压下心头的怒气,也清楚今天的局面是怎么回事,点了点头。 那名官差大松了一口气,叹息说道:“四爷可怜小的。” 那名年轻地监察院四处官员在后方冷笑看着这一幕。 帐房先生凑到了明四爷的身边。担忧说道:“四爷,怎么办?” 明四爷阴笑一声,将手中的鸟笼砸在了地上,砸的鸟笼崩裂,鸟羽乱飞,鸟血四溅……他冷冷笑道:“去便去罢,这么些年,只在苏州府后园喝过茶。却没有机缘瞧瞧苏州大狱地真实模样。今儿就去开开眼。” 他又压低声音,急促说道:“马上传消息回明园。让大哥把我保出去……不要担心,老太君会因为这件事情更相信我的。” 交待完事情之后,明家四爷就这样在人生当中,第一次被官差请回了苏州府的大牢。 “看来四弟……没有别的意思。”消息传回明园之后,明青达一方面派人去打通渠道,自己去走入了母亲所居的清静小院,向那位枯坐于椅的老太君禀告道:“我这就去把他接回来,虽然伤了一个岭南商人,苏州府迫于监察院的压力索他回府,但事情毕竟不大,应该没有什么后患,小范大人也没办法用这件事情咬死四弟。” 椅上的明老太君却陷入沉默之中,老而深陷地双眼闭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始终没有回答明青达的话。 明青达略感觉奇怪,片刻后便涌起一股寒意。 明老太君缓缓睁开有些无神的双眼,说道:“明家已然风雨飘摇,老四先是与夏栖飞暗中见面,是为不忠,后又妄行妄为,害得家里要为他担心,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保他作甚?” 明青达默然之后复又悲然,明家对范闲咄咄逼人的攻势,所采取的即定方针就是以退为进,玩弄悲情,所以他才会在内库上一跪,事后一病……如今监察院威逼极猛,明家颤颤巍巍,看上去确实极为可怜,而明老太君的意思……似乎是准备在自家的伤口上,再划拉开一道更深的血口。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稳说道:“如今局面还在掌握之中,小范大人也只能走外围,拿不住咱们地真正把柄,这时候用不着牺牲那么大……他毕竟也是明家地血脉。” 明老太君冷漠无情看了他一眼,说道:“钦差大人会逼的越来越狠,我们终究是需要牺牲一个拿得出地人物,来换取江南百姓的同情,天下士绅的倾向,如今老四被拿入狱,这岂不是最好的机会?如果让人们知道,钦差大人为索银财,硬生生逼死了明家一位老爷,朝廷会震惊,我们会获得很多好处和时间……这笔买卖是划算的。” 明青达面色不变,想了片刻之后说道:“都依母亲的意思。” 他心里清楚,四弟毕竟是姨太太的儿子,在母亲的眼中,都是属于可有可无的人物。 明老太君望着他冷冷说道:“家里流水差成这样吗?为什么最近你时常要向招商调银?” 明青达心头冷笑着,心想太平钱庄的印鉴一直都在您的手上,我如果要把明家真正地拿在手中,不想些别的门路,如何做得?心里是这般想的,嘴上却温和无比地解释了几句。 明老太君点了点头,最后缓缓说道:“只是老四,只怕还不足以让天下人的心思都倒向咱们明家……青达,你要做好准备,也许明家家主的位置,你要被迫让出来,如此才能让天下人察觉到我们明家的惨状。” 明青达微愕,深深鞠躬,退出院去。 在院外,他与一直等着自己的儿子明兰石微笑说道:“听见没有?我就说过……她最疼的,只有你六叔。”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六章 谁的水师? 第一百二十六章 谁的水师? 范闲并不清楚明家内部发生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明家是块石头,他要压着,但暂时又不能碾碎,反正他有这个耐心,钓鱼没有什么可急的。 这天他来到了抱月楼苏州分号,楼里的生意已经好起来了,楼上楼下的姑娘们忙着接客,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楼中男东家、女掌柜恭恭敬敬地护着一位人物,悄悄地上了顶楼。 推开窗子望出去,只见后方那一道瘦湖边上有很多民工正在挖泥扩湖,要将一个湖扩大,所需要的金钱、人工都不是个小数目,他忍不住叹息道:“有必要吗?” 史阐立微笑说道:“依大人的意思,将分号的规划与格局加急传到了北边,前天回了信,二少爷的意思是,这湖太小,地势不够开阔,来玩的客人们会觉得有些逼仄之感,干脆下个大力气,把湖往前头再挖几百米……” 范闲苦笑着,远在北齐的思辙看来对于抱月楼还是念念不忘,这么大的手笔,他只用说一句话,自己却要动很多人手来做。 “这有声音,有味道,不怕影响生意?” “用青布围起来了,楼中的客人一般注意不到那边。现在生意虽然不错,但要挖湖也只有赶在这时候挖……不然春浓夏至,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那时候就不方便再挖了。” 范闲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是信任弟弟的经商眼光的,今天来抱月楼,主要是要打听一些消息,他看着手下送上来的卷宗,皱起了眉头:“那个明家的大管家究竟逃到哪儿去了?” 明家的大管家和范闲小时候在澹州打过的管家一个姓。都姓周,这人并不简单,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明老太君地亲信心腹,而且负责管理那个神秘君山会的帐目,当夏栖飞在江南居前被君山会暗杀之后,监察院就开始暗中查缉那名管家的下落,时刻准备暗中逮捕,想从那个人的嘴里获取一些关键的内容。 但那名周管家似乎在一日之内就消失了。不再出现在任何明家的产业之中,不知道是江南路的官员在帮助隐藏还是如何,总之就连监察院的手段,如今都没有查到对方下落地蛛丝马迹。 邓子越从房外走了进来,向范闲禀告了一下明四爷被抓进苏州府的事情,听到大人询问周管家的下落,不由皱了眉头,这件事情是由他在负责。这么多天都没有进展,他也感到很惭愧。 他皱着眉头摇摇头,想了半晌后说道:“如果不是已经被明家灭了口,就应该是……” “有很大的可能性,对方就堂而皇之的躲在明园里。”范闲清楚。如果真要藏住君山会那位帐房先生,藏在明园之内,是最冒险也最稳妥的法子,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还真要进明园拿人?” 邓子越苦笑道:“没个真凭实据。哪里能进明园拿人,对方也是有世袭爵位的人,而且将事情闹的太严重,总督大人肯定要被迫开口向大人施压。” 范闲叹了口气,觉得这事儿已经渐渐没了什么乐趣,挥手说道:“闯进去逮不着人,在薛清面前可不好交代,如果确认里面有人。倒是可以试着野蛮一次。” “就是确认不了。”邓子越无可奈何道。 二人正说着闲话,忽然有一名监察院地探子在外面小心地敲响了门,邓子越看了范闲一眼,走出门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脸色马上变得凝重了起来。又低声叮嘱了几句,赶紧匆忙回身,附到范闲耳边说道: “岛上有消息了。” 范闲精神一振,那个天杀的海盗码头已经安静了这么久。他险些以为自己再不可能借由那座小岛对付明家。此时听着有消息,大感兴趣说道:“说。” 邓子越又看了他一眼。小心说道:“岛上的人……都死了,死的干干净净。” 啪的一声!范闲面无表情一掌拍在身边地茶几上,茶几没有碎,茶碗也没有破,但这一掌里很明确地表示出他的不忿与不甘,明家下手真狠真干净,他皱眉问道:“我们的人呢?” 监察院在岛上有密探,范闲担心他的生死。 邓子越说道:“运气不错,他活了下来,泉州方面摸到岛上,刚好把他接了回来。” 范闲面色微沉:“他叫什么名字?” “青娃。” “人在哪里?” “刚到苏州,正在暗寓里养伤。” “走。” 青娃觉得自己是在作梦,这些天一直在作梦。当海岛被官兵围剿之后,就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在满天地贼鸥与满地的死尸包围之中,他试图找到头领曾经留下来的活路,去到那个隐秘的小湾,去找到船只出海。 但没有想到明家灭口作的如此之绝,岛上所有的船只全被毁了,就连海盗头领藏住的几艘三帆快船,都被沉入了水底。 看着水中被浸泡变了颜色的船帆,青娃有些绝望。海岛孤悬海外,如果泉州方面发现事情有变,冒险再次派人上岛,也需要很久地时间,而这些天自己一个人在岛上无水无食,能活下去吗? 监察院二处与四处的密探,从入院之初都要接受十分严苛的野外生存训练与情报收集训练,也亏了是有这一技傍身,单身一人的青娃,竟然就在岛上这么活了下来。 岛上无水,幸亏落了雨。 岛上没什么野兽,但有尸体……有吃尸体的贼鸥,有海中的鱼蚌,所以他仍然坚强而恶心的活了下来。 直到最后泉州方面的同事冒险再次上岛。已经衰弱到了极点地青娃,终于被抬到了船上。 船只飘荡回了大陆。 青娃也终于能够好好地睡一觉。 但就在睡梦之中,想到自己吃地那些水鸟,那些水岛的肚子里可能有着那些腐烂地人肉……青娃仍然忍不住要做噩梦。 他这一觉睡了很久,由泉州直至苏州,而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身前多了一位年轻清秀的大官正面带敬佩与怜惜望着自己。 身边的监察院官员提醒道:“是提司大人。” 提司大人?青娃一惊,挣扎着便想起来行礼。 范闲赶紧把他拦在了床上。双眼微眯,看着这个庆国版的鲁滨迅,心中涌起一股叹息与佩服,政治斗争不是请客吃饭,是你死我活的玩意儿,只是每每需要牺牲地,其实还是下层的官员们。 范闲取出药丸喂他服下,又用金针替他活血。小心诊疗了半天,才确认不会留下太多的后遗症,对方有足够的精力开口,这才开始问话。 在对话之中,范闲获得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很多一直没有来得及传回岸上的消息,比如那名海盗首领与明兰石姨太的关联。 他冷漠说道:“难怪那位姨太会忽然回乡探亲,只怕如今早已沉入江中喂了王八……嫁了个王八,最后只有喂王八。也是个可怜人。子越,马上派人去那名姨太的老家查案,我倒要看看,明兰石准备怎么解释。” 青娃还千辛万苦保留下了来一份书信,这也是很实在地证据,虽然明家依然可以抵赖不认,但总可以借此做些文章。 “对于上岛的官兵,你有没有什么判断?” 范闲盯着青娃的双眼问道。虽然明知对方在岛上存活下来已经不易,一上陆地又经历长途奔波,整个人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他不得已,仍然要问清楚,因为这个事实,像一根刺一样地扎在他的心里,让他十分警惕。 那一队水师。很明显是明家的助力。自然也是长公主派来地,范闲很想知道。军方究竟是谁站在长公主的那边,想必皇帝陛下对于这个事情也是十分感兴趣。 不可能是燕小乙,虽然燕小乙以九品上超强地位出任庆国征北大都督,但他的军力一直在监察院的严密注视之下,范闲清楚燕小乙在水师方面没有什么力量。 “当年泉州水师是朝廷最强地水上力量。”邓子越看了范闲一眼,轻声说道:“不过叶家的事情之后,为了清除叶家在泉州水师中的影响力,朝廷将泉州水师裁撤为三,如今江南水师名义上的总领衙门在沙州,大人也应该与沙州那处的官员见过面。由沙州入海登岛杀人……路途太过遥远,而且航程都在大江之上,极易败露痕迹,依属下看,应该不是他们。” 范闲点点头,没有因为叶家两个字而产生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转头去看青娃。 床上的青娃嘴唇边缘鼓起白色的泡,他也在努力回思那一个夜晚登上岛地官兵,知道这件事情很重要,可以让院中判断,敢和海盗沆瀣一气的势力究竟是谁。 他艰难无比地开口说道:“官船上岛的时候,正是黎明前的那一刻,岛周礁多,那么黑的天光下,能够强行登岛,应该是专业的水师,而不是借船的岸上官兵……属下曾经瞧清过一名官兵的脸,看他面部轮廓,应该是北边地人。” 范闲地眉头皱了起来:“有没有可能是东夷城的水师?” 青娃困难地摇了摇头,禀道:“他们偶尔有开口说话,不是东夷口音。” 范闲望向邓子越,看出了彼此心中地那丝不安,庆国三大水师,在北边的是胶州水师,驻在山东路附近,实力雄厚,如果对方是长公主方面的得力干将,那长公主在军方中所掌握的实力,看来要比自己这些人以前所想像的要强大的多。 在范闲的心中,皇帝既然一直吝于让自己掌握一丝兵权,而且一直表现的如此自信与神神叼叼,他是十分相信,庆国军队的绝大多数力量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在这样一个前提下,范闲做起事来,才会比较有底气一些,如今骤然发现,长公主与皇子们的实力评估有了一个突飞猛进,让范闲如何不警惕? 叶家会逐渐地倒向二殿下,征北大都督燕小乙……如今又多了一个水师! “胶州水师是谁的人?”范闲皱眉问道。 邓子越压低声音说道:“水师提督乃是正一品武将,自然不用受燕小乙的吩咐,一直以来都没觉出他有什么倾向,毕竟这人出身秦家,但是和叶重一系的关系也不错。” 范闲轻轻地握了一下拳头,摇头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床上疲惫的青娃,脸上浮出淡淡笑容,说道:“你好好养伤,伤好之后就跟着我做事吧。” 他很欣赏这个能够在海盗岛上潜伏,并且最后成功活下来的监察院年轻官员,这样优秀的人才,应该成为自己的亲信。 青娃大吃一惊,浑没料到自己在九死一生之后,竟会摊上这样好的运气,一时间竟愣在了床上,不知道说什么,直到范闲领着启年小组的人出房之后,监察院四处驻泉州巡查司官员笑呵呵地对他说恭喜,他才醒过神来,知道自己终于出头了……噩梦终于醒了。 范闲有些恼火,今天遇见的都是些不好的消息,看来得赶紧把院报发回京都,让老跛子精神一些,不要总是呆在陈园里看美女……你的接班人遇到问题了,你总得解决不是? “大人,有好消息。” 正当范闲在腹诽今天运气太差的时候,邓子越强抑着一丝喜悦,恭恭敬敬地禀报道。 “什么消息?” “君山会那位帐房先生……下落有了。” “在哪里?” “大人英明,消息确实,那人就在……明园。” 范闲合什叹道:“终于有事情做了。”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甘撒手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甘撒手 四月中,春意已然明媚浓郁的无以复加,整个江南都被笼罩在暖风之中,街上行走的人们已经开始只穿夹衣了。而在离苏州千里之地的京都城外,隔着很远的距离,还能看到苍山头顶的那一抹白雪,宛若死尸脸上覆着的白巾一般冰冷。 那个戴着笠帽的高大汉子收回了投注在苍山顶上白雪的目光,沉默地喝尽杯中残茶,要了一碗素面,开始没滋没味地吃着。 这个地方在京都之外三十里地,叫做石牌村。 而这个戴着笠帽的高大汉子,则是千辛万苦从江南赶到京都的庆庙二祭祀——三石大师。三石大师入京不为论道,不为折一折御道外的垂柳,他是来杀人的,他是来……刺驾的! 虽然范闲在江南,有意无意间放了他离开,但是监察院查缉严密,纵算西北路未放重兵,但是三石要绕过监察院及黑骑的封锁,来到京都,仍然花了他不少时间。 君山会确实是一个松散的组织,但当这个组织拥有了一个异常神圣及重要的任务后,它的重要性就突显了出来,而这个神秘的组织,究竟集合了天下多少势力的重要人物,也没有几个人能清楚。 三石大师虽然贵为庆庙二祭祀,但在君山会中也没有多少说话的力量,而且他个人是相当反对君山会在江南的安排,在尝试着对范闲的施政进行干扰而没有成功之后,这位三石大师将自己作了弃子,脱离了君山会的安排,单身一人,壮志在胸,如心藏一轮红日。就这般傲然远赴京都。 赴京都杀人,杀那不可能杀之人。 他一面想着,一面沉默地吃着面条,依照大师兄当年的谆谆教导,把每一根面条都细嚼慢咽成为面糊糊,这才心满意足地吞下腹中。 不知怎的,三石大师吃的悲从心来,难以自抑。两滴浑浊地泪水从他苍老的眼眶里滑落,滴入面汤之中。 他要入京去问问那个皇帝,为什么! 吃完了面条,他戴正了笠帽,遮住自己的容颜,拾起桌边的一人高木杖,离开了面铺,沿着石牌村山脚下的那条小路。开始往京都的方向走去。 前方是那座黑暗的皇城,后方那座洁白的山,苦修士走在当中。 林子越来越深,路也越来越窄,天时尚早。没有什么樵夫勤勉地早起砍柴,荒郊野外,也不可能有什么行人经过,山路上一片安静。安静地甚至有些诡异起来,连鸟叫虫鸣的声音都没有。 三石大师毕竟不是一位精于暗杀的武者,只是一位有极高修为的苦修士,所以心里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并没有如何在意。 朝廷与君山会都应该不知道自己从江南来了京都,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北齐圣女海棠姑娘。而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海棠都不可能将自己的行踪透露出去。三石大师很相信这一点。他不认为有人会事先掌握到自己的路线,从而提前进行埋伏。 所以当那凄厉绝杀的一箭,从密密地林子里射了出来,想狠狠地扎进他的眼眶里时,三石大师感到十分意外。 那一枝箭飞行的模样十分诡异,最开始的时候悄无声息,如鬼如魅,直到离他的面门只有三尺之时。才骤作厉啸。箭啸勾魂夺魄,令人无比恐惧! 嘶……吼! 黑色地长箭。仿佛喊出了一声杀字。 三石大师闷哼一声,长长的木杖往地面上狠狠地戳,雕成鸟首的木杖头,在极短的时间内向前一伸,挡住了那一枝宛若天外飞来地羽箭。 钉的一声闷响,那枝箭狠狠地射进了木杖之首,箭上蕴着的无穷力量,震得三石大师手腕微微一抖,杖头刻着的鸟首在一瞬之间,炸裂开来! 三石大师眯起了双眼,心中生起一股寒意——如此迅雷一般的箭技,似乎只有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才有这种水平,而燕小乙这时候应该在沧州城,离京都应有数千里地。 隔着林子里的叶子,三石大师那双清明的双眼,看清楚了箭手的面容,那是一张年轻而又陌生地脸,但他知道自己亲手接的那一箭,一定是得了燕小乙的真传,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一定是燕小乙的徒弟! 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三石大师早已借着那一杖的反震之力,整个人飞向了空中,像一只大鸟一般展开了身姿,手持木杖,状若疯魔一般向着那边砸了过去!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要来杀自己,但在自己进入京都、问皇帝那句话之前,他不允许自己死去。 三石大师身材魁梧,头戴笠帽,杖意杀伐十足,整个人翔于空中,像只凶狠的大鸟,充满了一去无回地气势。 与神箭手交锋,最关键地就是要拉近与对方之间的距离,但是……此时跃至空中,将自己地空门全部展现给对方,而且人在空中无处借力,更不容易躲开那些鬼魅至极的箭羽…… 三石大师掠了过去,看着那名箭手宁静的面容,知道对方要借机发箭。 果不其然,那名箭手也不知道如何动作,双手一花,已自身后取出一枝箭羽,上弦,瞄准,射出! 很简单的三个动作,但完成的是如此自然,如此和谐,如此快速,就像本身就是无法割裂的一个动作而已,很美丽。 这种简单的美感,来自于平日刻苦的练习与对箭术的天赋。 嗖的一声!第二枝箭又已射向了三石大师的咽喉,此时他人在空中,根本无法躲避如此迅疾的箭! 但三石等地就是这一刻。 他闷哼一声,不躲不避,将真气运至胸腹。以自己最愚蠢,也是最厉害的铁布衫硬撑了这一箭! 箭枝射中他的咽喉,发出咯的一声怪响。 三石大师眼中异芒一闪,整个人已经杀至那名箭手的身前,一杖劈了过去! 此时两人间只有三尺距离,那名箭手如何能避? 箭手依然面色宁静,对着那如疯魔般的一杖,整个人极为稳定地往后退了两步。长弓护于身前,口中吐出一个字:“封!” 四把金刀不知从何而来,化作四道流光,封住了三石大师那绝杀的一杖! 一道巨响炸开,刀碎,杖势乱,林间一片灰尘弥漫。 而在漫天灰尘之中,箭声再作。一枝夺魂箭穿灰越林,在极短的距离内,再次射向三石大师地咽喉。 距离太近了,三石大师不及避,也不敢让自己最脆弱的咽喉不停接受燕门箭术的考验。于是他竖掌,摆了个礼敬神庙的姿式。 对方用四刀封己一杖,自己便用一掌封这一箭。 那枝细细而噬魂的箭,钉在他三石大师宽厚有老茧的掌缘。就像是蚊子一般,盯住了可怜人们的肉,摇晃了两下,才落下地去。 只是很轻微地一叮,一钉。三石大师的身体却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他被这一箭震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箭至,三石大师,再举掌,封。再退。 灰尘之中射出来的箭越来越快,就像是没有中断一般,不知道灰尘后方那名箭手,究竟拥有怎样可怕的手速! 如是者九箭。 三石大师被硬生生震退了九步,被那些可怕的箭羽逼回了山路之边,他闷哼一声,真劲直贯双臂,长杖一挥。震飞最后那枝箭……然后发现脚下一紧。一个恐怖无比的兽夹咯地一声,血腥无比地夹住了他的右脚! 这只兽夹这么大。应该是用来夹老虎的,纵使三石大师有铁布衫不坏之功,但骤遇陷井,小腿上依然血肉一开,鲜血迸流。 三石大师一声痛苦的暴喝!皱紧了不甘地那双眉,他的咽喉上也有一个小血点,握着木杖的手上,也有许多小血点,正缓慢地向外渗着血。 这么多枝鬼神难测的厉箭,如果是换成别的人,早就被射成了刺猬,也只有他,才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只是可惜最后依然是被这些箭逼入了陷井之中。 灰尘渐落,对面的林子里,再次出现了那名年轻箭手的脸,还有四个手握残刀地刀客。 三石大师冷漠地看着对方,开口说道:“没想到,是你们杀……” 话还没有说完,那名年轻箭手是来杀人灭口的,也没有与三石大师对话的兴趣,虽然他知道三石大师也是位传奇人物,但年轻一代的成长袅雄,并没有多余的敬畏心。 年轻人用稳定的右手手指将焠了毒的黑箭搁在弦上,再次瞄准了无法行动的三石大师咽喉。 “射。” 他说了一声,而自己手中地箭却没有脱弦而去。 林子里一片嘈乱,不知道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了多少箭手,隔着十几丈地距离,将三石围在了正中,手中都拿着弓箭,依照这声射字,无数枝长箭脱弦而出,化作夺魂的笔直线条,狠狠地扎向正中地三石大师身体! 三石瞳孔微缩,看对方这安排……知道自己今天或许真的活不下去了,能够在山中安排如此多的箭手,这一定是军方的人手,再如何强大的高手,在面对着军队无情而冷血的连番攻势后,也无法存活下来,更何况自己的右脚已经被那可恶的兽夹夹住了! 自己不是叶流云,不是苦荷,三石大师在心头叹息了一声,挥舞着手中的长杖,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箭雨。 当当当当,无数声碎响在他的身周响起,不过片刻功夫,已经足足有上百枝飞箭被他的木杖击碎。残箭堆积在他的身周,看上去异常悲凉。 也有些箭射穿了他的防御圈,扎在他地身上,只不过这些箭手不如先前那位年轻人,无法射穿三石大师的铁布衫。 那名领头的年轻射手并不着急,只是冷冷看着像垂死野兽挣扎一般的三石大师,看着这位苦修士与漫天的箭雨无助搏斗着,他知道。对方的真气雄厚,如果想要远距离射死,就需要耐心,要一直耗下去,只要三石的真气稍有不济之象,一身硬扎本领再也无法维持……箭矢入体,那就是三石的死期。 所以他只是瞄准着三石地咽喉,冷漠地等着那一刻。 而林子里的几十名箭手。也只是冷漠地不停射着箭。 三石大声嚎叫着,不停挥舞着木杖,在箭雨之中挣扎。 终有力竭的那一时。 所以此时三石的勇猛威武,看上去竟是那样的悲哀。 面对着强大的军队机器,武道高手……又有什么用? 这是一个何等样冷酷的场景。 无情的轮射仍然在持续。堆积在三石大师身中地断箭越积越高,渐渐没过了他的小腿,将那兽夹与受伤的腿全数淹在了箭羽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自焚的修士。正在不停劈着即将点燃自己的柴堆。 三石大师地衣裳已经被打湿了,汗湿,他挥动木杖的速度,也缓慢了下来,显然真气已经不如当初充裕。 就是这个机会,一直等了许久的那名领头箭手轻轻松开自己的中指,弦上地箭射了出去! 嗖的一声,钉的一声。整个林子,整个天地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三石大师握着咽喉上的箭羽,口中嗬嗬作响,却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往外流着。 四周的箭手也停止了射击。 那名年轻的箭手皱了皱眉,冷漠无情说道:“继续。” 箭势再起,一瞬间,三石的身上就被射进了十几枝羽箭。鲜血染红了他地全身。 三石缓缓闭眼。在心头再次叹了口气,知道示弱诱敌也是不可行。那名燕小乙的徒弟做起事情来,果然有乃师冷酷无情之风。 他一挥手,大袖疾拂,拂走箭羽数枝,双目一睁,暴芒大现,暴喝一声,一直持在手中的木杖被这道精纯的真气震的从外裂开,木片横飞,露出里面那把刀……那把大刀! 在苏州城中,三石曾经一刀斩断长街,而此时,他这一刀却……只能斩向自己。 斜划而下,刀锋入肉无声,他狠狠地将自己的右小腿砍断! 再也不会被兽夹困住,三石如断翅的大鸟一般,再次戾横起飞,如苍鹰搏兔一般杀入对方阵中,刀光泼雪,令人泼血,一个照面,便砍掉了三个人头,破开数人胸腹,林间一片血杀! 好霸道的刀! 当三石出刀地时候,那名冷漠地年轻箭手,已经转身离开,悄无声息地上了树,开始一箭一箭的射出,他知道对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又自断一腿,血这般不要钱地流着,对方支持不了太久。 果不其然,刀光在惊艳一瞬之后,依然是逐渐黯淡下来。 在杀死了一地箭手之后,三石大师体内毒发,伤发,血尽,顿长刀长柄于地,闷哼一声,吐出了最后一口浊气。 庆庙二祭祀,死。 确认了三石的死亡,箭手们围了过来,他们都是军中的精英,今日前来围杀……甚至是无耻地谋杀庆庙的二祭祀,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表面的平静,尤其是先前对方中计之后,还能自断一腿,杀了自己这么多兄弟,这些人此时回想起来,都不禁心生寒意。 “收拾干净,你们回营。”那名年轻箭手冷漠说道:“丁寒,你负责清理。” 一名军人低声行礼应下。 林子里再次回复了平静。这些军中善射者,脱去了自己的伪装,另寻隐秘地换装回营。 出林之后,那名年轻的箭手已经换成了一身普通的百姓服装,并没有随着大队回营,而是东拐西转出了山林,找到了回京的官道,路上搭了一个顺风马车。一路与那名商人说笑着,就这样入了京都。 入了京都城,这名箭手先是去吃了两碗青菜粥,又在街边买了一架纸风车,穿过南城大街,行过僻静小巷,在一家说书堂的门口看了看,似乎没有经受住今日话本的诱惑。进楼要了碗茶,一碟瓜子,开始听书。 听了一阵,他似有些尿急,去了茅房。 在茅房后出了院墙。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进入了一座府邸。这座府邸不知是谁家地,他走的如同在自己家里一般轻松自在。 入了书房,他拜倒于书桌之前。对着桌下那双小巧的脚,禀报道:“殿下,已经除了。” “辛苦了。”庆国长公主殿下李云睿微微一笑,这位美丽的不似凡人的女子,一笑起来,更是平添几分媚惑之意。 那名年轻箭手在射杀三石大师之时,显得那般冷酷无情,此时却不敢直视长公主的双眼。起身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了一旁。 “三石……真是可惜了。”长公主惋惜无比叹息道:“不听本宫的话,非要效匹夫之勇,在如今这时节,怎能让陛下对咱们动疑?一切都没有准备好,如今不是动手的时机,像这样不听话地人,只好让他去了。” 年轻箭手依然沉默着一言不发。知道对于这些大事。应该是长辈们关心的问题,自己只需要执行就好。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微笑说道:“你不能随燕都督在北方征战,可有怨言?” 年轻箭手笑着说道:“父亲在北边也只是成日喝酒,哪里有京里来的刺激。” 又略说了两句,长公主便让他出了书房。 这座府邸无名无姓,没有人知道长公主偶尔会来到这里。她最喜欢自己一个人坐在这个书房里想些事情,往往都会将自己想的痴了起来。 君山会?……她的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在自己还小的时候,自己组君山会的目地是什么?是想替庆国做些事情,是想自己可以帮皇帝哥哥做些皇帝哥哥不方便做的事情,比如杀杀哪位大臣,抢抢谁家的家产。 虽然皇帝哥哥一直不知道君山会的存在,可是这君山会在暗中可是帮了他不少的忙,比如与北齐间地战事,比如对东夷城的暗中影响。 只是这事情什么时候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君山会的宗旨竟然在自己地手中发生了一个天大的变化! 长公主的脸上闪过一丝凄楚,想到了远在江南的范闲,想到了内库,想到了监察院,想到了皇帝这两年来所表现出的疑忌与倾向……我赠君明珠,君赐我何物? 她闭了双眼,复又睁开双眼,眼中已然回复平静,微笑想着,既然君不容我,自己总要爱惜一下自己,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不是不可以的,袁先生说的话,确实有他的道理。 还是那片山林,除了有淡淡地血腥味道之外,已经找不到半点先前曾经有过一场狙杀的痕迹,军方处理现场的水平,看来并不比监察院要差。 所有的人都已经撤走了,那名被燕小乙儿子留下来负责处理后事的丁寒最后一个离开山林。 很奇怪的,他离开之后不久,又悄无声息地转回了林中,在一堆泥屑之下,找到一根自己先前故意遮留下来的断箭,小心翼翼地揣入了怀中。 接着,他又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开始很辛苦地挖起地来,不知道挖了多久,终于挖到了很深的地方,挖出那几具已经被烧地不成形状地尸首,确认了三石的尸首,他从靴中抽出匕首,插入了尸首地颈骨处,十分细致地将三石大师的头颅砍了下来。 重新填土,洒叶,布青藓,确认没有一点问题之后,这名叫做丁寒的人物,才满足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山林。 他不用进京都,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本来就在京都外面。 陈园后山,后门,木拱门,老仆人。 老仆人从他手中接过一个盒子,一个包裹,丁寒无声行了一礼,开始回营。 在一个阴寒的房间之中,陈萍萍坐在轮椅上,微笑看着布上的那个焦黑人头,问道:“你说……都烧成这样了,陛下还能不能认出来是三石那个蠢货?” 老仆人呵呵笑着,说不出来什么,只是看着老爷似乎有些高兴,他也跟着高兴。 陈萍萍又从盒子里取出那枝断箭,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后,忽然尖着声音说道:“三石是蠢货,你说长公主是不是也是蠢货?用谁不好,用燕小乙的儿子,固然是可以把燕小乙绑的更紧些……但也容易败露不是?” 很明显,这位监察院的院长大人,对于年轻一代的阴谋水准有些看不上眼。 他用枯瘦的双手轻轻抚磨着膝上的羊毛毯子,摇头说道:“这世上总有些人,以为有些事情是永远没有人知道的……比如,那个狗屁不是的君山会。” 老仆人轻声说道:“要进宫吗?” “嗯。” “提司大人那边似乎有些难以下手。”老仆人是陈萍萍二十年的亲信心腹管家,知道这位院长大部分的想法,小意提醒道。 陈萍萍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后说道:“范闲,可能还会动手太早……不过就让他做吧,让他做他所认为正确的事情,至于那些他可能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来做就好。” 有很多事情,陈萍萍永远不会告诉范闲,因为他知道范闲的心,远远没有自己坚硬与坚强。他推着轮椅来到窗边,远处隐隐传来那些老人收集的美女们嘻笑之声。 他看着外边,想到一直在长公主身边的袁某人,忍不住像孩子一样天真微笑道:“往往敌人们不想我知道的事情,其实我都知道,不过……”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嘲,叹息说道:“做一个所有事情都知道的人,其实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老仆人轻轻给他捏着肩头,知道明天院长大人带着头颅与断箭入宫,君山会就会第一次显露在陛下的面前,而陛下也终于要下决心了。 而院长大人所需要的,就是陛下下决心。 陈萍萍缓缓低下了头,不闹出一些大事出来,不死几个宫中贵人,自己怎么甘心撒手死去?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宫与朝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宫与朝 陛下的心情不好。 宫中,朝中所有的人们都知道,最近这几天陛下的心情不好,因为陛下连每旬陪太后看戏的固定节目都暂停了,整日介除了日常的朝会之外,没有多少人能够有机会见过陛下。姚公公,侯公公,如今复用的戴公公,这几日天天在宫门外被大臣们围着,大家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陛下也没有传召亲信的大臣入宫,看模样,似乎也并不是在因为什么事情烦恼。 但人们就是知道,陛下的心情不好。因为在朝会上,各州奏上来的折子大部分都被驳了回去,大理寺正卿被狠狠训斥了一顿,枢密院的老秦大人也被皇帝骂了一通,秦家乃是皇帝心腹之中的心腹,军方重臣,一般情况下,在文武百官面前,皇帝总会给秦家留些颜面,但如今却是这般刻薄地对待…… 京都守备秦恒、秦小将军面色不变,出入门下中书之时,依然保持着清朗的笑容,看样子并不怎么在意陛下对自己家的训斥。 看到这一幕,群臣了解到,皇帝是借训斥自己的心腹,来提醒一下京中另外的某些人。 这是一种很浑沌的手法,所有人都猜不到皇帝想提醒谁,但知道提醒这件事情本身已经存在了。果不其然,第三日,远在定州的叶重再次沉痛上书陛下,言道如今天下太平,定州已无必要维持太多的兵力,应该裁撤一些人。 自请裁军,这是叶家惶恐万分的姿态。皇帝淡淡允了,根本不允许朝会与枢密院辩论此事。群臣包括新任的胡大学士,舒大学士在内。都以为这只是去年悬空庙一事的后续,并没有联想到别的方面。 叶家自请裁撤之后,陛下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恢复了每日对太后娘娘地问安,同时允许长公主再次住进了宫中,广信宫再次真正地为长公主开了门。 距离产生美,产生危险,一家人。住在一起……一定会安全许多。 皇帝想必是这样想的,陈园里那位老人这般想着。 他叹了口气,知道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自己还需要再做些事情,不过种子既然已经开始萌芽,在人们心中那片黑色土壤的培育下,终有一天会生出带毒的藤蔓,不可阻挡地顶破压在上面的那层硬石。 只有在宫中生活的人们才知道。陛下的心情并没有真正地好转,他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丝忧愁与极细微的难过。 皇帝是天下之主,是一宫之主,是所有人俯仰间需要注视的对象,是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所托。是所有人的前途富贵所望,所以宫里的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无比紧张地猜忖着究竟陛下的心里还藏着什么心思。 在太极殿与御书房近身侍候地几位老公公,早已混成了人精,对着各宫的试探问话。当然不肯发出任何声音。而且在洪老公公的积威之下,各宫的嬷嬷太监们,也不敢问的过于明显。 长公主郁郁不乐地搬进了广信宫后,马上回复了往常地艳丽容颜,天天去太后身边陪着说话,偶尔也去东宫见见皇后与太子,只是她自己也有些疑惑,不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这个时候。东宫里的一位太监头领便成了很重要的人物。 因为他叫洪竹,一直在皇帝身边做事,深得陛下喜欢,而且又在传闻中与洪公公有些什么亲戚关系,对于太极殿和御书房的人事也熟悉,如果让这样一个人去打探消息,应该是最合适地人选。 洪竹在东宫出任四品太监首领已经有三个月了,凭借着皇帝派来的身份与自身小意妥帖的服侍。已经得到了皇后的认可……只是当然无法马上获得接纳。不过皇后也给了洪竹足够的好处。今番此事,也是想看看洪竹究竟可不可用。可用到何种程度。 皇后娘娘微笑望着跪在身前的洪竹,心里也有些喜欢这个小太监的知情识趣,眉清目秀,轻声说道:“陛下心忧国事,本宫自然也想替陛下分担分担,虽说后宫不能妄干国事,但是知晓陛下心情,也好做些羹汤奉上,让陛下舒服些。” 洪竹诌媚说道:“皇后娘娘想的周到。” “去问一下吧。”皇后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让陛下知晓了,也莫要欺瞒,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地事情,莫害了你自己。” 洪竹面现感动之色,领命而去。 过不多时,这位宫中的新近红人便在偌大的皇宫里转了几圈,被拍了一通马屁之后,不敢得意洋洋地继续接受赞美,赶紧回了皇后宫中。 他附到皇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皇后微微蹙眉,贵气十足的脸上隐现忧色,叹息道:“原来是为了国库空虚之事,这大江江堤的修茸工程,本宫也是知晓的,从年前初冬一直拖到了如今,还不是因为没钱的缘故……唉,本宫如果能空手变出银子来,也能解了陛下的忧虑,可惜了……” 洪竹嘿嘿笑道:“皇后娘娘贵为天下之母,哪里需要为这些事情烦心?至于国库,不是有范尚书打理着户部?” 皇后听着户部二字,眼睛一亮,状作无意问道:“范尚书长年打理户部,也算是劳苦功高,这国库空虚……乃是进项地问题,他又有什么法子?” 洪竹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皇后看他神情,轻蔑一笑,说道:“小孩子家家,偏生有这么多心事。” 洪竹唬了一跳,赶紧跪了下来,苦着脸说道:“奴才不敢。只是在御书房那……听说陛下昨天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户部做事无能,而且……”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户部有官员亏空,暗调国帑,数目还很大,所以陛下……震怒。” 皇后心头一跳,马上却将面上神情遮掩住,微笑说道:“这些朝政就不要与本宫说了。陛下最近心情如何?时常在宫逛些什么地方?” 洪竹看了一眼四周,知道这是宫中地禁忌,将牙一咬,爬到皇后身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皇后柳眉一竖,旋即无力一软,双唇微微颤抖,双颊泛着苍白。冷声道:“小楼……又是小楼。” 等洪竹满心不安与害怕地出了宫门后,打从屏风的后方闪出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身着淡黄色地袍子,面部线条柔和,双目清明有神。在宫中能穿这种服色的。除了皇帝太后皇后,就只有太子殿下。 如今的庆国太子殿下身体已经比前两年养的好多了,至少脸上那种不健康地白色已经褪去了不少,这固然是因为皇后严加管教。不允许他在男女之事上耗费太多精力的缘故,也是因为年岁渐长,面对着纷繁的局势,与几位皇兄皇弟的步步进逼……不得已而做出的改变。 对于太子来说,以往最大的敌人自然是二皇子,但当二皇子被范闲成功打的半身残废之后,他愕然发现,原本以为是自己最大助力的范闲——竟然也是父皇地儿子。而且还是父皇与那个女妖星的儿子! 对东宫而言,与叶家早已结下了不可解的仇怨,所以太子目前最警惕的,当然就是远在江南的范闲。 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范闲的身世揭开之后,太子如果登基,范闲一定没有善终,而范闲如果独掌大权。也一定……不可能允许太子登基! “母后。户部的事情,似乎可以动手了。”太子先前一直在屏风后面听着皇后与洪竹的对话。说道。 皇后闭目想了会儿,说道:“洪竹这个太监,究竟有多少可信之处?” “七成。” 皇后微笑道:“我也是这般想地。洪竹本来在御书房里当差,跟在你父皇的身边,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如今虽然调来东宫,升了两级,出任首领太监,权柄却是比年前要差的远了。” 太子说道:“如果不是范闲将洪竹索贿的事情禀告了父皇……父皇也不会生气把洪竹赶了出来。” 这件事情在宫中人人皆知,都知道那日御书房中的故事,都以为洪竹之所以离开御书房,是因为他得罪了监察院提司大人范闲。 皇后叹了口气说道:“看陛下处置,他是真喜欢洪竹这个小太监……问题在于,本宫并不清楚,这件事情究竟是真还是假。” 太子沉思皱眉说道:“洪竹记恨范闲应该是确实地,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曾经听过他咬牙切齿地说那件事情,至于父皇那边……就算是用洪竹来监视孩儿,但孩儿自忖这大半年来一直没有行差踏错。” 皇后点点头,凤眼之中闪过一抹杀意,冷笑道:“只要陛下动怒的原因是真的……户部地事情就可以查一查,范建这人,不能再留在户部了,不然范闲在江南掌内库,范建在京都掌国库,你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 太子颔首应道:“孩儿一直牢记父皇教诲,只做父皇愿意做的事情。” 皇后皱眉说道:“我呆会儿去广信宫问问你姑姑的意思。” 骤闻长公主之名,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芒,马上却极好地遮掩了下去,迟疑说道:“这次还是请姑姑那边出面?” 皇后摇了摇头,冷笑说道:“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再说了,如今陛下让她住进宫中,何尝不是存着就近监视的意思?人在深宫,她想和朝中那些大臣联系可就不怎么方便,你父亲做事,虽然每每看似简单,但其实心思却妙的狠,这方面你要多学学……唉,你那姑姑。最近想怎么动弹,可着实不方便哩。” 这位名义上地国母叹息着,眼眉间却透着股掩之不去的幸灾乐祸味道,长公主在庆国的妇人间太过耀眼,一直隐隐都遮去了皇后的风采,叫她如何乐意?如今自己地丈夫对小姑子越看越不顺眼,虽然理智上皇后知道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感性上仍然忍不住感到了一丝快慰。 那个不要脸的小狐媚子! “我只是去通知她一声。”皇后叹息着拍拍太子的肩膀。“你姑姑和老二的关系,你暂时要忍忍,不要再记得以前地事情。至于这次查户部亏空地事情,我会找人去做……放心吧。” 她的眉宇间涌起淡淡寒意:“虽然母后娘家已经被那些天杀地杀完了,但在朝中还是藏着些人地。至于范建……他调国库那么多银子去江南,难道以为瞒得住天下人?难道以为瞒得过陛下?陛下就算再喜欢范闲,可也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太子微惊,难怪户部亏空的如此厉害。原来范建的胆子竟然这么大!他这才知道母亲与姑姑早就抓住了户部的病根,难怪如此自信。 皇后微笑说道:“户部事后,天下又会太平几天,范闲也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蹦哒了。仔细想想,在陛下的心里。只要你不闹出格的事情,就算与那些人争上一争,他也只会当没看见,归根结底。你终究是太子,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太子叹息了一声:“历朝历代,或许也只有儿子这个太子当的最窝囊。” 皇后冷笑道:“史上不知道多少太子在即位前,活地比你还不如!怕什么?只要熬到登基的那日,有的是你扬眉吐气的时候。” 她接着冷冷说道:“母后之所以断定陛下依然一心想让你继位,自然有我的道理。” 太子惶急说道:“可是……老二虽然垮了,但老三下了江南,又一直被范闲带着。” 这是宫中最近暗中议论最多地一件事情。三皇子年纪轻轻却随着钦差大人下江南视事,名为学习,难道是要学习如何治国?于是三皇子的生母宜贵嫔便成了议论的中心地带,不过这位柳家的女子倒是一直沉默着,矜持自守着。 皇后瞪了太子一眼,咬牙说道:“连个黄口小儿都怕成这样,你有什么出息?” 太子闷闷不乐道:“儿子实在看不出来……父亲有您说地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不早就废了你!”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太子苦笑道:“或许。父亲就是在找一个机会吧。” 皇后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你错了,你比其他那几位兄弟……有最大的一椿长处。而你自己……却始终看不明白。” 太子诧异问道:“什么长处?” 皇后的面色平静之中带着一股凄寒,缓缓说道:“大皇子有东夷背景,二皇子生母淑贵妃在京中也颇有势力,三皇子生母宜贵嫔出身柳家,在京中更是大族,又有范闲以为倚仗……所有的皇子之中,就只有你……只有我们母子二人是孤家寡人,没有任何家族力量可以利用。” “我与陛下毕竟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夫妻。”皇后轻蔑笑道:“你那父亲什么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这庆国大位要传下去,他当然怕李氏皇权旁落外戚……所以挑选继位之人,他一定不能接受那位继位之人身后站在过于庞大的家族势力。” “所以老二不行,老三……更不行!”皇后寒寒的目光像两把刀一样剜着太子地心,“只有你……陛下让那老跛子杀了你母亲一系家族,一是为了那个万恶的女妖星,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在为你日后清除障碍?” “不要害怕,我的孩子。”她轻轻抚摸着太子冰凉的脸颊,叹息说道:“如果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不论陛下使出多少手段,其实也都是在促使你成长坚强起来,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挑选了你,而他。从来不会怀疑他自己的选择。” 皇后吃吃神经质笑道:“哪怕他的选择本来就是错的。” 她忽而神色一厉,咬牙说道:“所以你听明白了吗?你能够有太子地位置,能够确保将来地位置……全是因为你的母族付出了三千多条性命!那是你地长辈,亲人!他们统统死了,用他们的血,他们的尸身,才给你铺就了这条通往御辇的道路!所以你一定要忍下去,直到忍到成功的那一天!” 皇宫之中飘着春风。可这春风,却是那般的寒冷,那般地令人不寒而栗。 太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因为太后祖奶奶管后宫管的严厉,其实他也是最近几年才从母亲的嘴里,知道当初京都流血夜的真相,知道自己的外公亲舅全部死在那一次政治动乱之中。 原来……父皇是要除了自己身边的外戚…… 他的心开始抽紧,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如果母亲的分析是对地,那么只要自己表现的足够沉稳,只要以后的天下不出什么大问题,那把龙椅终究……还是自己的! 庆国太子的目光渐渐坚硬起来,望着母亲重重地点了点头。 母子二人似乎都忘了对话当中曾经说地那句——太子继位的前提是不出大问题——而天下人皆知。不论是陈萍萍还是小范大人,都是最擅长从没有问题中发现大问题的阴刻狠厉人物。 宫与朝其实是两位一体的存在,经由皇帝这个不容忽视地角,两片权力场很完美和谐的统一在了一起。朝臣要巴结皇上。就要巴结宫中的贵人,宫中的贵人要将手伸出宫外,也就需要借助外面的朝臣为自己做事。 所谓利益集团,都是这么来的。 所以当皇帝在御书房针对户部亏空一事大发脾气的事情,经由无数个途径传到宫外之后,整个官场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做官的最高宗旨就是,陛下不喜欢地事情,当官的就一定要赶紧跟上。哪怕站在皇帝对面的是太师这种传说中品级的人物,官员们依然要奋勇当先,不甘人后。 因为有皇帝的心情做指标,这种事情总是不会错的。 但这次宫中的消息与朝会上的反应,却出现了一个明显地时间差,众官员比往日更要沉稳与小心谨慎一些。 一来是因为,要查户部亏空,肯定不可避免地要牵涉到户部尚书范建。而谁都知道。范建此人老辣至极不说,而且与靖王爷关系莫逆。与陛下更有几分奶兄弟地情义。官员们不知道皇帝对范建究竟还存着什么情份。 官员们小心翼翼的第二个理由很简单——因为范建地儿子姓范名闲字安之,乃是监察院提司大人,如今行江南路全权钦差大人。 虽然人人都心知肚明,范闲乃是皇帝的私生子,但是……人人也都清楚,范闲的忠孝在整个庆国都是出了名的,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在民间流传,比如宫中死不认父,年会拼死也要入范氏祠堂…… 如果查到范尚书的头上,谁都不知道范闲会有什么反应。官员们只知道,二皇子曾经想过要利用一下范府的二少爷……结果触怒了范闲,被范闲用了无数狠招阴招,嚣张无比地将已经隐成大势的二皇子打的首尾两端,溃不成军,狼狈不堪。 最后范闲成功地把二皇子打到软禁回府……这个辉煌的战果,足以震慑绝大多数想政治投机的官员。 这位小范大人连二皇子都不在乎,更何况自己这些官员? 但来自宫中的压力越来越大了,而且各方面的消息也证实了,陛下确实有拿户部开刀的意思,这些天陛下不高兴的真正源头,也正是在户部。于是乎,蠢蠢欲动的官员们终于压住了性子开始回家写奏章。 在这些官员当中,有真心为国,希望朝廷撤查户部亏空一事的铮铮清臣。也有得了宫中贵人的授意,要借此事扳倒范家,玩招隔山打牛,让远在江南的范闲声败名裂的大臣。但更多的,还是长年在朝中揣摩圣意以便爬升的政治投机分子。 总之为了许多不同的理由,京都朝官们难得地统一了意见,要求朝廷彻查传闻中的户部亏空一事,要给天下子民一个交待,给陛下一个交待。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九章 殿上挖角 第一百二十九章 殿上挖角 庆国的朝会依时开了,天依然蒙蒙亮,皇宫殿中依然清冷,皇帝依然高坐龙椅之上,大臣们依然谦卑而直接地讨论着各郡各路的政务。在所有急需讨论的事宜结束之后,面上泛着淡淡疲惫的皇帝开口说道:“还有什么事?” 大理寺一位大臣出列,小心禀报道:“陛下,内库转运司正使小范大人那事……如何处理?” 让京都很多官员都没有想到的是,蓄势数日的查户部亏空尚未开始,对于远在江南范闲的指责,却已经猛烈的到来了。 在三天之内,来自江南御史与某些官员的奏章便如雪片一般飞到了京都皇宫之中,字字句句,直指内库转运司正使范闲,骄横放涎,依着钦差身份,打压同僚,无视国法朝规,妄杀内库司库四名,激起民愤,从而引发了三大坊工人的罢工。 内库三大坊乃是庆国财政的重要支柱,而像工潮这种大事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所以消息传回京都,也是惊住了不少人。京都江南相隔甚远,人们并不知道闽北转运司衙门那处的真实状况,更不知道是御史郭铮和那些长公主一派的官员颠倒黑白,明明是工潮在先,范闲镇压杀人在后,但被这些官员情绪激昂的一指责,却变成了范闲无理杀人在先,激起民愤在后。 在朝臣们的心中,小范大人确实是个做得出来这种犯嫌事的人物。 于是老范还没有被查。朝臣们开始对小范有了很深的意见,接连几日都在朝会之上议论此事,只是一直没有拿出个主意,陛下也没有松口。 文臣之中总是有几个不是败类的人物,他们并不警忌范闲是皇帝私生子这个事实,反而因为这件事情,对于范闲投予了更多不信任地目光,因为他们担心这样一位权臣会伤害到庆国朝廷的根基与民众的利益。 比如如今已经入了门下中书。开始在内阁行走的胡大学士,他与范闲没有交往,对于范闲的了解也只限于官场与民间的传闻,虽然经由舒大学士的介绍,他对于范闲的才华学识为人大为欣赏,但他……依然有些相信奏章上面所言。 胡大学士长年在各郡任地方官,深知京官难缠之理,很害怕范闲仗着自己地家势身世。一出京便无人制衡,在江南一带胡作非为。 他决定为江南的官员们说说话,一方面是免得地方上受害太深,二来也是害怕自己内心有些欣赏的小范大人会往歪路滑去。 只见胡大学士长身出列,平静说道:“陛下。此事应彻查下去。”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问道:“彻查?此事范闲早已写过条陈报于朕知晓,监察院也有院报,门下中书那里应该有一份存档。大学士你应该清楚,此次内库闹事,乃是范闲清查陈年积弊,为工人们讨公道引发的事情。” 胡大学士清声说道:“陛下,这只是小范大人一面之辞,既然有如此多的官员上奏参他,总要派人去江南问问,若奏章所言为真。自然要严加彻查,好生弥补,方能不伤了内库数万工人之心。若奏章所言为非,则应该严加训斥江南路官员,好生宽慰小范大人,还小范大人一个公道。” 皇帝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心想这位大学士说来说去,也是坚持要再派人去江南。只是京都江南隔的这么远。就算从京里派了人去,难道范闲还会怕他不成?不过之所以今年会调一直流放在外的胡大学士回京。庆国皇帝要用的就是胡大学士地倔耿与清持。 就像很多年前用林若甫与陈萍萍打擂台一样,庆国皇帝准备以后让这位胡大学士与范闲打擂台,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出言反对驳大学士面子,微笑说道:“大学士此言有理,拟个人选去江南看看,什么事情,总是要亲眼看看,才知道的。” 胡大学士要的就只是这个看似公平的处理意见,目的既然达成,也就退了回去。 这时候,舒芜舒大学士忍不住担忧说道:“谁是谁非,总是能查清楚地,臣只是担心,内库经历了这番风波后,今年的入项会不会有问题。小范大人毕竟是第一年执掌内库,还请陛下多多提点他一下。” 这是很温和的意见,但也代表了很多朝臣的担忧,都很担心范闲太过犯嫌心狠,让整座内库地出产都出大问题。但舒芜温和,并不代表别的人温和,反而有几位大臣借着舒大学士的话为开头,开始出列表示自己深深的担忧与对朝廷的忠诚,言道小范大人毕竟年轻,内库事干重大,如果今年之内内库较诸往年有太大的滑坡,朝廷是不是应该思考另择人选,如何如何? 这是明目张胆地不信任范闲,意思也很明显,如果你范闲不能将内库的赢利水平提起来,甚至比往年都不如,那你还有什么资格执掌内库? 正因为明目张胆,字字句句似乎都是在为朝廷考虑,所以朝臣们虽然心知肚明,这几位大臣是想把那尊神从内库搬走,却也不方便反驳什么。 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内库今年是个什么成色,还要明年才知道,众卿家未免也太心急了些,范闲究竟会不会有负朕望,总要过些时候才知道。” 皇帝似乎忽然之间想到一椿事情,说道:“不过内库招标前些日子已经结束了,标书应该已经押回了京都,众卿家要看范闲的能力,看看这次开标地结果,应该便能知晓一二。” 庆国国境宽大,江南京都相隔甚远。苏州三月二十二日开标,消息却是将将传回京都。本来如果走秘密邮路和院报,应该会快几天,但范闲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标书保密的问题,一直没有预先向皇帝和朝中透露什么风声,而且在处理完闽北三大坊的工潮之后,监察院便开始有意识地阻塞两地之间的消息言路。以至于如今的京都,虽然隐约知道当时苏州闹地沸沸扬扬的招标事件,却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本来应该走地最快地消息,却在范闲的压制下,走地比那位三石大师还要慢些。 皇帝静静望着下方队列中一人,说道:“太常寺收到文书没有?” 内库三大坊的所有收入都由太常寺与内廷进行审核管理,所以皇帝问地便是太常寺正卿。 “清晨刚至。”太常寺正卿咳了两声,愁眉苦脸说道:“臣急着进宫。所以还没有看到。” 皇帝冷哼了一声:“那还不赶紧去拿来!” 太常寺正卿行了一礼,赶紧小跑着出宫而去。 “大家伙儿等等吧。”皇帝似笑非笑地宣布了朝会的延迟,从身旁姚太监的手里取过一碗茶水缓缓啜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殿中的官员们等的有些着急了,却不敢流露出什么表情。而且他们也确实好奇,范闲下江南,究竟事情办的怎么样?内库每年新春开标所收的四成定银,乃是庆国朝廷每年收地第一大笔收入。由不得这些官员们不兴奋期盼,紧张等待。 皇帝冷眼看着这些臣子们,心里微微有些不愉快,他明白为什么对于范闲,所有的文官们都要站出来表达一下意见,哪怕是与范闲关系不错的舒芜都不能脱俗——因为范闲是自己的私生子,官员们对于朝廷重用范闲早就一肚子牢骚,总觉得此事不合体例。全是陛下心疼自己骨肉,所以用公器官职加以安慰。 可是这内库是朕的,这天下是朕地,这儿子也是朕的……皇帝冷冷想着,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老不修来多嘴?但皇帝心里也明白,如果范闲真的不争气,将江南弄的一团糟,内库也变得颓败起来。祸害了一国之重地。应了群臣地担忧,自己再如何护短。也只好将他调回来。 不过皇帝对范闲有信心,这种信心是被逐渐培养出来的,从范闲由澹州入京之后,这位九五至尊就一直谨慎而细致地盯着范闲的一举一动,想看看自己和她生下来的孩子,究竟会表现出何等样的能力。 而在所有的事情当中,范闲的表现都没有让他失望,文有殿前三百诗,武有九品之名,名有庄墨韩赠书,攫金能力不俗,却并无贪鄙之态,就连那股风流劲儿,也不是一般的年轻俊彦所能做到,至于对朝局地把握,更不像是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对君之忠,对父之孝,实为标榜。 说到底,皇帝还是位正常的中年男人,对于范闲这个私生子,他的心中也难免会生出几分骄傲来,毕竟……这是他的种。 所以当朝臣们开始对范闲表示怀疑之后,他让太常寺马上报来内库开标的详细,虽然他并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但对于范闲刮地皮的本事,皇帝从来不曾怀疑过。 刮地皮,是当官最简单地本领。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太常寺正卿小跑着进来,面红耳赤,不停揩着额上的汗。跟在他身后地太常寺少卿任少安也是累的喘息不停,从太常寺一路跑到太极殿,确实有些耗废体力。 只是简单行了一礼,皇帝便让二人起来,身子往前倾着,面带一丝兴趣问道:“怎么样?” 殿中的诸位朝中大老也紧张地看着太常寺的两位官员。 太常寺正卿咕哝一声吞了口口水,来不及说什么,已是面带喜色,大声禀道:“贺喜圣上!”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知道,庆历六年的内库新春开标形势看好,而且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 隐隐有回护范闲之意的官员们都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了笑容,舒大学士也是欣慰地连连点头。而其余的大部分官员却是微微一怔,似乎没有人想到,在长公主势力的暗中掣肘与内库工潮之后,初掌内库的范闲,竟然能够获得不差地成果。 只有那位胡大学士面色平静,并无异样。 坐在龙椅上的庆国皇帝听见这四个字后。也是心头一松,面色虽一直保持着平静,但却是将整个屁股坐回了椅中,安稳的不得了——虽然他对范闲有信心,但在没有得到确实的回报前,总还是有些紧张。 皇帝微笑说道:“具体的数目是多少?” 人人都需要钱,皇帝也不例外,他拥有天下所有的钱。则更希望天下银钱的总数目越多越好。他是天下最大的土财主,但在这个时候,依然像所有地土财主一样,眼中闪过淡淡的喜悦之色。 少卿任少安咳了两声,取出一封卷宗清声读道:“庆历六年三月二十二。内库转运司开门招标,北南东三路行权十六标,核计总数为……” 他说到这里,似乎被那个巨大的数字再次吓了一跳。略沉了沉心神,说道: “两千四百二十二万两……整……!” 这个飘飘摇摇的整字一出口,整座太极殿变得鸦雀无声,许久都没有人能够说出话来。 两千四百二十二万两?这么多?这比去年整整多了八成!范闲……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会蛊惑人心的妖术,让江南那些皇商们都变成了大傻子? 群臣们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被这个巨大的数字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所有人地精神都陷入了一种迷茫之中。 咕通一声! 舒大学士一脸通红。一跤摔在了地板之上,惹得群臣一阵乱,整了半天才将他扶了起来。只见这位大学士面色激动无比,对着龙椅上的陛下口齿不清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群臣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在哄的一声惊叹之后,转过身来对皇帝行礼歌颂,马屁如潮涌。奉承如海。圣恩如山,天佑大庆。陛下英明,如何云云…… 两千四百万两白银,就算如今只能进帐四成,也有近一千万银银子!这样大的一笔收入,可以用来做太多事情,比如修河工,比如强军力,比如赈民生,比如……涨涨俸禄?不管这些大臣们分属何种派系,但毕竟都是当世第一强国庆国的臣子,一想到朝廷有了这样大一笔银子可以除了国库空虚地燃眉之急,都开始欢欣鼓舞起来。 这种欢欣鼓舞并不是作伪,而是实实在在的高兴,大臣们不论贪或不贪,贤或愚,总是希望朝廷能更好一些。 而这些人在拼命地拍皇帝马屁的同时,难免也会想到先前还被自己怀疑反对的……小范大人。 内库开标如此顺利,为朝廷带来了如此大地利益,远在江南督战的范闲自然要居首功,只是这个弯要怎么转过来?于是有些大臣眼珠乱转着,死活不肯提到江南的事情。 这时候偏又是那位胡大学士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一站出来,热闹高兴的朝堂上顿时安静了少许,都想知道这位胡大学士想说什么。 胡大学士平心静气,禀道:“这个数目大的委实有些不敢相信,臣不希望是范大人用了些什么别的手段,所谓涸泽而渔,今年将江南皇商们欺榨干净了,而内库的出产却跟不上的话,明年怎么办?” 在一片祥和之意中,忽然多出了一个不和谐音符,真地让人很不舒服,群臣一哗,哪怕是那些看范闲不顺眼的人,都有些瞧不过去了,纷纷出言替内库转运司说话,认为胡大学士此言不妥。 皇帝也从先前的兴奋中脱离出来,冷冷望着胡学士说道:“依你之见,范闲为朝廷谋了这么多银子,却不当奖,反而当罚?” 胡大学士摇头,斩钉截铁说道:“臣之言。只是一丝疑虑而已,毕竟臣不在江南,不知具体情况,只是依为臣本份,向陛下提醒一二。至于小范大人,只要此次开标没有问题,当然不该受到一丝惩处,而应该大大的受赏。” 皇帝平伏了一下心绪。静静问道:“依胡卿所见,应当怎么赏?” “虽是银货之事,却是国之根本。”胡大学士平静说道:“小范大人立此根本大功,便应受不世之赏。” 皇帝微微眯眼,说道:“何为不世之赏?” “将闽北及苏州开标之事全数调查清楚后。”胡大学士抬起头来,温和说道:“臣愿做荐人,请陛下宣召小范大人入门下中书,在内阁议事。” 此言一出。朝堂大震,群臣大惊,门下中书省是什么角色?那可是朝廷中枢,在林相去职之后,庆国再无宰相一职。便是由门下中书的大学士们负责相阁的职能,尤其是秦恒出任京都守备,刑部尚书颜行书退出后,胡大学士归京。门下中书省内阁的地位便已经确定了下来——如果能进入门下中书,就等于进入了朝廷的最高决策权力机关,胡大学士要荐范闲入内阁? 群臣心想这位胡大学士到底是哪边地?怎么一时说乌鸦话,一时却又要给范闲如此重权,如此高地地位?刑部尚书颜行书略带一丝嫉恨一丝不解,盯了胡大学士一眼。 没料到皇帝听着此议,却是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不可。范闲太过年轻。” 群臣微安,心想陛下此论当为中允,不然让一个二十不到的毛小伙子入门下中书议事,这事儿也太荒唐了。 胡大学士平静说道:“古有贤者十六为相,更何况门下中书乃是陛下文书机构,并非真正意义上地宰执。而且小范大人天赋其才,才华横溢,多职多能。如此人才。应在朝堂之上为陛下分忧解难才是。”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仍然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他是监察院的提司。依庆律,监察院官员不得兼任朝官,便是退职后,也只能出任三寺闲职。” 胡大学士接的极快:“庆律终不及陛下旨意,年纪尚轻不是问题,监察院职司不是问题,若非如此,臣岂敢说是不世之赏?” 皇帝翘起唇角笑了笑,挥挥手说道:“此事不需要再议,朕……是不会允的。”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胡大学士只好退了回去,只是脸上并没有什么别的神情。 皇帝眯眼看着下方,发现胡大学士与舒芜之间对了一下眼神,便知道舒芜这个老家伙事先就收到过风声,也马上猜出来为什么今天胡大学士会趁机提出如此荒唐地建议。 “人才啊……安之确实是人才啊。” 正因为范闲表现出来的能力过于惊人,所以范闲在监察院,文官系统总会警惧,他们更愿意将范闲脱离监察院,重新投入到文臣们温暖的怀抱中去。毕竟范闲顶着个诗仙的帽子,又隐隐是天下年轻士子心中的领袖,对于胡舒两位文臣之首来说,接纳范闲,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胡大学士与舒大学士是惜才之人,也是识势之人,自然能看出陛下对将来的安排,却是有些不甘心范闲这粒明珠就这般投到监察院的黑暗之中,不论是从文官系统地自身安全考虑,还是为了范闲考虑,他们都想将范闲挖过来。 虽然今时提这个早了些,但胡大学士已经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时机,展露了文官系统的诚意,提前很多年,开始做起了言论上的铺垫。 对于臣子们的这些小心思,庆国皇帝向来比较宽容,也不怎么计较,反而却从这件事情里,越发地感觉到了自己这个私生子……给皇族所带来地光彩。 皇帝心中骄傲着,面色平静着,眼神复杂着,看了一眼一直在队列中默不作声的户部尚书,自己儿子名义上的父亲——范建。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三十章 户部之事(上) 第一百三十章 户部之事(上) 皇帝的眼光虽然只是淡淡地拂了一下,但却落在朝堂上许多有心人的眼里。只是这个时候内库标书一至,远在江南的范闲因为那两千多万两银子,将自己的官声拉扯到了一个极恐怖的地步,陛下想必也是欢喜的。 ……这时候还要查户部的亏欠吗?江南内库送的银子足以抹平一切了,而且这时候查户部,会不会显得太不给范闲面子? 其实朝臣们心知肚明,户部终究是要查的,因为关于户部亏空的传言已经传了许久,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而且年头前后国库的空虚似乎也隐隐证实了这一点,如果这件事情不弄清楚,庆国的朝政终究有些立足不稳。但是查归查,什么时候查,却就需要大智慧来判断了。 今天范闲刚立了一个大功,马上自己这些大臣就跳出来参范建,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也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意思。 不论什么事情,总是需要有人领头的。所以在朝堂上稍一平静之后,便有位大臣长身而出,拜倒于地,向陛下禀报有关于户部亏空一事,言之凿凿,似乎国库里面少了多少钱,全落在了他的眼中,也不知道这位大臣从哪里来的信心。 皇帝的意思很模糊,听着那名大臣的话,他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一时间,臣子们竟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想查呢还是不想查呢? 群臣不敢盯着皇帝的表情看,所以都偷偷地将目光瞄向了队列之中的户部尚书范建,只见范建依然是一脸正容,肃然之中带着几分恬淡,不由好生配合这位大人的养气功夫。 “户部之事……御书房议后,会有旨意下来。” 皇帝冷漠地说完这句话,便宣布散了朝会。一拂龙袍转入屏风之后。 群臣往殿外走去,一路上忍不住窃窃私议,猜测陛下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当日下午,并不怎么宽大的御书房之中,龙榻之下,搁着几张绣墩儿,门下中书的几位大学士,吏部尚书颜行书。大理寺卿,工部尚书都分别在座。龙榻之旁,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依然如往年一般,垂着双手,无比恭敬地站在地上。 皇帝坐在平塌之上,面色平静地翻着朝官们呈上来的奏章,其实从昨天夜里,就已经不断有官员开始上奏参劾户部亏空。官员挪用国帑之事,只是今天朝上被范闲送来地银票一打,这股强大的风头顿时被止歇住了,皇帝也没有在大朝会上允许百官们辩论此事。 坐在绣墩上的舒大学士与胡大学士悄悄对望一眼,知道皇帝将清查户部一事放到御书房中讨论。还是为了要给户部尚书范建留些颜面,只是……为什么范尚书今天不在御书房中?如果陛下真有回护范府之意,应该允他在此自辩才是。 两位大学士的心里微微有些紧张,看陛下这种安排。似乎和自己猜想的不一样,户部的亏空……看来是真事,而不是陛下再次玩弄的小手段,看来范尚书,真的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了。 “范建告病。” 似乎猜到大臣们在猜忖什么,皇帝头也未抬,轻声说道,只是轻轻扬扬地声音里难以抑止地有一股子淡淡的恼怒。 大臣们苦笑。心想咱们大庆朝这位总管家还真是位妙人,每逢遇着朝中有人参自己,他总是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合纵连横也懒得管,连入宫自辩也似乎有些不屑……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一招……病遁。 范尚书的胆子……看来并不像以往人们想的那般小啊。 “各自说说。”皇帝将手中的奏章扔到一边,说道:“对于户部之事,诸位大臣有什么看法。” 这几位庆国朝廷中枢的元老人物面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打死也不肯做第一个跳出来得罪范家的人,虽然从朝廷利益出发。他们都认为户部是需要查一下,但这些人与范建的交情都不错,加上以为既然是举朝都在怀疑户部,总有人比自己先忍不住气。 没料到……大人们地养气功夫都着实不错,半晌之后,竟仍然没有人开口,御书房中陷入了一种尴尬无比的沉默之中。 太子殿下看着这古怪的一幕,心里忍不住好笑起来,心想诸位大臣只求安稳,却没料到这副作派只怕会让父皇心里越发的不痛快。 此时正是他卖好的时候,他赶紧咳了一声,用目光看了看舒大学士。 舒大学士一愣,也发觉事情有些微妙,皇帝问话,自己这些大臣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回话,这让陛下地脸面往哪儿放?他赶紧开口说道:“陛下……” 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皇帝压抑着的恼火已经暴发了出来,呵斥道:“要查户部的奏章是你们上的!” 他拣着身边地奏章挥舞着,怒斥道:“这时候在朕面前摆出个死鸟模样的,也是你们!朝廷要你们这些闷口葫芦有什么用?” 御书房中几位大人一惧,赶紧离座躬身认罪,苦笑不已。 皇帝喝了碗银耳汤,略消了消腹中的火气,冷哼一声,挥手示意几人坐下。 既然皇帝发了怒,这风头也就明显了。 舒大学士与范府关系着实不错,反而觉得自己乃是一心为公,又不是与范尚书有私怨,加上他也不希望有人想借着清查户部一事打击范府,便领头说道:“户部之事,事关重大,此乃朝廷财政所在,一年用度尽从户部库房索取。虽说不知最近的传言从何而来,都察院御史们又是从何处得知户部亏欠如此之多,但既然有了这个由头。总是需要查一下的。就看陛下的意思是准备怎么查?” 舒大学士斟酌了一下言辞,微笑说道:“这些年来,范尚书一直在户部打理,前些年虽然是侍郎,但因为老尚书一直有病在床,所以户部的事务都由他在总领。要知道户部一事,最是琐碎,所以朝官们往往忽视了其重要性。打理户部。要立功难,要出事……却太是容易,终不过是个熬苦活的苦差事。范大人主理户部多年,虽然无功,但却一直无过,这其实对朝廷来说已经是大功一件,还望陛下体谅范大人劳苦之功,对臣下多示宽勉。即便要查,也不可过于轻忽。”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舒芜地立场,户部查是要查地,但却不能搞成一团乱。而太子在心里更是冷笑了一声。心想舒大学士这两段论倒是漂亮,既然不知传言从何而来,便是暗示着户部纵有亏欠,或许也只是朝中有人想借机如何如何。 胡大学士也点点头附和道:“查是一定要查的。” 皇帝平静着那张脸。问工部尚书:“你的意思?” 工部尚书后背一道冷汗淌了下来,苦笑说道:“这两年工部依陛下旨意及门下中书省大人们的规程做事,往户部调银时,往往每多不顺……但公务不碍私论,臣并不以为户部是在刻意为难本部属,或许户部那面真的有时候会挪转不便。” 此乃诛心之论,户部若没亏空,怎会出现挪转不便? 紧接着。吏部尚书颜行书也立场鲜明地表明了态度,自己司管吏员考核,人员任免的职司,当然建议皇帝应该彻查户部,若有问题,则罚,若无问题,也好让户部受的压力小些。 皇帝听着这些大臣们遮遮掩掩地话语。心里略感厌烦。眉头皱了起来,用手指轻轻敲敲了平榻上地矮几。指着几上那几封薄薄的奏章说道:“江南来地奏章,你们几人看看。” 姚公公敛声宁气地上前,接过奏章,发放到几位大人的手上。 御书房中一时间就只听得见大人们翻阅奏章的声音,与渐渐沉重的呼吸之声。 良久之后,众大人终于互换阅读完毕,抬起头来,脸色都有些震惊,而舒芜与胡大学士对望一眼,赶紧将头扭了开去,都没有掩饰住自己心中的深深忧虑,如果奏章上面说的事情是真地,范尚书的胆子……可真是太大了! “江南路御史郭铮上书,范闲在内库招标之事中,选了一个姓夏的傀儡进行操纵,同时提供了大笔银两让那姓夏之人进入内库门,一方面让姓夏之人夺了行背路的六项货标,另一方面,也让他与皇商们对冲,硬生生将今年的标银抬了起来。” 皇帝平静地声音再次响起,冷静地就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话题。 “郭铮怀疑范闲手中的大批银两是怎么来的。” 皇帝望着诸位大臣冷笑道:“朕……也在怀疑。他范闲纵容手下与皇商争利,这事暂且不提,但是哪位大臣能告诉朕,这么多地银子,他从哪里来的?” 舒芜喉咙发干,有些说不出话来,这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朝官认定了户部亏空的数目一定非常巨大,原来是因为江南的问题。皇帝的意思也很明显,范闲能够全盘掌握内库开标的局势,并且用自己的手下暗中掌控了行北路的六标,牵涉此事地巨大数目银两,只怕……是从户部,是从他的父亲手中调出去的。 大臣们沉默着,这时候他们不是在怕得罪范尚书,而是依然沉浸在在这种震惊之中。看奏章的落款,应该是昨天夜里到的皇宫,陛下应该早就知道内库开标中,范闲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但是皇帝陛下先前在朝会上的喜悦神色又不是作伪……陛下的隐忍,陛下地深谋远虑,果然不是臣子所能擅自猜忖地,或者说,陛下很喜欢范闲为他挣银子,却很不喜欢……范闲用朝廷的银子为他挣银子? 朝廷地银子,只能皇帝能动,谁都不能擅自动,看来范家这次是真的触动了皇帝的逆鳞。 在一片平静之中,二月份才被再次允许入御书房旁听的二皇子微笑说道:“父亲,儿臣有话要讲。” “讲。”皇帝冷冷说道。 二皇子柔美的脸上浮现出镇定的微笑,对诸位大臣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儿臣与范提司有些怨怼之处,但儿臣不敢因此事而不表意见。儿臣以为,范闲既然远在江南,有钦差的身份,自然无人掣肘,而他纵使属下,窃朝廷之银为己用,实为大罪,户部私调国帑下江南,更是迹近谋反了。” 这是在定基调,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针对范家,但谁也无法反驳什么。 一直沉默着的大皇子忽然开口说道:“江南路御史郭铮,与范闲有旧怨,当年在刑部大堂上险些被范闲打了一记黑拳。”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再也没有继续开口。 舒大学士坐在凳上一听,心道对啊,这可是必须抓住的机会,不然如果真按郭铮奏章所言,不止户部要大乱一场,江南范闲也没有什么好结局,两方一乱,真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要落地,庆国朝廷如今可是不能经受这么大的折腾。 他赶紧顺着大皇子的话笑着说道:“陛下,郭铮此人,老臣不怕言语无状,也要多言一句。此人好大喜功,多行妄涎之举,去年才被陛下贬去江南,难保他不会因为与小范大人宿怨的关系,刻意夸大其事,构陷害人。” 宿怨二字一出,所有人都忍不住看了一眼与范闲宿怨最深的二皇子。二皇子虽然脸上依然保持着清美的微笑,但实际上脸皮已经开始发热,用幽怨的目光看了一眼大皇子,他自幼与大皇子兄弟情深,浑然不明白,为什么如今大哥非要站在那个野种那边!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户部之事(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户部之事(下) 舒大学士的话说完之后,皇帝点了点头,就算他心里有些别的想法,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因为去年为了范闲大闹刑部的事情,朝廷将都察院左都御史远远地发落到了江南路,所用的借口就是此人好大喜功,德行不佳。 天子金口说过的话,自然如今吞不回来了。只不过当时,皇帝是要安抚范闲,如今皇帝却是想借郭铮的奏章做些事情,被舒大学士这么堵了回来,心里不免自嘲地笑了,心想这算不算是自己挖的坑,自己往里跳? “不是还有位公公去了江南?”太子这时候跳出来显示自己的愚蠢,呵呵笑着说道:“父亲,虽然不能相信御史郭铮的一面之辞,但等那公公回来一说,就知道江南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此言看似稳妥持中,实际上却有些阴坏,公公会怎么诽坏范闲,还不是皇宫里太后娘娘的一句话,太子对于这件事情是有信心的。 皇帝瞪了他一眼,冷声说道:“太监的话怎么能信?祖训在此,你不要忘了!” 太子懦懦不敢再言,一旁服侍的姚公公沉默不语,面色不变。 “等着薛清的奏章吧。”皇帝闭着眼,沉重地呼吸了一次。 御书房内众人纷纷点头,心想堂堂一路总督说的话,自然要更加可信一些。 一直没有表态的胡大学士这个时候终于开了口,说道:“既然如此,那江南的事情暂放一放,若说真有这种事情,臣……实在是不敢相信,诚如先前二殿下所言,如果真有人私调国帑下江南谋利。真是迹近谋反,臣相信范尚书断不是这等丧心病狂之人。不过既然江南路御史与某些地方官员既然上了奏章,朝廷也不能不管不问,关于户部的清查,确实应该开始进行,一来是要满朝文武百官心头服气,二来也是要洗清范尚书所受到的这些指责。” 对于门下中书的这几位大学士,庆国皇帝还是保持着表面的尊敬。微微沉吟后点点头,忽而自嘲笑道:“即便做出这种事情来,也算不得是丧心病狂……只是朕有些好奇,诸位大臣想过没有,究竟该怎么查呢?” 虽是唇角泛着淡淡地自嘲笑容,但御书房内众人的心头却是无由一寒,听出来了陛下确实对范尚书的意见很大,只是众人心中都不明白。一向深得圣宠的范府,为什么突然会成为陛下不喜欢看到的地方?范建,究竟在哪里得罪了陛下? 而皇帝最后问的那句话,也让大臣们哑然一片,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庆国朝廷。用来监察吏治的是两个系统,一个是言官,便是那些挨惯了廷杖的都察院御史们,一个系统当然是权柄无比之重地监察院。 都察院属于预防贪腐机构。有风言奏事之权,所以先前江南路御史郭铮才敢没有丝毫实据的情况下,上奏参劾范闲私动国帑,纵下入库,与商争利。 而监察院则属于事后的查缉机构,权力极大,经过陛下授权之后,可以对满朝文武百官进行审讯。 在一般的情况。如果六部中哪部出现了问题,前去调查此事的当然就是监察院,三品以下官员他们都可以请去那个方正灰黑的建筑里喝茶,事情查到侍郎尚书一级,则会再次请旨要求特权,一级一级地查上去。 户部有亏空,按道理,也应该是按这个方略办。 问题是…… 如今的监察院。上有院长。下有八处。那位不良于行、令百官惊惧的陈萍萍陈院长大人却已经好几年没有亲自办案,最近一年更是基本上都呆在京外地陈园。不再视事。而如今在院长与八处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位置,一个十分强大而特殊的位置。 监察院提司范闲。 范闲如今已经拥有了整个监察院的调动权,除了人事任免之外,和陈萍萍的权力相差无几。如果让监察院去查户部的亏空…… 御书房里地大臣们纷纷大摇其头,心想让儿子去查老子,能查出问题来才叫见了鬼!这事情若是传出去,只怕北齐东夷和这天下的百姓,都会将这件事情当成庆国官场上最大的笑话来看待。 舒大学士苦笑着说道:“看来这次要让监察院避嫌了,只是一时间,臣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排清查户部。” 他身旁的几位老大臣连连点头,既然要查户部,就得认真地查一下,不论是想打倒范建,还是想洗清范建身上的疑点,都需要用认真的态度对待,而不能变成一场儿戏。 皇帝却在此时冷笑了一声,说道:“为什么不依旧年规矩?” “这……”舒大学士连连叫苦,心想明明白白的事情,皇上你为什么非要装糊涂?犹豫片刻后,终还是鼓着勇气说道:“陛下,小范大人毕竟是监察院的全权提司,如果让监察院查户部,这事情传出去,恐怕影响不太好。” “就让监察院查。”皇帝冷冷说道:“同时吏部、刑部、大理寺派员襄助,你们再选一个领头儿的出来总领此事,既然要查户部亏空,哪是几个人就能做成的事情。” 御书房中大臣听的明白,所谓派员襄助,其实只是监视监察院罢了,只是众人真地不明白,既然陛下心里已经确定了由吏部刑部加大理寺清查户部,却非要把监察院拖进这滩水里面。 至于总领清查户部大臣的人选,众大臣也在犯嘀咕,明知道这个差使会把范家和相关的官员得罪惨,却也清楚,如果真能查出问题来,对于自己在天下的名声则是重重地记了一笔,两相权衡,最后还是没有人敢冒险去接这个烫手山芋。 哪怕是范家敌对方的吏部尚书、二皇子。也都沉默着。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来,微笑着,目光在大臣和儿子的脸上缓缓拂过,最后落在了胡大学士的脸上。 胡大学士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一难了,自己年初入京,被陛下提为门下中书行走地内阁大学士,虽有若干年前地文名为保。这些年在各路的官声为路,但在中枢之地却没有什么明确地政绩。陛下属意自己,无非是自己入京尚短,没有与各方势力纠缠在一起,另一方面也是想自己借清查户部一事,在朝中树立起自己的权威来。 对于陛下的信任与重用,胡大学士是感激的,对于陛下让自己去得罪范府爷俩。胡大学士是隐隐怨恨的。 便在这时,只发一句又回复了沉默地大皇子却抢在胡大学士之前冷冷说道:“父亲,儿臣愿做这个得罪人的人。” 皇帝呵呵一笑,摆摆手说道:“你……不行。” “为什么?”大皇子皱眉说道:“儿臣敢以人头担保,绝对会公平查处。绝不会有所偏颇,请父亲信儿臣之忠。” 皇帝的脸笑容渐敛,说道:“朕说了,你不行。那你就是不行。你乃禁军大统领,却去清查户部,难道想开军方干政的例子!” 最后那句话,皇帝说的极为严厉。大皇子一闷,再也不好继续反驳什么,虽然皇帝一向喜欢他有一说一的性格,但今天既然扣了顶军方干政这么重的帽子,他也只好讷讷退了回去。 胡大学士离座请命:“臣。愿总领清查户部一事。” 皇帝点了点头,又回身望着太子冷漠说道:“太子也去,跟着胡大学士学习学习,清查一事,由胡大学士领头,你就做个跑腿的。” “儿臣遵旨。” 太子面色平静,内心却是喜不自禁,虽说名义上只是个跑腿地。但往户部衙门里一坐。谁不惧自己这个东宫太子三分?所谓总领之人,除了胡大学士。原来还有自己的一份,太子有些高兴,看来悬空庙之后,父皇对自己不冷不淡的态度,终于转变了。 群臣诸子领命而去,御书房回复宁静,皇帝表情冷峻地喝了口茶,起身离榻。 姚公公赶紧给他披了件风褛,看出来陛下的心情不大好,小意问道:“陛下,回殿休息?” “不。”皇帝当前往御书房外走了出去,说道:“去小楼。” 姚公公一怔,赶紧跟了上去,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是奇怪,最近这些天,陛下去小楼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宫门之外,各自心头不安地几位朝中大臣们拱手告别,有得意地准备回去向党羽宣布,陛下准备向户部开刀了,有担忧地准备回府思考一下怎样面对日后的朝局,有糊涂地还在糊涂着,心想陛下的心思怎么一日之间就转了弯呢? “小胡,去我府上喝两杯。”舒芜并不忌讳什么,在宫门口拉着准备先一步离开的胡大学士,直接说道。 胡大学士此时正一脑门子官司,哪里吃得进去酒,连连告饶:“老舒,没见我今儿地运气不错?哪还有心思去联诗作对。” 这二人性喜好文,又是文臣之首,陛下又不严禁大臣私下间的来往,所以交情相当好,年龄上虽然相差许多,却是时常混在一处。 舒大学士作了个眼神,胡大学士心头一动,便允了此议。 “圣心难测啊。” 舒芜的府邸也在南城,以清幽闻名,并不如何阔大,不过此时两位酒酣之人在亭下说话,也不需要担心春风会将自己谈论的犯忌话题吹出墙外,被旁人听到。 舒芜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差使只怕有些难做,真是顺了哥情失嫂意。” 这话里将陛下比作了哥,将范家比作了嫂,不免有些不伦不类。胡大学士哈哈大笑说道:“什么胡话?你又不姓胡,莫不是喝多了吧?” “不是胡话。”舒芜正色,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你能怎么做?看陛下的意思。是一定要查出户部有点儿问题才善罢干休,可是户部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范尚书怎么办?”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户部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胡大学士面现愁容说道:“你对我详加解说过小范大人的性情,以他清明之中带着三分狠厉,温文尔雅之下藏着胆大嚣张地行事风格来看,为了稳定江南,增加赋税。他调动户部银钱下江南……说不定还是真事!” “真假暂时不论,反正江南总督薛清一天不表态,朝廷也不可能知道那边的情况。至于户部亏空……” 舒芜冷笑道:“户部是管钱地衙门,打仗要调钱,修河要调钱,赈灾要调钱,修园子要钱,开春闱要钱……这天下所有人都在往户部伸手讨债一般的要着。加上皇子和官员们偶尔借一些,真是一团烂帐!历朝历代,哪有帐目上完全清楚的户部!” “户部,注定了就是不可能干净。”他继续冷声说道:“咱们大庆朝这位范尚书,从户部下层官员做起。这一世都在户部里做事,说句公道话,他治理下的户部,已经是我朝开国以来最干净清明的一个户部。可就是这样,如果真要在里面挑刺,哪有挑不出来的道理?” 胡大学士缓缓点头,与前任相爷林若甫不一样,与如今在江南嚣张地范闲不一样,这位户部尚书范建,虽然手底下或许也有些不干净,但行事异常低调朴实。从能力上来讲绝无二话,官声之佳也是满朝罕见。 如果这样一位户部尚书倒在了此次地政治斗争中,这两位大学士都会觉得无比可惜。 可是今次,偏偏是陛下流露出让范建去官地意思。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舒芜皱着那双老眉,很直接地问出了缠绕今日御书房官员心头已久地疑问。 胡大学士沉默着,抬腕举起一杯内库出产的烈酒灌入了唇中,许久没有说话。 舒芜盯着他的双眼,知道这位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同僚。在某些方面的判断。是相当值得信任的。 被对方的目光逼视良久,胡大学士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当所有人都想不到地时候,陛下动了这个心思,实在是……” 他似乎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来形容这位九五至尊,只好苦笑着说道:“实在是令人佩服。陛下清查户部,看似是因为官场上的风声及内心的疑虑,其实,这却是一招一石三鸟的好计策。” “哪三只小鸟儿?”舒芜胡须上满是酒水,口齿不清问道。 “第一只鸟当然就是户部,是范尚书,清查户部如果有力,范尚书无论如何也只好自请辞官回乡。” “第二只鸟是……首倡此事的长公主一系官员。”胡大学士苦笑着说道:“户部事发,范建辞官,范闲如何肯善罢干休?放心吧,陛下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件事情牵连到范闲地,范闲在事后依然会是监察院的提司。如此一来,监察院对长公主一系的官员自然会进行报复。而陛下这个时候,也不会再迫于宫中的压力做一个调解者,而是会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会做出为了安抚范闲地姿态,被迫撤裁掉几位大员。” “宫中的压力?”舒芜叹息道:“为什么陛下事后却可以不在乎宫中的压力?不再继续做一个调停者?” “道理很简单,范尚书的去职,范闲的愤怒,陛下都可以推托到长公主一系官员的身上。而身为帝者,最重要的就是保持朝中百官间的平衡。范闲一方先损宰相,后损范尚书,陛下为了保持平衡,也要将对面那拔人削去一大截。” 胡大学士继续说道:“这个说辞,这种帝王之心,是说服宫中那位老人家最好地手段,一切……都是为了庆国不是?” 他微笑着,他自嘲笑着。 舒芜继续叹息着,问道:“那第三只鸟是什么?” 胡大学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第三只鸟,自然就是我与老舒你了。” 舒芜大惊。说道:“这又是何种说法?你领了此命,在我御书房中所议都是禀公而论,范闲他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对我们起怨怼之心?” “你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胡大学士说道:“谁让咱们今天在朝上透露出想拉范闲入阁的意思?陛下的既定方针早定,日后的朝局之中,你我乃是一方,范闲地监察院乃是一方。我们既然存了些别的心思,陛下自然要破了我们地心思。就算范闲不会因此事记恨我们,但他怎会不记恨这满朝上书参劾范尚书地文官?此事一出,范闲必然会绝了走正经仕途的念头,你我与他再也没有同坐于门下中书地可能。” “只是猜忖之言罢了。”舒芜失笑道:“即便圣心难测,也莫要想的如此复杂。” 胡大学士无奈叹息道:“说也是你要说,最后取笑,还是你取笑。这些话语足够咱们两人被砍十次脑袋。你可莫要酒后四处说去。” “怎么我也是位大学士。”舒芜嘿嘿笑道:“只是佐佐酒而已。” 忽然他面色一怔,皱眉问道:“不对,你说的第一只鸟不对,你得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陛下不想范尚书继续打理户部。为什么要逼着范尚书自请辞官。” 胡大学士幽幽叹息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陛下不愿意每天还在朝上看着范尚书那张脸。” 两位庆国朝廷文官地首领同时沉默了下来,在心里叹息着,替范建不值。看来龙子这种生物,还是不要随便抱养的好。 当两位大学士在替户部尚书范建抱屈之前,他们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赶紧把朝廷准备清查户部一事通知范府,后来转念一想,范府在宫中人脉众多,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便淡了这个心思。 确实。早在御书房会议结束之后不久,称病回府的范建就已经收到了风声,知道明天的朝会之上,陛下就会正式对户部展开调查。 但他并不怎么担心,那张肃正的脸早已没有当年的风流气息,只是一味地冷静从容着。 “不是一石三鸟之计,是一石四鸟。”范建微笑着,向对面说道:“身为一名忠于陛下近三十年的臣子。我对陛下地敬佩一以贯之。从来没有减弱过,今日之事。实在是……佩服啊佩服。” 无论人前人后,一朝提及皇帝陛下,范建总是敛眉宁神,敬服无二,今日书房之中这两声佩服……却是说的老大不恭敬。 “第四只鸟是什么?” 范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对着身前展开,屈起拇指,仿若是习自某处的绝妙掌法一般,四根手指坚强不屈地向天指着。 “第四只鸟,是监察院。” “陛下要看看自己一纸令下,是不是还能如以往那些年中,非常顺意地指挥动监察院这个恐怖的机构,而不是像他担忧之中那般,已经被范闲握在了手中。” “闲儿地进步太快了。”范建想到远在江南的儿子,叹息道:“如果陛下连监察院都指挥不动,那我范府一门手中的权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的眉角忽然极为轻佻地挑了起来,笑眯眯说道:“而且陛下还想看看陈萍萍与我之间地真正关系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无比信任我与老跛子,你也清楚是为什么,因为范闲入京之前,我与老跛子一向不对路,他要做的事情,我坚决不做,我要做的事情,他坚决反对。“ 范建的神色黯淡了起来:“如今想起来,应该是我和陈萍萍都在怀疑对方,怀疑对方在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当中,是不是扮演了某个不光彩的角色。” “但闲儿入了京。”他继续轻声解释道:“我和陈萍萍之间的猜忌少了很多,而很自然地,陛下对我们的猜忌便多了起来。而最关键地是,闲儿如今越来越光彩,每当闲儿光彩一分,陛下想到当年的事,如今的景,看我就会更不顺眼一分。” “陛下吃醋了。” “所以我要退了。” 户部尚书范建最后下了结论。 但他马上用一种如今已极难在他脸上见到的轻佻神色耻笑道:“不过……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沉默,善于演戏,但骨子里,却是很倔狠的一个人,他想让我学林若甫自请辞官,免得大家撕破脸皮不好看……我却偏偏不辞,反正皇帝总是要比臣子更在乎脸面问题。”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清查与艺术家的作品(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清查与艺术家的作品 “这是你教我的。” 范建叹了口气,手指头轻轻搓动着,感受着那张纸所带来的触觉。 纸上用炭笔画着一个女子的头像,虽只廖廖数笔,却极传神地勾勒出了那位女子的神态与容貌。 尤其是画中女子的那双眸子,就那样悲悯地、温柔地、调皮地……望着正望着她的范建。 “陛下让大画师偷画你的画像在皇宫里。”范建望着画中女子微笑说道:“但对于我来说,你的容貌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很清晰。” “每当想和你说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画一张。” “画调皮的你,画冷酷的你,画伤心的你,画开心的你。” “这么多个你,谁才是真正的你?可惜了,再也没有办法问你了。” 范建叹息着,将那张纸递到烛台上烧掉。他看着渐渐消失在火苗中的那张清丽容颜,怔怔说道:“如果当年陛下和我没有回澹州老家度夏,也就不会遇到你,也就……没有后面的那些事情了。” “或许,我还是那个终日流连于青楼的画者。”尚书大人牵动自己的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是需要艺术家这种职业的。可惜了,最后我却成为整个庆国铜臭气味最浓的那个人。” 那张纸上的火苗渐渐烧至中心,只留下一些灰黑的残碎纸片。 “你一直把我当作最值得信任的兄长。”范建最后这般说道:“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所以放心吧,就算我没有什么能力改变太多,但至少,我会坚持站在这座京都里,看着闲儿渐渐地成长起来。” 书房外传来轻柔的敲门声。 “进来吧。”范建微笑着说道。 柳氏端着那杯酸浆子走了进来。轻轻搁在了书桌之上,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宫中的事情,早就从宜贵嫔那处传到了家里,她身为范府如今地女主人,当然知道明天的朝上,自家老爷会面临怎样的困境。 范建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安心吧。陛下不会太苛待我的。” 柳氏的眼中闪过微微怨意,轻声说道:“陛下如果念旧日情份,怎么也不会被那些宵小挑拨着,要清查户部,这六部里,有谁是从头至尾都干净的?” 范建摇摇头说道:“要相信陛下,事涉朝政大事,当然不可以轻忽。” 柳氏知道老爷不想继续这个令人悲哀的话题。无奈地点点头。 范建举起碗,对着书桌上方残留的那丝焚纸气息,说道:“敬彼此。” 然后一饮而尽。 柳氏微怔,心想老爷这敬地是谁呢? 第二日,朝会再开。不出众人所料,陛下严厉指责了两年来户部的拙劣表现,将国库空虚的罪名推了大半到户部头上,因为户部尚书范建依旧称病不朝。所以户部无人能自辩一二,群龙无首的户部官员们可怜兮兮地承受着满朝文武的攻击。 朝廷发了明旨,开始清查户部这些年来的亏空,由监察院具体执行,由吏部、刑部、大理寺从旁襄助,由门下中书省胡大学士总领清查事务,太子殿下于一旁拾遗补缺。 有查户部的风声,所以这件事情并没有让人们吃惊。但当这个阵势摆出来后。大臣们还是感到一丝惊愕,这么大的阵仗,看来陛下是真心想让户部吃些苦头了。 不知道在江南地小范大人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怎样反应? 当天下午,联合清查的各司官员们就开始进驻户部衙门,另有京都守备负责调兵,看管各库司坊库场,而官员们最开始清查的对象。则是户部七司的帐目问题。 一时间。大槐树那边本来就热闹无比的户部衙门,变得更加地喧闹起来。今天来领钱的官员们少了不少,来查钱的官员们却多了不少。 户部官员们紧张无比地将这些带着旨意前来清查的大员们迎进衙内,不知道折腾了许久,才腾出足够数量地太师椅请诸位大员坐下,然后由左右侍郎代为汇报最近两年来的户部运行情况,又早有人在监察院的监视下,开始去清理帐册,以候清查。 坐在当中的胡大学士与太子殿下没有怎么为难这些户部官员,温言劝勉几句便等着具体的清查开始,倒是吏部与刑部的官员们难得找着机会为难一下这户部的老爷们,哪里肯错过,言辞恫吓有之,大声怒斥有之,直把户部说成了天下藏污纳垢之所,非是替朝廷掌管钱粮之地。 胡大学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知道这两部的长官都与范家相当地不对路,如果自己不盯紧一些,只怕清查之事,真要变成了对方打击异己的手段。 面对着这样大的排场,看着堂上坐着这么多位大人物,包括左右侍郎在内,所有的户部官员都有些丧败的情绪,甚至感觉到了某种绝望,今日范尚书不在衙门之中,这些户部官员都生出一种被满朝百官孤立的感觉,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乃是仕途乃至生命中最大的一道坎。 监察院地官员监视着整理帐册地工作,不一时便盯着户部老官们清出了多达七个大竹筐的帐册,众人十分辛苦地抬到了大堂之上。 太子殿下被这么多地帐册唬了一跳,吃惊说道:“如此多的帐册,一笔一笔地对,得要对到什么时候去?” 户部左侍郎恼火说道:“禀殿下,户部下有七司,对应天下七路财政,又有对应河工等事的四个清吏司,有三大库,西山书坊等七间坊也于去年由内库转运司调归户部管理。还有京都左近库场十七,还有宝泉局及钱法堂负责铸钱,至于漕务的仓场衙门远在杭州,还有……” 这位侍郎大人噼哩啪啦的说着,竟是说了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停歇。 太子听的脑子都糊涂了,赶紧挥手止住。 前来户部清查的各部大臣都傻了眼,一向只知道户部是负责管钱地。哪里想到下面竟有如此繁复的机构设置,这要清查清楚,看来根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那位侍郎大人皮笑肉不笑说道:“太子殿下,此时部衙的帐目还在清理当中,这里搁着的七大筐,乃是山东路银钱司的帐目,因为前些天尚书大人正命下官负责清理此路帐目,所以搬出来的快。至于总的帐目。至少需要个十几天才能清出来。” 太子被这位侍郎一顶,气地险些一口闷气堵住,怒斥道:“本宫不管你这处有多少帐目,也不理会要多少天,但陛下既然下旨清查。你们的手脚最好快些,不然莫怪本宫奏你们暗中抵制清查的旨意!” 谁知这位户部侍郎依然无谓说道:“太子殿下,下官自然是没这个胆子,只是诸位大臣既然是依皇命前来清查。总要拟个章程,究竟是从哪一司查起?帐目之外,清查库中存银数目什么时候开始?几百万两银子,就算是要数……只怕也要数好几天。” 太子恼火地一挥袖子,懒得与这刁嘴官员打嘴仗,反正等查出问题,总没你们的后果子吃。 胡大学士在首座上冷眼看着,心里也大感奇怪。这户部在范尚书的打理下,果然是大异其余各部,侍郎大人虽然不是小官,但敢这么当面顶撞太子,这也太有趣。 他知道户部侍郎今日心中有火气,忍不住笑着开解说道:“于侍郎这话说的倒也不错,既然是清查,当然要有条不紊地进行。而且最好不要干扰到户部日常的办公。举国上下的政务官事。都需要户部地银钱调动,如果为了清查之事。太过打扰户部行政,陛下想必也是不愿意见到的。” 这位姓于的侍郎大人,明显对胡大学士要恭敬许多,揖礼和声说道:“一切听大学士吩咐。” 既然一时间不知道从何查起,则要先把户部所有的帐目清理出来,再调专门的官吏进行核对,监察院、吏部、大理寺都有这种专业地能人,只是看模样,至少也要到后天才能开始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位官员忽然对胡大学士进言道:“依下官看,不若……先把库房与江南司的帐目拿出来看看。” 满堂俱静。 库房里存着的是国库的银两,而户部如果真地把库银调往江南,依满朝文武地推断,肯定是走的江南司的帐目。这位官员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先调库房与江南司的帐目,明显就是针对这个传闻来的。 胡大学士微微一怔,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反对,而且他也确实是想知道,户部是不是真的胆大包天到私调国帑下了江南。他与太子略一商议,便吩咐监察院的官吏与户部堂官一道去先调这两处的帐目。 一夜无事。 第二日无事。 第三日无事。 庆国朝廷对于户部地清查工作,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帐目战争的无边海洋之中,一心想在户部查出什么问题的官员们,瞬间内被那些多如苍山之雪的帐册给淹没了。 阔大的大堂之上,帐目堆成了小山,四处弥漫着阵年旧纸的灰尘味道,让清查的官员们有些艰于呼吸,满目俱是令人视觉疲惫的黄纸与数字,让这些官员们眼花心乱。 静静地清查大厅中,不停地响着翻动书页地声音,噼噼啪啪拨打算盘的声音,间或有一两声啜茶地声音。 安静与单调重复的声音一混,极易催眠。 所以那些太师椅上坐着的清查大员们虽然不用亲手去面对着那恐怖繁复的数字,却依然感到身心俱疲,春困十足。 各司清查的官吏已经忙活了好几天,对着那些帐册上的数字进行着核算比对,却始终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如今查的乃是库房与江南司的数目,暂时还没有找到可以掀翻户部的把柄。 这一点令所有人都感到无比意外,甚至连暗中倾向范家的胡大学士都感到奇怪。如此多的帐册,就算不是有心,哪怕是无意的笔误,也总要有些才正常吧?这么海量的计算工作,难道户部这两年来就一点错误都不犯?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帐至清则有假,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存在如此完美的帐目,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假帐。 胡大学士是这般想的,吏部刑部的清查官员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他们查的越发起劲,只要能够找到一丝漏洞,就可以牵一发动其全身,将整个户部拖下马来。 然而,当这个温暖却又乏味的下午结束之后,埋首于帐目之中的各部吏员抬起头来,用无比惊愕地眼神对望一眼,又对各自的上司摇了摇头,让那些清查大员们的心中涌起了无数失望的情绪。 没有问题,至少户部在江南司与库房的帐目上没有丝毫问题。 眼下查出来的户部很干净,异常干净,干净地犹如浴后赤裸的处女。 “不对劲。”今天下午赶到户部的吏部尚书颜行书摇摇头,对身边的胡大学士说道:“太反常了。” 胡大学士点点头。 颜行书眯着眼睛,想了想后说道:“单查这两处的帐目,当然查不出问题来。某些人又不是傻子,明知道朝廷疑心就是这个方面,当然要把这方面的帐抹的极平。不过所有帐目与库房都在咱们的控制之下,实物与数字总要对得上,户部如果真有问题,那么一定是调银抹平,我看……咱们下一步不能只盯在这些地方,应该往外扩一扩,查查七司三大库,所有的帐目都要拢总起来查,一定会查出其中的猫腻。” 胡大学士皱眉说道:“难度太大不说,而且耗时必久。” 太子在一旁听着,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难道身边这些官员们都没有在户部下辖的库坊之中捞取好处?怎么都有这么大的胆子将查帐的范围无限扩张?他想了想,也同意了颜行书的意见,能够对付范家,是他如今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全面清帐的消息由户部很快传入了范府,称病在床的范建表情不变,只自言自语说道:“艺术家做假帐,当然是要力求完美,查吧,查的越广越好,查出来的问题越大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