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世长安》 同步设置 睁开双眼前的瞬间,仿佛得以从深海生还。 谢从安大口的喘着气,试图从不停涌入脑海的声音和画面中挣扎出来。 无数嬉笑怒骂的面孔快速闪过,穿梭在各色场景之间,那感觉仿佛在晴空盛夏中忽然浇下鸣雷暴雨,狼狈降临的猝不及防。 当所有嘈杂都终于散去,周身的一切清晰可见。明亮的光线透过层层绿叶落在轩窗。 微风吹入半开的缝隙,熟悉的烟火气息让她想起田埂间的童年。 “主子不如起身走走,待会儿便该吃药了。” “主子方醒,可有气力?可要送顶软轿进来,抬您出去逛逛?” 两个姑娘同时抢着说话,第二个声音甜甜脆脆的,她却下意识就莫名的厌恶。 刚想开口就是猛烈的咳嗽。谢从安挣扎起身,即刻有人扶在了后腰。浑身的酸痛让她忍不住低吟,面前忽然多了盏萦着热气的茶。 奉茶之人微含着消尖的下巴,眉眼细致,嘴角旁各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笑起来便会落在酒窝里,只可惜能看见这副模样的人少些。 扶她的小丫头跟着退入视野,丰润的脸颊十分讨喜,圆圆的眼睛看来看去,像只不安的小鹿。 谢从安按下了心中无数疑问,开口道:“什么时辰了?谢广何在?”发觉嗓音嘶哑难听,便皱着眉摸了摸喉咙。 奉茶的丫头抬眼看来,眼神中的慌乱恐惧被她看个清楚,马上又低下头去。 小鹿回禀的倒是异常仔细小心:“眼下未时过半。隔壁郑家不知怎么又闹了起来。因吵的实在厉害,怕惊扰了主子,老管家便带人过去送些东西。” 谢从安侧耳听了片刻,外面的确似有声响。 她只觉得胸口有怒火涨涌难耐,心念一动间,责问已脱口而出:“第几日了,怎得还不安生!”语气里的厌恶和责怪将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压住心内忐忑,瞥一眼已经跪在了地上的两个丫头,糊里糊涂的跳床便跑,脚下绊个趔趄也顾不得分毫。 身后传来小鹿的解释:“小姐莫气,怎么…都是诛灭九族的大事…” 她仓皇中回头,只见小鹿虽然害怕,还是跟了过来,朝自己这方远远伸着手要来扶,倒是那奉茶的丫头只停在了门前。 “主子近日还是不要出去。外头太乱……” 小鹿的哀求声略带颤抖,谢从安站在屋檐下,愠怒之中竟忽然想笑。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有些怀疑自己莫不是神经了,目光一转,落在眼前这排古色古香的屋舍上。 这院子格局挺怪,左右两边的房屋倾斜相对,远处廊外满是青翠植株。屋檐下也垂着婆娑枝叶,门前是几棵枝干嶙峋的矮脚灌木,看样子,像是梅花。 她走入院中,突然醒悟自己其实无处可逃,只好呼吸一回,将憋闷吐了出来。 怎会忽然就在这里醒来,她也还不明白,这个大乾谢氏的身份是如何选的,也不知道。 这位宿主失怙失恃,由爷爷忠义侯一手带大,是族中史上最年轻的家主。自小学习着如何管理家族庶务,一言一行都被身边人盯着,日子过得不大舒心。可又好在身份尊贵,有爷爷宠爱,也未经历过什么寻常人家的苦难。 远处有人穿廊而来,前面的小厮一路小跑,后面跟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神情肃穆。 谢从安心头一动,一个名字忽然浮上心头,“谢元风?”跟着又冒出了一个谢以山。 这两人的印象逐渐清晰,也让她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 十岁那年,族中忽然送人入府,曰为家主帮手,以免谢侯劳心。自此,大奸似忠,口蜜腹剑的两个人便将她仅存的幸福生活也画上了句号。 “小姐快快更衣,有圣旨诏见。” 知道来人与他们无关,谢从安轻轻松了口气。只是那小厮嚷的急切,被呵斥了一句“规矩”,跟着就扑通就跪在了她面前。想起方才跪地的丫鬟,谢从安对这府里的规矩有了好奇。又见那小厮不停与身旁的小鹿使着眼色求救,怎奈对方一直低着头,未能瞧见,小厮急得一时五官乱飞,她便又没忍住笑。 老人片刻已行至了檐下,谈吐恭顺,容色坦然,“小姐醒了就好。宫中突然来人宣诏……不知……是否族中又出了乱子。” 这断句,稍显尴尬啊。 谢从安只做未觉,笑着点了点头,吩咐小鹿回房更衣。 老人的身份和往昔她都还记得清楚,除下日常府中的庶务,与自己这个幼主之间并无特别。 口中忽然被塞入了个甜的东西,谢从安齁的皱眉,下意识要吐,忽见小鹿一脸的慌怕,疑心是否有毒,却不小心咬了上去,顿时被酸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主子,那个含着,嗓子会……会好些。” 小鹿手忙脚乱的,又可怜兮兮,谢从安将心里的怒骂默默压了回去,猛咽着口水点了点头。 她抬起手,任由丫鬟们服侍更衣,顾自的东瞧西看,打量着自己的屋子,直到被按去了妆镜前头,忽然想起方才说的是圣旨诏见。 谢颜郑王是传承了百年的四大家族,因相助王氏建立大乾,登上帝位,另外三族世代享有功臣之尊。谢氏尚武,颜郑两姓门第书香。三方文治武功,各安一隅,与大乾王朝共享繁盛。 到了这一代,她爷爷忠义侯谢毅已因病远离朝堂十年,只是最近又被卷入了党阀之争。 此事源起右相莒城。此人极善钻营,因对世家大族这等特权阶层不满,他穷力结党,与之抗衡。前年除夕,守旧派的司马左相急症离世,他便领着几个新任官员对世家大族口诛笔伐,生尽能事。连谢从安这小女子也被拎出来奏了好几本,让她在侯府里也跟着头疼了好一阵子。 除去谢家,莒城还是不敢轻易沾惹衍圣公那等神仙的,颜家对他不屑理会,郑家的老爷子年事渐高,也常常的申告不适,不与朝政,瞧上去也无甚要紧关系。这一番折腾,倒是也就只有忠义侯府被拖了下水。 待谢从安风风火火的抚平了江南府之事,求回了往日的安生,哪知才过不多久,朝堂就生出了一场灭族大祸,将郑氏一族祸害了个干净。 谢家才刚躲过一劫,正是不敢擅动的时候,对此事什么也不清楚。而朝中皆是怕惹火上身的,一时竟然无人敢劝。这事情到了如此境地,究竟也不好说是文臣无骨,只因帝王久病,心情也差的很,遇事总是阴晴不定的。且近年来,这位老人家一改尧舜明主的作派,将当年弑兄的阴狠恢复了不少,实在是无人敢去捋虎须了。 小鹿远远站在圆桌一侧,时不时的偷偷看一眼谢从安,手中捧着个描画斑斓的瓷器盒子,里头是一盒金灿灿的腌制金桔。 谢从安皱着眉将满口酸意咽了下去,小鹿以为她要说话,下意识的避开了目光又忙转回来,局促着往前走了两步,等着听训。 这一番天人交战谢从安看的十分清楚。她想了想道:“老管家来前想是已经去过了闲鹤亭吧?” 对着忽然笑眯眯的主子,谢又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想起答话时意识到出了错,顿时慌的脸色胡变,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摆,眼圈一瞬间就红了。 谢从安压下恼怒,无奈的再问:“可曾有叮嘱送来?” 这次总算是听懂了。 小鹿放下盒子,转身跑了出去,很快就带回了谢从安意料之中的答案。 瞧着小鹿忐忑不安的摇了摇头,谢从安快速搜罗着记忆,估量着接下来的场面都会发生些什么,忽然发觉对面那小丫头竟在原地不停发抖。 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这些下人对自己的害怕也太过了些。 身为一个侯府的千金,这事情仿佛是理所应当,却又让她不大自在。熟悉的怒气中忽然涌出些心酸。 谢从安来不及咂摸清楚这滋味,又被身侧的人吸引了注意。 方才奉茶的小丫头正在身旁为自己描妆,那双细长眼不停的偷瞄着,发觉她看了过来,便低头去揉粉盒中那块小小的丝绸软帛。动作中不自觉的一抿唇,两颗小痣就又分别落在了酒窝。 谢从安的唇角也跟着翘了翘。 她转对铜镜中看了看,挥手道:“可以了,下去吧。” 小丫头应声起身,嗓音是真的是清甜如蜜。 谢从安再次压下莫名而起的厌恶。 铜镜映照出桌旁的小鹿,双手在袖中拧作了麻花,一双大眼睛想看又不敢乱看,乱滚一阵又似记起了叮嘱一般赶紧望向脚下。 谢从安刚要开口,却扫见那描妆的小丫头行到小鹿身侧,脚下一顿,故意将她吓的一抖,然后斜眼给了个嗤笑,回身闭门时对小鹿又是一番从头到脚的打量,眼中满是不屑,嘴角还挂着丝讥讽,待发现谢从安盯着自己时,瞬间慌的变成了惧怕,忙将房门关上。 屋内各处的丫头们仍是顾自的忙碌着,无人胆敢四周打量。谢从安借着镜子观察一番,忽然发觉小鹿的衣着打扮是要比着其他丫头们都好的。 怎么被优待的反倒会被欺负? 这忠义侯府的大宅,似乎并不像记忆中的那样无聊。 她默默一笑,领着人出了门。一路穿府而过,也算见识了长安第一侯府的园林秀丽。 那些有着年头的经历,不是能用钱就堆出来的,其中的意趣高雅,让她也忍不住赞叹不已。 在见到门外候着的一大队仪仗时,谢从安终于没能忍住:“入宫而已,不至于吧……” 她被伺候着上了马车,一回头发现小鹿也跟了过来,不自觉对她多看了几眼,却不知道这几眼将谢又晴看得手掌冒汗,心乱悬旌。 小丫头结结巴巴道:“主,主子子莫怕。有侯爷在,皇帝还是要给咱们谢氏几分面子的。” 她还是不敢正视自己,才说了几句话就将一双捏的发红。 谢从安着实有些无语。 她已经发觉自己对这个小丫头习惯得紧,记忆里对她又无多少实在的印象,想了想,伸出手去要安抚一下,却将对方吓的一缩,眼中多了泪光。 瞧着对方可怜兮兮的样子,谢从安强忍着怒火,勉强扯了扯嘴角,将手放下。 “你待会儿跟着马车,仍在宫门外等我便是。”说完她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只当未曾发觉对面偷瞧过来的目光。 半晌后,耳中忽然传入讷讷的言语:“主子大病痊愈,当真是咱们谢氏的福气。” 那双水汪汪圆滚滚的小鹿眼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谢从安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小丫头,忽然却没了再朝她笑一笑的力气。 这个谢小姐的蛮横跋扈是在大乾出了名的,对身边人动辄打骂,不开心时取人性命亦是常事,除了谢侯,亦从未对谁有过半分亲近,摆明了是个人见人厌的角色。而她却因此番重生被塞入了她的记忆感触,被迫仔细体会了一回。 尚未懂事便没了父母,懵懂之间坐上家主之位,自此连落泪都要三分考量。只因年纪尚轻难得尊重,急欲求成之下错用了严苛重责之法,渐渐的便有族人聚集反抗,更有人在她顾及不到之处变本加厉,寻衅作恶。她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偏执,手段愈发毒辣。 恶性循环,使得人心尽失。 短短数年,谢氏一族已生出无数的蛀虫败类。以忠义侯府马首是瞻的明溪一支眼见要分崩离析。青溪一脉更加低调,远离都城长安与大乾官场,自称“城外人”,直言四节之外不复相见。 外头不少的政人骚客都在叹息谢氏峥嵘不再。这样源源不断的挫败感,正是每日将谢小姐逼到爆炸的根源。 可也正是这点,谢从安没能想明白。这位谢小姐的爷爷是家族中身份最最尊贵的忠义侯。老人家明明对小孙女很是疼爱,怎么就会任由族中纷乱至此。小丫头都快被逼疯了,他怎么也不帮忙管管呢? 一个小小的姑娘做世族之主,怕不是真的,被累死的? 谢从安半晌也不说话,谢又晴怕是自己惹的主子不快,揣着心思开口道:“怎么走了这半晌还未到呢,不过才几个街口啊……” 她一面说,一面极其小心的去掀窗前那片挂着的精致纱帘。 草木芳菲是个耗费功夫钱财的秀样,再富贵的人家,能拿来做床帐和装饰的屏风就不错了。她家主子却最喜欢拿这种矜贵物件儿做消遣,让人分绣了几层,夏天的时候挂在车上做帘子,这样既透气又能遮晒,一举多得,就是奢侈的惹人恨。 外头凌厉如刀的白光随着谢又晴的动作瞬间刺了进来,晃得人不自觉去躲。谢从安啧了一声,往后一仰,窗外远处,一排跪地的白衣卒犯突然跳入眼帘。 小丫头知道自己又闯了祸,连忙撒手缩进了角落。然而谢从安却未骂她,只是一脸惊愕的僵在原地。 谢又晴才要开口,谢从安又欺身向前,一手捂了她嘴巴,冷眼示意她祸从口出。 谢又晴瞪着圆滚滚的眼睛,见主子又将纱帘撩起,这一眼当即就变了脸色,跟着喝停马车。 这一路的仪仗浩大,引来了不少百姓好奇,忽见马车停住,一个珠光宝气的美貌少女跳了下来,人们更是议论纷纷,又引来了更多围观者向此处聚拢。 谢从安站在原地,默默承受着周围的打量。她强压心中怒火,等着护卫将人群隔开得以前行。 远处的那座高台似乎也被这里惊动,周围的人纷纷望了过来。 冥冥之中,有两人的目光隔空相遇。 一双含有万物却又空无一分的瞳孔浓重如墨,仿佛下一瞬便能将整个世界都吞入其中。 那样的苍凉悲怆,是谢从安从未见过的他。 心脏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胸口。 在这样的地方,以这种方式重逢,难道重生的原因就是他吗? 时入夏末,早晨微凉的空气经历了艳阳高照,更易令人脚重口干。 炙晒惹起的汗意带起了谢从安心底的不安和焦燥。亦步亦趋间,那个思念至极的声音不停在耳畔呼唤着,让她心头酸涩,眼眶发烫,脚下才行了几步,就觉着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喉间,只能硬生生的哽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从安,这是福橘,看来好看,却不好吃的。若你将来能看见了,千万别教人哄了去。” “从安,其实看不见也没什么不好,眼睛能见到的,未必是真的。” “从安,心里能感受到的,才是最真的。” “从安,做我的女朋友可好?” “从安,我来做你的眼睛。” “从安……” “从安。” “谢小姐。” 一道深红迎至面前。 白面蓄须,尖鼻细眼,眉间还拢着些阴翳,并不温和的相貌却莫名熟悉,让她有些紧张。 余暑天气,对方一身整齐的官服,额间却未见汗意。能够这样的平静,不是普通角色。 谢从安调整呼吸,方才激动的心情已渐渐平复。 谢侯府闭门已十年之久,自己也鲜少外出见人。方才的那声招呼算不上亲切,这人大抵是从马车上的标记猜出的身份。 面对未知善恶的打量,谢从安的额前已冒出了一层细汗,可她袖里攥着帕子的手却好似被压着,怎么也抽不出来。 忽见对方侧身行礼,她下意识就闪开半步,顺势回望,心中揪紧。 不远处站着位伛偻老者。对方眉目和善,周身的气势却不同于常。 老人的发色与手中拂尘一样雪白,阳光照落在一身如墨的衣袍上,晕出夺人目光的靛。 那是上好的官锦经过了十四道繁复工序才能有的绝佳品相,证明着能够亲近帝王、拿捏生死的身份。 谢从安默默盘算着,四肢手脚具已冰凉,微薄的汗意瞬间散得精光。 老人的面目隐在伞影之下,垂坠的眼皮遮起了目光,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看上去眉目不动,稳如山岳,却分明是连呼吸都有收有放,谨慎的很。 此人比眼前这位更不好相与。 谢从安心内煎熬,耳畔却忽然响起一声询问将她吓了一大跳。 “不知小姐有何示下?” 这语气比着方才明显恭敬许多。 来不及细想,谢从安随意嗯了一声,递过一块玉牌,跟着朝高台处扬了扬下巴,骄蛮的淡定自然,“我来带他走。” 傅守诚微微颔首,目光不留痕迹的再次扫向她身后。 老人层叠垂落的眼皮之下,轻微动作几不可见,搭在臂侧拂尘上的手指微微抬了抬, 他从善如流,接过面前的玉牌应声而去。 救人入宫 高台之上也已将这方的动静收入眼底。 郑家事发月余,郑和宜早对任何救助都不抱希望,直至他身上的枷锁被拆下,老太监的身份跳入脑海,那位女子的身份也跟着呼之欲出。 他有些不敢置信的回过头去,百思不解。 见有犯人卸枷,场内顿时喧嚷起来。 台上的悲泣求饶和台下看热闹的推搡咒骂此起彼伏,整个刑场乱成一片。 来领人的兵士已等在了台下。 看守回头瞥了一眼,身前的郑和宜不动,便啐一口道:“皮相罢了,究竟厉害的什么。”说罢见他仍是不动,瞬间恼了,“不过是被哪位领去做面首,跟老子这儿装什么装?”嚷着又上前推搡。 污言秽语已经听过太多,郑和宜置若罔闻。 他身材高挺,因连日消瘦,眉眼轮廓显得极深,身上的囚衣也大了不少,苍白的容色未有虚弱之感,看上去却更似个雕琢细腻的俊美石像。 那看守已借着推搡在他身上抓拧起来,口中的话愈发是不堪入耳。 “……描花琉璃脆着听,狱中那些个大刑受过来,怕你早是不中用了。就算是带了回去,那位小姐也只怕是白忙一场。” 见郑和宜仍做不理,他也不敢太过放肆,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呲着牙啐了一口,先下去与领人的做交代,只等着郑和宜下了高台行至身侧时才又追了上去,狠狠跟着骂了一通解恨。 郑和宜仍旧是毫不动容。 瑾瑜公子,质如松柏,这样的牢狱磨难也未见他露出任何的萎靡颓丧。 那看守瞧着他背影,忽然莫名落了气势,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直接去高台之后躲了起来。 行至官署的凉篷下,傅大人正将玉牌交还主人。郑和宜见其面色慎重,便留心多瞧了一眼。 那游龙谢字证实了他方才的猜测,震惊之余,心头的疑云再起。 再次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谢从安眸中的笑意一时也微微凝结。 重逢的欣喜远比不过他过分的清瘦让人揪心。 她有意的努力了几回,示好的笑意也未能到达眼底。 来人回禀马车已经安排妥当,谢从安迟疑点头。郑和宜见她望来,抬脚便走,直到那位内侍官大人身侧时忽然站住,折腰一揖。 那位公公仍是低垂着眼皮,手指微抬,口中说了两字。 去吧。 少年仪态风雅,姿容清贵,行礼拜别,登车落座,一一都是轻衣慢拢的雍容。 这些却都是她从来未曾见过的模样,熟悉中透着难言的陌生。 心意翻涌间,身旁传来一句小声嘟嚷:“救他……真,麻烦啊!”语气里颇有哀怨:“…可…真是好看……” 谢从安无声失笑。 她瞥了眼那害怕又忍不住要说的小丫头,认真道:“他从来都这般好看。” 两人身后的傅守诚也忍不住默然颔首。 郑家的祸事过了这么久,郑公子竟然还能鬓发齐整,行举不乱。 被磨去的稚嫩钝重令他从仕族惯有的高颈雅举中又生出种不符年纪的冷冽,更加的引人注目。 可惜,这位名满大乾的公子瑾瑜,只怕是从此不复再少年了。 浸没在庆幸的欢喜之中,谢从安心里又酸又甜,忽然又有什么念头冒出来,所有安慰瞬间消失,只余下辛酸呛了她满心满眼。 那个好看的人早已不在了。 他把眼睛留给了她,也留给了她一个没有他世界。 谢从安深深吸了口气,眨去泪光,笑望着远处调转的马车,心中默默道了声无碍,随后屏退众人,要求自行入宫。 叮嘱了谢又晴,她跟着胡邡安排来的小太监徒步行去,未觉察身后追来的锐利目光。 日上中天,夏末的炙热让人烦躁,不知从何处忽然卷起一抹微风,将刑场上的旌旗拂动。 不速之客已渐行渐远,谢小姐今日的这番举动却让傅守诚无法放下心来。 郑家之事混沌,朝堂上依旧是人人自危的时候,谢家怎会一反常态跳了进来。难道此前的传言不真? 可长安城的百姓皆知,郑谢两家比邻而居却从不来往。虽是一墙之隔,一个闭门不出,一个常年在外,只说今日是两人第一回照面也不夸张,如何会一见之下就有如此举动? 莫不是世家念在旧时情谊,又或是唇亡齿寒……有意相助于郑家这个独苗……? 方才的仪仗队伍,应当是谢小姐被诏入宫。 这位小家主执掌族中事务后频频受挫,脾气暴躁不堪。侯府因江南府事被弹劾,康州那团乱子也才过去不久,若是谢家在这种堪堪自保之时生出了不该有的守望之心……只怕他们谢氏的气数,真就要尽了。 真真是少女无知,可笑荒唐。 待兵士折返,确认了圣意,傅守诚望了回天,抽出令签,对那群待斩蝼蚁冷冷叱了声:“尔等认命。”跟着抬手一抛。 高台上哭嚎咒骂又已闹翻了天,然而令签落地,事成定局,木即成舟,再无转圜。 * 高大的宫墙之间,谢从安不紧不慢的跟在小太监身后。 她只是想借着步行让自己好生冷静一回,毕竟人说伴君如伴虎,得好好打起精神才是。 风声之中,忽然远处传来个细微响动。 谢从安还未抬头,就听一女声远远道:“顺子公公,方才内务府给的东西不对,竟然落下了一件,这可是娘娘指明要的。可是需要咱们再去往内务府走一回呢。” 迎面而来的不远处立着一队宫女,个个的身姿出挑,手捧漆盘。 最前头的女子是个清秀样貌,打扮的要比寻常的宫女更用心些,领口上还缀着颗黄豆大小的南珠,十分的招人瞩目,说话时微扬着下巴,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一双细眉凤眼直勾勾的望着这边,原来是在等谢从安身前领路的小太监回话。 正巧小太监回过头来赔笑,乍一看是副笑模样,垂下的眼角中却隐隐透着厌恶和不安。 谢从安顺势点了点头。 宫里的人,无故是不惹是非的。眼前这位公公也没多少年纪,不知是什么缘故,竟被人这样找到跟前发难。 说话的婢女身旁还跪着个宫人,双手紧紧扣在胸前,垂头缩耳的被另一个指着痛骂,不敢乱动亦不敢求饶。 女声尖锐,在夹道中更显得刺耳,谢从安被吵得心烦,熟悉的怒气早已经又顶在了胸口。 她反复劝说自己冷静,目光移落在远处殿顶的琉璃瓦上。 刺眼的光线提醒着她身在何处。召她入宫的圣旨是年后的头一遭,祸福难料,她不敢惹事,更不能轻慢。 “若当真是给了,我们这里怎会没有?”骂人的婢女抬手掀了托盘上盖的红绣帕子。 谢从安扫过一眼,见上头摆的是个描了彩漆的铜锁,旁边空着一处,想来是原本放钥匙的地方。 思绪一动,方才听到的古怪声响又浮上心头。 四周地面都是青砖,揣度着这坚硬程度,她在心里估量了一回,很快注意到那个找茬儿的婢女站的角度有些奇怪。 再将这一队宫女仔细看过。谢从安微微一笑,上前一掌拍掉了那位手中的漆盘。铜锁砸落在地,上头精心描绘的漆纹也瞬间斑驳粉碎。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未待人开口,谢从安已笑道:“失手砸了娘娘的东西,从安惶恐。还请这位姐姐报给内务府知道,先调了别的来补。忠义侯府随后便会送银两过来。当然还有给娘娘和姐姐们压惊道歉的礼物,只求莫给各位添麻烦才是。” 她口中称歉,身姿确实比一众人都直挺。 几句说完,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但也的确有暗自松了口气的模样。 那婢女哼了一声,带人离开。 小太监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化解,转过身,欲言又止间,谢从安抬手遮住阳光,朝前望了望,“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小太监连忙讨好的一笑,行去了她身前。 谢氏祖上曾因在大乾的拓疆之征中舍命护主而受封赐。多年过去,当年的定国公府已被低调的忠义侯府替代,可皇帝对谢氏的恩宠却从未变过。 这位谢小姐今日能凭着一块玉牌就救下死囚,还敢随手去砸娘娘的东西,这底气岂是一般。 可是冥冥之中,谢从安总有种预感,谢氏是一尾即将入菜的鲜美肥鱼,只不过执刀之人和烹饪之角尚且未知,而呈宴的时机,大抵已近了。 如此再想,方才那几个举动都不合时宜的很。 谢从安终于回过味来,发觉手里还攥着方才救人的玉牌。 这动作似是身体旧习,如此是为了寻求安心吧。 一声叹息之后,想起那人,瞬间又满心欢喜。 小太监回头一瞥间,正瞧见了谢从安喜不自胜的一笑,困惑瞬解,忽然懂了为何干爹会唤这位小小的姑娘作“贵人”。 十多年前,民间有贵人歌风靡一时,词曲郎朗上口,连垂髫总角都会唱上几句。皇帝令人上殿献技,演绎至定国公救主一节时,词曲夸大的令人心惊。那日的惊险,至今宫人们都记忆犹新。 当日在场之人无不噤若寒蝉,直到皇帝大笑三声,赞定国公忠良义举,是为大乾之福,欲赐封谢小姐公主之位。忠义侯当场婉拒,皇帝便又改赐了无数的田地金银。 自那时起,长安城外大半土地都被列在了这位谢小姐的名下。谢侯也因恶疾缠身而退出朝堂,亦未再迈出长安城一步。 干爹对谢家还是有着敬重,私下几次都赞这位活得明白。 干爹说过,所谓盛宠不过是些封口的蜜糖,若全吃下去,便只有烂牙烂嘴,肠穿肚荒的下场。 如今,圣主或是在等谢氏这棵大树自己烂透。毕竟他们祖上有功,不能硬啃,总要忌惮着那些文人笔墨。 不过眼见着郑家出了这等事,以后这些拿笔杆子的大抵也都会老实些了。 一抬头见干爹从书房里出来,小太监忙回身招呼紧走几步。谢从安也认出了方才的那位老公公,当即乖觉的送上眉眼弯弯的一笑。 想起方才刑场上的一番来往,胡邡心中亦是感慨:谢氏小女灵动乖巧,笑起来的天真烂漫藏也藏不住。只可惜,她这样的幼稚单薄,当真惹人怜爱。难怪忠义侯会如此溺爱,又缴尽心思,为之谋划深远。 “谢小姐,圣主正问您呐。” 胡邡颤巍巍的拱袖抬手,谢从安正巧步上台阶,顺势还礼。 随着老人的作势一比,她转身看了看面前那块朱红描金的插屏,微微颔首,凝神静息走了进去。 满室厚重的沉水香中,那位须发皆白的天子圣主正坐在黄金案后。只是容颜垂败的模样与记忆中的帝王判若两人。 谢从安用力压住心头惊愕,按着规矩谨慎跪礼。 “臣女叩见吾皇,吾皇万岁,大乾万年。” “谢从安……” 许久未闻的嗓音低沉,惊起风蝶无数,又似磬石重磨,落在心上。 “……朕听胡邡说你救下了郑家公子。” “小女不敢欺瞒圣上,的确如此。” “长安多年的戏言,只说你们两家是‘郑谢不两立’,比邻而居多年,却连打更人都要东西分算。你怎会突然与郑和宜亲近起来?” “圣主明鉴,小女与郑公子的确从未有过亲近。只是今日入宫时莫名绕了远路,正与其撞上……匆忙一瞥……惊为天人。”谢从安目露羞赧,满面红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以才会出手相救。” 说完了这番话,谢从安才发觉胸口如同擂鼓,待座上传来松泛的笑声,那颗悬着的心脏才算跟着落归原位。 “你这促狭鬼,倒有几分谢侯年轻的影子。郑和宜文采斐然,瑾瑜公子的美名传遍天下,多少女子为之倾倒。怎么到了你这处却只得一句爱美之心?若郑老爷子泉下有知,可不要被气活过来。” 皇帝笑了,谢从安自然也要笑。 郑老爷子早已被斩首示众。氏族中受到牵连的人也在大乾各地被一一处决。这些日子杀过来,已只剩下些家仆奴婢了。虽不知郑和宜为何会混在这群人中,她却莫名庆幸对方没有提出让她再将其他人也都一同救下的话。 诛灭九族的重罪,上万条的性命,连刑场上的泥土都被染的深红。郑氏的百年书香,几日之间就断送了干净。这番伴君如伴虎的体会,但愿此生再没有了吧。 谢从安将双手拢在膝头,喃喃自语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安没有慧根,却知道红颜枯骨,于貌如是,于才亦当如是。” 那副怂怕又要犟嘴的小女儿模样逗得皇帝笑个不停,甚至轻轻咳了几声。这位帝王瞧着满脸羞红的少女,忽然敛了笑意,扶案俯身道:“既然如此……这佛法,你究竟懂是不懂?” “非法,非非法。佛曰,不可说。” 微微翘起的唇角天然可爱。 少女仍然低着头,瘦弱的身子跪的笔直,鸦色长发自颈边柔顺挽过垂落在侧,身旁香炉中燃起轻烟袅袅,自有一种安逸美好。 皇帝把玩着手中的玉葫芦,状似随意的开口问道:“今年多大了?” “小女虚岁十三。” “你既喜欢他,朕便与你二人赐婚可好?” 少女的呼吸一滞,惊愕之间便忘了规矩。 她抬着头望着座上,将帝王琢磨的神思尽收眼底。 这位能够随意主宰他人生死的皇帝,喜怒由心,连图谋之意都懒得掩饰。 可惜她此时尚且看不明白,更不知心中忽然翻搅起来的利痛又为哪般。 一时痛得狠了,谢从安柳眉轻蹙,跟着从容的俯身叩拜,“小女领旨,叩谢皇恩。” 侯爷谢毅 一出宫门,谢从安便派人先回去送信,安排解决入宫时路上那一段插曲。 谢又晴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东瞧西看,一副想问却不敢问的模样。 谢从安也是闲来无事,挑了几句与她说了其中内情,小丫头惊道:“明明自己摔了东西却要讹人,不知是哪宫的婢女,怎敢这样行事。” 方才的确没有主意到什么痕迹标识,不过记起那婢女盛气凌人的模样,谢从安冷笑道:“总之是个主子颇为受宠的就对了。” 谢又晴却在一旁认真起来:“莫说宫里的规矩严苛,这从内务府领出来的东西,不论是丢了还是坏了,恐怕都少不了要挨顿打骂,至于受哪种责罚,轻重如何,就只看主子的心情怎样了……只说小姐这回是救了他们的命,也不夸张的。”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看来在这个世界里,对待宫婢奴才也和上一世的封建社会差不多。 谢从安有些感慨,“或许是她为了救自己姐妹才故意栽赃的吧。既然遇到了,就帮一下,举手之劳而已,只当是积功德吧。” 谢又晴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马车忽然停下,外头说到了。 自家府邸距离宫城果然不远。方才的路经刑场变得耐人寻味。 究竟是因为仪仗而绕路,还是安排之人别有用心? 眼前又忽然有人来拦路。 这次又换了个小厮。十岁上下的年纪,皮肤黝黑,神态中带着股憨直。因着个子拔尖衣袍已不大合体,多被看了两眼便不自在的扭捏起来。 “别慌。我自会过去。” 谢从安随意一笑。 她已经对下人恐惧自己这件事已经有些习惯了,“你先告诉我,先前送回来的公子如何了?” “已,已安置了。”小厮怕说不明白,又转向西侧的南苑指了指,“是与两位表公子在一处。” 表公子,正是谢元风与谢以山。 谢从安笑笑,只说要先回房更衣,将人遣了。 定国公府虽在北地,园中的一草一木却皆非凡品。人说名家仕族百年底蕴,并非虚言。 这园子装点着从各处搜罗来的奇花异草,瑰丽多姿,应季而开。白日赏花,入夜听潮,不但一步一景,昼夜交替亦有变换。 而闲鹤亭取景于杭山太湖,奠基用的石头亦是从杭山开凿,北上送入长安城中。其间耗费的人力钱财无数,只不过因着主人喜欢。 这亭子因景色之妙被称为长安一绝,据说当年的皇家先祖也酷爱此处,常常私服来访。民间亦有王谢借宅的流言传说。 再次踏出院子,已经是夜幕低垂。 忠义侯府里华灯初上,谢从安数着水中的灯笼倒影,缓步而行。 这鼎鼎大名的闲鹤亭,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四角双层凉亭。 正中的桌上摆着个古朴的木雕棋盘,一旁的茶具乌亮,在灯笼照映下旋出变幻莫测的光。 檐下水畔还供着一尊浑然天成的怪石,盆中有个未做完的垂钓老翁,蓑衣才披了一边,已是雪发红颊,神形初具。其精巧细致,白眉须发,根根分明。 再往前几步,露出个小壶的手柄。 水壶正在红泥火炉上咕嘟不停,水雾翻滚。谢从安赶紧几步去提,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掌将她拍开。 她笑嘻嘻的让在一旁的玉簟石凳上坐了,歪头笑道:“爷爷最近这泥巴玩的如何?” “尚可。” 老人移步而过,带起一股香味特别的细风。那香气明显是种木头带来的,仔细去嗅,会发觉一丝在它压制之下的隐隐药香。 忠义侯谢毅,穿着一身朴素无华的长袍。老人瘦的厉害,却还算得上精神矍铄。 木钗盘发,颇为低调。谢从安却知这支木钗便是那香气的来源,身价不凡。 万年得生的奇香沉楠,可养人可入药。这木材被吹的神乎其神,弹丸大小的便值千金。做成了发簪这种奢侈品,价格更是翻了几倍。当年,此物在南境昙花一现便被叫至天价,没人知道最终是落入了长安城的忠义侯府。 “有日子没来,从安不知爷爷的宝贝匣子是不是又多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发觉自己撒娇扮痴张口就来,连半分的羞赧尴尬都没有,谢从安忽然体会到了身为少女的好处。 “连整个国公府都是你的,爷爷的什么宝贝也自然都是你的。” 谢毅笑她,“只说你这病究竟养的如何了?多日不出门,今日一趟就招了这些怪。快与我说个清楚,可是要与你这丫头备嫁妆了。” 老人熟练的闷上茶水,抚着胡须等她说话,未听到责备的谢从安反倒糊涂起来。 她思来想去,还是拿捏不稳,眼瞧着老人和蔼可亲,满面的笑容又的确不似作假,索性直接问道:“爷爷怎么不骂我吗?” “骂你作甚。” 谢毅一面倒茶一面朝她瞪眼,罢了拈起一杯放在她面前,要说什么,忽然又露了疲态,将举起的茶盏又放了回去。 老人坚毅明亮的目光忽然暗淡下来,“爷爷老了,说什么偷得浮生不问世事……” 谢从安的心瞬间跟着揪了起来,连忙道:“今日瞧着爷爷的精神好了许多。可是因为换了新药?” 谢毅无声一笑,摇了摇头,罢了低头吹茶,不再作声。 这一时的气氛转换让人心头泛酸,谢从安也跟着低头啜茶,然后装腔拿调的道了声好。 谢毅顿住瞧她一眼,又摇头叹气,笑她古灵精怪。 大病了几个月的人,他愁了多日,白了头发,忽然醒来就转了脾气。 这一次,仿佛过去多年所受的教诲都起了作用。小丫头不仅独自入宫面圣,还从刑场上救下了郑家的孩子,听说她还在宫里还帮着小顺子解了围。 且不说处理这些事所需的智勇,单说应对下的冷静克制,都是以前的她所未有过的。若不是这些事都由谢广亲自报来,他必然不敢相信。 翘首期盼,直等了半日,亲眼见了小丫头嬉笑如常,与往日红着眼大相径庭的模样。他总算信了,是谢家等到了上天垂怜。 菩萨保佑,承蒙祖上荫徳,他谢毅一生秉持公义,遵循圣贤,外对大乾尽责尽忠,内为族人遮风挡雨。只可惜他愧对自家,痛失妻儿儿媳,更落得晚年孤苦。 所幸,小孙女终于开悟,也能让他去的安心些。 “听闻圣上赐婚。郑家那小子有才有貌,配你倒不委屈。” 虽然自持,谢毅难免还是露出些激动,“我已吩咐人去提前安排你们成婚所需的一应事务。” 谢从安按下心痛,将这话小心翼翼又琢磨了数遍,反复思量,瞧着老人对自己当真的是满眼的疼爱,才最终卸下了心防。 “爷爷好大的口气,人家可是名满大乾的瑾瑜公子,配了你家的跋扈草包,如何能不委屈呢!” 她这一世的名声不好,此时噘着嘴嘟嚷出的不满,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 谢毅听了,登时耿着脖子瞪圆了眼,“我忠义侯的孙女,跋扈又如何?那些只懂嗑牙的闲人,他们才是草包!你不要理会那些。若是郑家那小子敢跟着也瞎眼迷心的,老头子我就算舍了这身骨头,也要将这婚事拒了!” 老人语气夸张,眼中分明是认真的。 谢从安心口暖暖胀胀,有些想哭,却跟着一起笑起来。攒足了漫长一日的惶惶不安,终于都在此刻消散,重新生出了一种回到家才能有的安然自在。 得知圣上未有其他为难,谢毅便吩咐摆饭,祖孙俩边吃边聊。 老人家今日的兴头出奇的高。谢从安陪着聊了些奇闻趣事,饭罢又是饮茶对弈,直到夜色催更,才将老人请回了兴水阁中。随后与负责照顾日常起居的小厮们耳提面命,讲了不少前世学来的养生细节,这才回到了幽兰苑歇下。 自此,大乾侯府第一千金的生活正式展开。 * 第一千金的日常也不外乎就是养花练功习字,下棋看书饮茶。只不过这一世多了爷爷的宠爱,也让她补足了另一种承欢膝下的幸福。 每日一睁眼,便是琢磨怎么做些好吃的好玩的去闲鹤亭讨爷爷的开心。她细心照顾着老人的饮食用药,还借此从闲鹤亭哄了不少的宝贝。 小日子没过多久,她在侯府中已是游刃有余,难免的就懒散下来。虚度时光便罢,更觉得每日都过得无甚滋味,乏善可陈。 这一日才练完功,想起昨日含苞的几朵兰花,谢从安更衣净手行至廊下,忽然又觉得有什么事似在心头住了几日的却想不起来,困顿之间,又被阵奇怪声响引了注意。 院中的地上有团东西正胡乱扭着,还有哼哼唧唧的声音。 因隔着柱前的花盆,没能看清,她往后让开一步。身旁一个影子已窜了出去,一脚将那东西踹的翻倒过去。 “幽兰苑也敢窥伺,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谢从安绕过廊下,只见那东西滚了几滚,总算能勉强支起身子。原来是个人被绑了起来,因手脚被叠着捆在一处,想要起来就会撑不住要栽倒。 谢从安先是冷眼瞧着,见他摇来晃去的十分艰难,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见主子笑了,谢又晴自然有意讨好,作势就撸袖要打,被谢从安拦住。 “你去书房取昨日说的那本书来。” 她说罢在廊下的藤椅坐了,接过玉簪送来的茶水啜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坐起身将那粽子又打量了几回,“你起来说话。” 守院的影卫手重。那绳索打的结实,玉簪费了大把力气也没能解开,还是祭出了剪刀才将人放了。 小厮顾不得手上红肿,满身的灰土,一边给谢从安磕头,一边搓着有些短了的衣角,磕磕巴巴道:“小的不是坏心,小的,小姐可,可还,记得,郑家,公子。” 心中的混沌瞬间清晰,谢从安嗯了一声,又啜了口茶才慢悠悠问了句:“怎么了?” 小厮吱唔半晌,只敢偷眼瞧着,“……小姐可否跟我过去瞧瞧?” 谢从安无视其中的试探,起身屏退了丫鬟,直接令他前头带路。 内院向西,是南苑的方向。 小厮在前头一路小跑着还频频回头。谢从安脚下未停,却思虑满腹。 住在那里的两位混蛋表兄她还未拜访。 如今这个身体已换了新主,不知若再跟这两个敌人对上,会是怎样的一个场面。 前后脚就到了一处院墙之外,里头正传来一个极为难听的公鸭嗓:“人说瑾瑜公子书画一绝,怎得这般小气,就不能为我们兄弟展示一番吗?” 这讨人嫌的声音何其耳熟,脑海中瞬间就浮现了谢元风的模样。 暗骂了句大奸似忠,谢从安轻扯嘴角,小厮已自觉的避让一旁。 她步入院中,上前挑起竹帘,果然见到了两个熟悉身影。 “难得两位哥哥雅兴,既然外子不适,不如就改由从安来彩衣娱亲,可好?” 霉潮气味将毫无防备的谢从安冲的眉头直拧。 屋子不大,连个遮挡的屏风都未有,一进来就看了个明白。 正中一张小小的方桌,最里头是个轻纱罩顶的竹榻。隐约瞧见上面躺着个人,只是眉目具在影中,看不真切。 回想那人,似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此刻的呼吸细若游丝,他那日的容色又太过苍白,说不好是究竟如何了。 面前的两位表兄倒是肉眼可辨的紧张。 谢从安压着怒气,转去桌边倒茶。那方桌上摆着个破旧暖罩,中间是个粗瓷大壶,边上却并无茶碗。 抬手一拎,空空如也,她便一笑回身将壶掼在了地上,碎裂声中,抬眼扫去,嗤笑道:“竟是咱们侯府的待客之道!” 对面的两人似被这一声吓醒,一时唤人的唤人,斥责的斥责,争先恐后的往外行去。 竹帘掀动,光影落地,轻风几缕掀起灰尘,又惹起少年隐忍的轻咳。 谢从安轻叹一声,上前细瞧,走近了才发现这人面色白的发青,有些瘆人,慌的再探他额头时,心脏便跟着悬了起来。 这才刚刚入秋,仍是动辄出汗的时候,触手处竟是一片冰凉。 方才那小厮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捧过个杯子。其中清澈见底,谢从安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小厮见了慌得解释:“公子咳嗽,不能吃茶。” 谢从安接过杯子,面色仍然难看的很。她咬住几乎脱口的称谓,轻轻唤了声公子:“你可听得到我说话?喝口水可好?” 那浓重的眼睫也只是微微颤了颤,并没有睁开。 小厮扶起郑和宜,见他一直未有动静,竟急得似要哭了。 谢从安按下疑云,攥着手心里的湿帕子,无奈道:“换个小一些的器皿来……让人去请太医吧。” “太医?” 忽然响起的声音将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床上的那个却还是动也不动。 谢又晴蹦跳着进来,满脸都写着好奇。 她只顾着去看榻上的人,没发觉主子的脸色已是多日未见的难看,口中还在顾自念叨着:“咱们家从来不用太医的呀,平日里都是请医馆的大夫来瞧……” 谢从安沉了脸,厉声道:“唤谢广来。”说罢转头去问一旁的小厮,“你叫什么名字?” 主子动气,谢又晴瞬间噤若寒蝉,小厮自然也跟着害怕,跪在地上磕磕巴巴道:“书生。奴才叫书生。” “往后就叫茗烟吧。” 谢从安道,“你跟着郑公子贴身服侍,他便是你唯一的主子。”说罢摸出袖中的玉牌递过去,“去请太医,动作要快。” 小厮见了玉牌,难免惊讶,反应过来后接在手里,砰砰的给谢从安磕了几个响头,跟着就起身跑没了影。留下谢又晴站屋里,手中拿着那两册书捏来捏去,脸上莫名的心虚。 “主子,”她讷讷道:“前头让您去接旨呢。” 谢从安嗯了一声,没再理会。 面前的手腕已经瘦的只剩下了皮包骨。她心疼懊悔,更不忍细看。 主子微侧着脸,闭着眼睛,半晌未动。 谢又晴害怕却不敢耽搁,只能壮着胆子又上前催了几回。 终于在第四遍时,谢从安睁开了眼,“你在这里好生守着,我去去就回。” 郑家之祸 皇帝的赐婚极为爽快,命谢从安及笄之年两人完婚。算算也就是明年秋天了。虽说有些着急,但这两个当事人估计都无所谓。 走完流程,谢从安懂事的让了胡公公往花厅喝茶,哪知才刚坐下宫里就派人请回,又只能亲自送出了垂花门外。 转回院中时,有小厮上前回禀,说是从外头请来了胡医杏林的老太医。 “这位几年前就已申请养老,却因医术了得,被宫中一留再留,折中在长安城开了家医馆,也有传是这位大人与胡公公有着亲戚,所以才在太医院里颇受关照,名声渐大。这杏林馆中多是老太医的弟子们看诊,名声倒也一直不错。那位大人多是含饴弄孙,只偶尔给宫中的贵人们瞧上几眼罢了,今日还是用小姐的玉牌才能将人请了来。” 谢从安应了一声,心中计较着接了圣旨该去与爷爷知会,奈何又惦记着方才南苑的人,不知大夫可会说些什么。 纠结几回,最终还是决定先去瞧瞧那病要不要紧。 行至书房外头,忽然有几句窃窃私语传入了耳中。 忠义侯府的书房,亦不能免俗的种着几片竹子。连年养护后自然成林,茂密静僻。只因她不爱看书,极少过来,下人们为着躲她,便常聚在此处嗑牙。 想起此事,谢从安脚下放轻,不费力气便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干净。 “小姐真的要嫁给那个郑家的病秧子了。” “都病成那个模样,谁知道还能活上几日。这婚事怕也做不得数,咱们侯府一个这样娇贵的千金小姐,难倒会真的守活寡?” “小姐若真嫁了,这府里往后是她和姑爷说了算,还是两位公子说了算……” “若小姐知道那位受了什么欺负,恐怕会将咱们都给打杀了吧……” “是啊是啊,就算是发卖咱们也都经不起啊。咱们入府也都是奔着那高出的卖身银子来的。若是再被丢出去,至少这长安城中是再没有人家肯要的……” “怕什么,小姐她每日都待在在幽兰苑里,难得出来几回。府上的庶务,虽说都是老管家做主,但将来难免是两位公子做主的多。不怕告诉你们,那两位如今都厌着那病秧儿,只要咱们底下人的识趣,自然会有说不清的好处。说句不着边儿的话,就算小姐以后知道了又如何,那位恐怕都凉透了。他一个半入了鬼门关的人,能将咱们如何?便是往大了说,小姐难道会为他与自家兄弟翻脸?” 众人听了,有的不做声,有的应和说有理。 谢从安听得眸中冒火,只想打人。 她脚下刻意落重几分,等那群人都散了,又在原地待了片刻,将心情平复。 前世虽说活到了四十几岁,但因她经历特殊,少与人接触,对人性的了解多从纸间得来。此刻只要想到那如玉一般的少年会因自己的忽视而无声消逝在这这大宅之内,心里便只剩下了恐惧和悔恨。 折回南苑,小屋前已多了不少的仆从。见了她这位主子过来,一个个都忙着行礼让路。 再入屋内,里头的丫鬟小厮们又纷纷的倒茶挪凳,忙活起来。 只有茗烟还老实的守在床榻边,寸步不离,只欠身与她行了个礼,身侧的轻纱床帐也跟着他松松一晃。 不知榻上的人醒了没有,谢从安的目光不自觉的跟着过去。 暑热仍在,小屋本就不甚宽敞,又未开窗,此刻拥挤着众人,气流滞涩,憋闷的难受。 幔帐后露着的半截袖子,轮廓细弱的让人心惊。 谢从安不自觉的别开了眼,见两位表兄在一旁看太医写方子,便上前道:“晴儿哪里去了?” 胡太医恰好写完停笔,桌上的药方当即被人走,一抬头见是个宫妆俏丽的女娃,冷着眉眼,浑身写满生人勿近的模样。虽然并不认得,但瞧着这身份气质恐也是个尊贵角色,便未作声。 等了片刻,问话无人回禀。谢从安端着药方抿了抿唇,扫了眼身侧两人,“哥哥们可知道晴儿哪里去了?” 屋内此时又恢复了方才瞬间的微妙。 两位表兄虽然面上带笑,身体脚尖却都已朝着外头,一副要跑的模样。 茗烟那衣袖中分明攥着拳头。 “晴姐姐去帮公子安置饭食。”怯生生的他竟然破天荒的答了话。 谢从安面露惊讶,身旁的两位表兄慌乱的更是明显。 瞧见两位公子强装镇定的模样,胡太医联想起方才进屋后,他以医者之尊勒令撤掉的那桌酒席,心下了然,便打量起面前这女娃来。 宫妆精致,发髻稍简,耳缀东珠。正统大妆的深沉严肃又为她添上了几分老成。 杏目清灵,生的极好,凝神如珠,璨若北斗,顾盼生姿,颦笑动人。 若忽略她几次家法至死的传闻,这手端药方偏头询问的可爱模样,便亲切如自家的小孙女,生生俏丽,惹人喜欢。 谢从安端着药方,忽然笑了:“小茗烟可别气了。我这两位表兄少有伺候人的时候,忽略之处实属无心,你晴儿姐姐自会将此事安排好的。”说罢又将药方递回胡太医手上,玉葱似的手轻轻一点,“大人还是将这味鹿茸去了吧,外子体弱,怕他经受不得。” 话音落地,静若无人。 胡太医年久经世,面上分毫不显。提笔划去,又添了几笔与她过目。 恰好谢又晴进来听见此话,瞬间瘪了瘪嘴,眼眶微微泛红。 谢从安见她回来,忙招手道:“去将药方安排了,再叫谢广送四个人来。” 老管家两次被点大名,主子这次被气得不轻。 谢又晴心中明白,接过药方来便也不敢多问,仔细听明嘱咐就匆匆去了。 “时逢入秋,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想必伤风的多些。今日事发突然,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言语之间,一个打发宫人所剩的金丝荷包被放入了桌上的药箱内。 胡太医到府时,虽是从侧门进来,前头传旨的阵仗也是听见了的。 出入宫庭多年,他自然明白这种荷包里的分量与尊重,一时间更对这姑娘起了亲切。再想想往日听过的那些,又觉得传言不可尽信。记起谢侯府从未与自家有过来往,心中留意,便说了几句仰仗四邻,多谢惠顾之类的话。 谢从安跟着送出几步,依旧是一副乖巧客气的模样,“从安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人可有功夫再请个平安脉?” 胡太医现已拿准了她的身份,岂有听不懂这话的道理,当即意会应下,又多嘱咐了一句:“公子这处,药方先吃上几日,届时我会亲自再来复诊。” 这一番讨好,也不单为着忠义侯府的名头。 因着医馆的营生,这位胡太医少不得要琢磨些药材采买。大乾盛产药材的地方不少,来路多少都与谢氏有着沾连。只是忠义侯避世一举,让多少皇商都不得门路,更不需说那些有意想要攀附的角色了。若是今次能被他得了这个巧宗,岂是几趟亲诊能算出的利益? 谢从安安排人引路去闲鹤亭,送走胡太医,回头一瞥,面无表情道:“两位表兄与我同路?” 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让谢以山与谢元风当即对看一眼,却也只能老老实实跟了出去。 剩下的几个奴仆见主子们都走了,你瞧我看的递了眼神,也都偷偷跑了出去。 屋子空了,茗烟这才松了口气。 一回头,发现床上的人已醒了,正静静望着帐顶,他想着是否该问上几声,却听对方忽然幽幽叹了一句。 “郑家亡了。” 郑和宜面色无恙,眼角却跟着滑下泪来。 人只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茗烟看得喉间一哽,跪倒在床边就哭了起来,口中不停道:“郑公子,你受苦了。” 本朝帝王是篡位登基,臣子们对此也是心照不宣。可翰林院那一批书呆子却总抱着秉笔直书、不可妄言的文臣风骨,满口不虚美、不隐恶的大义。 其实,封建历史的千古帝王中,哪个没有染指史实的行为。 文人虽爱扯什么仁义道德,也并非是真的拿捏不住。不过等待个恰当时机,选个对的人下手,想要的内容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可这件来日方长之事,不知为何会忽然惹得帝王发难。 郑家莫名罪获累及九族,昭告天下的,自有其逃脱不得的滔天罪名。 依仗盛宠,忤逆犯上,触犯天威,罪大恶极。 一夜之间,郑氏不仅被颠覆了百年之盛,还被摧毁了簪缨世胄的名声。 虽说翰林院的一众学子对此事都有着各种揣测,但帝王震怒,前车之鉴又如此惨烈,谁还敢站出来为郑家喊冤。 郑和宜自小便跟随师父在外游玩。长安如何,家中如何,他是毫不知情。满城风雨时,他人尚在塞外,彼时听闻此信,只疑是传言有失,待发觉不妥,启程回到长安,才入城门就被拿入了狱中。 虽然借着银两贿赂狱卒,身体上并未有过多的折磨,但亲眼看着往日的高楼大厦覆灭不存,他满心的疑问和愤怒也跟着滴滴点点都化作了死灰。 再忆儿时,爷爷常在书房独坐,对着一池子的枯荷冬雪敛神沉思,似有难为。 他每每追问,老人也只是凝神注思,对着面前空无一字的宣纸。后来问到父亲,父亲提笔写了八个字给他。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郑氏与这座繁华的长安城已沉淀了百年光景。究竟是何事,会让无论何时都从容淡定的爷爷那般难为? 郑和宜百思不解,更不甘于被囿于屋狭四壁,于是选择了徜徉在外,游历山河。 少华正勇,意气风发才是他,父亲写下的那八个字,总是与他的向往无关。 转观此刻,郑和宜终于懂了,所谓的升平祥和,只是浮华与陷阱之间的最后屏障。愚蠢如他,见过了盛夏的一池荷塘月色,便未在意寒霜冬雪下的衰败寥落。 修史之事已有多年,为何才被重提,爷爷便被推出午门斩首。他辗转而归,未能得见族中亲眷,竭力查问,竟寻不到一个知情之人。 生死面前,书香百年的世家气韵早已不复存在,郑府中的凌乱萧条,与世族的荣誉尊严无关。 家被抄了,九族被灭,虽说还能留着这一条命,他也不过是空顶着这个姓氏罢了。 所以,他便要沦落到伺候谢家的这位小姐么。 郑和宜幽幽笑了起来,那模样诡异凄惨,好不吓人。 茗烟顿时慌了。 外头忽然传来人声。 隔着帘子瞧不清楚,茗烟看一眼郑公子,只好硬着头皮先迎出去。 一见是老管家带了人来,他慌忙上去行礼。 谢广望一眼屋内,令跟来的四个小童进去背人。 “小姐吩咐,郑公子即日入住幽兰苑。你要贴身照顾着,不得擅离。这四个家生子更名笔墨纸砚,守在幽兰外院的书室中听任差遣,若有何事,吩咐院子里小丫头帮你传唤即可。” 幽兰苑三个字让茗烟更是慌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小姐的院子不可擅入。他早先因窥伺被影卫捆了,到现在仍是心有余悸。 胡思乱想间,只见四个小童已护着郑公子出来,面前的谢广仍在提点他:“往后要少些话,多做事。小姐看得起你,你便更要懂进退,知好歹。” 茗烟连连应着,恨不得磕头表忠才好。 伶俐之中又带些木讷,显然是个吃过苦的孩子。 谢广暗自叹气。 或许能够调教出来吧。只是不知道这位郑家公子是否会将局面反转,还是会令得仕族之祸更快发生。 同食同宿 郑家祸事使朝中官职多了不少空缺,翰林院更因门生牵扯而空了大半。谢从安担心族人望风而动,只能唤出两位表兄与之细谈。 早年间碍于爷爷的管束,族中已少有人琢磨做官。可今次的诱惑太大,必然会有些个不死心的再起贪念。她只担心有人不懂事,入了圈套,再为谢氏添乱。 “两位哥哥可有高见?” 大混蛋谢元风拍桌怒目,扯着公鸭嗓子道:“这般的危急时刻,若真有人目光短浅、不知死活,那便是谢氏一族的千古罪人!无颜去见先祖是一,只怕后人也要背负骂名!” 二混蛋谢以山啜了口茶,捧着滚远的肚子,一双眼贼溜溜的将她看了几回才笑道:“妹妹的意思原是不错,但也要有服众的理由。眼下空出的职位那么多,总有人会看了心动。虽说谢氏的族训仍在,但眼前的利益诱人,哪怕后事严重,谁又会觉得那厄运会同自己相关呢?前些年间还有着忌讳,侯爷管束着些也就罢了。现如今都已躲了十年,又刚巧空出这些官位来,若想要用些莫须有的话就让人放下嘴边肥肉,那不是晴天白日的作梦么……” “郑氏之死在前,怎会是莫须有?”谢从安放下茶盅反问。 谢以山撇了撇嘴,“郑氏之死系出有因,不能混为一谈。” 谢从安咬牙切齿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表兄的书里可是读过的吧!” 谢以山将脸藏在茶碗之后,眼珠子转了又转,却未敢抬头,口中还是稀里糊涂的,东扯西绕,死咬着一句不明白做挡箭牌。 “好。” 谢从安睨他一眼,“‘父要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两位哥哥孝顺,这句想是能听懂的。如此就不妨将我的话直接吩咐下去,告诫众人莫动不该有的心思。若我这家主的身份不足以震慑,便是要请出家法也并非难事。” “若谢家局势当真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你怎么还敢将郑家这小崽子带回来。”谢以山小声嘀咕。 “对,还有皇帝赐婚,自然是对此事高兴极了。妹妹你这自己放火,倒是不许我们百姓点灯……不合适吧。” 谢从安听着二人的话,慢慢的越笑越厉害。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作势要走,“若是我话说到此还有人不肯听令……”一个眼神扫过,谢元风慌的躲开,谢以山忙去端茶,“……我是不爱入宫,又不是不会入宫。寻着个把子由头,跟皇帝求个罢免的旨意,或是大义灭亲也并非难事。一言概之,若要逆我,便先做好送命的准备。” 目送两兄弟迫不及待的辞出门去,谢从安收了笑意坐下,重重的捏了捏额角。 第一步结束。 这两人送信去了。她便只用候着那些好事的长辈上门。 自从这两个混蛋入府,她管理族中事务便处处要受干扰。谢元风出身的五房和谢以山出身的三房拉帮结派又互相诋毁。每次不论何事,两边都要用搬出长辈身份来将她苦口婆心的劝导一番,不仅如此,还要借机与对方分出个尊卑输赢,让她头大又头疼。 才不过半个月,她就越来越明白为何前身会暴力治下了。 不听话便开揍,任谁劝说都不管用。除了这法子,还有什么能让这些不讲道理的流氓听话啊。可惜族中不满此法的人越来越多。若不是有爷爷压着,只怕她这个家主也早晚被推翻。或是被人暗杀了也说不定。 谢从安再次叹气。 仕族庞大,各层关系盘根错节,她年纪尚轻又无毫建树,想要以德服人就是个笑话。眼下除了这跋扈的名声能帮着压迫警示,当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吩咐了影卫兼顾青溪动向,谢从安原本想去闲鹤亭看看,一出书房又改了主意,转回了幽兰苑。 这个世界里的他实在是太虚弱了,虚弱到让她不敢心生怠慢。 若不是亲耳听到那些言论,她怎么能相信,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消亡竟能如此的简单,且悄无声息。 还是亲自看着吧。毕竟是皇帝御赐的夫婿,若真出了事,她恐怕就是谢氏的第一大罪人了。 东厢廊下,谢又晴正挑着屋帘让小丫头将饭送进去,远远瞧见谢从安回来,兴冲冲的喊了声“小姐”。 西厢的门也后也跟着探出了一张脸,只是看了一眼就躲了回去。 谢从安哑然失笑,示意谢又晴将饭菜送来,转朝西厢走去。 刚靠近门前便听见里头一通乱响。她掀帘踱入,空气中是淡淡的皂角香。 只见郑和宜一身月白长衫,披着湿发,闭目歪在靠椅上,身后是个绣了仙鹤游云的屏风,配着那苍白的脸色,这画面说不出的诡异又和谐。 他身前的桌上摆着碗白粥,还整整齐齐配了四碟小菜。 红油芥丝,醋腌黄芽,清炒蕹菜梗子和火腿鸡蛋豆腐做的凉拌三色。 谢从安弯腰捡起凳上的细帛,晃了晃,茗烟忙来接过去。 他脚下略显颠簸,确认了方才摔得是他,谢从安也放下心来。 茗烟扯起郑公子的头发,他微微动了动,却还是没睁眼。 “不必麻烦。”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谢从安莫名的眼眶一热。 相隔一世,能够再次听到那思念至极的温润嗓音,她心内此刻五味繁杂,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茗烟只怕公子的拒绝惹怒小姐,实实在在的慌了一阵子,待发觉眼前这位只是在原地傻傻站着,才又有些安了心。 谢又晴进来,以为是她累了,便苦口婆心的劝道:“一连几日都未曾睡好,今日又这般操劳。小姐快些用了饭去歇着吧。说是前头出了什么事,明日大抵还要再去庄上一趟呢。方才老管家已派了人过来,说迟些还会再来回禀。府中每日事务繁杂,小姐要知道爱惜身体才好。” 可惜谢从安此刻一门心思都只在对面那人身上。任凭谢又晴说了再多,也只是稀里糊涂听了个大概。 “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这一声轻问带着讨好,问的是谁,一屋子都知道,却没人敢说话。 又等了片刻,茗烟战战兢兢的朝着郑和宜挪近一步,攥了细帛的手空悬着。推也不是,拉也不敢。 好在这水晶人儿终于在众人的注目之下睁开了眼。 墨色的瞳孔深得似两片幽潭,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又将眼睛闭上。 茗烟有些局促道:“公,公子方才,沐浴,应是,是,累着了。” “前几日都吃了些什么?” 茗烟一时被问的愣住。 谢从安耐着性子又问一回,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不,不,知道。” 茗烟忙着摆手,嗓音跟着发颤,“公子,公子那里我也少能过去。” 气氛本就古怪,此时又多了惧怕,谢又晴已做好准备迎接怒火了,却见小姐默默端起一旁的粥碗,柔柔劝了起来。 “知道你没胃口,但多少还是用些饭吧。生了病若还不好好养着,便会虚耗许多精力,等往后再想好,便是费心费力也难得如初了。” 小丫头一时惊落了下巴。 再见郑和宜竟然也睁开了眼,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站去了小姐身后。 边看边在心中感慨,什么人啊,竟然连生病都这样好看。 谢从安捧着一碗细润白粥,一字一句的认真劝说:“不论你想做什么,都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做。” 红唇饱满,微翘的唇角在说话时有种自然的俏皮可爱。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反而让听的人莫名踏实。 恍惚之间,郑和宜记起五岁那年刚入宗学,时方入秋,渐渐的昼短夜长。学后他总爱去娘亲房中趴在她膝头腻歪。 娘亲常常一边摆弄女工,一边不急不火的与丰嫫嫫安排着府中的日常琐事。娘亲的语气也是这般,常常惹出他的瞌睡来。见他睡着,娘亲便会命人将灯火熄了,让他好好睡上一阵,等爹爹问书时再唤他起来。 “郑公子?” 回过神来,一口细粥已递到了唇边。 郑和宜微微皱眉,别过脸去。 谢氏虽然闭门十年,但是长安城中关于这位小姐的传言却一点也不少。 她看似娇小瘦弱,杀伐决断的手段却十分厉害,经常为达目的罔顾伦常,与郑家以德服人的族训勃然相反。 谢氏尚武,许多行事风范与郑氏都不相同,所以不知从何时何代开始,两家相互都落了刻意,极少交集往来。 谢从安忽然轻轻一笑,眸中已多了几分了然。 心思被人看透,郑和宜不自在的垂下眼帘,挣扎起身道:“我自己来。” 茗烟忙上前扶着。 谢从安放下粥碗站起身来,顺势帮他调整了背后的软垫。 两位主角都不说话,伺候的人更是加倍小心。 用罢晚膳,谢从安未着急要走,又在西厢饮了杯茶,与两个伺候的小童闲话了几句外头的新闻,等着郑和宜将药吃了才起身回房。 走前仍将茗烟耳提面命一番,要他不得怠慢日常的饮食照顾。 茗烟偷瞄着公子,一一应下。 谢又晴在前头盯着小丫头们收整碗碟,瞧着郑和宜仍是一脸倦色的歪在榻上,左右看了一回,才重重哼了一声,甩头走了,留下茗烟满心的忐忑,只怕她会跟小姐告什么状。 不多时,院外果真有人持了灯笼过来。东厢那边陆续响起了说话声。 因隔了院子,又隔了房门,西厢只能隐隐听到些声调,分辨起来,的确是不大好处理的事。 茗烟小心翼翼的帮郑和宜梳理着头发,偶尔也絮叨几句。 郑和宜被琐碎的言语渐渐勾出了困意。 遭逢大变又旧症复发,他已混沌了多日。这些天的遭遇如梦似幻,在睡梦之间真假难辨。如此的痛苦折磨也并非是遭罪两字可以尽述的。 好在胡太医的方子里有助眠的药物,一时困意袭来,犹如山倒,他便沉沉入了梦乡。 一觉转醒,已是日上三竿。 久违的舒乏酸软遍布全身。 郑和宜暗暗调动气息,发觉竟然恢复了些气力,难掩欣喜。忽听得外头传来动静,便开口唤了声茗烟。 屏风后露出个小脑袋,见是他醒了,当即笑得不见双眼。 茗烟原来私下里是个话多的,手上伺候着,口中就已叨念起来。 “小姐出门前曾来探望,见公子仍睡着就笑了。小姐说公子能睡得着便是好事,要公子好生养着精神。还吩咐了晚些送躺椅来,就摆在院里的梅花树旁。小姐说公子若有力气就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也不错。” 一连串的“小姐说”似竹筒倒豆,没完没了。郑和宜默默听着,未有回应。 “小姐让人从书房取了好些书送来,说是留给公子打发时间用的,但叮嘱了不许多看。小姐说公子现在每日的任务就是饿了吃,困了睡,虚耗精神的事不许多做。” 郑和宜行出内室,只见窗边的案几上的确堆着不少书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怪不得她要叮嘱几句,若真将这一堆都读了,可不是抵得上在珂师父那里做功课。 想到此处,郑和宜面上的笑容忽又不见。 茗烟被那昙花一现的俊颜晃了神,觉察到似有不妥,便更是小心伺候着,不敢再随意多言。 田庄之行 此时的谢从安正乘着侯府马车去往城郊农舍。 昨夜有消息传来,说族人在城郊置地,与庄上的农户起了冲突。她懒得纠结去不去管,便想着等睡醒了再说,哪知一觉醒来,此事已牵扯进了人命。 想到这里,她顿觉无力。 十二三岁正是单纯烂漫、青春无忧的时候,这位小姐却因为身份的桎梏,日日操劳着族中繁琐,还要琢磨帝王心思。她真的怀疑前身是不是被累死的,所以才让会有这借势重生的安排。 谢又晴见主子对着书本叹气,忙劝解道:“并不是什么难解的大事。刁民狐假虎威,生了些是非罢了。小姐且放宽心,咱们过来随意看看,只当是出门散心了。” 谢从安冷笑,“的确不算什么难解的大事。”谢从安自嘲的翻了翻手中书本,“比起江南府欺宅霸女,康州私贩官盐的桩桩件件,这才不过是失手伤人而已。就算牵扯了人命,也当真事小的多了。” “晴儿错了。”谢又晴低头讷讷。 “你又何错之有。”谢从安抬手将书丢去一旁,歪在了软枕上。 “昨夜睡得晚,今晨又早起。小姐不如再睡一会儿。咱们还要过会子才到呢。”谢又晴殷勤劝道。 谢从安应声合眼,却抚不平满心的焦灼,半梦半醒间,忽然道:“晴儿,你说我顺道请了乌嫫嫫回来照顾郑公子饮食可好?他吃东西总没胃口的话,需得好好调养才行。” 谢又晴惊讶的瞪圆了眼道:“嫫嫫可是夫人的陪嫁丫鬟,是侯爷体谅她操劳半生才送回去庄上养身子的。”想了想又道:“唤回来也罢,毕竟是谢氏的人。可是……” 她顿了顿,状似苦恼,“能重新得以伺候主子,自然是被高看的好事。可是,这为郑家公子请回府来,对外可要如何说呢。” “如何说?” 谢从安睁开眼道:“他是我夫君,伺候他与伺候我难道有何不同?” 谢又晴今年春上才过了十一岁的生日,可从未见过似小姐这般不害臊的姑娘。若换做别人,她也要替对方羞臊死了,小姐却怎么真是毫不在意似的。 难道对这位郑公子那么喜欢吗? 那世子爷呢? 谢又晴偷看小姐一眼。 或许是因为郑公子御赐的身份,小姐对他才不得不如此细心照料吧。 见谢又晴纠结的手都要拧成麻花了,谢从安随手丢个软枕过去,“到庄上记得去请人。” 谢又晴抱着软枕,虽然应了,却一脸的忿忿不平。 那个郑公子虽说长得好看,性子却似块木头,哪有曦世子对小姐体贴。不过顶着个瑾瑜公子的名号罢了。 如今郑氏的身份也没了,不知还骄傲些什么。小姐大概也只是图一时的新鲜,又或许是在跟世子爷怄气,不一定就真的是喜欢他! 谢又晴边想边恨道:“小姐常说强身健体,食疗也未必好用,不如再给郑公子请个师父呢。” “也好。” 谢从安伸手给她一个榧子,“快与我想想,人说瑾瑜公子文武双全,却不知道他习武到了什么境地,寻个怎样的师父才好。” 谢又晴揉头瘪嘴,差点又哭出来。 不过说句反话,怎么反被主子当真了。 她不说话,谢从安忙问是不是打疼了。 谢又晴捂着脑袋连连摇头,金豆子跟着一颗颗的掉。 “那个郑公子不知好歹,小姐何必对他那么好。他们郑家落难,咱们府上送钱送物的去贿赂官兵,求着善待郑家人。小姐冒险救了他不算,还不顾女儿的闺名,将他放在幽兰苑里近身照看着。咱们这样的掏心掏肺,他到现在连个谢字都没,还敢给小姐脸色看。晴儿替小姐委屈!不值!” 谢从安默了片刻,取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泪,“谢广怕不是老糊涂了。人性本恶,咱们去与那些官兵送钱,郑家人说不好是否因此多受了委屈,郑公子对我们又有什么好谢的。” 谢又晴一头雾水,谢从安只好耐心解释:“郑家不比一般百姓,那些照看郑家人的官兵自有分寸。只说人分善恶。善人自然做不出恶事,但是恶人……”话到此处,她轻轻叹了口气,“你猜,会不会有人想让郑家闹的更凶,以取得更多的钱财?” 谢又晴惊恐的捂上嘴巴,泪水又扑簌滚落,“所以,所以郑家才闹的那般凶狠……最后几日可是时时不消停的。”说完她自己也颓丧下来,连双目都失了神采。 谢从安轻轻抚上她发顶,叮嘱她道:“我也不希望你太早知晓人性之恶,但咱们谢氏不比寻常人家,往后还是需要更多警醒。不为害人,只求自保。” 谢又晴望着小姐,只觉得胸口热呼呼的。 她是族中流落在外的孩子,并没有任何正经身份,是小时候被侯爷捡了带回侯府养着的。 她的身份本就和一般的丫头不同,是侯爷特意安排了,让她好好地跟着小姐。她知道小姐其实就是她此生要服侍跟随的主子,可惜她却对小姐怕的很。 小姐从来不喜欢笨手笨脚的她,动辄打骂,对身边的玉簪更偏爱一些。其实她也知道,若不是侯爷的安排,恐怕小姐早已把她赶出幽兰苑了。 不过现在,小姐好像对她跟从前不太一样了。她能感觉到,小姐现在似乎总是在护着她,甚至对她有些偏宠,走到哪里都带着,连玉簪都不敢再随意欺负她了。 小姐在这次大病后改掉了好多过去的习惯,连往日暴躁易怒的脾气都改了。接人待物进退有度,疏而不漏,完全就是一众家族长老所期盼的样子。有时候,连她甚至也会忘记,小姐不过也是个尚未及笄的孩子。 “小姐,我往后能也跟着影卫叫你主子吗?” 谢从安一怔,笑道:“有何不同?” “小姐和主子,在晴儿心里不大一样。”谢又晴笑的腼腆,“晴儿以后一定好好的用心伺候主子。” 谢从安见她那副眼泪汪汪,认真又可爱模样,忍不住伸手将她的额发弄乱,惹得她嘟嚷起来。 马车绕着田垅,徐徐朝农舍聚集处驶去,有不少正在田间忙碌的农家人纷纷直起身子来瞧。隔了一世,这蓝天白云还是那般好看。 谢从安透过窗子瞧着天边云朵,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某个午后。吃饱了的她趴在宜哥哥背上打瞌睡。听着房间里敲击键盘的声音,整个世界都那么静谧美好。 若是自己能够异世重生,宜哥哥是不是也还在某个地方好好地生活着? 她一骨碌的坐起身来,想起郑和宜那张满是冷漠的脸,心中的兴奋瞬间又化为平静。 谢从安轻轻疏了口气,双手合十,捂在胸口,虔诚祈愿道:宜哥哥,不论你在哪里,希望你都好。 “平安。喜乐。” 小晴儿见她一下开心一下失落,抱着手臂小声哼哼道:“晴儿肚子饿,喜乐不起来。” 谢从安好笑的瞪她一眼。 “真是让你这馋嘴猫得了巧宗。嫫嫫只是来长安看望她的姐姐,所以才住在此处的。待我们到了,你便问着人找她去。到时候,什么吃的没有。” “嫫嫫的手里,什么都是好吃的!”谢又晴的眼睛瞬间亮了。 乌嫫嫫料理食物的手艺可是一绝。 想起小时候几次打牙祭的经历,谢又晴顿时喜笑颜开。 到了庄上,管事的老李早在等着回禀,人在屋内坐立难安,一见谢从安进院子,瞬间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一脚踩空,差点平底上摔个狗吃屎。一句问安的话颤颤巍巍说了三遍,句句都咬舌头。 谢从安只管听着,不苟言笑,等着让他先将此事说个囫囵。 原来是新到庄上的族人倚仗她的名号,逼迫一户李姓人家卖地。两方言谈中起了冲突,李家人被打成了重伤。还有一户姓张的,忽然带着全家上了吊。 “姓谢的要买地,打了姓李的,死的却是一家姓张的?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糟八!” 谢从安将茶碗一放,老李马上站起身来立在了一旁。 此事他已反复说了几回,只是总战战兢兢的,越急越错,说的自己是满头大汗,看的谢从安也不忍发火。 来来去去终是耐不得烦了,谢从安便将昨日派来打探的影卫唤出,问了个明白。 得到了新的信息:新来的族人与死去的张家很是亲近,而张家又与李家不睦。 经过老李当场点头确认,谢从安这时才算明白了自己来前听到的那些流言来由。 原来,张家打得算盘是借着谢家去欺负李家,好解一解恨。结果在李家伤了人后,知道对方死了,便担心自己不似谢家人,有所依傍。为免受罪,便先行赴死。 所以,这一场闹剧的原罪又回到了谢从安这位家主的身上。 一想到自己在侯府闭门不出,就天降横祸,莫名欠下了四条人命,谢从安的火再也压不住了。 一群乌合之众!只知胡言乱语的添乱! 气愤之中,她忽然想到一处怪异。 谢李两家的冲突发生在昨日早晨,张家上吊虽是入夜才被发现,但那时距侯府收到消息还有一段时间,为何今早才把这消息传回? 她耐了性子又细问一遍,结果还是没能忍住,当场让影卫将什么也说不清楚的老李拖了出去。 尚未说打不打呢,老李就当场吓昏了过去。 “老奴来给小姐请安。” 又气又烦的谢从安,忽然听见有人说话。透过竹帘,看到外头院子门口站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那妇人面容亲切,气质温婉,正是记忆中已多年未见的乌嬷嬷。 她有些激动的唤了一声,人就扑了出去,一把抱个满怀。 从未见过小主人与谁如此亲近,乌娘有些惊讶,反手将她抱住,眼眶也跟着红了,心软的一塌糊涂。 “小姐长大了。” 两人多年未见,便趁着午膳闲叙了几句。 谢从安对着满桌菜肴,浅尝即止。 谢又晴带人收整,乌娘便起身倒了杯茶水过来。 “小姐并非是为了老奴才来庄上的吧?” 谢从安笑笑不言,接过茶水,低头啜了一口。 乌娘反复斟酌道:“老奴有些话想跟小姐说一说。” 她见谢从安摆出了兴致,便谈起了今次到庄上的一番见闻。 “族中那家是新来的,老奴只怕说不好这其中的牵扯。但庄上的张李两家本就有隔阂在先。张奇生那人实是个怂包,不过想要狐假虎威,借势出气,所以才有意拉拢了那家人做下此事。李易清楚他的底细,本就不怕。可那张奇生好酒,平日里喝醉了就爱吹上几句,有时也会动手打媳妇,不过是嗓门大些,推搡几把,嘴巴不大干净。有几次媳妇被他打急了,反拎着菜刀将他撵了出来。两人追着在田埂上跑,临近的几户也都见怪不怪了,也从没有人当他是个什么体面汉子。可若说带着全家上吊,倒真不像是他那脾性能做出来的事。” 谢勋百里 话到此处,乌娘顿了顿,“小姐莫怪老奴多嘴。他们这些粗人闹事,会动起手来也不奇怪。但张奇生那纸糊的胆子,即便是假借了小姐的名头,李家不买他的账也不是一回两日的,何以到这时将人打到送命呢……一个能被媳妇反追着打的汉子,若说伤人的是他,想必是真的失了手吧。只是自戕这事,实在稀奇。此人既怂又笨,哪怕一时糊涂行了恶事,也不至于带着一家子都去赴死……老奴斗胆猜测,这里头,恐怕还有些别的牵扯。” 这几句正说在谢从安心里,她点头道:“嫫嫫说的这些,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张奇生究竟有没有参与,打伤了李易的究竟是谁,这些事都未有确认。这庄上管事的老李糊涂的很,我问了半日,感觉也是真的问不出了。但是,若依他们所说,这张奇生是因事败露怕了我的责难才举家自戕,为何那李易就毫不怕我,还敢跟他硬吵起来,拼了命也不肯示弱呢?李易误伤之死在前,张家怕我自戕在后。这显然是要扯我进来的意思。” 她语气中不乏自我嘲讽,乌娘在一旁自是不敢做声。 再想想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被诏入宫那一趟又跳入脑海,挂在唇边的冷笑忽然就淡了。 那日被诏入宫,当是有些名目才对,可是皇帝却除了赐婚却什么都没说。 这些天里,只要想此事,她就觉得不踏实。 入宫时牵头带路的是宫中车马。虽没有一定要绕开刑场的规矩,但这种晦气,放在平常人家也是避无不及的。 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如此安排行事? 莫非是皇帝要确保闭门不出的她亲自看到郑氏的下场? 可皇帝对谢氏一直是在用诱虎出山,所以爷爷才会选择了避世,这怎么又忽然对改换了敲打起来? 越想越乱,怒火压不住的谢从安将茶盏重重一落,咬牙切齿道:“竟敢欺负到本小姐头上!” 一声竹帘敲在门框的动静将她惊醒,只见去而复返的谢又晴站在门前直愣愣的站着,望着一旁跪地的乌娘。 见到这两人惧怕的模样,谢从安心中明白,必然又是被自己吓的。 她无奈起身将乌娘扶起。 谢又晴一直偷看着她的面色,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一句也不敢多问。 乌娘也不敢再坐,不动声色的退后了几步。 谢从安的眉头紧紧皱着,又叹了口气。 乌娘当还是于心不忍,思量了半天才又迟疑着开了口。 “小姐莫怪老奴多嘴。老奴的姐姐一家在这庄上住了多年,就在张李两家的后头住着,且这几日天气凉爽些,老奴便和姐姐多在院子里,趁着天光做些活。族中那位是怎么出了李家的门,又何时进了张家的屋子,这两方的动静,老奴都是亲眼瞧见了的,当真不敢浑说。” 谢从安见她忐忑,忙开口宽慰:“这是自然,从安知道。嬷嬷别多心,我懂得你是为我好。只是此事中的蹊跷太多,影卫查问费时,庄上又大多不是咱们世族中人,若是强行控制询问,又唯恐生乱……”正说着,她忽然又有了主意。 “不如,晴儿让人去顺天府鸣冤吧。” 谢又晴虽然不大明白,但主子的命令自然要做,正领命要走,又转回身,有些怯怯的道:“小姐是要状告李家,对吧?” 谢从安抿唇一笑,点头催她快去。 此次的田地纷争,张家死的着实蹊跷。这是故意要将她牵连进其中,来日清算起来,又是可大可小。 就算撇开江南府之事,康州之乱也才过去没几日啊。 谢从安再次叹气。 想起黄金案后满头白发的老人,她恨得牙痒。 若是巧合便还罢了,若是当中还有什么人布下的陷阱,她还是需要先想法子将风险控制在最小才行。 眼下毫无思路,她便剑走偏锋,将事闹大,争取些时间。也希望这背后之人会比她先乱,或就能就此破局。 窗外天清色朗,凉风习习。 心意落定后,谢从安修书一封给爷爷报信,又去外头田庄上逛了逛。 用罢晚膳,她正在看影卫送回的消息,忽听前头来禀:谢勋请见。 张奇生交好的这位原不陌生。族中当年选送入长安时,曾有一番不小的动作。 此次犯案的谢勋,曾在选拔中被谢元风和谢以山两家共同排斥,最终无缘侯府。 据说他的家人因此郁郁多年,最近因郑氏横祸才日夜兼程的举家北上,大概还是想要搏些近水楼台之事。 谢从安手托茶盏,瞧着堂下站着的人。 容貌端正,穿戴齐整,举止大方。 这般的公子哥,长安城的大街上,随手一抓也有几个。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这么普通的人会做出那样不普通的事来。 她放下茶盏,唤了声谢勋哥哥。下首之人已满面通红。 “从安当真好奇,这么薄的面皮,怎有胆犯下这样的错事?” 谢勋跪倒,“百里知道大错已成,虽是有心悔改但已回天乏力,如今只能前来认错。便是那李家真敢要我如何……还是家主要将我杀剐,都悉听尊便。” “有心悔改,回天乏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从安一字一句的念罢,轻轻笑了,“当真的伶牙俐齿。” 谢勋偷睃她一眼,见小小的姑娘独自在高椅上坐着,摆弄手里的茶盏,瞧去模样和善可爱,就以为有了胜算。眼神飘忽间,推诿辩解的话已到了唇边。 却见谢从安忽然冷眼望了过来,“可笑我恶名在外,竟还能遭此无妄之灾,被你等逼至此。如今判你有罪便是我不近亲情,可若不判你,却又难解我被莫名诬陷的恨意!” 少女娇柔的嗓音竟然铿锵有力,更透着主人狠戾的心绪。 谢勋再偷看一眼,正落入对方眼中,被盯个正着的瞬间,仿佛一肚子的诡计都被看了个清楚。 郊外入夜颇凉。此时不过片刻,他却已满头大汗,仿佛被水淋了一般。 他的确是盘算着谢从安恶名在外,或会因此而被束缚手脚,才瞒了父母前来领错。 此行凶吉虽早有定数,他却还是不大信的,想借着族人的身份与这位年轻的家主施些些压力,再趁着自己的口舌之便,搏上一搏,也许能有转机。 方才的一番话后,忽然记起谢跋扈不讲道理,罔顾伦常的性子,心里顿时又凉了大半。 谢勋一时陷入困境,不知该如何应对。房中静默片刻后,突的迸出声清脆笑声。 “谢勋,字百里。年少喜书,读的是儒家文章。言行端正,喜好交友,少有与人龃龉之事,怎得会忽然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从安想不明白。” 笑声轻灵,与方才的狠戾又判若两人。 谢勋有些头脑发昏,混沌之中,未发觉对方仍在这一点上不肯放过,还觉得她如此正视自己,仿佛又有了转机。 他抬起头来,见少女又去摆弄桌上美人觚中的木芙蓉花枝,觉察到他的目光便看了回来,杏眼一弯,笑未入眸,下一刻眼神便锋利如剑,将他满腹的盘算瞬间打散。 慌乱中,谢勋低下头去,只盼着此处能快些了结。 “你父母……”谢从安复又开口。 “不关我爹娘的事。”谢勋慌的抢白。 只要爹娘安好,真的由他来顶罪也无妨,再想办法就是了。 “倒是个孝顺孩子。” 谢从安笑了笑,凉的渗人的眼底终于有了丝温度。 “那煽动二老的是?” 谢勋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也不说?” 少女指尖捻着一朵芙蓉,灯烛之下,笑颜可人。“那教你将张家逼死,又推罪给我的又是谁?” 明明比玉柔妹妹还小的年纪,怎会有如此慑人的气场。 谢勋心里纠结了半宿的推托威胁,此时当真是一句也说不出了。 谢从安起身下座,停在了谢勋面前。 “谢勋哥哥,你也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怎会行事如此混账?还是将那人交出来吧。舍命相护,不值得。” 谢勋听了,却将头更低了下去。 难得见到这种冥顽不灵的糊涂蛋。 谢从安拧了眉,心底的小火苗也越烧越旺。 “想替人出头没问题,痛快说了,我自会成全你。不然,待影卫将所有都查问明白,你便是一分商量的余地都没了。” 谢勋来时还有些自信,此刻慌乱的头脑空空,只记得临上长安时旧友送行说的那些发迹勿忘之语。 难道自己还未发达,就要死在这里? 磐石重磨压在心头,他更不知该如何抉择。 虽说那位远房舅兄在此事中担了不少错处,但做下此事的毕竟是自家人,他若将舅兄交出去,便失了风骨,往后怎有颜面回归故里,或在这长安城中驻足。 瞧着眼前汗湿背心,面如金纸的人,谢从安心中感慨万千。 好个谢勋百里,当真的朽木不可雕。 当年谢府选人,前身曾略施小技将他刷了下去。如今她也算亲自看了个明白。 如此的脑筋还拖着一对目光短浅、壑欲难填的父母,即便是当日侥幸到了府中,距离被送上乱葬岗的时日怕也不多。 这样容易就会被拿来做筏乱事的货色,趁早除了,也是为将来省些力气。 谢从安绷住已濒临暴发的怒火,“最后问你一次,说是不说。” 谢勋不安的动了动,仍未开口。 谢从安气得甩袖道:“罢了,这劝诫的法子我就不当用。直接拖下去,家法伺候。” 灰影应声入室,瞬间便将人掳了出去。 “慢着。” 谢从安忽然转回头,诡异的一笑,“明日还要赶回府里,将人带远些打,莫吵了我休息。” 族人皆知,现任家主有个怪癖,动完家法后不准人清理。 那田庄小院中的斑斑血迹留了好些日子,庄上的农户来往也都绕着此处。 自此之后更是无人见过谢勋。 起初他的父母想闹起来,要告谢从安将人家法至死,后来不知被谁劝了下去,竟也渐渐消停了。 “我只说,现在还时不时能在院中捡到儿子写来的书信。若当真闹下去,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人了。” 幽兰苑中,谢从安在窗边托腮坐着。 她见了谢又晴洋洋得意的小模样,忍不住捻起盘中的果子砸了过去,没好气道:“谁准你去蹚这浑水。” “我去收蛇。凑巧路过他家宅舍,听到了便在墙外喊一声罢了。” 谢又晴撅着嘴,“谁让他们家讨厌,给主子惹了这么多麻烦。” 谢从安早在听到蛇字就变了脸,正巧乌娘端着汤羹进了内室,便索性捂了脸,只做看不见。 见她如此,乌娘心疼的劝道:“这蛇羹才试了几日,小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其实当真已差不多了,不如就算了。” 谢从安拧着眉,瞧着面前的蛇羹,心中满是挣扎。 若有得选,鬼才要吃这劳什子。 是胡太医说郑和宜在外游历时经历风雪落下了寒疾,因当时未曾仔细将养,今次遭遇祸事,心力交瘁引起他旧症发作,所以才会浑身痛不能语,时时冷的如同冰块一般。 好在谢家不缺好药,用心调整了一段时间,他这身体也有了起色。 可谁知道,这位郑公子的脾气简直比着富贵人家的小姐还过分。 嫌药苦便不好好吃,膳食稍有不合味口便摆着给人瞧,真真让一院子的人都跟着操碎了心。 幸好请回了乌娘。谢从安又花心思让人搜寻了各种配方、调料,亲自试吃,转用食补。 可那种滑腻的软体动物真是她的死穴。 虽然养身的偏方已几经调味,心里的恐惧难除,这东西对她来说仍是难以下咽。每次都是吃吃吐吐的来回折腾,不过几天,已将她累得人比黄花瘦。 “那个郑如之没有心!主子为他去闯兰台搜罗各种古集孤本。现在外头又说主子硬挤门第寻书香……主子做了这么多事他还不懂感激,主子何必对他那么好!” 谢从安已经可以对着小晴儿日复一日的牢骚充耳不闻。她十分淡定的寻问乌娘蛋糕做的如何。 乌娘瞧着气鼓鼓的谢又晴,转头笑道:“待会儿就能出炉。郑公子爱甜,想来会喜欢的。” 好心情不过一瞬。 一想起口中吃的什么,谢从安当即崩溃,转身吐了个昏天暗地。 乌娘心疼的抚着她背脊,谢又晴忙端了茶来漱口。 “腥味已淡了许多,只是细品还能尝得出些许。要劳烦嫫嫫将上次配的香料调一调……不过,若是香味太重也不好。”谢从安一面抹泪还不忘点评。 忽然钻进个小丫头子,怯生生的冲三人行礼道:“嫫嫫交代盯着的炉子现下已经好了。” 北疆来信 这次的蛋糕十分成功。 吩咐了送去闲鹤亭后,谢从安更衣改妆,眉眼带笑的捧了一块去西厢。 进屋便见到一身宽袖长袍的郑和宜站在窗前的桌边写字。 他身姿挺拔,崖柏青的袍色更衬得肤色细白如玉,整个人俊如雪松。 茗烟唤了声小姐,手上有条不紊的换纸洗墨,又给公子理过袖袍,已不似当初总是无措的模样。 谢从安坐在桌旁,静静望着那俊朗的身影,看得有些出神。 茗烟露出对蛋糕的好奇,眼巴巴的凑过来道:“小姐带来的这是什么?香气扑鼻。” 窗边那人仍无半点反应。 “嫫嫫新做的点心。趁热最是好吃。” 谢从安说着将碟子一推,“只是做起来颇费功夫,不知道你家公子可会喜欢。” 茗烟早被那香甜气味勾出了馋虫,围着桌前看来看去,口中啧啧称赞。 说话间,郑和宜已走了过来。 少年俊秀儒雅,举手投足皆是风景,连洗个手都好看得紧。 谢从安直直的盯着看,直到他叠整袖口在桌边坐下,心中仍在感慨。 这世家公子的气韵,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养出来的。 他这场病真的凶险,按照胡太医的说法,若是再发一次,便会性命攸关。 谢从安听了,自然揪心,跟乌娘反复叮嘱了要给他好好的补身体。 可这位公子总是不肯好好吃东西。 所幸发现了他偏爱甜食,谢从安便想了许多法子,让乌娘做了不少糕点来哄他吃东西。 食不过午的规矩虽然被破,倒也算是两相欢喜。 瞧着郑和宜吃蛋糕的样子,谢从安忍不住又思归故人,想起心里藏着的宜哥哥。 忽然听外头喊了句什么书信,前时在宫中发作过的心痛又再次袭来,害的她差点喊出声。 谢从安捂着胸口,舒了口气,正与郑和宜看来的双眼对上。 那双墨瞳没情绪的默默转开,继续不紧不慢的吃着蛋糕,未见丁点儿的在意。 谢从安垂落眼帘,默默道了句不急。 哪知谢又晴不依不饶,又喊一句“北疆来的”,跟着就挑帘进来,瞥一眼对桌两人,递上个信封道:“主子快拆来看看。世子当时走的匆忙,你因身子不适未去送行,这都过了多久了。既然他都写了信来,主子就不要生气了,快些去回信吧。” 谢从安瞥她一眼,好奇写信的世子是谁。 需要这么着急吗,就不能等回去再看? 她心里正不痛快,抬眼见郑和宜又望着自己,忙殷切的问了句:“好吃吗?” 没想到对方竟破天荒的应了一声,“好吃。” 谢从安心花怒放,要不是信还有一半扯在谢又晴手里,只怕都手舞足蹈了。 “那我便让嫫嫫日日做了送来。” 她笑得眉眼弯弯,还想再引对方说上几句,却被谢又晴扶在了手上。 小丫头齿间用力,“亏得世子爷那么惦记你,主子真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分明还有些没眼看的意思。 谢从安只能忍下,谁让是自己将她惯得没了规矩呢。 随手不耐烦的将信撕了,竟倒出一片绢丝来。 “安好,勿念。” 她一脸嫌恶的塞了回去,扔给谢又晴道:“叫谢伯安排回礼。” 谢又晴不敢置信,还要再说什么,被谢从安一个眼神封了口,只能退下。 茗烟狗腿的上前道:“公子方才还说想要抚琴,茗烟不如去给小姐泡壶好茶来?” 谢从安难免有些惊讶。 郑和宜今日是怎么了?难道是被蛋糕感动,竟然没有赶她走! 摆琴焚香,起水泡茶。 一曲结束,郑公子还是开口赶人了。 不过已多得了片刻相处,谢从安还是心满意足。 待人走了之后,郑和宜坐在桌前翻想心事。 方才那封来信是宁王世子的。他与谢家小姐这对青梅竹马在长安的贵胄之中并非秘密。那“横也是思,竖也是思”的情信,怎会被她如此对待? 瞧着她的确不似在生气的样子,难不成郎仍有情,妾已无意? 所以谢小姐忽然救下他,并不是为了羞辱郑家,也不是因为看上了他,而是要借此拒绝宁王世子吗? “你家小姐,与世子吵架了?”郑和宜问道。 茗烟只是个外头跑着干活的小厮,是入了幽兰苑才能近身伺候的。他对今日这番事不甚明白,也不敢混说,只能思量着道:“世子的信的确奇怪了些,小姐安排老管家来回礼也是妥帖……可是公子瞧出了什么?” “无事。” 郑和宜顾自出神。茗烟却怕他又像前几日魔怔了,忙扯起闲话,“小姐说过几日带咱们爬山去。” “嗯。” “小姐说,山水壮阔,陶冶情操。人多与山水相处,心胸与眼界都宽泛些。为人行事也会更豁达。” “好。” 郑和宜一边附和着,拿了本书歪在了榻上。忽然听见茗烟没头脑的追来一句:“公子可喜欢我们家小姐?” 他转头将茗烟盯住,一双眼黑如深潭,看得那发问的人心里发慌。 茗烟讷讷道:“小人,小人只是随意问问。毕竟皇帝赐了婚,小姐又对公子这样好,公子便喜欢了小姐吧。这样,两厢欢喜,多,多好。” 话到最后,声音已小的几乎要听不见。 “安置吧。” 郑和宜翻身睡去,再无后话。 * 入秋这半月,天青气朗。谢从安趁着郑和宜身体好些,带他往南山散心。 这一行,将她忍了多时的玩心小性一股脑都暴露了出来。 堂堂的侯门淑女竟然上树摘果,林中抓雀,将南山别院闹的是鸡飞狗跳。直到最后两日才算有所收敛,安安静静的坐下做了套茶具出来。 自前些日子用蛋糕换了曲琴音,这两人也算渐渐亲近起来,时不时就凑在一处。 男子娴静,女子活泼,一动一静倒也相安。 郑和宜抚琴,谢从安便在一旁摆弄茶道,或为瓷瓶描花;偶尔也强逞着与他赌书泼茶。少年俊俏,女儿娇美,动静皆可入画。 谢从安检查了泥坯,忍不住得瑟道:“真真是镂月裁云,蕙质兰心。” 只听身后远远传来一句“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郑和宜正躺在树下看书。秋风扬起衣袍发带,露出光洁流畅的侧脸,光影勾勒出眉眼轮廓,无一不显示着造物主的偏爱。 谢从安被他气的一笑,进屋净手。 茗烟瞧着两人这样,很是得意。他觉着是自己说开了公子的心结,现在行事更多了几分底气……只除了晴姐姐瞪他的时候。 谢从安从房中出来,看几眼树下的人,又回头看了看廊下的泥坯,坏笑着招手道:“如之你来。” 郑和宜早知她在看他,却不肯动,翻了页书道:“做什么?” 谢从安发现自己总会忍不住盯着他出神。 因为她总是会想起心里藏了多年的那个人,幻想着若是他也在同在此处,会不会就是眼前的这幅模样。 有时想的深了,便会被小晴儿嫌弃她发痴。 郑和宜没有等到回应,抬头望过来,见谢从安指了指廊下。 他听茗烟念叨过这位小姐主子酷爱摆弄茶具,便会意起身,走了过来。 谢从安已伸手在茶碗上印下了指纹,又指着另一个对他道:“你也印一个。这便归咱们俩了。” 杏眼一眨,精灵一笑,的却是她能想出的古怪主意。 郑和宜淡淡一笑,配合的印下指纹。 他虽不知发生了何事,谢小姐在他面前,的确从未提过宁王世子。 谢又晴端出茶水,谢从安上前讨茶。 郑和宜的目光掠过她红透的耳根,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难道这谢小姐当真喜欢自己? 竟然真的能够因为一人的样貌便可轻易的摒弃儿时青梅吗? 身后人的心思,谢从安全然不知。 她忙着看谢又晴指挥小厮和丫头们干活,让他们将这几日摘来的果子全都洗净拿大坛子装好,按乌嫫嫫教的法子收埋在地下。 “晴儿手里的可要仔细。下回我们喝醉了可要靠你这松针茶醒酒。” 谢从安说着回头笑望,郑和宜却极巧的转头避开。 谢又晴正正瞧见了,气的手上加重几分,“果子酿酒且要等呢,况且郑公子饮不得酒,小姐快别惦记了。” 谢从安不以为然,“如之的身体已大有起色。咱们好生养着,说不定明年开春便饮得酒了。再不济,到了冬日赏雪亦可。或者来年春上煮酒赏月。夜色漫漫,星月高禅,岂不快活!” 话到此处,忽然觉得自己似是有过这般经历,谢从安又怔了半晌,待发觉未得到回应,便又回头去寻郑和宜。 他已回到了树下的榻边,正捡着矮几上的书本翻看。 谢从安追去,歪着头看他:“你不高兴?” 郑和宜摇头不答。 眼前这个人跟宜哥哥是不同的,谢从安看不透他。 想来要人卸下心防并非一日之功,她也无所谓强求什么,忽然记起一事,随口问道:“如之你今年多大了?生日是什么时候?” 上次的蛋糕成功,她便有心要为郑和宜安排生日庆贺,可惜被那北疆来信闹得一时忘了干净。 郑和宜见她古怪,迟疑了片刻才答:“过了年便是十七。” 原本还在顾自傻笑的谢从安忽然怔住,面上渐渐多了异样。 那模样让郑和宜不大自在,想要躲开却被她拉住了袖子。 “宜哥哥,你,可有厥心痛?” 忽然称呼的如此亲昵,郑和宜下意识的就想去掰她的手,却碍于男女之防,僵在了原地。 他尴尬的站着,发觉眼前人变得神思恍惚,与平日里大不相同。 那双总是带着笑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锁着他,贴近到微蓝的眼底都异常清晰。当中饱含的关切,让他无法狠心推拒。 胸口仿佛有多花儿含苞待放,在这一瞬,悄无声息的绽开了少许。 谢从安见他皱眉,登时扑了上去。 “宜哥哥,你当真不舒服吗?” 郑和宜心间翻涌几回,不动声色的挣脱退后道:“没有。” 缘何落泪 幽兰苑的格局简单。东西两厢似双瓣兰花,正门朝外相对,连接处以一墙相隔,有门相通,挂着用各色宝石缀做的垂地珠帘,稍微拨动便琳琅有声。 郑谢两人未婚便同居一室,这事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好在谢从安恶名在外,无人敢惹,更有御赐的婚旨在前,忠义侯也无意管束。这两人的小日子便仍过得舒心自在。 高阔了多日的天终于阴沉下来。 谢从安早起有些犯懒,便未出门,看了顺天府递来的帖子,正要跟小晴儿叮嘱如何回话,只见谢墨领着胡太医进了院子,便撇下这些迎了出去。 进门时郑和宜刚刚用罢早饭。 屋内有极淡的安神香,味道仍未散尽,伴着案上净瓶中几支桂花吐蕊,正是让人放松的很。 胡太医说明来意,郑和宜便点头应允。他落座时瞧见谢从安好生古怪,难得的正襟危坐着,膝头双手捉的紧实,不知在紧张什么。 窗前的香炉上,青烟袅袅。 谢从安几乎把胡太医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盯出了重影,一颗心随着两人的细微表情七上八下。 这一诊当真是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过的长。 终于结束。胡太医收起诊脉的布包,随口问道:“公子可会偶尔觉得心慌?” 不料郑和宜却一反常态,盯着谢从安迟迟不答。 谢从安被盯得莫名其妙,转去看胡太医,对方却收拾起随身的药箱来。 她不敢再去看郑和宜,只能左摸摸右看看的假意等着,直到真忍不下去了,才听见了三个字:“不曾有。” 她飞快的回头,见郑和宜还是盯着自己,忙又转回去。 “公子可会觉得偶尔气短,喘不上气来?”胡太医慢悠悠的再问一句。 谢从安的心随着这问话又是一阵忐忑。 她偷看一眼,见郑和宜还是盯着自己不说话,急的不自觉靠近过去。 两人已近到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倒影,郑和宜轻轻皱眉退开稍许。 “不曾有。” 胡太医思索片刻,起身道:“小老儿唐突,还请公子室内更衣。” 郑和宜才站起身,发觉袖子又被扯住,回头一瞧,谢从安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副眸光似水,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不由觉得心头异动,抚上了前襟。 谢从安立刻一脸惊恐的扑了过去,一开口泪水已扑簌滚落。 “宜哥哥,你可是心口痛?” 她声音糯软,带着重重的鼻音。好似那年家中,十一郎淘气摔了他珍藏的纸镇,泪眼汪汪的讨好。 发觉胸口是软的乱了分寸,郑和宜眉头皱紧,不发一语。 谢从安见状竟抱着他哭了起来。 腰间的手指冰凉,郑和宜手足无措,不知该推开还是如何。 谢从安抱着这个让自己无比心疼的人,哭到泪眼婆娑。 她已不能自控,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自己是害怕还是委屈。 那种失去的痛苦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想再面对无能为力的噩梦。 胡太医瞧着眼前这情形,迟疑着想再劝上一劝,可任凭他如何解释,谢从安只抱着不肯撒手。 郑和宜从最初的惴惴不安到满心疑惑,最终生出了几丝薄怒。 回府之后,他曾查阅了厥心痛的病症,借着谢从安的言行,猜测出了大概。 今日在她支离破碎的抽泣中肯定了推断,他强忍着怒意哄道:“你乖乖等着,我一会儿便出来。” 谢从安却只觉眼前一黑,脚下几要跪地。 那日送宜哥哥进手术室,这是她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那时的她目不能视,满心忐忑,听了这话就信以为真。 可惜君子食言,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让你走。” 谢从安牙关紧咬,泪水满面。 她宁愿舍弃那些绚丽斑斓,不要那双眼睛,只求他在。 眼前的人与记忆终于交错重叠,失去的痛苦与惧怕悲伤一齐袭来。她终于忍耐不住,失声痛哭,哭的人心酸透骨。 郑和宜唯恐她再有举动失了身份,忙令茗烟将胡太医请往东厢的外厅略坐。 刑场初见,这位谢小姐冷静自持,平日里跋扈嚣张,南山之行古怪精灵,而似眼前这般伤心至极,脆弱无助的模样,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终于等到哭声渐弱,郑和宜在一旁已尴尬到手足无措。 女子又不比十一郎是个孩童,究竟该如何安抚? 他思索了半晌,上前一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依旧默默守着。 不知过去多久,谢从安终于止住哭泣,抬起了头。 她的脸颊洇透出些不正常的霞色,湿漉的双眼布满血丝,呆呆望着过堂中垂地的珠帘。 郑和宜在一旁静静立着,似乎这样才不至于惊动什么,不至于让她再哭的那般揪心。 外面忽然传来动静。 谢从安微微侧目,失神的眸子在看到郑和宜时,一点点恢复了神采。 “宜哥哥?” 忽然之间,福至心灵,伴了窗外霹雳而至的闪电。 郑和宜终于明白了那个称呼背后的意义,一项温和的面容在这声呼唤中猛然冷却,墨瞳坠冰,瞬间失了温度。 银光轰鸣而过,倾盆大雨瞬息落下,门外嘈杂的雨声夹杂着谢又晴焦急的呼唤。 “小姐,宫内有旨,宣您太和殿面圣。” * 长安靠北,秋季雨少,却也偶尔连绵数日,但似今日这般又急又大的雨也不多见。 马车中,谢又晴擦去谢从安外衫上的雨水,一边为她整理着一边叮嘱道:“嫫嫫昨日才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今日才是开头,天气马上就要转冷。主子可要仔细些,不然咱们院子就要养两个病人了。” 说罢见谢从安还在发呆,她不由露几分焦急,“小姐快些回回神。今次说不得是不是怠慢了曦世子才宣你入宫,皇帝要替他问罪呢。主子可要小心应付才是。” “应付?” 谢从安呆呆的重复了一遍。 她鼻音浓重,方才哭的太过厉害,这会儿只觉得头昏脑胀,疲惫不堪。 目光落在空中,她淡淡一笑敛了眸子。 这般恶劣的天气还要急召入宫,当真是要好好应付的。 谢又晴仍在宫门前目送谢从安远去。她打着伞也不想上车,不安的来回踩着水洼。 方才出门时主子还特意叮嘱了老管家,这一趟入宫,她心里大抵是有数的吧。 亏得皇恩仍在,这些年族中未因些琐事问罪。虽说今日诏的也急些,可族中最近也未生事,或许无需过分担忧了。 大雨瓢泼一般冲刷着暗红色的宫墙,顺着墙边的排水孔洞渗入地下,由白玉石桥下水渠中的龙头喷涌而出。 这诺大的宫廷,不知有多少暗渠才使得暴雨肆虐的皇城如此巍峨静立,睥睨众生。 若将谢氏比作这暴雨之中矗立百年的皇城,族人需得如何勤勉,用心维护这些河道暗渠,才能在暴雨狂风来袭那一日屹立不倒。 几不可闻的叹息声被狂风卷着雨水冲刷干净。 虽被人竭尽所能的护着,谢从安的裙子还是在抵达太和殿时湿了大半。 外头候着的小太监正是上次陪她入宫那位,远远望见了,主动迎了上来,将浑身湿透的宫女痛骂一顿,然后陪着笑脸要请谢从安去偏殿更衣,免得殿前失仪。 两人才到廊下,竟遇胡邡追来。对方的目光在她湿了的裙摆上略停了停,一反常态的催促她快些进殿。 谢从安心中一紧,知道今日不好对付,即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朱漆殿门在身后闭起,风雨的嘈杂都被隔绝在外,将她纳入另一方天地。 殿中的鎏金炉焚燃的香气厚重,带着丝隐隐的清甜,竟让她的头痛减轻了许多。 今日的黄金书案前立着两人。顺天府尹赵承泽她已见过,另一个身上的龙纹彰显着不一般的身份。 扫过那人眉眼,谢从安在心里默默推算。 古人总爱扮老,大乾的太子殿下算来今年应满三十。在这个时代,大抵也就是半个中年人的样子。眼前这位虽然唇上蓄了薄须,气场却仍稍嫌稚嫩。 五皇子早夭。从年龄外貌来估,七、九两位皇子也可排除在外。 三皇子天人之姿,据说皮相好看的不行,早被赐了良王的头衔出了长安。剩下能闲到出面找谢氏麻烦的,只能是菁妃娘娘的独子,被封为晋王的四皇子王祈了。 谢从安乖巧的行完了礼。 皇帝盯着案前的折子,抬手在茶盏前敲了敲,身旁的小太监连忙省事的换茶。 赵府尹石像一般的躬身立着。若不是瞧见晋王扫了眼她狼狈的裙角,还撇了撇嘴,谢从安就要以为这一屋子都未瞧见底下的仍然跪着的自己了。 外头还是能隐隐听见些瓢泼雨声夹杂着雷电轰鸣。她乖乖跪着,湿透的裙摆裹在小腿上,湿痒难耐却不敢擅动,只能借着胡思乱想,试图压下抓痒的冲动。 一道细风迎头落下,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挡。 一本折子砸在身侧。撒花金粉的奏本书,每幅六行、二十四格的小楷写的端端正正。还未及细看,座上已有责问。 “谢氏百年,珍爱声名如同雀鸟惜羽。如今才交付你手就生出这般乱子!……欺占民田?”皇帝愠怒,“朕赐给你的田地还少吗!” 再生变故 确认了祸之所起,谢从安反倒心安。 她捡起身边的折子道:“皇上息怒,勿要气坏了身子,不如待小女问明发生了何事,再做回禀。” 话音未落,身旁已有人冷笑道:“谢小姐这是在说不知父皇诏你何来?” 谢从安仰首一笑,将话顶了回去:“晋王殿下如若知晓,可否方便告知一二?” 晋王从未与这谢家小姑娘打过交道。 孤身前来又被父皇当面责问,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倒也让他吃了一惊。虽说她的出身背景不容小觑,但不过就是个小丫头罢了。 晋王仍未在意,指责她道:“你纵容族人欺占民田,一连惹出几条人命,这会儿都被告到了太和殿上,还装什么无辜无识!” 谢从安快速的朝上头偷瞄一眼,见皇帝不苟言笑,只能斟酌着字句去回应这位找茬的四皇子。 “前些日子,小女郊外的田庄上的确发生了些事,其中还涉及到了氏族中人。不过小女已亲自前去过问处理了。今日忽然被问到欺占民田……这……难免还是会困惑些。但小女自知未曾行恶,是以坦然回禀,想着不如先问明这罪名来处……只因佛法有言,万物皆因果。既有此一告,必有一因。又有书曰,天生众民,不能自治。民无常心,惟惠之怀。若能从这源头寻到事之所起,小女便可加之抚慰,妥善处理,也免得家中长辈们跟着劳心。” 晋王以为,谢家小女这这一遭被诏入宫,问起此事,大概是会被吓得哭闹或当场胡搅蛮缠的,也没料到,这丫头引论驳斥,竟还说的头头是道。 他因未做准备,一时语塞当场,跟着又后知后觉的品味出这话中影射之意,顿时一口气顶在了胸口,欲发不能。 可是父皇不说话,这圣意也拿捏不准,对面赵府尹站的笔直却毫无反应,他只能叱了句“巧舌如簧”。 再看那小女子波澜不惊的模样,忽然想起早些年流传的“谢氏繁盛,倾覆天下”的话,那股子憋闷渐渐就又成了恼怒。 毫无觉察的谢从安正低头翻着手中折子,忽然听皇帝问道:“李家当真全家投河了?”顿时惊讶的抬起了头。 她今早才看过顺天府的信,虽说是早几日送过来的,但上头明明说的是此事已了,怎又生出投河这等变故。 且她离开庄上时曾暗中托付乌娘的侄子照顾李家,难道又不小心惹上了麻烦? 影卫怎会又漏掉了消息! 她只在心中计较,身体已利索的叩拜在地,“回禀圣上,李家当初谤我欺他田地,当真是刁民。此事顺天府尹亦知。” 皇帝颔首,赵承泽便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又交代一番。 原来李家被谢从安告上府衙后生活更显窘迫。正值秋季农忙,李家失了劳力,李氏带着两个孩子在田间起早贪黑。幸得村民帮手,也算将秋收整治妥当。 可惜平静日子未得几日,庄上忽然传起了李氏不检点,勾搭姘头害死男人,又害死了张奇生一家,还栽赃给谢氏小姐等话。 秋收之后,庄上的妇老们便会聚在一起收整些散碎粮食,贴补家用。这些话便是一夜之间传遍了全村,且越传越烈。说什么李氏不知廉耻,惯会风·骚勾引,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个害人的狐狸·精。 李氏带着两个孩子本就艰难,这些非议入耳,她一个农妇又不知该如何分辩,被那些指指点点的口沫压的不得翻身,哀怨之下,索性带着两个孩子投河以求证清白。 “怎会为了名声二字就去投河!可怜两个稚童不知是何年纪,竟也听话的就跟着母亲去死吗!”谢从安一时未能忍住,急声厉色。 晋王怒叱一声:“谢从安你少装无知。一个无辜妇人被逼得带子投河自证清白,你是怎样的恶毒才能做出此事来!” “晋王殿下口中的罪名恶毒,还是不要随意乱戴的好!” 谢从安冷笑,“圣上方才所言极是,谢氏爱惜声名如同雀鸟惜羽。此次明明是张李两家百姓闹事,硬要拉扯我谢氏在内,小女又被人风言风语,难道就不是无辜?况且当日知晓此事后,小女曾反复思量。若只作刁民胡闹置之不理,少不得有人会再度效仿,时日久了族中难免生乱,所以未雨绸缪,将此事交由顺天府处理,相信这大乾的律法自会还小女清白。只是没想到今日又会被污蔑操纵舆论,逼人致死。小女的冤枉自不必多说,只庆幸此事又教我懂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若早先当真为着自家名声将张李两家都告了,此刻怕是什么仗势欺民,为富不仁的罪名早已将我谢府淹了吧!” 这番话虽儿气,也实有几分条理,奈何晋王根本听不进去,“你这女子,只懂得搬弄口舌,若当真无辜,怎么不自证并非是你设下得毒计逼人自戕,以此来泄私愤!” 谢从安一时被气得笑了,直接讽刺道:“晋王殿下莫不是连‘疑罪从无’都没听过罢!” 不料这一问竟将对方真的问愣住了。 赵府尹察言观色的觑了半晌,见缝插针道:“谢小姐的确说过不插手此案,也曾嘱咐下官,此系谢氏名声,不益对李家动刑。但臣有查证,那个帮李氏秋收的乌骓,正是谢小姐的乳娘乌氏之侄。传言中那个日日进出李家的姘头也是此人,李氏因辩解不得方携二子投河。谢小姐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谢从安一时怒极反笑,“府尹大人,你身为大乾百姓的父母官,说话就更要谨慎了。今次小女与嫫嫫于田庄偶遇,才知道她有个跟随家姓的侄子乌骓。我与此人至今未曾见过,年岁模样一概不知。嫫嫫被爷爷送回老家多年,今次接她回来也只为给郑公子调理身体。不知大人这还之彼身的恶毒揣测究竟从何而来?” 她咬牙道:“你既知我最恨遭人诽谤,栽赃我的时候便更要小心!” “太和殿上竟敢威胁朝廷命官,谢家小姐好大的威风!” 晋王一边说一边去看皇帝脸色,“赵大人既敢将此案禀至御前,自然是有十足的证据。顺天府几经查证,已寻得这流言出处,还请父皇恩准,将罪人带上。” 皇帝端着茶看三人吵了半晌,嗯了一声,继续垂眸饮茶。 晋王便一脸得意的唤人进来。 思绪浮动,谢从安忽然猜到了来人身份。她面色微僵,却只能强忍怒火,抓着手中的折子努力克制。 果然。落汤鸡一般的中年夫妇被带了上来,看模样不知在雨里淋了多久。这两人未到座前已抖若筛糠,那妇人见了谢从安更是哭爹喊娘的爬过去上手拉扯,口中喊着要她放了自己的儿子。 这一番荒唐闹得皇帝扶额皱眉,直接下令将人拖走。 “这都是些什么人,口中喊着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皇帝抬手将茶盏丢在桌上,赵府尹先是一惊,跟着就悄悄去看晋王。 谢从安觉察到了这变化的微妙,忙的收整情绪,道出原委。 “……小女瞧着谢勋哥哥腹有经纶,只是这对父母太过糊涂,便将他送往城郊一处偏宅安置,嘱咐他用心研学,只盼着日后能有作为,为我大乾效力。瞧方才这二老的模样大抵是生出了误会。这实在是……臣女有罪,未能好好管束族人,竟让他们闹到了太和殿来惊扰圣上。” 她说着已伏拜在地,叩行大礼,痛心疾首,字字肺腑。 “你这丫头倒是惜才。” 皇帝端起新换的茶水又啜了一口,“谢氏不似郑颜两家,早先重武,后来便多行商贾之道,入朝做官的也越来越少。难得你有此忠心,为着朝堂在族中行此安排,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的。谢侯将你教的很好。” 谢从安乖觉的应下,明白今日能够逃过一劫,完全是仗势了皇帝对谢氏的容忍。 此刻她满心后怕,只怪自己大意,未曾留意田庄之事的后续,如今落得如此被动。 连晋王都参与进来了,等不及想要她死的人还真是越来越多…… 方才是皇帝无意责问,那两位才未敢再多刁难。 可这次究竟是皇帝想对谢家引蛇出洞,继续观望,还是他有心要对设局坑害自己的人敲打…… 毕竟今日之事只需再周详几步,教唆那对夫妇说出些不该说的,再带上几家对谢家不满的农户,或是安排些民意物证……届时哪怕她领了谢勋来当场辩解也于事无补,不过更显得谢家机关算尽,心狠手辣罢了。 主子的脸色难看至极,谢又晴一路都不敢作声。马车到了之后,在府门前停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眼见雨越下越大,她才轻轻推了推谢从安,“小姐,到家了。” 暴雨将车顶砸得砰砰作响,谢从安难得竟未烦躁。 掀起车帘,老管家亲自带着一群仆从就候在门外。老人花白的眉毛在尾端垂落向下,眉间紧紧绷着的细纹一看便知其心境。 家主走后,他便一直命人在此等待消息,虽然未见启动安排,心头却压得的不比这重雨之下的花木好上几分。 得知小主人终于安然而返,他一时安慰又是担忧,亲自上前去扶谢从安落车,忍不住道了句吉人天相。 谢从安落地站稳,拂去衣边雨水,冲谢广笑了笑,“爷爷可醒着?” 谢广点头,面上已经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侯爷已等候小姐多时了。” 另一个他 闲鹤亭外大雨如注,往日的美景只剩一片晦涩朦胧。 兴水阁内,谢侯躺在椅中,听着谢从安将方才太和殿之事详释尽述,见她仍一直皱着眉头,便问道:“丫头可是觉察到了什么?” 谢从安道:“晋王想对谢氏动手。皇帝大抵觉得还不是时候,便将此事按下了。从安觉得这里头有古怪。这四殿下做事也太过仓促了,怎么瞧着还有点被人愚弄了的意思。” 她说罢见谢侯抚须点头而笑,一路绷着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 “皇家便是如此。前朝后宫皆是富贵相较,各有私心,所以谋局也多错综复杂。翻云覆雨,说的便是这机会与陷阱之间的变幻,哪能有谁能时时刻刻都辨别得清楚,都是局中人罢了。晋王有他不能直言的目的,忍得久了,自然就更容易陷入其中。可惜急功近利,欲速不达。丫头你要琢磨仔细,助你逃过此劫的究竟是帝王的猜忌之心,还是另有他人。知己知彼,方能不殆。” 谢从安听得连连点头,“若真是晋王殿下被人反制,从安就得弄明白这个背后搅弄风云的是敌是友。只有清楚了其中的角色厉害,才能适时反应,得以生存。” 她十分机灵的接过话来,省去谢侯一番说教,跟着又撒起娇来:“今日我受了大冤枉,皇帝答应带我去温泉行宫,咱们爷孙一起去巫峡过冬可好?” 谢侯的花眉微抬:“大胆的丫头!那可是帝王行宫,你怎敢开得此口!” 谢从安笑得可爱,靠在老人膝边佯装乖巧。“从安的性子跋扈,长安城人尽皆知。此次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若不恃宠而骄,哪里对得起这个名号。况且晋王殿下打草惊蛇又失了君心,必然也要记在我头上。是以,从安想着不如快些与那位背后之人相认,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谢侯听出她这是已经有了安排,心中甚慰,宠溺的摸了摸她的额头。 * 自从谢从安救下郑和宜,长安城中风传的各色故事便未少过他们两个。 什么谢小姐刑场救美,同宿幽兰院;为求美人一笑,夜闯兰台求孤本;最新一版说的是她为瑾瑜公子求来皇家的温泉行宫。 这位跋扈千金疼惜外子的传言早已不新鲜了,但是敢向皇帝借行宫的胆量还是又让她做回了风云主角。 据说连都察御史都递了折子申斥此事,不过被皇帝批了句“小儿之举,无甚可忧。”不了了之。 秋夜渐长。一觉醒来,外面仍是雨水淋漓,绵绵不尽。 郑和宜畏寒,幽兰苑中早早的已将地龙燃起。 虽说屋内暖和,可外头湿漉漉的,人也难免与花木一般透着些颓靡。 谢从安打个哈欠从床上下来,晴丫头眼疾手快的为她披衣,又将服侍的人都唤了进来。待收拾整齐,她十分熟练的行去隔门处撩起珠帘。 “如之,你可醒了?” 等门缝中透出灯火光亮,她便推门踱了过去。 寻着灯火,轻车熟路的找到了郑和宜床前。亮光恼人,神色困倦的少年侧过头去。 眼缝微合,眼睫颤如蝶翼,落下重影又随即张开,略显病态的红晕延至狭长的眼角。平日里幽深的眸色,此刻茫然的惹人心软,略在谢从安面上一停,随即又困倦的闭上。 这几眼的风情慵懒,每一处明暗勾勒都犹如神来之笔,秀颜可餐四字已不能尽述,美色勾魂才是真。 谢从安暗自叹了句美人应如是,稳了稳心神,伸出手去探他额头。 郑和宜已渐渐清醒过来,觉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心知是她,按下羞恼睁开了眼。 面前扰人清梦的少女神色如常,正神秘兮兮的凑近过来。 “你且再熬几日,待雨停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今冬咱们好生养着,来年便不必再受这寒症之苦。” 一双眉眼写满得意,笑的俏皮。 茗烟抱着个手炉过来,满脸写着讨好。 “多得主子有心,这几日公子疼的已少些了。” 谢从安接过手炉试了试,跟着又贴了贴郑和宜的手背,才塞进他手里。 “病痛难熬,我却从未听他自己言过一声的。你只管信口胡说哄我开心,若是误了病情,就所幸多吃几顿板子,陪着你家公子一起疼吧。” 听出了谢从安话里的在意,茗烟嘻嘻笑着又捧了盏热茶过来。 “小人冤枉。小人伺候公子可是一百个用心。公子有时会在案前画画,说画画便能将什么都忘了。小人猜,可能就不记得疼了。” 他只为请功,却不知道这话又勾出了谢从安的心疼。 回头见郑和宜瞧着自己,眸色幽幽,似有山脉巍峨隐在无月深夜,谢从安垂眸轻笑,起身拂了拂衣摆,往外行去。不知是在笑自己讨好乞怜的意,还是对方不动如山的心。 “嫫嫫昨日将奶油做出来了,虽说样子不好,滋味却不错。若今日好好吃了蛇羹,下午便会送点心来。”她嘱咐茗烟:“得空将公子的喜好报给老管家知道。春暖回来便是他的生辰,早些预备上,待回来也好留些挑选的余地。” 听出这是要为郑公子操办冠礼的意思,茗烟心头狂喜,顾不得追问是从哪里回来,应下便跑。 乌娘正带了丫头们来送早膳,一边躲闪一边骂道:“冒失的小兔崽子,仔细留神。” 自从幽兰苑里也多了个要注意饮食的主子,这早餐的丰盛程度就堪比谢从安亲自盯了月余的闲鹤亭。 各色盘盏瞬间将桌子摆满,小丫头们带入裹了湿气的冷风,将饭菜的香气吹遍满室,更显得室中暖意浓浓。 “好香啊。” 谢从安忍不住叹道。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 她笑眯眯的听着乌娘絮叨今日的早点,不知在屏风后更衣的郑和宜正在打量自己。 玉扣在头顶松松盘了个结,一头青丝柔顺垂落,散在肩头。外衣只是随意搭着,精致的小领缀着一圈极细软的白色风毛,围着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儿,在前头系了个花结。耳垂的朱红碧玺随着动作晃来晃去,更衬得肤色如玉。 谢从安捧起小童送出来的手炉,一旁的丫头已送上了一叠棉锦套子。她挑挑捡捡,凭借方才的随意一瞥,从中选了个与郑和宜今日外衫同色的锦丝云纹。 若非亲见,谁能想到谢跋扈会是个如此心细乖巧的模样。 她自幼失怙失恃,由侯爷带大,连乌嫫嫫都是才刚接回来的。这样周到的行事不知由何处养成,颇耐人寻味。 难道谢侯当真是病了,她常年伺候膝下才能如此懂事? 她待他的这些细致用心,哪怕回去当日的郑府也难比一二。 自己的许多怪癖曾在幼年时也被娇惯几分,但随着年岁渐大,慢慢懂事,拜师之后,师父也不喜多事,便隐忍不言。身为男儿,本就不比女儿娇生娇养。他在外落下的毛病,大大小小从未在意。若不是此次遭难,引得旧症复发,尚不知自己会这般脆弱无用。 病痛来时是从头到脚的折磨,似有成千上万的针刺在骨,难得片刻安宁。 他也的确有心放任情绪作祟,说是因病也罢,故意也好,总是硬着心肠,不肯有半分丝毫的委屈迁就。却终没料到,这些任性都被她一一照顾安抚,从未有半分的敷衍。 他厌恶苦药,她便请胡太医反复琢磨方子,转用药膳辅养,还特意请回了擅长厨艺的乳母乌氏,日日做些不同花样的点心,只为让他多吃些东西。 这些用心他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可惜那蛇羹即便是没有腥气,只要一想到它的样子,他便吃不下去。 郑和宜随手抓起一本书,不肯去看面前的碗碟。谢从安只得说些笑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恰逢茗烟淋的湿漉漉的回来,激动的喊了一嗓子,“小姐当真跟皇帝讨了温泉行宫?可是特意要带公子去治寒症?” 郑和宜闻言抬头,谢从安与之对视片刻,翘了翘唇角,落了玉箸。 茗烟傻傻立着,身上沥沥拉拉的往下滴水,显得滑稽又好笑。 谢又晴一脸嫌弃的丢了块软帛撵他。 “去去去,小姐就不该惯着你,越发没有个做小厮的样子。” 茗烟擦一把脸,嘟嚷着想要回嘴,看了看不说话的主子,又忍住了。 谢从安忽然就多了些恹色,失了精神。 这么大一件事,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每个人都惊于她对他的好,唯独他本人对此没有一丝反应。 一早起来的精神劲儿,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散了。 忽有凉凉的东西碰在手背,抬头便是幅如画的眉眼看着自己。 “你当真跟皇帝讨了温泉行宫?” 谢从安心下一软,抓紧了手中的羹勺,唇角已忍不住又翘了起来。 她慌忙抬手去揉鼻子,掩饰内心雀跃,又瞪了一眼躲远的茗烟才应道:“对啊,带你去泡温泉。”说着又忍不住笑出声来,“那里暖和,带你一起过去,今冬便不会太难熬。胡太医说过,温泉正对你的寒症,多泡一泡,亦好得快些。” 目光转落在郑和宜面前的汤羹,她脸色也跟着白了一白,转又咧出笑来,伸出食指指了指那汤碗。 “好了就不用吃这个了。” 少女笑容里的得意,像只偷吃了鲜鱼的小猫。 郑和宜无言,继续低头用饭。 蛇羹的温度恰好,是厨房里每日算着时辰送来的。 他已从茗烟处听说了她如何怕蛇,也知道送来之前她已忍着怕试了多次。 她待他的好,每一分他都清楚。 每日早起的探望,一日三餐的精细安排,每次的药方都必是她先看过才送去煮的。 可他也知道这些让人动容的周到细致不是为他。 这位谢小姐的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才是她偶尔忘情喊出的宜哥哥。 此人有心疾,喜郊游,偏爱桂花。 她不知道他是极厌桂花的。 不过,君子好恶以道,所以他只是避开,从未提起,便也无人知道。 玛瑙碟中盛着一块洁白若雪的糕点,上印制着精致花纹。中间一朵金色小花,香气馥郁。 点心被夹起送至他面前,对面的少女笑容晏晏。 “如之喜欢便多吃些。这是乌嫫嫫的独家秘方,需得用新鲜桂花才能有如此自然的甜香。现下过了花期,要想再吃便要等明年了。” 郑和宜淡淡一笑,见她脸颊染上红晕才敛目将那糕点一口口咽下。 他早已不是名扬长安的瑾瑜公子,玉川郑氏,只是个谢小姐一时心软救下的待罪之人。 若哪日她厌了腻了,或是正主现身,他现有的这份安逸优渥便会不复存在。 几日前,谢从安误会他心疾发作时的仓惶失态,让郑和宜心头钝钝几日,仍有些恍然。 这些在意和爱护既然都是偷来的,他便无权计较。 眼下应当专心休养,等待着重立郑氏的时机。 主动亲近 这一场秋雨足足拖了九日。 第十日一早,暖阳高照,大雨留下的痕迹慢慢地被蒸发干净。 各院的丫鬟和小厮们都忙着将些衣饰被褥整理出来,翻晒收起,做好迎接长安城又一个冷酷冬季的准备。 郑和宜早早醒了。 他从容的披衣起身,撩穿过珠帘门去往东厢,抛下身后看呆了的茗烟。 谢又晴将将把主子的腰带系紧。 玉佩下新做的缨络有些长,她便琢磨着是不是要再编几把,免得风吹易乱。忽听身后传来珠帘地动静,惊讶地回过头,跟着就瞪大了双眼。 这可是第一次见到郑和宜主动踏足东厢。 难掩困倦地谢从安亦是一脸惊讶。 这位自从入住幽兰院,便一直守在西厢的方寸之间。除非她拖着他出门,从来不肯主动出现。 不过,郑家殒损之伤仍在,再坚强的人也需要些时间平复情绪。谢从安心里明白,也只是多对他关心些生活细节,更是从未想过他何时才会对自己主动亲近起来。 翩翩公子,容色温和,面上的笑意清浅却惑人亲近。 郑和宜无视她呆楞的模样,远远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近了方打趣道:“怎么忽然打扮的这般齐整,莫非是今日有事?” 谢从安低头瞧了眼身上,脸颊已跟着热了起来。 她一面点头道:“今日天气好了,便想着趁势入宫叩谢。去巫峡的一应事物也都需要尽早准备。”心里想的却是往后不可不出门便不修边幅了。 “温泉行宫距长安城有些距离。往年皇上都是入冬才去的,如今不过才刚入秋……” 郑和宜说着话忽然走近,抬手拢上了她发鬓。 谢从安瞬间心跳如鼓,鼻尖尽是他袖中香气。 他换了新的熏香,气味如人,温润淡雅,还有着桂花一丝淡淡的甜。 她垂下眼帘,试图安抚慌乱的心跳。 “我当日问过何时出发。皇上吩咐了胡公公早些准备,说咱们今年早些过去无妨。”她只顾着要大方自然,未发觉自己的语无伦次。 郑和宜却已点头应道:“今日天好。你早去早回,咱们去街上走走,也可做些采买。” 谢从安听了难掩笑意。 “宜哥哥想要去哪?不如从安先命人安排车马。南山红叶虽不到时候,却也看得。”她十分迫切,又道:“行宫圣驾大概不久又要启程,咱们还是不好多跑。若是累到……届时车马劳顿,你怕是会不好受。” “无妨,并非一定要去。” 郑和宜淡淡一笑,又看傻了谢从安。 她微怔片刻,又下意识的劝说道:“难得天好,还是出去走走吧。”当在对方满是笑意的眼中意识到什么,脸颊更烧热起来,忙借着吩咐谢又晴掩饰尴尬。 “今次我带玉簪去,你留在府里听宜哥哥派遣。左右不过在宫门外等着,也没什么要紧。” 谢又晴当然是不愿意的,但见主子眼风扫来,又只能偃旗息鼓。 待将人送出门外上了马车,她才拉着车门委屈道:“小姐的心偏的都要没有晴儿了。” “胡说,” 谢从安笑着拧她鼻子。“我吩咐你在家里做什么可知道?” 谢又晴乖乖点头。 “好生看家,等我回来便带你逛街去。” 谢又晴再次点头,目送马车离去,心中却还是闷闷不乐。 主子的意思,她十分明白。 从前郑公子只在幽兰苑,无人敢扰。如今既愿意出去走走,吩咐车仗银钱小厮,样样都要操心。 茗烟虽已被提上来主事,终究比不上她在府中的份量,这是要她带着茗烟去见人,免得郑公子在府里受委屈。 一路盘算着回来,谢又晴进了院子便瞧见廊下的茗烟正打发纸笔两个小童去裁宣纸。 她招手道:“你,跟我来。” 茗烟闻言四顾,确认了是叫自己,想了想却脚下未动,“姐姐可是有事吩咐?” 谢又晴不悦道:“你跟我去前头一趟。” “可我要照顾公子。”茗烟壮胆道。 谢又晴一脸怒气,指着那两个小童道:“不过是端茶递水,他们两个难道不能?” 那凶狠的样子直瞪得茗烟缩了脖子,“姐姐可等我一阵,茗烟先将公子安置妥当……” “茗烟你去吧。” 屋帘挑起,郑和宜行出来对谢又晴一笑。 那眸光温润若上好的宝石,在明亮的日光下泛出光来。 谢又晴的火气瞬间消了一半。 只见他举起手里的书册朝二人晃了晃,微微一笑道:“我在院中看书,晒会儿太阳就好。” 茗烟忙欠了身子让过,口中叨念着:“今日虽说无风,公子还是要穿得厚些。不如将披风穿上。” 郑和宜一直微微笑着,未曾驳上半分,还配合着穿上披风,十分的和蔼可亲。 谢又晴站在原地,只觉得脸颊发烫,索性低头去看脚尖,竟未开口催促,就等着茗烟又吩咐两个小童搬整院中的躺椅矮桌,煮水沏茶,将诸事都安排妥当才上前来。 她毫无脾气的朝在榻上翻书的郑和宜胡乱行了个礼,匆匆就往外走。茗烟在后头偷偷笑着,心里满是得意。 还是公子厉害,一句话就能让晴姐姐没了火气。 谢又晴带着茗烟在府中各处转遍。 厨房,库房,账房,凡有几分管事权利的地方,都亲领着他一一见过。 “侯爷与主子和公子都要去巫峡过冬,若身边的过来要东西或是传信儿办事,哪个敢懈怠耽搁了,就别怪今日的我没提点到。主子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的,她看重的人,劝你们都多用心。” 西厢房里,茗烟板着脸将谢又晴在各处的嚣张学的有模似样,逗了半晌。 郑和宜却盯着手里的书册,头也不抬。 “主子对公子这样好,公子怎的还是不开心?” 茗烟忽然有些明白了前些日子小姐的古怪。 “传饭吧。” 郑和宜合了手上的书。 “这么早?小姐答应了会早回来,何不等她一起?” 郑和宜淡淡解释道:“年底正忙,圣驾若要提前去往巫峡,朝中便会有诸多牵扯。各部官员免不得要随驾前往,再添上亲眷奴仆,这一行便是好大的阵仗。此皆因起于她开口要来的温泉之请……谢氏怕是又要被戳脊梁了。” 果然。不过巳时,宫中已有旨意传出。送信的宫人一路小跑,各位官员府邸都跟着热闹起来。 不出一盏茶的时候,半个长安城都因之哗然。 三省六部的主事大臣都因着公务出行的繁琐暗地咒骂,谢从安这个好色的名头自此是再也甩不脱了。 待这一番慌乱过去,御驾启程,尘埃落定。引起祸事的主角闲闲惬意,躺在銮驾之后的马车上捧着话本吃葡萄。 一路无趣,无甚消遣。但是当了众人,又有众怒在前,谢从安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车里待了几日,未曾擅动。 这一日,她忽的记起郑和宜的冠礼,突发奇想的钻进谢侯的车里与老人嘀咕一阵,出来便对各位官员的家眷挨个拜访起来。 眼见小姐从马车旁路过几次却从未停留,茗烟心急又是好奇,忍不住去问郑和宜。 这位公子却只管看书下棋,半个字也不回应。 茗烟无奈,只能作罢。 谢侯的马车中,一位华服男子透过车窗见谢从安往车队后头去了,转回头对老人笑道:“一转眼,小从安都这么大了。” 谢毅抚须道:“老臣也时常恍惚。回想那襁褓婴儿尚似昨日,殿下与这丫头许久未见,更当有此感慨。” 王砅点头道:“孤有时看康儿亦会如此。”他顿一顿又道:“侯爷甚少出门,今次竟能答应前往巫峡,倒是令孤欣喜。” “丫头说她此举不善,已惹众议。若今次老臣不能同行,都察院的大人们怕是又会参她色令智昏,孝道不进了。”谢毅朗笑。 王砅陪着眯了眯眼,“侯爷说笑了。一个小小女儿,又无官爵在身,不必担忧。”说着话锋一转,又问起来:“这几日看她在车队中来往殷勤,可是有心为族中两位表兄奔走?” 谢毅摇头,“不过是令得众位大人仓促上路,心中有愧,挨着道歉去了。” “果然是近了及笄之年,懂事许多。”王砅点头赞许。 谢毅附和道:“殿下说的极是。自从皇上赐婚,这丫头便似改了心性。那副惜名惜声的模样,也颇让老臣意外。” “孤对此事亦有耳闻。”王砾笑了起来,“前些日子父皇还提起,说小从安总算懂事许多,亦有几分侯爷当年的风范。” 不料谢毅听了竟抚须不语,沉默下来。 他这一生坎坷。妻子亡故后,儿子与儿媳又一同离世,还好有小从安陪着他。 谢氏家族爱惜声名,族人的一言一行都克制守礼。提起谢氏子弟,世人无不以赤子之心,品德高洁对其称赞,历经百年的用心经营,大乾的百姓对谢氏比王姓更多几分尊崇。 渐渐地,便有些流言随之私下流传开来,说谢氏繁盛如盖,势可倾天。 初时他亦不敢信,做了几番查探才算死心。 世人只道他是因失子之痛心境忽转,避世只为更好的将小孙女抚养成人,却不知那时他多日无休无眠,只因闭上眼便能瞧见儿子与儿媳浑身淌血的模样。 直到小从安的哭声将他从无尽的悔恨中唤醒。 此事之后,他又在族中着意谋划了几件事,惹得些那些蛰伏的宵小闻风而动,随后放任不理。族人见家主性情大改,也以为是白发送子太过悲痛,后几劝不得,便也各自发展去了。 一夜之间,朝中舆论若杂花生树,也有更多伏于暗处的动静随之显露。 自古忠臣无好死,自古忠诚无善终。他所猜测之事每被验证一分,便似针刺骨锥,刀刮血肉。 于是他将孙女养至能明事理的年纪,退居辅佐,悉心教导其如何将家族维系至不会威胁皇权的模样。从不提爵位袭承之事,容忍族中选人送入谢府,实则是有心为她另谋活路。 他心知丫头辛苦,亦感慨她懂事,更因此而心疼。早先因她临近及笄之龄,与王曦相恋的事情令他担忧不止。 王谢纠葛至此,宁王世子实不是个好的选择。 好在这一病之后又多了个郑和宜。 谢广说她是当真又喜欢了这个郑公子,体贴入微,事无巨细…… 谢毅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之经历了灭族的祸事,想必是心灰意冷,无意私情的。只怕以后小丫头会为情所伤,他又不能在侧安抚陪伴,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落车散心 谢从安回来,正瞧见王砅的车马离去。 她的目光在那些明黄的装饰上停了停,随即钻进车围问道:“爷爷,方才走的那人是谁?” “太子殿下。” 谢从安惊讶,“太子王砅?” 谢毅抚须未答。 心知不该直呼太子名讳,谢从安吐了吐舌头,坐下老实交代起自己的事来。 “……但凡有些名望的文人名士我都让人列了单子,派了请帖,长安城的贵人们也都已安排的七七八八,只有个姓珂的,是如之的师父,不知当请不当请。” “你只管将帖子送去,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岂不正和你的心意,与如之也多个可信的帮手。”说完见她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谢毅又道:“丫头可是担心那人会有麻烦?” 谢从安点头,“郑氏经历了这般大事,他却是从未露面的。我也有心让影卫去查一查,尚未知其因。” 谢毅听了,抚须沉思片刻,“既然如此,不如仍是以礼相待。你广发邀帖,若单落了他,万一之后被寻来岂不尴尬。且江湖易生变数,影卫若在查问时惹了麻烦,你在如之那处也不好解释。” 谢从安仍是有些纠结,想起方才离去的车辇,忍不住道:“太子可是被我闹来的?” 见谢毅面上多了浅笑,她也跟着笑道:“暗中帮忙对付晋王的果然是他。”说着又疑惑起来,“依着这位的行事风格,怎会着急出来认领这些小恩小惠?” 谢毅只是笑而不答。 片刻后谢从安拍手笑道:“原来如此!爷爷让我去送邀帖,亲自与各位朝臣接触,这种玲珑心肝的人才不信只是为了一个小儿的冠礼那么简单。这位殿下也恐生变故,白与他人做嫁衣,所以才主动来看看的吧。” 她淘气的掩口凑近道:“爷爷当真狡猾。” 谢毅的面上却生出了几分凝重。 “你说对一半,另一半是为了你往后的仕途。” “爷爷要我做官?本朝可有女官的先例?” “此事毋需你操心,老头子我来就好。” 谢毅一脸严肃的塞来一杯茶,那温暖便从谢从安的手心一直传到了心里。 老人大概是想为她在朝堂挣得一席之地,日后若谢氏当真被两个表兄把持,也无人敢将她欺了去。 皇帝能这般利落的赐婚,也证明郑家的威胁已去。爷爷默许她高调的为郑和宜大肆操办冠礼,亦存了扶持之意。 若郑和宜当真能凭借自身重归朝堂,即使将来谢氏有变,亦会是她的一枚保命符。即便是日后夫妻失和,她有官位护身,还是有利得多。 爷爷这样手把手的教导着,却仍然无时不刻的担心着她的将来,试图为她规划好所有。谢从安乖乖笑着,红着眼眶用力点了点头。 * 转眼又是十日有余。 谢从安只怕郑和宜会在马车里憋闷坏了,便趁着这一日安置的早些,悄悄寻了过去。 他支颐闭目,手搭在身前一本摊开的书上。 谢从安轻手轻脚上了马车,对着他静悄悄地一阵端详。 仍是初见时那副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无法让他放在心上。 前世失明时,她曾不止一次的幻想过的这张脸,如今就在眼前。 温柔的人,好听的嗓音,对一切细微末节的体贴周到。所有的细节都在心里被反复摩挲拼凑。 想象中的他,身旁都站着各种样子的她。可惜那些记录下来的甜蜜和幸福都因为她无休止的伤心而被抹去,只能留在了记忆里。 这里的重逢,让记忆与想象中的一切都清晰鲜活起来。 郑和宜睁开眼,看见穿着碧色纱衣的少女正对自己笑得清甜。一股生涩的亲近感由心而发,让他的眸中也染上了笑意。 再看一眼,少女原来是在愣神,那温和的笑便浅浅止住。 谢从安并未察觉对面的情绪微妙,见他醒了,回身撩起窗帘让道:“还有两日就到了。今日安置的早,我想着来带你出去走走。” 四周过了早先安排用食时的杂乱,喧嚣嘈杂皆已散去。草静虫语,不见深秋冷冽,处处透着春日生机。 “听说这附近有处小瀑布,景色不错。” 郑和宜跟着她跳下马车,在后头一言不发,只默默听着。 圣驾启程时,长安城外枯草衰败,再看脚下踩的成片绿茵,仿佛能听见昔日郑家子弟出游时呼朋喝伴的熙攘之声。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耳畔是少女东拉西扯的闲话,远处渐渐有铿锵喧哗的水声传来。 前方的碧色影子忽然回头提醒:“当心脚下。” 少女轻轻跳过一颗横在路间的大树,转头一笑,得意又俏皮,作势伸手要去扶他。 郑和宜心间一动,慌忙去低头看面前的路。 横在路中的树木长满了绿色青苔,已倒在此地不短时候。 他小心着脚下,未觉察自己颈间的僵硬和对方收回手的失落。 再行出不远,原本细弱的溪流渐宽,蜿蜒小径消失于山岩之后。绕行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深浅草色间一条白玉瀑布自山顶喷涌而下,坠入深潭。山涧花草茂盛,溪流穿梭点缀,如玉带束花,美不胜收。 岸旁有一座精致凉亭,匾提“疏云”,仔细一瞧,竟是太祖御笔。亭中的石桌上描着一副棋盘,应是有人特意维护。历经风吹日晒,仍细致清晰。 哗啦一响,面前忽然多了两个袋子,抬头只见谢从安微扬着下巴,颈间的线条纤细柔美。 “天色未晚,不如你我在此美景中杀上一局。”长袖一挥,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 郑和宜未忍住唇角上扬,听她已经又叨念起来。 “听说太上皇好棋,这亭子是特意安置在途中解闷用的。”说罢又凑近过来讨好,“还是咱们先绕着四处走走瞧瞧?这里景色不错。你在马车里闷了多日,也该疏散疏散筋骨。”说话间绕至他身后,极其自然的搭上了他的肩膀。 本是想为他按摩放松一下,谢从安觉察到手下身体的僵硬,马上缩回了手。 她想了想,又小心的低头问道:“我,就只是帮你捏捏肩,可好?” 耳畔的细语伴随着少女的独特香气靠近过来,郑和宜在这许久未有的亲密间收起了防备,淡淡嗯了一声。 谢从安试着捏了几下,又询问轻重,等他真的放松,心里才算踏实。 “你若不喜人多,我们明日便挑个偏僻的宫殿可好?” 身前的人又是一声轻嗯。 见他不想说话,谢从安便也不再聒噪。 侯府的车马宽敞舒适,但这些日子窝下来,人也的确很不受用。 肩颈的酸痛在一双巧手的揉捏下渐渐舒缓。郑和宜难免仍是惊讶于这位谢小姐的贴心。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探寻究竟,在这花香鸟语间偷一刻惬意闲暇。 谢从安一直盯着郑和宜无意摆弄云子的手指。指节修长好看,甲盖处的一抹青紫提醒着她此人寒症未愈。 还是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将这旧疾除尽。 静默之间,两人一坐一立,融于一片澄山碧水。人灵景美,如梦似幻。可惜这份宁静未有多久就被来人打破。 “本王来的不巧。” 小径上,为首的那位龙纹华服,抄手而立,一派正经,正是前些日子在太和殿有着一面之缘的晋王王祈。 他身旁那位乌发貌美,聘婷婀娜的姑娘也不说话,一双眼直勾勾的瞧着郑和宜。 谢从安不爽的一步叠过,挡去那殷切热烈,迎去时忽然发觉此女眼熟。借着行礼又觑了一眼,口中冷冷道:“殿下说笑。巧不巧的,您自请便是。” 晋王瞬间黑了脸,那女子也面露惊讶,却未作声。 王祈不落痕迹的扫了眼谢从安身后,仍作大度,“本王也不知此处有人,谢小姐何必生气。” “生气?” 谢从安抬手抱臂,本就上扬的唇角更弯了些,“殿下又说笑了。小女若是生气,怎么会是现下这幅模样。” 得意之中忽然听见一声轻笑,意识到是身后的郑和宜在笑自己,脸颊瞬间烧烫。一身的嚣张跋扈无形中便收了起来,默默挪回了他身侧。 新来这两人明显不懂事,也厚着脸皮跟了过来。 面对着那女子的灼灼目光,谢从安忽然记起了她的身份。 崔尚书的独女崔慕青,善文善舞,是个名满长安城的美人。顾盼生姿,玉立亭亭,模样确实不错。 目光在她颇为丰满的胸部停了停,谢从安有些气弱的哼了一声,换个姿势又将郑和宜挡了个严实。 崔慕青不客气的打量回来,谢从安便故意将下巴扬起。 崔美人仰慕瑾瑜公子的流言,在长安城中也算得一段过去的风韵佳事。只可惜这段绯闻的男主角常年游学在外,而富贵美人却孤待长安。那种隔空喊话,暗送秋波的故事因二位主人公常年分隔两地,只传了一阵便没了后话。 美人爱才,人之常情。这等风流故事在大乾更是屡见不鲜。在后来谢从安大张旗鼓的“救美”和对郑和宜高调的各种讨好前,这段旧事还曾被当做引子谈论过一段时候。 谢从安曾命小晴儿寻来城中好事者做的画像。画中的两人皆是绝色,端的相衬,比她这“辣手摧玉”的观感要好得多。 严格说来,她与这个崔慕青可以算得是情敌了。而晋王带她找过来,也说不准是揣了什么样的心思。 绯闻前任 谢从安有些纠结。 自己究竟是应该不落话柄的赶人走,还是嚣张跋扈的赶人走呢? “崔小姐仰慕瑾瑜公子多年,今日能在此处相见亦是有缘。既然未曾打扰,不妨坐下手谈几局?”晋王忽然行到了面前坐下。 谢家城郊争地一事,他白白跟着折腾却毫无结果。虽说皇帝未曾责备,但此事以温泉之行结尾,他自然是不高兴的。 谢从安心里明白,面前这位虽然争不过太子也比不过良王,却没有受谢家气的道理。 可惜她得念着爷爷早先说过要她做官的话,学着收敛些,不能随意将人得罪。 晋王见她并未反驳,示意崔慕青落座,“听闻如之是个棋痴,曾为一本棋谱与人熬战三日。崔小姐自幼熟读《奕理指归》,不如你就和她二人对弈一局,我与谢小姐在一旁做个裁判如何?” 这么赤·裸裸的意图,让谢从安忽然生出了“红颜祸水”的感慨。 他们两人非常默契,一个不抬头,一个不答话,片刻之后,这静默还是被对面飘来的柔柔女声破了局。 “子衿献丑,持白子先行。公子请。” 谢从安瞥了眼郑和宜,想他也是不会让女子难堪的。默默叹了口气。 高手布局,伊始要想看出名堂多费心思。谢从安看了一会儿便眼风乱飘,竟然从这来的两人身上瞧出些意思。 崔小姐簪珠盘发,面敷细粉,耳畔坠着一对灵鹊衔珠,精致贵重。 如此的衣香鬓影,华丽高贵,与长安城百姓安给她的那个富贵美人的名号着实贴切。不过,作为一个忙于赶路的旅人,这打扮是不是也过于隆重了些。 晋王殿下身上的衣袍虽说低调了些,仍是绣着繁复的祥云龙纹。发束于冠,戴的是盘龙衔珠。那象征身份的宝冠在余晖之下熠熠生辉,气派得紧。将这位放在一群赶路人中,依旧是出挑。 怪不得她瞧着两人甚是般配。 谢从安的唇角噙了坏笑,接过面前的茶啜上一口。 今日这样大张旗鼓的追过来,果然还是慌张少谋划的性子,之前连那么简陋的陷阱都能跳进去,今日又做出睚眦必报的模样,只怕这晋王府连个军师都没有吧…… 谢从安满心腹诽,分心再去观棋面,惊觉桌边三人都望着自己。 崔慕青那副姣好的面容上有情绪喷薄欲出,那些贵女们最擅长的波澜不惊眼见就要崩不住了。 她一时吓的往回坐,手肘直撞在了郑和宜身上。听见那一声闷哼,她心疼的忙放下茶盏去看。 “碰到了哪里,可是要紧?” 郑和宜神色古怪的瞥她一眼,又扫了眼桌上。 谢从安这才发现面前竟摆着两个白底细瓷。上头是蓝墨寥寥绘出图案,一个幽幽雅兰,一个铮铮斑竹,留白处殷红细章一点,张狂笔触透露着名家气韵。不知是哪位大家手笔。 垂涎心起,谢从安后知后觉。原来是她错喝了他的茶。 颊边顿时烧的火辣的,她硬装潇洒的招手道:“来人。”不慌不忙将桌上刚才喝过的杯子递了回去,“外子体弱,从不饮茶。换蜂蜜来。” 郑和宜淡定的又落下一子。 谢从安扫了一眼,发现他耳尖通红。自己心里也是慌的扑通乱跳,却掩不住冒泡似的甜,窃窃的在一旁偷笑。 崔慕青见了,如梦方醒,那怒气瞬间换了委屈,眼底含露,悲悲切切的,不知哪一瞬便会落下泪来。 棋盘上黑白两色似巨龙缠绕,被黑子利落斩尾。白子虽余挣扎之力,却已基本定论。若硬要再来往几回,只会输的更惨。 谢从安因钟爱围棋,前世曾收集过不少的古局残本。像这般被高手杀的片甲不留,死状凄惨的经历更是颇多,此时难免又生出了几分同情。 她正想开口安慰,却听对面的晋王道:“瑾瑜公子好棋艺,只是对上女子还这般凌厉……” “宜哥哥难道不是已经手下留情了吗?” 她故意将话顶了回去,郑和宜掩去眸中笑意,目光落在面前新换的杯上,又记起方才错饮茶水的暧昧,忙又转向别处。 这些细微动作落在有心人眼中,却又是些不同滋味。 崔慕青强撑着起身一礼道:“诚如谢妹妹所说,郑公子已是手下留情了,是慕青不肯认输,强力挣扎才会一败涂地。” 谢从安还没来得及计较那句妹妹,已听她又幽怨道:“慕青棋艺不精,对围棋之道却是当真喜爱。不知,公子可愿为慕青指点一二?” 那富贵美人的目光幽幽怨怨,红唇轻咬,似怒还嗔。谢从安皱着眉去看郑和宜,却瞧见了晋王眼底的探究,心中突的一乐。 枉费她计较着晋王带着崔家出场的轻重,没想到这位的来意竟然如此的直白无趣。 谢从安歪头一笑,冷冷道:“崔小姐既然喜欢下棋,不如我来教你?” 张狂放肆的眼神直望向对方,不容置疑。她毫不淑女的咧嘴一笑,“小女不才,做你师父还是够了的。” 崔慕青那一双精修细琢的小山眉顿时蹙了起来。 世人都知谢氏小姐胸无点墨,自小接触管束家族琐事,更多与商贾之道有关,此刻竟敢大言不惭的要教她这个明满长安的才女,怕不是见她与郑公子有话说又亲近,所以气疯了? “妹妹,姐姐要拜师学艺的一颗真心开不得玩笑。” “谁与你玩笑?” 方才的嬉皮笑脸瞬间不见,谢从安望了眼天边暗色,言辞笃定,抬手落子。 “天黑之前,我杀你三局。” 她朝崔慕青弯了弯眼眉,笑意浮于唇角,眸中未染半分。 这莫名而来的气势让崔慕青渐生迟疑。 暮色四合,此刻距离天色完全黑下也不过余出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内想要赢一个有些造诣的棋手并非难事,但杀伐三局便显得猖狂可笑了。 不论棋技如何,单是弈者思虑间耗去的时间便能让她轻易落败。 此等的小女儿心思,晋王明白,也自恃不屑,却见对面的郑和宜眸色一亮,忙去观案上情形。 三点之势,眨眼间一处黑子又被围困其中,待到白子出手,胜负已分。 谢从安微微笑着将棋子拂落,提子轻点,道了声请。 晋王面沉如水,崔慕青也不遑多让。美人的呼吸声渐渐急促,举棋不定间便将第二局拖得更长。 眼见远处黑云压境,余时不多,谢从安却起手无悔,步步紧逼。 第三局伊始,郑和宜看了眼她的起招便离开去了瀑布。 清水奔流,无休无止,一旁的岩石被经年的流水冲刷,折射出周身宫人手中灯火的清亮。 晋王见他对着冲落的流水若有所思,特意问道:“如之在谢府如何?” “谢殿下关切,从安待我甚好。” 郑和宜依旧是头也不回,颊边几缕发丝轻扬。晚风鼓动衣袍,几只彩绣的暮春飞鸟羽翼翩然,飘然若去。 他方才便未曾行礼,此刻又是这样拒人千里,摆明了是安于谢氏庇护。 晋王对此境况始料未及。 谁能想到,名倾一世的瑾瑜公子,那般骄傲的风流少年,竟能够安于躲在一个名声狼藉的女人身后。 晋王没了后话,郑和宜却对此间牵扯早已思虑清楚。 谢氏虽危,却时机未到,眼下各方谋划布局,他以这般的身份阴差阳错入了谢府,谢从安这个家主对他的看重便是祸福相依。总有人会琢磨出他的用处,不过早晚。 一声轻微的叹息随风飘散,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 “天黑了,咱们回去吧。”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面对少女的巧笑嫣然,郑和宜点头应下。两人相携而去,留下了神色困惑的晋王与面色难堪的崔慕青。 天色已暗,两人未带随侍,谢从安只能小心分辨着脚下,出声提点。 她行了几步后,忽然仰起头看向郑和宜,语气有些埋怨道:“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赢了?” 正巧到了方才朽木拦路之处,脚下青苔滑腻,她因分神眼见便要跌倒,郑和宜一手揽人入怀,正巧落入身后人眼中。 崔慕青满心不解,谢从安如何能有这么出色的棋艺,待见了前头这般情形,顿时了然又生愤怒。 什么郑谢两家毗邻却从无交往,恰似正邪不两立。此言不实!大大的不实! 她站在原地不肯再走,泪眼朦胧的撕着手帕。 晋王只能好言劝道:“郑如之不过图她一时新鲜。谢氏的败落亦是早晚,你就且让她得意几日又何妨。” 富贵美人的心思,他如何能够懂得。 正如同郑氏落败前的瑾瑜公子郑和宜,崔慕青亦是成名于幼年,恣意任性时便已声名赫赫,于人于事都少有铩羽而归的时候。 深闺佳人,总是熟落于赞许面前的落落大方,今日竟然败给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惊异之外更多的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 她当下便无法按耐心生阴暗,期待着将来能见到谢从安跌入尘埃的一日。 此时的谢从安却并不清楚,所谓的闺中思慕、少女情怀,怎会在几场对弈后陡然变质。 冥冥之中,又有新的角色被牵入这个故事,那些未知将她与谢氏的命运又向前推进了几分。 温泉行宫 虽说谢从安对晋王带情敌给自己添堵这种没有脑回路的行为非常不齿,回去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对这个人做了一番功课。 从各路的流言和信息中总结下来,她总算弄明白了为何这位会忽然来找谢氏的麻烦。 宫中早就有传言说四殿下不如太子聪慧。他只因生母菁妃在后宫受宠,才能多见着帝王几回。 这些妄论在两人尚且年幼时便于私下流传,也不知为何从没人要管上一管。 前有二皇子王砅,多年稳坐太子之位,朝臣多猜测皇帝不会对晋王扶持太过,避免重蹈当年庚子之乱的覆辙。也大抵是因他一出生就被各方面都优秀过自己的哥哥们压制,朝堂间多年都风向明朗,这位也就未曾有过登基称帝的雄心。 直到最近几年,朝中陆续出了几件事,接连引起朝臣舆论,这才将晋王从自我散漫的醉梦中催醒。 第一件便是三皇子受封良王后远离长安。在四皇子得封晋王之后,皇帝更是以病为由迟迟拖着七、九两位皇子的冠礼未行。 第二便是右相莒城几次在皇帝生病时奏请太子监国,都未能成事。这样反复数次,朝臣的私论便流传开来,好坏各异。 前些时候又有一番论的精彩,说眼下太子鞍前马后,不过都是在为晋王铺路。 那些对皇帝某日某时的言行记录说的似模似样,在各种笑颜和皱眉中寻找蛛丝马迹,分析的可谓是头头是道,句句在理。 这一篇“大论”被朝臣们私下称作《起居甲注》,连菁妃听过后都忍不住动了心思,开始暗示晋王与朝臣们多多亲近。 晋王虽不够机敏,却十分清楚皇帝对皇子私会朝臣的忌讳。怎奈母亲这凌厉泼辣的性子他也不敢违背,只能偶尔借着小事对几位老臣左右讨好些,殊不知此举反倒令得各家大人更嫌弃他不成气候,也将菁妃娘娘气得够呛。 崔氏经年积累,想要成为新世家的心思昭然若揭。此次晋王无心插柳,或是想到了借用崔谢对立以全帝王之心。 可惜流云亭一事,小女儿之间的爱恨情仇于此更似蚍蜉撼树。他即便是真的借此一会成了大事,也能被对手借机暴露其不懂谋略,目光短浅,无帝王之才。 果然,皇帝后来听闻此间闲碎,曾对晋王侧目几分。然而被王砾当场巧妙化之,更有幕僚帮手推言晋王那点机缘巧合的好运于维持国祚无甚大益,顺带帮皇帝坐实了四子不堪大用的印象。此乃后话。 * 巫觋比之长安往南不远,皇帝的温泉行宫正处在山坳中。因群山围绕,四季不显,纵然隆冬时节也不过周山沐雪,未有外头的凌烈严寒,不过入了雪季后,由长安送信送物过来便会麻烦些。 今秋的长安虽然多了几场大雨,巫觋却丝毫无碍。备受润泽的山水犹然清朗,钟灵毓秀。 谢从安自到了此处,少了族中琐事烦扰,更坚信此处是个风水宝地,一定能将郑和宜的身体养好。 她挖空了心思要带人游玩散心,却可惜山坳中单行宫就占去了大半。她对爬山没什么爱好,什么事也都草草了意,失了新鲜。无聊之余,又将目光转去了皇帝身侧。 既是帝王的行宫,自然要养着娱乐用的乐师和舞姬。 谢从安偷偷打听了地方,到安置乐人的芳菲苑里混了几日。待好生见识了这个朝代的歌舞戏法,又生出个办派对的兴头。 郑和宜的冠礼就在年初,若能在皇帝那里讨些好处,岂不是更与他添彩。 有了这些想法,她便昼夜不停的忙了起来。 这宫中酒宴本也多安排在夜里,她混了进去,几乎就忘了今夕何夕,身处何地,接连几日都朝睡懒起,日上三竿还窝在房内。 总这样的黑白颠倒,也着实累得够呛,这日谢又晴便贴心的替她赶走了伺候的丫鬟宫婢,让她独自清静的睡个懒觉。 行宫内的气候宜人,风也温和,随意撩拨着檐下几条扬出室外的轻纱,穿过殿外垂垂枝蔓,吹至一位翩翩来访的公子面前。 来人宽袖似云,乌发垂肩,身上是件极为惹眼的衣袍,上面用金银丝线满满秀着艳丽夺目的百花争春,层层叠叠汇于裙裾,随着他的动作折射日光,绚烂耀眼。 那图样纹理富贵华丽,却因其气质特殊,姿仪自若,不落俗套,反多了些雅致意趣。裙裾上的花朵摇摆,还真的引来了蝴蝶在他身侧环绕飞舞,如此丰神俊朗又清冷料峭,引得人好奇也只敢远观。 自谢从安混入芳菲苑,郑和宜与她已多日未见,所以甫一入殿,还未意识到四处无人的怪异,心头记起她在南山的桂花树下,怡然自得的笑脸,脚下不自觉更多了几分急迫。 行宫之中,皇帝的凌波殿最为精致华美,从景致到构建都可谓一绝。永宁和交泰两座用来安置肱骨大臣的外殿最为整齐方正。 临华和长秋两处原为嫔妃住所,景色妆点便走的都是精细讨巧的脾气。 一股清甜的香气渐渐袭来,郑和宜走过一排排左右开隔,绘着仙人鼓乐的屏风。 有风由机关引入,吹动四处挂满的轻纱薄帐,行在其中时,屏风的画面便似幻似真,仙人都如同活过来一般。 他被各色姿态的仙人吸引,耳畔仿佛真有仙乐萦绕,脚下似踩了浮云,行得更是轻快。 这殿内竖起的屏风正是内外交接的长廊,待行过最后一道屏障,郑和宜警觉香气渐浓,多了些说不清的暧昧味道,目光一转,已发现了室中的一张大床。 清风将一室香气吹散,似花非花,清甜如春日萱草,正是她身上常有的味道。 郑和宜脚下一时困住,思索片刻后轻轻唤了一声从安。 床上的人动也未动,显然仍在酣眠。 思及两人在幽兰院中隔帘共宿时的来往,此时再谈避讳倒显得有些矫情。 郑和宜从容上前,细细的从她眉眼各处一一看过。 不知是否因多日未见,竟然有了些陌生。 两道长眉不似女子流行的弯月细柳,飞扬如同她欢笑时的嚣张痛快。浓睫如扇,琼鼻精巧,檀口微嘟,似在对什么不满。 若不是那爱惹人的脾气和不饶人的嘴,倒是个难得美人坯子。 再过几年,名声或许比那些个长安美人更甚。 他探手将谢从安散了一床的黑发归拢,试探着又唤一声。 谢从安正在梦中与宜哥哥猜谜,猜他藏在身后的东西是什么。 红色,圆的。 几猜不中,她已不高兴的要耍赖。眼前的人却忽然变得模糊不清。 她心里慌张起来,耳旁一个软了心的声音却安抚了生出的恐惧。 有人在唤她名字。 她峨眉舒展,郑和宜不自觉也勾起唇角,柔了一室清风。 乌眸终启,恢复清亮,谢从安定定朝他看了半晌,喃喃道:“樱桃。宜哥哥,是不是樱桃?” 梦中的烈阳正从窗外射入,窗角的空调扇动风叶发出轻微声响。应该是夏天的樱桃啊。 她眨了眨眼,似乎能够记起那殷红果实的酸甜香气。 “你想吃樱桃?” 神思归位,谢从安认清身在何处后忽的一笑,伸个懒腰坐起身来。 她忍住起身的眩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是一如往日的温柔关切,“如之怎么来了?是有何事寻我,还是在殿内呆的无聊?” 她随意撑着下巴说话的样子懒散又亲近,郑和宜忍住陌生的感触,有些不自在的别过眼去,“今早有人来问我可要往湖心划船消遣。” 这番动静原是那些大臣们的公子小姐闹出来的。虽然他们是得益于谢从安的温泉之请,同路而来受了好处,却仍碍于身份,不敢在皇帝的行宫中太过放肆。 原是一群人起哄说要游湖,因无人敢做才会想起谢从安来。 都知她古怪难惹,便故意借着郑和宜劝说。 这些细小心思,郑和宜当然明白的,却也鬼使神差的应了,又亲自寻到了这里来。 久睡后的疲惫仍在,谢从安困乏未消,懒懒的半歪着肩膀。 “崇乐湖不是行宫中的禁地么?”说罢见郑和宜讶然,她忙又打起精神,连连摆手陪笑,“不过不碍的,这里的确无聊了些。既然大家都想去,那便都去。”说着便起身披衣。 郑和宜将她按住。 对上那目光幽幽,欲言又止的眸子,谢从安笑道:“无碍的。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 他还未曾入仕,又常年游学在外,这等皇家秘辛想是不知道的。 少女含笑安慰的模样,似一记重印落在郑和宜心头。 笑弯了的睫羽在他心底划起层层涟漪,惊飞群鸟。他忽然撒手,匆匆行出殿外等候,杂乱的脚步已不见方才的从容优雅。 两人的宫殿位置相近,却仍似谢府幽兰苑中一墙两隔。这道宫墙虽然不高,但蜿蜒曲折,将行宫内外拆做了几块。 郑和宜选了偏僻静谧的长秋殿,谢从安也着意丢下谢侯住进了他附近的临华殿。这两处少有人住,倒是真的避开了人群,难得的清静。 住在行宫之中,当然就会被各种规矩拘着,这翻墙之举是万万不能有。可若每次都绕行过去,几乎便是出宫再入宫的一段路程。 谢从安便私下将附近守门的几个小太监都收买了。反正那几个都是从长安带过来的宫人,再回去也没什么威胁。况且这温泉之情都由她而来,谁也不会在这里计较着将她得罪。 谢从安带着郑和宜抄近道,却仍是走了不短的时候。她身困体乏,只能自我安慰是在陪宜哥哥踏青。 崇乐湖落在行宫西侧,整个谷地的所有流水都汇聚在此,再经过各支游走宫外,正在他们途经的那处瀑布重逢。 这山坳中的天气,深秋似春。岸边杂花生树,清风流过,莺啼恰恰,落樱随风,湖面有各色花瓣汇聚,令谢从安想起前世赏樱的习俗,当真是处处风景如画。 此刻,湖边的凉亭中正有一群人翘首以盼,连身后跟着的那些丫鬟小厮也无一不是往北处望着,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待见到了来人身影,一个粉裙白衫的圆脸少女耐不住笑道:“就说瑾瑜公子的性子再好不过,必然能将那谢跋扈劝来的。”还要再说几句,被身旁一个鹅黄裙衫的姑娘扯了扯袖子,会意的不再做声。 一旁披着紫色披风的尖颚少女早露出了不屑,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站在她身后的蓝袍公子讥讽道:“什么性子随和,不过仗势个女人罢了。”说着在谢从安那身宽松的衣袍一眼扫过,更加故意戏谑着道:“还是个没长开的女人。” 话音一落,人群中又传出些零落的笑声,难掩猥琐。 情敌见面 谢从安早在未走近时便发觉对方目光不善,见郑和宜脚步迟缓,便有意道:“今日热闹。这么多人,果然要个画舫才好玩的尽兴吧。” 那群人互相递了眼色,有些已作势要走。 毕竟能在此地结伴游湖已是放肆了,谁还敢去要画舫作乐。若惹得皇帝动怒,还不如此时离去的好。 “谢从安,你少在这里猖狂,倒是将画舫要来再说!” 披风少女掐腰怒目,谢从安凭藉印象将她认了出来,笑道:“几日不见,十妹妹长大了。” 王浔骄傲的仰着下巴,一手扶上腰间,露出挂着的银色软鞭。 “是了,自上元灯节至今,你这缩头乌龟也当了将近一年光景。怎么,如今可是敢出来见人了?” 谢从安见她忽然扯上去岁的胡闹,懒得搭理,便眨眨眼道:“日子算得倒是不错,但见的是不是人就不知道了。” 语气中的促狭与俏皮惹得一旁的郑和宜发笑。 发现郑和宜一直注意着谢从安,更是戳了王浔的肺管子。 她一急就要动手,被身边的几人当场拉住。 谢从安也未生气,随意笑笑道:“公主殿下莫急,你瞧那画舫不是来了么?” 众人纷纷回头,果然见有座描金蒙彩的大画舫正从湖心慢慢驶来,隐隐还能听到乐声。 雕梁画栋间,独特的朱色明黄已昭告了船主的身份,船头飘着各色绣了金龙的彩旗,热闹的紧。下头一色着青衫的宫人宫婢们排排而立,为首一人乌发杂雪,墨蓝衣裳,正是常年在皇帝身旁伺侯的老太监胡邡。 随着舞乐之声渐近,徜开的轩窗中可见在中庭起舞的宫娥们彩衣翩翩。 王浔意味复杂的瞪了一眼谢从安,收回手。 谢从安默默将她那带着恨意的眼神收了,只叹她不知这泼天宠爱背后的玄机。 待众人上了船,王浔忽然有些得意道:“崔姐姐还没来,咱们再等等,莫要着急开船。” 谢从安闻言蹙了眉尖。 这些人也大多都知晓她二人之间的牵扯了,纷纷避让事非,各自落座闲聊起来。 扫了眼揭盖饮茶的郑和宜,谢从安细眉一挑,回袖撑了下巴,懒洋洋道:“我叫来的画舫自然听我的。开船。” 王浔怎么也是公主身份,何曾看过别人脸色,当下便要发作。 胡邡却上前欠了欠身,谢从安忙得跳起还礼。 “谢小姐莫要斗气。皇帝赐下画舫是要你领了众人一同游乐,哪有不待人就开船的道理。” 谢从安忙跟着应是。 “画舫既已送到,老奴便回去复旨了。” 胡邡回头吩咐几句,在场之人皆起身相送。王浔只顾着不能开船的得意。 谢从安瞥她一眼,默默回座挑起桌上的点心。 她从起床到现在只喝了杯润嗓的清茶,早已饿的心里发慌,只打算赶紧了事,好开启睡眠模式。可惜扫看几遍,桌上的点心都是些甜的,没什么能拿来裹腹,便有气无力的咕哝了一句“好饿”。 郑和宜听见,当即唤了宫婢吩咐粥食。 王浔顿时明白了崔姐姐几日都郁郁寡欢的缘由。 她自来跟崔慕青玩的亲近,如今见了郑和宜对谢从安讨好,忽然有种见着了负心汉的恼怒,于是抬手指向郑和宜,责问的话还未出口,忽被一掌拍得痛至心底。 谢从安斜乜过来,一脸的嫌弃,“指手画脚,成何体统!” 王浔羞恼极了,转头就要找人为自己做主,可惜今日母后与哥哥都不在,气急了也说不出话来。 那一肚子的怒火都堵在喉间,她抱着手背,又羞又痛,几要跳脚,待转身瞧见了岸上一个匆匆而来的身影,一腔的怒气顿时化了,无比委屈的喊了声崔姐姐。 谢从安本在担心是否真的打重了,目睹了这似曾相识的情绪转变,忍不住暗骂一声物以类聚。 那方已速速将救星迎了进来。 王浔一把拉过崔慕青,将她推往郑和宜身侧,罢了还狠狠瞪几眼谢从安,让她赶紧起身让座。 谢从安歪在椅上,捧着茶点欣赏歌舞,对二人闹出的动静充耳不闻。 王浔刚去摸腰间的软鞭,身侧有人上前一礼,国手雕琢的优美弧线一恍而过,瞬间乱了人心神。 “公主请坐,” 郑和宜轻轻颔首,随即转去另一侧坐下,正正好好落入谢从安观赏歌舞的视线之内。 谢从安故意回过头来冲着这两人一眨眼,侧目轻哼,跟着便托腮而望,不知赏的是歌舞还是眼前人。 王浔如同被娘亲养的波斯猫挠了,脸上从耳根道眼角烧得一片火辣。 她已顾不得崔慕青此刻如何,只知道自己是片刻也按耐不住了。 正巧有宫婢端着炖盅进来,王浔一想到方才郑和宜为谢从安吩咐粥食的种种,怒意冲顶,撒手将软鞭抽了出去。 惊呼声中,热粥翻倒落下。 她的年纪虽小,却继承了母妃的姿色和聪灵,最会讨皇帝的喜欢。 平日里仗着十公主的身份作筏子生事,兄长姐姐们自然都不与她计较,伺候的宫人也不敢得罪,便将她娇惯的一身嚣张蛮横的脾气。 她这一闹其实打算的清楚,郑和宜若生生受了,她便能撒了这火,若他敢将粥碗推开,殃及自己,她便要闹到太和殿去,带着给崔姐姐解气。 正想得惬意,忍不住面露得色,下一瞬便发觉身上火烫,痛得张口叫出了声。 这一声惨烈,连厅中的舞乐都停了。 大家上船后便都脱了披风。 王浔里头穿得是今秋新兴的千堆雪。那衣裳讲究,却是用细纱堆的,为得就是行动间的身姿飘逸之美。所以即便是宫中对吃食都格外小心,这一碗粥也将她烫的够呛。 王浔边跳边哭,宫婢们忙将她围起来用帕子去抹。舞姬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谢从安在郑和宜怀里撑起身子,还未来得及尴尬,只觉腰间掐着自己的双手如同铁钳。 她急忙扶着椅背站起身来,一落地便发觉膝盖处痛楚难当,忍不住踉跄一步,咬着唇屈身去揉。 郑和宜面无表情的望着谢从安,甚至没有起身去扶她的意思。 方才扑过来时,那一声响的闷重,他知道谢从安撞的不轻。 比起一旁不停哭闹的十公主,她这也安静的过分了。 “闹什么?” 一个威严的男声忽然响起。 谢从安转头看了一眼,马上从一群人里认出了晋王。 最前头站着的那位,与晋王的五官各不相同,却有莫名的相似,不过更多了些沉稳威严。 晋王身侧的那位皮相精致,眼神带着忧郁,他身后是个拿纸扇的风流公子,眉眼都异常熟悉,连唇角的不屑都一模一样,必然是十公主的异性双胞兄长了。 才不过分神一阵,谢从安错过了王浔一番添油加醋的讲述。 “太子哥哥要给浔儿做主!她谢氏真的从未将咱们大乾王氏放在眼中。” 这一罪名让在场之人顿时屏息肃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谢从安这个事主身上。 “殿下息怒。方才是有些误会,闹起来才会误伤公主。” 谢从安瞧了眼端庄优雅的崔慕青,“多谢崔小姐仗义执言,小女可否再问问是何种误会?” 她说话时,松挽的发髻后露出半张侧脸,线条之美,让人忍不住想要探往究竟。 崔慕青克制住看向那人的冲动,温婉垂眸,笑不露齿。 “小儿之争,不过是为着个座位罢了。” “一个座位,什么座位?” 谢从安明知故问,言语间已有了咄咄逼人的意味。 崔慕青不自觉得就去看她身后那人的反应,不料却被抢先一步挡去了目光。 谢从安又似那日一般,歪头一笑,冷冷道:“名花有主,无需松土。” 有人没忍住笑出声来。 崔慕青柔柔的低下头去不再作声,袖中微微颤抖的帕子泄露了情绪,她脸颊的红晕已飞至眼角。 这三人的风流冤案,长安城中谁人不晓。 太子看明了此间状况,只吩咐开船摆酒,又转向众人道:“今日父皇为了诸位游湖尽兴,特意指派了乐人舞姬。你们这几家子弟也都是长安城中的佼佼之辈,切勿落了父皇兴致,待会儿好生拿出本事,要作出几首像样的诗文才是。” 弦外之音将一个个官宦子弟鼓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过一瞬,方才的小小插曲已被抛去了脑后。 谢从安才窝回椅中吞了两颗葡萄,就听身侧有人劝说,“郑公子不如也同去联诗?”她转过头,见是一位陌生少年正与郑和宜交谈。 郑和宜才貌双全,从小便盛名无两,却因常年在外,与长安这群公子们并无太多交往,偶尔回到长安也多是与族中子弟出游。后来郑氏获罪,他便更与这群人没了交集。 难得见到有人主动与他攀谈,谢从安担心是否会有人欺负他,没忍住还是多看了几眼。 说话的少年肤色偏黑,浓眉大眼,一身长安城中近时流行的银白长衫,浮夸的与他敦厚的气质明显不符。 大抵是家人选给他的? 难得这般思美爱俏的年纪却不在意外形,感觉应该不坏。 外形的冲突之下,这人举手投足间还有种不伦不类,说不清楚的出挑。 是种怪异的聪灵。 对方觉察到谢从安的打量,回头看了一眼。 谢从安冲他一笑,举起手中的点心,有些孩子气道:“若是加入,好吃的是不是多些?我肚子饿呢。” 少年莞尔,竟认真点了点头。 这下真的是好感刷满了。 谢从安暗自点头,跟着郑和宜入了酒席。 宫人们手脚利落的在厅中竖起空白插屏,撤下舞姬,只留了乐师抚琴。 游湖联诗本就消遣的玩意,并无过多规矩。接连几杯薄酒入腹,眼见各位公子小姐诗兴渐起,中庭热闹起来。 谢从安是真的饿了,顾不得周遭如何,只管捡着点心来吃,顺带琢磨着昨日未完的想法。 她一心扑在如何将郑和宜的成人礼办得热闹非凡上,昨日自午饭后就忘了进食,晚上也也未晚膳,直折腾到凌晨才饥肠辘辘的睡去。没想到今早又被郑和宜叫了出来,现在身虚脚软,脑袋也昏沉沉的,满心只想吃饱了再接着睡去。 郑和宜发觉谢从安拿果子的手越来越慢,悄悄的避开稍许,将她身后的软垫调整一番,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谢从安唇角微动,放心的将头靠了上去。 场中热闹,这里的细微原应无人顾及,却全全落在了有心人眼中。 落花时节 十公主朝太子撒娇讨好,“咱们今日既是游湖取乐,大家也要都参与了才算热闹。”说着去拉身旁坐的崔慕青,“崔姐姐,咱们女子不如也都一起加入可好?” 崔慕青矜持颔首,微微欠身,浅笑温婉,美如春色。 “慕青薄才,愿抛砖引玉,与众才子同乐。” 谢从安将睡未睡,心知上次疏云亭对弈种下的因,今日大抵是要还了,忽听身侧人低声道:“从安今日精神不好。未免扫兴,我来替她便是。” 金秋艳阳透窗而过,晒得她身心乏暖,仿佛又有了旧日他仍在身侧的安心,即使目不能视,也能处之泰然。 崔慕青勉强压下心头酸涩,难掩落寞,“瑾瑜公子雅号,慕青怎敢班门弄斧。” 那把柔柔的嗓音暗淡下去,谢从安已经想象得出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眼皮一抬,笑意慵懒。 “瑾瑜公子雅号,闻名长安十余载,在座的哪位不曾听过?你这句班门弄斧讽的也实在太过了些。” 嗓音冷脆,如珠坠玉盘,耳音清灵。 这些身份娇贵的长安才俊,哪个不存几分傲气。谢从安如此一解,是说崔慕青将大家伙都一起得罪了。 素来以大方得体而被称道崔慕青,此刻面上已难得见到了慌乱。 方才昏昏欲睡的谢从安,目光清明的朝着众人耸了耸肩。 崔慕青红着眼眶看了看身旁的王浔,的确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着这些小儿情状,太子殿下不堪其扰,只能开口安抚道:“今日本为消遣,诗文不过借景咏志。既得做一日的闲云野鹤,便无需计较这身外之名。” 这话说得合适又有品味,两次尴尬都轻松解决,也未失了架子。 谢从安对这太子印象不错,便多看了几眼,一看之下,发觉竟然有人在盯着自己瞧。 十公主的兄长与她好似并非陌生,不然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怎会透着股熟悉…… 谢从安被盯的不高兴。她又饿又累,懒得动脑,只想吃饱了去睡觉。 郑和宜因方才瞧见谢从安眼底的湿润而分神,冷不防手臂被人抱住,熟悉的香气随之袭来。 “我有宜哥哥替我,崔姐姐也可以找人替嘛。” 那嗓音娇软的刻意,肩头依偎过来的重量止住了他想要抽回的手。 瞧着谢从安那做作嘴脸,崔慕青的脸色隐隐发青。 王浔恨不得用眼神在这不知廉耻的女人身上刺出洞来。她将手中的酒盏重重搁在桌上,厉色道:“谢从安,众目睽睽之下,你要不要脸!” 谢从安噗嗤一笑坐起身来。 “非礼勿视,君子所为。你做不到还问我要不要脸?我不要,你要?” 王浔虽然蛮横,却不是什么混账话都能说得出口的,一时间被怼的又羞又急,气得手已去腰间寻鞭子了。 谢从安冷眼瞧着她和崔慕青两人,抱臂独自靠回了椅上。 “浔儿。”太子被闹的已有几分黑了脸。 他今日特意前来,本就有与选材亲近之意,没想到会被三个小女子频频捣乱,不免心烦。 “今日联诗只为散心游乐,无意勉强。诗文之类的随意作来便是,不许人替!” 十公主先被太子冷喝一声,委屈到双目含泪,听到后话又顿时冰融雪消。 若不是崔慕青拉着,估计她都要笑出声来。 谢从安顺从的起身行礼。 “小女无才,各位请便。”说罢吩咐宫婢温酒上楼,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走了。 几句小调随风入耳,银衫少年忽的转头,看向少女被风扬起的衣袖。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纤细的身姿迎风而行,裙衫鼓起,好似风中飘来一朵雪梨,幽香沁蕊,被窥见一角倾城之色后,迤逦无声消失于清朗天地,可那铿锵婉转的吟唱又似劲竹挺雪,坚韧隐忍,只待春阳后至,破风重生。 他不知为何会因一个背影动容,亦未察觉到身侧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游湖之后,谢从安又低调了一段时候。 这一日,天还黑着她就醒了,在殿中来回折腾却再也睡不着,索性拿了影卫送来的消息册子随意翻看起来。 一看不当紧,发现自己竟又惹出了一场事。 原来她几日未曾出现,宫中竟生出了不少流言。 据说有人见她背影遥遥,在宫殿小径中一闪而过,不过那时将已入夜,难以辨清。 这些无端揣测皆因当日画舫上三个少女间的龃龉。 那日的情形传出后,四处反应皆有不同。 皇帝笑道:“竖子。” 谢侯笑道:“吾儿乖觉。” 当日在场的女子们因她与郑和宜的亲密而窃窃私语的不少,男子提起此事,大多都是副不齿的形容。 只有两人除外。 郑和宜仍是一副谦谦玉润的瑾瑜公子样,无人知他心内所想。 再来便是当日的银衫少年颜子骞。 他是衍圣公最宠爱的小孙子,饱读诗书,文名不在瑾瑜公子之下。因衍圣公溺爱,常年留他跟随在侧,十多年来也未出长安一步。 因常年跟着老人家,自然也是老头子之间的交际多些,无事便泡在书房里,不然便是对着些花鸟鱼虫。 虽有过几次清谈之游,但比起正经官家少爷们吃喝玩乐的本事,自是小巫见大巫。所以即便是足不出户亦知天下事,但缺少了游遍天下的迤逦风采,才名总是落在瑾瑜公子之下。 这位颜小公子在朝中颇得各位重臣喜爱,小小年纪已入翰林院任六品侍读,假以时日,前途无量。 有人问及当日画舫上的情形,颜小公子答得最是有趣。 “你情我愿,与尔何干?” 册中还附上了当日参与各位的诗作。谢从安随意翻了翻,发现若按照老头子们的审美来看,颜子骞的文名果然是被低估了。 不过还是郑和宜的《塞外曲》更得她的喜欢。 谢从安合上册子,发觉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一连几日,谷外的天气都不怎么不好。远山又落一层积雪,想必外头已经入了寒冬。今日倒是难得,还出了太阳。 谢从安忽然想起些雪地风光,心中似有个赏雪的重要行程,却怎么都记不起来。 她在殿里坐立不是的又折腾了一阵子,突发奇想的去芳菲苑寻找前些时后结交的伙伴。 笙歌是名舞姬,据说是官宦之后,生得妖娆妩媚。她因幼时家中败落而被卖做歌姬,调教之后又从地方选了送上来的。样貌天分都是一等一的好,人也机灵懂事,在这芳菲苑中便总有师傅肯给她面子,如此便更养的她性子泼辣。 谢从安与她一见即合,相见恨晚。 韩玉是位极善曲目的少年琴师,细眉凤眼,却因模样好身子弱,常被些戏耍人欺负。笙歌侠女豪情,多次照顾于他,便渐渐亲近,成了朋友。 姬子善妆,笙歌最爱做男子打扮,眉眼间略略改动便是个英气少年。韩玉却因容貌清丽身姿纤细,不论怎么装扮都似个女扮男相。 这二人如何看去都是一对人间绝色姐妹花,出宫时少不得被拦下盘问两句。 拐带宫里的人,被发现是会论重罪的。 他们三人纠缠半日无果,最终只得祭出谢跋扈的名头恐吓。 待出了宫门踏上行往北环山的路,笙歌扭头呸道:“韩先生,你也好将那勾人的眼收一收,净与我们添乱,”说罢对在一旁偷笑的谢从安道:“你就不该带他出来。这样的一番盘问,不出半日芳菲苑那些老头们就知道了,咱们回去时又要应付刁难。” 韩玉明明恨不得剜出笙歌两块肉来,却瞪出了些媚眼如丝的感觉。谢从安觉得眼熟,轻声笑笑,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是是是,小人自知怀璧其罪,燕妒莺惭,却怀着良心劝你几句。既是人老珠黄便切勿醋海翻波,怎么也收敛些,要多说些好话才不会显得自己言语粗鄙,面目可憎。” 这两人斗嘴很是好笑。 笙歌性格直爽,从小混迹坊间,多的是不得入耳的混账之词;韩玉因读过些书,便拿捏了她这点,每每争辩起来便硬要咬文嚼字,务求刻薄尖酸以塞其语。 两人东一言西一语,三人的队伍徐徐向前。来往几回,两人都发觉中间这人太过安静了些。 “谢小姐,你这是在想什么呢?”笙歌斜来一眼。 谢从安“唔”了一声,仍是瞧着远处的山上出神,“我瞧着那片雪山,心里总有点奇怪,似忘记了什么。” 韩玉道:“你先前不是说曾遭逢大病,好多往事记不真切,想必是为此了。不过咱们此去一遭,若能记起什么便罢,记不起就权当是来赏雪了吧。” 笙歌点头应和,“既能忘了,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你又何需挂心这些琐碎。” “说的极是。若当真重要,怎能那么轻易就忘记了。” 谢从安回神勒马,举起手中马鞭,笑指雪山道:“不如我们三人比试一场,看谁能先到半山那片空地,输的要罚银三十两。”说罢便抢先策马而去。 笙歌气得在后头大喊,“谢从安你个小气鬼!三十两够你打个赏么,三百两还差不多!” 眼见二人跑远,韩玉也驭马追了上去。 三人你追我赶,渐渐化作碧绿中的几点,却不知身后宫墙上有人目送他们离去,随后转与墙角候着的小太监低语一番。 后者转往宫内行去,踏上条小径后闪身不见。 那人回头又望一眼,讥讽的笑了笑,随即钻入了当值的小屋中,须臾便有人喊道:“赵三,时辰到了我来换你,快回去睡吧。” 有一应声不知从何传来,那身影又从小屋中闪出,低着头靠着宫墙,碎步往西面下人的居所去了。 一个转角之后,那人在阴暗处掀落身上灰色。竟是个盔衣锃亮,束发于顶的利落少年。模样看来蓬勃朝气,与方才颓废的守卫判若两人。 少年回首瞧一眼身后宫墙,转而又踏上了另一条通往内宫的小径。 行宫内外 一处华丽殿角挑破蓝天。 方才入宫的小太监正与一个钗着孔雀翎的宫女窃窃私语。那女子低语几句,指了指檐下一处幔帐,随即向内行去。 小太监闪身而过,立在了幔帐之后。棕色的袍子混入殿中深金的装饰,怕要留神细瞧才能发现那被风鼓涨的华彩之后立着个人。 “娘娘。” 水彤进入内殿,上前扶了塌上正要起身的菁妃,低语道:“说是三个女子一同往环山去了。” 菁妃姣好的面容满是倦意,懒懒掩去个哈欠,“三个女子,去那里做什么?”瞥向宫女的眼神有些不耐。 水彤按下心底的焦虑,低声道:“秋贵妃。” “人在何处!” 菁妃瞬间目露凶光,黄金护甲狠狠陷入了水彤肌肤。 水彤忍痛附首道:“谢氏十年闭门不出,怎会忽然就被太子属意。此次温泉之请说的是谢小姐疼惜外子,可谁不知她心里的那人是谁。且她一来又钻入了芳菲苑,整日里与一群姬子混在一处,这举动着实惹人生疑。那人……死前人人避忌,唯恐不及,若谁当真与其亲近,必然是早有规划……可这过去了几年都不见动静。奴婢想着,莫不是他将那东西留给了什么人,这会儿还不得机会?所以此行就叮嘱了他们留心这位谢小姐。” 菁妃听着,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一切都只因为那个该死的女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与她争宠,不顾当年的旧情便罢,还想要用那些陈年旧事逼自己让出贵妃之位。 那又怎样,不过才做了一日贵妃便被禁锢在长秋殿内,不出月余便香消玉陨。如今又过去了三年,那副娇美的皮囊早已化作枯骨了吧。 她眼中满是戾气,漫不尽心的拨了拨指尖镶了宝石的黄金护甲,慢条斯理道:“环山常年积雪,山险路滑,游人为赏其景,偏于道路之外失足跌落也是常事。叫乌衣卫安排人去瞧瞧。谢侯为国操劳,咱们不可寒了老臣之心。” * 林中难行,缓步上走,空气又更冷了几分。 初时疯跑的一身热汗很快就散去,谢从安庆幸方才未解披风,见韩玉来回搓着手背,便问他可带足了御寒的衣裳。 一抹红影从身旁潇洒而过,留下一串娇俏的笑声,“自然带了。我赢了。哈哈。” “等我。” 韩玉跟着窜上了露出的一段小径,紧追在其身后。 谢从安笑骂一句赖皮,忙也驭马跟了上去。 * 某处宫殿的暗室中,方才那姿容潇洒的少年正单膝跪地,等待示下。 东南靠梁的高处开一角小窗,透入的白光直直吹落于佛像前的蒲垫。佛龛旁摆着一雕花阔椅。 王砅身披乌衣玄文的宽袍,面目半掩在光影之后,手中正把玩着一只打磨细致的玉质酒盏。 通体碧绿温润的成色在白光照耀下盈盈透亮,色泽如初春芳芽,盛夏碧水,润的能安抚人心虚浮。 “那女人得了消息自然心虚,你静静等着便是。此次离了宫城在外,依她的蠢招,多半会动用乌衣卫中的人手,此举正方便我们探清虚实。你就先行记下人头,往后我们再做安排。” 少年领命,想了想还是又开口询问:“对方如果杀了谢小姐,我们岂不失了一枚好棋?” “谢从安?” 王砅将这名字念了一遍,“若她真死了,倒是便宜了谢侯,至于她自己,更是种解脱。”说着眼角扫过暗处,“放心,谢氏的暗卫也不是吃素的。” 待少年离去,那处竟然踱出一人来。 “殿下已决定了要与他结盟。”对方似问非问。 王砅扫他一眼,“有何不妥?” “上次殿下出手帮了谢氏,已引了圣主在意,若当真与之牵扯……怕……郑和宜毕竟是谢氏家主的未婚夫婿……” 王砅忽然大笑起来。“谢璧环,你可知道孤为何会接纳三弟?那些讨父皇嫌的事自有这位好弟弟替孤出面,菁妃又与他亲近,这对孤来说便是一石二鸟的好处。” 谢珩默了默,又道:“虽说如此,良王行踪隐秘,殿下还是不要轻信的好。有他在或可引生变数,咱们还是多多警醒防备。” 王砅啜了口酒道:“正是如你所说,三弟行踪隐秘,不可轻信。所以孤才要多这一帮手,总好过对立两方,是也不是?”说罢不待对方回应又道:“此事已定,无需再提。” “可那郑和宜心思难测……” “难测?难道就会为着个女人逆了本心。”王砅嗤笑一声,“谢从安虽有几分姿色,那崔慕青又何尝不是个知书达理的美人?一个声名狼藉,一个软袖温香,这取舍与他真有那么难么?”言罢又自斟一杯,酒液如细线注入酒盏之中,点滴不漏似暗中生目。 他讽道:“若说入住长秋殿是此人无心之举,那哄着谢从安去游崇乐湖呢?这个郑如之,心太大,现下是借着谢从安的跋扈庇佑,再往后,那份跋扈于他便是麻烦。” 对方不再赘言,拱手回禀道:“世子爷随着献贡的队伍回来了。” 王砅杯中酒已饮尽,手掌翻落,只余齑粉。“这个曦儿,真是让表哥操不完的心。”他眼神狠厉,面上却已然多了一派和煦春风,“现下还轮不到孤来紧张,在意此事的人太多,就由他去吧。” * 三人行至山腰,斑斑雪迹附于霜草,呼吸间便是泠冽刺肤的寒。 越往上天气越发恶劣,单从天色已无法分辨时辰。他们早已过了半山的休憩处,稍作收整,吃了些东西准备再次启程。 “从安,你当真还要往上行?” 韩玉看了眼云雾缭绕的山顶高处,提醒她道:“上头可是会更加难走。” 笙歌吐掉草根,呛他一句:“可是你累了?是就回去,反正当初也是我说要陪从安来的。” 谢从安眼见又要吵起来,忙平复二人道:“我是为着心底那点不安才来的。都到了此处,记不起来,总觉得奇怪,还是想明白了踏实。” “走”,笙歌豪气的上前拍一拍谢从安肩膀,给她一个姐们儿挺你的眼神。 韩玉瞧着两人背影,驭马跟了上去,眼底却多了思量。 * 临华殿中。 谢又晴一直忙着收整连日被当作书房的寝殿。 彩纱舞衣被丢的到处都是,涂抹着痕迹的宣纸四处散落,也不知有用没用。 主子说这处不许人随意入内,她便只能自己动手整理。一张张的捡起瞧了,才知这是在为公子的冠礼做准备。 劳心劳力,亲力亲为,可见主子是真的对郑公子动了心。 只希望这番心意别被辜负了才好。 想起近些时郑和宜面上渐多的表情,谢又晴又平复了些。 主子与他站在一处,两人真是郎才女貌,绝世无双。 看在郑公子才貌双全的份上,小姐喜欢便喜欢了吧。咱们谢氏的日子,真的过起来哪有那么难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有宫女来禀说长秋殿来了人。待她迎了出去,发现来的竟是多日未见的茗烟。 谢又晴瞧他小心翼翼捧着水晶盏的样子。里面满满堆着晶莹欲滴的果子,颗颗圆润饱满,嫣红的色泽似美人朱唇,惹人垂涎。 “樱桃?这时候怎么会有这稀罕东西?” 茗烟有些得意,将盘子小心举到她面前,“是南境新贡的。拿冰镇着送来,跑死了几十匹马呢。” 谢又晴半信半疑的接过。 她知道这东西难得,赶紧问了句:“从哪儿弄来的?” 这下茗烟更得意了:“前些日子游湖,公子的诗文夺魁,太子爷赏的。” 这一提不当紧,谢又晴忽然记起那日游湖生的气来。 听说是主子去跟皇帝要的画舫,结果竟然是被赶去二楼,独自睡了一天,什么也没玩到。 楼下倒是热闹,那个十公主还帮着崔小姐与郑公子联诗诉请。 她听了气一肚子的火,只因主子未开口提过,才佯作不知罢了。 茗烟不知道自己已经惹了祸,闲话间又提起小姐多日未去长秋殿。 谢又晴转身就朝他踹了一脚,瞪他道:“你家公子没长脚?只能等我家主子去看他?” “不不不,”茗烟呲牙咧嘴的捂着痛处,往后蹦了几步,“就是总见不到小姐,小的挺想她的。” 谢又晴瞪他一眼,“算你有良心。” 她回身带路,让茗烟也跟着进来。 茗烟过去,一眼先看见案上摆着的几叠纸。 这些高官贵爵因得近天子身,书房中清理出来的纸张大多会被小心处置了。他跟过谢侯几日,又伺候了郑和宜这些时候,自然懂得其中的规矩。 虽不大识字,他却因过目不忘的好本事,认出上头那几行是公子游湖夺魁的诗文,右下角还写了几句不认识的。 小心思一动,他趁着珠帘凌乱便将那页纸折了塞入胸口,口中还假意絮叨:“这果子娇气,说是送了好多回来,可惜怕热又怕冷,仍是坏了不少,一筐也才能挑出一碗献给贵人的。” 谢又晴不耐烦他话多,又回头瞪他,“知道你家公子厉害。我定会好生保管了让小姐吃个新鲜。”回头时猛的发觉卧室的屏风后似有个熟悉的紫影闪过,一时未想,掀开个点心盒子便将果盘放了进去,接着回身赶人。 茗烟心疼那樱桃,连连求道:“姐姐使不得,会闷坏的。” 谢又晴却转身将他逼退几步。 “快给我走。小姐今日都不回来,这临华殿便是我说了算,少逼的我叫人打你。”说罢将一个小牌子砸去他怀里,掐腰指了殿门,凶的更加厉害。“快走,快走。再不然我便唤人来赶你!” 茗烟觉得谢又晴莫名其妙,只知有异却不知为何。待低头见了小木牌上笔走游龙的谢字,哪里还顾得其他,欢天喜地的回长秋殿复命去了。 宁王世子 茗烟走后,谢又晴缓了口气。 她脚下一转,蹑手蹑脚的往内室过去。层层屏风之后,寝殿的大床上果然多了个人。 深紫色的外衣胡乱敞着,内里服帖的杏黄软缎延伸出结实修长的两腿,描绘出主人无一丝赘肉的紧致腰线。 听到动静,散乱的宣纸一闪,露出让人惊叹的华丽眉眼。 谢又晴惊呼一声,忙捂住嘴。 入鬓斜眉似春色中最美那道巍峨远山,其下桃花双目含水化骨,鼻峰若削。 主人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玉齿,将这勾人容色带上了几分男儿潇洒。 哪怕是跟着小姐见过了多次,久别重逢还是会一时痴迷。 对方将手中东西摇了摇,朝谢又晴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的从安哪里去了?” 瞧出似是方才理出的宣纸,谢又晴无奈上前去接,“世子放过晴儿吧,这都是从书房理出来的,小姐要我拿去丢了。” “扔。” 王曦右手一晃,将一张顺势塞入胸口,将其余的扔回给她,一脸认真道:“是该扔。” 他方才翻着看了几页,都是些稀奇故事,还有些画得乱七八糟的乐曲编排。不管怎样,就因为跟他无关,就足够让这位小爷不痛快。 “世子爷,您那张也得还我。小姐吩咐的不能为外人所见。” 谢又晴说着就伸手过去。 “大胆!” 王曦轻纵下地,瞬间避开。“我可是外人?” 他说着朝谢又晴呲了呲牙,“方才那小子也偷了一张。你要我的,凭什么不要他的?” 谢又晴既是惊讶又无可奈何,只得拉了他往外拖。 “世子以后少吓唬晴儿吧,这女儿闺阁怎么说进就进了,还躺在小姐的床上……若被人瞧见了,小姐倒是该如何辩解……” 王曦先是皱了眉,才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脸上闪过了一抹黯然,嘴上还是不服气道:“我进来又怎么?从安若是不高兴,让她尽管找我便是!” “是极,是极。” 谢又晴敷衍了几句,忽然想起这位爷此时应在北漠才对。 她悄悄看了眼王曦,有些心虚的问道:“世子莫不是偷着回来的吧?” 王曦瞥她一眼,“小晴儿不要乱问,爷做什么还要你管着不成?当真那么体贴,不如辞别侯府,跟我回宁王府吧。” 这下谢又晴知道自己怕是猜对了。 “我的从安哪里去了。” “小姐去了北环山,大约下半夜,或是明日才回来。” “这几日外头天气差的很,山顶怕是又有雪落。她好端端上山做什么?” 王曦不悦的嘟嚷一句,不等回话又道:“罢了,问你你也不知道,我找她去。” 谢又晴听的一愣,见人已走了,忙又追出去:“山上冷,世子还是加件袍子吧。” 王曦却潇洒的挥了挥手,“小爷不用。” 谢又晴望着王曦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向主殿桌上的食盒,轻轻叹了口气。 我的小姐主子,这下可要怎么选? * 韩玉说的没错,山路越往上走越难。 天气也变了。 细雪夹着冰粒砸下,让人喘息不及便呛的咳嗽。 三人终于走出一片林子,眼前的山石隔开两条岔路,以南辕北辙之势,蜿蜒消失在雪色尽头。 “从安还要向上走吗?”笙歌瞧着她咳的脸颊微红,有些担忧。 谢从安摇一摇头,将笙歌拉她的手递与韩玉,喘着气道:“天气不好,原是不该逞强,可今日已到了这里,若不一鼓作气的走上去,只怕也不会再来了。不然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自己上去看看,若没什么便回去了。” “罢了,罢了。”韩玉上前道:“还是我跟你上去吧。你说的在理,既然都已到了这里不如再多几步上去瞧瞧。左边好走,右边路险。” 他说着去拉谢从安,脚下却一滑,抓了个空,眼看就要扑倒在地,另两人见了都忙去拉他。 慌乱之中,谢从安似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王曦你是要与我生分吗?” 那嗓音疲惫至极,有欲哭的颤抖,分明就是自己。 她心中瞬间如同被塞满落雪,冷的上下牙齿打架。 笙歌捞住韩玉,站稳了身子,见谢从安忽然神色不对,伸手轻轻推了一把,“你怎么了?” 谢从安双手抱臂,有些恍惚的摇着头。眼前忽有微光一闪,她下意识推开笙歌,脚下也跟着退了几步。 疾风带了雪粒飞扑而过,一记寒光没入满目雪白。 笙歌面色微白的僵在原地。谢从安回头便看见韩玉眉头挂雪,左肩积落的雪花中渗出斑斑殷红。 她垫脚一望,三人身后一片苍茫,并无人影踪迹。 这般恶劣天气,除了她这闲的无事的富家小姐,谁又会上山来讨罪? 忽然又一道寒光闪过,三人随即散开。 谢从安躲入松树之后,另外两人闪退入了分路的巨石后头。 出行前谢从安曾打听过,这处分岔口是上山的必经路口。北环山因常年积雪,陷阱颇多。瞧着是结实的雪堆,底下许就是悬空的断崖,所以平日若非有人领着,无人敢独自来冒风险。 韩玉在温泉行宫待了多年,对这里的路也熟悉,所以她才会邀二人同行。 这些来动手的,究竟是冲谁? 谢从安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霞色大氅。 她三人身上的颜色在这一片白茫天地中十分突兀。 赏雪虽佳,但此时实在是太过醒目了些。 她朝石头后的二人比个手势,让他们在原地躲好,将披风反过来穿戴,扔下一句“等我”便翻身上马直奔右边山路而去。 韩玉对着她的背影暗自咬牙,笙歌则是破口骂道:“谢从安是疯了吗?” 两道寒光带着劲力追入谢从安身侧,只差分毫。 浮雪四散,满目皆白,根本无法辨清暗器来的方向。又有几道黑影闪过,竟是跟着往右边的路去了。 笙歌与韩玉互看一眼,心惊不已。 果然是冲着谢从安来的。 温泉行宫,天子枕侧,什么人竟嚣张至此? 莫不是这位谢小姐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韩玉捂住胸口,脚下一软,惹出些声响。随即便有黑衣人看来,紧跟着有响亮的哨音召唤。 笙歌一脸惊恐的朝着韩玉身后道:“乌衣卫,山下还有好多正冲上来!” 行宫的乐姬是没有自由的。 宫中贵主带了姬子出门游乐是常事,守卫们大多都睁只眼闭只眼,可若当真论起规矩,他二人擅自出宫,性命如何也只看上意了。 两人再对视一眼,狠心唤马。上山。 韩玉也折上右边山路,追着前人而去。笙歌在一旁急道:“你做什么?” 韩玉低喊,“下山的路在右边!” 笙歌恍然大悟,脸色忽然变的微妙。 这片刻的耽搁,方才折返的黑影已到了二人面前。 谢从安登上一片高阔地域,不放心的回头一瞧,讶然见了一片黑影自山脚而上,山腰松林处,马上的两人正被几个黑衣人围住。 她意识到自己是漏算了抄山,不由焦急起来,唤出影卫。 一道灰影闪出,颔首垂目,右手斜在身前。 “他们有多少人?” “百人小队。” “咱们多少人?” “三人。” 谢从安深深吸了口气。 灰影迅速的抬头看她一眼,“家主莫急。方才那几个行动鬼祟,属下方才观察,并非所有人都要对小姐不利。后面接应处故意拖沓,或是不想接应,亦或是有默许对方动手之意。” 谢从安的心中一动,有什么想法接了起来。 “将现在上来的人们斩杀,你们有几成把握?” “天气恶劣,目标不明,若是借势,三对三十,机会有六成。” “去吧。小姐我给你们做后盾。” 灰影闪没,谢从安驭马折回。 方才的山腰处,笙歌在围攻之下退回了谢从安藏过的巨石之后,拼命护着受了伤的韩玉。 她赤手相搏,身上多了数道伤口,鲜血直涌。地上斑斑血痕,触目惊心。 躲闪之中的韩玉忽觉异样,猛的抬头,只见一个黑衣人站在巨石之上,正要对自己下手,心头一凉,惊愕的连呼喊都忘了,却见那黑衣人狰狞的眉目忽的一松,从巨石上跌了下来。 死者的后心有把暗器闪着冷光。热血涌出迅速融了身下冰雪,未有腥气,却令人作呕。 笙歌听到动静,却被逼得无暇顾及,只能一边打一边急急喊着韩玉的名字,想要确认他是否安好。 韩玉死死抓着胸口,已被吓的说不出话来。 忽然几道灰影撞开包围与乌衣卫缠斗在了一处。笙歌知道是救兵到了,终于松了口气。 她回头时,只见一抹霞色从林中闪过。 谢从安手中举着什么东西,忽然朝山下大喊一声:“谢从安在此!尔等为何伤我?”风雪卷了她的喊声送入山下。 笙歌扶着韩玉轻喘:“这女人是真的不要命了吗?” 山脚下有个骑在马上的紫色身影正晃晃悠悠而来,听了这声飘渺喊叫,辨明了青白二色中的一点霞光,眉眼带笑的应道:“从安,我来了。” 旧人重逢 茗烟不住摩挲着腰间那块乌木牌子,仔细又将绳结紧了紧。 瞧出他欢喜,郑和宜便未追问临华殿一行如何。 这种职位调派的处置,自然都看主人的意思,只要见到了便好。 眼前仿佛又浮现那张笑脸,糯软的语气带着三分懒散,肩头依稀还有她靠近过来的温度。 郑和宜没能忍住勾起唇角,“东西可送到了?” “公子今日可要去温泉泡会儿?” 二人同时开口,具是一怔。 记起带回的纸张,茗烟才要献宝,却见公子温和一笑点了点头,反应过来这是要安排温泉,便忙着去吩咐宫人预备,将其他都抛在了脑后。 * 北环山腰处的打斗已经停了下来。风雪更烈,迷的人几乎睁不开眼。林木稀疏处山石积雪,可见不少黑衣尸首与飞溅的血色。 谢从安身侧是护着韩玉的笙歌。另一侧,王曦抱臂坐于马上,以睥睨之姿望着坡下一众乌衣卫。 一位衣着迥异的少年从乌衣卫中缓缓行出,向上抱拳道:“谢小姐莫要动怒,这些都是混入乌衣卫的奸细,不知受了何人指使。我等是知晓山上天气有变,特地前来救小姐下山的。” 谢从安计较着如何应对,声色未动,一旁的王曦忽然开了口,“你一个新上任的兵部主事,怎么会忽然带着乌衣卫出来寻人?凤清是死了么?” 少年仍然抬着头,迎向风雪,对上打量自己的目光。 “小的此行是来给房大人送信,过宫门时临危受命罢了。小人的家乡在巫峡,对此处也算熟悉,便被唤来带路。” 他不卑不亢的解释着,深灰色的瞳孔却望着谢从安,似要看透她心里所想。 天气恶劣,远处已渐不能视,谢从安满心焦急的想带那两个人下山,但方才的百人队中已有三成奸细,余下仍不能尽信,只怕下山途中又有埋伏。 她因皇家仪仗的限制,只有三名影卫随身……若是今夜不归,想必爷爷会派人来寻……不如,就借这位贵客的势,在山上缓上一缓…… 思绪之中,忽有一句低语入耳,“怎么房苑杰与凤清这两只狐狸也搭上了?” 谢从安侧目,只见王曦懒笑道:“小王我今日若不来,你们是不是要将谢小姐灭口在此?” 谢从安朝他翻了个白眼,不想对方却笑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兴北一别,重逢便是帮忙打架,王曦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因她的一个眼神就能高兴至此。 他试图找回世子的尊严,正了正身形,俯身低声对李璟道:“爷现在要跟谢小姐到山顶赏雪,你去把凤清给爷叫来,跟爷把这道理说个清楚。”说罢起身讨好:“从安,咱们走?” 被一个过分漂亮的男子冲着眨眼,任谁心里也是会有些波澜的。 谢从安自我安慰着,心底的慌张如同小虫,一窝蜂的乱飞,融入这漫天白雪。 她从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就不对劲,知道他身份尊贵,知道自己当避而不见,可惜眼下无暇顾及,也只能借着寡言掩饰几分。 还是眼下的困境要紧。 韩玉和笙歌都是她带出来的,要保得他二人的安危才是。 “李璟。” 想起王曦唤过那少年的名字,谢从安朝他伸出手道:“拿些伤药来。” 主意已定,四人三马迎着风雪继续上山。 经历了方才的打斗,笙歌的披风已破的不成样子。谢从安翻了翻行囊,找出一件递了过去。 她的语气中满是歉意,“披着些吧,切莫冻着。” 她带这二人出来,未料及今日会有此境遇,还好未有要害之伤,不然这欠下的人情要怎么去还。 笙歌瞧出谢从安情绪低落,抬手将披风丢给韩玉,朝她笑道:“他身子弱,披好了抱着我,我们两个便都不冷了。”说罢又道:“今日我俩跑马赢了你,瞧这一番阵仗,咱们的赌注可得翻倍才行。” 友人特意的安慰让谢从安心生感激。她亦点头笑道:“君子一言,输了便认。价码由你来开,随后自会有人送上。” 王曦瞧着这三人间的来往,心头泛疑。 他的从安何时竟能与陌生人玩笑了? 忽然一条绒毯劈头丢了过来。 “风雪大了,披着些吧。”谢从安叮嘱道。 王曦一把揽在怀里,笑的又差点从马上跌下去,“我不冷。” “那还我。”谢从安伸出手。 “我冷,我冷。”王曦忙展开毯子裹住。 他笑容明艳,连周身的雪色都因此不同,飘的似乎更加欢快些。 绒毯上全是谢从安身上的香气。王曦深吸一口气,心中似甜汤冒泡。 前年腊月,两人在兴北吵翻,距今亦有了一年光景。这期间诸事,此时想来仿如昨日。 似从谢侯婉拒公主封赐开始,他便常常被关在府中,后来才觉察是父王寻了由头不准他与从安相见。 去岁上元,两人曾在街市中偶遇,不知为何她忽然动怒封街。当时因有九皇子在侧,两人未能说上几句话,也未能将她留下。 翌日一早,他就被诏入宫中。 因南境诸事机密紧要,他被关了起来。之后圣旨将他派往北疆。 出行那日,他在城门想尽办法的磨蹭,等足半日也未能等到她。 忆起过往,王曦心头泛酸。 郑家出事,唇亡齿寒,颜谢两家必然忧心皇帝对士族的态度。从安想是会因此无暇顾及他,他便老实等着,直到实在等不及了,才让人送回一封平安信来。 只是没想到,送回来的,是那样一份正经八百的回礼。 身在南境,他只能命人打探长安发生了何事,又没料到,送来的是皇帝为她和郑和宜赐婚的消息。 收到讯息当日,他便寻了南境供奉的队伍由水路赶回长安。 一路过来,皆是谢氏小姐与郑家公子的风流韵事。那些故事传的那样的热闹,让他的心,越听越冷。 谢氏小姐对外人是脾气暴躁,不苟言笑的,怎会有那些故事中腻死人的温柔。 直到听闻她为那人请了温泉行宫。他一路追进谢府,见到了一帘相隔的幽兰苑,确认了两人当真在巫峡。 胸口的悬石轰然落地,烟尘四起。 这不是皇叔拿来哄骗他妥协的计谋,是他的从安当真心仪了别人。 望着马背上的熟悉身影,王曦抓着绒毯的手紧了紧。 马蹄踏踏,不多时已到了北环山顶。 天上的灰暗已近到压至了头顶。风雪中,满山素裹,厚积的皑皑冰雪之下,苍松翠柏隐隐,端庄大气。远处的温泉行宫殿宇华丽,挂满灯火。眼前的美景让人禁不住要赞一声大乾的山河。 “好美啊。”笙歌叹了一声。 “空山岁晚多冰雪,若个峰头踏冻云。” 王曦瞥了眼念诗的韩玉。 对方微笑着将身前护着的女子往怀里紧了紧,转而驱马往松林深处去,有意无意又将他和从安留在了后头。 王曦点了点头。是个懂事的。 笙歌偷偷回头去瞧,碰了碰韩玉道:“这个人,长得这个样子,又跟从安那样那样的,是不是宁王世子?” “什么这样那样,你少胡说八道,”韩玉嗤笑,“先不说宁王世子与从安有没有什么,就是有,他人在北疆,有军务在身,怎么会跑来巫峡行宫。” “难道你不曾听闻宁王世子与谢跋扈相好?皇帝与宁王对此很是头疼呢。” 她见韩玉不信,顿时嚷嚷起来:“那你说,能跟从安亲近如此,除了那个郑如之,还能有谁?” 宁王世子与谢氏小姐的事,民间虽不得知多少,宫中这些士大夫之间却是无人不晓的。 见韩玉沉默不语,笙歌不乐意了,“你是不是又猜到了什么,故意瞒我?” 韩玉无奈道:“若真是宁王世子,他怎会自己偷跑过来?你还是少些聪明,保命要紧。” “你瞎担心个屁。他爹是谁?用得着我们替他操心!” 笙歌白他一眼,踢了踢马肚子。“快走快走,冻死老娘了。浑身疼的厉害。” 韩玉也觉察出她体温不对,忙的将人揽紧,驱马快速前行。 王曦驱马靠近谢从安,发现她一直皱着眉,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关切道:“可是担心后头再有人追来?” 谢从安看他一眼,想着什么,摇了摇头,却下意识的伸手去,像是想要拉他,探至半空后颓然一惊,转头看来,脱口道:“王曦?” 王曦笑嘻嘻的将她的手拉过攥住,“怎么了?不生我气了吧。” 谢从安的手指碰到绒毯,感觉到异常的轻盈柔软。 那是北国贡品,轻暖精致,绣的是青鸟携云。礼部嫌弃那花色形似雪域,寓意不祥,所以剔了出去。 她因郑和宜的寒症总留意着这些东西,有人讨好,自然照单全收,只是没想到会用在此处,又如此讽刺。 王曦的笑脸太过明媚耀眼,她尴尬的收回手,没话找话道:“你怎么从北疆回来了?” 王曦不动声色的拢了毯子,随意一笑道:“想念母亲,便回来瞧瞧。” “你身负军务,” 话到嘴边,谢从安想起晴儿在身旁念叨过的话,“你如今这样偷偷回来,可有妨碍?” 王曦懒懒一笑却不回答。 飞雪四散,他双手抄袖,斜斜歪在马上瞧着谢从安,懒散的笑意间不掩思量。 谢从安原就心虚,抬头望了望前头道:“咱们快些进屋去吧。雪下大了,天色又晚,怕不安全。” 原以为对方还要刁难几句,却见王曦忽的收了方才的那副模样,十分顺从的驭着马往小屋去了。 各自入局 松林中的小屋别具一格。 青松雪顶,搭衬着格外整齐的木头纹路,质朴中透着股子精致,颇有前世北欧度假小屋的影子。 一侧青松覆盖的马棚中,马儿正安静的低头嚼草。 谢从安将马牵了过去,回头刚想要招呼王曦就撞进一个怀抱,耳畔有人低声轻问:“还在恼我?” 这亲密让她胸口软涨,张了张口,眼眶发热,却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一定是风雪太冷,才让这怀抱惹人眷恋。 谢从安的脸颊蒸腾出两团烟霞。 她转过身,对上王曦映着落雪的双眼。“我有话与你说。” 雪山顶上的朦胧月色,遥对着长秋殿中灯火。 郑和宜终于合上了手里的书。 茗烟忙的凑去递了热茶与擦手的软帛,殷切问道:“公子饿不饿?已过了用饭的时候,小的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可好?” 听到点心,郑和宜忽然记起画舫上,一双纤细手指点过的几碟。 “云片糕,翡翠台,青芽籽。” 茗烟一路过来念念有声,半晌后才反应过来。 公子多爱甜食,这几类却是或咸或淡,可不是……弄错了? 他正想着要不要折回再去问问,却见前头有一队灯笼朝着自己这边过来。 月色虽沉,仍可见轻纱曼舞。夜风过处,珠翠琳琅,应当是女眷出行。 茗烟慌忙避让,可巧被拦在水畔一侧,若躲去假山,被当作宵小就更是不妥。 仓促之间,他只能欠着身子低头挤在了路旁,想着等人过去他再走不迟,可那彩衣霓裳竟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这位小哥,似叫茗烟的?”来人的声音绵软亲切。 茗烟顿生好感,抬头要答,笑却僵在了脸上。 崔慕青对他的僵硬视而不见,仍是满面的和善。 “小哥是要往哪里去?” 茗烟不敢对视,只能低着头交代一番。 崔慕青笑的越发贤淑温柔,“我刚从菁妃娘娘那里出来,因才饭罢,便随意走走。恰好随身的有娘娘赐下的点心,你既说公子还未进食,不如,我同你一起送过去吧。” 茗烟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旁边已有宫婢上前道:“御膳房已经关了,小厨房里做点心只怕还要费些功夫,小哥不如就带我们去吧。” 茗烟忐忑的走在前头,早先去临华殿回禀公子作息时,晴儿姐姐的愤愤不平油然在耳。 “那个崔慕青根本就是小姐口中的白莲花、绿茶婊,小姐做什么要让着她,瞧她觊觎郑公子的模样,十公主怎么不问问她要不要脸?” 胸口藏着的木牌忽然发烫似的,茗烟心里翻搅的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若是今夜的事情被晴姐姐知道了,恐怕他会被扒了皮解恨。 长秋殿似要应了这个殿名,多用黄绿的烟霞锦装饰。 夜风巡舞,四处皆是珠翠碰撞之声。偶见几处鲜红夺目的古瓷、宝龛,高桌矮几上黄金玉盏中盛放各色鲜花水果,鲜翠欲滴。 一路行来,未见香炉生烟,却满室的花果香气,将长秋两字描绘的尽致淋漓。 烟霞锦因软透的质地闻名,造价颇高。前些年南面蝗灾桑树减产,曾涨至千金一匹,又有北国商人以金珠相易不换的流言,所以被称作“金不易”。 官宦人家最爱用它做夏季衣衫,透气凉爽,绵软服帖,凸显身姿,行动风流。前贵妃善舞,爱用它做长摆舞衣。对此曾有风流士言:“风中可做霞色飞,静时可为神仙舞。” 这个长秋殿是秋贵妃在温泉行宫被罢黜时最后待过的地方,由此便可见其生前是如何的受宠,如何的淫逸骄奢。 层层幔帐后,有一白色身影灯下独坐。 虫蛾扑火,在他侧脸有阴影恍过,为那温润又孤冷的容色染上几分鲜活。 崔慕青的脚下忽然停了停。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与心念之人独处,她心中竟莫名生出些怯意。 …… “郑如之年少得意,突逢大变,正是心内脆弱之时。虽说有皇帝赐婚,但那又何尝不是伤着郑家颜面,此中对你更是有易,不如趁虚而入,温柔缱绻,自有归宿。” …… 崔慕青站定不动,茗烟忙闪身过去唤了一声。 “公子,茗烟去拿点心,正巧遇了崔小姐。” 茗烟脚步声,郑和宜已经熟稔,他还以为跟来的是多日未见的谢从安,欣喜抬眸后目光一闪,笑颜依旧绽开。 “如之多谢崔小姐。” * 北环雪山,风雪渐重。 谢从安被王曦用绒毯裹了起来。 他凑近过来贴了她脸颊,笑问道:“冷了?” 这种过分熟悉又陌生难言的亲密将谢从安的最后一道自控击垮,滔天酸楚卷起两汪泪水,瞬间滚落。 她强忍着哆嗦,唤出“王曦”两字后又咬住了牙。 “怎么了?” 王曦将她双手握在唇边呵气,亲密的仿佛再寻常不过。 眼前的人影逐渐模糊不清。 谢从安管不住泪水上涌,只能不停的眨着眼。千言万语,翻来覆去,却只笨拙的说出了一句:“我不是谢从安。” 她用力气压住濒临爆发的哭意,一字一句的重复着:“我不是,你的谢从安。” 在看到王曦愣怔的一瞬间,只觉得撕心裂肺,似有锋利刀刃刻入骨头,漫天盐雪淹没伤口。血水翻涌而出,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痛的麻木了。 在与残存的情绪对抗中,她似自我催眠一般,不住叨念着:“我不是谢从安。我不是谢从安。咱们分开罢。” 王曦被她的怪异惊到,顾不得分辩,抱起人便往屋内行去。 韩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屋里的火堆点着,正要暖酒,被粗暴踢开的屋门吓了一跳。 “方才的药在哪里?” 眼前的宁王世子凶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 韩玉看了眼他在怀里不停哆嗦的谢从安,忙将他指去内室,转身拎起药包也跟了进去。 谢从安的面色惨白,整个人都不停的哆嗦着,双目紧闭却满面的泪水,口中喃喃不停的叨念着什么,只能勉强听清“分开”两个字。 韩玉瞧着揪心。 他当然知道谢从安的那点“风流韵事”,瞥了眼王曦,还是问出了口:“殿下此番回来是为了从安?” 王曦的眉毛一挑,“你是哪个?” 惹了小霸王不悦,韩玉连忙表明身份:“在下不过芳菲苑内一个小小姬子,殿下无需担心。” “小小姬子能让谢侯府的小姐以身相救,还能一眼看穿我的身份。你怎么也值得我高看一眼了。” 冷笑的瞬间,王曦已逼近韩玉身侧。 韩玉僵直着身体,扫了眼脸旁那只修长如玉的手。 颈间那一丝冰冷虽然细微,却直达心底,让他瞬间警惕起来。 那漂亮的手指之下必然藏着锋利的兵器,正一如面前这位那漂亮和蔼的面孔也不是对他的。 韩玉勉强挤出几丝笑意,“从安是为了操持瑾瑜公子的冠礼,巧合与小人相识而已,殿下无需过虑。” 想起临华殿中见过的纸张,王曦知道此人言有所依,却仍不肯罢休。 “芳菲苑中的姬子名伶众多,为何只有你二人得近她身?” 韩玉闻之默然。 宁王世子的身份让王曦早已习惯了提防靠近自己的人,但他却没料到,这随意的一问,竟然当真问出了点什么。 “韩玉的确有背负之事,但对谢小姐没有加害之心。” “你说没有便没有?” 王曦生了后怕,怒极生笑,指尖便又逼近几分。 颈边有痒意往下,必然是见了血。 此刻盯着韩玉的一双桃花目中有着比屋外风雪更加逼人的寒意。若他再不说出点什么自救,只怕会活不过今晚了。 “你们在干什么!” 笙歌见内室没了动静,不放心的起来探看。一见这情形,急得将手中的药瓶子往王曦身上砸去。 “世子爷你疯啦。我们是跟从安一起来的,不是奸细!” 王曦抬手接下,看了一眼,又打开瓶子轻嗅,随即皱眉,一手去揉鼻子,一手就将瓶子递过去谢从安鼻下晃了晃。 混沌之中,谢从安只觉一股刺鼻的气体直冲天灵盖,小脸一皱,坐起身来,张口便吐。 只听谁喊了句:“走开!”清醒过来的她便看见王曦一脸铁青的对着床下。 欠身一瞧,她马上心虚的去拉他袖子。 这人貌似是有很重的洁癖的。 “都给我闭嘴!” 王曦发了个莫名其妙的狠,脸色难堪的起身去了屋外。 韩玉从炉中扒了炭灰来清理,笙歌便从外室的炉中取了暖好的酒来给谢从安漱口。 谢从安包在被子里,忽然惊呼一声,“韩玉你脖子流血了。” 韩玉伸手一摸,果然满手是血,想起方才的动静,便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表达不满。 笙歌摸出条手帕给他包上,忍不住问道:“大小姐,你跟世子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的,” 韩玉摸着脖子,眉眼不对道:“招惹了世子又去招惹瑾瑜公子。如今被找上门,只能装病卖疯罢了。” 那语气中的鄙夷让谢从安忍不住直皱眉。 见好友被骂,笙歌哪能忍,随即梗了脖子骂回去。 “你这姬子只知曲中你和我好,我与你恨,可知世事远比那些故事要复杂难为得多!世子与从安许久未见,两人之间有多少误会你又怎么知道!他们这种官宦子弟,交际起来的猜疑忌讳可是你我这等人能想明白的?从安这种性子,必然是有苦吞了也不肯说的。你身为朋友,不帮着她,体谅她,反而给她带这水性杨花的帽子,还算不算的是个人!” 韩玉又哼一声,气势却已弱了不少,“水性杨花可不是我说的。” 笙歌被气得起身跺脚,“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蔫儿坏的王八!” 谢从安只觉得脑袋一跳一跳的疼。 她虚弱的按住额角道:“不要吵了。” “是你自己要骂的,还说我枉为朋友,虚伪!” “韩玉你这个王八,看我不打死你。” “不要吵了!” 故人易变 多时的混沌,忽然被笙歌的话给点醒。 前身的那个宿主与王曦必然是有着深情过往。这两人是仇家相对,情意虽然不假,重要的是能经得多少的考验和琢磨。现在的她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令前身宁可从这个世界消失,也要将两人的记忆都一同抹去。 虽然没有印象,但这熟悉的亲密和实在的痛苦都是骗不了人的。 屋门复又打开,风雪之声涌进。 谢从安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忽然想起方才上山时曾有过的片刻晃神。 自己边哭边说的那句:“王曦,你可是要与我生分?” 那个雪夜的寒风能割裂肌肤,也一同割裂了她的心。 天寒地冻中,那个谢家的小姑娘曾经一字一句的确认着这份感情。她迫切想要一个结果。 记忆虽然缺失了,却在冥冥深处提醒着谢从安过去的刻骨之痛,切肤之寒。 炕边精致的云纹靴上还有点点污痕。 她钻出被子朝王曦笑了笑,“明儿赔你一双比这个好的。” 王曦回来,见她藏在被中,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忽然见她笑的这般灿烂,便也跟着笑了。 “好,我记下了。你可别想赖。” 他亲昵的伸出手去点她鼻子。 如此近看,谢从安也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眼前这人绝然潇洒的气质将眉眼的艳丽凸显到了极致,如同牡丹端庄富贵,却不落于俗,融生出一种只有用绝色形容的美来。 王曦自小就对容貌得意,忽然这样被盯着看,竟忽然有些慌了。 他伸手去遮谢从安的眼,故意凶她,“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谢从安笑着将他的手拉下,脱口道:“你来了,我总是心安。” 这话原是句安慰,王曦听了,唇边的笑却浅了些。 方才在门外,他也听到了笙歌的话。 两人的关系再论下去,不过是前年兴北山顶争吵的旧事重提。 他与她之间的沟壑,岂止是隔了王谢两家。 他伸手从怀里摸了个东西出来,讨好的语气忽然带了生涩,“喜欢吗?” 手中的桃花簪是一簇桃花枝的模样,花朵或绽开或掩阖,风姿各异。细微之处连花瓣与碧叶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粉嫩晶莹的模样,让人心情都跟着轻快起来。 谢从安接过细细瞧着,胸口瞬间涌上的欢喜,让她毫无思考,眉眼带笑的就簪在了发间,转头寻不见铜镜,便靠想象扶了扶位置,朝王曦笑弯了轻泛泪光的眼。 “好看吗?” 问出口的话音微微颤抖,王曦脸上的笑就更淡了几分。 他轻轻点了点头,口中似埋怨,又似感慨:“还是这般喜欢桃花。” 那年春上,他二人外出踏青。 萱草遍野,桃花树下的少女翩翩起舞,甜甜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见他过来,远远唤他名字,咯咯笑着问他,“王曦,我嫁给你可好?” 他心底一直压着那句当时羞于说出的回答,却好像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口了。 “我瞧着,这不像是民间会有的东西。” 谢从安看着他,双眼弯弯,亮如星子。 “样子确实是民间来的,不过我命人重新做了。”王曦点头。 我的从安,自然要佩最好的东西。 冥冥之中,谢从安仿佛被他未出口的浓重情意烫了,慌忙转向门窗那处,莫名问了句:“还是没有人来接应吗?” 王曦已起身在墙壁旁的高背椅上朝内坐下。 他将脚翘于高几另一侧的椅背上,抱臂垂眸,姿容慵懒,“风雪大了一阵,怕是不好上来。看样子要到后半夜了。” 谢从安其实很想问他怎么会忽然回来,却又怕触动旧事。思及隔壁那两个人,便捡了些不轻不重话来问。 “北疆好玩吗?” “不好玩。” “为什么?” “风沙大,还没有小美人。” “你有军务在身,又不是游山玩水。” “那也不好…” “你此次回来待多久?”她抢了一句,仿佛不知打断的那三个字是“没有你”。 王曦笑着将话咽了回去。 他本就是为了她回来的。 他一直知道那些别扭,只是等到离开长安也未得机会再见,直到听说皇帝赐婚他才慌了,慌的忘了身负的秘密机要,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跟上了那路北上献贡的人马。 如今人已见到,或许,他也该回去了。 想到那句“我不是你的谢从安。”王曦又抬眼看了看她发髻那支温润桃花,跟着微微偏头,想要眨去眼眶间的陌生酸涩。 未等到回答的谢从安在一室的温暖中昏昏欲睡。 韩玉过来探望时,这两人一个窝在炕上睡颜恬淡,一个在墙边高椅上跷脚抱臂,闭目舒养。 如此登对的一对璧人却要分开,任谁看了也要忍不住叹气的。 忽然,一簇目光似箭,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世子眼神犀利的望着此处,韩玉连忙行礼退去了外间。 塌上的笙歌已经睡着。韩玉探了探她额头温度,紧了紧衣角在一旁坐下。 他右手抚上胸口,靠着墙壁出了一阵神。 不知过去多久,呼啸的风雪间隐隐多了人声。内室的二人也同时睁开了眼。 谢从安与王曦相视点头,一同往门口走去。 浅眠的韩玉也醒了。只有笙歌因伤势和体力消耗,此时在药效下睡的深沉。 王曦贴近屋门,谢从安靠近榻边,示意韩玉看顾好她。 外头忽然传来人声:“此处天寒地冻,屋舍简陋,还请谢小姐随小人下山回宫。” 谢从安想也不想就顶回一句,“是请我下山,还是请我去死?” 那噎死人的劲儿惹得王曦当场笑出一口白牙。 对方果然被这话噎住,半晌后,再开口已没了最初的气势。 “小人只是受命来接小姐下山。李主事已将此事回禀了凤统领,必会给小姐一个交代。” “那便还叫李璟来。若我今日有半点闪失,自会有人请旨,诛他全族。” 那个灰眸少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需要接近了解了才好。 被吵醒的笙歌在被中打了个寒颤。 认识了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从安摆出跋扈侯女的架势。 看到身侧的韩玉一脸期待又困惑的神情,直勾勾的盯着门前的从安,笙歌忽然像懂了什么,忍不住无声叹了口气,裹紧披风又合上了眼。 风雪之中,一群黑衣人静默的守在原地,似对这天地间的肆虐寒意分毫不觉。 又过了半盏茶,被点名的那个少年终于出现,“谢小姐,李璟在此,愿为乌衣卫做保。” 昏黄灯火中,小屋的门忽然打开,一个单薄身影迎向众人。 谢从安弯了弯眉眼,清浅笑意如同流云过峰,暗暗隐去了眸中讥讽。 “如此。李璟,我谢从安的身家性命便都交给你了。” 乌衣卫将王谢两人和抬了笙歌韩玉的轿子一前一后围了起来。 王曦瞥了眼那阵仗,嗤笑一声飞身上马,当即拢袖垂眸,不远不近的跟在了谢从安身侧。 韩玉掀开帘子望了望前面的人马,又瞧了瞧身侧的乌衣卫。 风雪虽然小了些,却仍是寒意逼人。 怀中的笙歌仍在昏睡,他肩头的伤口因为没有好好处理,已经痛的越发厉害。 他知道谢从安几次三番更改主意,都是在为保护他和笙歌考虑。 经过了今日这一番遭遇,他已真的无法分辨传说中那个善恶不分的谢跋扈和眼前自己认识的人究竟孰真孰假,心里埋藏着的那件秘密也越来越按耐不住。 无论他如何警告自己要慎之又慎,都会被亲身的经历震惊。 她如此为人做事,怎会不值得托付。 轿中人的这些心事纠结,谢从安丝毫不知。她此刻也在努力的跟自己拉扯,在心里一条条分析为什么不能继续和王曦在一起。 都霸占了别人的身体,却还无法为对方保全爱人,这样的自私,的确不好。可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这种事,谁又能强求得来呢。 好在王曦比着初见已安静不少,收起了那份亲密,对她不再招惹,她也终能自在一些。 不远处的松林里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谢从安扯了扯唇角。 正是心烦的很,你们既要找死,那便死吧。 几十道黑影瞬间从山石林影后窜出,空中忽的响起一声利啸。 乌衣卫当即四散开战,各自守位,攻防不乱,有人倒下便有人即刻补上。两人一轿始终被护在其中,滴水不漏。 谢从安瞧了一阵,也渐渐散了紧张,一股倦意袭来,便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 王曦垂了半晌的眼忽然抬了抬,转头问她:“困了?” 谢从安一手捂着嘴巴,泪眼汪汪的点了点头。 王曦灿然一笑,抬手甩落肩上的绒毯,飞身杀入敌群。 谢从安按住蜷动的手指,忍住未动。 她虽嘴上凶狠,毕竟是生长在和平年代,不到生死时分,对于亲手杀人这种事还是无意尝试。 前方王曦的招式凌厉,紧逼要害,乌衣卫除了防守,更要看顾他的安危。 在守卫的兼顾之下,王曦直接冲入了敌人后方,招招见血。那身明紫杏黄的衣袍在浓夜中颇为惹眼,于雪花中翻飞似蝶,美都带着股血腥凶煞。 起初,谢从安跟着一起激动,待看清了王曦眼中的怒意,她便默默别开了眼。 那些凌厉的杀招,是他借势而发的怒火。 方才的那些话,他都听进去了,只是不愿回应而已。 倒底是心底憋着股怒气,不过不愿对上她罢了。 这两人的身份如此,便是又一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是不是这样的宿命就注定了要被命运玩弄,互相吸引? 她谢从安自认是个怂人,没有勇气跟命运抗争,只愿躺平接受安排。 都早些放过彼此吧。 总会过去的。 抬手抹去溶在眼角的雪水,她涩涩一笑,低头去摆弄马背上的装饰。瞬间瞧见地上积雪中溅落的一串血迹,未抬头已察觉风中细动,下一刻提气闪身,剑风已至,她被扯着踉跄落地,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回头一看,原来是裙摆被钉在了马背上,额头的冷汗瞬时出了一层。 一柄毫无装饰的利剑,钉入脊背三分。马儿悲鸣,轰然倒地。 雪山夜袭 谢从安闪身借力,想要将裙摆撕裂,却因披风为兽皮所做,颇费力气。回首间敌人已经又持剑逼来,她手中空空,只得赤手相迎。 可能要做个废人了,不知道宜哥哥可会嫌弃没了手的她? “小姐小心。” 一声冷喝,李璟不知从哪里夺身而过,挡去了剑锋。 谢从安连忙挣脱披风,远离战局。 她回头瞧了眼地上流血不止的马,翻身上了王曦的马背,才将绒毯披起,只觉身后一重,接着被人圈入怀中。 耳畔人声微喘,腰间多了一双手臂。 “可是吓着了?我回去叫凤清来与你磕头赔不是。” 谢从安心里仍是方才马儿流泪的眼睛。她早已手脚发软,对身后的亲近未有挣扎,抬眼之间,见暗卫放出信号,知道是援兵已至,紧绷的神经才算放松下来。 “方才李璟救我有功,便无需诛他全族了。” 身后传来沉沉的笑声:“听你的便是。” 她忽然想起什么,侧脸问道:“江湖中可有用双剑的门派?” “怎么了?” 垂眸望向面前的侧脸,王曦克制住落下一吻的冲动,回头瞥了眼地上的马和披风,“可是发现了什么?” “并没有。” 抚平乱了的心神,谢从安搪塞出最拙劣的谎话:“忘记告诉你,先前的一场大病,让我好多事都记不清了。”觉察到腰间的手臂收紧,她继续道:“但我心里总有些莫名肯定之事。比如,今日为何上山,为何觉得那李璟可信,为何觉得这暗杀之人并非出自行宫……” ……以及,为何觉得你有事瞒我。 身后的人默了默,跟着轻轻唤出她的名字,似叹息,似怜惜,将她拢近了怀里。 细微的声响引得谢从安忽然睁眼,目光随即扫过阴影中的松林。 四周兵器相接的声响渐弱,已有制止死士吞毒自杀的动静传来。 如此的地势情状,稍有准备便能轻易将旅人斩杀殆尽,两次刺杀却都这样简单的就偏了方向。 前一次借着披风的颜色,后一次借着乘轿的身份,这样低级的错误,竟能反复? 究竟是不是那个太子王砅又插手救她一回?而她又是因为何事,惹了这杀身之祸? 疏云亭对弈,芳菲苑偷师,崇乐湖游乐。 十公主?不当是。 崔慕青?不至于。 难道真的是晋王殿下? 这种时候就将自己放于明处动手,是不是太过愚蠢了些? 如果这些都不是,那还有谁,会不惜在宁王世子的面前与她动手? 大乾的朝廷是不屑与江湖人扯上关系的。 暗中的往来也会被帝王身旁的乌衣卫时刻关照。多少年来,双方都保持着平和,现在这人竟然能够反而混入乌衣卫中。历时多年的规划,竟然就拿来对付她这个谢氏的家主吗? 谢家竟然有这么重要? 额角涨涩难忍,困倦忽然就袭便满身,闭眼小憩前,谢从安唤来暗卫。 她仔细吩咐着,并没看到身后王曦的面色跟着她的话变了几变。 一行人终于在谢氏调来的援兵护卫中浩浩荡荡下了雪山。 一山经历四季,也可谓是遭奇遇。 下得山时已入清晨。天气和暖,遥远东侧已有一线极浅的白色混了浅浅的蓝,撩拨出人的精神来。 虽因埋伏而伤了大半,乌衣卫却一个个仍是精神抖擞,未有疲态。 皇帝的亲卫果然非同一般。 安排好人将笙歌与韩玉送回,谢从安又哄着王曦先往临华殿去,而她自己却兴冲冲地拎着块手帕做的包袱,一路往长秋殿过来。 遥见殿中灯火仍亮,想到许是宜哥哥担心自己一夜未眠,心中欣喜的谢从安改了主意,由侧面悄悄地翻墙进去。 谷中气候宜人,大殿上便开着几处棱窗透气。鲛绡帐幔随风曳动,隐隐露出灯下那身熟悉的白衣来。 谢从安心中当即软的一塌糊涂,几乎要唤出他的名字。再向前几步,却发现摆满棋子的案旁站着几个从未见过的华衣彩婢。 脚下迟疑之间,正巧对面的人探身取酒,露出了面容。 精致淑女,面容姣好。芊芊素手,把酒细劝。 好一番对弈小酌的情调。 满心的期待欢喜如同烟花凋零,刹那见没落成灰。不知何来的慌张爬上了手脚,谢从安站在原地,兀的手足无措。 进去? 回去? 郑和宜恰巧朝外看来。 几日不见的人,忽然一身狼狈的立在长秋殿外,让他疑心是自己一夜未眠的错觉,便偏过头闭了闭眼。 谢从安见状,脸色难堪的后退几步。 崔慕青殷切询问,说话间凑得更近,回头望时惊讶的起身,又特意转对郑和宜道:“谢小姐?” 迎出来的人手拎裙摆,面上讶然带笑,优雅自在的如同这长秋殿的主人。她眉间的羞怯得意令谢从安觉得十分碍眼,却说不出话来。 至于那人对自己说了什么,谢从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只知道面前的女子笑颜如花,与她想要讨好的人下了一夜的棋。 仍未恢复血色的唇动了动,眼前的身形已经又将那个白色的人影隔断。 出来混,总是要还。 胸腔传来比一直用心捏着的指尖还过分的酸意。谢从安低头一笑,手中一松,转身走了。 回到殿中的崔慕青,满脸轻描淡写的嗔怪。“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风动群纱,撩过裙摆,她边说边笑,款款入座。 谢从安与这些仕女不同,多喜欢歪靠着,或是半阖眼帘,总是神色懒散。偶尔对视,那双漠然无恙的眼眸又仿佛能够读懂人心。 神色间的细小神韵都是她有意隐藏的聪灵,灼人心魄的可爱,却又要提防着被她抓伤的可能。 像只猫儿。 面前的郑和宜忽然分神,崔慕青却被他唇角温柔的弧度蛊惑,在这一夜陪伴的满足里又生出更多的祈盼。 方才那地上似多出了个东西。 郑和宜眨了眨眼,凝神去瞧,勉强瞧出金丝绣出的吉祥如意纹。 云影将天青描做深绿,似碧水一洼,迎了门外透过的霞光,耀出星星点点的金红。 他开口送客,吩咐茗烟去将东西捡回来。 洇湿的帕子里裹了什么,鼓鼓囊囊,认了半晌也看不出个所以。 茗烟又来劝说休息,郑和宜便捧了起身。正巧一个宫婢迎面过来,掩口笑道:“好丑的雪人。” 郑和宜将帕子捧在眼前,又仔细看了一回。 两颗黑豆做眼,枯枝做的鼻与手臂都已松散,头身的雪都融去不少,又被摔的变了形。 殿外有风吹入,手帕的湿冷穿手入心,让他有些发颤。 方才的少女狼狈,唇色发白。不知可是身体有恙? 再望一眼,发觉天光已然大亮。廊下悬了一夜的灯笼,在风中疲惫的摇晃着。 昨夜殿中的秉烛对弈已恍如隔世,不知他对着这雪人又发了多久的呆。 “去问问小姐昨夜去了哪里。” 郑和宜吩咐茗烟,见他领了命令却不挪脚,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便托着帕子,回身帮宫婢捡起棋盘上的云子丢入盒中,一脸平静的问道:“怎么了。” 茗烟偷偷睃来几眼,低着头,蚊蚋一般道:“方才,晴儿姐姐打发了人来,说要借公子的衣裳。” “我的衣裳?” 郑和宜有些惊讶,松开手思量片刻,吩咐他同往临华殿一趟。 * 谢从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一回来便被红着眼睛的谢又晴拖进内室,扒干净塞进了备好的浴桶里。 “小姐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往后再不要琢磨那些往事,总归是惹你伤心的,想不起来便罢了。” 听着熟悉的叨念声,谢从安在温暖的热水中渐渐回神。 她无力笑笑,问起王曦。 知道安排在偏殿,便打发了哭的抽抽嗒嗒的小晴儿去安排吃的,独自泡着热水,理着满心的乱麻。 她与王曦这段关系本就要散的,可烦就烦在对方竟然全都默默的接受了,并且对她毫无怨怼。这让她感觉自己是个血淋淋的刽子手,愧疚的不行。 思来想去还是良心难安,她便收拾利索了去找正主。 偏殿中房门半阖,王曦跷脚窝在窗边的椅上,正对着外面出神。 瞧见谢从安推门进来,那写满木然离思的眉目忽然就镀上了一层神采,瞬间鲜活起来。 谢从安忙转去望了眼屏风后的袅袅水烟,试图压下慌乱,又抬手去戳他搭在窗口的小腿,假装笑得自然。 “不累吗?怎么不快些整理了休息。” 王曦收了腿,贼兮兮的笑靠过来,“你可是知道心疼我了,特意来看我的?” 谢从安不动声色的后靠,避而言他道:“肚子饿吗?” 王曦舔了舔唇,目光落在她唇上,笑得更加暧昧。 “饿。” 一个字却莫名让她的脸颊热辣烧满。 谢从安不自在的站起身来,仍旧强装无事道:“既然饿了就出来吧,晴儿去安排吃的,大概快回来了。” 王曦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谢从安在他手中挣扎几下,忽听到轻轻的一句:“我不想与你生分。” 整个人瞬间似被定在原地,眼眶一热就涌上泪来。几次急促的呼吸之后,她还是压抑的哭出了声。 一阵手足无措之后,王曦小心的拥她入怀,轻轻抚着她的脊背,也微微红了眼眶。 谢从安只是不停的哭,她甚至顾不得弄明白自己是因为原身的委屈,还是切身体会到的那些无法控制的难过。 只要一想到那个傻姑娘,为了这一句话等足了此生日夜,已经离开,而她的恋人却无从得知,心底那个愈合的伤口就忽然再次爆裂,痛的翻江倒海。 未需抉择 去岁兴北的争吵之后,谢家的小姑娘等停了大雪,等来了朝阳,却等不见王曦那一抹身影。 两人如同在一夜之间斩断了所有来往。 当她满心惴惴回到长安,氏族内乱又有加剧的苗头,侯府似乎也被人算计了,爷爷扛着病痛还要对付前朝那些琐事,然而最最要命的,是老人再见到她时的沉默。 那双经历过风霜的眼睛,总是在思考之中望向她,满是说不出口的不舍与心疼。 可对谢从安来说,这些都是让她陷入痛苦无法自拔的。因为她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无能。 她痛恨自己。 因为知道自己有太多不擅长和做不好的事情,她管不好家族,救不了谢家,帮不到爷爷,甚至无法留住王曦的喜欢。 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到完美。 痛苦之中,她夜夜难眠,枯坐天明,可惜那抹能够带来安慰的紫色再也没有在自己的院中出现。 这所有的一切,是如何从期盼到失望,伤心到荒凉。 当希望都化作了绝望,谢家的小姑娘也渐渐沉默。 记忆中的痛苦与怨怼清晰的从骨髓深处浮现,只是时过境迁,再复其味,也只是如同一杯满到拱出弧线的茶水,沿着杯壁留下淡淡的痕迹而已。 谢从安起身退开到:“你在这里等着晴儿吧,我需去与爷爷报个平安。” 目送她离开,王曦后知后觉,常见她骄矜自傲,何曾有过这脆弱的模样,上次离开必是伤着了她。 艳丽的眉眼也消了神采,他有些失魂的跟着出去。 刚入大殿,只见个翩翩身影带着人进来。对方微微带笑,施身以礼,露出身后低垂着眼的谢从安来。 “郑和宜?” 落魄瞬间散去,王曦快速将他打量一番。 清隽飘逸,落落大方,惹人惊叹的容颜在儒雅风流的气质之下让人难生嫉妒,好个温文尔雅的俊秀少年。 再看一眼乖巧跟在一旁的谢从安,王曦终究难忍不忿,眉眼一斜,有些故意道:“你这里来做什么?” “从安吩咐要几件男子衣衫,我怕有不便,就亲自带人送来。” 郑和宜无视他的挑衅,仍是微微带笑的模样。一旁的小童捧着衣衫上前几步。 王曦面色稍霁,“那便内殿请坐吧。” 三人入殿落坐,一时相对无言。 茗烟急急去将点心盒子里的樱桃取了出来,不想一转身就被截了胡。 “这批果子刚熟就被摘下,由陵南走水路送回,极是新鲜。从安你快尝尝。” 王曦的语气满是讨好,谢从安却头也未抬。 郑和宜开口化解尴尬道:“世子不如先去梳洗更衣。晴儿应是安排膳食去了,待会儿正好一起用饭。” 茗烟听了,当即抱起衣裳上前,鼓足了勇气道:“世子若不嫌弃,小人便来服侍。” 王曦却动也不动,一双桃花眼就从未离了面前的谢从安。 茗烟瞥了公子一眼,大着胆子又唤了声世子。 郑和宜却怕他惹了这个名满长安的霸王,忙不迭起身问道:“从安可曾安排了世子在哪里休息?” 谢从安抬起眼来,动了动唇,没说出话,眼眶瞬间却已经红了。 王曦见状,皱紧了眉,抓起衣裳就走。 郑和宜看着这两人,心里仿佛打翻了什么,浑不是滋味。他唤住茗烟,命他去迎谢又晴。 呆坐着的谢从安,手心忽然多了两颗樱桃。 “难过便哭,不必忍着。” 一声安慰反倒让她的眼眶更热了几分。 这个宜哥哥哄人也笨,像是在哄孩子。 可她心底的委屈又被勾了起来,没忍住将面前的人环腰抱了,泪水又溢出眼眶。 “我方才从长秋殿过来,瞧见宫中巡守的侍卫多了些。昨晚可是出了什么事?” 郑和宜伸手将她轻拍了几下,谢从安抽抽噎噎的只是闷闷摇头。 “你有东西落在我那儿了。” 谢从安这才想起来,抬起头来,腮边还挂着泪:“那雪人你可瞧见了?可是融了?” 她语气急切,见郑和宜眸中漾着笑意,酸楚的心田便似被春风拂过,痛意舒解。 郑和宜抬手轻触她眉心,微微笑道:“样子和心意我都记着。” 方才那些痛苦心事已经全然不见。 此刻面前的仿佛就是记忆中的那个人,给了她无限安慰,哪怕盯着看的自己脸颊烧热,谢从安的眼睛也不舍得移开半分。 清风入殿,带着花香掠过二人衣角,谁也没留意侧殿有门开了又阖,直到清脆的嗓音打破殿中宁静,“今天有小姐爱吃的……” 谢从安像做了坏事,慌忙撒手。郑和宜瞥一眼她红透的耳根,才转过身去。 来人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不妥,分别慌不择路的寻了借口要跑: “不知道世子爷需不需要伺侯。” “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一时间殿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宫中素来事多,你喜静,若不耐烦人来,可闭门不见,不必怕得罪,自在便好。” 谢从安试图掩盖自己的尴尬。 郑和宜面露迟疑,但还是点头应了。 她又道:“皇帝喜乐,宫中已经静了几日,他老人家大抵又会安排上宴席消遣。上次游湖你可曾认识什么朋友?我去与胡老头交代几句,与你排好座位,省得无聊。” “都是些寻常来往,不必费心。” 眼前人和宜哥哥说话有着不同,他总是一惯的温和低调,不辨喜怒。 谢从安一扫低迷,忽然笑的张扬。她抬头望向郑和宜道:“并不费心,我只想你多开心些。” 那笑容天真烂漫,郑和宜只觉得心底似乎有什么乱了。 “你无需为些琐事操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他说罢伸手在她眉心又轻轻一点。 想是自己想事时不自觉地皱眉,谢从安便越发笑得乖巧。 茗烟忽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道:“世子不见了。” “他身有要职!不必担心!” 谢从安打发了此处,心里难免还是记挂着和王曦那件未了之事。睡梦中还几次梦到崔慕青从长秋殿中走出,反复的醒来,好容易挨到天黑,已是半点睡意也无,便决定去芳菲苑看看。 月黑风高,最适合夜行。 她特意换了件暗色外衣,摘去饰品,就如第一次那般从芳菲苑的侧门溜了进去。 那日,素面朝天的她,一出现就被当作新来的,被几个仗势资历的舞姬欺负。谢家的小姐,何曾怕过这种阵仗。她自然是无所顾忌的跟对方吵了起来,一下子就招了在旁冷眼的笙歌喜欢。 这会儿已经又是舞姬休息的时辰,先发现她的果然还是笙歌。 一身湖光碧的舞衣款款上前,身姿窈窕似逸枝春柳,熬了一日下来的笙歌,面上妆容虽被汗水融了一半,掩个哈欠,揉一揉腰,举手投足间仍是风情。 “怎么这会儿来了。” 谢从安望向笙歌露出的半截玉臂,忧心道:“你的伤口如何,可擦了药不曾?早前我派人来嘱咐老头,这几日要放你休息,他怎的还让你练舞。” 笙歌又打个哈欠,摇一摇头,“原也不是多重的伤,你让人送来那个药当真好用,只一日就剩了些浅浅的伤痕。”说着反手撩起袖子,让她仔细瞧了。 果然是生出些粉色新肉。 谢从安却仍不大放心的念叨:“那个特意让人送来的白瓶子是祛疤的。你还是再休息几日的好。” “大小姐,你是不是才刚睡醒?” 笙歌绑起袖子拉伸筋骨,斜乜过来,媚眼如丝,“昨日我们人都不在,宫中有吩咐下来,皇帝要安排宴席,君臣同乐,就算老头们让我休息,我也无胆欺君啊。” 谢从安一面腹诽皇帝无聊,一面对笙歌摆手:“如此辛苦,你便快些睡去吧。我就是无聊,过来瞧瞧你们两个。”说罢又问一句:“韩玉怎样了?往日总是不离你半步,今日怎么也没个人影?” 笙歌伸手打散发髻,晃了晃背后的长发,“谁知道呢,他今日古怪的很。” “怎么说?”谢从安生了好奇。 “不知怎么。魂不守舍。”笙歌说着又忍不住再打个哈欠,“许是昨夜惊到了,亦未可知。” 想起自己已睡了一日,她却辛苦了一日,谢从安不由催促道:“快些休息去吧,我改日再来寻你。” 笙歌的哈欠已打得停不下来,捂着嘴,迷糊道:“放心,你要的曲子已经差不多了,他说你那排场太大,再有几处乐器加些进来会好些。好在日子还早,咱们再寻了时间详谈便是。” 谢从安已不忍心再留她多话,忙推着她往姬子休憩的院子里去。 送走笙歌,独自对着空无一人的舞场,皓月当空,却照得人心惶惶。 谢从安坐在了照壁下的石阶上,暗影处忽然有人唤了声家主。 “说。”她皱了皱眉。 “追上山的的确是乌衣卫,其中似有势力交错,咱们探查时被阻断了消息。如您所料,的确有江湖势力侵入,不单是宫里人的作为。” “爷爷那里如何?可曾醒来?” “早前报信的时候,老爷子才刚睡下。这会儿还在一直睡着。御医说是吃的东西冲撞了,幸无大碍,只说多睡一些也无妨,全当作休养便是,也刚巧借此拒了那些赏赐的御膳。” 爷爷将影阁的人都给了她,她却没能将老人照顾好。今早回来才知道,老人昨日身体不适,竟然一直都在昏睡。 谢从安有些懊悔,又有些担心。 “昨夜的事,爷爷可知道了?” “昨日回来调人时是按照主子的吩咐说的:‘山上风雪大,多派几人去,好小心接回来。’” 谢从安笑了笑,“你瞧那派去的人手,岂是如此简单。” 影卫默了片刻,磕磕巴巴道:“侯爷用兵如神,靠的就是,英明,心细……” “打住。” 谢从安眉眼都笑的弯了,“如今连自家的影卫都要会拍马屁了,这还了得。” “既然还没查明卷入了何事,便还是多警醒着些。虽说皇家的宅子最为安全……”顿了顿,她有些无奈的舒了口气,“将跟进的几人也分去爷爷和宜哥哥两处,一切以主子的安危为上。康大人那里,我自会去打招呼。” “是。” “长安城中如何?” “三房的谢芪与吏部的苏尚书有几次来往,五房的谢旌昨日已入长安。” 想起年前那一番折腾,谢从安冷哼了一声,“那个青溪谢氏的谢珩呢,可有动静?”她默默回忆着这个名字,“此人自进礼部都不止五年了,怎么仍是个小小的给事中。” “主子说的没错。” “这人平日里的政绩如何?” “平平。在六科这两年默默无闻,亦未结交作势。” 三房去与苏尚书来往,多是江南府的事情又要生什么手脚。 谢从安想了想,忽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 “青溪多名士,果真极好。不如将三房的动静送去给谢珩。至于五房……”她抚了抚裙角看不见的灰尘,笑得狡黠可爱,“罢了,还是将三房的消息给五房送去,让他们狗咬狗吧。顺带瞧瞧那个谢旌可有他表舅谢元风大奸似忠的能耐,究竟会唱台什么好戏来表立牌坊。” “主子,可打算处置这个青溪君子?” “谢璧环这么低调优秀的后辈,我倒是不抗拒对他亲自关照。不过还是先查乌衣卫要紧,千万保证爷爷和宜哥哥的安危。”谢从安道。 “属下明白。” 至死不渝 忽然传来些细微声响。谢从安随意抬手,背后有什么掠空而过,又似是她伸懒腰而挥起的影。 角落有人叹气。她双手支膝,推脸望月道:“美人,见了我还不打招呼,做什么装神弄鬼?” 片刻之后又有幽幽的叹气声传来。 照壁后一抹烟灰色的身影缓缓行出,身形单薄如纸,让人忧心易折。 谢从安歪头问道:“做什么躲着笙歌?” 清俊儒雅的面容从暗影中露出,周身银光如泻,眉眼亦耀出几分莹辉,犹如山中精怪。 见他还是手扶左肩,谢从安忍不住道:“你伤口还痛?” 忽然又有声响传来。她还未及反应就被一把拖进照壁之后,捂了嘴巴。 “茉莉姐,咱们这样,若是皇帝震怒可怎么办?” “怕什么,出了问题自然是她倒霉。关我们什么事,难不成会把咱们整个芳菲苑都斩杀了?皇帝英明,才不会迁怒。” 谢从安冷笑。 皇帝英明不会迁怒,那干嘛要打击郑谢两家? 她腹诽着探头去瞧,却又被一把拽走,拉往窄廊。 姬子们离去的匆忙,室内满地凌乱,廊中亦摆满了表演用的舞衣道具。韩玉对此地熟稔,带着她左躲右闪,倒未闹出什么动静。 谢从安好奇着方才的两个女子要做什么,试着挣脱又去瞪他,耳畔听闻人声追近过来,才算顺从几分。 “葛儿妹妹不该这般大意,万一这后头藏了人,被偷听去了可怎么好。” 茉莉姐的声音紧张,葛儿倒似没什么担忧,哧的一笑:“咱们这几日练的辛苦,入了夜哪有人还愿在这里待着。况且出门前我瞧过,嫫嫫点人的册子都画满了。” 谢从安才听几句,又被扯的踉踉跄跄,不耐的想要发作,觉察对方手指硬如铁爪,惊讶的去看他脸色,想到其中或有自己不知的要紧,便收了脾气,听话的跟紧过去。 跟进来的两人脚步细碎,听起来对这里也熟的很。 葛儿妹妹咕哝了一句,谢从安正支着耳朵便被搡入一处。韩玉随即也跟着挤了进来。 外头瞬间有亮光投入。 借着光源,谢从安瞧出自己正在一个小小的储藏室内,身旁堆满了杂物,对面站着韩玉。 两人面面相觑,虽不算骨肉相贴,已经能感受到彼此温度,鼻息可闻。谢从安扭过头去瞧着外面,两个女声飘了进来,轻碎诡异: “这般可好?” “嗯,不错了。” “就这样吧。届时当众失仪,她必被重罚,你我姐妹也算出了这口恶气。” “对,她那副样子真是让人想想就讨厌。” 谢从安的好奇心已被勾到了顶点。她十分想知道外头究竟在谋划什么,只可惜灯火昏暗,她凝神侧耳也只能辨出些细微动静。 好似有铃铛的声音。 “既爱出风头,便让她出个痛快!” 忽然狠毒的语气,惊出她一身细汗。正是那个茉莉姐的声音。 方才还温婉柔和,忽然就恶毒至此,真是让人意料不到的恐惧。 韩玉站的位置更方便瞧见外头。隐隐光亮透过门缝落入他眼中,将他难堪的面色照了个清楚。 谢从安扯他衣袖,以眼神询问,韩玉眸色深重的看来一眼,示意按耐。 外头的两人终于离去,他们跟着闪身而出。离开内室前,谢从安匆忙回头一瞥,室内已经恢复了暗淡,仅能透过天井的一点月色看见几处隐约的金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方才都瞧见什么了? 一离开芳菲苑,她便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 韩玉不答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事情都处理完了?” 谢从安一噎,挥手背过身去,“乌衣卫杀错人了。” 韩玉将她打量了半晌道:“谢小姐可曾当我是朋友?” 一个牙尖嘴利的人忽然这样正经,谢从安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想起方才笙歌说起韩玉古怪的话,她心下了然,摊了摊手,似往日一般摆出无奈的样子道:“我是当真不知今次又惹了谁。影卫能跟进来的少,在这行宫之中又处处受限,查也查不得。”她看了看韩玉,故作生气,“这答案你可还满意?”说完抬脚便走,任凭韩玉在身后唤了几声也不理睬。 韩玉追了几步,忽然道:“我知道你惹了谁。” 谢从安脚下一顿,终于回过头来。 往日和蔼爱笑的眼此时眸光若刀,熟悉的面孔上半分亲切也无,逼得韩玉不自觉的后退半步。 她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这是韩玉第二次觉察到谢氏家主的身份。 对着那双冒着冷气的眼,他忽的伏地拜礼。 “韩玉身负深仇大恨,谢小姐若能为韩玉洗刷冤屈,小人愿以此身相报。” 这位被乐坊养大送入宫中的少年,贴身跪地,以最重的礼节,拜着眼前的少女。 单薄身量在曳地的长发中露出纤腰一握,比女子都要妖娆纤巧,那身姿似展翅的蝶,扑火的蛾,却透露着脆弱易碎的不祥。 谢从安唇角含笑,眸中更多了几分凉薄之意。 “什么事,你先说来,我听了自会打算。” 韩玉跪地不起,望了几回四周才低声道:“家师韩子束。” 谢从安心头一跳,脱口斥道:“胡说。” 韩子束曾为大乾第一乐师,隆宠一时。日日跟随皇帝身侧,沐寝不避。行宫内的那片湖泊也是因他喜欢而被更名崇乐。 “当年他因秽乱宫闱而被乱棍打死,旧日友人皆被连带,或下狱,或发配。你若真是他徒弟,怎会一直待在芳菲苑中,且毫发无伤?” “家师曾在人后指点过我几次,因机缘巧合皆是趁了深夜之便,未曾有人瞧见,因而未被连带。” 谢从安听得皱眉,捉紧了袖边,“那便算不得是你师父。” 不想韩玉竟然发怒,提高了声量道:“彼时虽未正经拜师行礼,但师父走前,韩玉是曾磕了头的。” 他语气中的急迫和真切,将谢从安心中的防备消除了几分,更生出了些莫名感动。可这场景也太奇怪了。 谢家这样自顾不暇的家族,她就算有心,也无法轻易做下决定。毕竟这是皇家之事,而且她无法现在就判断出眼前这一幕的真假。 那幅宽袖之下是紧握的双拳。韩玉紧抿双唇,凤眸含泪。 这么多日的朋友之谊,他那不惧生死,却心如死灰的模样,戳痛了谢从安心底的柔软。 仿佛是那个挣扎着不肯认命的谢家小姑娘,最终崩溃之前的模样。 心底几番拉扯,谢从安轻叹一声道:“你且说说,你师父是被什么人害死的。” 韩玉听了,一时反倒忘了哭,急急问道:“你可是听过什么?” 谢从安不言不语,眸若冷霜。 韩玉这才满含恨意的开口道:“师父是被菁妃害死的。” 身为谢侯府的小姐,皇家秘辛,谢从安自然要清楚一些。 “师父因放不下旧日情意才寻入宫中,她却设计陷害秋贵妃,还害得师父命丧黄泉。”提起旧事,韩玉恨的咬牙。 谢从安略略回忆了宫中旧事,这番故事里的关键皆已呼之欲出。 菁妃设计,一石二鸟,用通·奸的罪名拔除了旧日情人和争宠的对象,可谓是一记险招。 晋王蠢笨,这位娘亲却是好手段。 谢从安忽然盯住韩玉抚在左肩的手,笑了笑:“这种事哪是好赖的?空口白牙,你随便一说我便会信?” 方才在杂物间时,她便发觉他右手所覆的领口处不平整,彼时以为是伤口未愈,包扎所致,如今看来是另有故事了。 “拿来。” 她伸出手去,韩玉不自觉的一躲,狭长眸中映着月光。 看到其中的迷惘,心中的柔软又被拨动,谢从安的语气随之软了下来,“你若仍是疑我,又何必半夜跟到这里来。” 说罢,忽然懂了他的古怪。 因为动了为师父报仇的心思,才会忽然开始躲着笙歌,不想牵带了她吧。 能够这般,也是纯良,可惜如今朝堂波涛暗涌,只怕他会在各方权力争夺下做了炮灰。 就算能够免他送命,也是件善事吧。 “瞧在昨日的份上,我答应帮你。” 少女身量娇小,容色却淡定自持,往日的懒散骄纵仿佛都只是披着的一层假面。 如今真的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位是经得起风霜雨雪的谢氏家主,并非天真无邪的深闺娇女。 韩玉躲在芳菲苑多年,朝中局势虽未能详识,却知道皇帝老迈,又专注金丹求药的荒唐事。若有变故,只怕新帝登基后,前人的冤屈便再无重申的可能。 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乐师,谁又会真的在意。 见他犹疑许久,谢长安收回手道:“东西你留着吧,等我安排了再说。” 韩玉缓缓起身,却见她忽然折返,眉眼带笑的又恢复了往日行状,拳着一手握在胸前。 “我一个马上就要没落的侯府小姐,你怎会来寻我帮忙?他们除下教你怎么讨我信任之外,还说了什么?” 她摊开手心,捏起一枚玉玦,置于月光之下。 其上浮刻着几朵妖冶芙蕖,若花精起舞;背面凹凸的阴影之下是首细腻情诗,菁生束止将情人姓名暗嵌其中。圆润光滑,触手生温,一看便知是长期被人摩挲的缘故。 韩子束虽得荣宠,也不难拿出这般好质地的东西,但这玉玦年岁已久,短时硬造不来。她还是要找人好好检验一二,才更妥帖。 可她觉得奇怪的是,韩子束当年既是舍了命也未供出旧日爱人,又何必将此物交到韩玉这儿来,又要他这个徒弟为自己讨回公道? 谁人入瓮 韩玉下意识去摸肩头,面色骤变,反手就朝谢从安去,只听一声冷喝从天而降。 “何人在此!” 谢从安将韩玉稳住,两人回头见是一队夜巡侍卫过来。 为首的少年英姿飒爽,正是个才认识了的熟人。 “李璟?” 谢从安俏然一笑,顺势收手。韩玉的目光跟着急急追过,却见她手掌向下,玉玦已不见踪影。 李璟觉察到这两人的怪异,特意朝韩玉看了一眼,“夜已深了,两位在此,不知是有何事?” 谢从安双眼一眨,语气轻快,“我寻韩玉哥哥有些私事。” 她说着上前几步,弯身凑近道:“宜哥哥的生辰你也一同来玩,我备了好些有趣的节目呢。” 女儿独有的幽然甜香扑面而来,李璟止住脚步,尴尬的别开了脸。 李璟因在兵部的房尚书处得宠,又有乌衣卫的凤统领青眼,无人敢跟他拿年纪论事,日常当值的时候,那些侍卫们遇到他总归是敬重惧怕的多。 此时见谢从安与其状似亲密,巡逻卫便未将韩玉绑起查问,只管打发了,再将她送回寝殿去。 谢从安一路哼着小曲儿,李璟不仅不远,就跟在她身后。 他想的还是方才那个唤做韩玉的琴师。 这二人身份悬殊,夜半时分聚于芳菲苑中,大抵又不是什么正经来往。 呵。 谢从安无意间回头,见了他鄙夷的冷笑,只做不知,笑问道:“李给事多大了?” 李璟瞥她一眼,“过了年就十八。” “怎么又是个比我大的。”她嘟嚷一句,将路上的碎石一脚踢飞,模样稚气极了。 昨夜雪山之上,所见的谢小姐临危不惧,可此刻眼前,明明就是个小丫头。 眼见不远便是临华殿,谢从安却忽然脚下一转。 “谢小姐,临华殿在这边。”李璟出声唤人。 谢从安回头道:“谁说我要回临华殿去?我要去瞧宜哥哥在做什么。昨夜才因乌衣卫涉险,恐怕宜哥哥见了你们不高兴。就送到这儿吧。” 她说完扮个鬼脸,分明就是个疯癫丫头。 李璟不免又想起了主子的话。 “一个小小丫头,又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他此刻深以为然,喝停巡卫,目送谢从安转往长秋殿的小径,不再跟随。 明月湛湛,路旁中空的石柱还有灯烛照明。这安置也算奢侈了。 谢从安在长秋殿门前住了脚。 方才知道了那番故事,再来到这里,一切都感觉不同。 她伸手摸了摸收在袖中的那块玉玦。 长秋殿在这温泉行宫中的位置非属最佳,却因前贵妃名的闺名中也有一个秋字而得偏爱。 而时隆宠,皇帝也不惜日日折腾到此来见美人,足可见其魅力之甚。 关于这位美人的死,有传言说是酒后失仪。 谢从安仍隐约记得幼年时曾在御花园中的惊鸿一瞥。 贵妃醉酒,美极艳极。明明是娇柔照水,顾盼生怜的模样,就算是恃宠而骄惹了麻烦,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就香消玉殒吧?传说中的帝王之爱,难道就这般脆弱? 她一路思索着进来。 大殿空空,只有一名宫婢哆哆嗦嗦的不知在干什么,她上前去拍了拍她肩膀。宫婢哇的一声哭坐在了地上,反倒将她唬了一跳。 众人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谢从安对着地上嚎啕大哭的宫婢,一脸的古怪。 没想到会在这个时辰见到小姐,茗烟也惊的半晌未能回神。 谢从安咕哝一句,“什么鬼。” 茗烟抬手抱住脑袋道:“我的小姐,可别再叫鬼了。” 谢从安再瞧一眼地下发抖的宫婢,忽然明白过来。“敢情是当我是鬼啊?” 在场之人全都跟着她的话音一抖。 眼见这位要生气,好在公子也已闻讯而来。 谢从安气急败坏道:“一群小鬼,竟敢欺负我!”说着拎起茗烟的耳朵,要他交代清楚。 茗烟只敢求饶,口中哄了数遍,眼泪都痛了出来。 谢从安见郑和宜一直在旁看着,也不说话,怕是他生气了,只能放手,奈何心里是不解气的,便又回头对茗烟补了一脚。 “蹲墙角去,喊一百声‘祖宗,我错了’”。 茗烟机灵,就势带了一众宫婢到殿门前喊了起来。那声音此起彼伏,将其他几处宫婢也都引了出来,待见了谢从安,又皆是一副紧张的神色。 谢从安听着听着忽然回过味儿来,撸袖掐腰又没办法,只能喝停,指挥她们道:“去给我寻吃得来!”终还是恨得牙痒难耐,加了一句:“小姐我要吃樱桃!” 郑和宜终于开口说了句话:“何苦难为他们。” 谢从安愤愤,“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当本小姐是鬼!真的是要气死我!今日没有樱桃便解不了我心头之恨!我要将你们这一个两个不长眼的统统拖下去杖毙!” 跪了一地的婢女在夜风中抖似枯叶。郑和宜只得上前好生劝她别再闹了。 “他们欺负我,你也不帮我。我就是要生气!” 谢从安委屈的眼角通红,抱着双臂坐上一旁的高椅。 早就听说过她脾气不好,郑和宜却是第一次见她发火。 他怎会知道,这一番动静不过是她忽然记起早晨的秉烛夜谈,醋意横生,所以才故意借题发挥罢了。 谢从安见他不说话,又以为是自己失了分寸,惹了他讨厌,忙跳下去拉他衣袖,红着眼圈小声道:“宜哥哥要为我出气。” 郑和宜唤茗烟进来。那小子如今懂事多了,跪下便俐落的叩了个头。 “小姐别气了,是小人胆子小,眼睛又不当用。都是小人的错。” 谢从安哼了一声,郑和宜道:“樱桃可还有余的?” 提起此事,茗烟正有一肚子的话,看了看两位脸色又全忍了回去。 “公子明鉴,您统共就赢了那么一盘子,早上就全给小姐送去了。” “赢得?”谢从安惊讶。 “那樱桃可是公子从太子殿下那里特意为小姐赢来的,断不是……” 茗烟记起公子的交代,当即把嘴闭上了。谢从安却已听了个明白。 这一番闹腾,憋闷也散去不少。谢从安默默入殿,落座桌旁。郑和宜朝茗烟摆手,递过一杯热茶。 谢从安伸手去接茶水,鬼使神差的却将玉玦递了过去。待她反应过来,对面那人正低头细看。 光影之下,他的肌肤与玉同色,耀出莹润细腻的光来。 清隽的侧脸因灯火添了些暧昧的温和,扇动的眼睫如同她的心跳。 方才一瞬涌上的担忧都如潮水舨退散而去。 罢了。他是宜哥哥,又有什么好提防。 “这东西,倒与常见的不大相似。”郑和宜抬头看向她。 谢从安轻嗯一声,“尺寸的确是大了许多。瞧那雕花的模样,我猜是用什么配饰改的……比如说腰带配饰,或是玉佩?” 郑和宜点头,“质地虽不及绝世奇珍,也不是寻常人家易见的,你是从何处得来?” “别人,给的。……据说,与当年的秋贵妃之死有关。” 说话间,郑和宜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的让她疑心是自己看错。 郑和宜将东西递了回来,“既然如此,便好生收着。” 谢从安想要说些自己的想法,却被他打断。 “你是来陪我过冬的,少沾皇家的是非,莫要侯爷再添担忧。” 比起前世照片中总是笑着的宜哥哥,眼前这人总是疏离淡漠些。可是,只要他一开口,即便是零星笑意,点滴温柔,都会让她无法自控的沦陷。 “东西既到了你这里,要么收好,要么毁去。莫再给人瞧了。” 谢从安听话的点头,抓起玉玦随意四顾,忽然又发出一声轻哼。 郑和宜正净了手与她剥葡萄,见她盯着书案前的棋盘,好似明白了什么,心中也多了些陌生异样,遮掩般将手递了过去。 谢从安恰好回头,下意识就张口吞了。 指尖的柔软让郑和宜仿若火烫。 他强装镇定,敛目继续剥着葡萄,装作未见对面又红了的耳根。 谢从安也慌着捻起一颗,一面往嘴里塞,一面偷偷去瞧对面的人,不小心一口咬在舌尖,捂着嘴痛苦的唔哝一声,痛出两包泪来。 “怎么吃东西也淘气,” 温凉的手指抚上脸颊,语气中的温柔令她一时忘了尴尬,目光对上郑和宜时才想起躲闪。 郑和宜见她朝身后瞥去一眼,多了别扭,便撤回手,拿起帕子淡淡吩咐道:“茗烟,添水。” 茗烟抱着茶壶上前,应声忍笑。 恰巧传来更声,谢从安开口告辞。 一出长秋殿地界,她身后便落下一道暗影。 “跟丢了。” 秀眉一蹙,“何时走的?” “就在小姐出门前一盏茶的时候。” 这个李璟,据说是兵部尚书的手下爱将。难道他当真只是因为了解雪山而被乌衣卫临时请去的无辜之人? 雪山暗杀,令人费解;今夜又多了个皇帝的家事找上门来。 这趟温泉行宫明明是自己请来的,怎么会发生这么多诡异之事,难道又不小心落了谁 的圈套? 谢氏早晚要被皇帝收拾。她都老老实实的跟着做局了,为何怪事还是层出不穷。 “去查一查,长秋殿方才说的闹鬼是怎么回事。” “是。” 后知后觉 兵部尚书房苑杰是大乾朝堂不可多得的一位人物。单说这种八股科举出身的文职,最被那些奋战杀敌的功勋世家瞧不起,可他偏是个例外。 无论是管束京城防卫的禁军还是负责皇城安危的乌衣卫,他都相处得极好,两方总因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冲突起来,却都默契的不与他沾带。 这位房大人长袖善舞,在康将军和凤统领之间游刃有余。可李璟年少气盛,又不是好相与的性子。若说是因善武,但只长安城的能人就有多少,想必还是有些不为外人知的内情。 忽然背后发凉,谢从安回头扫看。远处的高殿宫墙上站着守卫的兵士,夜色之中,行宫各处灯火通明,巍峨肃穆。 日日于纷杂中警惕着皇家手段,草木皆兵,让人疲惫。 她望着那片灯火,神色恍惚中,想起那个已经离开了的谢家小姑娘,忍不住紧了紧领口。 李璟在长秋殿外等了这么久,是要与人汇报的。只可惜影卫受限,无法得知他背后是谁。 若韩玉之事属实,太子殿下或可用此搬倒晋王和菁妃。她如此表忠,谢他对谢氏援手,或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只不过,韩玉的生死,恐怕会无法保全。 谢从安微微叹气。 还是先确认韩玉的身份吧,万一是个圈套,不仅太子会被她坑死,谢家说不好也得陪葬。 满腹心事中一夜辗转,翌日一早,谢从安往永宁殿来探望爷爷。 穿厅而过时,晨风泠泠携满花香,转角处总有飞影引得她频频回头。待确认了是一丛抱柱后的紫花摇曳,心中又莫名落寞。 绕出回廊前,她忍不住再回头一探,确认无人才皱着眉道:“永宁殿中都住了谁?” 领路的小太监毕恭毕敬的回话:“此殿宽阔,距离凌波殿又近,除下侯爷,户部,兵部和工部的三位尚书大人也都在此处。” 谢从安嗯了一声,忽然隐隐药香入鼻,“是谁病了?” 小太监想了想,“这个倒没听说过,只知道谢侯讨厌那些花香,时有熏艾草的习惯。” “昨日,侯爷不是才病了?” 她扯动唇角,并未给小太监解释的机会。 这气味分明与艾草不符,宫中规矩又多,不说便罢。 谢从安三两步越过前廊,一入殿门便开心喊道:“爷爷,从安来了。” “一大早就咋咋呼呼的……快过来坐下。” 意外的听到回应,且声音中气十足。谢从安心下一安。 绕过白鹤飞升的玉石插屏,只见谢侯发束于顶,系着墨蓝镶宝的丝绒额缎,一身窄袖长袍简单利落,正立于桌前挥墨。 她上前探了探脖子,伸手压住个哈欠,“爷爷一大早就起来练字,真真是龙马精神。” 谢毅将最后一笔落下,回头见谢从安已歪在了一旁的榻上,取笑道:“懒家伙,快起来泡茶。” 谢从安在榻上滚了滚,哼哼唧唧不肯起身。 老人一面净手,一面道,“昨日直等到夜里也不见你来,竟是翅膀硬了,这样大的事情,也不与爷爷告个信。” 被问到心虚之处,谢从安忙的乖乖过来,跟着净手烹茶,口中却还分辨道:“从安是不想爷爷跟着担心。前日当真没有怎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 老人落座,瞧上去若有所思。 谢从安将老人再细细打量一回。确认没有病色,方知道昨夜的病是借口,总算安下心来。 她讨好的捧起茶水道:“听说乌衣卫的凤统领要与我请罪。若我当真要去做官,又碍着太子的帮扶,咱们自然不敢将他得罪。所以今日从安有意趁着与爷爷报平安,想借势将此事抹过算了。” 谢侯接过茶水,哼了一声道:“物尽其用,我的小从安真是长大了。” 谢从安朝老人做个鬼脸,笑嘻嘻道:“明明是凿壁偷光!”说罢将玉玦拿出晃了晃,“爷爷,可记得当年的韩子束?” 谢侯的脸色忽变,接过东西看了几眼,“是他的?” 谢从安点头,“爷爷可是见过?” 她面露惊喜,却见谢毅摇头,“那时我早已借口修身,闭门谢客,连几次例循问安都是谢广陪了你去的,怎会见到这种东西。” 虽然早已猜到了答案,但还是难免失落。 谢毅看着谢从安,想起影卫回禀的雪山之险,忍不住吩咐她,“韩子束当年之事甚秘,你当谨言慎行,切勿惹祸上身。” 谢从安默默点头,接回玉玦,心里却琢磨着,究竟该如何处置,才能也将韩玉护得周全。 谢毅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再多说,只催促她快些用饭。 小厨房备下的早餐种类丰盛,谢从安吃的鼻尖冒汗,再喝了片刻茶,已撑得肚子满满。 “没觉悟的凤统领,这个时辰还不见人,哪里是负荆请罪的态度。” 谢毅笑她:“凤清能独得皇帝宠信,你莫要再小瞧他。” 谢从安有些奇怪,“爷爷是说,我认识这个人?” “你都忘了?” 一句反问让谢从安捂脸哀嚎,“早知如此,我又何必作势为难,反倒让人看了笑话了。” 她说着摇头道:“不行,我这里有气过不去,还是不能将这闷亏吃了,定要让他好好与我道个歉,将那乌衣卫教训了才好。” 乌衣卫为天子贴身近臣,混入了贼子难道他这个首领会不知道! 她本就计较皇家对谢氏的态度,心疑那些人是否奉了密令,不过因为败露了才用这样的荒唐借口,私心也想着若能发现些条件筹码,或许可以拿来帮上韩玉。 谢侯仿佛看透了她心内所想,“丫头不可偏激。若乌衣卫当真是奉上令行事,你昨日未必能活着下山。” 谢从安当然知道昨日的逃脱有几分幸运,忽见爷爷凝眉一望,跟着也探过头去。 远处回廊上过来两道人影,还未看清,心中一念闪过。 “您说,那些乌衣卫,可会是冲着别人去的?”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玉玦。 谢侯似也被这一言惊醒,抚着胡须沉默下来。 韩子束之死早已是十年之前,若菁妃真的是旧人,怎会不知道这玉玦的危险?而且她怎么可能容许韩玉这个威胁? 忽然懂了为何韩玉才艺如此却一直躲在温泉行宫里,谢从安脱口道:“难不成那位娘娘也是刚得的消息?” 忽听门外传来一声清朗:“凤清驭下不周,将小姐至于危险之境,还请侯爷责罚。” 不知自己的话有没有被听去,谢从安慌乱一瞬,抬头见爷爷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她便回头去应来人。 原以为这乌衣卫统领必然是个满面风尘,奸诈恶毒的干瘦老头,没想到竟是个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瞧去不过二十几岁。若不是浓眉大眼中和了口鼻的秀美,她真的会把此人与韩玉那种小白脸混作一谈。 对方见她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瞧,也是怔了一下。 “凤统领此行是来道歉的?” 见谢侯发了话,凤清歉意的低下了头,“正是如此。凤清此次必要查个清楚,给侯爷一个交代。” 谢从安哼了一声,直接把不信两个字摆在了脸上。 谢毅缓缓抚着胡须,意有所指道:“你可知道安丫头于老头子的重要?” 凤清并没有马上回答,说话时,头竟然垂的更低了些。 “晚辈明白。” “那你可知道安丫头于谢府的重要?” “晚辈明白。” “那你可知道安丫头于谢氏一族的重要?” “……凤清,明白。” 眼前的人垂头丧气,谢从安却忽的反应过来:这三个问题根本是在降低她的重要性吧! 她有些心急,见两人忽然沉默,张口便道:“凤大人的意思是说乌衣卫混入奸细与你无关吗?” 凤清显然被她的直白吓到,斟酌道:“此事尚未查……” “不过几句话的事,怎么查了一日还没查明白?” 谢从安睃他一眼,模仿着爷爷的高深莫辨,垂了眼帘去摸面前的茶杯,口中却仍不忘咄咄逼人。 “乌衣卫近身服侍天子,凤清大人身居要职,若连这样简单的罪责出处都辨不明白……往小了说,是你这首领无能,往大了说,是举国无贤。不论如何,乌衣卫这玩忽职守的名号也当之无愧。大人若真觉得自己能力欠妥,不若让出这位子,给别人坐坐?”说罢又跟上一声冷笑,道:“我瞧着那个李璟就挺好。” 凤清早知今日必要被刁难,却没想到多年未见,这小丫头竟然当着侯爷的面就如此放肆,还将挑拨离间的招数都用上了。 他有些生气,才欲开口分辩,又听对方认真道:“我从小就甚少出门,当未有过往。还是,我爷爷得罪过你,所以你要乌衣卫拿我做筏子解恨?” 凤清的胸口一闷,眼前发黑,仿佛旧时被这丫头捉弄的记忆卷土重来。 谢从安瞧他面色青白不定,忽然又浮上红晕两团,顿时有些拿捏不准,又担心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便索性扑在谢侯膝头假意哭了起来。 “爷爷你可知从安有多怕,他们差点就要了我的小命!这个凤大人还说什么驭下不周……能让贼人混入到乌衣卫中,分明就是玩忽职守!从安差点就见不到爷爷了!” 谢毅熟知她的脾性,知道这是在装模作样,抚着她发顶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这一夜惊险,多少变数,可不是略略一想就让人怕的发慌。 凤清被谢从安噎的无言可辨。不论是玩忽职守还是公报私仇,任选其一都是要掉脑袋的。 他碍于旧情,不愿胡扯。此时再见到谢侯动容,更是乖乖的闭了嘴。 自小流浪到了长安,他有记忆起便是孤身一人,早早就见惯了人情冷暖。因为偶然被谢侯救下,又巧合撞见几次,老人便着意将他照顾着。 这位驰骋沙场,能止小儿夜啼的猛将,在他看来就是个须发花白总爱臭脸的老人家。 谢氏名声不好,他每次误撞,以为要挨顿好打的时候,最后却总是莫名多了饭食衣物。 他知道这家人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坏,便会在饿极的时候学会躲开热闹,或趁夜前来乞讨。 直到某日,他在街口遇见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 后来谢府闭门谢客,凤清机缘巧合投身军营,重回长安时,女娃娃早已长大。 两人也曾在宫中偶遇过几次,谢小姐对他皆视而不见。而避着谢氏的好处,已经熟稔在心,他便将往日的恩情压在了心底,未曾与任何人提过。 谢氏的情形,他一直清楚。谢侯三问,分明是在提醒他谢从安的身份尴尬。 郑氏殒落,若这一代的谢氏家主在行宫中死于乌衣卫之手,朝堂生乱事小,他的脑袋保不住不说,大乾必要生乱。 好一个连环毒计。 凤清哥哥 谢从安一直在偷偷瞧着凤清。 她知道这人或许来自敌方阵营,却总有种莫名的亲切。 见他未曾生气,她心中有了些愧疚,更好奇自家与他究竟是何种关系。 再见爷爷动容,意识到方才无意中惹了老人伤心,忙收起哭闹,起身倒了杯茶。 凤清忽见一双绣鞋行到面前。 鞋尖两只珠子串做的蝴蝶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精致可爱,抬头是一双清澈明眸,轻笼着些水光。 “凤清哥哥……” 泫然欲泣的表情让人不忍,只是他当年被捉弄多了,此刻只有忐忑。 “……你可是不记得从安,不喜欢从安了。” 提起幼年时光,凤清心头酸涩:“怎会忘了……小姐幼时会到北坡寻我,也是唤我凤清哥哥。” 少女的楚楚可怜让凤清更加警醒,只担心着又要被她整蛊。 那个外表甜美、内心邪恶的小丫头,会笑嘻嘻的捧着荷包让他吃黄连做芯的糖,却也会在他饿的难受的时候,把珍珠编成的小玩意儿塞给他,让他替她扔掉。 “凤清哥哥,从安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你生厌,要被你不声不响的杀死在那雪山上呢?” 凤清哭笑不得,只能继续解释道:“此次事出蹊跷,一时间难查丁卯。但凤清与谢小姐保证,必对此事给个交代。” “怎么又唤起小姐来?凤清哥哥果然不屑与从安亲近了……” 凤清觉得脑袋里似进了个弹球,左右来回的乱跳着疼,“……谢妹妹莫要计较这些……” “那么。凤清哥哥,你这丁卯要查多久?三月还是三年?” 那张脸兀的一冷,是让人心惊肉跳的熟悉。 凤清似此时才终于记起她的诨名谢跋扈,无奈的硬着头皮道:“还请谢妹妹对为兄多些信任。此事既牵涉了天子近卫,无论怎样都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已连夜交了文书,迟些被诏见,便会有查处办法。今日是趁空赶来看望妹妹和侯爷,好正经与二位道歉。” 一番话说的直白又诚恳,谢从安已看明白了这人很可能是友非敌,正是暗自后悔。 若早些知道是这种关系,她又何苦在雪山上对乌衣卫故意为难,谁又会信呢。 不过事已至此,敲山震虎虽然败了,知道多了个帮手也是好事。 或许韩玉的小命,又会多一些保险。 “凤清哥哥,宫中怎会与江湖势力勾结?” 凤清抬头,正对上谢侯的目光。 他心里咯噔一下,拿捏着言辞道:“朝中明文禁止,兵部在此处更是自来小心。我在乌衣卫多年,也未听闻长安城中有何人与江湖势力来往。妹妹如何会有此疑问?” “凤清哥哥确信乌衣卫没有与江湖人拉扯关系?”这次谢从安是当真困惑了。 凤清张口便要回绝,一见谢从安皱紧眉头,谢侯又盯着自己,忙将话又咽了回去。 “不如再给我些时日查查看,若有消息,必然第一时间告知妹妹与侯爷,如何?” 句尾的小心翼翼总算浇熄了谢从安的怒火。 当然她还是不忘举起拳头威胁凤清,“小心我去砸你家房子!” 安丫头的脸颊鼓鼓,像只小青蛙,与幼时威胁他不给跟就要小厮揍他的样子一模一样。 凤清心头一松,没忍住笑了起来,才掩饰尴尬,却见谢从安已行至门前,朝他示意道:“既然凤清哥哥忙于公事,从安便不多留了。” 小丫头这会儿笑得眉眼弯弯,甚是可爱,语气却冷冰冰的:“早点请回。” 明白她是将此事一半揭过,凤清忍了笑意,起身告辞。 送走了人,谢从安立刻又恢复了小女儿的样子,捧腮撅嘴,哼哼唧唧,怎么都不高兴。 谢侯任她在那里折腾了半晌才道:“一开始那般杀鸡儆猴的,怎么忽然又不恼了?听你的意思,仍是对乌衣卫存疑?” 谢从安坐起身来,托腮摇头,“我也不拿准。原是有些怀疑凤清敷衍,是个狗腿,但瞧着他又不似那种样子,的确对乌衣卫紧张的很。” 话到此处,她忽然多了些紧张,“之前的话未说完,爷爷可想听我继续说说?” 谢毅目光闪烁,点了点头。 谢从安认真道:“乌衣卫身为皇帝近卫,素来与朝堂六部隔着界限,互不干涉。这种队伍里,能混入贼子绝非一日之功。如此费力的安排,竟被用来处理我一个小小女子?这样得不偿失,并非常理。因其中牵扯的要素众多,短时无法推测出其中要害。所以从安我决定由已知的现实状况反向倒推。” 看到爷爷鼓励的眼神,她继续道:“能在皇帝身边安排人手,最该做的难道不是控制皇帝,拿到一国最高权柄?所以据我看来,除非此人本就没有想要威胁皇帝安危的计划,这样的安排,或许另有目的。渗入乌衣卫中,有可能是为了靠近他的真正目标,也有可能,他自己就在皇帝身侧。” 谢毅已经懂了她的意思,啜了口茶,听她继续往下说着自己的思路。 “所以,韩玉那日与我同在雪山之上,又是能证菁妃的死罪之人。我更怀疑乌衣卫暗杀背后的主人是菁妃,她就是冲着韩玉去的。” “你怎知那玉玦之事不会有假?”谢毅问道,“无中生有,也可能将你带上错误的推测和安排。” 谢从安不满的嘟嘴,“我不知道,”她说着左右摇头,已经烦躁的很了,“我也拿不准韩玉这故事的真假,所以只能派人去查那个菁妃了。” “就算这些推测是真。你可曾想过,若你不动,菁妃便可能大事化小,只杀韩玉一人;若你动了,便是谢家参与到其中,她必然会把你当作此事同谋,甚至将谢家当作正敌?”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谢从安愣住,后知后觉自己的确是为谢家惹了个大麻烦。 爷爷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前朝那些官员的口中笔下逃了出来啊。 谢毅见她半晌都不说话,担心是自己说重了,忙解释道:“位高权重者,不惜杀伐。毕竟代价太高,所以菁妃如何都不会放过谢家的,哪怕是一丁点的可能都不能有,因为她输不起。此事本就逃不脱,爷爷不该吓唬你的。” “不是的。爷爷,我真的考虑了这一点,究竟是谁设了圈套给我,还是当真的巧合。”谢从安喃喃自语着,“若这人是韩玉,他可能只是病急投医,遇上了我;可若是其他人……”她已经神色迷茫了。 “你整日里都是操不完的心。爷爷没有照顾好你,无法给你一个女子该有的生活。” 谢从安听出了老人的难过,忙跳下竹榻,上前去哄他。 “爷爷不要这样说,我这等优越的身份,从小免受了多少要为生计奔波的苦。人生在世便是如此,总要有些辛苦受得。没有这些,就还有另一些。若是从安又无意惹得爷爷伤心,就真要回去祠堂跪几宿告罪了。” 她如此的懂事,反倒更惹起谢毅的心酸,老人不想她担忧,便故意问道:“早前我听你说,兵部是有些什么动静?” 谢从安忙答:“房尚书做事极有分寸,虽然眼下还瞧不出他的盘算,可这行事也能猜得几分皇帝的心思。” “如何说?”谢毅让她继续。 “这位常年都是忠君为国的路线,言行什么,总是跟着皇帝走的。”谢从安眨了眨眼,已经恢复了常日间的俏皮,“他与康嗣业于年前换了庚帖,看着是要结亲的意思。康将军的女儿还未满十岁,那房大人儿子都十八了。虽说这两人的关系向来不错,可他们的手下互掐了多年,从未停过。底下不合最是上位乐见的,两者平日里有些什么亲近来往都得惹人多看几眼,如今竟将这动静摆在了明处。若不是哪位皇子得了大势,便是皇帝授意为之,不然依着那位的性子……三只狐狸恐怕都睡不安稳。” 谢毅又问:“你怎知他两家不是做戏?” 谢从安默了片刻。 “李璟。” 她拧了眉,三两句轻省带过前日交集,“我曾特意吩咐了影卫查探此人,不想竟是个擅长隐匿行踪的。但还是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康将军的巡防营中似有过这么个人……只因涉及军事,阻碍重重,不好十成十的笃定。” “也就是说,此人曾在康嗣业的手中,后来才去了房苑杰处……”谢毅抚着胡须。 “最近还一直盯着我……” 谢从安忍不住翻个白眼,又怕爷爷担心,忙跟着解释:“影卫已经抓紧在查了,爷爷放心才是。我是想说,若不碍什么,我便想着借机与凤清再走近些。他与那李璟亦有来往,两人的关系也不错的样子。成人礼的邀帖,我也给他送了,这两位大抵会相约而来?” 若凤清当真是帮手,便多了个监视的自己人;若他们二人当真狼狈,暴露的也会更快些。 谢毅点了点头,面上终于露出欣慰。 不过午时,宫里传出话来:奉命上山寻人的那队乌衣卫的领队被打了四十板子,革职查办。乌衣卫的凤统领被连带罚俸一年。 据说,那队乌衣卫原是要全部处死的,只因谢侯松了口,为那些个护送孙女下山的人留了个将功折罪的名头,换回了几条性命。 凤清对此很是感激。那个李璟却借机从兵部调离,去了巡防营这般更加亲近皇权中心的地方,后来传说这人又被太子看上,选去了身侧。 想来是那个大boss惜才,不忍心让他因此等小事殒落。 爷爷这次也算间接送了几个人情吧。 崇乐湖畔 消息传到临华殿时,谢从安正趴在窗边犯困。清风将她额前碎发撩的发痒,却困意满身,懒得动弹一下。 一只手忽的伸出将她碎发拢起,袖中熟悉的温暖香气令人心安。 她克制住想要靠过去的冲动,眯眼偏头,迷迷糊糊唤了声宜哥哥。 郑和宜手执书册,靠在软垫上又翻过一页,举手投足皆可入画。是一幅名家的泼墨山水,浓淡相宜。 谢从安压住不听话的手,刚唤了声丫头,眼前一晃就多了盏茶,望来的眼神温和无波。 她接过茶水,忍不住轻笑,“你不是在看书,怎知我渴了?” 郑和宜的目光早已落回书中,不理会她。 谢又晴送来果子,叽叽喳喳说着外头的消息。谢从安记起凤清,朝她招手。 “那个凤清,我小时候可是与他见过?” 谢又晴放下盘子,转身回道:“小姐问的可是幼年曾唤过的凤清哥哥?” 没想到她竟答的这样利索,谢从安坐起身,好奇的追问:“我当真认识这个人?怎会一点印象也没了。” “小姐病的厉害,想是还没完全恢复吧。再说是小时候的事,忘了也不稀奇。我那时还未进府呢,只因听嫫嫫念过几句,才勉强记得有这样个人,就算是真的亲眼见过,此时也记不得了。” 谢从安胡乱应着,下榻去吃果子,郑和宜便移去她的位子,趁着光又翻了一页书。 她回身将一块削好的雪梨递过去他唇边,“看会就让眼睛歇歇呢。” 郑和宜嗯了一声,收起书卷才低头咬了,朝棋盘扫去一眼。谢从安却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不要。” 郑和宜也不说话,嚼着果子,下榻趿鞋,往外走去。 谢从安忙将水果塞回谢又晴手中,赶几步去扯他,“你是要出去逛园子么?” “去寻子骞。” 谢从安想了几想才记起这个人来,忙不迭道:“颜子骞?那个小老头有什么好玩的。” 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一开口便是朝堂天下。无聊至极。 冷不防身前人站住,她忙抓过他手臂站稳。 郑和宜淡淡扫来一眼,“你不喜欢便自己玩去。”说罢甩手,要走时脚下一顿,又添上一句:“或去找你的凤清哥哥。” 谢从安瞧着他走远,忽然大声笑了起来,索性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哪怕是已经听不到了,郑和宜仍是步履匆匆,似怕被那笑声追上一般。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说话,只是听她叫的亲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直至进了交泰殿,见了颜子骞,仍是有些郁郁。 颜子骞衣衫齐整,看样子是正要出门,难得见郑和宜主动找来,他也好奇。 待郑和宜平了气息说明来意,他有些难办起来,试探道:“我正要出去走走,听闻几位大人常在御花园喝茶……” 因着郑家之事,郑和宜总有心避着与在朝之人见面的。 他话音一转,“不过今日还是崇乐湖好,听说七九两位殿下攒了酒局。咱们正好过去瞧瞧。” 对方如此善解人意,拒绝便不好开口,郑和宜应下便跟着他去了。 * 这几日天气微凉,前些时盛开的许多花树败落。 这些出身贵胄的公子最懂享受,一连几日都在湖边一处凉亭外摆酒作乐。今日更是安排在了一众花海之中,席地而坐。 微风过处虽有凉意,但空中花色四散,自有香气扑鼻,樱蕊飘落,缀缀点点间让人身心具愉。只知今日,不管他乡。 花香酒洌,又有各色美貌的姬子助兴。余音环绕,彩衣翩然,只说是一方人间仙境也不为过了。 郑和宜的确是在殿中待的气闷,想寻颜子骞闲聊,未料到会有崇乐湖一行,更未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个熟人。 凉亭内也坐着几位俊朗的公子哥儿,一身明紫的王曦在其中异常惹眼。 他还是将腿搭在栏杆,踩在亭柱上歪斜而坐,远远看见了郑和宜与颜子骞两人过来,便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郑老爷子为文吏出头,不屈而死,虽说算是个禁忌,少年人们却对郑家仍是推崇。 七皇子亲自将二人迎入亭中,正安排在王曦对侧。 “宁王世子才从北疆赶回来与皇叔过年。” 七皇子说罢转对王曦示意,“颜公子,表兄是认识的,这一位是瑾瑜公子。” “谢跋扈的未婚夫。” 九皇子忽的插嘴,亭内一时安静下来。 外头席地而坐的赏花人渐渐发觉此处静默,觥筹暂缓都看了过来。 歌姬仍是舞得惬意,歌声清越,似近还远。 王曦起身执酒,郑和宜淡定的接收了他散漫背后的探究,微笑以对,执盏回敬。 两人俐落的过了三巡,一旁九皇子意犹未尽的摇扇轻笑,四下已是又一番热闹。 “此去北疆,可有什么好玩的见闻?” 七皇子接过酒壶,挥退宫婢。王曦伸手过去,示意他斟满,懒懒道:“风沙漫天,又有什么好玩。军中操练的枯燥苦楚,两位兄弟还能期待怎的?” 七皇子闻言咂舌,“咱们家的子弟到了年纪总要有这一番历练。可是父皇仍偏宠你,才走了多少日子就准你回来过年,也不知届时老九能否有这般待遇。” 九皇子被点了名却无半点反应,倒是王曦嗤笑一声,“哪是什么偏宠。我自来不服管教,皇伯知道我必要跑回来,大概是怕我真被爹打死了,寻个借口护着罢了。” “这么说,你是自己跑回来的?” 七皇子面色奇妙。九皇子忽的收起折扇,支着手臂凑近问道:“北疆虽苦,那些外域的小娘子们却有趣的紧,你这花名在外,可曾试过?” 他面上笑的揶揄,仔细听了便会发觉其实语气平常的很。 依照往日,王曦必有些绘声绘色的故事讲来,哪知他今日也是莫名的冷淡,只呷了口酒,并未做声。 七皇子见状,不由朝这方多看两眼。 一旁默了半晌的颜子骞忽然开口道:“据说北疆气候干燥,外域的老毛子毛发茂密,体味浓重,眼珠子还有各种颜色的,可是当真?” 王曦与颜子骞并不相熟,却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见他是当真好奇,便随意应了几句。 此时外头又来了几人。 前面那个怀中抱琴,素衣随风,面容清俊,淡漠疏离似有傲骨。身后远远还跟着几个女子,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 走近了方才看清是个琴师,后头是十公主与崔家小姐带着几个宫婢。 亭外的酒宴上,几人正轻声论着什么。王曦分神瞥去一眼,忽的坐直身子道:“琴师过来,这里弹。” 难得见他对个琴师有兴趣。七皇子便出声唤人,命亭前献曲。 十公主与崔慕青慢慢行到这里时,正是曲中情意渐入佳境。 两人悄悄入座,王浔更趁机将红着脸的崔慕青挤去了郑和宜身侧。 一曲终了,当真是花静风悄,连亭边青草都染了三分雅意。 十公主拉了拉亲哥的衣袖,好奇道:“那人是谁。”说着还不停回头去瞧郑和宜和崔慕青两个。 九皇子笑着拿回袖口,抖了抖,“如你所见,一个琴师。” 这答案怎能算数。 王浔知道九哥一向与王曦交好,但她不喜谢从安,故而每次见到王曦都要寻衅,九哥因此便也总远着她。 她也发觉了王曦一直看向琴师的目光,便故意道;“宁王世子可是瞧上了他?” 方才那一曲名调高雅,忽然听闻这等粗鄙之言,亭中在座皆有不悦。 但说话的是皇帝宠爱的十公主,谁又能如何。 王曦还是要对的起自己长安小霸王的名号,挑眉应道:“是看上了,怎么,你要抢?” 王浔气得跺脚,“对,本公主就是要抢!” “有趣。” 王曦懒洋洋的调了调位置,“是你瞧上他了?”说话间,他目光在郑、崔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停在了后者脸上,意有所指道:“还是,你要替别人抢?” “你胡说什么!” 王浔起身呵斥,瞧见了崔慕青满脸通红,只怕崔姐姐再恼了自己,忙出声争辩:“我既喜欢,自然是自己要的。”说着仍怕不够自证,又去拉王轼的衣袖,“九哥,我要个人都不行么?” 九皇子笑着瞥了眼王曦,“你是父王最宠爱的小公主,莫说芳菲苑里的一个小小琴师,就是这个行宫里,你看上了什么,即刻带走便是,看看有谁敢拦你?” 王浔面露得意,却听他又道:“只是你打算将这人养在何处?” 一脸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大乾的公主多养在宫中,到了年纪便指婚造府与驸马居于一处。眼下的她仍在母后宫里,当真没有地方可以安置这个琴师。 王曦也瞧着她,眼中的兴味渐浓,刚要开口,只听她道:“哥哥帮我收在你府中,这样我时常来游玩,就可以看见他了。” 九皇子笑着合上扇子,未置一词。 “我瞧着这人与如之有七分神似,两位这般争抢起来,是否不妥。” 颜子骞忽然开口,四周落针可闻。 大家其实都已瞧出了这两人的相像,只是碍于瑾瑜公子的身份,不好拿姬子并论。颜子骞的耿介,让几位牵涉在内的均变了脸色。 十公主只顾寻衅,被王曦绕了进去也是活该。她羞恼还是其次,只担心着惹了郑和宜不快,崔姐姐也要跟她生气。 崔慕青的确慌乱的很。她又怕被心上人嫌恶,又觉得面上难堪,虽是垂眸静坐,颊上早已满是飞红,不知如何是好。 王曦见郑和宜静静的打量着琴师,忽然道:“从安近日可好?” 郑和宜下意识便要回答,却见韩玉起身回礼道:“小人惭愧,自上次一别,多日未曾见过谢小姐,不知她近况如何。” 意味深长的一声“哦”后,王曦转向郑和宜道:“方才郑兄可是要说什么?” 郑和宜泰然自若,“在下前些日子得了本古曲,方才听闻先生琴技精妙,心中拜服,有意讨教一二。不知先生可愿随我往长秋殿去。” 这一番话说的毫无波澜。只是两句寻常来往,有心人已听出了其中故事。 琴师与谢从安相熟,连宁王世子都会与之询问近况。 那七分神似的相貌,顿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郑和宜自入了谢府后同样的足不出户。可是这位谢小姐在身上所花费的心思早已成了长安城中风流趣闻的来源。 除去早前的风花雪月和今次的行宫之请,更有她斗字不识却频闯兰台求书的事。 大乾文风盛行,书不难找,几朝皇帝都爱乐曲,兰台中收藏的古曲最为盛名。可惜隶属皇家,平民不得而见。 方才郑和宜提到的古曲,想来也是谢从安从兰台求了讨好他的。 崔慕青的脸色在这对话中沉了又沉,回过神来才发现郑和宜已带着韩玉离去。 对面的十公主正一脸不甘的在与她嘀咕几日后的酒宴上要不要一舞惊人,届时想必郑和宜会对她青眼,定能将那个草包谢比下去云云。 长秋夜袭 湖边这一场来往有些意思,以至于不过多时便在行宫中流传至各殿,且有了不同版本的解读更新,急的谢从安踏了暮色而来。 恰逢茗烟摆好饭菜,郑和宜邀韩玉一同入座,她三两步挤入两人中间,抢过郑和宜的筷子道:“我好饿啊。宜哥哥你有好吃的怎么不叫我。” 韩玉见她这种样子也是头一回,有些不明所以,对面的郑和宜却不动声色的换了双筷子,对身旁的古怪视而不见。 只有茗烟愣头愣脑问了句:“小姐可是在临华殿受了委屈?” 谢从安被呛的猛然一咳,脸都红了。 这话被跟进来的谢又晴听了,冲过去一把推开,抚着谢从安的后背道:“可怜主子整日里忙成那样,却没有人感念你的好。” 谢从安一边喝水,一边比划着让她住口。 韩玉自然知道这丫头说的是什么,谢从安为了那位的冠礼是当真操劳。 他今日会跟回来,是存了见谢从安的私心,此刻只想知道那玉玦在哪,她又准备拿它怎样。 郑和宜见是韩玉神色复杂的盯着谢从安,忽然觉得胸口闷重。 这一顿饭三人各怀心思,吃的毫无滋味可言。 饭后谢从安三番四次寻了借口要支开韩玉,却都被郑和宜轻描淡写的拦了下来。无奈之下,她只得厚着脸皮守在一旁喝茶。 听来看去,那两人当真是在琢磨一首幽雅动听的古曲。 奈何连日的劳心劳力,天籁对她而言,此时亦同催眠曲无异。 若不是担心下午的事惹了郑和宜不悦,她早回去蒙头睡大觉了,又何苦在此枯坐。 韩玉师承高士的各种流言郑和宜也隐约听到过一些,早有好奇。下午见他技法娴熟,相谈之后对古曲解读也颇有妙见,反倒生出了惺惺相惜。 韩玉也感慨知音难觅,两人便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一曲抚罢,韩玉忽觉没了声响,回头见郑和宜正手挂披风,将伏案睡着的谢从安唤醒。 谢从安迷糊着将他抱住,蹭在肩头撒娇,一连串的熟稔的动作将丫鬟和小厮都定在了原地。 他淡定的笑笑起身,十分懂事道:“多谢公子款待,夜已深了,咱们还是改日再叙。” 郑和宜无奈一笑,伸手去拍谢从安,才发觉她又睡过去了,只得一手虚扶,示意茗烟替自己去送上一送。 郑和宜正不知该拿谢从安怎么办,见她忽然坐了起来,眼神迷茫,面露疑惑。 谢从安侧身偏头,郑和宜随之也变了脸色。两人忽然对视一眼,跟着就回身轻跃,前后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追到动静之处,两人凑近查看,远处已斗作一团。 韩玉蜷缩在一盏灭了烛火的石亭之下,茗烟在一旁瑟瑟发抖。 一股阴风忽至,郑和宜匆忙一掌将谢从安推开,闪身躲过。 冷光既过,谢从安回身接过杀招攻来。 她将来人逼走,带入远处的群战之中。郑和宜低头去看韩玉,空中又有一道灰影抢过飞檐。 几道破风声后,灰影踏尘,将谢从安从群战中替出。 知道是谢府死士,郑和宜心下安定,哪知仍未能说上话,茗烟惊叫一声小心,身后已又多敌手。 来人的招式狠辣、迅猛无声,与郑谢二人缠过几招后,见同伴被困,脱身不得,便放出轻啸,招进更多同伙。 谢从安已经笃定今夜这些与雪山埋伏的是同一批人,她着急上火,后悔不该对凤清那处轻易放过。 郑和宜却不明白行宫内怎会突然多了这么多的贼人,分神之际,被身侧的黑衣人送上左臂,直取命门。 他被逼的连连闪躲,瞬间落了下成。 谢从安挂心着他的安危,恨不能替身而上,却因双方人数悬殊,自己也被困在原地,无法分身。 黑衣人的杀招凌厉,步步紧逼,显然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郑谢两人的境况越发狼狈。 地上传来一声呻吟,竟是韩玉清醒过来。 郑和宜回身躲过一剑,命茗烟快带人回去,扫见谢从安一脸震惊的朝着一旁说了句什么。 他飞身跃起躲过攻击,再看一眼,见是十几个黑衣人一同冲了过来,心里也跟着凉了半截。 茗烟勉强护住韩玉要逃,却被窜出三五黑影又团团围住。 谢从安与郑和宜对望一眼,两人的目光都有些复杂。 今夜的敌人竟比雪山上的敌人还要多出几倍。照这样的阵势下去,今夜的长秋殿会是被血洗的下场。 谢从安发出指令,带着影卫边战边退,与保护茗烟韩玉的郑和宜汇合。 虽然未有新的敌人加入战局,他们的境况也并未好转。影卫竭力护主,场面愈发的混乱。 谢从安频频回头关切三人安危,黑衣人瞅准时机,配合完美,不留给她和影卫喘息的空隙,一时将里头的四人困的不得移动分毫。 谢从安满头是火,手上招式也更急躁。慌乱之下乱了步法,被虚晃一招直逼后心。影卫将人挡下,那人却发现了韩玉处无人防守,便舍近求远,直取而去。 郑和宜一见急忙去救,殊不知自己身后亦有人追来。 冥冥之中,谢从安忽然转头,见了郑和宜境况之险,不管不顾的就抢了出去。 她一掌击开黑衣人手肘,卸了对方兵器,躲开剑锋,又闪过腰间一击。须臾之间已无第三只手,却见那剑锋已奔着郑和宜而去,只差毫厘。 惶惧之中,她夺身而出。 一声闷哼随着具温热身体,压在了身上,郑和宜下意识的伸手揽住,怀中是熟悉的香气,伴随着不祥的腥甜。 他尚未反应过来,惊闻一声怒吼。 “从安!” 鲜血迅速濡湿了谢从安的外衫。她面色灰白,睫羽沉沉贴在面上,眉头还紧紧蹙着。 郑和宜僵住了,除了喘气,对周遭如何已无知无觉,似对着怀里的人发起愣来。 宫中侍卫涌入,刀剑相击,利刃入肉。一道紫色身影在浓重夜色中甚为扎眼。 王曦指挥着侍卫,俐落的处置了那伙黑衣人,跟着便冲到了郑和宜面前,一把将谢从安抢入怀中。 他吩咐亲卫追捕余党,瞥了眼尚未回魂的郑和宜,抱着人直接回了长秋殿。 御医很快就到了,谢又晴跑的气喘吁吁,口中还不停叨念着玉帝菩萨。 谢从安痛的想骂人,却感觉到力气正在慢慢的流逝,只能又安静的闭上了眼。 王曦握着她的手,身上有血,却满眼的心疼。 太医在世子的威胁下很快下了诊断:未伤筋骨,性命无碍,只需忍住疼痛,花些时日将养。 总算没有失血过多的危险。 谢从安的小心脏终于归位。 救人不过是瞬间本能,当体力随着鲜血不停流逝,她才知道害怕。 所幸伤口无碍。 她恢复了几分精神,在周遭找了半晌,才发现郑和宜站角落,眉目隐在灯影之间,神色难辨。 这狗血的走向也是她未料到的,想要安慰郑和宜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又皱了皱眉。 王曦以为是她嫌周围人多,便一挥手将人都赶了出去。 谢又晴上药时见了那伤口,吓得哆哆嗦嗦,惊呼咒骂不绝于口。谢从安无奈,便让王曦将她打昏带走,随手指了个小丫头跟着贴身伺候。 这一番风波又被压了几日。谢从安直养得伤口不太骇人才派人与爷爷报了平安。 没想到谢侯此次动了大怒。 其实老人会如此生气也是应该。谢从安蔫儿着脑袋,老老实实交代了前因后事。老人听完怒气冲冲的去了凌波殿。 详情不知,但据说是皇帝陛下亲自给送出来的。 再次从药效的深眠中醒来,谢从安出了阵神儿,觉得身上汗津津的。 这几日躺的她浑身酸痛,有些思念起小晴儿的按摩手艺来,忽然听见外头似有茗烟说话,忙出声唤住。 “小姐有何吩咐?” 果然是茗烟。 “你家公子呢,怎么这么多日都不见他?” 她占了他的地方,莫不是他也跑去临华殿了? 片刻后,那边回道:“小姐失血过多,这几日都昏睡着,公子自然不敢打扰,宿在偏殿里呢。” 谢从安笑道:“我又没问他睡哪,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对方又默了片刻,“宁王世子忧心小姐,也宿在偏殿。” 谢从安这才明白过来。她碍于尴尬,也跟着问了问韩玉如何。 “韩先生与公子同宿。他的伤处原不要紧,已好了大半。” 谢从安“唔”了一声,吩咐说要沐浴更衣,让他唤小晴儿回来伺候。 此时的巫峡山谷似夏末初秋,风轻柳细。 沐浴过后的谢从安懒在榻上,瞥了眼擦着头发的谢又晴,抗拒着困劲儿,瞄了眼窗外。 莺飞草长的大好时光,不能出去浪,晒一晒,也是好的吧。 她当即便喊着要日光浴,等谢又晴吩咐完一应事物,这位嚷着要赏风听柳的人却早已在榻上睡着了。 她这是因为体虚嗜睡。 谢又晴清楚明白,却难免还是心疼的很,于是细心嘱咐了不许打扰。 她瞧主子睡的安稳,算着时辰又去吩咐厨房做些小食,要等她睡醒了好好补一补气血。 郑和宜踏出殿外,远远瞧见院边的柳树下安置了一方卧榻。 垂花架旁的高几上列着熏香、茶水、果盏,还有几本书册胡乱堆着,瞧着封皮,倒似书房不见的那几本。 他走了过去,榻上忽然转身,被吓了一跳。 虚软的云被拱成个包,只露出了一片青丝。 他不动声色捡起地上的书册,打算离去。一阵熟悉的香气却将他打算离去的脚步生生定在了原地,惹起心海一片翻腾。 那一夜,她不顾韩玉,舍身相救。他好像明白,又想不明白。 韩玉也罢,他亦罢,二者同为替身,不论以何种身份陪伴在侧,自然都会还她的恩情。 可此事攸关性命,不是日常的温柔体贴,细碎讨好。 他已多日不能安枕了。 那些平日里无意流露出的依恋,他尚能自如应对,但此次是以命相护,他要如何能泰然处之。 一想到背后的缘由,伊始的心安已变为针烙,令他坐卧难安。 头发的潮气过了院中细风便有些凉,谢从安睡的不很安稳,迷糊中听见身边声响,以为是谢又晴,便伸手要茶。 她睁开眼,见是多日未见的郑和宜站在身侧,面色难堪,手中用力握着一卷书册。 她迷迷糊糊挣扎着起身,有些撒娇道:“我口渴。” 郑和宜放下书,绷着脸斟了茶来。 谢从安捧着茶盏,目光从他放在小几上的书册收回,小心解释道:“晴儿知道这些都是你的宝贝,应是不小心被风吹落的。” 难得见到她怯懦的模样。 脸颊苍白,说话时明显中气不足。如瀑的长发,更显得她身形娇小,单薄的可怜。 对外只说伤口未及要害,他却知道那伤处距离心口极近。 一念突发,这分寸便是天命。 心绪一时又混乱至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转身离去。 身后,谢从安不安的唤了他几声。 从认识郑和宜至今,哪怕是过去的少言寡语,也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谢从安辗转几回,思而不得,只得仔细瞧了那册惹他生气的书,将名字记在了心里。 酒宴危机 一晃半月又过,距离酒宴时日不多。 韩玉早早辞回了芳菲苑去做准备。王曦不知忙些什么,整日跑的人影不见。长秋殿里只剩下谢从安与郑和宜两个。 这伤虽然养了些日子,谢从安仍是精神不济,容易困倦。 她近时觉着郑和宜对自己有些冷淡,又不得要领,可惜心力不够,索性也跟着少言寡语起来。带人用饭时,除下偶尔瓷器相碰的清脆,一席四人都沉默无声。 夜间入寝,郑和宜才要躺下,却被茗烟拦在了脚踏前。 “这是做什么?” 茗烟大着胆子,劝说的苦口婆心。 “我瞧出公子这几日心里不痛快。您明明是忧心小姐,怎的又冷冰冰的。说句不该说的,小姐为您受了这么重的伤,这心意谁不羡慕。您这样子,茗烟都忍不住要替小姐委屈。” 原是一番好意,却正戳了郑和宜的痛处。 郑家一夜巨变,族人俱灭。虽说被救下,但是对于自小就崇尚名人高士的他而言,如此不异于苟活。 救命之恩不能全身以报,反要算计提防,他本就心中有愧。煎熬中说服自己以静侍动,但发觉被当作替身时,羞恼之中反而生出些心安。 虽说此番经历造就他心性坚忍,随着灭族的噩梦远去,想到此生沦落为替身,亦有不甘。终于借了重立郑家的使命将这抗拒压下,那夜谢从安的拼命一纵,将他苦心维持的平衡也打破。 一夜之后,诸事不同。宁王世子妒恨的目光如炬,却照不见他的愤怒慌乱。 令得谢氏小姐费心爱护、舍身相救,爱慕依恋的明明另有其人,可悲的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郑和宜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茗烟瞧出了不妥,起身上前,却被斥了句“不必跟来”,只能目送他急步出了寝殿。 * 转眼酒宴已至。 谢从安借着御医放话,躲了许久未出房门。不料胡公公竟提前带着补药和皇帝的嘱咐寻了过来,说这酒宴本就是为了替她压惊而设,若是再推辞不去就不好了。 品出了那话背后的意思,再拒绝的确有些不识好歹。谢从安拒无可拒,可却心里不爽的很。 一觉睡醒后,她赖在床上饭也不吃,窝着摆弄了一下午的叶子牌。眼瞧着时辰到了,谢又晴将她拖了去沐浴更衣,又折腾着梳理发髻,描眉画眼也都安排了一遭。 饥肠辘辘又昏昏欲睡,谢从安难受的快要坐不住。小晴儿却在一桌的珠环钗佩中琢磨了半晌,总算翻出一支戴在了她发间,“好了。” 谢从安定睛一看,抬手就摘,被谢又晴按住瞪了一眼,只得缩回手,有气无力的哼哼道:“换了”,说着捡出一支玉兰花的递了过去,“戴这个。” 谢又晴推了推妆镜道:“主子自己瞧,哪个好!” 难得今日不用宫装亮相,谢从安最近又怕了红色,便选了件极素的裙衫。 那金簪玉兰也算素雅,却因这衣裳低调,反多了俗媚。 平日戴惯了的珍珠都太过素净,别的也总归是侯女的首饰,华丽居多,怎么看都有几分别扭,的确是头上这支桃花最适合。 谢从安从未想过会戴这簪子,回来后便收入了妆匣,此时又被翻出来…… 她也是疲懒,摆了摆手未再说话。 不料一见郑和宜,他却盯着那簪子看了许久。 “宜哥哥在看什么?” 谢从安直接发问,丝毫没有少女在恋人眼神下的羞涩。 “上次便见你带着这个。好巧的心思。”郑和宜笑了笑。 的确是太过惹眼了,这样的农业社会里,谁会用难得的彩玉去做支桃花戴呢。 真的得收起来,不能再戴了。 谢从安本想一笑而过,却又被唤住,一张帕子递至了眼前。 “许是今次的灯烛不好,那妆容,用色重了些。” 郑和宜压低了声音,偏头假意看向别处。 谢从安被他的样子逗出了笑。 “晴儿担心我气色太差,方才又补了些胭脂。想是适得其反了。” 她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地蹭了蹭,见口脂也蹭了上去,便顺手塞入袖中,只说来日再还他一块。 郑和宜的目光却仍凝在那支发簪上,见她看向自己才回了句无妨。 两人分别入席,才落座便听传帝驾已至。满殿的臣子纷纷跪拜称颂。 谢从安用尽心力抵抗疲惫,冷不防被座上点了名。 “谢丫头可是片刻都离不开如之那小子?” 席间稀稀落落的笑起来。 谢从安收回期盼离场的目光,发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忙不迭的送上个傻笑,跟着垂首抿唇,扯了扯裙子。 这模样倒也符合坊间流传,说什么她被瑾瑜公子迷的神魂颠倒的话了。 “不知羞耻”身旁有人冷哼。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十公主又来刷存在了。 “非礼勿视。”谢从安不耐烦的冷叱。 想不到王浔竟未回嘴。 她回过头,只见王浔剜来一眼又轻蔑的一笑,心里便有些无语。 等等大概又要有什么幺蛾子。 十公主自小备受宠爱,野蛮骄横比着前身这位谢跋扈都过犹不及。 崇乐湖那日,王曦一心要给郑和宜添堵,未着意将她们那对小姐妹闹的别扭起来,这笔账自然又被算在了她头上。 王浔今日的确是抱了要算账的意图,一定要给谢从安好看。 “父皇,” 十公主的嗓音甜脆可爱,跟她不安分的性子可以说是毫无相似,“崔姐姐的惊鸿舞好看极了,父皇可要看一看?” 谢从安在旁腹诽: 惊鸿惊鸿,惊了鸟儿就是瞎飞,还跟那儿舞什么舞呢!能有多好看! * 圣驾到行宫,大多是年关附近。所以芳菲苑备下的庆典乐歌也多些。 此次来的早了,贵人们多要些新鲜的小曲小调打发时日,以至于韩玉这个整日闲暇的琴师,忽的炙手可热。撇去他被留在长秋殿养伤的几日,忙起来竟连笙歌也未能多见几回。 芳菲苑中,韩玉正嘱咐着待会儿的几处要紧,忽听得许多细碎铃音穿风而来,满堂清脆。原来是一众姬子装扮完毕,正穿过空廊赶往大殿。 身为乐师,自来对声响敏感,韩玉忽然觉得有什么要紧事压在了心头。急迫之间,有盛装丽人冲着这方挥手,他定睛一瞧,笑着点头回应。 柳叶细眉芙蓉妆,多日未见的笙歌依旧妍美俏丽。臂上的金钏坠着红纱,艳红的衣袖裙边都缀满了金铃,看打扮是要表演当年南境异域留下的歌舞。 韩玉检查了曲谱又送走乐师,终于放松下来。电光火石间,他忽然记起方才招呼时两个跟着回头的女子。 两人的名字呼之欲出,他心头轰然起火,撒腿就朝大殿奔去。 才出芳菲苑,远远听闻殿中乐声已起。鼓点由小渐大,由缓至急,一排红衣美娇娥旋着舞步踏入殿中。 韩玉一路匆忙追来,摔的狼狈,怎奈已阻拦不及,恨的在原地握拳跺脚。灵光之中又想起谢从安,忙朝正门奔了过去。 满目美色中,谢从安全神贯注的在瞌睡线上挣扎。 这首金沙曲的确不错,奈何她在芳菲苑中瞧了几十遍不止,早已乏味了。加之昨夜发热,未能睡好,下午玩竹子牌也耗了心神,她这会儿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歪倒。 冷不防额间一痛,泪水瞬间涌出,精神许多。 她眯起眼睛,正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惹事,只见对面上首的王曦懒洋洋朝殿外使了个眼色。 这人又犯什么毛病! 谢从安狠狠瞪他一眼才转过头去。 只见起舞的娇娥之后,门外的角落里,形容狼狈的韩玉正疯狂朝她打着手势。 谢从安登时站了起来。 身侧王浔剜来一眼,目露鄙夷,谢又晴在后头扯了扯她袖子。 谢从安慌忙对上欠身,悄悄退席。 一出殿门,韩玉便抓住她焦急道:“从安,快想办法救人,救救笙歌。” “怎么回事?” 谢从安不解。大殿之中正翩翩起舞的锦绣美人堆里,最中心领舞的不就是笙歌? 韩玉急的语无伦次,“芳菲苑那夜你可记得?那两人说的是笙歌!” 谢从安虽未明白,却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只好示意守卫放他进来。 两人才踏入殿,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尖叫,场中瞬间慌乱,侍卫纷纷涌入。 片刻后歌舞静止,一众舞姬都立在当场。居中一人弯腰跪在地下,双手护在胸口。身后黑发红裙间是一片雪白的肩背,精致的肩骨圆润而下,纤细美好。 “来人!” “不要!” 皇后发话,有人同时出声。 众人先是一惊,随后见谢跋扈跑了出来,又觉得没什么奇怪。再见她身后跟着个模样狼狈的琴师,纷纷又多了几分好奇。 在座有认出韩玉的,也都互相递了眼色,端坐看戏。 谢从安用披风将笙歌仔细护住。 皇后已经是满面怒容:“谢从安,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素来不喜欢这丫头。蛮横骄傲,比着皇帝嫡亲的公主还要过分。今夜竟然都敢在皇帝面前大呼小叫,着实的放肆。 谢从安的思绪都还是乱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从韩玉方才的言行中推测道:“皇后娘娘,此事是有人暗中手脚,陷害无辜。” 笙歌必然是遭了陷害,她得先护了再说。 此等时候,王浔自然不会放过。她在一旁添柴加火:“殿前失仪也要说是有人手脚。一个小小舞姬而已,难道谁还嫉妒她不成?”说着又扫了眼垂泪的笙歌,目露鄙夷,“连件衣裳都穿不好。要我说就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笙歌那雪腮挂泪的娇艳之美更引发了她的厌恶,又狠狠补了句:“狐媚子,惯会装柔弱。呸!” 她有意骂的是今天一身淡雅,弱柳扶风的谢从安,却正正好好骂进了皇后的心里。 笙歌之死 皇帝喜好歌舞,宫中得宠的几位娘娘,譬如秋贵妃与菁妃,皆是舞姬出身。 官家正统的皇后与淑妃总被这种身份的女人夺去宠爱,幽怨也只能放在心底。 此刻十公主指桑骂槐,这两位十分受用,差点要露出喜色来。 “小小的年纪出口成脏,淑妃教导的好女儿。”菁妃黑了脸。 皇后自恃矜持端庄,不再多说。淑妃娘娘的最大特点是窝里横,对内娇蛮,对外却还是软弱。 女儿方才的言语冲撞,她窃喜之余已有不安,见菁妃又扯回了自己身上,更恐再惹出事来,忙去看儿子王轼。 正是尴尬的当口,晋王却道:“何必为个舞姬坏了兴致,拉下去打死便是。” 他一是为了母亲颜面,又想在父皇面前拿出些兄长的样子,却未看懂太子殿下此刻与父皇一般,都是端坐不动,反而在他开口后微微动了动唇角。 谢从安只怕笙歌被带走,急的热锅蚂蚁一般,哪还顾得上这些人的心思。她抱着笙歌,对又靠近要拿人的侍卫喊道:“我看谁敢动她!” 见她对个舞姬如此相护,众人无不惊疑。座上无人发话,侍卫们原地相觑,他们也不敢有何动作。 片刻之后,皇帝终是怒了。 “谢从安你放肆!” 一声威严重喝当头落下,谢从安手脚虚软,冷汗须臾发透几层。心脏就差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她放开笙歌,朝着皇帝跪倒,一头磕了下去。 “吾皇英明。笙歌善舞,根本不需如此惹事,这摆明了是被小人陷害。贼人如此狂妄,屡次三番的玩弄计谋,陷害忠良,若不彻查,岂不是等同放任!这样下去,可会寒了忠者之心!” 一连串的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她是要借题发挥,将此事闹大了,只求佛祖保佑,能让笙歌在谢家的庇佑下脱离眼下的死亡威胁。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夜风巡过,耳畔响起金铃的铮铮之声。 谢从安忽然记起韩玉口中所说的那夜,悔恨和惧怕一齐涌上心头。 原以为是权势吃人,没想到吃人的还是人本身。 此间的静默难熬让她陡然萌生哭意,只能咬牙压住。 “好。朕会彻查。”皇帝终于开口。 谢从安总算松了口气。 “臣谢吾皇恩典,彻查长秋殿夜袭一案。” 震惊之中,谢从安回头去看,竟然是爷爷身着朝服从殿外而来。 再看高座之上,皇帝面色铁青。 谢从安懵了。 身旁的爷爷已在跪谢皇恩,她也无意识的跟着拜倒。 皇帝拂袖而去,笙歌随之被人带走。皇后安抚众人几句也跟着去了。 她在殿外愣了半晌,才发觉自己竟未呼吸,硬是憋出了一身的汗,欲询问几句时,发现爷爷已经不见了。身旁只有韩玉还站着,也是愣着,一副没明白的样子。 “小姐莫怕,还有侯爷在。”谢又晴劝道。 “是了,你家小姐又曾怕过什么,难道我们王家能将你打杀了!” 王浔追了过来,对着她三人冷言冷语,见谢从安竟不还口,还要再说几句,被崔慕青拖着走了。 殿中的热闹渐渐散去,不少人瞧着韩玉的目光都意味深长。 明日不知又要传出些什么话来,也无需再急这一时了。 酒罢席默,月上中庭。 谢从安不知不觉的寻到了永宁殿外,没想到竟在廊下见到了王曦。 他又瘦了许多,抱臂歪在门柱上,明紫的软缎折出亮光,更显出身体利落漂亮的线条。 谢从安被他拦住。 两人拉扯几回,他索性将人揽进了怀里,“莫闹脾气。侯爷不过是于死局中为你折回些好处罢了。” 谢从安双眼通红,咬着牙还是继续挣扎。两人的力气本就悬殊,更何况她还在病中,挣了半晌无果,蹦出一句你胡说,泪水片刻就淌了满脸。 王曦唤她名字,警告的意味十足。 他语气凉薄,说出的话更让人生出彻骨寒意,“今日之事,这姬子本也没几分活命的余地,你硬将她牵扯进自己的事里,她就更得为此偿命。” “你不准胡说!” 谢从安听得心惊肉跳,伸手去捂他嘴巴。 身后传来韩玉的声音:“世子说的没错。哪怕没有谢侯和小姐,笙歌一样也逃不脱这罪名与忌讳。后宫对舞姬邀宠忌讳多年,陷害她的人从一开始就未与她留下活路。” 知道他是特意赶来安慰自己,谢从安一时间更是泣不成声。 王曦收起严厉,小声哄她:“我知你是关切则乱,但这姬子的命是当真救不回了。” 谢从安咬紧了牙让自己忍住不哭,泪水却仍不停的沿着脸颊落下。 她满心愧疚,恨自己的懦弱无能只会流泪,才在高位待了几日,就习惯了特权带来的优待,只知道在不能如意时去恨这世界草菅人命,此时才知自己也是这愚蠢世界中的一员,口唇相碰,便会让人葬送一生。 舞姬争宠,一点点的厌恶情绪作祟而已,怎会轻描淡写就令这如花娇艳的女子从世上消失。 是她太过愚蠢自大,没有帮到笙歌,反而害了她。 “我未料到会是如此……是我思虑不周,是我害了她。” 酒宴已是安抚她的,她却还仗势仕族威名,当着诸位大臣亲眷的面前反将皇帝一军,爷爷趁势逼皇帝答应彻查夜袭。 这帝王怎会不恼。所以撒气也好,泄愤亦罢,总要有个口子让他心里舒坦。 还是只能怪她糊涂,不该扯笙歌入局的。 眼泪蹭花了王曦的前襟,谢从安掏出手帕擦了几下,转身去找韩玉,未注意身后的人握着手里的帕子面色一沉。 相比谢又晴的担忧,韩玉倒显得平静许多。 见谢从安过来,他忙着抢白道:“今日是韩玉行事欠妥。事已至此,怪只怪,”他蹙起眉头,几番哽咽皆未成言,索性撇过脸去用力咳了一声才哑着嗓子道:“怪只怪……命不好吧。”说罢哽咽又锁了喉咙,再也发不出声来,于是抬手拜别。 他话中说的,不仅仅是笙歌,还有被冤死的师父。那贱如蝼蚁的命运中,还有一个自己。 渐渐走远的佝偻背影,仿佛看尽了世间的艰辛,步履踉跄,让人不忍再看。 谢从安浑身发冷,抱紧的双臂被什么硌的生疼。 她皱眉去摸,触手的细腻中有着些微的凹凸不平,想起韩玉的玉玦,瞬间福至心灵。 方才大殿上,皇帝显然是不肯查长秋殿的夜袭,所以爷爷才会顺势迫之。 可是,一旦涉及自身安危,谁会反对究底和保护呢?皇帝难道真的不紧张害怕? 虽然还无法确定乌衣卫叛徒的真相如何,菁妃一定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皇帝难道真的对这妃子如此宠爱,即便是枕边凶险,秋贵妃枉死,也不想知道事实如何? 还是,……这其中牵扯了更重要的人! 良王忽然蹦出脑海,谢从安的心跟着狂跳起来。 这位出宫云游的三皇子是在受封良王后离开的长安,而秋韩二人被赐死正是在他离开之前。若没记错,王曦与这位表兄也十分的亲近。 谢从安回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曦上前,抓住她的手握了握,“怎么了?” “你可知道良王在哪?” 这冷不丁的一问,令王曦摩挲着她的手停了停,“怎么忽然问这个?”随即又道:“表兄外出游历,四海为家,近期尚未有音信。” “我不信”,谢从安有些急了,她抽回手道:“身为皇家子嗣,皇上怎会放任他在外不管?就是无事问安的折子也总要有几封的。” 王曦似也恼了,“宫中既是这般说,你最好还是学会听话。” 谢从安压了压火,试图解释道:“我雪山遇袭,乌衣卫遭受牵扯。皇帝雷霆震怒是应该的,因为不仅要为了给谢氏和我出气,这毕竟还涉及他自身安危。长秋殿的夜袭亦发生在这行宫之内,短短几日间,虽都是我涉险,实为帝王的安全两遭威胁,这样严重的事,为何只有酒宴安抚却不能调查?未免也太古怪了些。” “皇伯伯若不肯查,就必然有他的道理。我知你心中有怨,但也不能忤逆君王。” 王曦又严肃起来,望着她的目光有些灼人,“你若知道谢氏如今是何种境地,行事说话便都要小心。雪山埋伏也好,长秋殿夜袭亦罢,侯爷心疼你为你不忿,可也不能因此挑战皇帝颜面!最终是偏安一隅还是你死我活,都在你谢从安的一念之间。你不是孩童,凡事都要思虑周详才是!” 所以,你才站在长宁殿门前阻拦我吗? 是怕我惹得爷爷再生气,他老人家与皇帝再吵架吗? 谢从安仰头看着王曦,心中全是问不出口的话。 他不是最怕自己受委屈? 如果家国总是重过一切,却又为何不能允许她为谢家付出一切? 谢从安深深的看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直到看不见那紫色身影才唤出影卫道:“去查北漠,看看最近有何异动。” “是。” “还有南境。”谢从安咬了咬唇,默默下了决心。“去给我查良王的行踪。” “属下领命。” 收场开局 时入隆冬,环山之外早已漫天飞雪,与巫峡暖春的深谷如同两方世界。 谢从安独自登上宫门高楼,眺望远处的皑皑白雪。 层层宫阙之中,某处正关着前些时日一起玩闹历险的伙伴,也许气息尚存,或许已香消玉殒。 方才的大殿上,笙歌全程都异常冷静,未曾有一句求饶辩解。谢从安想起她洞若观火的模样,心中酸楚化作荆棘,痛的她扶在墙边微蜷了身子。 “谢小姐今日好兴致,怎得半夜时分来至此处?” 谢从安抬起头,一身戎装的李璟立在石梯来处,后面还跟着几个佩了刀剑的侍从。 今夜的酒宴,各位大臣和亲眷都有列席,方才那样的动静,他这种红人自然清楚来龙去脉。是以,这一问并非寻常。 可她无心无力,拿不出半分的态度应对,只是对着远处的月亮出神。 李璟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瞧,忽然凑近了悄声道:“那姑娘倒是坚强的很。八十板子,衣裳都被血浸湿了,也未曾听见她上哭一声。” 谢从安面上淡然,扶在墙上的手指却忽然抓紧。 李璟的唇角一勾,退回一步,正色抱拳道:“更深露重,小姐不若早些回去。长秋殿当夜未能留下人质,踪迹的确不大好寻。皇帝已命宁王主持三司会审,届时定要给谢侯一个交代。” 谢从安已经知道自己错了,这便是送来的警告。 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悔和歉疚又要咆哮着将她吞噬。 前世的她淡定自主,何曾是爱哭的人,可这一世醒来,不知是不是年岁尚轻,泪水总是轻易就流淌不尽。 她依仗着前生的经历为谢氏筹谋,借着对手的轻视和侯爷的保护,省了不少力气。驾轻就熟的习惯,意识之外的特权,那些错觉让她以为是自己厉害。一时得意忘形,又被重棒打醒,这血淋淋的失友之痛只怕是今生难忘。 “从安。” 忽然有人唤她。 迷离之间,只见一个天青色的人影缓缓走来,周身月华。 谢从安心神恍惚,不知是幻是真,待对方走近,才唤了声“宜哥哥”。 这个满心依赖过的人引出了她的全部脆弱,因厌弃了流泪,便强忍着将头偏了偏,垂下眼去。 郑和宜将她轻轻圈入怀中。 鼻尖清冷的气味比着桂花的甜香稍显陌生,却仍令她心安。 “想哭便哭,无需忍着。” 熟悉的八个字让她压抑许久的热泪又滚滚落下。 她哭的无声,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郑和宜平静的眼中忽然泛起涟漪,抬头看向承庆殿的方向。 “不单说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瑾瑜公子可要想清楚了。一个舞姬而已,去了她,便可去些帝王的火气。要留,着实费力,且毫无益处,只会更凸显谢氏的嚣张罢了。” 这舞姬救或不救,或是放任其自生自灭,对于现时的两方皆是大好。就譬如当初的郑家,死或是活都有人能从中得到好处,如此便可说是死得其所。 郑家之变后,他终日的冥思苦想,想为何会有这等祸事,想为何没有他人相助,想郑氏的往日做派为人。各种道理何其明了,心头却始终不能放下。 无论如何,倘若有人明知杯水车薪也愿将一腔情意和热血奉上,哪怕最终仍是付诸东流,自愿相与,对于郑家的上万条性命,会不会也是些安慰…… 只是这份安慰的代价,又有谁会不计得失的给…… 郑和宜忽然露出一丝苦笑。 * 距离宫墙不远处,也有两人正望着高楼上这相拥的身影。李璟转回看了眼身旁的太子,有些不解,“郑公子怎么会为那舞姬讨命,可是当真的将这个谢小姐放在心上了?” 飞扬的眉宇下,太子眸色深沉,不答反问道:“你这么觉得?” 李璟回道:“臣斗胆直言。这位瑾瑜公子看似单纯,实是心思缜密,臣只防着他或有别的企图,怕他给殿下惹事。” “你说的对,咱们且先看看再说。” 太子的目光落在李璟身上,少年抱拳,凌然肃穆。 他满意的点头笑了笑,“也不必忧思过虑。自古儿女最情长,我只怕他对人的心不真呢。好在,还有个小王曦。” “世子?”李璟更不明白了,“殿下恕臣愚钝,宁王世子是皇帝要拿来做将的人才,他于此事又有何牵扯?” “做王做将又岂是我们论得的。”太子有些讽刺的笑了笑,“此次他偷回长安,实属忤逆圣意。所幸送他出去之事不能明言,又碍了王叔的面子,只是打了几十军棍了事。曦儿在谢姑娘身上的心思太深,已成了王叔与父皇的心病。若一个郑和宜拦他不住,将来圣旨赐下的必然还会有李和宜,赵和宜……依孤看,那个弹曲儿的琴师就不错。” 太子面无表情的说着,“照着这般下去……王才将相,孰真孰假,又有谁能真的猜到结局呢?” 明月清冷悬于高处,照的人满心孤寒。原本该应了笙歌之名的热闹一晚,莫名做了出悲剧收场。秋风飒飒,注定有人彻夜难眠。 * 翌日清早,难以入睡的郑和宜独自行出殿外。他远远看见一人立在小路当中,外衫被露水湿透,形容萧索,悲倦透骨,却莫名的熟悉。走近了发现是谢从安,忙换人将她带回殿中,用云被裹住。 谢从安抓着他不放。指尖青紫,整个人抖若筛糠,偶尔吐出几字,将唇咬的发白。郑和宜只能安抚着她,吩咐人送上汤婆子和热水。 转头之间,他忽然懂了她口中叨念的话。 “我不敢去见笙歌,我不敢去见她。” 他忽的动容,一把将谢从安抱在了怀里。 * 永宁殿中,谢侯对王曦正经的道了声谢。 王曦在座上僵住,生硬的回了句“侯爷客气”,说罢仍不自在,端起茶盏又放下道:“侯爷放心,昨夜为防着从安截狱闹事,我安排了人看着。今早回禀说她只是在门口站了站,并未有出格的动作。侯爷放心就是。” 殿门半开,谢毅侧脸朝外望了望。满园的花草葱郁烂漫,生机勃勃,可与春色媲美。 “曦世子,你说,这些花草长在哪处才算是好?” 王曦默了默道:“长在野外总是无拘无束。生在这深宫内院,虽说要被修剪,但总要有更好的照顾。” “如此说,从安又算是哪种花草?” 王曦看着谢毅,有些赌气道:“王曦不知。” 谢毅又转头望着殿外,轻叹了口气。 “不论从安是哪种花草,好或不好,都与这片林子里要长什么无关。王家的林子,长什么,长在哪,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王曦先要争辩,想到了什么,忽然颓丧的低声唤了句侯爷。 谢毅看着努力想寻出话来的王曦,出言劝道:“自兴北回来,从安很是消沉了一阵,那时我只怕她扛不过去,如今总算是好了。” 老人顿了顿,声音竟然有了些颤抖,“世子,还请高抬贵手罢。” 王曦的眉头一挑,起身上前。 谢毅抬手道:“世子如今还不明白吗?皇上予你何种地位?你再这样与她牵扯下去,这株飞霄早晚是要从王家的花园里拔出的!” 飞霄来自北漠,花开时烂漫如雪,香气清甜淡雅却缠绵难散,是乐师韩子束的心头好。曾在长秋殿遍地而植。而它也因印证了前贵妃与韩子束两者之间的奸·情而被全部拔去烧了个干净。 费心多年养护而成的珍稀花海,一夜之间不复存在。多少因它而做的诗词,皆由风华绝代的赞美变作了追忆往昔的感慨。 可叹无霄再飞花。 王曦重重握拳,拜别谢侯,离去时瞥了眼庭园中枝叶昭昭的勃勃花草,满心厌恶。 * 谢从安一觉醒来,夕阳正半。 整个长秋殿静无人语,浅浅余晖落地,偶尔传来几声莺啼。她揉了揉略有些沉重的额头,移步院中。 凉风轻拂,满是温柔。闭上眼,感觉阳光穿透枝叶在眼皮上轻轻扫过,兀的又盈了满眶泪水。 清风掠影,落叶有声。 “小姐。长秋殿之事,恐怕不止那个玉玦在内牵扯。” 她未答影卫的话,只是静静仰着脸,任凭泪水再次滚落。 原来刚才在芳菲苑中的笑闹美好,都是自己的一场梦啊。 郑和宜归来时,夜色已起。 他瞧见谢从安歪在庭中的软榻上,以为是睡着了,走进才发现她呆呆望着身旁的灯盏,不知在想什么。 “可是睡饱了?用了饭不曾?” 他轻轻开口,也不知是怕惊了什么。 瞧他自然的在身旁落座,想起前几日他还会对亲密的动作抵触尴尬。 谢从安垂下眼帘,无声的笑了笑。 “笑什么?”郑和宜问。 “没什么。”她将头靠在郑和宜肩上,纤长的手指悬空去点那盏琉璃灯。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 昏昏夜色中,透明的琉璃灯瓦圈出一片光晕,引得四周飞虫不停的撞击发出细微声响。 它们无视那灯瓦上的同伴尸体,仍然横冲直闯,舍生赴死,只求刹那,乐此不疲。 郑和宜忽然明白过来,那八个字是她拿来安抚自己的借口。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不过是一个人没了。浮世一生,弹指霎那。都会过去,便无所谓早晚了。 他想开口却觉得喉间发酸,想要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垂眸道:“是这样了。” 青溪谢珩 谢从安忽然坐起身道:“笙歌不会怪我吧?或许,我将韩玉照顾好,她便不会怪我了吧?” “你要做什么?” 郑和宜见她如此,有些担心。 谢从安无力一笑,噙着眼泪在郑和宜的肩头蹭了蹭,讨好道:“宜哥哥,我会保护好你的。” 那声轻飘的糯软,饱含柔软的温度,缓慢坚定的落入他心里,唤醒了心底那朵半开的花,挣扎着又要再绽开一些。 郑和宜静静的坐着,听着她对自己的一番表白。 “宜哥哥,从安只愿守护你此生的幸福快乐。愿你此生安然度过。我只想守着你。只要你幸福,就好了。” 她说罢起身踱了出去,似毫不在意身边的自己会如何回应。 天边的夕阳早已落尽,只余一角红霞。 她静静望着那处,直到天空被夜色占据,忽然回头一笑,“若你哪日要走,我便放你走。”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却还温柔的笑着,“你只需告诉我便好。” 郑和宜胸口涨痛,想要伸手,却羞于被看穿心底的隐藏和渴望。 犹疑之中,他窥视到了对方想要脱离的心,那酸楚隐隐拔出曾被努力压抑,试图遗忘的痛来。 不知她又做了些什么决定。 郑和宜想问却不得开口。 就算真的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又能怎样呢…… * 皇帝震怒的酒宴终于在几场细雨后被人淡忘,行宫中恢复了似是永无尽头的绚烂春日。 宫婢们偷偷躲入假山高树之后,散去恭谨的神态,露出层层妆粉都遮不去的倦乏。不知何来的散漫将整个行宫的人都沾染了一遍,凌波殿外的大人们,连官步都踱的懒洋洋。 “小姐今日想去哪里逛?” 闭眼倚在时雨亭中的长椅上,谢从安偏头躲了躲太阳,找到个舒服的位置,轻哼一了声。 谢又晴百无聊赖的望着远处,忽然紧张的推了她一把,“小姐,宁王世子来了。” 谢从安马上起身,见远处一伙人正朝这边过来。 带头那个一身明紫,手中遥扇的是与他焦不离孟的九皇子王炔,另一个是年纪相近,也常与他们混在一处的七皇子王郅。 “不是说最近都爱上武场,怎么会又来这里。” 谢从安嘟嚷一句,计较着该不该走,再抬头见对方已瞧见了自己。 谢又晴故意道:“小姐怎么躲着世子?” 谢从安听了瞪她一眼,“谁躲了!” “从安!谢从安!” 王曦竟朝这方跑了过来。 谢从安迅速低下头,想装没听见,可惜还未想出法子,那熟悉的云纹靴已停在了面前。她只得抬头一笑道:“怎么啦?” 王曦明显心情不错,笑意满满的将她的脸捧在了手中,与她额头相抵,语气中满是关切:“可大好了?” 谢从安不自在的去推他,“好了好了,” 她挣脱出来,理着衣裳头发,见王曦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也不说话,只好又干巴巴的陪笑道:“你们怎么忽然到这儿来?” “来喝酒。” 王曦拉她一同坐下,冲着一脸期待的谢又晴道:“去交泰殿唤峯吉,让他将库中上年新供的几套酒盏找来。秀酿新供,好杯配好酒才叫消遣。” 谢从安站起身道:“我们要……” “你们不要。” 王曦将她按下,又朝谢又晴看了一眼。 谢又晴领命出去,迎面撞见那群人姗姗来迟,忙的又避让行礼,待人都进了亭子才辞出去。 七九两位已是熟人,跟在后头的几个也不眼生,谢从安看了看,面善的想是在之前游湖或酒宴上见过的。 觉察到王炔的目光,谢从安自然的避开,反被他身侧的一个人吸引了注意。 一身石青素衫罩灰纱,低调到斜阳再耀眼些就会被盖过。身姿挺拔潇洒,眉眼普通,细看却有种迷人韵味。 惊鸿一瞥,谢从安认出了这位曾在纸上见过一次的人物。 谢珩,入礼部多年,秉持了青溪谢氏的一贯低调做派。行事如文风平淡,若不是他的姓氏,一个小小给事中,当真就被人忘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个人,今天怎会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非二品大员无格而入的温泉行宫里。 虽然只静静立在在一群衣着鲜亮的公子哥身后,却硬是将周身的气氛都衬托出些不一般来。 难得见谢从安对谁这样专注,王曦有些好奇的凑了过去,“你认识他?” 忽然放大的笑脸让谢从安心头一跳。她按下烦躁,点了点头。 王曦忍不住将这人也多看了两回。 一来二去,两位皇子也跟着好奇起来。 谢从安忙打岔笑道:“究竟是什么好酒,竟让你们如此高兴?这都晌午了,不用安排午膳吗?” 王曦笑的开怀,“是父王一位旧友的好意,命人特意转送来与皇伯伯尝鲜的。可惜他这几日正专于太医署新开的方子,不宜饮酒,就全都便宜我了。” “酒这东西又不怕放的,怎的就都便宜你。还不是恰巧撞见你这霸王在场,父皇偏宠你罢了。” 王郅一语道破玄机,王曦得意的将手一挥,“皇伯伯是疼我,难道不疼外头问安的你们几个?难道我一个人就能喝得了这么多?” 王炔合上了扇子,点头应和,“就算疼我们,也没有似对你这般疼爱的。难怪洵妹爱与你争宠,众所周知,父皇的心本就是偏的。” 皇帝对王曦的偏爱从来不加掩饰,甚至超出了几个不常见面的子女。只可惜这位小霸王将因谢从安受到的责骂记得更多些。 他心里这个结是解不开的。若不是那些明截暗堵的手段,心上人又怎会被别人夺去呢? 王曦回过头,见谢从安正低头抠着手腕上一串珠子,面露嫌弃道:“哪里来的俗物?我曾在母妃那里见过一串十成光的琥珀珠,明日便让人取了送来,你必喜欢。” 谢从安正琢磨着谢珩来意,忽然被伸来的魔爪吓了一跳,回神见到王曦望着自己,忙去想他方才说了什么,目光一转却与谢珩隔着人群对了个正着。那双细长的眼眸清亮,竟将她心底的烦躁压了下去。 王曦顺着她目光一瞧,笑道:“谢给事请过来坐,自家人毋需顾虑,不妨多亲近些。” 谢从安一怔,见众人都瞧过来,忙也起身,“青溪一脉高风亮华,从安最是仰慕,谢给事快请过来。” 少见这位跋扈小姐客气,周围的人自然将谢珩也打量了几回。 只见这位不紧不慢的还礼,穿过人群在谢从安身旁落座。行礼拢袖,提裾抚裙,举手抬足间行云流水,果然是大家族养出来的风格气度,不同一般。 谢从安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郑和宜。 她转头瞧了眼总能将吊儿郎当化作做利落潇洒的王曦,有些感慨贵族气质这种玩意儿果然是骨子里带来,尊生贵养,那些浑然天成的气韵神态,真不是一般人家能学得出的。 恰逢大太监峯吉领了一众宫人浩荡而来。前头是群捧了酒杯酒盏的宫婢,后头跟着抱了酒坛子,累的呼呼喘气的小太监。 亭中诸人纷纷领酒落座,清静了半晌的时雨亭瞬间热闹起来。 一片嘈杂声中,谢珩忽然侧头道:“瑾瑜公子近日可好?” 谢从安正被酒辣出两汪眼泪,王曦笑着伸手去拭,被她一把推开。 “咳,宜哥哥很好。咳咳,这些日子多在交泰殿,咳,与颜子骞那小老头在一处。” 谢从安眨去眼泪,看向谢珩,“怎么了,你寻他有事?” 谢珩微微笑道:“只是趁了这趟差事的便宜,得来巫峡行宫见识一遭。不想竟会偶遇家主。谢珩生了贪心,想着若能也见上瑾瑜公子一面,此行无憾。只是,怕公子他无空拨冗。” 这般客气的说辞,实属官场惯见的拿来打发交际的废话。可惜谢珩低估了谢从安想要逃离此地的真心。 于是她直接无视了王曦的脸色,热情洋溢的邀请谢珩同往长秋殿去寻人。 没料到,此一去竟然扑了个空。 谢珩跟在一旁,安静乖巧。谢从安对此人极具好感,早已将方才想着慎重考虑的影卫资料一股脑抛去了脑后,转又带他往颜子骞的交泰殿去。 再行一段,谢珩终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礼部有消息说,明年的围猎恰逢东临太子携倾城公主来朝,所以有意办得比往年盛大。不知家主届时可会与瑾瑜公子同往?” “叫谢小姐就好。” 谢从安无聊的踢着脚下石子,“往年的围猎我未去过,不知道会有些什么意思。不过若是宜哥哥喜欢,自然可以去一去。”说罢她又歪头想了想,“只是不知道他那时身子可好些。若仍是不耐操劳,我陪他在家里待着也无妨,再想法子与他解闷就是了。” 她只当作两人是闲话家常,没发觉谢珩将她说话的神色琢磨的十分仔细。 “来时曾听同僚提及,公子的冠礼就在年后。不知今年是否方便……小人想与小姐讨张帖子。” 谢从安听到此处,瞬间收了散漫。 青溪自来愿意同明溪远着,这个谢珩毫不避讳的与她和郑和宜亲近已是奇了。他一见面就唤自己家主,究竟是几个意思? 她脚下连连跳了几跳,避开几颗方才踢过来的石头,笑嘻嘻道:“谢公子也太客气了……” “璧环,”谢珩笑着道:“小人字璧环。” 谢从安点了点头,“璧环你这样赏脸,想来宜哥哥也会高兴的。旧日他远行在外,总不得巧。如今既是大病将愈,正是与人结交的好时候。如此机会,你来我往,总之都是为谢氏添光彩的,何乐不为。” 两人相视一笑,意味深长。 谢珩往行宫的这一遭本是机缘巧合,能接触到谢从安更不是计划内的行事。 多年的传闻皆说谢家主不知天高地厚、蠢笨无德,脆弱不堪,只仗着谢侯宠爱、作威作福,欺下瞒上。今日一见,却不似如此。 明溪一脉虽岌岌可危,或仍有生机一线。 一对怨侣 言语间两人已行至交泰殿。谢从安上前去问,才知又扑一空。 看守大殿的小太监说颜子骞带着郑和宜一起往时雨亭去了。那处饮酒作诗正到酣处,正是太子命人来请的。 谢从安听了几句,忽然眉眼不对,转身就走。 谢珩打个圆场,跟着退了出来。 回去的一路上,谢从安一言不发,脸色难堪至极。 谢珩瞧了瞧时雨亭的方向道:“谢小姐可要回去?” 谢从安正自顾生气,冷冷哼了一声算是答了话。 谢珩暗自揣摩道:“太子殿下召唤,公子不得不往。谢小姐不必担心,行宫之内,不会有人胆敢为难。” 谢从安早已知道又是那王浔干的好事,遇到谢珩体贴,一时便卸了心防,咬牙切齿道:“担心个屁。” 谢珩一怔,眸中染上了笑意。 这位家主在宫中的新仇旧恨他不甚清楚,却明白以她这般的性子,生气也必然有些前因后果,于是不再做声,只管跟着往回走。 有段日子没被王浔骚扰,谢从安还以为是她找到了别的好玩的,把自己给忘了。哪知道这位十公主拉着崔慕青对郑和宜围追堵截,不过是没人敢好事的学给她知道。 所幸这群看戏的人里还有个性子耿介的颜子骞,时不时便会不顾在场人的尴尬,直言戳破那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崔慕青这种好面子的小粉红便有几分怕他。 王浔现在也长了记性,言语间亦不敢对颜家人太过得罪,所以郑和宜更乐得来找颜子骞待着,只要出了长秋殿,十日间有八日都是与他在一处。 方才那小太监是想帮颜公子说好话的,结果不小心说多了,三言两语就被谢从安听出了背后这一场故事。 太子都到了,此刻的时雨亭中自然人满为患。两人远远便听见喧闹中有一娇滴滴的女声,“如此,便请郑公子饮尽此杯。” 认出了这声音主人,谢从安火冒三丈。她顾不得谢珩,推开人群便朝里冲。 忽被一把拽了个趔趄,撞在谁身上,脑袋都嗡嗡作响,终于勉强站稳了,听身边这人道:“公平起见,我也要个助力。” 郑和宜的目光在王曦揽着谢从安的手臂上飞速扫过。对方觉察后故意低头凑向怀里的人,十足暧昧的问道:“从安帮我饮一杯可好?” 谢从安一把将王曦推开,晃了晃脑袋,退了半步,对面两人正好落入眼中。 郑和宜今日穿着件青云纹的宽袖长衫,身旁贴近的崔小姐却是蔓草纹的粉色纱衣,一看便是登对相衬的金童玉女。 美人含情脉脉的虚捧着郑和宜执了酒壶的手,脸颊微红,仿若羞花垂首。 谢从安盯着倒酒的郑和宜,被怒气冲的面红耳赤。 她一脚踩上王曦的靴子,趁他吃痛放手,上前将郑和宜的酒壶劈手夺了过来。 众人还未回神,谢从安已昂首饮尽,罢了随手一丢,只觉得从眼角一路热辣的烧到耳根。 残酒扬起,崔慕青“哎呦”一声躲去郑和宜身后。谢从安看着他张开手臂护住佳人,怒急一笑,竟转身走了。 亭中的看客们反应不一。 十公主一脸得意;九皇子扇着扇子,脸上的笑也没藏;太子虽未言语,面色已然不善;颜子骞似被这后力强劲的烈酒灌的眼睛发直,一直在摇头说“错了”。 王曦看一眼对面的郑崔二人,拔腿追了出去。 人群再次聚拢,娇柔的嗓音从中间传来:“谢妹妹生气了,郑公子可要跟过去瞧瞧?” “从安自小娇惯了些,还望殿下勿要怪罪。” 郑和宜转朝太子欠了欠身,又从桌上取了新盏,“如之自罚三杯,与诸位陪罪。” 他说罢满饮三盏,反手而示。 这般的烈酒入腹,竟然面不改色,众人纷纷喝彩。 太子的面色稍霁,一时间有好胜的上来斗酒,方才的尴尬才渐渐淡去,亭中又热闹起来。 谢从安未跑出多远便被拉住,回身见追来的是王曦,恨得一搡道:“你来做什么?” 不料平日总是笑脸相迎的他忽然变了脸色,恨恨道:“你倒希望追来的是他。” 忽被点破心事,谢从安气的更是厉害,便使性去上前推他,边推边道:“要你管!” 王曦的脸色难看至极,反手扣了她双手,半晌才道:“你当真这般的喜欢他?” 谢从安被问的一愣,顾不得手腕生疼,忽然想起件正经事来。 她追郑和宜追的这般高调,算不算劈了腿,当众给王曦戴了绿帽?顿时呐呐许久,在王曦越来越冷的目光中迟疑着:“我,与他已有婚约。” “我知是你救的他……” 王曦双目微红,将她紧紧锁着,似要看进她心里才肯罢休。 艳丽的五官因夕落染上清冷,让谢从安心头又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感觉。 忽然腕间一松,他退开几步,将头转向一侧,隐约能瞧出几分萧索。那模样与往日里的恣意张扬相差万里,陌生难言。 “若你说……这么做是为了救他的命……我便信你。” 这一刻的静,被时雨亭传来的热闹衬的更加要命。 虽然心有不舍,那些话谢从安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的。 这样的踟蹰一阵,尴尬便被拉的更长。 谢从安上前一步,才要开口,王曦忽然扬起下巴转过身去。 “当我没问过。” 少年头也不回,挺拔俊阔的背影行入夜色,依然是倔犟潇洒。 谢从安眼眶发热,又有些想哭。 不是早就分手了吗,哭个鬼啊!神经病! 谢从安骂了自己几句,在手臂上掐了几把,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也转身朝临华殿走去。 这两人自此便各向一方,渐行渐远。 * 帝驾回銮时已近年关。长安城中堆满了积雪,遍是金红二色,年味十足。 这般处处祥和的盛景,皇帝见了,笑容亦多了几分。 回程途中,谢从安曾远远瞧见王曦与几位皇子驭马同行。而她与郑和宜之间生出的别扭,也在两人不提不问的默契中被消磨的细碎。 偶然一次的相处,也似从孤单零落的树叶中穿落的冬日阳光,虽然珍惜难得,却总透出股萧索孤冷的意味。 回到幽兰苑中,久候多时的乌娘便将冬日进补的各类膳食都摆了出来。 不过多久,她便瞧出两位主子不似走前亲近。 虽说相安无事,却总是不大对,只是又没什么痕迹。 再过几日,见两个跟班的也多了愁肠,她便寻了机会将二人招呼进了小厨房,一人手里塞了一把果子,问了几句。 茗烟只知道果子好吃,却不知两位的别扭该从何说起。谢又晴瞪他,他便缩着脑袋不敢抬头。 乌娘寻个由头将他遣了出去,悄悄地问谢又晴是怎么回事。 谢又晴小嘴一撅,一言未发先红了眼,张口就落下两行泪来。 “小姐受了委屈。” 乌娘闻言心惊,怪道这次侯爷也去了,怎会让小姐委屈至此,待听这丫头絮叨完了,才知是些男女感情之事,好气又好笑的去拧谢又晴的鼻子。 “你这丫头,可知道他们两个好不好,都要你与茗烟好生帮衬看护才是了。” “这可怎么说呢嫫嫫,”谢又晴抽抽搭搭抹了眼泪,“晴儿替小姐委屈。小姐那么好,却总因公子的事受委屈。有人喜欢他瑾瑜公子又怎样,我们小姐也有曦世子的喜欢。小姐生的那么好,根本不输那个只会娇滴滴说话的崔慕青。他们那些人就是眼红咱们谢家的家世,才总是背地里贬损小姐。”说着她又抹了一把泪,拉了拉乌娘的衣摆,“嫫嫫你说,若公子当真听信了那些人的混账话可怎么办。你不知道,那个崔家小姐可当真的是个会喊疼的妖精。肤白貌美,柔的跟三月里的嫩柳芽似得,水灵灵,鲜嫩嫩。”说着忽又放声大哭起来:“莫说男子,连我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当真?” 哪里飘来一句憋了笑的问,惹得谢又晴更是愧疚,哭的更厉害了。 待她抱着乌娘哭足半晌,抽噎着止住,眼前一晃多了条帕子,熟悉的声音戏谑道:“小晴儿的哭功当真是厉害。改明儿长安城求雨,我便叫人将你送了去,不但能解燃眉之急,还能为谢氏立上一大功。” 谢从安笑着钻进厨房,谢又晴心虚的接过帕子,听她嘱咐的是西厢的吃食,登时跺脚拦在了乌娘身前。 “小姐何必对他们那么好。” 谢从安笑了笑,伸手去揉她发髻,“去,将脸洗净了跟我去街上走走。” 谢又晴低落了多日的心情忽然就好起来。 她知道小姐说的走走就是她说的逛街,就是要使劲儿买东西。 小姐现在越发的疼她,等下出去自然会有少不了的好处。 她笑的眼睛都眯起来,方才的委屈一扫而光,“小姐等我,晴儿马上回来。” 乌娘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走了,拉着谢从安在兀子上坐下,目光中满是疼爱怜惜,“小姐委屈了。” 谢从安笑着摇了摇头。 “嫫嫫做好了就让人送过去吧。今晚我不在府中用膳,您也歇歇。” 乌娘点头道:“小姐吩咐的最后几样调料也都已配得了。只不过我自来都是做些家常小菜,于那些做大席面的师傅比着欠好多经历。虽说小姐有这般的巧思,又安排妥当,却因细摆颇费时候,届时统一上菜便需得好些帮手。” “这个不怕,”谢从安笑道:“今日出门就为的这个。听闻寻仙楼与海宴阁有几个厨子都很了不得,我带晴丫头去试试。若真的好,便多请几个,到时候自然不怕出乱子。”说罢又安慰乌娘,“听闻娘亲未出阁前也与您操持过家宴。兰姓虽不比四大仕族,也算得是书香门第,高门贵阁了。一样都是讲究吃穿的人家,嫫嫫无需妄自菲薄。且我要的这些特殊,你已知精髓,便是由你看顾安排全局我才最能放心。” “小姐既已定了心思,乌娘便不啰嗦了。” 乌娘郑重的将她的手在手心里握了握,算是正式应下了成人礼的差事。 少女醉酒 西厢房里,茗烟每隔一会儿就要跑出院子瞧一瞧,几个时辰后觉得廊下灯笼都疲了,隔壁屋里仍旧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灯。 幽兰苑遵循着主子的吩咐,外室的窗子总要留着半扇换气,地龙虽热,屋里却因他跑来跑去聚不起气来,又静又冷,有些冻人。 谢墨端走换下的水,从他身侧过时抱怨着:“今日烧的地龙不好,原就不多暖。你还总跑来跑去的,掀进多少凉气来。公子到现在手还是冷的,可说怎么不写字呢。” 茗烟回头看了看屋内灯下。 公子正在看书,脸上也瞧不出什么。 他搓了搓手,钻进了内室,劝了一声:“夜了,公子早些睡吧。” 郑和宜淡淡一嗯,又翻过一页。 茗烟愁眉苦脸的蹲在他脚边,发愁怎么才能让小姐和公子好起来。 听说公子在时雨亭饮酒那日,惹得小姐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当着太子的面砸了酒壶。 晴儿姐姐说,小姐都气跑了公子也没追上一追,真是不怪她要生气的。 话说回来,听说曦世子是追出去了,却不知怎得,这两位也不说话了。 要他说就是那些酒惹的。 连一向温吞的顔小公子都喝出了怪癖,拉着公子非要唱什么桃花歌。还是公子亲自将人送了回去,交到了衍圣公手上。 “近日天气也不大好,不若明天咱们去顔小公子家转转呢?” 郑和宜仍捧着书,未做回应。 茗烟等了半晌,只好又转去巴巴的瞧着门口。 虽说隔了几层厚重的门帘什么也看不见,他却总盼着能听到些动静,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听见晴儿姐姐的声音。 哪怕是骂他也好啊。 他呐呐叹了口气,脱口道:“好想小姐啊。” “去打水来。” 茗烟忙的回头睃了一眼,见公子并未生气,便去唤小童。 一掀帘,正瞧见个纤细身影,跌跌撞撞走进院子。 夜色虽沉,能勉强认得是小姐今早出门时穿的霞色衣裳。 茗烟心头一喜。 对方朝着这里,喊了声他名字。 茗烟眼睛一亮,回头瞧了眼正往床边走的公子,一溜烟的跑了出去,撒欢儿的道:“小姐回来啦。” 谢从安因被海宴阁的酒勾出了馋虫,一时贪杯,未料到后劲沉重,出门又着凉风,脚步控制不住的踉跄起来。 她仿佛记得看见了茗烟,听见茗烟说话便笑了笑,又记起什么,揉了揉眼睛去看身侧,小声嚷着,“坏了,笨蛋晴儿跑到哪里去了?” 一个冰凉的手将她握住,耳畔有人说话。 “醉的寻不到北,你还要找谁?” 谢从安靠在那人身上,回头瞪大了眼睛去瞧。 那温润的眉眼中似有些什么,又好似什么也没有。 多日未能好好说话,她有些想他。 见了他,一颗心软软涨涨的。 谢从安伸手又将郑和宜抱了满怀,嘟嚷着将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揉进了那三个字里,反复念着。 茗烟在一旁瞧得脸都红了,郑和宜却敛着眸子,毫不动容。 恰见谢又晴追了进来,便抬手将怀里的人推了过去。 “未及笄的女儿家,夜半归家一身酒气,你是要如何?” 谢从安原就乏的很,本已有了睡意,忽然责问入耳,心中不快。 她抬起下巴,歪头撇了眼郑和宜,懒懒道:“我未嫁一日,你便管不得。”说完似扛不住了,趴在谢又晴肩头又闭了眼。 两个小的何时见过主子与公子这般说话,惊的互看一眼。 谢又晴似猫儿被叼了舌头一般,怯怯的扶了主子往屋里走。可惜还是没能躲过。 身后传来郑和宜的声音:“服侍她睡下就过来,我有话问你。” 谢又晴无奈的撇了撇嘴。 安置完毕,绕进西厢,郑和宜正倚在床沿,翻着手里的书册。 伶俐如谢又晴,早已觉察出这里的气氛不对,却只能狠狠瞪着来来回回不停收拾着屋子的茗烟。 公子是极少生气的,今日这般还真的是头一回。 茗烟用足了万分的小心,却因被谢又晴瞪的发慌,手没拿稳。砚台啪嗒落在桌上,引的郑和宜抬起头来。 谢又晴忙收回目光,只听前头问道:“你家主子醉酒为何不拦着?” 小丫头总归不忿,呛道:“主子要做什么,我一个丫鬟哪里插的上嘴。” “她待你如亲姊妹一般。这般说话可曾想过会伤了她心?” 谢又晴在侯府里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因说错话而被责问。 她本就是大咧咧的性子,也是因为饮了些酒,张口就道:“晴儿怎会伤主子的心!只有公子你才会伤她的心!”说罢即知不妥,忙的又闭嘴后退一步。 等了一阵儿,未见责骂,便又偷偷抬眼去瞧。 面前的郑和宜神色淡淡的看着她,也不像是生气,不知在想什么。 晴儿慌了神,想跟茗烟求救,却见他亦是一脸的慌张,只得再瞪一眼作罢。 说都说了,豁出去了,大不了跟老管家磕头认错就是。 郑和宜见她终于安静下来,收起书册道:“城郊贪地逼死贫民之事才过去多久,有多少人等着你家主子从圣眷隆宠的高处摔下。年关又近,长安城中乱的很,你跟着她出去饮酒,又到这个时辰才回来,两个女儿家家的,可曾思量了安危?我知道你家主子身边有影卫守着,吃不了亏,可是行宫之事还未查清,若当真再生出什么事来,你这做贴身婢女的又如何?” 一连几句将谢又晴问的手脚无措,悔恨莫及。 这些话句句在理。 主子为着那占地死人之事烦了多少日子,她最清楚不过。 谢勋公子当真是个“猪队友”。 主子不计前嫌,叫他好好读书求个功名,他却与隔壁家的小姑娘勾搭到了一处,还夜夜隔了院墙念情诗。 那姑娘的爹娘一怒下将他住的院门也砸了,逼着叫他搬走。主子只能安排人与他换了住处。 谁料他竟然还约着与那姑娘私下相见,且被抓了现行。如今被那家人追着他打骂,换了几处宅子皆不得安宁。主子只能吩咐人将他接进府来安置,这才算了结。 她也问过主子,为何不把谢勋推出去算了。主子却说如今时局敏感,护着他,谢氏也能少一事。 可都已到了这般田地,那谢勋仍不知收敛,日日在院中叹什么年关将至不得承欢膝下、愧对双亲。 年关将近,府中来人,谢勋此番入住必有动静。郑公子想来也是知道此事了。 “都怪那个臭酸儒。” 想到心恨处,谢又晴跺了跺脚,轻骂出声。 她老实的行礼认错,保证用心尽力服侍小姐。 茗烟到这会儿终于也反应过来,跑来立誓打圆场道:“小姐聪慧,做事自然知道拿捏分寸。说不得今次也是故意为之。就像前年元宵借着封城寻人……” 谢又晴听着瞪圆了眼,正要骂他口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听一片碎玉之声,又传来困乏的询问:“元宵怎么了?” 谢从安闭着眼歪在东西厢房中间的门框上,颊上一抹醉红缠上眼角,鬓发散落肩头。细长白皙的颈子隐没在松散的领口,在鸦色长发之间隐约延伸出一条精致线条。 举止间是醉酒初醒的慵懒,往日的精灵玉秀消失无影,眨眼换做少女初初长成的妩媚惑人。 她掀起眼皮扫过屋里的三个人,踉跄两步朝桌子过去。 路过床边,不慎将高几上的书扫落,目光扫见封皮上的字,嗓子里咕哝一声又弯腰去捡,被人扶住。 因烈酒烧得她浑身燥热,蒸腾的难受,胃里似有把火烧向喉中,便稀里糊涂念出个渴字。 茗烟对上自家公子的眼,心中一突打了个激灵,忙转去倒茶。身后传来碰撞翻到的声响,还有小姐唔哝着喊疼。 一阵天昏地转,胸口涌上的恶心让谢从安闭眼缓了好一阵子。 她隔着布料觉察到腰间凉意,便称心如意的抓住贴在了脸上。待看清了靠着的是谁,双手自然的就又环上了对方脖颈,向他脸颊蹭了蹭。 对方身上的凉意让她终于安静下来,一声轻叹的“宜哥哥”散在了飘着淡淡香气的空气中。 郑和宜知道是房中太热,烤的她不舒服,便唤茗烟去将地龙撤了,让谢又晴扶人回去。 哪知谢又晴眨眨眼道:“我去瞧瞧茗烟怎么还没来。”转身拉着茗烟就跑了。 翌日。 谢从安早早被胃里的难过逼着醒来,宿醉而不能赖床的痛苦让她在床上滚了又滚。 终于收整完毕出了苑门,远远看见前头走着的一对身影。她张口要问,又涌上一股恶心,便皱眉捂口道:“他们,这是去哪?” 谢又晴看了一眼,打个哈欠摇一摇头。 没想到主子喝了酒这样折腾人,昨晚等她收整睡下都已经天光了,也未曾听说西厢今日有出门的安排。 “小姐想知道,不如我去问问?” “罢了。” 乌娘恰巧从外头回来,瞧见她二人的模样便偷笑了笑。 昨夜院子里的动静她也听到些。茗烟与晴儿躲在她的小厨房里闲话了好一阵儿才回去,看样子两人之间当是缓和了才对。 “小姐今日早饭想用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嫫嫫不必麻烦,我有事要出门去。” 谢从安瞧谢又晴困的睁不开眼,嘱咐她道:“你再去睡一阵,醒了就去找老管家,与嫫嫫一道将前些日子定下送去各府的礼单再看一看。确认无错就安排好时日,按时辰送去。过了年就要开始为成人礼做准备,节礼这些便都紧凑着,千万莫耽搁时日。到时候只怕会忙不开。” 谢又晴捂着嘴里冒不完的哈欠,眼泪汪汪的点了点头,待目送谢从安走远了,才反应过来,“小姐这是要去哪啊?” 长秋旧人 谢从安行至侯府的大门前,自家的马车刚巧拐过街角不见。 这几日长安城中冷的厉害。她伸手按了按仍有些闷重的胸口,望了眼天边压低的铅云,“打听清楚公子哪里去了,命人送手炉和大氅去。嘱咐茗烟仔细着,切莫让公子受寒。” 小厮领命去了。谢从安举步要走,却听有人唤她,转身见是个银灰长衫的忧郁少年正快步过来。 长发束冠,大氅披肩,灰鼠袖筒下露出精致的一排荷包玉佩,打扮的好生齐整。 谢从安眉目不动,等着他走近了才道:“我早已吩咐过,勋哥哥是不能出府的。” 谢勋依旧行了个礼,“谢勋今日正是想与小姐讨个出府的许可。” “若我说不准呢?” 谢从安回头淡淡一笑,“勋哥哥,你并非亦巧姑娘的归宿。” 面对一脸惊愕的谢勋,她丝毫不留情面,“不如早些放手。” 谢勋看着谢从安离去,忧郁的眼中增添了疑惑。 花厅角落里闪出一人,端正温雅,仪表堂堂。 “表弟今日起的倒早。不若来书房,与我和以山弟手谈两局,打发时日?” 谢勋认出是五房的谢元风,顿时高兴起来。 当年甄选入侯府时两人曾交过手。谢元风十分大方,在文试时还借过他几册书。 虽说后来出了些状况,他与另外几家被拿下了候选名单,此间的情意还是有的。如今既然巧遇,少不得要恢复来往才好。 “表兄客气。百里也是昨夜方知府内不限我自由,不然便要早几日去拜见二位兄长。” 谢元风和蔼的笑道“自家兄弟,毋需客气。”便请着往南苑去了。 * 长安既是皇城,自然繁华。谢从安难得过早,亦惊讶于街市中的热闹。 她在闹市中细细逛了半晌,也算体验了这一世的民间风情,走得累了,便寻了处小吃摊坐下。 “福相街的豆腐西施,总算找到了。” 谢从安看了眼悬在竹竿上的幌子,朝那扎着头巾的大娘笑了笑。大娘热情的招呼他坐下。 “包子豆浆,小姐慢用。” 热气喧腾的包子散发出阵阵香气,仿佛前世早餐店的场景。温热的豆浆将持续了一早的腻反压下,顺喉而落,让她舒服的眯起了眼。 街角一处破败院落门前,一个穿着粗布衣的汉子,手牵着个小童正在敲门。 小孩头上两个圆圆总角,手中举着只破旧的看不出颜色的东西,仰头瞪眼去瞧大人。唇上挂着两行鼻涕,表情木讷。 院门应声而开,传来几声对话。 谢从安凝神细听,没听清楚,便又在原地坐了半晌。 待街上人更多些,她丢下铜板起身过去,扣响了院门。 门很快就开了,露出一张尚有姿色却难掩疲惫的脸。 在对方的打量的目光中,谢从安微微一笑,眼疾手快的将门挡住。 “姑娘,我来打听个人。” 她硬挤进去,瞧见了三间破落瓦房。 院子角落里摆着个盛水的大缸,前头堆着些砍好的柴火。邻居院中的树木亭亭如盖,将靠近墙边那半也遮了些去,倒还勉强为这院子添了些意趣。 檐下地上还有些露水冻凝的冰渣,不知夜里究竟能冷成什么模样。 前面带路的女子回头看她了几次,欲言又止。 谢从安跟着她转入正屋,与从里间掀帘而出的男子正打了个照面。 厅中桌边坐着方才的幼童,转头进见来了生人,立即丢了手里的东西,绕过凳子,跑去抱住男子大腿,罢了还有些怕的回头偷瞧,口中瓮声瓮气喊着爹爹。 虽说门上隔了个布帘子,屋里仍是冷的让人展不开手脚。 女子让了座,尴尬的搓了搓手道:“家中没有什么茶了,我去给姑娘烧些热水来暖手吧?” 她的目光中净是忐忑小心。 男子眼神闪烁,不停打量着谢从安,扯了孩子衣领,将他拎去靠墙角一张铺着破旧被褥的小木床上。 谢从安唤住女子道:“不必麻烦。我只问几句话便走。” 她回头再扫一眼那拉着男子咿咿呀呀说话的孩子,“姑娘可有认识在曾在宫中侍奉的姑姑?” 正在不耐的安抚着孩子的男子,听了这话忽的顿住。女子亦是一脸怪异的看着谢从安。 她有些惊疑的朝门口瞧了瞧,又去看那男子,跟着连连摆手道:“我不,我不认识,你快些走吧。” 这与方才迎自己入门的态度判若两人,谢从安心生疑窦,随即警惕起来。 难道是认错了人? 还有谁会来寻那个伺候过秋贵妃的婢女长露? 女子见谢从安不动,便上来拉扯。还好男子只是冷眼瞧着,未有动作。 两个人一直推推搡搡到了院门前,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有人在吗?”是个咬字清正的女声。 眼前的女子眼含泪光,嘴唇也哆嗦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门外的人又敲了一阵。 谢从安想说索性装没人算了,才刚举起手指,只听外头低声道:“方姑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是乖乖将门开了,不然明天见不到儿子可就好不了。” 谢从安快速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只见男子掀开了布帘往这里看来。 一个小脑袋挂在他腿上,好奇的瞧着自己,面上仍是怯生生的。小脸冻得通红,鼻涕已经擦去了。 他见院子里的两个大人都看着自己,愣了愣,接着便垫着脚尖伸手要抱。 男子瞥了眼院角的房间,谢从安点头闪身躲了进去。 里头竟然是厨房。 大灶前的柴火不少,只是炉火已半熄了,案上摆着几盘菜肴有些眼熟。 外头传来开门的动静,女子低声说了句什么,人就被请进屋来。 孩子在厅中仍是咿咿呀呀,那几句模糊的低语就更听不清了。忽然布帘一掀,女子又入了厨房。 谢从安靠在墙边懒懒的看着她。 女子别过脸去,揭开水缸,往满是油花的锅里添了几瓢冷水,又往灶里塞了把柴草。 应是经了前些日子的雨雪,柴草受了潮,冒出些黑烟,呛的女子咳嗽两声。 门帘下闪过一抹绣满花纹的衣角,谢从安目光一凝,腾身而起,轻轻落在了梁上。 布帘挑起了一角,对方被那烟气呛了一口,退却半步停在了门前,随后有清晰的话音透了过来。 “你那个姐姐如今怎样。可寻到人了?” 女子道:“奴家已写了信回去,只说奴近段身上不好,要请她来帮我照顾宝儿。姐姐自来疼爱宝儿,见了信必然会来。” 对方冷哼一声,“你倒是会算计。”又道:“这已是去了几日,为何还未有回复?” “这几日雨雪颇多,想是路上多有耽搁。” 谢从安附在梁上,被黑烟熏呛的几乎要忍不住,直挨到那人走了方翻身而下,冲进小厅一通猛咳。 男子从对面屋里出来,背着个布包似要出门。那小童又扑了上去,抓着他裤角不放。 “旭娃乖,你在家里等着,爹爹一会儿就回来。” 旭娃瞪着眼一直朝他伸手,不停垫着脚,口中咿咿呀呀。 帘子复又掀开。女子去而复返,见了谢从安道:“姑娘也该走了吧。” 谢从安忽然瞧着他们两人,笑吟吟道:“急什么。” 男子的目光闪了闪,“我去买些米回来。” 他走时低头看了看小童,冲女子不耐烦道:“你看着娃,我去去就回。”说罢拨开小孩的手就走。 旭娃不知是被弄疼了还是不如意,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谢从安抱臂在一旁看着。 男子一脸的烦躁恼怒,将那女子瞧了几瞧,一咬牙将孩子掐起走了。 目送一大一小走远,谢从安悠悠道:“我听说你与你姐姐长的像?” 女子不答,只是把头低的更低。 谢从安脸上不由笑的更开些,追问道:“究竟,有多像啊?” 女子觉察到她语气中的戏谑,抬头迅速睃了一眼。见她满眼笑意,竟咬牙道:“你是谁,究竟想干什么?” 只此一眼,谢从安心内更笃定明白,笑的越发无害。 “够机智,够凶狠,我总算明白如何偌大的一个长秋殿,竟只你一个活了下来。” 她说罢忽的敛笑,换了副正经模样。“长露,你清楚方才寻来的是谁,若想活命,不如与我合作。” “奴家名唤芳兰馨,我姐姐芳长露早在秋贵妃被赐死时被拉去陪葬了。” 早起的倦乏此时漫了上来,谢从安瞧了眼四周,毫无形象的撩起裙摆,在劈柴的树墩上坐了下来。 “我是谢侯府的小姐,寻你只为弄清楚当年秋贵妃受冤至死一事。若你是个忠心的,便与我合作。为主尽忠,也算得个忠厚的名声。若你惜命,那更好,跟我走,我有办法保你周全。” 她和盘托出,想速战速决,不想对方却根本不买账。 “先不说姑娘的话兰馨听不明白,就算我姐姐答应你为旧主翻案,届时你得了自己想要的,而她必然会因为当年私自逃生一事受罚,甚至送命。比之现在隐姓埋名的安稳日子,这又是何苦来哉?” 谢从安静静将她打量一番。 衣衫破旧,稍显油腻的头发被裹在头巾里,面露菜色,眼眶微红,双手满是冻伤。 “话已至此还未将我赶出门去,可见姑娘还是十分操心姐姐的日子是否安稳。” 谢从安笑了笑,“我向你保证,此事结束依然保你无恙。” 说罢见女子又垂了眉眼,她便追加筹码:“长露,杀人偿命,况且还是你亲妹妹。你若不跟我合作,便是摆明要反目了。你可要想好,我今日出了这个门,你便没了后悔药可吃。” 女子目光在她细长白净的脖颈扫过,透出几分凶狠。 “你等贵人事重,我死了不过一个蝼蚁罢了。若耽误了贵人筹谋的大事,可就不止这点惋惜了吧。” 谢从安笑着拍手,起身抚平裙摆道:“这威胁不错。但你要知道,万事皆有轻重,它与我是事,与你却是命。即便我此时不得,另寻他路也未尝不可。而你,哪怕一命千金,死了便是死了,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绿珠夫人 “你们……为富不仁!” 长露已被气语无伦次。 “万物皆有价。你想活着,也要有价。” 谢从安道:“现在你有我要的东西,咱们尚可商量一二。若你只是不肯,我也不逼你。他们用你那个儿子来要挟,自然要挟不到你,只是你猜,他们还要多久能猜到我现在猜到的东西?” 长露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凝思一阵,最终叹了口气,“我跟你走。” 谢从安等着她锁门,看着她将钥匙压在青石板下,上了马车。 待见了车中齐备的衣裙发饰,长露低声道:“谢小姐如何得知我就是你要寻的人?” 她的嗓音微颤,泄露了藏于心底多时的恐惧。 那时妹夫被人骗了银钱,刚带了一家人来长安追债。她逃出宫来临时寻了两人落脚。妹妹卧病在床,她便拿了偷带出宫的珠宝,哄妹夫合力杀了妹妹取而代之。 谢从安神秘一笑,“既是宫里出来的便该省得,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说完她继续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耳边听着长露换衣的窸窣声响,心中万千感慨。 这些都是昨日收到的消息。 长秋殿出事前,宫女长露的妹妹芳兰馨曾举家前往长安。长露回乡的传闻查不出任何踪迹。若不是半路出事,便是已被对方的人抓了。 今日既然遇到了宫中来人,推测的后者自然不对。 昨日送回的信息中还有一则:芳兰馨一场大病却奇迹转好。 也亏得方才那位追来的一席话,引得谢从安细思所见的怪异之处。 长露手上的的冻疮虽说夸张,面上却细腻的很,容色虽不佳,身边却隐隐有股脂粉甜香。想来是心疼容貌,才用了什么脂粉改变面色。 且那旭娃一直缠着爹爹,若说是因娘亲长期卧病,倒也不必这般生疏。进来这么久,连句娘都没听他喊过。 更别提案上那些她昨夜才见识过的酒楼招牌菜。 芳兰馨一家的债还没追回来,怎么日子就过得这样好了。还有那发潮的柴草,半满的水缸,真真是处处漏洞。 只感谢宫里来的人嫌弃这地方,没有进来仔细查看过,不然当真是藏不住的。 “这衣裳可真好看。” 换装完毕的长露令人耳目一新。 倾泻一身的百花刺绣长裙矜贵唯美,耳下是八宝珠坠,额间一点殷红。宫人手巧,已重新敷粉描妆,完全看不出方才的狼狈模样,反被宝珠显出了几分富贵逼人。 谢从安满意的点头,“不错。”摸出荷包里的手霜丢了过去。 “好好养着那双手,别露陷了。” 长露将那精致的小玉盒捡了起来,打开闻了闻,面露惊讶。见谢从安又闭目养神,便挖了霜膏细细涂抹起来。 再走一程,二人又换了马车。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候,谢从安敲敲门侧,“到何处了?” “仍需半日时候,小姐有何吩咐?” “换个地方,去荷风小筑。” 这车中提前备了茶点和打发时间的玩意,一路过来也不难熬。 长露摆弄着一个精巧的九连环,偷偷打量着这位侯府的谢小姐。 月白色短衣长裙,襟袄边角与裙边点缀着些素雅的纹路。乍看无他,但那绣纹装饰所用的金银丝线,成色绝佳的白玉纽扣,点缀花纹的玛瑙芯,无一不彰显着主人家的底气。 那衣料名为八百锦,是内供的上品。其名便是凸显一年只能得八百匹的珍稀。 发间几颗明珠光泽圆润,颗颗泛着隐隐紫光,亦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东西。 因打量的太过放肆,被谢从安看了回来,一双清凉的眼看的长露心慌。 她忙不迭的陪着笑,谢从安也轻轻一笑,伸手去掀车帘,她这才发觉马车已停了下来。 跟下车一望,顿时讶然。 面前是一派小桥流水,远处的山石凉亭安置的颇有些奇思新巧。虽有残雪,更有青翠之色。不知何处传来声声鸟鸣,显得这处空阔幽静,让人疑心是到了何处仙乡。 远处一群小厮正在合力闭门。 长露惊于这大门宽阔,目测可允数量车马并行,不由心下计较: 方才路上一共换了三四次车马,每次都有数辆车马分头而去,费尽周折。期间两人还曾转回城中,就算有人有心寻她,亦不是件易事。且将她藏在如此一个大庄园中,更使人料想不及。 她顿时对这位谢小姐暗生佩服,刮目相看。 两人一路穿桥过水,绕过几座互通的凉亭。 湖心有些枯败的荷叶上还顶着残雪。不远处水边还绑着两页小舟,一看便知是处富贵人家的消遣。 长露跟着谢从安,脚下未停,往一处高坡行去。待至坡顶,才见前头一片茂密竹林。因时节不对,竹子有些颓废泛黄。七拐八拐之后,露出其后一座腾空而起的竹楼。不同于那片颓黄,青翠欲滴,如同玉雕。 谢从安忽然回头对她道:“这园子的主人唤做绿珠夫人,你有事只管吩咐便是。”顿一顿又道:“你宿在此处,日常无人来扰,只有一样,不得随意出门。” 这一路行来,长露早已打消了敌意,对她生出敬佩来。此时听了这话更是恭敬行礼,“长露的性命便交于小姐手上了。” 谢从安微微一笑,领她拾阶而入。 本以为这竹楼雅致清素,没想到入内竟是满目的古玩鲛绡。那奢侈嚣张的腔调与长露身上这浮夸妆相极其相衬。 谢从安示意长露坐下,“当日之事究竟如何,你现在可以说了。” 长露计较一番,道:“秋贵妃不过是个舞姬出身,平生也并无势力帮衬,谢小姐为何会想知道这里面的故事?” “为个朋友。” 谢从安轻描淡写,目光落在长露的花袖上。 长露将缴做麻花的手指收在了膝头,佯装无意道:“宫内的朋友?” 左右无事,谢从安笑了笑,继续陪她过招。 “怎么,连什么朋友也好奇,难道你也想认识?” 削葱似的指尖在桌上空点了点,透出了几分不耐烦,“这荷风小筑记在绿珠夫人名下已有十载。若此事处理的顺利,绿珠夫人便是换做长露夫人,于我也并无区别。” 长露对上她的目光,有意试探道:“小姐的意思是这座庄园和绿珠夫人的身份便是送我安身保命的吗?” “安身可以,至于保不保命……”谢从安笑笑,“的确不大好说。” “小姐说笑了……”长露终于慌乱起来。 她有些后悔跟来,又心知自己别无选择。 谢从安状作可惜的摇了摇头,“我以为惜命的人才是最懂事的。” “小姐莫要动怒,” 长露陪着笑,收起了满心试探,将那番旧事娓娓道来。 荷风小筑中幽静难言,连偶尔一身虫鸣都显得四境空幽。 谈话结束,长露将人送出屋外,只见楼下两排举灯的侍从静静而立。 夜风偶过,连衣袂声响都鲜少听闻,无法估算这些人在这处候了有多久。 她瞧着那琉璃灯盏中明亮的光,刚有了几分安定的心又忐忑起来。 这位谢侯府小姐的身份,她并未猜到。 传闻中她嚣张跋扈,性格乖张,与眼前这位毫无相似之处,实在是让人拿不准。 如今故事都已说完了,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在等这自己呢? ……若被交给皇帝……背弃其主,必然是要被杀了的。 心里的慌张似墙角野草四处疯长,须臾间将一片高墙覆满。 一双细软小手忽的搭上她手背,冷的吓人。 夜色中的谢小姐毫无烟火气,恍惚看去便似个故事里的假人,白玉为骨,萤石为心。 她又微微笑了笑,似有安慰之意,“夫人早些休息,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长露立在竹楼栏杆处,目送一队灯火渐行渐远。 行入竹林之前,谢从安忽的转头,又朝她一笑。那笑容美则美矣,却莫名惹的她汗毛竖立,忽然就明白了方才的话。 荷风小筑即便是给了她,不听话,绿珠夫人便仍是长露夫人,死罪究竟还是逃不过。即便是做了绿珠夫人,有这华服美室,惹了她仍是随时会被抛弃的卒子。 听话,也不过是换个牢笼罢了。 长露咬牙。 只是比起大内监牢的凄苦,比起葬送性命的一刀,她还是宁愿选择这繁华的禁锢,苟且偷生也不错啊。 袖中的双手紧紧相握,长露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和不甘。 众所周知,谢侯府便是当年的定国公府,虽然忠义侯为人低调,但他这姓氏已注定了举足轻重的身份。 谢家在此事之中的牵扯未知,她不敢随意造次,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高处视野极佳,轻易便能将四周景色收尽于眼底。 点点星火遥遥铺向来时入口,粼粼水光处便是方才路过的风荷苑。 此时夜色已浓,整个院落中却灯火通明,丝毫不妨碍欣赏这风荷小筑各处景色。 一看之下,长露方知荷风小筑并非它名字一般精致细巧。地势之大,令人心惊。 这般的地界,夜间燃起如此数目的灯火,究竟需得多少人手? 这院子的管制之严让她不敢细想。 长露捉紧双手,只觉通体冰凉。 逃不出了。此次当真的逃不出了。 只盼这个谢从安当真只为朋友,不然便说不好自己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 回城的马车中,谢从安取出袖中玉玦,静静摩挲着其上的雕花刻字,细细思量着方才长露口中的故事。 秋贵妃的这件旧事里,果然牵涉了那位逍遥良王。 现在她已经确认了秋贵妃与韩子束的奸·情是假。可是为何这位王爷要去做伪证,害死秋贵妃呢? 讨好菁妃? 他一个好好的王爷,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 不过,这也可以确认他与菁妃是一派了。 或是有什么断不掉的利益牵扯,令他不得不做这件坏事? 谢从安唤出影卫。 “南境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遇到些情况,需耽搁几日。” 谢从安琢磨一阵,吩咐道:“那便先查良王。你们小心查探,切莫惊动他本人为上。” 她靠在车壁上,忽然有些期待。 良王殿下,听说是个极有趣的人呢。 神仙江湖 江南之南。 恒河府,流云涧。 夜色浓重,更夫刚敲过三更鼓,青衣的男子踏入大门。 衣袍未束,随风鼓起,双袖满是莲花浮萍。他一手捧着只小巧木箱,一手把玩着一柄雪色的白玉洞箫。身姿潇洒若云,唇角挂着慵懒笑意,双眸清明,面色如玉。 由回廊折进庭中,男子被眼前的明亮惊得一怔。远瞧着院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含着笑的红唇不禁又勾了勾。 他挥手遣退凑上来掌灯的小厮,快步行入。 只见十多个敞开的红木箱子在院中依次排开。其中珠玉绫罗,宝瓶字画,琳琅满目,数不胜数,还有些装着仿自民间的小玩意儿,一见便知是搜罗来送人的。 满满一地,铺展开去,只余下中间一条窄道可供人行。 廊下的小厮正探头探脑,见了男子过来,满脸堆笑,一路小跑。途中撞上箱角,疼的呲牙咧嘴也未舍得停一停,三两步上前作揖道:“殿下回来了。咱们等的好生辛苦。” 良王附身捡起身边箱内的一串珠子,“十成光的琥珀珠?”不待回应,他又摇了摇头,“这些乱七八糟的是要干什么,怎得都送到我这处?让我猜猜。莫不是招了人家女孩子讨厌,索性送给我这个风流表兄物尽其用?” 良王的唇畔含笑,小厮却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只老老实实的将手中信笺奉上,晦涩一声:“殿下英明。” 良王接过,身侧立刻有人举了灯盏。 精致洒金的信笺上,几个潦草大字显露了书写者的烦躁:“区区玩意,敬请表兄笑纳。” 良王随手一丢,甩袖便走:“将东西运回长安,送进谢府,就说是逍遥王替曦世子讨谢氏的小姑娘欢心。” 小厮听罢急的上前追了两步,“爷,我的爷。这可不成……” “不成?” 良王侧过一步,一双凤眼笑的微微眯起。 “你是说本王这么做不成?” 小厮不寒而栗,连连后退,“东西既然送来了咱们府里,自然是殿下说了算。” 良王回身,见满院珠翠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几可与室中灯烛媲美。那绢丝细软如流水一捧,卧在箱中柔似月光轻水,让他想起一人的笑来。 他脚下停了停,目光忽然有些飘远,想说什么却又转身而去。 “似春,将东西送去林家。” 漆黑的夜中似忽的起了一阵细微的风。 小厮抬头瞧了瞧主子的背影,只得领命去了。 * 恒河府。林家堡。 林少主站在廊下,将一旁披着长衫的夫人护进怀中,吩咐下人送披风过来。漉漉白雾之中下人们忙做一团。满院的红木大箱,看得他直皱眉头。 一抹兰衣从院墙一处高树翻下,三纵两越的穿过薄雾,露出带着三分稚气的俊朗面孔,笑嘻嘻凑近道:“姐夫是不高兴这些个礼物,还是不高兴送礼来的人?”说着朝后院的方向一探,“瑶姐姐怎得不来看看。算自月前紫霞阁前那一次,那位叔叔也多日未见了,如今让人送来这么多东西,必是为了讨她喜欢。” 林翊焕对少年怒目,对方机警的即刻躲开,大呼道:“姐姐,姐夫凶我!” 方才站的地方有几颗凌梭镖应声落下,仍露在外面的刀叶在皑皑雾气中闪出寒光。 少年一副吓掉小命的模样,拍着胸口大声喘道:“姐夫你好狠的心。呜呜呜呜,姐姐你有了姐夫就不要我这个弟弟了。呜呜呜呜呜。” “宋卿君,”严厉的女声不掩娇俏,“你再胡闹,别怪我将你赶回家去。” 被姐姐点名的宋卿君乖乖收起了呲牙咧嘴的模样,回头扫见后院的垂花门外一抹靓色,眼神忽然一亮,“瑶姐姐,快来瞧瞧。这都是那位大叔送来的。” 垂花门后正走出个娇俏女儿。丁香色的外衫裹了鹅黄的千折裙,腰间垂落的万点丝绦彼此交织,细看去才能瞧出其中结成的每个图案都略有不同。 她抬手紧了紧肩上的披风,秀气的掩去个哈欠。行动间风姿绰约,婀娜似月宫嫦娥,让人万分期待其容色如何。待走近了,却见一张脸上皱纹纵横,眼珠昏黄,眼袋与脸颊垂落出惊人的沟壑。 宋卿君惊得一退,抚了抚胸口道:“瑶姐姐,你又扮丑吓我。” 少女掩口一笑,抬手抚上脸颊,玉指纤白细嫩,与脸上的皮肤竟毫无相似。 “卿君你年年都要选几个月来惹我哥哥不快,听说这次回去被关了许久,是不是在家中想我嫂嫂想到要哭了才求得宋伯父松口,让你来瞧她?” 宋卿君听了这话,脸上染上一抹疑红,忽的没了声响,伸手抓抓头发,一脚跳入两个箱子中间,装着左看右看。 宋娴玉带着盈盈笑意走上前来,去拉少女的手,“这都什么时候了,怎得还未睡下?你醉心易容术也要好生休息,总这样熬夜,当心伤元气。”说着又道:“嘱咐送去的燕窝粥可都按时用了?” 林依瑶瞥一眼嫂嫂身后,捂着嘴笑道:“快别再说了,瞧我哥眼酸的,我牙都要倒了。” 宋娴玉嗔怪,瞪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着回身。林翊焕仍是紧紧绷着一张脸,拿着送来的披风将宋娴玉裹了个严实。 对着摆满院子的珍稀,林依瑶那副垂垂老矣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影影绰绰的雾气后忽然传来宋卿君的惊叫,“竟然有千面鬼的脸谱。” 叫声未歇,他身侧已闪出一抹丁香。鹅黄裙摆在箱边掠过,流苏轻响,林依瑶已将那一层层薄如蝉翼的脸谱展开,仔细看着。 “瑶瑶,”林翊焕走上前道:“我虽与他算得旧友,却是从未计较过他身份的。此人侠肝义胆,人品风流,你,你当真要想清楚了。” 林依瑶朝哥哥莞尔一笑,摇了摇手中的面具道:“连这个都能随意拿来送人,可见当初那轻世傲物的模样也并非全是装的。” 林翊焕不服气道:“不过几张面具,若我林家堡开口,还能有什么要不到的?”实际心知这鬼面不光脾气古怪,踪迹更是难寻,他的东西的确不容易见着。 鬼面出手的面具或机关奇巧皆有市无价。十年前曾有一个如意结流入江湖,被喊出天价后不知所踪,传言不过是他做出来讨心仪女子的孩子欢喜、不得其心后被弃掉的一个玩意罢了。 宋娴玉从林翊焕身后走出,“妹妹喜欢什么就留下,咱们让他开价,买了便是。” 林依瑶轻笑摇头,“做什么要买。”她淡淡垂了眸子,“别人随意挥手就送了的玩意罢了,我又何必当真去还这个人情。” “是了,是了。”宋卿君又凑了过来,一脸不忿道:“他欠瑶姐姐的可还得清?”说罢发觉一片寂静,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在姐姐责备的目光中讪讪退了几步。 “哥哥嫂嫂休息去罢,这些让管家收起便是,不必费神折什么单子。他素知我脾性,既叫人送了这里来,便是没打算有什么回礼。年关将至,那些玲珑珠翠就拆了分了,也为咱们林家堡添些喜庆。” 林依瑶探身翻了翻那个取出鬼面脸谱的箱子,发现满箱的珠翠脂粉中,一个檀香木盒花纹繁复,古朴雅致,里头尽是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不由翘了唇角,“这箱送到我院子来。其他分完若有剩余,就全都入库。” 还要说什么的林翊焕被宋娴玉拉住了袖子。 林依瑶朝这方瞥了一眼,掩口笑笑,朝着探头探脑不敢再上前的宋卿君道:“若还找出了什么有趣的玩意,不如就送给你那小侄儿可好?” 宋娴玉被这话羞得满面通红,往林翊焕怀中钻去。 她月前被诊出有了身孕,林家堡上上下下皆是喜庆祥和。宋卿君也是因此才能逃出门来,打得就是给姐姐送补药食材的名号。 他那素来不着调的性子,撇下车队只管自己乱跑,不想无意参与到了瑶姐姐的故事中,觉得那大叔有趣,整日跟着两人乱晃。 瑶姐姐会陷入不得是他没猜到的。 那样一个郎才女貌的开头,结尾却莫名的冷场。 那大叔是真的古怪,一面冷落瑶姐姐,一面又要寻着机会见她。 最初几次,他以为是二人有缘,不论何时何地总能遇见。后来发觉二人又怎么都遇不到一起,这也实在是太多巧合。 他的苦思不得还是由姐姐点破:“人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天意,不过都是用心安排。” 这大叔的确有费尽心思去见瑶姐姐,不过多次都只是远远看着。 他每次瞧着这两人,一个假装不知,一个不敢上前,总觉得异常难受。 这些男女之事可真是麻烦。 他有时亦心疼那位大叔。 虽不知他逍遥王爷的头衔真假,那一拨拨送来林家堡的奇珍文玩却实在稀罕。 隔段时日就有些大小玩意儿送来,从不留帖,但让人一眼就知是他。 不过今日这般的手笔还是第一回,难怪瑶姐姐又似高兴又似不高兴的。 这些男女之事可真是太麻烦了。 林家小姐 冬日的太阳总是有些灰蒙蒙的提不起精神。日头已经升到最高,雾气也散了大半,宋卿君见着姐姐姐夫回去了,忍不住想跟去后院瞧瞧林依瑶抱走的那个小箱子。 “小卿君。” 林依瑶回过头来,眼底有淡淡的笑意,“今日天气不错,你要不要去流云涧逛逛?” 流云涧,不是那个大叔住的地方吗? 宋卿君站在原地,垫脚探起,去掬头顶那握不住的雾气。他眼珠一转,应了声好,“今日无事,瑶姐姐要去哪里玩?” 林依瑶轻笑,“瑶姐姐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流云涧是恒河府东南角上出了名的风水宝地。 据说最初是被当地一个地头蛇霸了的,后沧海桑田,几经辗转到了一处商贾手中,最终被买去置了府邸。 终日车马如龙的凤祥街,最引人瞩目的便是那间无匾的府邸。 任凭这街市如何热闹,那朱红大门前总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处小贩敢上前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家摊贩都甚是自觉的避开此处,以至于宋卿君这半晌盯梢盯的十分辛苦。 他锤了锤发酸的腿,搭手瞧了眼天色,口中衔着的那朵小花已经有些发蔫。 据方才骗来的可靠消息说,昨晚这里有很大的动静。 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送了好多东西进去,不过不久就又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出来。 聪明如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送去了哪儿。不过按着这时辰推算,大叔此刻应该仍在府里待着。 他有些无聊的发着呆,盘算着再过一阵若还不见人就去紫霞阁瞧瞧,也许那大叔昨晚就溜出去风流了,这会儿还未归家也说不定。 他掩去个哈欠,抹了把挤出的眼泪,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到了门阶前。 他索性伸手在那朱红的大门上砸了几下。不多时,侧门开了,里头走出个小厮,将他打量了一回,皮笑肉不笑道:“公子有事?” 宋卿君干笑两声,将口中的野草丢掉,垫脚往门缝里扫了几眼,“你家公子在不在?” 小厮瞥他一眼,捡起那野草,顺手拍了拍衣袍,“我们家没有公子。” 宋卿君眼明手快,抢先抵住对方要闭门的手,一脸讨好的笑道:“我找你家主子。” “我家主人不在。”小厮说着又去闭门。 宋卿君被挤得吱哇乱叫,“你家主人要知道你这样对我,他是必然要生气的。” 小厮一听,放开了手,又将他打量一回,“你哪位?” 宋卿君嘿嘿笑着,拿手肘碰了碰他,“你家主人可是在我姐姐那儿花了不少的心思。” 小厮面上了然,冷笑道:“我们家爷哪儿都好,就是平日里爱听个曲儿,心又软,总被人误当了风流。可不知你家的姐姐又是哪位?今日寻上门来,想也必也是遭遇了难处,走投无路了。可叹谁不是爱惜着脸面呢。你不如就直说了吧,这一趟是想要钱还是要物呢?” 听那小厮的腔调是长安口音,嘴巴一张就是一串子,损起人来又利又辣。听上去似是故意这般误会,有意侮辱人的。 宋卿君顿时急了,“哎,你这小贼,怎么说话呢!” 他又急又气,又不知怎么回嘴,一时冲过去便要动手。 对方手疾眼快的躲在了门后,嘴上还是不饶半分,“有事儿你就说利索了,别净耽误在这儿。只当都似你这般有功夫,在对街一蹲就蹲半晌儿的呢。” 宋卿君一怔,望看了一眼方才蹲着的角落。 “你,你怎么知……”又一想,这么大府邸,对方还是个王爷,有暗卫什么的也不出奇,索性直白道:“你家主子今早送了一堆东西到我家里,我就是来问问他要做什么。我家姐姐生气了可没那么好哄的。” “我还当是谁呢……不过是长安打发过来的晦气,咱们爷要给人留面子,寻个地方再给打发出去就得了,这也能拿回来当个事说……” 小厮说着话就一把将大门怼在了宋卿君的脸上。 过了晌午,林依瑶算着怎么着人也该回来了。 她吩咐了一桌子的新鲜茶点,却直等到将近日落才见了个灰头土脸的人,一瘸一拐的从外面进来。 宋卿君苦着脸,袍子皱的像在泥里滚过,沾着不少污迹。 林依瑶打量他道:“你这是学那些坏孩子去泥窝里玩,还是被谁给揍了?” 宋卿君才要哭上几声,就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一块拇指肚大水晶被打磨成了一片六角霜花的模样,晶莹剔透,精致的很。 最巧是里芯儿里头裹着一片天然而生的花纹,落在正中,可所谓是巧夺天工了。 他捡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连撇着的嘴都忘了收起来,把玩半晌后,笑嘻嘻的握着揣进了袖里,对林依瑶撒娇道:“今日在流云涧受了大委屈,瑶姐姐可是要补偿我的。” 林依瑶笑着点头道:“本就是拿来给你做扇坠子的。” 这下宋卿君更开心了,双手一叠趴在了桌上,瞪着一双圆滚滚的眼道:“那得用什么丝线呢?” “这东西矜贵又精致太过,太浅的颜色必会让人以为是女儿家的。我选了竹青,又配了黛蓝来压一压,你瞧着可好?” 林依瑶举起编了一半的菱花穗子给他看。 宋卿君一接过就乐了,又比着那霜花看了几眼,点了点头,“姐姐选的自然好。不过你这都编起来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我若说不好,你还能拆了不成……” 他这说话没分寸的毛病也不是一两天,林依瑶懒得计较,他说完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忙打岔续了句:“大叔昨晚连夜回长安了。”说罢止住林依瑶倒茶的手,凑近几乎溢出的杯子啜了一口,烫的连连吐舌头。 林依瑶扶着茶壶又怔了片刻,烫红的指尖摩挲几下,有些恍惚道:“过几日我想去趟南境,你可要同去?” “要去要去!” 宋卿君这到处疯跑只求玩乐的性子可是让宋家老人头疼不已。还有一点,便是他自小就亲近姐姐。 小时还好,不过被拿来当成个趣事,待宋小姐到了及笄之年,才知道这是个大事。 这小子瞧哪个来求亲的都眉眼不对,门楣低些的就借势施压,高的就整蛊作恶。直到林家上门,这个出身武林世家的英才总算是顺了他的意,竟比父母都要开心,高兴的夜不能寐。 只是他恨不得天天借着姐姐的名头去见未来姐夫,烦的林翊焕这未过门的女婿不堪其扰。前年终于到了准备婚嫁的时候,宋兴海夫妇怕他再惹什么是非,便将他在府里严严实实的管了起来,直到宋娴玉嫁进林家方才解禁。 这一次,他便似鸟儿出笼,未再着家过。 不过这次学了聪明,知道借用探亲的名义,以武林盟主小舅子的名义在南方诸镇浪荡终日,结交了不少的狐朋狗友。 不过这一浪,浪得过分远了,以至于宋娴玉怀孕的消息都传回了宋家,林家堡还未见到他身影。 最终还是宋兴海夫妇向亲家求救,用武林消息半逼迫的将他押送到了恒河府。 如今看过了姐姐,他必然就需要回家复命了。 这次说不得会因在外贪玩惹祸的事被关上许久。 最近他急的抓耳挠腮,一心想要寻个好借口能在外头多呆些日子。 此刻的提议,不亚于饥渴难耐的一日后,有人将一颗水灵灵的葡萄喂至了唇边。 宋卿君捧着茶水,已笑的牙不见眼。“瑶姐姐去南境做什么?” “好久不曾去了,四月南陵杏花满坡。很美。” 林依瑶神色自若,当真似在闲聊。 还好宋卿君没有只顾着高兴。 他冷静下来后道:“杏花哪里都看得,我却听消息说南疆边境最近不太平。瑶姐姐若真的要去,咱们须得小心些。” 他皱紧双眉,将话说的一板一眼:“你一人独往,姐夫必然是不放心的,我必须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说罢站起身来,双手握拳,信誓旦旦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就这么说定了,我去跟姐姐说,这就吩咐人准备行李。” 林依瑶无奈的边笑边摇头,目光一转,落在屏风后露出的一角桌案上。 临窗的桌边摊的全是今早抱回来的小玩意。 那种高涨着激动又甜蜜的情绪早已落下,直到眸中映入门外的夕阳,她方才察觉自己对着窗子发了不知多久的呆,苦涩一笑,朝院里唤了声,“莺儿,将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收起来吧。” * 不多日便是除夕。长安城位于天子脚下,过年的热闹劲自然比着别处城镇更加足些。连臣子们遇见了都要互相问候几回年货备的如何。 鉴于之前在巫峡惹出太多的是非,谢从安回来后好好安生了一阵子。一是为着人身安全,二是为着理清头绪,三是因为郑和宜的成人礼就在年后。 可是,就在她忙碌的不可开交的时候,爷爷不知怎么想的,忽然给她求了个宫女的位子,让她日日立在朝堂上端着个香盘打瞌睡。 呛得不行不说,连喝水上厕所都得看时辰,哪哪儿都让人管着。这也不知道图的什么。 年尾事多,这日原本还有一场六科的加时会,好在皇帝不知为何忽然回了宫。 谢从安总算在点卯处交代清了,伸着个懒腰往外走,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回头一看,竟是多日未见的两个熟人。 后院起火 对面的九皇子王炔面若冠玉,眸似寒星,披着身火狐大氅,手揣袖筒,含笑不语。 紫衣白氅的王曦从他身后露出一半身子,脸色却臭的让谢从安有了想要转身走掉的冲动。 意图被人看穿,王炔笑着朝她拱了拱袖,借势将她拦在了原地。 “恭喜谢小姐。” 谢从安只能装模作样的回礼,“不知殿下恭喜什么?” 王炔回头看了眼王曦,嘴角那漫不经心的不屑笑意实在跟王浔像了个十成十。 “若没看错,谢侯此番是想让你入朝?” 谢从安低头看了看身上宫婢的衣袍,对面王曦的脸似乎更黑了。 她有些担心又不大明白,抿着唇点了点头。 没想到王却忽然笑出了声,王曦劈手就拉了她往外行去。 男子身高腿长,谢从安被拽的手腕生疼,一路被扯的跌跌撞撞,唤人的声音都颠的破碎,引得路上不少人看来。这人却全不当事,脚下如飞,惹得她心里已默默生起气来。 眼见不远就是宫门,王曦终于慢下,将谢从安推入了隐在楼影中的小径。谢从安揉着手腕去瞪他,又察觉到此处人少,心头多了些忐忑。“你有话直说,做什么拉我到这里?” 王曦盯着她肩头,一言不发。 虽说日头渐起,背后的墙壁隔了棉衣仍渗出森森寒意,谢从安拧眉,伸手推他,“你要说便说,不说便放我回去。” 行宫一遭,长秋殿的旧事把自己栽进去已经够让她烦了。这几日心底还总有些小声音跳出来,连当初郑和宜入住长秋殿都有了些似是而非的想法。 巧的是两人还在别扭,她只能借机往外跑,让自己少些胡思乱想。 至于王曦这处,她更是顾不上,若是能不了了之,就是被骂缩头乌龟她也无所谓了。 “谢从安。” 嗓音暗哑,配着阴沉的面色,谢从安下意识就要抚上王曦的脸颊,觉察不妥又连忙将手缩了回去。 只是这瞬间的来往已让王曦的语气软了下来。 “你是不是真的为了谢氏什么都做得出?” 谢从安不明所以,却不耽误火大。“我是谢氏家主,不为谢氏要为谁?” 王曦怒瞪着双眼,狠狠的看着她,“……你是要入皇帝的后宫吗?” 他咬牙切齿的把话说完,谢从安瞬间恼了。 她伸手掐着王曦的脖子逼他后退。王曦不肯,反手扣了她麻穴将她按在了怀里。谢从安气的挣扎不开,只能用力去踩他的脚。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能不能放下谢氏?” 耳畔传来的话饱含了压抑的痛苦,谢从安终于安静下来,心里又悲又痛。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为这谢氏一族牺牲到哪种地步。之所以没有逃跑,不过是明白这件事的难度,还没想好怎么做罢了。 前身的姑娘太过悲惨,她还有谢侯的善待之恩未报,如今只想着在位一天便略尽所能而已。 可是这些话,她一句都不能说。 就算她说出来,王曦能够相信吗?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谢从安无奈的摇了摇头就想要离开。 王曦却拉着她又问一回:“我说你可是要入皇帝的后宫?你可知道自来女官都是主后宫之事,未有过接触朝堂的前例?” 他已经斟酌字句说的艰难,谢从安却难免被气的七窍生烟。 “王曦啊王曦,我谢从安在你眼里原来就这么没用?” 看向他的笑容里满是厌弃,“既说是为了一族安危,我也该考虑个长期之计罢?若决定要用姿色交易,勾搭皇子中的哪一个岂不更快?再不济,委身于你宁王世子,不也是好的?” 这一番话惊到了王曦,谢从安伺机挣脱,留他在原地愣着。 他心惊肉跳,又气又慌,仿佛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又不太明白错在哪里。 见谢从安头也不回的走了,想要追过去又怕会变得更加糟糕,只能呆呆的在原地站着。 直到九皇子寻来,拍了拍他,他才长长的吐了口气出来。 方才好像真的惹了她厌恶,该如何是好呢…… * 谢从安的心里像是揣了盅滚烫茶水,脚步颠簸,每溢出一些便是些细碎疼痛。 她整个人烦躁不安,直至回了幽兰苑仍是气恼,牙痒的恨不得找个人来咬上几口。 西厢内,茗烟正装模作样的指挥着纸砚两个小童四处擦抹,不时偷瞧一眼公子在窗前笔直的身影。 字帖都临了一上午了,日日都要等小姐用了饭才肯吩咐进食,分明是在等小姐唤他一起。 每到此时,他便觉得小姐的那些新鲜话精辟的紧。公子这性子,可不就是傲娇的让人爱恨不能。 听着外头是小姐回来了,比着前几日都晚了些,不知是有什么耽搁。 “给我滚进来!” 嗓音娇俏难掩主人的怒意,一声响彻庭院。 森寒顿时从脚底冒了上来。 茗烟见公子练字的笔停了,忙赶两个小童出去,又想着不如去偷听一回。身后公子却唤他摆饭。 待茗烟也出了屋子,郑和宜的目光停在东西相隔的珠帘门上,神色莫辨。 东厢。 地上跪着的少女瑟瑟发抖,面容姣好,因发髻凌乱狼狈惹人心疼。 谢从安按耐心中邪火,走下去抬起她的下巴。 一双含泪的杏眸清亮,清晰映出自己倒影。小脸苍白,秀鼻檀口,唇上印着齿痕。虽算不上精致,却自有种小家碧玉的楚楚动人。 “亦巧姑娘委屈了。” 谢从安极力控制着心底的恶意,接过谢又晴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扔在了地上。 她再看一眼那女子垂泪的模样,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被人捆了锋利的丝线绞下血肉,鲜血淋漓,却痛的悄然无声。 “将白水阁整理出来,让亦巧姑娘住下。” 谢又晴惊讶的瞪圆了眼。 白水阁隔着闲鹤亭与兴水阁相对,这样安排不怕打扰侯爷吗? 可是主子的面色太过难看,她不敢多话,连忙唤人将连路都走不利索的苏亦巧架了出去。 回来时正被安置饭食的乌娘和茗烟撞见。 “晴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小姐遇到了烦心事?” 茗烟悄悄问乌娘,“公子和小姐这次又是好多日子不说话了。可怎么办才好。” 他将一口气叹的如同老人沧桑绵长。 乌娘瞄了眼东厢厚厚的福字垂地锦帘,只催他快走,当心饭菜冷了。 谢又晴一回东厢便跪在了地上。 谢从安背对着她并不理会,直到传来的啜泣声渐大,才侧脸叱道:“不许哭!” “小姐打我骂我都好,只别憋在心里,气坏了身子。” 小丫头哭的可怜,谢从安却恨不能将这一屋子都砸了才算。 她一言不发正是在控制情绪,忍了几忍才开口道:“起来将事说清楚了。” “晴儿还是跪着说罢。” 谢从安一眼扫来,谢又晴惊得一哆嗦,即刻站起身来利索抹了眼泪。 一切都要从三天前讲起。 谢勋的一颗心都迷在苏亦巧身上,此事在忠义侯府也算是心照不宣。虽然他入府后被限制外出,任谁也没料到女方会自己寻上门来。 三天前,苏姑娘到侯府来送礼,说要与谢小姐道谢。大抵是流年不利,让她正正好好遇上闲来无事,逛至前厅的谢勋。 这两人多时未见,一言二语间便默默移步到了后院。 府中的下人虽不识苏亦巧,谢勋却还是谨慎的带了她往北边去,避免惹眼生事。 最北是下人的院子,人多眼杂,最合适的便是居中靠前的闲鹤亭和幽兰苑。这两位主子都喜静,下人们多是走书房也绕开避着。 他不敢往老爷子身边造次,想到谢从安连日忙的不见人,便带着苏亦巧往幽兰苑来。 才入后院就瞧见谢元风躲在墙后朝自己挤眉弄眼。因怕不应坏事,他便指了幽兰苑外一侧的梅林,叫苏亦巧先过去等着。待被谢元风调笑一通,回来寻入梅林,发现不见了心上人。 谢勋急起来唤了几声,听见她声音从幽兰苑中传来,踌躇之中寻了进去,正遇上郑和宜挑帘将人送出来。 苏亦巧衣衫不整,面上有泪,谢勋一见便急了,上前动起手来。 虽说郑和宜寒症未愈,毕竟师承高人,谢勋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讨得过便宜。不必多说,两人都被丢了出去,而这一幕恰被路过的下人看见。 谢勋被打的鼻青脸肿,愤声念着君子慎其独也。克己复礼为仁。君子不欺暗室云云。苏亦巧则垂泪跪坐,一副被恶霸欺凌了的模样。 又是谢元风听到了动静,将两人安置了,才未惊动闲鹤亭的老爷子。 “如此倒是要多谢大表哥了。”谢从安听罢冷笑。 不久便是除夕,她心烦却逃不得事。 下朝回府后要确认节礼的一应安排,成年礼的细节也都在逐一敲定,偶尔还需往荷风小筑去盯一盯长露。因难得在屋子里待着,便留了谢又晴与乌娘照应着幽兰苑诸事。哪知这种时候还能出这种狗血故事。 谢又晴默默抹泪,不敢应声。只悔不该偷懒跑去与枫林苑的小丫头们玩。 那日乌娘犯了头风,吃了药在屋里歇着,笔墨纸砚四个小童自来待在外舍,不得召唤不能进入。偌大一个幽兰苑,生生是一个能为郑和宜证明清白的人也找不出。 此事就暧昧在影卫竟然也没有拦下苏姑娘。她是怎么进了郑公子的屋子,没人能说明白,事后也只是垂泪,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郑和宜向来足不出户。主子放在心上宠的人,谁又敢不要命去招惹,更无人敢来告诉一声。若不是方才在前厅被叫去问话,谢又晴尚不知幽兰苑有过这样一档子事,遑论多日未曾留意府内的谢从安了。 小家碧玉 正在西厢用饭的茗烟忽然打个哆嗦,忍不住回身瞧了瞧那扇紧闭着的垂珠帘门。 郑和宜敲了敲桌,令他回神。茗烟忙又端起碗来吃上几口,眼神却还是不住的往东厢飘。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哭的可怜的苏姑娘来。 虽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那日他去领月钱回来,公子的面色一直不大好看。 据说是谢勋公子曾带人在幽兰苑闹过一场。 究竟怎么回事,他也不大清楚,公子不提,他亦不敢多嘴去问。 院中一个男声模糊响起,似是有外人来了。 门帘被挑了起来,多日未见的小姐似出云明月,让茗烟一颗惴惴的心平稳的落进了肚子里。 谢从安几步入座,撑着下巴,垂眼叹气道:“宜哥哥好胃口。我累的头都疼了。” 少女的娇俏柔软惹人心疼,方才的威严利喝都似幻觉一般。 茗烟见小姐手捏额角,面上满是疲惫,眼疾手快的盛了碗汤递过去讨好:“嫫嫫炖的参鸡汤,用小火细煨了一夜的,小姐快用一碗暖暖身子。” 郑和宜一直不说话,谢从安接过便放了桌上,屋内一时安静的古怪。 茗烟见跟来的谢又晴眼角红红,似是哭过,想起方才小姐进门时,身后院子里似有个男子身形。 侯府中的男子不多,能进这园子的更没几个。 难道是两位表少爷来了? 又或是那位才入府不久的谢勋公子? 不管是谁,今日这般寒风的天,让人在院中等着,可是难捱了些。 茗烟的眼神乱飘。 谢从安似背上长了眼睛,问道:“瞧什么呢?” 茗烟不敢答,一时急的去看谢又晴,却见她老僧入定,又只能去看公子。 郑和宜放下象牙箸,淡淡问了句,“这是要拿我的人撒气?” 谢从安当即认怂,“大表哥说要请咱们去问些事,宜哥哥想去吗?” 郑和宜取了茶道:“你要我去便去,你不要我去我便不去。” 谢从安满心疲惫。有时真的想任性一回,抛下一切逃走算了。可只要稍微冷静下来,便会从这个不切实际的梦中醒来。 她并非普通的小家碧玉,身为大乾的功臣之后、百年谢氏的现任家主,逃又能逃到何处去? 什么四大家族,谢氏王氏,不过是由内至外,烂肉显骨。 今生又有了一次机会,为何还是护不住眼前这个人。 她疏了口气,闭上了眼,疲惫不堪的样子让郑和宜心底的气瞬间散了大半。 谢又晴瞧出了不同,便故意拉了茗烟去取糕点。 谢元风在院中等足半晌,见出来了他们两个,瞥了眼屋内,怪声怪气道:“你们倒是懂事,放两个主子独自在屋里待着。” “表哥若是等累了不如往花厅去用茶,亦或去闲鹤亭请侯爷示下,看看这府里可有饭都不让人吃便要忙杂事的道理。” 谢又晴的身份并非一般的下人,自然不受他的气。 这一句话顶的谢元风敢怒不敢言,只能哼了一声作罢。 可他既打定了主意,自然不肯放过今日这等时机。只是元月的天气着实冷些,幽兰苑的下人又使唤不来,只能独自在院中踱着步子暖和。 冬日天光暗的快,刚过了晌午便似黄昏。 小丫头们进来更换廊下的灯笼时,谢元风觉得自己似已等足一日,整个人都如同挂在屋檐下的冰棱一般,既僵又硬。 终于等到谢又晴与茗烟去而复返,双双低头进了西厢。再过一阵,谢从安与郑和宜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男子烟熏色大氅滚着雪白的风毛,举止间露出内里儒雅青袍,腰间系着一抹伴了青色的鹅黄玉带。山水入眉,丰神俊朗。 女子鬓间未钗珠翠,只系着些青色丝绦,精灵玉秀的眉眼,亦如画中人。一身鹅黄小袄,立在他身侧,便显得小鸟依人。 这样一对璧人,多一份则太过,少一分责不足,瞧去端得相衬。 “劳表哥带我一行,与爷爷讲清来龙去脉。”郑和宜上前道。 谢元风敛神厉色:“如之莫怪我说话直爽,还未到那一日,你便还是称侯爷的好。”说罢冷哼一声,方觉得自己的一身窝囊消去些。 谢从安眨了眨眼,轻笑一声,“这么大火气。” 她自来古灵精怪,如此是对等下的事情已经盘算清楚了。 猜到谢元风大概又有苦头要吃,郑和宜并未作声,与谢从安一起跟在了后头。 谢又晴怕被人拿了幽兰苑的不是,方才特意将茗烟叫出去耳提面命,赶着折了回来却又被小姐留在了院子里。 她不知那郑公子心里都想些什么,为何不肯将事情都说清楚了,自己清白,也免得小姐面上难堪。 * 天气寒冷,闲鹤亭处更甚。 亭中虽架起了暖阁,但毕竟落在水上,仍是湿气太重。谢侯爷却不肯离了此处,只是挪进了一旁的兴水阁里。 白水阁与兴水阁遥遥相对,从水上的暖阁穿过来倒是不远。三人前脚方至,后脚便有人报说苏亦巧到了。 隔了中庭的斑驳花草,瞧着苏亦巧莲步轻移的模样,谢从安忍不住笑出声来,打破一室凝重。 谢侯爷躺在谢从安鼓捣出来的大摇椅上,半阖着眸子。听闻笑声方才抬了抬眼皮,喊了声安丫头。 谢从安乖巧的跪坐在谢毅膝旁。 谢毅坐起身来,扫过一旁静静站着的四个男子,再瞥一眼前头跪着的苏亦巧,问道:“你这丫头,笑的什么?” 谢从安偏头瞧着老人,笑着凑近低声道:“爷爷,从安觉得苏小姐这莲步当真好看。这才明白那位黄姑姑嘱咐的‘女子当如是’。” “臭丫头还敢提。宫里派来的我担心不好,特意给你请了太后身旁的老嫫嫫。你倒好,竟随意将人打发了。若非林嫫嫫说你礼数做足,未曾怠慢。我定然要给你这小丫头紧紧皮。” 谢侯爷字里行间说的生气,面上语气却全无半分动怒的模样。 谢从安笑嘻嘻的认错讨饶,爷孙俩不咸不淡又聊上几句。 谢元风的脸色眼见就难看起来。 “林嫫嫫跟爷爷告状了?” 谢从安伏在老人膝上撒娇,“可曾编排了从安的不是?” 谢毅抚了抚胡须,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贵人怎会不顾身份,编排一个小辈。如今也是入了前朝的人,说话不可不知轻重。” “从安知道了。”谢从安甜甜一笑,聪灵乖巧。 谢元风此刻早已忘了方才幽兰苑中冻成冰棱的感受,只觉浑身冒汗,脚下虚软,整个人如在云中。 他一直在找机会要将爵位拿下,却因这爷孙二人都是恶名在外,脾气太难琢磨,还有个谢以山在一旁虎视眈眈,只敢小心伺候,合计着等谢从安成人,嫁出去了便不再是谢府女儿。 这些年在府内帮着主事,他仗着年长,也谋划了几分,哪知突然出现个没了家底的郑和宜来入赘。 这小子家世气度名声样样不俗,让他着实头疼了一阵子。 思来想去,也只能在这两人的感情上做些文章。 若真能除了这眼中钉,再借机打发了谢从安,便是一石二鸟。 可放眼谢府,别说那些丫鬟们不敢对上谢跋扈,论姿色,他自己亦没几个看得上眼的。 谢又晴是个好苗子,可他哪敢打幽兰苑里头人的主意。 旧日听闻,有人请这丫头在谢从安面前说句好话求情,反倒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更别提她不喜郑和宜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这一路更是走不通。 自从谢勋入府,他便知道了苏家姑娘,打探得知此女父母爱财,因女儿很有几分姿色,便早早就算计着要将她卖个好价钱。 苏父棒打鸳鸯,只为瞧不上谢勋那副寒酸贫苦的模样。 谢元风携礼上门,用赔罪的借口告知苏父,谢勋虽然无缘富贵,却出身明溪谢氏,曾为谢谢府接班人选之一。苏家那攀附富贵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两方一拍即合。 父母爱财,姑娘爱慕的却是另一才名。谢勋比起名满大乾的瑾瑜公子哪有胜算。 谢元风用两番说辞令苏亦巧心动,只可怜这谢勋一直以为兄弟为自己搭桥牵线,感激涕零,哪知这人存的却是别种心思。 苏亦巧这姑娘生的的确有些味道,却因小门小户,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未免绊手绊脚,有些小家子气。谢元风有些担心名门高族的郑和宜瞧不上她。 恰逢老爷子请了林嫫嫫来教谢从安朝中行走的日常规矩,谢从安又每日忙得不见人影。他便盘算了几日,吩咐人秘密将苏亦巧接进府来,打着顺带请嫫嫫为小姐教导陪嫁的名号,让她好生受了教,学习如何做个气质娴雅的大家闺秀。 此事他自认安排的巧妙。 人是从偏门接进来的,且他未曾出面,只是亦疾言厉色的敲打过那些婢女们。给她们这机会便是比着一般下人多一份的体面,若哪个敢多嘴,立即拉出去打死。 这般震慑之下,每日教习中连闲话的人都没有,又怎会被足不出户的侯爷知道? 谢元风心中慌乱,未察觉自己的面色难堪,直到被人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 眼前的谢从安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元风哥哥,爷爷已从暖阁中移回一阵子了,这兴水阁中的物什是不是也都该换一换了?” 拜见圣公 府中管库等琐事早已都交给了谢元风打理。只是谢广自上至下将所有都安置的井井有条,他只不过空挂个名号,也未曾费过什么心思。此时忽然被点到,不免心虚,鬼使神差的点着头,听谢从安吩咐着老人家平日里的几处忌讳。 说来说去无非不过床不可太软,食不可过肥甘。 谢侯在一旁瞧着,朝郑和宜招了招手。 郑和宜也跪坐在侧。谢毅将两人端详一阵,道:“还闹么?” 谢从安看了看爷爷,又偷看对面一眼,只见那人密如扇羽的眼睫动了动,“是如之的错。” 谢侯爷也不说什么,只是抚着胡须笑的好不舒心,又寻着闲话将谢从安一番打趣,直瞧着她脸颊绯红,才似将将发觉前头跪着的苏亦巧,声色严厉的问道:“地上跪的是哪个?”又抬眼去看谢元风,“这是怎么回事?” 谢从安顺势拉过郑和宜,退去一旁。 苏亦巧磕着头,啜泣难掩,细碎的抽噎道:“小女苏亦巧,见过侯爷。” 谢毅抚着胡须,声音更冷了几分,“我侯府何时允许些乱七八糟的人随意出入了?” 谢元风腿脚一软,就势要跪,多得一旁谢以山拉了一把方才回过神来。 一室安静中,谢勋逞英雄的上前道:“侯爷息怒,事出有因……” “什么因?” 谢侯冷冷打断,继续问:“我问是谁将人带进来的?” 谢元风知道不好,只做瞧不见谢勋递来的眼神。后者不得相助,硬了头皮道:“苏姑娘是前日到府上来拜谢小姐的。” 谢从安听了,讥讽一笑,“我谢跋扈竟有被人寻上门来拜谢的一日,还真是要多谢勋表哥。” 此时记起苏家小姐上门拜谢的缘由,谢勋羞得无地自容。 谢侯却忽然展颜道:“长安城的小恶霸,竟然能让人寻来谢恩?快给我讲来听听。” 谢从安笑着应下,眼神示意谢勋自己说。 谢勋哆哆嗦嗦跪了下来:“都是谢勋一时糊涂,倾慕苏小姐……” 谢毅沉了脸,“倾慕便好好找你父母上门求亲,若需长辈做主便回明溪去请,自然有人给你这个面子。”说着抬手挥了挥,“你们散了吧,我再睡一会儿。” 心怀鬼胎的几个正对今日之事拿捏不准,见侯爷赶人,忙不迭的拥着往外走。 行动之间,谢元风再去想苏亦巧之事,实在猜不出侯爷究竟知道了多少,心下更觉谢氏这一老一小实难对付,索性趁着还没被发难,溜之大吉。 乌娘因担心这二人,便出了院子,在外头好等了一阵才瞧见闲鹤亭中散出一众人来。 认出他们两个牵着手走在一处,心中的大石也算落了地。 再看有人上前将他二人拦了,望了几眼便也折回了院子。 谢从安望着面前的谢勋,未料到这个人如此大胆,担心他说出什么惹到郑和宜,便随口寻了由头想将他支开。 郑和宜本就不待见此人,答应的十分利落,转身就走。 谢勋瞧他离去,露出一脸的艳羡,在那张常年忧郁的书生脸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想起方才的一番话谢从安就没好气,“有事快说。” 谢勋纠结来去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踟蹰半晌,低声问了句:“从安妹妹可否代我向苏家提亲?” 谢从安冷笑一声,绕着身上的彩带,懒洋洋的演出个惊讶,又做羞赧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好做这些。” 谢勋见她没有不理,反倒放了心,微微叹气道:“侯爷今日见过了巧儿,提点我请家长求娶。只是当日我家中为着迁往长安,已将祖宅发卖,现下身上又背负着那些不光彩之事。多谢侯爷惜才将我留下,又对家中长辈照看些颜面。如此,我便思量着不如借了侯爷眼下的长尊之位玉成此事。侯爷深明大义、怜才惜下,谢勋都谨记于心。他日有望报恩之时,必当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说罢又加了一句:“小姐与侯爷难道还要分个彼此。” 谢从安看着眼前这满口恭敬谦卑的读书人,怒极生笑,“勋哥哥说的极是,从安亦觉得有理。但爷爷已发了话,叫你回明溪请家长去,我怎好再打着他的名号插手。巧在此时正临年下,不如我吩咐谢广帮你查一查车马。借着机会将你派回明溪送年货节礼,顺带也将自己的心意一同与族中长老们说了。若能带回信物,拟定吉时,过了节不就正好办事嘛。” 这个侯府千金的身份并非摆设,两位表兄在府内的动作她也都十分清楚。只是未想到这个谢元风狗胆包天,竟敢借着苏亦巧将心思动到郑和宜头上。 这次若不是年节时下,为图个吉利顺遂才隐忍不发,她早便要将这人浸油锅里炸了出气。 眼见这谢百里的作派,无耻至极。鬼祟猥琐的行事风格,简直都要将谢氏的脸面丢尽。 至此仍无羞愧,竟还以为可以转圜,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难道人家姑娘是必须嫁他嘛? 谢从安暗暗后悔对谢勋一家的处置太轻,令得他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好拿捏,竟还敢盘算着再将她欺上一头。 一连几日的杂乱,大大小小,乱七八糟,谢从安不堪其扰。 原已入了休沐,连休七日,无需早朝,她竟可怕的早早就醒了,起身后在府上闲逛了半日,仍觉得无所事事却烦得不行,吃了几口东西后便决定出门溜达。 不出半个时辰,谢从安坐在公府的花厅内,手捧茶杯,有些心不在焉。 颜子骞打量她几回也猜不出这位怎会忽然来了自家府邸。 先前问了几句,发觉对方也没个正经,眼风却总在乱飘,说几句话就走神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茶过三巡,他陪着天南地北的胡乱拉扯也都说尽,四目相对正是无言,巧闻前门报说衍圣公回府。 谢从安不待主家安排,就主动迎去与老人请安,只是还未出门,三人已在花厅里撞了个正着。 懒散了半晌的人,忽然就跟醒了似的,疾步迎上行礼拜会,进退有度,雅正端方。 颜子骞瞧的一头雾水,开始忧心她在长辈面前太过约束,便寻借口请她往后院去赏赏花草。 哪知这位却答应的不情不愿。 颜子骞刹那间福至心灵,觉得是她与郑和宜之间闹了别扭,只因女儿家面薄不好直说,索性就又请了她转往书房小叙,琢磨着有什么道理好说给她听,为之开解几分。 二人还未移步,小厮追来道前厅置了晚膳,唤二人一同入席。 谢从安正做计较,未曾多想。直到见了几桌子的男男女女,忽然反省自己今日似乎来的有些太随意了。 衍圣公罕见的讨论起长安城中时兴的故事趣闻,偶尔夹带几句朝堂上议论过的闲语。谢从安就在这亦正亦闲的谈话之间揣摩着老人的心思喜好,忙得不亦乐乎。 今上体恤衍圣公年迈,特意批准无需老人日日朝见。她虽有幸在朝,也仅是见过几次而已。 老人家的圣人范儿十足,思想却不守旧古板,甚至还有些可爱。 谢从安揣着自己的小心思,一面搜肠刮肚,旁征博引,一面拿捏着滔滔不绝与聒噪不堪之间的界限,难得竟有几次引得老人家抚须赞叹。 “小丫头还是很有几分见识的。” 谢从安渐渐消了紧张,适时将马屁再拍几下。 不多时,老人已眉眼泛红,不着边际的言语比着先前更多了。知道是酒至酣处,谢从安忙止住倒酒的手。 “大人字字珠玑,醍醐灌顶,小女受益匪浅。人常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般道理,从安今日始知诚不我欺。” 谢从安一套套的马屁直说的颜子骞发愣。似她溜须的这般直白,简直无法入耳,爷爷却一副受用的样子,当真是又奇又怪。 颜子骞端着酒杯,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该记下学习一番,一旁的小娃娃自凳上站起,扑上他衣袖,口中咯咯笑着,奶声奶气道:“小舅舅又犯傻了。” 一个妇人将小娃娃抱在怀里,吩咐下人收拾酒渍。颜子骞低下头去,有些狼狈的擦着手心。 小娃娃转头瞧着还在衍圣公身旁狗腿的谢从安,认真睁着大眼睛问妇人:“娘亲,漂亮姐姐要做庆儿的小舅妈吗?” 谢从安忽然发觉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也抱着酒壶愣在了原地。 衍圣公朗声大笑,以箸击瓮唱了起来:“莫欺年少子,自有智过人……” 四目相对,两人忙找借口分别遁了出去。 外头的天色黯淡,几乎瞧不见什么月色星光。 两人出了前厅一通猛跑,停在了一处点满灯火的院落。 谢从安一把扯住颜子骞,弯腰朝他摆了摆手,对方也是气喘吁吁,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谢从安捂着肚子使劲儿喘气,“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家是不是第一次见我这样活生生的女子上门,所以,以为,你这铁树开花了?” 瞧着颜子骞满面通红,谢从安又怕自己说话唐突了他,想着再扯上几句别的,哪知对方竟点了点头。 “我自小就跟着爷爷,没什么朋友,鲜少与女子交谈。家里人,是头疼了些。” 瞧对方直率又无奈的样子,谢从安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这人真是耿直的可爱,难怪郑和宜现下的脾气这样怪,还能交上他这个朋友。 她站起身,拍一拍对方肩膀道:“别担心。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只管告诉我,包在我身上便是。” 谁料颜子骞竟苦口婆心的劝道:“你今日究竟为什么来的。天色已晚,入夜又冷,快交代了就回去吧。” 谢从安自有盘算,只是现在不宜多说,胡乱笑了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来问问你这个百科全书,咱们大乾祖上可有女子入朝为官的旧制?” 颜子骞听了,忽然背过手去,面上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疏离,“有话不如直说。” 谢从安惊讶道:“何出此言?” “有无旧制,不过花些时日查问,又何需寻到此处来特意问我?”颜子骞瞥她一眼,“你可是有什么问不出口的话?”说罢又瞥一眼,似想到了什么,有些不自在的别开了脸。 谢从安忽然明白过来,轻笑道:“若事关如之,我自问他便是,又何必跑来这里问你?” 颜子骞忽然陷入了沉默。 谢从安心头一跳,却仍笑道:“顔公子与宜哥哥近的很,可是有什么秘密要与我说的?” 颜子骞再看她一眼,“招待不周,谢小姐还是快些回去吧。”言罢便要小厮送客。 这一番言行,难免让谢从安心生疑窦。 难道宜哥哥真的背着自己做了什么么? 不会聊天 马蹄哒哒落在石面,敲出冷硬声响,由耳入心,让谢从安忍不住打个寒颤。 衍圣公府的热闹已远,心中的疑虑却随着冷静而越发清晰。 车子忽然停下,算着时辰应当还未到家。她掀起车帘,瞧见对面竟也有辆马车停着,瞧来也是要往谢府的方向去。 马儿喷出白色的哈气,让她更冷的想缩手,只见一个熟悉人影从对方的车上下来,身披雪色大氅,密密匝匝无一杂色,露出内里的石青长袍,更是雅如天清。 身姿挺阔,面如脂玉,在这冰冷天地中不沾带一丝的烟火气,浓重如墨的眸子落在她身上便亮起来。 谢从安被他的手炉吸引。 那雕花细腻,线条流畅,泛泛一看便觉不俗,却不似府里的东西。再回想一番,库里也未见过此等描绘故事的款式。思虑间耳畔只闻一笑,东西已被递至眼前,“拿着。” 她顺势接过,看着郑和宜上车落座,瞥了眼对面已掉转头的车马问道:“是从哪个府上来的?好生低调,竟连个标识也无。” 郑和宜并不说话,低着头仔细解去胸前系着的绸带,又去拂袍角。 谢从安记起方才触到他指尖的凉意,扯住他脱了一半的手,将手炉又塞了回去,罢了将大氅又拉了拉,转去嘱咐外头:“茗烟回去记得多备几个汤婆子。”说罢又冲他道:“这几日一入夜就冷的人心慌。你才好些,切莫大意了。” 对方不说话,一双眸子暗含流光,只是将她望着。 谢从安回以一笑,寻了个话道:“今日去了衍圣公府。不光小子骞,这阖府上下的人都有趣的紧。” “怎么有趣?”郑和宜竟起了兴致。 谢从安随意捡了几句,一面说一面打量他眉间神色,心中所想却是今日颜子骞撩拨起的疑惑和方才的那辆马车。 郑和宜拨了拨手炉坠的金制流苏,问道:“总瞧我做什么?可是我脸上蹭了哪家小娘子的胭脂?” 谢从安一怔,旋即笑答:“今日是跟些老爷们去混了罢,竟是连这些玩笑都会了。宜哥哥真是越发的接地气。”说罢歪在了软垫上,闭目养神。 早起的疲倦已漫了上来,她想休息片刻,怎奈脑中乱七八糟没个平静,只得又睁开眼。 对面郑和宜坐的十分端正,目光正落在她身上,温温凉凉,不显喜怒。 “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今日饮了酒?”他问。 谢从安点头,对方又没了动静。她抿了抿唇,闭上了眼。 两人入府便被拦住。 小厮瞧着郑和宜的眼色奇妙,谢从安不耐烦的催促快说。 小厮支支吾吾道:“苏姑娘将自己关在屋里抹了一晚上的泪。饭菜不吃,滴水不进。小的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却又担心这般天气,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若受不住病了,届时再有话传出去,小姐又要吃亏。”说着又拿眼去觑郑和宜,“谢管家正忙着明溪节礼,小的亦不敢拿此等琐事去烦侯爷。咱们只能来求小姐去那里瞧瞧了。” 谢从安这才回味出方才马车上那句莫名其妙的玩笑。 敢情是反讽啊。 她转过头,与郑和宜的目光对上,一笑就伸手拉他,“宜哥哥陪我一起吧。” 对方眸色淡淡,不发一言。谢从安压下不耐,拖了人便走。 再折入南院,已是暮色沉沉,与水相接。 这个时节,水边当真冷的透骨。 谢从安忽然后悔将郑和宜拖来,捏了捏他还算暖的手,又担心他经受不住,眼见白水阁已不远,便加紧了步伐,拽着人一路小跑进去。 掀了帘子便是扑面的暖,瞬间放松了绷紧的身体,谢从安舒服的叹了口气。 屋子的香气中缠绵着些不易觉察的尘土,提醒着此处久未住人之事。 兴水阁与仙鹤亭的前身皆是谢小姐父亲的书房。父亲去后,为免爷爷睹物思人,她做主将两处都改了。 书架都被改做多宝阁,安置着各类瓷器摆件,用来接待客人吃茶小憩。墙上悬挂的诗词书画不少,摆设仍偏文雅些。东南角上一排书架,将外室和登楼的长梯巧妙隔绝,珠光宝气的物什也不多见。 目光略过桌边一排排精致的湖笔,谢从安听见了衣裳的悉索,尚未回头,人声已至。 “亦巧见过谢小姐。” 原本的莺啼婉转因哭泣变得嗡嗡喃重,让她费了力气才忍住忽而涌上的笑意。 她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慢悠悠道:“这屋子我瞧着不错,宜哥哥可有哪处觉得不合意的?” 郑和宜仍站在门口未动,烛光将多宝阁的影子投落在他身上,容色虽淡,却仍是工笔雕琢的精致好看。 他不开口,谢从安却有使坏的念头,故意搭了他手臂,踮脚凑上去看那双勾人的眼。 不知不觉两人越来越近,连呼吸中都有了彼此,可他仍是目如深潭,瞧不出任何。 谢从安眨眨眼,收起笑意,转回道:“苏姑娘,这屋子住着可好?” 苏亦巧还在她二人几乎贴面的暧昧中尚未回魂,傻愣愣的道:“这屋子精巧贵气,住着极好。” “精巧?贵气?” 谢从安掩口轻笑,“你可知这屋子当年差点就被拆了的?” 她说着走过来,俯身对苏亦巧道:“父亲脾气不好。当年长安城中流传谢府的白水、兴水两阁藏书千库,价抵万金。就有人偷偷买通了小厮要打这书阁的主意。他知道后大怒,连夜查问,随后将一院子的小厮丫鬟统统发卖了才算。” 谢从安两眼微眯,笑得像只秋后暖阳下餍足的猫,语气却森森渗人。 “你说,我们谢侯府连个摆设都不愿让人看了去,可算是小气?” 听出了弦外之音,苏亦巧瑟瑟发抖。 “要我说,那些个吃里扒外的就不该烦心发卖,索性打死。之后上报官府也算为一方行善,免得来日其中出了绑匪恶徒,家族败类,徒失了侯府名声。那些个贼心不满,不知道踏实过日子的,就该有人来敲打。你说,是也不是?” 她吓唬人吓唬的兴起,却不知身后人忽然沉了面色,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一旁小厮看的心中忐忑,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不过也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院子里的人还是靠得住的。苏小姐不妨安心住下,过了年再家去,大抵也就有聘了。” 苏亦巧低垂着眼,咬着唇,不敢作声。 谢从安对小厮招手,耐着性子吩咐:“你叫人将这话与她家中父母送去。只说是小姐我的意思。若要闹事,便也好生掂量掂量。小姐我正因着年节欢喜,若有人要寻不快,便想清楚了往后在长安城中怎么过日子。” 一出屋子,瞬间冻的人上下牙打架,回身看白水阁灯火昏黄,在夜色中寂静安然。 谢从安恍然记起方才身后空无一人,再想起之前郑和宜的古怪,怕是她又说错了什么,惹了他不高兴吧。 不过她也不大高兴,不想理会那么多了。 索性独自回房,梳整完毕,西厢那边也早已熄了灯火。 谢从安想了又想,还是将询问的想法压下。 这段日子,他们两人之间总是古怪别扭,若是她受不住脾气,或是再不小心说错些什么,又不知会如何呢。 她躺在床上,,抱着暖烘烘的被子滚了几滚,终于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醒来便觉浑身舒畅。 谢从安在床上赖着,盘算着今日做些什么好。还未睁眼,便听谢又晴在帐外碎碎念道:“我的小姐,这一夜睡得好沉,做的什么好梦?” 她躺在床上想了半晌,撇嘴道:“什么也没有。” “小姐睡得安心。那谢勋一早上已来了数次了。” 晴丫头一面探试盆中水温,一面念叨:“真是个厚脸皮,小姐还要拒他多少次才能死心。这些日子琐事颇多,看看咱们幽兰苑哪还有往日的清静。” 谢从安听她又絮叨了几句,忽然醒悟道:“莫不是昨夜吓唬重了,他知道后心疼了?” 谢又晴不知该她说的什么,嘟嚷一句,沾了沾手上帕子道:“小姐是要取笑谁,何苦拿这话来闺中说?” 这埋怨也听得莫名其妙。 谢从安乖乖被服侍穿衣,顺口问起西厢如何。 谢又晴往那边瞧了瞧,忽的压低了嗓音,“公子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乌娘在小厨房温着热汤和饭食,吩咐了纸砚两个仔细守着。若是公子有什么不舒服,让他二人即刻拿着牌子往胡太医那处请人去。”说罢拎起衣架新制的大氅对谢从安一一展示:“这是之前那件雪狐皮,迟了几日,才刚送来,与郑公子昨日穿的是一对。” 谢从安不咸不淡的挥了挥手,谢又晴登时有些急了:“当时一听就说喜欢,暗地里花了多少银子从房公子手里抢过来,还搭了十几块上好的皮子……” “今日有什么安排?”谢从安打断她。 “今晚便是大年夜,小姐还是别出门了,往老侯爷那里去好好陪上老人家一日,等这年过了,趁着拜谒再出门也不迟。”谢又晴让人收拾大氅,一脸的无奈。 谢从安一面打哈欠一面点头,走前让人将前些日子在外头疯跑时搜罗的小玩意捡了两箱子出来,一箱摆在了珠帘门处,自己抱着另一箱,领了人往兴水阁去。 逍遥良王 是夜便是除夕,路上不少人家都在焚赤芍,烧松盆,小孩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簇拥着年纪大些的点炮仗,又追又闹,不亦乐乎。 一辆车马悄悄驶入东街,拐角遥见一排肃穆白墙。远眺可见温润苍翠中的掩映廊檐,玉砌雕栏下露出几角勾勒的仙娥飞渡云海,流光溢彩,精致奢靡。 凤清一路行来,只见人人低头缩脑,衣帽不敢着鲜艳之色,园中未见半分点缀。 偌大的良王府,竟然一丝过年的喜气也没有。 府上的下人见他一脸严肃,更是噤若寒蝉,省事些的便绕道而行。 他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书房,一进去便看见良王歪在软榻上,正在望天出神。 这位殿下最喜月光绸的顺滑柔软,且偏爱着些清淡颜色,一系海青宽袍随意泛在榻间,柔的如同一片水光。 听见门口的动静,知是有人来,他便抬手扶了胸前横着的玉箫,换了个手臂枕着,偏过脸点了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凤清瞧了眼大敞着的排窗,走去挨个关了才坐下,将郑和宜上门寻他之事说了几句。 良王听罢,缓缓道:“几番行事下来,你觉得郑如之此人如何?” 凤清下意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才又开口:“传闻谢妹妹因他才貌将他救下,依我看并非假话。毕竟郑谢两家毫无交集,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且谢府闭门十年,她对这位瑾瑜公子并无了解。郑如之跟随珂甲子在外云游,官场上除了关于他才华之类的夸赞,其他也并未有何言论。至于秉性如何、行事之风这些,知之者甚少。虽于太子殿下处得见一回,他少言寡语,也不过是世家公子的常见作派,无甚稀奇,也瞧不出其他了。” “只是……”凤清忽然沉吟,“他怎会一心要救一个舞姬,实在另人惊讶。”说罢又琢磨了片刻,“但这小子能瞧得出我非太子从属,又选在私下道破玄机,实不敢让人小觑。” “郑家自小便送他各处游历,虽说官场来往的少些,见识却不比长安城中圈养的官家公子差。凤统领往后小心便是,总归谨慎多得稳妥。不过他既瞧出了你与太子的关系,又愿意私下交涉,如何都不是坏事。” 凤清对着良王的侧脸有些出神。发觉对方回望自己,如梦初醒,嗯了一声,耳根顿时微微发热。 良王坐起身道:“此次叫你来,是有些面上的事情交于你去应付。” 凤清听了,面上多了些疑惑。 “世子既已改了主意,殿下为何又要令人再做一次?惹得世子爷不快事小,皇帝与宁王都素来不喜他与谢妹妹有牵扯。万一因此事牵扯了殿下……若只为消除太子殿下的顾虑,咱们不如换个法子。” 良王摆手,笑的随意,“无需多虑。眼下先安抚了二哥,再弄清郑如之的目的才是。此人能借着宿在长秋殿与太子示意,实不简单。如你所说,他多年云游在外,这长安城中、大乾朝堂之上的关系厉害又从何处听来?若凤统领都打听不到出此人有何背景,或许是他太过简单,或许便是此人难办。再有,他私下与你交易,虽说事出有因,但此人的目的不明,便无法拿捏在手。若他当真只为还谢小姐这份情意,也算得是个性情中人,可若他是太子有意派来探底的细作,你我便需好生堤防。不如早些寻个机会试探,以窥一二。” 凤清听了不再做声。良王又道:“眼下离入春不远,围猎之事进展的如何?” “皆从旧例,并无意外。” “晋王近来如何?” “未能近身,也没什么新消息。只知晋王府最近酒宴不少,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崔小姐近来颇为消沉,想是无法亲近郑如之的缘故吧。少女情怀总是春……” 话到此处,凤清笑的东倒西歪,颇有些不顾体统。 “我倒是未曾料到长秋殿旧事会将谢氏也卷进来。菁妃藏在乌衣卫里的人手皆被引出,元气大伤。只怕她会恨足了谢侯了。” “此次太子殿下隔岸观火,是菁妃自乱阵脚惹上了谢氏。谁也没想到谢侯会如此发难,这样的结果,着实是应当,也让人意外。”顿一顿又道:“殿下救的那名姬子可知其中实情?” “我曾差人旁敲侧击问过几句,她似不知。” “难道郑如之救她,当真只为了还谢妹妹的情?”凤清讶然。 “你只管将消息散布出去。妙就妙在这么多人都紧张这舞姬,她又出自芳菲苑,也一直待在温泉行宫里没离开过。菁妃必然深信她才是传言中人。我们便好将人引去围场,一举两得。” 凤清要走时却又被唤住,半晌后,良王道:“郑如之对林家之事知道多少?” “他只知殿下与林家堡的少爷林翊焕交好,再多的我未敢多问,他亦未提起。” 凤清瞥一眼良王,“林小姐行事低调,见过她面目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殿下无需操心太过。我已吩咐了细查郑如之过往,在此事上必然小心提防。” 想起那一双澄净无尘的眼,良王心尖微微凝涩。 这几日有消息传来,说她要去南境,如何也拦不下,让人忧心。 他按下怀中玉箫,出声赶人。 “你去吧。” 凤清辞别时,只听身后道:“既是年节,你也好生歇歇。无事便不必到府上来了。”他开口应下,心底却是一片惆怅。 中庭广阔,风静声幽。 这府邸一如主人逍遥盛名,潇洒恣意,风流倜傥。只可惜在这般热闹的时节里,却不得一丝欢笑之声。 只因二十年前的除夕夜,良王的母妃自缢于乐康宫,第二日清晨才被宫人发现。自始,良王府就没了所有的团圆佳节。 凤清立在庭中,捻起落在袖上的一片枯叶。 寒冬已入尾时,那片叶子却在梗处仍余点点葱绿。 “只叹南风不谙季,暮叶不知为谁愁。” 他将叶子收入袖袋,长长的舒了口气,转身前往库房。 * 长龙一般的人马将节礼送入谢府时,正是家家户户出门看烟花的时辰。 清福街自郑家旧宅前蜿蜒一路,灯火高悬,能瞧见一队人护卫着整排的红漆木箱。 到了看不见的地界,一路过来黑压压一片,不知究竟排出了多远。 凤清跟在队伍一侧,回想着早前帮王曦转递的单子。 明明比着那些多出两倍有余,殿下还嘱咐一定在这个时候送来。 这当真是为着要整一整世子,还是为了让太子殿下安心? 今日恰逢谢从安发了个糊涂好心。 她感激这些年谢广将阖府上下打点的妥当,便突然的体恤怜下,广散恩泽,让人回郊外置办的田庄与家人团聚去了。 如此还不算完,她又心血来潮将几个谢广的“得力爱将”也一并安抚,纷纷遣去和享天伦。 此时的谢侯府就是一个能做主理事的都没有,以至于守门小厮见到这样的送礼阵仗,被吓得手足无措,一时间脑子全变了浆糊。 几人在原地转了半晌也想不出个可告之人,东奔西走间,能想到的做主之人全都不在,又听说是宁王世子打发来的,只差跪下磕头叫祖宗,求神仙降个祥瑞来指点迷津了。 谢氏深居辅巷,原也不怕什么,奈何良王有心摆了这么大的阵仗,门外不多时便挤满了人,更有些住在附近和出门看烟火的来凑热闹,一时间谢府大门外乌泱乌泱全是人头。 小厮们何曾见过这个场面,终于有几个明白过来,大呼小叫的寻人引路交接,开库入单。一屋子值夜的男女老少,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忙活了半晌才想到要往上头回禀。 寻了一遍,发现两位表少爷亦被打发回去与亲人守夜了。府中此刻能做主的,就只剩了两个正经主子。 谢从安陪着谢侯下了半日的棋,又讲了些乱七八糟的笑话,哄着老爷子开开心心过了一日,待天色暗下,便安排谢又晴与乌娘两个张罗了伺候的小厮丫头一起包饺子。 因身上沾了面粉,便折回幽兰院换衣裳,顺带将守在屋里看书的郑和宜也拉了过来。所以此刻的兴水阁是一反常态的热闹。 谢侯练字的檀木桌上,纸笔已被挤去角落。 雪白的上好宣纸却铺了面粉,饺子如同小元宝,乖乖排在上头。青菜、红椒堆叠着各色的好看。 爷孙俩凑在往日拿来煮水的红泥小火炉前。谢从安吹去水汽,对着小锅里浮浮沉沉的彩色胖饺子念叨着快好了。 乌娘做菜的手艺果然是一绝,饺子还没下锅早已是满室香气。 名满大乾的瑾瑜公子此刻是满手的蒜皮,认真对付着手里的白胖蒜瓣。因其上一层几不可见的外皮长久攻坚不下,惹得他额头起了一层的细汗。 谢又晴在一旁憋笑憋的肚子疼,只能在小姐的白眼里继续强忍。 “小姐。” 门外又传来苦兮兮的呼唤声,终于引起谢从安注意。 伤心除夕 谢从安听完回禀,暼一眼那很不得将头埋进怀里的小厮,慢条斯理的重复道:“有人给咱们家送礼?” 玉箸拨着锅里的饺子,一不小心水汽烫了手背,她忙拢回嘴边吹了吹。“送就送呗。”说着捞起一颗饺子,示意谢又晴递过去,又朝那小厮笑眯眯的抬了抬下巴。 “尝尝。” 在满室的目光注视下,小厮哆哆嗦嗦将冒着热气的饺子塞进嘴里,含着眼泪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小姐一双春水杏眼,看的人神魂不稳,满脸殷切的追问着:“可熟了?” 见小厮点头,谢从安即刻动手捞起一碗,憨笑着捧去谢侯面前,一双杏眼弯做月牙。“爷爷新春大吉。红包更吉。” 一旁的谢又晴终忍不住笑出了声,连郑和宜都跟着笑弯了眼。 谢侯爷尝了一个,身边伺候的懂事接过,谢从安抬头见郑和宜还愣在一旁,忙扯他过来,嘴里也没闲着,吉祥话接连不断,一副不得红包誓不罢休的模样。 郑和宜被她扯个趔趄,顺势跪下跟着磕头,亦跟着说了几句吉祥话。 谢侯被这两人逗得眉开眼笑,让人端了一对雕纹古朴的小匣子出来。 谢从安一见,瞬间双眼发亮。 祖孙三人只顾着高兴,早将方才报信的小厮抛去了脑后。 小厮跪在原地不敢乱动,心里却知道前院已堵的满是箱子,只能硬着头皮道:“小姐。送礼来的是,是宁王世子。东,东西太多,都摆出了福清街。此,此刻都在门,前等着。” 谢从安将将抱住匣子,闻言回头,落入身侧人温温凉凉的目光里。 她仔细瞧了瞧,什么也没看出来,便起身将盒子递给了谢又晴,理了理裙摆,朝那小厮道:“带我去瞧瞧。” 那堵在街中的运送队伍并未有什么稀奇,直到账房递过礼单,谢从安瞧了几眼,忽的脸色大变,吩咐将送礼之人请到花厅叙话。 待见了来人,她目光晦涩似风过灯烛,笑着迎了上去。 “凤清哥哥,快随我进去吃饺子。爷爷方才还提起,说不知你何处过年,咱们该不该命人去请。” “多谢侯爷惦记。”凤清抱了抱拳,“世子爷的心意因天气耽搁了几日,到的晚了些。巧是落在了这个日子,便还是由我这个孤家寡人来送的便宜。”随后示意将这礼单又递了过来。“这些是自己的心意,还请侯爷笑纳。” 谢从安笑着敷衍几句,又请去后堂,盛情难却,凤清只得跟了进去。 路过一处假山,谢从安忽然住脚,转身问道:“凤清哥哥,你能不能与我说说,这个大礼……王曦,他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凤清眼神闪烁,半晌未能说出话来。 “凤清哥哥许有自己的难为,从安如今懂事了,也不逼你。不过看在年节的份上,给句提点可好?” 少女眼神清澈,难得的严肃认真,凤清满腹牢骚和谎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去。最终叹了口气道:“神仙打架罢了。你好好过年便是。” 神仙打架四字让谢从安心内颇为玩味。 大乾的风俗,若大张旗鼓往女子家中送礼,一般默认是要议亲的意思。 待凤清走完过场,谢从安折回兴水阁,方才的一通热闹都已散去,屋里只剩了谢侯。 老人躺在椅上,腿上的绒毯一半落地,火炉上的水壶正发出翻滚之声。房中残留着食物的香气,在如此冬夜,氲氤浮暖,更显温馨。 忽然觉察出爷爷的疲老,谢从安一瞬如哽在喉,眼窝发热。 她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跪坐在老人椅旁,将老人皱褶的双手握在手心。 谢侯醒来,抚上她发顶,目光中多了心疼。“后悔了?” 谢从安心中一酸,强忍着扯出个笑来,却将泪水挤出了眼眶。 她抬手一抹,“没有。” 这般的模样,谢侯如何能不懂,轻叹了口气。“丫头心中当真能放下?仍如爷爷之前所说,若你后悔,不必顾及什么,随他去便是。我已余日无多,只想你开心些罢了。” 谢从安将额头贴在老人掌心,掩去惊讶。 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老人竟是无所谓的。再想想王曦几次三番的态度,心头豁然明朗。 大抵是这人要她在他和谢氏之间抉择,才会闹到分手这一地步吧。 谢从安抬起头来,未张口,眼已红。 “爷爷,今日的礼单不是王曦的手笔。连送礼这种事都有人插手,还被闹得人尽皆知……凤清哥哥说是神仙打架,从安不知此事背后都牵扯的是些什么人。” 谢侯爷接过她拿来的单子对着烛光远瞧了几眼。 谢从安还怕爷爷不信,“那些都是宫中常见的赏赐。他知我偏好,往日送都是搜罗来的古怪玩意儿居多,并非都是值钱的金银。宫中皆知王曦去的是北漠,可我知道他是跟着送入行宫的樱桃一起回来的,当是去了南境才对。一南一北相差万里,中书省怎会出如此大的纰漏。凤清哥哥还说因为天气耽搁,这其中想必还有他事。” 想起王曦前几日说过的话,谢从安一时又气又叹,“罢了,终归是无缘。” 她也分不清是自己究竟是难过还是担心,只是忽然想到,若谢氏一族当真是因她二人的感情而被葬送,怎么算也都是得不偿失啊。 一边是感情,可另一边是人命。 忽见爷爷也多了担忧之色,谢从安忙又撒起娇来:“这个人总说喜欢我,却又总让我这么难过。我不要他了。” 门外忽然传来巨响,跟着便是热闹的呼声隐隐,谢从安疾步过去,掀起门帘。 远处天外可见红光一片,熙攘声隔了重重屋檐仍送入院中,可想而知,主街鼓楼处是何等的热闹。 “爷爷不若和我一起去瞧瞧?” 她见侯爷点头,便撒了手,一路小跑过来扶老人起身。 檐下一排灯影摇晃,照不见方才举帘瞬间撤入暗处的人影。 穿戴整齐的郑和宜在墙角静静立着,指尖不断摩挲着手中的鎏金暖炉。 他一脸平静的望向远处被树木屋檐圈出的黑夜,往日莹光流彩的眼瞳似落入了阴影,黯淡不明。 * 年时的大休,不光大人们高兴,谢从安也高兴。 难得无需上朝,她陪着爷爷搓了几日的麻将,将老人哄的高高兴兴,又得了几匣子宝贝。谢氏两兄弟瞧见了,也腆着脸陪谢侯凑了几日的热闹。 未过多时,侯府有新鲜玩意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还引了客人上门。 颜子骞进门时,谢从安正披头散发的捧着一碟果子倚在榻上。 她身披一件古怪宽袍,足上是一条色彩斑斓的绒毯,丝毫没个官家小姐的样子。 因是被第一次进女子房门,颜子骞踟蹰了好久才肯进来。待见了此间大咧咧的主人,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别扭可笑,便也放开了些。 冬日的果子都脆生的甜,谢从安嚼的开心,示意他也去端小几上的盘子,口齿不清的道:“你把当日没说清的事情说了,我便教你怎么玩。” “当日?何事?” 正襟危坐的颜子骞一脸迷茫,连最后的一点不自在都忘了。 谢从安杏眼一睁,将口中的果子咽下。 “你要说便说,不说便罢。我也并非太想知道。只是我这个人不吃亏惯了的,你要学游戏就拿东西来换。我总不好坏了自己立下的规矩。” 她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下榻趿鞋,作势就走,发觉背后没有动静,又寸回了半步,偷偷斜眼去瞧。 颜子骞真的垂目沉思,有点为难的样子。 谢从安心里顿时没了思量。 身后传来碎玉琳琅,必然是郑和宜带茗烟取了东西回来。 她做贼心虚难免手脚冰凉,早前攒的别扭不知何来,胸口似被果子顶了,甚是难受。 颜子骞今日是上门来讨教牌九的。颜氏一门对数学的痴迷在大乾也算无人不晓。那日她从衍圣公府回来,就坚定了要博老人好感的心,所以琢磨了不少法子。 除此之外,引颜子骞上门打听“郑如之的秘密”便是另一目的。 谢从安佯装镇定,一脸假笑,却脱口问了句令自己万分后悔的话:“宜哥哥可是知道小子骞有你的秘密要出卖于我,所以才出来拦的?” 郑和宜瞥她一眼,“什么秘密?你若想知道,问就是了。” 颜子骞却猛地起身后退一步,面色严肃。 “今日是我打赌输了才被遣来的。学不学什么都无关要紧。我回去再认输便是。” 他说罢要走。谢从安心中却咯噔一声。 她将人拉住,郑和宜也已变了脸色。 “原就是个玩笑。你是宜哥哥的朋友,我讨好你还来不及,怎能得罪。”谢从安换上笑脸吩咐下人:“快摆桌子来,我们三个正好,玩上几局便都会了。” 两个小的早已瞧出当中古怪,恨不得多生两只手脚快些备好。 安置妥当,谢从安三言两语讲明规则便催促开始,当中的有趣不必多言。 待三人再回神时,已是夜幕低沉,一日又过了。 颜子骞沉浸其中,乐不思蜀,不防一旁的谢从安轻笑了笑,开口道:“今日已学得其中一种,改日我叫宜哥哥将别的玩耍法子也都写出来,衍圣公自然喜欢。只有一样,若你与他老人家若赌赢了什么,莫忘了我这施恩的人。” 一起喝茶 正是一片快乐祥和,郑和宜忽然开口道:“从安还想知道什么,不若早点问清楚了好叫子骞回去。” 被点名的两人一对眼,瞬间都僵在了原地。 谢从安瞥了眼郑和宜的面色,有些扭捏道:“我就是想知道宜哥哥你这几日出府都干嘛去了。”一边说,一边拿手去抠竹牌上的纹理。 谢又晴心疼她新染的指甲,一双眼在两人之间瞧来看去。 郑和宜的眸子在谢从安身上定了定,转身却将颜子骞送了出去。 锦帘落在门框,敲出谢从安一肚子气来。 她甩了绒毯跑去内室,只喊着说要换衣裳出门,接着便翻箱倒柜,将屋子里闹的像遭了贼一般。 “这些衣服都丑的很。叫我怎么穿,再做新的来!” “还不是小姐自己嚷嚷要与公子穿一样的。这些都是一起做的。逸绣坊赶了多少日子的功,如今倒说不喜欢了。” 谢又晴站在门口不敢近身,话到此处也不敢再说。 虽说谢从安大病之后性子改了不少,她多少还是有些怕的。 忽然身后也没了动静。 谢从安回过头,只见屏风前那人薄唇微抿,身上穿的正是她手中那件清晖墨莲的墨色长袍。 想起方才自己在他面前那般的低声下气,她一心的委屈,小声道:“你们都欺负我。” 偏偏那人瞧着她这副模样,竟然一点要安慰的意思也无。 谢从安压不下泪便偏过头去,委屈窝进了心底,又惹起一阵心酸。 耳闻衣料细琐,手里的裙衫便被接了过去,凉凉的指尖拂过脸颊。 “想哭便哭,为何总是要忍着。” 眼泪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便奔腾而出。 她实在是厌恶这个身体的小女儿做派,来回不过一些鸡毛蒜皮,却总是泪水充沛,娇气的不行。 可心里却当真委屈了。 谢从安扑进郑和宜怀里唤了一声,口中接连道:“讨厌死了。” 小女儿的娇态显露无疑。 郑和宜低头问她,“可是在朝中受了委屈?” 谢从安摇头,手上却抱的更紧些,听他柔声和气的解释着,“听闻韩玉回了长安,我担心他会不会做傻事,所以去凤清处稍作打听。” 这一世仍是这般,只要靠近他就会觉得心安。 谢从安觉察出郑和宜已经掩饰不住的僵硬,忙撒手退开,揉了把眼睛道:“韩玉的事情宜哥哥不必费心。能在芳菲苑那种地方待了数年,他总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想了想又道:“不过,他是跟了谁回来的?宜哥哥可问到了?” 郑和宜摇了摇头。 谢从安轻轻蹙眉,想起韩玉便少不得记起笙歌,心里又是难过。 还是要影卫再去瞧一瞧韩玉那处的安排吧。 她口中道:“韩玉总能照顾好自己,宜哥哥不必理会了。” “你倒是对他放心的很。”郑和宜抬眼丢来一句,不冷不热。 谢从安随意调侃道:“对啊,这人有些计谋手段,必然懂得如何自保。咱们街上逛逛去吧。这会儿当有街市了。” * 再过几日便是元宵。入夜微冷,街上却是灯红酒绿的,还有杂耍,熙攘热闹。 一对穿着同样衣袍的俊俏公子走在路上,气质华贵,举止高雅,一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谢从安怕钱丢了,将手里荷包攥得紧紧的,却是看见什么都好奇,一定要凑过去仔细瞧一瞧。 郑和宜注意着四周,只怕人挤了她,忽然一个捧着肚子笑眯眯的大红福娃出现在眼前,跟着露出了谢从安的小脑袋。 “爷爷房间除了书本就是古玩,连花草都没有,太过冷清。你说我摆这个在他桌上可好?” 郑和宜瞧一眼她身侧挤过的人群,将她握在袖上的手抓入掌心,“你送的,爷爷自然喜欢……” 忽的背后一挤,他也一个踉跄朝前扑去。 谢从安扶着桌子将他稳住,两人还未来得及尴尬,已有人带了笑意调侃道:“两位好心情。” 一只手抛着谢从安的荷包,凑过来的俊俏眉眼满是笑意,这张脸可熟悉的很。 “凤清哥哥。” 谢从安开心的接过荷包,三人寒暄几句,便同往恒书楼喝茶。 说书人正在讲英雄抗敌,大堂中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时不时的有人叫好。 谢从安听了几句,也没多少新鲜,不多时便失了兴趣,扒在窗棂上朝楼下乱看。 凤清瞥她一眼,递与郑和宜一杯茶,又去打量他眉间神色。 “听闻谢侯府传出个有趣玩意,惹得颜家的小公子上门拜师。这般有趣的东西,竟困不住谢妹妹,连瑾瑜公子也跑出来了,只怕是空有名头。” “凤清哥哥有所不知,那牌九虽然两人也玩得,却还是人越多越好。” 谢从安枕在手臂,看一眼郑和宜,笑中又多了羞赧。 郑和宜道:“年前曾说行宫夜袭案要三司会审。过几日想必凤大人又要忙碌一番。” 这话撩起了谢从安的不痛快。 她才刚要开口,只见对面凤清的眉头一皱,有意言避而言他:“年前朝上那几日可有什么新鲜?听说你颇得衍圣公的喜欢。” 谢从安胡乱应付了几句,心思却还在方才郑和宜的话上。 她一直以为三司会审是个幌子,时日一到,自有代罪羔羊将事终结。没想到当真会去查乌衣卫。这下不论前朝后宫,说不好都要被翻搅一通了。 皇帝虽然垂老,前朝后宫还是要看他脸色。身边的乌衣卫出了问题却不肯查问,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这些年来,他对各位皇子的态度虽有所不同,总体还是不大上心,连对太子也是不咸不淡的。也正是因此,所有人都盯着这次的事情如何处理。 他老人家有心包庇的背后究竟是谁,可能就暗示着帝位的归属。 其实再想回来,要逼着皇帝做事,怎么可能这样简单呢? 还是说,爷爷会不会只是顺应君心,配合他老人家演的一出戏呢? 这些忽然冒出来的奇思怪想,让谢从安一下子冷静的出奇。 那日的酒宴上,皇帝忽然暴怒,的确有些夸张。再转念一想,笙歌的确是在错误的时间撞上了枪口,虽然无辜,但死罪无解。 王曦说的是对的。 此时忆起那抹紫色,才过了几日而已,就仿若隔生未见了。 谢从安举起面前茶水,入口的清苦伴了凤清的笑谈入耳。 “良王殿下不负这逍遥之名,着迷于江湖之间,乐不思府。要我说来,如此得乐自在方是人生真谛。” 皇帝因为秋贵妃之事而厌恶良王,赶了他出长安;封了太子,又不冷不热的;七九两位都扔着不管;后宫专宠菁妃,还护着她,不许查她的错处。 难道真的会是晋王上位吗? 想起那个总爱找自己茬的四皇子,谢从安忽然觉得牙根痒痒。 她放下茶盏问道:“凤清哥哥与良王熟吗?” 对方斟茶的手忽然顿住,不留痕迹的扫了眼郑和宜,“有些交情。”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谢从安追问。 “良王性子懒散,自小就离宫独居,不爱与人亲近。皇帝也甚少召他入宫觐见。” 谢从安敷衍的点着头,无意中抓起糕点咬了一口,当即皱起眉来。 凤清笑道:“这不是你小时候最爱的白糖糕?” 谢从安却似被踩住尾巴的猫,一脸凶狠道:“我口味早变了!最恶甜的!最恶甜的!”说着推开了面前的碟子,“快与我添些水,真的是要腻死了。” 凤清提起茶壶摇了摇,冲她一笑,“当真的不巧。” 书到高潮处,四下叫好声一片。小二哥在大堂一众桌椅间来回穿行,无暇顾及二楼。 谢从安腻在心里,不自觉就盯住了郑和宜的茶盏,还未动作便见他端起杯来一饮而尽,顿时哭笑不得。 “宜哥哥这般高雅的人,何时也会饮牛了。” 郑和宜却不理会她,提了茶壶便走,眼瞧着是去寻小二哥续茶去了。 看他背影已不似年前赢弱,谢从安甚觉安慰,翘了翘唇角。 凤清心中满是郑和宜方才垂眼掩饰慌乱的模样,也在一旁笑的意味深长。回头时见对街檐角下有个熟悉身影闪过,探身一瞧,见着了几名侍卫,回头看一眼正在嗑瓜子的谢从安,心中感慨着今夜不虚此行。 谢从安见凤清瞧着自己笑的古怪,正盘算着不如去找郑和宜,甩了这个电灯泡,一抬头却见个熟人从楼梯处过来。 紫衣杏黄,身姿利落,眉宇间有些异样的陌生。 她一时忙低头装做不曾看见,还多此一举的转回看向窗外,转头时觉察对面的凤清起身跟来人打上了招呼,心中更忍不住狠狠骂了一句脏话。 王曦一上楼便盯着谢从安,见她别过头去,不免生气,待看清了她身上的宽袍,当场沉了脸。更巧的是郑和宜跟着上来,身后是一脸红晕的崔慕青。 凤清暗笑要有场好戏,忙的打圆场,请两位新来的入座。 听见凤清称呼崔小姐,谢从安即刻转过头来,见了崔慕青那一派娇羞的模样,忍不住将手里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我竟不知今年流行听书。” 王曦扫她一眼,坐在了凤清身侧。崔慕青一路跟在郑和宜身后,名门淑女的拿捏仍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只是眼神中有一抹不屑被谢从安看得清楚。 恰逢热闹,场中又是阵阵叫好。此处静的实在尴尬。 谢从安盯准了对手,见她袅袅娜娜正要坐下,伸手扶上郑和宜手臂,晃身抢过,一脚先踏在了凳上。 崔小姐的凌波裙急急晃过,险些就被踩在了脚下。 谢从安扒在郑和宜的肩上,歪头直勾勾的盯着她,嘴角噙着冷笑。 崔慕青可怜兮兮的看向郑和宜,还未开口求救,便听谢从安冷冷道:“崔姐姐可知道谢府是不准纳妾的?” 如此难听的话,即便是被谢从安打趣着说了出来,崔慕青也是又惊又恨。 可惜对方却连怒意都懒得遮掩。 身为户部尚书之女,才貌双绝的她自小便被众星捧月。如今被个跋扈草包踩在脚下当众羞辱,崔慕青瞬间已是面无人色,待她发觉竟无人站出来替自己说话,忍不住又悲又气,更念起十公主的好来。 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亦不是。富贵美人的眼泪越积越多,盈然于眶。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叫人如何不心疼。 场中骤然而起的击掌与喝彩声却更加加重了这份羞耻。 谢从安脸上的笑,终是逼出了她心底的恨来。 这一刻的难堪,崔慕青此生难忘。 她登上马车,借势去望楼上窗内那一角清晖。 如明月清雅高华的人,怎会与有着污名的跋扈草包在一处。与谢氏对立的心思在她这里更加坚定了几分。 崔慕青暗暗藏起袖中折了的玉甲。 谢从安,总有一日,你会为你今日的言行付出代价。 目送崔府的车马远去,凤清忽的想起良王的话来。 “以崔小姐的出身教养,跌了跤,吃了亏,自有她讨要回来的办法。太子要的是鹬蚌相争,让崔谢两家于此中消耗,如此更益于登基后的各处安排。至于,是否当真会伤了哪个……不过是些小女儿家的争风吃醋,算得上什么意思。” 对面的谢从安笑意满满,对今日被安排的一切丝毫不觉。凤清只有暗暗长叹。 我来陪你 凤清从袖中摸出张精致拜帖,笑道:“谢妹妹为如之做的邀帖好生雅致,我瞧着甚是喜欢。不如今秋生辰也为我做个这样的?我寻空将单子列给你,到时自有重谢。” 谢从安只是趴在桌上,瞧着他也不说话。 凤清便认真的与她摆些好处,想劝她答应。 王曦接过帖子摆弄起来。 不过是张信笺似的东西,颜色特别些,水墨晕染的青,凸浮着精致的灰白云纹。样子普通,的确又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精致的很。其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两句诗文: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冠礼安排在谢府?”王曦挑了挑眉,“这荷风小宴又是什么?” 用心之处被人提及,谢从安眉眼弯弯,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她边笑边问:“你怎么一副没见过这帖子的模样?最近是不在府上吗?” 王曦瞥她一眼,又扫过一旁盯着自己手中拜帖的郑和宜,转向凤清道:“荷风小筑可是你提过的那间房舍?” “正是此地。”凤清点头,“我正要问谢妹妹呢。城南地界的荷风小筑可谓是风头无两。自从有了关于它的传闻,多少人都在猜是哪家大人买了来藏娇的,哪知竟是你谢氏的府邸。不过也对,那般手笔,除了你谢氏应也无人配得上了。” 谢从安嗤笑一声,坐起身来。“这长安城外多少土地,可不是我想要便就是姓谢了。”她说着将拜帖拿回,递与了身旁的郑和宜。 “只惯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既是成人礼,自然要放开了醉一场才好。所以我将这正礼设在了侯府。荷风小筑里安排的都是些酒水宴席。所求不多,只待你们这群狐朋狗友日后两鬓如雪,遥想当年之时,能就此经历感慨一番,这心意便是值得了。” 谢从安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心意动人,却不知为何酸得人倒牙。”凤清有意取笑,见谢从安瞪他,又逗她道:“你那宾客单子上究竟都安排了谁?我听说李璟也收到了拜帖。怎得如今你与他也算一路朋友了?” “他能拿到,还不是承了你的面子?”谢从安说着再瞪他一眼,“是欺负我新入朝便什么都不懂么?” 凤清大笑,“不与你论这个,我当真有事要问你。”他将话折开,提起另一事来。“房斌前些日子托我打听荷风小筑的主人。他自幼跟了祖母在南境长大,对江南风丽最是喜欢,一心想要将这处地方买下。你可有意出手?” 谢从安冷笑,“你这乌衣卫统领做了这么多年,怎得连这点消息都不清楚?那荷风小筑是绿珠夫人的产业。我不过因缘际会与她见过几面,借她的园子给你们玩乐罢了。” 凤清才欲说些什么,又被她截断后话。 “只因这房主仰慕瑾瑜公子,知道是他的成人大礼,所以才答应借给我行事。凤清哥哥万不要提什么替人引荐的话。房斌是哪个我不清楚。我谢氏向来自傲,不知道的人也就不必认识了。” 凤清惹得她当众如此,后悔不迭,环顾四周后压低嗓音道:“谢妹妹,房斌是兵部尚书房大人的儿子,虽说纨绔,却也在长安城的三教九流中混的颇有些名堂。此处人多嘴杂,你又何苦得罪。往后还是小心,有些事非,莫惹也罢。” 谢从安闻言撇嘴,只做要哭状,“你乌衣卫都要杀我,我还有什么好怕。”那模样赖皮又委屈,一时间倒叫凤清不知该如何是好。 旁边的王曦一直沉默,坐了一阵便起身告辞。 谢从安因方才躲了他,一直心虚的留意着,一来二往间,倒察觉出这人今晚有些心不在焉。 凤清将人送走转回,舒了口气道:“看来宁王府今年的节过的不甚好。” 谢从安探头窗外,瞧着楼下人利落的翻身上马,渐行渐远,不自觉地跟着舒了口气。 “他如何知道我们会在这里?还有那个崔慕青……”提起此事,她忽然觉得不对,将茶盏指向凤清道:“可是你故意将人唤来的?” 身旁人却将她手臂压回,示意她看向对街一处。 满街灯火将天空趁的暗淡,并无几粒星子。谢从安不明所以。才要再问,却见凤清朝一处扬了扬下巴。 她探身再瞧,远处一栋藏在各色旌旗后的二层小楼映入眼帘。 “胡医杏林?年节之下,怎会有这时候去瞧大夫的?”谢从安惊讶,“可是宁王府上有谁不妥?” “谢妹妹该问的是,怎会那么巧,尚书府与宁王府都有人不妥。”凤清笑笑。 谢从安端起茶盏啜上一口,喃喃道:“凤清哥哥玲珑心眼。你们这些政士果然是惯于捕风捉影,玩弄人心。” 凤清摸了摸鼻子,扫看了四周又佯装神秘道:“前夜晋王府小宴,请了宁王与崔尚书。只说是有几个舞姬伺机下药,被关进了大牢。” 谢从安一时呛的连连咳嗽,眼泪汪汪的抹着脸道:“难不成就他二人中招?别人难道就没事吗?” 凤清摇头,“说是晋王新爱上的什么甜食。下午厨房出了乱子,就做的少了些,席间让给了一样爱甜的宁王和崔尚书。” “听来是这甜食制作费工且厨子难得,所以才能勾出了宁王和崔老头的馋虫,让他们答应上门赴宴。不然这种敏感时候,这些老奸巨猾的臣子,怎会大张旗鼓的去晋王府上。” 谢从安的眼睛一眨,趴在桌上悄声道:“这一回究竟是晋王拉拢的手段未能成意,还是有心人设下的离间计?” 凤清一怔,瞥了眼对面,道:“谢妹妹古灵精怪,想必是又猜出了什么?” 谢从安狡黠一笑。 “你的乌衣卫不比我神通?我只是胡乱猜测罢了。好好的一顿饭,怎会落个崔尚书与宁王生病的下场。这两人身高位重,爱甜这等事必然是防着人的。况且下药这种事,要做就做到极致才不枉费力,哪还能留个余地又让人救回的道理。怕只怕真的是晋王有意做局,反被人借此利用,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妹妹的意思是……晋王要……还是说他中了谁的圈套?” 谢从安看着神色中多了慌乱的凤清,举杯掩笑,心道:装大尾巴狼谁还能不会呢。 不知为何,心头忽的闪过一双略泛浑浊的老人目,写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凤清已为她又添了一回茶水,清了清嗓,“谢妹妹有时当真是思虑太过了。” 我本来就是在胡说八道啊。 谢从安心中暗笑,眨了眨眼,不置可否的放下杯子,意有所指:“我倒是每次都情愿是自己想多了。” 方才的确是胡说,但是晋王大概也真的会借着探病请罪,扣开这两家的大门吧。 若此事为真,他也只会死的更快。 皇帝是否在意是其次,太子是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凤清好奇道:“谢妹妹怎么不奇怪这两家巧的都聚在此地?” 谢从安笑了笑,“那胡老头有些祖传方子,不肯轻易示人。他此番回乡过年去了,消息传递自然慢些。经过这一番时日,必然也是妥了,两府的人这才着急来取药。”话到此处,方才就一直空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世子又与宁王起冲突了吧。” 凤清眸光一亮,放下茶盏,“谢妹妹可是会推演术,连这个都知道了?” 谢从安瞪他,“少来。家中老人病着,人人都心急如焚的时候,他二人竟跑来楼上听书。崔慕青不说,王曦却不是个情大于天的人,想来是家中有事,情愿在外待些时候。”顿一顿又道:“成人礼的帖子早已送了。他方才一副未见过的模样,必然是在外乱窜了好几日。大抵都是在九皇子府上混着吧。” 她只顾着与凤清你来我往,滔滔不绝,没发现身旁的郑和宜盯着手里的杯子,一言不发。 闲话尽兴,月已高悬。谢从安嘱咐了凤清隔日必到,才拉了郑和宜回府。 街上已经恢复了冷清,片片清晖落在地上,印着疏影斑驳。谢从安瞧着地上的一双影子,忽然懂了前世今生读过所有与陪伴有关的诗句。 她抓着郑和宜的手,心间欢喜,随口道:“宜哥哥可好奇惹得宁王与崔尚书动心的甜食是什么?不知比不比得你的奶油蛋糕?” 郑和宜微微一僵,目光撇向他处。 “这些政局中的争斗,你小心避着便是。切莫因好奇惹火上身,要知道谢氏受不得。” 谢从安点了点头,“道理我都懂,你放心便是了。”说完又忍不住仰头去问:“再有一日便是你的成人大礼,宜哥哥期待吗?” 郑和宜回答的认真郑重:“我从未想过会是如此。多谢你,从安。” 朗月高悬。光照之下,少年周身发冷,心里却又是热的。 因他的生辰连着年节,总是能与家人一起度过。 自小便被娘亲叨念着的成人礼终于的来了,可惜明月在,人亦归,却少了那长街中的一半灯火。 满腹惆怅中,身旁人止住脚步,轻轻将他抱了满怀。 “只要你愿意,以后都有我陪你。” 清辉耀夜,将地上的一双影子拉的倾长。郑和宜不安的心头却莫名浮上一句话来。 “这个人,总说喜欢我,却又总让我这么难过。”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反派自觉 长夜已过三更,崔慕青仍靠在床头发愣。她想的全是先前在恒书楼上的情形,胸口堵着口气,辗转反侧,额间又冷又烫,坐卧难安。 贴身的婢女进来瞧了几回,见她还是不肯睡,只能叹气道:“小姐何必这样撑着。老爷心疼才不让你在跟前伺候,是特意让你回来休息的。眼见这天都亮了,怎么还不躺下歇会儿。” 木槿说着上前与她掖了掖被角。崔慕青却实在懒得说话,哼也未哼一声。 木槿瞧着她神色,欲言又止,却听跟着进来的一个小丫头笑嘻嘻道:“小姐可是在想郑公子?” 贴身的丫头们对小姐的心事自然是清楚的,平日里偶有玩笑,无伤大雅。可今日却着实不是个好时候。 崔慕青红着眼角,起身怒目道:“碎嘴的丫头,这可是能由着你混说的?只不怕我禀了父亲,将你拖出去打死!” 木槿忙去劝崔慕青消气,却见她执意下床。目光凌厉,毫无倦意,不知是熬的还是气的,一双眼角红的仿佛要滴血。 她才拿了外衣,回身见小姐已往外厅行去,忙追问:“小姐这是要去哪?” “爹爹用了药已好许多。我往晋王府去回个话。更衣。” 木槿不敢多言,只能喊丫头来伺候,瞧着崔慕青眼下两片藏不住的乌青,忍不住又劝了一回:“不若派个小厮过去回话。小姐一夜未眠,仔细身子。” 崔慕青听了却眼眶蓄泪,咬牙握拳道:“此事等不得了。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听起来,是小姐昨夜在外受了委屈。 木槿心中有数,忙将人妥善送了出去,又嘱咐丫头们仔细跟着,安排了屋里一应小心,才转往夫人的院子里去了。 * 良王府外,凤清将将行出。 他等着小厮安排马车,望天出神,心里在想郑和宜的成年之礼。 昨夜的话不知道谢妹妹听进去了多少。 明日是谢氏的主场,各方都在,想必又要有一些是非。为了确保良王的计划能顺利,他必须跟去瞧一瞧。 良王殿下说只管看戏,他也就是安心当个朋友前去祝贺一番。可是一想到自己对谢妹妹算计,虽然没有害她,还是觉得心头惴惴,无一刻平静,总有些忍不下心。 再记起昨日宁王世子和郑和宜的相对无言,他计上心来,吩咐牵马的小厮道:“让人上太子府送口信去,只说昨夜茶楼里,谢将崔得罪的厉害。快去快回。” 小厮一路小跑而去。凤清这才放心的上车,往家行去。 * 谢从安难得早起,与乌娘谢广二人确认着最后种种事宜,这一日忙的是结结实实,连饭也未曾安生吃上几口。 直至暮色渐起,她嚷着累回房瘫在床上,回头瞧见西屋仍亮着灯火,一骨碌爬起,跑了过去,进门便嚷累死我了。 郑和宜披着外衣倚着床边,正翻着书页酝酿睡意,刚听得这么一句,身上已经扑了个人。 谢从安浑身不对劲,略算一算,这一日来去未曾休息片刻,此刻腰都要断了。 “腰疼,宜哥哥,我腰疼。” 她摇着郑和宜不肯依饶。茗烟手捧熏炉躲在角落,恨不得垂头在地。 郑和宜放好书,又拉她坐好,瞧她一脸的倦色,有些惊讶,“都忙了什么,怎会腰疼?可是府中又出了什么事?” 谢又晴正巧捧了一摞册子追来,闻言撇嘴:“主子这么辛苦也不知为的谁。” 郑和宜这才明白过来。 “忙了一天,连饭都没吃……” 谢从安被谢又晴堵了话:“主子快来,这些还都等着要送呢!” 都是明日要从侯府调用的东西册子,早晨已经看过了一批,现在明显是东西不够,又要补一些。谢广与乌娘都已提前去了荷风小筑,就只能找她这个家主过目,怎么也偷不得懒。 谢从安无奈坐下,这一看便又是许久,待她浑身僵痛的回过神来,院中夜色已浓重如墨,只余几处灯火孤明。 她揉了揉酸涩的脖颈,鼻尖却嗅到些怪味,转头一瞧。 郑和宜捧书坐在对面,眼前一盏灯火如豆,光影摇曳,落在那精致皮相上,从额到睫,再到形状饱满的唇,都细细染上了人间烟火。 察觉到她的目光,郑和宜抬起头来,见谢从安端着下巴,看他看的津津有味,合上书道:“可是看我便饱了?”说罢去揭桌上的碗盖,“你不爱吃热的,试试这温度可好?” 谢从安对着桌上那些奇奇怪怪认不出的东西,一面偷瞄郑和宜,一面小声道:“奇怪,今日虽忙,却不怎么饿的。” 郑和宜将那天青瓷的小碗装满才递了过来。 谢从安只得苦笑接过,拿出吃蛇羹的勇气,闭着眼硬咽了下去,直至第二日醒来,仍被满口的苦涩闹的皱眉。 奋力赖床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会那么蠢,竟忘了让人去大厨房找吃的。 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做饭,她能吃到什么正经东西…… 真正是色令智昏。 她一面后悔一面赶着往闲鹤亭去,听说爷爷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 进门时,爷爷正在桌前挥洒笔墨,抽空看了她一眼,精神头瞧上去很是不错。 谢从安乖巧的等着,眼睛却一直在偷偷打量在桌旁伺候的郑和宜。 他原本生的就比常人好看,如今调养的不错,身姿也越发的挺拔朗阔,气宇轩昂。 今日打扮的用心,更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领口腰间用黑色珠线绣了整首《君子歌》,袖口与袍角的墨竹下隐着银线织的如意纹。腰间的如意福结坠着枚古朴青佩,其下缀有颗颗莹润的羊脂玉珠,一见便知并非凡品。细微之处,无一不是心意。 只能说是精致绝妙,让人看了就别不开眼。 目光一偏,谢从安忽然失笑。原来爷爷写的是“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谢侯落笔净手,拿郑和宜打趣道:“总听人说瑾瑜公子的模样好,今日爷爷才算服气。” “爷爷才是一顶一的模样好,宜哥哥还是稍逊一筹的。” 谢从安借机促狭,笑得打颤。谢侯也跟着朗声大笑,罢了朝郑和宜招手,“今日庆你生辰,这副字也算是我这个长辈的一点心意,你便也收着吧。” 郑和宜从善如流,仆从上前为他收整。 谢从安扫过矮几上的茶碗,歪着头问:“爷爷唤我可是有事吩咐?” 谢侯忽然出声屏退左右的侍从,跟着又看了看郑和宜,正色道: “如之,你少年得意却遭逢巨变,实乃人世无常。从安她虽无意之中救你于刑场,我谢氏却无意欺凌孤小。趁着今日我这长辈尚在,替她父母问你一句,你是否当真愿娶她为妻?” 这一番话让谢从安僵立当场。 她嗓子发干,脸颊也烧的厉害,嘀咕着怎么不安排个隐秘的地点给她偷听。 ……若是被当面拒绝,万一她控制不住伤心生气,又发了大火的话……岂不是连个分手的好印象都没了…… 哎……爷爷怎么也不为她想想,就算孙女的性格再豪爽也是个女儿家啊…… 胡思乱想间,忽有四字入耳,瞬间抚平了她的慌乱无措。 “如之愿意。” 那人眸光流转,竟难得有了情绪。 “……如之此生愿倾尽所有,换从安所愿。” 这样好听的话,让谢从安不自觉地眼眶微湿。 谢侯的目光沉沉,望着面前有些呆了的小孙女,意有所指的追问道:“不委屈?” 难得见到古灵精怪的谢从安冒出傻气,少女的稚嫩凸显,脸颊绯红,眸光似水。 郑和宜觉得心中似有什么在来回翻滚,酸胀着发疼。 他认真行了个礼,郑重回道:“不委屈。” 谢侯抚须点头。 一个明眸皓齿,仙姿玉色,一个芝兰玉树,优雅淡然。 如此的登对,如何不是璧人。 “老夫便将从安交给你了。今日往后,你要真心待她。” 谢从安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哪里好像不大对劲。 今日是成人礼,又不是成亲?爷爷这言行有些古怪。 可惜她今日安排的节目太多,转头就忘了这些小心细碎。待日后忆起此时,心头滋味繁复难言,已难再提。 * 忠义侯府紧闭多年的大门,今日终于缓缓打开。 巳时起便有车轿陆续往来。阖府的下人们跃跃欲试,兴奋的堪比年节。 谢从安最初跟爷爷商议,两人都觉得自家归隐已有多年,有才刚过去的郑氏之鉴和谢氏之危,虽说往温泉行宫的途中已与各家送上邀帖,终究已不是几十年前谢氏风头正盛,官场上这些人必然会驻足观望,不知会来几个。 但考虑着侯府的面子,这一老一小还是花足心思做了准备,一来是怕失礼数,二是有意要给郑和宜这份荣光。 瑾瑜公子美名赫赫,他的冠礼自然当数长安城的一出盛事。再有这谢氏小姐精心操办的各种风月新闻轮番流传,此次不光是官场上那些避无可避的来往,各位贵人们的家眷也都纷纷寻了借口跟来见识。 这一日,谢府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这空前盛况令得满城的百姓谈论了半年之久。往后长安城中再有盛事,无一不被拿来与此相比。 城中不论官场人家或富贵商贾,皆在此类事上暗暗用心,渐渐的引起一股攀比之风。可惜因新奇意趣不够,或奢靡排场不足,来来回回,便未有能比过的。 此次还有绿珠夫人借出自家园子,这小小的冠礼更被拱到了江湖之上,传说就越发的散发开去,风靡了大江南北。 后来御史台多次上谏,请皇帝下旨不许成人冠礼铺张,又命户部对朝廷官员着此一项严审,才将这股风气渐渐压了下去。 只是如此一闹,谢小姐追夫的故事更被传到了边界邻国。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特邀嘉宾 因为当天前来观礼的人数实在太多,谢侯府被迫将礼堂临时改去了闲鹤亭。 建造此地时花费了不少心思,为历代侯府主人的最爱,每年也都要花上一笔不小的开销用来维护。 水上的暖阁设有机关。下人们早早做足了准备,拆去亭子的墙板,将此处升做高台。 连通两岸的长廊上,礼童如数就位。 观礼者皆临水而坐,席间以二十四花期的屏风错落隔开主次席位。其间满是玉牒宝瓶、古琴丝绢,燃炉熏香,无一不雅。 两位道长在台上以青枝洒露,对郑和宜施礼。另有三名侍女,手持托盘候在一旁。 成人礼自古传来,要受冠三次。一为发带,二为玉冠,三为君子冠。既然是谢氏筹备的礼宴,这些物什自然也是各种讲究。 托盘上的三样礼冠,仅在日光之下,隔水相望已觉不俗,在对岸的观礼席间引起了不少的议论。 郑和宜无心他顾,小心遵从着礼官言辞,低头请谢侯束上发带。 谢毅眯着眼为他正了正带上的宝石,叨念了一句“安丫头的眼光不错。” 郑和宜眉眼一弯转过身去,正巧看到一窈窕身影,隔水而立。 水绿的衣裳愈发衬得她人如美玉。巴掌大的脸上,乌瞳清亮,笑怒由心,偶尔会让人琢磨不明,却因神情的灵动可爱,总会让人忘记去探明究竟。 她近日很爱在身上系些五颜六色的丝绦,随意的穿戴,望天发呆或是与人说话时便会扯了把玩着,连腰间也挂着不少的条条缕缕,动作时便会更添上几分俏皮,惹的人想去逗她。 昨夜晴丫头说要给她换上些编好的缨络,她却死活不肯,一手掐腰,轻仰了下巴,随手那些丝绦一扬,轻哼了声“飘逸”。 唇角忍不住的上扬。 郑和宜跟寻礼官的提示转身再拜,丝毫未觉自己方才无意中已乱了对岸的一片春心,待他再次对上高台的人时,身子微微一颤,脱口唤了声“师父”。 明明是他回长安才刚道别,两人却似已经年未见。 是了,衍圣公都请到,剩下的最后一冠,还能有谁来授呢。 面前的珂甲子矍铄爽朗,眉目生辉。他手捧玉冠,笑道:“你这个小媳妇机灵的很,老夫真是多少年都未曾这般贵气了。” 师父须发花白,一身宝蓝缀丝袍,动作间只闻沙沙作响,仔细看了才发现袍上满满缀着各色形状的细碎金叶,当真的贵重耀眼。 郑和宜垂首受冠,眼中发烫,攥紧了手心。 没想到师父从不入长安的规矩竟会因自己的成人礼而破。 他慢慢抬头来,心内却情绪翻涌。 今日再见,师徒二人已是世间仅存的亲近之人了。 郑和宜没忍住,轻轻问了句:“师父的身体可好?” 珂甲子抚须一笑,“好。” 礼官提醒拜谢,他附下身去,珂甲子瞧见他眼眶发红,心知他身上的委屈,目光顿时也柔和不少,当即抬手将剑出鞘,在空中利落的比划一番,又仔细为他配在了腰上。 “去吧。” 在郑和宜肩膀的轻轻一拍,这一动作,甚至胜过了多年相随的亲密。 郑和宜点头,转身再朝席间展示一番。举手投足风流雅致,实在是赏心悦目。 礼官将他微微颤抖的手瞧在眼里,转去对身旁的仆从低语几句。 对岸的骚动忽然大了些。 座前的几位高权重者或抚须不语,或垂首啜茶,年纪轻些的正凑一起交头接耳。其中有一身着朱红的少年,身姿笔挺,端方正坐,眉目舒朗,与郑和宜相视一笑。 他再转身行礼,对上的是一张和善笑意的脸,心中一突,随即欣喜。 智者不锐,慧而不傲。衍圣公笑声朗朗,捧过一旁的君子冠,又将郑和宜好生的打量一回,待目光落在对岸,略停了停便示意他上前低头。 “郑如之,你小子好福气啊。” 此次郑和宜心内久久未能平复。他眼眶又是一热,上前垂首受礼。 这场冠礼他从未问过一句,任何细节都不曾理会,究其原因,一是为着才刚过去的郑家之殒,二是因为今日寄人篱下的特殊身份。至于谁会为自己主持行礼等事,更未有过半分的探究之意。 衍圣公的身份之高,竟能被谢从安请来为他受冠礼,不论对哪位官家而言,这都是长安城中数得上的荣耀。 还有年前闹出来的古怪牌九。 郑和宜忽然明白过来,心中又生感动。 * 适逢早春,花树已盛,湖中杂草尽除,几处莲灯浮水引得湖中鱼儿逗弄,偶现金红之色也颇得一番意趣。 盛装打扮的崔慕青坐在母亲身侧,瞧着对岸倾长俊秀的身姿,难掩心头撞撞。 她不过就是借着打量四周偷看几眼,却发现座中少女无不是眼角含春。 不远处有步履匆匆,人来人往,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谢从安。只见她不时低头朝身边人吩咐着什么,仆从应声来去,都对她恭敬有度。 好一派持家有方的家主模样。 崔慕青默默攥紧膝头的手,跟着便涌上一丝无力。 她才是他的未婚妻,自己又能争到什么。 心烦意乱间站起身来,崔夫人见状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崔慕青乖顺的屈膝行礼,“听闻谢氏兴水、白水两阁多藏书,难得今日这院子开门待客,女儿想去逛逛。” 为母的自然了解女儿的秉性。崔夫人瞥了眼台上,小声吩咐一旁的小丫头:“今日人多,小心跟着。言行前需多些思量。” 目送两人离去,一旁的徐嬷嬷才凑近小声道:“方才出门的时候又见了木槿。她说前夜小姐似在外头受了大委屈的,心里头连着不痛快,不知那个小丫头能不能伺候得住,不若让这个也跟过去?” 崔夫人摇头道:“罢了。她已是不高兴了,我再派人跟着,她必然更不痛快。” 女儿那犟脾气发作起来,便是她爹也没个办法。 崔夫人想了想,往身后瞧了瞧。徐嬷嬷回首瞧见一树芙蓉屏风后露出的霞色衣裙,侧过又瞧了几眼,凑回来悄声道:“没想到表小姐也来了。” 崔夫人点头,又道:“我与她母亲之间的事不与小辈们相干。他们表姊妹们还是好的。你去跟她说,让她们两人一处玩去,也好做伴。” 徐嬷嬷笑道:“夫人说的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 授冠结束后是官场上常见的各家逢迎。 郑和宜未能找到师父身影,被小厮指引着去了茶室。 方才在对岸观礼的几位贵胄皆列座在此。谢侯领着他一一介绍过来,其中还有朝中三省六部一些官员、亲眷,都是大乾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一番寒暄之后,被拱在上位的衍圣公问道:“如之你身负盛名,却未入朝为官,究竟为何?” 室内忽然落针可闻。一双双眼都望着郑和宜,只待他开口。 “戴罪之身,不敢入朝,恐污了圣人耳目。” 郑和宜不卑不亢,直接拒绝。此时的身姿气度,高一分便是恃才傲物,少一分便是徒有其表,在座之人皆趁着这番话将他打量过几个来回。 有人忽然道:“说的这般,倒似委屈的狠了。” 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却不知是谁家的身份。 话音未落,席间已有人变了脸色。 只听门外有人笑道:“我大乾怎能放任人才流落在外。如之不若应了孤入朝为官。孤这就去与父皇请旨,送你入翰林院如何?” 太子王砾一身龙纹宽袍踱了进来,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晋王头戴珠冠紧随其后。原本在茶室主座上的几位皇子公主,都忙着上前行礼。 晋王还未落座,口中便着急道:“方才皇兄所说之事,郑公子不如应了?”说着又看向衍圣公那侧,“都知你与颜家的小公子亲近,二人一处,也有个照应。” 太子忽然摆低了茶盏,清了清嗓,“入朝大事,不可儿戏。” 晋王的脸色便有些僵住。 众人还揣测着两人后话如何,太子已放下了茶盏与一旁的兵部尚书攀谈起来。 晋王默默尴尬一阵,也自寻台阶的去与户部尚书搭话。 待室中恢复了热闹,衍圣公才低声去问郑和宜:“如之可愿入翰林院?” 郑和宜望着老人和蔼的面容,轻轻摇了摇头。 他心知衍圣公爱才。 如今翰林院剩下的官员泰半都与老人沾着些关系,若他去了,也会被照顾的极好。 可他还有诸多未竟之事,实在难能求此安逸。 迟些又将外客送出,只见谢侯迎面过来,递上一物,“我知你自有安排。只记得不忘初心便是。” 郑和宜点头接过,手中的温暖将方才水廊间染上的寒意一扫而空。 他慎重道:“如之感念在心,必然不忘。” 手炉的温度正好,雕花镂空处依稀可见里头的炭火微光。 他的目光随小厮穿过前庭,不远处正是一袭水绿身影。 少女听闻脚步,丢掉手中丝绦转过身来,瞧见了这方的他,俏然一笑。 暖春瞬间已至,冰雪皆消。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心意懵懂 午时一过,又需更衣。 虽说知道今日所有的安排都是定好的,郑和宜却盼着能跟师父好好说一说话。 他压着心底的焦急配合提点,终于从礼堂出来,绕过一路青翠,拐上了往书房去的一条蜿蜒小路。 翠竹之后,进入中庭,堂中正坐的身影令他心头一暖。 郑和宜疾行入厅,跪地唤了声师父,再抬头已是双目晶莹。 * 崔慕青那看书的说法本就是幌子,她到处逛着,只是为了散心。直到无意瞧见了郑和宜的身影,不禁心中狂跳,脚下便不自觉的跟了过去。 她便远远跟着,目送他与人寒暄又进了礼堂,待再请去书房,她便躲在了那片青竹之后。 后面跟着的丫头这会儿也已看出了名堂,却只能当个聋子哑巴。 他们家小姐的脾气是谁都管不得的,今日跟过来也是听从夫人的指派,说是跟着伺候,她便只管伺候,全当自己是个傻子吧。 崔慕青总是要强,又满腹心事,想起身后的丫鬟也觉得别扭。瞧见她眼风乱扫的样子,心里不觉更多了想法,于是指派她道:“此处清幽,我略坐坐。你去给我要盏茶来。” 这丫头不敢多言,一口应下便小跑而去。 崔慕青在原地静静的站着,想起方才过来时前庭见到的那一群人。 其中不光有朝中要员,连太子和晋王也在,不由更好奇是什么重要人物需得单请在此,秘密相见。 她想听里头都说些什么,却将另一私语收入耳中,耐心听了几句,眉头一动,寻着声音悄悄找了过去。 “白水那里还闹着?” “不算闹吧。只是不吃不喝的,让人瞧着心里不忍。不知这女子究竟想怎的。” “好端端的,怎么就给关起来了?” “你刚回来,哪知道这些。那女子勾搭郑公子。那可是咱们小姐的未婚夫婿,岂能容她!” “我听的却说是郑公子对她有些什么,还惹得谢勋公子生了好一场气?” “那算什么,气便气了。你真是不在府中当值,不知这几位的轻重。谢勋什么身份,若不是小姐点头,他如何进得府来?就算来了,比着西苑那两位还差着一大截呢!前些日子那女子偷入府中学礼仪,大的那个以为自己瞒的好,可底下谁不知道。小姐陪嫁的婢女,可是由他就操得了心的?只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幽兰苑里那个晴丫头又岂会省事。大的明目张胆,都要给尚未行礼的妹夫养通房了,真是换了谁家也做不出这下作事,若让外头知道,侯府的面子可往哪儿搁?近时侯爷不爽利,少采他们些,老管家又被小姐拉去忙着冠礼,没怎么在府上待,要我说,只等着回头追究起此事……呵呵,西苑可又要热闹了。” “这么说,我走这几日,府里生出的幺蛾子不少啊。” “哎,西苑的当年就是冲着侯府的爵位送进来的。咱们主子年幼,又是个女子,他们哪儿能老实。有句话我只跟你说,你心里清楚,可别往外处学去。那谢勋喜欢的女子,心里只挂着郑公子呐!” “你可别乱说了!” “我骗你做什么!守着白水阁的那几个都知道。勋公子前几日还去偷偷瞧她,结果一进去就被打出来了。那姑娘还嚷着要去死呢。” “晦气。好端端的,总闹着要死做什么?” “这谁知道。不过依着小姐的性子,也怪道怎么就能忍着她在咱们府上闹腾。都过去这么些日子了,也不见怎么料理。可真是怪了。” “主子的心思,你若能琢磨清楚,就也能混个老管家的狗腿当当了。也好帮一帮我,不至于大年下的被派回去明溪送年礼,苦的这般。” 两人又玩笑着说了几句,就扯起其他的浑话来。 崔慕青捡起几颗碎石丢出去。那边顿时没了动静。 待丫头端茶回来,只见原地的大石空空,已没了人影。 * 珂甲子已换下了礼服,一袭儒雅的青灰长衫,正在擦拭随身的佩剑。 剑身窄长,游光流畅。这柄长虹也算在江湖排得上名号的神器名兵。 郑和宜仿佛想起少年时随师父游荡江湖的惬意。 那时少年恣意,如何的淋漓畅快,如今都已恍若隔世。 珂甲子问起他近况。两人聊了几句,郑和宜才知长安城谢侯府里贵女追夫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 提到旧疾,郑和宜有些惊讶。师父从来不太在意这些的,他忙道:“已好的差不多了。” 珂甲子见他形容有异,忽得记起初入长安时听说的那版绘声绘色的温泉行宫之请,抬手压在了他肩上笑道:“竟是不好意思了。” “师父此次是只为冠礼而来,还是有其他安排?” 郑和宜起身斟茶,掩不住耳尖通红。 珂甲子抚须道:“孤家寡人,游历四海,又何须安排。为师自由惯了的,你也莫要留我。要知道长安虽好,于我便是座金丝笼。不然早些年间你爹那般请我,我也不会多次拒绝了。” 郑和宜嗯了一声,不再多话,又聊了几句后,珂甲子道:“那个小丫头有意思,等你们成了亲,你带她找我玩去。” 郑和宜忽然抬眸道:“不知您此次回来,她可是……用了什么法子?”对上珂甲子的目光,他起身拜道:“从安是个小孩子心性,若是有得罪师父的,如之先替她请罪。” 珂甲子抚须将郑和宜打量个来回,忽然笑道:“这丫头有趣,我也喜欢她,你不必多心。” 珂甲子的性子自来是忽冷忽热,忽喜忽怒,郑和宜跟了他多年,自然明白,听他如此说,便将心安了几分。 外头忽然有人道:“府里的大礼结束,客人们用了点心都已往荷风小筑去了。小姐派小的来问,珂师父可要去绿珠夫人那里瞧瞧今夜的歌舞。”又道:“也是要问公子,什么时辰起身去那方见客,可要再多歇上一阵子。” 珂甲子抚须道:“绿珠夫人多年来都神秘的很,怎么忽然舍得抛头露面?在皇城中这样兴师动众的出场,不知是不是又要算计谁,我自然要去瞧个热闹。” 这一日的安排虽然早已妥当,郑和宜却一概不知,此时听了师父这话,自然应了同往荷风小筑过来。 新春天气,夜色亦来的迟些。灰蒙蒙的一层暗色似浮在房檐上的薄纱,在夕阳折射的阴影处层层叠起,提醒着余晖不久,夜色将至。 荷风小筑早已搭起了戏台,还在门外就已有乐声入耳。歌声笑语虽远,还是勾着人的好奇,里头不知是何等的精彩热闹。 大门洞开,庭前整齐的排着各家的车马,一入园中便有婢女迎上引路。 长安古城已有千年。各处官家府邸都聚在皇城宫殿附近。因受了限制,官邸大多都属细致精巧,而这园子却是大的让人一见惊心。 富贵人家不论如何攀比,总是要比之天家逊色。而此处占地之广,陈设之奢都让人惊叹不已。于是更加好奇此间的主人是何方神圣,竟能在天子脚下安置出如此一方天地。 婢女皆着黄白裙衫,穿梭于亭台楼阁与花树之中,一时不能辨清人数。仔细看去,只见其腰间绶带分着碧绿,绛紫,霞红三色,脚下匆匆却未有慌乱。如此盛景,有条不紊。 郑和宜与珂甲子停在小桥上,趁着地势稍高,再一窥这院中风景。 须臾间,天色已经暗下,远处尚余一点光亮,映照在园中处处可见的活水之上。顺着脚下溪流之远,眺望去隐约能瞧见一片粼粼湖光,上有点点浮红。 岸边各色春树发花,灯笼晃影,耳畔可闻船桨之声伴着少女渔歌,若说此间是江南美景,实在不如赞一句世外桃源。 想起房斌想寻人买下此处之事,郑和宜心内感慨。 若想要在长安城中求得江南景致的秀丽婉约,的确再无第二处能如此合意了。 亭台水榭,秀丽风雅。四处皆景,入目即画。 郑和宜跟着珂甲子一路走来,赏了不少景,亦见了不少人,几番恭维往来,难免生出些疲惫,但见师父仍是精神奕奕,对着各处不住打量赞叹,他心内也还是欢喜。 “徒儿最近不曾留心江湖事。不知这绿珠夫人是什么来头?”他有些好奇。 “此人神秘,却做过许多利民救世的大事。”珂甲子道:“林家堡的林枫眠,稳坐江湖霸主的尊位三十余年,绿珠夫人却能与他齐名,甚至更胜一筹。只不过因为平时低调难寻,没什么人见过。江湖上有不少关与她的容貌和家世的传言故事,难辨真假。不过前些时有说她好似曾在江南现身。若按年纪推算,应当已是耄耋之年了,忽然又再次出现,也着实的惹人好奇。” 珂甲子说着忽然看向郑和宜身后。 一名婢女在对岸静立而笑,眉眼清丽,左颊上有个小涡,平添几分俏皮。她系的是一条没见过的竹纹刺绣,垂下的络子也是翠竹模样的,十分雅致。 “公子听完了故事不若与我直接见夫人去。”女子说着已绕至二人身前,主动带路。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荷风小筑 三人穿过花海中草木掩映的意趣小径,又绕过一排茂密似不知春方至的柳树,眼前豁然一片开朗。 天色刚要将最后一丝光亮压下,面前正是在小桥高处瞥见的一隅桨声灯影。水中岸上,人影穿梭不断,歌乐谈笑声不绝于耳。 婢女带二人又过水廊,一路向上。广阔湖面上以五星连珠围起大小两圈高台。外一圈为歌舞戏耍,五处各不相同;内一圈则设置了各色雅座,听戏赏舞者皆有。宾主尽欢,自得其乐。 十方高台间皆有水廊相通,雅座中心平阔处被屏风隔开,其间置满各色酒食圆桌,两侧由婢女轮流更新菜色点心,酒水不绝。高台中心架起一座巨大的镶宝屏风,前置巨型烛塔,灯火璀璨,照得这片水域一如白昼。 时方入春,水畔难免仍有凉意。眼前这般热闹的景象却让人丝毫不觉,甚至微微冒出汗来。 郑和宜去摸袖中手帕,忽见眼前多了个朱红漆盘。上面摆着白皙剔透的两个悬耳挂环的玉质酒盏。盛满的酒水正映着水面那侧的烛光。 黄衫女子俏丽一笑,“早先的大礼辛苦,请二位在此先饮一盏,咱们便不再歇息,快些去见夫人,也好早些散了玩去。” 郑和宜跟着师父沾起一杯,未至鼻尖已嗅到一股难言的清冽酒香。 入口后一股清凉顺喉而下,经由四肢变暖,渐渐散开。既降了身体的燥热,又暖了手脚的冰冷。 他惊讶抬眼,只见那婢女掩口一笑,将盘子递了与身旁之人,又往前带路去了。 师父瞧着那酒盏,轻啧一声。 “奢侈。” 一袭旧闻忽然涌上心头。 郑和宜举起酒盏轻嗅,道:“可是传说中的章骨酒?” 珂甲子一时感慨:“林枫眠当上武林盟主时,老夫曾在他的私宴上有幸尝过一盅。传说当年千手鬼面酿造此酒是为着嫁女儿的。”说罢又叹道:“那时已属罕有,如今当真算得上稀世珍藏了。” “不知这绿珠夫人是何出身?林家堡在江湖上的地位岂是一个夫人的头衔可比的?如之跟着师父在外这些年,竟从未听闻过此人名号。” 珂甲子冷笑道:“绿珠夫人是个生意人,甚少在江湖露面,多为求利之人所晓。大家不过皆因有所求才尊她一声夫人罢了。你一个官宦人家的少爷,出身优渥,衣食无忧,又怎会知道这个。” 郑和宜觉察出师父不悦,便不再多问,放下酒盏跟了过去。 再往前去,行入一片竹林。风拨叶响,清月泼辉,将其中一座腾空的翠竹阁楼笼罩上一层清冷光晕。此时再回想方才那一番热闹,便恍若远离了凡尘的一片净土。 珂甲子立在阶上远眺,抚须赞道:“怪道这般大的格局,起个这般小气的名字。原来这一园子宝贝,再好也不过就是拿来养荷花的,果然是绿珠夫人的气势。有趣,有趣。” 话音未落,便有一女子的笑声响起:“谁言江湖欺年少,一饭、一茶、一甲子。久仰珂先生大名,请进。” 竹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透出里头幽幽烛火。珂甲子毫不迟疑,低头入内,郑和宜亦跟着进去。 屋子不大,却收拾的干净利落。 窗前一方妆台,中置桌凳,具为竹质,后侧一家屏风后露出半掩纱幔的竹床,摆设的似个闺房模样,又全无闺阁女儿的脂粉气。 珂甲子几眼已将房中探看完毕,待对方落座,亲自泡茶款待,他反而瞧着那一套白玉壶盏眼睛冒出光来。 那是师父遇到了喜欢物什的模样。 郑和宜心中亲切,唇角微微上翘。恰逢对面看来,他对上一眼,心中疑惑。 眼前这位比着贵家的夫人少些富态,又比着正经商贾之女多些钝俗,全然瞧不出有何特别的。 师父方才说绿珠夫人已是耄耋老人,又怎会是这个年纪? 那妇人的目光却停在了郑和宜面上。 “瑾瑜公子当真的好容色,怪不得能让谢丫头如此迷心。” 她说着抬手分茶,利落的将杯盏递至两人面前。 珂甲子瞧着默默品茶的郑和宜,笑着揶揄道:“瑾瑜之质无暇色,慕色倾心为哪般。” 郑和宜是从未想过师父会去听这种风花雪月的,当下耳尖通红,垂眸啜茶。 那妇人听了也笑,意有所指的应了声:“公子这风花雪月的名号,可颇让谢姑娘发愁呢。” 珂甲子有些好奇,“可是那小丫头为我这徒儿还做了什么可笑事?”说罢啜了口茶,眉眼瞬间舒展,连连称赞。 长露掩口轻笑,避而言他道:“珂先生说笑了,我这荷风小筑,可曾有俗气的东西?”眼角眉梢具是掩不住的骄傲。 未多几句,珂甲子又问起绿珠夫人在江南的那些流言来,“不知夫人究竟是有何事,我或许有能帮上手的?” 长露笑笑,遮掩过去,“不过是派人去寻些玩意儿,不值什么。还是在这里谢过珂大家。” 两人有转去聊了些江湖上的传闻事非,来往之间茶已三巡。 长露放下茶壶道:“今日得见公子与先生,皆是缘分。”说着示意沁蕊上前,将一个长匣置于桌上。 “绿珠借机贺公子生辰。” “夫人客气,” 郑和宜起身还礼,“今日叨扰,还要多谢夫人。” 长露颔首笑道:“我与谢小姐颇得眼缘,算得是忘年之交。这宅子虽大,空也便是空着了,偶尔热闹热闹亦算个消遣,不然便怕下人们要闲出病来。”说罢又道:“今日你是此间半个主人,不便多留,闲话咱们改日再叙,还是快去吧。” 沁蕊将师徒二人送至湖边,又将手中的匣子交给了前来接人的茗烟。 “今日得已侍奉两位,沁蕊无上荣光,可惜夫人处仍需照顾,就此别过。来日方长,只盼能得再与二位贵人相遇呢。” 她说罢捂嘴一笑,招手唤了远处候着的小婢女过来,将其手中另一匣子递于珂甲子,上前一步,小声道:“夫人交代的。”说罢小跑回去,又朝二人挥一挥手,俏皮可爱,与深宅大院中长起来的丫鬟们着实不同。 珂甲子打开手里的匣子,皱着眉头啧了一声。 只见金丝绒内里簇着白壁般的茶壶,还有三只茶碗,映着天上明月,泛出润泽的光。 正是方才屋里他看上的那套茶具。 珂甲子似笑未笑,面上的表情倒是有些古怪。 竹屋里,谢从安心疼的要吐血,“就你会做好人,那么宝贝的东西,随手就送人了!” 那套茶壶是她从绿珠夫人的宝库里面翻出来的,在侯府也是见多了好东西的,却当即就对这东西喜欢的紧。沁蕊虽说不出它的来历,单就远离珠宝,跟一堆雅器供在一处的摆放就知道,这必然是极好的了。 长露端坐对面,瞧她一阵,咯咯的笑,“今日这过场避无所避,亦是你交代了要好好对公子和他的师父。那茶壶虽好,哪有讨长辈欢心来的重要?” 一旁沁蕊也跟着捂嘴吃吃笑个不停,谢从安回头瞪她一眼:“连你也敢取笑我了!看我不告诉晴丫头,让她好好教训你!” 沁蕊瞥了眼座上的长露,面上仍是笑吟吟的。 “小姐别气了,若让晴姐姐来教训我,被旁人看见了可怎么得好?”罢了又是一番讨好,哄着谢从安消气。 长露吐槽道:“奇怪那珂甲子怎么如此在意绿珠派人去江南的事。他一个浪荡江湖的,管得也忒宽。不过好在听他意思,也没有留在长安的打算,这徒弟大概是不打算多管了,小姐便无需介怀。” 谢从安想了想,皱眉道:“我也没明白。他的确是对江南有些在意了。我只是担心,若他当真心系宜哥哥这个徒弟,又怎会在郑家遭逢巨变时避而不见?如今他早已不是初入江湖时的那个少年,我能用这一饭一茶上的文章引他入长安,就意味着能有他人利用此事让他与我和宜哥哥对立,也不过是看他价高几何罢了。” 谢从安轻描淡写的低头啜茶,混着不小心嚼入口的莲芽,吞落满口清苦。 对面的长露只是坐着,半晌都未曾发话。 竹屋出来,远远瞧见方才离去的师徒二人已到了荷塘前,谢从安忽然忧心道:“太子殿下都说了要送官,宜哥哥为何会不应呢?” 长露道:“小姐无需担心,他可是瑾瑜公子,自然不会稀里糊涂的将自己送入朝廷,想必心里自有想法。” 朝那人的背影看了一眼,谢从安颇有些无奈。“他么,想法自然是有的,只是说不说罢了。” 沁蕊道:“小姐忙了一日还未正经用饭。不如我这里传膳,小姐用些再去,也好落个清静。” 谢从安摇着头,往阶梯走去,“不了,今日还有要事。观众都来齐了,湖上还在五方打擂呢。” 沁蕊忙道:“早前报说太子与晋王都已到了,却左右等不见良王,连宁王世子也迟迟未到。” 谢从安点点头。 最好今晚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还差了几个人,我需得去瞧瞧。”她朝两人挥手,算是别过。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酸言酸语 湖心的高台之上,此刻郑和宜正被一群公子哥团团围住。 凤清将他的佩剑请过,满脸的艳羡。 “吹雪刃,明月刀,你这柄雪月可当真是一绝。” 细窄剑身在灯火下耀出银光,舞动时剑锋行萧飒,折出的光亮便犹如雪花飘落。周围的一双双眼都直勾勾的看着,时不时发出些赞叹之声。 今早的冠礼上,珂甲子随手展示已获得了不少的赞赏。郑和宜心知这是件极好的兵器,却未猜中竟是赫赫有名的雪月。 他自小习武,对兵器此类却并无癖好。当年听闻此剑,对这浮夸又女气的名号甚至十分反感,从未留意过,只当它空享些盛名罢了。 “不愧是千手鬼面的东西,果然精致。谢氏当真是舍得。”人群中有人道出雪月的来历。 郑和宜静静瞧着刀刃上游移的光点,眸中莫名燃起一簇冰冷的火。 他说不清此刻心里是冷还是烫,却又甜又苦,很想分辨出个名堂。 忽然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我说郑如之,这被当女人养着的感觉如何?” 话声未落,四周已静不可闻。 众人都盯着郑和宜,要看他如何反应。 远处飘来一声花旦纤细悠长的吟唱。一个半披着外袍的纨绔拨开人群走上前来,出口便是讥讽。 “怎么,入了谢府,就又能抬头做人了?再过几个月那小姑娘成人,你是不是便等不及要改姓谢了?” 充满恶意的笑声在水上散开,赤·裸显示着对方的猖狂。 郑和宜静静望着他,眉目不动,犹如青松翠柏。微风过处,袖袍微摆,喧闹的空气一时落了清冷。 见他不理,对方竟也着恼起来,抓起肩上半吊的外袍,继续上前叫嚣:“你看什么看!” 凤清早已收了雪月,过来拦阻:“房公子,今日的贵客多,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不要生事。” 哪知对方瞥他一眼,冷哼一声:“我道是谁。郑、谢两家都自诩傲骨,从来看不上别人,哪里用得到你一个乌衣卫统领帮忙说项。”他说着不顾身旁几位拉扯暗示的,斜乜着眼睛将人群扫了一番,讥笑道:“谢氏也当真没了从前的骨气,真是什么人都能被请来观礼。” 这话瞬间又将他周身的人得罪个遍,可又无人想来招惹,人群便默默的向外散了。 “想是今日尽兴,所以房公子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前院安排了休憩的雅舍,亦或是需要回府,吩咐人将车马唤来便是。” 借着他的身份猜想到了麻烦的缘由,郑和宜这才开口劝说。 房斌听了却咧嘴一笑,将他左右打量一回,仍是吊儿郎当的,“不过凭着副皮相哄人。即便谢跋扈对你言听计从,难不成还能让你靠着个女人就翻了长安城的天?” “大胆!” “放肆!” 东西两侧同时传出呵斥声,跟着有两人行了出来。 郑和宜不辨来者身份,只知道那方是“梅子黄时”的戏台,想来或有爱戏如痴的礼部尚书夏枢盟。 思索之间,凤清已迎了上去,朝着那位朱红缂丝袍,略显富态的老人拜礼,唤了声“夏大人”,又转对一旁青黑褂稍显年轻的那位唤了声“傅大人”。 夏枢盟入礼部多年,为人克制职守,虽说没什么新意,也因几次接待属国时巧解难题而很得文人学士的推崇。所以不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极受敬重。今日的他自然也是被名声赫赫的“梅子黄时”吸引而来。 因说冠礼与晚宴分了两处,这位不好只冲着看戏过来。早先在谢侯府与同僚一番交际应酬,入夜才转来此处。方才正沉醉在精彩戏文中忘乎所以,忽听得身后一阵喧哗。本不欲理会,奈何被非要瞧个究竟的傅守诚拉了出来。 两人才一走近,便听到有人口出妄言,喝止后发觉是自家老友的小子房斌,顿时又没了计较。 见夏大人只是捧腹站着,摆着个笑脸话也不说,凤清心中已转了几转。 傅守诚当即回礼道:“没想到凤清大人也来了。谢小姐此番当真是大手笔。” 两人寒喧几句,又问起看戏之事,傅守诚的眼神在郑和宜身上一转道:“我也是借了夏大人的口才知道,这戏班子竟然如此的厉害。难得谢小姐有法子将人在此时叫出山来,这心意着实的不一般啊。” “不错不错,难得难得。好戏、好文、好腔调。”夏枢盟捧着肚子连连点头,看得出是着实的喜欢。 因这戏班没有名字,又只在五月梅子熟时出山,所以才被叫做“梅子黄时”。每次出山都必有新戏,剧情精彩绝伦,引人入胜不必多说,抛开名伶的身段唱腔不说,曲词也总有出彩之作,让人赞不绝口。 虽然这些新曲都会在休山后被其他戏班学去,却极少能做到他们那般的神色兼顾,早在大乾境内被引为奇谈了。 夏枢盟爱戏成痴,也不是没有动过请人到府的念头,只这黄班主不知什么来头,他不愿,便不从,任凭什么身份的人也请不动,起初好似也听说有人动过强,但还是不了了之了。 夏枢盟亦将郑和宜瞧了几瞧,试探道:“不知此次谢小姐是如何请的人?老朽可否听言一二?” 房斌见了夏伯伯,早已偷溜着躲去了人后。只是他平日里嚣张惯了,哪肯就此放过扁踩对方的机会,躲在一群厮混熟稔的狐朋狗友当中,仍盘算着如何让郑和宜出丑才是。 所以刚一听到夏枢盟问话,他便探头甩出一句道:“谢氏势大,自然有的是法子。只是伯父你问错了人。郑如之这未过门的媳妇说不上话。” 那语调阴阳怪气,身旁人跟着零零落落的哄笑。 夏枢盟也知道是房斌的淘气,怎奈实在想知道其中缘由,也不反驳,只盯着郑和宜想等他解释,结果对方却毫无反应。 凤清见夏大人忽然泄了气的模样,忙笑着解围:“人人都知谢妹妹跋扈,她却偏生肯听如之的话。今日这园子虽说是借来的,各处安置也都是谢妹妹的主意。夏大人若想要知道怎么请来黄班主,不托如之去问,恐怕也无人可答了。” 谢从安追夫在长安城中传的绘声绘色谁不曾听过。凤清说罢,在场也有人跟着议论起来。 房斌的确是因为这荷风小筑的事而不忿,见他帮腔,顿时不满,“你与他郑如之是什么交情,何必这样帮他?可是你凤清欠了谢氏人情,也要给他们谢氏做狗?” “住口!”一支未出鞘的长剑瞬间抵至房斌喉间,“侮辱朝廷官员。你活腻了!” 认出了李璟,夏枢盟心头一紧。 这少年武力极高,悟性又好,很得东宫那位的喜欢,小小年纪便被选入太子府中。 此刻恍然记起凤清入乌衣卫前也曾是太子手下,夏大人当真有些慌了。 在这些人身边,此类口舌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虽说太子如今未达尊位,却也不是良善之辈,不可掉以轻心。 谁也不知道哪日的懈怠便会是他日重祸之源啊。 夏枢盟连忙劝和,“这是房尚书家的幺子,李大人还请手下留情。” 李璟冷冷瞥了一眼,不予理会,他只得又转对凤清笑道:“凤统领,年轻人饮了酒难免气盛,斗上两句嘴也不算什么,您说是也不是?” 凤清一笑,低头去拂衣袍上不存在的褶子。 夏枢盟只能去找今日的主角郑和宜。 寻了一圈却见这人正往外侧的观台走去,才连忙出声唤住:“如之,快来帮老夫劝上一劝。今日大好的日子,你们都要和和气气才是。” 郑和宜正是记得夏大人与自家当年的几分旧谊才有意避开。此时被唤,只得回身道:“如之今日尚未进食,听说从安精心安排了两个食单。味道其次,胜在别致有趣,凤清兄不若同去尝尝?” 凤清闻言一笑,“谢妹妹的鬼点子奇多,我早有耳闻。今日若连如之都期待几分,自然是要去尝尝的。”说罢转搭了李璟的肩膀道:“李兄不如同去?” 李璟点头收势,三人便一同前往。 这一番话实是寻个借口,未料竟引发了众人好奇,一时间浩浩荡荡全都跟了过来。园中别处见了这聚集的人流,以为还有什么好玩的安排,询问之下也都纷纷加入。 酒宴本就不是这次夜宴的重要安排。谢从安原叫乌娘备下中西两式吃法。一个是打破单桌而食的圆桌火锅,一个是精致的西式自助。 因前头摆了正经的流水宴,这里也未做多少准备。忽的听闻来人众多,乌娘在厨房里头急的团团转,回头见两位被重金请来的大厨忙到无暇理会其他,只得咬牙做主,亲自下场招呼起来。 此处的焦头烂额,谢从安却浑然不知。她方才从竹林出来便被王曦拦住带了出去,此刻两人正一同骑在一匹迎风疾驰的马背上。 夜风颇寒。 在第三次尝试说话被呛得咳嗽后,她乖乖闭上了嘴将脸藏进了王曦的披风里。那人见状勾唇一笑,将怀中人搂紧,又喝一声,让马儿跑的更快些。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若如初见 荷风小筑本就近着城郊,不过一盏茶功夫已到了长安城郊外的覃山之下。 四周是荒山野岭,漆黑一片,身下的马儿踏踏,不停喷着响鼻,一颗颗硕大星子闪耀着悬在天幕,盯一会儿便会让人生出错觉,仿佛腾空便可摘下。 沉沉的笑声由身后传来,谢从安收回伸向天空的手,转头问王曦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不会是要我看星星吧?” 同骑的两人在这阔达天地之间又生出了熟悉又陌生的亲密,让她心神都恍惚起来。 谢从安幽幽叹气,捞起缰绳让马儿站住,略微挣扎道:“放我下去。” 身后默了片刻,王曦跟着翻身下马,谢从安也下来转向他道:“不是有话要与我说?说吧。” 初春之夜,又黑又冷。 她着实佩服自己,在这样一片漆黑中还能找得到王曦人在何处,见他不应便抬手晃了晃,随即抱着手臂连连跺脚,抱怨着冷死了。 对方一动不动,只她又再唤一回,忽听得一声巨响,身后有火光骤然腾空。 那光亮冲到夜空最高处便耀开一片绚烂,随即是接连不断腾空而起的火光和巨响。远处渐渐有呼声传来,隐约辩得是长安城的方向,不知是在庆祝什么。 光亮之下,王曦的一双桃花眼竟然有着别样的深情。这个长安城出了名的浪子,对着谢从安笑的一脸宠溺,缓缓走近过来道:“欠你的烟火。这次还你了。” 谢从安的笑在脸上凝固,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那含着水光的眼睛让王曦心疼,伸手拢她进怀里小声的哄着:“上元灯节。还记得吗?我躲着不见你,你气急了封街寻我,连烟火都错过了。” 谢从安思绪浮动,痛苦随着记忆汹涌而上,瞬间将她击的溃不成军。 那一夜的谢家姑娘是如何疯狂的追入闹市,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苦苦找寻一抹紫色身影。她心中的焦虑急切,无人可诉,久未得见,几番耳闻他不愿再与谢氏牵扯,满心的怀疑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去消灭即将失去爱人的恐慌。担忧恐惧伴随着伤心和难过,最终酿成了她的心碎和下令封街的决绝。 一幕幕往昔飞快的转换着,挤压的谢从安几乎又要喘不过气。 她用力压紧胸口,感受着那种几乎让人发狂的悲伤。 那时的理智被折磨的破碎,她无法自控,脆弱不已。那缕往日从无动静的孤魂似乎挣扎着要回到这个躯体里。 谢从安一遍遍唤着王曦的名字,竭力克制着身体的异样,一字一句,又哭又笑,似表白,又似质问:“王曦啊王曦,你知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喜欢你?” 身侧忽然又有幽光亮起,照出了王曦惊愕的表情。 他欣喜,困惑,却似又感觉到了什么,盯着面前的谢从安,眸中亦有了恐惧。 不远的树下是个简易竹台,白布背景有些眼熟。悠扬的曲调中,两片精致的皮影舞了起来。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吟唱婉转,由远及近。泪水随随乐曲滚滚而落。 原来真的是她。 脸颊的泪痕干了又冷,记忆终于与梦境重叠。 一个陌生女子孤零零的站在古城之中,只有一抹背影,却让谢从安清晰体会到她的心碎之痛。 那时宜哥哥因病入院。她整日里昏昏沉沉却查不出原因。医生说昏睡是因为天气太过炎热,她气弱体虚的缘故,妈妈却拿这阙词取笑她,说是她几日见不到人,害了相思。 睡梦之中,她曾糊里糊涂的将这阙词念给那女子。 今夜的演绎,凄丽婉转,丝毫没有当日的羞涩甜蜜,没有半分的依恋旖旎,只有绵延不绝的自嘲与伤心。 眼前的王曦难得一脸温柔,还多了些生涩。“……那时答应买给你的皮影。我忘了……惹你生了好几天的气。” 他这般的身份,大抵是从未与人道过歉的。 谢从安想要回个笑脸,却怎奈心如刀割。 并未有想象中的破涕为笑,王曦这才真的慌了手脚。 “你……是不喜欢了吗?” 他思索一番,踟蹰着,别扭的解释着:“其实那次我带了,只是。被。。”顿了顿又似赌气,左手重重握在胸前,声音随着眼帘忽然落了下去。“你喜欢的,我怎会忘。” 他掩去了不想被看见的神情。 谢从安的泪水却瞬间又再次决堤。 她的狼狈都已经顾不得,只能咬牙闭眼,要自己冷静。 那些王曦没有说出口的话,不曾表明的情绪,此刻的她已全然都懂了。 宁王不喜欢两人相处,那皮影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至于方才说的上元节躲着她,应当也是差不多的缘故吧。 谢从安朝王曦伸出手,想说话,奈何却字不成句,泣不成声。 王曦这次回来,几次见她都这般伤心,终于明白了自己错过了什么,又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心疼的将她抱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哄着。 谢从安发狠将情绪压住,从中退开,抬手拍了拍脸,用力呼吸,挤出个笑脸。 “我懂。我都懂。” 她压住哭意,抱住发抖的自己:“我们都不是自以为的那种人。不如放手。再拖下去也不过还是同一个结果。” 王曦护在她身后的手慢慢僵住,在她刻意没有去看的地方,那双桃花眼中渐渐有了水光。 烟火渐没。方才的漫天绚烂已成过往,只剩下竹台那处还幽幽亮着。方才的婉转长音依旧在空阔的天地中回转。 “若你此次是为我回来的,当知你我已没有往后了。”谢从安无力去笑,也不想再哭。 能够真的明白王曦的心,也算对前身有了个交代。 他对她的情意与王家和谢氏无关。世事多无奈,人生岂能尽如人意。现在的她不是有着一腔孤勇追寻真爱的谢跋扈,也无法坚定自己,拼尽一切,与眼前人共同抗争命运。 她很怂。 “我们无法与世事相抗。”她斟酌着讲出心底的话:“你放不下王家,我也抛不下谢氏。不如……就这样放过彼此。” 王曦泛红的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随着她的话语熄灭。 烟火已逝,歌声已远,皮影孤零零的贴在白幕上,一切都失了方才的精彩鲜活。 沉默中,整个世界的细微声响都被无限放大,嘈杂不安一如此刻的心跳。 谢从安终于收整了情绪,平静下来。 王曦沉沉开口,嗓音嘶哑难听。“那好。我来跟你谈一谈良王。” * 细白的雪花长瓷盘中摆着一个个瓷勺。勺中簇簇晶莹碎粒顶着一层轻薄白霜。 凤清见颜子骞对着那盘子琢磨了半晌,笑问道:“顔公子可是看出了什么名堂?” 颜子骞认真皱眉,摇了摇头,“我在想这是什么味道。” 凤清失笑,拿起递与他道:“尝尝不就知道了。” 颜子骞却同他认真解释着:“这果子本也不多见,难得他们竟寻来了许多种相似却又不一样的。我方才去厨房里问过,这些鲜果买来后需要提前腌制。你瞧这颜色,乍看之下仿佛没什么,细看却都不大相同,可不是用了好些心思在里头。”说着拿起一个举至灯下。 光亮透过,仿佛一堆形状优美的珠玉,让人惊叹造物之美。 颜子骞对着勺子犯傻,凤清笑着摇了摇头。恰逢乌娘过来行礼,忙问一句:“公子可是对这吃食有什么……” 凤清按住,“他只是有些好奇。” 乌娘便跟着解释:“这是拿蜂蜜腌渍的苦柚蜜桔和酸柠果。将果肉剥出后撒了细筛的梅子糖霜。因今日前头摆了火锅,怕各位贵人一时贪心上火,所以才备下这个用以开胃解腻。苦柚虽好却难入口,小姐说这样能吃的好些。” 颜子骞听得仔细,便还想去拿,乌娘有些磕绊的叮嘱道:“这小吃味道虽好,小姐却交代了不可多食,只说甜腻之物吃多了亦有损伤。” 凤清忽然笑的意味深长,“你家小姐自然最懂养生。” 见他两人和善,乌娘也跟着笑了,又上前一步,神秘兮兮道:“这点心,小姐说叫初恋。” 正逢颜子骞一勺入口,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入口为甜,再品甜中透酸,后有苦味缠绵,唇齿之间却皆是果香。好一个初恋。” 凤清听了也取了一勺入口。 他们三人只顾着研究,未留意前头有个玄衣人正行过来,身姿倾长,一身繁复的金色纹路在烛光映照下华丽耀眼。 他手持一柄碧箫,姿态风流潇洒。有人认出了的,纷纷上前行礼。 良王神色慵懒,摆弄着玉箫,往桌上的碟子扫看一番,不咸不淡的赞了句“心思妙极”,说罢又道:“曦儿哪里去了?这般的热闹,半个长安城的人都来了,怎么独不见他?”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无人答话,倒是郑和宜接过话来:“今日来客众多,想是世子爷在哪处游玩,不愿惊动,亦或是有事耽搁了,未能前来也未可知。” 良王嘴角噙笑,抬起眼皮,朝刚刚过来的凤清处扫了一眼:“本王迟了,应当罚酒。我听说这里有个叫火锅的,不如试试。” 乌娘领命带路。一行人便尾随其后到了火锅席上。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礼部大人 众人坐定,良王点了郑和宜与凤清两个坐陪。恰逢火锅翻滚,乌娘上前殷勤服侍,讲述着各种食材的吃法。 良王尝了口红油涮出的肉片,挑眉道:“这可是闽南的吃法?”随即往那翻滚的锅里扫了一眼,“这里头是些什么?”又尝了口清汤菜蔬,赞了声不错。 “吃法不算新鲜,不过是调味难得。都是小姐从些古书上翻了出来,描了样子找人去问。费些时日力气罢了。”乌娘道。 良王点头,“如此共食,未免不雅。” “火锅是私家菜,小姐说最是适合一大家子坐在一起用的。若是年节时下,更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在座不少人闻言色变,却见良王默默啜了口酒水并未发作,只挥了挥手让乌娘退下。 长安靠北,吃辣的却仍少些,难得有人吃的满头大汗还停不下来,引得四周人频频去看。 夏枢盟见傅守诚鼻尖冒汗却又紧塞了口已经变红的菜叶子,不免心惊。 “傅大人慢一些,这东西辣的很,快喝口茶吧。” 傅守诚放下筷子,一面接过婢女递来的手帕抹汗,一面口中感慨:“这滋味当真的爽利。我多年未曾吃过这么香的辣,一时竟有些停不下来,夏大人见笑了。” 夏枢盟捧着肚子,啜着小酒与他寒喧,周围几个他的门生下属也大胆跟着凑了过来。 一人道:“世人说谢谢府关门谢客,我等还不知为何。如今才知道,是这好吃好玩的太多,怕人上门打扰吧。” 又一人道:“瞧那大娘应是谢小姐亲信,亦或知道如何请得‘梅子黄时’出山。老师不若唤来问问,若能请到府上几日岂不是一美事。” 这里的热闹很快就惹了注意。 良王派人来请,夏大人将心中的执念重提,众目睽睽之下,郑和宜只能抱歉道:“不敢隐瞒大人。今日安排具是从安的心思,如之亦被蒙在鼓中。” 再次失望,夏枢盟的确是有些控制不住失落。 见小主子的心上人为难,乌娘忙不迭的上前解围:“小姐怕公子知道失了新鲜,所以并未告知。此事老奴倒曾听丫鬟提过,小姐是给黄班主送了封信。” 良王好奇,便令细说。乌娘不知更多,正是为难,有人应道:“回殿下,我们小姐是借绿珠夫人转送了一封信。黄班主看了便立即答应出山,至于信上说了什么,奴婢们也是不知细情的。” 一个苹果脸的伶俐丫头匆匆而来,正是谢又晴。 她原在湖心舞台那处看顾,忙碌中听闻前头有人给郑公子为难,便将手头事情都撂下了出来。得知这一群人又都去了厨房,惊讶之余急忙赶来,只怕这位若真受了委屈,小姐又要跟着动气。 “当真是一封信就请得动的交情,不若去夏大人府上唱上几场,也算得上不负知音。” 忽听又一女声响起,默默抚须的夏枢盟忽然又燃起了希望。 谢又晴与乌娘对视一眼。 不知是哪个竟在此处寻谢氏的不痛快。 一丽人袅娜聘婷自暗处行出,待到灯火前头才认出是崔尚书家的小姐。 只见她上前与逍遥王和各位大人行礼,又对郑和宜一番恭贺,言辞有度,好一个闺秀名门。 良王笑道:“崔小姐迟了些,可要尝尝这锅子?” 崔慕青谢赏,对瞪来的谢又晴视而不见,顺势坐在了郑和宜身侧。 凤清在一旁边吃边看,只等着这位又要做什么文章。 崔小姐的茶水只沾了沾唇,便迫不及待的开始了。 “今日这般热闹,怎么却未见到谢小姐,好生可惜。”她说着扫了眼身旁的人,“不知可是还有什么惊喜安排?” “从安此番辛苦,多日不曾好好休息,大抵是累了,在哪处休息。”郑和宜果然开口解围。 “还是躲起来了?”崔慕青掩口一笑,意有所指:“方才从谢府过来,我瞧着个地方好生神秘。” 这一开头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见大家都望过来,她神色间不免得意,正是在沾沾自喜,却听李璟忽然开口道:“崔小姐好雅兴。在座哪位府上还没些私隐的。谢府开门待客罢了,你莫要把人家院子当园子逛才是。” 凤清也被这位好友惊到,放下筷子,转看一眼顾自把玩玉箫的良王,又扫了眼崔慕青,也故意开口揶揄:“莫不是谢妹妹又为如之安排了什么我们见不得的?可真是羡煞我等了。”话中的暧昧又引起一番哄笑,却将里里外外划拉的更加分明。 崔慕青面色泛红,垂眸啜茶以饰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久未作声的房斌忽然又跳出来嚷嚷:“我听说谢府里关了个别家的姑娘,哭哭啼啼的已有一阵子了。哪怕是自家下人,这种年节时候嫌着晦气也要打发了。看谢府兴师动众的,还关起来折磨,莫不是谢跋扈又要做什么恶吧!” 夏枢盟刚觉不妙,身旁已有人站了起来。 “不知这是哪里传来的话,若当真如此,下官不可坐视不理。”傅守诚一脸的严肃认真,看得夏枢盟默默叹气。 这位一向六亲不认的性子最得皇帝喜欢。 虽说相交多年,夏大人对其耿介的行事亦是无奈,可惜再想拉他也为时已晚,只能看良王殿下如何说了。 良王已经停下了手里把玩的玉萧,看向一旁的乌娘,“怎么不见你家小姐?” 乌娘心惊肉跳的上前回话:“回殿下,小姐早先来过一趟。方才走的时候说是要去瞧瞧歌舞。” 谢又晴跟着上前屈膝,“的确如此。今日有个曲子排的郑重,小姐期望着要得了贵客喜欢,所以紧张些。不过之后又往别处去了。” “什么曲子竟让谢小姐如此费心?”良王转问郑和宜,只得了抱歉一笑。 凤清忙道:“谢妹妹心思灵巧。如此安排,大抵是为了引殿下注意?” “如此……”良王眸中染了淡淡笑意,执箫起身。 “殿下……” 傅守诚顾不得桌下踢他的脚,急急追了出来,“……谢侯府中若真有人被欺压禁锢,不可不理。” 良王转身瞥他一眼,又扫过一旁的房斌与崔慕青,嘴角噙着的笑有些讽刺,“本王不知,如今管束家奴也要刑部拿人说理了。” 听出这话外之音,崔慕青的目光连忙避让他处。 良王朝湖心舞台望了一眼,道:“傅大人若执意要管,不如去谢府将人直接拿来。若是寻到了,便带往歌舞场来,若是寻不到,不如……就自去领罚吧。也算给今日的东主一个交代。”说罢拂袖而去。 傅守诚竟当真拜别回头,瞧着是要回刑部调人去了。 凤清与郑和宜换了个眼色,一起跟了去。众人见此,面色各异间也多了唏嘘。 既然有乌衣卫跟着,即便是家事也要闹到皇帝跟前了。 * 歌舞场上,一群仙娥簇拥起舞,纤腰素手的美人在空中反弹琵琶,舞的是一曲仙气缥缈的飞天。满身珠翠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嫩白细润的肤色莹莹发亮,衬了舞场上装饰的缤纷华彩,璀璨夺目,几乎要灼伤人眼。 一众侍卫与随从将看台上围了起来。太子在正中的主位上轻合着拍子,眉眼带笑,威仪自生。后排坐的是晋王与七九两位皇子,听见良王过来的动静连忙起身行礼。 太子转头颔首道:“三弟也来了。谢氏当真的好荣光。”随后朝台上一比道:“这曲子巧妙,舞娘亦是身姿妙曼。孤要赞的却是这一番装置,确实比着年前的仙子贺寿更加讨巧些。” 九皇子王炔把着手中的扇子,一双桃花眼笑得微弯,“若是早先被父王瞧了,四哥的赏可就没了。” 晋王这种小心眼,难得竟对此话笑脸相迎,仅闲叙了几句,就专心看起歌舞来。 起先听说是谢从安特意安排,良王抱兴而来,细听几句,不过就是靡靡之音。机关虽说有趣,看了一阵子也明白了七七八八,便有些意兴阑珊。 方才一行也跟过来了不少人。 夏枢盟一边琢磨着谢府拿人之事太子知否,一边不留痕迹的扫过身后,只觉得众人各怀心事,没有几个是当真来欣赏歌舞的。 飞天已至尾声,节拍轻缓,后台那处的动静传来,显得有些聒噪。 一个朱红身影从露出缝隙的帘幕间行过,太子端茶的手一顿,侧目道:“是谁在哪?” “方才见颜家的小公子进了后台,他今日正是一身朱红,或许是他。”李璟道。 郑和宜吃惊的投目望去。忽见帘幕掀起,果然是颜子骞走了出来。 他见了台下望着自己的无数只眼睛,一怔之下眉头紧皱,慌忙退却半步,整袖行礼,跟着拉拢帘幕又退了回去。 “子骞仍在翰林院供职?”太子沉吟道。 夏枢盟会意,“颜家小公子虽说年纪尚轻,却已是饱读诗书。早些年入了翰林院,如今任侍读学士,从五品。” “如之也往翰林院去吧。磨练几年,出来便好往他处。”太子说着吹了吹茶碗中的浮沫,只啜了一口便又递了出去,“这茶浅了些,再几遍方出味道。” 李璟接下,递给身旁伺候的小丫头们,顺势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郑和宜。 良王也斜眼瞧着他,唇角的笑意若有似无。 这已是太子第二次点明要他入宫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阴差阳错 片刻又有熙攘传来,有人簇拥而至。 方才之事早已有人来禀过。王砅扫了眼身侧的晋王。 难得今日的他倒是一派的春风和煦。 若无人撑腰,崔慕青怎敢在今夜这般场合来寻谢氏的不痛快。父皇因行宫夜刺尚欠着谢氏说法。菁妃如此险招,一不小心更会落了下成。只知仗势帝王宠爱能有几日好,这行事手段着实欠缺思量。 一声清亮笛音忽然打破沉闷,扬风而起,瞬间令人心旷神怡,更觉悠然自在。 台上一位散人打扮的青袍客手执长笛,以面具遮去眉目,身侧坐着个月白衣衫的琴师。古琴弦音浑厚,与明亮的笛声缠绵相和。 方才的华丽幕布此刻早已摘落,高台之后夜色无边。孤月高悬,桂枝空寥却意境十足。夜风扶起香炉紫烟。曲音高雅,却在这般的庆典热闹中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良王淡淡一笑望了眼台下。远处是傅守诚领着侍卫压着个面色憔悴的少女正行过来,凤清领着乌衣卫在其后抱臂冷眼。 台下明明更有意思,座上的一干人等却充耳不闻,齐齐望着台上,似被那乐曲勾去了魂魄。 此刻的谢从安正在回城路上,满心都是王曦所说之事。夜风扬起她额前的细碎发丝,露出眉眼间的焦灼。 长露告诉了她良王于秋贵妃之死的牵扯,所以她今日安排了一出戏要敲打这位三殿下。方才王曦却忽然对她耳提面命,扔出了好几句警告,说这位良王看似无害,却在晋王与太子殿下之间逢迎多年,最好不要招惹。 就算是故事,她也知道这种派系不明的狠角色一定躲远些。可惜就算放下韩玉的托付,她也需要早些弄明白那些杀身之祸是从何而来。 招惹这位的后果,无非是令自己的处境再多一重变数。 身为局中人,逃亦无所逃,只能让影卫小心查探,知彼知己,抢占先机罢了。最差不过是再多些人来杀她。左右爷爷有影卫护着。只是,她担心谢府并非固若金汤,怕生事会误伤了郑和宜。 想起这个人,她的眉头皱得更紧,扬起马鞭,催促身下的马儿再跑快些。 舞台之上,曲音须臾直转而下。 凤清、李璟这种常伴君侧的人,极善察言观色,早已注意到夏枢盟与傅守诚的表情不大自然,额间还皆有细汗。他们虽然不懂乐曲,也觉察到了这曲目古怪。 风轻云淡的伊始已换了华丽磅礴的琴音引领。笛音间和一现犹如昙花,两股乐声似情人天各一方,余情难了,缠绵不散。 在尾音渐渐消失之际,青袍客忽的放下长笛将外衣掀去,露出一身最近长安颇为流行的曳地长裙,裙摆之间点缀繁复,贵气逼人。紧贴的布料勾勒出优雅身形,摘去的面具之下,五官艳丽,似极了某人。 台下顿时哗然。 女子抬手挽发,白臂如玉,唇角含笑,目光慑人,却与方才的散人气质莫名相合。 到此,凤清没忍住紧了紧拳头,目光渐冷。 那散人手持长笛,影射的是良王,至于最后化出女子装束…… 他默默吸了口气:谢妹妹的胆子当真大了些。 暗讽良王背后之人是菁妃,又引出那琴师……她这就利索的跳进来了,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后悔…… 李璟方才暗示他衍圣公的小孙子也在。谢妹妹连颜家都牵扯进来,若是衍圣公一怒,她可算是将大乾的文士都得罪了,即便是郑如之将来入了朝堂,又能保她几分呢。 冲动!太冲动了! 凤清默默攥紧了拳头。 忽然台上传来太子似醉方醒的话:“三弟好乐,孤不忍打断,劳傅大人久等。” 太子礼贤下士的做派由来已久,没什么新鲜,倒是良王声色不动的摩挲着手中玉箫,似在方才的乐曲声中尚未回神。 人群中的房斌一直悄悄看着两个人,只待好戏开场。 傅守诚回禀一番,便让人押了苏亦巧上来。 一个小家碧玉而已,这几日又短了食水,见了这场面早已站立不住。 她摔在地上轻咳几声,强撑着直起身来,眉眼憔悴,还有着几分的楚楚可怜。 傅守诚道:“此女说她关系到一件大事,一定要见了各位主上才肯开口。” 太子掀起眼皮扫了一眼。 晋王却有些按耐不住,“贱民胡说罢了。这等日子,你理她做什么。” 太子的额角一跳,双眼一眯,随之转落在一旁默默盘萧的良王身上。 傅守诚又道:“晋王殿下,刑部做事历来依仗理据。此女虽为贱民,却也是大乾百姓,下官不敢轻视。” 晋王闻言,面皮微微发红,不再做声。良王好似此时才回过神来,端茶唤人。 苏亦巧应声上前,叩头拜见,见了一盏蓝白花瓷的茶碗后隔着氤氲水汽的俊颜,恍惚想起小时候曾在寺庙中拜过的哪位谪仙。 良王招人换茶,有些漫不经心道:“你都受了什么冤屈,尽管说来。此处自然有人与你做主。” 在谢侯府内经历了多日的忧思和害怕,此时忽然被刑部押送过来,苏亦巧自然已经恐惧到了极点。精疲力竭时,被一个和善俊俏的公子温柔开解,不禁神思飘忽。恍惚间听得有人呵斥:“还不速速禀来!”又似当头棒喝,一个冷颤清醒过来。 她俯身哭诉道:“谢从安指使族人作恶。利用其对小女之情,令他吞占田地欺人致死,作恶不止。还派人污蔑陷害,逼死余辜。民女被她以安抚之名许给族人,恳请诸位大人为小女做主。” 娓娓详叙伴着悲啼,苏亦巧的额头狠狠叩在地上,满面眼泪伴着鲜血,在那苍白柔弱的脸上触目惊心,让人不忍多看。 “谢从安贪心暴戾,为祸农家。我等虽为贱民,却亦是大乾子民。请太子殿下为民女做主,还农家公道,还民女清白。” 一旁的凤清目光灼灼,几乎咬着牙要叫出好来。 实情如何他早已知晓,如今听这故事被屈解的面目全非,更加感慨这流言蜚语的厉害。 他按下怒气,摸了摸鼻子,感叹若此事当真是晋王为之,或许他并不似众人想象般无用。 良王将茶细细品足才放下茶盏,轻轻一笑,道:“这位谢氏族人何在?” 待侍卫去往谢府拿人,他又倾身向苏亦巧看去,“小姑娘,你家住何处?” 多年游走江湖,他就是靠着这副皮囊惯做亲切,得人信任只是须臾。 苏亦巧瞧着他,果然又有些发愣,脸颊竟泛起淡淡红晕,喃喃道:“小女是长安人,自小在城中长大。” “原来是咱们长安城的姑娘。” 良王笑着与夏枢盟闲话起长安城有名的小食街市,在场之人竟然都听得津津有味,待侍卫押着个步履踉跄的公子过来,他才笑笑的转问一句:“可是谢勋?” 谢勋对上看来的无数目光,依旧是摸不着头脑。 他是被勒令不可出屋的。今日外头如何的热闹,他都不得而知,埋头书中又是一日,正要洗漱上床,忽被一群武侍闯入带走,直至此处仍不明所以。 他曾在路上问了几次,也无人理会。一路过来只见风景如画,热闹隐隐,还当是入了哪位大人的府邸。等认出跪在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人,瞬间便是满脸的心疼,想要上前,却又生生在旁立住。 自幼读书识礼,此时当了众人,也不好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这一切落入众人眼中,神色各有不同。 “谢勋,谢百里……” 谪仙的脸侧晃过一片雪色月光,声如水露清霜,冷透了他方才因激动沸腾起来的一腔热血。 “……听说你心仪这位姑娘?” 座上那几人锦衣华服,气度不凡。谢勋看见远处的舞台,忽然想起府中议论了多日的成年大礼。 他一个激灵跪倒便拜,之后便竹筒倒豆一般,将两人的过去来往说了个干净。 “……小人在西峰巷时对苏姑娘一见倾心。但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做过伤及姑娘名誉之事。如今已请了族中长老,年后便会为小人上门求娶。”他说着又磕了个头,补上一句,“亦是这几日的事了。” 良王的笑眼中多了好奇。他俯下身去,刻意压低了音调,轻声道:“本王瞧着,那姑娘似不大喜欢你。”说罢朝苏亦巧身侧扫了一眼。 谢勋的满心盘算,不过是想借着贵人们将自己与苏姑娘的婚事坐定,忽被如此一问,不知该如何作答,又见良王所瞧之处,立着一脸淡漠的郑和宜。那人独独立在人群一侧,周身恍月,如水清冷。 他想起几日前幽兰苑之事,心底更生不快。 恰逢苏亦巧回头,满面的血迹泪痕,看得谢勋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自然以为是郑和宜言辞不当,又令其受了委屈,不由恶从心道:“苏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儿。各位贵人莫要听从别人信口胡说。自古以来,女儿的婚嫁都要听从长辈安排。不如今日少议论些,只怕日后有人学舌,将来或有不妥,害得苏姑娘委屈。”说罢还瞪过去一眼。 良王扶着下巴,笑的不住点头,“这般当众谈论起苏姑娘的婚事,的确是不大好。”说着转了转手中玉箫,“苏姑娘不如将方才的话再说一说,也好帮谢公子理清头绪。” 这来往间,谢勋早已是云山雾绕,回头又见苏亦巧面色苍白,不禁生出了几分急切,脱口道:“苏姑娘,可是他……又让你受了委屈?”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人心难测 苏亦巧听问,面色瞬间惨白。 晋王瞧着不对,蹙眉厉色道:“谢百里,良王殿下问的又不是你,再敢如此放肆便饶你不得!” 谢勋无端被责,更觉得糊涂。 他瞧着苏亦巧单薄的背影,无奈之下只觉心疼,眼眶也微微发红。晋王见状,便想再吓他一吓以乱其事,却闻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笑声。 “晋王殿下如此严厉,可不怕贱民日后翻供,再诉冤枉?”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姿纤细的少女正穿过人群,漫步而来,身上发间的丝绦缕缕随风扬起,唇角含笑的神态与座上似笑非笑的良王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眸中笼着让人看不清的光。 “臣女谢从安见过几位贵客,也与诸位大人们见礼。” 谢从安行礼后退回郑和宜身侧,极为自然的向他怀中暖炉一拢,缩着脖子咕哝一声“冷死了”。 觉察她身上的寒意,郑和宜将暖炉递了过去,目光却不留痕迹的看向她身后。 谢从安抬头朝他眨眼一笑,古灵精怪的仿佛能看透人心。郑和宜忙松了手,脚下随即退开半步。 “谢从安,本王这是在替你说话,你还是客气懂事些。”晋王自然是看不惯她的。 谢从安笑盈盈回身屈了屈膝,“谢殿下好意。只是从安向来嘴恶心善,不吐不快,不然也不会得了这跋扈的名儿。” 她不顾场中的讥笑,抱着暖炉行到苏亦巧身侧,“苏姑娘,我邀你在白水阁住得好好的,怎得会到了这处?可是在怪我今日给宜哥哥过生辰,没有请你?”说着又咬唇歪头,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今日人多,你又没有长辈跟着,若有什么差错,勋哥哥岂不又要跟着难过伤心。” 谢勋听了这话不胜感激,地下跪着的苏亦巧却是一直抱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在听到宜哥哥三个字时才有了反应。 她转过头,朝身侧的郑和宜看去。 那人神色淡漠,似人群中的一阙孤月,对周遭一切都毫不在意。 早前她被人激起的一腔热血,此时都因这一眼而冷了下去,硬邦邦哽在胸口。 回想起方才的那些话,心中又忍不住反复纠结。 …… “自古以来,女子贤良淑德,最为称道,何时哪见过她那般跋扈的。你柔弱知礼,才是正统女儿该有的模样,哪有人会不喜欢。郑公子不过是受制于人,不得显露心绪。待他脱离谢氏魔爪,我自会安排你常伴左右。” …… 她不过是心仪瑾瑜公子,又何错之有?早先是误以为二人再无交集,才会被谢勋的身份诱惑。如今仰慕之人近在迟尺,难道要眼睁睁的放这机会溜走。 她忽的伏地大哭,道:“我与谢百里清清白白,何曾有什么婚约!是谢从安抓了我将我关在谢府。”说着以头抢地,在青砖石上碰出斑斑血迹来,“谢从安以我为赏,命谢百里家中吞田占地,逼死良民。请太子殿下与两位王爷为民女做主啊!” 眼见如此的凄凉悲怆,一旁的谢从安却轻轻笑了起来。 这突兀的不合时宜,顿时引起了不少愤怒。 只见她把玩着暖炉,不疾不徐的嘲讽道:“从安惊于苏姑娘见过的世面,竟是连宫中的主子们都认得,倒比我这多年未曾出门的谢小姐要厉害的多。” 杏眼含笑,扫过看台客座。 良王若无其事的摩挲着手中玉箫,太子敛眸沉思,晋王面色古怪。 凤清苦笑着摇了摇头。 谢妹妹当真是惹不得。一手四两拨千斤,挑拨的实在高明。 她是在暗示刑部住手。毕竟若哪位主子再追究下去,便免不得沾了今日之事幕后主使的嫌疑了。 谢勋的满腹疑云至此未消,反而更是糊涂起来。他见苏亦巧伏在地下,身如破絮,抖个不停,又未对家主的质疑辩解,似有了几分头绪,又不能确认,不忍直视之间,心里又惊又怜又怕又恨。 晋王未料到谢从安会故技重施,将事化大,慌乱中在人群中搜寻数遍,手背青筋绷起,面上越发的难看。 一个响亮的喷嚏惊醒了各家心事。郑和宜解下披风,上前将谢从安拢了起来。 那披风厚重宽大,领口密密匝匝的一圈风毛将她小脸遮去一半。星眸若水,恍然欲语,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声怅然若失的长叹淡淡飘散。 郑和宜欲要开口,手上却被捏了捏。他望进一双坚定带笑的眼睛,将话咽了回去。 谢从安转身上前,在苏亦巧身旁站定,伸手打了个哈欠,又去揉眼睛,稚气十足,话中净是无奈。 “苏姑娘,同为女儿,我已几次三番与你留了面子的。” 原本欢快的声调变得疲惫清冷,她朝看台望去一眼,拱手道:“上坐的都是天家贵人,不是谢氏的小小书生那般容易哄过去的。”言罢又朝傅守诚曲膝一笑:“傅大人,今日既将人带了出来,不如就好好审审。” 半弯成月的双眼已在这几句话间沁上了幽幽寒光。 “谢百里举家迁来长安不过数月,他父母吞田占地在先,于西峰巷识你在后。对付一个只知埋头读书的呆子,我放着谢府数百花容月貌的丫头不用,却拿你这红粉骷髅相诱?如此费心费力还落人话柄,实在是,实在是……” 她连连摇头,深吸一口气道:“先不论我谢从安缺不缺那几亩薄田。大乾谢氏有百年积累,若要做坏事,什么人手用不得,非要使上这般曲折可笑的手段?你编出这种没常识的话来,可是当旁人全做庸材?”说罢又哭笑不得,低囔一句:“人常说女子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最蠢的。你自己犯傻,便瞧着这天下女子都如你一般吗?” 小小女子,如此胡说八道一番便能惹出这般动静,毁了自己多日规划的心血。 谢从安心内的烦躁终是按耐不住,抬手将暖炉砸落,“愚蠢!” 炭火银屑瞬间迸飞四散。谢勋满脸的气愤尚未收住,不自觉的已将苏亦巧护在了身后。 谢从安亦撞入一人的胸膛。 水畔寒凉,这怀抱却温暖如春。她抬头就落入一双满是担忧的眼,尚未品得心头滋味,忽记起时雨亭那日,这臂弯内亦曾护着另一人,不由的眉头微蹙,反手推开。 郑和宜眸中一暗,垂下眼帘,要退开时又被她拉住。 “快拿烫伤膏子来。” 谢从安盯着他的手背,急的不管不顾,几乎跳脚。 各色目光中,有人笑吟吟的走了出来。 “这般时候,那烫伤膏子可是好寻的?” 来人一身宝光华色,曳地长裙笼着金芒。乌发若水,额间垂落一颗猩红的宝珠,胸口的汹涌波涛间,一颗硕大的猩红宝石坠子与之相映成趣。 “夫人来的巧。”谢从安快速接过话来,不留痕迹的扫了一眼座上,口中促的凶狠:“快将你那宝贝药膏子借我。” 看着郑和宜直勾勾盯着满脸心疼的谢从安,凤清在旁忍不住咧嘴直笑。 长露却是不慌不忙,朝着看台上一一礼毕才转过身,挑眉轻啐,“你家的男人宝贝,我那华容膏可是易得的?”说着将一物丢了过去。 谢从安涂抹的小心翼翼,凤清听说是华容膏便凑了过来,见是个通身碧绿的小盒子,嗅了嗅也无甚味道,嬉皮笑脸道:“谢妹妹。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当真不打紧。”随即吃了一记白眼。 长露也跟着笑道:“不管谢小姐今日所犯何事,都没有道理将我的院子拉扯进来。莫以为在此撒泼便无人能耐你何。” 谢从安深深瞥她一眼,又扫向座上的几位,手上动作未停,“人说江湖儿女,侠义心肠。我也算得是夫人的朋友。如今在你家院子里被欺负,夫人可该为我两肋插刀?” 难得见到谢家的小姐自述委屈,却没有半分讨要可怜的意味。不知道的反觉得她是要来秋后算账。 长露虽有身上的装扮唬人,毕竟是头次露脸,见了太子等人难免紧张。她时刻注意着看台那处,假作思量道:“小姐此言差矣。江湖事自有江湖的规矩,荷风小筑身处江湖之间,还是不好去插手朝廷的官司。这位苏姑娘说你以她为饵,引人作恶在前,你也曾自辨,说了她颠倒先后,诬陷栽赃。这两番话听起来各有各的道理。可世人说的好,无证不辨是非。依我看,不如你们都随了傅大人去,是非黑白,刑部总会给谢侯府一个交代。” 谢从安早知今夜之事难解,却也未曾想过自己会被长露送入大牢,一时间怔在了原地。 长露却已转朝座上媚然一笑,“不知几位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和良王尚看不出如何,晋王已按耐不住眉眼间喜色,几欲起身敲定。 今日他临时起意,不过是想抓谢从安一个小辫子罢了。若真能将她送入刑部大牢,岂不是无心插柳,就得了美事一桩! 他强忍着激动去看太子,却见良王笑说着“妍皮不裹痴骨”递来一个眼神。 那方的长露听了良王这话,只觉脚下瞬间没了骨头。面上虽然还勉强在笑,心中早已乱如团麻,只能强撑着辞别退下。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起手无悔 晋王心中何止有千百种让谢从安消失的方法,但他仍是硬生生忍住,转去询问太子何意。 太子本意就是隔岸观火,此时反被晋王硬拱上前,不禁愠怒。 若他还是不应,便摆明了有意对谢家亲近,若是应了,就真的是将谢家得罪。 众目睽睽,正是紧张,忽然有个宫人神色匆忙的朝这处过来。 良王笑笑的端起手中茶碗,细看了几回,轻道了句:“好一个柳暗花明。” 李璟与凤清已迎了上去,交谈间两人皆是神色凝重。 随即凤清隔空辞别,李璟速速折回对太子一番耳语。 太子当即起身道:“孤还有事,此处便交于三弟和四弟定夺。”说罢也带着侍卫匆忙离去。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更是让谢从安措手不及。 没了太子,在场的谁又会与她做主呢。 直到押送的侍卫上前来,她才转身朝看台上的良王屈膝一笑,“小女长安,仰慕逍遥良王多年。若他日有缘,殿下可愿听听长安对霓裳曲的薄见?” 良王单手抚箫,不发一言。 晋王讥讽道:“傅大人,还不快快将人收压,免得再生枝节。” 贴了良王的冷脸,谢从安却毫不在意。 她脱了披风递给郑和宜,细细叮嘱道:“宜哥哥快些家去,夜里风冷,仔细着凉。”说罢头也不回的就跟侍卫们去了。 片刻之间,满园的热闹竟然散了个干净。 夏枢盟默默上前对郑和宜道:“如之还是早些回去,替我与侯爷带个好。” 郑和宜匆匆拜别,熙攘热闹了一日的长安城,终于在催更声中安静下来。 马车里,晋王还在回味方才众人震惊的模样。 谢家千金被他送进了刑部大牢,想一想都觉得通体舒畅。 他捡起座旁书册,正欲吩咐启程,忽见一纤纤素手翻起车帘。 美人优雅入座,轻轻道了声:“恭喜殿下。” 记起方才未能及时寻到她的愠怒,晋王忍不住讽刺道:“如此深夜,千金淑女,不如早些归家。” 崔慕青被这话羞得满面通红,还是忍着提醒道:“市井之人尚知趁热打铁。如此要紧的时候,殿下当真要小女回府去吗?” 晋王冷笑着丢了手中书卷,看着她道:“难道本王还需得着你这小女子教导?如崔小姐这般的名门闺秀,今日是几次三番的让人刮目相看了。” 崔慕青早已知道这位的风评远不及他的两位兄长,却因心有所求,只能继续陪笑,“殿下莫气。刑狱如何,殿下自然最是清楚。小女只是瞧着方才台上的歌舞有些意思,不知殿下可否知道其中的意思。” 晋王不耐烦道:“不就是暗示三哥听任母妃摆布。有何不明。” “她一个常年闭门不出的小姐,如何能知道这些?”崔慕青再次暗示。 “秋贵妃之死虽为后宫旧事,对前朝而言亦非密辛。她忠义侯府闭门谢客岂能连朝中的耳目都给撤了?” 看不惯崔慕青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晋王催促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快快说了走吧。” 崔慕青气得眼睛发红,按耐几次才开口道:“小女在想,谢从安为何要将旧事重提。” 晋王瞥她一眼,面上全是不喜:“摆明是为了引起三哥注意。方才都已做的那般明显了,又有什么好想的。”说罢又催促她,“问完了就回去吧。” 崔慕青却对他的驱赶无动于衷,“若当真是要与良王示好,谢从安为何要用这般挑衅的手段?” 晋王才要开口,想了想,面上的讶然又换了了然。 “你是说,她是在对三哥和本王宣战?” 崔慕青实在无法了,直言道:“小女觉得,她似是在与太子表忠。” “父皇厌弃世家盘根据势,这里头的道理难道还用我讲给你听?她与太子表忠又如何,三哥同本王一心,在二哥处替我监听了不少,母后隆宠,又为本王用心规划筹谋,本王有什么好怕她的。” 崔慕青知道晋王此话不假,便更加笃定了几分,认真相劝道:“太子殿下对良王一直不冷不热的,或许就是有意提防。谢从安今日的行为亦有一番解释……或许是太子殿下授意,命她试探良王,亦未可知。” 这般的半哄半拆,晋王终于想起了自己二哥几次三番相助谢氏之事。 前次去温泉行宫的路上,二哥还曾亲自拜访了忠义侯,同行的众人都是瞧见了的。 那时他就不明白二哥怎会违背父皇与世家交好,一想到崔慕青也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儿,便将她的话又琢磨了数遍。 难道,父皇想要打击世家的这局棋背后还有其他心思? 奈何他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最终却让恨意占了上风,一拳砸在膝头,恨声道:“本王究竟哪里比不过太子?就连她谢跋扈都敢小瞧我!” 崔慕青心惊肉跳的安抚道:“谢氏本就是皇帝放任宰割的一块肥肉,最终会落在谁的盘中还未有定数。急则生乱,殿下莫慌。” 晋王却浸在情绪之中,未听入半句劝解。 “不过是行宫夜刺时被谢氏占了理,难道就凭这个,父皇就动不得谢家?便是谢跋扈对二哥讨好,谢氏翻身又岂能是一人之功,哪怕再添上一个郑如之,玉川郑氏已矣,当初的三大世族终将要成为强弩之末。” 崔慕青琢磨着晋王的面色,悄悄松了口气。 “谢从安此刻虽入了大牢,时机却算不得甚佳。眼看三司会审的日子近了,为免谢氏依此来让她逃罪,殿下需得尽早的规划安排。那苏亦巧不过是个贫民女儿,这棋子可用,却难得多少好处。殿下不若早些与娘娘商议……今夜的刑狱亦可开始。” 话至此处,崔慕青也掩饰不住心惊神慌,亦为自己的恶毒而感到不可思议,但是一想到谢从安得意洋洋的模样,又觉得如此才能解恨,也就放下了心头的惴惴不安。 今日发现苏亦巧后巧遇晋王,她抱着想与谢从安一较高下的心情,踏入了这无法挽回的局面。 之前偶尔在爹爹书房偷听政事,她亦曾被多次警告不能参与,但是如今眼下,什么都顾不得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就只能继续走下去。 崔慕青垂首低声道:“还有一事……” 她拿捏分寸,破釜沉舟,“若那一曲如殿下所说,于眼下倒无大碍。只是……若……影射的是当年长秋殿旧事……后宫恐怕要不太平了。殿下还是速速令娘娘知晓为上。……实非是小女草木皆惊……蝼蚁溃堤,殿下万莫失了先机才是。” 晋王的眉头随着她的话越锁越紧,瞧她的目光亦多了几分深意。 崔慕青目送晋王的车驾渐行渐远,在原地出了阵神才转入暗巷,上了自家的马车。 回到府中,发现书房的烛火仍亮着,她轻车熟路摸进了往日偷听的纱橱。 层层纱幕透出两人的斑驳身影,曲曲折折落在桌几地上。 “夏大人何出此言?” “崔老知道的,老傅那性子根本听不进劝……想来是我太过贪心,今夜本就不该拉他同去。这下可好,当真将谢氏那小姑娘抓了。侯爷只怕是要拆了刑部大牢了!” “夏大人多虑了。谢侯虽闭门十载,怎会连这些朝堂轻重都不知晓?傅大人的性子耿直,最得今上喜欢,即便是侯爷亲自去了刑部,在他未问明之前都不会有好结果。且三司会审在前,若当真与刑部撕破脸,岂不是更方便了上头拿捏?这等得不偿失之事,谢毅那老狐狸怎会想不明白。” “言之有理。只是本官另担心一事。刑部的康尚书早就提了告老还乡。今上一直留中不发,他便抱恙不朝,这摆明了就是要躲麻烦嘛。可老傅只知闷头做事,更不屑于理会官场牵扯。我只是担心他白白将人都得罪了,于仕途有损!崔老向来赏识这小子,不如也一起劝一劝他吧。” “真是难得见你夏大人为人操持什么。今上对世族的态度如何,咱们只能瞧着猜度。可是唐唐天子,竟能被迫应了三司会审,咱们还总说什么君心难测,瞧瞧如今,这不测不测的又有何妨。谢侯府的小姐都落在了刑部大牢里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想的。棋子就在那里摆着,这步走的是什么用意,你我只管看着便是了。至于傅大人,即便是得罪人,那也是为今上得罪的,这样岂不是对他的仕途更加有益?” “……可我瞧着今日那情形,谢丫头真似冤枉……” “夏大人,冤不冤枉自有刑部定夺,你不如早些回府休息。康尚书告老还乡的折子没批,却不是不批。由我看,傅大人这刑部侍郎的位子也是时候升了。你这老友只管安心,等着为他庆贺便是。” 崔慕青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梳洗完毕,靠在床头却仍是毫无睡意。 她发了半晌的呆,忽然轻声念道:“瑾瑜之质无暇迩,慕色倾心为哪般。” 多年前城外踏青时的惊鸿一瞥,令她芳心暗许便是多年。后来听到这句暗嵌了自己名字的诗句,羞的她脸颊通红,却心悸不已。 如之,和宜。 默默念着心上人的名字,她心潮汹涌。 这些时日,为了他,自己做下了多少从未敢想之事。 他的名字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那优越的眉眼就仿佛近在眼前。 压抑了一天的心慌与厌恶终于在此之间渐渐散去。崔慕青握紧双手,祈祷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终是枕着一腔甜蜜的酸涩睡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自求多福 谢府。闲鹤亭。 夜凉如水。 郑和宜远远见小厮出来,几步迎了上去。“侯爷可还醒着?” 对方点头引他入内。 兴水阁内灯烛暗淡,想是扰了长辈休息,他心中惭愧,不料绕过屏风,竟看见谢元风与谢以山两人在侯爷的身侧立着。 老人的面上仍有疲态,见他进来,放下了茶清了清嗓,“都已累足了一日,怎么还不去歇着?” 掌心残存的余温几乎散尽,郑和宜捉紧了披风上前行礼。“从安被刑部带走了。如之有愧,未能将人拦下。” 在场的三人皆闻言色变。 谢侯握着茶盏,沉吟片刻后道:“康峥荣什么时候有了这等胆魄?” “今夜在场的那位大人似是姓傅,是与礼部的夏大人一道来的。” 郑和宜将苏亦巧反口污陷之事诉说一回,谢元风瞬时怕的站立不住,在心里又盘算起来。 谢侯听罢沉默不语,倒是谢以山接过了话:“妹妹性子急,她在那般处境里难免遭罪。不如我们连夜去将人抢回来。”说着去看一旁的谢元风,却不想对方连眼皮也未抬,只得作罢。 谢侯沉思半晌,忽然安慰郑和宜:“今日事发突然,却在意料之中。你这里无需过虑了。我谢毅的孙女怎会连些小事都应付不了。”顿了顿又道:“她最担心的就是你。不如早些回去休息。若她回来见你病倒,只怕又要多少人跟着受气。” 想是有不便言明的牵扯在内,郑和宜应了下来,临出门时对两兄弟道:“今日府内进出之人极多。既然有了苏姑娘之事在前,恐怕仍会有其他疏漏,还要叮嘱守夜看门的都多仔细些。” 谢元风仍不作声,谢以山也是置若罔闻。只有谢侯抚着胡须点头,催他快去。 郑和宜微微皱眉,只得退了出去。 * 西厢房内,菱格窗半开。夜色已深,清风泠泠。 郑和宜静静立在窗前,手中摩挲着那枚见不得光的玉珏。弯弯一阙,正与夜空中的明月遥遥相映。 方才谢从安借着披风将这东西塞给了他。 他还未知这东西是谁的,又是从何处而来,只借着这行为猜测她是担心入狱会有牵扯,才会交与他来保管。 刑狱之地,他已经体会过了那滋味,如今她进去了,又会如何? 怎奈他心中焦灼如火,却又因无权无势,不能擅动。 茗烟毫无意识,在一旁晃了几回,连声催促着早点歇息。 郑和宜握着那玉玦,在床榻辗转反侧。 此时想来,今夜的看台上,三位殿下的反应着实的耐人琢磨。 苏亦巧怎会被人带了出来,又怎么敢出口诬陷。她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是如何能在谢侯府中造出这等动静的。 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他忽的坐起身,将蜷缩在脚踏上的茗烟吓了一跳。 “马上备车,我要出府。 * 金銮殿外。 凤清老神在在的倚靠在朱漆描金的廊柱上,瞧着是闭目养神的模样,殿内的动静却全然在耳。 里头的哭诉声反复,夹杂着细细碎碎的啜泣,听得他心头发堵,睁眼去看,里头的三位还是老样子跪着,为首两个又抹了几把眼泪,后头那个倒是跪的笔直。 何时才闹够呢。 他有些无奈,又觉得无聊,回头望了眼廊下影中藏匿的伙伴。 李璟半蜷在阑干石台下,同样是在闭目养神,脸上全是冷漠,觉察到他目光,扫来一眼,即刻又闭上,怕浪费了哪怕丁点儿精神的模样。 凤清自嘲的笑了笑,又看向殿内那个笔直的身影。 方才一来便认出了那人身份,只能请谢妹妹自求多福。 看来这几位主子都不打算让谢侯府的日子好过了。 他换了个肩膀倚上廊柱,抱臂合眼,继续等着殿内召唤。 * 女牢内,谢从安盘腿在简陋的稻草铺上坐着,正捧着下巴苦思冥想方才王曦说的那些话。 在长秋殿作假证逼死秋贵妃和韩子束的正是良王,而他也因此招了皇帝的讨厌,封王之后即刻被赶出了长安。 因此事的直接受益人就是菁妃,一石二鸟的太过明显,她无法不信三四两兄弟是狼狈为奸。可是方才王曦提到,这位三殿下一直在二哥太子和四弟之间左右逢源。 若是太子能够容他,晋王也不怕被出卖,难道他出身证明的长秋殿事为真,而长露才是撒谎的那个吗? 想想也是,堂堂的三皇子,大乾朝的王爷,怎么会连他爹的一个妾室都搞不定,还反被牵制的死死的,要帮忙做假证逼死另一个小妾。 谢从安万般纠结,原本笃定的安排现下全乱了。 当年事发,良王的确在场,这是肯定了的。长露与她交代过来龙去脉,但这人究竟是巧合出现还是预谋陷害都实在难说。 这个旧案,目前没有找到任何证据,长露韩玉都各凭说辞,她到底该如何论呢。 一想到良王那副皮囊,谢从安的心瞬间软做,捂脸哀叹道:“外貌协会害死人啊。” 再等一会儿就该有人来领自己出去了。 谢从安想着明日该如何与刑部刁难,有了今日这一遭,她必须得让人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以后有事没事都要对她谢氏的人绕着走。 胡思乱想中,谢从安莫名睡了过去,梦中忽觉通身发冷,糊涂着记起还给郑和宜的披风,一边去拉一边还嘟囔着:“好冷。宜哥哥还我。”手上落了空便惊醒过来。 冷月从高处窄小的窗口透入,惨淡的瘆人。 她爬起扯过一旁的被褥,结果被呛的差点撅过去,想了几想也未能披上,只好扯着嗓子唤人。 外头很快有女子应声。 耐心等了一阵,却忽然来了几个模样不善的狱卒。 前头带路的是牢头大姐。她骂骂咧咧的,行动间却有着几分拘谨迟疑,目光闪烁,似有愁绪。 疑云才起,一股麻意忽然从头顶直抵脚心。方才还只是觉得冷,这会儿连额角都跳着痛起来。 谢从安眯着眼睛假装镇定,靠在了墙上等对方开口。 “谢小姐。咱们大人要提审过堂了。起来走吧。”一个面容猥琐的狱卒钻过牢门上前来拉她。 谢从安作势挣扎,却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疼痛袭来,膝盖手脚都钻心挖骨一样,下意识去摸,惊觉手脚已不听使唤,慌张中眼泪又涌了出来。 此情此景岂能露怯,可奈何好像整个身体都不管用了,只剩下脑子还算清醒正常。 她眨去泪水,强装无事道:“哪里的规矩是半夜提审?我才不去!这里是女监,你们一群男子进来作甚。若是揣了什么私心寻衅,可要小心思虑惹不惹得。” 谢跋扈自来都有诨名在外,这狱卒也听过几分的,如今见了她这娇弱的模样,一时竟真的拿不准是正主还是替身的缺,犹疑不定间,便回身看另一人脸色。 狱卒身后那人正立于牢门外,面色青白,乌黑的眼珠在狭窄的眼缝中动也不动,像是假的一般,整个人莫名阴险,又透着狠辣。 谢从安心慌如鼓,知道这人才是重点,开口警告道:“傅大人走时吩咐的明日再审。这四字我听得清楚明白。如今他前脚才走,你们就连夜提人,敢问,这又是哪个不要命的造次,当真不怕被论罪吗?” 她说着话发觉嗓音渐渐嘶哑,濒临失声,越来越重的疲乏似要将她拖坠在地,连慌张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强撑着把话说完,“小姐我愿意到这里来,只因信念今上仁慈,谢氏必能昭雪。若是谁不开眼,让我受了委屈,将来便是康大人亲自登门谢罪,也救不得,更不要累及家人了!” 这番话还是有些震慑作用,狱卒的心里脚下都直发虚,不敢上前动手。 这狱卒诨名老鼠,已在刑部大牢任职多年,见过入狱的官员也不在少数。到了这等地方,大小官员不论品级,全都是听天由命。入狱便被砍头的也有,反身转去流放的也有,结果如何是说不准的。 连御前都要给谢氏面子,他们的家主小姐,究竟惹不惹得? 纠结之中,老鼠被踢了一脚。“愣什么。要是连提人都不会,就趁早回家去。” 老鼠忽被点醒,心里一横,上前一把将谢从安拽了起来,拖着便往外走。 谢从安被晃的头晕目眩,明白自己是遭了暗算,也只能被迫接受。 身上没有力气,腿脚被拖的火辣辣的疼。这牢里有些莫名的安静,耳旁只有枷锁相互摩擦碰撞的声响。 混沌之中,她神思飘渺,竟然想不起那些脚镣手铐是何时套在自己身上的,片刻之后忽觉得眼前光明耀眼,还未缓过神已被一把搡在了地上。 待慢慢拾回些力气,看清堂中的桌案后坐着个八字胡的官员,她强撑着问了句:“你是哪个?” 陈吉峰只是刑部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此番被推出来表忠,心内对于谢氏其实也怕得很。 原想着谢跋扈脾气不好,命人将她吓唬一番,去去此女锐气,也好跟上头交差,此时却见她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只怕还没动手人命就去了一半,反倒落了迟疑。 谢氏家主若在今夜折在他手中,只怕是全家的人头都不够赔的,还不如找个法子敷衍算了。 翻肠剐肚间便是许久,有人焦急起来,冷呵一声道:“上刑!” 谢从安被吓的一个激灵,强努着横眉立目,呛了句“你敢!”说罢努力一看,上头的的人反而慌的是坐立难安,旁边站着的淡定阴狠,正是方才狱中跟去提审的王八蛋。 陈吉峰还在计较着方才探回的消息。 宁王世子傍晚出城就没再回来。荷风小筑那处早已散了,郑公子回了谢侯府,里头也没有任何动静。谢氏虽不可小觑,但毕竟避世多年,民间声望亦不如从前,或许……此次当真毋需计较太多…… 那阴恻恻的声音又催促道:“大人,此案颇重,您须得早些审问明白,傅大人明日才好做定夺。” 谢从安认出了这王八蛋的声音,朝他那边恶狠狠瞪去,“今日得罪了姑奶奶,你可想清楚了下辈子要投哪里的胎!” 那人目光阴冷,不为她的言辞所动,只是催促狱卒快些动手。 电光火石间,谢从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倚仗,试图去摸救过郑和宜的玉牌,奈何手脚丝毫不听使唤,只好道:“我有御……”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针尖麦芒 “民女冤枉!” 一声利哭忽的迸出,随着枷锁声重重落地,谢从安只觉利刃入脑,痛到眼前一片空白。 她强忍痛楚,勉强去看。 狱卒正将刑具套上来人的小腿,对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趴在地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全是血痕,看那模样身形是个女子,莫名的眼熟。 心生怜惜,谢从安伸出手去想要拦上一拦。 那阴恻恐怖的声音又冷冷笑道:“谢小姐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去管别人。” 谢从安转头对他用力一瞪,忽然想到了身边这人是谁。 住神细看,苏亦巧俨然已失了人形,先前必已吃过了大苦。 谢从安惊疑她怎会如此狼狈,亦多了些警觉。 只担心这姑娘会今夜命丧于此。 心生不忍的谢从安对上散发之后满含恨意的一双眼,瞬时汗毛竖立。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一颤,跟着就是声凄厉哭喊。 苏亦巧在地上痛苦的扭作麻花,方才还知遮衣蔽体,这会儿已是连羞耻都顾不得了。 身旁的狱卒趁势躲开,手上要给谢从安穿戴的刑具顿时散了一地。 苏亦巧伸出满是伤口的手,努力探着身子去捉谢从安散在地上的裙摆。 若目光可作刀剑,此刻的谢从安只怕已是百孔千疮了。 眼前的情状实在可怖,谢从安不自觉的往后躲着。 苏亦巧满口鲜血,凄厉的哭喊诅咒,恶狠狠瞪着她的模样实在是形同恶鬼。 “谢从安!谢从安!我苏亦巧究竟哪里不如你!” 言语中赤裸的恨意,令在场之人毛骨悚然。 谢从安动弹不得,只能呆呆坐着。 身周的所有都慢了下来,声响和光亮的刺激亦被放大。苏亦巧的所有行为都给她带来了最大程度的惊吓。身体不受控制,她无法有任何表达,身上的冷汗重重叠叠透了几层,整个人如坠冰窖,已分不清是冷还是怕了。 堂下的两个女子各自挣扎,陈吉峰趁机招手,狱卒上前将谢从安压住,逼她看着苏亦巧如何受刑。从头至脚,额前指梢,无一完好。 无法抵抗的谢从安渐渐陷入了无意识的哭泣,殊不知却从头至尾一滴眼泪都未流出。 众人所见的谢家小姐,只不过是一脸漠然的坐着,冷眼瞧着面前的女子受尽千般酷刑罢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这堂上终于没了声响。 在数不清第几次的昏厥后,苏亦巧又被盐水泼醒。 这次被磨尖的铁杵戳入腿骨,她也只是微弱的发出了一声闷哼。 谢从安双目无神,也已形同痴儿。 “陈主事这差事办的不错,今日便到这里吧。” 脱离了钳制,谢从安终于昏了过去。 睡梦之中,血海翻滚,四周不尽的仇恨目光让她无法安宁,再一睁眼,见到稻草铺旁落下的一片亮光。 这噩梦般的一晚终于过去了。 她挣扎着爬下床铺,跪坐在那片阳光中努力喘息着。 身体的酸痛已不算什么,只是又烫又冷的难过,和混沌不分无法清醒的感觉让她宁愿死去。 仿佛那血淋淋的刑罚随时就会再次上演,耳畔还回荡着苏亦巧凄厉的惨叫。 谢从安握拳砸地,狠命的咳了几声,满口的铁锈味干涩难忍。她将酸胀的双手握到发痛,竟奇迹般的缓和了脚踝处火燎的疼。 身旁忽然有碗水递了进来。 回头见是那位牢头大姐,谢从安勉强着喝了一口,却没忍住转头就吐了出去。 她忍住干呕,慢慢的哑声道:“大姐,那个女囚怎样了?” 牢头将水碗放在她身侧,缓缓起身,面上是说不出的古怪,“你能好好的便自求多福,又去问她做什么。”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贱命一条,阎王都不要。” 还活着。 谢从安缓缓的闭上眼,面上没有半分喜悦。 昨夜已伤的那般重,若后续审问还有酷刑,倒不如直接死了干脆。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有限,依她眼下的状况,就算想救也难的很了。 虽说是自作孽,却怎么也同她有关。 想起昨夜那恨透了的眼神,谢从安无奈的叹了口气,努力撑起身子朝外道:“大姐,你替我送个信儿去谢侯府。我爷爷定会保你荣华富贵。”说完又一头栽倒过去。 * 时已入春。御花园中勃然焕发,生机处处。 姹紫嫣红中便是美人争艳处,三两娇娥散座,顾自的说话玩笑,赏心怡情,十分热闹。 凉亭内,一位梳着坠马髻的美人刚拿起玛瑙盘中的糕点咬了一口,座上的主人忽道:“宫中亦是无趣,慕青还是要多多来看本宫。” 美人忙放下糕点,起身行礼,乖觉的上前。 正对花园的阁楼之上,有一人身着金衫白袍,倚在窗边软榻的高背上,隔着满园春色,森森重绿,望着这些来往。 越过御花园再往外看上几眼,他搭在腿上的手忽然空点了几下。 西北处,一处重楼殿宇宫人济济,来往间步履匆忙,可是后宫中少见的慌乱。 薄唇轻翘,缓缓开了口:“盛华宫都闹成了那个样子,母后也不管管,还放了崔美人入宫来哄这位菁妃娘娘开心。如今这朝廷内外流言四起,四弟不懂事便罢了,她在后宫也不肯低调些,难道是真的不觉高处不胜寒么?”良王手执玉箫,撑着下巴,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二哥不如与臣弟交代一句吧,母后可是有了别的安排?” 太子在案前的宣纸又添两笔,头也不抬道:“三司会审当前,不论前朝后宫,都不如少一事的好。那些过场走走便是,母后若不谙此道,三弟便要担心好自己的去处。” 良王随意一笑,起身上前去看他画作。 正对着窗外春色满园,纸上却是雄鹰展翅的一片浩瀚长空。 “我的哥哥,四弟果真是惹了你不快了。”良王脱口而出,笑的俊朗。 太子又将画端详一阵才将笔落下,轻描淡写道:“昨夜邢狱大牢里的动静很有几分意思,不知是不是四弟的手笔……就算知道这对母子都是急性子,但能做到如此的不计得失,还是让孤惊讶了。” 他淡淡扫过良王一眼,命人将画拿去晾干。 良王玩着手中的玉箫,仍然笑的随意:“听说那位苏姑娘已只剩了半口气。谢小姐倒是稳稳当当的被送回了谢侯府。” “算不上稳当。” 太子寥寥几笔,几株兰草便宛如新生,落于纸上。 “大狱里的刑法可是她一个小姑娘经受的住的,不过几下便被吓傻了,如今就同个痴儿一般,站立不得,连话也说不出了。说是被抬回去的。” “当真?” 笑目微凝,良王指尖的玉箫一转,露出不解来,“她那跋扈的名头在传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竟是只纸老虎。” 太子不置可否,忽然道:“侯爷见了自己宝贝了多年的孙女忽然变得这般,想是会与刑部好好算一账的。” “不知那谢勋公子见了苏姑娘又当如何?”良王笑道:“这等角色最易利用……如此一来便等同于在谢府安插了人手了。” 他转着玉箫,有些漫不经心的讽道:“此招的确不差。” “只一招杀鸡儆猴,震慑了谢跋扈,又在忠义侯府和刑部之间造成对立,还在谢勋处埋下隐患,便于后手。这样心计,三弟觉得会是谁?” 玉箫一下一下敲在手心,良王琢磨着道:“崔姑娘一个女儿家,若真是她的手段,未免阴毒了些。臣弟与四弟处了这些年头,又实在不觉得他有这般的谋略。”顿一顿又看向窗外,“怕不是,与娘亲求救去了。” 太子的唇角几不可见的动了动,“事发颇晚。从荷风小筑入宫,怎么也是赶不及宫门下钥的。你不好奇,他的消息是如何送入的盛华宫?” 两人同时看向窗外,望着御花园中情形。 坐首之人珠光宝气,鲜红的指甲附在额畔,美目半敛。 恰逢有人说了什么,惹起一片笑声,她的唇角也随之弯了弯,递出茶碗,倚在了美人靠上。有宫婢趁机凑近,接过茶碗说了什么,杏眼便眯起一笑,往高楼这处看来。 “这些故事,三弟当比孤清楚了。” 太子意味深长的话让良王垂眸一哂。 “前些时候因行宫之事,我与兄长亲近了些,他们便将我远着了,也未曾给过什么消息。若是要将些无趣的琐碎也拿来翻讲,失礼倒是其次,只怕二哥厌我敷衍,从此就不肯再见我了。” 太子轻笑,“三弟是嫌长安城委屈无聊?” 良王笑着又歪在了窗边的榻上,“委屈还说不上,无聊是确实的无聊。原还有小王曦可以给臣弟捉弄,可惜他现在也走了……” “你替他送礼,闹的满城皆知,王叔因此将他关了起来,前几日是令人押走的。据说王叔还向父皇讨了封御旨,命冯将军对他严加看管,不得军令不可擅归,否则按军规处置。” 良王举起玉箫挠了挠下巴,干笑几声。 “我不过是在替小曦儿不忿。咱们皇家子嗣,怎能因追求不得便独自郁郁,那般俗气。就算女人抢不到手,也不能让对手自在。连王叔都知道了除夕的贺礼,那郑如之必然更是清楚,长安城里也都传遍了。臣弟这是帮小曦儿争面子,他理当好生感激。至于军令……总归不过是些皮肉苦,王氏儿郎又何曾怕过。” 他胡说八道的搪塞着,只盼眼前这位快些发话赶人。 兰草着色更添春意,太子便加了私印,挥手让人收走。 “孤却以为你们早就知道了郑和宜的成人礼会出岔子,有意将他支开,只等着此事闹大,好方便四弟下手。” 长睫一颤,遮去流光,良王慢悠悠笑了起来,“二哥这话,臣弟一时没听明白……咯咯属实是高看臣弟了。二哥可还记得当年太傅的批语?说臣弟‘不若皮相灵动,朽木不可雕也。’” 太子盯着良王看了半晌,轻扯嘴角,不再言语。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只恨当初 良王府邸,内院之中。 身着乌衣卫金丝暗纹袍的凤清,卷起两袖,露出了腕间两套绣着红梅的护腕。 他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戳着抽痛的额角,眯着眼瞧良王逗弄廊下的岚雀,满脸不解。 “这么说,是太子殿下起疑了?” 风中传来一声轻笑,微弱的让人怀疑是听错了。 “他从未放心过我,又何来起疑之说。” 回头见了凤清抱臂眯眼的困倦模样,良王挑眉,“你这是几日未归家了?六妹与八妹那里还未安生么?” 凤清敷衍的摇了摇头,只顾琢磨心事,思索着道:“除夕夜大张旗鼓的去谢侯府送礼,必然是要惹皇帝和宁王生气的。殿下当时行此一招,就是为了打消太子对您此次跟回长安的顾虑。法子虽说笨了些,实不该会反惹了介意。至于宁王请旨一事……咱们对曦世子这着实是误伤,况且他本就自己也安排了要与谢妹妹送礼的……” 凤清见良王一直逗着金丝笼中雀,对自己的话毫不在意,无奈道:“我是专程过来给您送消息的。盛华宫当真挂了那灯笼出来。”说罢忽然皮笑肉不笑的呲了呲牙。“人算不如天算。这位娘娘真不愧是后宫里顶顶难缠的主。” 良王打开笼门,将岚雀诱出,望着它消失于天际才开口道:“既然人算不如天算,不如就顺应天意。你即刻安排人入宫吧,去好生瞧瞧,这位娘娘究竟又想要做些什么。” 廊下折回的飞影,落入那双能让人迷失心神的琥珀色眼眸。 良王将岚雀引回笼中,精致的皮相配上疏离的眼神,常会让他在某一瞬间失了生人鲜活。 凤清领命,转身后面上怅然若失。 * 幽兰院中。 西厢门帘高挑,郑和宜端坐其中,瞧着门外步履匆匆的丫鬟们。 东厢的门帘垂地,瞧不见里头的任何情形。两房之间的珠帘门紧紧闭着,那边当是满满的人,却听不见任何声响。 刑部早已将人从大牢中送了回来。只是至今侯爷都未曾出现,闲鹤亭那边也毫无反应。 整个侯府内外都找不到主子,连南苑的那两个都安静的很,下人们更是老实的出奇。 茗烟奉上茶水,瞧见公子若有所思的模样,小声促道:“这都第几日了,公子不如过去瞧瞧,索性知道了小姐如何,也心安些。” 郑和宜却示意他将帘子放下,独自回了内室。 茗烟急急跟了进去,小声劝说道:“奴才一直让小童们悄悄打听着。前头出来的丫头们说小姐身上并没有伤口,当是未曾受罪的,只是一直睡着,不知究竟怎的。那几个守夜倒是说……说大夫走时脸色不大好……” 茗烟说着忽然哽咽起来,“小姐这般矜贵的人,到底要怎样供着才能好呢。这只怕是真的在里头受了委屈了……侯爷怕不是也跟着气急了……这,咱们府上要是都病了,可如何是好呢。” “噤声。” 郑和宜听得他口中伤口、受刑、昏睡云云,一时间魂魄都不知飞去了哪里,只想让他快些闭嘴,见茗烟垂头丧气的立在窗边,便吩咐他道:“快去准备车马,随我往凤清大人府上一趟。” * 凤清因公忙碌已是几日不得休息。 今日他本将事情安排妥当出了宫门,后脚便被侍卫追了上来。 内宫闹鬼这等邪门的事,他也还是第一回遇上,气得骂娘也只能老老实实去安排法师除祟。待这一番折腾罢了,已是又一日过去,终于挨到了踏月归府,远远便瞧见府门前停着个豪华富贵的车驾。 他暗骂一句,接过丫鬟捧上的手帕,一边擦手,一边步入花厅。原想着不管是谁,寒暄几句送走便是,抬眼却见一清隽少年以手支颐,在座上闭目养神。 芝兰玉树,单凭身姿侧影已是一幅绝世好画。 候着的小厮见他进来,忙将少年唤醒。 凤清阻拦不及,只得吩咐几句,迎上前去。 郑和宜仓促起身,罕见的赧然让他多了几分少年稚气。 “这几日未能睡好,大人见谅。” “明白。” 凤清促狭一笑,相请入座。听他道明来意,便将自荷风小筑分别后的诸般琐碎尽述一番。 “我只道是红颜祸水,却不想这个韩玉如此厉害,能有本事惹的六八两位公主都为他不管不顾。你可知这两位竟然都将自己的驸马给打了?八公主更甚,把苍驸马脱光了掉在院中树上挂了一夜。人被救下来时就只剩下几丝游气了。苍、柳两家的老人一同告到了今上那里……这般的丑事,天家也要顾及颜面啊。” 凤清对着满桌酒菜大快朵颐,面上作痛心疾首,眼中却分明全是戏谑。 他左手肉,右手酒,狂放不羁,风流潇洒。 郑和宜为他又添一杯,试探道:“今上英明,不知怎么处置了韩先生?” 凤清举到唇边的手停了停,看了看他,忽然笑了起来,“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 郑和宜摩挲着袖口的纹样,已经辨不清自己焦灼如焚的根由,喃喃自语着将心中所想全都说了出来:“从安虽已回到了府上,却多日昏睡不醒……如之僭越,是想问问大人,可否知道其中缘由?” 凤清了然,示意他无需担心,握拳掩去个哈欠,“我前几天着实忙了些,又被盛华宫拖了一日,还未来得及打听。方才吩咐了去请知道实情的人,你稳坐片刻,当不远了。” 话音才落,只见前厅有人过来。仆从禀明来处,带上个瘦弱干瘪的小老头。那人皮肤又黑又黄,伛偻身子上前与两人行礼。 凤清点了点头,转向郑和宜道:“孙叔是里头的老人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问便是。” 孙叔不待郑和宜开口,露出满口乱七扭八的黄牙,嘿嘿一笑。 “谢小姐身有官职,是被压在官牢里头。虽说条件不好,却少了很多腌拶邪祟。老爷公子们当放心才是。” 他嗓音沙哑,语气之间却知道拿捏分寸,只是话说的不大明白。 郑和宜听得糊涂,转头去看凤清。 “人只说宁死不入公堂,这话不假。想你也知道,那地方多是进去容易出来难的,所以狱卒们也少将犯人当人。有些不知分寸的,难免也会过份……”正逢酒劲上头,身心松泛,凤清起了兴头,说了几句才意识到此话不妥,只得硬灌了口酒去掩尴尬。 郑和宜满面凝重的看着眼前的老孙,只觉得他似也沾带着那刑狱中的森森鬼气,如同才刚过去不久的噩梦近在迟尺。 老孙见他盯着自己,忽然一咧嘴,腔调也跟着怪异起来。 “这位公子一看便是个细致人。老孙的话糙,还望莫怪。刑狱里的阴气重,疯了还是死了个把人的,亦是常事。谢侯府的小姐已是好命了,能关在官牢,不过是用些药,让她没什么力气闹事,少给咱们寻不痛快。若说可怜,民牢里岂是用惨一字便可以言尽的。” 话到此处,他刻意压低了嗓子,似在故意吓唬郑和宜。 “那个一同送进去的小姑娘,也是细皮嫩肉的,可被折腾的不轻。当夜还未提审前就已去了半条命了。” 郑和宜忽然握着拳就站了起来。 他肤色细白,此刻更无半分血色,只能僵直着身子与凤清行礼,“如之不适,改日再来叨扰。” 凤清这才恍然记起,郑家的灭族之祸还未满一年,瞬间后悔不迭,连忙起身送客。 见公子匆匆出来,面色难看至极,茗烟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路上几次三番想要询问,观他神色又未敢言语。 回到府中,郑和宜在庭院中的梅花树下站了许久,回到房里也不更衣洗漱,对着灯火又独坐半晌。 茗烟心里紧张,不知是什么消息竟让公子的表现这样奇怪,跟着也是坐立难安起来,直至三更才揣度着上前,小心询问道:“公子可要休息?” 灯火寂寂,无人回应。 难得入了春的夜,还冷的如同湖中的凉水一般。 灯花爆破的细微声响中,一晃不知又过去多久。 茗烟正打着瞌睡,恍惚听得一句“我不该自信会有人管她”,瞬间清醒过来。 面前的公子对着几乎燃尽见底的灯火,面上是说不出的动容之色。 茗烟看得眼眶一热,上前去扯他的衣袖,可惜尚未开口,两行热泪已簌簌滚落。 “公子,小姐究竟怎么了?” 茗烟手脚发软,窝囊着就哭了起来,“这世上,除了爹娘,只有公子和小姐待我最好。茗烟愿意替小姐去死。菩萨可千万保佑小姐长命百岁。” 他胡乱念叨着,忍不住就哭得越发厉害。 此时只听一人在帘外怒道:“大吉大利,主子自然好着。快收了你的哭丧。若敢吵醒了主子,看我不打死你,遂了你的心愿!” 谢又晴的鼻音浓重,一听便知是哭了不短的时候,却是这几日来茗烟听过最好听的声音了。 他激动的涕泪横飞,连滚带爬的过去掀开帘子,可惜只见到了东厢紧闭的房门。 茗烟转身抹了鼻涕眼泪进来,一时间又笑又哭,“晴儿姐姐骂人了。她会骂我,必然是小姐好着,小姐好着呢。”说着又哭了起来。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侍郎入府 谢从安醒来已是七日之后。 西厢之内,郑和宜对着晴丫头不发一言。 谢又晴面上不显,其实心里万分焦急。 “主子只闹着要出门,这儿会正更衣呢。她睡了这么久,才醒过来就要出去,咱们哪儿能放心。公子快去帮忙劝劝吧。” 郑和宜道:“何时醒的,醒来后都做了什么?” “主子一醒就唤了影卫,具体吩咐了什么,没人知道。她是将人都赶出了屋的。大概就是,查些,查些家事……” 谢又晴心虚的睃了眼郑和宜。 涉及族中事务,她也不敢擅自泄露,这个实在是没办法。 好在郑和宜也未有在意的样子,直接起身去了东厢。 一屋子的下人纷纷避让,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的确是她又在发火了。 郑和宜绕过屏风,只见谢从安歪着脑袋靠在床边,面色恹恹的。不知是不是因睡的久了,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也不见精灵古怪,有些傻愣愣的,让他觉着可爱,又觉得心疼,心头和喉间隐隐发酸。 他拂过蔓延至胸口的酸楚,朝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方才知道谢又晴去请他过来时,谢从安已经没了硬气。她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便被拉去下棋,残局才摆一半,前头忽然来人,说是太子相请。 如今这般的情形,郑和宜很自然的跟着她一同前往。 大概是真的睡了太久,谢从安根本不愿有半分被拘着,一路上频频掀起车帘,甚至探出身子朝外到处乱看,大半个膀子都露在车外,让人担心会不会被颠出来。 郑和宜瞧着实在不妥,索性让人又牵了匹马,让她与自己齐头并行。 一路从偏市而过,明显走的不是宫中方向。 郊外春色遍野,檐上却已悄悄多了不少葱茏。 心情松泛,左顾右盼的谢从安瞧郑和宜总盯着自己,便他做了个鬼脸。 没想到他竟然淡淡一笑,捡起方才未完的话来,“身子如何,可还撑得住?” 少女心里丝丝的泛甜,抿嘴道:“好着呢。”说罢见他仍盯着自己,想是不信,便使坏去拉他袖子,“只是这几日躺的好乏,身上怪酸疼的。” 谢从安边说边笑,抬手攀了过去,“宜哥哥给我揉揉吧。” “呸。” 笑意忽然僵在了脸上,反应过来时,谢从安发觉自己正在郑和宜的怀中瑟瑟发抖。 不过是路人悄声的一句啐骂,竟然将性子泼辣跋扈的她吓至如此。 郑和宜一时也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想到刑狱中的酷刑,护在她腰间的手臂忍不住稍稍用力,怀中人却死命的往回挣扎。 郑和宜的眸光一暗,随即放手,飞身回到了自己的马上。 谢从安转头看他,欲言又止,四目相对间,郑和宜低头敛眸,她便也不知为何,刻意落了几步跟在了他后头。 终于在一处大宅前驻足。 门外候着的仆从有些面生。 领路之人低垂额颈,双手抄在袖中,碎步紧凑却不显慌张,分明是宫里的规矩。 同行的郑和宜倒是镇定自若,不知是否觉察了其中细节。 谢从安故意放慢脚步,四处看着。 这宅子极其普通,院落的各处装饰更无特别,让她真的疑心是否寻错了地方。 待入了内庭,远远认出抱臂站在门前的李璟,她惊讶之余又是了然。 李璟见到这二人进来,淡漠的脸上也闪过了惊讶,随即朝身后的园中瞥了一眼。 他们在仆从的带领下由园中穿而过,步入一间空空荡荡的阔室。 正中是块竖着的玉石插屏,上头是浑然天成的江河盛景,自然古朴,是件稀世奇珍。 谢从安琢磨着这不该是宫外能见的东西,忍不住想回头问问郑和宜怎么想,屏风后忽然踉跄跌出一人,一见他们两个,低喊一声:“我的祖宗,可算是来了。” 这分明是内务府的大太监玄泰。 只见他纱帽歪戴,拂尘拖地,双膝处的官锦已皱的不像样子,罕见的狼狈,瞧见了郑和宜,眸光一亮,忙爬起来行礼。 谢从安的疑惑渐浓,却见他提起袍角一路小跑,在前头带起路来。 太子殿下与她本无交集,怎会忽然请到这不知名的宅子里来? 此刻的感觉微妙,却只能收在心底。 三人绕过屏风,沿长廊再入一园,行去拐入个不起眼的侧门,步入一阴凉通风被花草拥簇着的房室,左转沿着狭长的书室前行,再走几步便明亮起来。 玄泰站定,示意他们自己进去。 几步就能见到尽头的短短廊室,开着一侧打通了的扇窗。桌椅的质料雕工粗看便知与外头所见不同。 再往里几步,绕过屏风入了正室,其中的座位上散坐着太子、良王与晋王三个,主座之人须发花白,竟然是身着便服的帝王。 谢从安心里咯噔一声,目光再转,扫见身侧不远处还跪着个男子,华服玉冠,身姿俊挺,莫名的眼熟,复看一眼,心内跟着一凉。 “谢丫头可认识此人?” 这喜怒难辨的语气令人熟悉的腿软。 谢从安顺势跪了下去:“臣女拜见皇上。”她偷偷瞥了眼韩玉,揣度道:“小女与韩先生的确多日未见,未料到会在此相逢。” “多日未见?”皇帝重复着她的话。 谢从安心里发颤,忍不住在袖中握了握拳。 “……你可知他这些日子都认识了什么人,做下了什么事?” 谢从安莫名其妙,才想摇头,扫见身侧的郑和宜神色微样,不免又跟着紧张起来。 她忍住未答,太子忽然问道:“谢小姐怎会与此人相识?” 谢从安将答案琢磨一番,确认无虞才道:“当初是为了宜哥哥的冠礼,臣女曾到芳菲苑寻人讨教。韩先生便是那时认识的。” “他一个小小琴师也配称先生?” 这嘲讽无脑的语气,一听便是晋王。 往日里,谢从安必是要驳的,今日她梗着脖子才要开口,忽见晋王身侧的良王殿下别有用意的笑望着自己,话到嘴边,低头乖觉道:“臣女求知求技,自然是个学生。他有技在身,自然要唤先生。” 晋王竟有些不甘的神色露了出来。 好在帝王未有发难。 谢从安握紧手心的汗意。 方才若真的说出韩玉师从韩子束的传言,只怕她二人此刻已都被拖出去砍了。 皇帝瞧着眼前被点了鸳鸯的一对人。 少女的乖巧柔顺仍似那日宫中所见,即便是淋了大雨,浑身狼狈,也能在大殿之上从容不迫的为谢氏辩驳,一字一言,婉婉道来。 王氏多年苦于谢氏的名声和民心所向,他也未曾想到这小丫头竟是柄可以拿来执事的宝刀。 至于这位昔日大乾最最春风得意的少年郎……郑家之罪未满一年,不知他风骨还余几何? 皇帝啜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听说你在刑狱大牢里吃了些苦,病了多日。如今可大愈了?” 谢从安应声点头,忽觉不对,又连忙摇头,模样孩子气的很。 “嗯?”皇帝按下茶盅看向她。 谢从安偷偷抬眼,见座上四人皆望着自己,神色各异,大胆道:“臣女不敢欺君。身上是没什么要紧,只是夜不能寐,平日里难免混沌些。” 因病露怯的少女,脸颊嫣红,稚气渐散,眉眼间已经初具女子的娇媚。 “听闻郑如之的身子也不大好,全靠你平日里体贴照顾。人说同病相怜,你二人相近,他自然也好的快些。如今你自顾不暇,若还挂念着他,难免有不周之处。不如朕让韩侍郎入府,去伺候着你如何?” 谢从安一时听愣了。 侍郎是个官职,在大乾也会被用来称呼一些被安排来伺候女性家主的男子。 身侧的韩玉已经接旨谢恩,谢从安却还是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怎么,你这是不乐意?” 帝王语气中的不悦令谢从安瞬间清醒。 她忙的俯身叩首,用尽了心底所剩不多的真诚。 韩玉扶起谢从安,只听有人问:“如之在谢府可好?” 才送了侍郎就问人好不好,谁遇到这种事儿能说好? 谢从安气得在肚子里乱骂,却老老实实的敛眸立在了一旁。 “如之一切都好,多谢殿下挂心。” 晋王笑着加入:“只怕谢侯的脾气怪了些……” 你才怪,你全家都怪的没人能比了。 一群神经病! 谢从安气得在心里痛骂。 “侯爷多在闲鹤亭中隐居,甚少过问府中事物。” 郑和宜避重就轻,让人挑不出错处。 良王跟着戏谑道:“那谢小姐待你如何?” 谢从安瞬间涨红了脸,一双眼转来转去却不敢抬头。 “从安待我甚好。” 这句话总算让她稍得安慰,不过瞬间又反应过来。 皇帝还在座上,这三兄弟是唱的什么戏呢? 她偷偷去瞧皇帝的脸色,却被那双盯着自己的琥珀笑眼吸引,只好佯装羞涩的笑了笑。 这人逼死了秋贵妃,与菁妃晋王狼狈为奸,却又在太子处颇得亲近,连王曦都怕他。而她却根本无法感知他的危险,有时反会被他的皮囊吸引,莫名生出信任和亲近来。 如果继续贪恋容颜,丧失警惕,她大概会死得很惨吧。 真是颜狗逃不开的诅咒。 必须快速确认这个人是敌是友。 * 回到幽兰苑,天色已暗的透不过多少光。 谢从安隔窗唤出影卫,询问早上吩咐的事情查的如何。 “小姐查问的药材经营涉及了影金两阁的事务,仍需花些时日。” 这话明显是来敷衍的。 “影阁为的是自用,金阁做的是生意,你家主子还不至于糊涂到分不明白。”谢从安被气得无语,只能去问另一事:“我曾吩咐过要善待胡医杏林之人,多与之方便,此事是谁经手?” “经手的共有十余人,稍后便会呈上名册。” 身上的汗水已经干,内衣贴着肌肤还有几分潮腻。她嗓音发紧,皱眉清了清嗓,伸手想要茶水,却忽然扫见地上跪着一人,正朝自己的绣鞋伸手,大骇之下飞踢一脚,对方结实受了,滚到桌案边,一声闷哼听来颇为耳熟。 谢又晴第一个冲了进来,燃起灯烛,房中大亮。 她见谢从安对着桌旁的韩玉皱眉,忙提醒道:“行宫时不是已经很熟了吗?主子这是又怎么了。” 谢从安不耐烦的竖起食指,晴儿便去倒了碗茶来。 她回身看一眼跪着的韩玉,还是有些不忍心,有意道:“公子尚未回府,小姐可要先用饭?” 还没回来? 谢从安只喝了一口就将茶递了回去,目光又重新落回在韩玉身上。 只见他默默低头,抚着小腿,玉冠中落出几缕碎发垂在脸侧。身上的衣袍虽然华丽,配饰有缺,可见是受过些罪的。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下午初见时的陌生和别扭。 眼前这人还是美的脆弱狼狈,却多了些刻意逢迎,谄媚之艳,流于世俗了。 恍惚记起芳菲苑中。夜月之下的俯身大礼却让她看到了一身傲骨,狂妄不羁。那个不惜自身涉险,只为求师父得以重获清白的人啊。 可惜。 谢从安幽幽叹了口气。 “摆饭吧。等等去寻个大些的屏风来,将这里隔开。为韩公子整理被褥,将他的睡塌安置在东厢窗下。” 谢又晴惊的瞪圆了眼,一副要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谢从安实在心烦,一甩袖道:“罢了。饭不吃了,煮汤沐浴。” 她实在疲惫,懒得解释,合衣躺下后竟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一语成谶 幽兰院中,灯火又亮了一夜。 谢从安睡至午后方醒,梳洗完了,坐在桌前支着仍有些沉的脑袋愣神。 听说郑和宜昨夜回来的极晚,一早就又出门去了。她虽未能想出皇帝赐人入府的目的,却也因祸得福,被噩梦惊扰的轻些。 爷爷叮嘱了多多休养,府里也请了御医上门,可惜刑狱中的阴影还是短时难愈。一想起那个提审自己的陈主事,谢从安忍不住就要生气。 不知这王八蛋的日子过的如何。得知自己回了侯府,他是不是已忐忑的坐立难安,度日如年? 还有那个仿佛来自地狱的混蛋…… 那双带着阴死之气的眼似乎又在面前浮现,谢从安现在想起来还是心头泛怵。 “郑公子去哪了?”她逼着自己分散注意。 “前头说公子只要了车马,什么也没交代。”谢又晴说完悄悄地使个眼色给韩玉。 谢从安只当未见,小口小口的啜着参汤。 韩玉停下了布菜的手,“方才闲鹤亭有人来,侯爷请小姐过去。” 他今日穿的是件瑞草绸,腰间系着条碎珠流苏络,发髻扣着个古朴的白玉冠,此外再无装饰。瞧过去一身莹玉白璧,端正素雅,从头到脚都是她为宜哥哥准备的。 谢从安捻起颗葡萄,慢悠悠的剥皮,“不急。先说说你是怎么到了今上面前的。能在长安和巫峡之间来去自由,也算得好本事。不过如今既入了我谢侯府,做了我谢从安的侍郎,就需得将这故事里的空白都填满了,说清楚。” 这样冷淡又疏离的谢家小姐是韩玉第二次见到。 他净了手,将奉茶漱口都伺候了一遍才从容道:“此前因得了六公主赏识,小人被带回了长安。后又机缘巧合认识了喜爱音律的八公主。两位偶尔会因小人起些争执,也从未扰民,这次是不小心闹得厉害了,才连带的让上头知道……所幸是被赐给了夫人,小人也算是因祸得福。” 一句夫人呛得谢从安猛烈咳嗽起来。 她挥退谢又晴,拍着胸口,死死盯着韩玉。 因祸得福听来是句好话,她却似长了满心的荒草,不知该不该信,不知能不能信。 她真的曾当他是朋友,可事到如今,前身宿主这遇事三分提防的性子也是没错。 前有行宫献舞,笙歌送命,他若省事,就该躲着些王氏皇家。 吞下葡萄净了手,谢从安攥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 无论如何,幽兰苑又多了一人,也该去与长辈见上一见。 “晴儿去将嫫嫫备下的果子取来,韩侍郎同我往闲鹤亭去。” 她摆了摆手,韩玉便低眉顺眼的转去更衣。 谢从安有些顾不得了,一心盘算着等等见了老人该如何交代这人的来历。 哪知她费尽心思琢磨准备,见到面后爷爷居然问也不问,对着韩玉如常见一般,连话都没说几句就将他们给打发了出来。 谢从安神色郁郁,出了园子,顺手折下条刚刚发芽的花枝,在空中抽的呼呼作响。 韩玉忽然靠近,“夫人既然奇怪,为何不问?” “问?” 谢从安被吓了一跳,回头瞪他,“怎么问?问你惹恼了皇帝怎么没被砍头,反被赐入谢侯府做侍郎?” 这样的阴阳怪气,想来还是介意了他入府的身份。 韩玉本就是个不饶人的性子,也已经低眉顺眼了这么久,索性不压着了,只管恼起来:“那人究竟有什么好?比着曦世子差远了。整日也未见与你有几分亲近,不知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心事忽然被戳,谢从安也恼了,推他一把道:“关你屁事!你方才瞧见了,我们爷孙俩连话都无法好好说,族中必然又发生了什么大事。瞧在笙歌的份上,我自当护你周全。可我这泥菩萨能不能过得江去,谁又知道。你若还打算招蜂引蝶,生事不休,便仔细掂量我这过气的身价还能耐得几日……” 话未说完,正瞧见郑和宜与茗烟从前头过来,谢从安即刻住了口,凑近了威胁道:“皇帝既要你伺候我,你便好生伺候着,其他一概好说,如果非要作孽引祸,便做好了会被赶出门的准备。”说完却瞬间换了笑脸,一路小跑走了。 韩玉猜出了来人,翻个白眼跟了过去。 “昨日不巧,归来后未曾与先生见礼。” 瑾瑜公子,温润如玉。拂袖一揖,行云流水,天质自然。 谢小姐看着心上人,怎么都好。 她侧头剜一眼韩玉,见一旁的茗烟气呼呼的,便试图提醒:“温泉行宫,你们都见过的……” “我家公子赠你衣衫,可不是让你来抢小姐的!” 谢从安被惊的愣住,一股热辣从耳根风卷一般的烧起来。 她不敢去看眼前三人脸色,抬手拉了郑和宜就走,急急斥了句:“不许跟着。” 两人前脚进屋,茗烟后脚便松了卷帘将门堵了,洋洋得意的将韩玉挡在了外头。 谢从安皱眉拖腮的趴在桌上,口中呢喃着:“我这几日想的头痛。宜哥哥快些救命吧。” 郑和宜伸手去探她额头,吩咐茗烟去请大夫。 “不是这个。”谢从安将茗烟叫住,摇着头道:“韩玉惹得两位公主为他打架是事实,可皇帝不杀他,反倒将人赐给了我,这里头必然还有故事。除此之外,早先我曾吩咐影卫要盯着他的,可是出了这样的大事,却迟迟无人来禀……此前入狱时爷爷也未曾救我,我都已醒来这么多天,他也一直未来看我,今日好容易唤我过去,却又只问了几句闲话就赶我出来。这些……都太不对劲了。” 她叹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你早上又去了何处?是否也是发觉这里头不妥?” 少女眼下乌青,神情疲惫,又提起了刑狱之事,郑和宜满心内疚。 “我也的确发觉府里有些不寻常,只是,侯爷,大抵是有话不便说。” 刑部大牢那种吃人的地方,侯爷既然会放任不管,其中必然有不得已的道理。 一回想起狱中经历,谢从安怒极拍案。 这群王八羔子,难道已经动到家里来了! 她气急了:“皇帝都已应了三司会审,这群混蛋还敢搞动作!我知道韩玉入府必有用意,可是,可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她抓着头发,揉成一团,眉头皱着,脸颊鼓鼓的,像只小包子。 郑和宜忍住伸手的冲动,提醒她:“韩侍郎惹上的是非你也清楚。此次苍柳两家都被得罪的厉害。虽说此系帝王家事,要解决却也并非随心所欲。前头有各部的官员,还有御史台盯着,又要给两家老臣交代,不是以性命相抵那么简单。” “杀了不能解决问题,这点我明白,可也不是说非要留着他这条命,还得要塞给我啊?” 皇帝若是真的生气了,要杀人,难道谁还敢拦着?这摆明了是皇帝不想他死。 郑和宜看透了她心内所想,解释道:“或许……是考虑到两位公主不舍。” “我不信。”谢从安皱眉。 她反复想起皇帝赐婚时那个精于算计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趴在手上叹了口气,“从皇帝不肯杀他这一点来推测……或许雪山夜袭和长秋殿行刺真的都并非是为了我。” 她边想边说道:“虽然眼下的三司会审是误打误撞来的,只看接下来是细细的查,还是糊弄了事,便可将帝王心思拿捏一二了。不管怎样,乌衣卫必然是先要清理干净的。” “你还是怀疑凤清?” 谢从安思索着摇了摇头,“目前看来,他对谢氏并无敌意,对我也挺好的,也是幸事一桩。” “那是何意?”郑和宜不解。 可惜谢从安只顾自说自话:“此事相关的疑点太多。如果一切的起因都是长秋殿旧事,那就是说,不论我接不接那块玉玦,都已经卷了进来。可我从头到尾想了多次。温泉之请是自己主动求来的,没有受过任何人的暗示或是逼迫。笙歌和韩玉也都是我主动混入芳菲苑才认识的。韩玉又是在我走后才来的长安……我连要不要帮他报仇都没真的想清楚。他大抵是怕被我骗了才跟过来的?可是怎么会就被赐入了谢府呢?难道这背后还有什么人在操纵?假如是真的,这人就是神通广大了,还能影响皇帝的想法!会是太子吗,还是良王,晋王?为什么我好像知道很多,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呢!” 她着急的拽着郑和宜的袖子,小脸苦兮兮的皱成一团。 “所以韩玉是那个给你玉玦的人。” 郑和宜总算听出个大概,表情有了些松泛,瞧着她苦死不解又紧张到坐立难安,便在她手臂轻拍了拍,算作安慰。 谢从安只顾着琢磨心事,未发觉他在举作间多出的亲密,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将之前隐瞒的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出来:“韩玉那块玉玦可证秋贵妃之冤,大概是菁妃知道了玉玦所在,所以想要去除威胁。我怀疑两次行宫刺杀其实都是冲着他去的。” 郑和宜听完神色微动,“如果说是有人知道这些,为了保护他而将他塞进了侯府,那笙歌又是怎么回事?” 谢从安笃定道:“笙歌之事我能确认,她是被芳菲苑中的舞姬陷害的,应当不与此事相干。”正说着,忽然又迟疑道:“……难道是菁妃不确定这个人是谁,所以才要将笙歌也杀掉吗……” 她的眸中渐渐浮上了悲痛之色,痛心道:“难道笙歌是被此事误伤……” 当初她是信了王曦的,笙歌在错误的时间地点犯错,所以受到了影响。谢家惹了皇帝生气,便有人做替罪羊。可是再想想,若是那位菁妃娘娘也同样在背后做了什么,谁又能知道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暗处的手脚,谁能看得见? 谢从安忽然遍体生寒,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 她不光需要武装自己,还要准备反击。 郑和宜拍了拍她,说出了几句让她更加心惊肉跳的话:“韩玉此来长安的目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为何会接近两位公主又有没有其他目的,你我都无从知晓。这一切若真的如你所想,便需要快些弄清楚背后这个做局之人的身份。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对谢家是好是坏,我们要早做防备为上。” 谢从安无意识的跟着点头,脑海忽然闪过一个人:靛蓝的官衣,雪白的拂尘。 太子,良王,晋王,不过都是皇帝从宫中伸出的手,暗地里隐藏着他们各人的贪婪。这整件事情的背后,究竟又藏着多少人图谋的私欲? 郑和宜又道:“此人既知晓当年长秋殿的旧事真相,又对两场刺杀心中有数,一直只做壁上观,今次他却为保韩玉,将手伸至了前朝皇宫。这场事中涉及了天家颜面,公主殿下和苍柳两家的态度也至关重要,其中有任何关节处置不妥,都会失去韩玉这颗棋子,那么他想要翻案的长秋殿旧事也就需要从头谋过。我们不如就顺着这件事去查,或许能看出些什么。” “是极。”谢从安点头,忽又有些丧气,“可惜眼下族中的三阁都乱七八糟的,不然又怎会要靠我坐在这里胡思乱想。”说罢生气的在桌上一拍,吃痛的搓着泛红的掌心道:“若是简单从结果来看,菁妃和晋王倒了,受益的仍是太子殿下……” “为何不会是良王?”郑和宜忽然反问。 谢从安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了眨,“良王一贯与那两人交好,且他亲自做证逼死了秋贵妃。若当真翻查起来,也是一样逃不过吧。” 她将长露所说之事略述一二,郑和宜听罢道:“即便如此,为何不能是良王殿下事后反省,才做下这一番安排,只为帮秋贵妃洗刷冤屈?” 谢从安一时语塞,思来想去,的确也有这么个可能。 毕竟叫良王嘛,可能就真的良心发现也说不定。 眼睛咕溜一转,她顺口溜出一句:“反正太子总要……”未说完却被塞了满口的糕点。 “小心说话。” 郑和宜将刚倒好的茶推了过去,“眼下要紧是了解影卫为何会没了消息,府中的怪异又是否与此有关。若当真有手探入了谢府,还是须得多紧张些闲鹤亭的安危。此外,韩侍郎仍是要护着的。不论是不是有人背后操控,他现在都是侯府的人,若真出了什么事,到时又平添麻烦。不如先确认他好着,再去断了或许被牵着走的可能。” 他瞧出了谢从安的不乐意,又补上一句:“帮不帮他报仇还有待商榷,但是护着他的性命却是你与笙歌承诺过的。” 谢从安的心结从坐下就没解开过。 她的担忧其实更多,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想了想,跟郑和宜坦白道:“我必须得先弄清楚他的目的。如果他敢跟做局的那个人一起阴我,我就扒了他的皮丢去乱葬岗。就算影卫不好用,他来长安城后都见过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事,还是有办法问到的。” 忽然有手从脸颊抚过。 温柔的触觉和眼前轻扬的唇角似鸟羽入心,拂掠而过,将她瞬间撩拨的心神荡漾。一切烦恼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与心悦之人相处时才会有的羞涩和傻笑。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贵妃盛怒 那一份甜醉竟让郑和宜也忍不住想要跟着笑起来。 他瞬间慌了神,起身拂袖望向窗外,口中不自觉的反问道:“所以你让他宿在东厢,是方便问话?” 谢从安想也不想就要跟上去,冷不防膝盖撞上凳角,痛得倒抽一口凉气,见郑和宜紧张的望来,话到嘴边忽然又笑了。 她一瘸一拐的往前蹭了两步,有些窃喜,“宜哥哥可是醋了?” 郑和宜转对着窗棂,不说话,她便揉着膝盖蹦了过去。 鼻峰挺俏,延伸至两道飞入鬓角的长眉,眼睫低垂将华彩遮去。 她歪着头再伏低些,与那水墨浮沉,写意山水对了正着,眨眼一笑,对方的目光便在她面上凝住。 明灭深浅之中映着小小的人影,他在她的眼中,她亦在他的眼底。 浮光掠影间,谢从安心中忽然凭空生出个念头:宜哥哥的眼睛可是这样的? 回忆翻滚之下,事实是她从未真正见过那双眼睛。 心头忽如针焯,跟着就喘不过气来。 郑和宜觉察不妥,回手将她扶住。 谢从安捂着胸口,想要挤出个笑来安慰,一时又与那双写满担忧的眼对上。 他说要做她的眼睛,也实现了承诺,却留下了眼睛和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心里一时痛的哆嗦,谢从安将自己蜷了起来。 对她的这种古怪郑和宜已不再陌生,心知必然是因为记起了某人。可他今日却鬼使神差的没了分寸,缓缓将心底憋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你打算何时与我提起那个人?” 谢从安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连疼痛都不顾得了,低垂着眼睛不敢去看身前的人。 郑和宜双手扶在桌旁,将她困住,神色平静的低下头去,“可是我不该问?” 依旧是平日里温和的语气,那双眼漆黑如墨,只看着她。 他问的太过认真,平静的等待着或许会有的答案。 谢从安从未想过会被问到前世,更未想到发问的是郑和宜。 撇开别的不论,附身重生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她怎么能开的了口。 一时间心虚也是,困惑也是,生生卡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待发现郑和宜的眼角又染红晕,她忍不住担心,伸手去探他额头。 郑和宜将她压下,借势又凑近了几分。他一手抬起了她的下巴,直直望入她眼底,“这替身我做也做了,留几分清醒给我又如何?” “你不要胡说!” 第一次从他眼中的读到了情绪,谢从安却顾不得欣喜。 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在郑和宜看来,更像是被拆穿后的掩饰。 他心间的那团火终于烧了起来。心绪杂念一涌而起,有什么如鲠在喉,让人按耐不下。 她望向他的眼眸由来如山泉清澈,他怎么会读不出来其中的惧怕和挣扎。 是他让她为难了。 郑和宜闭上眼睛,忽然偏头轻轻一笑,随即放手退开,欠身揖礼。 “唐突了小姐,是如之不该。” 那清逸俊朗的眉目隐入影中,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谢从安知道自己错了,安慰的话到了唇边,也说不出口。狼狈与语塞之间,她索性跳下椅子逃了出去,留下郑和宜独自对着凌乱的珠帘露出苦笑。 * 盛华宫中早早熄灭了灯火,只剩下檐底挂着的一排灯笼,随风摇曳,将院中地面照的通红。 夜风呜鸣,穿庭而过,莫名的有些诡异瘆人。 东偏殿中,一个翠衫粉裙的小宫女正坐在矮几旁敲核桃。 她手掌把着个古怪的器具,动作灵巧,卡住一颗轻敲几下,核桃便应声而碎,再用簪子粗细的银针将果肉一颗颗拨弄出来,捡在个水晶碗里,细听口中还念念有词。 “偷奸耍滑,好吃懒做,早晚会被告到水彤姐姐那里去。到时被罚去掖庭倒夜香,看你还偷懒。” 忽而又有风过,桌上罩着的灯烛火苗也跟着晃了晃。 小宫女被吓得丢开手里的东西,双腿一弯,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十捂在胸口,仰天默念阿弥陀佛。 天井中的夜空也微微的发红。她努力回忆着之前从同乡的姐妹那里学来的佛咒,只希望宫中的恶鬼都被今早撤出去的法师给赶走了。 主殿之内,有两人正在低声交谈。 烛火暗淡,却挡不住满室奢华的金银珠宝反射出粼粼光影。一个贵气逼人的艳美妇人斜歪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上,枕着左臂,右手随意搭在腰间。 她状似泰然的闭着眼,眉间却蹙着股子懒怠,嗓音里透着隐隐的不耐烦:“如此说,那谢跋扈是知道了。” “娘娘英明。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在府里关了十年,如何能有那些耳目。” 小太监躲在帘子后头,不敢直视贵人,只管弯着腰答话,恨不得能将身子折进地里。 妇人讽刺道:“若是不知,为何拼死也要救下那舞姬?难不成是谢侯府找回了流落在外的血亲?” 她说着冷冷一笑,小太监吓得打个寒颤,忙跟着苦口婆心的劝解:“当真没有的事。娘娘可要相信主子的安排。” 妇人冷哼一声,“信他?流云涧,逍遥王,过着那么自在的日子,怎么忽的就往巫峡行宫去了?还刚巧就帮着将那舞姬救下……你们是打量我在宫里,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说你们主子最近忙的顾不上你们死活,也不准备好说辞,就让你来这里回话……” 杏眼凝霜,凌刀似的睃过来,小太监急的眼睛眉毛都皱在一处,面相便显得有些可笑。 “娘娘息怒。那些可都是太子殿下的嘱托,主子才不得不为的啊。” 妇人神色轻蔑的缓缓从榻上坐了起来。 “一个舞姬罢了,竟是求着太子也要救下她,不知究竟是什么主贵的身份?本宫若能信了你的那些胡话,只怕早就成了这后宫中的孤魂一缕,还能熬得到如今?” 小太监实没了法子,抱头跪地的委屈道:“娘娘圣明。太子殿下自来不信我家主子,总爱出些刁钻古怪的事来试探我们主子。这些往日里都是怎样,您是最清楚不过了。” 殿中忽然跑进一只猫来,停在帘子前头不肯走了,仰头冲着小太监喵喵直叫。小太监知道这是贵妃最宠的宝贝猫儿,又敬又怕,忙缩起身子让了让。 妇人将猫儿唤至跟前,抱起揉了两把,口中又嗤笑一声,“就算你家主子抗不得太子的令,他拦着我杀那小琴师又是为何?等我将事办妥,他再伺机将那舞姬除去,不正好一应全都了结?偏偏要生出事来,最后倒是让人进了谢侯府。”说着她又怒目而视,“这几日流言正传的厉害,他也不趁机入宫与本宫往后盘算,却派了你这小奴才过来回话。如今是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 “娘娘明鉴。”小太监只能开始磕头,“传闻盛华宫闹鬼,夜里行动的人少了,宫中巡逻的近卫和乌衣卫却比往常多了一倍。主子也是担心误事,所以才紧着派小人过来。万不敢有轻慢之心啊娘娘。” 菁妃被戳了肺管子,咬着牙将猫儿掼在了地上。白猫喵的一声窜了出去,将小太监吓得生生跳了起来。 “他还怕误事!” 菁妃竖起眉毛,怒火激得她双眼发红,“眼瞧着人已被抓进了刑部大牢。本宫连夜吩咐,你们却还能让人钻了空子,让谢侯府又给抬了回去!问着了却说是自有安排!”她说到此处连连冷笑,“想不到如今都能耐了,竟然自信到能在忠义侯府杀人!你家主子究竟安排的什么?今日若是说不清楚,你便不必回了,我院中的花树正等肥料呢!” 小太监见菁妃动了大怒,早已哆嗦个不住,头都要磕出血来。 “主子早就说过,谢氏的姑娘动不得。这是那位要的,只怕周身早已都是圈套了。娘娘只需想想,谢氏若当真知道旧日如何,怎能够避世十年,此时又跳出来盘算?若非要说是那谢小姐因此一行才卷入事中。这一个突发奇想就惹到当头落下的厄运,怎么想也太过巧合了些。主子只怕是设好的陷阱,只担心咱们仓促动手,因有心人安排的诱饵入套,届时就万事皆空了。” 他往朝金鸾殿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那位多疑,娘娘也清楚。主子说既然那舞姬在咱们手上,不如就静观其变,等上几日又何妨。反是那个小琴师,竟然能混去圣上面前,恐怕背后并不简单。还是先小心提防着,待往后顺藤摸瓜,自然连根拔起。” “还等!” 菁妃气极,劈手将榻旁高几上的碗盏打落在地,“人都已经送入了谢侯府。朝夕相处之下,万一真让谢跋扈知道了什么,我只看他这逍遥良王要如何的逍遥自在!” 小太监额头的汗水已如瀑布,只能勾着头,继续劝慰,“娘娘宽心。虽说太子有心收买谢氏,也不敢做的太过明目张胆。右相带着那批新丁闹的凶狠,谢氏为着自保,是不敢随意表态的。” 菁妃狠狠瞪着他道:“若太子经由那人与谢氏结盟,成为一丘之貉。如何谋划发难岂不都是小事一桩!届时本宫又该如何!” “娘娘三思。” 小太监继续磕头,试图劝道:“此系非常时期,非常之事。行事之间,稍有差池便可大可小。今日入宫前,主子曾嘱咐了小人要好生劝慰娘娘。娘娘必要仔细留神分辨,徐徐图之。如今事态不明,各方都在静观其变,咱们也须得留几分胜算在手,稳着些行事为上。” “稳?” 镶金嵌玉的护甲抵在了紫檀软榻的雕花上,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主人的怒气显然已经到了顶。 “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宁王世子去了何处!南境偏安一隅,休养生息了这些年,有了些起色便按耐不住,去岁起就在边境频频生事。宁王这一手好棋,将儿子悄悄送去历炼,想要与未来的储君做保。他敢行至这一步,若说没有皇帝的授意,教人如何能信!你家主子竟然还敢要我稳!” 菁妃气的猛推高几一把,哐当一声,夹杂着她的怒吼,“既知是非常时期,还不抓紧去除后患,究竟稳的什么名堂!难道真等人谋朝……” “娘娘仔细留神!” 小太监急的喝出一声,叭唧趴在了地上,鼻子差点磕出血来,所幸还是拦住了菁妃未能说出口的话。 菁妃已经气的发抖,抓起手边的琉璃镜就朝他摔了出去,“滚。” 镜子后头镶嵌的各色宝石碎了一地,耀出五彩缤纷的霞光。小太监却连看也不敢多看,连滚带爬出了盛华宫,行出几丈后才出了口气,伸手抹去了额头的冷汗。 如此他仍是未敢回头,苍白着脸,急匆匆的就只想着要逃离此处。 巡查的守卫见着他这幅模样,以为又是一个被盛华宫里的鬼给吓丢了魂的。自此,那流言越发传的没了界限,随便一个宫人都能讲的绘声绘色的,说的便如同大家都已亲眼见过了一般。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侯府日常 良王府。书房内。 门窗大敞,凤清坐在椅上反复把玩着一柄精致小巧的匕首,口中叨念着一早从宫内送出的消息。 “……您说说,这位贵妃娘娘,真是越发的喜怒无常……都快与那位一个性子了。”他微皱着眉,语气倒不十分在意。 良王仰面躺在榻上,从不离身的玉箫横在胸前,右手垂在身侧,随着外头的岚雀叫声,轻轻点着身下软榻。 “就是因为这性子才在后宫里显得新鲜。” 他说罢忽然睁开眼,朝凤清那侧瞥了一眼。后者省事的将匕首收进袖口,上前将靠近软榻旁一个矮几上的梅花茶碗端起,递了过去。 良王抬手按住玉箫,微微撑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又躺了回去。 见他又闭了眼,凤清轻轻一笑,退回座上继续闲话起来。 “昨夜,我手下人瞧见个事,当了个笑话拿来说了说。” “嗯。” “有两个小太监打赌输了,半夜去盛华宫捉鬼,结果被吓得起了高烧,乱说胡话……” 良王歪过头来看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珠,似笑非笑,含着深意。 凤清连忙解释:“我这是……我…,…就是这两个小太监,嘿嘿,我觉得有些蹊跷。” 良王仍是不说话的笑着看他,凤清知道是在等他继续,索性收了那些小心思,将一切和盘托出。 “那两个小太监曾跟了皇驾去往巫峡行宫,守的就是临华殿和长秋殿之间的宫墙。那时谢妹妹为着出入方便,将他们一行人都收买了个干净。” 良王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慢条斯理的玩起了玉箫上的流苏。“大统领竟能任由此等事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 凤清陪笑,“都是些小女儿心思,所以才未上报。” “可还有什么人知道?”良王瞥他一眼。 “发现的几个都是我的心腹,此事当时就被我压下来了,应当未有他人听说。” “如此说来,也许这位谢小姐是真知道些事情的。将那个人送去给她,也算是歪打正着。” 良王绕着手上的青色流苏,想起荷风小筑那夜,忽然一笑,“围猎的日子已经定了。届时人多手杂,刀剑无眼。贵妃娘娘心头有事记挂,凤统领可要仔细安排。” 见他忽然模仿菁妃的语气说话,凤清忍不住直笑,故意也拉了长腔应道:“臣省得。”说罢又提起一件困惑了许久的事来:“不知殿下究竟为何要救那琴师?难道也是太子发难的缘故?” “非也。”良王轻轻笑了笑,“这件事,我也没看明白。父皇怎会留着他的命?” “竟然真是今上的意思?”凤清大为不解,“莫非大臣们猜的不对,他这是为了让贵妃心虚害怕,莫与太子为敌?” “若是父皇真的想要一个人死,他还能活下来吗?”良王嘴角挂着冷笑,提醒着凤清他忽略了的事实。 凤清沉吟道:“我听传韩子束一直贴身带着个信物,无人时便会拿出来把玩。不过那东西从未有人见过。贵妃几次动手,除了杀人,是不是还想要找回此物?”他忽然动容,“若是时刻难忘,又何至于做到这般田地呢。” “时刻难忘?”良王笑着坐起身来,“凤统领这话倒是对上了。那人死前曾劝说菁妃‘善恶轮回,早些住手’,这八个字便成了经年噩梦,令她夜夜难眠。当真是‘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 外头的鸟儿忽然不停的扑棱翅膀,良王便起身趿鞋去看。 凤清也跟了出去,“臣曾命人查过,那个人被赐死后尸骨不知去了何处,留下的东西也不知去了哪里……若贵妃真的这样恨,这种能证其罪的东西必然早被搜出来毁了,还能等得到今日么?今上留下这个韩玉,究竟有何用?难道他能证明什么?” 良王忽然陷入沉默,眼神对上他,半晌后才开口:“本王也一直以为传闻不可信。但她自从知道本王赶回巫峡救下那舞姬开始,就一直紧张探听太子为何要救下此人。照她那爱恨分明,不留后患的性子,这行为的确反常了些……本王也是因此,才会去认真琢磨那些传闻……” 他避开了什么,凤清没有追问,而是试着将心底深藏的另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其实,微臣一直想问……殿下似乎对谢家小姐有些特别。” 良王逗着金丝笼中的岚雀,语气轻佻随意。 “巫峡行宫自秋贵妃死后已多年未用,此次也是因谢家姑娘一时兴起,父皇才会应了再去。那芳菲苑里的舞姬和琴师,原本此生都未必能再得见天颜。她这一举动,真的是帮了本王和太子的大忙。而且,宫中的人情往来虽多,也不是谁的钱都能送出去的。谢姑娘能收买小太监,可是像你说的那般容易?这样的一个福星,你就帮本王好好护着吧。” 自己有意隐下的细节被点破,凤清笑着打哈哈,但是心里踏实许多。 那些话若在别人口中说出,大抵是信不得的。可眼前这位的性子,若是说了,便十足的金口玉言。虽然这背后还有许多未言明的事,但他已经吃了定心丸。 身为乌衣卫统领,他侍奉帝王身侧,自然清楚谢氏前面是怎样未来。 谢侯对他也并未有仕途上的帮扶加持,更没有泼天的富贵滋养,虽说幼时的那点情意淡薄,但老人肯对他一个流离失所的孤儿伸出援手,能悉心教养,授之以渔,这对他便是安身立命的恩情。 他虽然读书不多,却并不糊涂,明白那些简单的饭食和疏离的举动背后,有着多少出于善意的考量。所以早在回到长安之前,他便已下定决心,必定会替侯爷守好谢家这个小姑娘。 * 阳春三月,和风昼暖,终于又熬过一个冬天。 茗烟指挥着四个小童将两季交接的东西各归各位。幽兰苑的梅树下坐着三位公子,弹琴下棋,和谐惬意。东厢的门帘高挑却看不见人影。 他低声嘟嚷了几句,抬头就看见个鹅黄短衫石榴裙的丫鬟端着盘子从里头出来,一低头进了小厨房。茗烟喜出望外,慌忙也抄起一旁的茶壶跟了过去。 两人自然是撞了个满怀。 谢又晴不耐烦的搡了他一把,茗烟却罕见的不怕死,硬拦住了去路,“晴姐姐,小姐可回来了?” 谢又晴被问的一怔,反应过来后,便瞪着眼睛凶他:“你哪只眼瞧见的。” 茗烟已是被骂惯了的,脸皮也厚了不少,不死心的又追了出去。“晴姐姐今日又没跟小姐一起出去吗?” 谢又晴一脸的不痛快,又瞪他一眼道:“关你什么事!” 茗烟一路讨好着跟过来,“好姐姐,你快与我说说吧。最近小姐怎的总往外跑?府里……多日都不曾见到她人了。” 谢又晴被他一拦,倒也瞧见了院子里的热闹。 郑公子体弱,总是静养。可是自从韩侍郎入府,外头忽然开始递进各色的帖子,求人求乐,不尽相同。 主子原是最不爱与别家来往的,没想到竟会为了韩侍郎,将那些帖子全都收了。而且还特意回帖,说两位公子不便出门,欢迎各家到府上以曲会友。 这一下便似捅了马蜂窝。 长安城各家的公子小姐都忙了起来,拜帖雪片似得飞,没几天就已将端午节前都安排满了。 原本只当是主子事忙,所以换着法子让人与郑公子解闷。可是谢又晴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主子连着几日都不见踪影。一院子的奴仆,竟没有一个知道她最近在忙什么。且她总是到夜里才醉醺醺的回来,闹上一阵子才肯去睡。 最最奇怪的是,她最近一步也不曾踏足西厢,有点那么躲着的意思。 说起来,郑公子也好久未曾来过了。 琴声悠扬,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颜子骞在棋盘落下一子,转对韩玉道:“先生此曲似尚未谱完?” 韩玉点头,又低头挑抹出几个弦音。 郑和宜跟着落子,“还要多谢子骞,幽兰苑难得清净一日。” 颜子骞笑了笑,“前几日便在茶楼听说了你们府上的热闹。如之既然倦了,何不说与从安知道?” 郑和宜观棋不语,身侧的韩玉亦不答话。茗烟在一旁捧着茶壶小声嘟嚷道:“公子哪怕不喜,也不会逆了小姐的意思。” 颜子骞想起凤清早前取笑谢从安,说她此生有两怕,一怕郑和宜生病,二怕郑和宜不高兴,顿时有些疑惑,“谢小姐那般在意如之,又怎会让他委屈。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说完见茗烟一脸惊喜的瞧着自己,忙放下手中的棋子摸了摸脸,“怎么了?” 茗烟一脸笑意的上前问道:“这话可是颜公子听小姐说的?” 见在场之人都盯着自己,颜子骞转念记起这两位的身份,顿觉失仪,连声道歉,不肯再发一言,甚至因躲不过茗烟不死心的追问,便索性起身告辞。 茗烟回到房中,思来想去仍不死心,贼兮兮凑去了整理书籍的郑和宜身侧,小声道:“公子不如跟小姐说说,不要让那些人再来了。” “她许人入府以曲会友,本意是怕韩先生孤闷,帮他寻觅知音。你只管顺着她的意思便是,何必去添不快。”郑和宜手下未停,面上却淡淡的。 茗烟琢磨着公子的脸色,嘴上还是不服气:“小姐对公子那么好,定然不会为了韩侍郎委屈公子的。” 话音未落,耳闻一片碎玉琳琅。 只见韩玉拿着本书册,手扶珠帘,面上微微尴尬。 走也不是,留亦不是,还是郑和宜上前相请,他才好进来坐下。 两人仍是沉默了一阵,待茗烟倒好了茶方才渐渐地攀谈起来。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始作俑者 “韩玉自知与府上添了诸多不便,还望公子海涵。” 郑和宜端起茶盏,淡淡道了句客气。 两人相处和气,茗烟却瞧着别扭。 之前在行宫明明都以字互称了,眼下却一个唤起公子,一个唤起先生来。 难道小姐真的喜欢上了韩琴师? 公子弹琴明明也很厉害! 一肚子的计较之间,听闻外头说小姐回来了,韩玉当即便起身告辞。茗烟心里正骂他狗腿,却见这人又折了回来。 原来是东厢吩咐了沐浴,不便他待着。 见韩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郑和宜便关切了几句,哪知他踟蹰再三后竟然说起件事:“方才夫人回来,我嗅到有泓霖香的气味。” “泓霖香?”郑和宜面色微妙。 “此香气味缠绵清洌,十分特别,所以我认得。因其制作起来繁琐讲究,长安城中只一家店铺有售,且总会被人提前订了去。六八两位公主便是其中的两位客人……” 郑和宜已停了翻书的手,示意他继续说。 “据我所知,两位公主买此香并非自用,而是送给了一个人……” 韩玉望向郑和宜,眼中写着迟疑。 “谁啊?”一旁的茗烟忍不住好奇,凑了上来。 韩玉默了半晌,从齿缝中将那人名字吐了出来。 “公子佛莲。” “清风明月阁的那位头牌?”茗烟惊讶的去看公子。 郑和宜终于丢下了手中书册,“先生的意思是,从安去见了佛莲公子?” 韩玉不答反问:“夫人为何忽然去到那种地方,公子可要管上一管?” 郑和宜望着他,并未回答,忽然扫见珠帘后的人影晃过,眼皮一垂又落回了书中。 “宜哥哥要管什么?” 一个慵懒女声响起,随着一片琳琅碎玉之声,谢从安出现在珠帘下。 她依在门框边上,攥起玉石贴在了泛着粉晕的脸颊,杏眼如水含春,醉意从手脚间的迟钝显露出来。 方才的话她只听得一耳朵,不大明白,约莫知道是跟自己有关的。 算一算躲着宜哥哥的日子已不短,这会儿误打误撞的,倒有些要借酒壮胆来看他的意思。 可惜眼前这人只知看书,让她消了忐忑又生无奈。 酒罢沐浴,难免虚乏,湿发黏在背上又不舒服。谢从安将心一沉,索性上前在郑和宜身侧坐了。 醉后的姿容疲懒,显露出少女初有的娇媚。郑和宜扫过一眼,目光转落在对面的韩玉身上,见他盯着某处似在发呆,才又将眼神凝回书中。 “不与我讲讲你的计谋吗韩先生?” 谢从安歪头托腮,懒懒挥退跟来的丫头玉簪。 一连几日都在清风明月阁与佛莲公子斗法,着实的耗心费神。恰逢今日六八两位公主都在,她才提前遁了回来,抽空要与这人对一对查问到的故事。 “不就是美人离间,愿者上钩。有什么桥段能在夫人这里得称新鲜。” 韩玉换了笑脸,起壶斟茶,那随意促狭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旧日里,笙歌他们三人斗嘴,实在是亲切的很。 谢从安一时笑眯了眼,伸手就去敲他额头。“给你个榧子。” 对方将她作恶的手挡下,扫了眼依旧声色不动的郑和宜,故意道:“若想知道其中细节,夫人直接问我就是。” 他刻意凑近,暧昧的一笑,眸中竟多了丝邪气,“……还是,夫人怕我骗你?” 谢从安知他作怪,哼了一声,撑起脸颊敷衍着:“对啊对啊,谁能不怕你的美人计。”说罢又疑:“你与佛莲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同乡,少年时也曾在巫峡待过几年,后来说要出去闯闯,我便曾写信托些朋友照顾他。” 韩玉倒没有丝毫隐瞒,将来龙去脉一股脑说了。 谢从安点点头,掩去个哈欠。“那小子不是好东西,你离他远些。” 她的衣裳料子偏爱细软,这一动作,便露出了不少肌肤。柔荑玉腕上是两串成色十足的碧玺,色泽鲜艳,更显得肌肤娇嫩,吹弹可破。 韩玉一时竟也看愣了,待觉察到对面投来的目光,忙侧目道:“小人记下了。” 见他忽然应的如此认真,谢从安以为是误解了什么,忙耐下心与他解释:“两位公主会为你争执,全是这佛莲图谋金银,有意的从中挑拨,想要钱还想顶替你的位子。这个小人,心思龌龊,怎好意思起了这么个名字,沽名钓誉,实在无耻。” 她说罢又掩个哈欠,唔哝着摆手道:“走了走了,回房睡觉。实在是要困死了。” 韩玉跟着起身,却特意慢了几步,回头见郑和宜仍是眼埋书中,无奈摇了摇头。 * 翌日,谢从安又是早起就不见了人。 幽兰苑中竟然一整日都无人赴约,安安静静地直到了傍晚才忽的炸出一声响来。 “韩瞻宇你给我滚出来!” 西厢的茗烟一个激灵,回头见盯着书页的公子眉头微动,他轻手轻脚的想上前将珠帘门关紧些,没想到竟被拦了下来。 呼啦一声有东西倒地,还杂着瓷器碎裂的声响。小姐的声音正清清楚楚从门缝中传过来:“要死就自己去死,为何要拉上谢家!可是我谢从安上辈子欠了你!” 还有小丫头的抽泣混在里头,听起来东厢已经乱套了。 茗烟心内忐忑,眼神不断飘向隔壁。 脆利的一声响,听着像是又砸了什么,碎得彻底,跟着又是一声怒吼:“都给我滚出去!” 吓得他瞬间双眼紧闭。 丫头们被赶出来的脚步和啜泣渐渐朝着院子外头散了。可惜也只静了半晌,就又传来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韩瞻宇你今日再不将话说清楚,我便命人将你打死,拖出去丢乱葬岗!” 冷冰冰这语气比着方才已经平复许多,但是话说的可怕,茗烟还是被吓得抓紧了袖口,站在那哆嗦着直晃神。 郑和宜站起身来,却被茗烟一把拖住。 “不能去。公子,不能去。” 在谢府这些年,茗烟见过的被打死的下人也不只一二。虽说这位小姐近一年来转了性子,又对郑公子十分看重,但这盛怒之下,谁又能说的准。他还是不能放公子冒险。 郑和宜不知他这一肚皮计较,不顾拦阻,掀起珠帘推门而入。 入目便是一片狼藉。 屋中桌椅木柜都翻倒在地,其中夹杂着烂瓷碎玉,还缠绊着坠裂的幔帐鲛绡。 再往前走,只见一霞衣美人婷婷玉立。 少女的发髻缀满桃花,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玉面杏眼,唇颊绯红。虽是盛怒难掩,却似怒放的花,美丽灼目,明艳动人。 她手中抓着一柄宫灯,正要冲面前跪着的人砸下去。 郑和宜几步上前去接宫灯。望来的杏眼透着森森冷意,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心中一涩,似被火烫到一般,瞬间缩回了手。 谢从安别过脸道:“你先回去。”沙哑的嗓音透着疲惫。 没想到会被信任之人欺骗,她无力言说。 偷溜进来的茗烟趁机将郑和宜拖了回去。 珠帘门合上之前,郑和宜回头再看一眼跪地那人。 身上的外袍松松披着,低着的头看似在悔过,嘴角却分明挂着诡异的笑。 究竟发生了什么? * 几日后。 清晨破晓。 府里才刚有了些人迹响动,前头就来报说有不速之客。 此人直闯花厅,还要冲入后院,好在被人拦在廊下堵了回去。 郑和宜闻讯匆匆赶来,一入花厅便见颜子骞急的在原地打转。 “子骞兄,你这是……有何急事?” 颜子骞焦急的凑近他道:“昨夜我与人在外头喝酒吟诗,听到了几句流言……你,你这几日可曾出过门?可听说了外头流传的那些消息?” 郑和宜示意他落座再谈,“子骞兄慢慢说来便是。” 颜子骞愈发的焦躁不安,竟用力将他拽过,嗓音压得不能再低:“外头传说,宁王与崔尚书两人在晋王府中毒是谢小姐做的!” 郑和宜兀的一惊,对面的人却还在碎碎叨念:“据说是她知道了两位喜好甜食,特意安排厨子送进了晋王府,目的就是要陷害晋王!” “子骞兄。” 眸色一沉,郑和宜开口应道:“我已知晓,不如,你先回去。” 话音未落,又听一阵喧闹传入,有人喊着什么滚进厅内,衣衫不整的,还伸手要扯这两人衣袍。 颜子骞只听出了一句“公子快走”,慌的就扯了郑和宜要往外跑。 后者却已认出了那人是茗烟,反将他拽住,弯下腰要去扶茗烟起身。 后院里跟着涌进一众拿着棍子竹杖的家仆,一个个凶神恶煞,二话不说便又将茗烟按在地上痛揍起来。 哭喊声中,郑和宜难得动容。他上前命人住手,奈何这群人打得起劲,根本不予理会。 眼见茗烟已满脸是血,颜子骞只好也上前帮衬道:“郑公子师承珂甲子,劝你们还是听话收手,莫做傻事。” 那几个外围叫好的,瞧见郑和宜右手按在腰间,顿时心虚哑言。 毕竟成人礼上小姐送了宝剑,这位肯定是会武。 起哄的声势顿时小了许多。打人的也终于都住了手。 茗烟逃过一劫,爬到郑和宜脚边哭道:“韩公子中了毒,危在旦夕,已昏迷了一夜了。”说罢又低声快速的迸出一句:“公子快走,咱们说不清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侍郎中毒 忽听得这样摸不着头脑的话,颜子骞惊的去打量对面的郑和宜,只见他淡定扶起小童道:“还请子骞你将茗烟带走,替我照料几日。” 颜子骞还未回答,就听那几个气急败坏道:“……不行,这小子就是下毒的人,我们不能放他走。” 周围的也纷纷附和着:“对……少爷说要带你们去金銮殿认罪,免得圣上降罪侯府。” “不能放,不能让他走。” 这一群凶得很,瞧着像是只要郑和宜敢动作,便会冲上来抢人。 茗烟抹了把脸上的血痕,凄凄惨惨的边哭边道:“公子对茗烟的好,茗烟都记在心里。只是今日却不能听公子的。刀山火海,茗烟亦要同公子一起。” 颜子骞此行皆因昨夜无意间听到些事情,特意等到天明才来送信,这一场打闹始料未及,一时竟想不明白郑和宜是被牵扯进了何事。 忽然有人娇笑:“刀山火海?我怎么不知侯府有这么可怕。”一袭盛装的谢从安从屏风后缓缓行了出来,面上带笑,目光却可杀人。 瞧出主子不悦,闹哄哄的屋子瞬间冷了下来。 难得见她这样端庄大方的打扮,颜子骞露出惊讶:“谢小姐,你,可是要进宫?” 谢从安正将郑和宜从头到脚,前后左右的查看,随意点头道:“韩玉昏迷不醒,我去知会一声。” 想起方才茗烟的话,颜子骞已经明白过来。他看一眼身旁的主仆二人,心中了然:“我可能帮些什么?” 谢从安眉头紧促,待确认郑和宜袖子上只是沾了的血污,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转朝他道:“此次当真须得劳烦你,要在府上替我陪着。”说着瞥一眼郑和宜,似是在观他意愿,语气又不容置疑。“小茗烟能忠心护主,做得不错。快些回去收拾体面,有事便吩咐四个小童去做。伤处用心养着,你家主子还等你伺候呢。” 茗烟没有挨骂,神情上瞧着有些犯嘀咕,但也依旧应了吩咐,跟着两位公子一瘸一拐的往后院走去。 三人还未出花厅,便与闻讯而来的两位表少爷对个正着。 他二人与谢从安相处多年,怎能不知这避而不见的好处,自然是有意躲着,鲜少一同出现。 今日倒是难得。 谢元风铁着一张脸,威严肃穆,谢以山更是苦大仇深,谢从安只是一时想要再叮嘱几句才跟出来,此刻见了这两个丧气的家伙,只想骂人。 “伤了皇上赐封的侍郎,此事非同小可。妹妹你这般护着他们,若被宫里知道,只怕会怪罪。”谢元风眼风如刃,吓得茗烟一怂。 “怪罪?” 谢从安扯了扯嘴角,“茗烟无故被打,我才请宜哥哥回去幽兰苑。大哥来的正巧,不知这侯府里的下人何时如此胆大。幽兰苑的事,真相如何都还有待查证,竟然就敢聚众指责是宜哥哥下毒?不知是谁给的胆子让他们在府里造谣,生起事来。” 她双目炯炯,盯的谢元风眼神闪躲,一旁的谢以山见缝插针道:“不过都是担心侯府的祸福。毕竟牵扯到了御赐入府的侍郎……” “是我的侍郎!”谢从安忽然高声断句,谢以山被堵的不敢再说。 谢从安回身侧目,冷冰冰的放出警告:“还请两位表兄在府里好生管教下人。若还是觉得我袒护了谁,不如也随我顺道去顺天府问上一问,若是遇事不经查验就可信口开河,煽动笨蛋,动手打人,是不是先请了官差进来,将官司给他安排清楚!” 这位油盐不进的祖宗,就算是大义灭亲也说得出就做得到。 两兄弟已收了气势,一副认怂样子让出了去路,方才那帮家奴早已偷偷从前头的大门溜了。 谢从安见郑和宜面色不好,便也无心再多说话,转身要走,谢以山却不死心的凑去谢元风身侧,嘀咕道:“有些话大哥不便直说……这待罪之人,若只是关着……未免也……也太舒适了些。” 谢从安听到,即刻站住脚,眯起了眼,嗤笑出声,“我近日心烦,见人就恼,谁都想打。奉劝表兄一句,都和表嫂们在屋里好生舒适着不要出门,莫要被我动怒牵连,那就不好了!” 她说的慢条斯理却字字都从牙缝中过,单手拂过袖口,将白生生的腕子露了出来,跟着又去探腰间荷包处,仿佛要找出些什么用来打人,吓得那两兄弟顿时又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眼见讲理不行,威胁也不成事。谢以山还是放不下这行了几日的盘算。他目光一转,落在了颜子骞身上。 “府上处理私事,有外人在还是不大好吧。” 阴阳怪气的语调让颜子骞瞬间脸耳通红。 谢从安眼疾手快的将要逃跑的人按住,转身露出了一脸疑惑。“爷爷亲自请了衍圣公到府为宜哥哥操持冠礼,长安城中谁人不知?今日他派爱孙上门为宜哥哥的人品为证,你却敢用一句外人不涉家事就将人赶出门去?谢侯府真是白养了你这些年!表兄的胆子也真是越发的大了。若真要说什么里外不分,可不知道是要叫谁笑话!”说完一把将颜子骞推了出去,示意他们三人快走。 无理也要强占三分本就是她的侯女本色,哪个又敢的还敢上前继续辩驳。 谢以山的脸色又红又白,气的已是说不出话来。谢元风早已知道败了阵,便拉着他灰溜溜的回去。 颜子骞带着那主仆二人走出好远,仍是不放心的回头来看,正巧将谢从安得意的小模样收入眼中。 盛装的少女此刻笑的甜美可爱,朝他招了招手,娇嗔道:“子骞哥哥放心,我去去就回。” 甜腻的语气不仅让身边人停住了脚步,也让颜子骞打了个寒颤。他忙省事的转回身拱了拱手:“你且放心,我定会守着如之等你回来。” 谢从安的眼底的几分笑意,转过身就冷了下来。 这两个族中托付而来的表亲,说是在侯府里尊养着,又何曾在她这位侯府的族长千金面前得过半份尊重。 爷爷避世之后,府上一些琐事虽说是交由他们管理,实际却是除了谢广便只听自己的,在他们那里不过走个过场而已。这二人心里从来都明镜似的,有气也只能独自憋着。 今日的行事太过古怪。 * 经过了前厅一闹,颜子骞三人折回幽兰苑时果然无人来扰。 郑和宜更衣出来,见他独自站在院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子骞,怎么了?” 颜子骞直愣愣道:“谢小姐,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问罢脸忽然爆红,手脚不对的连朝郑和宜摆手:“我,不是,如之莫要误会,是我方才想事想痴了。” 郑和宜垂眸去拂衣角,再看向他时便未有半分波澜,“她性子泼辣,有时又极为直爽,的确特别一些。” 记起此行目的,加上方才所见,颜子骞忽然心生感慨道:“不论是茶楼的传言还是府内侍郎中毒之事,她竟从未疑过如之你。” 郑和宜将人让进屋内,将他的来意听了几句,正对坐饮茶,恰逢谢又晴进来。 颜子骞又是一脸的惊讶:“你不是她的丫头,怎么没有跟着进宫去?” 谢又晴利索地上前行礼,“小姐说她应付得来,要我顾着些家里。”说着将一册书递给郑和宜,“小姐走前嘱咐送来的。” 书册颇新,兰台特制的封皮上写着《葑址旧闻》四字。 “不知是个什么故事?”颜子骞好奇的瞥了一眼。 谢又晴摇头,两人都去看郑和宜,只见他翻了几页,淡淡道:“只是些前人记录,关于葑址的新闻传说。” 谢又晴瞥他一眼,有些故意道:“小姐吩咐要每个时辰都查看韩侍郎的情形。晴儿特来报给公子知道。侍郎昨夜就已什么都吐不出了,用了胡太医的药,难受能好些。方才嫫嫫盯着小丫头喂了些参鸡汤进去,算是又睡了一阵。现下汗已发透了,气息听来也顺畅许多,不过……还是虚弱的很,时不时的会喊两句难受……” 郑和宜合上了书,听得十分仔细,“胡大夫可说了是什么毒?” 谢又晴见他问的真切,不似自己想的那样,顿了顿才开口:“只说是此毒味重,需得用香料掩饰方能骗人入口。”说完还是忍不住:“多亏小姐因接连日醉酒不适,改了口味,外头亦不知咱们厨房里的忌讳,不然公子今次可要好生花些时日功夫去辩清白了。” “这与如之兄有何关系?”颜子骞不解。 “侍郎被关那夜,是公子让茗烟去送的吃食。”谢又晴的语气明显有些嗔怪的意思,“那碗冒菜若当真出自咱们的小厨房,就只能说是院子里混入了手脚不净的人了。那吃的根本就不是乌嫫嫫做的。无论小姐要吃什么,嫫嫫必定亲自做来,就算不得空,也要亲自嘱咐了,使自己的人盯着。坏人若想在咱们院子里下毒,根本没那么容易。他们只知道小姐偶尔爱吃些味道重的,却不知她最怕因气味犯馋,所以除非特意吩咐过,厨房里断不会无故做来。咱们也已经仔细瞧过剩下的东西了,平日里小姐叮嘱过的那些个细节都没有,一眼就知道是有人特意捣鬼!茗烟就是平日里不曾操持过这些,所以才会被骗!” 颜子骞听得脸色古怪,喃喃自语着:“难得,难得她竟未被人挑唆……” 谢又晴听了,忍不住气的剜他一眼,却听他又道:“……既然这吃食骗不过她,便更不好说对方此行目的如何了。” 谢又晴欲言又止,郑和宜却破天荒的主动提起幽兰苑前几日发生的事来。 听闻韩玉惹得谢从安动怒,颜子骞更是惊讶。 “……那时我不知缘由,现下想来,许是她知道了茶楼里的这些传言出处,才会对韩玉如此生气。关着他又或许是为了保护他,好去再查那背后之人的目的。韩玉才被关了,当夜就有下了毒的食物出现。幽兰苑平日就看的紧,除了院子里的人,根本不许外人出入。我是担心这下毒之人会不会一直盯着此处,害人的功夫也用过不止一回。此次事发蹊跷,又是错送了从安爱吃的小食……我总觉得对方的目的并不单纯。”郑和宜慢慢说着,脸色越发严肃。 “的确蹊跷!”颜子骞莫名有些激动,“韩先生被赐入府,自然需要仰仗鼻息,又何必去散布对侯府不利的谣言。我觉得这其中是不是还有误会?难道真的会如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他是谁安排下的细作,故意被送进侯府来害人?”他正说着,自己又惊讶起来:“若晋王对谢氏起了疑心,有人将传言坐实,晋王会不会以为谢小姐这是杀人灭口?”说罢又小声嘀咕着:“她究竟都惹了些什么麻烦啊……” 见了颜子骞的模样,郑和宜忽然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子骞可还记得在巫峡时,从安曾几次涉险?” 颜子骞连连点头,“虽说行宫的防范不比皇城长安,但那几日发生的事也足够稀奇了。怪道怎么都是奔着她去。”罢了又叹气道:“不过是个侯府的千金,整日里足不出户的,怎么就生出这些事来。” 郑和宜握紧手中杯盏。 王谢两家的平衡,一直到谢从安出手救下他为止才重新有了变化。救人的这一举动,无疑已让她成为了一柄匕首。 “各家心思罢了。”他微微抿唇,攥着酒盏,再次垂下了眼帘。 颜子骞想着什么,忽然面上生出些腼腆,“传说的那个蛋糕究竟是什么样子?据说是谢小姐琢磨出来讨好你的,只有你们住的小厨房才有做得,样子和口味都鲜少有人见过。” 郑和宜听了露出讽刺的笑,眼中竟然多了丝妖冶,“既是如此神秘,子骞兄又是从何处听来?寻仙楼,还是海宴阁?” 颜子骞恍然大悟,抬手拍上额头,“我竟是流言上头,越发的糊涂了。如之成年礼时,这两个酒楼的厨子都曾被请做帮手。必然是那两人偷了师,想了些讨好贵人的生财法子。谢小姐纯粹是被有心人利用此事陷害。全因这蛋糕外头少见,你俩的故事又流传的多些,这才被坏人编造生事……”正说着忽然就变了脸色,冷不丁冒出一句:“谢氏果然危险!”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事件分析 谢又晴在一旁听了半晌,早已是按耐不住,“公子们说的都未必对,主子都已分析过了。” 她有些雀跃,竟似模有样的讲解起来:“主子说,若猜是那些厨子借着冠礼偷师,倒不如说是坏人有心让咱们这样以为。” “此话怎讲?”颜子骞问。 “公子方才猜得不错。主子的确知道外头的流言,也查到了韩侍郎处,可他究竟是不是细作,仍需两说。主子说事情要一件一件的理,不能让好人受了冤枉。”见颜子骞点头,她面上更多了得意,“主子说,晋王从哪里请的厨子,出了事自然也会去问清楚。如果不明不白就怪到谢氏头上,必然是他本就有意责难,顺水推舟罢了,咱们也无需跟着悬心。只是设计蛋糕此事的坏人,除了挑拨两家关系之外,大抵还存了别的心思……毕竟,这计谋实有些小题大做了……” 颜子骞连连点头,郑和宜为他倒茶的手却忽然一滑,溢出不少茶汤。 谢又晴更加骄傲起来,“……外人只道咱们的小厨房才出这些食物,其实这也并非实情。咱们不给大厨房学做,实在只因侯爷也喜欢的紧。但是蛋糕甜腻,冒菜辛辣,主子担心侯爷的身体受不得,便会嘱咐乌嫫嫫按日子做了,亲自送去闲鹤亭孝敬。侯爷用不完的,自然就赏了,或者扔了。坏人如要偷师,那处是要比着咱们院子里更容易的。倒不是晴儿自夸,这些咱们院子里独有的,都只有我们几个贴身伺候的才明白,甚至有些只在东厢里,便是幽兰苑里也没什么人知道。所以这坏人要么是从侯爷那里学到了这些,再将心思动到院子里来;要么就是咱们院子里出了细作了。” “此人能接触到谢侯,又要陷害从安……”颜子骞忽然打住。 他也是大家族出身,如何能不懂这里头的厉害。 谢又晴瞧的明白,将话接过来道:“主子说了,这也都是推测,未必就是真相。可若继续推理下去,也有些意思。”说着似想起什么,偷着笑了笑,十分的灵动可爱,“主子说,韩侍郎入长安城是在晋王府宴之后,哪有做了坏事还硬往枪头上撞的,这破绽太明显,所以韩侍郎并非幕后主手,哪怕真的是个细作,也只能算是个流言帮凶。除非……” “除非什么?”颜子骞催促道。 她目光轻轻落在郑和宜身上,瞬间结巴起来,“……除非,除非侍郎他远在巫峡就已参与到了此事之中……”一直轻快明亮的语调忽然的低落下去,“主子念着旧情,不肯轻易怀疑韩侍郎,这才几日都在外头,知道了那些流言后虽然生气,也只是将人关起来,没防备到会有人这就动了手。不过幽兰苑里自来谨慎,若不是机缘巧合送去侍郎那里,这下了毒的食物必然会被主子或嬷嬷拆穿。主子说的明白,那个背后之人的真实目的是要幽兰苑里相互疑心的闹起来。按照他们的安排,出了事,侍郎必然第一个被疑,这反倒证明了他的清白了。” “她竟然想得这样明白!” 颜子骞感叹着松了口气,却见谢又晴又道:“主子说,怕只怕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都到了如此地步,还能有什么?” “有些我也没听的太明白。”谢又晴一面想一面道:“主子说,查下去也可能还会有反转。就比如说,蛋糕之事和中毒都是韩侍郎的苦肉计,只为了不让主子继续查他。主子说这就叫反转。” 颜子骞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连郑和宜都跟着抿紧了唇。 谢又晴忙又把话往回了说:“主子也说了,这也是不大可能的。” “为何?”颜子骞问道。 “主子只说了不大可能,却没说究竟为什么。” 颜子骞却是又惊又气,“苦肉计便是有更多的目的了。她如今可能受得起?” “颜公子莫急,听晴儿说完。主子说过,有些事也要根据显而易见的事实来想。其中最招人在意的便是韩侍郎入府和晋王府宴的时间对不上。这人与事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所以只会更显得侍郎无辜,大家都会知道他是被害者。巫峡行宫时,好多人都知道韩侍郎与主子交好。由外人瞧着,他入府来,最介意的当是公子。所以坏人也许是在针对郑公子设局……而且蛋糕是主子让嫫嫫做出来给公子的……” 眼见两人神色又不对,谢又晴忙又转了话风,“只是这设计的人太傻了些。主子对公子的事从来都慎重的很,根本不会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就乱生疑心。” 她十分骄傲的仰着头,小巧的下巴挡不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偷瞄两人的模样极其可爱。 颜子骞一时笑了起来,心头的紧张也跟着散了,“你家主子真是将这些是非曲直都分析透了。劳你这一番相告,不如喝口茶歇歇。” 见他当真抬手去拿茶壶,谢又晴忙退了一步,撅着嘴行了个礼,“颜公子还请再坐坐。乌嫫嫫在做蛋糕,等等便配了新茶一起送来。晴儿还要给茗烟送伤药去。”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你们之间竟然有如此的信任,子骞着实羡慕。” 高门大户中岂能少了那些争宠夺利的腌拶。今日这事若换个人家,便是不知有多少人命要被牵扯了。 “按着城中流言,从安的性子应是不分青红皂白先将人打杀了,消了气再说。没想到她竟能清清楚楚想明白这些,倒让我惊讶。” 郑和宜缓缓开口道:“以前,我也曾听过不少忠义侯府之事。那时只觉她因长辈宠溺,性情乖张、性格暴戾,行事毫无分寸,为家族惹出不少祸端,被人讨厌也实是情有可原。后来见了真人,再观其行事,发觉她做事其实极有分寸的。不论事务大小,处理起来都极具条理,思虑周到。偶尔会跳脱些,也不是传闻中的那副模样。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这一番话说的随意又郑重,有着要为谢从安正名的意思。颜子骞听着微微笑起来。 “我曾问过她,那些明明可以好好处理的事情,为何也要扮个恶人让人误会。她说是不想被索要善良。”郑和宜说的缓慢,一直盯着面前碧绿的茶汤,不知在想什么。 “她总说自己不是个好人,说善良宝贵,她只能留给值得的人。” 那日,就是在这里。 阳光透过轩窗洒下一片金黄,将她整个人都笼在东珠的光泽中。她半阖眼帘,手中懒懒拨弄着盒里的云子,唇角是漫不经心的笑,带着惬意,似只晒暖意足的猫儿。 “……对谁都善良,万一收回的是恶意又该当如何?不值得的人,也犯不着上回去咬一口,可若不做应对,又难免自己觉着恶心,若再因此而去追查原由,便更是个赔本买卖,还不如只对自己觉得值得的人好就算了,哪怕事后发现自己错了,也不过是由着本心犯傻,当作是任性妄为的恶果,也就罢了。” 面前的人斜眉入鬓,双目潆彩,模样极好,忽然间又生出一笑,便让人知道了何为风华。 瞧着如此,颜子骞便知道必然还有没说完的故事,问道:“若能行善,岂非好事?不论索求与否,也该以善行济世才对。” “她这个人,只是嘴上逞强,真的遇到了需要救助的,未必会置之不理。我见过她多次暗地里对人救助施舍,不知为何总是别扭着,不肯露面。” 郑和宜笑的让人忍不住跟着心花怒放。 谢又晴端着盘子进来,见着也愣了片刻,红着脸道:“主子已经回来了,方才更衣去了闲鹤亭,待会儿就过来。” 得见传闻中的蛋糕,颜子骞好奇极了,刚试一口便满目欣喜,捧起那盘子转来转去的瞧,连声称赞谢从安的七窍玲珑心。 “这般巧的心思,难为她如何想的出来。” 正巧话中人掀帘而入,嗅到这一屋子的甜香,乐道:“我这样聪明,有什么是想不出的。” 谢从安满脸笑意的坐下,之后跟进来个眼熟的花发老妪,神色温婉,眉间却难掩忧虑重重。 “韩玉如何?” 乌娘摇头,面露不忍,“好在侍郎吃的少,小姐又及时吩咐,灌了绿豆汤和牛乳催吐解毒。只这一夜把人折腾狠了。此刻只知道糊涂着喊难受……脖子都被掐红了,叫人看着心疼。” “药都吃了,还未醒吗……” 谢从安将印象中的办法又搜刮了一遍,面色慎重又有不忍,“那便只有听天由命了。” 之前不慎,未能将笙歌救下,她在之后起过誓要护韩玉周全的。 强压着将南苑的人炖了喂狗的念头,谢从安喃喃道:“难道就没有什么能解百毒的神药吗?” “不如去求良王。” 颜子骞忽然接过话来,“江湖流传,逍遥王与千手鬼面有些交情,那些神仙人物手里或许能有什么灵丹妙药也未可知。” 谢从安听了,转头去问郑和宜:“千手鬼面不就是个手工达人么?”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黯然心动 “是个怪人,但也是个传奇。” 郑和宜耐心解释道:“子骞兄说的对,若可往良王府递封帖子问问,或有转机,亦是生机。”说罢又思索着道:“若不方便,改去求一求凤大人也好。” 谢从安默默计较着,一副明艳笑容一晃而过,心尖跟着便是一疼。 她垂下眼帘,低声摇头道:“之前将人得罪狠了,此时去求,怕也不得善果。就算借了凤清哥哥去求,怕也只是多一人跟着为难吧。” 在场之人各有所思的沉默下来,外头说胡太医来了,谢从安便请了进来。 胡太医与忠义侯府因郑和宜搭上了关系,医馆在收药时便得了不少的好处。当时还道是时运好,后来才发现无论多难买的珍稀药材都会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因此事做的低调,胡家好一阵才意识到里头的名堂。胡老太医至此便对侯府之事更加上心。只要他人在长安,便往来的十分殷勤。 细话几句韩玉中毒的症状,谢从安便让人送上包好的蛋糕,将人送了出去。 待再送走颜子骞,转回时,发现西厢的灯火已灭。 她去瞧了眼睡榻上的韩玉。 月光从雕花窗辕折过,落在锦被边沿,云被上的几颗金珠耀眼,随着被中人的呼吸微动。 气息还是不太顺畅。 今夜茗烟不在,不知宜哥哥是不是习惯。 她想了想,走去撩起珠帘,敲了敲门。 低低的声音响起。 “谁?” “是我。” 谢从安侧耳听了听,回身抓起一柄宫灯。 “我进来啦。” 她撩起珠帘,推门而入。一路过来,轻车熟路。直绕到了前厅才见郑和宜披衣散发的在书桌前坐着。 谢从安噗嗤一笑:“又不点灯,独自在这里坐着,仔细再冻着了。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她说着垫脚将宫灯摆在了身侧的高几上,回头见郑和宜未动,便又凑上前道:“可是还在生我的气?” 望来的幽暗目光映着一点灯火,更多的是看不清也辨不明的晦暗。 谢从安伸手过去,郑和宜却抬手去拿起一册书。她偷偷一笑,改去为他拢了拢披在肩头的衣裳,顺手将书按下,“灯太暗了,仔细眼睛。”又偷瞄他的脸色,“最近的事略多了些,也没得空说话,宜哥哥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她等了几等,却不见反应,心头方才的雀跃慢慢冷了,低头涩涩一笑道:“都这么久了,你的话着实少些。” 她将个兀子拉过,坐了下来,想伸手去拉他,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推着自己下巴,磕磕绊绊地胡扯起来:“我啊,其实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默契的。就是那种,很多东西,你不说别人也能懂的默契。但是呢,我们之间,好像还需一些磨合,所以还需再多些经历。” 她歪头推着脸颊的样子颇为傻气,郑和宜终于忍不住了,没好气的问她一句:“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从安半晌没话,只是盯着他,见他还是不肯回头,有些沮丧的将下巴放在膝盖上。肩上的秀发垂落,露出后背几处骨峰起伏,单薄可怜。 “你总不爱说话,我又不能也跟着不说……” 两只玉葱似得指尖在脚背上叠来叠去,那稚气的模样与平日所见那杀伐决断的谢氏家主判若两人,喃喃的语气似有埋怨:“我知你与凤清哥哥有来往,也知道你有些其他不便明说的关系。我明白你有必须要为郑家做的事,可能会纠结,会担心,会怕与我有什么牵扯。可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担心也挡不住它要发生的必然。”她顿了顿,看向郑和宜,“不如,我们提前商量好?” 郑和宜以为她只是来说韩玉中毒的事,没想到会提起这些不相干的,自己压在心底的秘密。 他知道她说的对,却无法直视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 见他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谢从安眨了眨眼,继续道:“你若需要什么,要做什么,都可与我直说。我是不喜欢那种闹误会的桥段。” 郑和宜忽然望向她,“你若想知道什么,也可直问。” 谢从安愣了愣,忽然抬手去敲自己脑袋,“原来我也有这话不直说的毛病。” 郑和宜瞧着她自言自语,嘟嘟囔囔的样子,紧绷着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 说来仍是个丫头,哪怕生来聪慧,也还是会犯迷糊的。 谢从安却对着郑和宜又发了一回呆。 只怪灯影将那弧线优美的侧脸描的太过尽心,她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伸手去扯他衣角。外衣被拽落下来,郑和宜伸手去抓,反被她一把握住了手。 “宜哥哥终于肯理我了。” 那双杏眼顿时笑成了两弯月牙。 郑和宜只装作没看见她红透的耳根,侧头低声说了句:“果然涨了本事。” 急着吐露心事的谢从安并未听见。 “我早已猜到他们将手伸进了府里,却因一直未见动作便轻视了些,哪知这一动手就竟然如此近了……虽说闲鹤亭和幽兰苑的影卫不少,康州三阁势乱,我只怕……” 只怪眼前的人太过好看,她说着说着竟然就忘了自己在说什么,盯着又发起呆来。 “嗯?” “我想请宜哥哥帮我将府里的人都清一清。他们这次是真的是太烦了。”谢从安收回目光,撒开他,抬手揉了揉发烫的耳朵。 郑和宜看着她,忽然淡淡说了句:“的确伤到了你在意的人。” 这不受控制脱口而出的话让他瞬间慌乱起来,不敢再去看她。谢从安却用上了跟侯爷撒娇的手段,直接扑了过去。 “宜哥哥不要误会从安。府内的事务我真的懒得理。他们说我偏心不讲道理,那我就偏不讲道理,只护着你们就好了。” 这是生平第一次,郑和宜因为自己的容貌而心生庆幸。 这副皮囊的优异他自小便知,因此而招惹来的目光或是好坏,却从未在意。只是方才被盯着看时,他不但毫不着恼,甚至从心底生出些羞赧莫名的欢喜,那陌生难言的感触似无数蝴蝶扇动着翅膀,让他无法再有片刻的宁静。 见郑和宜眉心微动,谢从安只怕他还是不肯,忙又解释:“万一,我只怕对你们保护不及,再惹出什么乱子来。我实在不想要去试那可能出现的万一啊。” 谢从安好似想起什么,嗓音渐渐低落下去。 那样子如同火星落在心头,郑和宜立刻扶上她肩膀,双手微微用力。 “你既要护着他,好好宠着他就是,做什么又将人关出去。” 这话莫名其妙。 谢从安不明所以的仰头看他,“你是说韩玉做错了事,我不能生气么?” “惹出的这些乱子,全被记在了我这里。外头说我是争风吃醋,里头又说我驭下不周……” 那样好看的眉毛微微蹙着,谢从安明明该是不舍的,却忍不住捂着脸吃吃笑了起来。 “错了错了,是从安错了。瑾瑜公子,淑女好求,怎么能一进谢府就成了醋夫呢。”她透过指缝偷瞧着郑和宜,发现对方静静望着自己不说话,忙放下手继续讨好。 “宜哥哥那么聪明,可是有什么法子了?” 修长的眼睫动了动,望来的瞳深如墨,“整治人的法子,你岂不是比我懂。” 谢从安不去理这弦外之音,只管装模作样的点头:“宜哥哥言之有理。不如就把你醋夫的身份立好,开始着手整顿幽兰苑。韩侍郎的气焰再嚣张,也不过是个侍郎,他能拿下人撒气,你便给下人主持公道。府里只要闹起来,我就怂的跑出门去,恰好也能抽空做些事情,给那些人的后方加把火。” 她说着眨了眨眼,恢复了往日的古灵精怪。 谈笑杀伐,皆在一瞬。 沉了多日心也忽然变得轻快。 郑和宜的语气略带无奈,却更似宠溺:“想做什么便去吧。我既是醋夫,索性就不讲道理,任凭你护着便是。” * 没想到次日一早,凤清竟托人送了颗丹药入府。 谢从安喜出望外,即刻安排人碾碎了给韩玉灌了进去。 韩玉醒来时,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初自在。他痛苦的翻了个身,迷糊间瞧见轩窗前有一对身影,费神分辨一番,勉强看清是幽兰苑的两个主人。 谢从安装模作样的捧了本书,与郑和宜一左一右的倚在东厢原本安置他的软塌上。 一个是真的在看书,另一个根本就是借着看书的幌子在看人。 韩玉张口喊饿,小丫头们方知道是醒了,忙的上前去伺候。 谢从安回头看了几眼,见郑和宜似被那书吸引了全部注意,又翻了一页,便凑去看了一眼。 《葑址旧闻》。 这本地理杂记是她闯兰台时随手从书架上顺的,昨日翻出来,觉得他或许会喜欢,便嘱咐了小晴儿送过去做安抚之用,竟然就这么对他的胃口吗? 因想仔细多瞧瞧,谢从安凑的近了些,郑和宜便侧过书瞥她一眼。 谢从安嘿嘿一笑,不死心的去拉书页,映入眼帘的都是些繁体字,还没有标点。 她撇嘴嫌弃道:“这都写的什么啊。” “自然是夫人看不懂的。” 身后的韩玉没来由接话,惹得她怒气冲冲:“今日小厨房不开火。大家都吃蛋糕。不怕死的你就再吃一次。” 韩玉扶着床沿站起身,几乎是半倚在玉簪身上。 “都如此了,还要欺负我。”他气势虚弱的道。 “看你以后还那么多小心思。” 谢从安不留痕迹的扫过一旁小心伺候的丫头,跳下软塌去探他额前,待摸到了一手发汗过后的冰冷,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原来你不爱吃辣,怎的从未听你提过。” 韩玉哑笑:“一个乐姬奴仆,爱不爱吃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谢从安闻言收回手来,抱臂冷冷的看向他道:“这般说,倒是我苛待了你。” “你明知他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何必。” 郑和宜上前扶了韩玉落座,容色淡淡,不辨喜怒,吩咐着下人伺候洗漱进食等事,倒也十分妥当。 谢从安看了一阵,竟冷哼一声,抬脚走了。 玉簪悄悄地睃了一眼,继续跟去服侍韩玉。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驭下不周 轩窗之外,人已走远。 韩玉无力的朝郑和宜笑笑,道了句多谢,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轻抿一口,发觉是温的蜜水,心下不由一暖。 “夫人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她虽恨我私下的小心思,却又极愿体谅我的难处。外头总传她嚣张跋扈,我却看她每每都是委屈自己,对身边的人宽容大肚。她这性格,总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其实只要拿准了,伤她并非难事。” 郑和宜在对面静静听着,话到此处,忽然放下了茶盏问道:“所以你才这般利用她心软。” 韩玉望向那双眼睛。 区别于主人的轻淡素雅,那片温润墨色,稍稍欢喜便会溢彩流光,落在人身上,便能轻易影响他人的喜怒哀乐。 这种蛊惑与其他几人不同。良王的皮相优异太过,令人将其敬若神明,唯恐亵渎;而宁王世子骄阳似火,耀眼夺目,有时便会让人不知所措;郑和宜较之二者,更似星河璀璨。世人知其美,知其广,日日得见,却在伸出手后方知斯人遥不可及。 他跟着放下茶盏,也学他微笑着反问道:“公子又比我好上几分?” 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语气反而更软了些,“我虽是心疼夫人,可惜也没什么资格。说来不过都是些烦杂小事,伤她也不过分寸。不过,不知这些伤口叠加起来会如何…若她当真伤了心…说来都是伤口,加起来终有一日会要命,更遑论若是落在要紧处……” 韩玉胡言乱语似的说话,语气似在自嘲,又分明意有所指。 “……即便是个小伤,顷刻要人送命亦不是不能。” 他嘟嘟囔囔的说罢又顾自叹了口气,正巧丫头们送吃的进来,对面未曾言语的郑和宜便起身让了出去。 韩玉看着眼前的碗碟,眸中忽然涌上几分难忍的情绪。 桌上洋洋洒洒铺了片极具岭南特色的粉彩小碟,每个几口的分量,都摆在一碗细润的白粥前头。这些小菜的口味皆出自他的家乡。 他便忽然提高了几分声量道:“我着实没脸面说这番话,但还是请公子顾念着些夫人想要的。” 刚入西厢的郑和宜脚下略微一顿,还是一言未发,默默地走了进去。 他直走到窗前的桌案旁铺纸磨墨,一口气写了十多页才落笔。 想要的便一定能要得到吗? 莹润的眸子似暗了一瞬,又似错觉。 有小童来送点心,放下碗碟后在一旁磨磨蹭蹭不肯离去。郑和宜令他说话才唯唯诺诺,缩头缩脑的开口,莫名像初入幽兰苑时的茗烟。 “晴儿姐姐走时吩咐,说要公子好好审一审茗烟哥哥。” “可曾嘱咐了什么?” “嗯……嗯……晴儿姐姐说,茗烟太笨了,若公子教不好就换一个吧,省得……”小童偷瞧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去,“省的小姐麻烦。” 郑和宜苦笑。 “果然还是我驭下不周。” * 奴仆院中。 难得落闲的茗烟正靠在屋檐下的栏杆上晒暖,忽见个人影进来,华服玉带不似常人,定睛一看认出了是谁,忙迎上去行礼。 让进屋后,郑和宜略略一番打量,只见里头衣柜桌椅等物什都安置的十分整齐,甚至比着普通百姓家中还要好些。 他坐下又将茗烟打量一阵,见他的伤口都已包扎妥当,便问道:“大夫可曾瞧过?都给了什么药吃?” 茗烟跪地磕头,不小心碰了伤口,哎呦一声捂住额角,泪眼汪汪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已让府里通医理的王婆子来瞧过了,晴姐姐也让人送了上好的伤药来,说是不消几日就能长好。”说完见公子不语,想是主子担心,便起身朝着胸口拍了拍,示意道:“当真无碍的。公子不必挂怀。” 郑和宜依旧还是默了半晌才问道“既无大碍,为何还不回去伺候。” 茗烟忽然面露局促,两手握拳贴在了身侧,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囫囵话来。 郑和宜见了,一副了然的模样道:“此番韩侍郎中毒,你都参与了何事,不如说与我听听罢。” 茗烟红着脸,衣角都快要攥破也未吐一词。 郑和宜只好再宽慰他,“从安知道你是被人挑唆利用,并非当真起了害人之心,所以才会将你安置在这里,让我等你好些,过来问上一问。她这般叮嘱安排,只是要我教导你,防着再被人利用。你放心将此事说出来,莫要因自己的胡思乱想耽误了大事。” 茗烟听了,屏着气跪下去,结结实实的又磕了几个头,罢了揉一把眼角道:“前夜去小厨房时,那碗冒菜就在笼屉里放着,还是热的。茗烟当真以为是乌嫫嫫做多了的,便自作主张送了过去。” “此事我已都知道了。院子里的小厨房向来是乌嫫嫫在照料,与外头从无来往的。你可曾在那日见到过什么不该在院子里的人?” 茗烟急急道:“这个当真不曾。我回来也问了四个小童,都说是未曾见过。咱们院子能出入的人本就不多,倘若当真有个鬼头鬼脑的,必然会被瞧见,不能是如今这样。” “那我便换个问法。你可曾在小厨房附近见到过什么不该在那里出现的人?” 郑和宜说的不紧不慢,却惊的茗烟一个哆嗦,跟着埋头哭了起来。 看样子是谢从安都已清楚了,并不仅仅是顾及面子才将茗烟留给自己审问的。 思虑到此,郑和宜心中隐隐动气,“你是与何人做下的这等傻事?既然知道要紧,为何还这样糊涂,不趁早说出来分辨干净,难道还等着让我将你亲自处置了吗?” 茗烟边哭边道:“都是我不好,只想着那苏小姐可怜,与公子一同遭受冤枉,谢勋公子亦是被无辜牵连的。我只想着同他安慰几句,莫让他恨错了好人,也是怕下头再嚼公子和小姐的舌根。我不想他们总说小姐坏话,公子与小姐分明都是好人。” “动手之人到底是谁?” 这次再问,茗烟伏在地上不答,哭的却更大声了。 郑和宜复又追问几句,茗烟哭着只是摇头,气得他起身要走,又忍不住回头骂道:“你可知这里耽搁着多少要紧,怎么还不知悔改!” 因平日多静少动,他对身边人从未用过如此严厉的语气。茗烟此时已知道自己错的狠了,终于抹着泪报出了谢以山的名字。 “……二公子说,只因一件无人可证之事,牵累了四个好人。我只想着若不是那日我不在,这事许就不会有。小姐也不会生气将苏姑娘关起来,苏姑娘便不会是那般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茗烟说着还哭嚷了一句:“小姐也不会因此受了那么大的苦了。” 他只要一想到小姐也跟苏姑娘在大狱里滚过一遭,心里就全是后怕。 “公子为人坦荡,风光霁月,自然不屑去做什么辩驳,小姐又根本不将他人放在眼里。可这些事闹的是满城风雨,小姐想护着公子,就要自己被带累名声。自从公子入府后,小姐是极爱惜名声的,茗烟就是后悔自己未能做好,才让公子与小姐又多受了这些委屈。” 他那悔恨莫及的样子惹人恨又可怜,郑和宜被气得哭笑不得,却有些懂了谢从安的用心良苦,便出言提醒他道:“从安与我何曾在意过这些?” 茗烟却以为他这话是在否认小姐的心意,当即不忿道:“小姐私下为公子做了多少事且不说,晋王府宴的流言出来,小姐当即便嘱咐了,只说那做法早被人学了去。前夜韩先生中毒,小姐连夜就派人去请凤清大人,因扑了空才趁势挽留颜公子在府上的。她自己要进宫去,上头那位会不会因此降罪都还两说,却只顾着担心公子在府里受什么委屈……这些日子出了这么多事,小姐对公子可不是真心实意的护着,更别说从未有过半分的疑心,连话都不曾多问过一句的。只要是为了公子,小姐什么事不曾做得!” 问都不曾问过一句,是从未疑心,还是本就疑心? 郑和宜刻意无视了心底冒出的声音,问他道:“二公子是亲自去的小厨房?” “怎么会。”茗烟摇头,“我虽未读过多少书,却不傻的,”他吸着鼻子,露出些不忿,“之前与勋公子撞见过几次,和他在一起的多是大公子,不过偶尔能见二公子一回。他这人感觉就是心思多,会自己来问咱们院子里的事,我也挺惊讶的,所以就一直半推半饶的,什么都不曾老实答过。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之后他便未曾理会我了。” “既然未曾亲眼见到,你怎知下毒之事是他做的?” 茗烟愤愤不满道:“他背着我跟几个小童都有接触,这里头的道道,我可清楚着呢。都是由我看着的人,他们哪个做了什么,我难道真会不知?只是那几次偏都有事在身,未能仔细分辨究竟哪个被他哄去罢了。” “你是说笔墨纸砚中有人帮他做了手脚?” 茗烟这次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这四个小童有人当日曾在小厨房附近出现过?” 茗烟小心翼翼的看了郑和宜一眼,又点了点头。 “可看清了是谁?” 茗烟摇头,“天色将晚,他们的衣袍鞋袜都是一样的,连胖瘦高矮都差不多。我只是在门口隔着帘子扫见一眼,当真辨不出的。” 郑和宜沉默片刻,又问:“既然知道了这其中有事,早先为何又忽然要我离府?” 茗烟顿时慌了,站起来去拉他衣角,气得眼泪又掉出来,“这,这我,也是二公子说的。他说院子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连凤清大人都不肯帮忙,小姐为了保全谢家,必然要带公子一同进宫,将你交与皇帝处置。可是小姐由来心疼公子,必然不肯如此照做,倒不如……” “倒不如你带我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在外头躲上些时日。届时府中寻不到人,小姐便能顺意,又免受族人责难。待她将此事处理干净了,再好生去接你我回来?” 茗烟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犯了蠢,低垂着头也不敢出声。 其实昨夜送饭时他的确有心故意难为不吃辣的韩玉,还自大自满的以为看清了二公子的手段,护住了幽兰苑的安生,没想到还是被人算计了个干净。 茗烟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当真是满心的后悔,“今次我真的知道错了。公子与小姐都不曾对茗烟责罚,茗烟心里实在是愧疚。” 郑和宜弄明白了事非经过,也不再计较,嘱咐他道:“既然好了便回去伺候吧。只是往后需长心,切莫再胡思乱想,被人拿了空子。” 临要走时,茗烟忽然叫住他打开了桌旁的柜子,摸出一张纸来。 “这是之前在行宫时从小姐的书房里偷拿来的,里面几个字我认得,知道这是公子的诗。这可是小姐写的!”茗烟狗腿的献宝,脸色比着方才好看多了,话到此处,面上还多了些得意。 郑和宜将纸接过略看一眼,脸色忽然变得极其淡漠。茗烟心里咯噔一声。 外头忽然传来吵嚷声。 郑和宜将纸折起收在袖中,面无表情的道了句:“安歇吧,”随后独自向外行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公子管家 郑和宜出了院子,只见一群奴仆搬搬抬抬、吵嚷着正往幽兰苑过去。 他跟上去看了,数个红木大箱,封得严严实实,瞧不出什么名堂。 远处檐下,颜子骞竟然满脸的尴尬,手足无措的站着。 原来,谢从安派人入宫回禀韩玉苏醒,又想着得亲自拜谢凤清的救命药丸,担心府上再生什么事端,便随口扯了句谎,让小厮送话,将颜子骞唤到了府上。 颜子骞刚被请入后院,便有人询问幽兰苑之事。 恰逢两位主子都不在,又不好让病重之人劳力劳心,他只能硬着头皮将这一群人招呼了进来。 此刻见了郑和宜回来,简直如见救星,忙迎了上去。 韩玉歪在窗前的榻上,对刚进屋的颜子骞有气无力道:“公子若觉得无聊,韩玉可以弹奏一曲……” 吓得他连忙摆手:“不可不可。”说罢要走,又记起何来,一时站在原地拿不定主意,那样子逗得韩玉直发笑。 郑和宜后脚进来,就见了这副场面。 韩玉笑得脸颊微红,“今日方懂,夫人为何总说颜公子可爱。” 颜子骞的耳根瞬间红透,坐在那里不住的喝茶,等郑和宜净了手过来,忙站起道:“从安说有急事?” 郑和宜想了想道:“不清楚。” 才刚说完便见玉簪捧着个檀木盒子进来,后头几个端着各色瓜果糕点和一大壶清茶。 瞧着堆满了的桌子,这三人也不明所以。 檀木盒中有一张折纸,底下是几叠薄如纸片的木牌,还有不少形状各异的玉石。东西都精致古怪,十足是她会做出来的模样。 “大约是她有事出去,请你来与我们二人消遣。” 郑和宜说着去扶韩玉过来。 颜子骞扫看两眼,面露惊喜,跟着摆弄起里头的木牌,一个个的仔细分辨着。 “大抵是她想出来讨公子喜欢的游戏?” 韩玉是盯着郑和宜发问,桌边的颜子骞却喃喃念着纸上写的东西,点了点头。 韩玉正琢磨郑和宜的反应,却见颜子骞又忽然一乐:“正是三人才玩得的游戏,难怪从安要我过来。” 谢从安归府之时,院子里的斗地主正进行的如火如荼。 桌子被拖去了榻边,韩玉正歪在软枕上指挥玉簪替自己出牌。 郑和宜借着续茶的空档为他抹汗,颜子骞瞧见了窗外的谢从安,便放下茶碗唤了一声。 谢从安隔窗笑笑,回去换了衣裳才又过来。 韩玉的玉石花叶已经输的只剩几个,另外两人倒是赢的不分伯仲。 她乖乖的坐在郑和宜身侧,摆弄着花叶拼凑起来。 颜子骞瞥了一眼,面露讶然:“连这个都有细巧的心思,难为你竟怎么想的出。” 谢从安眨眼一笑,“只要你有想要讨好的人,自然也就想得到。” 瞧着花叶上拼起来的“之”字,颜子骞的耳根瞬间又是红透。 韩玉弱弱的扇了扇袖子,笑道:“子骞兄无需介怀,夫人这般直爽惯了。” 郑和宜忽然抬手,花叶被袖子扫到,瞬间散了,他却视若无睹,只问谢从安:“事情可都忙完了?” 谢从安盯着那堆乱掉的玉石,不知在想什么。 “下午让人送回来的东西,是要做什么?”郑和宜看她一眼,“我吩咐了都在一处放着,怕你有别的用处,尚未分拣。” 谢从安忽然垂了眼帘,“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我去凤清哥哥府上了,碰巧遇到宫中的赏赐下来,里头有些他用不着的,我就拿回来了。” “宫中的赏赐?这…” 颜子骞难掩惊讶,取牌的手定在空中。 谢从安朝他轻轻一笑,“我素来混账惯了,自然无人计较。听说里面有些洛阳来的锦纸、金墨什么的,少见难得。凤清哥哥一届武将,用这些岂不浪费,我便跟他换了回来。” “拿什么换的?”韩玉问。 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变换,看了几回后,谢从安忽然撑着下巴笑了起来,“都玩了一日了,规矩当是记熟了。” 韩玉却似故意,又重问一回。 谢从安起身整衣道:“我谢跋扈做生意,难道还会吃亏不成。你快给我躺着去。身为病人不自知,玩了一天也没够,羞不羞也。” 说话间,外头又送吃的进来,她亲自去端了介绍,“这个是近日新琢磨出来的果子冻。桃子味儿清甜,你们尝尝看可还喜欢。” 颜子骞对幽兰苑的小厨房由来好奇,早扔了牌去端了一盏。 韩玉不能食用,只能眼巴巴的瞧着。 郑和宜看了几回才勺起入口,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谢从安瞧见了,当即回身吩咐玉簪将其他的口味也全都做出来。 韩玉挣扎着从颜子骞的盘子尝了一小口,颇为惊喜,“这东西清清爽爽,好吃得紧,样子也漂亮。” “就是家常的果子冻,改了改配料,用冰镇着,再花些心思让它好看些,多些特别的口味罢了。” 谢从安兴致勃勃地讲:“这是为今夏消暑备的,还能做出不同的形状。到时候再雕些漂亮的果子做芯,裹在里头……用花也行,不过,为着好看许会麻烦些。吃的时候拿水晶碟子装了摆起来,那才是赏心悦目,配得上你们的风雅。” 她说着朝颜子骞一扬下巴,挤眉弄眼的笑:“看在子骞你几次帮我的份上,我也分你一份制作法子,让你好拿去讨好心上人,如何?这样以后便不怕没有姑娘跟你回家了。” 颜子骞吓得呛住,咳嗽的眼泪都飙了出来,谢从安和韩玉两个更是笑的东倒西歪。 * 晚间西厢灯下。 郑和宜端着一张纸,面无表情的看着。 那纸是富贵人家都少能用的洒金信笺,的确是从温泉行宫来的。其上的笔迹萧飒,正是她写出得一手好字。 纸张正中抄的是他游崇乐湖时所作的诗文,可惹他在意的,却是右下角歪斜横落的两行行草。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午后匆忙一瞥,这两句便似烙铁印在了胸口。 郑和宜忍着胸口的酸涩,又轻轻念了两遍,一时竟没听到茗烟唤自己的声音。 茗烟见公子对着那纸张出神,只能顾自将手中的宫灯再端祥一阵,待终于记起是在哪里见过,顿时眉开眼笑的拿去了内室,特意摆在了公子床头的矮几上。 * 谢从哪离家再归,已是七日之后。 她傍晚入府,远远便瞧见花厅前头人头攒动,里头好像还跪着几个。 主座之人姿态端方,鸦发以玉簪轻挽,手持纸扇一副垂眸沉思的模样,秋湖碧的丝袍之下露出千层雪的深裾,更显得身姿修长。 他身畔另坐一人,锦袍玉带,以手支颐,金冠簪花。虽说瞧不见眉目,那满身的璎珞五彩,奢华夺目,竟难得不落媚俗。 这两人坐在一处,便是那句诗文应景:“浓妆淡抹总相宜”。 谢从安笑着倚在门边,不过多久便被郑和宜发现。 他将她看了许久,片刻后将折扇轻轻置于桌上,问了句:“不打算管吗?” 话音轻淡,花厅之中,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是在跟谁说话。 谢从安低头一笑,走了进来,口中却是在撒娇:“宜哥哥便替我管了吧。我一个女儿家,整日里总是打打杀杀的,也乏的很。” 地上的跪得几个,一时间都有些瑟瑟发抖。 她在郑和宜的右手侧坐了下来,慢条斯理折起了袖口,衣衫上缀的玉珠碰在一处,琳琅作响。 这熟悉的动静惹得韩玉抬眼看来,哼了一声又继续闭目养神,那副矫情的模样让谢从安只能垂眼忍笑。 几日不见,这厮的演技精进不少,任谁看了不信他是个“狐狸精”。 她实在忍不住,只以袖掩面,躲着无声大笑起来。 郑和宜朝堂下道:“你们既然不说,便去请家法来。” 底下跪的正是笔墨纸砚四个。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副不知所谓的模样。 谢从安唤来婢女,低声吩咐几句,韩玉的耳朵动了动,忙睁眼道:“我也饿了。” 谢从安乜他一眼,“那就饿着。宜哥哥办正事呢,严肃点。” 韩玉翻个白眼,起身就走。 见他身姿轻便又如此欢脱,想是身上的毒已好了,谢从安微微松了口气。 “你们四人当日负责将东西入库,其中的金墨锭与丝帛纸怎会不翼而飞。今日还是快些交代清楚,省些力气求饶吧。”茗烟忽然握拳恨声。 他这里是恨铁不成,岂料那四人竟还不知凶险,仍无反应。 郑和宜端起茶碗,淡淡道:“打。” “侯府都是要打死才停的,这一次便打死四个,也太残忍了吧。” 谢从安的浮夸演技,换来折返的韩玉又一对白眼。 底下一个小童听了,终于反应过来,转去推了身旁人一把。“你快些认了吧。莫要害我们都跟着受累。” 那个张口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说着就与他扭打起来。 谢从安托了下巴,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待仆从取了家法的棍子回来,指了指滚在一处的两个,“所以,两个都打吗?还是只打一个?” 不待郑和宜回答,韩玉已懒懒打了个哈欠,“反正都说不清楚,不如还是一起打吧。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又是四个同来的幽兰苑,同甘共苦亦是美谈。” 那仆从见主子并未反对,便领命上前。 这下子,方才还只是观战的两个也一同朝地上厮打的二人扑去,口中胡乱喊什么的都有。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主动出击 “莫害我们……快快认了!” “……打死你这个小贼!” “……害人精!” “胡说八道!” “我打死你!” 混乱之中,茗烟忽然发觉有人盯着自己。 他转头见了小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心底莫名发怵,眼见谢又晴捧着盘瓜子上来,忙哆嗦着接过,上去放在了谢从安身旁的小几上,再抬头时,便见小姐一脸的坏笑,正朝座上眨眼。 韩侍郎仍是闭着眼,懒懒的歪着,怀里揣的是侯府被称作家法的那根红酸枝木。 公子仍是正身端坐,瞧上去声色不动,从这方却能看见他耳后一片涩红,没至领中。 茗烟一时感慨,既觉欢喜又是苦涩。 公子对小姐再也不是无知无觉了。 这一场闹剧最终以三人指认了谢墨作罢。 郑和宜吩咐将人关起来择日发卖,另外三个被罚了外院的洒扫,茗烟因监管不利,被罚了半年的银钱。 回到幽兰院中,东厢大敞着门。 郑和宜走进去,见卧在榻上的谢从安正朝天摆弄着手指。绣满蔷薇的裙摆滑落在地,仿若一个将将退化人形的仙子。 他走上前去,捡起地上的裙摆轻轻置于榻上,“今日似有什么十足的好事。” 谢从安笑的眼睛都眯起来,坐起身去拉他,正要说话,茗烟却冲了进来,身后还跟了谢又晴。 两人一见房内的情形,忙的住脚,对视一眼又要往外跑。 “慌什么?” 郑和宜将人喝住。 茗烟低着头回来,瞥了推自己的谢又晴一眼,诺诺道:“外头,有人……来……寻公子。” 子骞才说这几日有些忙,郑和宜一时想不出有谁会来侯府寻自己。 身后忽然传来谢从安的声音:“今春来的急,外头一连几日都热的心慌,好容易这会儿太阳落山,凉快些了,宜哥哥不如在院里小憩一会子,我去替你去打发了可好?” 她说着已起身迎了出去。 茗烟又急又怕的样子实在古怪,郑和宜瞧出不对,也跟了上去,行到前厅,顿时明了。 “晋王大驾,不知有何贵干。” 谢从安说的话都带着冷气,也已经用尽了她的客气。 经过这一年的来往,两人也算得是相熟了。 晋王自然明白谢从安的脾气,可惜他此番是有求于人,不好翻脸,只能压着火,掂量该如何回应,拿捏之间,一瞧见郑和宜的身影,顿时喜笑开怀。 郑和宜极为自然的落在了副座。 晋王愣了一瞬才记起这府邸姓谢,于是勉强着收了些架子。 谢从安低头剥着瓜子,听晋王叽里呱啦的与宜哥哥诉着苦,话到最后还发怒道:“围猎必然杀生,年年都不外如是,怎么今次就要念经作法,还要选什么八字适合之人,跪满七七四十九天的菩萨……这些混事闹起来,亏他们怎么讲得出佛门清净,佛法自证的话来。” 她强忍着笑,心里早已乐翻了天。 她此次出去就是要给这厮添些阻碍,让他忙起来,也能少找侯府的麻烦! 郑和宜对晋王安慰一番,最后应了他同往围猎帮忙,才算将此事了结。 将人送走转回,他远远瞧见庭中座上小小的一团。 谢从安抱腿窝在黄花梨木的宽阔高背椅上,下巴置在膝头,笑的像只小狐狸,十分得意。 “几日跑的人影不见,原来是去给他找这麻烦。” 这人的眉眼极是好看,却总是对什么都淡淡的。 按下心内叹息,谢从安笑眯眯的跳下椅子,将剥好的瓜子仁捧去献宝。 “若不是他母妃行事荒唐,我又怎能在此中弄起名堂?说白了还是作茧自缚而已。” 郑和宜显然没听明白,谢从安便捡了几句能说的,告诉他来龙去脉。 往年的围猎皆是太子鞍前马后的操持,今次却不知为何,今上钦点了晋王督办。 谢从安知道后,生出了不少恶作剧的念头。 每次这位晋王找茬,她都因自己的身份不敢造次,白白受着一肚子的气。今次巧合拿了这等消息,又有盛华宫闹鬼的传闻在前,若不趁机报复,可不是对不起跋扈这个名号! 怎么说自己也算是太子一派,师出有名,况且皇帝老儿塞韩玉进府这件事也早已让她恨得牙痒,如此也算是父债子偿了! “所以这些都是佛莲公子告诉你的?”郑和宜眉头微挑。 谢从安依旧笑嘻嘻的避而言他:“那种地方,消息流传的自然快些。” 她因前些日子调查韩玉,在清风明月阁待了许久。除去在佛莲公子那里饮酒听曲,还误打误撞听了个墙角,发觉对方竟是个在大乾朝堂上举足轻重的身份。 大乾没有官身不许狎妓的规定,这些人为着避开被划分派系的麻烦,反而常躲在小倌馆中谈些事。她这几日间听去不少朝堂上的秘闻,还有些贵人之间的私密怪癖。 “我还知道东临似有内乱,所以这来朝之日才一直定不下来呢。”她知道郑和宜不信,便故意再说几句,“早先的日子正定在春季,今上有意将围猎办得盛大些,借机展示大乾民富兵强的国风国貌,礼部也早已憋着劲要玩出些花样儿。哪知又生了变故,东临的到访之期一变再变,礼部这笔银子便不知该不该花,也不知该如何去花,只能与东临大使反复周旋,想早日得个准信儿。夏大人对此很是头疼呢。” 郑和宜又道:“这些都是朝中的事,不该轻易参与的,何况又要扯上鬼神之说,只怕……” 谢从安不以为然,“今上笃信佛法,要因杀生之事祭祀,更应好生助其轮回。佛家有恶徒孤鬼入畜生道之说,他老人家既起善念,便须得帮之偿还业障,佐以三千《地藏菩萨本愿经》,三千《阿弥陀经》三千《无量寿经》,各取所需,何乐不为?我已算得良心了,还未使那道人同去,说服他老人家再添个八百《洞玄灵宝救苦妙经》,八百《元始天尊济度血湖真经》,八百《元始天尊说生天得道真经》,其实此事也未尝不可。毕竟佛道两门同修者亦有,我佛慈悲,帝王也必然慈悲,如此如此,天下大同。” 她胡说八道的开心,郑和宜却听得眉头直皱。 大乾王家对于佛法和道法的态度自来暧昧,杀之敬之全凭喜好。所以前朝虽有重臣不满,在遇到相关之事时,大多还是总抱着避免惹祸上身的心思。 郑和宜虽然在外多年,却听过不少与之相关的利害。 “你可是与僧人有过接触?” 见她只是笑着不说话,郑和宜认真劝道:“在这时候论佛论道的,总归危险。你不躲着还要掺和进去,简直胡闹。还是要防着被牵扯进去,小心被人利用陷害。” 谢从安一双大眼珠子转了转,意有所指道:“宜哥哥说的是羔羊,从安却想做狐狸呢。” 她眼睛一眨,笑生狡黠。 郑和宜正要开口再劝,忽闻闲鹤亭传人,谢从安做个鬼脸便跑了出去。 郑和宜将方才晋王的话细思一回,面色忽然沉了下来。 举目再望,谢从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垂花门后,他只能轻声一叹,眸中添染了淡淡愁思。 * 兴水阁中。 几日不见,爷孙两的话也多些。谢从安捡着近日在外头的经历与老人说了,又逗了几回趣,眼见窗外的人影已晃了第四回,她便收起不正经,起身给老人添了回茶。 屋里的气氛陡然生变,安静了下来。 “可都准备好了?”谢侯问道。 谢从安轻嗯一声,“外头安排的那些流言暗桩都进行的太过顺利……大抵还是我多心,猜想着是不是被什么人圈进了陷阱里。至于咱们府里的事……还需得大张旗鼓,又不能做的过头,只怕会更加引来外头的注意……韩玉本就是这个身份,由他来折腾最合适,至于宜哥哥,从安知道他心有盘算。” 小丫头边想边说,眼神坚定。 谢毅笑道:“你对他二人倒是放心。” 谢从安有些孩子气的用力点头。 侯爷见了忍不住又促狭:“如之便不多说了,那个韩玉,你怎得又肯信他。” 提起此人,不禁又想起那夜在芳菲苑中的伏地大礼。 “他虽是个简单的人,却为自己背负了不少心事。虽说会有谋算手段,也有着自己的各种目的,细究下去,实则都是为了他人。” 谢从安默默叹了口气,“似他这样的,知恩必报,甚至能不顾自身……这种人,心里,不能真的是个坏的吧。” 一字一句,她说的缓慢认真,像是在跟侯爷解释,又像是在跟自己确认。 谢侯看出了她的纠结和挣扎,“所以你真要帮他复仇?” 谢从安点了点头又摇头道:“论起对他的照顾,也是由笙歌而起。我一想到他如此挣扎,只为替无辜惨死之人挣回该有的清白名誉,心里总有些过不去的怜惜。就只当这一切是为了照顾好他吧。亦算是为了弥补我心里对笙歌的愧疚亏欠。” 这几句话说得谢毅也沉默下来。 知道眼前的局面险峻,更清楚老人心里的担忧,谢从安笑着开口道:“我知道爷爷挂心我的安危。只是从安已经算了笔账。早在巫峡行宫时我与韩玉便相熟于人前,如今他还被赐入府做了侍郎,哪怕咱们撒手不理,还是要被他的对手视为眼中钉。索性不如揽上身也罢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不错。” 谢毅坐起身来,光影交错下,容色肃穆难言,“盛华宫的那位不容轻视。依她的性子,若是知道了韩玉,必然会斩草除根。此次恰好韩玉中毒,说不好背后之人会不会就是她。人既被赐给了你,咱们忠义侯府就无论如何也撇不干净了,不如早点准备应战的好。” “所以,爷爷当真是支持太子的?” 谢从安想了多日,实在压不住了,试探着一问。 谢毅反问她道:“你对宫中的这几位都有何看法?” 爷爷还是忌讳去直接谈皇宫里那些人和事的。 谢从安整理着往日思考过的事,磨蹭了许久后老实道:“大家都觉得太子是默认的帝位继承,但也实在是那位对晋王默许放任的态度,才会引起朝堂私下的各种争论。”她边说边去看爷爷的脸色,“其实,到底是父子之爱,由放任造成了默许,还是帝王术,用默许来纵容放任,都有得琢磨。不到最后,谁也不能确认帝王之心如何,或许是两者都有呢”谢从安自嘲的笑笑,“不过好在这两派倒推起来都有迹可循:最终太子上位,则可断定是帝王为了锻炼储君,用心良苦。若是晋王上位,那便是天家慈父偏爱某个,难为圣人。但是……” 她忽然卖个关子。谢侯促她快说。 谢从安嘿嘿一笑,道:“……从安反正觉得,这些都得看做决定的人的心思心性,才会更加稳妥。咱们既然知道了那位最恨心思被度,又惯爱玩什么君心难测的把戏,喜欢看儿子臣子都被自己玩的团团转,倒不如就投这位最不靠谱三皇子一票。” 见爷爷皱眉,她连忙又道:“皇帝也许偏心的就是这位逍遥王呢。” 谢毅不说话。 谢从安小心打量着,又补了几句:“表面上瞧去,三皇子为人做事潇洒的过分,其实不就正暗合了他老子不爱被人猜测心思。从安看过的故事里曾说过,有种狠角色便是如此的行事作风:瞧去不温不火,不沾不带,其实是暗地里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有朝一日翻身做主,便是位难得的千古明君。”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宠夫杀侍 爷爷的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苍蝇了。 谢从安只好解释道:“我琢磨过不少有关于三皇子的消息,虽然能查问到的不多,但总是觉的这对父子之间有着心结。许是因为这个,他们两个才别别扭扭的。” 若是真的对这个三子不喜欢、不在意,他们父子之间便无需别扭啊。 谢毅抚须的手忽然停住。 谢从安忙道:“良王作证逼死秋贵妃,此事爷爷也是知道的。” 谢毅看来一眼,颇有些嗔怪的意思。 谢从安又道:“从安知道宫中密辛不可外传。我只是猜这父子两人间还有些其他别扭。按照世俗常态,竖子叛逆,大抵是与过往的经历有关。从安曾有些相关的猜测,比如良王的娘亲失宠,他幼年时被人欺负什么的。” 谢毅听了道:“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我自己猜的。” 谢从安瞒下了安置长露和收买宫中小太监之事,朝着爷爷摊了摊手,“坊间流传的关于这位三殿下的故事,且不说都是些风花雪月,但凡涉及几句性格经历,都编排的夸张。什么福星转世,仙人历劫,没一句能拿来参考的实话。不过看他们编排我的故事就知道了,自然没几分真的。” 她正说着,忽又笑起来,“那些故事虽是胡说,倒也懂事的很,怎么未见什么紫气东来,天降祥瑞之类的?净拿些无为高士,浪荡小仙来充数,倒是真的机灵。” “不许胡说。”谢毅有些动了气:“谁敢拿此等事来玩笑,难道是活腻了不成。” 谢从安知道老人忌讳,却还是不忿难忍,“有什么好怕的。那贵人歌害得咱们这么惨,这一族好几万的人口,也没见谁去跟那戏班子算账啊。” 难得小丫头顶嘴,谢侯却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我说是因病改了往日的牙尖嘴利,连带也少了莽撞行事,看来还是本性难移。” 老人提起前事,谢从安多少有些紧张,便假意嬉闹起来,待撒着娇闹了一阵,又小心翼翼的道:“爷爷方才生气,可是因为从安猜对了什么?” 谢毅却道:“事关皇家秘辛,你便万不可大意。影卫们查起来亦是危险。” 这意思便是没说不能查。 谢从安当即有数,点头应下,只说着必然小心,不会放肆。 谢毅将她的轻慢瞧在眼中,有些无奈。 谢从安的确自信的很。 她活了两世,加起来若说是五六十岁的见识也有,难道瞧这些人还能看不明白。 经历过前世的信息爆炸,什么耸人听闻的新闻故事没见过,总不能被几句话就随意唬了。 只是,若这次真的猜对了……逍遥王才是皇帝最中意的继承人,她眼下的境遇就越发棘手。 之前的冠礼,她曾特意安排用节目跟太子投诚。当时是想要一石二鸟,敲山震虎。如今若有了新的走向,此招便是露了大怯了。 她懊悔的揉着脑袋,长叹一声,后悔自己的行事太欠思量。 没有调查清楚就出手,当真是个笨蛋行径。 可是话说回来,谢氏已经被皇帝当做眼中钉了,如今三阁乱的连搜集来的消息也不能用,她这个小孙女无能,爷爷竟然也不紧张? 不过,再细想下来,身边的影卫还是趁手的,武功高强,训练有素……对啊,这样的高手,怎么转去调查信息,就忽然不堪用了? 难道是文化壁垒? 配给信阁的影卫,素质就这么差?就真的隔行如何山,会打架的去整理文字就不行了? 谢从安反复琢磨着该从哪里打探良王,忽然记起一个人来。 凤清身为乌衣卫统领,这般的身份地位,却难得与谁的关系都还不错,连那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李璟都跟他要好。 两人都因出身寒门,又同为武将,所以惺惺相惜。可他明明爱跟着良王殿下,李璟的背后却是太子。 这两人从属不同,日常来往却不见避讳,但凡遇着的场合也必然是勾肩搭背,形影不离的,实在瞧不出有什么嫌隙。 这么说,太子和良王的关系大概还不错? 不过,上位者孤寡,储君对着弟弟们应当还是有着防备之心的。 良王对谢家似没有敌意,凤清哥哥或许也自己说过好话? 这些利害人物,行事必有着计划。若是些小鱼小虾兴风作浪扰了他,大概会被当作棋子将计就计,或是直接拍死,避免旁生枝节…… 胡思乱想中的谢从安打了个冷颤。 再想起与良王几次相见的场合,虽然未有来往,他的确没有不待见自己的样子…… 或者,他是个笑面虎,善于伪装……,又或者……,难道上次大狱里……也有他的手笔? 心思凌乱,越想越深,她未曾留意自己行到了何处,回神时只觉四周灯火通明耀眼。 面前的院子里站着不少人,前头几个被人正摁在地上,脸上身上全是尘土,狼狈之外,口中还骂骂咧咧的,不大干净。廊下立着三个木着脸的小童,正是幽兰苑的笔纸砚。 茗烟瞧见了她,已经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 “这是做什么呢?” “回小姐,谢墨供出的东西不对。早先小的曾借管家的牌子去翻查了主库,发现里头也少了东西……” 茗烟说着递上了册子,声音和手却都抖的厉害。 他回头扫了一眼,又翻开点了几处给谢从安看,“这上头圈出的东西都不见了。若是些寻常的金玉也就罢了,还有一盒子紫玉菩提,是当年国公爷在战场上赢回来的。虽说不值一提,也是个玩意。若真的丢了,于谢氏颜面有损。更……只怕宫里知道了……那也了不得。” 谢从安随意掂了掂那本厚厚的册子,随意翻了几下。 谢氏的家底,自然不薄,只是每隔几页就会有东西被圈出来。看名字不光有金银玉器,还有些字画古玩。 她看了几眼就丢了回去,“你家主子怎么交代的?” “公子之前给了恩典,说若在安置前送回梅林便既往不咎。咱们等足了时辰,却未见结果。想是他们怕被罚的也有,已出手的也有,就让我带了三个小童前来查抄。找不到便都绑了明日送官,若找到了便算他们倒霉。” 茗烟答的利索,谢从安边听边笑,“这后头几句听来不像是你家公子的语气。” 茗烟抓了抓头,“是韩侍郎说的。” “两位都在院子里呢?” 茗烟点头,“都在呢。” 谢从安抬手掩去个哈欠,“那你们继续查,小姐我先回房睡了。明早醒了来看你的抄查结果。” 她走出两步,又回身朝廊下道:“若结果不好,也是家丑一场,总得交代,不如便将你们三个一同发卖了事。” 见三个小童被吓得皆是缩头缩脑,她才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去。 * 西厢的棋局正到了最紧张的时候,连有人进来都没人理会。 谢从安乖乖的上前去给两人添茶,袖口的碎玉声惹得郑和宜抬头看她一眼。 她就势在一旁坐了,托起下巴,懒懒念着:“人都派出去了,怎么也不叫东边的丫头们过来服侍倒水,若是挨了渴倒叫我心疼。” 瞧出输了,韩玉将手里云子丢回盒中,嫌弃的弹了弹袖上看不见的灰,“竟不知谢小姐还有这副模样,真真是有幸得见。” 谢从安冷冷撇他一眼,“也是,瞧过了您那身能耐,可不就是彼此不熟。” 眼见这二人又要闹起来,郑和宜忙打断道:“可是刚从北院回来的?” 谢从安嘟着嘴,不高兴的点了点头。 “阵仗如何,可得你意?” 谢从安想了想道:“韩玉此时应是躲在东厢生闷气,等我回来为他做主的,怎么跑到这里来?被人瞧见了,可坏了我的戏。” 韩玉捡着棋子,轻哼一声。 郑和宜解释道:“前几日侍郎中毒受了大委屈,你又不肯为他出头,他心中不快,寻事苛责下人。因被我发现,受了几次责备,那些丫头小子们全都来我这里讨好。他气不过,便又胡乱冤枉了些盗窃的罪名下去。这次我有心不拦,要让他将事闹大,意在拿他做筏子、立威信,哪知当真查出了漏子,只好派人去查抄北苑的仆从居所了。他在这里是等着跟你邀功,顺带要瞧你怎么处置我呢。” “这个好!”谢从安拍手道:“这故事可比我想出来的那个精彩多了。” “里外不过些明争暗斗的家宅事,你在佛莲处听得的还少么。”韩玉拂了拂袖,又靠在了软垫上。 “这般闹起来,今晚可还有得睡?” 谢从安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也歪在了他身旁,口中嘟囔着:“我在外头忙了几日,身上乏的很,却又想看今晚的好戏,这可怎么是好。” 郑和宜停下收整棋盘的手,语气忽然不善。“累了便去休息,想看戏,明天自己再来一场就是。” 谢从安忙的爬起身来,抓着他的手撒娇:“可是从安想看宜哥哥管家啊。” 若她身后有个尾巴,此时必是左摇右晃的。 韩玉在旁冷笑着道:“管家这等的琐事都用起瑾瑜公子了,明溪谢氏好风光啊。” 郑和宜的脸色瞬间起了变化。 谢从安转身抓起桌上的云子朝韩玉砸去,气急败坏道:“韩瞻宇,你丫演戏上瘾了是吧,是不是矫情着才舒坦?” 她起来要去抓人,却不料手臂一个不稳向下扑去,两人差点亲密接触。 韩玉先是被满头地棋子砸的呲牙咧嘴,后被美人送抱压出一声凄惨哀嚎。 “如之救我。我要被这头猪压死了。” 正在挣扎起身的谢从安本还害羞,一听了这话,抽出他身下的袖子,利落翻身骑了上去,揪起一旁的软垫朝韩玉的脸上猛砸。 见她当真是恼了,郑和宜忙去劝架。 只可惜女孩子被戳了心事,还能听得进道理么? 眼瞧着韩玉被打的脸色都变了,谢从安的手上还是丝毫不减。 无奈之下,郑和宜将她拦腰抱起,拖下榻来。 正巧丫鬟婆子们听见动静,闯来救场,便见识到了这有名的一幕。 至此,谢小姐“宠夫杀侍郎”的场面便在谢侯府又传扬开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围猎序幕 因这故事和画面都太过精彩,一夜之间,谢从安的故事又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韩侍郎争宠,惹得主夫连夜查抄北苑,这故事在说书馆里流传的沸沸扬扬,版本颇多。凤清几次三番上门要听详情,两位公子都避而不答,谢从安则以鼻子朝天的冷哼回应。 待这一番闹剧收场,幽兰苑的三个人抵着头在灯下算了笔账。 当夜查抄出十余个藏私的,自然是他们心中有数,早就怀疑了的对象。谢从安又用了连坐的法子,让他们互相揭发。其中狗咬狗的也有,夹私报复的也有,闹将起来竟是将幽兰苑的小厮和粗使丫头们换了干净,连带着府里其他各处的奴仆也发卖了不少。 采买新人时,她便放出话去,不拘模样、年岁、可否识字,只看眼缘。当中有看也不看就全都要了的,也有一个不留全赶出去的,搞得那些人伢子根本猜不出谢氏究竟按着什么心思来选。以至于后来便有消息传出,说谢府买人端看郑公子当天的心情如何。若他笑了,谢小姐便是如何都好,反之,那日得一顿打骂是小,送了命在谢府的也有可能。 瞧着凤清挤眉弄眼学那些市井传言的样子,谢从安笑的双眼泛泪,一旁的郑和宜仍坐着静静翻书,美如图画。 “这话说得极是。只要宜哥哥觉得好,我这里刀山油锅也是美的。” 谢从安抹了把泪,却见一双墨瞳扫来,清清冷冷,她却还是不管不顾的,笑颜如花。 只听韩玉嗤了一声,“纨绔色胚。” 谢从安笑的更是厉害,还特意转朝他道:“所以你才不得宠。这下可知道自己才貌皆不如人了吧。” 韩玉被噎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恨恨的拂袖起身,去了墙边坐着,独留她在原地笑的捧腹。一旁的颜子骞倒是少见的镇定,只管默默饮茶。 凤清讶然道:“难得颜公子也能见怪不怪,看来与你们相熟不少。” 谢从安闹得收不住了,孔雀一般,扬起下巴自傲道:“衍圣公就是我亲爷爷。” 一口茶水瞬间喷出。 颜子骞顾不得尴尬,忙去收拾面前的一片狼藉,未觉察身侧望来的目光多了几分幽深。 几个人再说笑一阵,凤清忽然讪笑着提起一件事来:“出发之前,谢妹妹曾叮嘱我关切如之在晋王处可好。只是你我这都脚不沾地的忙了数十日,咱们也未能一见,究竟可还好着?” 他忽然问的郑重客气,郑和宜少不了也跟着来往几句。 “虽说之前没有做过这般大的道场,但旧例皆有。各方人手充足,亦可任我调派,并无劳力之事。” 谢从安冷笑一声,“宜哥哥说的轻巧。我不过虚受个品鉴的名头,已被按着试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其中的劳心劳神不必多言。你那里跟的是晋王。他身为督办,祭祀台处事多又杂,还有各种规矩要守,必然更是辛苦。”说着朝凤清怒目,挥了挥拳,“敢情你今天过来,是要来补我对你的嘱托?” 凤清自知理亏,忙递了眼神跟郑和宜求救。 郑和宜道:“不过是多关注些民间的古怪规矩,我游历民间多年,又有晋王府的门客一起商量着定夺,索性不出格便是,略微费些心神罢了。无需担心。” 这话明明是说给谢从安的,他却仍对着凤清,凤清瞧着别扭,谢从安却早已习惯了。 掰着手指算算,该准备的也都差不多了,后续应当没有什么太大的事。 她小声嘟嚷了一句那就好,转而又朝凤清打听:“百姓愚昧,皇帝和各位殿下又身份贵重,究竟为何非要从民间选来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以身试险?” “春日围猎本就是为了让贵族子弟体会咱们百姓的日子难熬。这安排献祭亦是为了接下来的夏收,秋祭,冬福祈求庇佑。此事本就是为了民计民生,自然要不得精致奢侈,要体会民间疾苦,警醒着为百姓谋福祉才是。” 凤清的话音未落,谢从安已翻了个白眼,“我看是晋王为防出事,才有意把熟不熟的,能说得上话的全都拉了下水吧。” 凤清听得一愣,忽然拍着腿大笑起来。另外三个都吓了一跳。 他笑够了才叮嘱谢从安道:“如今这里是他的地盘,若被人学了舌,只怕你往后的入口之物都要小心了。” 谢从安哼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早琢磨过了。若因品鉴中毒,那就等同有人谋……” 一杯茶将她的不慎之言堵在了口中。 她瞥了眼收回手的人,将茶盏接住,小声嘟囔道:“明明就是事实。” 凤清瞧着眼前的两人,满眼笑意,暗暗朝谢从安招手,将她唤到一侧后,意有所指道:“之前也有听闻晋王去求如之帮手,我竟未想到你怎么肯答应。怎么还拖家带口,带了韩侍郎,自己也来。” 谢从安解释道:“先说清楚,宜哥哥要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不必用我应承。且这次围猎我本也就要来的,这品鉴的名头,不就是宫里给的?韩玉他既奉旨入府,说的就是要伺候我,若不跟来,难道在家里闷头睡大觉么?” “是这个道理。”凤清瞥一眼头还沉在书里的郑和宜,又凑近小声问她:“你就不怕晋王做什么手脚,让如之受了委屈?” 谢从安反问道:“凤清哥哥究竟是要问什么?”凤清忙的比起手势,让她小声些。谢从安却还忿忿的,“这世上有多少事,难道是怕了就不会发生吗?更何况宜哥哥做事自有决断,也不需要我插手。世人只说瑾瑜公子恭谨知礼,他也有自己的性格呀。” 她忽然学着凤清压低声音,面色严肃道:“我偷偷告诉你,谁若让这位翩翩公子受了委屈,必然得意不久,他总有办法讨回来的。” 谁的唇角轻轻一勾, 凤清瞥了眼郑和宜那侧,忽然感慨一句:“谢妹妹有心。” 韩玉忽然凑来追问:“那我又如何?” “小孩子心性。嘴毒心软,嫉恶如仇。” 谢从安有意逗他,豆子一般就倒了出来,见他激动到想要起身,忽然话锋一转道:“偏又最愿记得人对你的好。” 韩玉忽然站住脚将她看了半晌,终于收手倒在了软垫上。 凤清觉得有趣,便又使个眼色,“那颜家小兄弟呢?” “子骞哥哥当然是个大大的好人。” 谢从安笑着哄了一句,随后抬手按住还要再问的凤清,“凤清哥哥就不必多说,更是这大乾国中第一美好的男子。” 瞧着眼前人笑的牙不见眼,她又凑近过去,神秘兮兮道:“只是心里的藏的事情多了,终要拿出来晒晒才好,小心将人憋的憨傻。” 谢从安这样不过是有心诈出凤清那些风流韵事的真假,没想到对方唇边的笑意竟渐渐退了下去,反将她细细打量一遍,“知人不必言尽,仔细祸从口出。” 忽然见他如此严肃,谢从安尴尬极了,只能认真点头应道:“从安记下了。” 此时外头有人来报,正巧打破这难捱的境况。 时辰已到,晋王叫郑和宜同去祭台巡查。 谢从安一脚踢起韩玉,命他服侍更衣。 待二人入了内室,她又不停的叨念起下午的安排:“宜哥哥做事要知道偷懒,切不可逞强。我今早在营中寻了个机灵的小侍卫,跟他约定了下午来找我,到时候便让他给你送果子冰去。” 凤清正行到大帐门前,听了这话,回过头来说自己也要。颜子骞正被堵在后头,一同瞧着谢从安,笑的有些不好意思。 谢从安大方自如,一挥袖应承了下来。“都是自家人,必须有的。下午安排人一起送。你们三个,一个不少,等着便是。” 待一切稳妥,她亲自将郑和宜送出帐外,日头已落半空。 营地的旗子都垂着,确实没有几丝风。 今春来的早,这天气实在是好的有些过了,才一出来就浑身冒汗,热的人心里都烦躁起来。 谢从安素爱偷懒,送走了人,磨蹭着不愿往膳食所去。 她心里记挂着郑和宜受不住暑热,又担心果子冰消暑会不会引发他的寒症……思来想去后悔没有早些问问胡大夫,又想着不如找随行的御医了事。 营地中本就事务繁杂,来去之间,渐渐忘却了心头惦念,再胡乱忙过一阵,抬头时发觉天色已暗的只剩了一半,谢从安连忙奔出膳食所,问前头是否曾有兵士过来寻她。 韩玉抱臂靠在门口,一脸的无聊,冲她摇了摇头。 瞧瞧时辰,再等下去林中祭祀就要开始,前头也跟着要摆宴了。 古人都一诺千金,她还是要说到做到。 谢从安将准备好的食盒都拎了出来,递一个给韩玉道:“你给宜哥哥送去。”说罢随手拎起另一个,准备前去送给凤清与小子骞。 不想韩玉动也不动。 谢从安举得手酸,又热又累,便对他呲了呲牙,凶道:“快些送去,回来自不会亏待了你!”说着一把塞进他手里,复又催几回。 等了好久韩玉才慢吞吞地将食盒拎了起来,只是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的她莫名其妙,还有些发毛。 谢从安将他推了出去,又送上马,嘱咐了几遍早去早回,韩玉终也未再说什么。 想是这人大病初愈又暑热出门,不耐烦其中辛苦,等回来了给他蜜糖凉糕时再哄哄就是了。 谢从安拎起食盒去找凤清,可是一路寻到了良王营帐也未能瞧见人影。 寻着寻着,竟走到了一座华丽的大帐之外。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原路折返,忽听里头传来一句“仍做不知便是……”,面前的帘子掀了起来。 因来不及躲闪,与之撞个正着。对面的人似乎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她,只略静了一秒,目光落在她手臂的食盒上,颇为玩味的笑了笑。 “这倒叫本王看不懂了。谢小姐是要给谁送吃的,还是寻错了帐篷?”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绝命西皮 “外面是谁?” 帐中传来的声音熟悉又陌生,谢从安心头一紧。 良王抬手将帘子举得更高些,回头望着她笑,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带了奢靡的香气。 “是谢氏小姐。”良王目光扫过食盒,掐准时机在她之前开口:“来送吃的。” 那琥珀色的眼瞳中满是和善笑意,谢从安对着这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的容色,陡然打了个冷颤。 帐里又道:“请进来吧。” 面前这人实在笑得太过温和亲善,拒绝的话说不出口。谢从安只能苦笑着跟了进去。 大乾国太子的营帐,自有种宽敞大气,除了常见的高雅文玩,还添了些符合山野之风的兽皮龙骨。 贵人奢享,帐中起了数架冰扇,无风自动。四对铜叶上描金绘彩,精致的令人咋舌。水声嘀嗒,更让人心觉香风幽凉。 大帐的主人端坐于桌案之后,身上穿的是件绣工不菲的纱衣,虽说是常服,亦是层层叠叠,金织银绣,恐怕多少钱财都难有买处,比之身边这位王爷,可以说是奢侈的过分了。 谢从安默默咽下口水,赞了赞这品味,冷不防对上一双没情绪的凤目,周身暑气陡然全消。 她笑着举起食盒,狗腿的没心没肺,“膳食所做了些小东西,消暑用的。臣女送来给两位殿下尝个新鲜。” 对方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了停就又低下了头。“有心。” 这帐中空空荡荡,没人伺候。谢从安看了眼笑眯眯的良王,硬着头皮亲自将吃的送了上去。 桌案上摆着不少折子书简。盘子摆上去时碰了什么,咣当一声,将谢从安吓的一跳。仔细留神一看,旁边的底案上摆着柄纹路华丽的宝剑。 剑口半开未合,乌黑的剑身与桌案融为一体,所以才没看到。靠近手柄处有篆文雕刻的字,看似是“孤峰”。剑身漆黑,纹路却华丽大气,金属的寒气凛凛,让人望而生畏。 谢从安忽然意识到李璟不在,还未细想,便听良王又笑道:“竟是连我的也备了……” 她反应过来,忙跟着应声,又将另一份送了过去。 一个是后悔不该得罪的大佬,一个是当朝皇帝指定的储君,此时此刻,她应当要巧舌如簧的讨好几分,可惜却满心满脑的只想逃跑。 谢从安在原地站着,心中忐忑不消,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重复想的是那个约好的小兵娃去了哪里。 暑热天气里的果子冰在富贵人家也算常见,但是由她的小厨房出来,再常见的东西也多了新鲜花样。从器皿挑选到果肉腌制的法子都细细改了一回,又在成型的模样和口味上讨巧,她是真的用尽了心思想要让郑和宜欢喜。这一碗东西不仅爽利顺口,更是赏心悦目,能在这山村野外里吃到一个,也算得是顶顶有趣了。 太子已经摆低了碗勺。 谢从安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 浅尝而已。相比之下,良王好像对此更喜欢些。 太子瞧着边吃边叹的良王,半玩笑道:“瞧着是很合三弟的口味。” “确实不错。”良王点了点头。 瞧见太子去摸袖口,谢从安抽出帕子就递了过去,出手后才意识不妥,又僵在了原处。没想到太子却随手接过,提起一事来。 “听说如之冠礼那日,你曾令私厨备下夜食,口味甚妙。那些心思被不少大人称赞多日。孤走的急了,未能尝到,倒成了憾事一桩。” 他仔细擦着手,谢从安小心翼翼的笑:“还是要多谢各位贵人赏脸,着实是谬赞了。不过是小厨房里琢磨出来讨新鲜的,平日里闹着玩的意思。寻仙阁和海晏楼的几位大师傅已将其中做法又精进了一番。殿下若感兴趣,待咱们回城之后也可叫到府上尝尝。” 良王意犹未尽的举着手中晶莹剔透的小碗,状似无意道:“人说你幽兰苑的小厨房是个讲究地方。做出的点心,叫什么蛋糕,很是稀罕。不知比着今日的果子冰如何?” 原来真的是为口吃的。 悬了许久的心总算落地。谢从安气定神闲的胡扯了一番,只说回去必然将制作的法子送到太子和良王府邸。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起便是正式的三天围猎,每逢未时便要回营修整,咱们左右也无他事,不如你安排膳食所将这些新奇的点心菜肴都做出来,也好讨娘娘们欢喜。” 良王轻描淡写的两句,谢从安瞬间满心的脏话。 她绷着呼吸,努力思考着要怎么把这麻烦甩掉。 太子瞥来一眼,又加了一把火。“大抵是传言夸张,孤倒真想见识见识。” 良王点头附和,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臣弟亦是此意。” 不知这两位是当真闲话,还是晋王府宴又出了什么名堂,谢从安脸都笑僵了,心跳都快出嗓子眼儿,还是拿不准该怎么答,忽听外头有脚步过来,开心的差点蹦起来。 可那人竟停了片刻又走了。 面前的太子好整以暇的将她望着,身旁盯着她的良王兴趣满满,在这要命的安静中,谢从安似乎能听到自己大脑在飞速运转的声音。 “承蒙两位殿下不弃,从安这就传信让嫫嫫带了制作的工具过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忙又找回一句:“工具,这工具难做。况且等嬷嬷过来都安顿好,只怕都到时候准备收整回程了……且这蛋糕还是刚出炉时最妙,现下这般暑热,并非……或者等天气再冷些……” 良王殿下那完美的眉毛轻轻挑了挑,吐出三个字来:“也无妨。” 目送谢从安僵着笑脸出了营帐,太子的面上瞬间凝霜。 “这谢氏难道真成了精?小姑娘怎会在这时摸到此处来?” 良王歪头瞧着眼面前的精致碗碟,方才的清凉可口,犹在舌尖。 “这里头的确有些缘故。”他笑了笑,讲起来时的一番遭遇。 “早先臣弟曾在林口见到谢小姐与个小兵说话。”他特意停住,转头去看太子,“因今次围猎的守卫都是四弟临时从各处征调,我便生了好奇,待她走后问了,原来是嘱咐这小子休憩时去膳食所里帮忙送些东西。我猜着便是这档子事。因我的询问让那小子生了惧怕,臣弟怕出不必要的乱子,所以故意将此人派去了别处。是以,她大抵当真是来送果子冰的,应当是在找凤统领。” 对这一番解释,太子未置可否,抬手将桌案上的宝剑抽了出来,端详一阵道:“都是绝世神兵,不知这柄‘孤锋’比着‘雪月’如何?”。 良王一笑,“兵器也有魂魄,二者属性不同,自然各有独特之处。” 太子望着剑锋,眉目不动。 这性子当真是与帝座伤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良王浅浅一笑,接着解释道:“谢小姐若当真如传言中所说那般跋扈招厌,小王曦又怎会跟王叔闹了这么多年?可见她自有咱们不解的好。”见太子仍不理会,便又收了戏谑,带上了几分认真。“凤清此人瞧着随和,却因出身不好吃过许多苦。他这性子也并不是跟任何人都来往的。若这谢姑娘真是个刺猬,似凤清这种不爱攀附的,必然会陌路以待。可臣弟瞧着他对这小丫头颇为在意的样子。”思索又道:“许是有些你我不知的缘由在内。” “三弟莫要与孤打哑谜。”太子收了古剑,终于将眼神转了回来。 “这是怎么说?”良王疑惑。 “三弟支走那小兵,不正是为了让韩侍郎离开谢家小姐?” 良王随即恍然,连声歉道:“都是误会,二哥莫气。臣弟实在未有此私心。之前四弟都曾寻我商讨什么,二哥都是知道的,臣弟这些日子一直躲在二哥这处,当真不知他都做了什么安排。今日无非是担心谢小姐在营地里生出麻烦,再牵扯到巡逻卫那里……,是以才支走了那小兵。” “如此说来,都是机缘巧合?”太子不轻不重的撂下一句:“怕是你终不曾辜负菁妃娘娘的看重罢。” 良王抿唇,“二哥如要这样说,臣弟真的百口莫辩。我这就去瞧瞧韩玉是否真的出了膳食所。若真的是被四弟的人抓了,臣弟必然要想办法将人换出来扣在手里。咱们谋划了这么久,毕竟不能耽误了正经。” 太子眯了眯眼,算是微微点了点头。良王这才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在他之后有人飞速闪入帐中,跪地执礼道:“韩侍郎刚出营地,未入林场便被带走了。” “可看清楚了,究竟是谁的人?” “都是普通的侍卫打扮,难以分辨。” 思绪一闪,太子凝眸道:“可是凤统领的人?” 跪着的黑衣人愣怔一瞬,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黑衣,话中有了迟疑:“未能分辨。” 太子的面色随之一沉,又将方才良王的话琢磨过一回,仍是疑云难消。 凤清此人出身贫贱,只因在战场上豁出了性命才拿了不少功绩,得以留在长安侍奉。他生的不错,性子爽利又不乏机警,且十分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取悦上级,不多时便成了御前的红人。 他的这种身份,只能是父皇的心腹。可惜还有件事,无法定论真假。 此人才升入长安时,军中便有不少人都寻上门去要为他做媒。可惜来来往往都没有结果。随之越升越高,倒也不是什么人都攀附得起了,他仍是常年独居,从未听说有与哪家来往。 行武之人,日子过的也简单,除了军营和府里两处,他渐渐开始跟在了良王身侧,时日久了,便有些零零碎碎的传闻出来,有说他是龙阳之僻,倾慕良王,至于跟谢氏侯府的千金有何交际,倒是从未听过。 最最可恨的是此人的身份让他无从下手,与三弟的关系更是无法去查。 三弟这个笑面虎,自小就古灵精怪,将太傅气得够呛。右相也说看他不透。只是他那色相惑人倒是不假,男女老少无一能拒,惹来的桃花官司更不知繁几。也正因如此,凤清与他的那道传闻才更加让人无从分辨。 可是,乌衣卫的身后就是大乾帝王。这两人之间不论是哪种情分,他都要担心提防,这可比朝臣眼中的三四同盟更具威胁。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入林上岛 良王殿下顶着逍遥王的名号,常年游荡于举国各处,到处都是他礼贤下士,酷爱结交的传闻,若他当真心在自由,为何迟迟不肯放弃头衔,潇洒的去闯荡江湖呢? 菁妃的权势再大,难道能追出宫去对他拿捏! 一想到那隐隐之中的可能,太子忍不住的头昏眼花,按住心慌。 还是听右相的,需着眼当下,莫要花费心力猜疑那些莫须有之事。 合上手中宝剑,太子起身道:“今夜注意祭台道场。若有什么变动来往,都与孤暗中盯仔细了。” 黑衣人随即领命而去。 * 此时骄阳西陲,天色将暗,远处余了些未曾盖尽的红金之光。 营地中的良王闲闲逛着,忽然自言自语道:“二哥都看明白了,那小丫头还没醒吗?”说罢转着手中的玉箫,又不知去了何处。 * 围猎设在野外,便讲究不得多少精致规矩,炙肉更是筵席的重头。 谢从安刚到膳食所附近就被抓了回去,一边审菜,一边查验巡厨,还要和那些油腻的老头妇人们吵架。 这些人着实的难缠,单就一个东西怎么做才好,就能照着书本规矩,扯出自己上头三四代的祖宗大道理,又加之前头摆席临时出了乱子,霎时间,找来来请示改菜的,要批文的,还有拿着折子来盖章领牌子的,到处都是人,把谢从安烦的有心当场装死。 终于能趁着更衣偷跑出来,谢从安摸回了帐子。 里头黑咕隆咚的,无灯无火,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她愣了半晌才明白不对劲在哪:好像有一阵子没见到韩玉了。 心里跟着就咯噔一声,瞬间手脚发凉。 她竟忘了韩玉身负危机! 难怪下午去送食盒时他那样古怪! 谢从安恨急了,抬手在额头狠狠拍了几下。 若他当真被菁妃的人抓走,自己岂不是又要欠下一条性命! 她急的又跑去膳食所打听一回,确认没人见到韩玉回来,便偷偷换了件宫女衣裳,摸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好在营地各处都燃着火把,远离膳食所的忙碌人声,只能听见大风将竿上的旗子吹的猎猎作响,瞬时多了些庄严肃穆。 谢从安恢复了一点冷静。 这可是皇帝围猎的场子,难道菁妃真敢安排自己的人动手?毕竟任何不规的行举在这里都会被盖上犯上作乱的罪名,难道她真的这般猖狂? 谢从安心里焦灼,满心痛悔自己怎么会这么蠢。 这个时辰,前头的宴席应当差不多了,她趁着巡逻卫换防,不远不近的跟了过去,往狩猎场的方向溜了过去。 林场进去,往西是长宁湖,东边便是新建的祭台。 晋王前些时候安排工部紧急加阔,她曾在宜哥哥那里看过图纸。新祭台高大雄伟,气势壮观,准备法事必然又有灯烛,即便是夜里也不会难找。 韩玉是过去宜哥哥送吃的,他的模样和打扮,在那种全是僧道奴仆的环境里不至于会无人见到。难道晋王会冒险直接把人给扣了? 但是宜哥哥在场,他必然会救人的。 还是说,宜哥哥也没见到韩玉,晋王是提前瞧见了,吩咐人暗中动的手? 谢从安试图回忆祭台是否有好藏人的地方,又忍不住揣测,万一韩玉只是留下陪着宜哥哥,两人等着开宴就会一起回来了。 一脑袋乱七八糟的猜测让谢从安慌的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只求老天保佑,以后自己都吃素拜佛也行,只要保佑韩玉完好无恙。 巡逻卫快到林口时,忽然从猎场里头冲出一队人马。 那里的尘沙扬起有一人多高,领头的急急刹住,附下身子与守着入口的侍卫说话。两人的声音压的极低,谢从安心都揪了起来。 她竖起耳朵仔细的听,可惜实在太远,什么也没能听见。她忍不住又去看祭台的方向,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可她不知道,这一番动作却已经给自己招来了麻烦。 那两人一直嘀咕,面色都不大好看。巡逻卫正要掉头,忽然朝谢从安这方看了一眼,动作太快,谢从安疑惑是不是看错。只见那人又转回来低头说了几句,林场守卫也跟着看了过来 夜风四起,林中树叶都沙沙作响。这林子越往里越密集,远看着密密麻麻的枝杈交错,仿佛一张张开的无形巨网,满载着未知的恐惧。 谢从安低着头,忍不住伸手去摸头发。 出来之前她特意将钗环都卸了个干净。一身干净的宫女衣裙,素的连个手镯珠花都没有,不该惹眼才对。正胡思乱想,那林场守卫已到了眼前。 “你,跟我过来。” 不知福祸,谢从安脚下踟蹰,不想才靠近了,一把就被拽上了马背,惊呼声都还未出口,身下的马匹已掉头飞奔起来。 她只能急急抓住马鬃,试图辨认自己所去的方向。 绕出入口的树林,远方隐隐现出阔台一角,正是她的目的地所在。祭台的四周燃着不少的香火灯烛,上空飘荡着无数的经幡,烟雾缭绕的供桌上隐隐能看出盛放果子和祭品的轮廓。 忽然有个背影闪入眼中,正似是郑和宜,可惜马儿转弯,一晃过去,再回头那人就不见了。 谢从安扭头去看,不防被飘来的一缕烟火呛的咳嗽连连,身后那人被她惹的笑起来。再回过神时,马匹已经又入了一片林子。 谢从安急了,转去推那人道:“我要去祭台。” 身后的人不理会她,谢从安又喊了几句。 “不想死就闭嘴!” 语气中的凶狠让她后知后觉有了惧怕,竟老老实实的没有再闹。 身处的树林较方才密集不少,已经没了多少亮光,耳畔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虫声渐响。 谢从安更怕了几分,瑟缩着不敢说话。马儿撒开又跑了一阵,忽见前头闪过火光,竟是到了长宁湖边了。 她想趁着光亮去看身后的人,忽然一个天旋地转,被甩了出去。 她的身体尚未恢复完全,武功半分也使不出,这结实的一摔让她撑地的脚骨和手腕都痛的差点哀嚎出声。她抱着手缩在地上,满心愤怒,恨不得杀人,下一秒却又被拎着衣领薅了起来。 她气的伸手去打身旁的人,手腕却疼的呲牙。只见个胖到连眼睛都快没了的油腻大叔卡在铠甲里挪了过来。 那人的行动倒是轻快,身上有着几分老练的杀气,身材魁梧,不知是什么来头。 来人将谢从安打量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摆手便走了。 谢从安忽然觉得这人眼熟,大声喊道:“你们带我来这……” 有人一把捂了她的口,跟着点了哑穴,将她踹了出去。 谢从安扑倒在地,膝盖痛的钻心,仿佛裂开了一般。她还在想怎么把这群没狗眼的人杀光了泄恨,抬头却见身前停着一叶雕花罗彩的精巧小舟。 这东西精致的过分了,一看就知是宫里的手笔,花了大力气做出来给贵人们散心用的玩具。 她强忍着疼爬了起来,揉着膝盖暗骂一句。 忽然有人从身后跳上了小舟,她一下子又要扑倒,忙伸手借小舟稳住身子。 手臂被人扶住,她抬头一看,是个黑不溜秋的小子,身上是官家现给的新衣,一看就是临时被抓来做事的。 对方用力将她拉上小舟,谢从安有点愣。回头去看岸上,竟然没人阻拦。 小舟已经往湖心荡去。 谢从安满心疑问,“你要带我去哪?” 黑小子听了竟然慌张起来,朝着岸边扬了扬下巴,又举起船桨转朝湖心一指。 长宁湖的湖心有个小岛,谢从安也在图纸上见过。从这里望去,只能见到怪石之外草树丰茂,黑乎乎的一片,不似有人烟。 她再看一眼,惊叹好个仙家福地! 这湖泊四周,花海烂漫,水面如镜,复映其繁。夜空银河顶天铺地,这一叶小舟置身其中,便如飞天一般。若等晚些再起了雾,在这等山涧水畔里畅游,可就真的自带仙气了。 舟行水上,夜风拂面,凉爽惬意又畅快。谢从安几乎忘了自身处境,忍不住赞叹出声。撑舟的黑小子好奇的望着,两颗眸子明亮清透,红彤彤的脸上全是晒斑,一看就是务农人家的小孩。 “你是水边长大的吗?”谢从安尽量笑的和善,见他惊喜的点头,又问:“临时被抓来的?” 他眸中的光芒忽然淡灭,漠然的点头。 谢从安觉察到了,“你怎么了?” 对方却瞬间黑了脸,转过头去不肯理她。 谢从安也不在意,探身去撩湖水,耳畔只听嘣的一声,回头就被冰凉的水花扬了一身一脸。 那小子将船桨敲在船沿,气鼓鼓的对她怒目而视。 谢从安被淋的透湿,气的骂道:“老子玩水也碍着你了!” 对方惊到一愣,跟着就皱眉将船桨举到她面前。 拿船桨指着她算什么意思? 谢从安瞥他两眼,因怕被踢下湖去便老实坐着,再过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诡异。 这里周围没有半点人声。 她打量着认真划船的黑小子,竖起耳朵又仔细听了一回。 湖心小岛的岸边,已经能看到不少的人影走来走去,却鲜有人声。两个严肃的侍卫正水边等着他们。 谢从安冷静下来,跟着下船,老老实实被押送。 侍卫带她往岛中心的一片林地走。她回头见那小子划着桨又回去了,更加紧张起来。 这荒山野岭的,自己会不会就死在这里啊? 是不是该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让他们送自己回膳食所? 忐忑之间,三人已穿过林子到了一处山壁前。 五六个巡逻卫正等在此处。为首的朝负责押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人下一秒就将谢从安推去了山壁交接处。 他们动作粗鲁,谢从安脚踝一痛又差点跪倒,回头正要骂人,却意外见到所有人都一副惊恐的样子看着自己,身旁瞬间又有人将她的嘴巴捂了。 眼神若能作剑,此刻她身上一定有无数大洞。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山洞探险 谢从安气不过,张口便咬,挣扎间有人上前将她扣住。那个领队的拿起佩刀在她颈前挥了挥,示意她老实,然后凑到了她耳边。 “进去将里头的情况报来。” 极轻的气音,惹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那人接过火把塞进她手里。 他示意的地方是一片长满青苔的潮湿山壁,要仔细辨认才能发现其中有条狭窄山缝。以谢从安的身形,也只能勉强进去。 意识到这或许会送命,谢从安早已是后悔不迭,可是脖颈旁边那柄闪着寒光的佩刀又让她将表明身份的话咽了回去。 再看一眼四周,雪山那日的遭遇又浮现在脑海。 进去,不一定会死,不进去,大概真的会死。大不了,躲进去等人来寻就是了。 拿定了主意,谢从安咬牙上前接过火把,顺从的朝那裂缝入口走去。 脚下的石头圆滚粘滑,踉跄几次都差点崴了脚,她终于挤了进去,扑鼻便是植物清新又略带水腥的气味。 满眼黢黑,什么也看不见。她试探着用手摸了摸,发觉两侧的石头都湿漉漉的。刚觉察哪里不对,回头正对上一双冷眼。 方才押送的侍卫正手持兵器挡在洞口前,见她转头,马上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谢从安暗骂一句,缩头缩脑指了指后头,首领点头,她便继续往里。 宫女的衣裳合身不贴,她含胸挤过几道狭窄的山缝,虽说已足够小心,衣裳还是被刮破了好几处。火把的照明有限,手握的地方能够感觉到火焰的炙烤,让她莫名想起方才宴席烤架上的猪肉。 这憋屈的前进方式很快就让她乏力不堪。 谢从安靠在石壁上细细喘气,身上大汗淋漓,此时回头再看,外头已只剩下条隐约能见的星空。 她举着火把的手已经来回换了数次,酸的仿佛不属于自己,也没有力气骂人了,只能小心观察周遭,警惕着可能会有的危险。 方才在外头看进来是一片黢黑。现在反看回去,倒真的让她瞧出点名堂。 这裂缝七歪八扭的,左右两侧的起伏凹凸却大体都能对上,明显是个地震裂开的口子。只是下头的缝隙越开越大,岩石边沿的痕迹也明显圆滑。 想起方才的一些细节,她激动的喊了出来,“水!是水!” 身后岩缝中忽然有风吹过,隐隐还有人语,仿佛黑暗中有人偷偷看着,窃窃的说话。 谢从安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她举起火把照向四周,可惜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忽然脚下有什么冰冷慢慢浸了上来。 谢从安猛的跳起,脑袋撞在石头上嗡嗡作响,疼的整个人都懵了,待痛楚过去,忽然意识到方才似有水声。 她艰难低下头去动照了照,发现有一道水流从脚下淌过,两只绣鞋都半淹在里头。 原来如此。 她顿时挂着两行泪笑了起来。 往里再行,水流越来越大,再挪进一段,忽然又变小了。 “这是为什么呢?” 她小声的自言自语,继续向前,见那水流大了一阵又迅速小了下去,忍不住又念叨起来:“也太奇怪了吧。” 在前进一段,她停下来靠在石壁上喘气,感觉自己快要被这限制手脚的感受逼疯。 终于还是到了心理和体力的双重极限。 对于韩玉的担心和在这里无声死去的惧怕使她不管不顾的大喊起来。 心里虽然畅快了,却有一阵湿风裹了窃语兜头扑来,将她那一身大汗瞬间吹了个通透。 她心跳如鼓,僵直着动也不敢动。 耳畔的那些诡异之声太过可怕,她用力对抗着头皮发麻、四肢冰冷的生理反应,逼着自己分辨对方是在说些什么。 这次大概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绝望之际,窃语忽然消失。 谢从安又等了片刻,发觉脚下有异,照见水流竟已没到了小腿,忽然间福至心灵。 “靠。原来是个喊泉。” 虽然地理学的不是很好,这样简单的道理还是懂的。方才那奇怪动静想是因为山壁里头有个空间,泉水涌动引起了风,才会发出类似人语的怪响。 “所以是有人发现了岛上泉水干涸,前来调查,却因石壁裂缝难入,才抓我过来的?”她自言自语道。 外头的那些人们个个不敢出声,可能就是知道了这声音与水流有关。 大乾的科学文化都发展的不错,更何况对于在外行军的人来说,喊泉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怎会被吓得这样? 难道,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想起方才呛得她咳嗽的香烛烟气,谢从安记起在佛莲处听过的墙角来。 今上迷信的过分。那日是两个小官相约吃闲酒,户部的抱怨说上头为着搞金丹,花钱如流水,明明是宫里的开销,自家又要为这亏空的名头挨骂。礼部那位说,天塌了自有个儿高的顶着,劝对方无需担忧。今上自己的钱,要什么便给什么。现下连皇子们也都是哄着今上开心的行径,且此事关系到圣体安泰,一不小心就是要杀头的罪名,没人敢不要命的去干涉这个。 这位大乾的皇帝和前世五千年的帝王们并无不同。只要到了年岁,少不了行些追求长生,迷信鬼神的糊涂行事。 难道泉水干涸也与迷信有关,所以这些兵士才如此的小心翼翼? 东临朝拜在前,皇帝又极为看重此次的围猎。晋王顶替了太子接下此事,必然是事事谨慎,小心琢磨,可她却并未从宜哥哥处听说过长宁湖有什么怪异不妥。 宜哥哥应当是不会瞒她的,难道是晋王被人蒙在鼓里了? 若晋王和菁妃真的敢在皇帝的围猎场里抓韩玉,这母子俩是真的不怕死吗? 脑海中闪过早先见过的太子和良王。二人的言行都越发的耐人寻味。 那只在背后搅弄风云的手,究竟是谁? 方才对岸见到的那个油腻大叔也是越想越觉得熟悉。记忆中似乎有张对不上名字的脸,只是比着见到的模样要再年轻些,也更精瘦。 思考无果,谢从安已经恢复了些力气,还是继续前行。 再往前走已宽敞许多,手脚不再被困着,高处还多了可以攀爬的空间。估摸着又过了一盏茶,她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觉,于是尝试着举高火把到处晃了晃,惊喜的发现自己已进入了一个溶洞中。 四周全是钟乳石,也没瞧见什么毒蛇猛兽。 侯府千金的身娇肉贵谢从安已经彻底体会到了。 她浑身酸痛,连呼吸都有些费力。缎面布底的鞋子湿答答的,早已磨破。她强撑着,一瘸一拐的将洞里摸索了七七八八,沿着水流,寻到了溶洞深处的一片黑潭。 水域映出了火光。 她估量了水潭的大小,朝里头丢了几块碎石子,等了等没见到什么动静,才小心翼翼的上前探手摸了摸。 冰凉的触感从手指传到身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山里本就比着外头凉,潭水的温度更要低上许多。 谢从安对着寒潭露出一丝苦笑。 “外头是水,里头也是水,偏偏自己又不会水。这处境真的是绝了。” 她支着发昏的脑袋,思考着从原路出去的后果会是如何,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方才猎场入口前,那人并未问她身份,也并未问过她为何要进猎场。 过来这一路上,的确都从未见过有宫婢。 若是这林子不许女子擅入,那她现在就如同死了没有差别。 亦或是她的身份早已被认了出来,对方只不过顺势要她死透罢了。 谢从安将自己吓得汗毛矗立,站在原地认真的回忆起来。 前几日讲规矩时懈怠,未曾细听,是否真的有女子不得入猎场的规矩? 此时再想,那个撑舟的小子,身量比着自己还是要小一圈的,为何不用他呢? 难道是因为哑巴,怕沟通不畅? 宫中的太监和侍卫那么多,又为何非要从外头抓个哑巴来划船呢? 越想越乱,谢从安瘫坐在了地上,忽然发觉手中抓着的石头光滑可爱,拿到火把下一看,两颗碧绿浑圆的珠子,不知是玻璃、琉璃,又或是宝石了。 她起身用火光仔细照了照,所见的石头各色参杂,大多是普通的碎石,间或散落着不少这样的彩色石珠。 就算前世见过许多被修复过的半残建筑和景点,似这样被人造的过分的也是稀奇。 她捡起一颗砸开瞧了,发现边缘尖锐,当真如玉石透亮。 不论如何,只要将这些报告出去,想必就会有人会来挖这处山壁了。 这个撒彩珠的人,究竟是在谋划什么? 谢从安选了几颗彩珠塞进袖袋,在越来越冷的山洞里瑟缩着,继续纠结该不该原路返回。 前两次被刺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今日过来的这一路又经历了各种手脚虐待,她是真的不敢只往好了想了。 谢从安心烦,想着起身动一动来取暖,竟然在一颗鬼斧神工的巨大石笋后,发现了石壁上藏着个黑乎乎的洞口。 那石壁下堆叠着不少的大石块,高度正适合人往上攀爬,周围还有不少散落的大石头。 她心头疑云越来越重,瞬间没有了雀跃之心。 这山洞里绝对有古怪。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波涛暗涌 营地之中。 开席的时辰将至,膳食之事都已进入了最后一番的核查。 筵席间用来炙肉的烤架正要起火,膳食所的主帐前却忽然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楚栋不露声色的打发了面前的小太监,顺势将对面的男子打量一眼。 来人仅着一身青袍,气质独特,一双桃花乌瞳生得招人注目,飞眸之间似有流光。 好相貌。 对方微微一笑,作揖道:“礼部给事中谢珩,来问问谢小姐是何时不见的。” 楚栋顿时谨慎起来,摆出无奈的架势还礼道:“谢大人,您瞧见了,咱们忙活的不得了,着实不记得谢小姐何时走的,又去了何处。这里外寻她不着,便将所里的事务都报到了我这里来。小人这里实在是无暇分神去寻,这才去报给前头知道的。毕竟是侯府的千金不见了,咱们所里也不敢怠慢啊。只是,这前头的筵席也不能耽误……您瞧瞧……” 一番推脱的言辞被楚栋行云流水,洋洋洒洒的倒了个干净。他一边说一边打发着送来验查的福菜,敷衍的如同宫中每日可见的琐事应对。谢珩跟在一旁,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 围猎的筵席,炙肉历来是膳食所的要务之一。此次的特殊之处,是用了许多谢从安从民间搜集来的特殊调料。事关皇家安危,便会有多重的品验关卡。她毕竟在这里任了重要名头,所以也必须要亲自确认才算妥当,不然若真出了乱子,别说膳食所,就是整个猎场也无人能担此责。 若不是因此,只怕就真的没人能记起她来。 谢珩按下心内的叹息,装做未见楚栋探看的眼神,招手让巡逻卫上前,低语几句又转回道:“谢珩未得多少人手,可否跟大人借个小子跑腿?” 楚栋将手一拱,堆起笑道:“谢大人,这前头的宴席可就要开了。咱们这儿可少不了人……” 他说着话已将眼神避开,双手揣在袖中,俨然是准备装死了。 “是谢珩不懂事了。已叨扰了不少时候,谢某还是再到别处去看看。” 谢珩微笑辞别,步出主帐,一直带人绕到了膳食所的大帐后方,确认瞧不见了才立定等着。 不多时候,有巡逻卫领着个膳食所的宫人上前道:“照大人的吩咐,找了个小子换了膳食所的衣裳。果然问出了些名堂。” 谢珩点头,“发现了什么?” 那宫人道:“小的是悄悄问的,都说谢小姐更衣之后便未出现过。有个嬷嬷嘀咕说瞧见个宫婢不怕死的往林场去了,小的就多问了几句。嬷嬷说那背影瞧着与谢小姐是有些相似的,她其实也疑心是这位主子淘气,想偷溜进猎场去看新鲜,大概是怕惹事,说完又推脱说是自己看错了胡说的。毕竟这围猎的林子不许女子擅入,就算到了跟前,也不敢有人随意放个宫婢进去的。” 谢珩沉吟片刻,点出几人道:“谢小姐身份特殊,未免生枝节,要辛苦你们小心查问,不要引起注意为上。” 众人领命散去,他便领着余剩下的两个去了猎场。 * 仲夏日长,没于西山。当罩在山林之外的绰绰余晖全然散去,虫鸣声渐浓,四下又是另一番热闹。 营地与猎场交接的西北处有一簇拥堆叠的嶙峋山石,正落在林子与营地的黄土之间。这种刻意却又极富意趣的东西,不必说便是为了贵人们享乐而造出来的。 这地方极适合登高远眺,能将猎场西边的花海湖景一览无余,又没有水边的蚊虫打扰,比湖心小岛更好上许多。 工部懂事的在上头架了座简单装饰的凉亭,又在怪石之间开出了几道台阶,蜿蜒至顶,石缝中还点缀了些若花兰草,风雅之感顿增。 亭外最高的一块大石上,此刻正盘腿坐着身着华服的良王殿下。那张脸俊美无俦的脸,好看的犹如天人降世。 他举起手中酒杯转了几转,“如此冷酒邀月,倒也雅致。”说罢一饮而尽,随手一丢,认真吹起箫来。 箫声入夜,呜咽婉转,在这情境中极为恰当。七皇子一直默默饮酒,一旁的九皇子惬意的摇着纸扇,忽然道出一句可惜。 “可惜什么?” 晋王的脸从怪石丛后露出一半来,边喘边道:“可是前头筵席又有了纰漏?” 他疾行而来,挥退了跟来打扇的宫婢,顾自在七皇子身旁坐了,抓起倒满的酒杯饮上一口,顿时辣出几滴眼泪。 箫音骤停,良王望了过来:“筵席将开,四弟跑来这里做什么?” 晋王放下杯子,口中不清不楚的嘟嚷一句:“自然也是来追随三哥。” 良王接过九皇子送来的酒盏,递至唇边却又停下问道:“听说今日林内出了不少的乱子?” 他仍是眼角带笑,晋王的脸色却难看的紧。 九皇子也似笑非笑的摇着纸扇,意味深长的道:“的确都是些乱子。的确是不少的乱子。” 晋王吞了口酒,突如其来的恨气怪声道:“冷泉干涸这么大的事,怎会无人知晓。工部不知是怎么办的差,直拖到今早才令人报来。”说着又咽下一杯,抽出帕子沾了沾鬓角,“方才又报说岛上湿气过重,烟火受潮,难以点燃……怎么今年到了我这里就是诸事不顺!” 说话间,良王已从石头上下来。 他按住想要拍桌的晋王,笑着哄了句:“四弟慢些。有些话还是放在心里,说出来总归不妥。” 晋王悻悻,连饮数杯仍解不得气,一旁的宫婢正要上前添酒,被他将酒壶抢过,一把搡了出去。 那凉亭之外四下皆空,又为着好看未多设遮拦。只听一声惊叫,那女子就要跌下去,身影一晃,已被良王扯了回来。 良王将救人用的披帛递还给另一宫婢,吩咐二人退下后才转朝晋王道:“父皇与二哥都在,此行莫要生事为妙。” 那双整日带笑的琥珀眼,此时微微凝了冷霜,虽然还是笑着,却让人瞧着脖颈儿发凉。 良王很少动怒,晋王却还是怕的。他吃了这软钉子又不敢言声,眼见两位弟弟隔岸观火,自然不想被人看戏,遂换了笑脸道:“三哥可是要心疼四弟。祭台那处事多且杂,稍不留心,底下便要出错。那处又是此次圣意特属,针尖麦芒可大可小。四弟我如此的劳心劳力,却可惜忙活的都不在父皇眼前,总比不得二哥管着这林中猎物,三哥你得伴圣驾,都能轻松得好处……” 原本只是要啰嗦几句,他说着倒真的委屈起来,待觉察良王笑得愈发冷淡,忙又转作讨好:“倒不是说哥哥们的职责清闲。只是这硕大的场子,几千的精兵良将,还有乌衣卫在御前守着,如何就能出事呢……” 良王的眼皮微微一跳,挑起眉头,未发一言。 一连吃了这几颗软钉,晋王的心口憋足了气,索性将这几日的暗火也撒了出来。 “哥哥莫怪四弟埋怨。那冷泉之事我着实恼火。早先就说了派人去查,结果却至今未报。不知这帮饭桶都是怎么挑选出来的,康将军竟也没被气死。” 良王仍未答话,眼神却越来越冷。他拂袖起身,正巧看见有人寻上来便招手示意,上前回禀。 “先前派去巡猎的小队满载而归。皇帝看了猎物还夸了两位殿下。” 声音不大不小落入亭中,三人面色各异,自有体会。 良王拂退来人,转到晋王身侧躬身附耳,道:“若真的忙不过来,不如找七九两位弟弟帮手。毕竟都是自家兄弟,麻烦几许又何妨。” 晋王从小就被菁妃管束着,心底就算不高兴也本能的点头堆笑。 哥哥们都能独树一帜,他怎能依仗他人。若被前朝的那些官员们知道,岂不更要瞧不起他。 可是眼见对面的两位皇弟摇扇饮酒,好不惬意,晋王忽然又生出个念头来:或有法子让他二人帮自己做事,又不抢风头的。 老九似有感应,忽然瞥来一眼,“四哥,那冷泉究竟出了何事?可是今年的泠泉酿就没了?” 泠泉酿可是这皇家园林每年特贡到大内的宴饮。若是今年少了,往后几年便有要断贡的危机。 提到此处,晋王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可能是雨水不够,那冷泉,大抵是枯了。” “可我早先去湖边逛了逛,那长宁湖水未有变化,湖边的花草仍旧生的极好。”九皇子道:“父皇喜欢此地,常春真人也曾说此处极具灵气。难道真的是此地有灵,即便泉水干涸,也不影响花草盛放?” “你们年岁尚轻,有些事并不清楚。”晋王道,“早年间,那湖心岛还出过些怪事。乌衣卫将里头围起来不许登岸,再后来多年都无人去过。今次不是为着调查冷泉干涸之事,也不会派人上岛。” 他说着又生起气来,“这群只知动手的蛮人,竟要我亲自问起才肯上报。我现在只怕被父皇知道……莫被降罪才好。” 九皇子随意笑笑,又摇起纸扇。“那便速速了结,不要惊动便是。” 七皇子也与他宽心,“今日算是正式扎营住寨,少不了又要大醉一场。明日开猎回来,父皇必要细问祭台如何。算算日子,到游湖赏景应当还需些时候,四哥抓紧处置了就是。” 这二人话里话外摆明了是要袖手旁观。晋王只好将刚才的想法默默抛去了脑后。 再有几杯下肚,侍卫报说前头的筵席将开,请四位主子一同回去。 皇子们行至半路,正遇了汇报冷泉之事的小将。 晋王在马上气得大骂:“进去了没出来就再派一个进去,难道这也要本王来教!”说完一脚踹在那小将肩头,“十足的蠢货!再处置不好,本王就砍了你的脑袋!” 九皇子闲闲坐马,朝长宁湖的方向望了一眼,“越听越觉得此事有趣,四哥不如带我们同去瞧瞧?” 重重营帐之后,有一处明光大盛,歌舞喧闹正如海浪袭来,前头的筵席显然已经要开始了。 晋王忙笑道:“开筵若是不到,父皇迟些问起来恐遭责备。这冷泉并非什么大事,不如等筵席罢了再去,届时咱们只作游湖醒酒,倒也合适。” 七九两人点头应允,良王轻轻挑眉,跟着扯了扯嘴角。四人便并驾齐驱,飞奔回营。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寻人风波 围猎的林场中,谢珩刚刚问别最后一队负责放生驱逐动物的人马。 此刻的树林里,应当是只剩下当值的巡逻卫了。 “谢大人,咱们需得看着些时辰。巡逻卫每个时辰都要换暗号,若给不出,可能会被以谋逆罪当场诛杀的。”穿着膳食所宫服的那个小子有些忐忑。 “你我这是有差事在身,若当真遇上了,我自会解释清楚。” 想是谢珩知道暗号,那小子才算面色稍安。 三人一路到了长宁湖边,远远就瞧见空阔处燃着一丛篝火。虽然还有些距离,已能瞧见几人有立有坐,正围在一起。 谢珩紧步上前说明来意。 这里的人都正因不得到前头蹭吃蹭喝,不大痛快,忽然见他来问个姑娘,登时的眉眼不对,“关你何事?” 知道可能寻对了地方,谢珩不敢太过显露,客气道:“实在是因为主子心爱的婢女走失,才会在此时寻到这里来。主子已经用惯了她,换了别人总是不如意。军爷们若知道什么,不妨说与在下,寻到人后必有重金送上,对各位酬谢。” “当真?” 一个矮瘦男子惊喜上前,却被个高个子拦住。后者朝谢珩打量一眼,开口竟颇为文雅:“这位大人说的极是。可惜我等今日一直守在此处,并未见过大人口中所说的婢女。” 谢珩微微颔首,报上了大名,“在下也只是被派来寻人的。还请军爷们帮忙,若能知会一声此人去处,在下自会寻去。不论后事如何,必不给各位添惹麻烦。”说罢又顿了一顿,多了些吞吐之意:“实不相瞒,我也只是盼着早些找回,莫要闹去今上面前……” 程楠读过几日书,在这群兵士中年岁大些又思虑稳妥,也算得小有声望。他瞧了眼仍被自己拘着的孙霸,又盯着谢珩看了半晌,沉吟道:“你姓谢,你说的主子可是谢侯府的那位千金?” 谢珩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把明晃晃的东西递了过去,光泽闪过处,照见他身旁的小子的一脸艳羡。 “在下先谢过军爷。若是将来寻到了人,必然还有重礼送上。” 谢珩未着官袍,身上也未露出能表明身份的佩饰,实在让人瞧不出他的身份。 程楠心中还在琢磨,孙霸已上前一步将谢珩手里的东西抢了过去。 那是一叠制作精巧的金叶子。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映着一旁篝火,光亮诱人,一看便是宫里贵人们拿来打赏的玩意儿。 程楠心中一动,扫了眼谢珩身后跟着的两人。侍卫盔甲锃亮,另一个似是后宫打杂的宫人,必然不能是说的假话。 若真的等到闹去了今上面前…… 孙霸得了金叶子正是开心,与其他几人聚在一处嘀咕的厉害,有句话不轻不重,飘了过来。 “听说那谢跋扈的确有个特别受宠的丫头,也常仗着她作威作福的。” 程楠一时心虚,回身抬手按住孙霸的肩膀。后者瞧见了他脸色,登时闭嘴不再言声。 谢珩扫过那一群揣着金叶子面色各异的兵士,心如明镜。 程楠也知道不好再瞒,便道:“不如大人仔细说说那女子模样?我等也好生回忆回忆。毕竟这里头各色人等来来回回,或许见过又忘记了也不一定。” 猎场不许女子擅入,又怎会有见到后忘却一说。 听这胡话就知对方疑心未消,谢珩却将计就计,顺势报了一回,又附笑道:“这丫头只因家中之事烦恼,连着几日皆不大精神,主子特意让她出来散心,却等了许久不见回来,想说是不是粗心大意跑进了林子,又担心有野兽伤了她,这才特意命在下来寻。” 程楠凑去与孙霸低语两句,嗓音压的极低。 谢珩琢磨着如何哄对方快些说出谢从安的下落,心急如焚,却听湖心忽的传来一声巨响。 绚烂的烟火瞬间铺满夜空。所有人都仰头瞧着,下一瞬就都慌乱起来。 有人喊道:“快去报信。” 谢珩见程楠一边命同伴收拾东西,一面踢散篝火,忙上前拉他,“军爷为何这般慌乱,可是出了什么事?”还要再问几句,只听湖中传来个浑厚的喊声:“无需费时收整,快走快走。” 循声望去,隐隐可辨有三人挤在一叶扁舟之上,前头撑船的小子已累到躬身用力,手中却船桨不停,也是一副着急逃命的模样。 谢珩认出了正前方站着那个,忙上前高声道:“康副将,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康蒙恩一时未认出谢珩,以为是哪家的公子想上岛去玩,便厌弃的挥了挥手,“快走便是,”说罢又恼恨的低咒一声。 片刻之间,四周人已纷纷跑远。谢珩拿不准究竟出了何事,更担忧谢从安此时如何。 水面此时起了雾气,对面越发的看不清人。他朝着湖心小舟道:“康副将,湖心岛究竟发生了何事?” “站住。” 忽闻身旁呵斥,回头见是程楠被自己带来的侍卫拖住。谢珩已经有些恼了,眯起眼道:“军爷还是快些说清楚,下午那女子究竟去了何处。” 忽见对方收了和善,程楠心知惹错了人,眼神不自觉的躲闪起来,试图挣脱侍卫的压制。 谢珩眯了眯眼,上前抬起左手,却忽然被人按住。“谢给事莫急,这是有什么误会?” 原来是康蒙恩上岸后认出了他,匆匆上来解围。 谢珩松了手,面色也跟着缓了几分,歉意一笑道:“是谢珩急了些。还请军爷快快告知那女子下落,避免事情闹大,牵连了好人在里头。” 谢珩因行事妥帖能得上意,官职虽小,在前朝的大人们面前却极有体面。康蒙恩常跟着康嗣业将军出入宫中,自然知道要小心拿捏。 待问清了来龙去脉,他微微松了口气,朝着湖内随意一指道:“想是下头人错抓了人。因那处山壁狭窄,下午就抓了个宫婢去探。人已经进去了个把时辰还未出来。我也是等不及了,已派人去报了晋王殿下。前头主子只说还要再派人进去瞧瞧,可惜还未安排那烟火就爆了。”他说着又骂了一句:“只知媚主的玩意,也不管我等死活。” 谢珩身为礼部官员,自然知道此次报说冷泉忽然干涸的事情,且宫中旧历,烟火都是在湖心放的,这也并非什么秘密,只是他仍未明白这些人的古怪,只能追问道:“不过是声音引起泉水上涌,此事于地貌典籍中皆有记载,究竟有何事竟能让康副将如此慌张?” 康蒙恩将察看湖水的眼神收了回来,闪烁不定间有些黑了脸,“大人说的咱们自然知道,只是还有些您也不知道的事情在里头。这次咱们营的兄弟奉命来在各处布置巡查。这围猎本是祖训,年年都有的,做起来又有何难。原本都报过了四处平安,却在圣驾到来之前,湖心岛一连三日,死了数十人。那时圣驾已经出发,咱们谁都不敢担责,只能小心守着。且那石壁中是否有古怪,也无人知道,时不时就传出些怪语人声,也真是吓人的很,所以才要让人进去瞧瞧。遇上这样的事,我也是被迫要在跟前盯着。只因上头怕被今上知道,恐会降旨怪罪。可就这样一昧的压着……咱们谁能不怕?只能请老天保佑,告诉前头不许烟火燃放,说的是受潮难燃,就是想让他们换个地方,莫再上岛了。怎知那群阉人……”,话到此处,他恨得咬牙,愤怒之色中又夹杂着些许思虑和惧怕,“已经将烟火和宫人都早早的赶出去了,怎会又有烟火燃起来。我这是方才一时被吓糊涂了,此时再想,只怕还是有古怪!” 他瞧了瞧四周,神秘兮兮的凑近谢珩耳畔,低语了几句。 谢珩听了拧眉道:“此话不可乱说。秋贵妃是死在温泉行宫的,与长宁湖有何干系。” “还不是听将军帐下几个文职小吏的嘴皮,说这水脉与巫峡的崇乐湖是连着的。” 康蒙恩面色严肃,倒真不似在玩笑。 谢珩的眼中却忽然多了怒意,“长安城的兵士,竟敢在圣主围猎之地乱传些无稽之谈,可是当真不怕掉了脑袋。” 往日里多见谢给事温和知礼的模样,康蒙恩一时被噎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听身后有人击掌笑道:“说的好。这般的小事怎么就连累了谢给事到此来讲与咱们听。这般的劳您大驾,金吾卫惶恐。” 谢珩神色自若的转身一揖,淡淡唤了声:“李队长。” 李璟几不可见的扯动嘴角,抱拳回道:“谢大人的礼,小人可当不起。前头小人已问了清楚,谢小姐是被误捉去了湖心岛。”他说着朝前挥了挥手,一队兵士拖了两只宽阔的大船上前,围在一起敲敲打打,还将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孩子也拉了上去。 李璟上了船,又朝谢珩处撇了一眼,“谢给事不如一起?莫要让你家主子担心。” 听出他话里的讽刺,谢珩也不动怒,吩咐宫人打扮的那个回去禀报,自己则带着侍卫上了船。 船虽是临时拼的,却满满载了十几人。这些兵士训练有素,每侧三人划水,在水上行得飞快。 谢珩找寻一遍,发现方才那小孩子正跪坐在船头,抱着手臂瑟瑟发抖,不知是挨了打还是饿了。 那孩子觉察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看,也不说话,一双瞳仁又黑又亮。 谢珩发觉李璟正抱臂看着自己,便问道:“接人的轿子可曾备下?”说着又忍不住朝那孩子看了一眼,“若有食水,不如先给他一些,等下是要他进去寻人,还是要顺利些才好。” 见他看懂了自己的安排,李璟的唇角微微上扬:“临时出的差错,前头的贵人们都在,哪敢闹出这等动静来引人注目。”说罢又扫去船头一眼,“能活命就不错了,还要吃的?”他冷笑一声,“轿子早已备好了,后头自会跟着送来,毕竟咱们等得,你们谢氏的小姐可等不得。” 李璟讨厌谢家人也不是什么秘密,谢珩便不再说话。 小船在漫天的烟火和爆破声中飞速前进,不知山洞中的谢从安究竟如何了。 * 营地筵席外,更衣暂用的小帐中,有四个人也在议论着谢从安的失踪。 “这般招人恨的谢跋扈,一旦丢了,寻起来可不容易。” 良王倚在高座上,手中依旧把玩着不离身的玉箫,顺带斜乜了眼底下跪着的楚栋。 另一座上的太子轻描淡写的问了句:“围猎之礼甚多,礼部事务繁重。夏大人怎还有空过问这些。” 夏枢盟的避事之风,朝中大概是无人不知了,今次对谢从安的关切实在耐人寻味了些。 夏大人笑眯眯的捧着肚子,将早已准备好的解释娓娓道来。 “老臣是怕耽搁了筵席间的几处风俗安置。难得今上兴致高,咱们此次新添了不少的玩意儿,楚大人细心,及时发现,才将此事报了上来。老臣合计,哪怕是不提宫中筵席,谢侯家的千金丢了,也该寻查一番才是。所以就借了一队巡逻卫,派了谢给事出去寻了。” 他自然是因为馋着黄子黄时,才未放弃与谢从安结交的想法。实在是已经安耐了好一阵子,所以一听到人丢了,便急匆匆的派了谢珩出去。 太子又唤人来,巡逻卫禀道:“湖心的烟火一旦点燃无法中途熄灭,只能去到了再想办法。算算时候,那边应是已上岛了。” “女子不是不许擅入猎场?怎会误抓了谢氏小姐。” 良王的突然一问,让泠泉干涸之事在太子面前败漏了彻底,“……其实有个撑舟的小子身量可用,只因是个哑巴,咱们怕耽误了才到营区来抓人的。此刻赶着救人,倒也正好派上用场。” 有人匆匆进帐,直行到太子身侧才低语道:“前头的旷野飞花又过一轮。输的仍是晋王殿下。皇上问起您和三殿下,这已是第四回了。” 太子颔首起身,“注意着前头的安排,定要把谢家小姐好生带回来。”罢了朝良王示意离开。 夏枢盟却紧跟其后道:“老臣总担心那些只会带兵打仗的大老粗们不懂事,吓到了小姑娘。宴席前头已诸事得当,不如还是老臣借着预备明日的祭祀,亲自过去瞧一瞧,今上若是问起了,便也不打紧。” 良王垂眸掩去了笑意。 太子脚下一顿,沉声应道:“那就有劳夏大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再遇救星 溶洞之中,谢从安对着散落一地的石块,脑袋嗡嗡作响。她试着往高处的洞口爬,却因洞壁潮湿,不好攀附落脚,把自己摔得够呛。 这些对于以前的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可自从在狱中被下了药,她就变成了个无用之人。此刻只能对着石壁上高悬的洞口欲哭无泪。 好容易寻到了一线生机,求生的希望却仍然渺茫。 转念一想,那洞里万一有什么毒虫毒蛇,境遇也不比现在好上几分,谢从安垂头丧脑的说服自己放弃,手脚并用的爬上了石笋的敦座,望着深潭发起愣来。 大抵是这些日子被迫操劳,她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待被外头轰隆的动静吵醒,忙去看洞中是否涨水,结果小心翼翼的转了一周,发现潭中水位不涨反退。 之前仿佛听谁说过冷泉干涸,难道这里头也有人手脚? 溶洞之中又黑又冷,肚子也开始叫个不停,这凄惨遭遇让谢从安重新陷入了是否应该原路返回的挣扎。昏头昏脑间,她忽然记起,上次身陷雪山困境,还是王曦来寻的自己,难过之余又添了伤心。 此番的同行之人只有韩玉身无要职,可惜她也不知他此刻身陷何处,是否安好。只求宜哥哥和凤清哥哥还没忙到什么都不顾,能趁早发现他们两个人一起不见了吧。 * 石壁之外,烟火未停。 李璟已带着兵士将石壁围了起来,岩壁前头,明光大盛,夜风拂过,上头攀爬的草叶在火束光影下仿佛瑟瑟发抖一般。 谢珩认真打量了岛上的山石之势,又到石壁岩缝前侧耳听了听,发觉里面的确有些奇怪声响,却似与烟花的爆炸声响相应,一时间更加忧虑,不知里头究竟如何。 四周的兵士各个都面色肃穆,如临大敌。那个小孩子还是一脸木然,任人往身上套系绳索也没反应。 “这孩子进去了,若是遇到危险也说不清楚,又当如何?” “腰里系了铃铛。遇到了事情摇几声,自会有人拉他出来。” 谢珩瞥了眼那狭窄的岩石缝隙。 的确必须要身量瘦弱的少女或稚童才能进去。但是…… 重锁着的眉头微散些许,他脚下也跟着往后退了几步。 瞧出他未出口的质疑,李璟抱臂轻哼了一声,“若真是关切谢小姐,谢给事不如带着你的人往山上去寻一寻。这荒山自生,无人攀爬,或有可逃生的去处也说不准。” “还是李队长思虑周全,如此甚好。” 谢珩说罢便挽了袖子,领着跟来的侍卫往上山去了。才行出几步,便发觉有人远远跟在了后头,他淡淡一笑,暗示侍卫只作不知。 * 那个进洞的黑小子比着谢从安还要再瘦弱一些。他亦是胆大,未被什么风声鬼语唬到,进入石壁的裂缝后,三两下就窜到了溶洞中,一进去就凭着火光发现了趴在岩石上的谢从安,只是被她圆瞪着一双大眼的模样吓的退后了几步。 待看清了来人是谁,谢从安也松了口气。 她起身从岩石上跳了下来,“这一路叮叮当当的,我还以为是只小狗。原来是你。”她忽然趁其不备,抢了铃铛在手,又拎起来晃了几晃,逗趣道:“小狗狗。” 谢从安只顾着笑,发现对方拽着自己使劲儿往回拖,忙的反手将人扯住。“你干什么,要拉我去去哪里?” 话一出口又瞬间冷了脸,“你放手,我不去。” 她说着着急摆手,又晃起一串又急又脆的铃音。黑小子一把将铃铛抢回,冲着她掐着腰也瞪圆了眼。 谢从安摩挲着被他抓的生疼的手背,嗔怪道:“你急什么?我们不回去!”说着拉他往发现的石洞那边走,边走边指着高出道:“你去帮我瞧瞧,那上头可是能出去的?” 山洞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利索,难得那黑小子被她一路拖着,也未曾反抗,待到了石壁前头,认真瞧了几眼,利索将铃铛一揣,捡起地上散落的石块就往上堆起来。 见他如此的省事,反倒让谢从安生出些惭愧来。 她跟屁虫一样的跟在黑小子身后解释道:“不是我不让你回去,实在是想让我死的人太多了些,我冒不起这个险。而且,如果我死了,你必然也会被一起灭口的,咱们俩现在就是一对绳上的蚂蚱,必须得想办法自救才行。” 黑小子听了这话,一手扶着石堆,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谢从安堆上笑脸,上前去戳他手臂,对方抬手挡开,宽阔的袖口下露出几块骇人的青紫。 谢从安看得一愣,跟着叹了口气道:“回去之后跟我回侯府吧,这样就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那小子像是没听到她的话,独自举起火把往石壁上的洞口照了照,又转头四处看了看,回头将火把递去了她面前。谢从安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叫他等等,将身上的荷包掏出来扯破,取了里头的药粉,将他露在外头的皮肤抹了一通。 难得这小子配合,静静的站着,任她上下其手。 谢从安把破了的荷包也塞进他怀里,又隔着衣裳拍了几下,跟着冲他一笑道:“待会儿里头或许有蛇虫什么的,这些药粉也能护着你。”说完将火把接了过去。 黑小子看她一眼,回身蹬上石堆,三两下便攀上了岩壁,像只猴子一般利索。中间滑了一脚,吓得谢从安惊叫一声,回声引起泉流猛的增大,随即又引来一片窃窃鬼语,仿佛在身后看不到的黑暗里,有许多的鬼魅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明白科学原理是一回事,此时此刻,身临其境,她一个小小女子,还是怕的紧。 谢从安强忍着不去看,却发现面前石壁上的人影不见了。她傻傻愣着,忽然听到一串熟悉的铃音传来,随声望去,发现是黑小子已经进了洞口,正探头出来望着自己。 那双眸子被石头缝中竖着的火把映得锃亮,将她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跌坐在地上。 “干什么啊!” 谢从安忍不住抱怨一声,又忙压低了声音。她忍不住回头照了照身后,再看向石壁时,只见黑小子朝自己伸着手,明白过来是要火把,忙的爬上石堆,朝他艰难地递了过去。 两人距离太远,火把掉落了数次还差点熄灭,她重复捡起再向上递,终于在自暴自弃之前,险险成功。 这一次,谢从安再也顾不得形象,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洞口很快就已经瞧不见火光。 等了一阵还不见动静,谢从安就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试着重新往石壁上爬,口中念叨着“求人不如求己,不如求己。”试图摒弃那个被遗弃在此的念头。 黑小子折回来时,正瞧见她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揉着屁股,两只眼睛哭的水汪汪的,红的像只兔子。 谢从安被忽然跳下来的黑小子吓到,忽然的悲愤上涌,将手中的火把一丢,闷头大哭起来。 她知道不该心急,却难免被因着反复挫败心中憋火。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意识到四周寂静无声,忙抬起头抹了把脸。见到黑小子就静静的坐在身旁,登时松了口气。 黑小子仰着脸,对着山壁上的洞口,不知在想什么。 谢从安站起身,跺了跺蹲麻的脚,指着那洞口道:“我上不去。” 黑小子指了指石壁前的石堆。 谢从安的眼圈又红了。她默默摇了摇头。 忽然之间,灵光突现,她跑去找到方才哑小子解下的绳索。若能割下一段将两人绑在一处,让黑小子帮自己攀爬就好了。 她忙着用砸碎的彩珠边缘割断绳子,忽然发觉外头竟有人在夺。 黑小子也来跑来帮她,结果两人还是不敌,手中的绳子越来越短,谢从安气急了,呜哩哇啦的怪叫一通,洞中鼓起阴风阵阵,鬼叫的回声伴着大股的泉水涌了出去。洞中大半地面都被淹湿了,外头的人大概是被吓到,绳子果然松了下来,两人便趁机往回一阵猛夺。 谢从安争分夺秒的切断了绳索,黑小子便绑着一头率先进洞,爬上去了再回身拉她。 千帆历尽,不知多少次失败之后,两人终于在狭窄的石洞中胜利会师。 谢从安顾不得一身的狼狈和火辣辣疼痛,忽然抱着哑小子又哭又笑。 “你是我的小救星。” 这一番欢呼的动静又引得溶洞中涨水,将他们掉落的火把和留在石缝中的火把都浇灭了。 四周瞬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谢从安下意识去抓身侧的人,扑空后还未来得及喊,就被人抓住了手臂。那只手瘦如鹰爪,稍微用了力气,有些发疼,对方似是要她安静。 谢从安摸索着拍了拍对方道:“我知道啦。不怕不怕,我们继续往上爬吧。” 洞中狭窄,两人身量虽小,亦要匍匐在地,爬行起来十分难受。一片漆黑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他怕不怕。 谢从安问道:“你几岁啦?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来?” 想到自己要让个小孩子来冒险开路,她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便换着花样胡说八道起来:“我给你唱首歌吧。小兔子,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的快,跑的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她开始有了朦胧的感觉。前头的人每过一段就会慢下来等着自己。 谢从安的心里满是感激,她开始盘算自己出去之后要如何感谢这个小朋友。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她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一边艰难的爬着,一边在心头默默许愿,只希望此刻是自己最窝囊狼狈的时候,再也不要有什么独落野外深山的经历了。 分神的后果就是一下撞上了前头。 谢从安一手捂着额头一边紧张道:“可是有危险?” 她说着就伸手去抓,想确认黑小子在哪。不料抓空后忽被前头飞来的两脚踢在了头上。 明显是他在挣扎! 谢从安弓起背向前扑了过去,可惜只摸到了一片衣角。 她试着往前抓了几把都没有触到东西,冷不防又被踹了几下。 难道是被什么给抓住了? 谢从安一时慌的只管扑上去,分不清手里抓了什么,只知道用力往回拖,口中还喊着:“你别怕,别怕。我会救你。” 经历了今日这一番折腾,她早已累到脱力,不消片刻便已力竭气衰,虽然心有不甘,还是哽咽着说了句“对不起”。 下一秒自己便被抓住猛的拖了过去。 周身有风,还有青草的味道,应当是出来了。 但她还是不敢睁眼。 若是黑小子还活着呢? 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爬了起来。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计中之计 天上一轮澄净明亮的月亮,高高悬着。 谢从安坐在草丛之间,忽然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处。 她愣了一阵子,发现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晃来晃去,似是不敢过来。 前头的那个,身形有些眼熟。 左手有什么忽然动了动,谢从安的心脏再次揪紧。 她慢慢的转回头去,见是黑小子在身边蹲着,手里拽着她的袖子,上头的珠坠都松了。 她松了口气,“你可还好着?” “谢小姐是否无恙?能否能自己行走?”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听来竟有些亲切。 谢从安爬起来给黑小子和自己检查了手脚,又解开了绳索,拍去尘土,这才领着他朝那人影过去。 谢珩见两个人手拉手的过来,目光一闪,随即欠身道:“前头的宴席未散,来往颇多。小人已经吩咐了轿子,小姐还请在此耐心等候片刻。” “如此。便听你的。” 谢从安寻了块大石头,拨开上头的草叶,一屁股坐了下来。她伸手拉黑小子在旁边坐下,又回身与谢珩招手,“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谢珩站的远远的,行礼道:“谢小姐有何吩咐,直说便是。” 他身后跟着的那人明显是巡逻卫,却怎么只有一个呢? 难道是悄悄地私下来寻自己的? 谢从安心中计较一回,踢了踢地上的草叶子,“今日这番奇遇让我受了大委屈,我想着,要跟皇上要这湖心小岛,不知行不行?” 谢珩面色忽变,急道:“小姐名下地产无数……”又将话咬在了嘴里。 谢从安坐在石头上,两只脚晃啊晃的如同个孩子一般,一双杏眼笑作明月,可爱乖觉。 谢珩后知后觉的从中瞧出了几分自己的影子,兀的起了一身恶寒。 “醉翁之意不在酒,螳螂捕蝉雀在后。谁人为君?谁人为民?谁人为己?” 她掰着手指自说自话,又取出颗珠子,对着月亮照了照。 “谢给事,不知道这盘棋,下的如何了?” 谢珩接过了珠子,一言未发,手心攥的和眉头一样紧。正巧轿子送上了山,谢从安起身拉了黑小子便走。 谢珩急急跟进一步,低声道:“小姐打算如何?” “砧板上的一块鱼肉罢了,能打算什么?”谢从安侧目嗤笑。 谢珩再跟进一步,欲还说什么,谢从安反问他道:“难不成都到了此刻,谢给事还要与我客气一番,再问问我,由何见得?” 少女的眼神清澈,却如明镜照见了他心底不想为人知的那一角,谢珩一时语塞。 他跟了几步后,还是开口问道:“事关重大,在下不能不问,家主是如何猜到其中关键的?” “也不容易。” 清脆的笑声惹得前头候着轿子的兵士都望了过来。 谢从安甩了甩袖口凌乱的珠坠,语气有些无奈,“机缘巧合而已。我发现这冷泉干涸是假,且这种石灰溶洞,也根本不产劳什子宝石。” 两句话如同当头棒喝,让谢珩半晌也没明白过来。 这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冷泉当然没有干涸,这只是太子的计策而已。可这山洞之中怎会有宝石,而且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 跟在轿外的谢珩满心杂念。 他不太明白,谢从安只是误入了石洞,怎么可能就瞧出了此次围猎的名堂。 可她若是没看懂,又怎么会说出那些为君为民为己的话来? 除了太子殿下的计划之外,这里头似乎还有别人的安排,竟然也被她一起堪破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螳螂捕蝉雀在后。 这个石洞,究竟要不要紧? 若他将这些话都告诉了太子,那么这个谢氏家主,是不是就要命丧于此了? 谢珩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彩珠,恨不能让其凭空消失。 下山之后,他究竟应当如何呢? 黑小子与谢从安同坐在轿子里,十分的镇定,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好奇,倒是让谢从安有点意外。 她将口袋里的珠子一股脑都取了出来,塞进他怀里,又举起大拇指朝他眨了眨眼。 黑小子抱着一捧彩珠,又黑又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谢从安笑着用手臂去挤他,却见他猛的一躲,反应过来是碰了他伤口,忙道歉道:“是不是有人在我失踪之后吓唬过你?” 黑小子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背过身去不理她。 谢从安面上多了愧疚。 她自报家门道:“我是谢侯府的小姐,之前生了一场病,往日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不知……我从前可有欺负过你……不过今次你救了我,我是有恩必报的。所以,你之后东欧无须再担心害怕,长安城,你都里有我罩着,谁都动不了你的!” 谢从安一口气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幼稚可笑,为了不尴尬就伸手去戳他发髻。黑小子抬起手臂去挡,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谢从安扶在他肩上笑出了声。黑小子却以为她是在取笑自己,便伸手去推她。 谢从安用力推回去,两人就在轿中打闹起来。 再过一段路,轿子终于不再颠簸。谢从安知道是到了山下,便开始盘算回去之后如何找人算账。 只听外头有人冷冷道:“谢小姐可方便与咱们说说岩壁里的蹊跷?” 她认出是李璟的声音,心中讶然,口中却道:“里头黑漆漆的吓死人了,除了水还是水,连只活物都没有,能有什么蹊跷。小姐我大发慈悲的告诉你,那吼泉是会涨水的。我劝你们快些跑,别等明日烟火再惊动了,涨起大水将你们全都淹了,那才好笑。” 她见黑小子捧起珠子看着自己,忙朝他比个嘘的手势,紧接着想起他不会说话,忍不住又捂着嘴巴无声的笑了起来。 黑小子原本有些愣神儿,瞧见她笑了,竟也跟着咧开了嘴。 谢从安第一次见到他笑,乌黑的眼眸清澈的亮,一排白牙,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她心里高兴,便拍着黑小子的肩膀,高高地举起大拇指。哑小子也跟她学,举起大拇指比来比去。两个小人儿在轿子里笑的悄无声息,东歪西倒,对外头紧张的气氛丝毫不觉。 一回到营地,宫婢不由分说就将谢从安拖去梳洗。 她顶着一脑袋浆糊,只记得吩咐人将黑小子送去郑和宜处安置,等到沐浴完毕,整个人已累成了一摊软泥。 她记得韩玉还没回来,却控制不住的倒在榻上睡了过去。梦中正与怪兽搏斗,又被人拖了起来。 历经了这一日,她已经累到恍惚,待意识到身旁的人在说什么,等了半晌后才游魂一般道:“一定要现在去吗?” “小姐要多少时候准备?圣上在前头已问过数次了。” 那几名伺候的宫婢已在地上跪着哆嗦了半晌。若不是王命在身,谁又有胆子这会儿来叫谢跋扈起床。 谢从安毫无意识的支起还在迷糊的脑袋,冲着帐边候着的人摆了摆手。 领头的那个十分机灵,忙带人上前为她装扮。 又是好一番的折腾,总算够得上资格去觐见了。 她被半扶半拽的拖出账外。夜间的山风颇冷,迎面袭来,让人瞬间清醒。 皓月高悬,林中远远传来野鸟低鸣。深山的初夏,入了夜竟是彻骨透心的凉。 谢从安打了个寒颤,抬手摸了摸额头。远山峡谷,夜空中的靡靡之音悠然悦耳。 这般更深露重的气候,前头闹得也太迟了些。 她掩去个哈欠,强撑着道:“贵人们都辛苦了一日,怎么还在宴上?” “只因今晚的宴席备的好,皇上的兴致颇高,又说节目安排的也好,提了几次要赏小姐,这才要您亲自过去谢恩呢。” 想起方才营帐的地上多了几个箱子,桌上还堆着不少的珠宝金玉,谢从安确信是皇帝玩高兴了。 虽说今次她是为了来看戏,可这差事也的确是用心做了的,赏赐么,也就受得心安理得。 此时清醒过来,便是后知后觉的开心了。 谢从安脚步轻快地到了宴席之处,还是被满场的热闹惊了一惊。 大乾国的围猎,据说只是个皇帝专属的家庭春游。她负责着膳食所一些席面菜色的琐事,与郑和宜跟着驻扎清扫的大部队先行过来。这几日接连在后头忙碌,竟不知此次的围猎有这么多人一同参与。 首宴虽说是开在山野之间,却场面浩大,用料铺陈说上句奢靡无度也不为过。虽说拿来摆宴的都是些乡村野食,却仍是深杯海碗,一桌桌浩浩荡荡的高塔铺叠。客座之中更有不少鎏金香炉,明珠烛塔的点缀,漆画宝瓶,禅丝银绢等仍无可避,物尽其奢。 将这些奢侈的物件都摆在这天地空阔之处,怪异之余,更显得壮观耀眼。 场中满是闻歌起舞的姬子,绫罗裹身,宝珠簪发。其间伺候的宫婢太监人数极多,紧步穿梭,鱼贯而行。外头守卫的兵士们虽已避远,仍是几步一岗的围着这处人声鼎沸的乐海。 她只一眼便瞧见了其中端坐的那个人。 一身雅白的舒兰袍,姿容出众,静静独坐,只有一句芝兰玉树来形容了。 往日声名如玉的人,却在她的幽兰院中养出了清冷。周遭的觥筹交错如何热闹,似都与他无关。 这样的一朵山巅雪莲,如何能不招人眼。再这样下去,不知还会引来多少姑娘的觊觎。 谢从安又酸又甜的叹了口气,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原来好看的过分是这样的。” 她跟着引路的宫人上前参拜。皇帝瞧她行为举止端雅大方,与年前一见又已大不相同,便开口连连称赞了几句:“谁家有女初长成,忠义侯府果然养了个好姑娘。” 四周喧闹,谢从安其实也没太听明白皇帝究竟夸了些什么。不过她思忖着,能让这位高兴的,不外就是饮食、歌舞这些,便模棱两可的应和了几句。 “世家之子,吃喝玩乐的经历自然足些。” 有个女声插了进来,语气不冷不热的,似是要给她扔钉子。 谢从安偷偷看了一眼,冷不防又撞进了良王那双琥珀眼瞳。 这人笑得她心里发虚,便不敢再看。此时再去回想座上都有谁,却只能记起方才一眼的芝兰玉树,她在心底哀嚎,色字头上一把刀。 “谢家的小姐年岁尚小,又已受了封赏,皇上还是莫要太偏着她才是。” 谢从安的心跟着这话又是一通乱跳。 皇帝对谢氏的招数当真改了,不做捧杀了? “菁妃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姑娘失怙失恃,却难得的聪明灵巧。此番将膳食所料理的极其出色,连这歌舞里的巧思偏也是她的。如此的伶俐,能哄的圣心大悦,自然该赏。你若说这是偏宠,不如好好说说都偏了哪里。不然还以为你这是要与谁鸣不平呢。” 看样子是后宫掐架,殃及了她这条池鱼。 谢从安的心安了下来。 她默默压下一个哈欠,准备老实装死,低着头继续听。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推理为王 “臣妾听闻谢小姐下午消失了半日,膳食所遍寻不见,还劳烦礼部和兵部都派出了不少的人手去寻呢。且不说她做了些什么,就是这添乱的能耐也不一般。” 啧啧,老妈为儿子出头了。 “怎会有此等事?这是谁的安排,为何不见来报?” 皇帝的嗓音沉了下来,席间的热闹顿时低了三分,舞姬仿佛瞬间失了轻盈,姿态略显的滞重。 想到方才自己诈谢珩时他那紧张的神色,谢从安有些心烦意乱。 可她真的是太累了,此刻只想回去补上一觉。 “礼部的谢给事和巡逻卫的李小旗都带人去寻了。谢小姐也是刚被寻回便应诏至此。” 又是谁在说话?这声音不大熟…… 谢从安才想偷看,皇帝又开口道:“夏大人也知晓此事?” 夏大人? 谢从安一愣。 夏枢盟虽在去往湖心岛的半路上被唤了回来,却仍想着要如何寻个机会撇个干净,所以才会特意将这话接了过去。 谢从安隐约记起这位的行事,但实在困乏,只能记起两件:一爱听戏,二怕麻烦。也算是个妙人。 此时晋王已硬着头皮将冷泉干涸的前情后事回禀一番,说到关键处,巧妙的将捉人一节糊弄了过去,意思是谢从安自己贪玩才偷跑进去的。 皇家福地出了异样,皇帝自然不高兴,听了这些话便又去责备谢从安不知轻重。 谢从安委屈道:“此事的确是臣女不该。当时只想着偷个懒,随意去看看就回,哪知刚到林口便不由分说被抓了过去。那湖心岛上的石壁狭窄,里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恐怖的很。从安自是不愿去的,无奈当时被刀逼着,若不听话反抗起来,就只怕会瞬间没命。” 筵席间此刻终于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望向谢从安这处。王子公主们皆敛了神色,臣子们更是肃穆以待,连良王眉眼间的笑意都微微凝结,郑和宜却仍是垂眼默对着面前的酒盏。 虽然早已知道不会有人为自己出头,可当真的面对这难堪境遇,谢从安还是实实在在的委屈了。 她用力压住眼泪,吸了吸鼻子道:“还好臣女命大,虽说受了点伤……也总算是找到了泉眼……”微哑的嗓音泄露了真实的情绪,索性就真的摆出了害怕的怯懦,“那里头是汪深潭,冰凉刺骨,的确有干涸的迹象;洞中还有怪风,响起来便窃似人语;也会忽然冒出一股子泉水来。只可惜实在太黑了,什么也看不真切……或许等狩猎结束,再命人进去好生查探一番,也能知道干涸的缘故。” 皇帝已经有了倦容,挥了挥袖道:“明日让乌衣卫过去瞧瞧。” 谢从安扫过周遭,忽然捕捉到太子面上的一丝微妙。她发觉好几个的表情都耐人寻味,再想看时,意识到凤清又不在此处,便拿捏着提议道:“虽说此事蹊跷,但好歹臣女进去过了,明日也能引个路……” 皇帝手扶金案,看向她道:“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难得全身而退,还要再跟进去掺和什么。” 这句倒让谢从安听出了其他意味,只是还未想明白,说话的人已经起身离席,众人便都跟着散了。 多日的辛苦没了回报,晋王一口饮尽杯中,愤然起身。良王却翩翩然的踱了下来,从不离身的玉箫一下一下敲在掌心,走近谢从安身侧道:“谢小姐辛苦,明日不如就在帐中好生休息。” 那玉箫在她的肩头轻轻敲了敲。 对上那明晃晃的虚伪客气,谢从安一时未能说出话来。 大boss发话,她当然应该认怂,更别提这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俊脸对她还用了这般和善关切的语气。 “殿下说的极是。今日这一番好折腾,臣女早就已经乏的不分南北了。明日还是好好休整,膳食所毕竟还需要我嘛。”适时的两声傻笑以哈欠结尾,更为其言辞添了佐证。 boss留下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从这笑里读出了威胁的谢从安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她僵着唇,抹了把眼角困出的泪,用了去找郑和宜的借口匆匆退下。 今日一行惹起的重重疑云,就在这些疲惫猜忌和莫测高深中渐渐积了起来。 她口中还在念叨着要寻郑和宜,脚下却不知到了哪里。 再一睁眼,天已大亮。 坐起身揉了揉眼,发现昨日所受的封赏都已经被人收拾好了。 谢从安发了阵呆,趿鞋下榻唤人梳洗,结果半晌也无人来应,想是因为她总爱睡到日上三竿又不许婢女打扰,这些人便都懈怠了,索性自己动手了事。 梳着头,她忽然反应过来。 那个在洞中藏匿宝石的人,目的大概就是想要那地方被关注。 冷泉干涸,这营地中明明很多人都知道,却为何迟迟不上报? 长宁湖水无恙,寒潭分明是被人动了手脚。这个冷泉干涸,大抵是要在迷信的皇帝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只是不知会发出什么芽…… 今日必然有人上岛查看,那么石壁中的彩珠就会让这个地方暴露出来。 晋王此次负责主持围猎,若他想让人注意到那处,可以有更多简单的办法。而且昨晚看他很是不爽,估计也没心思来设计这些。 不过太子面色古怪的很,皇帝提起要乌衣卫察看,他瞧着是有些别扭的。 可皇帝警告她不要掺和,难道这位知道点什么? 还是三皇子这位大boss出手了? 那他为什么要让人发现石壁中的山洞呢? 谢从安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又想起晋王昨夜回禀时曾说他带着宜哥哥整日在祭台那处费心费力,所以才忽略了湖心岛处冷泉干涸之事,若他其实是分神去抓韩玉,实不该让长宁湖这种福地里出什么岔子吧? 毕竟还是皇家福地重要些,毕竟关乎他老子高不高兴。 还是说他在扮猪吃老虎? 可如果抓走韩玉的人不是他,还有谁会对韩玉动手呢?太子不是本就跟菁妃不对付…… 谢从安忽然倒吸了口气。 她竟然一直都忽略了良王殿下。 凤清没有跟着他,必然是陪伴圣驾去了,可是自从昨天分别之后就未再见过他的影子,会不会是被指派去了哪里? 下午在太子帐中亦未见过李璟。她也是昨夜才知道金吾卫将这人调去做了小旗。 他昨夜出现在湖心岛上,难道是特意去寻自己的?还是说,他身上其实另有太子的密令,要去隐藏石洞,还是杀她灭口? 可李璟问她洞中如何的语气,感觉也就是日常跟主子交差,怎么也不像自己想的这个样子。 仔细将昨夜回忆了一番,谢从安忽然意识到,最终来找她的人是礼部派出的谢珩和兵部派出的李璟,出发前的预感顿时更加强烈。 这次围猎有人要作妖!那个湖心小岛怕是不简单。 她溜达出帐,晨露微凉,走了几步总觉得哪里不妥,意识到守卫少了许多便抓人来问,可惜没问出什么名堂。 看看时辰,早膳才毕,膳食所还未到最忙的时候,备着些点心就是,等到晚宴才会再有操持。 可是韩玉还没找到。 谢从安叹了口气,挑选了一篮子点心去找郑和宜商议,结果却竟然扑了个空。 这一个熟人也寻不见的营地忽然变得可怕起来。 谢从安总感觉的自己是昨夜的噩梦未醒,仿佛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她坐在郑和宜的帐前掰着手指算了算时辰,记起了今日的晨祭。 难怪人都稀稀落落的。 可是,也该回来了。 坐立难安的她四处逛着找起人来,终于在一处大帐外见着了熟悉的面孔。 李璟抱臂站着,从头到脚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谢从安才刚靠近便被察觉,扫来飞箭似的一眼。 “我来寻人的。”谢从安示好的笑了笑,见他神色忽然更怒,又忙得解释:“我找宜哥哥。” 听到名字的李璟登时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 注意到他眼下两片青紫,还有隐隐的疲惫,不禁联想到这人昨夜是在湖心岛干了什么。 就算是把山炸了也是他的手下做事,不至于累成这样吧? 谢从安眨了眨眼,忽然对着大帐高声骄横道:“都说了我找宜哥哥,你好歹也应我一声。长了嘴巴不说话,却总爱用鼻子对人哼哼,也不知是身上有疾还是坏了脑袋!” 帐中果然传来了太子的声音:“谁在外面?” “太子殿下,臣女来寻外子,与李小旗问了句话。” 谢从安说着便要掀帘进去,却被李璟飞出的剑柄狠狠敲在手上。 她痛的撒手,点心篮子滚落在地,委屈的含泪骂道:“神经病啊你!” “殿下吩咐过,闲人勿扰。” 拦在面前的李璟一脸冷酷。 谢从安有些疑惑的扫了眼大帐,可惜毡帘低垂,什么也看不见。两人僵持一阵,太子也未再言声,她便只能识相的离开。 盘算着如何能直接找到凤清让他帮忙寻人,谢从安绞尽脑汁,又开始思考如何能够再入猎场,忽然传来些奇怪声音。 原来是有人在往身边的帐篷上丢石头。 她寻来寻去,发现对面的帐篷边上露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破烂的袖口竟然还有些眼熟。 谢从安难得没有发火,悄悄摸了过去,到前头一看,原来真的是昨晚遇到的黑小子。 这孩子仍是昨天的模样,衣服因爬洞蹭的又脏又乱,撕破的几处还能看见他身上未经处理的伤口。 “你这,怎么回事,伤口也没收拾下!” 谢从安这回有些恼了,将他摁住检查一番,口中已是忍不住的着急,“宜哥哥可曾见了你?他那里的人怎会连个小孩子都照顾不来。” 黑小子拽着她让她跟他走。 “干什么去,我还有正事呢!”谢从安反手将人扯住,语气颇凶。 黑小子却根本不怕她,抬手朝她指了指,手刀在颈前一划,随即翻了个白眼,又指了指前方,然后抱臂转身,背对着她不说话。 他指的方向有顶最高的大帐,被一圈明黄的旗子围着。篷顶上系着明珠的五彩缨络整齐散落四周,随着微风偶尔飘动一下。 谢从安紧张的将人拖到一侧,压低声音道:“你疯了?那是皇帝的大帐。你怎么敢往那里去,是要找死么!”说着又忍不住在他身上拍了一掌。 黑小子反手一推,又去指那地方,一面跺脚一面死命瞪她,黢黑的眼珠子仿佛百年云子经泉水浸润,温润关切,明显是有话要说。 谢从安压下急躁,缓了缓道:“你想说什么?” 对方反倒急了起来,想了想,直接背对着她,不肯回头。 谢从安略想一想,绕过去,试探道:“你可是见到了我带来的韩侍郎?” 黑小子歪头侧目,皱着眉指了指自己又摆了摆手。 “郑和宜?瑾瑜公子?” 谢从安拽着袖子,不知该怎么形容。哑小子却迟疑着拍了拍脸,跟她比了个大拇指。 “对,长的好看,极好看的。” 谢从安激动了,急切问道:“你可是在皇帝的大帐前见到了他?” 黑小子两手比划了个什么,又拍了拍脸颊,跟着比了个好,使劲儿的点头。 谢从安的脸色沉了下来,回头望一眼远处的帝王大帐,低声问道:“你确定他被关在里面?” 黑小子怕她不信,急的接连点头,口中还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谢从安只觉得脑袋轰鸣一声,撒腿就跑,可惜还未到帐前就已瞧见守卫将那处围的结结实实。 此路不通。 可她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论是韩玉还是瑾瑜,她都必须得将这个人带回来!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惹怒父子 谢从安毫无悬念的被守卫绑了个结实。 她不管不顾的奋力挣扎,口中疾呼:“臣女求见陛下,求陛下开恩,诏见臣女。臣女有要事禀告。” 没喊几句便听有一人声尖锐颂呐:圣驾回营。 跟着腿窝一痛,就又被摁在了地上。 踢她的那一脚又准又狠,后劲儿缓缓上来,是戳到了骨缝里的疼。太阳穴跟着膝盖骨的疼痛一起抽搐,瞬间惹出她满头的汗意。恍惚之间,仿佛听到有人叫她名字,谢从安愣愣的抬起了头,才知是皇帝问话。 因疼痛太过,她已分不清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是汗还是泪,只知眼睛涩的睁也睁不开,勉强眨巴着眼,终于看清了面前招摇浩荡的一片彩色旌旗。 不远处的人海中,满身明黄的帝王最为瞩目,身侧的几位娘娘宝气珠光。再看一眼,那个一身雅白,随行帝侧的不是宜哥哥又是谁。 谢从安如遭雷劈,转见黑小子早已没了踪影,一时间哭笑不得。 今日是围猎的第一日,皇帝祭祀归来后会有一番休整,跟着午休之后会去林中猎些小动物。她不知为何这些人会忽然步行回来,皇帝和随行的公子王孙也都是下了车马,在后头跟着。 谢从安被带去收拾妥当才又重新压了进去。她乖乖的跪在地上,跟主位上的皇帝娘娘们挨个磕头。 宫人上前丢了一把东西,咕噜噜的滚到了她面前。 “你可认得这东西?”皇帝问话了。 谢从安看着面前的彩珠,当即省事的拜倒。 “怎么,你可是要说不曾见过?”皇帝见她不说,有些不悦。 “臣女不敢。” 皇帝气得拍桌道:“朕瞧着你敢的很!昨夜为何按下不报!” 谢从安缩了缩脖子,“因为害怕。” “怕什么!” 皇帝追问,谢从安只能凭借今早的推理试探着往外说:“臣女虽未读过几本书,却知道这种地界是不生宝石的。” 皇帝沉默下来。 她一股脑儿的全盘托出:“此事分明是有人特意安排。臣女虽未明白那石洞中的玄机,却知道御前不可撒谎,所以才不曾提起此事。等乌衣卫查明,自会告知圣主真相。” “你倒是机灵。” 皇帝抬手将桌上的盘子翻了下去,里头装的彩珠扑簌滚落一地。 “依你看,此人的计谋算是成功了吗?” 谢从安心里一慌,不敢回应。 皇后道:“这丫头欺君罔上,还敢如此狡辩,可惜了一副玲珑官窍,竟全是诡猾肚肠。皇上不如替侯爷好生管教管教这个孙女。” 谢从安心底一凉。我命休矣。 “此事皇上自有定夺,皇后娘娘大可不必操心太过。” 菁妃竟然接过了话,她妖妖袅袅的起身行了个礼,“祈儿方才一定要臣妾嘱咐陛下。他说‘晨祀辛苦,今日放出的小兽又净是些善跑的,娘亲一定要劝爹爹回去用些点心,歇上一歇再来。’” 皇帝嗯了一声,不温不火,却明显已平静许多。 一行人极其省事的跟着菁妃娘娘退了出去。皇后也只得起身,行到谢从安身侧却丢下了一声冷哼。 谢从安虽然不大明白两位娘娘为何忽然换了立场,却已经明白了自己境遇的凶险。 “臣女昨夜当真是又怕又累,糊涂极了,今晨醒来知道犯下大错,所以特意跑来与皇上告罪。”她跪着上前叩首,说着已是泪眼婆娑,哭得认真可怜。 听到皇帝端盏饮茶的动静,她便借着抹泪,抬眼偷看。 除下伺候的宫婢,这里头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皇帝身着常服打散白发,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谢从安想起这位痴迷炼丹求长生之事,忽听座上又道:“如何,可都瞧仔细了?” 转而对上一双眼睛,锐利凶猛,谢从安方寸大乱,慌的再次拜倒:“皇上恕罪。” “一个尚未及笄的孩子,总是如此多的心思。” 语气中的厌恶极为直接,谢从安抹去眼角湿润,端正跪好。 虽然做好了准备,她却终究是气不过,一句低嚷脱口而出:“防人之心不可无。臣女总归是没有害人之心的。” 原以为的责骂没有发生,帐中竟然又沉默下来。 谢从安拼死又偷瞧一眼,发觉皇帝的表情耐人寻味。 方才的经历闪过心头,她揣度着皇帝的问话,有点回过味来。 毫无意识的又一句脱口而出,“最是无情帝王家。” “放肆!” 有东西劈头砸了过来。 谢从安吓得去躲,口中连连称错再不敢擅动。 胡邡闻声赶来,只见茶盏在地,谢家姑娘跪在宫婢中间,抱头告罪,肘间的袖衫都湿了大半,狼狈又可怜。 他上前检查着皇帝的手,口中连着吩咐:“快请太医。”又叱道:“还不快将此处收拾利索了。” 满屋子的宫人这才仿佛有了主心骨,顿时请人的请人,收拾的收拾,全都动了起来。谢从安也借机得了些自在。 她偷偷调整了姿势,向上递了半天的眼神,可惜胡公公都一直背对着此处。 她只能自己琢磨着开口道:“圣主英明。臣女只是个小小女子,实在是无可奈何。” 抬头就见胡邡震惊的脸。 “滚,你给朕滚出去!” 皇帝怒急推桌,可那黄金桌案岂是他能推动的。 这一下更逼出了老头的怒气,一并将上头的东西全都掀了下去。折子书卷和茶水果子抓着就扔,甚至有些就直接砸在了谢从安身上。 谢从安极其听话的连滚带爬,直出了大帐好远才敢停下来喘气。 山涧里起了风,营地的窗帐彩旗被纷纷扬起。 方才的雷霆之怒仿佛震散了她心头盘桓的疑云,让底下的不安都暴露了出来。 营地这几日见到的不合常理之处太多,虽说她仍不能具体分辨好坏,有一点确实可以确认的:此行围猎并不简单。石洞虽说是误入,却也脱不干净关系了。 谢从安平复了喘息,转身对着帝王大帐的方向拜了拜。 “今日犯上实非所愿。老人家还是少生些气吧。” * 良王看见谢从安时,她正立在凤清的帐外发愣,额间细密的汗珠子看的人极不爽利,偏生不知去躲个阴凉。 他本想开个玩笑,走进了发现其面色不适,便消了念头,欲问她在此作甚,却听对方叹了一句:“如此,便是从安对不住了。” “什么对不住?”他站住脚道。 谢从安捂着心口跳开,见了是他,惨白的面上硬扯出个笑来。 “正是要去寻殿下呢。” “寻本王做什么?” 良王瞥一眼她身后的大帐,“难道不是来寻你的凤清哥哥?” 谢从安将真诚表了十成十:“臣女寻不到韩侍郎了,想请凤清哥哥帮手寻人。可惜他也不知去了哪处,便索性想着找殿下问一问。请殿下务必可怜臣女,借小女人手寻一寻我家侍郎吧。” 她认认真真的苦着小脸,良王却挑了挑眉,那神情像透了跟她使坏时的王曦,“围猎是四弟的事,管林场的是二哥,本王不过是个陪伴圣驾的闲差,哪有人手能借来帮你呢。” 谢从安已经脸上发僵,心里发慌。她有些拿不定凤清与这位王爷的关系能不能说,只好磕巴着道:“……殿下与凤清哥哥,关系,好。我便……我有,想着……” 良王依然是满眼笑意站在原地,十分耐心的等她将话整理成句。 谢从安几回都说不利索,索性豁出去道:“你们混江湖的人不就是要为兄弟朋友两肋插刀。不管是看在凤清哥哥的面上还是晋王殿下的份上,帮我寻一寻侍郎又不是什么难事。” 良王笑着点头,“既说不难,何不自己寻去?” 谢从安被他这毫无逻辑的话噎的一愣,掐着腰的手收了回来,顿时有些蔫儿了。 她虽说身负公职,却没有可用的手下。就凭着自己一个,能把这么大的围猎场绕一圈就不错了,更别提猎场不许女子擅入呢! 良王果然还是有良心的,见她不说话便问了一句:“营地之中有这么多的兵士和巡逻卫,怎么还能弄丢了侍郎?你这话,本王是不信的。” 谢从安连忙承认错误,“是我不对,殿下说的是,这么多人看着,巡逻卫还日日巡查,人怎么还会丢呢。这不可能之事竟然成了可能,可见里头必然有些不一般的缘故,寻找起来也必是不一般的困难。臣女无能,特来求殿下高抬贵手,啊不,帮我一手。” 良王的眸光一闪,似是被她的语气逗笑,用玉箫搔了搔下巴道:“你倒与本王说说,这么难的事,本王一无实权,二无人手,要怎么帮你?” 谢从安实在已经想哭了。她顶着难看的笑,双手抱拳道:“逍遥王三殿下,良王爷大主子,您别逗我了。臣女方才还惹的圣上动怒,再不敢乱说胡话了。请殿下可怜可怜弱小吧。” 听着她的胡言乱语,良王已经乐不可支,“谢小姐究竟做了什么蠢事?不如细说与本王听听。” “臣女方才被皇上赶出了大帐。他老人家叫我滚。” 良王摆弄着手中玉箫,琥珀眼瞳似笑非笑,眉目阔朗似青云出岫,怎么看都不像个坏人啊。 谢从安仍在继续委屈,却不知眸中的试探早已暴露了自己。她狠心再赌一把:“殿下不如猜猜,臣女是说了什么话将圣主气成这样?” 良王瞥她一眼,笑的更加意味深长,“你说。” 谢从安盯着他,将七个字说的极轻且慢。 只可惜云山易隐,琥珀色清,眉目俊朗,未有涟漪。 “最是无情帝王家。” 良王跟着复念一回,随即收起玉箫,回了四个字,“当真不妙。” “谢小姐要记得,最近都别在父皇眼前出现,不然真出了什么岔子……侯爷不在,这里没人会救你。” 他把话说完便潇潇洒洒地径直走了,留下谢从安一脸惊愕的呆在原地,挣扎在追与不追之间。 一连在老子和儿子之间赌错了数回,她已经没了慌张,也没了底气。 满身的汗意勾得她的怒火隐隐要爆发出来。 谢从安索性转回帐中,写了封求救信派人送去礼部给谢珩。 这是她最后一搏。 谢珩的身份还未清楚。他究竟是谁,是否会帮助自己,一切未知。 待信送了出去,她又吩咐了沐浴更衣,让人去膳食所告假。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超级推理 “只说昨日被吓到了,正高烧说胡话呢。太医说须得三两日方能养好,近些时便不过去了。” 谢从安泡在水中惬意的撒着谎。 水温不冷不热,终于让她的烦躁好了一些,又开始琢磨今早发现的不对劲。 这次围猎有太多怪异,从头梳理起来,第一问便是怎会忽然将这事安排在晋王头上。 前有东临朝贺在即,太子负责围猎多年又身无旁骛,怎会忽然换人? 皇帝的心思难猜,前头朝臣掐架的派系她也还不是很明白。 先前借着各处讲学为轮回之说造势,目的不过是为了小小的报复一下,给皇帝和晋王做些手脚而已。但晋王又因此被派去扩建祭台,而猎林重新回到了太子手中,这便是意外了。 整个营地中,除下猎林便是祭台和长宁湖两处紧要。猎林既然重归太子管辖,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围猎一事仍归回了太子手中,这样的歪打正着,是晋王憋屈的首要原因。 第二则是本次的安防。 先行出发负责安营的兵士大多都从京防调来。巡逻卫又加入了乌衣卫和金吾卫两处的人手。 宜哥哥说这都是晋王的主意。 祭台多了不少僧道法师之流,也更需多多注意,索性就将兵力打散,先防了聚众,更便于管辖。 但是她很困惑,若大家都不太熟,这其中岂不是更容易做些手脚? 混进去几个不认识的,甚至是忽然少了些人也是不易被发觉的。 所以此次的巡逻卫都眼生的很,对营地中的官员们也不大熟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出自京防,更不提宫城中平日惯用的老人们,连方才帝王大帐中伺候的宫人都觉得愣头愣脑的,还要看胡邡的面色才懂行事。 难道真是因为今次晋王新手上任,所以才处处都规划欠妥? 第三是今晨的祭祀。 晨祀为的是一年的民生收成。如此重要的场合,太子竟未出席。方才回来的祭祀队伍里,太子,晋王和良王三人都未曾跟随。 她已知太子被关。按照菁妃的话,晋王是守着祭台的。而在今早的祭祀之前,帝王的大帐外有个长得好看的男人,与皇帝沟通了些会涉及到她的性命之事。 她昨夜就已经与黑小子自报了家门,依照谢氏闻名大乾的程度,应当不会在这里有什么误会。至于提到的那个长得好看的人,排除掉失踪的韩玉,皮相异常优异的还有跟随帝驾的郑和宜和方才撞见的良王殿下。 郑和宜一直跟着晋王在祭台那里忙碌,由此可断,黑小子说的那个人基本就是良王无疑。 再推测下去便是今早出了什么事,导致太子不得出席祭祀反而被关,良王也被约入了大帐谈话。 方才在皇帝处还见到了彩珠,难道今早的这件事与昨天的石洞有关? 撩起一串水花,谢从安心头越发的笃定。 三位受封的皇子中只有晋王参与了祭祀,菁妃怎么能压住得意。皇后对自己责难时,菁妃出手并非是为谢家送人情,实际是在支持她拆穿石洞里的弄虚作假。 目前整个事件可以假定为:良王安排了石洞里的宝石而被训斥。但此事最终做实了太子的错处致使他被关,且不得出席祭祀。 方才良王提到他一无实权,二无人手,那石洞里的安排想必也是借了他人之手来完成的。 这个人不是晋王,却又敢去害太子,排除下来就只会是凤清了。 绝命cp是真的! 可良王设计害得太子被罚,让他自己也落了一顿训斥,这种伤敌又伤己的事情在他身上看来竟然有点合理? 可是又怎么会跟谢氏的存亡扯上关系呢? 那句“防人总比害人好”令得皇帝沉默下来,“最是无情帝王家”惹得老头发了火。 将这个两句话放在三个已有封位的皇子之中,左右不过仍是关于帝位的争夺,如何推理都顺得下去,只不过第二句若用在一个石洞的手脚上,着实有些重了。 但是竟然能戳的皇帝动怒,想来是不曾用错的吧。 无情帝王家,便是有兄弟的性命被牵扯其中了。 忽然意识到什么,冥冥之中,谢从安头皮发紧。 大概是洗澡水凉了的缘故。 她爬出来收拾利索,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凤清。 身为谢氏家主,知道了石洞那处的设计,却不知道族人中是否有作大死的嫌疑。她还是多操些心的好。 忽然脑海中出现了谢珩的模样,又被谢从安按了下去。 谢家是支持太子的,而这次的计策明显是害了太子。 谢家在这件事里的角色究竟是什么,她根本无从知晓,但若真的与良王对上…… 说到底,良王也是年幼失恃,难不成他母妃那一辈曾与谢氏有过节? 可是记忆中这位殿下对她几次点拨,从未有恶意,若真的是与谢氏有仇,这表现也太可怕了。 虽然她的确有怀疑过自己刑狱遭人用药是不是这位三殿下的手笔…… 忍不住打个寒颤,谢从安再次萌生了逃跑的念头。不是她怂,而是人心真的太过难测可怕。 她曾经认真想过,谢氏于皇位继承中的角色,大概似和珅之于嘉庆,早晚会有那么一天。虽然眼下太子与谢氏亲近,也不过是有心借力,终会清算。她早就做好了被唱反间计的准备,亦为爷爷规划了逃命的方法。 反正不论这台戏怎么唱,结局都已注定,无人能够转圜。 太阳刺眼,额角处莫名跳的生疼,谢从安深深吐纳一回。 皇位之争,兄弟阋墙。良王与晋王合作就不会被菁妃为难,可他又要亲近太子,所以才对自己示好吗? 可是上次明明是太子更不待见自己,他反而是亲和的多呢。 难道皇帝与他谈话,其实是要他对谢氏翻脸的意思? 会不会这两句话其实都落在了这位三殿下的身上? 他因无心帝位,所以在晋王和太子之间左右迎合,只求平安度日。皇帝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诉他无需对谢氏有妇人之仁。 这样的话,推论也成立的。 但是……皇帝自己都没有要着急动谢家的时候,会为了太子和晋王来劝退这个老三不要放过谢家吗? 这样的推论就有点好笑了。 还是说……皇帝其实是在鼓励老三上位,私心提点呢! 思绪忽然跳到了绝命cp上,谢从安猛然顿悟。 乌衣卫的统领大人!真真切切的皇帝身边的人!总是跟在良王左右!难道真的就只因美色诱人? 只怕当初自己那胡说八道是一语成谶了! 谢从安愣愣的站在原地发傻。 这些后知后觉的推论,再想下去全是些让人心惊肉跳的细节。不论有几分确凿佐证,那些当局者们肯定更早就觉察了其中细微。 身居高位必然是时时思危,多得是防微杜渐、未雨绸缪的计量。这样再一想,连本次东临来朝日期忽然延后都多了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这次围猎难道真会有什么腥风血雨么? 良王看似左右逢源,实则被菁妃胁持,又被太子防备,当真的大不易。 王曦曾经提过,这位三殿下独自在宫中长大,吃过不少的苦头。可如果想要他登上帝位,皇帝为何不为他安排娘亲? 一个小男孩在后宫求生也非易事。他既然已经平安长大,为何又选择投靠了菁妃呢? 是在报复皇帝对他的不闻不问吗? 当年受封之后,为何要远离长安,是对这位老父亲失望了么?那此次忽然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有一点是能够确定的。若他当真无心帝位,眼下最着急的应该是如何在皇帝殡天后第一时间逃出长安城吧。 满腹心事的谢从安,皱着眉头抱着手臂慢慢走着,试图回想良王逃逸的蛛丝马迹,抓的两只袖子上全是褶子。 经过昨夜一宴,营中的巡逻卫大多都已知道了她的身份,所以并未上前阻拦查问。 待寻到凤清的帐中又扑了空,谢从安一脸愤恨的抓着附近的守卫,气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瞧见旁边的帐中退出一个人来,背影十分的眼熟。 “小子骞,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三两步上前将人拖住。 对方似是未料到会在这里相遇,愣了半晌没说出话。谢从安却是倒豆子一般说个不停。“昨日我寻了你们几次,哪都寻不到人。送与你和凤清的果子冰还被两位殿下给吃了。” 颜子骞退步拱手,面有歉意,“昨日临时被唤去忙些诗词献礼的核对,忘记留话给你,是我不对。有劳谢小姐费心。” 谢从安将头一歪,将人打量个来回。 “留不留话也没什么要紧,你说的诗辞献礼倒是有点意思,不如寻个地方展开来说说?” 颜子骞对她的话颇为意外,见她满眼是笑,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 瞧出他的退避之意,谢从安故作神秘的问道:“眼下可是有急事?” 颜子骞抖了抖袖子,让开一步,目光落在了它处,“无甚急事,不过是要去寻个人,传句话。” 衍圣公带出来的小孙子,果然连个谎都不会撒。 谢从安示意颜子骞同路走着,饶有兴趣的问他要去寻谁。 眼见是躲不过了,颜子骞索性停了脚步,“昨晚宴上你说起湖心岛的石洞,凤清大人今日一早就做了安排。晋王着礼部主事瞧着和尚道士们为岛上的亡魂超度,我方才又听说今晨并未有法事,便过来问问有何不妥,巧遇同袍便闲话了几句。” 谢从安见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大篇来,没忍住笑道:“知道啦。我就问问你要去寻谁?” 颜子骞背起手来看她一眼,“谢小姐究竟想问什么,不如直接问吧。” 谢从安乐得拍手道:“小子骞果然聪慧。” 她笑的开心,无视了颜子骞因这戏称而蹙起的眉头。 “我其实是想找你打听些宫里的八卦。” “这方面我知之甚少,但可举荐一人。”颜子骞犹豫着报了个名字。 “谢珩?”谢从安连连摇头,“不行,那小子不好,他出卖过我。” 记起早晨被砸了一身的茶水,后怕此时才上涌心头。 如果那会儿皇帝喊的是拖出去砍了,这会儿她大概已经魂飞魄散了吧。 所以boss说话还是对的,她得要躲着些皇帝,自求多福。 谢从安拂了拂肩膀上看不见的灰,故作轻松道:“你将自己知道的那些捡了说给我听一听就是。” “子骞与于易卦上的习艺尚浅,承蒙谢小姐不弃……实在是,怕耽误了你……”颜子骞面有愧色。 谢从安被他说的一愣,然后发笑道:“小子骞,此八卦非彼八卦。”说着瞧了瞧四周,拉他凑近,低声道:“我就问些宫中旧事。你与我随意科普一下就好。”说完不待回应拽了人就走。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情绪不明 他二人只顾窃窃私语,却不知看似亲密的举动全然落入远处的一人眼中。 一队人马停在猎场前。为首的两头高大马背上,正是从祭台回来的晋王殿下与郑和宜。 晋王身着全套的祭祀大礼,额间细汗密密一层,仍挡不住的意气风发。他朝身旁的郑和宜笑道:“明日全在大兽围猎,咱们的祭祀一事暂可搁置。这几日公子劳心费神多有不易,本王在此先行谢过。” 郑和宜客气的咸淡几句。 经过了几日相处,晋王已能觉察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不动声色的扫去一眼,揶揄道:“如之可是担心谢小姐的去处?”见他不答便笑了起来:“一次也未见她来寻你,倒与传闻中是两个样子。” 传说侯府谢小姐整日里只知道围着瑾瑜公子讨好打转,几乎是事无巨细片刻不离。 郑和宜并不应声,只是行了个礼,“还要多谢殿下照顾,如之先行告辞。” 没想到却被晋王一脸神秘的探身拦住,“今日的晨祀完成,明早的献礼便小了,你我休息一日无妨,等后日的大礼再去便是。”说罢又嘱咐一句:“之前放的都是些小兽,下午会再多添些山羊野鹿之类,追逐起来便有趣的多。你先回去休息,下午咱们可一道去林中逛逛。开场时本王再差人来请你。” 郑和宜应声谢过,晋王便目送他离开,然后又掉转头往猎场去了。 * 谢从安拉着颜子骞往帐中走,边走边囔道:“你跟我走。我叫人从膳食所拿好吃的来,自是亏待不了你的。” 一入帐她便撞入一人怀里,颜子骞忙往后退了几步。 郑和宜抬手将怀里的人稳住,静静的看着她,不言不语,那模样倒把谢从安看得有些心虚。 她忙撒开了拉着颜子骞的手,将一双眼笑作了月牙,“总算见到人了。宜哥哥今日回来的早些。”说着探头去瞧他身后,“可是来寻我的?昨日开营辛苦,今晨又有祭祀,这会儿是能休息几个时辰吗?” 放开聒噪不停的谢从安,郑和宜顺势去还颜子骞的礼。 谢从安一边招呼二人进来坐,一边道:“我有事要找小子骞,需要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什么话还要个适合的地方?”郑和宜瞥她一眼。 谢从安塞了茶在颜子骞手里,又端起一杯朝他递过去,“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找他一问。” 郑和宜听了淡淡一笑,“想是有要事,那就不打扰了。” 谢从安满脑子都在盘算该如何开问,望着郑和宜行出大帐的背影,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反倒是颜子骞觉察到了什么,却刚一起身就被按了回去。 “你别跑,只是几句话的事。”谢从安以为他又要走,急的撂下话来,皱着眉又觉哪里不对。 颜子骞见她这副模样,只怕是真有要事,只能老实坐下听着。 “怎么会突然问起良王殿下?”他听了几句,总算弄明白了谢从安的意思,忍不住还是有些惊讶。 皇家之事岂可妄议,可是眼前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他即便是想走估计也要费一番功夫。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随意扯上几句不重要的讲给她听。 “良王的母妃是位奇女子,精通医术,据说是于陛下有恩才被带回宫的。” “既是被带回宫的,也就并非名门的出身。”谢从安掰着手指,小声细数着:“如你所说,如今的四大世家,除下王郑两家不提,谢氏当年送入厚王府的谢毓儿与她产下的小郡主都在庚子之乱时遭遇不测。至于你们颜家送入宫的两个……颜美人早因秋贵妃之事被牵连,打入冷宫;李才人体弱多病,常年躲在偏僻的宫殿中用药保命。后宫数得上身份的几个,菁妃娘娘连同死掉的秋贵妃,一个个都毫无家势。唯一有出身的胡皇后却膝下无子,认养了太子殿下也未添几分得意。常州林氏仰仗着淑妃为皇上诞下九十这对龙凤胎才成为新晋的贵族之流,但也不过偶尔得与皇后和菁妃两人同席罢了。五皇子早夭,三皇子被封良王后便再无皇子受封。这其中的桩桩件件,无不昭示着皇帝清洗世家的决心……想必你们家中对此事也不是无知无觉的。” 见她忽然讲起这些事,颜子骞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灌下茶缓了半晌才道:“不就是要问些良王殿下的幼年旧事,怎么又忽然说起这些。” “着急,我着急。”谢从安罕见的满头汗珠,端起一旁倒给郑和宜的茶水,一饮而尽。 颜子骞心中忽然似被虫子叮了一口,慌乱的转过头去。 大帐前头的帘子半开,正好能瞧见外头被晒的发白的地面。 烈日灼灼,连石头都仿佛泛起了粼光。只是这一瞬间,他的前额和背心也跟着起了一层薄汗。 好像有些事都着日光照的无所遁形。 那年深秋夜雨,他第一次听到后宫诸事,也曾疑惑反感,不得其意,今日不知怎的倒忽然生出种预感,将这些都翻出来放在日头下晒晒,也许不是坏事。 谢从安已经又在自言自语的发问:“我问起良王,不过是要确认些心里的疑问。你可曾想过,太子与晋王皆有争夺帝位之心,这位三殿下却为何不争?” 颜子骞被她吓得瞬间起身望向账外,这人却还无知无觉的肆无忌惮,口无遮拦。“我若是他,才不会不争。就用这逍遥王的身份做借口,服低做小,挑拨太子与晋王斗到两败俱伤,再跳出来得这渔翁之利。” 颜子骞怕得想要堵她的嘴,伸出手去又不敢上前,举棋不定间急急劝着:“此事不可能,你快些住口!” “怎么不可能?”谢从安道:“若他只是韬光养晦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手足之情有何仇可报!”颜子骞的严肃已有了些怒意。 “这正是我要问的。你怎知他娘亲不是被害死的!不然他干嘛要跟菁妃同谋害死秋贵妃?其中必有故事!最是无情帝王家,谁还真能以为那深宫之中过得是让人羡慕的神仙日子呢!” “你,你,不可乱说。” 颜子骞急的伸手抓人,谢从安趔趄躲闪着,嘴里还不罢不休:“你才乱说,明明就是这样。我说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真的!” 好容易捉住她半只袖子,两人一起撞在了去而复返的郑和宜身上。 谢从安伸手就扑了过去,将郑和宜抱了个满怀。 颜子骞脸上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尴尬的抱袖要走又被拽住。 “你去哪?我还没问完呢。”谢从安瞬间急了。 郑和宜一手稳住她,回头瞥了眼颜子骞,示意谢从安看向帐外,“这个人你还管不管了?” 谢从安顺势一望,差点被外头的阳光刺瞎了眼,只好拽着两人拖回帐内。缓了片刻,待看清楚后头跟来的是谁,这才记起早已被忘到爪哇国的事来。 她偷偷打量着郑和宜的神色,心虚道:“这小子在湖心岛救过我的命。我跟李璟说了,等围猎结束他就跟我回府。” 郑和宜垂眸一笑,扫过她手中攥着的袖子,再望过来的眼底连一丝笑意也无,“那你带着就是,送到我那里做什么?” 谢从安小心瞧着他,解释道:“怪我未曾说清楚。他们大概以为是送去伺候你的。毕竟我,女的,不大方便他在这里。” 不料已经小心翼翼的陪笑脸了,话却仍被甩了回来。 “我不用人伺候。” 郑和宜说罢就走,谢从安只得撒开颜子骞去将他拖住。“宜哥哥,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嘛。” 黑小子懂事,将试图溜走的颜子骞堵在了门口。谢从安匆忙与他竖了个大拇指,转回身死乞白赖的将郑和宜拖进了内室。 “宜哥哥不要生气。你不要就不要,让他跟着我就是了。” 谢从安急的左右讨好,面前的人却似雷山不动,半晌才又甩来一句:“你要谁跟着谁便跟着,不要了,随意说一句什么,让人走就是了。” 这话听着便有些弯弯绕绕,奈何谢从安此刻满脑的官司,硬没明白,直接问道:“可是晋王今日惹了你生气?且等一等,让我将这里的事情都问清楚了再去寻他与你出气,可好?” “与晋王殿下无关。”下意识脱口而出,郑和宜随即变了脸色。 “那就是与我有关了?”谢从安总算反应过来。 见郑和宜又不说话,她悄悄凑近道:“宜哥哥可是气我未去与你送果子冰?”话到此处又记起另一事来,“宜哥哥先别气了,我有正事要问你的。昨日韩玉可曾去寻过林场祭台?他不见了你可知道?” 郑和宜瞬间明白过来,正色道:“昨日一直忙碌,的确不曾见过他。怎会忽然不见了?”说罢将今晨一行和方才晋王所说相告,跟着又朝屏风外瞥了一眼,“依我所见,那位当是不曾见过侍郎才对。” “你昨日一整日都与晋王在一处?就没分开过?”谢从安还是不大死心。 “祭台那处虽然人数多些,但衣帽大多同属,即便是远上几步,异服之人也是一眼可见的。” “那可有过什么人悄悄上前回禀说话的?” 郑和宜摇头,“我与晋王最远不过数人相隔。祭台处事务繁杂,来往回话之人络绎不绝,却没有你说的那种行踪鬼祟之流。” “可是除了他,还有谁会绑韩玉呢……”正要扼腕叹息,谢从安忽然一拍脑门儿,大喊一声:“我真是笨蛋的很,能做这事的显然就是他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突然亲吻 此次围猎,谢从安的确有些轻敌。 她用轮回之说晋王这对父子添堵,想得是要安排个前台坐票,干等着看戏。 此时再想,韩玉是跟着她一起来的,而她是跟着宜哥哥来的,可宜哥哥是被晋王上门请来完善祭台诸事的。 一件祭台扩建的事,间接促成了晋王权分太子,又引得她带着韩玉上钩,虽然现在对于良王如何用计离间太子和皇帝的父子关系还没弄清楚,但只要确认了韩玉是被他捉走的,就可以肯定这件事是她谢从安被算计了个干净。 小侍卫没来才有了韩玉送食盒的安排,她又因心虚,想要避开祭台那处才派了韩玉过去。原以为皇家围猎巡查森严,不想这些人竟如此胆大,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绑人。 心海浮出一事,谢从安瞬间遍体生凉。 她与小侍卫搭话时,似乎有瞧见良王在远处行过。那身形潇洒,配上不离手的玉箫,应当是没有认错。可是,她倒逼用轮回之说来给王家捣乱的想法生于清风明月阁那段无聊的日子,怎会一开始就是个全套呢? 再去想那时的各种遭遇,她忍不住要怀疑佛莲公子了。 对啊,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仅凭着一张脸和一手绝妙琴技就能在成安城的妓舫间混的风生水起? 她怎么如此幼稚可笑了。 郑和宜见谢从安忽然僵住,面色既青又白,只当是忧心韩玉。 对方却忽然伸手拖住他,愣头愣脑的问了句,“宜哥哥可还生我气?” 她明显是心有惦念,还在神游太虚,郑和宜不知是该不该答,迟疑间,听她又喃喃自语道:“别生气了。我要去忙些事,你乖一些。”说着手上朝他的方向空着拍了拍。 那语气温柔甜腻,如同在哄孩童。 郑和宜从未听过她这样说话,一头雾水间,记起她方才与颜子骞凑在一处的亲密,心中的渍涩酸苦一起涌上,丢下句“不知所谓”便又转身要走。 谢从安正身处千头万绪之间,只想着要安抚了眼前才好去解决后续,一时顾念着美人要哄,便跟了过去,拉扯间脚下趔趄,扑倒在了郑和宜背上。 郑和宜连忙回身护她,谢从安顺势垫脚,吧唧在他侧脸亲了一口。 等二人都回过神来,谢从安想着给郑和宜蹭一蹭脸上的口水,却又觉得尴尬的要命。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怎奈心里万分焦急,又顾不得太害羞,这气氛莫名诡异。 郑和宜扶她站好,眼角氤氲微红,面上已是烟霞蒸腾一般。长睫之下,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 谢从安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困于心事,直到人走了才回过神来,忙从屏风后出来。 眼见不及,她便示意黑小子去追,又喊了句:“宜哥哥不要与我计较。现下事多,从安忙完便去寻你。”喊罢当即换了颜色,转对颜子骞道:“你为何那般笃定良王不会去争皇位?快快与我都说清楚,否则今天就别想走了。” 颜子骞讶然道:“你我为人臣子,怎能说这些大不敬的话。”说完又被谢从安瞪的浑身不自在,索性低头去喝茶。 谢从安正色道:“你我虽见面不多,近时也有过几次来往,算得熟悉。你且说说,如何才能信我。” 颜子骞将她严肃的模样打量一回,心中思量几番。 诚然他听过许多她的胡闹,但相识以来,亦觉得传言与真人不尽相同。再想想她素日秉性,知道方才那句并不是恐吓,今日可能真的是不得不休,便沉吟道:“我知道的当真有限。如你所说,前番诸事家中长辈都自然明了。至于贤妃的身份,她的确未有什么出身。能入宫的人,但凡与哪一家一族有何种牵扯,不可能真的做到无人知晓。而你提到的死因,是真的没有什么陷害之事。” “贤妃容颜绝色,又没有家世背景,如果还不得宠,在这后宫之中便是真的惨。”谢从安看他一眼,点明重心:“母妃不受宠,又早早离世,良王独自长大后的父子亲情中当有许多未说不明的误会。他后续竟然做出了逼死秋贵妃的举动,又在封王之后逃离长安,我猜度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大抵都是在为母妃抗议?” 回答她的又是沉默。 颜子骞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应付,只好道:“贤妃虽然容貌极佳,但宫中美女如云,喜新厌旧,色衰爱弛都并非什么新鲜故事。良王殿下自小便灵利机敏,也是出了名的不着调。太傅对他先有看重,后又放弃,皇帝亦是如此。若说他的行事都是在为母妃鸣不平,难道接近帝王不是达成的更快?又何必要将自己置于这般被动的境地。” “你说的也有道理。”谢从安的困惑难解,忍不住抱怨道:“他既然不要皇位,又为何总是参与其中?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苦思冥想着,她又自言自语起来:“我只是担心谢氏有没有得罪过他,想抱他大腿来着。” 这糊里糊涂的话,听得颜子骞面红耳烫,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氏在良王这里当无牵扯。虽无确凿证据,宫人们都知道那位娘娘是独自死在忘忧殿里的。谢毓儿的过世又在她之前,你实在不必担心两人之间有什么过节。” “的确如此。谢氏在谢毓儿之后便再未对皇帝的后宫动过心思。”谢从安舒眉叹了口气,“其实盘算这些也无用的。谢氏即便是未曾得罪过这些人,该死的时候还是一样要亡。” 难得见她将残酷的事实说得这般轻描淡写,颜子骞不忍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谢从安忽然又道:“太子殿行居第二,据说他的生母出身自岭南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家中,这算上去也不比良王好上多少。此事当真?” 颜子骞又被吓得一跳,忙去确认周遭无人。 他无奈点头道:“庚子之乱后,每届秀女都是抹了身份送上去的。虽说咱们各家都有自己寻来的路子,留了她们的出身,但是……” “不要但是。” 谢从安忽的凑了过来,杏眼托腮,笑的可爱,“那个出身,能不能给我瞧瞧。” “你看那个做什么?” 颜子骞紧张的直往后躲,“先不说谢府必然也有一样的东西。你究竟在查问何事,怎会牵扯到这些里头?” 他又往四下看了看,紧张的咽了口口水,不自觉压低了嗓音。“咱们这些私下的手脚,都是见不得光的。圣上对于士族的防范之意如此明显,虽说各家都有准备,若被抓到了便是窥探天家私隐,这罪名是杀头都担不得的,又怎能拿给你看。” 谢从安一脸严肃,未有反应,他便只得再退一步,“你只说要查什么,我回去帮你翻找便是。” 谢从安这才松了眉头:“我其实就是想弄明白为何良王要跟菁妃搅在一起。他究竟是另有苦衷,还是在卧薪尝胆,只等着一鸣惊人。” 颜子骞听得胆战心惊,“你要知道,此事查下去只有两个结果:一是菁妃被惊动,派人取你性命;二是良王动手,除掉你这节外之枝。就算真的去查,怎么都不过是在行事者的一念之间,你又要如何辨起?” “关系到一国皇位所属,又怎会是一念之间?” 谢从安在神思飘渺中生出一笑来,“就算是一念之间,这一念也必然在他心里存了许久。去查其生平行事亦会有迹可循。可惜我人小势微,不得要领。有心之人必然早已寻得方向。如今想到,亦有些晚了,影卫统统都被扣在山下等候,这次,我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颜子骞被她闹得紧张又糊涂,琢磨之间,听她又叹了句:“这下只能坐等了。” “你究竟牵扯进了何事?” 颜子骞急的站起身来,“就算要查也非一日之工,不论何事都不能一时便得证真理。” 谢从安朝他一笑,探身凑近低语几句。 颜子骞大惊失色的跌在了座上:“你,不可乱说。” 谢从安轻扯了扯嘴角,“不过是个推测,等着印证就是。” 皇帝年迈多疑,七、九两位皇子却迟迟没有封王。太子不是个儒雅规矩的良善之辈,他若低调行事,只会更加招来帝王的猜忌。 若皇帝属意的继承人是太子,为何又要放任菁妃搅弄风云? 若要说继承人选是晋王。都到了这时候都不见他的攻防布局,只知靠自己的母妃行事。 菁妃企图只手遮天,可惜儿子无用,连累她将手都伸到了前朝还没个作为。她这般扰乱下去,只怕是距离触发众怒不远了。前朝的那些性烈的老臣们,恐怕都不会支持这般无用的人选。 臣子们的态度虽说暧昧却也好辩。支持右相与太子的表现明显,少数几个端水的各怀心思,剩下的沉默不语,总归没有主动对菁妃示好的。皇帝这三子之中,太子与晋王阵营相对,良王竟从未被提起,这究竟是他做事圆滑,进退可守,还是早已被两位默认为眼中之钉,阻于朝堂之外。一时竟得不出结论。 许是皇帝太过喜爱晋王,知道此子无用又惹了太子,基于父子情意,便想要给他留条后路,所以安排了良王回来于中周旋。 可是,良王与皇帝的亲子情意,当得如此一用吗? 就算是经历过了弑兄夺位的帝王,想要他们之间顾惜手足。菁妃又怎能相信王家人会在此处心慈手软。索性也只会让儿子再豁出去为皇位争上一争,试图反转现状罢了。 思虑之间,她心里有个不靠谱却反复出现的想法,渐渐清晰。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准的出奇 良王最初会进入视线,正是因为探查当年韩子束与秋贵妃的真实关系。 这位三皇子是在秋韩二人事发后去的恒河府,一走多年,直到去岁新年时才忽然回来。 长安城对于一位心有山水的逍遥王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会选在长秋旧事重提的时候回来,难道是迫于谎言被拆穿的压力吗? 如果他真的是被菁妃逼迫,那所谓的帝王人选就更加不成立了。 一直在爷爷的照顾和谢广的支应下悠哉度日,谢从安此时才回味过来这次围猎的凶险,开始后悔没有把爷爷的警告当真。 如今丢了韩玉,能做的大抵只有避事寻人了。 上一世空活了二十多岁,放在如今这个世界里就如同个傻子。眼下身陷局中,只能坐等命运之手。 王家的那只爪子早已伸入了忠义侯府,而其他借机混入想要分一杯羹的牛鬼蛇神更是数不胜数。 谢氏岌岌可危,她也并无办法。虽说有些法子可以牵制一二,能让那最终的结果来的晚一些,但谢氏这多年败落的名声在外,总是在往下走的。 谢家必须要坏,却又不能一下坏的彻底,必须维持在一种稳定的局面上,可这又不能是假象。只要想一想谢从安都觉得心力交瘁。 她其实有着私心,从未对人说过,若是能押对皇位的继承者,或许能趁着夺嫡的机会讨些好处,与未来的君主表明忠心与退避的立场,关键时交出些钱财产业换条小命的也不是全然无可能成功。不论多少,谢氏能保下几分,都是好的。 可她如今才刚琢磨出些角色轻重,惊觉敌方箭已离弦,眼下除了向天祈祷再无他法。 颜子骞见她面露忧虑,心绪不宁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又何必这般辛苦。”话过一哂,见她毫无反应,知道是在事里想的深了,又记起方才她提到围猎事变,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 传闻中谢侯府的千金娇俏泼辣,古灵精怪。出身尊贵之人,有些脾气亦是寻常,可是若非她自己开口,谁又能想到这位心里琢磨的竟都是这些事情。 脑中一闪,又记起她方才从屏风后出来,模样羞怯又透着股得意,脸红的似朵刚开的水莲花,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如初生的小鹿一般,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面前忽然多出一张大脸,谢从安正狐疑的望着他,“你在干嘛,脸红什么?” 颜子骞被吓的一缩,顿时支吾起来,胡乱道:“只是想到良王若要避开皇位之争,又何必在这种时候回来长安,此事莫不是还有苦衷,毕竟他……” 谢从安正听得入神,一把将他捉住,紧张道:“什么?” 颜子骞说漏了嘴,正怕她逼问,低头扫见捉在自己袖口的柔荑如玉,粉红贝甲还泛着珠光,心头有什么轰的一声炸开,整个人仿佛被放在火上烤了,顿时出了满头的汗。最终是慌不择路,竟夺过袖子起身跑了。 谢从安对着他的背影,气得就要骂人,一个念头忽然冒出脑海:如果猎场真的有谋逆大案,韩玉被抓会不会就是知情者的浑水摸鱼? 想到凤清也许真的消失了两天,她顿时又有些坐不住。 这林场之中到处都是侍卫,制伏一个人把他藏起来也不容易。除非是韩玉已死,被人挖坑埋了? 谢从安急的跳脚又毫无办法。 若能找到凤清帮忙该有多好! 猎场西北侧是所有人扎营住寨的地界,除了有重兵把守之外,林场中有百人划分的二十小队,分营地,林场,祭台三处早晚巡逻。东边有长宁湖水作为天然屏障,省下了不少兵士布防。 不过那湖心岛要藏个把人倒是不难的。 想起身处岛上时的怪异,谢从安忽然觉得后脖颈发凉。 所以那个黑小子到底是谁安排来的? 为何一定要从外头寻人进来,宫里难道没有熟悉水性的小太监?还是说,他们其实瞧上了他不会说话! 谢从安的脑袋里一时满是问号。情急之下,她冲出账外大喊一声。“人呢,都死哪里去了!” 附近的忽然跑出两个宫婢,小步匆匆,慌慌张张,跑到她面前扑通跪下。 瞧着她们头顶颤颤巍巍的珠花,想到自己往日吩咐她们无唤不得接近营帐,谢从安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摆了摆手,“叫人送果子冰来。小姐我热着了。” 回到帐中,她瘫在了床上,对着花纹帐顶,满心无奈。 凤清失踪,良王拒绝帮忙,谢珩和宜哥哥大概会会帮忙找一找,颜家实在不好被牵扯进来,还是算了。 她反复盘算着究竟好不好求到胡公公那里去,忍不住又开始琢磨良王到底会不会做皇帝,再一睁眼,发觉天色已暗,竟是不小心睡着了。 帐内没有灯火,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懒洋洋的翻过身出了一阵子神,隐隐觉察外头有些喧闹。 想到许是宴席开了,她又侧耳听了听,只听见几声严肃腔调,又似有尖叫之声,越想越觉得奇怪,索性一骨碌爬了起来。 直觉告诉她,外头有些不对劲。 谢从安趴在窗边又听一阵,仍不得要领,探头朝外望了望,目光所及到处都黑突突的,除了几处篝火和帐中昏黄,什么也瞧不见。 想起下午吓跑了颜子骞的推论,谢从安开始踟蹰,琢磨着自己该不该出去,心里打鼓一般的害怕起来。 宜哥哥跟着晋王还算安妥。她还是要尽快想办法找到韩玉。 谢从安翻出宫婢的衣衫换了,弓着身子,贴着帐篷的边沿溜了出去,将自己尽量藏在阴影中。 夜里又起了风,四下带起不少杂乱响动。细密结实的帐篷上,掀开的门窗帘被风不停的拍打,冷不防就会将人吓上一跳,听得多了,就是实在的心烦。 再绕过几个大帐,意识到空气里有淡淡的烟土气,谢从安忽然心头揪紧,头皮发麻。 北方气候干燥,难免会有尘土。所以便会有宫人在皇帝会经过的地方提前用掺了香料,翻炒蒸制过的红土压实。之后每日都会按着时辰洒扫检查,不能让尘土坏了皇驾出行的仪仗和气氛。 此时已然入夜,大风遮月,宫人们是不敢在这种事上偷懒的。 今次围猎,晋王大肆调用礼部官员。名单上不仅多增了十六名借调过来的各种管事,且早早就放出了话来:若是在营地见到奴才犯错,不必回禀,抓起来即可就地论处。 思虑到此,谢从安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一直笃定韩玉安全的原因。 因着轮回之说,皇帝御旨,此次围猎之外如遇杀罚,需得经过层层报批方可施行。晋王再威风,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能忤逆老子,更别说他老子是当今的皇帝。也所以,本次围猎的营地中随处可见兵士站岗,为的就是多一些眼睛瞧着,能少些犯错生事的。 这样一来,要绑了韩玉尚可做到,真要杀他藏尸,隐藏狼藉,必要花些功夫躲避众人,并不容易。 谢从安忽然反应过来:她走了这么远,竟然一个站岗的也没瞧见!心里一紧张,脚下便小跑起来。待勉强辨认了方向,绕过彩旗再跑几步,发觉帐子后头露出一片茂草黄土,这才知道已经摸到了营地边缘。 一阵懊恼过后,她躲入大帐的阴影中四处打量起来。 一边是灯火照耀下的营地,一边是半点星火不见的围猎树林,四下除了虫鸣风响,没有任何活物的动静。 只要韩玉还活着,人就必然被藏在营地中。他那一身雪白,正是有意学了郑和宜的派头,何等的招摇,若是直接带入猎场就太过扎眼了。 可是,若这里也有些让人避而不及,极少出入的地方呢? 细思之间,发觉风中隐隐有着古怪声响。谢从安仔细听了听,随即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退回几步,借着被风掀起的窗帘往身旁的帐篷里瞧。 按照营地布局来看,这里当是存放猎物的地方。 忽然之间,福至心灵。 她满怀期望的凑了过去,刚想开口,就被扑面而来的古怪气味熏得转头要吐。 血的腥气混合着动物身上的骚臭,还有特别用来压制气味的浓香,让对气味敏感的她只想作呕。 忍了几忍,还是打出了一连串的喷嚏,涕泪横飞之间,里面的响动更加猛烈,还有呜呜的声音,似是兽鸣。 难道是没死透的什么动物活过来了? 谢从安试图压住心脏的狂跳,让自己不要期望太高。 可若当真是韩玉在此,不就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正要绕去正门前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将她吓个半死。 “谢小姐好兴致。” 心脏瞬间到了嗓子眼。谢从安觉得自己此刻像只炸了毛的公鸡。 那熟悉的讽刺强调让她瞬间就猜出了来人,脚下却已软的挪不动步子了。 缓缓转过身去,对面果然仍是不屑的冷漠与疏离。 “小姐若是无事,不如跟我去前头瞧瞧热闹?” 谢从安没有回答,只是将李璟仔细的打量了一回。 铠甲锃亮,束发于顶,连头盔都带了。穿戴的这样整齐,若不是先前认出了声音,还是要仔细辨认一番的。 她借着掌心的疼痛安抚自己,仍作淡定道:“这种时候,又能有什么好的热闹可瞧。我就不去了。” 对方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来回探究,似是要看出点什么才罢。谢从安却更怕他发现身后大帐里的名堂,于是随口扯了个拙劣蹩脚的谎:“我下午吃多了,有些积食,出来逛逛,李大人要没什么事就继续忙您的吧。” 不想李璟目露鄙夷,竟径直朝她身后的帐篷走去。 谢从安下意识反身去追,又反应过来是否应该趁机逃跑,还未拔腿,已听里头的动静大了起来,定神一瞧,只见李璟拖着个血迹斑斑的麻布袋正走出来,袋子里的活物还在不停的挣扎。 那个身量大小,大抵……真的是个人。 谢从安按住狂跳的心脏,双眼瞪着李璟,脑袋里转得飞快:“李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李璟盯着她,站在了原地,“不知这里的东西谢小姐可感兴趣?” 谢从安太过紧张,都忘了反应,见他等着自己回答才硬扯出了微笑,点了点头。 李璟还是盯着她,冷冷的扯动嘴角,眼中是瘆人的怒意,“瞧不出谢氏的小姐真是个厉害角色,竟能用计折掉我那么多兄弟。”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侍郎回归 突如而来的指控,竟不知是缘何而起。 面对毫不遮掩的恨意和阴恻的眼神,谢从安反而淡定下来。她拂落肩上的长发,扬起下巴,轻描淡写的怼了回去。 “小看本姑娘便是你的不该。懂事的就将人留下,咱们便好说好散吧。” 李璟亦是少年得志。他习惯了直来直往的性子,原就恨着谢氏,如今见谢从安拿娇,更露了恼怒。 谢从安见他失了冷静,乘胜追击:“你只道自家有好手段,却不知别人也有善心计的?难不成,这天底下懂得出谋划策的皆在你那里?” 她拿出了十分的懒散去摆诸葛空城的架势,心中仍是慌的很,嘴上就有些停不下来了。 “你就算带走他,也不过就是多了颗棋子。既然吃过了我的亏,就应当知道,若他真是翻盘的铁证,就不会只是这样的简单。说不好会不会就是送你主子最后一程的关键。” 李璟因才截获了消息,知道韩玉在此。他只知此人身份重要,却因未曾参与长秋旧案之事,被谢从安唬得一愣。 想起同袍惨死,他不屑的目光中多了些琢磨。 谢从安见了,笑得愈发亲和:“何种人最可悲?自以为机关算尽,却为他人作嫁衣。” 她那轻飘又笃定的样子实在惹人恼火,目光还特意扫往皇帝的王帐处,轻轻笑着。 “你出来了也算不短的时候,就能确定里头的局面还同方才一样吗?” 李璟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竟丢下手中的口袋上前朝她抓来。 好在谢从安早有防备,瞬间闪出几步开外,正是慌得不能自己,发现他已经又退了回去,知道是他不敢离那口袋太远,既是放心,又是担心。 李璟解开口袋,一把将人拎了出来,冷笑道:“我这里只需一刀,也就不必再做什么输赢的分辨了。谢小姐如今又能有多少胜算?” 谢从安心里一慌。 金冠半落,被固定的玄绳坠在耳畔,乌发散乱,粘着汗水糊了满脸。韩玉的眼圈微红,十分狼狈。脖颈旁的匕首寒锋折光,危险近在迟尺,他却被布帛塞口,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呜之声。 谢从安却如同看戏一般,抱臂将头一歪,道:“你说的实在不错,这小子本就是个祸害。所以杀了也好,少个人来挑拨我和宜哥哥的关系。不过……”她抬手捂住一串清脆笑声,“看在还有个共同敌人的份儿上,还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想要个不会说话的死人,又怎知对方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李璟听不明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抉择。 谢从安见那匕首已开始微微歪斜,笑了笑跟着再接再厉。 “李璟,你也算得是年少名盛的英雄,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抓他?” 李璟忽然目露凶光,将匕首抵在了韩玉颈上,“我管你说些什么。兄弟们因你的毒计丧命,你今日必要死在我手,才好为他们报仇!” 韩玉被迫仰着头,半阖的眼帘不停颤着。谢从安还未意识到他是在使眼色,李璟的匕首已瞬间朝着面门飞了过来。 匆忙躲闪中,她听闻一声闷哼,却顾不得多看,只管扑上去与李璟抢人。 失了匕首就失了压制,两人赤手空拳的打了起来。 谢从安旧伤新累,身体未愈,此刻拼命一搏,亦不清楚对上李璟的胜算有几分。 她强逼自己集中精力,全力迎战,不过几回便发现对方竟然是个草包,开心又震惊之余,想不明白李璟这般的武将,怎会与半废的自己打成平手? 再拉扯几回,谢从安发觉对方右臂与小腿处似带有伤,当即找准方位连连痛击。 李璟面色灰白,节节避退,额间豆大的汗珠扑簌滚落,连脖颈处的里衬都暗了一度。 谢从安想快速解决,当即发狠。 李璟踉跄几步,脚下惶惶站稳,手刀丝毫不敢松懈。 “谢从安你果然卑鄙。”他恨声道。 谢从安早已体力不支,她脚下如同踩了棉花,不过在强装罢了。 她知善用心理能敌百兵,便用力压制喘息,絮絮叨叨的啰嗦起来。 “可知你家主子为何派你到此处来。答案就是你不知是非轻重,在跟前怕会坏事……” “都这么多年了,你家主子有多嫌弃你脑袋不灵光,难道你自己心里就没点数……” “如果是个聪明人物,你家主子岂会真的浪费了你这个人才……” “我们家韩侍郎……” 话到此处,她分神一瞧,惊觉不见了话中主角。 对面的李璟也跟着面色一变。 待再回神时,她发觉只剩下自己一人孤身站着。 周遭狂风烈烈,嘈杂依旧,若不是打斗的痕迹还在,她必然要以为自己刚才做了场梦。 韩玉去了哪里? 谢从安愣了愣,想起方才的那声闷哼,转身朝李璟丢出匕首的方向跑去。 地上果然零星散落着血迹。 循着这痕迹一路追去,竟然停在了一个她最熟悉的地方。 下人居于营地最北,她这一路是循着仓库过来的,此刻正站在膳食所的前头。 谢从安抬头看了看周遭这几个蓝顶大帐,留了个心眼,先绕着周围走了一圈。 四下无人,十分安静,她却在尘土混杂药香的气味中嗅出了点点血腥。只是那气味太过单薄,又让她怀疑是不是方才之事留下的阴影。 站在往日常待的主事大帐前,那熟悉的感觉安心又古怪,谢从安掀帘入去,差点叫出声来。 满地的死尸叠在一处,画面与梦中的画面竟恍然交叠。 谢从安捂着嘴巴,冷静片刻,又将里头扫视了一番。 凭借衣饰,勉强能辨认出尸堆中的一些宫人宫婢。奇怪的是,这些角色竟然不多,更多的是兵士和巡逻卫会穿的那些灰扑扑的颜色。 控制营地的人既然选择了藏尸,便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她暂时藏身在此,想来也会是安全的。 谢从安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壮胆,躲在帐中的一角坐了下来。 目光回落,忽然被尸堆中一个半垂的侧脸吸引了注意。 那张脸在她脑海挥之不去,只能强忍住害怕和恶心过去仔细瞧了瞧。 一看之下,真觉得这人容貌熟悉,辨了半晌,又死活想不起哪个。 烦乱之际闭目养,想要冷静冷静,一张鲜活的面孔忽然跳了出来。 是他! 是那日一早在膳食所外巧遇的小兵! 此人是跟来膳食所送东西的,十分的机灵懂事。 他唇上生着颗朱红色的小痣,方才那面孔口鼻处多是血污,未能看清,这才使得她未能第一时间将人认出。 兵营驻扎在营地入口,往里便是大臣的住所。膳食处和下人的住所挨着,都在营地的另一头,若不想绕过整个营地,出去一趟便会被来回盘问,诸多不便。因此她才会想着借了此人身份去给郑和宜送吃食。 当日她特意嘱咐要对方休息时过来。他并未出现,却又怎么会死在了膳食所这里? 谢从安强忍着再去分辨一回,发现这一群死人多是生脸孔,旁边的地上还扔着不少血迹斑斑的兵器。 兵变两字突的跳上心头,热血也随之猛然上涌。 方才她还在帐中迷糊睡着,若不是心中有事,根本不可能察觉这些。这般的部署和执行绝非一日之功,亦非临时起意所能达成。 她真的猜对了。 一夜之间,天地转换。 谢从安不自觉的咬住袖口的碎珠子,思绪不停在太子、良王和晋王三个人中间跳来跳去。 究竟是谁才是赢得这一局的人? 凤清跟着良王,可杀可守。既保障了他是太子的眼中钉,又不能离他的父皇太远。 晋王这个草包儿子,是否当真值得皇帝为他如此谋划。为了上位杀死兄弟的大乾帝王,竟然是个如此的慈父么? 菁妃在长安城中无亲无故,一个平民出身的歌姬,隆宠不衰,难道真的是因为爱情? 谢从安伸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恍惚竟听见有个沙哑的声音在叫自己名字,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爬起来寻找,发现隔着尸堆的对面,高高叠着的箱子后头,盖着的毛毡上露出了半颗头。 她怕又是什么古怪,实在不敢轻易靠近,想着不如算了,出去换个帐子,又没忍住回头看了几眼。 “谢璧环?你怎会在这里!”谢从安惊讶极了。 谢珩踉跄着站起身来,身旁的毛毡也跟着动了动,又有个脑袋钻了出来,熟悉的狼狈。 “夫人。” 韩玉嗓音沙哑,疲惫不堪。 谢从安猫着腰,轻手轻脚的挪了过去。示意他二人坐下。 韩玉的脸色青白,虽然模样颓败,倒不是十分的虚弱。 谢从安一脸的惊喜,对谢珩不知如何道谢才好。 “竟是你救了他。我要怎么谢你,我该怎么谢你呢。” 谢珩动了动,轻吸了口气,目光扫过脚下,“小姐无须客气,也是碰巧罢了。” 谢从安探身去看,他袍角果然沾着深红的血迹。 她示意谢珩将腿伸出来让她检查。谢珩也未扭捏,轻轻掀起袍子,露出伤口。 伤口虽然不大却深的很,可见那匕首是相当的锋利。 谢从安想起方才,额头冒汗。 谢珩的内层的袍角上都是血迹,裤脚都都被洇透了。谢从安摸了摸怀里,出来急了,身上什么都没有,她转身撕了内里贴身的软帛,帮他将伤口束紧,试图止血。 看着扎紧的伤口,谢从安还是愁眉不展,“不如……你跟我回去帐中处理一下吧。” “多谢小姐好意。璧环心领了。只是眼下情急,咱们还是在此处多躲阵子吧,莫要惹出动静为上。”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帐中重聚 谢从安看了看他,又撇了眼伏在高柜上的韩玉道:“他这是怎么了?” 几日不见,这人似乎又瘦掉了一圈,眼窝深陷,瞧着让人揪心。 韩玉睁开眼瞧了瞧,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尚好。 “韩侍郎这是缺水少食,又被闷在袋中,此刻有些发起热了。”谢珩解释道。 发热,在这种时代,或许就是会要人命的。 谢从安听得嗓子里发紧,她试图让自己集中精力,想从哪找个大夫来,结果与谢璧环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几个来回,终于还是没忍住:“前头出了何事?可是有人起兵反叛了。” 谢珩瞬间沉了脸,却目光闪烁,答非所问。“今春燥热,不知是不是好事。” 谢从安摸了摸韩玉烫手的额头,没再说话。 这般突如其来的境遇,偏偏谢珩还跟她故作高深,让人恨不得在他伤口上戳几下。 谢珩自然瞧见了她眸中火气,非常自觉的开口解释道:“谢氏自危,家主不该沾惹这些事。” “难不成该等着挨刀?”谢从安气恼。 “倒也不必。” 帐外忽传来人声。 谢从安慌忙将人推往柜后,起身转过堵在了前头。 被一个少女挡在身后,谢珩面上的惊讶还来不及收起,帘外白光一闪,有人已走了进来。 外面的天色已亮,方才一瞥,门口站着不少的兵士。 门帘落下后,暂时的黑暗吞噬了光影,只能凭藉金属厚重的摩擦声,知道进来个有军籍的人。 “良王殿下。” 一声问候被谢从安咬的细碎,来人听了轻笑出声。 尸山一侧闪出难得一见的戎装良王。银色的盔甲锃亮,英姿飒爽。仍是一眼就能辨出的阔朗山水,明暗绰绰,深浅入云。那双温润的眼眸暗含笑意,“谢小姐,本王想借你的侍郎一用。” 谢从安想硬气的迎上前去,却又忽然有了迟疑,“这是活人,如何能借。” 一句话说的毫无底气。 良王垂眸望向那个努力扶着高柜与自己对视的小姑娘,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既然说了是借,自然是好借好还。” 谢从安仍伸着手臂,没有躲开的意思。 谢珩低头看了眼已经陷入昏沉的韩玉,伸手将他扶在了臂间。 虽然这位三殿下难懂。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一派春风和煦的样子,总让人不自觉就将防备退去大半,连语气都强硬不起来。 谢从安还是不肯示弱的,“他既进了我忠义侯府,就是我谢从安的人,不论干什么也必得我答应才行。我若不允,任人又能奈我何!” 身高的悬殊已将她身后情形暴露无疑。良王轻声笑道:“小小丫头,竟是好大的枭雄气概。” 谢从安计较着有什么把柄能拿来震慑他,忽然觉到手上温热,回头见韩玉定定望向自己:“韩玉愿随殿下前往。” “胡说八道。” 谢从安急了,要去扶身形不稳的他,又急着回头与良王理论。身前忽然横过一只手臂,将韩玉捉小鸡般拎了过去。 谢从安一时愣住。 良王带着人大步往外行去,丢下一句似笑非笑的话。 “谢小姐如果担心,不若跟来瞧瞧。本王既然说是借用,必将会好生送还给你。” * 帝王的大帐之外当然是重兵把守,那层层叠叠的安排,比着昨日又多出了好多。怕不是全营的兵士都被调到此处来了。 毛毡的门帘高高系起,门洞大开。 谢从安扶着谢珩匆匆而来,只见门前跪着一群的老臣公子,只敢在心底骂骂咧咧,面上却怂的不苟言笑,如丧考妣。 “最好是说到做到,给我好生送还!” 她实在气的厉害,忍不住咬着牙还在絮絮叨叨,一面说,一面去打量着四周。 因谢珩的腿伤,他们来的迟了,到此处时已不见了良王身影。 谢从安认出了跪在人群中的礼部尚书夏大人,顿时觉得安全了些。 有这位爱躲事的在,这里大概是安全的。 谢从安扶着谢珩,尽量靠近过去,又给他检查了伤口,然后跟着悄悄跪在了一侧,偷着往那大帐里瞧。 谢珩说的没错,今年春深燥热,除去几声鸟鸣清脆,根本觉察不出这会儿才入清晨。周遭渐已升起的温度竟有些烘烤众人的意思。 因为动作不能太大,她梗着脖子朝门里头使劲的看,可惜外头太亮,里头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不一会儿就急出了一身细汗。 面前忽然多了一只攥着帕子的手。 谢从安抬眼一瞧,大概记得似是工部的一位老人家。 她正犹豫着该不该接,老人示意她去看前头,只见颜子骞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 老人家正巧看见了谢珩血迹斑驳的袍子,惊的一缩,慌忙转回身去,朝谢从安使劲儿摆了摆手里的帕子。 谢从安只好接过,悄悄的跟颜子骞打起手势来。 “里面在干什么?” “韩玉是不是被带进去了?” 来回几次,有人忽然站在了颜子骞身侧,他便不动了。 熟悉的月白云纹软罗纱,让她的心跳滞了一拍。 抬头的瞬间,谢从安被阳光晃的有些发晕。 刺眼的光线折落,描画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下颚线条光洁流畅,肌肤胜玉,莹莹生光,往日里流光溢彩的眼瞳,此刻暗若沉夜。 他怎会在大帐中呢…… “宜哥哥?” 她轻喊出声,发觉嗓音的暗哑。 此时此刻,两人隔着数位跪坐在地的大人,不知她为何生出一种远隔山海的感触,心里的酸楚仿若前世的手术室外,两人隔门相望,一眼之后就是永别。 “从安别哭,我很快就出来。” …… 心口的不适太过,谢从安深吸一口气,抬手遮了遮头上的太阳。 郑和宜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帕子上,眸色又深几分。“谢小姐,请随如之进来。” 好像哪里不太不对。 谢从安还没想明白,已经跟着他走了进去。 一入大帐,四周陡然暗下,似有无形的压力涌了过来。 她紧随在郑和宜身后,未敢有半步之远,不知为何,总有种怕把人弄丢了的错觉。 身前的人忽然停住,她顺手在他手臂一扶,对方的手亦扶了回来,紧接着就拜礼让去了一旁。 谢从安抓着手里他塞来的东西,跟着拜倒,心底已是一片怆惶。 方才悄悄地一瞥,她已经瞧见了地上跪着的一片。 皇帝面前的地上有个浑身血污的人,方才未能辩出身份。另一个菁妃紧紧的盯着自己,眼中似恨又似琢磨,唇角挂着讥讽的冷笑。 “谢从安,韩子束之死你可知道?” “臣女不知。” 谢从安老实的垂下头去,在那个女人的笑意扩大之前,铿锵有力的陈言:“但臣女敢以性命担保,韩玉所言,字字非虚。” 室内顿时传来数处抽气声,随即便是韩玉的高喊:“吾皇圣明。” 他因受了虐待,底气不足,即便用尽了全力,此时听来也是虚弱颤抖。 谢从安揪心的很。 虽然未察觉他身在帐内何处,能知道他还好着也是万幸。 不待皇帝再问,谢从安已将两人相识前后的诸般来往说了个干净。 “这般说来,你……” 话到一半,皇帝忽然咳嗽起来,座上一片慌乱,谢从安便趁势偷偷将帐内的情形探看一番。 良王与太子都好端端立在一旁。菁妃跪地垂泪,身旁那个浑身血污的当是她的亲儿子晋王殿下。 还是不太对劲。 秋贵妃与韩子束分明是遭菁妃与良王联手陷害,怎会只有她一个这么惨? 谢从安又对上良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害怕的将眼神挪开,心底怵的发慌。 这般紧张的时候还能笑出来,说他不是大boss鬼才信。 她不死心的再抬眼去看,对方的确是满眼的笑意。 谢从安将佛祖保佑默念了数遍,忽然觉察自己是将眉眼出尘的良王借做了菩萨,抬手狠狠在额前拍了一掌,发现身前的郑和宜动了动,忙又抬眼去看座上。 皇帝靠在座上合目小憩,满面倦容。 胡邡转身放下茶水,眉间是担忧之色,凑近小声在皇帝耳畔说了什么,皇帝半晌未动,忽然又睁开了眼。 “谢从安。” “臣女在。”谢从安敛目,跪起身子。 “你们几个黄口小儿,信口开河,怎敢挑衅皇家颜面!” 谢从安没听明白,下意识就要去看良王脸色,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忽然意上心头。 她反手递出已攥得温热的玉珏,稳稳举过头顶,“臣女有物证呈上。” 菁妃怒目回头,见了她手中呈上的东西,面色忽变,喊着“贱人污蔑”就要冲过来。 长长的黄金护甲晃过,谢从安下意识捂脸。发觉有人挡在了身前,忙一把搂过,躲了过去。 “菁妃娘娘自重……” “谢从安你这个贱人,不得好死!本宫要杀了你!” “不关谢小姐的事……” 认出这孱弱之声,谢从安慌忙又抬头去找韩玉,躲闪之间,总算在良王的脚边见到了歪倒在宫婢怀里,弱不胜衣,不知死活的他。 好在那宫婢还知道喂水。 谢从安满怀感激的瞥了眼良王,顺势又搂着郑和宜的腰,往他背后藏了藏。 一场鸡飞狗跳终于在皇帝的呵斥和咳嗽后停了下来。 宫人送上灯火,皇帝仔细的瞧着玉珏。 菁妃已是声泪俱下的诉说起往日恩情来。 能以舞姬身份升至妃位,此刻的美人垂泪又怎会不惹人心怜。 只可惜,固然是倾国的风姿,高座上的那位今日也毫无所动。 这一出戏,究竟是色衰爱迟,还是旧情难系? 谢从安不自觉的幽幽叹气。 然而下一秒,菁妃的行为就让她对自己无脑的同情又悔又怒。 这位娘娘啜泣着讲了个故事出来。 一个小小舞女,因绞尽脑汁要讨好君心而被韩子束胁迫欺侮。只是如此还不够精彩,她还指出了太子府对韩子束的举荐安排,暗示着太子当日陷害不成,今日旧计重施。 谢从安本还想着这些话仍然不足为据,用人证物证仔细辨别即可,却又被菁妃接下来的一番话差点听傻了。 追溯韩子束的出身,竟然是在明溪谢家。 此人曾为谢家私塾的教习先生多年,后来到长安求生,还随身携带了一封明溪谢氏的举荐信。 这一番谢氏与太子合谋陷害菁妃和晋王母子二人的故事,草灰蛇线,伏脉千里,实在是太过精彩。 谢从安一身冷汗,又怒又喜,觉得自己仿若被浸入深海,浮浮沉沉。袖中紧握的手忽然被人抓住,甚至有些发疼。她渐渐清醒过来,落入一双沉静的眼瞳。 其中映照着小小的自己,还有着担心和忧虑。 此时此刻,周围静的出奇。 菁妃的故事,调理清晰,逻辑缜密,听来确实不错。但只要她敢当场拿出证据,谢从安就打算咬死是对方有心编造,利用一下皇帝的多疑。 毕竟是谢氏家主,一族之长的身份,她家族自己内部的过往,难道还不是她说了算! 只可惜等足了功夫,帐中却沉寂如死潭之水。谢从安一鼓作气的心劲儿也跟着这沉寂一点点落了下去。 她忽然有点明白过来。 他们要的,从来不是真相和道理。 终归是不会有人为谢氏出头的,若她不仗着年纪撒疯,或许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谢从安轻轻叹了口气,按下郑和宜又握重几分的手,开口道:“如您所说,晋王与娘娘既然如此不得人心,去了,也并非坏事。”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针锋相对 “放肆!” “大胆!” 几乎所有人同时出口叱责,皇帝又是一通的猛咳。 良王亦未料到谢从安会有如此的举动,竟然少见的敛了笑。 面对这一室心思各异的人,谢从安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好在方才的责问中,郑和宜悄悄靠近过来,不然她此刻腿脚软的已不知能不能继续挺住了。 谢从安红着眼眶,让自己尽量冷静,还是有些克制不住想哭的冲动。 “享有帝王的偏爱,究竟算是件怎样的事?谢氏因‘贵人歌’闭门思过已十年之久,菁妃娘娘却说谢氏为了陷害她与晋王二人与太子勾结谋逆。臣女不懂,这皇位是大乾的皇位,太子又是皇帝定下的太子,谢氏若求长久,继续闭门思过或是站出来支持帝王皆可,为何一定要费尽心机去害晋王?我谢家究竟图的什么,难不成这里头还有我这位家主都不知道的蠢事?” “谢氏狼子野心,为的是让他们兄弟阋墙,为的是大乾的江山断送,你们恨透了王家对谢氏的压榨,所以才设下如此毒计,要这王朝覆灭,谢家登基称帝!” 菁妃张口就来,将谢从安惊的半晌未能回神。她看着一旁那两兄弟与这对母子的神情,又去看帝王是副如何模样。 思量,计较,揣摩,窃喜,琢磨,威胁,警觉,危险,得偿所愿,还是自有计较。 虽然两世的年岁已足,可惜也未能有过如此的经历,稚嫩如她,尚不知言语至人死并非神话,却是千百年来朝堂间早已见惯了的戏码。 谢从安哆嗦的止不住,却还想着牵起方才的思路继续。 “……明明辩得是长秋殿那场酒后失德是否有人故意陷害。娘娘若非要将这说成是谢氏谋逆的设计,那臣女就斗胆反问一句:谢氏本就奉着一个被帝王首肯的主子,究竟谋的什么逆?” 她已有哭腔,听着更惹人心怜。菁妃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血肉,怒目相视:“谢氏挑拨兄弟离心,祸乱朝纲,其、罪、当、诛!” 帐中顿时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谢从安霎时间恍然大悟。 所以才会有自保与害人之说,所以才会是兄弟阋墙,所以才会是无情帝王家。 皇帝早知道此事会牵扯出谢氏一族,或者该说,他本就设计好了一切。 好一局环环相扣。 原来如此。 历经两世的谢从安,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无助。 谢氏要祸乱大乾,要将一国搅乱,坏掉了良心。三位兄弟被谢氏挑拨,太子被蒙蔽了双眼,欺负了弟弟,三哥赶来其中说合。 谢氏是什么,谢氏就是帝国王家需要同心协力干掉的最大反派。 这样的荒诞他们也能说出口吗? 她忍住喉间哽咽,慢慢起身后退几步,郑和宜眉头紧锁,想去扶她,却被她推出的手定在了原地。 谢从安神情恍惚,言行萧索,才一开口,泪水应声而落。 “君者善思,乐盘游,则三驱以为度。原来,这就是围猎。原来,这就是你们口中声声所谓的朝堂诡谲。世人说谢公才智,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以荣大乾。定国公效忠太祖皇帝,誓死跟随。谢氏几代蒙受皇恩,连臣女这小小丫头都得封赏良田无数,谢氏一族对大乾王家感恩戴德。然而,法者,赏罚分明方得管治,行者,制规立范方以上治下达,若谢公忠君尚要思索后世功高盖主之嫌,那便无需有人谋逆挑拨,这大乾,举国危矣。” 谢从安模样凄惨,笑得瘆人,一时竟也无人制止她胡说八道。 “如此的一国肱骨,尽忠,不得好死,避世,不得苟活。倒不如顺应了娘娘口中挑拨谋逆的死罪,诛伐荫世,留与这世人评说,或许能在千百年后清誉得反,能博个万古流芳!” 话到此处,她忽然明白了何为字字泣血,至哀无泪。瞧见哭的不能自持的韩玉,她身形微颤,抬手抹去重重泪痕。 “陋言恶祸,鄙而不斥。可惜我等此世此身皆为桎梏,只知凭借着自身手段,即便是凭空臆断亦非难事。待到人不为人,始知为何要敬畏鬼神!是以,臣女不欲在此再做分辨。谢氏祖训,自身坦荡,敢奉天地,赤子之心,可鉴日月。今日所有后果,九泉之下,臣女自会与族人谢罪。但有一则……” 哭过的一双杏目晶莹透亮,红晕自眼眶斜飞至眼角眉间,如同细心描绘的胭脂女妆。帐外一缕阳光照进,犹如神来一笔,将少女的柔弱坚毅勾画描绘,瞬间脱落了一身稚气,犹如是不小心落入凡尘的谪仙精灵。 “今日,臣女必要为着自身的良知和这世间的公允,问一问菁妃娘娘的当年。” 她不待菁妃反驳,接着话音一转:“若为长秋旧案的亡灵洗刷冤屈便是有心谋逆……娘娘便请容臣女笑一笑,你是不是将自己高抬的有些狠了!” 往日的灵动娇憨小儿之态全然不见,仿佛经历了这一番锤炼,这位侯女千金已经脱胎换骨,蜕变成人。 谢从安退后半步,扶着大帐的毡墙轻轻喘息。她毫无惧意的对上满眼仇恨的菁妃,笑容里凭空多了几分邪气,让人望而生畏,透骨生寒。 “逆反了娘娘便是谋逆,娘娘怕不是把自己当做了大乾的天!” 这一声高呵,嗓音嘶哑却气势十足。如此端正清方的一声质问,瞬间引出了帐外的各种谏言: “菁妃媚主,祸乱朝纲。” “晋王谋反,不忠不孝。” “后宫干政,有违祖训。” “秋贵妃与韩先生被污蔑枉死,望吾皇明察。” …… 皇帝究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演的,又在座上咳的止也止不住。胡邡急的跟着面色发红,忙喊道:“还不快去将帘子撤下!” 菁妃已经恨的双眼发红,却被宫人以照顾的姿态禁锢在地上,如何挣扎都不能逃脱。 经历了这样一场心绪激荡,疲惫已经渐渐地升了上来。 谢从安对着这场面已经没了最初的怕,只是忽然又觉察出些怪异来。 这位娘娘在宫中居尊享贵,多年下来的雍容都在骨子里了,即便是事关生死,又怎会在皇帝面前如此的不克制? 疑虑方至,那侧已因挣扎不开而愤怒的喊叫起来:“谢从安你这个草包,读了几本书就敢信口雌黄,竟敢来教皇帝治国的道理。反了你!” 紧跟着的一声尖叫将谢从安在刑狱中所受阴影彻底激了出来,她眼前一昏,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人缩成一团,抖作筛糠,被人抱了起来。 菁妃声嘶力竭的挣扎冥冥之中又唤起谢从安心底最深的恶来。她拉下捂住嘴巴的手,咬牙冷笑,边抖边道:“臣女不懂,娘娘自然最懂,不然怎能将一双手伸至前朝,惹得诸位大人对晋王殿下都敬而远之。菁妃娘娘身集大成,却不知怎会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陷入如此境地。古人说慈母多败儿,倒是诚不我欺!” 她抖的不住,嘴上却丝毫不饶。晋王醒了,听了这话只挣扎要冲过来抓她,又被宫人摁在了地上,口中也跟着骂了起来。 谢从安听见他的声音,想起韩玉和谢珩受的委屈,更是心下发狠。“菁妃娘娘若喜欢寻根溯源,咱们不如就找一找那江湖门派,双刀家族……” “谢从安!” 良王的一声急吼让谢从安下意识止住,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握的生疼。她使劲儿的眨眼,待渐渐看清了些,发现郑和宜满是担忧的看着她,眼中还有歉意。 良王的警示让谢从安觉察到其中还有隐情,她蹙起娥眉看向座上。恰逢皇帝按下了咳嗽,唤她上前回话,郑和宜连忙扶着她跪好。 皇帝的言语间也透着乏力的疲惫。 “朕只是令你详述韩玉之事,你却洋洋洒洒说了这许多。方才看来却似有未尽之言……究竟为何不肯尽述,是否还藏有什么私心要欺瞒于朕?” 昏君,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庸皇帝! 谢从安恨极张口:“回禀皇上,臣女不敢对听闻之事妄作添减。方才那几句不过是利用谢氏信阁查探得来,因非亲身所历,皆为推断,且其中多个环节都未能有证,是以才未曾禀报。毕竟人心叵测……”她故意将最后一句咬的重重的,“佛曰不可说。” “不可说。” 皇帝恢复了几分精神,将这三个字重复念了一回,示意胡邡扶着他坐起身来。 “你方才情绪激动,朕看在你年少无知的份儿上恕你无罪。其中有几句毕竟还是有道理的。定国公一门忠良,你是谢氏养出来的好孩子。” 谢从安虽然对这赞扬不屑,却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磕头谢恩。待她将拜谢赞赏的礼节做满一遍,皇帝又意有所指道:“你都令影卫查到了什么?朕不怪你甄别不足,你自报来便是。” 谢从安想起良王方才的警示,便琢磨着将他出入南境,混迹河涧府的故事讲了七七八八,又将他浪迹江湖,调戏江湖女儿的故事说了几句。期间扫到那位嘴边的冷笑,忍不住通体生凉,一路冷到了脚心,当即认怂的转了话题,又提起秋贵妃的身世和韩子束的生平来。 说到这两人,她竟疑心瞧见了皇帝眼底有些水光,索性就当是场故事会,更多了声情并茂的感慨叹嗟。 “……那玉珏之后便被韩先生一直贴身带在身旁,因牵涉重要,连近身伺候之人亦不可见。后长秋殿生事,触犯了贵人忌讳,先生被关入死牢,便未再有人知晓。直到韩玉拼死在他行刑前一日得见最后一面。在他的托付之下保留此物,亦只是为了证明秋贵妃的清白罢了。” 说至此处,她眼眶发热。 “先生一生所爱不过音律。那些于各色琴瑟鼓笙之中浸淫的巧技也是为着讨心爱女子的欢心方才潜心习得。可惜他一生错付,追随着错了的人,也因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先生得蒙圣恩隆宠之时,总有人追捧在侧,繁花美酒,竹笙丝帛,高堂献礼,出入当车。厄运临头之日,散尽千金亦无一人肯帮他证明半分。旧时都赞他琴音如人,宏志高洁,觞咏器雅。当污名罩顶受尽冤屈,想的也是如何努力保全另一人的无辜清白。这样的一代名师,竟被人如此污蔑,最终落得都对他避而不及的下场。往日那样多的追随者,却无一人愿为他的人品正言。人说兔死狐悲,可惜的更是如此的雅士之死,却未得大乾的当世名流为其有哪怕一声的痛哭,这才是真正的讽刺。” 因话说的太多,又情绪激动,谢从安此时嗓音破碎,几乎哑失其声,哭腔中又带着几分难得的稚嫩真情。 “臣女便是为着韩侍郎这一腔赤子心起誓,必要帮他为韩先生讨回公道!” 皇帝浑浊的双眼此刻也微微泛红。他的目光落在谢从安身后某处,透过大帐一侧的帘子缝隙,投向窗外。 此时已入晌午,烈日高悬正在当空。微风卷了热气吹入,带出些空洞的鸣响,似是一首迟来的默哀之颂。 直到郑和宜的帕子抚上脸颊,谢从安方知自己又哭了。 “皇帝圣明,请与吾师正名。” 韩玉突然的拼命一喝,惊的谢从安又缩进了郑和宜怀里。一连几日的担惊受怕和心绪不宁,终于在此刻如洪水一般翻涌着将她吞没。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临头噩耗 谢从安渐渐的人事不知。待她再次醒来,发现已经身在营帐之中。 帐篷里头燃着一盏破风,门窗都合着,瞧不出时辰。脚边蜷缩着一团黑影,羽冠与锦袍折出微弱华美的光线,将那人沉睡中的轮廓勾勒出了大概。 认出了韩玉,又见他脸颊的几处细伤已处理过了,谢从安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她靠坐在软枕上,觉得自己浑身乏力,如同一场大病初愈。 门帘掀动,忽的走进一个人来。 发色花白,气质温婉,还有些食物香气。 “嫫嫫?” 嘶哑的嗓音让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嗓子。 “小姐醒了便好。” 乌娘安置了托盘,递过一碗粥。 谢从安捧在手里,仰起头凑上她伸向额头的手,感受着来自手心干燥的温暖。 乌娘心疼的看着她,眼中还有悲伤。 谢从安心中一时酸软发涨,又有些想哭。 “宫中的仪仗已经出发了一阵子了。膳食处所剩的食材简略,小姐随意用些,咱们也要快些收整回去了。” 乌娘的声调有些奇怪,似也是想哭。 谢从安清醒了几分,想起之前在皇帝大帐中,仿佛经历了一场攸关生死的梦。 里头的情形太怪了,她有很多疑问。 因为不忍对嬷嬷敷衍,她乖乖捧了粥碗,暗地里踹了韩玉一脚。 此人向来浅眠,今日听见这一番动静却也只是翻了个身。 谢从安等足了半盏茶,忍不住要再给他一脚时,见他伸了个懒腰。 转眼一碗粥已见底,那人却还在床上坐着发愣。 谢从安捡起个东西砸了过去,韩玉哎呦一声,捡起又扔了过来,两人便又闹了几个来回。 乌娘只做未见这些小儿行径,一面按住谢从安为她束发,一面嘱咐道:“侍郎也快起身用些饭食吧。公子吩咐过,说两位这几日辛苦,特意留你们再歇上一歇。老奴是算着时辰来的,咱们需得抓紧,若在等下去天就黑了,路怕是会不好走。” 韩玉对乌娘亦是敬重,自然起身,从善如流。 谢从安见他不说话,便朝他袍子踢了一脚。 韩玉侧脸睨她,“夫人这么有精神,不如好好谋划一下回去后的应对。” “什么应对?”谢从安一脸茫然。 乌娘捡起东西退了出去,谢从安发觉她面色不大好看,想着大抵是心疼自己的此间遭遇,也未多在意。 “早前之事如何,我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她伸个懒腰,觉得哪里都疼。 提起此事,韩玉那一双含情凤目似悲又喜,面露笑意,眸中却闪烁着晶莹泪光。 “菁妃与晋王蓄意谋反,叛军悉数被俘。二位主谋已交由乌衣卫押送,返回长安……”他一字一句说的极慢,神态自若,却被微颤的嗓音出卖,“……秋贵妃与师父的案子已被大理寺受理,此事与夫人温泉行宫的两次遇袭合为一案,玉玦也已被交去了刑部。眼下只等三司会审,便可以还师父清白了。” “所以……皇帝选择了相信我?他没有听信菁妃污蔑谢氏祸乱朝纲的那些话吗?” 韩子束与秋贵妃的冤屈得以洗刷,她是高兴的,可是,这里头明明还有很多问题。 谢从安面露迟疑。 “怎么……夫人你似有遗憾?” 韩玉挑衅,可惜她无心逗嘴。 事出违常必有妖。 此次可太不对了。 她以前猜测,皇帝留着谢氏是给未来君主的立威和充盈国库用的,可眼下怎么变成了扳倒菁妃和晋王? 难道是不用白不用? 二人收整利索,谢从安登上马车,将身后跟来的韩玉挡下。 “你让我自己待会儿。” 她独坐车中,将皇帝帐内经历的所有细节反复琢磨,仍是不得要领。 菁妃用来解释翻身的脏水是用了心的。她说得如此顺口,必然也是早就备好了证人和物证。 她了解皇帝的疑心病,并未将事做得过于圆满,且适时将除去谢氏的刀递入了皇帝手中。 正因为到了一步拿下谢氏的好时机,全场之人都在静观其变,皇帝怎会因她几句忠臣难为的哭辩就轻易将此事放了过去? 马车猛的停住,外头传来一阵喧闹。 反复思虑不通,谢从安本就心烦,怒意瞬间就胀到了头顶。 她一脚踢开车门,被外头昏暗的天色晃了一眼。 车前的仆从纷纷后退,只剩下一个小丫头在前头站着,白衣红眼,兔子精一般。 几日不见而已,谢又晴竟也瘦了一圈。 她一身白衣,哆哆嗦嗦的抱着双臂,身后不远处是随风飘荡的三根高大白幡。 谢从安觉察不对,又看一眼。谢又晴那一身素缟外头分明就是孝衣! 层层白幔挂在灵棚之外,里面隐约可见乌黑的棺椁。黑白映衬,触目惊心。 她脑中嗡的一声定在了原地,四肢瞬间麻遍。 谢又晴抽抽噎噎,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小姐,小姐,侯爷……” “闭嘴!” 谢从安紧绷着脸,下车站定,定睛再看,脚下忽的一软。 这里的确是谢侯府,是她在这个异世的家。 门前的两尊麒麟是她幼年有次吵闹,说忠义侯府不能与城中的其他人家相同,爷爷吩咐人连夜找来换上,还因此与被抢走麒麟的柳家结了怨。 大门的前额之上,御赐国公府的牌匾因大火损毁被收入了库房,现在龙飞凤舞的谢府额匾是出自太公谢安之手。 谢从安亦步亦趋,灵棚内迎候的仆从全都默契的退让一旁。 灵棚内的棺木也是她熟悉的。 这阴沉乌木在她幼时已被收入府中。因着木头难得,一取回来便被安排做了棺椁。阴阳雕刻,纹路朱漆都是爷爷抱着她亲自挑选,制作的木匠前后整整做足了五年。 “不要什么金龙玉凤,多制些福禄花纹就是。老头子今生诸多经历,早已倦了,到了日子只想悄悄的走。只要有我的小从安送一送,足矣。” 老人怀抱的温度似乎还在,可惜已无法温暖她此刻的遍体冰凉。 主子的眉眼间是不常见的木然离索,谢又晴跟在一侧,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未过花门已听到里头传来的哀乐之颂。 在此起彼伏的嚎啕哭声中,谢从安酝酿多时的怒气瞬间登顶。 “收声!” 她匆匆走入,几步上前将乐人的乐器打落在地。 乐人愤怒的纷纷站起身来,一见来人华服丽质,气度不凡,身后一行也不似些寻衅恶霸,又思及只是在定国公府,无人敢来轻易惹事,便拿不准该如何是好。 面面相觑间,乐声停下,灵堂里亦止了哭声,众人都回头来看发生了何事。 一望过去,满目苍白。 谢从安认出几张族中议事时常见的面孔,也有许多不识得。方才所闻的破天哀痛,此时见了这些人,才知道不过是干嚎几声,实在的伤心未必能有几分。 是了,连主事之人都去了,谁还会再费心佯装,自我勉强。 谢从安心内如遭重击,痛至肺腑。 曾任辅国将军的忠义侯谢毅,为着大乾子民,多年带兵冲杀疆场。虽因谢氏身份后来退居长安又远离朝堂,可这样为国为民的英雄,怎会在身后被如此对待。 谢从安心如刀绞。她泪眼婆娑,强忍着看过在场的各处众人。 堂中烧冥镪的两位妇人是鲜少于府中露面的表嫂,她二人比之余者的面色倒有不同。一个丰面粉颊,眸中满是不屑;一个剑眉英目,满脸写着厌恶,恨不得亲自将她扫地出门。 一时间,她又悲又喜,悲不必说,喜的却是这两处恨意分明是对她而生,背后当是还有对爷爷的尊重。 一位老妇被人搀扶着上前,朝她颤巍巍道:“绥宁,侯爷含辛茹苦的将你养大,你怎能闹事……令他寒心。” 谢从安不知这老妇是谁,亦无心理会。 对方幽幽叹了一声,又被人扶着退了回去,只在人群中瞧着她,不再多言。 身着孝衣的谢以山走上前来,眼泪鼻涕的狼狈,一股脑抹在了皱巴的袖口,比之一身素白却俐落清爽的她,可谓是真真正正孝子贤孙的模样。 谢从安低头看了看袖边的珠坠,眸中更多了悲怆。 乌娘安排的衣裳,亲手为她梳得头发,应对今日府中的丧事,真是无有一处不妥帖。 原来,就在她还在皇帝帐中悲愤交加,言之凿凿,用尽心机谋划盘算的时候,爷爷在长安城的侯府里,痛苦的煎熬着,等着她回来。 没能抗过去,所以留下她,走了。 “妹妹围猎辛苦,不如先行歇息片刻。侯爷向来心疼你,九泉之下……” “你给我闭嘴!” 怒骂出口,泪水跟着就扑簌滚落。 眼前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众人亦跟着骚动起来,谢从安却忽然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厅中的孝幔像是从天而降的裹尸布,互相缠绕束缚,下一刻就要将她的呼吸抽尽,将这一屋子的虚情假意就地掩埋。 她想要拼了命的大哭大喊,想要撕碎这灵堂上一张张虚伪的面孔,想要杀了眼前这群虚情假意的人,拿他们的命换爷爷回来。 这个异世中唯一一个会全心全意护着她的人走了。 谢从安的呼吸渐渐急促,眼前又开始发昏。 爷爷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她走前答应了要带上好的狐狸皮子回来,今冬再给他做件新的大氅。 “你首次跟随围猎,在外侍奉必然辛苦。若公事繁忙不要勉强。待你回来,爷爷再陪你出去一趟,即便只得猎些寻常小兽,你也添个袖筒。爷爷得你陪伴膝下就是欢喜。” 老人因病消瘦,却笑的满面褶子。 她知道府内已不安稳,每日送去闲鹤亭的饮食苦药,都安排了谢广严格在查。 胡太医的医术极佳,怎会……怎会,还是,留不住。 谢从安崩溃的大哭起来。 韩玉上前拉她,却遇到极力挣扎。 她不敢走,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已经空了的内院,已然空了的闲鹤亭。没了爷爷,她又何必回去。 此时又要入夏,水榭凉亭应已布置妥当。可是住在那里的人却不在了。 门前又有灵棚,她也不敢回头,更不想承认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中躺着自己最亲最爱的人。 她不舍得。 她该怎么办? 掩面哭泣的谢从安似被困入笼中的小兽忽然发狠,挥手砸了所有的香烛挽联,让所有的人都滚出去。 堂中有个娃娃被吓到大哭,她却指着他怀里那块空白的灵牌阴恻恻的笑个不住,还回头与韩玉道:“不是爷爷。韩玉你瞧见了吗,真的不是爷爷。爷爷怎么会死。他说过要等我回来。” 韩玉被她揪住衣领,憋的透不过气来。他红着双眼,喉中哽咽,乌娘与谢又晴在一旁不停劝说,让她撒手,灵堂内外,无人胆敢再上前来。 一位披着金线袈裟的僧人忽然自厅外踱入,双手合十,唱了句佛号。 “谢小姐,这灵牌须得早些填上,不然侯爷无处安魂。” 谢从安觉得声音熟悉,眨了眨眼,定睛去看,认出了来人。 “通戒,你一个连佛法祭奠都可议价的和尚,少在这里与我装神弄鬼说什么轮回。” 通明寺的通戒大和尚,正是她请他出山讲学,掀起轮回之说的风潮,才能让皇帝临时决定在猎场之中增添祭台,扩大法事。 “人生八苦,侯爷业已超脱。小姐何必在这最后一处令其受累,不如早日放他归去。” 想起无意间偷听到爷爷被病痛折磨的呻吟,谢从安的泪水瞬间又奔涌决堤。 她压住啜泣,夺过小娃娃怀里的灵牌,便要朝那和尚砸去。 韩玉眼明手快将她按下,两人夺了几次,谢从安终于败下阵来。 她别过脸,压着哭道:“通戒和尚。我该做的都做了,你该拿的也都拿了,还跟着我到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又要与我再讨些别的好处?” 通戒和尚不理会她的挑衅,转朝庭中一拜道:“侯爷于通明寺曾有大恩。通戒带了师兄弟前来,特为送他最后一程。” “你给我闭嘴。爷爷没死,他没有死!” 韩玉抱住一脸凶恶的谢从安,只怕她再有动作伤人。 堂中有人道:“有劳大师超度亡灵。” 通戒随即应下。 “爷爷没死,谁敢咒他!” 谢从安奋力挣扎着大叫,奈何被韩玉困住,便泄愤一般,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所有的愤恨都只能通过唇齿发泄,她很快就尝到了血腥。 韩玉未发一言,只是紧紧抱着,不许她乱动。 谢从安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冷静,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疯魔,却有满心的恨意难消。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恨什么,却对眼前的一切都好恨。 一个从未在历史上存在过的破烂小国,什么王谢颜郑,前世今生,她只想有奇迹能再次发生,她想要时光倒流,想要回去自以为是的那一晚,换爷爷回来。 她不会再自鸣得意,做什么通过晋王与皇帝抗争的白日梦;她不会再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谢氏等待多年,依赖回春的妙手;更不会再以为自己能成为一代英雄,在大乾的国史上力挽狂澜,青史留名。 “我才是那个愚蠢至极,私心自大的坏人。为什么死了的不是我。”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康州常平 待郑和宜回到谢府,已是三日之后。 他拜过灵堂,做足礼数才进了幽兰院的东厢。 屋内十分安静。 高几上的香炉轻烟被带入的风晃了几晃,连带荡起内室的纱帘一角。层层纱幔垂地,将东厢隔做两方,光线亦透不入分毫。 韩玉胸前压着本半开的书卷,他歪窗边的榻上,枕着半开的窗棂闭目养神,见人进来,忙起身示意安静。 郑和宜刚瞄了眼内室,就被他拉进了西厢。 等茗烟放下帘子,韩玉才开口道:“公子回来的有些晚了。”说着已将郑和宜打量了一回,“这种时候,究竟有何事至于忙碌如此。不知道是宫中哪位贵人的意思?” 家中长辈过世,便是孝比天大。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此时也应该往后搁置。 他消失三日,实属不该。 多日未归,西厢未燃灯火,透着些空寂的灰尘气。重重罩影之间,郑和宜竟然眨了眨眼,答非所问道:“从安如何?” 他一开口,眸中的深潭仿佛多了涟涟水波。 “算是好些了吧。情绪现下已经稳定许多。这几日都在严查侯爷中毒的细节。” 韩玉也想到他可能是被些事情绊住了。从东宫回来,大概都是些不能直说之事,便也不再多问。 “中毒?”郑和宜露出了鲜有的惊讶。 今早在太子书房议事完毕,他一出来就被凤清叫走,不由分说的拽上了马车。 初闻谢侯急症过世,他将信将疑。 身处东宫三日,一直埋头于菁妃与晋王的谋逆案,他的确未曾听闻忠义侯府有此等大事,还未想明其中古怪,又听说侯府已然乱套,顿时担忧谢从安不知如何了。 凤清叮嘱的仔细,要他莫理他事,赶紧陪着才是正经。 方才进了府门,又听小厮念了几句。 从安回来后便下令封了侯府,同时从胡医杏林抓了几个大夫。这是要严查的意思。 只是,侯爷怎会……急症怎么忽然变成了中毒? 茗烟已经将他的疑问问了出来。 韩玉叹气道:“只说是呢。她早前闹得厉害,一说要封府严查,都以为是她又犯了小姐脾气,没想到还真的查出了事来。” 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韩玉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那两位谢公子早早就交出了老管家谢广,说是他暗中做下的手脚。” “谢广?这怎么会……”郑和宜更惊讶了。 “夫人自然是不买帐的。”韩玉示意他宽心,“夫人去信与凤大人借了人手,将一众负责侯爷日常起居的下人分别关押了起来,几日都不给米水,未曾动刑,也不给睡觉,只反复查问离开这些日子所经之事的所有细节。待他们相互揭发侯,对照闲鹤亭与谢府出入的名单反复征问取证,还命人将所有厨房及药材的采买,从人至物,单据时辰一一记录,反复核对。大到外头庄铺上的银钱来往,小到每个仆从的行踪日常都亲自筛了不止一遍。” 谢从安对谢广的敬重,府上人尽皆知。自己由衷信任的人出了事,少不得也要伤心一番的。 这样的来回折腾,想是不眠不休了。难怪会拉自己过来西厢说话。 郑和宜忍不住朝东厢看上一眼,追问道:“查出什么了?” “谢广什么都不肯说,开口即称有罪。夫人几度伤心到无法应对,却只是将人关着,也未曾断了他的食水,还让人好生照顾着。那两兄弟知道了,气的够呛。” 话到此处,韩玉扼腕道:“夫人设计了层层关卡来护佑闲鹤亭与幽兰苑,怎会一出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眼看三司会审在即,她又不眠不休的熬了这么多日,不知道还撑不撑得下去。” 郑和宜若有所思,“谢广不说,难道影卫也查不出么?” 韩玉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 “方才我听凤清说从安已经打发了些人手回去。可是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郑和宜又问。 韩玉摇头,“我瞧着早上来的是胡医杏林当家的胡太医。只听她睡着之前还一直叨念着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不是查出了什么。” “连胡太医也牵入了?”茗烟惊的捂嘴。 韩玉摇头,“我瞧着是胡太医在向夫人讲些什么,两人不似争辩的样子。不过夫人的面色的确难看,把人送走后又出去了一趟,你回来时才刚睡着。” 上次刑狱中的伤还未好,她太累时便会小憩片刻。 郑和宜忍不住又望向东厢。 “公子还是趁着夫人未醒,快想想如何与她解释吧。侯爷…她…哎……你究竟忙于何事,竟能……” 韩玉说着也似生了气,索性甩袖坐在了一旁。 “侍郎莫要这样说。”茗烟见公子不肯辩解,委屈的鼻子眉眼通红,忍不住道:“公子一回来便被召入了太子府。这几日忙的都是正经事,也未能得片刻的休息。咱们府里如何,咱们在那里的确是一点也不知道,还是凤清大人……” 韩玉正听得一头雾水,却见茗烟对着门口发愣。转头一瞧,是谢从安正手托竹帘,立在门框之外。 她面上仍是未消的困乏,疲惫之色由心透骨,见了郑和宜也未有变化,只是眨了眨眼,轻轻说了声:“我要出去几日。三司会审的事情就交由你们吧。” 说罢人就转身走了。竹帘落地,哐当一声。茗烟跟着吓得一跳。 看一眼波澜不惊的郑和宜,韩玉叹了口气,起身跟了出去。 茗烟既心疼公子又心疼小姐,想起过世的侯爷,绷不住低低哭了起来。 郑和宜觉得袖中双手握的生疼。 他眨去升上眼眶热意,控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晋王的谋逆之罪已定,他怕再有人做手脚,徒增变故,所以才三日都留在东宫。 可是,即便如此,侯府发生了这样的大事,难道东宫就真的毫不知情么? 太子殿下对待谢氏的态度,他似是懂了,却又未看清。 郑和宜沐浴更衣,换上孝服跪去了灵堂。 茗烟心疼他几日不曾安枕,却也无法劝说,只能跟在一旁。 韩玉知他这是心内有愧,便未出声劝阻,亦陪着他二人跪了过去。 * 转眼之间,十日光阴飞逝而过。 大乾百姓有闻,谢家世族设有三阁影信金,为族人求生所用,只是知其细情者甚少。 影阁负责为谢氏训练影卫,信阁则负责将影卫收回的情报整理,金阁则是利用其中的信息做一些日常的经济营生。 因康州位于四季柔和之地,风雨充沛,少有战乱侵扰,百姓富足,交通也渐渐变得四通八达,成了大乾的枢纽所在。 谢氏三阁的据点,影阁的肃正堂,信阁的逢卿垸和金阁的蓬春苑便都设在了康州的小小常平县城之中。 常平城郊有座空了许久的深宅大院,鲜有人进出,无人知道那便是百姓口中鼎鼎大名,刚正不阿、不论人情的肃正堂。 此刻,谢从安坐在肃正堂中,听着底下人一丝不苟的念着手中信笺,焦虑难耐。 “午门开审,长安城万人空巷,都聚在那处瞧热闹。刑部带上人犯时,民众哄抢去看贵妃娘娘……” 她压住心烦朝那人摆手说:“知道了。”又朝地下湿漉漉的火盆一瞥,转向一旁被捆成粽子的老人:“谢葑,你身为影阁阁主,竟然当真不知侯府出了何事?” 她一入康州便追到了肃正堂前,入门时正瞧见这位影阁的阁主将纸片投入火盆,回头见了是她,抬手便将整叠都撒了进去。 火舌嚣张,瞬间将纸张吞噬干净,跟来的人阻拦不及,只留下了一盆浸了冷水的黑灰。 谢从安愤怒到顾不及尊老爱幼,直接命人将他捆了个结实。 谢葑垂着眼皮冷哼一声,面上是十足的不屑。 金信两阁的日常经营都要少不了要倚仗影阁的影卫奔走。这些年来,谢氏内部鱼龙混杂,一些宵小琢磨出了三阁的妙用,在上头动足了歪心邪思,即便是家主现在要亲自过问,也不过是看她能有几分实据了。 谢从安扶着椅背,气的浑身发抖。 谁要再说什么影卫誓死忠于主上的话,她便要命人拖出去打死。有句老话说得好,若要衡量所谓的忠诚,端看付出的代价够不够高。 “几世人的心血却被些小人玩弄于股掌。葑老瞧着如今的影阁,难道不觉的心疼么?” 连日赶路已疲乏至极,她的言语中未有多少好气。肩膀上的揉捏是谢又晴在提醒不要动怒,可是看着眼前这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谢从安恨不能抽刀杀之。 抬眼望了回空荡的前庭,她深吸了口气道:“葑老既不知道谢府发生了何事,不如听我说说?” 谢葑理也不理,她只好扯出个极难看的笑脸,“围猎营地回城的当日,爷爷急症离世。因查证病因,府中关了几人,也绑了几个。查问到的消息一度没了进展,却偶然发现族中的几处账目流水有问题,再往下追查,停滞了多日的消息却忽然又有了新的动向……” 她一直盯着眼前一脸不屑的谢葑,强忍着满心的恶心和怒意,不曾放过他的任何举动。 “……有小厮供说毒药是从谢广处领来的,其与韩玉所中的毒同为一种。谢广不肯开口,我无法确认,只能让那人将自己的行事交代完整。第一次,韩玉中毒,他是如何如何与一众小童混熟,同谢墨亲近,借机出入幽兰院,将有毒的吃食摆进小厨房。其中的细节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可是这第二次的故事我听了半日,又请了胡太医来分辨,并有顺天府的大人带着他在府中当着众人将下毒之举复做了数遍。你猜如何?”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往昔旧案 谢从安眨了眨酸涩的双眼,摁住额角针扎一般疼痛。 “那小厮说自己是趁乱加药,却连谢广身在何处,何时以何种方式给的药都说不清楚。又连自己是如何躲过守卫和影卫的注意,进入闲鹤亭也讲不明白。闲鹤亭的影卫是如何安置的想来你也清楚,此处讲不通便是可笑至极。我令他前后重复了四遍,逃不脱影卫的盯曙是一,亦无法在他所说的时辰内完成下毒之举。” “未必就是小人撒谎,许是那一日的时机凑巧,亦未可知。”谢葑瞥了谢从安一眼,透漏出心虚。 谢从安如被针扎一般,咬牙道:“若当真如你所说,爷爷的离世便是个巧合了。” 眼泪已然流干,她嘲讽道:“葑老可知,那人所说的毒药是种粉末,辛辣刺鼻。当日韩侍郎中毒,只因是其混在了辛辣重口的菜肴中才未被发现。可是爷爷平日的养身用药无人敢擅自更改,若是混入此物,必被察觉。韩侍郎中毒之后,我曾令谢广借幽兰苑添人之机,在闲鹤亭亦增了安排。爷爷入口的东西都要经人试过。此事没有几人知道,但也不妨告诉你,闲鹤亭那个试药之人,到现在都还活的好好的。” “或许是因为试药,吃的少些便无事。亦未可知。” 谢葑被捆的难受,已不耐烦听故事,“家主说这些与影阁又有什么关系?这般绑着老朽,难道是侯爷中毒与影卫有关?” 谢从安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头一笑,“正巧我也乏了,无需再多废话。我知道这是你们拿出来诓我的,能在影卫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若我相信你这影阁阁主的清白无辜,便是着实的蠢了。” 她抬头迎上谢葑嘲笑的脸,“那几笔钱财周转,你们的确用了不少心思遮掩。只是如今既然事发,我已寻了到了这里,劝你还是利索交代了,大家都能省些力气。” 身侧的火盆还在滴水,谢葑有恃无恐,皮肉不笑的问道:“家主在说什么?谢某听不懂。” 谢从安朝外招了招手,一个眉眼清秀的冷面少女走了进来。 来人目空一切,十足的骄傲,左手惯性放在腰间缠了布条的刀柄上,袖口几片银荷叶脉络清晰可见,细致精巧,与她的一身利落大相径庭。少女面上似拢了一层冰霜,右手握着本牛皮册子,上头已有不少摩挲的旧痕。 谢葑面色瞬间变了几回,眼睛直勾勾的瞧着那本册子,直等谢又晴将其接过翻开才露出几分坐立难安的模样。 谢从安总是觉得他莫名虚伪,令人作呕。额角的酸胀让她忍不住闭了闭眼。 谢又晴不紧不慢的开口念道:“大乾二十六年,三月十四日,亥时三刻,康州常平城,潮海阁顶楼,天字间……” 谢葑忽的面色涨红,垂头跪地,表情却不大对。 谢从安瞧着他转个不停的眼珠子,意有所指道:“不愧是影卫出身。” 谢葑统管影阁,当然清楚谢家拿捏三阁的手段。谢又晴方才念出的册子,正是信阁统管有些身份之人的东西,其中详细记录了他所有行过且见不得人的私务。 早先侯府下令查问良王,影阁其实并未作假,只是从中删减,或迟些交付。消息到了信阁手中,来往筛选时亦有新旧交替的考量,有些压久了,便成了废讯,而谢葑就是用此方法在往长安送消息。 因信阁只会在收录之后查辨真伪,便未及时发觉此中有误。到后来发觉不妥,细究又需得时日,为着避免谢葑从中阻拦,又有不得罪影卫的私心在内,信阁回禀此事时便未曾直叙,只将此报夹杂在谢广的生辰礼中送入了长安。若不是谢从安详查谢广下毒,必然就错过了。 此事一发,又被她发现了账目上大笔的漏洞。如此的混乱,就算不必到康州常平也能想象到三阁已经混乱道如何地步了。 灵光一动间,谢从安脱口道:“去岁康州私贩官盐,亦是你动的手脚。” 她低头把玩着手上的戒指,借此来稳定心神。 这笃定突然而生,她亦不知何来,只知道如果当真猜中,应当能诈出不少事来。 到常平的这一路上,翻看的那些文书记录包含了太多信息,谢葑若是想随意就将她糊弄过去,已经不是件易事。 大乾因官盐太贵,各地私盐贸易盛行,其中以康州为甚。前年夏天,康州地界的私盐贩子忽然先后离奇死亡,或伤不能商。人心惶惶之下,城镇中传起谣言说有恶鬼索命。官衙查了多日也无进展,最后不了了之。 读到此处,她曾事后诸葛,感慨果然是影卫行事最为便宜。有他们出手,手到擒来,不留痕迹,自然如鬼似魅。 最恨此案背后之人,费此周章却不肯收敛,收购私盐生意时手脚做得极不干净,将不少金阁的买卖都卷了进去。 这一番动静太大,消息自然就惊动了长安。可惜在侯府作出回应之前,这恶鬼案已经引来了钦差大人傅守诚。 皇帝有意栽培的官场新贵,自然不会轻易被恶鬼之言迷惑。他一来便丢下死伤不理,倒查起收购的事来。于是顺藤摸瓜,查到了金阁内部,还将阁主薛桂给逼了出来,好在谢从安即时赶到,才算解了围。 庆幸的是这位大人虽然厉害,却无奈只有推论在手,并无半点实据,见谢从安有心求和,便看在侯爷的面子上收了神通。 在此之后,双方颇费了些时日来议定定项。合约之后,此案完结,两边都揭过不提。文书记录上只此几句,简单潦草,可是其中细节,她这位当事人尚有印象。 所以在看到那位钦差大人名讳后,才想起去岁夏末午市初见。当日她为救下郑和宜,对上此人时莫名的紧张,自身已经清楚这人的厉害,所以才会谨慎寡言的很。 当时因犯案作恶的影卫不能抓,这位傅大人便趁机开口将金阁涉案的那些铺子统统查封了。此外,谢氏被要求缴纳的罚金仍不算了,几间旺铺也被寻了错处勒令关闭,那个一毛不拔的薛桂连连骂了好几日。 记起旧事,怒火似乎也卷土重来,谢葑却浑然不知座上主子的情绪,仍在嘴硬:“家主先入为主听了什么,不知即时醒悟,反而来质问老朽。这谢侯府中是出了多少事找不出人来怪罪,统统都要算在谢葑头上?是一定都要我来认下才肯罢休吗?” 谢又晴气的直瞪双眼,翻起册子要念,却被谢从安拦下。 瞧着脸色难看的谢葑,想到自己的脸色也好看不出几分,谢从安竟然莫名又笑了,“裳荷姐姐说她早前发现影阁不妥,曾请示尹阁主将此事报至长安。奇怪的是我这里竟毫无消息。可见你这个影阁的阁主做的十分不错,族中影卫皆听你号令,连尹羿也要避让你三分,我需得承认你技高一筹。” 忽闻尹羿名讳,对方不自觉闪烁的目光落入谢从安眼中。 一直在旁冷着脸的裳荷忽然开口:“义父发现影卫给的消息出了问题,曾经特令裳荷查过,家主若说未曾见过呈报,想是其中另有蹊跷。裳荷任由家主差遣,只求能功过相抵,请家主为义父被杀之事主持公道。” 裳荷目光如刃,直直的盯着谢葑,后者对此有所察觉,便阴阳怪气道:“家主若想坐稳位子,自然有条更长的路要走。踏踏实实的多读书听训,分辨是非,只知道拿我等杀伐子吓唬人也是无用,徒然招惹非议罢了。” 谢又晴气的恨不得上去踢他两脚,裳荷利索,瞬间刀已出鞘,抵至他面前骂了句“放肆”。 欣赏到了谢葑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恐,谢从安庆幸影卫的压力还在,佯装微笑,将人拦下。 信阁的阁主尹羿,出了名的性子缜密,机警善辨。他的确早就吩咐裳荷将所查探到的信息送去了长安,只不过未直接交给身为家主的她而已。 彼时正巧查到了酩襟香铺的账目,她以为是谢葑因错处被谢广拿住,有心讨好,被尹羿报了上来,并未在意。后来自首的犯人忽然出现,又给了假的毒药供词,让她在这巧合的时间中警觉不妥,连夜调出了康州的卷宗记录,略读之后,才萌生了到当地来查探的决定。 “半路收到尹阁主被杀的消息,家主我着实心伤……此事是要严查,但不仅是全你义女之情,自然还为着要还尹阁主一个公道。” 信阁虽并不似另外两阁那般重要,但是一阁之主忽然没了,还真是件需要抓紧解决的大事。 见到谢葑的眉头锁的比自己还深,谢从安忍不住旧事重提:“此番我不顾长安局面,连日奔波至此,自然是查不清楚誓不罢休。葑老若不肯利索交代……”她冷笑一声,“我这人,本也就是不爱讲理的。” 谢从安面色平淡,语气平常,说完便令裳荷将人带下去。 谢葑急了,“老朽身为影阁阁主,你怎能如此!” “那又怎样!我家主子可是谢家的家主!”谢又晴掐着腰跳起来,朝他怒目而视。 裳荷毫不迟疑的封了他的哑穴,抬手将人推出了门。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旧时琐事 卧室里,谢又晴安置妥当后忐忑环顾,又将敞着的门窗看了几遍,“这里是不是太危险了些。毕竟是坏人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影卫被收买……”说罢又在床前的脚踏上添了床铺盖。 谢从安坐在窗前的桌边,望着她又气又笑。 这丫头现在越发的活泼大胆,什么话都敢在她面前说。 瞧着面前的信笺和文书本子,裳荷交来的牛皮册摆在桌心最高处,谢从安自语道:“人可真是有趣,为何总能做出那么多不知缘由之事。” 谢又晴一头雾水的凑来:“小姐是在可怜葑老吗?”她看了看方才取来的书匣,又拿起那牛皮册翻了几翻,有些奇怪道:“葑老的妻子去世多年,膝下无子,的确可怜。不过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会忽然就做出那么多背叛家族的蠢事。难道是咱们影阁的薪俸不够用?还是谢氏待他不够好?而且这冯生也非他好友,信阁怎会将这一笔列在最前头。” 听着一连串的疑问,谢从安摇头笑道:“每个看起不合情理的行为背后,必然都有着一个再合情不过的缘由。” “晴儿不懂。”谢又晴仍是一脸的困惑。 谢从安正色道:“葑老之妻已去世多年,他却并未再娶。若说单纯为了老有所依,有子送终,以他如今的身份,能够达成的方法也有太多种。此人不欺乡邻,不近女色,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日常行事看上去未有半分不妥。好在裳荷足够用心,将那些信息整理周全,比照了近十年间的杂记,甚至连起居日常都看了。更去查问了多个丫鬟仆从,这才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 “竟然这样辛苦?”谢又晴惊讶道:“究竟查出了什么?当真重要吗?若说十年杂记,必然又多又乱,裳荷姑娘竟能从中寻出问题,也是厉害。” 谢从安点头,“无论多么平常的踪迹,只要重复的过了,就会被人发现其中的不寻常。” 谢又晴眼睛一转,有些羞赧道:“可是葑老有心仪的女子不能在一起?” “他喜欢的,不是女子。”谢从安说着起身脱去鞋袜,一头倒在了床上。 下人送水进来,谢又晴招呼完毕,回头见小姐将脸埋在被褥中,心知不该打扰,却因着没弄明白其中故事,心里猫挠一般。 烫脚的热水将这几日的疲惫慢慢舒缓,谢从安转过脸,只见晴儿不停朝自己这里偷瞧,立刻笑了起来,遣走洗脚的丫头,起身冲她招了招手。 “小姐是要茶吗?还是肚子饿了?” 谢又晴鬼机灵的样子惹得谢从安抬手给了她个榧子。 “葑老喜欢一个男子,却不能与之成家。” 谢又晴捂着额头愣了愣,跟着认真点头,道了声可惜。 这次倒是轮到谢从安有些惊讶,但又转念一想,男子相恋在大乾亦属常事。只不过是如同狎妓一般,若是牵涉了官职校考等事便可能会有麻烦。想来那谢葑是顾虑到影阁阁主的身份才放弃了与恋人大方私守。 “那人名叫冯生,已成婚多年,育有一子,名唤冯英。” 名字对上了,谢又晴忽然就懂了册子上的记录,“原来是这样啊。” “潮海阁那日冯生在天字间醉酒,言行无状,酒家要将他赶出门。冯英闻讯赶来与酒家大吵一架,走前起意掐死了他父亲从细柳巷带出的小倌,又打昏了酒家的小二。官府连夜抓人,被他父子逃了。” “……这是个什么混账人家。”谢又晴惊呼,又道:“不过那册子上只说了闹事,却并没有记录出了人命。” 谢从安点了点头,“你念的那本是信阁存放的,裳荷给我的另有一册,需要两本比对着看才会知道是什么事。” “所以信阁交上的册子只是记录了别人看不懂的事。要解读还要看他们送来的本子才能真正知晓!咱们信阁藏消息的法子也实在太厉害了!” 谢又晴佩服的惊叹,谢从安也跟着点头。 她真心佩服尹羿的缜密心思。如此设计,被查之人的安全也被保护,才能让他们更好的为主子卖命。 “那故事真相是冯英带了冯生找上谢葑求助,他连夜安排人处理尸体,还花了笔银子安抚了潮海阁的老板和细柳巷的老鸨。” 话到此处,谢从安五味陈杂,“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爱人,冯生一气之下听从家人的安排娶了妻子,自此更是陷入郁结,养成了醉酒的毛病。日子久了,被他妻子瞧出些苗头,便总拿他儿子撒气。虐待之下,这孩子也生出了一身反骨,厌恶父亲,又恨母亲无能,性格阴郁古怪,小时杀猫虐狗,大了打架斗殴,邻里都对他也都厌恶的很,连带着对他的父母也常常冷言恶语。他母亲受了气便更要拿他作贱,着实是一家的可怜可恨之人。” 谢又晴有些出神的幽幽叹道:“葑老已是谢氏的阁主,又何必与这些人纠缠。” “你说的对。但是情爱之事,从来由不得人。” 谢从安揉了揉她的脑袋,“那个冯生对谢葑十分依恋,留了太多与两人相关的物品。冯氏知道了谢葑的身份后曾想要逼冯生与她和离。谢葑怕此事暴露,自然不肯。去岁春上,有消息传出说谢葑的丫鬟有孕,冯生自此便陷入困顿,日日醉倒街头。这便是此事起因。……可悲的是……谢葑不知,他二人花了心思护着的冯英根本不是冯生的儿子,而是冯氏与家中长仆的私生。” 这一番故事又听得小晴儿目瞪口呆,半晌未能回神,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道:“竟然如此曲折。” 只叹族中能知人善任,若不是尹羿这种性格的君子,一个知道如此多内情的身份,只怕三位阁老无一能安心为谢氏做事吧。 谢从安一脸困倦的钻进了被窝,哄了句:“睡吧。明日还要有一番恶斗。” 谢又晴也吹灭灯烛躺下,翻来覆去,几遍后忽然咕哝一句:“小姐今日要葑老交代什么?” 谢从安瞬间从浅梦中醒来,她睁开眼望着黑暗中看不清的轮廓,半晌后应了句:“我其实也不大清楚,只感觉这里头有太多的古怪。” * 翌日,天光大亮。 肃正堂后院的客房中,裳荷对着一桌的果子糕点,一脸漠然,如山不动。 主子的丫鬟上来添茶。碧绿的茶汤清澈见底,静静映出屋顶上的一栏高梁,更显得耳畔聒噪。 “姐姐不必拘束,我们小姐随性的很。这里有吃有喝,你等着便是。不过这些的确不怎么好吃……比着我们院子的小厨房要差些。下次姐姐来长安记得来寻我,我跟小姐说好了,等你逛完长安城,便要带你吃几日我们幽兰院的小厨房。” 裳荷依旧无视着对方的热情,习惯性沉默以对。 不能说她没有故意为之的意思,只想着如此那小丫鬟着恼,便会对她呵斥或叫人将她赶出去,又或是将她抓起来……胡思乱想间,只见谢又晴已经放下茶壶转去整理内室镜前的妆匣,眸中露出了些许惊讶,更多的是迷茫。 家主的坏脾气族中无人不知,就连身旁的婢女也是格外的娇纵蛮横。每次有事去长安送信,义父总会交代了她要躲着些的…… 想起义父,裳荷心中五味杂陈。 今日天快亮时,下人回禀,谢葑死在了关押的房中。 义父之死尚未查清,昨夜家主提起义父,谢葑的不自在她亦看在眼中。可笑自己才刚信誓旦旦要为义父报仇,谢葑被带了回去,即刻就死了。哪怕家主相信她的无辜清白…… 裳荷微微皱了眉:就算是换作自己也不会相信这巧合。她只后悔不该在早前面见家主时称谢葑为信阁的仇人。如今竟不知该如何辩解才好了。 义父总说要她遇事三思的。 裳荷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义父说她最大的问题就是眼见而止,感情用事。如今她果然又犯了这些错。 方才家主听过回禀后愣了一阵神儿,跟着穿戴整齐就出了门。方才回来又嚷着说要沐浴,亦未理会过自己。外头的天现在已透亮,她心头那几句话,翻来覆去想了数遍,也跟着凉透了。 义父对这位年轻的家主是极不待见的。 他老人家愿意守着信阁,全因对侯爷的一片衷心。如今义父意外离世,阁主之位悬空,她不能越级做事,又拿不准这位家主的心思。 信阁是义父多年操持的心血,义兄是个读书人,贾高师在阁内甚有威严,她亦不敢轻举妄动。 “你来。” 有声音打断思索。裳荷寻声望去,只见谢从安正坐在镜前对自己招手,“信阁经常派人送消息去长安,为何我竟从来没有见过你。”说着掩去一个大大的哈欠,歉意又害羞的笑了笑。 雪颊飞红,妍若春蕊,蒙鸿秋水,潋滟波光。 裳荷从未想过那位声名可怖、手段毒辣的家主竟会是一副如此俏丽柔软的模样。 可再一想,这又有什么好想不到的。长安城里,忠义侯府养出的千金正该是这副模样。 “奴家多是负责些跑腿的琐事,不得见家主亦是寻常。” 裳荷简单敷衍,却又被追问。 “尹徽显又是你什么人?” 她眉头微动,“是奴家义兄。” “不是未婚夫婿嘛?” 裳荷微红了脸,低头未答,心中已经有些不快。谢从安却反而起了兴致:“我瞧见他在前头花厅里,莫不是来寻你的吧?” 裳荷一愣,忙道:“大概是知道了谢葑之事,……来与家主求情。” 谢从安笑着摆手,安慰她无需紧张,“尹阁主当日派你去长安,究竟是去送寿礼还是打探消息?” 裳荷心中一沉。 那双看向她的笑眼极为明亮,实在不像个脾气暴躁、无心无德之人。 见她不答话,谢从安顾自道:“谢广也是爷爷身边的老人了,尹阁主做了这么多的调查又不肯直接相告,应当是知道了侯府内也有变故吧。” 语气随意,仿佛是在闲话家常,裳荷却不敢随意开口,正是胶着紧张,却见家主起身抚过裙摆又回身朝她一笑:“走吧,你义兄还在前头等着呢。” 怎么又提此人。 裳荷的忐忑已被薄怒掩盖。 莫怪义父一直嫌弃家主草包,她亦觉得这女子处理起事情有些不分轻重。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义女裳荷 裳荷想些什么,谢从安根本无心理会。 知道谢葑自裁的那瞬间,她就已经气的不想理人了。 奔波多日才找到的线索,一下子就没了!这又不是在演电视剧,怎么可能就那么巧! 冷静下来想想,昨日也实在是到了极限,她也扛不住连夜问询什么的。今早醒来还觉得脑袋混沌呢,为了能冷静思考,还特意跑去院子里溜达了几圈,顺带压了压那要杀人的怒意。 路过前头的花厅时,她瞧见里有个模样齐整的公子,脚下来回踱着步子,坐立难安的,眉宇间的焦灼在他的文弱外添了几分戾气。 谢从安拉了人来问,因婢女不知她身份,便笑嘻嘻的答了,还顺带送上几句八卦。 此人是尹羿的儿子尹徽显。据说裳荷幼年被收养后,尹家曾说过她是个童养媳,只是后来便没再提起,所以不知真假。 康州总部,谢从安来的少之又少。好多事情都是借由影阁的人手传递处理。 她现在隐隐猜出,前身这样做并非是不知此处重要,恰恰是顺应了爷爷的嘱咐,刻意为之。 只怪谢氏之前盛名太过,何曾想过会有需要那些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评介之日。谁又能想到,这种事做来也尤其不易。好在爷爷早有安排,这些年也算渐渐有了成效。 借着小人们谋公济私的机会将些经营转手出去,谢氏的逃亡才能顺利提上日程。 抛开谢氏不谈,谢从安的理想计划一直是死遁,可惜还没想好具体如何,爷爷就已先她而去。 想到这里,愤怒之外又多了心酸。 爷爷为着这个家族生生熬了多年,本也未剩下多少时日,自去年的生辰之后,瞧上去虽然无恙,其实老人已经痛苦到难以入眠,近些日子都是在摇椅上躺着,能够迷糊片刻都是求来的福分。 如若不然,她定是要带老人一起去围猎场看一看的。 那样,是不是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谢从安压下心中酸楚,眨去眸中水汽。 肃正堂中,裳荷与尹徽显并立,谢又晴正对着二人偷偷打量。 尹徽显的注意只在裳荷身上,对方却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似是有意视而不见。 谢从安百无聊赖的朝谢又晴虚晃一脚,示意她站远些,清嗓问道;“尹公子来肃正堂何事?” “谢葑之事还请家主不要怪罪。未派人保护,实在并非是荷儿轻谩,此事属于是意料之外。” 荷儿。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都看出了恶寒。 裳荷抢白道:“此事皆我一人之罪。还请家主不要牵扯信阁。” 尹徽显忙说:“荷儿,你休要胡说。这样大的事,你怎会知道。” 尹徽显说完就一直盯着低着头的裳荷,这“郎情妾意”的戏码谢从安实在看不下去。 “谢葑是她裳荷从我这里亲自带走的。这么个重要人物,会出意外难道不是情理之中?你们身为信阁之人,难道连最基本的分析能力都没有?尹阁主平日里究竟是如何管教底下的?” 义夫的名字被这样提起,裳荷顿感不快,却不敢反驳。她咬唇不语,尹徽显却是气红了眼,将袖子一甩道:“家主府中也有新丧,由己及人,实该留些口德。” 谢从安眯了眯眼,“说的不错。我正是为这新丧来的康州。走到半路时收到信说信阁没了阁主,刚要查他为何丧命,影阁阁主也没了。既要由己及人,尹公子不如展开来说说,信阁将这样一个身份的人领了回去,可是否应该留意蹊跷!” 两人当即被问的没了话。 “贾殊可在?”谢从安道。 有灰影从庭外现身:“尹阁主出事后,贾先生一直在主持信阁日常。” “倒也有心。” 谢从安朝尹徽显望了一眼,与他商量道:“既然这样,裳荷不如就先留在此处,我会找机会让她将功赎罪。至于尹公子,就不如先回家去。将丧事忙完了再说其他。” 尹徽显略显急切,“府中事物皆有我母亲处理……荷儿,我母亲在家中等她帮手。我是特意来此为她求情的。” 裳荷依然是面无表情。 谢从安转问道:“你母亲处理,裳荷帮手,那你做什么?” 尹徽显掣肘挺胸,“我自然是料理信阁的诸般事务。” 谢从安轻笑一声:“那贾殊又是做什么的?” “贾高师偶尔会替我爹爹执笔主事。” “所以贾殊平日里辅助尹羿,现在没了尹羿,他就要来辅助你?” 尹徽显被问的愣了,瞧着笑盈盈的谢从安,未能答出话来。 谢氏三阁,能者掌之,并非什么世袭的位子。这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尹徽显忽然激动起来,转身指着裳荷道:“你,母亲早说了,女子不该干涉太多男子事务。你快些回府去,莫要母亲那般操劳。”说着竟上手去拉,被裳荷侧身躲过。 谢从安直皱眉,“我说了她会跟着我。” 尹徽显并不理会,仍对着一脸冷漠的裳荷道:“我与你说话,你可听到了?” 谢从安抿了抿唇,压火看戏。谢又晴已经瞧出她的不悦,悄悄替那二人捏了把汗。 “母亲说你非良妻之选,是我保你下来。你怎敢,你怎敢……” 尹徽显的发言已经结束,怒气冲冲,握拳在侧。 裳荷在原地仍是毫不动容。 谢从安忽然有些明白了她为何总是冷冰冰的,心中不忍,起身拉了她朝厅外走去。 正巧有小厮从外头过来。谢从安随手一指,小厮会意,忙将捧着的一叠册子交去谢又晴手里。 裳荷认出那些是金阁的账本,惊讶之余频频回头。 谢从安拽她一把,催促道:“饭点儿快到了,咱们出去逛逛。这常平城中有什么好吃的,你快带我去尝尝。” * 两个时辰之后。 裳荷坐在逢卿垸的高阁中望着天井。不少的信阁弟子在阁楼中穿梭来回,忙碌不停。 整理信息,筛检成册。有十分重要或不能成句者,便转交由三楼的高师辨别。顶楼走到底,是阁主的房间,内里一切如常,恍如义父仍然在世时一般。 家主方才说要去吃东西,带着她在街上跑了一趟,却命人将买好的大包小包都送回到了这里。 对面坐着的谢从安腮帮子鼓鼓囊囊,吃的不亦乐乎,抬头见裳荷一脸茫然的样子,推了推面前青瓷中的糕点,一手盖着嘴巴,粘粘乎乎道:“吃些东西。今晚没得睡,要熬夜的。” 裳荷便又盯着眼前的糕点发愣,仿佛能从上面看出花来。 谢从安着实无奈,灌了口茶,凑近了低声道:“我故意做出这个样子,好让那个尹小哥闹起来,吸引注意,这样派去尹府验尸的人才能更好得手。” 裳荷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家主是怀疑义父的死因?” “算是吧。”谢从安做足心理准备才吞了颗糖山楂,还是被酸的直眨眼。 “我这人疑心大,别人跟我说什么都信不过,习惯了自己查。” 裳荷懂事的将面前的空茶盏添满,一双眼睛却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见她如此紧张后情,谢从安又生了几分喜欢,笑道:“难得你听到验尸竟然还能这样平静。不怕我亵渎你义夫尸身?” 裳荷正色道:“家主这是为了查出幕后真凶。裳荷不能犯蠢。” 这样的严肃认真,果然值得对她另眼相看。 谢从安略略思索道:“你若信得过我,往后便都跟着我吧。”她一口气将茶喝干,拍了拍胸口,咕哝一声,又递过一盘白糖糕。 “这个不错,你也尝尝。” 裳荷却连眼神都没动一下。 谢从安放下碟子笑道:“小姐姐,你如今的处境艰难,好容易得了我这个家主青眼还不肯亲近,究竟别扭的什么?” 裳荷被那带着明亮笑意的眼眸晃出几分羞怒,起身要走。 谢从安在她身后道:“你若还不肯卸下心防……这里再拖下去,我也要回长安了。” 她拎起茶壶,又添了杯茶。“我此次前来康州是要查一些金阁的账目,确认谢广的身份,会插手谢葑之事,全然只因你送来我处的飞信和私册。所以,昨夜为何不问缘由就让你带走了影阁的阁主,你可曾真正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眼前的家主,身型明明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说起话来却似万般诸事全然在握。 裳荷迟疑着点了点头。 谢从安被这姑娘搞的无言以对。 若不是爷爷与她提过这丫头是尹羿放在身边带大的,她才不要天天对着个冷冰冰木呆呆的人。家里已经有了一个不肯轻易对她笑的宜哥哥了,难道还不够累么? 想到郑和宜,算算三司会审已经开始了,不知此时长安城内的状况又会是如何。 谢从安收回思绪,指了指桌边的座位道:“你自小入府,尹羿就用了不同于尹徽显的法子来教养你。他将你放在信阁,是早已知道自己儿子不堪大用,细心教导你诸多关于信阁的日常事务,无非是要为以后做个托付安排。尹老阁主心细如发,影阁的变故他也早已预料到了,还带你做好了应对。可惜他知道贾殊贪心,却未料到此人能如此狠心……” 裳荷的面色随着她这一番话越来越难看,艰难道:“家主为何如此说……” 她紧张的连嗓音都有些颤抖,谢从安于心不忍,便又去推了推桌上的碟子,“其实,我昨日要你带谢葑回去,亦派了影卫在信阁盯梢。”说到此处,又忍不住显出些得意,“难道你就没发现影阁里有些太安静了吗?” 裳荷略带惊讶的回忆一番,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 谢从安忽然小声嘟嚷一句,探身拿起个包子咬了一口,“命案有什么好查的。七成的案子凶手都是第一个发现凶案的报案人。” “可是……”裳荷有些迟疑,明显还有未出口的疑问。 谢从安瞥她一眼道,“你是想说,发现凶案的人并不是贾殊?”她丢下包子,趴在桌上托起下巴,微眯起了眼,“身为谢氏家主,我谢从安可并不是一般人。我所瞧过的故事,经历过的案子,你们想都想不到。” 这倒不是撒谎。 前世她热衷悬疑推理,看过遍布中外的故事片和纪录片数不胜数。根据事实改编的罪案实录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以算得上是个小有理论的侦探推演家。 可她不知道自己这模样,只令裳荷觉得她不太正常。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敲门。 谢从安坐直了冲裳荷眨了眨眼,随即摆出平日的小姐派头,挥开衣袖道:“进来。”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睹物思人 长安城人来人往的主街之上,一架华丽的马车正在前行。 车内坐着的茗烟眉头紧锁,怀里抱着一叠捆绑结实的油纸包,双手握拳,想着小姐已经走了三四日,不知道眼下如何,是否安好。 他一心记挂谢从安,没发觉身处的马车已停了下来,直到外头有人提醒,才捧着怀里的纸包跳了下来。 这几日,聚在午门看热闹的已少了许多。 本次审理的大案因涉及天家,又非一日决断,刑部便派人在邢台边上支起了临时的大帐。外头皆由侍卫们守着,将看热闹的百姓都拦在了十里开外。 这样的安排是想将百姓都拦得远些。看不清楚,围观的自然也能少些,可惜才不过半日,不知哪里又有新闻出来,说是瑾瑜公子和谢跋扈的绝色侍郎都在此处,聚集的人一下子暴涨,其中还混入不少女扮男装的。 茗烟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挨了好几脚,总算全须全尾的出来,小心看了看胸口护着的点心包,又看了看面前歇息的华帐,叹了口气去扯衣衫,又跺了跺脚上的浮灰,这才低头走进去。 帐内的小隔间里,谢纸躬身在桌旁站着,一脸苦兮兮的笑,“公子还是吃些东西吧。”说罢忽见茗烟进来,如见救星般,慌忙迎了上去。 不怪他如此。小姐这才走了几日,公子忽然就瘦了下去,每日里都不怎么吃喝,就连话都少得很。若是等小姐回来见到,必然是要罚他们几个照料的倏忽。 座上的郑和宜依旧举着一本卷宗,整个人毫无反应。 茗烟递过点心示意谢纸去解,自己强装欢喜道:“方才想起东街那个恒慈点心的老师傅回来了,小的就赶去买了些回来。小姐嘴刁,就爱他们家的几样吃食,想来滋味是真的不错,不过这老师傅今年休息了不短的时候,难得回来了,公子不如替小姐先尝尝,看这味道可曾变了?” 听到有关于谢从安的事,郑和宜总算有了反应,目光从卷宗上离开,也算让两个小童心里一喜。 二人的手忙脚乱的解开点心包捧了过去,郑和宜却在心里惦记起那个日日爱操心自己吃什么的人。 不知她这一路可曾顺利,事情又办得如何…… 复杂的心绪间,他不自觉的凝着一旁揭下的油纸发愣,待觉察到自己失态,忙端起手边的茶盏,递至唇边又顿了顿,莫名问了句“可有信来?” 谢纸瞧着对面的茗烟似悲又喜,揣度是没听懂公子的话,便回道:“小姐走的急,算着应是刚到康州地界。待安顿好了,自然会写信回来。” 作势要打人的茗烟将谢纸吓的几步退了出去,忙着找补:“小姐会突然在这种时候去康州,必是有要紧的事务耽搁不得。不能写信也是好的,这样早日忙完了便能早些回来。”他边说边去瞧公子的脸色,越说越发的小心,直瞧着公子点了头,那颗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这话里的安慰意图郑和宜怎会不知,他不过也是借着忙碌不去细思自己和两人关系间的古怪。 这几日他总是控制不住的想起谢从安,想知道她如何,是不是还在伤心,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她再做些什么,想她是不是又在怪自己回来迟了,没有陪在她身边……最想的还是她能跟自己说上几句话,哪怕是只字片语也好过不理自己…… 郑和宜不自觉的握紧了手里的茶盏。茗烟捧着点心,瞥了眼已经溜出了帐外的谢纸,颇为无奈。 忽然面前伸过一只手,捻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郑和宜面无表情的微微点了下头。 只这一下就差点让茗烟哭出来。 他忙又换了花样,说小姐对这些点心如何喜爱,口味如何的奇怪,偏好什么样的吃食,只想哄着让郑和宜再多吃几口。 见到这位主子终于肯吃东西,茗烟心头一动,又生了想法。“公子,茗烟有话想说。” 郑和宜轻嗯一声,他便大着胆子道:“公子不如写封信给小姐,让她知道家中安好。小姐当时走的匆忙,府中还在大丧之中,如今也过了几日了,咱们院子里这些人想必她也是都记挂的。” 茗烟的意思郑和宜怎会不懂。 不过,谢从安走前将侯府上下都托付给了凤统领,忽然这样安排,不知是不是谢家三阁有变。毕竟谢家自来有族中的影卫兼顾守卫和传讯之职,而且会让她在这个时候不顾言论的离开长安,想必是出了很棘手的事。 如此一想,那他是不是也的确该报一报平安? 郑和宜当即便盘算落笔,唤起谢纸伺候。 眼下的三司会审却不知该不该说是进行顺利…… 昨夜凤统领来领人,在几位讨论案情记录的大人身侧来来回回转了几转。只要谈及此次围猎,大人们无不叹息,凤统领却对着澹澹明月没头没脑的叹了句“狂风恶雨”。 几位大人都是司文的官职,对乌衣卫这等武人本就不多待见,叱了句不知所谓,便都散了。凤统领目送着各人走远,回头一笑,吹了吹刀柄上的浮灰又叹了句:“螳螂捕蝉。” 今早皇帝忽然变了态度,下旨将菁妃压入冷宫,又令晋王在府中闭门思过等候传唤,三司需要时再由乌衣卫提人过场。 晋王谋逆一案原本已定,只待商议罪责大小,如何发落即可。再往前几日,他与太子殿下的几位幕僚在东宫已将晋王起事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理应不会再有变化,若其中还有变数,那大抵就是帝王的猜疑之心,或是慈父之爱了。 不过才进了提审这一节,皇帝对这个四子就已经开始不舍了。 此时郑和宜才后知后觉,昨夜里凤统领是故意来与他递话的。 墨已研好,他忽然起身道:“茗烟,你随我去凤统领府上坐坐。”话音未落,却听外头有人报良王殿下来了。 他举步出了华帐,只见良王殿下已经走了进来,距离他身后半步之远,正是他口中惦记要寻的凤清。 对方眼风乱转,一看见他便显得有些激动,只是看了眼身前的良王又给压了下去。 良王见了郑和宜,脚下一顿,撇一眼身侧的凤清,跟着微微一笑。 “我看刑部下的公文,今日并未有查问温泉行宫的案件细节,郑如之,你怎会在此处。” 郑和宜忙的拱袖拜礼,一抬头却见良王人已进去了隔间,凤统领却站在门口冲他挑眉眨眼。 忽然一句问话从里屋飘来:“想是来替人盯着的?” 郑和宜心口一跳,忙跟着进去。良王就坐在方才的位子上笑望着他。 他上前回话:“从安因故远行在外,走前将此事托付于如之,韩侍郎又犯了旧疾,如之自当用心跟进才是。” “你就是块木头。” 一旁的凤清小声嘟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凑近了低声碎念:“不是说她临走时托付了你们两个?你身为她未婚夫婿不替她乖乖在家守灵,跑来此处能得什么好处!” 凤清在良王面前随意任性也不是一两回了,行事这般无理,殿下也不动怒,只好似对桌上的糕点起了兴趣,转头去问郑和宜:“本王真是好奇,谢从安她大孝在身,怎会将这些全都扔给你,忽然又跑去了康州?” 牵涉到谢家的家族中事,郑和宜不好开口,斟酌间听凤清已经又在为他解围。 “殿下莫问。事关谢氏族事,咱们还是少知道些的好。” 良王轻轻一笑,转对凤清道:“侯爷去世,我因琐事缠身一直未去拜祭,不如晚些由凤统领替我去一趟吧。” “下臣必将此事办妥。” 凤清词正严声,领命后又道:“刑部调都指挥使司的人来问话,臣需先行一步。殿下忙完可先行回府,臣下将诸事办妥便来府上讨酒喝。”说罢看了郑和宜一眼便走了。 良王带来的两名侍从紧跟着便将帐中的两个小童都带了出去。 “郑如之。” 良王罕见的收起了素日的摄魂之笑,面无表情的掸了掸袖上看不见的灰尘,“本王来要求你履行承诺了。” * “子卿被唤去府衙问话,今日方归,还望家主莫要怪罪。” 谢从安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慈祥的中年男子,怎么也跟爷爷提过的那些话联系不到一处。 她模糊记得,私盐案时前身曾经来过常平,那时她未曾听从提醒,对这人很是亲近,不但没有对其难为,还十分肯听他的劝。 想起对下严厉、不认情面的尹羿,谢从安后知后觉的皱了皱鼻子。 原来自己也喜欢这样温和骗人的性子,倒真是从前眼瞎,不懂识人了。 贾殊却早已反客为主,笑着与她添满了茶。“辛苦家主此时还要到康州来。今夏多事,实在是始料未及。” 对方说着,状似无意的瞟了眼缩在角落里的裳荷,“不知家主此来要办之事可有办妥,子卿可有能帮上忙的?” 谢从安自诩已将实情看透,原本也无心客气,又见他瞥裳荷那一眼没多少尊重,便直言道:“谢阁主出事,我这里行事多有不便,想要裳荷来帮一帮手,不知贾叔可舍得?” 贾殊像是真的吃了一惊,表情有些微妙,又借着抬手取茶在两人之间探看个来回,沉思片刻后,最终给出了一脸悲痛。 “子卿自白衣入阁,承蒙尹阁主看的起将高师交于我调管,知遇之恩难报。如今信阁阁主之位空悬,家主若再要走了裳高师,唯恐信使们会议论起来。” 谢从安拈面前白玉盘中的绿豆糕轻轻一捻,无所谓的笑笑,拍了拍手。 “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又哪能与贾叔相提并论。” “家主谬赞,子卿惶恐。”贾殊拜倒。 谢从安歪着头灌了口茶,笑得有些孩子气,“贾叔惜才,可是不舍得将人交于我呢?”顿了顿又道:“尹老阁主当日与爷爷请示,曾在信阁另设收集信息的渠道,不知如今经营的如何?” 贾殊回的极快:“妓馆赌场都在金阁手中,究竟如何,仍需得调问薛阁主。” 谢从安眯起了眼睛,“那些地方在他手里,但收集情报终究是信阁本务,这信索应当仍在信阁手中才对。” 贾殊的脸上已经堆起了不自然的假笑。“金阁的薛阁主由来不喜信阁中人过问日常经营,说是文人假清高,怕误了阁中生意。此事家主一向清楚。自信索起事,金信两阁间多次龃龉。尹阁主为着和气,已将其托于薛阁主管理了。” 谢从安发觉裳荷在听到薛阁主三字时屡有动静,便一笑罢了,“那再聊一聊我让人查到的事?” 她假装没有看见贾殊微缩的眼神,挥手令屋内服侍的众人退下,待房门闭起才慢悠悠的问道:“尹阁主走前曾派人往长安送过信,此事贾叔可知?” 贾殊悄无生息的松了口气,“尹阁主与侯爷惺惺相惜,每月皆有问安书信往来。此等忠仆明主,子卿羡慕的紧。” 谢从安心底暗骂一句老奸巨猾。“对爷爷与尹老阁主的主仆之情心生向往的何止你我……只是,将信息夹杂在谢广的生辰礼单之中而不是直接呈禀,这操作不免让人好奇。从安想问问贾叔,这安排,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终于听出了家主的不痛快,贾殊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泛了些,故做为难道:“这都是老阁主的安排,子卿着实不知。家主若当真存有疑虑,不如问问裳高师,许更妥帖。” 谢从安回头,只见角落的裳荷正望着自己,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迫不及待要一吐为快。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贾殊其人 这姑娘只怕是比自己还实诚。 谢从安暗暗叹气,取了案上的茶水送到嘴边,又睨了裳荷一眼,意有所指道:“裳荷姐姐同我都是输在了年岁。人说年少轻狂,只怕我俩以后还有更多因为不懂世故而行差踏错的时候。” 她说着话,无意对上了贾殊紧盯着自己的一双眸子。虽然只是一瞬交错,其中赤裸的谋算和不怀好意都令得谢从安心底一颤,惊出了一身冷汗。 尹羿怎会养只狼在身边?这位尹阁主究竟想的什么? 她没忍住回头去看了眼裳荷。 对面道:“家主若是无事,子卿便先行……” “贾叔还未问我,此行何来?” 谢从安回头端起茶杯,轻轻一瞥,微蹙的眉头成功将贾殊拦了下来。 贾殊略显迟疑道:“信阁中的消息说,家主对于侯爷去世一事存疑,所以到常平来查问些细节……” 这几句言语之间,他斟酌的异常小心。 这样的谨小慎微,恭敬顺从,怎么会不讨前身的喜欢呢。 谢从安心中感慨,一手支在脸侧,不屑的嗤笑:“贾叔是在开玩笑吗?长安的忠义侯府出了事,我需要跑来康州常平过问细节?” 贾殊脸生红晕,谢从安仍不肯放过他,故意堆了笑道:“他们都说我这一行是大不孝,听来听去的也烦死了。我自来最是厌恶那些大道理的,只想问问叔叔,你怎么说?” 贾殊觉察到了其中的分量,一时间沉默下来。 “叔叔当年不也是从信使过来的?若是信阁的高师都不知此事何断,恐怕这世间当真无人能明白我了。” 谢从安为着逼真,几乎将一杯茶喝出了酒的感觉,口气叹的绵长悠久,做足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架势。 “家主莫要如此感慨。子卿亦觉愧对谢家祖上。” 大抵是怕她哀极动怒,贾殊胡乱让了几句,“子卿并非氏族亲眷,若在此等事上妄加揣测,惹得家主不快事小,若被族中几位长老知道,恐怕要怪我不知轻重,思虑不周,将家主引入歧途了。” 谢从安听出了避祸的意思。 她本就是为着试一试贾殊在这两件事里的牵扯,结果这老狐狸滴水不漏。此时一身烦躁混着疲惫涌上,便懒得再在这上头费力。 她轻扯唇角道了声“无妨”。 贾殊被这戛然而止的对话弄的怔立当场。 然而他还是心底不安,琢磨再三,复又开口道:“家主此时重孝在身,不顾礼节奔波在外,不论究竟是否为查问侯爷中毒的相关细节,不孝已是事实。” 那异常郑重严肃的语气,让角落里的裳荷陡然绷紧了神经。她只怕家主会被当场激怒,义父的房间会遭受牵连。 胡思乱想间,贾殊的话风陡然一转:“可子卿实知是家主心中太过悲切,无法面对侯爷过世才借此逃离长安。‘一眼望断天涯路,夜夜思归梦中亲。’” 这几句悲戚怜惜让谢从安的心肝脾肺肾都一同发作起来。 她按住痛楚,微微笑着眨了眨眼。 瞧见她双目盈泪,贾殊心知此行奏效,接着又做哀恸道:“子卿大逆不道的说上几句私心之语:查不查得到又有何要紧。长安城中事多,家主不如便在此缓上几日。侯爷在天有灵,又怎会舍得怪罪。” 他说罢郑重的拜别出门,关门后转身行出几步,忽然侧目,脸上已经变了颜色: 黄口小儿,不知轻重,难得竟能自知是年纪误事。这般无视在身重孝,无异于授人以柄。谢氏家主的位子她是别想再坐了。 行至楼间,贾殊脚下一顿,转去了二楼,行入一间静室。 顶天的高柜将四周排满,正中一片空阔,摆着张宽敞书案,上面铺满了写着字的纸张,有一人站在后头,正与身旁的信使核查落笔。听到动静,抬头一望,慌忙遣了里头的人出去,自己则顾不得净手就迎了出来。 贾殊上前附在他耳畔低声交代一番,言罢又在其手臂轻拍了拍。“旁人不能明白其中意思,只劳你亲自前去金阁好生查问。若真如我所言,便请速速告知。” 那人确认了一番便领命退了出去。 贾殊隔着高柜间透过的一束束白光,望向天顶的光源来处。那般仙风道骨的模样,颇有几分出世高人之风,只是若仔细瞧了,才能看出那双眼睛里涌动的恨意。 “尹羿你这伪善小人。我竟信了你澹竹君子的作派,一时糊涂,未曾疑心。” 他将这恨意吞落入腹,只等平静了心情才踱出门去。 * 方才的高阁内。 裳荷跪坐在桌前,只等家主收整心绪,不敢妄动。 谢从安深吸一口气,拿掉遮在眼前的帕子,见了裳荷的老实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怎么,这会儿又不肯说了?” 裳荷不自在的别开了眼,想要作未看见她那副眼红喉咽的样子,口中却道:“方才提到信阁另设渠道,收集信息一事,贾高师所说并非事实。” “原来你方才欲言又止的,是担心你义父的名声啊。”谢从安说着将帕子塞回袖中。 裳荷又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谢从安已经是身心俱疲,恨不能回去歇着了。她起身理了理衣袍,随意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不愿说就算了,我不难为尹家人便是。” 这语气分明是没了耐心,裳荷顿时着急起来。可惜此事实难开口,她反复几回,眼见着谢从安都要跨出门坎才开口喊道:“我知道信索在哪。” 谢从安收脚回头。 “就是信阁另立,特意调查信息的那一队人手。”裳荷言辞讷讷,只怕是义父没有报知侯府,家主再迁怒于信阁。“我知道它在哪里。” “在哪里,谁管着?”谢从安接连问道:“尹徽显?” 裳荷摇头。 想起方才的对话,谢从安又道:“金阁阁主薛桂?” 裳荷又摇头。 谢从安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将她仔细打量了一回才道:“总不会是在你这里吧?” 见裳荷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谢从安反而有些哭笑不得,“裳荷姐姐,你也太能沉得住气了……若信索在你手中,你怎能还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有着那样一队人物在手,有何事不能成?我知大乾虽为盛世,难免还是有人瞧不起女子。可我这谢氏家主自己就是个女儿身,你又在我这里怕的什么?你迟迟不肯开口,究竟在计较些什么?” 裳荷低着头,叩在刀柄的指节已经泛白。 谢从安无奈的点她:“裳荷,若一定要我将话都说明白了……你的一番行为早已让自己无路可退了,所以你除了信我,别无他法。” 裳荷的头已经低的几乎能看见后勃颈了。 谢从安知她心里挣扎,却着实得等不下去,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竹屐叩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晴了半日的天,忽从远处响起滚滚雷鸣。 裳荷起身坐到了窗前的桌边。她推开窗子望向天外,铅灰的云块重重叠叠压满过来,提醒着眼下寸步难行的自己。 当初只是想着要将家主骗来,利用她的心性不稳和暴躁易怒来为义父报仇。信索的归属,就是这个连环计中引入那些豺狼虎豹互斗的诱饵。 她清楚知道这样也许会毁了信索,可她也有不得言的苦衷。 义父虽将信索交由她打理,薛阁主却着实不好相与,暗中阻拦不算,抓着机会便对这些人以钱色相诱。 早先实在无法时,她曾照着家主的杀伐手段,对这些人大动一遭,想不到竟也有了些用处。只是她也因此受到鄙视,亦被义父冷落了月余,仅因下长安送信才得见了一回面。 这些时候,信索报上的消息已日渐减少。义父被杀,信阁又起动荡,这几日回来的消息也只剩下偶尔的几条了。 想起义父家的那对母子,裳荷只觉喘不上气来。 她瞥了桌上方才贾殊用过的茶盏,棕色的瞳孔中是毫不遮掩的厌恶。 她抬手从桌角旁不起眼的小盒中捻出一颗石珠,投入窗棂旁的细孔,闭眼听着细微的声响落下去,不多时,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外的人声低沉,“正如高师吩咐的,最后那位也已经开口了。” “好。” 裳荷贴在靠背上长长舒了口气。 她若按旧法继续管束,只怕也能剩不下多少堪用之人,仍须想些别的法子才是。 裳荷推开门,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弯刀,忽然笑了笑。 家主说的不错,女儿家既不被看好,又为什么非要去争他们的认可。 那仆从一直在门边候着,正拿不准是否离开,忽见她出来,被吓了一跳,又见她罕见的笑了,顿时惊得张大了嘴。 裳荷睨他一眼道:“去地牢。” * 信阁的地牢座落在逢卿垸角落的花园中。 说是个花园,其实断壁残垣,灰墙土瓦,乱蒿遍地。 一派高雅书香的信阁地界上能留存这样一个颓败的花园,应是说不过去的,谢从安却对此很是喜欢,也觉得尹羿是个实在的妙人。 诚如金阁的阁主薛桂所言,信阁中皆是一派假清高的文人酸士,念的圣贤书,谈论天下事,实不过是些偷听墙角,挖人私事的流氓卒子。尹羿大抵对信阁的行事也有着几分厌恶,所以才会放任此处颓败,还起名叫做花园。 更讽刺的是,这地点就落在信阁据点——逢卿垸的最里头,她不得不信这是尹羿有心为之。 而影阁听来神秘,它的据点就奢靡的如同财主的后宅一般,而肃正堂其实就是这个豪华大宅的前厅。 影阁虽然牵涉了谢氏一族的影卫培养,但训练影卫之地却并未安排在康州。所以这院子日常的用处也无非是接待谢氏家主和族中各路的贵客往来,多为着的是避人耳目,方便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些荒唐安排,未必没有各位英雄当年的自我嘲讽。 谢从安此刻已回到了肃正堂的后院。 她将手里的纸条揉成个团子,找准了窗前那盏未合的茶碗丢了过去,可惜偏了少许,纸团咕噜滚去了门前槛下。 正巧门被推开,狂风卷着婢女们踉跄几步。谢又晴紧着进来,关了门,将手里的盘子交由身旁的婢女。 她拂去身上微雨,将脚下的纸团捡回在手里,见主子一脸无欲无求的翻看着早上送来的帐册,悄悄朝摆好茶点的婢女挥了挥手,让她们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她仔细端详着主子的面容,小心揣摩着。 一连几日都没有好生休息了,全是由眼前的烦心事强撑着过的。她贴身伺候了多年,自然清楚主子的习惯:最累的时候最容易发火,也最不容易表现出来,哪怕杀人也只是一个眼神的事了。她只能在言语间顾忌着,小心避祸。 “小姐瞧得如何?这账本里头记录的,可真是如您所想一般?” 谢从安早已翻完了桌上的账册和信笺,来回摆弄着那几页,有些细节还未想明白。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酩襟香铺 翻开的纸页上,红黑两色墨迹详细记录着酩襟香铺每月的进账流水。这个常平的小小香铺之所以能一开始就引起她的注意,还是因为前身来解决私盐案时有过交集。 那是的记忆残存仍有几分,若要细节,还需努力想一想。 这间店铺地处闹市,门面狭窄到只容一人侧身进入。因用料奇巧,经营历时悠久,未足十步便能闻到那浓郁缠绵的香气,因此又被称为常平一奇。以至于到此城游玩者,无不到现场观摩其制香工序,以得其乐。渐渐的这铺子的名声也大了,传遍了各地。 那时她因私贩官盐的烂摊子满心烦躁,到了坊间,还未落车便被香气呛的头昏脑胀,一怒之下便令跟着的人去将铺子砸了。 家主有令,谁敢不从。偏生那日她手上还没什么急事,就在街中的车上坐等。随从将门堵了,里头的也无处传话救命,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让人将这里砸了个稀烂。 这间闻名遐迩的家族传奇,就这样三两下被毁了个干净。谢从安这跋扈的名号瞬间就传扬了出去。 最终,私盐案结尾,官家大开血口,谢家有部分的家族私产也被收归朝廷,便有懂事的将它也加入了交接的单子里。 若这记忆无错,酩襟香铺的名字就不应该再出现在谢氏的账目上才对。 翻到记录那晚,谢从安有些恍惚,以为是走神看错了,之后竟然真的调出了与这家店铺有关的账册流水,对着其上的出入数目,她越看越慌,心内也忍不住连连称奇。 最初是怀疑有人借机讨好谢广,是找了个名目与他送体己,再翻了几本才知并无可能。其中涉及的钱财数目过于庞大,若真是谢广私下的手脚,他无法瞒过族中这些耳目是一,且这些账目都是标注的清清楚楚报给了家主的,他若真的做了,就无异于自掘坟墓,与整个家族为敌。 酩襟香铺出名的一个缘由便是所用香料尽奢避俭。市面上贵至金量的材料,在这铺中都十分寻常。因这东西本就不是寻常百姓家能讲究的,所以在铺子中出入的贵人仆从多如海鲫,还有许多人不远万里来求取这些奢侈消遣,亦有不少买了回去做人情。 彼时,长安城中每年都会有几种新的香料从这处流出,直至铺子关了方才好些。 这铺子不单做坊间贩售的生意,还有些分销各地的买卖,那些经营多年的渠道也应当都跟着当时谈好的条件交出去了才对。 外头雷声滚滚,大雨迟迟未至,谢从安却有些坐不住了。她心底总有些怪异,似与那间香铺有关。 “晴儿去找雨衣来。咱们出去一趟。” 谢又晴不敢耽搁,即刻命人准备,回身见主子在门前廊下望天外出神,便也随着望了望几眼。 这天气实在可怕。才入申时,已然黑透。雷声轰隆了许久,街上此刻应当已没了行人。四下的狂风将衣衫与头发都吹的直飞起来。计较片刻,谢又晴还是按耐了上前劝阻的念头。 侯爷刚过了头七。主子夜夜泪失枕巾到天明。康州此行不顺,主子的急迫和煎熬,也不过仅有自己这个贴身的小丫头知道罢了。 马车之上,外头风声鹤唳、雷声滚滚,谢从安不言不语的靠在车壁上,眉间紧绷。 小晴儿在心里憋了许久的问题,不小心溜出了口:“那个贾高师明明很想接手信阁,却为什么不肯让小姐把裳荷姐姐带走?小姐说尹公子没有接手信阁的能力,咱们若是带走了裳荷姐姐,对他来说岂不是美事一桩?” “许是他有把柄在裳荷手中,怕其与我亲近。” “信索不能算是把柄吧。” 谢从安看了晴儿一眼,嗯了一声,“大概是他想要信索,怕裳荷跟我走了,就没了机会。”沉吟片刻后又道:“我方才又想到,若他当真有把柄在裳荷手中,又计较着信索的归属,那么尹羿之死会不会真的与他有关。” 谢又晴惊诧,“小姐说的那个阁老们都怕的记录册子,难道贾高师也有一本吗?他今日才从县衙里回来,既然都安然无恙,应当不会是杀人凶手吧。小姐若真的担心,不如咱们遣影卫去问问?” 谢从安抬手敲了敲车壁,一个清冷男声应道:“属下明白。” 谢又晴双手握在胸前,面上忧心忡忡的,“小姐的猜测如若是真,那裳荷姐姐就危险了。” 谢从安默了片刻,又道:“方才又见贾殊,我有种预感,此人瞧着谦逊有礼,实则不然。若只是贪图信阁阁老的位子,倒也不算什么,怕只怕他贪心不足,仍有其他目的。若是凶手是他,就可能真的是有把柄落在尹羿那处,直到杀了人才发现其实是在裳荷手中,或许还会有意要继续杀人,所以才故意拖着裳荷不放。可若衙门放了他是对的,则说明尹羿之死对他也是未料及,但他不放裳荷,总不会真的是看在旧主的恩情上想要对其照顾。”想起方才贾殊的模样,谢从安沉吟道:“尹阁主报说将信索交给了金阁,这显然是撒谎,我看裳荷的样子,这里头应当还有故事。待我们弄清楚了这些事,或许能将三阁之乱的这层纱帘揭开一角,希望可以尽快找到这混乱的源头。长安城里短短几个月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这重要时刻,前朝的风向或许就会被影响,期间关系了谢家的生存,信阁也迫切需要有人做主。所以就算尹阁主之死当真与贾子卿无关,他不肯顺应上位,难道就只是为了避嫌?信索背后究竟有何牵扯,竟能让他甘愿放弃送到了嘴边的肉?” 谢从安忽然顿住,抬手敲了敲车壁,方才的清冷男声又应道:“家主请说。” “族中可有类似于信索之主不能以阁老兼之这一类的规矩?” 对方道:“并无此类记录,属下会再次确认。” 见谢又晴咬着嘴唇的紧张模样,谢从安安抚她道:“若此人真的是单在为了信索谋划也情有可原,那样的精锐,谁不想要呢。”想起他几次朝裳荷投去的目光,谢从安心内笃定,“裳荷私下接收信索,此事无人知晓,但贾子卿或许听到了什么,或是一直有所怀疑。方才那模样,只怕他已瞧出什么了,若是真的想要这队人手,此人离开后必然已在计划除掉裳荷……只是不确定会何时动手。” “裳荷姐姐肯定不怕他!”谢又晴忿忿,又道:“不过信索究竟是什么,有它真的比做阁老还好吗?”问完额前就被敲了一记。 “平日里总不认真看消息,竟连这个也不记得。” 谢又晴心虚的捂着额头,抿着唇眨了眨眼。 “简而言之,信索就是个级别更高的三阁缩影。现下只是时日尚浅,再过几年,等一切都成熟起来,这样的一队精英人马,又有谁会不想要呢。哪怕就是离了谢氏,也是会被各世家贵胄抢着亲近的香饽饽。”谢从安耐着性子给了解释。 贾子卿的谋划,经过这一番梳理已经明白。她揉了揉额角,疲态亦露出了几分,“爷爷曾与我说过需要小心提防此人。尹阁主一直放着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想来对他也是早有安排的。那个册子大概也是真的有。如今,他或是为找自己的私册,或是为了信索去杀尹羿,目的未成,所以又转向裳荷;要么就是事发突然,他还未得空去找到那个册子或是信索的下落,所以才有意留下裳荷。今日来时,他如此小心的观察,大概是想着,若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需直接除掉裳荷便可,反之则可以长安城的紧急为要,以退为进,等坐到阁主之后再来达成目的……果然是个小心谨慎的。” “他只要看裳荷姐姐对他做信阁阁主是否支持,就会知道答案了。” 谢从安不作声的笑了笑。 这些人之间的谋划设计,怎会如此的简单。 若是尹羿早有准备,留书吩咐裳荷,如遇不测,便让她到长安找自己和爷爷做主呢?依照尹羿的性格,他肯定知道这种时机,贾殊必不肯放过,自然也会嘱咐裳荷忍让,用他的私册来保自己家人平安。 早前贾殊的那个眼神,谢从安此时仍心有余悸。 这样的一匹饿狼在侧,那私册想必是早已备下的。用控制一阁之主的待遇来控制贾子卿此人,尹羿对他果然是足够的“器重”。 谢从安挑起窗口已被雨淋的湿透的布帘。外头漆黑一片,偶尔几家门前的灯笼照出地上檐下湿漉漉的水光。寒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令她想起年下那几日出入闲鹤亭陪伴爷爷玩牌的日子。 那时候的冷总是不足为惧,因她知道,下一刻就会到一个温暖明亮的房内,那里有个在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的可爱之人在等着自己。 想起爷爷的笑脸,谢从安心头泛酸,忙偏过头去眨了眨眼。 谢又晴瞧出端倪,捉过她的手放下帘子,又取了帕子给她擦干,“常平总是偏寒,小姐要仔细着,莫要生病才好。” 谢从安仍将头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低声道:“不会病的。”又道:“常平这里比我想象的要麻烦,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不知余下的时间是否够用呢…… 满心的疲惫无从说起。 大闹灵堂,拒写牌位,重孝期间又不管不顾的跑到康州,未将大乾孝道的规矩守足一天一例。这谢氏家主的位子,不知还能坐上几日。 她必须快一些,再快一些,将害死爷爷的人都查出来。不论那些云山雾罩之后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总是不怕的。 她要让那些人抵命! 灵堂上见过的一张面孔忽然跳出脑海。 谢从安睁开眼道:“晴儿,那日在灵堂上跟我说话的老妇人你可知道是谁?” 谢又晴被忽然问的一怔,想了半晌才记起主子说的是哪个。 “那位远房的老人家,若论血缘,可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了。她出身青溪,嫁的却是咱们明溪在稷峰的没落户籍。稷峰镇上多举人,却因疫情之灾被灭,再没人记得几个名字。传言说她老人家一生坎坷,刚嫁去稷峰就遭遇大疫,新婚丧夫,公婆亦瘫在了床上。她侍奉二老,且独自养大了家中幼弟和夫家的小妾之子,难得的孝悌有道,亦被赐过贞洁牌坊,所以在族中便被敬重的很。” “记起来了,”谢从安了然,“是那个牌坊嫫嫫。” 谢又晴点点头,瞧着主子疲惫不堪的样子,欲问又止。 谢从安沉默了片刻后抬手再敲车壁:“我要知道爷爷与那位牌坊嫫嫫的交集过往。” 绥宁是很早之前爷爷偶然提起选给她的字,这件事连府上都没有人知道。可惜那时她情绪崩溃,并未多想。此间之事,尚要耐心琢磨。 爷爷被害,去的仓促,他们祖孙之间沟通未尽。她要抓紧时间为爷爷报仇,哪怕将康州搅乱,她也要将爷爷所有吩咐过的事情都解决掉,不让他留下任何遗憾。 “快些将这里忙完,咱们好回长安去吧。” 谢又晴的一句感慨又惹得谢从安鼻子发酸。 记起走前匆忙见到的最后一面,她偏过头去,闭上了眼。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信索之难 信阁的地牢建的颇为讲究。 逢卿垸四周为水,后院水边一蓬颓败荒乱的野草间有个隐蔽入口便是地牢大门。不知道的人绝然发现不了。 牢门打开,一级级的台阶下去,要经过不短的一段蜿蜒石路。再行一段,豁然开朗。 三层牢房彼此相邻相背,由地到顶立在正中空地上,仿佛天然而生的石柱。每间牢门上都设有三把锁,必须同时插上钥匙,按照正确顺序转动才能开启。 这里真的太安静了。 看着仆从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钥匙,此刻的裳荷只注意到对方和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在耳。 方才在入口处尚能听到外头雨点滴落和墙壁渗出雨水的细微声响。一路行来,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衣料的摩擦声渐大,其它的声音全都一点点的消失了。 忽觉腹中有奇怪的声响,裳荷抬眼与仆从对视一眼,面露尴尬,忙得将眼别开。 搭建这个无声的地牢,据说是为了防止信阁内部的叛徒互相串供。 信阁初立时,族中曾用了各种办法去请千手鬼面,只是这种一直活在传说中的人物,没那么简单配合。 彼时,爷爷与阁主们很费了些心思,最终还是用上了手段迫得他不得不为,才算达成了目的。 只是,能令得千手鬼面这种人物吃瘪,哪是那么简单就能善了的。 有一日信使犯错,被阁主临时起意关了进去,结果晚些来送米水时,发现那人竟死了。 当时只当作是有什么巧合,不想陆续又有相同之事发生。四次三番之后,信阁终于觉察到出了不妥。 费力查了一番之后,发现这地牢会将里面的人搞到自残发疯。 后来信阁曾请了各类能人异士,也未有答案。 自那以后,连负责看守地牢的人都不太进来这地方,逢卿垸的后花园越发的诡异荒凉。以至于入口那般难寻,倒也不全是有意的安排。 信阁之人有事无事都会绕过此处。渐渐的,有些故事就传了出来。 有的说,是这牢房中拘有能吸音的神鬼。那些在地牢里疯掉的,皆是心思不纯之人;还有的说,信阁阁主的每届候选都要独自在地牢里待满一日,能全须全尾出来的才有资格坐上阁主之位。 今日之前,裳荷从未进过信阁的地牢。 关于此处的传说她听过不少,却从未想过进来这里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身为尹羿养女,她做的最好的一点就是听话。义父交代过需要避讳的人和事,她全都一字不差的记在心里,认真履行。 比如远离诡异的地牢,比如远离暴躁无能的家主。 义父说,谢从安,一届弱质女流,心智不稳且杀戮太过,若有一日离了谢侯的顾惜,则谢氏全族危矣。 她知道这话里的意思:若谢从安不得人心,信阁应该另选明主。 但这个想法却在她经历了信索之事后忽然动摇了。 那样的一个小小女子,要管束谢氏这样的一个大家族,或许已经拼尽了全力吧。 她怀抱着揣测与谢从安相见,心中又生出了更多疑惑: 这个女孩子当真的心智不稳吗?还是要怪自己太容易被人看穿? 记起义父吩咐事务时会偶尔会忽然迟疑着停顿,那灼人目光仿佛又落在了身上。 裳荷不自然的垂下眼帘,难忍的抖了抖肩膀。 的确是自己不够优秀啊。 究竟要如何才能如同男子一般呢。 心头闪过谢从安坚毅笃定的眼神,她脚下的步子不自觉的放慢。 牢房的门已打开,里头有奇怪的石头桌椅和床,黑黢黢的如同从地上和墙壁长出来。关在里头的那人已半是癫狂,衣衫破碎,头发胡子都胡乱裹在脸上。她一时竟未认出是哪个。 裳荷试探的喊了一声乾一,即刻被自己的声音震的捂了耳朵。对方也被这声音震的连连后退几步,被石凳绊了个趔趄,跌在了地上。 裳荷伸手去扶他,就着引路的灯火,勉强认了认。 脏乱的须发之下,七窍明显都有血迹。看五官模样,的确是信索派去了长安的乾一。 对方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动作。平日里锐利精明的一双眼,此时已混沌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 裳荷压住心惊,用气音道:“你已知道长安城中出了变故,为何又将信息调换,按下不报。如今谢府大变,族人危机四伏。你或许冤枉,即便是想一死了之,也得将其中缘由说个清楚我才能放你干脆。如今这境况,还会有更多性命受到牵连葬送。我若不寻出些法子,便对不起死去的信索同袍,更不敢去见义父。不论是信索还是信阁,你我都要有个交代才是。” 义父最初与谢侯申请,从信阁中选出了六十四位能文能武的机灵信使,称之为索。每八索为一队,以八卦方位划分采集信息的势力范围。他们混入龙蛇混杂、消息灵通之地,只为更快的搜罗消息。 只是,信索初行就与金阁起了冲突。 几番交涉下,义父不知如何说动了薛桂。只说信索交由金阁处置,实际却令他们按照规定时日,将收集来的信息都汇集到逢卿垸,私下交由自己做具体安排。 此事除了信索之外,应当只有侯爷与三个当事人知晓,连影阁的阁主都被瞒下了。 谢氏的三阁原没什么尊卑之分,却在经营之中慢慢有了默认的高低。 影阁不仅为谢氏培养影卫,更有查探消息的重要职责。信阁算来不过是个为影卫们整理消息的地方,又不似金阁可以为族中带来金钱。即便偶有些灵通消息能使金阁经营巧利、以一进百,仍无法在三阁中站直腰板儿说话。平日里若是碰上了,也少不得要瞧着其他两阁人的脸色。 大家心里都有个默认的排序:影阁为首,金阁次之,信阁为末。 为何信索之事要瞒着谢葑,裳荷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她生性愚笨,索性不与这些人牵扯也是好的,但一想到那个金阁阁主薛桂,裳荷便恨的咬牙。 此人出身贫寒,于商业经营上极有天分,让人佩服之余又以私狭恶劣和难缠闻名于商场。年少时,他因落魄潦倒被谢侯所救,养在了康州,后因其在经营上的天分被主家赏识,便有意安排入了金阁,不出几年就翻身一跃做到了阁主的位置。 如此的知遇之恩,君子以报的好事,此人却坐享今日忘却前身,市侩之余,起了吞占金阁的心思。 他的私下动作自然都被信阁报至了侯府。恰逢义父有心借金阁之地培养信索,便可对他控制一二,侯爷当即便准了此事。 金阁的主要目的是赚钱,信索则不然,有时要拿消息免不得要花些心思手段,避不开的便要得罪金主。这样久了,金信两方自然就起了冲突。 对此,薛桂明处大义勒令,私下放任纵容。如遇信索上报,他便开始装糊涂,只求得过且过。 商贾惯会做人,手下亦是些舌灿莲花之辈。裳荷只能日日跟在义父面前受教挨训。薛桂的那些手段尹阁主自然清楚,然而信阁却只能吃下这些闷亏。 受气的时日多了,信索的八队慢慢都不安分起来。人事渐生,越来越难以管束。 裳荷不敢拿这些琐事去烦扰义父,实在气愤不过时,也想着不然寻薛桂打上一架,但一想起那张虚伪和善的脸,就知道自己会在义父那里领到什么处罚来。 这煎熬忍耐直到在南离的写意楼闹出了事为止。 楼里的舞姬芸娘为着讨好金主,答应了信索的查问之事却屡屡翻脸。一说惹恼了金主,又说怠慢了大人,左右不肯行听从安排,将奉命收集信息的离四前后脚堵了数回不算,又寻了楼中姐妹齐齐咬定无计可行。 离四被气的几欲吐血。告到了老鸨处,亦是说无可奈何。 裳荷收到讯息那日,追到跟前查问了个清楚。结果自然是被这帮无赖气的咬牙亦硬吞不下,直接动手杀了两个带头闹事的姬子,罢了便坐等着薛桂上门,要桩桩件件与他理论一番。 不料薛桂根本不曾回应。 待谢从安为了私盐案抵达康州之日,写意楼的老鸨连夜赶来,狠狠在她面前哭诉了一番。 家主震怒,直接下令处死了离索的八人,以儆效尤。 裳荷听闻时,影阁已奉命派人去了南离执刑。 她还在心惊不舍,那方却木已成舟。 信索初始便是比照着影卫挑选,都是极为难得的人才。家主一张口就杀了一队,令其元气重伤。 义父也因此事气的大病了一场,留下了气喘爱咳的毛病,过了个极难熬的冬天。 自此,他便看谢从安更是眉不照眼,连信阁循例问安的书信都换了贾殊来写,对这位家主很有避而不见的意思。 信索的六十四卦因明暗受阻,内外受敌,多行不易。余下的七队战战兢兢,做起事来如履薄冰,比之最初的勇猛士气弱了不少。 未过多久,薛桂竟然就露出了真实嘴脸,打起了收买信索的主意。裳荷觉察时,余下的可用之人已在金阁的威逼利诱下又去了大半。 她正在纠结该如何请罪,义父身亡的噩耗如同晴空霹雳,瞬间将她轰去了半条性命。 冷静之后,她已不再顾及信索的将来,满心只余了报仇之恨。 她带着谢葑的私册亲自去寻家主,就算知道自己行事没有章法也什么都不管了。 余下四队的信索首领都裳荷被关进了地牢,不论他们究竟能不能吐出薛桂的名字,她总有办法会一血前恨。 裳荷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她看了看面前明显已经疯掉了的乾一,脸上的笑容如同哭一样般看,眼神中也已多了一份浓重又危险的恨意。 如果注定了女子无用,义父总是要对她失望的。那她便不如早些去死,届时再与他认错便是。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金阁薛桂 狂风掀起细雨,将开着的门板扑的呼呼作响,窗纸在其中更添些脆弱细碎杂声,听的人烦躁中反生出担忧之态。 堂中两个小厮跪地,瑟瑟发抖。 高座上,一个锦服金冠的男子正对二人怒目而视。 他身材虚胖,显得肤色白净细润,左手抚着唇上短须,手指原就粗短,其上却戴满了珠宝戒指。一把的宝光华色,在烛光之下熠熠生辉,将他眉间焦灼比下去不少。 座旁立着个灰布长袍的男子,一眼看上去便普通的很,大抵是入了而立之年,瞧着身体瘦弱,面色发青,不甚好看。 他附身捡起桌上的纸,瞳仁在狭细的眼眶中转了几转,“阁主何必留他们在此生气。便是跪到明年今日,总是不管事的。” 薛桂将拳握紧,金玉戒指互碰出声,“老子花了那么多的钱和心思,不是被这个拿捏,便是要被另一个要挟。他贾殊究竟算个什么东西,敢来责问我信索之事!他若有本事,怎不去跟尹羿斗个明白,再不过与那个野丫头争起来,也让我瞧瞧他那副真小人的嘴脸。都被尹羿压了这么多年,如今反倒来给老子脸色看!谁都敢跟老子谈条件了!” 茶碗溅出的碎片让下头跪着的两个小厮更加紧张。 这般金贵的瓷器,平日里阁主必不舍得砸,这是动了真怒了。 “阁主莫急。信阁才失了尹羿,正是群龙无首之时。贾子卿向来得家主喜欢,想必已视信阁阁主之位如囊中之物。他此时来问信索,不过是记挂其好用之处,哪知信索内部早已经被咱们收买的差不多了。您不如顺水推舟,让他与留下的那个裳高师斗一斗。咱们坐收渔翁且是二话,趁机抓紧料理影阁才是正经。” 薛桂听得此话在理,怎奈心内却有症结,忍不住又提起,“他手里的……” 石万璃眯眼一笑,“左右不急于眼下一时。” “夜长梦多啊。” 薛桂叹了口气,朝底下的两人挥手,两个小厮连滚带爬,麻溜的退出去将门关了。 石万璃凑近道:“眼下影信两阁都出了事,少不得又要有贾子卿与裳荷的一战,长安城已乱成了那样,这紧张时候,就算阁主您的事情被透露给了家主,她亦要顾全着大局,按下时候再去处置的。”说着又递个眼色,“说句不得当的话。您已稳坐金阁几十年,她一个失了侯爷支持的小丫头,眼下举目无亲又无甚可依,咱们……莫说此时她不能拿我们如何,就是再过几日,谢氏是个什么样子,还说不准呢。” 薛桂眉间舒展,仿佛吃了定心丸,面色终于好看了些。 见劝说起效,石万璃忙又道:“贾子卿是个老狐狸,必然已猜中了信索仍在裳荷手中,他特意遣人来问一遭,不过是想提醒咱们当日说好的同盟,不该在此等事上隐瞒。可是阁主当年被尹羿要挟,他亦为一体,若能帮着咱们早将这威胁去了,又怎会有今日之事。细论起来,不过是他这狐狸狡猾,自己砸了自己的碗。眼下他要上位,又要与裳荷交手,家主又来了常平,必然自顾不暇了。咱们这点小事,认与不认,有什么要紧?” 薛桂听的连连点头,只觉石万璃的话句句称心,方才的怒火愁容不由烟消云散。他抚着唇边的胡须,默了片刻,有些发狠道:“不如将这水搅的再浑些,如何?” 石万璃听了却摇头,“阁主莫忘了那个谢葑死因不明,咱们若想拿下影阁,此时还是低调些,坐观局势的好。” 薛桂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子被他们捏来捏去拿了这么多时候,好容易等到了他们难堪,低不低调的又有什么关系。” 石万璃再劝几句,薛桂只是不肯,还着意小厮安排更衣,马上就要往肃正堂去。 “影阁出事,老子去瞧瞧也没什么不妥。再说家主都来了几日了,就是论规矩,老薛也该去见见的。” 几拦不住,石万璃只能叹气,心中暗骂此人口蜜腹剑,实在是个脑满肠肥的油滑草包。除下生意场上的事,其他什么都是一踏糊涂。 谢家不少人吐槽他,只是因为其人低劣滑头而被主家看中,倒也是句大实话了。 到常平以来,他瞧着此人的诸般行事,无一不证实了其目光短浅、欲壑难填。 石万璃心底的不安中总还带着不详的预感,主上都有了谢葑的安排,为何又一定要收买薛桂,这步棋不好说是对是错。 石万璃无可奈何,只能跟着往前厅走,在花厅前又等了半晌,忽见个小厮急急进来。 正巧薛桂更衣回来,见了却理也不理,疾步往外行去。石万璃瞧他面色不善,想来还是恼着,便也不敢多说,只默默紧跟。 出了大门,薛桂一脚将车前的小厮踹了下去,上车才骂道:“做什么拦三阻四。老子要去哪还要被你们管着!” 这一句指桑骂槐,让石万璃听得愤怒又心惊。他上车后悄悄地朝影中避了避,忽听外头传来个声音,如寒雨入心,冷的人一个激灵。 “薛阁主莫急。家主有请。” 薛桂吓得差点从座上跳起来。 他扒着车门,缩着脖子四下偷瞧,寻了半晌才瞧见墙边影壁的角落里有个灰影,只是雨帘之中,辨不清楚。 薛桂回头看石万璃一眼,干笑一声,“薛某正要过去,这可不是巧了。”说着又回身递个眼色。 石万璃会意,利索的下车一礼。“先生可否将此行何意透露一二,咱们好知道先准备些什么,莫误了家主的要事。” 影卫撂下“不必”二字随即遁了。剩下这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薛桂怒骂:“必定是那个贾王八因信索之事不顾情分,卖了老子!” 他又砸又踢的,马车砰砰作响。加之天气不好,马儿已不安的原地踏起步来。 石万璃转念想了想,劝慰道:“此时尚不好定论……或是家主要问些金阁的事务也未可知。” 二人各有心思悬着,就更加受不得耽搁。 石万璃嘱咐薛桂坐好,亲自驾了车往影阁的肃正堂过来。 天色浓黑如墨,狂风呼啸,裹了湿气扑面而来。 他未着蓑衣,不多时便觉得衣裳都被湿粘的风雨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跟了薛桂这些时日,他极是厌恶此人混沌粗鲁,难免不想与之为伍,怕被牵累,此时再想,这位谢氏的小家主莫不是查到了什么,忐忑之余更是憋闷,任凭身后的薛桂在车里被颠的骂骂咧咧,只当做一字未闻,手中将车马赶的飞快。 金阁的蓬春苑坐落在常平闹市西南侧。此时城门已关,便只能用了手段买通守门人,由熟悉的西门出城往外,绕了逢卿垸过去。 这一路过来,浓重夜色中,滚雷阵阵,狂风卷地,雨水仍是淅淅沥沥不见增长。 真正是见鬼的天气。 路过一处破败院落,嶙峋枝叶被风刮的来回摇摆,风入罅隙发出诡异声响。 石万璃被唬得心惊肉跳,惊疑不定间,忽的记起此处是逢卿垸地牢之外,当即心中一紧。 这地方是千叮万嘱过一定要躲开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主上选他接近薛桂,一是因为影阁的强者众多,不好收买,再来便是顾及着信阁这暧昧不明的江湖地位。 传闻中的千手鬼面脾气古怪,擅长各种机关技巧,武功深浅不得而知,却总以深不可测的印象活在江湖的各类传言中。似他这般名号流传甚广却无人能证的江湖名士,大乾百年来的确只有一个。 此人在江湖上的排名实难衡量,甚至若不是有新的传说,更无法知道他这个人是否还活着。总之,与其有过接触的人总是非死即废。信阁能压制此人,并令其为阁中建起地牢,实属天方夜谭,这也是主上不敢妄动信阁的原因之一。 谢氏眼下已经够乱了,万不要再牵入此等人物才是。 石万璃深吸了口气,又甩出几鞭将马儿赶上一赶,却不知为何,马儿忽的生生站住,嘶鸣一声,俯跪在地。 他一时间汗湿满背,忽闻身后道:“怎么了?” 薛桂从车中探出头来,也是一脸的惊疑。 他四下瞧着,抱怨起来:“先生怎会走这条路?” 石万璃既惊又怒,“我也从未听说此路不通啊。” 薛桂跳下马车看了几眼。雨水淅沥,砸在眼皮上却着实让人恼火,惹得他吼了一句:“还不快来帮手。” 石万璃这才明白,忙上前扯住马儿的缰绳,让它重新站起来。 雨天泥泞,马儿在满地泥浆中软软瘫倒,毫不挣扎。这两人皆非善武之辈,单用蛮力又怎能将这样高大的马匹折腾起来。几次三番不能得愿,石万璃已泄了心劲儿,索性撒了绳索,拧了把衣袖,抬头将四周打量一番,“阁主方才是说此地不能走的意思?” 薛桂也已是满身泥浆,狼狈的靠在马车前辕上粗声喘气。 “这鬼地方,我定是着人避着的。哪怕是要去逢卿垸,走了西城门,也必要绕远路回来。不为别的,这园子实在忒瘆人了。” 他说着踢一脚瘫在地上的马儿,骂一声:“怎么第一次走就遇到这种怪事。真的奇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抽丝剥茧 重重叠叠的纱幔之后,水汽霭霭,浴池中的女子雪颈细长,圆润的肩头浸入池水,荡漾出一池氲氤香气,白若雕玉的面上双目紧闭,樱唇蒙霜,低声念了几句,抬手扶了扶头顶的湿重乌发。 一个锦衣华服的丫鬟穿过幔帐绕了进来,端起一旁的茶碗,轻唤了声主子。 谢从安将茶接过,揭盖垂首,忽然抬头问:“怎么会有这个?” “方才被小丫头失手碰倒,才又沏了这个来。主子若不喜欢,我这就换了……” “我是说……罢了。” 谢从安再啜上一口,暖流顺喉而下,待落入腹中,方才觉察身体此刻仍是冷的。 长安此时当已入夏,没想到靠南的常平城还会有这般冷的雨。 口中是红茶混了陈皮的浓重的香。 这是去冬她常哄着宜哥哥喝来消食的茶,此时此景之下,萦绕口鼻之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伤悲之意,颇为矫情。 身后传来谢又晴担忧的询问:“主子这会儿如何,可好些了?” 谢从安想问这冬日的茶包怎么会大老远的带来常平,话到口边又觉无味,便点了点头,“信可送去了?” “送去了。主子放心。”谢又晴道:“方才可是太吓人了。主子怎会想到有人被关在里头的?”她仍有后怕的拍了拍胸口,“晴儿看来看去,这两人倒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谢从安递回茶杯,趴在池边长长舒了口气。 “我也头疼的很。不过是习惯的怀疑,便派影卫再多查一遍,谁曾想又多了这些故事。去那香铺亦是临时起意……大概这些人都把我当无心小儿来糊弄,咱们又有祖宗庇佑着,才会一下就抓住了其中关键。” “主子聪明的很,必能发现其中古怪,怎会入他们的圈套。”谢又晴道。 “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谢从安又舒了口气,“我莫名觉得那铺子有些什么,只是想着过去瞧瞧,若能想起什么,或许有用。怎知那后院里竟会关着个半死不活的重要人证呢。” 方才的一番经历让她心有余悸,骨子里的冷意似乎又生了出来,忍不住往池水中又浸了浸。 谢又晴也喏喏道:“从前也未觉的,常平竟有这般可怕。” 谢从安见她面色发白,知道也被吓到,便有意逗她,“方才县衙来人,报上了尹羿之死的蹊跷处,你可想听?” “要听,要听。” 这丫头极爱听故事,当下就又来了精神,上前几步跪坐在池边。 谢从安趴在池沿,垫起下巴,慢声道:“尹羿死在高阁中。信阁之人都知道,信使无事不可擅自上楼,高师除外。而且据说尹羿此人公私分明,从不在信阁中处理私事。事发深夜,如此急迫需要连夜相商,想必是件挺重要的大事。那位秦师爷说,从这几点便可筛选出可疑之人有三:金影两阁的阁主薛桂和谢葑,还有信阁的贾殊。” 谢又晴觉得奇怪,“不是说现场有贾子卿的玉佩么?” 谢从安拍了拍她,“秦师爷说,当晚桌上摆出的茶杯是套极为上品的酆州雪瓷。也是他细心,查问了平日里收拾屋子的仆从,知道尹阁主平日多会拿此物来招待贵客。以贾殊的身份,是不合常理的,所以现场即便是发现了他的随身玉佩,也说明不了什么。这种随意可得的物件,本就算不上什么铁证,罪案之中被用来栽赃嫁祸也最是稀松平常,所以还是要在其他细节内见真章。贾殊在案发的时辰也身在信阁,可惜独处,无法自证脱罪。若这玉佩是嫁祸之用,他的踪迹必也是做局之人早已清楚的。既熟悉地点,能混进来丢下玉佩,又知道贾殊此时无人可证清白,陷害他的想必也是信阁内部之人。只不过此人搅乱视听,如此安排,倒让我想不出他的用意。” 谢又晴道:“……阁主的身份尊贵,他们素日里与谁有仇,咱们一查便知。只是谁又会去陷害贾子卿呢?” 谢从安摇了摇头。她心中其实一直有个隐隐的猜测,只是尚无证据罢了。 可惜最近实在是太累,感觉脑子不太够用。 头顶传来小晴儿欢快的声音:“听说这个秦师爷在康州十分有名,他与刑部的那个傅大人是远亲,不怪这样会查案,可见传言是真。” 谢从安一笑:“也的确亏他在这里查问的仔细明白,真不是个普通少年。”话到此处,她忽然抬头,朝谢又晴笑的促狭,“等等若他也来,咱们就能见到真人了。” 谢又晴一双大眼水汪汪的盯着谢从安,颇为期待,“不知是什么模样,怎会如此厉害。”说罢又想了想,“主子若是好奇,晴儿先去打听打听他什么模样。” 谢从安打趣道:“等等不就见了,何须心急。” 谢又晴本已起身走了,忽又回头,“主子怎么会知道葑老有问题呢?” 谢从安收了笑脸道:“我只是感觉哪里不太对,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的。” 她转回身去靠在了池边,又特意往下浸了浸。“谢葑身为影阁阁主,几十年来为谢氏一族鞠躬尽瘁。如此的忠义……” 急促的脚步声后,头顶传来谢又晴的声音:“……他负了自己的爱人,又算得上什么忠义!” 谢从安当即不悦:“我身为家主,不能因他私情有愧就混来评定他对谢氏如何。你我看到的不过是信阁记录下的只字片语,又怎好拿来定义一个人的一生。就算他不是个好爱人,也确实为宗族做了许多好事,竭心尽力,未有敷衍。如今的谢氏如何,你我亦是清楚,影阁若未能得他坐镇,可能会比今日的局面更加糟糕。只是没想到诸般的巧合变故,令他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可惜。” 谢从安忍不住就着池水搓了搓指尖,那上头仿佛还留着谢葑如树皮皴裂的手背触感,粗糙干涩,冰冷一如慢慢降临的死亡。 方才的破屋之中,谢葑因毒药入骨,已失了人形,一面说话一面咳血,最后几句仿佛用光了一生气力。 “……有此一生,虽不能尽得心意,却能在家主的信任之下,将一族影卫管束……天命不丰,仅有数年盛景,壹德却心愿已足,独有遗恨,未能尽早将此事查出,连累了侯爷……九泉之下,壹德只怕无颜去见谢氏先祖……” “主子泡了不短的时候了,可要出来?仔细头晕。” 谢又晴将谢从安从沉思中唤回。 “再等会儿吧。”她又往池中游去。 “咱们既然找到了真的谢葑,想必那些人也会知道了。”经历了方才,谢又晴是真的怕了,一脸的担忧,“郑公子和韩侍郎还在长安呢,万一晋王又有命令,或是大表哥又起了心思下毒害人,这可怎么是好。” 谢从安半晌没说话,忽然松了口气道:“今上答应了对长秋夜袭案三司会审,晋王又忙着在围猎之事上尽心尽力,他们母子俩应当是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脱罪,而不是在忠义侯府生事。围猎中又有晋王构陷谋逆,菁妃祸乱宫围的罪名出来……我倒觉得事实可能真的如谢阁主所说,谢元风会对爷爷下手,是因为他自身坏事做多,乱了阵脚的谋划,未必是晋王的意思。不过,按照时间推算,那个假谢葑忽然死的蹊跷,也可能是谢元风知道我来了常平,想要护住自己的安排。” 说着已又是怒气冲额,谢从安忍不住捏住额角道:“再续茶来。” 谢又晴小跑着送上,又小心将她看了几眼,揣摩道:“不如咱们这就赶回长安,虽说……仍得防着坏人再有其他手脚才是。” “不急于一时。” 谢从安忽然眼圈又红了,语气中有着哽咽,“谢阁主说,爷爷早前已将诸事安排妥当。可能是真的有东西留给我。”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眼下两阁已乱,我瞧着另一个也不干净,可惜手中无人,便索性先让他们斗着。料理三阁非一日之功,我先试着找找爷爷留给我的答案。”顿一顿又道:“届时长安才是归处。” “主子。谢阁主究竟都与你说了什么……”谢又晴泪眼汪汪的,金豆子落在衣襟,哭湿了一大片,“主子这段时间太辛苦了,晴儿只觉得心疼。主子……太辛苦了。” “你只管用心做事,莫要总惦记人家秦师爷就好。若出错了,如何重罚也不管用的,我还得顾及你的面子,心疼你几分,跟你怄气倒不如怄我自己……” 谢从安长长的叹气,转回头来,眉眼间却全是促狭。 谢又晴脸颊通红的抹了泪,撅着嘴道:“主子就会欺负晴儿,院子里的两个,一个骂不过,一个舍不得,等回去了,就会有人替晴儿出气了!” 谢从安心中一动,顺口道:“长安如何,可有信来?” 杯子碰碟,清脆一响,谢又晴将自己吓的一凛,瞥了眼谢从安,喏喏道:“这几日都紧张着,还未曾问过……” “那便不需问了。”谢从安起身从浴池中走了出来。 谢又晴赶忙放下杯碟,扯了棉帛与亵*衣迎上。 “主子可还冷吗?” “不冷了。” 谢从安穿好外衫拂帘往外,却有两个丫头正跑进来,一头撞上。肋骨处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未回过神来。 那小丫头亦撞的跌坐在地上,将后面追来的两个也吓得踉跄。 谢从安忍着蔓延至浑身的酸痛,眯眼去看是谁,身后的谢又晴已冲了出来,怒骂道:“不长眼的小蹄子,往哪撞呢!是什么地方就敢这般横冲!” 谢从安喝住她要打人的手,示意她去看这一行来的四个。 丫头们各个梨花带雨,恐惧到容色皆变,慌得求饶,瞧着好不可怜。 “小姐赎罪,实在,实在是外头,太,太吓人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肃正堂中 谢从安匆匆带人赶往肃正堂。 远远只见堂前地上罗列着数具尸体。檐下阶上,有一人模样狼狈,面色如雪,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弯刀。 走近了方才认出来。 裳荷的发髻零乱,发须混了雨水贴在毫无人色的面上,还挂着些泥土杂痕。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座上的那两个,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人。 怪不得丫鬟们会怕得如此。 谢又晴让出雨伞,先一步上前劝道:“裳荷姐姐与我下去换件衣裳吧。” 裳荷瞧见她们主仆过来,咬着牙朝谢从安这方抱拳道:“裳荷今日唐突……” 谢从安紧走几步,在她手上一握,顺带扫了眼堂中座上瘫着的两个,笑盈盈道:“裳荷姐姐怎么这会儿才来?可是雨天路不好走,耽搁了。” 她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仆从清理,顺手将身上的的披风解了,将裳荷裹了起来。 老天似有意配合,雨水渐大,台阶上混了血水的泥浆都被冲刷。片刻来往,这肃正堂前的血腥诡异已去了大半。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瘫在座上的薛桂已喘匀了呼吸。他颤着手指向裳荷,“这妖女,她杀了……” 一记凌厉的眼风扫过,薛桂连踢带扶的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又往后靠了靠,剩下的半句话自动吞入腹中。 憋屈与羞恼让他忍不住转向石万璃使着眼色,对方却只管抱着手臂哎呦不停。 谢从安笑对他二人道:“劳烦两位冒雨前来,可是冻着了?晴儿还不快让人送上姜茶。”罢了又转朝裳荷嘱咐:“姐姐先去换件衣裳吧。” 那亲密的语气仿佛就似在安抚自家的姐妹。 裳荷已默默将形势估量了数回。 她原本是有自己的打算,此时觉察出家主的有意维护,便也放下了强撑的心。 谢从安取出帕子,冲着还在偷瞄裳荷背影的薛桂道:“薛阁主怎会与裳荷姐姐一路过来?我记得可是派了人到你府上去请的。” 提及此处,薛石二人直言晦气。 今夜真的是倒了大霉,头遭走逢卿垸就撞上这位夜叉奶奶。 他们正在那破院子外头奇怪马儿如何不肯走,一道闪电霹空而落,墙垣颓倒,露出里头一群人来。 四五个黑衣人将一人围在中间,被围攻的那个手持弯刀,战的浑身是血,手上仍旧招式未歇,出击必中,透着股绝杀的狠戾,在这深夜密雨之中,显得如修罗鬼煞一般。 二人当即躲入车中避祸,不敢出声,哪知这修罗将黑衣人砍净后竟收了招式朝着马车过来,行近了了才知是尹羿收养的那个裳荷姑娘。 薛桂嚷道:“家主明鉴。裳高师如何浑身是血的出现在地牢之外,又因何与那些黑衣人杀的这般惨烈,老薛这里一概不知。今日当真是走了错路,才意外触了这么大一个霉头。” “薛阁主是说我裳荷姐姐是个霉头?” 少女望来的目光清澈,却冷的薛桂一个激灵,忙又转头看向伙伴。 石万璃尚未想清楚方才逢卿垸中发生何事,更不想引起这位小家主的注意,所以打定了主意避开薛桂,佯装还在发蒙。 谢从安却已笑着朝他走了过来,“这位可是前些时候被薛阁主请入幕的石先生?” 石万璃起身行礼:“见过家主。” “薛阁主于康州商界战名赫赫,接手金阁二十载,未有一人得其青眼。不曾想我此行一来就能得见石先生,倒是意外惊喜。” 眼前少女笑得可爱,石万璃却汗毛直竖。 这可是动辄杀人的谢跋扈啊。 “家主谬赞,鄙人承受不起,承受不起。” 微弯的杏眼似看穿了他心内所想,莹白的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漫不经心的问道:“石先生,薛阁主今年的经营……可与你们计划的相去甚远?” 石万璃状似难为,朝薛桂瞥了一眼,“家主若是要问金阁的事务,还是请薛阁主自己来答的好。” “先生说笑。” 谢从安睨来一眼,“若是金阁的经营,我自会问他。” 骤然转冷的语气让石万璃僵住。 他心底原就惧着这位不讲道理的跋扈少女,此时见到薛桂的脸也僵了,连忙陪笑:“家主这话……恕石某愚笨,未能明白。” “愚笨之人如何能做得二十年来入暮薛府的第一人?石先生可是真的爱说笑的很。” 少女的笑意越发矜冷,石万璃的手抖的比方才还要厉害。 只听闻这一年来这位小家主性格大变。如今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跑到康州来,只怕是得了什么消息,要与薛桂秋后算账了。 他盘算着如何脱身,扫见院中廊下灯笼余辉外漆黑如墨,耳畔雨声淅沥,思及方才传他们过来的影卫和搬运尸体的人手,又彻底断了逃跑的念头,硬着头皮道:“石某受聘于人,自然要听上头的安排。若家主当真要问,不如直接问石某的主子。” 谢从安忽然笑了起来,前仰后合,“不愧是薛扒皮能看上的,脸面这些当真是身外之物,说不要就不要了,变得忒快。”又瞬间变脸,冷言道:“那便如你所愿。” 眼神一转落在薛桂身上,她似笑非笑的开口:“那我就问一问薛阁主,如今都盘算到哪一步了,可还准备继续下去?” 看出谢从安的态度不善,薛桂心里早已成了乱麻。他反复思量,却怎么也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一个不懂管理家族的小丫头片子,连账目都不知会不会看,怎么会忽然在这时候跑来常平,一定是真的发现了什么才对。 难道是石万璃背了自己在外犯事?还是小少主有心要敲打自己什么私下被发现的手脚? 拿不准该如何作答,薛桂紧紧抿着唇,半晌没有说话。 忽有仆从进来呈上竹匣。 薛桂看了几眼,认出是信阁之物,暗骂果然是贾子卿搞鬼,当即抢白道:“家主莫要听那姓贾的混说。我薛桂一心向谢,怎会做对不起自家之事。” “一心向谢?” 少女灿然一笑,展开取出的信笺,边看边道:“信索首领有三,指认薛桂威逼利诱收买之实。”一双笑目慢悠悠对上薛桂,红唇勾起,拎着一角递了过去,“薛阁主好一颗向谢的心。” 薛桂心里凉了一半,眼珠一转,瞥了眼石万璃,佯装生气道:“老子的确曾有贪下信索之心。可眼见它七零八落,根本不成体统,哪还用得着什么手段和心思,分明可笑!”说罢气呼呼的抱臂转身,却因身材圆润臃肿,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笨拙。 谢从安忍着没笑出来。 这一路翻看的消息不少,再加上去岁来过此处,她知道薛桂此言不虚,方才送来这消息的确假了些…… 心念一动间,脸色骤然暗下。 想不到裳荷竟敢如此行事。 这常平城内究竟还有多少惊喜在等着自己。 她将信纸放回竹匣,转对二人道:“此处不认也罢了,旁的可有什么是打算与我说一说的?” 笑眸抬望,言语随和,石万璃却更加心内打鼓。 那双含笑的眼睛明明冷的含霜似雪,这又怎么会是闲聊。 薛桂实在耐不住心虚,故意扯着嗓子道:“家主是何意思。信索出了事,难道都要怪在我老薛头上?” 谢从安摆弄着青竹匣,乜斜过来,“薛阁主的脾气最好收一收。影信两阁毕竟也不是谢氏摆来闹着玩的。” 语气果然变了。 薛桂硬了心将脖子一梗,直接耍起无赖:“方才的消息家主若不觉得假,又为何发笑?且若当真认为我有罪,那便早早的动手,何苦又要等到这时候!” 怒气瞬间上涌,谢从安生生按了下去。 这人早期对信索有过刁难,这些事三阁中大多清楚。他此时混闹,偷换概念,也不过是借着信索最后的三队溃败的事实加以狡辩罢了。 “……家主年轻不知事,放着府中的新丧不管,竟跑来康州找咱们的不痛快,这般行事又要落人话柄。做主子的拎不清,我们下头总是要挨骂的。谢氏又跟着要被戳脊梁。这下子,外头全然不会有好话了。”说完剜她一眼,将脖子一缩。 冷眼瞧他不停摆弄着手上的戒指,谢从安道:“薛阁主可是理多了外头的生意,在市井间久了,便忘了该如何同主子说话。” 这话太过于羞辱,薛桂的脸色骤变,登时跳了起来,茶碗亦被带翻在地。他指着谢从安骂道:“你一个不成器的小丫头片子,懂什么经营交道。老子敬你家主的身份与你几份尊重,你就真当是自己能耐如何?不过命好生在了谢氏侯府,若换做田间地头,早被娶回家生孩子去了。一天三顿打不说,敢这般与尊长说话,先抽两个耳刮子让你知道深浅!” 谢从安淡淡一笑,收回摆弄竹匣的手,正坐看向他,应了句:“倒也不必。” 石万璃一直瞧着这两人之间的来往。 身旁之人愈怒,座上的少女便愈发的平静安稳。盈盈笑意中毫无惧色,泰然自若的起身下来,口中缓缓说着:“薛阁主有句话没错,那便是命不由人。我谢从安命好,生在了明溪谢氏,定国公府,但这人生就是如此,任你薛桂如何的怀才,也总拼不过命运二字。要知道世间多少英雄客,不全都只能在宿命中挣扎么?” 逼近的步履中,石万璃盯着薛桂和他把玩戒指的手指,不自觉地绷紧了呼吸。 心知外头有影卫盯着,这堂间亦无人敢擅动,但他是仍然敬佩这位小家主的勇气。 谢从安已经行到了薛桂面前,朝他微微俯身,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谢侯捡你是命,养在常平是命,你得入金阁是命,赚得旁人的几分尊重是命……但亦要记得,当初你爹娘弃你犹然是命,今日交待了诸般恶行之后,我这个不成器的家主便会发派和决定你的后半生……这,也是你逃脱不了的宿命。” 话音随着方才送来的青竹匣被一掌拍在了薛桂身旁的矮几上,葱削般的指尖拂过其上游龙一般的谢字。 少女的身形瘦小,通身的气势却不知何来,彷佛披风带雨却坚韧挺拔的一杆青竹,让人无法小觑。 大抵还是顾及着外头的影卫,薛桂只是不停动着手指。可他嘴上却不想认输,悻悻道:“你这是又是听了谁的教唆,故意要寻老薛的不是。” 谢从安又取出一物放在了竹匣旁,原本转身要走,听了这话却忽然停住,目光飘然望向漆黑的院中,语气黯然道:“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能教唆我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薛桂之死 怅然的眉目中全是隐忍的思念和遗憾,堂中之人无一不明,纷纷地低下头去。 忠义侯虽未能与定国公的功勋相较,却也是戎马一生,一心为国的将才。可惜因白发送子伤了心,深居避世却又惨遭不测,仅仅留下这样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孙女来面对着这群虎豹豺狼,着实是令人感慨。 石万璃忍不住叹了口气。 少女忽然望来,目光似有深意。石万璃匆匆将脸别开。 薛桂已认出了放在几上的那本私册,将贾殊出卖自己的想法又肯定了几分。 难怪这死丫头敢目无尊长,在这里就放肆起来。 贾子卿三字几乎被他咬碎,只想着过了今夜怎么报复回来,冷不妨去岁的旧事又被重提。 “薛阁主可还记得康州官盐私贩一事?” 他登时换了嘴脸,痛心疾首,溢于言表。 “家主年轻,只见了那面上搁着的几分利钱银子。要知道得罪了朝廷,对咱们有多少坏处。那阵子为着躲查案的官差,咱们费了多少周折。后来为了结这官司,金阁又折了多少货源,断了多少财路……” 谢从安微微抬眼,答的极慢,“彼时该做什么决定,亦是我这个家主要操心的。我既说了,你照做便是。” 瞧她仍在摆家主的架子,薛桂心中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咬牙道:“老薛当年自是照做了的,家主又提起此事做什么?” “自然是要问你里头几笔银子的去向,还有几门,据说,已经,上缴了的生意。” 少女两字两字咬的极轻,面上还带着俏皮的笑,石万璃心里跟着一跳一跳的发慌。 薛桂一直盯着那本私册,只恨自己不能火生双目,将那叠纸烧个干净。 少女似是瞧出了他的心思,轻笑摇头道:“没想到常平是个养人怪癖的地方,怎么都不喜欢开口。”说罢转头吩咐一旁的仆从:“去取鞭子来。” 薛桂登时变脸,起身喝道:“家主这是要如何?” “大抵是我近时来的少,咱们之间有些生分。” 少女按在桌边的指尖发白,面上竟是狞笑,透着股子邪气,瘆人的厉害。 薛桂在金阁多年,自然见过谢从安随意将人打死的场面,此刻慌了,口中却还不安分,“家主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如此浪费力气。”说着还使劲儿去瞪装死的石万璃。 若不是怕着外头的影卫,他早就跑了,又怎会在这里受这份窝囊气。 “薛阁主若好生答了我今日所问之事,我就留你个体面,如何?” 少女的嗓音娇俏,已经又恢复了方才眉眼带笑的模样,衬着身后插屏上绘制的百花争艳,团团锦簇,富贵牡丹,更显得婷婷玉立,赏心悦目。 可是薛桂已咬着牙抖了起来。 眼见仆人从后院捧着鞭子出来,他终是绷不住了,心下一横,在指间一扭便扑了过去。 两道灰影伴随寒光,崩出一种怪异的尖锐声响。 顷刻间肃正堂已归于平静。一个露出毒针的戒指在绒毯上滚出好远,被影卫一脚踢去了院中。 谢从安毫发无伤,立在堂中,低头看向被影卫摁在地上的两人。 薛桂被压的以脸贴地,不断哀嚎,身侧的石万璃却只是被掐住了脖子,倒还安静。 方才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石万璃还未明白过来,只觉得眼前一晃,跟着股间剧痛,就跪在了地上。 他听见身侧嗷呜乱叫,勉强看见薛桂一脸的鲜血,喉间还急急吞咽着,血水泪水与口水都混在一起,狼狈不堪,再瞥一眼他吐出的东西,红白混着的竟是被打碎了的牙齿,难怪说不出一句话来。 惊惧之下,石万璃几欲作呕。 谢从安一脸不耐的绕着鞭子,朝二人过来。 “既不愿意说,那就别说了。两厢便宜,有何不好。” 嗓音甜脆带笑,瘦弱的身影已立在了面前。 薛桂直起身子,口中乱嚷着听不懂的话,不多想也知道是些谩骂之语。 谢从安微微笑着,弯身下来,雪白纤细的手指不知怎么就从软鞭的手柄处抽出了一把尖刀,刀身映着寒光,一望便知其锋利无比。 它无声的没入薛桂胸口。 薛桂瞪大了眼睛,谢从安笑眼弯弯,细声道:“奴大欺主,你这也算是正经的犯上了。”说着瞧向一旁的石万璃,又笑了笑,“与爷爷的事有关,我一个帮凶都不会放过。且在那边等着,他们会一个个的去与你汇合。” 薛桂倒地抽搐。 面前的少女堪比恶鬼,惹得石万璃惊声大叫,可惜影卫卸去了他的嗓音,无人听得到他的求饶。他怕的拼命挣扎,忽然感觉有如神助,毫不犹豫的离弦飞奔,瞬间没入了夜色中。 两道灰影紧跟其去,与他一起消失在了夜幕雨帘深处。 雨声仍然淅沥未绝,谢从安望着漆黑的庭院有些愣怔。角落里突然闪出个灰影,低声道:“依家主嘱咐,方才逢卿垸的布局,仰仗着天生奇象已顺利完成,裳荷小姐虽然浑身是血,实则未受重伤,但现场惨烈,已足够放出传言。” 他说着话,一双眼很快的扫过地上尸体。 伤口正在胸前,一刀毙命,利落得很。 “流言之后,石万璃背后的人必然会更加信上几分。” “鬼神之说,总是最能唬人。”谢从安舒了口气,“但愿能为裳荷争上几日安生。” 她朝着雨帘伸出手去,感受着指尖的凉意,又发了会儿愣,忽然道:“你去县衙瞧瞧,这会儿还没回应,只怕是今日的天象稀奇,他们也不乐意出门。若当真如此,咱们就好生的催请一回。验尸的消息应当也差不多了,若真是那个假谢葑动的手,便与我给个示意。” 影卫离去,谢从安转头又看一眼地上的尸体。 一个死胖子而已,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怎么到了影阁的大本营,影卫的素质反倒不太行了? 橱阁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姐方才说的‘假谢葑’不知是何意思?” 两个女子一前一后,正绕了屏风过来。 裳荷穿着一身天青滚银镶石秀的宽袖儒裙,极巧的中和了她举止间的凌厉刚硬,发髻簪着青金石攒作的珠花,显得人也清爽素雅。 谢又晴已几步迎上,为她清理着手上的狼藉。 谢从安瞥了眼稍显别扭的裳荷,赞了句“姐姐好漂亮。”又问道:“可还穿得惯?” 裳荷急得有话说不出,只能点头,若不是顾及谢从安手上仍有血迹,大概就直接动手拉扯了。 她方才在里头乖乖的沐浴更衣,施了薄粉仍遮不住眼鼻间的微红。 “小姐还未答我。” “姐姐莫急。” 谢从安示意她坐下:“高阁和室中,贾殊的玉佩是姐姐放的吧?” 裳荷不答,她也不恼,继续道:“我其实也只是猜测。依尹阁主的行事习惯,有人约了三更时分商谈重要公事,嫌疑对象便纠于谢葑、薛桂与贾殊三人之中。只是高阁掉落的那枚玉佩太过显眼,对我来说反倒失了可信。较之玉佩,我更在意的是桌上那套珍贵的春茗雪瓷。贾殊身为信阁下属,用此等茶具不符礼数。至于薛桂……似他这般的人品,岂能得澹竹君子以雪瓷相待。” 裳荷欲言又止,连连摇头。 “姐姐是说我的分析不对?” 裳荷对上谢从安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又是摇头。 “姐姐莫急。”谢从安安抚道:“我无意当中发现了些故事。”她说着又低头去理袖口。 堂中的尸体被抬走了,但是血迹仍在,裳荷莫名起了防备之心。 谢从安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紧张,抬眼笑了笑,“谢葑的私册想必你早已看过,他爱慕的是个男子。可是,影卫最近报查的消息中,有一条很是奇怪……” 谢从安凑近裳荷,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他的小妾,怀孕了。” 裳荷愣住,谢又晴忍不住插嘴道:“可是他又对那小妾动了心?” 谢从安抿了抿唇,“影卫曾经亲去问过那位妾室,她竟早已察觉府上的谢葑有异,奈何顾及自身性命安危,申诉无门,只能忍了下来。这位娘子命苦,年轻时错付了终身,被夫家百般折磨羞辱。她因不甘受辱,求死之时机缘巧合被谢葑救下。后因不为家人所容,便索性给谢葑做了小妾,帮他成全了婚事上的遮掩,亦算做报还恩情。两人由来相敬如宾,从未有过夫妻之实。那些人用慢性毒药杀人取命,又找了一个替身仿其言行,可惜未将功课做足,才被我们发现了其中有诈。” 谢从安感慨道:“我当时还奇怪为何这名小妾会被记作丫鬟,信阁怎会出如此的粗心,此时才明白过来,简直对这位澹竹君子太过敬佩!他能将谢葑的这些私隐保护的甚好,怪不得爷爷能将信阁交与他来打理,只有这样的高士才能在私册的牵扯中孑然一身,以德服众了。” 裳荷却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喃喃道:“那个死在信阁的谢葑……是假的?” “假的。”谢又晴骄傲道:“咱们主子一下子就查到了!聪明吧。” 谢从安伸手给她一个榧子,谢又晴揉着脑袋,吐了吐舌头,转去吩咐仆从们处理尸体去了。 “这个假谢葑究竟是什么人,他与我义父无冤无仇,又怎会下此毒手。小姐是否……” “……是否想错了,或者是被什么人给骗了?”谢从安顺着她的话接了过来。 裳荷不自在的垂了眼。 “我本也有些疑虑,但是……姐姐方才许未听到,薛桂有句话与那个假谢葑说的倒是一样。两个人都在问我,是不是听了何人挑唆才来寻他们的不是。” 裳荷闻言眉头一蹙,“谢葑的确有把柄在义父手中,可这三阁中,能有地位说得上话的人,谁又不是这样。义父他澹竹君子的雅号在外,这么多年,从未用私册威胁过其中哪个。再说,这个谢葑是假的,又何必惧怕这些?” 谢从安点头,“我想着,这两人会有着相同一问,必然跟近些时候族中的这些事不无关系。世人皆有秘密,不过是要紧的程度不同罢了。他们这种身份,有把柄在人手中,还编纂成册,自然是如鲠在喉。谢氏一族时局正乱,若想再多图谋些,必然是要除去了这些东西的威胁才好。又或是有谁利用此事给他们制造心魔,做成今日的局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尹阁主做镇信阁这么多年,想必也清楚私册的危险,所以才……” 她看了看裳荷,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裳荷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艰涩的开口道:“难道那个假谢葑也是因为担心私册才杀了义父吗?” 谢从安面露苦恼,摇了摇头,“这个当真不确定。若是真的,便可能是尹阁主朝长安递消息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因为害怕身份暴露,所以才动了杀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无言巧合 裳荷听完又陷入深思。 庭中有人来,说前头的车已备好。 谢从安牵了裳荷就走,把两旁撑伞的丫鬟慌的手忙脚乱。临上车时有人送上个大大的竹匣。谢从安接过打开,忍不住发出惊叹。 她出了香铺后曾吩咐核查谢葑死前所说诸事。这才多大时候,竟然都已查验回来了!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奸和内斗不说,影阁和信阁还是不错的! 展开细读,无语凝噎。 这世间的巧合机缘,有时候根本毫无道理。她着实不知该如何评断。 谢葑送命的起因,要从他几年前参与的一次族中集会开始。 那一行,他与一房远亲久别重逢。后续几年中,此友新添了个小孙女,玉雪可爱,机灵乖巧。有一事最是可惜,此女先天不足,身患疴疾,终日以药傍身。 谢葑虽已成家,此生却未能有个子嗣。虽说有冯英在前,但那连猫狗都嫌的混账怎能与这玉雪团子相比。对于这个女娃,他既喜欢又心疼,小丫头偏也喜爱与他亲近,常将这位老人哄得不知该怎么疼她,恨不得心肝都挖了出来,所以便在这孩子常需的用的药上留了心。 影卫奔波,总少不了用药,影阁自有一队人手来搜寻珍稀之物,这也是谢家多做药材生意的原因之一。 但影卫所巡的地域之大,并不仅仅限于大乾,所以行动起来就更便利些。然而这一留意,让谢葑发现了金阁在药材采购上的一些微妙。 有些药材虽然珍贵,凑整几味便是极为凶猛的毒,用之能杀人。当然,这本也就是影卫会用的行事手段之一。可要细论起来,只能说是万事天定,巧合自行,谢葑本人就略通医理,所以才极快的发现了其中问题,若是换做旁人,未必就能察觉出其中的蹊跷。 除下搜库确认,谢葑又另外派人暗中到药铺去求买,结果自然是两处皆空。他不得解,便发了签子令影卫细察里头的究竟。虽然这一番行事已经谨慎提防,可惜还是惊动了背后之人。 当线索一路查至了亲友家中,谢葑辗转反侧。几日后,他带着所有细则去到其府上,打算与之当面劝说。 他想弄清楚这位亲友是何故入局。若是被迫,定要将其解救出来才是。 结果谢葑不但被关了起来,还被喂了慢性毒药。 一口气翻完所有,谢从安闷不作声的灌了半晚茶,骨子里的冷意仍令得心绪难以平复。 眼下虽未清楚谢葑这位被抹去名字的亲友背后是谁,药材这两字最近生事的频率也太高了些。 从刑狱归府后,谢从安曾命人查过族里接触药材的生意之人。若没记错,其中一个便是谢元风的姑父。 再往深处一想,心中已有大概。 除此之外,谢葑还另外查出了另外几件事,都与她的经历暗合。 谢从安听说之时汗毛直立,现下也一一都被确认,更让她感觉如坠冰窖。 原来,当日在刑狱里做手脚的是自家人。 不光是她被下了药,苏亦巧也因无力抵抗狱卒的侮辱才落得那般凄惨。 此事想来只有后怕,其余便是庆幸她还有个侯府千金的身份傍身。 来回默念了几遍佛号,谢从安的心里才算平静一些。 现下与药有关之事有三:刑狱中的她,幽兰苑的韩玉和闲鹤亭的爷爷。胆敢对主子做下这些事,想来也就不过是要将她这个家主除去。本就跑不出那两兄弟的手笔。 先前为着查清老管家的嫌疑,她不管不顾的跑来康州,却不想竟然歪打正着。现在看来,或许从三阁入手,反能查出些线索。 至于那位谢葑旧友,究竟是该去拜访询问,还是直接杀了示警,她的心中尚未有答案。 对面的裳荷对着绒毯上一滩洇开了的湿痕出神。 谢从安想起方才的对话,试探着道:“姐姐可曾奇怪,为何薛桂要与你信阁过不去?” 裳荷看向她,双眼发红。 谢从安道:“金阁之中善经营者多,善武者寡,若需打手护院,又多碍着族中管束,只能从影阁调取。所以薛桂当是愿以亲近谢葑的。而信阁会对重要的人物造下私册,此事三阁的历任阁主都是知道的。所以薛桂想要藏私,就更不会轻易去招惹两阁。可能他与谢葑近些,所以才不支持信索,蓄意将此间争斗闹的人尽皆知,甚至直递到我面前来要求公道。可我不懂,他在信索受创后软硬兼施的收买人心,如今眼见是接手的最好时机,却又忽然撒手不理,一副嫌弃的模样,不知究竟为何?” 裳荷面上忽然多了抹可疑的潮红,“家主所说句句在理,裳荷对此也有一番推断。大抵是信索深入金阁,薛桂怕查出自己的私事,便有心破坏。后来发觉信索的好处,又改为收买,复又发觉难行,便想着借谢葑之手与义父施压。义父表面答应托付,其实是暗中将信索指派给了我。而且据我所知,薛桂与贾高师私下也有来往,亦或是有别种心思。……信索必然会威胁到影阁,谢葑不会坐视不理,义父又将信索交与我手,贾殊不满,薛桂便得以借刀杀人。最终不论动手的是哪一个,此人都可隔岸坐观,得享其成。” 原来每每将金阁的作为上报时,义父竟然是那样为难。 此时才想明白,裳荷的喉间满是酸苦。 她忍了几忍还是骂了出来:“薛桂此人心肠歹毒,简直死有余辜!” “当初爷爷是觉察了影阁有异,正逢尹阁主也上报此事,这才有了另建信索的决定。其实也都是为着往后所做的准备。算来已将近两年光景,若不是侯府被扯入前朝是非,而我又大病一场,这些安排的确早该收网了。”谢从安心中感慨,“难怪古人说世间事,一啄一饮皆乃天定。想来正是因为长安没了动静,那个假谢葑才会放松了警惕,做出令小妾怀孕的蠢事。这才能被我们抽丝剥茧,查了出来。” 忽然不知何处发出声响,谢从安深吸了口气道:“说。” 有低声入耳,字字清晰。 “从验尸和复查情形来看,已确认尹羿是被假谢葑所杀,原因不详。” “不详?”谢从安嗤笑,“那衙门怎么结案?” “衙门那处尚未结案。因不知真假谢葑之事,寻不出杀人动机。此间涉及葑老的细节都被咱们压着,外头无人知晓,他们便不敢轻易结论。” 也就是说,那个秦师爷还会往下继续挖…… 谢从安皱了皱眉,“帮衙门找个合适的缘由吧。” 她掀开帘子,朝外胡乱看着,恢复了日间的闲散模样。 谢又晴趁机扒去瞄了一眼,“主子,咱们就快到了。” 路旁檐下的灯笼晃过,照见一排跟在车边的丫鬟。 见了这阵仗,裳荷不由的面露疑惑。 “此去尹府谈事,特意安排的。”谢从安随意一笑。 其实裳荷也没明白,自己怎么就忽然跟着了这位不被义父看好的小家主。 可她私心觉得这位少女不似义父所说那般无能。大概是同为女子,几番交涉下来,那些惯见常有的,甚至会隐藏在暗处的恶意是一丝也无。 一路过来,只见她不停的在思考安排,就仿佛如同是在下棋。与自己往日接触到的那些,万事只为践踏和掠夺的贪婪之辈毫无相似, 今日的装扮繁复,裳荷无法心急,在谢又晴的提醒下被服侍着下车,才刚立定,就听几步外传来谢从安的声音:“都怪此事赶的急了些,要辛苦秦师爷与方县丞这么晚又折来此处。” 谢从安的对面有两人在作揖还礼,面目具在影中,看不真切,身形看来确实是男子无疑。 “谢家主客气了,事发突然,又状况紧急,咱们正是应该体恤民情,跑一趟也应当。” 果真是方县丞的声音。 裳荷惊讶的再看一眼,却被谢又晴扯了扯袖子。 “裳荷姐姐跟上呢。” 前头正是熟悉的尹府大门。匾上铁骨铮铮的两个大字,正是义父亲手所书。 裳荷极轻的唤了句小姐。 谢从安回头做了个悄声的手势,又朝谢又晴招手,一双杏眼笑做月牙,“姐姐有话回去再说。” 裳荷低下头,有雨在方才落车时坠在袖口,银缎裹边的镶绣间晕出个深色圆点。 这些布料花样她统统都不懂,却知这一身层层叠叠的华服必然贵重。 此刻的她感觉自己如幼年间见过的菱花镜筒,里面碎裂杂乱,摇来晃去倒不出分毫,旁人见了却会赞上一声漂亮。 深吸一口气,她跟着默默行入。 夜色深重,浓如玄墨。这般的天气,周遭四下早已无人。 前面有四名婢女分别在两侧举着香笼灯火,仔细为她三人照着脚下,身旁有四个遮伞捧茶,不敢远离半分。一行人步履轻快,对周身细雨无知无觉。 浸饱了雨水的地面映出摇曳灯影,缠绵优雅的香气随身,裳荷突然有些恍惚。 此时已算不清是几更天,她多日未曾回来,不曾问安,更不知尹夫人的身子如何,可曾睡下。 这时候去请她起身,可是会惹她生气吧。 想起这府里另一个姓尹的人,裳荷的眉间瞬时绷紧。 “姐姐仔细脚下。” 谢又晴脆生生的嗓音传来,裳荷忙的住脚。这才发觉已到了花厅前头。 透过开着的门窗,一眼望见堂中的灯火通明。 穿戴整齐的尹夫人坐在主位,右手下是她的宝贝儿子。两侧站满伺候的丫鬟小厮,连尹府的管家都在底下立着,看过去一片眉头紧锁的严肃紧张。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夜访尹府 里头显然听见了,都朝这里望过来。 认出裳荷的目光中多了惊艳,还有疑惑,甚至还有思虑和厌恶。 裳荷慌的追上谢从安低声道:“我还是在外头等……”话未说完却被一把拽过,趔趄着迈过门槛,抬头只见尹夫人迅速收起一抹惊慌。 双方见礼,她也被迫跟在谢从安身侧受了一拜,尴尬的握拳蜷身,躲着不敢抬头。 婢女送茶点时太过紧张,脚下绊住扑来,她顺手化解了危机,紧张才算轻了些许。 谢从安收回目光,俏然一笑,“半夜来访实属无奈。还望夫人勿怪。” 尹徽显道:“这样折腾我母亲,不知所谓何事?归海今日一定要个说法。” 面对儿子的出言不逊,尹夫人毫无动容,甚至微抬了下巴。 谢从安瞧了明白,瞬间收了笑,冷冷朝尹徽显道:“求仁得仁。今日必让你满意。” 上次肃正堂中匆忙相见,尹徽显犹然记得这小姑娘言辞犀利,得理不绕,十分粗鲁。他也正是因为憋着这股气,只想着要如何找补回来,没想到今日一见,对方竟然还敢当着母亲的面前直接翻脸,下意识便想要母亲为自己做主。 知子莫若母,尹夫人收回打量裳荷的目光,慢悠悠道:“家主毋需客气。老妇若能做些什么,自然当为谢氏尽忠。” 谢从安不疼不痒的道:“夫人言重,若为谢氏,我这个做家主的更当尽力才是。” 她心里不爽,自然少不了阴阳怪气,没想到尹夫人竟然抽出帕子,去沾眼角。尹徽显顿时起身喝道:“这番话说在我爹爹遭逢厄运之后,你身为家主难道不觉得羞耻!” 尹家母子如此的行为,厅中人一时神色各异。 方县丞与秦师爷相视一眼。 谢从安按住裳荷,回答的一脸天真:“我不觉得呀!” 她无视两人一个哭的痛心,一个气得跳脚,口中道:“尹阁主之死是个意外。三阁中失了这样一位君子,自然可惜,而实又可气。毕竟此事发生在逢卿垸的高阁之中,只因为一个命案,信阁也被牵扯,又多了不少需要料理的杂务。既然斯人已逝,多说无益。往后阁中如何经营,我自会用心琢磨,倒也用不得你们老的小的来尽忠。毕竟,万般皆是命,就算是你们愿意,我这里还是用不到的。” 被个小姑娘如此直白的言说自己无用,尹徽显登时急了,跳起高呵道:“你再胡说!” 谢从安眯了眯眼,正要上前,手上却反被裳荷拽住。 尹徽显将身侧的扶手拍的啪啪作响,竟还想要冲过来。谢又晴一脸凶狠的迎上,将他逼着坐了回去。他却气恼不过,转而伸手指向裳荷,“你不配做我们尹家人!我爹怎会养大你这个废物。你由着她们对爹爹不敬,是大逆不道,忘恩负义,连畜生都不如。” 裳荷低头瞧着地上,任他如何辱骂,也不反抗。虽然看不见表情,那僵直的身子分明是在强忍。 “闭嘴。” 谢从安一手扶着裳荷,另一手中的长鞭犹如灵蛇,飞至尹徽显身侧。 一声清脆,高几上的茶盏碎裂开来。尹徽显呆望着身旁满地的狼藉,任由茶水湿了袖袍。 婢女因惧怕不敢上前,只望着谢从安这处。尹夫人惊的是连哭都忘了,眼睫上一颗泪珠欲坠未坠,手中的帕子还在面前端着。 谢从安手持软鞭,指向愣着的尹徽显骂道:“裳荷姐姐为你爹做过的事,是你这个不孝子一辈子都做不出来的!你连提都不配提!往后你若再敢欺负她,我必杀了你这大逆不道,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 尹徽显的面色已是惨白。谢跋扈动辄杀人的恶名在外,他却因瞧着她孤单瘦小,无依无靠才敢放肆几分罢了。如今听了这话,怎会不怕,又想起堂上的客人,忙看向二人方向。 方县丞和琴师爷却在齐齐低头饮茶,似对此间风雨毫无知觉。 尹夫人瞧了个明白,却仍是不忍儿子受辱,哆嗦着起身,要与谢从安理论。 “夫君不嫌弃她裳荷一个孤女,将她收入府里用心养大,还说要许给显儿做妻,究竟是有哪里对她不住,竟要在恩人过世后带人来欺辱遗孀遗孤。我显儿骂她难道错了?且我一个老妇新寡,说我无用便也罢了,家主你怎能这样说我显儿呢。他大量不与你计较,可若今日的话传扬出去,我儿还如何在这常平自处?” “这话只要由我来说,你们便是不配!”谢从安没了半分客气,“正好说一说今夜我来的目的,也是为了你口中这门糊涂亲事!” 谢又晴已上前递出了本绣了金线的折子,“夫人若有看中哪个,小姐自会安排,必会由定国公府出面牵线。” 尹夫人忧疑片刻无果,颤微微的接过打开,只略看了几眼,眸中即刻亮了,对尹徽显招手道:“显儿快来,母亲眼睛不好,你来瞧瞧,这……” 尹徽显正是一肚子的委屈气恼,忽听母亲呼唤,想是有什么字不认得,便怒冲冲的上前,一把将折子抓了过来,才不屑的瞧了一眼,跟着就变了脸色。 他快速翻了几页,又转去看谢从安与裳荷,凑近尹夫人耳侧低语几句。 尹夫人手中的帕子已被捏的皱成一团。“敢问家主这是什么意思?” 谢从安却玩着软鞭,理也不理。 谢又晴接过话来:“夫人当真瞧不明白吗?上头有公侯之家的贵女,商贾府上的千金,无论哪个出身,配你儿子都绰绰有余。小姐如今是要定了裳荷,你们尹家若将之前的口头婚约抹过,自然还有更好的任你去选。” 尹夫人瞬间眉眼发亮,早已不见方才的虚弱颓丧,欢喜的简直难以自控。虽说家中新丧,此时谈论婚嫁于理不合,她却怎么也压不下那一直翘起来的唇角。 世态炎凉,人走灯灭。府上经历了这一场丧事之后,还要考虑如何经营,显儿只识读书,不事生产,若真的能娶进个家世富足的姑娘,岂不是了了一桩心事。 尹夫人终于沉了喜色,“当年亡夫收留裳荷姑娘,本就未存半点私心。至于童养媳这些,也只是平日里的玩笑罢了。不想竟然让家主当了真。” 她说着走了下来,去拉裳荷,后者躲无可躲,谢从安却能觉察到她在微微颤抖,同情的看了她几眼。 “你这姑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难得家主看重,想要栽培于你,你便好好去做,也算为我尹家光耀门楣。来日我于九泉之下见了四郎,便无愧于他的嘱托。” “既然这样,”谢从安将软鞭递给婢女,“夫人不如将裳荷的籍契交出来吧。” 尹夫人脸色微变,却不作声。 谢从安方要松开软鞭的手便停在了原处,瞧着她又眯了眼,“怎么?” 目光落在银光闪闪的软鞭上,尹夫人忙挤出笑来:“快去将裳荷姑娘的籍契取来。” 东西取来,刚到堂上,就被一淄色长衫的蓄须老人拦住。老人查看完毕,又将它交予一旁皂色长袍的少年人。 那少年玉面细眼,生的别有风情,婢女竟然对着他红了脸。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哼,谢从安扫过一眼,见是谢又晴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那方,嘴巴却不大乐意的嘟着,忍不住低头偷笑。 少年取出另一张纸与老者嘀咕一阵,又朝一旁的衙卫招手。只见那人捧着本册子过来,又奉上笔墨。 老人在其上勾勾画画,罢了又从怀中掏出个印盖了上去。 少年这才上前将两张纸交与谢从安道:“衙内的记录都已消去,这废弃之物便留给谢氏家主处置吧。” “多谢。”眉眼一弯,谢从安接过便撕了粉碎。 裳荷惊道:“家主……可是改了我户籍?” 谢从安歪头冲她眨眼,谢又晴已凑过来恭喜道:“姐姐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裳荷看了眼尹氏母子,心间百般滋味转换,“小姐怎会……” “回去再说。” 谢从安笑了笑,转身提出告辞,尹徽显忽然出声阻拦。 “家父被害一案尚未……” “尹公子,”方县丞轻咳一声,“县衙明日就会派人前来,必然会有所交代。” 尹徽显却仍不肯放过,又追问道:“县丞大人可是说案子都查清楚了?杀我父亲的究竟是何人?先前在下曾与衙役提及,家父在日常经营上与一位薛先生常有龃龉,可是他派人下的杀手?” 裳荷有些心虚的回头,却见谢从安正百无聊赖的玩着头发。 方才捧册子的衙役上前叱责道:“县衙办事自有县衙的规矩。县丞大人既说了明日会来传你,你听着便是。” 尹徽显听了竟还要发作,被一旁尹府的管家上前拦下。 方县丞看了眼谢从安,道:“最近的常平实不太平,一连出了几件凶案,多亏谢家主帮手咱们才能快速堪破其中关键。今夜前来尹府,也是为着报答家主此恩,所以特意与些方便。若尹公子想要知道凶案进展,不如明日一早前来县衙,咱们自会给出交待。” 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虽说常平县衙算得清廉,可官威自在,平民怎敢造次。且先夫过世,家中的日子必然再比不得旧时威风,更无胆与官府结怨。 尹徽显自幼被尹氏溺爱,不懂其中深浅,可是这位老夫人岂能不明白。忙亲自下来与方县丞道歉。 “显儿仁孝,却不该如此心急,小心在大人面前失了分寸。还望县丞看在先夫薄面上宽恕则个。至于这案子如何,我们母子明日自会到衙门领训。” 尹徽显还要多嘴,又被尹夫人训斥了几句。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收归能将 诸事落定,尹府大门外,两辆马车各奔南北。 裳荷一路都未敢出声,发觉时,已身处逢卿垸。家主正带着丫头走向那仍是灯火明亮的阁楼。 她眉目重思,悄悄地招来婢女,嘱咐了几句才跟了上去。 脚步声一路往上,果然又是去了高阁。 待婢女奉上点心茶水又退出去,裳荷发觉谢又晴不见了,“主子可是还有事要与我交待?” 谢从安推开窗子,外头的怪风骤雨早已停歇,夜空暗无星辰,在远远的天边淡出一抹抹云痕。她倚靠窗棂,回身淡淡道:“事已至此,裳荷姐姐可有话要对我说?” 夜风已不似方才凌烈,轻轻拂过,将少女的身形描绘的单薄,可她却莫名有种硬气,仿佛连骨头都是金刚做的,不折不挠。 裳荷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好像有很多需要说的,但又好像什么也都不需要说了。 义父身亡后,她的整个人生好像都变得不同,每日里琢磨最多的便是如何报仇。 她绞尽脑汁,做局出招,唯求不要牵扯尹家母子在内。可惜这些计策拙劣,挑拨离间的手法也被家主识破。 她不明白,既然自己如此可笑无用,为何家主还要要对她这样好? 她能感觉到家主是有规划的,可惜,却越来越看不懂了。 瞧着裳荷心思重重的模样,谢从安撩过耳畔的碎发,抿了抿唇,微笑道:“你既不说,我便得说。不然再等下去,恐怕又要迟一日回长安了。” “小姐要回长安?”裳荷惊愕。 “该回去了。” 谢从安舒了口气,转头去看外头灰蒙蒙的天。 夜风顺着动作钻入里衣,让她冷的一颤,恢复了不少精神。 爷爷的忽然离世,使得所有的安排都乱了。那些没有弄清楚的,她还需要些时日去寻。可惜族中对她不满的人实在太多,等着这一天要与她清算的估计都要按耐不住了。 时间宝贵,还能有几日呢……可她当真是顾不得了。 “裳荷姐姐对自己做下的这番安排如何看?” 相比着裳荷的慌乱,谢从安依旧笑得轻松惬意,抬手一佛歪在了椅子的靠背上,依旧没个端庄模样,“尹阁主过世后,你第一时间把谢葑的私册送至我面前,此外连夜安排现场嫁祸贾殊,又关了三队的信索首领进地牢,以取咬死薛桂的口供。但是,谢葑之死也让你慌了一阵子。” 她一面笑,一面说,未有生气的模样,裳荷却已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复观你之后的行事分寸,也还是好的。”话到此处,谢从安顿了一顿,歪头道:“由我看来,此间对谢葑的设计不够。所以,你只身诱敌那招原是打算用在他身上的吧?”不待回应,她又道:“临时换做贾殊,结果倒也不差。信索对他的吸引很大,但是贾殊非常谨慎,要逼他下狠心,在我没走的时候就对你下手,并非易事。好在,你的目的依旧达成了。” “……让我猜的话,大概是你在他和薛桂之间,也有用计挑拨?” 眼前的少女笑的满足,像是吃到了好吃的,可裳荷丝毫不敢懈怠。 她沉思后抬头望向对面:“明明遇到我的是薛阁主,家主怎会想到我针对的是贾殊?” “难道不是你要利用满心疑云的薛桂来做自己的见证人,让他加入进来,一起对抗贾殊?” 裳荷陷入了沉默。等婢女将荆条送来,她接过跪下,高举过顶。 谢从安避开,笑着摇了摇头。 “裳荷姐姐这是要做什么?姐姐这样的心计胆识,我实在喜欢的紧,所以才会顺应了你的谋划。改你的户籍,只因怕你将来做事不顺手。这样做,也自然是因为有我想要的东西在你身上。不问你的意思就帮你做了选择,姐姐可会怪我自作主张?” 曜曜灯火之下,少女笑眸清亮,眼波盈盈,瞧不出丝毫的恶意。 可是心中的警惕让裳荷将荆条握得更紧,用疼痛来保持头脑清醒。 她纠结片刻,艰涩的吐出一句话来:“裳荷如此行事,只因实在无法确认他们三人谁才是凶手。”说着,忍了多时的泪水从眼眶中滑落,“裳荷知道不该设计戕害同袍,三阁此次皆受牵连,令家主难以对族中交待。家主若厌恶我狡诈凶残,便可将我押送官府,或是关入地牢,裳荷绝无怨言。” 谢从安听完,忍不住笑了。 “我为何要你死呢?你为了养大自己的恩人报仇,将往日得罪他的,欺负他的都杀了。这等的忠孝,这般的情义,我赞你留你还来不及,又杀你做什么?” 她眼波清澈,说的认真,不似玩笑。裳荷有些傻了,愣愣的瞧着她。 “古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尹阁主救了你,又辛苦将你养大,将你带入信阁,甚至教你如何打理信索。这样的大恩人忽然被坏人害死,你又恰巧知道不少内情,就算不替恩人报仇,也得保护自己才是。这般情形之下,里头的不能信,外头的不敢信,若不自己谋划,难道你要去官府哭诉,说出所知的一切,然后坐等仇家上门将你除去,到了九泉之下与恩人哭诉‘可惜我裳荷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姑娘’?若是这样,我谢从安才会瞧不起你。” 一席话说的裳荷两行热泪又滚滚而下。 谢从安却还在认真的为她辩驳: “事中牵扯的三人如何,你清楚,我也清楚。噩耗临头,你若不抓紧时机抢先动手,就必要受制于人。每个人都明白知晓尹羿对你的培养,因私册而起的矛头指向你身只是早晚。薛桂私下的手脚众多,急着要清算自己的把柄。谢葑其人声名在外,也是氏族的有功之臣,但是在其位谋其政,难保不会是因信索的冲突杀人,或者日后与你对立。你有信索在手,多少都脱不掉牵连。至于贾子卿,他对信阁的阁主之位觊觎多时,对信索的窥探也不必赘述,你要怀疑他,设计他,或是驱逐他也都算不得什么难以理解之事。短短时日就能设计出这样的连环计,还借助临时赶来常平的我达成目的,的确是个有勇有谋的女巾帼。” 灯火跳跃,映出裳荷眼中的水光。她激动的心绪难宁。 对面的谢从安取了发簪,正斜歪着探身去挑灯花,“我是最不喜欢那些用声名屙物劝着人一昧行善的。性命都要没了,谁还管得上名声啊。”说罢回头一笑。 裳荷的泪水随着这些话就没停过,脸上此时已是泪痕斑驳。 谢从安瞧着,心里忽然就塌软了一方。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将裳荷握着的拳头一指一指掰开,取出荆条,丢在了地上。 “从安想问姐姐一句:离了管制,随心所欲做事的感觉如何?” 裳荷从未感觉如此轻松,周身都是暖的。终于不用再时刻绷着,提防着周遭所有,不用去反复思索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会不会让谁失望。 此刻,她只希望这舒适和温暖可以留得再久一些。 那双清澈的眼眸又映入眼底,“姐姐是否觉得,用自己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也不错?” 她又被这双眼睛的主人看穿了。 裳荷轻轻问道:“家主……不要将我关入地牢吗?” “从安还有事相求,姐姐可能静下心来听我说说?” 家主竟然以名自称。 裳荷意识过来,迅速闭眼调息,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往日行状,跪整抱拳道:“家主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 谢从安眨了眨眼,伸手去拉她袖子,“姐姐不太信我。” 裳荷附身拜礼,“属下不敢。” 谢从安坐直了身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姐姐如何才能对我卸下心防?”她似有无奈,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眼下三阁无主,都急需调整。金阁的去处我已有了安排。我想用影阁来换你的信索八队,如何?” “影阁这般重要,家主怎可托付与我!”裳荷惊叹。 “我信你,自然就托付于你。”谢从安笑了笑, 想起信索如今的模样,裳荷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之中,谢从安和盘托出。 “世人皆知谢氏危矣。不论最终结果是遁逃还是分别归隐,三阁必散。如今削弱其力是必然的结果。虽说爷爷生前与我已有规划,但此番动荡我始料不及,只可叹造化天定,好在也不全然都是坏事。所以,我想你借机将影卫重新挑选一番。” “家主要借着我的入主来加深影阁动荡,筛选可信之人?” “正是。”谢从安点头,“依谢阁主所说,爷爷应当是曾命他整理过一份精卫名单。此物我会尽快找出,送来给你。至于影阁的将来如何,便全凭姐姐做主。” 裳荷抿紧双唇,两拳紧握。 谢从安看见又笑弯了眉眼,“从安未有坏心,只因敬重同伴,所以不爱有什么私藏的心思,说的话也多直接。姐姐若是觉得我小瞧了你,便请听我解释。其实一件事,做好做坏都不难,难得是达成所愿。当然,若姐姐仍有其他顾虑,不妨也都一齐说了,咱们再商量便好。” 少女从头到尾都微微带笑,对自己的目的未加掩饰。她将所有的计较轻重都说得清楚,未有隐瞒,只是…… 裳荷心底一沉,终于将话说出了口:家主…如此看重,裳荷只怕承受不起。信索,毕竟已经彻底败落了。” 谢从安并未吃惊,依旧笑道:“我说受得起,自然就受得起。若姐姐信我,不论信索如今怎样,只管交与我便是。谢氏如今在我手上,哪怕只有一日,也要听我的命令行事。即便是被我玩坏了,爷爷那里我自会去领罪,眼下只看你认不认我这个家主罢了。”说着又轻笑一声,她凑近了道:“影阁本就是要弱掉的。该留的留,该散的散。姐姐只需记得:来去随意,顺应自然。” 话到此处,裳荷终于明白过来。 这位家主,根本不是什么糊涂草包。大智若愚四字之下,始终都剔透清明。 谢从安笑着再问一次:“姐姐可还需要时间再想想清楚?” “不必。” 大梦终醒,裳荷朝谢从安恭敬的拜行。“裳荷今后全凭家主差遣,誓为谢氏尽忠。” 谢从安闻言拍手笑道:“恭喜姐姐,以后就要姓谢了呢。” 裳荷也终于露出了笑脸,“谢裳荷,听起来不错。” “姐姐只需将此事行妥,相信尹阁主泉下有知,亦会体谅你的难为之处。” 谢裳荷隐忍的又红了双眼,信誓旦旦道:“定不辱命。”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打道回府 肃正堂。客房中。 谢又晴打发了婢女,进屋后却不去铺床,在原地来回的转圈圈。 夜已颇深,家主却还趴在窗前的桌上,懒洋洋的拨弄着匣子里的珍珠,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与裳荷姐姐在屋里不知谈得如何。 她只顾琢磨,不小心脚下踢倒了物件儿,惹出声响。谢从安回头睨来一眼,没好气道:“干什么呢!” 谢又晴讪讪一笑,蹑手蹑脚凑了过来,站在桌边磨蹭半晌,别别扭扭的道:“裳荷姐姐的人是极好的,这些年也白受了好些委屈,晴儿自然是心疼她。但是她算计了主子,这事儿也总该得给个交代。主子也不能太偏心了,不然以后不好治下。她既能这般犯上,对主子又能有几分的忠心,这些都还是要再做证实,才算妥当。主子往后若要重用她,难免要多方思虑,这样也心累的紧,不如还是将人换了吧。” 谢从安将匣子里的珍珠一颗颗取出放在桌上排队,一边玩一边道:“她做事的确会有种耿直的傻气,但却并非是真的笨拙。你方才被我打发去了,未能见那一场负荆请罪,安排的极是恰当。” 谢从安似想起什么,忽然自嘲的一笑,又将珍珠捡起丢入匣中,撑起了下巴感叹道:“我总说人世艰难,活命不易,原是最瞧不上这种动不动就拿命做事的人。如今亲自见了,也免不得心软。就算杀了她解恨,不过是送她去见尹羿,也没什么意思。这姑娘设计的初衷是好的,也并未真心加害于我,只不过借我的权利身份帮她查清其中问题罢了。一个妙龄少女,如此鲜活的大好人生,实在不该因着这些故事葬送。再说我眼下也要用人,难得遇见这等忠心又豁得出去的好姑娘,若能互相成就,何乐不为?至于你说的那些,有几分道理,可我却不这样想。若是她正因为这心结,往后做事更加的小心,对我来说,岂不省事?当然,若方才那负荆请罪真是特意演来给我看的……那……那就怪我遇人不淑,识人不明吧,能跌在如此心思缜密又亦正亦邪的人手里,我也不亏。” 小晴儿一时听的愣住,直被谢从安推了一把才咕哝着低下了头:“主子辛苦了。” 听着她吸了吸鼻子,才发觉竟是要哭了。 “这突然的,是怎么了?”谢从安惊讶的起身去逗她,“可是我方才又凶你了?” “主子,”圆滚滚的一双眼睛,眼眶中满是泪水,谢又晴强忍着哭道:“晴儿,其实,晴儿害怕。又怕,又想哭。”说着泪水就滚落了满脸。 悲伤从谢从安眸中一闪而过,她眨眼轻笑,伸出手将谢又晴揽进怀里拍了拍,“晴儿不用怕,有我在。只要有我一天,必然也保你好着。” 谢又晴捉着她的衣袖,不敢哭出声来,咬着嘴唇使劲点头,抽噎的厉害。 谢从安忽然问,“你可愿回家去?”边想边道:“早些回去,与我这里割舍清楚了,来日若有什么,便能被牵扯的少些……或许,对你是好的。” 谢又晴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住谢从安埋头哭道:“晴儿不要回去。晴儿答应过侯爷要陪着主子、照顾主子一辈子的。晴儿到死也要跟着主子的。” 谢从安也被她这一嗓子喊出了眼泪,心里默默念着爷爷,眨去泪水,笑骂道:“呸呸呸。好好地什么死啊活啊的。”说着在谢又晴额头一点,抽出帕子来给她抹泪。“不走就不走,留着你这小丫头,我还护得住,也养的起。”咽下喉间哽咽,她在谢又晴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快去洗脸收整。之前吩咐你做的准备如何了?”又道:“反正也都到了这个时候,不如路上再睡吧,吩咐车马,直接启程,我们回长安。” 谢又晴抹着眼泪点头,忽然道:“小姐不是说还要取个东西?这……是已经拿过了吗?” 谢从安被问的沉默下来,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其实,我也不确定。爷……” 她忽然哽住,别过头去,眨了几下眼睛才又转回来,“我没有任何线索,全都只能靠猜。谢葑说是有个名单的,上面是爷爷留给我的可用之人。但这名单究竟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我想着,若是连影阁都没有消息,在信阁找到此物的可能性不大,毕竟爷爷规划事情向来周密稳妥。眼看着康州的局面已如此混乱,他大抵早已对这处放弃了。”话到此处,她想起一事,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道:“其实方才在酩襟香铺的门前,我记起了一个人。” “谁啊?”谢又晴瞬间好奇起来。 谢从安的两道秀眉狠狠地拧了起来,半晌才吐出了那人名字:“谢珩。” “他?” 谢又晴惊讶极了,“此人是个出身青溪的无名小卒,机缘巧合才到了长安,本是铸印局里做杂事的,因得夏大人赏识才能进了礼部。虽说当时也有咱们侯爷的举荐,不过是因为出身谢氏而走个过场,难道真与咱们侯府有牵扯么?” 谢从安捂了脸,痛苦道:“想不起来,我也不能确定。” 今晚在酩襟香铺前才要落车,她忽然想起了去岁夏天在这里曾经见过的一幕。 彼时她才下令砸了铺子,就在门前的马车上坐看如何,一个身姿修长、气质清冷的男子靠在门口那块刻着店铺名字的石碑上。 他侧脸并不精致,却有种特别的好看。因店里的伙计和客人们都被吓的四处逃窜,就更显得一脸漠然,静静立着的他与众不同。 当时因好奇而多看的几眼,印象深刻,忆起之后,清晰如昨。 不过,经历一切的都是这个身体的前宿主,谢从安不敢冒然确认这忽然出现的记忆是否可靠。 “我也没想到什么事会与这个人扯上关系。反正也没有新线索,索性去找他一趟又何妨。不论三阁之后要如何去留,爷爷留下的东西总要寻的。咱们此行回去,除下确认谢元风的死罪。第一要务是查谢珩,第二要务便是查那个牌坊嫫嫫。” 谢从安眼眶微红,忍耐一阵才开口叹道:“小晴儿,你家主子快没有时间了。” 谢又晴见她似哭又笑,心酸的也涌上两眼泪来:“主子别这么说,晴儿心疼又害怕。”抹泪时见谢从安红着双眼忍耐的样子,终于又绷不住哭了起来,“主子别担心,晴儿不怕,晴儿陪着你。主子也不要怕。” 谢从安笑着摸摸她的头,眼泪也跟着滚落,“没事的。方才是在逗你,不会送你走的,之后也不会再这样逗你了。” 谢又晴哇哇的大哭,边哭边道:“主子不要怕,晴儿一定保护你。” “好了我的傻丫头,快去收拾行李吧。” 谢从安抹去眼泪,望着谢又晴抹着泪推门出去的背影,闭上眼默默念一句: 爷爷,您一定要保佑我啊。 * 雨水浸润的林间大道上,车马辘辘,未曾停歇。天空散尽昨夜阴霾,一线金光由远到近,缓缓划出一片新天地。 如此漫长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谢从安在软垫上蹭了蹭,换了几个姿势仍无法合眼。 自家的马车装的极好,结构坚固,木板中还夹了棉布隔音,赶起路来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她知道此番康州凶险,将最后六名贴身的影卫全数带了过来。长安谢府并未留人,幽兰苑的安危便都托付给了凤清。 这一路,各种事情,始料未及,纷至沓来,幸亦不幸。 这些繁琐困得她未能忧虑长安片刻,可惜如今在回程路上,她又沉浸在了这满腹杂思之中,无法休息。 除了那个人,还不知道三司会审又怎样了。 连日积攒的疲惫,坠的她连唤影卫问上几句的心劲儿都没了。 康州之事并未算得结束,信阁无主,贾殊暂代;裳荷入主影阁,少不得要清算假谢葑的势力,若是不出意外,贾殊必然会观望时机,趁乱推波助澜。她留了金阁在手,是要方便调查谢元风的药材经营,至于要来余下的信索,便是为了在找到爷爷留下的那对精卫之前,有人可用。 收买信索的薛桂已经死了,家主的身份希望还能用得几日。 沉思几回,谢从安翻身坐起,唤停马车,叫取文房四宝出来。 小丫头打着哈欠垫纸磨墨,一面去看她写的什么。 “怎么才出发就写信给裳荷姐姐?”谢又晴边问边看,忽然一愣,凑近再看一回,确认没错就惊叫起来:“贾殊竟然知道那个谢葑是假的?” 谢从安却不理会,匆匆写罢又展开一张。 “主子,怎么…又……写……给贾子卿?这是在干什么啊?” 谢从安手上未停,未免她继续聒噪,随口解释道:“裳荷设计要杀的三人已去了二个,如今仍余一个贾殊。她对贾殊的恨意皆从尹羿的保护而来。如今尹羿的死因大白,她又被我转去影阁做镇,不知能抵挡多久。我只怕贾子卿转换计策,对她亲近起来。裳荷出身孤苦,只怕会被此法蒙蔽,若她将往日的过节放下,则影阁危矣。不知道那位风光霁月的澹竹君子会将这姑娘教导到何种地步,所以必须要让她尽快去查贾子卿私册,弄清楚此人对她和尹羿的威胁。直白的说,我须得让裳荷的恨意明确且牢固,才能确保她完成我的后续部署。” “主子是不打算要信阁了?”谢又晴惊呼。 谢从安冷笑,“怎会不要。无数的眼睛都望着这里。”她忽然又有些失落,“不过信阁最终自有归处。” 小丫头挣扎片刻,喃喃道:“主子是最会心疼人的,怎会这样对待裳荷姐姐?” “心疼人?” 谢从安怔了片刻,继续落笔,口中淡淡道:“她借此得以随心所欲,力证自己不负尹羿教导,我借此得以继续维持康州之乱,引出石万璃背后之人。两全其美,有何不妥?” “主子明知那个贾子卿曾在暗中做过手脚,对尹阁主陷害,却让裳荷姐姐去查这些往过,岂不是又要再伤她的心。” “伤心么,”谢从安微微扯动嘴角,“若想要做成一些事,就须得忍得下心才行。”她叹了口气,望向谢又晴,“小晴儿,你家主子从来不是个好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危机四伏 写罢停笔,将信封口,谢从安出声召唤影卫,见了对方,递信的手在半空停住,“你怎么跟了过来?” 那影卫掀起眼皮,睃来一眼,却未答话。 “原来常平的风俗就是惜字如金?”谢从安一时气得笑了。 再看对方还是一副眼鼻观心,原地装死的模样,她将信换至另一侧道:“换一人来与我送信。” 影卫随即现身,却是等方才那个点了头才靠近取信。 虽然这两人的动作迅速轻敏,还是没能逃过谢从安的法眼。 谢从安笑的越发矜冷,抱着手臂朝那人扬了扬下巴,“你在影阁中是何身份?把名字报来。” 对方仍不答话,且低头不动,垂着眼帘似在听周围动静。 谢从安不自觉地跟着听了一阵,发现没什么,便索性朝他走了过去。 对方竟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瞬间就退出了三丈之外。 谢从安轻轻翘起嘴角,足尖点地,腾空飞上,直接扑过去与他动起手来。 她身体仍然虚弱,空有些花架子而已,对方却连连闪躲,不肯接招。 谢从安越打越气,几日的忙碌与委屈齐齐涌上心头,手下的动作也愈发用力。 两人就这样一追一逃,结结实实耗了将近半盏茶的功夫,一旁坐在马车上观战的谢又晴已是哈欠连天,涕泪横飞。 那影卫忽的空晃一招,诱敌发力,不知怎么将谢从安双手捆了起来。 谢从安试了几次都没能挣脱,发觉手上的东西竟是有弹性的,开解失败,便气得跺脚大叫。谢又晴吓的差点滚落下来。 那人终于开了口:“家主莫恼,属下有令在身,别无他法。” “去你的有令在身!” 谢从安气得已没了理智,追了几次都踢不到人,怒火化作一腔怒吼,“是谁的命令?” 影卫瞬间闪过,抱拳行礼又退至三丈之外。“家主莫要为难属下。” 谢又晴已省事的上来帮她去了手上束缚。 谢从安气得四处找东西,找来找去,只能扒下腕间的镯子朝他砸了过去,“王八蛋!” 她一定要让裳荷弄清楚此人底细,要他好看! 马车复又行上大路,谢又晴也已进入梦乡。怒气消失后的谢从安盯着车窗外那一角天空,满心茫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这一个个的谋局,往日里还有爷爷的看顾,如今…… 记起离开前侯府中那些哭丧吊唁的人们,还有幽兰苑…… 她心中苦涩难忍,闭眸轻叹气。 时至今日,谁知道她还有几日能用,是否可活,又如何能活。 她须得保住自己才能保住身边的这些人啊。 * 来去之间,长安城已入夏。 郑和宜正吩咐下人将库中的书册画卷取出翻晒,前头就报说凤清大人来了。 虽说正是下职的时候,可今日也太早了些。 莫不是又出了事? 他丢下书册,急匆匆回了幽兰苑,才入西厢便听人道:“如之可知道谢妹妹回来了?” 凤清一身当值的兵甲未卸,显然是直接过来的侯府。 他一脸喜色道:“我才刚下职出来,觉着今日天气不错,便想着走回府去。哪知行出宫门未有几步,正撞见谢妹妹匆匆而过。当真是巧在今日一未骑马,二未坐轿,不然便是见不着了。当时还以为是眼花,认错了人。她那一身风尘仆仆,也未做淑女打扮,我瞧着便猜是未曾归家的样子。当时将她拦住,问她何事这么着急进宫,她说是要去礼部寻个人,别的就什么也没告诉。我想着还是来与你们说上一声。” 郑和宜净了手,上前亲自为凤清添茶。 凤清瞥他一眼,坏笑道:“其实,我使人偷偷跟去打听了。方才来报,说她是去找礼部的一个给事中,名叫谢珩的,你可认识?” 郑和宜的眸光微凝,“是有这样一个人。此人去过猎场,也去过温泉行宫。那时从安曾带他去与我见面,此人也是第一个谢氏中愿与我结交的。” 时历半载,再去想那人的眉眼已记不大清楚,只记得那人处在人群中时十分低调,从不张扬,却因气质出众,令人见之不忘。 一个小小的礼部给事中,这样的身份,怎能去猎场? 若说是因为礼部而趁了势,可那温泉行宫却不是平常人都可以逗留之地。此人并不简单。 “凤清大人可对此人有所了解?”郑和宜问道。 凤清一腿盘在榻上,歪肘支颐,凑近郑和宜,贼兮兮的眨了眨眼,“有什么特别?长得最是特别,就招那些宫女嬷嬷们喜欢!”说着又去逗他,“我谢妹妹的身边可真是不乏美男子。” 郑和宜对那明显的戏谑视而不见,“此人的生平大人可知?在长安城中都与何人相熟?” “我只是胡乱说笑,你又何必这样紧张。还是切莫当真。不然谢妹妹若是知道了,可定要追着打我。”凤清笑着啜茶。 郑和宜道:“我不知她去此去康州都为着什么……既然去了,必是有非走不可的理由。我想着能为府中之事多看顾些,免她辛苦。” “你们怎么都婆婆妈妈的。谢妹妹走前说过,此行是有些事不可不为,所以才托我帮忙看顾府上。她虽有自己的想法,但行事多是大方直接,你要真担心什么,问就是了。” 没想到郑和宜却莫名的神色黯淡,“其中或许牵扯了谢氏族务,她不方便……” 凤清适时的闭了嘴,将腿放下,思量着道:“可是谢妹妹既能自己处置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与你说,大概是不愿多一人跟着担心罢了。你莫再多想。她人都安全无恙的回来了,这便是好事。这几日好生陪一陪她,让她歇歇吧。” 室中落入沉默。 凤清快要坐不住时才听郑和宜道:“如今三司会审又生变故,我还不知该如何与她交代。” “这可怪不得你。”凤清瞬间气恼起来,亦是无奈,“虽说证据确实,菁妃毕竟有圣宠多年,晋王虽然无大功,亦无大过。一国之君的心思怎会那般轻易就被咱们拿捏明白。还是老实的聆听圣意,莫要过多揣测,是非清白总会有个结果。” 郑和宜点了点头,眸中却忧色未减。 忽从院中传来呼喊,一个身着锦袍的人小跑着掀帘入室,边喘边道:“夫人前些日子去的是康州常平。听说一到那里,前后脚就出了两桩杀人案。夫人走后第二天又死了一个,且这些人都与谢家世族有关,异常凶险。夫人此刻不知怎样了,咱们要怎么办啊?” 韩玉说完才瞧见了榻上的凤清,直接道:“正好凤大人也在,不如帮我们派些人手过去,好护一护夫人周全。” “你可别以为这乌衣卫是我自家的私卫,让做什么都行。我这里已经是悄悄做了不少手脚,再多就容易招惹非议,到时候对你家主子未必是件好事。” 凤清起身拂了拂袍子,“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你家夫人既然回来了,我便也可以功成身退。” 话音未落,帘外又钻入一个,见了屋中的架势,尤其自然的朝凤清讨好,“凤大人今日不留饭了吗?乌嫫嫫知道您来了,特意派人去买了两只春鸡,嫩得很呢。” “不留了,”凤清一笑,“快去嘱咐小厨房添菜,你家主子回来了。” 茗烟正要给三人奉茶,一听这话,顿时笑得眉眼都挤一块儿去了,“只听今日喜鹊叫的欢,原来是主子回来了!” 他将茶水放下,回身再朝三人一拜,“小的这就吩咐小厨房加菜去。”一出门便激动的叫嚷起来:“主子回来啦,主子回来喽!” 郑和宜侧耳听着,欲言又止,却又只是闭了闭眼。 “走了走了。今日不扰你们。见了谢妹妹便替我传句话,改日再约她接风洗尘。” 凤清才一转身,后头就传来郑和宜的声音:“从安仍有大孝在身,大人留神,还是要助她避着些口间的祸事才好。” 他瞬间领悟,神色肃穆不少,点头应下又回身对郑和宜抱了抱拳,走了几步又忽然转头道:“如之,谢妹妹不容易,你们要多护着她些。”他正色道:“之前疯魔着跑了,抓不住也罢,眼下既然回来了,必要仔细盯着。若是她再跑出去,御史台恐怕又要上谏。如今围猎之事满是疑云,终不知结果会是如何。盛华宫那一派闹得厉害,太子一党也蠢蠢欲动,上头那些位何止是头疼呢。这样敏感的时候,最容易出事,若她再被什么牵扯进去……如今已没了侯爷护着,只怕会粉身碎骨。就算哪个对她有着偏爱,这次也不一定能救得下了。” 这话中明示暗示都齐了,郑韩两人也都严肃不少。 “如之省的。” “韩玉明白。” 夕阳渐落,从窗外投入些模糊光亮,落在他们身上,让两人精致的皮相显得不大真实。 凤清扫见桌角那不起眼的那本《常平县志》,眸中闪过惊讶,“似你们这般的牵绊,我有时还是羡慕的。”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上门对峙 谢珩刚迈出尚书省的大门,只见一少女堵在门前,冲自己兴师问罪。 “谢璧环,你这些年究竟收了我家多少好处。咱们是不是该将这笔帐好好的算一算?” 灵秀的眉眼,难掩狡黠,行衣轻便,像是临时找过来的。 他微微一笑道:“谢小姐怎么会来这里?”说着走下阶来,看了看四周。 此时距离宫门下钥不久,宫人们步履匆匆,未有人注意此处。 “是哪位带你过来,还是你特意来此处寻我?” 谢从安忽然觉得身上发冷,抱起手臂点头道:“自然是来寻你的。我与这地方的人能有什么来往。”说着眯起眼看了看谢珩身后高悬的牌匾。 龙飞凤舞的“尚书省”三字在余晖照映之下,何其耀眼,简直可称之为金碧辉煌。 谢珩当作没听出话里的讽刺,恭敬道:“小人只是来送个东西,宫门快到下钥的时候了,还需得赶回寺所去。小姐若有话说,不如同行。” 他听说了她前段时日跑去了康州,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恐怕是刚回来。这个时候找来宫里堵人,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也好,你就先行带路吧。”谢从安点头,走在谢珩身侧,悄悄地瞥回一眼。 自己不服孝期乱跑,族中必有责难。谢珩出身青溪,此时更当是避无不及才对,但看他这波澜不惊的,再忆起在温泉行宫是如何相识,心中有些感慨:若不是查到了此处,打死也想不出这个人能与自家有多少牵扯。 酩襟香铺的流水,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同行,走的极慢,与赶着回家的大人们对比鲜明。 进了鸿胪寺办公的殿所,谢珩径直去取东西,谢从安便跟在后头胡乱闲逛,一抬眼,只见一人正往书架摆东西,仍是一身与气质不符的时兴长袍,不伦不类却又古怪的可爱。 “小子骞?” 对方回头,果然是他,见了谢从安,面上是掩不住的惊喜,“你……这是何时回来的?” 颜子骞刻意压低了声调,小心翼翼的样子惹得谢从安笑起来。 中厅的桌案前早都空了,再往里有个瘦小宫人拖着把太师椅往案前挪动,颇为吃力。谢珩正巧路过,便上前搭手。 谢从安收回目光,往里走去。“我刚回来。你在这里干嘛?” 四周皆是装着书册的高柜。气味跟信阁的书室颇为相似,都是墨香和纸张的味道。 颜子骞跟着进来,“东临来访的日子终于定了。我这里帮着胡老查看往年旧例,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删改添减的用度。” “礼部如此缺人了嘛?”谢从安不解。 “国子监生何分彼此。是我好奇心重,顺便罢了。” 说话间,谢珩迎面走来,身上多了个灰扑扑的褡裢,见了颜子骞,又上前寒暄。 谢从安心内有事,急不可耐,扯过谢珩朝颜子骞挥手,“我们来日再叙。” 谢珩被拽的踉跄,对满脸好奇的颜小公子点了点头,就算是别过。 谢从安满腹心事,一路计较。即将入夜,一时也想不出该在哪里聊天才算妥当,忽闻身旁的谢珩道:“不知家主饿不饿,小人想去寻些吃的。” 她早已被凉风吹透,摸一摸空瘪的肚子,道了声:“也好。”下一刻,坐在简陋的小马扎上,瞧着须发花白的老大爷在冒着白烟的大锅前忙活,还是忍不住吐槽,“你一个身价以千金而计的有钱人,下了班竟然就吃这个?” “小人喜欢这一口烟火气。”谢珩毫不在意,捧着碗将脸埋了下去。 他的眉眼并非绝色,举手投足间却有种特别韵味。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耐看的紧。 谢从安一时看入了迷,后知后觉的记起今日所为何来,忍不住抬手敲了敲额头,“色令智昏。” “小姐说什么?” 抬头的瞬间,手中摇晃,汤水入眼,谢珩眯着眼睛歪头去抹的样子既狼狈又好笑。谢从安探身从他袖口抽出帕子,塞入他手心,口中取笑:“你这人真是,怎么一点架子也没的。” “架子?”谢珩笑笑,谢从安也跟着笑。 “第一次见面时就莫名觉得投缘,只没想到竟会是这种交集。左右是该来逃不掉,你还是想想要怎么与我交代吧。” 谢珩看她一眼,重新捧起馄炖汤,吹着热气又笑了笑。 谢从安忽然觉得馋了,“大爷,我也来一碗。不要葱花,多加辣子。”说罢一拧眉,抢了谢珩的帕子捂住口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抵住嗡嗡作响的脑袋,有些无力:“这鬼天气,我怕是要病了。” 今日的长安,莫名的冷了些。 谢珩摸了摸身上,有些难为:“因天气渐热,我未带披风。家主莫不是一路辛劳,身子受不住了?不如我等等陪你去一趟胡医杏林。” 听到这四个字,谢从安深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去是要去的。不过还是先与你算清了帐,再去不迟。” 说话间,一碗馄饨汤被放在了面前的桌上。 透亮的汤水上浮着几颗发黄的馄饨包,上面还漂着红黄的几片干瘪,看起来大概是辣椒碎。 谢从安皱眉瞧着,一时无语。 她忘了这里的小吃都缺佐料缺的厉害,怎会有自家小厨房那样的手艺和风味,端起勉强啜了几口,味道古怪,但还可以忍受,只管暖暖身子。 谢珩等了片刻,见她不肯再吃,便在碗旁放下几枚铜钱。 谢从安嘟嚷一句“小气”,摸出块碎银放在了桌上。 对面的缚竹青袍一动,她也忙跟着站起来,才想说话,眼前竟然一黑,慌神抓向对面,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天色将明。 凤清刚行出门,忽见马车急奔入巷,正是朝着自家门前过来。 才看清标记,有人一脚踏空从车中滚下,不顾狼狈的爬上来拦住他。 “凤清大人,我家家主一夜未归。” 凤清认出是茗烟,心怪不解,“昨日不是已经回来了?” 只见他满脸的焦急:“正是如此。”手脚哆嗦的厉害,口齿也有些含糊:“公子已差人去打听了,昨日的确不少人都见到了。守门的小将说她是赶在下钥之前与谢给事同路走的。” “可曾问过谢珩?” 茗烟使劲咽了口唾沫,握住抖个不停的手道:“正是此事难办,咱们没有一个知道谢给事家住何处的,根本寻不到人,也不知该往何处问去。” 凤清略略一想,安慰他道:“毋需慌张,我这就去寻昨夜城中巡逻的禁卫军。你只管回去等我消息便是。” “小的明白。”茗烟朝凤清行礼,“小的还要去衍圣公府,求颜小公子去鸿胪寺帮忙打听。只求大人若得了消息,也派人往咱们侯府送个信儿,好让公子安心啊。” 凤清点头,“若是人回来了,也记得与我送个消息过来。” 茗烟忙得告谢,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又往来路回去。 目送车驾离开,凤清唤小厮去牵马来。他在原地等着,忽然也不见了方才的气定神闲,眉目间多了几分忧虑。 这可是长安都城,一个侯女竟能丢了,说不好会有哪些牵扯。 “怎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他思索一番,将小厮递来的缰绳接过,又吩咐几句,然后才翻身上马,往城外去了。 * 侯府的花厅里,郑和宜放下茶盏,扫了眼对面微服正坐的两兄弟,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里已经僵持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了。 忽然有身影出现在门外。 韩玉抱着柄玉如意,脸上还有睡意惺忪,望着厅里的三个人,面露不解。 那两人抓准时机发难道:“家中主子都不见了,此刻不知安危又寻不见人。侍郎怎么还能睡得如此安稳!” 韩玉不悦的瞥去一眼,往郑和宜身侧走去。 他此刻的困乏全是真的。 昨晚几乎是一夜未眠,满院的人都守着嬷嬷精心准备的饭菜,直等到天光亮起才勉强迷糊了一觉。 他方才醒来要茶,听说郑和宜被两兄弟请到了前厅,这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提起没回来的谢从安,谁不是满心的担忧呢。 “只说人心隔肚皮,谁能知道哪个安不安心,又安的什么好心。这又跟我睡不睡觉有什么关系。”韩玉历来是不吃亏的,皮笑肉不笑的就将话甩了回去。 这阴阳怪气瞬间惹急了谢元风。他拍桌起身,指向韩玉道:“你不要仗势着自己是御赐入府我谢家就奈何不了你。” 韩玉嗤笑,“可说是呢。我韩玉怎么也是入府承了这姓氏的人,怎么从你口中听起来像是要被扫地出门了。” 谢元风被噎的死死的,只能坐着生气。一旁的谢以山连忙开口解围:“都是担心小妹的安危,大哥何必与侍郎动气计较。” 韩玉已瞧出郑和宜完全没有要理会那两个的意思,便也卸了精神,恢复了懒怠。 不过醒也已经醒了,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外头的消息,还能帮着拿个主意,也能提防着这两人作妖。 拿定主意,他便打了个哈欠,歪在一旁,默默端起丫鬟送来的茶。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试探口风 眼见着一个又是如此,谢元风终于坐不住了。 “往日里都是如何,此时也不必多说。如之你既然管起了府上的庶务,怎么还不操心拘着些小妹,还任她在这种时候跑出门去!咱们忠义侯府的名声可还经得起如此糟蹋!” 端着茶的韩玉斜他一眼,“前一句才说是丢了主子,后一句就来责备是我们故意放人。大表兄说话还是顾及着些条理的好,免得让人听了还觉得是谁没睡醒,在这里混犯糊涂呢。” 谢元风被他这嘴皮子气的七窍生烟,咬着牙道:“小妹虽未及笄,在族中却已主事多年,何曾见她有如此不管不顾的时候?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整日里不分道理,一昧的哄着惯着,只知讨好,如何会让她忽然就转了性子,犯下如此的大错!” 韩玉眉头一拧,将茶碗掼在了桌上,正要回怼,却见身侧的人望了过来,目光平和清冷。 他顿时将口边的话咽了。 再冷静一想,对面这两人多少有些古怪,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味。 怕是两人听到了什么风声,才故意叫郑和宜出来问话。当然也不会是真的为着责难那么简单,更多是想打探从安的消息。 差点被他们给利用了! 韩玉气的张口讽刺道:“大表兄说话可要仔细留神,这高帽莫要戴得太急太凶。即便是夫人最近不在府上,也最好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行事该有的分寸。倘若因为胡乱听了些闲言碎语就乱找麻烦……先不说这侯府里如何……只说夫人回来若知道自己院子里的人受了什么委屈,恐怕就有好一番的账要与你清算!” 这话听来多不正经,里面的威胁却是清楚明白。 谢从安的脾气,要是知道自己捧在手心的人被欺负了,不得直接拔刀相向? 对面两人的怒气瞬间化于无形。方才还剑拔弩张的花厅,一下子就缓和了许多。 谢以山笑得面上发僵,搓着搓手心道:“关心则乱,关心则乱罢了。我已与大哥说了,什么小妹丢了的那些话都是浑说。长安城中,天子脚下,这等事怎么会有……” 他顾自说着,陪笑解围,目光却已在郑韩两人间扫看了数回。 韩玉此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心思,怕自己多嘴坏事,便有意低头饮茶,可惜心里终究恼着,还是没忍住,“二表兄这和事佬做的通透,却不知这丢了主子的话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谢以山被问的僵住,吞了吞口水,转头看向谢元风。 “难道没丢?”谢元风那贼兮兮的目光中除了试探,明显还有着些什么。 郑和宜微微蹙起了眉。 韩玉正拿不准该如何答,谢以山已经又理直气壮的接过了话来,“小妹一声不响跑出去这么久,才回长安就不见了人,不是丢了是什么!” “是谁说她回了长安?” 郑和宜终于开了口。 谢以山又转头去看身旁,四目相觑之下,竟然磕巴起来:“你,这,不是说她回来了?” “是谁说她回了长安?” 郑和宜目光定定地瞧着二人,一字一句,又问一回,仿佛不得答案不罢休。 瑾瑜公子为人向来温和持重,今日却多了压迫。 “她,不是,说,说……”谢以山半晌也没能说出个什么。 韩玉看得津津有味,趁势道:“家主才出门几日,这府里竟然都有人敢造谣生事了。” 一旁的谢元风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的,想是已经怒急了。 谢以山道:“我们有急事要寻小妹。听闻昨晚有人见她入了城,这等了一晚也不见回来,所以才叫你们来,问上一声。” “问上一声?” 韩玉阴阳怪气的冷笑道:“二表兄这遣词用字颇妙,我等当真得好生学习膜拜才是。” 谢以山终于恼羞成怒,站起身指着韩玉:“侍郎你好歹知些分寸,如之才是小妹的正经夫婿,他还未曾说话,你一个侍郎就在一旁指手画脚,咄咄逼人,你真是乐姬出身,不识好歹,不知体统!” 韩玉乜斜了对方一眼,又是冷笑,“方才还说我是御赐入府,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就不算什么正经人了,连出身都翻出来了?二表兄果然识得的好体统!” 这下子,谢以山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眼见那位还是不动如山,谢元风只能叹气,又特意将语气放软了几分,“如之可是因为上次去闲鹤亭对峙的事还在跟表兄生气么?”说完又道:“为兄耿直……” “不知表兄唤我过来,所谓何事?” 郑和宜忽然开口,谢元风张着嘴,一时不知该不该把话说完。 “表兄何事?” 郑和宜对眼前的尴尬视而不见,又问一回。 这位谦谦公子的脸上,似乎有情绪表露,又好似没有,平静的似乎方才那简短四字是旁人说的,让人疑心是否听错。 韩玉摩挲着怀里的玉如意,左瞧瞧,右看看,掩饰不住偷笑的惬意。 谢元风的脸色更加难看,谢以山又试图打圆场,被他拦住。 “不是着急的事,但也是件大事。” 谢元风眸中的焦虑已经掩饰不住。他清了清嗓,转看一眼谢以山,定了定神。“小妹不顾孝期的跑出门去,据说是……据说是去的康州。” 提到康州的一瞬,他的面色有些古怪,韩玉注意到了,便更留意了几分。 谢以山抢白道:“咱们虽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可就算是天大的事,在这样的大孝面前,又能如何说得过。她既回来了,就必须要给族中一个交代,若是等长老们追问过来,那就不对了。” “这便是你们一家两家都追过来侯府的理由么?” 韩玉的吐槽被郑和宜的话音掩了过去:“两位表兄所言,如之已经清楚,等从安回府,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郑和宜说完起身便走,谢以山慌忙上前阻拦,口中还忙着撇清:“不是给我交代,是族中的长老们……” 韩玉一脚插了过来,回手一甩,袖子抽在了他的脸上。 谢以山正说着话,觉得什么猛然飞至面上,火辣辣地疼的他睁不开眼,瞬间满脸泪水。 他捂着半边脸,不住的哎呦乱叫。 韩玉转身一笑,“二表兄不都已经说明白了,干什么还动手动脚的。”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调侃道:“小心夫人知道了。谁要是敢动她的人,她会不高兴的。”说完便跟在郑和宜身后大摇大摆的出了花厅,揽着怀里的玉如意,听着后头的咒骂,笑得好一个惬意舒怀。 进了幽兰苑,韩玉却径直回了东厢。 半晌后,他一脸神秘的溜入西厢,看见了郑和宜,忽然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难得这位手不释卷的瑾瑜公子,摆着卷书却没有在看,只是靠坐在桌边呆呆愣着。 他自去倒了碗茶,开口劝说道:“那两人说的话究竟有一句是对的。长安城中,天子脚下,不会出什么不好的事,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郑和宜嗯了一声,接过茶盏放在了桌上。 韩玉在他身旁坐下,面上已多了几分认真,“你或要骂我没有心。但这话我还是要说的。夫人此次走时带了不少影卫。侯府养的这些角色,你我在温泉行宫都已见识过了。他们三三两两都已厉害得紧,此次必然也可以护着夫人在外周全。” 郑和宜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在想晴儿为何也一直没有回来。” “不就是与夫人在一处?”韩玉不假思索道。 郑和宜默了默,道:“从安一回来就直接入宫寻人,晴儿一直没有回府,想必是也跟了去的。但若如此,凤统领就必然会见到她,而不至于还要另派人去打听从安入宫所为何事。我记得昨日的话里未曾提过晴儿,这才有些想不明白……不知,是否,她并未回来长安。” “未回长安,又能去哪儿呢?” 韩玉也随着他的话担忧起来,“夫人待这丫头一直像妹妹似的,总不会舍得将她丢在康州那么危险的地方……” 一想到谢从安或许做了什么决定将谢又晴送回明溪…… 郑和宜心中又翻腾起来。 韩玉道:“不日刑部又要开审。夫人不守孝期,已满身是错,若今次再不到场,此事被人抓住,恐怕不得善终。” 郑和宜缓缓地点了点头。 “如之兄可要去寻太子殿下再托付一番?”韩玉试探。 郑和宜没有说话,只伸手去端桌上的茶。 韩玉殷勤的捧了过去,话里依旧讨好着:“我知道要你去看人脸色奉承,是有些难为,但她如今只剩下我们了,便不好坐视不理。”他一边说着,眼睛还在偷瞧郑和宜的反应。 接过茶水的郑和宜望着他,竟然有些生气的样子,认真解释道:“我怎会不管她。” 韩玉松了口气,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个东西来。 那是一枚造型小巧的装饰,玉石被刻做叶子,梗上坠着两颗红得发黑的宝石樱桃。这东西用料不俗,玲珑可爱,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出手的。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何事修隐 郑和宜惊讶道:“你认识修隐楼的人?” 韩玉方才起就一直盯着他,听了这样一问,神色有些微妙。 他摇着头将东西摆在了桌上,“公子可曾在江湖上的罪过谁?” “不曾。” “确定?” 郑和宜想了想,道:“确定。” 这下便换作韩玉疑惑起来:“早前我的一位同乡让人送了这个樱桃叶来,说是有人特意到长安来打听你的消息。此事我原是想着要告诉夫人的,可是现下她也失踪了。我就想着,或许这两者之间有何联系?” “不知修隐楼都打听我些什么?” “无非是生平行事,最近都在干些什么,与夫人相处的可好。” 韩玉一脸无聊的挥了挥手,“我已琢磨了数日,当真是想不明白,依你现在的状况,有什么值得被这样注意,竟还请出修隐楼这种厉害角色。” 郑和宜又沉默下来。 长安连着两日天阴。 有个暖春在前,夏日早至,难得竟还能有冷风萧瑟满园芳的天气,让人畏缩着春日时被拖沓至此的最后一点寒意。 内室屏风后露出的梨木高几上放着把鎏金香炉。精致的镂纹上有几处的金漆已被熏的微微发黑,里头的香料昨日便已燃尽了。 他走去将香炉打开,随意拨弄了几下里头的炉灰,余香隐隐,伴了药香幽然。 昨夜未能等到人,今早又是四处分别的慌张应对。茗烟未顾得将这炉熏香换下。 整个幽兰苑都在经历了期盼主人归来的煎熬后又一同度过了漫漫长一夜的等待和空欢喜。这一切终以慌乱做尾,正如同他面前手中,这一炉燃尽后只剩冰冷的灰烬。 一时竟记不起茗烟将熏香收在了何处。 他回头瞧了瞧房内几处收纳的柜子。 今春来的时候又下了场雪,从安怕冷,便窝在房中没有出门,突发奇想的鼓捣了几日的熏香。 因她害怕虫蚁,便用药做了驱虫的香料给夏天专用,特意取了个名子叫愒日,罢了又做了个最爱的甜暖香气,说要留给冬日用,取名叫做惜时。 惜时,便是昨日他特意拿出来用的。 她喜欢那些甜腻的味道,说是一闻到心情就好,觉得舒服自在。 可惜,如今夏日已至,她还未回来,他却要走了。 韩玉瞧着郑和宜不发一言的翻箱倒柜,以为他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外人皆知夫人对你爱护的紧,所以我猜会不会修隐楼是要利用公子你对她做些什么。” 说话间郑和宜已两手空空的折了回来。“那些消息你可都给了?” 韩玉有些得意,狡黠一笑,“不过是些日常闲淡,的确也无甚重要。我那同乡也不过是想从中赚取些散碎银钱,自然给了。” “当中可曾有你的好处?” 郑和宜绕回桌前坐下,啜了口杯中已冷的茶水。冰冷入腹,让他冷静下来。 “自然有的。” 韩玉笑望着他,似在等待什么。 “那就好。” 郑和宜淡淡朝他道了声谢:“多谢佛莲公子如实相告。这个人情,我会还的。”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韩玉收了笑脸。 他将郑和宜仔细看了一回,也认真解释道:“他会试着去向修隐楼再讨些消息回来。” 郑和宜听了,也露出微微的惊讶,抬眼看向他时,说的话更多了几分郑重:“多谢侍郎,有心。” “公子对夫人既然是真心相护,就不必与我客气。” 韩玉借着整理袖口,掩去不知何来的尴尬,又问道:“公子觉得这当中可有联系?咱们不如往修隐楼去找?” 郑和宜问道:“如何找?你我都被困在这长安城里,侯府之中,无人无势,又能帮她做些什么?眼下……”他忽然顿住,像是要确认让韩玉听明白似的,一字一句道:“修隐楼在江湖上一直神秘的很。我跟随师父游历山河,也并未在人多处惹事生非,且自去岁归来长安后就与江湖之事再无瓜葛,又怎会突然有人要通过他们来查我?” “不就是为了夫人,刚才都说过了。” 韩玉小声嘟囔一句,郑和宜却忽然紧张起来。 韩玉收起敷衍,小心道:“其实我也怀疑过,是不是你曾经在外招惹了哪家的姑娘,如今对方知道了夫人有难,所以就过来寻你,想要再续旧情的。” 见对方的眉心几不可见的动了动,韩玉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师父,珂甲子他老人家做了什么事,惹出来的牵扯。” 突然听到师父名讳,对方掩去眸中微光,开口道:“我疑心此事与三司会审有关。” 韩玉吃了一惊,随即拍案道:“正是如此!”他激动的坐立难安,“在温泉行宫时,雪山夜袭之后,夫人曾经提过,那夜突袭我们的人招式古怪,瞧着不似一般的路数。她也曾怀疑是与江湖上的什么人物有关,只可惜线索断了,未能查出结果。”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吐出个名字来。 “菁妃。” 韩玉半晌没有说话。 郑和宜瞧出了他的心思,开口宽慰道:“当日雪山夜袭,菁妃大抵是为着要你手中证物。若是今时今日,想来更多会是为了自保。” 韩玉却将信将疑,“菁妃入宫多年,如何能跟江湖上的修隐楼扯上关系?难道这背后真的还另有他人?” “菁妃的出身落魄,除下当年入宫的秀女的筛选记录,东宫也早已对其反复详查,未见异样。” “可若这股江湖势力的确与她有关呢?那会是个什么样的惊天谋局啊!” 当日的雪山之上,长秋殿外,两处的暗杀虽然无法确定是冲着谁去的,却总是与那枚玉玦脱不开干系,只是不知这江湖与朝廷怎会有交集。 “难道是良王殿下?可他从来不愿亲近朝堂,虽说爱结交些江湖侠士,也没听说过跟修隐楼有何关系啊。” 韩玉颇为苦恼,顿了顿,又迟疑道:“不过,的确有传闻说三四两位殿下的关系一直不错,早年间与盛华宫也有来往。” 郑和宜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开,“要隐藏一个人的出身并不困难,难的是要弄清楚是这势力为此人所用,还是说她被这股势力操控着,我们才好明白如何着手。”他不紧不慢的说着,忽然丢出了个论断,“单从眼下看来,这动静,大概是菁妃着急要解决了我。”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韩玉听的心惊肉跳却满头雾水。 “怎会是为着解决你?如你所说,三司会审,审得是菁妃诬害秋贵妃,她儿子晋王犯的是谋逆大罪,这些事与你又有何种干系?” 郑和宜默了半晌后道:“夫人既然不在,有些事还是要让先生知道。” 他顿了顿,开口坦言:“如之与人有约,答应了对方要做些事情。” 韩玉听了大吃一惊,正要追问是谁,又想到他既不说,大概是不能轻易相告,话到嘴边便又转了一味:“既然如此,想必这便是事实,那就清楚了为何修隐楼会入长安打听你来。只可惜无法确定夫人的失踪是否与此有关……或是对方怕她回来相助,所以才抢先动手将人拦了?” “我也不知道。”郑和宜的语气隐隐透出低落,韩玉跟着长叹一声。 晚些时候,凤清寻入幽兰苑,只见院内孤零零燃着几只灯笼,房门紧闭,清清冷冷。远远瞧见西厢的窗前透出二人掌灯对弈的身影,好一份难得的雅致闲情。 他登时火大,飞奔上前就是一脚,踹破了西厢的房门。 “你们倒会享受,不知谢妹妹平日是怎样得罪了,这般情形之下,满院里竟没有一个慌张关切的。” 桌前的二人见了他,面上皆有惊讶。 韩玉下榻去关房门,郑和宜便请他坐下。“不知凤统领是怎么进得这幽兰苑的?” 凤清听了这话,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他将手中的佩剑重重一置,桌上的茶具被振的哐当一响。 “我能怎么进来!” 他脸色铁青,“一个堂堂三品乌衣卫统领,在大门前如何拍打都没人应声!我真是多年未被如此待过了,这还是在长安城内,也是稀奇。没想到都到了如今的身份年纪,还能被逼着翻人家的院墙,你们这忠义侯府是当真的了不得。” 话中满满都是讽刺,韩玉却借着收整棋盘偷偷地笑,郑和宜便亲自上前与凤清倒茶赔罪。 等了等不见郑和宜开口,韩玉只得转回来解释道:“大人没瞧见今日下午咱们院子前头的阵仗。从前只以为西苑那两只是家犬,养着便也养着了。哪知道竟是一家子,啊不,两家子的白眼狼。趁着夫人不在,一个个的登堂入室也罢了。咱们本是商议着去往太子府打听三司会审的消息,结果没出院门就被轰了回来。这些人当真狡诈,找了些小丫头子们抱着夜香桶站在前头,后头用些持棍的大汉挡着,幽兰苑满是老弱幼小,笔墨纸砚四个小童被扣在外头不让进来,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再怎么也不能让那些姑娘们去动手啊。”他说着又丧气的拂了拂肩上看不见的灰,“我们也就只能在这里下了半日的棋,如今还不知道茗烟怎样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原来如此 “茗烟还没回来?” 见郑和宜摇头,凤清便将早上二人如何相见叙说一番。 韩玉又接过话道:“我与公子今早从花厅回来后就在院子里困着了。茗烟被派出去送信,就再没见过,或许回来又被关了,亦未可知。”话到此处是压不住的气恼,“那两个小人今早还装模作样的打探消息,只怕茗烟会不会被诓着说出夫人失踪的事来。” 凤清半晌才道:“那等夜香桶堵人的阴损招数都是从乡间来的,没有些年岁见识怕也想不出来。你们这侯府里来投奔的亲戚倒真的让人另眼相看。” “我有些担心茗烟的安危,能否请凤统领帮忙寻找一二。” 郑和宜斟酌了半晌,才将话说出口。 凤清朝他点头安抚,“你且放心,我待会儿会去外头寻上一寻。按他说的情形,必然是早就回来了,只怕正如你们所料,这会儿是在府上哪处困着。”说着灌了口茶,“我是特意来与你们送消息的。今日在城中寻问了各处,竟然没有任何谢妹妹的踪迹。” “这怎么会。” 韩玉从榻上跳了下来,急急行到他面前:“夫人那般的容貌打扮,脾性言谈,就算当真落难也一定会惹人注目,怎能悄无声息的就不见了。” 凤清的面色凝重,攥着的拳头已显出了青筋,“我问遍了昨夜当值的巡逻守卫,连城门那处都去打听了。” “统领可曾提到谢给事?”郑和宜提醒。 “当然。可是没人见过他们两个……或是应该说,自出了宫门后,就再没人见过他们两个。” “这可如何是好!” 韩玉急得踱起步来。 他忽然站住,回身看了眼郑和宜,纠结着是否该将修隐楼一事说出来,可又想起方才郑和宜那半吐半露的秘密,欲言又止之间,只听凤清又道:“你们今日可曾用了饭?那帮小贼堵门,可曾断了你们食水?” “这倒不曾。他们也不敢将事情做到如此过火。”韩玉忙答。 郑和宜为凤清将茶添满,提起眼下最着急的事来。 “我只担心从安失踪之事瞒不了多久。丧仪将到五七,族中亲眷有不少仍在附近住着,这对兄弟敢在府中这样安排,必然招人非议。凤统领说他们闭门不应,想来也是因此的缘故,大概是想动什么手脚,又怕人发现的缘故。” “这两人从来看重名声,突然间能有这样行事,不亚于兵行险招,的确是有非此不可的用意……我看,或是想要借此逼着谢妹妹现身吧。”凤清的面色更加难看,“若不出现,便是真的出事了。” 韩玉这才恍然大悟,跟着便咬牙切齿道:“真是个阴损的高招。夫人未曾按例服孝已落了口实。这两人又请了不少族亲到长安城来,只等着借机发难。如今他们用这龌龊手段将我们困了,大抵是想弄清楚夫人现在如何,好去做下一步的安排部署。” 他忽然惊讶的看向凤清,“没想到凤大人对西苑的那两个也明白的很。” 凤清却只顾低头喝茶,并未作声。 “还有一事要向大人请教,”郑和宜接过话来:“凤统领昨日可曾在宫门外见过晴丫头。” 凤清略略回想,朝他摇了摇头,“我昨日的确未曾见过这小丫头。还以为谢妹妹将她留在了康州,或是派去别处了。难不成这丫头也跟着一起丢了?” 他话未说完,明显又已紧张起来,抓起桌上的剑站了起来,“谢妹妹此次怕是真的惹了什么麻烦,我还是派人去康州问一问吧。”说着又回身嘱咐二人,“我这就去看看茗烟在哪,将他一并带出去,等你们平安无事再送回来。”说着扼腕:“只恨这帮人挑的好时候,谢府的影卫不在,我的人又刚撤回去,如今也不好再进来。你们还是好生照顾自己为上。” “能一直被大人照顾着已是万幸,如之谢过凤统领。” 韩玉则开口宽慰:“明日便是三司会审,届时我们怎么也要出门去,否则就是抗旨了。” 他握着拳头说话的样子却更像是卯足了力气,准备后日一并报了今日被困之仇。 凤清脚下一顿,回头别有深意的看了眼郑和宜。“你为何不亲自出去找寻谢妹妹。” “她走前将这里托付给了我,我自然要将此处理好了,等她回来才是。” 这回答合情合理,凤清却似又动了气,“她的安危尚且不定,你竟然也能放得下心?” “凤统领四处寻问,颜兄大抵也已悄悄派人在找了。若此时我也出去寻她,不过多上一人之力,又能增多几分把握?倒不如帮着将三司会审料理妥当,为她免去些劳碌辛苦。” 这话里明明白白,道理清清楚楚,可他那语气分明也是在说服自己。 “你……” 凤清叹了口气,方才的怒火也已败了下来,他憋了半晌,只能骂了句“榆木脑袋”转身去了。 幽兰苑中灯笼残照,满园斑驳的花树草影。 郑和宜在廊下站了许久,瞧着院中的那两株已经落败了枝叶花朵的梅树,记起入春时树下团雪闹他的笑脸,露出了淡淡的苦笑。 侯爷离世时她当是如何的难过。可惜他人在东宫,丝毫不觉。 她大抵早已对他失望了。 “她若因此怨我,便是我罪有应得。” 憋闷了多日的心事,在这怅然若失的一语中初露端倪,却又被夜风悄悄地吹散。 瞧着门前廊下那消瘦的身影,韩玉喃喃自语道:“曲中有词,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有语说‘作茧自缚’。这位瑾瑜公子大抵是情网难逃了。” * 翌日一早,郑和宜尚未起身,只听院中有一熟悉男声道:“外头围着的人都不见了。侍郎快去瞧瞧呢。” 他匆忙收拾起身,一出门,正见韩玉迎面小跑过来,满脸的喜色:“咱们快些走,免得迟了又有事端。” 他们一路躲着出来,没想到门前已有候着的马车,竟是凤清派来的,已在此等了一夜。 “好个细腻省事的凤统领,不怪连良王殿下都对他青眼。” 韩玉坐在车上,感慨的很,郑和宜却未有什么表露,只吩咐车夫去往邢台。 到了地方,时辰还早着,韩玉让郑和宜先进去,回身就跑不见了人影。 郑和宜独自等在明镜堂外,瞧着墙外日头东升,光芒从暗淡到耀眼,蝉鸣声也渐渐起来。 想起去岁此时,他与谢从安也是在此处隔着人海相望,不过一眼,她便将他救回了忠义侯府。 还是因为那个宜哥哥吧…… 再回神时,堂中的衙役都已齐至,忽听身后传来一句“坏了事了。” 韩玉一脸惊慌失措的跑进来,将他拉至墙角,气喘吁吁道:“方才听说晋王又有了新的应对。乌衣卫在宫中查了多日,宁王带了旨意来,只说今日商议案情即可,无需拘人过来了。” 郑和宜不敢置信,“前些日子分明已定了晋王谋逆,从他趁着围猎埋伏人手在湖心岛上,再到将你捉去藏在存储猎物的帐中,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已是确认了的,怎会忽然说变就变。”说罢,忽然记起前几日凤清来此拘人时的一番诡异言行,心里瞬时凉了大半。 韩玉一手扶腰低下身喘着,特意转去面壁,躲开堂上投来的目光,“这是我方才偷听来的,只说是晋王求人往皇帝面前送了东西。今次有宁王替皇帝坐镇,就算有乌衣卫参与又能如何,还真不如撒开了手,咱们若能从凤统领处直接得些消息便宜,早做应对也不至于此。如今动不动的就要避嫌,真真是全给耽误了。” 郑和宜低声道:“话虽如此,可事实难改。晋王于狩猎最后一日有所图谋毕竟是空口无凭,想要就此钉死那谋逆的大罪亦非易事。” 他思索道:“所以今日审的就是秋贵妃被诬陷之事了。” 韩玉见他恢复了淡定,也收起抱怨,冷静下来,面上却难掩忧心,“谋逆这样大的事都能被晋王反转,我若想要为师父报仇,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天网恢恢,总有人要为此担责的。” 郑和宜这话听起来古怪,韩玉却懂了。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同候在了公堂之外。 不逾片刻,三位主审大人与宁王皆登堂列坐。替刑部尚书出席的傅侍郎已算得熟人,朝堂外候着的郑和宜点头示意。 韩玉不知前故,有些受宠若惊,转头看了眼身边明显还有些心神不宁的人,跟着一同拱手还礼。 这番动静惹得宁王也朝此处看来。他的目光转在郑和宜身上停了停,回头对三位大人道:“诸位大人已经知道皇上的意思了,今日还是好生梳理再做决断吧。” “前事具已证实。殿下今日忽然又带来这等新说法,臣等的确需得好生计较才是。既说是晋王殿下听信流言,救母心切才派人捉拿忠义侯府的韩侍郎,但此事能做其证之人甚少,本也就是些宫中乱传的流言蜚语,难以拿定做论。我等身负圣命,要作三司判定,又怎能弃此疑点从旁梳理,当真的不妥。” 说话的是宁王上手的一个花发老者。其人眸光锐利,气质刚硬,面上几处沟壑将不苟言笑的印象更印证了三分,正是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左都御史封槊。 “封大人说得极是,”宁王道,“人常说有备无患,可不到事前,谁又会留意往日里听过的琐碎。菁妃娘娘确是因盛华宫闹鬼而不得休眠,晋王愚孝才会将那些混话当真,这才有了后面的糊涂行事。如今他后知后觉,想要去证明自身,却可惜从未刻意安排,又怎能似有心人那般轻易得证?莫不是要逼他剖心挖肺以示清白?‘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难道封大人是一定要论一论晋王的本性如何吗?”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明镜堂下 “下官不敢。” 宁王这一通乱揶使得封槊不敢言声。 这位大人虽然声名在外,能坐到今天的位子也不是个不懂官场来往的木头,可惜他气得微微发抖,却也不敢轻易驳斥。 “看来,连这位左都御史也怕了宁王的那张嘴啊。” 身旁传来轻笑,竟然是一身微服的凤清抱臂站着。 “凤统领怎会到这里来?”韩玉讶然发问。 凤清朝他笑笑,隔着他将一张纸递给了郑和宜。 郑和宜扫看一眼,面色微变,“这是……哪里来的?” “进来时被托付的。” 凤清说着,朝后方使了个眼色。郑和宜转身就走。 韩玉原想跟上,凤清却拉住他冲堂上瞥了一眼。 眼瞧着宁王混不讲理,连都察院的人都生怼了回去,这里头的名堂,晁颂岚这位惯看人情世故的大理寺卿怎会不懂。 他只管顺着意思道:“诚如宁王所说,四殿下也是一时糊涂才被人利用。此言既出,想来是宫中早已派乌衣卫调查去了。清者自清,皇天有眼,总有些蛛丝马迹可以辅证无辜。封大人稍安勿躁,咱们不如静候佳音,眼下先着手梳理旁证,或能巧证晋王清白,亦为大善。” 宁王与今上幼时便同进同出,今上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对这位辅助大将赐姓封王。此案既然派他来主持,自然是要以他为上。 封槊一时无言,叹气不语。宁王瞥他一眼,端起了手旁的茶盏。 晁颂岚才要说话,只听傅守诚道:“下官有言,不知可否一述。” 宁王又将嘴边的茶放了回去,“本就是论述之事,傅大人但讲无妨。” “既说晋王谋逆一事从开始就是错了,倒不如再往回查上一查。一说是菁妃娘娘谋害贵妃,一说是流言蜚语惹得晋王行错。我等不如就直接寻证,看这档旧事是否属实,自然也就能证明晋王清白。” 堂外的凤清笑道:“这个傅侍郎果然机灵,稀泥和的有些功夫,怪不得康尚书提起此人总是赞赏,连圣主都有意偏着他些。” 韩玉不由也对傅守诚多看了几眼,想起方才他与郑和宜的颔首示意,心中一时又冒出许多念头。 晁颂岚又道:“此乃十年前的旧事,当日在场之人身份皆有不便,我等一无证言证词,二无可证人物,要如何判定此事是否属实?” 宁王闻言道:“本王早已从宫中调取了当年旧卷,可供诸位大人查阅。” 他说着唤人呈上,又解释了几句:“这本是后宫的东西,因皇上体恤案情特殊才特意调出与尔等助力,还请诸位用心查验,莫负了圣恩圣意才好。” 三位传阅过后,又递与座旁的记录官员抄录作案。 傅守诚道:“这卷中寥寥数语,只能说明当夜韩先生莫名出现在贵妃娘娘的沐浴之所,若要就此判定二人通·奸,实在勉强。” “此事亦有人证。”宁王道。 “殿下所说的可是一旁批注的那几句?” “正是。” “那几句只是总结了推论,可此等密事……下官不知是何人所言,竟能取以为证?” “自然是能取信于帝王之人。” 宁王的胡搅蛮缠,又让场面冷了下来。 晁颂岚探视左右,小心问道:“不知这证言为何,殿下可否告知一二?” 宁王抬了抬置于膝上的手,不大自在,“几句暧昧之语,大人们听到此处就算了。” 堂中又是一阵沉默。 言语暧昧,怪不得不曾记录下来。传说皇帝对秋贵妃是难得的圣宠,可见是真。 封槊却终忍不住开口道:“此事原就蹊跷,若殿下不肯告知证人证言,下官便只能无视其用。且根据当日记录来看,要说韩先生是无意闯入也并非不能。如此一来,菁妃娘娘的诬陷之罪也并非就真的是空穴来风。” 宁王脸色骤变,眼见又要吵起来,傅守诚忙开口道:“下官以为,其中私·情是否属实,与菁妃娘娘是否对二人陷害不能一概而论。” 封槊冷哼道:“刑部不是已将韩先生后人所呈上的信物交给了大理寺。那东西含义十足,可证私情之人身份。纵观前后,除去长秋殿此案当夜,并无能证秋贵妃与其有私之物之人。这若还不是陷害,又是什么?傅大人莫不是贵人多忘事,将这证物都抛去了脑后了?” 他说着睨了眼一直不作声的晁颂岚,只等着看这老狐狸要如何回应。后者见躲不过去才迟疑着开口道:“御史大人言之有理,只是下官觉得,若要说起流言诓骗,那么这份呈上的物证亦可能是栽赃嫁祸之作……” 堂外的韩玉早已激动的站不住脚,激动的喊道:“并非如此。” 封槊一掌拍下,“大胆刁民。本案涉及天家私密,允你在此旁听已属恩典,何故竟敢高声喧哗。” 衙役们清楚省事,已利索的将韩玉堵了嘴巴压至堂中。 封槊又道:“与我打他二十大板,让他知道这大乾素有法制,明镜堂下不可言行轻妄。” 衙役们当即应下,将侧室中行刑的木凳抬了出来。 被架上刑凳的韩玉满心感叹。 他早知此役之难,却未料到走到了今日还会被全盘推翻,恨的不能却毫无办法。 刑杖高抬,将落未落,只听一人拦阻道:“大人手下留情。” 认出郑和宜声音,韩玉心中一喜,只听他又道:“此乃长秋殿女史长露,可为旧事人证。”登时惊得他回头去看,不慎从凳上跌落,摔得头昏眼花,慌张之中,逆光可见郑和宜身侧站着一珠圆玉润的女子,通身的珠宝玉石,绸缎绫罗,一时暗觉哪里不对,爬坐起来再看几眼,心中一面疑惑,又好奇座上的四位会如何定夺。 在座的三位与宁王都对着长露默默打量,面色各异。 晁颂岚忽然道:“凤统领怎会得空到此处来,可是今日不当值了?” 凤清暗骂一声,笑答道:“恰逢休沐,闲着无事就过来瞧瞧。” “良王殿下可好?” “好着,好着。” 凤清皮肉不笑的敷衍过去,又望了眼堂上,“大人们不如快些审问,别在我这里耽误了,倒不好说。” 晁颂岚从善如流,回归正题道:“宫中女史如何会出现在此,你这书生又是哪个?” 宁王几不可见的一笑,傅守诚已望着堂下替他回道:“玉川郑氏,瑾瑜公子,郑如之。” 郑和宜上前款款应礼,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让人一见就生出许多好感。“此乃忠义侯府费心寻回的人证,还请各位大人问明当日前情,好对此做出秉公之断。” 长露早知会有此一日,又有送别前沁蕊的恫吓,只求能依靠侯府活命,便十分的顺从。 她跪下阐明了身份后道:“那夜原应当值的婢女求了奴临时顶替,奴为娘娘安排了沐浴之后,发觉漏下了润发的香露,便又折回去取,以至对于当夜其中发生之事亦是半知半晓。” “你这婢子,先不说身份尚且存疑,长秋殿主因身负罪,她宫中婢女皆被就地诛杀,并未有人能回到长安。你又是如何能逃过一劫,还有了今日的这般光景?”宁王显然不信。 长露倒还淡定,“奴因那些年身体孱弱,又恰好够了年纪,早已获了贵妃恩典,本可出宫寻亲自行婚嫁,却因舍不得主子才留了下来,又跟去了行宫。因知道这是违背了宫中规制,所以都是私下里头作的安排,并无外人知晓。奴当夜取了东西回来,发觉生了不妥,便躲在帐外偷听了几句,知道是祸起萧墙,便连夜准备,等着翌日天光就逃了出来,又一路躲着回到了长安。” “前说是当值的人央了你来顶替的,又说是私心不舍,暗中留下,前言不搭后语。巫峡行宫虽未有皇城这般的层层严防,也不是你一个小小婢女能说逃就逃的,此言论着实的无稽可笑。”宁王嗤笑。 “奴不敢扯谎,所言之事句句属实。”长露言之凿凿,举手起誓。 宁王严肃起来,“你可有实证?” “并无实证。” 宁王面色不善的瞥了眼一旁站着的郑和宜,压住火斥了句,“哪里来的奴婢,宫人虽说资质粗劣,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顶替的。” 凤清忽然开口:“若是需要,本将倒可以给各位做个见证。本将擢升后曾奉旨核查往期综卷,听底下的人提过十年前巫峡行宫有一场蹊跷。只是年时已远,只当作是个笑话听了几句,遂有些印象。那时的确有一宫女外出后未再回程,等了几日也不见宫内有人来问,便被当值的以记错为借口,私下抹了。没想到今日会扯出这样的故事,与这细情倒是巧合对上了。” 宁王听着,笑得意味深长,晁颂岚却明显是惊讶。 他边去看座上的三人边问道:“凤统领是说,这女子的身份你可做保?” 封槊却只撇了撇嘴,默不作声。 乌衣卫统领忽然出现在这里,又要给忠义侯府找回藏起的人作证,谁知道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晁颂岚明显也是想不出来,便想着还是等着另外两个开口。 傅守诚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直接回问道:“既然又牵扯了证人身份真假,不如就先发签查证,咱们继续往后推论,互不耽误,如何?” 封槊对这个孙老看中的这个年轻人十分满意,点头道:“适理。”又眉眼不对的扫宁王一眼,“殿下既然能撇开流言反证他事,便得一概而论,方能平抚民心。” 宁王只作没听出他话里的不满,只管达成自己的任务,便开口道:“怎样都好,大人们接着往下论断就是。” 撇开此案,封槊本就对这位“外来的”王爷有些不满,怎奈他极受圣上宠信又是不争事实,只能专注于手上这新来的人证道:“先将这妇人收监,等证明了她身份再说。” 傅守诚连忙阻拦:“大人不如先听她将当日之事说个清楚,待证明她的真实身份后再决定是否取用,避免横生枝节。” 一时间,三人心里都转了个圈。 的确是这个道理。 “亦可。”封槊点头。 晁颂岚顺势朝堂下道:“你这婢子,可将当夜在帐后听了些什么好生说来,若胆敢添油加醋妄作擅改,便要仔细你的项上人头。” 长露应声磕头,便开口将那一夜在长秋殿中所听所见,从头至尾细述一番。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人心反复 故事徐徐讲毕,堂中人无不感慨。 “原来如此。”晁颂岚道:“若当真如你所说,贵妃娘娘醉酒后神智仍明,只是手脚钝了些才会跌落石阶,又引来了韩先生相助。她有伤口在身,又怎会说不清这其中误会。” 长露叩头道:“只怪奴有私心。当时事发突然,奴只怕是真的撞破了主子私密,这才躲了起来,未能及时出去伺候。可也正是因此,奴才得以将当夜真相留至今时在堂上详尽叙述。还请各位大人为我家主子洗清这么多年的冤屈,还娘娘清白。” “你也不过是撞见了他二人一处,怎知你所以为的就是真相?”封槊道。 长露再叩头道:“奴当夜折回浴所附近时的确有听闻一声女子痛呼。当时只因距离尚远,周身又有花草摇曳,风声水响,不能确认,直到了浴所,亲自见到了才知那声痛呼并非出自幻觉。所以才能确认娘娘当真的是失神跌了,并非……”她忽然停住,面有难为之色。 封槊问:“并非什么?” 傅守诚看了一眼,安抚道:“你只管将实情说来,若其中真的有大冤屈,各位大人自会与你做主。” 长露起身时已是泪痕满面,“此间因还涉及了另一贵人身份……这一冤屈……此事会被如此论定,也正是因为有他亲自作证的缘故。” 话到此处,正与方才宁王所言不谋而合,堂上诸人都看了过来。 宁王既不好说明,又不耐烦应对,一时心虚的去端茶杯,发觉空了,便往桌上一放,指节不耐烦的敲了几下,“茶来。” 堂后忙来添茶送水。封槊微撇了嘴,拉长嗓音对堂下道:“继续说。” 长露道:“那位贵人只说娘娘与韩先生言语暧昧,身上的伤口也是两人嬉闹间不小心才伤了的,是以娘娘才百口莫辩,只能泪撒当场。” 凤清听到此处,心中一动,“那暧昧之语莫不是与飞霄花有关?” 堂中的三人僵住,一齐去看座上,那四位想是也听见了,一时尴尬莫名。 晁颂岚忙闭了嘴,又转去看宁王脸色。宁王板着一张臭脸,只管低头吹茶。 傅守诚道:“你也说是后头折回来的,许是那位贵人的确听到了你所不知的实情呢?” 长露泪水涟涟,哭着道:“奴身戴罪,罪不可恕。今日既决心改邪归正,便也不再畏首畏尾的了。若我们娘娘当真与谁有什么私情来往,只问问各位大人,可信他们能只有此一犯呢?” 这话说的直白赤·裸,在场之人也都有了各自的几分认定。 公堂上这三位大人中,晁颂岚最不会一昧公正,将人得罪,他擅长分寸,一路升至此位,也算得顺风顺水,早在接到三司会审长秋夜袭案时,就已详细周到的做足了各处功课。 说来当时亦有一巧,他手下将长秋殿十年前的贵妃旧案也一同报了上来,其中的细情过往原也不多,他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早已烂熟于心。 此案事发突然,又在巫峡行宫之中,当时是连夜处理,极为仓促,留下来的其实只有帝王起居注上的寥寥几笔。仿佛从第二日起,今上就将此事抛诸脑后,揭过不提。 如今正满十年之期,若说是今上有意要借着官员大考将此间细节都重新查验,倒也的确是个恰当时机。 今日这旧案重提,与当日他阅卷时的胡思乱想不谋而合,心惊之余,更不知该作何而解。 皇帝要查当年事,又不放出这贵人身份,倒是与被侯爷逼着不得不下令三司会审以慰忠臣的传言不谋而合。听闻当日在围猎场中,忠义侯府的小姐在皇帐内有一番正气凌然的泣论,听得外头几位老臣都跟着唏嘘不已,那位被御赐入府的侍郎也正是因此才未被关入大牢候审。 这谢老头仗势着身份对帝王施压,能得什么好处! 此案中涉及的桩桩件件,看去似是今上想要重查,仔细琢磨,又不大是这个意思。且谋逆定论后,菁妃虽被打入冷宫,晋王被明令闭门思过后又生了变化…… 若当真是按照谋逆来论罪,处理起来怎可能如此简单轻巧。 封槊见晁颂岚在位子上沉思不动,便开口唤住了要离开的凤清:“统领大人方才提起自己核查卷宗时曾发觉当年记录确有遗漏,这会儿匆匆离去,莫不是要去帮忙查清此案佐证?” 他是个言官的出身,说起话来总有一副言之凿凿的气概,只是在场有人心虚,听不得他如此问话。 “封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王不待凤清回答,已抢着开了口:“满朝文武都知道凤大人与良王形影不离,你这是要影射谁呢?” 封槊一怔,抚须大笑起来,直笑得宁王生出愠色才道:“殿下实属多心了。” 宁王气得瞪着他,半晌后愤恨的拂袖而去。 对这一场忽然而来的闹剧,傅守诚一直是冷眼旁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见郑和宜不动如山,谢家侍郎镇定自若,心里的怀疑不由又重了几分,问道:“两位大人,咱们不如就仍如方才所说,先发签取证,以备后用,如何?” 封槊哼了一声,“难不成还等宁王殿下将那位贵人的身份相告吗?”他意有所指的瞥了眼堂外一脸无奈,抱剑望天的凤清。 晁颂岚此时已回过神来,忙从中缓和,“没有那贵人的名字身份,自然是此人不可为证,还是揭过莫论了。方才这位婢女说的有些道理,若真有私情,哪能只有一回来往,还是此等模棱两可的故事。” “那就如此吧。且看看当时宫中的记录还能查出些什么,又有什么细枝末节能证了言辞。” 封槊这话分明又有弦外之音,晁颂岚只能当作没听出来,提醒道:“就算证实了秋贵妃无辜也仍不好说菁妃娘娘与韩先生之间的流言真假。咱们这来来回回,又落到了起点之上。” “小人有证,能证菁妃才是与韩先生有过往之人。” 堂下候了许久的韩玉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利索的上堂跪地,禀明身份,“小人出身自巫峡行宫的芳菲苑,因有幸被韩先生点播过数次琴技,铭感五内。” 封槊冷言道:“你这无耻小人,他既然教导你琴技,你又如为何要给他硬安一个祸乱宫围的罪名。” 韩玉无视他语中鄙夷,不卑不亢:“小人不过是在为先生不平。他虽念旧情,从未有过再续前缘之心,只恨菁妃以自身行径窥探君子,不安之下便生此毒计,害了先生不止,还连带秋贵妃和一应宫人的性命都葬送其中。青天在上,日月昭昭,这等毒妇恶女根本不配安享皇上隆宠。小人要为先生喊冤,更是替先生不值,求各位大人秉公执法,赐还他该有的盛名和清白。”说着取出一封封好的信笺,双手呈过头顶,“此乃小人这十年间搜索来的细证详情。” 衙役接过给三位大人轮番验读,只见上头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处印证菁妃未入宫前与韩子束的来往,并着旧籍旧邻,甚至连后来选送入宫经手之人的姓名官邸都详细在列。 众人一阅之下,大惊失色。 “你有如此证据,为何方才不说?”晁颂岚责问出口又觉不妥,好在韩玉只是再次叩首,并未辩言,也就这样搪塞过去了。 这几张信笺记录的明明白白,却并非是些简简单单就能查出得到的东西,晁颂岚顿时有了主意,更加确认韩玉被赐入侯府是有心之人的安排。 菁妃危矣,至于晋王殿下,不过是皇帝念在父子一场,不忍痛下杀手罢了。 “今日就先到此,待刑部取证后再继续开审论断。” “慢,”傅守诚拱手道了歉才又坐下,“今日至此也算有了个首尾。下官还有一虑,想着不如一同提出论了,若还需发派,也好一同安排了省事。” 他只看着晁颂岚,等着回应。 晁颂岚故作大方的笑笑,“傅侍郎想的周到,有何疑虑不如直言。” 傅守诚道:“皇帝令我等三司会审,最初的起因是巫峡行宫内长秋殿中有人夜袭。那时侯女遭遇贼人,受了重伤,郑公子当时宿在长秋殿中,可是如此?” 忽被点名,郑和宜不明所以,仍是落落大方的上前一步,回礼应下, “下官后又查证得知,在此案之前,侯女仍有一次遭袭,是在巫峡行宫外的雪山之上,可是如此?” 郑和宜再应一声。 傅守诚几不可见的一笑,继续道:“只因在此案候审期间,围猎场上突发了晋王谋逆的案子,所以咱们才怀疑这袭击是冲着韩侍郎和他身上的证物玉玦去的。可下官在此之外又有了些别的想法,比如,若这两次袭击本就是冲着侯女去的呢?” 这一言,震的当场针落可闻。 堂外的凤清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一双眼狠狠的锁着语出惊人的傅守诚。 就在这旧案可以查个水落石出之后,眼看谋逆案也会跟着有些眉目,他此刻要将谢从安和忠义侯府拉扯进去,不知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片刻之间,多少人心中都千回百转。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事就好。 凤清望着郑和宜,暗暗叹了口气。 可惜总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不知还要费上多少的心力对付,才能得见终了。 韩玉呈上的信笺被大理寺收做了证物,长露也被压入了刑部大牢。 三位大人前脚离去,韩玉已经拉住了凤清,“你是如何找到的这个宫婢,我竟丝毫不知?” 凤清使个眼色道:“出去再说。”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再现转机 一出门,就见石狮子旁有个小厮神色不安,急得跳脚。 认出是衍圣公府的人,郑和宜忙迎上前去。小厮见了他,顿时松了口气,“我家公子让我来带个话,他问到了侯府谢小姐可能的去处,只怕有危险,要我来请凤统领帮忙。” 凤清与郑和宜对视一眼,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莫慌张,从头说来。” 原来,颜子骞忙了几日也未能找到谢从安踪迹,但他毕竟见过这两人最后一面,便掐算了时辰,从当日的殿所出来,沿着两人的路线又复行一遍。 也是运气使然,前些日子未出的馄炖摊被他遇上了,便问出了几句话。 老人依稀记得谢从安损谢珩的那句‘身价以千金而计’,还有些‘算帐、交代’的话,颜子骞听出这其中有故事,便更加仔细的打听。巧的是这老人与谢珩也有过几次交谈,从中推出了谢从安可能的藏身地点,自己已先行带人去寻,又安排小厮往邢台这处来等着,将此事相告。 “竟然真的是与这个谢家人有关?”韩玉有些不敢置信。 方才的明镜堂上,傅守诚的意思明显就是要借着将夜袭之罪扣在谢家头上,从而把晋王的谋逆案整个推翻。如今越靠近结果,却越不似当初自己想的那样。 他颇有些无力,忍不住又唉叹一声。 “我家公子是想请凤统领帮忙一起去寻。公子说,若是玩笑之语,倒也不必紧张,只怕两人之间真的有大额数的金钱牵扯。人言道谋财害命,最怕的便是谢小姐会有性命之忧。” “你家公子说的有理。” 凤清顾不得点头,回身解下缰绳便翻身上马,奔出两步又掉转回来,朝郑韩二人附身低语道:“你们忙完便回府等着。方才堂中提起之事还是要早做思量。”说罢有意的看了郑和宜一眼才又去了。 最初查找谢广的罪证时,韩玉是跟了几日的。他此时记起,急的破口大骂:“必然是谢广那老头子不做人,安排下谢珩这厮要为他报仇呢。” “未有论证之事,侍郎不可胡说。” 话被郑和宜斩尾,韩玉却不愤冷笑:“公子自恃冷静,毕竟你有成竹在胸,只等着飞黄腾达罢了。”说完一甩衣袖,竟然不顾车马,独自走了。 郑和宜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瞧了一番,确认无人在此,又仔细回忆起方才送长露过来的女子。 “此女为长秋殿女史长露。公子若还记得与婢子当日的一面之缘,便可放心带她进去。这都是小姐早已做好的安排。” 那姑娘梳着简单的丫鬟髻,衣着低调却不普通,腰间系着一抹翠润欲滴的竹纹刺绣腰带,竹纹络子极为的雅致特别。 他对这东西尚有印象,却又总觉得不大清楚,只能凭借着心底的直觉将人带了进去。 掀开车帘,矮几上静静摆着一只白玉酒壶。 他心中一动,取下盖子送至鼻尖,过往的记忆顿时扑面而来。 郑和宜即刻吩咐车夫道:“改去城郊的荷风小筑。” * 混沌之中,谢从安不知身在何处。身上多处的不适让她偶尔濒于清醒,却无法彻底醒来。 模糊中,身旁似乎有人来来去去,不时有熟悉的声音恍过,却又不似在对她说话。挂念着许多事情尚未处理,在放弃和面对之间拉扯了不知多久,发觉自己正盯着一个脏旧破败的顶梁,谢从安猛的一下坐了起来。 短暂的眩晕过后,她快速的打量着四周。 房中还算干净整洁,墙皮斑驳漏出几处砖石泥土,有些地方还刷了灰,不远处摆着套半旧不新的桌凳,没有其他其他摆设,不似是富裕之家。 “来人。” 她下意识出了声,又记起还未安全,却被手上摸到的钗环吸引了注意。 竟然都是自己的,一件不落,都在枕头旁边整齐摆着。 财物安好,大抵就还是安全的。 她随手拿起一支发钗将头发盘了起来,走去门前,推了几把。 竟然锁着。 回忆起到宫中找谢珩,两人又去吃馄炖,她心里犯起嘀咕。 难道先前猜错了,谢珩也是个坏蛋,酩襟香铺这里并非是爷爷的安排? 久睡后的乏力和大病后的虚弱让她有些撑不住,快速移步到桌前坐下,倒了碗茶水,才发觉竟是自己喝了许久的养生茶。 谢从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额上。 光滑干燥。虽然不知这一睡过去了多久,身上也还算得干净清爽。 她一直有被好生照料着。 想起方才看到的钗环,忙伸手去摸袖中,空荡荡的袖袋让她瞬间慌了神,站起身摸索,直到在胸前的内襟触到了一块四方硬物,取出看了才又安心坐下。 忽有影子从门口闪过,回头的瞬间,谢从安听见个男声道:“醒了?” 门锁响动,跟着被推开。 门前立着的两人,一个身姿清瘦,正是她特意追回长安对峙的谢璧环,但他身边站着的,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谢从安没有意识的站了起来。 想想她被照顾的如此细致体贴,又叹还能是谁。 小晴儿一副心虚害怕的样子低低唤了主子,纠结了半晌,还是朝她走了过去,“主子可是好些了?” 谢从安故意去问谢珩,“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谢珩像是有意,复又替谢又晴问了一回:“可好些了?” 他们身后的庭院里,阳光正好,能瞧见长满了荒草野花的绿苔地上浅浅的两排脚印。 这不是个常有人居的地方。 谢从安收回目光,躲开谢又晴探来的手,“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好耽误。晴儿去备马车,我们直接回府。” “若没记错,家主之前是特意找来寻我的。” 今日的谢珩难得不苟言笑。见多了他的温和亲近,这模样让人有些别扭。 谢从安压下心底的慌张,故作轻松的一笑,“原是要让你算帐还钱。只是,如今形势不对,我也不好继续再问了。”说罢又没忍住吐槽:“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对吧。” 听出主子动了气,小晴儿心虚的去看谢珩。 谢珩面无表情的瞧着某处,淡淡应了一句:“家主又在玩笑了。” 这副样子着实的让人不安。 心底地不耐已升腾大半,谢从安皱着眉,使劲推开了晴丫头,“你二人是怎么会在一处的?” 谢又晴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等不到回答,谢从安起身就走。 谢珩伸手拦住,她便怒极反笑,举起了拳头:“若不能好好说话,咱们就索性打一架如何?我赢了就走,也算不得你没尽力挽留。” 对方头也不回,冷冷一笑。 谢从安瞬间恼了。 “关着我是谁的意思?是那两兄弟的人,还是又有谁来收买你?你们两个难道真的是要为虎作伥!” 她这话说的又凶又狠,一旁的谢又晴怕的打了个哆嗦。 “家主想多了。” 谢珩回头瞥了眼晴儿,似乎很在意她。 晴儿又凑过来要拉谢从安。 谢从安气得将人甩开,“不要拉我。你要干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又来装什么好人!” 谢又晴忽然跪在了地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谢从安被她的反应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困惑着,仍是半信半疑,“难道你们困着我,是为了要杀我?” 看了眼抓着自己的裙摆不敢抬头的谢又晴,她还是不能相信,“若真要杀,何苦还为我治病呢?” 她虽然不曾对谢珩亲近,但此人一直是友非敌,怎会忽然就要杀她呢? 谢从安退回谢又晴身边,蹲了下去,“你是怎么跟过来的?”见她不答,便从她手中抽出了裙角,故意威胁道:“不说就出去,省得我瞧了烦心。” 泪珠滚落,砸在绞如麻花的手指上。 谢又晴抽咽着,讷讷道:“我,是来照顾主子。珩哥哥,说,主子病了。” 谢从安听了没有半分好气,“都要杀了的,还费心照顾什么?你们俩个要不要回去谈拢了再来?”跟着又抬头冲谢珩挑衅道:“为了那么多银子,杀个把人也算不得奇怪。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们两个是如何凑在一处的,动手之前,不如让我做个明白鬼呢?” 谢又晴捂着脸哭,泪水顺着指缝不停滑落,却生怕主子厌弃,强压着不敢哭出声来。 谢从安见了,瞬间心软的一塌糊涂,只能硬撑着道:“反正我也已经醒了,你们是杀是放,不如给个痛快话。我身有要事,当真是耗不起也等不及。” “不知是何种要事,竟能让谢氏家主不惜赶着送死?” 谢珩终于转过了身。 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恨意的一刹,谢从安汗毛竖立。 去岁在铭襟香铺外相遇的身影再次映入脑海。 在一众恐惧和慌乱中,突兀的是那份无言的悲伤和出奇平静的愤怒,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那种想要抗争又只能接受的无奈,是无路可走,被迫而生的出离。 什么温和可亲,明明排异疏离! 透过眼前的这个人,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 谢从安将冒出头的想法压了下去,喃喃道:“我是不是伤害过你身边的什么人?” 那双眼中瞬间多出了杀意。 “珩哥哥,晴儿求求你了,放过主子吧,她绝不是有心的。” 谢又晴慌张的求情哭诉让谢从安真实的怕了。 眼前的两人,一个慌张,一个隐忍,最显而易见的交集就是那个同样的姓氏。 “你是在来入府之前就与他认识吗?” 谢从安试探着去问谢又晴,没想到她似被戳到了痛处,竟又捂着脸哭了起来,有些泣不成声。 谢从安心中明了,将手一摊,站了起来。 她拂了拂衣角,镇定道:“不愿说就算了。不如直接动手。结果如何,全凭造化。”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两小无猜 可惜这气势未撑过一瞬,谢从安反手就被压得弓着腰跌在了地上。 因为手臂被抬得太高,痛得她直接叫出了声。 练功有个鬼用,妈·的还是走到哪儿都被人欺负! 熟悉的憋屈气闷让她忽然记起一个人来。 那个与自己打架的影卫去了哪里? 虽说她入长安后曾经拨了影卫回府,也不至于就沦落到被绑了连个救自己的人都没有吧? 想起回程时调阅的信阁记录,她口中急急喝道:“谢珩你竟敢暗中谋划要杀害家主,族中必然会拿你认罪,届时你的家人又当如何?” 一声冷笑入耳,谢又晴冲了过来,与谢珩掰扯着道:“珩哥哥,主子她当真是不知道的。她不知道,你不要杀她。她不是故意的啊。” 谢从安听不明白,又急又痛,满头是汗,“谢又晴,你说的什么,说清楚些。” 谢珩是个孤儿,谢又晴亦是。方才以家人刺探,谢珩的表现与实情相符。可听谢又晴的话,明显还有事情和自己的身份有关,似对谢珩极为重要……难道他是因为自己才成了孤儿? 可这年岁也着实挨不上啊! 依着谢珩的年纪,就是叫他一声叔叔也行的,谢又晴却比自己还小上几岁,且幼时就选送入侯府……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瞧上去不似是互相利用,也不像是互有胁迫…… “你们可是一起长大的?” 手腕传来的痛楚立即为谢从安确认了方向。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话才出口,一个念头莫名而来:“是谁收养的你们,晴儿你为何会唤他哥哥!” 手腕上的力气瞬间又重了几分。谢从安疼的呲牙咧嘴,头顶传来的声音越发冰冷,还有着不易觉察的颤抖,“是谁与你说了什么?” 极致的痛楚又让她忍不住叫出了声,倒吸着冷气答道:“没人告诉我,是我猜的。” 手腕处的痛楚蔓延不绝,愈来愈烈,谢从安疼的额头冒汗,面色惨白。 谢又晴如何掰扯,谢珩的双手如同铁爪一般,纹丝不动。小丫头急得大哭,口中上气不接下气道:“珩哥哥,主子很聪明的,她可能真是猜的。你不要这样对待主子,放开吧,放开她。” 谢从安痛得崩溃,借着最后一丝冷静试道:“谢璧环,你若当真留意过我,就应该知道去岁年初我曾生过一场大病,忘记了不少过去之事,自然也不太清楚是否有伤害过谁。” “家主说的极是,”谢珩满口的讽刺,“下人们命如草芥,当然不好让你费心。” 谢从安又痛又气,索性大叫一声道:“谢璧环,从前我当真不知,但现在已经觉醒,已知道了自己过去的种种错处。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疼痛让眼泪止不住的滑落。 谢从安已经无法思考,只能借着说话来分散注意。 “我知道没资格说这些话,可你现在就是送我去死也换不来那人重生,不如让我好生赔罪,再做些好事来帮助他人,也能算是你功德无量。” 两个弱小女流,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谢珩却只冷眼瞧着,脸上没有半分怜惜。 “难得家主竟能将过往功课记得如此清楚。谢珩真的是受宠若惊。只是你是否想过,我这颗向佛之心也是故意演来给你看的?” 痛苦之下,谢从安已有些迷糊,身后的哭泣求饶似忽然触发了心底一隅,让她记起昏睡时的一些对话。 “……珩哥哥,主子吃了药,若还是醒不过来怎么办。” “……珩哥哥,主子当真不知道那些人会做这样的坏事。晴儿也曾在府中查过问过,主子的确贪图钱财将官盐私贩,却真的没有吩咐影阁杀人啊。那些当真不是主子的主意,是底下做事的人太坏,假借了主子的命令去做坏事的!” “……雀儿姐姐温柔善良。主子若是见了她,必然也会喜欢,怎么会舍得伤害。” “……珩哥哥,雀儿姐姐一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民之无辜,并其臣仆。’谢璧环,若你真觉得是我的错,我有罪,那你此时的行为较之我又如何?” 谢从安用尽力气说出最后一句,准备放弃的一霎,忽觉腕间一松,整个人不可控的朝前扑在了地上。 她撑住两臂,疼得颤抖,勉强爬起问道:“你把影卫支去了哪里。” 面前的谢珩依旧冷漠的仿佛一个陌生人,“还不快快逃命去么。” 他的气势已经软了下来,话音里甚至隐隐有着委屈。 仗着他曾经帮过自己,还救了韩玉,谢从安没有迈出离开的脚步。 若她猜的没错,这番恩怨与康州有关。她也想不到官盐私贩的蠢事竟然真的是自己干的。康州因此事牵扯在内的死伤不少,信阁的记录虽然寥寥几笔,但那一言一字之后都是无辜人命,的确是她造下的恶果。 “我并非为着逃命才用话诓你。”谢从安道。 她此世醒来便是尊位,好像极少与人解释什么,此刻却莫名想要得到谢珩的原谅。 “从前我做事糊涂,许多错事都因着自己的身份未曾经受责备,更不必提什么认错赔罪。可我心内的良知仍在,是非曲直也都清楚的。” 谢珩的无声冷笑羞煞了谢从安。她强忍着耻辱道:“其实,你们杀了我也不会开心,对我反而是种解脱,不如真的放过我,让我为此继续赎罪。” 她看向一旁强忍着啜泣的谢又晴,眸中也泛出了泪光,语气柔和道:“晴儿不哭了。我知道你有劝说他不要杀我。” 那双哭的通红的小鹿眼被泪水洗过,看向她的目光依然是清澈透亮,“晴儿,不是,我,珩哥哥不,是,不是坏人。”泣不成声中还勉强着解释,“珩哥哥和雀儿姐姐,本来是要成婚的。雀儿姐姐,死了。珩哥哥,只是,只是,太伤心了。” 果然如此。她唤谢珩哥哥,是因为其中有个雀儿姐姐。 谢珩周身围绕的冷酷随着这几句哭诉崩裂开来。往日里总是挺拔如竹的人,此刻扶在了桌上,似不堪重负,泪水滑落眼角。 总是风轻云淡的一个人,忽然成了这幅哀伤噬骨的模样,没了淡泊笑意下的温文尔雅,难过委屈的如同被抛弃了的孩子,任谁看了能不动容。 谢从安一时语塞,心底的委屈和思念也满涨到了极致。 她再次按下心中的蠢蠢欲动,想起闲鹤亭中总是对自己无限包容和宠爱的老人。 她是真的好想能再跟老人家说说话。哪怕是对坐无言,只要能看着老人家练字、泡茶、下棋、赏花……做什么都好。 “对不起。” 谢从安抬手抹去眼泪,“失去在意亲人的滋味……我也已经体会到了。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她喉间酸涩,难以成句,想起忠义侯府铺天盖地的白幡,久违的挫败感又一次兜头而下。 “挽救一族……太难了……我哪有那么厉害。可我,曾与自己承诺过……一定会尽心尽力……”她无法去解释这其中无法言尽的故事,只能举手起誓:“我谢从安发誓,会倾尽所有,用尽此生所能……你若愿意信我,就请放下仇恨,好好生活……雀儿的事……” “不要提她。” 谢珩朝她怒目而视,猩红的眼角几乎要裂开,“你不配!” 那些在心底压抑多时的痛苦,都因为这一滴眼泪奔涌而出。 一直期盼着能拥有自己家庭的他,好容易盼到了与青梅竹马的婚期,却因飞来横祸落得天人永隔。 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对不起。话已至此,我不会再提了。” 谢从安压住心酸,收敛心神后吐了口气,正色问道:“影卫究竟如何,他们都去了哪里?” 谢珩尚未从哀痛中恢复,愈发觉得她骄傲的模样扎心刺眼。 他眼含热泪,咬牙讽道:“当初建立影阁时你们可曾想过,他们也会有被人玩弄于鼓掌,自相残杀的一天!” 谢从安一惊,顿时又明白过来。 雀儿当年的死必然与影阁有关,这也是他的报复之一。 她站起身来,面色已经变了几回。 “谢氏一族历经百年,三阁从建立到行事怎会如此简单就被破坏,你难道是真的准备随雀儿一起去了吗!” 心急意乱,难免语气冷冽,忽然间毛发悚立,冥冥之中,她朝门口一瞥,只见一物破风而来,口中急忙喊道:“快快躲开。” 她伸手去推谢珩,却远了半寸,脚下咚的一声磕在凳子上,疼的瞬间缩起,勉强靠在了桌边,也将自己置于了危险之中。 “主子!” 应声回头的一瞬,只觉有灰影从外一闪,谢从安当即认出了来人,高喝住手。可惜为时已晚,身侧已有人倒了下来。 情急之间她回身将人托住。只见谢又晴一手捂着脖子,手上满是鲜血,吓的她失声尖叫:“快叫人来!” 连喊数声后发觉四周毫无动静,一想起身在何处,谢从安更加慌的失了神。 她压着害怕去捂谢又晴的伤口,回头见那影卫掐着谢珩的脖子已将他逼至墙角,手上凸起的青筋赤·裸彰显着他的愤怒。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天经地义 “滚过来救人!” “给我滚过来救人!听见没有!” 怒火之下,吼出的嗓音嘶哑破碎,依然得不到半分回应。 谢从安将谢又晴平放在地下,手上却不敢松开分毫。那样小小的人,鲜血却一直流不尽似的,伤在脖颈处,恐怕是难救了。 愧疚的泪水不停落在谢又晴的发髻上和脸颊,谢从安用力压着伤口,低声呜咽着,不能成句。 “晴儿,不要害怕,主子会救你的。” 鲜血不停的从指缝间涌出,根本不曾减少,手上淌过的温热渐渐变得黏稠,腥腻的气味让人想要作呕。 谢从安的心底满是绝望。 院子里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雷声隐隐,从远处重叠着翻滚而来。她只能对着空荡的庭院大声喊着,哭着祈求能够出现奇迹。 “求求你们了,求求了,快来人救救她。”她哽咽着,“只要能救下她,我什么事都可以答应。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做坏事了。” “主子?” 谢又晴开口说话,谢从安忙低头回应。 “我在。晴儿,我在。你不要说话了,省着些力气,主子一定会救你的。” 谢又晴眨落眼角的泪水,微微的扯动嘴角,笑了笑,“主子,晴儿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该把你的行踪告诉别人。但是晴儿要去找雀儿姐姐了,主子能不能原谅晴儿。” “你,不要,胡说。”谢从安一时哭的发抖。 “……主子也放过珩哥哥吧,他不是真的想要害主子的。” 谢从安用力忍着,咬着牙使劲儿点头。忽然,冰凉的手指覆上了她捂在伤口的手,谢又晴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无力的挥了挥,“主子是答应了吗?点头了吗?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疲惫的尾音里,有着委屈,又带着释然。 谢从安听得鼻子一酸。 她控制着颤抖身体,试图把每个字都说的清楚:“我答应。我答应你。” 谢又晴又笑起来,一滴眼泪跟着滑落,“珩哥哥和雀儿姐姐都是好人。晴儿一直想跟主子说,主子也是好人。” 她眨了眨眼,有些颤抖的用力道:“主子虽然也会做错事,但主子是个好人……奴婢的小姐主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巨大的雷声瞬间在这个不知何处的院子里炸开。那双圆滚滚的小鹿眼睛,也在那之后渐渐失去了神彩。最后的两行泪水,顺着她闭合的眼角缓缓滑落,搭在谢从安手上的手指也跟着掉了下去。 谢从安仍在原地跪着。 顷刻之间,暴雨如注,狂风将透骨的湿冷吹入。屋中暗的已经看不清楚,压抑一如她方才一直强忍的哭泣。 再次被迫面对这样生死别离,如此惨烈,让她到此刻都没有反应过来。 爷爷的猝然离世让她备受打击,如今连一直跟着自己,一同长大的丫头也死了。 下一个离开的,又会是谁? 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她什么想不出来,亦或是根本不敢再去想了。 又有滚滚沉雷由天边逼近,才弱了一阵的雨又猛烈砸落,还有些被狂风卷入屋内,将门板也掀打的呼嗵作响。 谢从安忽然朝着门外大喊一声,痛哭起来。 * 郑和宜未料到自己会在荷风小筑吃了闭门羹。无奈之下,他亲自冒雨下了马车,前去与看门的解释一二。 春末衫薄,雨势又大,不过几步也将他淋的湿透。 郑和宜稍作整理,客气敲门,讲明了忠义侯府的身份,想与此间主人见上一面。 看门人言语客气,面上的假笑十足,“这位公子,哪怕你就是直接报上定国公府的名讳,咱们还是不能让您的马车进去。”说着就动手将门往外推。 郑和宜只得道:“在下的未婚妻子曾借得贵宝地为在下操办生日,彼时得了主人款待的酒水,未能当面道谢,今日冒昧前来,还是有劳代为传话,求见你们家主人一面。” 听到‘未婚妻子’四字,对方的面色意外竟有些松动,又趁他说话,仔细打量个来回,假笑忽然换作了恭敬,将门打开半扇,郑重还礼道:“不是小人不肯帮忙瑾瑜公子传信,只因主人今日一早就出门去了,说是有段日子都不回来,让我们好生看着家,不许放任何人进去。” “恕在下唐突,请问你家主人何时回来?” 看门人摇头,一副为难的样子:“咱们这宅子管的甚严,主人家的事情自来都有里头的专人吩咐传话,未有信来便是不许乱问的。主人的归期小人是当真不知,公子还是请回吧。”说着又朝里招了招手。 只见是个仆从拿着雨具出来,直走到郑和宜身侧撑起了伞,恭恭敬敬道:“公子请回。” 郑和宜道谢离开,才坐回车内就打了个喷嚏,忙去拧湿了的衫袖,待发觉车夫未动,便掀起帘子,嘱咐他掉头回府。 外头正巧递进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衣衫。 “公子快些将衣裳换了,再饮些酒暖暖身子,千万莫要生病才是。” 郑和宜愣了一瞬,见那衣裳又往前送了送,忙探身接过。 眼尖扫见那厚厚几层似是连内衣都有的,他又连忙出声喝住来人。随手一翻,确认了心内所想,对外客气道:“不知这是谁的衣裳,隔日我好叫人送还回来,再跟主人道谢。” 外头一时静的只有雨声,片刻后有人回话:“这是此前公子生日宴请时,谢小姐多安排下的。当时只防着万一有什么用处,便留在了这里,本就该是安排送还的,前些时候一直没想起来,今日便是得了个巧宗,公子就不必客气了。” “如此。还是多谢。” 郑和宜沉思片刻,忽然一个喷嚏打得额中轰鸣,眼前发黑,动手更衣时,目光又转落在桌角盒内的那壶章骨酒上。 莫非那丫鬟并不是暗示他过来寻人,而是怕他淋雨生病? 若是连凤统领家中的车夫是否准备雨具这样的细微末节都能清楚知道,此人便是有些可怕了。 想起谢从安当日是如何被押入刑部大牢,他后知后觉这位绿珠夫人是否在其中也有牵扯。 今日这场雨又大又急。早晨还微微有些夏日生暑的模样,方才片刻就已冷的如同寒秋了。 郑和宜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忙将衣裳理好,取了酒连饮几杯,霎时间手脚舒暖,果然好了许多。再想起当日与师父徒步入园,逛遍了那宅邸中多处美景,他对着手中的酒杯发起了愣,忽然幽幽叹了口气。 “转往良王府吧。” * 谢从安站在门前,借着院中的喧嚣暴雨冲洗着手上的血迹。 裹着湿气到处乱卷的狂风,很有常平那一夜的模样。衣裳被雨水浸湿了大半,她哆嗦着关了门。 谢珩仍站在墙角的阴影里,那名影卫对着这方单膝跪地,不发一言。 谢从安拿出帕子,就着雨水,仔细将谢又晴的脸颊擦拭干净。 “还余几人?” “死三伤二。” “那就是说,只剩下了你一个。” 谢从安长长的舒了口气。 能够贴身护主的特殊影卫,若有受伤便酌情送回本部休养,以免因其护卫的功用打折。换句话说,不论这两人之前是如何辛苦博得的绝顶高位,从今往后也都无缘再堪大用了。 谢珩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微若的光亮下,依稀能瞧见他面上的斑斑泪痕。 想来他对晴儿的死,大概也是悔的。 这屋子里的三人,都各自有恨吧。 源源不尽的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血液肌肤,仿佛都没有了温度。 “那你害死我的婢女,这罪,该如何论呢?” 谢从安闭上酸涩的双眼,说话的声音极轻,似是已倦怠到了极致。 那名影卫也是硬气,竟不知从何处摸出了她的软鞭。 谢从安看着那东西,缓了缓才道:“晴儿卖主,该打,囚主,该杀,可我这人从来不爱讲道理,今日这事既是从谢璧环起的,便也一并算了。” 她无视谢珩望来的目光,对跪着的影卫道:“晴儿跟了我七年,我便按月打你七次,每次七鞭,你可服气?” 这样奇怪的惩罚,谢珩却登时明了,痛苦的闭上了眼。 “家主之令,未敢不从。” “家主?”谢从安将鞭子接过,绕在了手上,又歪着头轻轻地笑了笑,“不过是个没什么用的名头。” 影卫的嘴唇已经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属下知错。” “知错?” 这一句戳心的讽刺倒是提醒了谢从安,“你叫什么名字?” 影卫其名便是指他们都只是主人身边的一道影子,呼之则来,挥之即去,除了武功高低,身型年纪,姓名从不在必要的信息之中。 可那人却似未觉不妥,直言道:“属下婴癸。” 这奇怪的名字忽然唤起了重重记忆中隐藏着快要淡去的一抹。 谢从安吃惊的将人仔细看了一回。 当真是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普通到转头就可能会忘记。 “你就是爷爷说的那个人?” 此问不知何来。婴癸抬眼看她,却未作声。 再次记起的幼时印象,好似卸去了谢从安全身的力气。 “算了。我没力气,这七鞭先欠着吧。” 她人两个鞭子,走去床前,拎起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抬眼瞧见墙角的谢珩,又问道:“你想怎么跟他算账?” “主子方才说,一起算了,七次七鞭。” 所以他是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会再杀谢珩了? 谢从安一时无言。 这就把问题都解决了? 这谢氏家主的权利,还真的是好用,原来真的可以不用讲道理的……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儿时伙伴 “主子可是又有了其他想法?” 见婴癸望过来,谢从安连忙摇头否认。 “你将伤者都送回去了?” “是。” 谢从安沉思片刻道:“放了谢珩吧,我有话跟他说。” “属下并未封他耳喉之穴。” 如果婴癸不是面无表情,谢从安一定觉得他是故意的。“外头雨若是停了,你就去寻个地方,将晴儿葬了吧。” 婴癸顺应起身,谢珩却忽然开了口:“你不许晴儿藏归祖茔?” “卖主……” 谢从安打断婴癸,特意放重了语气,“我没有,也不会。” 她无视谢珩的质疑,也懒得再多解释,“既然谢给事提了出来,不如此事就还交给你去安排吧。” 她说完丢掉被子站起身来,随意理了理衣裳,“我还有事,就不在这里耽搁了。” 谢从安推了推发钗,琢磨着没了婢女,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寻车马,却听那方谢珩又道:“放开我。我有事要回禀家主。” 婴癸得了她示意,小心审视一番才为谢珩解了穴道,跟着退到了房外。 “晴儿被我害死,你为何不杀我?” 谢从安被问的愣了一下,没好气道:“有什么为什么,不想杀就不杀了。” “说的是。” 谢珩忽然大笑起来,泪水从眼眶中滚滚而落,“若是想杀也便杀了,又有什么。” 怒瞪向她的眼眶猩红,却蓄满了泪水,那副克制又凶狠的表情让谢从安瞬间恢复了方才的心惊肉跳,后悔没有留婴癸下来。 “……果然是随心所欲的侯府小姐,谢氏家主,跋扈千金。” 这几句话又有了咬牙切齿的恨意。 谢从安满心的脏话。明明都平息了的,怎么又反复起来。 只要重提旧事,她必然都是百口莫辩的结果,想用言语来换得谅解本就艰难,即便是句句发自肺腑,泣血饮泪,听入耳中终究是敷衍的多。 都是一样的惹人生厌罢了,又何必苦求什么信任呢。 她无力的叹道:“我已认过错了,也与你道了歉。至于往后,你若说不信,我此刻当真是毫无办法。眼下爷爷的离世之谜尚未解开,我也须得要弄明白了才能赔命给你。届时你若还是后悔,再来杀我便是了。” “杀你?” 谢珩反问一句,笑得落魄凄凉,“为了今日能将你困在此处,可知我花费了多少时光,部署了多少的盘算安排?” 外头忽然又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浑厚的声音仿佛从九天砸落,瞬间掀起尘世喧嚣。 骤然变大的雨水复又勾起了谢从安压入心底的冷,所有的烦躁怒火也跟着彻底凉了下来。 “谢璧环,你生性聪敏,此事既然已有数年,相信你早已将其中细节了解的清楚明白。至于那些大道理,你长我数岁又身拜礼部,当是思虑得比我更加周到彻底。依照你谨慎的行事之风,若真心觉得我才是最该为雀儿之死负责的人,仅凭着自身能力,并非就真的杀不死我,更不会将此事做至今日这般的潦草。如你所说,花费了许多的时间力气才将我困在此处,却又怎会容许晴儿照顾发病的我,浪费时日的等我痊愈?是不是你的良知早已在心里得出了答案。我身为谢氏家主,在此件事中做下了错误的决定,导致结果如此,虽显无辜,却也并非全然无责,然而你详知其中有人以此作恶,滥杀无辜。我虽有罪,却罪不至死,不然,你怎会不直接杀了我?” 谢从安已经逐渐清醒。 “你可是怕雀儿会怪你?因为你爱她善良,也知道她的无辜,所以无法让我也成为一个无辜受害之人?” 虽不知雀儿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但她能让谢珩如此倾心记挂,想必是温柔体贴又纯善可爱,不然也不至于让他无法对仇人痛下杀手。 “纵然你有万般的不甘与恨,能够让我这个谢氏家主承认自己犯下的错事并为之道歉,已经是你能为她争到的,最大的公道之一。” 谢珩已将脸转向了墙内。 他手握成拳,高处的窗口透入点点光线,驳出他脸上的清亮泪痕,仍有泪水在不住滑落。 谢从安看得鼻酸,也偏过脸道:“你懂得影阁的规矩,能拿捏着让影卫们自相残杀。作为一个青溪出身的落魄子弟,这能耐着实的让人无法轻看。只是谢氏这棵大树虽已溃烂多时,也不至于被一个无名孤儿玩弄至此,从此之后,你要好自为之。” 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黯然,“这事中的纠结,我多少看得明白,今日你既然选择放过我,不如就将实情相告,也算得不负相托了。” 谢珩像被戳到了痛处,忽然转回身盯着谢从安道:“晴儿只说你醒来之后忽然变得聪明了,却未想到竟然多智近妖。” 从那双眼眸中能看到他情绪起伏,思绪翻涌,云谲波诡,变幻反复,不知过去多久,他才似下定了决心,“酩襟香铺的确是侯爷安排,但是时机未到,我只能话尽于此。” 谢珩将话说完,走出阴影,站在了高窗投入的光亮之下,仿佛只一步之间便已恢复了最初的和善亲切,只剩一双微红的丹凤眼,略显浮肿,正定定望着她。 “我信你。” 谢从安朝他笑笑,掩过身子将胸口藏着的东西取了出来,走上前去。 “这个,给你。我方才句句都是真话,未曾哄你。我承诺过的必然兑现。” 少女掌中静静躺着一块莹润的白玉牌。其上雕刻的如何玲珑精细,都掩不过正中那个张狂尊贵的谢字。 这是她从小就带在身边,象征着家主身份的玉牌。 谢珩的脸上闪过震惊和不解。他向门口扫看一眼,并未回应。 谢从安瞧出了他的防备,再次递了过去,随意一笑,“拿着吧。只当是我压在你这处的信物。”她佯装洒脱,浑不在意的样子,“反正我也就是个没用的主子,若是哪天真的不在了……爷爷既有嘱托又看重于你,我就信你值得。” 那番多年前的旧事已成了谢珩这些年心中纠结困顿的暗伤。今日因着谢又晴之死,他的报仇执念更是坍塌了大半。 这位少女家主,每每笑起时便将自身的锋利隐藏的极好,那副亲切可爱的模样不禁又勾起了他几次三番思及的过往。 巫峡行宫,时雨亭外初见,她笑着起身相迎,丝毫不见扭捏。“青溪一脉高风亮华,从安最是仰慕,谢给事快请过来。” 围猎营地之中,她为救韩玉,与李璟斗智斗勇;围猎帐中,眉头紧皱撕了衣裳,为他包扎伤口;即便是人小势微,仍是个不肯轻易退让的暴躁脾气,面对良王毫不畏惧,将他与韩侍郎二人护在身后,寸步不让,理所当然的质问对方。“这是活人,如何能借。” “……他既进了我忠义侯府,就是我谢从安的人,不论干什么也必得我答应才行。我若不允,任人又能奈我何!” 因身负仇恨,他不顾嘱托,假意接近。一见之下,却发现这个侯门千金并非传言中那般任意妄为,跋扈嚣张,更不似传言,有什么浑然不顾、罔顾伦常。 就是这样,每多接近一分,便让他更加的动摇,无法狠心下手,而心中对雀儿就更加的愧疚,让他陷入反复的煎熬。 身为孤儿,他从小就在期盼着能够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他与雀儿互允的承诺,都被溺死在了那夜的雨水中。 所有的温柔缱绻,耐心守候都被一夜暴雨肆意冲刷,待到红日高悬,所有与之相关的过往,瞬息消失匿迹,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一般。 他闻讯追去,竟连尸首也寻觅不见。街旁道道青砖石瓦,处处熟悉又透着陌生,门厅空洞,树畔无人,再不闻往昔的柔声细语,劝他添衣饮茶。 他曾失魂落魄的在原地苦待芳魂,可惜连往日在梁间做窝的燕子都已不在。满心幽恨,却寻不到可恨之人,他只能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她,将这个名字渐渐葬在了心底。 忠义侯忽然离世,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他还在纠结是否应该动手报仇,没想到仇人就主动送上了门来。 要说是天意如此,她却随即病倒,让他陷入了更深的彷徨。举棋不定间默许着晴儿为她请来大夫,照料医药,直到她痊愈醒来都未能下得杀手…… 或许旁观者清,她说的没错,来龙去脉他早已知道的清清楚楚,心中即便再恨,也不过是让她这个家主亲自认错悔过,还给雀儿一个如此的公道而已。 若是真的杀了她,那与杀死雀儿的凶手又有何不同? 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外头骤雨渐歇,这场雷雨过后便又是一个炎炎夏日的轮回。 面前的少女再次朝着谢珩伸出了手,目光中满是诚恳,“要救谢氏,不是我一人就能行的。你真的不想一起试试吗?” 谢珩后退一步,朝她行了大礼。 “此物贵重,家主还是小心收好为上。” 见他如此,想必是还是有其他的安排。谢从安收起了继续劝说的心思,将玉牌塞进袖口。 “我必须要回去了。你守着的那个秘密……等时机到了我会再来。” 少女对他狡黠一笑,目光转落在谢又晴身上,眼眶一红,又努力的忍住,深吸一口气道:“晴儿,交给你了。” 婴癸才将车赶回院门前,正瞧见谢从安推门走了出来。 雨后的空气湿润自在,泥土腥气裹着青草湿漉漉的芬芳。她深深呼吸一回,眉间也渐渐舒展开来。 谢珩随后跟了出来,瞥了眼婴癸道:“家主可往稷峰镇去寻旧人。” 稷峰镇,那不是牌坊嬷嬷嫁去的地方吗? 谢从安收起惊讶,回头对他欠了欠身,“后事就有劳你了。” 阳光从云后漏了出来,方才随雨水而来的锋利冷意稍稍减退。只可惜日已西斜,将近黄昏。 谢从安正要蹬车入座,只听身后突兀的传来一问:“家主可知为何方才晴儿要说你是好人?” 她弯腰扶着车壁,一时怔在了原地。 即将暗淡的暮光之下,谢珩微微笑了笑,“家主可曾记得自己跟她说过‘她的主子不是个好人’?晴儿当时心虚,未能答你,心中却对此事一直惦念不忘。她对属下说,必要寻个恰当时候,郑重的与你答了才算。” 谢珩停住,忽然学着谢又晴的语气,道:“晴儿现在的小姐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淡淡笑意浮上眼底,将原本的悲哀冲淡了些许,愈发的引人动容。 谢从安笑着与谢珩挥手,低头钻进了车中,再抬头时已是泪水满眼。 那日在康州郊外,她落车写信,谢又晴指责她不该怀抱目的,故意戳裳荷的伤口让其为她做事,她因懒得狡辩,便直言自己不是个好人。 只是那样随口应付的一句,谁能想到这丫头竟然默默在心底记着,如此的看重。 谢从安靠在车壁上,闭了眼,任由泪水又浸了满面。 小姑娘,下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吧。选在一户平凡人家,被爹娘宠爱长大,嫁人生子,再不要与那些氏族人心纠葛,没心没肺的过完一生吧。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牌坊嬷嬷 “婴癸,”谢从安忽然掀起帘子,对着赶车的背影道:“你这名字可有什么意思在里头?” “属下之前,死了九个。”婴癸头也不回,回答的轻描淡写。 谢从安哦了一声,又试探着问:“全是为着保护我而死的吗?” “有主子的父母,还有老爷子。” “老爷子是指爷爷吗?” “是。” “你几岁了?” 意外的没有等到回答,谢从安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是不知道吗?” 婴癸回头白的那一眼却让她瞬间明白过来。 谁能不知道自己生日! 那副没好气的模样,忽然让她有了种瞧见了自己的感受。 谢从安瞬间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朝他后背一戳,道:“你客气些。” 婴癸手中的鞭子一把甩了出去,那响动惹得马儿疯跑起来,颠得谢从安东倒西歪。 谢从安努力稳住,抱怨他道:“好好的赶车行不行。” 那人却仍是头也不回,“属下此事做得少,主子又赶时间,只好委屈了。” 一路下来,谢从安被颠的几乎散架,停车之后即刻跳了下去,跑去墙角干呕起来。 “两位可是要住店?” 身后传来问话声,谢从安摸出条帕子,只管胡乱去抹,听婴癸已经回道:“我们来寻人。” 小二鬼头鬼脑的模样让人心生忌惮。谢从安没见到牌匾,四周又都黑黢黢的,不知此刻身在何处,便也有些紧张。 这地方瞧着不像是城镇,最多算个荒郊。 她有些担心的去拉婴癸,哪知对方看也不看她,利索的闪开,扔了个东西到小二手里。“你去跟里头通报一声,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小二拎起满满的一串钱,登时就眉开眼笑,顺手揣进怀里,一路小跑着去了。 “想不到你竟也有混江湖的常识。” 谢从安赞赏着回头,见到的是已经飘到远处的婴癸依然是那副没表情的样子。 不知为何,每每对着他,就有种自己被diss了的感觉。 谢从安心里不大痛快。 她方才路上试图想起些与婴癸有关的事,可惜除了爷爷的一句玩笑话就再也记不得什么了。 “……到时让婴癸来跟着你,那才是应了古人的老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老人爽朗的笑声犹然在耳,话里的意思大概是说他两人的脾气都臭,放在一起,看谁能压得过谁么? “婴癸,你是最后一个么?” 谢从安去看他,那人却似有意,又躲进了墙下灯笼照不见的影里,仍是那日找茬与他打架时的模样,颔首敛眸,不知是在想什么还是在听什么。 大门里传来说话声,“就是这两位了……哎?” 小二瞧着墙边的谢从安有些傻眼,“那位公子呢?” 谢从安回头,果然已不见了人影。她冲店小二笑道:“我哥那人待不住,随便去逛逛,等会自会过来,无需多管的。” 小二日日的迎来送往,自然知道多听少说的好处,当即将身后来人请了出来,殷切问了句:“您瞧瞧,这可是您在等的家中亲眷?” 未见其人,门缝中露出的鹅黄裙衫已熟悉的让人心间一跳,跟着有人从门后探出身来,朝这方一笑,颊边露出个小巧的涡,平添几分俏皮。 “沁蕊?” 谢从安未料到会在这处见到,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小姐辛苦了,快些进来。” 昏黄的灯烛之下,谢从安满心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跟着。 从前院绕到后院,再入了阁楼二层,这一路过来,发觉四周无半分声响,静的只有虫语草声和朦胧的月色,熟悉的感觉恍如回到了荷风小筑。 终于到了一间正屋门前,沁蕊仔细敲了三下,回头朝她笑笑,等等又敲了两回。在谢从安发问之前,推开了门。 两人直行到内室闭着的门前。沁蕊贴近轻唤了声嬷嬷,谢从安收回要去推门的手,转身看她。 沁蕊又是一笑,“我去给小姐泡茶。”说完竟转身走了。 谢从安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又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听见里头有脚步过来,才忙往后退了半步。 耳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丫头瞧见她,也不怯懦,“嬷嬷叫请小姐进来呢。” 谢从安将心放回肚子里,跟了进去。这耳室窄小,没走几步便瞧见了正主。 老人家正歪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雪发贴整,扶在额边手上带着颗形状朴素的玉石戒指,额前一抹深碧镶宝的锦丝抹额与身上穿的洒金蓝相趁,朴素大方却端正肃雅。 谢从安凭借着印象认出是当日在爷爷的灵堂上唤自己“绥宁”的老妇人,忙上前行礼道:“从安见过嬷嬷。” 对方缓缓的睁开眼,眯着眼将她瞧了一回,颤巍巍道:“去将灯再燃几盏,挑亮些。” 瞧出她眉眼间浓重的困乏,谢从安愧疚道:“这样晚了还来打扰,是从安失礼了。” 老人被服侍着起身喝了口茶,又朝她摆手,“莫要与我客气,快过来坐下。” 小丫头又掌了几盏灯来,分别置于周边高矮的桌几之上,一瞬将这小小耳室照的通明。 老人将谢从安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几回,笑着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不住的摩挲,“好孩子,总算让我见到了你。” 掌心的温暖让谢从安心中猛然一酸,突兀的想哭。她忽然记起自己先前满手是血,一路急着赶来还未曾认真清理,忙将手抽了出来。 老人瞧着她盯着裙摆微微发怔的样子,竟然也有些红了眼眶。 谢从安无从解释,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站起身来立在了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老人苦笑道:“可是在怪老身未能早些来帮你?” 谢从安既怪又疑,摇头否认,老人却朝座上招了招,“坐下吧。”说着回身摸出个古朴的小匣摆在了桌上。 “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 谢从安瞧着那匣子,莫名觉得眼熟,好似是在爷爷那里见过相似的款式。 打开一瞧,里头是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薄绢和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 嬷嬷点头示意,她便将东西取了出来。展开薄绢,里头竟然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她一眼便认出是爷爷的笔迹。 “……元初辅和徵帝登基,长安繁荣盛景,后三次率军西征,具得佳讯,遑遑三十余载,此时再论,不堪回首,儿女既去,不复可求。世族之祸并非一时而起,力挽狂澜更非一人之能。遂十五年前另做它计,以绿珠夫人为引,将此局全盘托付。” ……吾孙绥宁,性灵聪颖,承族长位于幼时,颇受其累,而今家族散败,皆因应我所求。若后再生变故,亲可自作决断,去留皆可,万望安康为要,切勿将天数背负一身,虚度此生。幸幸。” 谢从安一字一行的读下去,渐渐的泪眼模糊。 “可还有什么想问的,我来慢慢讲给你听。” 灯烛之下,嬷嬷慈祥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泪崩。 老人抱着她,也是眼含泪光的模样,“总算是见到了你。这样乖巧的孩子,他们又怎么忍心那样暗地里搓磨,背地里毁谤的。” 抚上额头的手让谢从安一时恍惚,彷佛又回到了往日在闲鹤亭与爷爷撒娇撒痴的时光。布满褶皱的手心温暖如春,那是她会被好好护佑着,唯一不必担惊受怕的地方。 “都已经远离了朝堂也还是不行吗?他们是不是因为征战花光了钱财,想从咱们家填补呢?”谢从安带着浓重的鼻音咕哝着,仰头去看老人。 嬷嬷面上有瞬间的惊喜,跟着又叹气道:“大乾天子,王家皇室,他们要什么,我们就得给什么啊。” “如此还要安排着,让他开心的拿了才是,不然便是得了也不安分,或更要杀人呢!”谢从安咕哝着心里的怨怼。 老人的精神似好了些,拉着她问道:“好孩子,这样的聪明伶俐,可知你爷爷也是开心的。你可是已经知道了往年的那些旧事?还是他交代了你什么法子?” 提到痛处,谢从安丧气的摇头,跟着又仰头看向老人道:“那绢帛上写着托付了绿珠夫人。所以真正的绿珠夫人是嬷嬷你么?” 嬷嬷拿出帕子,将她哭花了的脸仔细擦了擦,“绿珠夫人只是个对外的名号。老身的确坐过几年那位子,不过也都是年轻时的事。后来退了这身份,回乡嫁人,这都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可是江湖传言,说前些时,绿珠夫人又出现了的……”谢从安接过帕子,边抹脸边偷看。一双水灵灵的杏眼中有隐隐的期待和试探。 那模样让老人想起了邻家那个爱玩闹的小孙子,心生感慨道:“下个月绥宁便可及笄嫁人了。” 谢从安的脸色起了微不可查的变化。 这个世界及笄的年纪是十三岁,府中还有圣旨,命她及笄完婚。可爷爷的葬礼还未满七七之数,此事是断然不可成的。 “嬷嬷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我以为大家都不会提的。” 她攥着手帕垂了眼帘,脸颊还有哭出的红晕,小声涩涩的说着心里藏了许久的话,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老人一时瞧的心疼,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摩挲了几把仍觉不够,俯下身将她抱住,“好孩子,你委屈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君心难测 谢从安被老人抱着,鼻子又是一酸,瓮声瓮气道:“不委屈。之后便不必怕爷爷想起爹娘伤心了。” 老人跟着泪眼带笑,“是这个理。他们现在也应该是一家团聚了。” 谢从安眨去眸中的水汽,“嬷嬷要带我认识现任的绿珠夫人吗?” “鬼灵精,”老人伸手去点她鼻子,“究竟有没有绿珠夫人,难道你真的不知?” 谢从安见被识破,忙咧嘴一笑,“从安是怕先前不懂事,做事唐突了。” “前些时候,我借用绿珠夫人的身份,是想要去查江南府和康州的那两件案子。你爷爷稀里糊涂又被扯回了朝堂,我想着怎么还是放不下心。”见了谢从安的乖觉模样,老人又笑着去刮她的鼻子,“后头跟着那郑家的事,还有你提过的,江湖上使双刀的门派……那老头一生只爱自由,到老竟然落得被困在长安城中,如此不算,还不能保证自身安危,我怎能坐视不理呢。” 老人叹了口气,“可惜人各有命。他早先花费心力,布下这么大的谋局,这一时节正逢关键,若去直接查问,总是瞻前顾后,不得速成。因此拖拉了这么久,也说不清究竟有没有耽误了时机。只能说时命天定,不可妄为。”老人念了句佛号,又道:“孩子,谢璧环和婴癸都是他特意留给你的。一个为你守着钱,一个领着你的私卫,至于那位绿珠夫人的身份,今日自我交代完毕,便也就正式归于你手了。” 老人从手腕褪下一直鲜翠欲滴的镯子,道:“灭灯。” 谢从安虽不甚明白,也起身去帮着熄灭房中烛火。直到桌上那盏时,老人将她拦住,示意她将灯烛举起。 那镯子在灯火映照下,投映出些微小的字样。谢从安仔细看了几眼。大抵明白是跟东南西北方位有关,还有些字似与时辰相关。 这也还是三阁中常用来排布事物的逻辑,没什么新鲜。 老人提醒道:“这些都是绿珠夫人能够行事的关键。不论哪国哪地,按照着时辰方位去寻,总能找到可用的人手。” 谢从安心中顿生惊叹。 这片洲土之上,大乾尚可算得是国泰民安。若是涉及战乱祸事,不论行业还是土地,都极易有更替损毁的可能。创立者果然心思玲珑,竟能在这密码之上又想出如此之法。在这传递信息需要大量时日的时代,设计出如此运行的组织,真的让人叹为观止。 老人笑眯眯道:“你爷爷年轻时偶然遇到的一位高人,得他点播,又借着在外征战浴血的将士们一片忠心才能起势。” “难怪。我还在想是怎样的信任和羁绊才能维持这样一个组织的运作,经久不衰。”谢从安感慨道:“如此的大智慧,当真是至诚至简。” 耳室中的灯火重新亮起,嬷嬷将镯子套在谢从安手上,慈爱的拍了拍。 “绿珠夫人在大洲各地的宿点、人手,沁蕊那丫头都是熟悉的。她的身份就是此间的重要一环,你只管在幕后抉择,便于要时脱身,只有一点要小心记得,蕊儿是绿珠夫人的丫头,平日里若是见了,切勿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来。” 谢从安随手摸了摸,瞧着甚是普通,她心中却知道,手感上有着细微的不同。仔细看,内侧有一片小小凹凸,借着灯火能看见是片银制的镂纹,似是丛兰草。 “兰草伏露,是绿珠夫人的暗记。”老人道。 谢从安点了点头,忽然又突发奇想,“要是我不小心把它碰碎了呢?怎么办?” 这话问得有些犯傻,但那稚气的模样反惹得老人心生怜爱。 “你这小丫头哟,果真是个淘气的性子。” 正巧身旁有人过来,嬷嬷便招手道:“蕊儿来,跟你的新主子说一说,若是这镯子碎了,可当如何呢?” 沁蕊送上茶水,笑得可爱,“不过是个拿来用的物件儿罢了。难道还能重过人去?主子的身份才是第一堪用的,难不成这镯子没了,咱们就能不认主子么?便是东西碎了也没什么,主子不必紧张。身边什么顺手,再拿来接着用就是了,只要有个恰当的东西能传下去,什么都不耽误。当年老主子还曾用过一只藏珠的碧玉钗呢。” 谢从安听得心中一动,连连点头之外,亦在此处记下一笔。 “主子先坐一会儿,再陪着老主子说说话,奴婢安排了几样清淡吃食,好了就即刻送来。”沁蕊道。 “这丫头极为妥当,有她来安排服侍你,我最是放心。”老人笑的慈爱,又转问沁蕊:“房间可曾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正让下面准备热水,待会儿好给主子暖暖身,消消乏。” 谢从安未曾留意两人说些什么,目光一直停留在匣中的荷包上。 她想了几想还是开口问道:“这个又是什么?” 老人看向荷包,一时也似想起了什么,别过眼道:“老头子说,等你着急或是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这东西或可一助。” 谢从安捡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摸索了一遍,又在边边缝缝处仔细的扒看了一回。布料和绣工都是极好的,只是底部有个暗袋,缝了个小指腹那么大的东西在里头,取不出来。 她稍微用力捏了捏,硬硬的。指尖推着那东西在暗袋里滑来滑去,大概是块石头吧。 “嬷嬷,我能现在就拆开看看吗?” 老人只笑不语,一旁的小丫头捧了个针线筐过来。 谢从安举手在灯下比了比,仍是怕自己弄坏,递给那小丫头道:“你来。” 小丫头在灯下摆弄了半晌,从中取出了个成色极佳的玉坠,上头还雕刻的凤羽花,纹路细致精美,在灯下一照,晶莹剔透的,让人爱不释手。 这明显是个女子的东西,若是一对,可能是耳环,现在却只有一个,更像是钗环坠子什么的。 “这是什么?嬷嬷可知道吗?” 谢从安还是愣头愣脑的直问,见老人无声一笑,眸中多了些情愫,跟着又掩饰一般低头去喝茶,过了半晌才道:“这是你爷爷打的哑谜,嬷嬷也不知道。” 谢从安早已觉察出嬷嬷与爷爷的关系不一般。见她不肯说,只能笑笑将那东西递回给小丫头道:“重新缝回去吧。” 她将绢帛铺在桌上,再看一遍,然后抬头问道:“嬷嬷,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良王府,花厅内,烛火通明。 郑和宜独自坐着,对着几上的茶碗出神。 他身上的这套衣衫尺寸极为合适,可能真如对方所说,本就是他的衣裳。上头还熏染了极淡的桂花香气,这都是早先她为他操办衣物时所独有的小心思。 可是,荷风小筑那样的地方,怎会将客人所带来的衣物存在门房,保留至今…… 他对这话是不大信的,更何况借院子那时入春,此时都已入夏了。 有人从后院匆匆而来,进门便朝郑和宜行礼道:“殿下今日不适,吩咐了谁都不见。” 此人虽说客气,面上也冷淡的很。方才就是他借着说话故意将郑和宜拦在了此处等候。 “……殿下也是怕给公子过了病气,公子用了茶歇上片刻便请自去吧。” 郑和宜已觉察出良王府不同往日的气氛,只是心间有事记挂,不能就这样回去,便连忙起身解释:“时辰不早,如之登门的确有失礼之处。只因有一事相询,实在要紧,我问清楚了自然会走。此事牵扯重重,与此前殿下交代过的一件事情有关,还是劳请一见,哪怕只是隔窗一叙,还是问清楚了才好放心。” 那人看他一眼,欲说还休,最终还是冷着脸走了,片刻后又来将他带入了后院,直引至一处白墙前才住了脚道:“既说是隔窗一叙,便在此说吧。” 对着这墙上一排的雕花格窗,郑和宜一时哭笑不得,正欲开口,只听里头传来动静。其中一扇窗子从里推开了一条缝,露出良王殿下似笑非笑的一双眼来,“听说你找我?”话才说完,又故作姿态的咳了几声,将嗓音压低了,多了几分沙哑,“有什么事便快些说,本王还要回去躺着。” 室中灯火昏暗,的确是已经休息了的模样。郑和宜瞥了眼对面站着的仆从,对方忙将头低了下去。 良王瞧着郑和宜,食指正悄悄立在唇边。郑和宜心中明了,忙垂头拱手将今日三司会审的情形诉说一番,又道:“如之不能确认后事如何,只但心会再有翻盘之数,特来请殿下指点一二。” “指点什么?”良王收起和善,挑了挑眉。 郑和宜其实已经醒悟到自己犯了糊涂,不该此刻往良王府过来。可惜为时已晚,就算离开也肯定已被人留意到了,还不如问上一问,胜于白跑,便硬着头皮道:“如之为着忠义侯府也当提前做些打算,只是忽然想起,当日……如之未有私心,只想着既然承诺过殿下,必当谨心慎意,只怕未得其意,适得其反……” 他偷看一眼,见良王面色稍霁,便继续斟酌着道:“……殿下早前曾嘱托要在下代为应承之事,如之当时听得不大明白,今日方才觉察出几分要紧。想来想去,还是慎重些,再来与殿下确认一回的好。” 良王轻笑,“瑾瑜公子倒也不必过谦,本王既然能提前相告,自是相信你能够将此事处理妥当。你远离长安数年,对于宫中情势毫无所知,如此慎重倒也合理。至于你担心的那些……三司会审中的变故不过都是应时之数,无甚可忧。” 良王仍是慢条斯理的说着,忽然拎出张纸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郑和宜扫一眼那仆从,见他仍低着头,忙接过手中,口里随意应着些话,借机打开去瞧。 上头潦草写着八个字:刑狱中毒,宫中闹鬼。 “古人云,细微之处见真章。如之遵从古训,此事自然明了。”良王朝他笑了笑,随即阖上了窗。 郑和宜略微一想便有了头绪,只是眉眼中又多了份焦灼,“如之省的。谢殿下指点迷津。” 他抬脚要走,却听那窗棂又响了两声,里头传来良王的声音:“凤统领正是避犹不及之时,公子还是要明白其中轻重才好。” “自然。”郑和宜知道自己今日之错实属不该,却也无从辩解,只能应声而去。 听闻下人回报郑公子去的是东宫方向,良王这才微微一笑,捡起身旁的本书重新盖回了脸上。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新仇旧恨 谢从安痛快的洗了个热水澡,只着中衣躺在床上,一手抚着湿漉漉的头发,想着方才牌坊嬷嬷说的那些话,既感慨又无奈。 这些国国家家的发展历史,似乎永远都逃不开那个轮回。 世族称王,功高盖主者死;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便对重臣们抄家充数。谢家倒霉也是真的,皇帝要打仗,他们上;家族口碑太好了,招皇帝嫌;国库没钱了,心思就自然又要到动回到他们身上。怪不得爷爷那么早就将家主的位子给了她一个小屁孩儿,试问若想要一个百年大族加速败落,又不惹人怀疑,还能有什么法子比这还好用的? 先将族人放任,然后趁着部分的堕落行为将精英收入暗处,接着壮大三阁为皇帝的抄家作足准备,内里又放任他们互相打起来,趁着内耗之乱将部分钱财转移。从外头看来,谢家是萧条败落,无可救药,内里却明明白白算尽了人心。 爷爷可真是雷厉风行又心思细腻,难怪当时连年征战捷报频传,三场远征都进展顺利,果然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 谢从安翻来覆去,又是叹气,又是咂舌,冷不防一缕头发挂在了指间,扯得自己呲牙咧嘴。 “主子还醒着吗?” 门外忽然响起沁蕊的问候,她即刻从床上弹了起来,“进来。” 沁蕊推门进来放下灯笼,将茶水搁在桌上又回头望了一眼,跟着笑着转去妆台取了梳子,捡起凳上扔着的棉帛朝她走去。 “衣裳可还合身?” 血衣不能再穿,便换了沁蕊的鹅黄衫裙,谢从安笑着点了点头,伸手给她看。 “主子出门在外怎么也不带个人在身边伺候。往后还是要多注意着些身子,湿着头发睡觉,明儿可当心头疼。” 沁蕊在谢从安身边坐下,仔细为她擦着头发。 谢从安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不作声。 沁蕊一面梳头,一面小心去瞧她脸色,“主子有心事?” 谢从安咬着嘴唇,看她几眼,心里的话翻来覆去的想了几回。 “晴儿、死了。” 四个字出口的瞬间,她松了口气,跟着就被无边的愧疚淹没,抿着嘴又低下了头。 沁蕊却只是愣了一瞬,又继续梳起头发。 半晌等不到回应,谢从安有些惊讶,转头看她,“你不问她是怎么死的吗?” 沁蕊有些古怪的笑了笑,“下人的命不算命,没就没了,哪有什么好问的。” 谢从安心里又酸又涩,瞧见她笑,不知哪里来的苦辣也跟着涌了上来,将嗓子锁了。 她抬手朝桌上指了指,沁蕊忙去到了茶来。 捧着杯子,手心的温暖总算让她缓了口气,“我们俩个是一起长大的。我对她似乎从未在意过,少了她却又真的极不习惯。” 两人真真切切的陪伴也不过才一年光景,却因时时日日都在一处,较之旁人总要觉得亲近许多。 这样的一个人忽然没了,她虽不敢深想,却又难掩身边和心里都空落落的事实。 “我不知该怎么说,但其实,我……有点难受。” 谢从安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将话说出来,眼睛瞬间又红了。 沁蕊看得一愣,一颗泪珠跟着就掉了下来。她自己却似被这泪珠惊醒,忙抬袖去沾眼角,口中劝慰道:“主子莫要难受。若是睡不着,蕊儿便找些趣儿来。主子是想看书还是玩些什么?” 谢从安喝了口茶,忽然带着眼泪又笑起来,将手忙脚乱的她拉住,“我不看,也不要。”她转身将茶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大抵你也不习惯我这个样子。我就好了,没事的。你继续给我梳头吧。” 谢从安将梳子塞回她手里,又朝她笑笑,眼里的泪光已经压了下去。 那茶水是她病愈之后养身用的,与她在忠义侯府喝的一模一样,与谢又晴在那破屋中备下的也是相同。 沁蕊大抵已经知道了谢又晴的死讯吧,又或者说,她终究会知道的。 屋子里只有灯笼闪烁着微弱的光线,两人都沉默下来,连呼吸声都似有意的放缓了,似是怕惊扰到了什么。 不知过去多久,沁蕊忽然开口道:“奴婢跟晴儿姐姐虽然只见过几次,却觉得十分投缘。她是个难得的简单人。” 谢从安点了点头。 那丫头的确简单的很,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一心在意的都是她这个主子。所以她才未想到,这样简单的一个人,竟然与谢珩有着关系。 谢从安心头一涩,忽然记起走前谢珩的话,脸色跟着就变了。 沁蕊当即觉察,忙询问是否将她扯疼了。 谢从安没有表情的挥了挥手,让她回去。 这一刻,她心里慌乱的的很。此时再一回想,谢珩方才的那句话分明就是提醒。 谢又晴为何会被主子不是好人的这句话噎住,又为何要说:“她现在的小姐主子是个好人”。 这话里难道是说她不止一个主子吗? 一股羞忿瞬间涌上,谢从安抬手将床上的软枕棉被都丢在了地上,就此仍不解恨,她朝着床内的棉被又踹又打。 “有人惹你?” 婴癸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谢从安吓的僵住。 回头一看,发现窗子不知道何时开了。月亮躲在层层云后散出朦胧的光,桌边站着一个人,被微弱的光亮描出个模糊不清的轮廓,若不仔细看,大概就会漏掉了。 “做什么总爱躲着。”谢从安没好气的嘟囔一句。 婴癸没有回答,反问道:“主子既然不睡,为何把灯也灭了。” “自然是为着方便你翻墙进屋、登堂入室。”谢从安送上一对白眼。 婴癸单膝跪地,冷冰冰的回了句:“属下不敢。” “起来,起来。” 不过是随口胡说拿他撒气,见他认真反倒更是一肚子憋闷。 谢从安又烦又恼,“有什么事你就快些说。坐下。”她指了指桌子,“自己倒茶喝。” 这一连串从未有过的指令,婴癸倒也适应的很,当即起身坐下,倒了茶抿上一口,“石万璃回来了,消息的确是送进的侯府。” 新仇旧恨撞在一处,谢从安心惊之余更恨的咬牙切齿。 “给的谁?” 婴癸看着她,似在思索要如何回答。 “府中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属下的人未敢打草惊蛇,只用了些谣言惑术动摇其心。他已提出了要求,须得明日亲见才算。这背后之人若想知道什么,必然是要亲自现身了。” 就是说这敌人身份还未清楚。不论怎样,总算也是个好消息。 谢从安重重点了点头,“此事做得极好,我得赏你,好好地赏你。” 她在身上摸了几下,忽然想起自己连首饰都被扒拉干净,全落在谢珩哪儿了,只能抬头朝婴癸尴尬的笑了笑。 婴癸却不明所以,只管谢赏。谢从安灵机一动,将怀里的荷包翻了出来,“这个给你,你去帮我查查是什么意思。” 婴癸上前半步,扫了一眼就即刻退了回去,不再说话。 谢从安以为他嫌弃这是个女孩子的东西,笑嘻嘻道:“你帮我收着,查出东西来,我再赏你别的。” 婴癸却仍是头也不抬,巍然不动。 这样的反应让谢从安瞬间收起了笑闹的心思。她想了几想,还是有些不甘心道:“你该不会是知道这答案吧?” 对方自然还是不应不答。 谢从安理了理头绪,更觉得糊涂。 谢珩知道答案,不肯明说;牌坊嬷嬷知道答案,却装做不知道;婴癸也知道答案,还是一样不说。 爷爷究竟是怎么做得安排,真的需要如此神秘么?可是话说回来,他老人家的心计谋略,她至今为止都十分佩服的。 谢从安把荷包塞回袖中朝婴癸摆了摆手,“赏你的就先欠着吧,反正给你钱你也没处花。” 面对她的大言不惭,婴癸眼也不眨的回道:“属下可以拿去贿赂店小二。” 谢从安被怼的无话可说,只能使劲儿的点了点头,“行。你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那我就先欠着,等明日回府再兑现就是。” 翌日一早。 谢从安一出房门,便瞧见婴癸驾着马车等在院门之外。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围帽将自己藏了起来。只是世人大多带轻薄的白纱,他却搞了顶黑的,一时也说不好是更不起眼了还是更加引人注目。 这般的古怪,果真是很对味。 谢从安低头轻轻的笑了笑,转去与牌坊嬷嬷辞别。 小丫头把她拦在了门外,说老人昨夜受凉,此时还在梦中未醒。 谢从安朝着门内行了一礼,郑重其事道:“从安是要来谢嬷嬷昨夜将多年前的安排相告。现因有要事在身,不便耽搁,还请嬷嬷好生休养,来日方长,从安将此处料理之后会再去拜访。嬷嬷且放心,我定会把爷爷离世的整件事查个明白。” 送别后,小丫头重回耳室,老人仍在昨夜的位子上歪着,并未睡着。方才的那番话,应当是隔着门都已听入了耳中。 老人此时眼眶有泪,似悲似喜,取出袖中的帕子在眼角沾了沾。 守在一侧的沁蕊好生劝道:“主子有心。您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她都十分清楚。” 老人含着泪点了点头,歪在了身后的软枕上闭了眼睛。 “我乏了,乏了。蕊儿,你要好生待她。这姑娘是他放不下的宝贝。我若还在一日,就要替他将人护的周全。” 沁蕊自然顺应一番,又道:“从前也只是见过几次,觉得这小姐清新自然,待人接物都极其妥善,不似传言中那般不明事理。如今知道侯爷对她是如何的爱护,尽心竭力,事无巨细,更叹她是个有福惜福之人。谢氏到了如今这副田地,侯爷还是私心要主子自去抉择,不舍得她被家族之事困住。无论是百年世族还是平凡人家,这份爱护都当真是世间无二了。只是,若不是这样的安排,您也不必如此辛苦。” “蕊儿啊。我当年犯下的错,今日才算明白过来,什么‘爱之深,责之切。’我这一生都执着于此,终是逼走了爱人,疏远了亲人,对你们也多苛刻。如今看懂了他的安排,才算明白了为何当日……当日……他未选我……” 老人说完长长叹了一声,“你们下去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擦身而过 郑和宜自东宫回来,彻夜难眠,直待天光破晓才靠在桌边休憩了片刻,不过多时又莫名惊醒。 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会儿愣,发觉外头天色大明,便起身推窗。 院中树下有一穿着素袍的身影,听见这里的动静,转过身来,见了是他,冷哼一声,甩开袖子,几步就回了东厢。 门帘一落,里头传出声音:“这种时候嬷嬷还为着吃食烦心,总不该的。那些人又不定能够领情,只想着如何保自己的荣华富贵呢!”跟着又是些碗碟碰撞之声。 门帘挑开,一头银发的乌嬷嬷带着两个捧着食盒的小丫头走了出来,抬头见了郑和宜便隔着院子欠了欠身,郑和宜点头一笑,便也无话。 院子里就这样安静下来,除下鸟鸣就没了任何响动。 原来这里少了她与晴儿的说笑,竟然会显得寂寞。 郑和宜回头,仔细瞧看着屋里的摆设。 他从不许这里添什么摆设,除了书本字画便显得素净无聊。她曾有意要用个八骏图的屏风来换下那架仙鹤游云,被他默不应声的态度阻了几回,终也放弃了。 床榻上总是摆着好多绒毯软枕,都是按她的喜好硬塞过来的,茗烟只能听话。 一旁的高几上的那盏宫灯,自她从东厢带来就未再送回去。上头画的是美人踏青,女子三两一处扯着天上飞的纸鸢。其中一只是花红的燕子,与一旁飞的几只真燕相映成趣,被她直言是宫人画匠的恶趣味,认真拿来取笑了一阵子。 “公子,用膳了。” 回忆被打破,郑和宜应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娇俏丫鬟挑着门帘,两个乖巧的小丫头子捧着食盒进来摆饭。挑门帘的那个颇为机灵,只望了一眼就道:“公子尚未梳洗?” 郑和宜轻扯嘴角,“我自己来。你们把东西放下便出去吧。” 那丫鬟扫了眼里头的床榻,随即了然,带人出去时脚下又顿了顿,“公子稍等,我让丫头们送热水来。” “好。” 郑和宜虚应一声,仍是对着里头的珠帘门发愣。 这个门自围猎回来后便一直关着,没了她捧着东西来献宝的身影,更没了那些只为了让他多说几句话、笑一笑的新鲜趣闻了。 “公子?” 方才的丫鬟捧着盆热水站在门前。 郑和宜想起来,这个姑娘也是在东厢里伺候的,名叫玉簪,晴儿在时,她便少能近身伺候。 “放着吧,”郑和宜淡淡点头。 玉簪将水盆摆在了架上,顺势举起卷了袖口的手,露出白生生的一截手腕,顺带着又将衣袖撸了几把,面上笑盈盈的朝他道:“还是奴婢来服侍吧。” 郑和宜扫她一眼,未说话也未挪脚。 玉簪趁机取了帕子,沾湿了就往郑和宜身边凑来。 她满脸的笑意,难掩两颊飞红。郑和宜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 她瞧着一愣,又换了羞赧,略带娇涩的柔声道:“公子可是不习惯?奴婢是要服侍您洗脸。”说着又往前几步。 再退下去就要进内室了。 郑和宜微皱了眉,忽听外头有人唤“玉簪”。 “你去将今日的采买对一对。小姐不在,还是莫要出乱子才好。” 隔帘说话的是乌嬷嬷。 玉簪的笑意凝在了脸上。她见郑和宜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瞬间双颊臊红。 郑和宜趁机绕去桌前,玉簪瞥一眼那背影,悻悻的将帕子扔回盆里。一串水珠落地,溅湿了半侧衣袍。 郑和宜垂了眼,玉簪撇了撇嘴,又换了副脸色才挑帘出去。 郑和宜无声松了口气,正要进去更衣,却听外头又传来说话声。 “这几日疏忽了,茗烟不在,该叫外头的小子们进来伺候的。公子莫怪。” “嬷嬷言重了。我自来在外游历,习惯了自己动手,还是不必麻烦。” 外头没了回应,门帘忽的一动,有个东西落在了地上。 “这是今早从外头送进来的,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还是请公子看一看。” 屋里的地上是个信封,封皮未有字,不知寄信人是谁。 听着外间动静,似是乌嬷嬷说完就走了。 郑和宜捡起来还未拆看,只听外头又高声道:“前头大公子请呢,侍郎都已去了,公子也快些吧。”他匆忙应下,更衣盥洗,临出门时,将那封信塞入了袖中。 花厅之中,谢元风仍是正襟危坐,身旁老二的位子倒是破天荒的空着。 韩玉照旧坐在对面,早先见过的那一身素色袍子也未更换,正歪倚在靠背上数指头玩,一脸的百无聊赖。 “如之迟了,表兄莫怪。” 面对郑和宜的礼节,谢元风皮笑肉不笑的虚应过去,迫不及待的从桌几上拿起个信封来,“这是东宫送来的。不知道太子殿下有何事交代,郑公子可否也让为兄知道一二呢。” 韩玉的手指停了停,又扫了一眼郑和宜。 只见他状似随意道:“昨日三司会审,出了些意外之事,所以如之曾往东宫求助,想是太子殿下给了些叮嘱。” 郑和宜说着去接信封,却不想谢元风将手一歪,换上了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只说这三司会审,我们作为世族亲兄,自该是多多用心照顾的。可怎奈侯爷丧期,小妹跑得不见踪影,我身为大哥,总要撑起忠义侯府的面子。” “表兄成日里在这些达官贵胄之间迎来送往的,谁见了能不夸一句大孝子呢。”韩玉的话一下将谢元风的脸皮刺的通红。 谢元风干笑着,复又提起方才之事:“三司会审是侯爷走前的遗愿,自然也十分重要。只听说小妹将此事托付给了你们两个……大哥我也不是多心,毕竟这涉及宗族之事,你们也该多与我说说才是。” “说什么?你们派人将我们院子围着,连茗烟都不让放回来,那可也是报了一家人的和善之心?”韩玉气道。 “这话可是怎么说的,”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谢元风正色狡辩道:“围院子是怕外头有人来寻事,我需得想法子来保你们安全。茗烟那是回来的晚了,我怕扰了你们休息才故意留他在外头的。” “表兄的这张嘴可真是能说会道。你们反正都有了道理,如今倒是把人送回来呢?” 韩玉恨极了这虚情假意又表立牌坊的人,一心与他斗起嘴来。 “表兄可否将信交与我看看?” 郑和宜却惦记着为何东宫会有信来,又走的是正门,不知与袖中这个可是同一出处。 谢元风瞧出他的焦急,手上故意收了半寸,“不然这样。我直接帮你读信,咱们也就都知道了这信上说些什么。若是还有什么我听不明白的,咱们再来商讨商讨,或是你再给些解释。如何?” 这架势摆明是不答应就不给的,郑和宜只好点头。 这样就达成目的,谢元风不免有些得意,还朝韩玉撇了一眼。 韩玉虽也不满,却未真的上前阻拦,只说了句“我去更衣,你们且等我一等。”抬脚就去了后院。 谢元风那双眼睛一转,似想起了什么,不安道:“我们倒也不是一定要等他……”回头却见郑和宜已回了座上,手上还端起了茶。 “这茶不错。表兄试试。不知可是今春的新茶?” 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方才面上隐隐的几分焦急也没了,任凭他如何的眼神递来也只当未见。 谢元风只好放下信封,也端起茶杯,等韩玉回来。 当真是待这二人将茶喝尽,外头才有人影大摇大摆的过来,谢元风瞧见了,瞬间脸色变得奇妙。 “大哥今日醒得早。”谢以山手扶着肚子,笑呵呵的进来,身后两步跟着的是他妻子黄氏。 消失了半晌的韩玉慢慢悠悠的走在最后,等谢以山在谢元风身旁坐下了才绕过立着的黄氏,晃着回到了郑和宜身边。 因为谢从安的恶名使然,这两位表兄的夫人平日里都十分默契的躲在南苑,除了必要出门的日子,极少在人前露脸。 难得今日竟会在前院见到,也是新奇。 黄氏不过二十出头,丰面粉颊,略施薄粉,虽未出孝期,仍戴了满头的珠翠白玉,一身镶珠的裙衫拖地,行走之间摇曳生姿,琳琅有声,果然没有愧对了她那江南富商的出身。 只是脸上莫名摆着副骄傲姿态,说不出是什么神情,总归带着股子懒得遮掩的轻蔑。 谢元风又是几声干笑,“弟妹怎么也来了。” 谢以山笑呵呵的的拍一拍扶手,“韩侍郎来时我们正用早饭,听说是东宫来了信,她便也嚷着说想要一同见识见识,这才一起过来了。大哥不会介意吧?” “自然不会。”谢元风跟着配笑。 韩玉落座后将左右看了一回,“既然人都到齐了,表兄便开始念吧。” 谢元风憋闷的不得发作,只能继续压住,去拆印泥,展开信纸才念了几字,脸色骤变。 韩玉本就盯着他不放,一发觉不妥,竟难掩喜色。“怎么了?”他边问着就起身去瞧。 近处的谢以山早已半歪着身子凑近过去,原也是一张等看好戏的脸,见了那信上内容,瞬间又将神色收敛。 瞧这二人的反应,郑和宜已将心下的猜测认定了一半。又见韩玉面带揶揄,笑着转向那兄弟二人,他便更加笃定。再亲自见了信上内容,果然与所想丝毫不差。 那封信出自东宫幕僚之手,上头说的大概是刑部傅侍郎言之有理,既然两次袭击都有侯府小姐在场,自然应该查查她是否与人结怨。且百姓传言这位小姐对族人打杀过度,不得人心,或许是被人有意报复,追杀索命,不可放任不理。再有她在刑狱中毒,韩侍郎又在她住处中毒两次厄运,如何都应当在忠义侯府上认真查问。此事还应当早些办妥,好为明日的会审做足准备。 花厅里一时静悄悄的。众人各怀心事,都只盘算着如何是好。 “今日五七……”谢元风才刚开口打破沉默,外头忽然慌着跑来个小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东宫又来了车马,叫即刻接了郑公子去呢。” 郑和宜朝韩玉看了一眼,起身对那两兄弟道:“三司会审总是大事,东宫谋士给的提点想来是不会错的,既然从安走前将此事托付了我与韩侍郎,就请侍郎按这信上说的代为操办吧。”说罢朝韩玉轻轻颔首,疾步走了。 瞧着郑和宜离去的背影,韩玉记挂的却是早上凤清派人塞进来的信。他摸着袖中私心扣下的珠花,心中默道:不过是因着置气才藏起了这东西,信还是让乌嬷嬷送了去的,若是他未能及时看到,便也怪不得谁吧。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回归长安 谢从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日在城门口被人拦住,更想不到竟是婴癸这顶围帽惹得祸。 “到底怎么想得,要戴这么个玩意儿!”她钻过车帘,气的回手在那帽沿拍了一下,又忙换上笑脸与准备拿人的守卫道:“各位莫急,咱们都是好人家的百姓,不是什么流民刁民。” 这群奉命看守城门的向来是借着寻衅索钱,好贴补生计,见她一个小姑娘空有皮囊,身上头上都是格外的素净,顿觉晦气。 管事的朝一旁挥了挥手道:“让到一旁,莫挡了路。” 心知此次难缠,谢从安只能陪笑照做。可惜真的是口袋空空,连一件银子首饰也找不出来。衣裳是沁蕊的,更没什么镶金藏玉的点缀。虽说头顶还有一支发钗,也总不好拆了头发,疯着回去。手上的镯子又事关要紧,不能露出,一时间难为极了,只好低声去问婴癸,“你身上还有钱没有?” 此时却见一架马车从城内飞奔而来,不少路人惊呼躲避。守门的侍卫见了上前去拦,被车夫当头一鞭抽翻过去,飞起半高又滚落在一旁。 周围几个骂骂咧咧的蜂拥而上,硬将马车逼停了下来。 谢从安在一旁瞧着,本有些幸灾乐祸,忽然听见车中传来问话:“外面何事?” 这熟悉的声音如同陨石落地,重砸入心。她转头死死盯着那马车,只见侍卫正要上前将车夫抓下来打,一只攥着令牌的手伸了出来。手指修长,其色如玉,正是她往日最爱盯着瞧的,必然不错。 侍卫们即刻对着车门行礼,将路让了出来。那个被打飞的守卫还要冲上去,却被拦了下来。 “为何放他!”守卫一脸不满,拦阻的那个小声道:“东宫的人,你不要命了!” 百感交集中,谢从安不知是该追上去再看看清楚,还是全当自己听错。 瞧了眼身旁端坐不动的婴癸,她忽然也没了力气,低声嘟囔了一句,“我是忠义侯府的大小姐。”说着将自己的玉牌递了过去。 怎知那守卫瞧都没瞧,开口就骂。拦他的那个忙又按住了,上前将玉牌拿起看了几眼,又转回打量。 这一身素净打扮,说是个丫头还过得去。模样不错,却是魂不守舍的,车夫神神秘秘,马车也破烂,怕不是私奔的家奴。 “你若是忠义侯府的小姐,那我就是侯爷了!” 那人放声大笑,恬不知耻的他还贪心的将玉牌揣进了怀里。 在一众哄笑声里,消失得力气好像又渐渐恢复,谢从安按住身旁的婴癸,笑着骂了句“不长眼的东西”。 婴癸极为省事地默默将她的软鞭放在了面前的手上。 憋闷了多日的怒火,总算是找到了发泄之处。 谢从安甩出长鞭,当即开打。那个口出狂言的守卫和围上来帮忙的统统被劈头盖脸的抽出了血印。不过多时,这些人身上脸上便无一完好。 凤清从城外回来,远远瞧见西城门前堵的水泄不通。走近了,只见一群人围着个圆,其中是名临风散发的女子,手持一只软鞭,招式狠准,正舞得虎虎生风。 一旁的马车上还有个带着黑布围帽的车夫,偶尔暗中出手相助,确保那些侍卫不得近她身侧。 待看清那女子相貌,凤清一度以为是自己找人找魔怔了。他在一旁揣着手看了半晌,直等到城里增派的支援出现才出声拦阻。 城门的守卫几乎都被打得歪七八扭,毫无还手之力,倒在地上只知道喊痛骂人。 谢从安却仍不解气,满脸的激动愤慨,那怒气汹汹的架势仿佛随时就要将这些人再拎起来抽打一回。 凤清哭笑不得,驭马上前道:“谢妹妹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 谢从安一手掐腰,轻轻喘着,指着其中那个被抽花了脸的道:“还我东西。” 凤清身边的跟随即刻上前,将地上躺着的都搜了一遍,捧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凤清认出玉牌,当即便知道了怎么回事。 好在那玉牌结实,只是磕碎了角上一点。 凤清转身朝着那群人严声厉色道:“忠义侯府的小姐都敢惹,你们也是厉害了。谢氏家主可是一般的普通身份?今日你们若还能有命活着,回去了便记得多多的烧香磕头,谢祖宗保佑!”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谢从安收起玉牌,转身上车,跟婴癸道:“走。” 凤清望着她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这身打扮不见半点装饰,连发髻都只简单盘着。即便是身在孝中,侯府的小姐也不该是这个样子,难怪守卫会如此怠慢,不肯信她身份。 这样看来,昨夜也应是找对了地方。那些床上摆着的珠花钗环大抵就是她的,只奇怪屋里的血腥气甚浓,她却是手脚俱全,也不似虚弱。 可叹谢珩仍是不见踪影……难不成伤者是他? 有人上前与凤清耳语。听到东宫两字,他转朝方才拦路被打的守卫补了几句:“守门切忌马虎大意。那些贵人们一个不满,你们可是掉脑袋那么简单的?” 守卫们吃了这亏,早已后悔不迭,自然肃穆应是。 目送马车在道路尽头消失,凤清驭马向前几步,抬头望向皇宫方向,自言自语道:“东宫出入的牌子认得,谢家家主的牌子却敢怠慢,这长安城恐怕真的是要变天了。” * 忠义侯府的花厅中,老少爷们儿有坐有站,满满当当,比着街上城外的流水宴席处也不遑多让。谢元风一心都在外头的五七流水宴。五房有太公坐镇,三房的老太太却不知为何没来,只有谢以山在辅座歪着。 周边的人中有偷着用眼角瞄主座的,也有光明正大打量的,还有歪脸撇嘴的,里头竟然还有个见韩玉看来,悄悄与他抛媚眼的。 这一幅众生百态,让韩玉好生得了意趣,有些乐得停不下来。 “侍郎喝茶。” 身旁放下个青花瓷盅,还未揭盖就闻到淡淡的茉莉香气。 怎会忽然送上花茶? 韩玉心生疑窦,回头见是乌嬷嬷,惊讶的要起身行礼。 嬷嬷将他轻扶着拍了拍,“侍郎这几日劳碌,也要多爱惜身体,莫叫小姐担心才是。” 韩玉应了,目光与乌娘身后站的玉簪对个正着,对方瞬间缩着脖子低下了头。 平日在西厢伺候笔墨的四个小童也在一旁站着,神色懵懂的四处乱看,明显是不知所为何来。 幽兰苑的影卫不在,谢又晴这个能顶半个主子的也不在,只有他这个新来的御赐侍郎独自撑场面。虽说这身份比着郑和宜那个尚未行礼的未婚夫婿更加名正言顺,但毕竟是要查问谢家家事,也不会是普通的艰难。 嬷嬷大抵是担心他,所以才会带了院子里的人来给他助阵打气。 韩玉转对着满堂的族中亲眷道:“明日三司会审,所以今日需得把其中的几件事情料理清楚。” 话音未落,底下已经哄闹了起来。 “今日五七,外头忙成了那副模样,家主的未婚夫婿哪里去了?正是他当出头应付的场合,总让元风哥去支应门庭又算什么道理?” “你们院子里的人做事就这般无状吗?” “也不过是个侍郎身份,这里的名声威望比你高的族中长辈都在,你凭什么坐那位子!” 韩玉端起茶盏,眼皮不抬的就怼了回去:“就凭我御赐侍郎的身份,再凭我家夫人临走前对我的嘱托。” “你红口白牙的说了就算?你只说托付了,证据呢?” “对啊,证据呢!” “凭什么说了我们就要听信。你又是个什么玩意!” 韩玉眯起眼,瞧着那几个不停叫嚣的年轻人。 三房五房一般货色,还有些面生的牛鬼蛇神,趁机攀附着这两兄弟的关系来凑热闹。新面孔又多了不少,是都听说谢从安不见了,便赶着要来分一杯羹么…… “我没有证据。这侍郎的身份也是我凭着一副红口白牙得来的,你可要去宫中要个证据?” 韩玉故意摆出一副要仗势欺人的模样,果然稍稍震慑了那几个趁势起哄的。 五房的太公终于开口:“小年轻们不懂事,若是冲撞了侍郎,勿要理会就是。咱们还是快些将今日要查之事说个清楚。当日家主从猎场回来,将府中闹的是鸡飞狗跳,硬要说侯爷是中毒而死。且不说此事真假,既有谢广认罪,为何又不将其发派送官?又听说她一声不响的跑了出去,至今不归。如今连五七都过了,仍不见回来,可是准备怎么对族中给这个交代!” 老者越说越气,嗓门儿都跟着大了不少,听起来中气十足,给人的感觉是要对此事不罢不休。 只可惜他的一腔正义却用错了对象,今日的韩侍郎是不打算讲理的。 韩玉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直接无视了底下的纷纷议论。 “您老要交代就找夫人要去。今日要论出的结果,是明日三司会审的要证,切莫混为一谈。” 他从袖中扯出信纸,展开念了一句:“……当从府中韩侍郎中毒一事查起。”随即将手一挥,“把谢墨给我带上来。” 厅中不少家奴都露出惊讶之色。 谢墨早前因着偷拿小姐库中财物,被另外三个小童当众指认,后便被发卖出府了。和他一起伺候郑公子的那三个,还因监督不力被连带着革了银米,怎会这会儿又会在府里出现。 正是到处都嘀咕不停,就看见有人真的被压了上来。当场有认得的,都惊讶的互使眼色;还有些听说过此事的,对着这人就指指点点;那些不知前事的,就急得支棱着耳朵去听旁人说的什么。 谢墨一进来便跪了,朝着主座上的韩玉磕头道:“小人多谢小姐和公子的信任。” 韩玉瞧着方才叫嚣的那几个忽然一个个的都沾染了紧张,心里也踏实了几分,开口道:“这是先前院子里拿的主意。公子说凡事有因,谢墨这孩子出身清白,又未有什么不良习好,虽直白木讷了些,倒不似是个会私下手脚,偷东西去卖的,所以跟夫人将他讨了去,又悄悄安排在了一处农庄做活。不过吩咐他要好生回忆在院子里伺候的古怪事,不论大小,随时报来。” 笔纸砚三个小童还是有些呆愣愣的,互相看来看去,单那个后补进来的谢彩,一脸的机灵样儿,取出一沓子纸放在了韩玉手旁的桌几上。 韩玉随手捡起一张,对着堂中一挥,“这些东西夫人和公子早都看过了,也安排了人查问,确证都是那三个指认谢墨的小童们背地里的行事。”说罢又冲那三个小童道:“不过来堂下跪着,难道还等我派人来拿么?” 那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又怎会老实听命,各自朝外疯跑出去。下头的家奴们慌着围追堵截,顿时将堂中众人冲的四零八散。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侯府吵架 底下一时闹哄哄的,推搡中,连太公也被撞了个趔趄。 太公不悦道:“不是说要查你中毒的事,这又闹的什么?难不成是他们三个毒的你。” 韩玉也不去关心那三个究竟抓着了没,只管瞧着手里的纸,懒洋洋道:“当日茗烟是亲自瞧见了下毒之人的,也曾说了是小童中的一个。只怪当时天色太暗,无法确认。如今倒也省事,咱们不必费心复查,直接找出这人背后是谁便好。” 他说着抬起头来,目光扫过厅堂,某人的心跳漏了半拍。 厅中议论纷纷,韩玉又道:“幽兰苑自来是侯府内规矩最多的地方,由影卫看守,不属于这个院子的人不许擅入。下毒之事的背后主谋既能在这里投毒成功,最终目的必然是为了家主。难道我一个御赐入府,侍候夫人的小角色,还能在侯府掀起这种风浪?如此以来,便正与东宫所言相符。去年行宫内的两次夜袭,也都是冲着夫人去的。只是这将手动到了宫里,就不是咱们忠义侯府,又或是谢氏族里能解决的。所以,我便想着早些把这个人找出来,交给乌衣卫去审。早日与咱们族中撇清了关系,还能护着些谢氏的清白。” 三言两语,罪名忽然就从投毒上升到了谋反。堂中的议论之声更多了不少,却无人胆敢高声,都压着嗓子说话,听得人难受。 太公气得直吹胡子,“你莫要胡说,咱们族里怎会有这等不顾死活的人。且不说这下毒谋害家主之事难行,要将人手派入宫中更是不易,遑论是要安排谋杀于千里之外的行宫。若当真能有那样的计谋城府,又何愁支应不起族中的事务,都有了这样的能耐,又何必在宫中惹出那灭族的大祸,究竟图的什么!” 韩玉心里早已清楚收买下人的是谁,见太公一直插话,故意道:“太公说的是。”顺着点了点头,话风却忽的一转,“想来这人就是要将一族的性命都放在火上煎烤,只等着众人失措时再跳出来收买人心。所以我们必得先一步将其找出杀之,以防其引火烧身,玩火自焚。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堂中顿时炸锅一般哄闹起来,人人面有惧色,不停的交头接耳。太公一时语塞,脸色青白,仿佛也被他这半真半假的话给震住了。 堂中哄乱,没一个正经主持说话的,对面三房的谢以山也一直干愣着不做声。 太公终于琢磨出不对劲来,有意向对面道:“若听我说,这些也不过都是私下里的猜测,既然那谢墨仍在,不如就好好将他拷问了。那三个小童若当真都被收买,想来他也必是经历过的。侍郎不好只拿些毫无凭证的大话来唬人,反倒无视这有据之实吧。除非是当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好哄了。” “岂敢,岂敢。” 韩玉顺水推舟,“还要多谢太公提醒。谢墨你就快与大家说说,当初要收买你的究竟是谁呢?” 这二人一唱一和,终于把谢以山的魂儿给唤了回来,他登时急道:“小崽子总是乱说话,哪有什么轻重。这府里的主人奴仆本就不多,前后分着,每院里也就几十个,平日里大家都在一处,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与谁多说了几句什么,也都叫做收买不成?” “表兄说的也颇有道理。”韩玉面色严肃的点了点头。 此时底下忽有人嚷出一句:“不过才提出来问问,也不知三房紧张的什么?”韩玉跟着抿唇一笑,又去看谢以山。 只见谢以山脸上青青白白,额头鬓角汗如雨下。 谢墨也回头瞥了一眼,口中忿恨道:“就是三房的以山少爷,总拿些银子玩意儿哄我们将院子里的事说给他听。” 谢以山听了,登时就伸手要上前去打他,“敢满口胡吣,诬陷你爷爷,看我不打死你。” 对面五房早有人手快的出来拦着。谢墨倒也躲得利索,瞬间就窜到了厅堂对角,嘴上却依然不肯饶过,边躲边喊:“去岁入冬,三房来人,以山少爷还让人给我们派了福袋,里头有江南府的梭子糖呢。因我不爱吃甜就留在了屋里,后来转交给了小姐和公子。这要是谎话,现成的可上哪里编去!” 三房那边喊出一句:“你莫胡说!去岁入冬,幽兰苑的主子们都去了温泉行宫,哪有空给你一个下人小子送好的道理!” “呸,不说还罢了。谁不知道你们家抠门儿是出了名的,连牙缝里的菜花子都要就风喝粥。那时鸡贼的要趁主子们不在好动手,连带着将玉簪都讨好了几回呢,还指明了说要那做蛋糕的法子。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仗着嬷嬷性子好,疼惜我们,当真做了好多回,终才让你们学了去的。后头听说晋王府宴出了事,那时我就想着不对,不过是怕惹是非来才未言语,今儿个既然说了出来,就不怕让侍郎再去好生查查,那做蛋糕的法子可是怎么从院子里的小厨房到了晋王府的!” 想是谢墨这小子前番经历了三人污蔑,心里受了委屈,憋足了气,今天到了堂上便竹筒倒豆一样的说个不停。两房的人一个个听得瞪口结舌,面面相觑。 韩玉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自己省了不少力气,一时竟笑的合不拢嘴,只是顾及在场众人也不好放肆,便借着茶碗半掩着,顺势睨了眼身后。 玉簪好似是被拧了一把,正抱着胳膊眼圈通红,缩着脖子不敢动换。 乌嬷嬷大抵也是听明白了这里头做蛋糕的牵扯,面有愧色,见韩玉看过来便微微叹了口气,不自在的将手在身上搓了又搓。 三房的人见谢以山没了应对,又嚷上一句:“今日要说府上家事,又扯上晋王府做什么。这小畜生信口开河,胡乱攀咬,一副生怕咱们乱不起来的架势,岂能轻易听信!” 韩玉正要接过分辨几句,只见三房有几个竟冲了出来要抓谢墨,还拿帕子去堵他的嘴。 谢墨急着挣扎,又是惧怕,一直望着这方,口中喊着救命。 韩玉气得将茶盏掼在了桌几上,一拍桌子道:“忠义侯府,哪里轮的着你们动手!”他抬手指向三房那几个,“不怕死的就继续放肆,看我韩玉今日能饶过你们哪个!” 这本是气急所致,没想到竟真的把那几人给震住了,纷纷都撒了手,只是还都不敢就此罢休,就转去看自家的主座。 谢以山这会满心想的是如何把谢墨打死才好,焦急之间,见对面五房各个都是副看戏的模样,心里更恨得厉害,张开嘴,三言两语就将去年谢元风如何安排苏亦巧进府,跟林嬷嬷学礼数的事抖露了干净。 “若要说幽兰苑的事,咱们不如就抛开了脸面,全部拿出来说道说道。我身为二哥,不过就是日常关心妹妹起居,对她那小厨房里的吃食好奇了些。哪抵得过大哥的心思巧妙。阖府的姑娘丫头都看不中,非要从外头搜罗个小家碧玉进来,趁着侯爷请来的宫里人,从怎么走路开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调教的如何仔细用心。这般的行事,知道的是给妹妹操心陪嫁丫头,不知道的还当是给自己养什么见不得人的备用呢!” 一番话惹起哄堂大笑,这下五房亲眷们,脸上五颜六色什么表情都有,太公也是气的恨不能当场堵了他的嘴。 韩玉实未想到谢以山会忽然倒戈,一时间看得过瘾,差点忘了正事。好在谢元风风尘仆仆的从外头进来,摆出一副侯府主人的架势问起诸事进行的如何,这才让他想起自己还漏掉了一位。 “前尘旧事,一并清算。如此甚好。” 韩玉收起了看戏的心,提醒谢彩将方才谢墨和谢以山所说诸事一一记录在案,明日好拿去呈堂。 谢元风才刚回来,见到处都乱哄哄的,不明所以,便低头去问身边人发生了何事。 太公气的不能,想要说上几句,却寻不出由头来,只能摇头叹气。 忽听得后头院子里传来一声女子咒骂,众人回头,只见是三房的老太太正走过来,旁边小心服侍着的正是谢以山的夫人黄氏。 见了自家的长辈,谢以山兀的就淌下两行热泪来,那委屈的模样看得老太太好生心疼,还隔着院子就指了韩玉吼道:“我看是哪个敢污蔑我孙儿!好生站出来与老身说话!” 老人家好大的气性,人还未到,声音就已传入了厅中,可见谢从安那脾气大概也真是谢家祖上遗传。 韩玉充耳不闻,只管拎过谢彩整理的记录细细看着。 谢墨当真是吃过了大亏,长了记性,方才趁机脱离了魔掌,早已麻溜的爬到了主座脚下跪着,此刻正勾着头往回打量,看见三房的女人婆子们晃悠悠的一大群正朝花厅过来,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韩玉正巧听见了,忙将纸拿的高些,遮住脸上的笑意。 “我只说是那小妮子回来了,怎么倒是个没见过的坐在上头。俗媚之流,不男不女!”老太太指着韩玉骂道:“你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竟敢坐在上头与我们说话!” 韩玉虽是个不吃亏的性子,却也是知礼懂礼的人,对谢家的长辈们还是有着几分尊重。他想到今日有任务在身,不好示弱忍让,便思虑着该如何拿捏才好。 片刻之间,那个今非昔比的谢墨却已把话抢了过去。 “这是咱们谢氏家主最宠的侍郎,皇帝亲自开口,御赐入府的。就是这样的身份,也不随便是谁就能说什么够不够分量的话!” 一口茶水将韩玉呛的结结实实,猛烈地咳嗽起来。 谢墨狗腿的举起手来将茶盏接过,乌嬷嬷忙的上前给他拍背顺气,玉簪也往前凑着帕子,连一旁写字的谢彩都住笔站了起来。 这一幕落入眼中,可不就是幽兰苑正经主子的派头,倒让三房的老太太一时看愣了。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揭示前情 谢以山早已祸水东引,当然要暗示老太太不要开口。 五房的谢元风还在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满满一屋子的人,目光一时全都落在韩玉身上。 韩玉不负众望的顺过了气儿,清了清嗓道:“幽兰苑如今就我一人在家,此事若不是我来主持,您倒是说说,该由三房还是五房来?” 老太太扫一眼对面的太公,没有说话。 “成日里是谁最爱在背后编排,总说什么夫人性子坏,爱打人。可她哪回不是揣着明白当糊涂,雷声大雨点小,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糊弄过去。她那样一个人,在皇帝面前还要凡事说个理的,真能不知道你们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我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世语又说是人心如镜,明查分毫。今日不如就趁着两房都在这里,你们就互相照照,看这阖族这一大家子里到底是谁坏透了良心!” 两兄弟收买下人打探掺和妹妹院子里的事,已经算是将谢氏簪缨世族的脸丢尽了。三房和五房的人此刻你瞧我我看你的,虽不愿意承认,却也都是自小读书受教的,自然知道这事做得有多没脸。 谢元风知道了自己被揭露安排苏亦巧入府教习之事,又被太公连剜了几眼,这会儿老老实实在一旁站着,不敢再作声。 三房的人都凑在老太太身旁,低声说着方才的所有经过,黄氏一面歪头听着,一面去打量身旁的夫君,眉间须臾蹙起小山,眼见着全是火气。 忽听见声细微的啜泣,韩玉一回头,见乌嬷嬷扭着头抹泪,发髻上只有颗简单的白玉扣,与发同色。 想起往日里小晴儿的戏语,韩玉后知后觉,忽然懂了为何嬷嬷才回来一年就白了头发。 从安的身边还是有人真心疼她的。 韩玉本想开口劝上一句,却听一女子阴阳怪气道:“侍郎方才那话说的,倒似我们今日在场的全都是万恶不赦,对不起她谢从安了?” “你认的这样利索,我反倒不好再虚让什么了。” 韩玉回头直怼上去,毫不客气。 黄氏虽有心虚,却终是气不过被人这样指责,顶着一脸绯色恶狠狠的瞪向座上,“我们一大家子的亲近热闹,自然是你这种没亲没故的人不能懂的。” 韩玉只当听不懂她话中恶意,反问道:“人说谢家世族百年,这一族里头,整个算起来能有多少人,我还真是没你清楚。只不过,就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才来了府上也不半年光景,却已经把你们两房的亲戚都认全了,”他顿了顿,故意问道:“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大抵就是你说的,太过于亲近了?” 黄氏羞恼的说不出话来。 韩玉又道:“……至于有没有辜负这万恶不赦的罪名……还是请二表嫂好生问问你家夫君,我们幽兰苑里究竟有多少被他收买安排下的人,那谢芪在长安各处又都做下了什么勾当。如若事情太多,不知该从何入手,不如就先去那几间长安城内有名的酒楼问问!” 谢元风忽然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的望向对面的谢以山。 一直混在人群里的谢芪冷不防被点了名,不敢直视身旁的目光,偷偷朝外退了几步,站在了边上。 黄氏仍不死心,高声道:“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往幽兰苑里下毒,难道就真当看院子的影卫都是摆设不成!” 她自以为聪明,自恃得意的甩出这话来,却见谢以山恨的回头瞪她才知道犯了错,想着要去斥几个小童胡说八道,又记起自己话中提及了影卫,若韩玉真把人唤了出来当堂对证,便是要将人彻底丢尽了,便一脸无措的去拉谢以山,想让他为此补救几句。 谢以山正被对面的谢元风盯的难受,紧张着若是五房想明白了里头的秘密该如何是好,对方却已经开了口。 “弟妹这话说得正是。谁若是要是往幽兰苑里送些什么,必然也都是都经过影卫的眼皮子底下的,岂会那么简单得手。且妹妹挑食,这点全族的人恐怕都多少知道些。” 黄氏正在奇怪大表兄怎会忽然帮自己说话,就听对方又道:“妹妹病后养身,喝的都是些药茶,二弟能想到往送去待客用的花茶里动手脚,也算得上心思缜密了。” 谢元风猜出晋王宴上蛋糕有毒之事与三房有关,气恼之下才故意报复,不料话才说完,却见韩玉盯着自己笑的诡异,心虚之下又望向对面的谢以山,只见他也是疑色重重,正一脸困惑的瞧着自己。 谢元风浑身发毛,只因做惯了姿态,仍旧摆了那副大奸似忠的嘴脸,意有所指道:“就算是二弟要怪,我也不得不说,这事做得忒阴损。” 谢以山盯着他瞧了半晌,好似终于明白过来,深吸了一口气,指着谢元风道:“是你,原来是你……” 谢元风心虚的往后退了半步,又朝左右看了看,“是我什么?” “大表兄为何说我是因花茶中毒?”韩玉边喝茶边问。 这话奇怪,谢元风未敢直接应声,眼睛却不自主的朝他身后飘去。 “你瞧玉簪做什么?”韩玉低头吹了吹茶中的浮沫,仆从已将玉簪压到了堂前。 谢元风瞬间失了颜色,整个人僵直惨白的,有些蔫儿了。 “大表兄可还有什么要说的?”韩玉看向他。 玉簪在地上已经哆嗦着缩成一团。谢元风脸上忽明忽暗,一时哑了。 五房觉察不对,不敢擅动。对面的三房倒似坐不住了,夫妇俩凑在一处嘀咕不停。 韩玉扯动嘴角,“玉簪不如说说,我是因何中的毒?” “奴,奴婢,不知道。” 玉簪答的小心翼翼,偷偷抬眼,却不敢正视韩玉。 “怎么这会儿又说不知道了。”韩玉冷笑,“事发当日,情形非常。无人知道幽兰苑竟能如此的不太平。不光小厨房里的冒菜有毒,我这里还遭了花茶的暗算。”想起那时游离在生死之间所受的搓磨,他还是恨得不能,“夫人发觉了问题所在,便将计就计,嘱咐我们不许作声。” 他咬牙道:“小晴儿对外说的都是我冒菜中毒。茗烟因见到了小童往厨房过去,便也认为这是事实。夫人自那日之后便严禁院子里提起此事,一经发现是要拖出去打死的。所以今日我就忍不住要好奇的问上一问,大表兄,是如何知道我中毒的真相呢?” 谢元风早在他开口时就知道了不好,此刻被直接逼问,下意识就去看座上脸色铁青的太公。 此事论到了关键之处,花厅中本就是针落可闻,谢以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突兀的引着众人都瞧了过来。黄氏推他一把,他便慌的瞥一眼韩玉,又硬装没事。 韩玉却不想就此放过,“冒菜一事也有趣的很。那毒药气味太重,就算加在了菜肴里头亦难遮掩,是极易被发现的。幽兰苑里,夫人的吃食必是由乌嬷嬷亲自动手制作,这等没来由的东西根本杀不了人。况且我本就不食辛辣,又因着被夫人关了起来,怎会有心情尝鲜。此时想想,这一安排,不知是真的为了毒死谁,还是为着让夫人知道,有人在我们院子里动手下毒呢?” 谢以山听着这话,反倒平静下来。 韩玉接着道:“最可恨的是这花茶下毒之人。必是知道我爱茶,为着不碍休息,便会在夜里用些。那时我才刚进府不久,夫人许我交友,不少仰慕瑾瑜公子之人便会慕名上门拜访,但凡下头伺候的有个不小心,将这有毒的花茶用了,届时忠义侯府要担上怎样的罪名,此事你可曾想过!” “我自然想过!” 谢元风义愤填膺,脱口而出,随后发觉不妥,僵在了原地,一脸悔色的攥拳瞪着前头跪着的玉簪。 韩玉道:“你不必怪她,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药茶里做手脚的事情也早就被夫人发现了,不然你还真以为是她跟小晴儿斗输了才被主子疏远,赶去外间伺候的么?这些事情,夫人都是特意嘱咐了胡大夫的,连郑公子听的都是谎话,就等着你们自露马脚呢。” “畜生!” 太公忽然朝谢元风骂道:“还不给我跪下!” 谢元风扑通一声跪的利索,紧紧的抿着嘴,不争辩也不作声。 韩玉自然不会就此罢休,眯着眼问道:“大表兄有句话说的还是对,夫人不喝花茶,独因我这癖好才让送进了园子。却不知我这一个小小侍郎,薄命琴师,究竟是哪里惹了你不痛快,竟然动用了多年的安排,只为求我一死?” 这一问连太公都不再言语。 三房的谢以山听了这话,忽然露出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也不顾黄氏在旁说些什么,皱着眉头又陷入了沉思。 那时韩玉才刚入府不久,有不少的长安公子都递了帖子来侯府听曲喝茶。这样混乱中用花茶做下手脚,必然是冲着他来的。 谢从安知道府里进了细作,便有心借此查一查两兄弟究竟哪个才是晋王眼线,可惜一直没有后续,又不能太过焦急坏了计划。当时白闹了一场却未能达到目的,只落了个谢墨偷脏被发卖,却又其实也不干他的事。 五房那样秘密小心了多年,今日忽然就这样当堂暴露出来,这样的结果,任谁也是猜不到的。 此时三房的危机看似解除了一半,谢以山便焦急盘算着如何将方才跑出去那三个小童捉住杀了。只要没有人证,菜肴下毒一事他明日才好反口。 因心有计较,他一时间急眉赤眼的站不住脚,全然不见往日的自在富态。这样子任谁瞧了都知不对。好在五房正被按在错上,不敢支声,一屋子人此刻又都只盯着韩玉,便也无人发觉。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不一而足 韩玉抬手敲了敲桌上墨迹未干的纸。 “整件事夫人早就查清楚了。那下了毒的花茶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日子什么时辰入的长安城,又怎么进了侯府,从哪个屋子出来经谁得手入的幽兰苑,她心里都明镜似的。不声张出去,不过就是要留着慢慢与你们算。至于那碗冒菜,里头的毒药也不稀罕,药耗子的,随处可见。可是二表兄,大表兄还有句话说的没错,夫人她嘴刁,所以我们院子里的吃食并不普通。也真是多谢二表兄你不像大表兄那般心思细腻,没研究什么习性口味。你可知道那厨娘将冒菜的做法卖去了酒楼,还赚了不少银子?这酒楼说来你们三房也熟,更巧的是此事如何被夫人发现。怪不得人总爱说苍天有眼。” 话到此处,韩玉的眼中全是戏谑讥讽,“忽然在清风明月阁里吃到了自己小厨房的菜色,你说是不是有趣?夫人就是为此才特意寻了去问的。你猜猜从找到那做饭的厨子,到对方将你供出来,一共花费了多少时辰和银钱?” “信口胡说!” 眼见孙子被罪状钉死,老太太当堂翻脸道:“都是些没凭据的话,你怎好当众乱嚷,若再敢如此,我便要请家法……” 韩玉一听便笑了。 平日里都是自己帮着夫人请家法打人,今日不想竟换成自己被威胁。 只听哪里传来个声音,哆哆嗦嗦,颤颤巍巍道:“……侍郎入府不过半年之久,与谢家毫无牵带,对这种事又有什么好胡说。小人这里还有一证,就等着三房给出解释!” 说话的人,说着说着就似没了底气,听来有种想要一鼓作气却又半途露馅的感觉。 韩玉探头一瞧,发现竟是几日未曾归家的茗烟正疾步从院子外头过来,心知今日之事又好办许多,“证据什么的老人家不必操心,我们明日自会呈送到刑部的大堂之上。” 主座上的韩玉自在如常,面带笑意,茗烟心里终于踏实许多。他想起方才凤统领的嘱咐,重鼓勇气道:“小人已从乌衣卫处得来了证词,就想问问以山表少爷,当日城郊田庄上逼人强卖的张寄生一家究竟怎么死的!” 谢以山的脸色原就不好看,听了这一句,连手都扶不稳了。黄氏迅速的拖了他一把,跟着就扭头去找谢芪,遍寻不见踪影后才幡然醒悟,嚎了一声就跌坐在了地上。 老太太忙让人给扶起来,起身就又指向茗烟,怒道:“把他给我赶出去。” 三房那几个习惯动手的,听了话就来拿人。茗烟好容易摆出的架势,瞬间又散了,借着府上的几个家奴拦阻,一路闪躲着跑向韩玉身侧,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这都是凤统领给的,说是查明了好一阵子,就等着小姐去拿,因她总不派人才让我带回来……” 一听就知道是凤清猜到了府中动乱,特意先安排来给他壮势的。 韩玉接了过来,目光定定,朝厅中扫看一眼,打开见是份供状,又有些讶然。 那上头不光有里正和庄头老李的供认,还有两人的签字画押。再看几遍,发现里头诉说了忠义侯府何时来人,如何吩咐他们杀人又装作自戕,还报了到顺天府收买仵作等等诸事,描述中附的还有这人的模样。 他随手将那画像抽出,递了出去,谢墨机灵的接过,扫看一眼当即明白,便给了下头传阅。 “这里供出的人,身高七尺,狭长眼,眉间有痣……哎?我瞧见方才堂上有个跟这里说的极像的,不知是谁?” 韩玉说着瞧向三房,将手上的状纸扔在了一旁的桌几上。 方才的样貌描述,字字句句都是三房的谢芪,但凡认识的都知道此事不好。 三房的人见了那画像,都已交头接耳起来,还有的扭头到处寻人。至于谢芪本人,早已在方才点到他名字后就悄悄躲了出去,不知去了何处。 五房也凑在一处低声议论着,瞧对面忙着传看状纸,有些窃喜。三房竟还有些装傻充愣的,只嘟嚷着自家没有这人。 韩玉道:“二表兄不如猜猜,明日乌衣卫真要复查此案的话,多久会查到你这里来?”老太太惊怒愤恨的样子,恨不能吃了他,韩玉却仍旧直言:“为了败坏夫人的名声,你们也算是机关算尽,丧尽了天良!” 老大应该也是没想到二弟能比自己还坏,吃惊之余又恢复了些自在,忆起前几次撺掇他找幽兰苑麻烦的旧恨,一时没忍住又摆起了派头,冠冕堂皇,大言不惭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说的好!” 韩玉怒极,一掌拍在桌上,将众人都吓了一跳,“大表兄不如也说说看,族中的药材门路又都做下了些什么事!” 谢元风闻言色变,“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来,方才的自在消失于无形。 一旁的太公道:“药材门路是五房多年的经营,韩侍郎这才入府几日,又知道什么,不可偏听偏信,冤枉了好人。” “好人?”韩玉讽刺道:“夫人狱中被人下毒,回来后曾让人去查药材门路。此事本也无他,让人困惑的是,好端端地,影信两阁不过查个药材,反而非说牵扯了金阁生意。她那可是谢氏家主的身份,怎会连这种小事都查问不出,岂不怪哉?” 提起前些时谢从安受下的窝囊气,韩玉更气的双目泛红,“夫人此次忽然离去,目的就是康州。那里有什么,你们堂上站着的哪一个敢说不清楚!” “什么查出查不出,”谢元风怯中生怒,显然是被戳了肺管子了。他从袖中抽出方才在外待客的账本,一把全砸在了地上,纸页飞出,散的七零八落,突兀的生出一股子颓败之意,看的太公和老太太直皱眉。 “我成日里为着族中事务早起晚睡的,反倒还落了不是!她去康州干什么,这屋子里坐着的又有哪个知道!放着侯爷的大孝不管,连未婚夫婿都跑了!正经的五七反让我到前面去顶。你一个侍郎,仗势着钦赐的身份,也敢窝在府里拿腔作势,审我们两房的老人!既然拿定了主意要找我麻烦,不如就索性全摊了出来,好好说说!我们五房每年为了族中的吃穿住行费了多少心思,可有让你小子这般怠慢的道理!” 谢元风越说越觉得有底气,话到最后铿锵有声,理直气壮的模样看得人简直都要跟着一起怒发冲冠,打倒谢从安身边这些龌龊小人。 韩玉知道这里遇到了硬茬,却不能落了气势,只能强撑:“说说就说说,你以为夫人不在,就没人能奈你何?” 他说着俏悄对茗烟使了个眼色,怎料茗烟正紧张后事,直呆呆的愣着,完全不知是何意思。 好在一旁的谢彩机灵,听见主座忽没了后话,忙落笔起身道:“小的斗胆,既然乌衣卫已有了供状,也安排茗烟哥哥送了回来,想必这事是极重要的。明日开审,须得先报上去才是。侍郎不如现将此事紧要处理,罢了再说别的,以防误事。万一耽误了,可是无法向御前交代。” 五房虽说气愤,也没有在满身破绽时去帮三房挡刀的道理。 谢元风偃旗息鼓,默默在太公身侧坐了下来。他实在是心虚气短,拿捏不准这一趟康州之行谢从安可有查出什么。 韩玉瞧这不要脸的竟敢起身坐下,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惜不能再提旧事,便只能冲三房的人道:“方才这供状你们也看了,可有什么要辨的呢?” 田地纷争之事他虽不大清楚,但那状纸写的详细,看了几遍也猜出几分。左不过是谢以山安排人去败坏谢从安名声,要给她找些麻烦。 茗烟回忆着凤清的交代,学着那语气一字一句道:“凤统领说,此事必要将人亲自拿住了好生问问,可有自己家里无罪还硬要栽赃嫁祸的道理。这种事放在哪家府里不是个笑话,赶紧关上门在府里提前问明了,能撇干净的就快些决断,省得明日公审闹上堂去,只怕还要将谢家的人丢到中书省里!” 比着方才的怯懦害怕,茗烟总算也正常了些。韩玉有心帮他立威,便未多说,只问了句:“里正与庄头此时都关在何处?” 三房听到紧张处,几乎各个抬头望着这里。 “早就捉了给顺天府送去了。应当是正在牢里头关着。”茗烟说的自己也有底气,声音便大了些。 谢以山听了更慌,顾不得去想如何杀小童,藏谢芪,只一心怕起来。 按理说,这些角色若都进了大牢,应当有人来与他报信才对。怎会这么多日,连半点风声也无。 此时再想起之前传说谢从安回到长安城便悄悄失踪了的事,他只怀疑是不是五房反过来故意给自己使绊子,为了迷惑视听,只等她抓住谢芪那里的错处,顺藤摸瓜,将自己一网打尽了。 谢以山越想越怕,越怕越慌,整个人都抖个不住。 一旁的黄氏才被哄的好了些,正就着婢女的手喝茶,见他如此,恨得不能言声,又想着夫妻同根,只能抓着他膀子晃了晃。 谢以山重重的的吐了口气出来,仿佛经这一下才知道了呼吸。老太太在边上早已不做声了,只是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三房太过安静,连句狡辩都没有。韩玉只能道:“你们倒是对自家人的手脚都清楚得很。” 老太太抬头瞪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未能说出话来。 “您老瞪我也无用,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去把那谢芪抓回来。不然,只怕明日要住进刑部大牢的就是您的亲孙子了。” 老太太听了气得一跺脚,骂了句造孽,忍不住当场就抹着泪哭了起来。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人心不古 “乌衣卫连状子都有了,还需在府里查问什么!” 忽传入个严厉女声。韩玉一行目光皆是一亮,齐齐翘首望去。 外头天色已暗,有人漫步而入。府中正到了掌灯时分,婢女小厮们都举着灯笼出来,片刻就将檐下挂满。 烛火补足了光亮,照出来人轮廓。 风尘仆仆,略显素净,迎风而来,神情坚定。 这段日子不知发生了何事,竟然消磨了不少女儿的娇俏,这一副姿态,明明白白就是忠义侯府的女主人。 镇定自若又冷面无情,让这一屋子人都各自心事翻搅。 传言中谢从安回到长安又无故失踪,这几日的遭遇无人知晓,不知这次回来,她要如何处理侯府内的这些家事。 谢元风和谢以山两人早已悄悄打量了对方,只能说是万般滋味在心头,唯有独自体会。 谢从安的脚下不紧不慢,目如寒锋,扫过堂中众人,落在韩玉身上时稍稍和缓。 侯府的花厅中一时噤若寒蝉,未敢有半分的喧杂之声。 她在韩玉让出的位子坐下,打量了一侧站着的几个,“不知审问到了何处?可否让我先问上一问?” “正说到乌衣卫查问田庄争地之事,还有……”韩玉顿了顿,“……五房药材路子上的疑问。” 其实谢从安在外头已听了一阵子,先前诸事连着韩玉想要诈出五房手脚未成都已知晓。 她朝他点头道:“官府既然已有了那些人证和物证,再抓个人也不过费些力气时日,我们又何须再在此等事上操心。” 她说完瞥向三房,意有所指道:“都是治老了病的先生,自然知道没了黄芪还有白术,难道就能因着寻不着人就无法判案了么?” 这突兀而来不知跟由的话,让不少人都露出了茫然之色。 韩玉连连点头道:“如此,下面就都全凭夫人决断安排。” 谢从安嗯了一声,开口就唤谢元风,“大表哥不如与我细说一说这药材里的事。” 谢元风自然而然又拿出了方才的愤怒委屈,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将所有的指责又重来了一回。不过这次也顾及到了谢从安的脾气不好,自动省去了摔账本一节的抒发演绎。 韩玉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对下作兄弟,听着那悲愤之声,又见谢元风涕泪横流的模样,更恼怒他下毒暗害自己的事来。 “这么说来,还是委屈大表哥了。” 谢从安端着茶水,依旧面无表情,“五房如此的委屈,倒叫我这做家主的心有不安。” “族中事务多繁重,妹妹年纪又小,还有些怀着不可见人心思的,总在暗地里做些腌拶歹事,”谢元风收回特意望向对面的目光,掩去窃喜,继续愤慨:“我既被选入侯府,年岁又是最长,平日里自然要多为妹妹操心些。有些话说不得也要说,妹妹思量不周之处,还要多听大哥的劝说才是。” “表哥说的是。不过妹妹如今就有个疑惑不解,还请表哥指点一二。” 座上的人无喜无怒,让底下瞧不出这一折福祸。 谢元风拿不及主意,太公便将话接了过来,“家主有何不解,我们老人家也都在,帮你拿一拿主意便是。” “极好。”谢从安抬头朝外喊了声:“押进来。” 众人望过去,见外头忽然多了两个被麻袋罩顶的人,由一个头戴黑色围帽的压着,不停扭着试图挣开身后的桎梏。 后面押送的那个感觉毫不费力,任由他们挣扎,却连姿势都未变,只用了一只手。 单看衣裳,被押着的像是一男一女,不过都是五花大绑,捆的十分结实,一路过来只听见呜咽之声不停,想来拿麻袋底下,两人的嘴巴都是被堵了的。 谢元风看了看被推在了地上的两个人,转问谢从安道:“这是什么人?” “放一个。” 谢从安开口,押送人当即摘了其中一个的麻袋。 瞧见了那人模样,谢元风当场大惊失色,对着谢从安厉声道:“你如何能这般对待嫂嫂!” “我如何能?”谢从安冷冰冰的重复一问,“你不如直接问她!” 太公此时已觉出不妥,奈何人老了,手脚也慢些,未能及时阻止。谢元风已将杨氏身上的绳索解开,顺带摘了她口中的帕子。 杨氏满脸是泪,早已将妆面哭花。发髻装饰凌乱狼狈,也顾不得整理,只管拉着谢元风,口中喊着夫君,哭得几乎快要断气。 谢元风也被气的口不择言:“就算你是谢氏家主,可有这欺负长辈的道理!一屋子族人都在此看着,你要如何给我个交代!” “又是交代。” 谢从安冷冷的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将心底压抑了多日的话说了出口:“你们这些人,三房、五房,老人长辈的,好似独爱这个。” 她盯着哭得肝肠寸断的杨氏,道:“限你一炷香内将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不然明天就直接送去三司堂审。什么家丑外扬也都已顾不得了,我只知道敢挑衅到面前的,就没道理为她考虑什么下场!” 杨氏虽为武将之女,总是娇生惯养大的,从小就只待在长安这种平安的富庶之地,哪里经历过风霜雨雪。平日里如何骄傲要强的一个人,经历了方才的捆绑恫吓,此刻被谢从安吓的只知哆嗦,连眼睛都不敢往上瞧,口中除了喊怕,多余的一字都说不出口。 谢元风此刻心乱如麻却又不明所以,瞧着自家夫人这模样,却拿不准。活该是亏心事做了太多,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入手,只怕坏在那分寸之间。 谢彩伶俐,已经吩咐下人摆上了香炉。青烟袅袅之下,谢从安另换了盏新茶,“送些吃的来。” 她面露疲色,说完了那几句就不再理会堂下如何,一副要抽空歇息的模样。若不是身旁的香炉还燃着,大抵都要当她方才是在说笑了。 “主子可要去偏厅里躺躺?”谢彩狗腿的上前。 谢从安看他一眼。 干净顺眼,不招人注意,一双眼睛清亮灵动,十足的聪明相。 她还记得这小子是当时特意要了进来,安排在郑和宜身边的。想到此处,原本有些融化了的冰冷又凝住,“不必了。” “那小的再去催一催吃食。” 谢彩应承一句,随即绕去拉了茗烟。乌嬷嬷也跟着一起折了回去。 韩玉走过来道:“若真的累了,就去歇息片刻,这里就算审不明白……” 谢从安止住他的话,面上虽仍未有笑意,眸光却已柔和下来。 她什么也没说,韩玉已懂了其中意思,独自回了座上。 来往之间,谢元风已经想好了说辞。他开口质问道:“你嫂嫂不过是出门喝茶,你怎么能就这样叫人将她捉回来。她一个高门淑女,还要不要活了!” “高门淑女!” 谢从安冷嗤,“爷爷的五七,她不帮忙也该在家里待着,跑出去喝什么茶?又是跟一个陌生男子独处一室。我究竟不知喝得是哪门子的茶?你让她先将这里头的道理说明白了,再来跟我论什么活不活的话!” 大乾的民风不算封建,已婚妇人与男子单独见面这等子事却也可大可小。爱护声名的世族贵胄,自然还是常多防备,敬畏着些人言的。 这会儿在厅堂之中,族人面前,谢从安的问话句句打在杨氏脸上,这对五房也是羞辱。 谢元风将自己框了进去,一时间后悔不迭,又气又恼,一把将身边的杨氏推了出去,口中骂道:“你这淫·妇,竟然瞒着我做这种勾当!” 杨氏被骂,却只能咬着唇,默默落泪,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 她出身将门,耳濡目染,从小就憋着股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劲儿,只想要做个巾帼英雄。 当初会嫁入谢家,瞧上的自然是谢元风那忠心耿耿,大国大家的君子之风。后来因着自家与晋王妃交好的那点关系,又有夫君对侯府的权柄的贪妄,暗地里为两边牵了不少线。 谢元风因此搭上了晋王,对她更是哄宠夸赞,少有这番让她折面子的时候。 整日间瞧着谢从安风风火火操持着一族的事务,杨氏心里其实也嫉妒的欲罢不能,再加上身边得了谢元风的奉承,总觉得自己有十八般武艺在内里憋着,这一家之主若是换了她来做,必然要比谢从安强过百千。 这便是今日错处的由来。 平日里,杨氏多是从晋王妃处拿了主意来传话的。今日因郑和宜被东宫唤走,谢元风有意要借着侯爷的五七立志显威,一时在外头忙的不可开交。收到石万璃的消息,她便觉得如此机会,正是天助,想趁着家中的亲眷皆在,自己去拿了消息回来,将万事安排妥当,以后也好真的在侯府谢家挣到一袭之地。 往后再等谢元风承接了这侯爵之位,自己便也能当做起当家主事的,得一得真威风。 只没想到,她费了心劲儿,避着人出了门,才刚在酒楼的雅室中坐下,即刻就被按住捆了个结实。更没想到最终会是被捆回了府里,被当堂问责的下场。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岂有此理 那方后悔不迭,谢从安却无心等待。她不耐烦道:“既是高门淑女,又要面子,不如就好好解释清楚。随你去见什么男人女人,我通通不管,我只问这一趟你去喝的什么茶!谈的什么事!” “要我说,是不是……”太公见过不去了,忙又开口劝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二错将人带进了三娘喝茶的屋子,又被家主撞见了,以为是有什么,实则就是误会一场。” “是误会,就是一场误会。” 杨氏还是有着几分机灵,接过话就胡扯起来,“我今日出门,正是因为嘴馋。这些日子府上来往的人多,不好出去,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才偷跑出门。因知这时节出去吃茶不妥,所以才趁着夫君忙碌,想着更不宜被发觉。可惜天有报应,让人入错了房间,又被家主的手下发现,这才被捉了回来。” 那满脸的委屈后悔倒也是真的,只可惜谢从安无意欣赏。 “是吗?”她示意摘去另一人的麻袋,“这么说,这个人你不认识?” 石万璃的脸色惨白,在看见谢从安的当下起身要跑,被婴癸从身后一脚踹的趴在了地上。 杨氏眼睛才刚一抬,发现不少人都紧盯着自己,顿时又羞臊的低下了头,蚊蚋一般道:“不认识的。当真不认识。” 谢从安见状,冷冷一笑。 “如何?石万璃,今日都到了这里,你还有什么话想说?此时此地,你可看清楚了,想跑无异于死。我劝你不如老实招供,找条后路好活命。” 石万璃被婴癸踩在背上,动弹不得。有常平之事在前,又亲眼见识了谢从安的毒辣,今日被抓,早已明白自己是她故意放回,方才又听见了五房和杨氏的一番辩解,此刻算得是万念俱灰。 谢元风的表情在听到石万璃这名字时有了几不可见的变化,当即被一直留心的韩玉捉住。 韩玉瞧着谢元风绞尽坏水想办法的样子,有意道:“夫人既然认识此人,不如直接将事情讲给我们知道。我只担心表嫂若迟迟不肯说,诸位也等得辛苦。” 谢从安扫一眼那对夫妻惊恨的表情,道:“此人是被派入三阁的奸细。一直跟在金阁阁主薛桂的身边做事。不过是借着薛桂想要壮大自己私库之心,从旁打探另外两阁的情形。” 她三言两语,将康州的形势娓娓道来,“如今三阁失主,影阁重创,就连爷爷看重的信索也一败涂地。我此次回来,就是有意安排能人去康州接手。信金两阁尤为紧要,不可再群龙无首,如此的散漫下去了。” 觉察出话里的醉翁之意,韩玉也装模作样的感叹了几声。 三房小声议论着,谢以山那模样明明就已经是按耐不住。 蠢蠢欲动间,他终是扛不住诱惑,将心里的话一股脑问了出来。“这人是什么出身,竟然能潜伏在金阁多年?据说那薛桂是个极其刁钻古怪的,又吝啬的很,对下头一毛不拔,怎么就会被他近了身?” 谢从安无视五房的难看面色,只道不知,“既被我查到了又带到这里来,便有十足的证据不是假话。薛桂死时此人就在当场,我有意放他回来作饵,影卫跟着他一路回了长安,今日提前埋伏,当场拿证,这才将他和约见的人一起捉了,带回来当堂审问。” “胡说八道!” “岂有此理!” 谢从安懒得搭理那义愤填膺的人,“你们有话就快些说,我有些乏了,撑不了太久。” 谢元风与太公对视一眼道:“这都是误会。我夫人平日里甚少出门,怎会作出这等事来。” “我也想着怕不是误会,所以才会吩咐了一定要当场捉拿,直接带回来。还是请表哥大义灭亲,秉公执法,当着族人的面前认真仔细的问上一问吧。” 谢从安一双杏眼,闪耀着真假难辨的光,从善如流的直接将五房后路堵死。 谢元风无话可说,只能向太公求救。 “家主可是被人蒙蔽了,只怕我们家这傻孙媳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而不自知啊。”老者苦叹。 “好说。那便找出是谁的圈套,也算是好事一桩,没有白忙一场。”谢从安句句紧咬,半分不让。 “这自是要好生细细的查问了才能知道,不然只怕,只怕会有冤屈。”太公再叹。 “老人家说的有理。表兄你且自行查问,我等着就是。” 谢从安摆出一副坐等的架势。对方的三房自然是隔岸观火。 谢元风急了,“这样处置,我只担心夫人害怕。不如还是让我先将人带回去,好生歇息安抚一回,等明日……” “明日直接送去三司公堂吗?” 谢从安一眼飞去,如同冷箭钻心,吓得谢元风一个激灵,满肚子的矫情说辞瞬间忘了个精光。满屋子的人又都望着此处,他只好道:“妹妹也是女子,好生给表嫂留些体面吧。” “有此间等等诸事在前,表哥是以何种身份来与我要这份体面?” 谢元风被这一问逼的愣住,谢从安忽然笑了笑,“罢了,我烦了。将石万璃的帕子取了,让他自己说。” “慢着。”谢元风不怕死的伸手去拦婴癸,回头去看谢从安,“此人来历不明,还是不要让他信口开河的好。”说罢见谢从安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怕她又怒,忙解释道:“厅堂里的人这样多,人多口杂,万一谁听信了他的胡说,届时就算问明了你嫂嫂冤枉,也怕那些流言蜚语伤人于无形啊。” “若说是怕有冤枉,夫人也已经让你们自家来问了。大表兄,你这不问便罢,还拦着不让另一个说话,不知这里头到底藏的什么心思?莫说是你慌了手脚,乱了心神,不知道的,只怕是你自己做贼心虚了吧!” 韩玉毫不留情的将他拆穿,谢元风的脸瞬间血红。他掉转头怒叱道:“我们谢家的族中事务,还轮不到你一个侍郎来插嘴!” 一只茶碗在堂中应声稀碎,动手砸了它的人对着谢元风冷笑。 “有些话是连黄口小儿都会背上几句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惜你这般的年纪,做错了事也不知悔改,只一昧的当堂诡辩。我谢从安让你三分便是,如今却连对我的人也敢不尊重了。谢元风,你是当我断了药后真的好心好性儿好欺负,还是担心我拿不准该如何处置你们夫妇两个?” 自从去年年初,谢从安病愈之后便收敛脾气,如今首次当着长辈发怒,也是自那葬礼后爆发的头一遭。 早先因谢从安的脾气暴虐,没少借着家法之名对这两兄弟动手,后来虽说好些,但旧日的噩梦尚在,此刻又亲口提起玉簪下药的旧事,谢元风心中的忐忑不是常人能懂。 他困惑的是,谢从安这样的暴躁脾气,如何能够改换?两房这些年对她们爷孙动了多少手脚,她当真是全都知道,并且都忍了下来? 他一昧的揣测着此刻谢从安手里有了多少实证,反倒不敢轻易再开口。 毕竟这话中一副已经给他留有余地的模样,当真不知该辩还是认。 谢元风一时腿脚发软,转头见太公盯着自己,只能蹙了蹙眉。 眼下的情形,老头子心里早已有数。从韩侍郎口中论述,到茗烟带回乌衣卫的供状,再到谢从安让人押了这两个回来。 他孙儿的性命危矣。 太公忙着盘算下一步如何,突然发现三房的老太太竟摆着副恬静面孔,静静坐着只管喝茶。 他这里风雪交加,对方却全然不顾,连个眼神都不给,完全没有前几日商量的那般合下对上的意思。此时记起她方才迟迟不至,心里顿时清楚了几分。 三房这是不想得罪家主。 虽然他们也有错处,但毕竟不如五房下手那么狠,瞧这情形,大抵是会想用谢芪撇开干系。 只要没有实证能拖谢以山下场,她们就还能将自家人派去康州,进入三阁。 太公心内冷哼一声,难道他三房有替死鬼,五房就没有么! 思虑清楚,老头子起身骂道:“糊涂!荒唐!” 忽然听得动静,谢元风还未明白,一通骂就已经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亏得族中当日看好咱们五房的教养,精挑细选,将你送入了长安侯府,为的不就是让你辅助家族兴旺!可你这平日里究竟是怎么管束家里的?连自己媳妇在外头生事,祸乱家族都不知道!她都帮着外头人来害咱们家里了,你这做夫君的竟全然不知!如今家主已亲自抓到了证据,查问上门,你却还只顾着私心,想着要为这谢氏的罪人留些颜面!太公问你,这样的糊涂,你怎么对得起当日赞赏你的一众长辈?咱们这一大家族的人口平安,难道都比不过那妇人的颜面要紧!” 谢元风听着这些,心里想的却是几日前太公提醒他晋王落败,要趁早脱身的话。 虽说他醉心权势,一心想要那侯爵身份,对着一路相助的夫人杨氏还是有些下不了狠心的。 一旁跪着的杨氏却是已听明了太公的意思。只后悔自己因强好胜,犯下这样的错。 她虽然眼泪汪汪的哭个不停,讨饶认错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多年夫妻,谢元风当真的不舍,一时间在原地唉声短叹。 太公却只怕谢从安又恼了,再拿出什么铁证来扫自家乖孙的颜面,忙催促道:“杨氏既然糊涂,家主便不如早些将她送官。风儿随后写下休书,将这媳妇罢出门就是。”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杨氏反目 太公发了话,此事便没了回旋余地。 话音落定,杨氏崩溃大哭。可惜过往掏心贴肺的对谢从安做下那么多坏事,如今被自己祸害的人就在面前,她纵是有千言万语,也知道羞耻,无颜再辩。 太公的意思,谢从安也听清楚了。 若有证据你们便呈上公堂,反正这媳妇五房是不要了。若没证据,恐怕她往后会再多一个编造污蔑,逼着兄长休妻的恶名。 谢从安正在琢磨,原本已是万念俱灰的杨氏却忽然开了口。 “若说是我糊涂,不如就如家主所说那样,好好的翻一翻五房药材上头的事,看看可是我这处最为要紧,凭着一己私心,将五房多年的名声全都败坏了!” “好!”谢从安当即笑着应下。 如此一来才当是遂心称意。 自从昨夜听说石万璃动了心思,她就一直想着如何能借这天赐良机按住一个。顺藤摸瓜,五房做过的那些事自然也会水落石出,更能顺势将晋王的手脚清理出侯府。 没想到,竟是杨氏亲手将这一切都送上了门来。 今日抓到杨氏时,她也是惊讶,后来想到了晋王妃与杨家的关系,这一切也算有了答案。 拆了杨氏,便也算是断了晋王伸入侯府的手脚,如果还能拖上谢元风,便更是难得的好运,可以把药材一路收回整理了! 谢从安心里一直绷着的劲头总算松了些,暗自里舒了口气。 太公激的杨氏口不择言,当场将五房借药材弄事的一口揭开,摆在了前头。五房的一群各个自危,噤若寒蝉,太公更是悔不当初。 杨氏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些傻话,只因是本人太过绝望,此时已经又清醒过来一些,觉着不妥,便频频回头去看夫君和太公的脸色。 谢从安是不会让这样的机会溜走,特意点了杨氏道:“表嫂之言正合我意。当日在康州的经历不少,每一样都让人惊讶不已。除了石万璃,还有一事我未得空细说,与五房药材上的关联只多不少。是以,我也好奇,杨三娘你一个嫁入谢家的媳妇,怎么就有这样的本事,竟真能插手五房于族中的事务,而且都到了这种地步。能够做下这些……” 她缓缓说着,朝外一瞥,杏眼一弯,漾出笑意。婴癸的身型一晃,作势去摘石万璃口中的帕子,一直在旁边紧张着的谢元风瞬间便扑了上去。 婴癸将他踹了出去,底下的杨氏也正惊慌恼怒着,忽见谢元风哎呦一声倒了过来,伸手去接却又消不及恨意,迟疑间也被推倒,两人都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 那清亮的响声听起来就疼的入骨。 谢元风身上手上都疼的说不出话来,待确认了石万璃的口还封着,抬头又见了谢从安一副笑眼眯眯的样子,顿时火从天降。 “表兄不用着急,不论这石万璃招或不招,五房于药材上的帐目一时都是清算不完的。不如眼下就安排人将往日的账目都送往幽兰苑去,让我带回来的人好生瞧瞧,影阁的阁主谢葑死前所说是真是假……那些毒药又是否当真都依命送上了长安。” 谢从安火上浇油,一番话说的从容不迫。 杨氏哆嗦着爬起来,含着泪刚想要说话,被谢元风抬手一掌呼了过去,将她一掌打的栽倒在地,半晌没爬起来,还吐出一口血。 杨氏半边脸颊顿时肿的老高。她爬在地上,动也不动,似是被打懵了,也不知道哭。 谢从安已急的站起喝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跟个妇人动手!” 谢元风梗着脖子才要说话,只觉背心一痛,就爬在了地上。他见了周遭嘴脸,又羞又怒,挣扎唾骂,片刻不休,往日摆惯了的侯门公子作派早已荡然无存,直到发觉背上越来越重,几乎听见了身体里的骨头声响,才知道害怕的大喊救命。 太公早已急得想要去救,可他身旁的那些小子们瞧见了婴癸的身手,哪能放他过去,只一昧的拦着不让上前。 谢从安的狠毒谁没听过见过,谢元风触了家主逆鳞,凶吉未卜,不能连自家的长辈都搭进去了。 谢元风却知道这些人是盼着自己早死,好能上位,嘴里更是不忌荤素的骂了起来。 “给我拖下去打!”谢从安恨的咬牙切齿,“把他给我打到说不出话为止!” “谢从安你敢!” 谢元风怕到了极致,已不管不顾的威胁起来,“我是你表哥!是族中选来承爵的第一人选!你如今不顾孝悌,家主的位子还能坐上几日!不趁早想着讨好我,还敢让人这样动手,族中的长辈们若知道了必然更加怪罪!来日落魄时,你可要想着怎么求我!” “多谢表哥提醒,只不过我谢从安尚未辞去这家主之位,也仍是这忠义侯府的主人。哪怕就只剩了今日,我也要先将你这无耻之徒打到满意!” 目送他到院子里挨揍,谢从安的唇边是意味不明的狠戾。 “在场的一个个的都与我记住了。从今往后,谢家的不管哪个,若是敢动手打女人,只要被我知道,性命恐怕就要没了!” 一字一句皆从齿缝过,骇人的意味十足。 小小的身躯不畏不避的立在堂中,倒不比那些昂藏男儿逊色。 太公被周遭的小子们困的丝毫动弹不得,救不得乖孙,急得眼睛都红了,一时也有了泪光。 外头的哀嚎怒骂不堪入耳,正听得人皱眉,哪里忽然又蹦出一声恸哭,惊动了满堂的男女老少。 杨氏的唇上挂血,哭的痛心,那模样让人不忍细看。 谢从安别过脸去,示意韩玉去请大夫。不料杨氏听了认定自己还有希望,顾不得涕泪横流的模样,手脚并用着爬向主座道:“你们可能帮我照顾宝儿?” 她努力的向上仰着头,口齿不清,却说的急切。厅中一时针落可闻,众人皆是要听她说些什么的样子。 谢从安心里的怒火随着她的混沌言语逐渐化做怜悯,一旁的韩玉也无声轻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谢从安望了一眼垂头拭泪的太公,忽然想起爷爷,眼眶瞬间泛红。 “她说,只要我答应护着她和宝儿,便可将五房所做之事全盘相告。” 面对着两房探究的目光,谢从安低头对杨氏道:“其实,我不仅能护着你们母子,就是收个养子,将这侯府的爵位彻底安置了,亦无不可。” 杨氏眼睛一亮,五房那边也沸腾起来。 太公道:“我这媳妇本就是好的,宝儿也是好的,家主如若真想要收为养子,便给他生父留些体面吧。” 谢从安忽然笑了,扬起下巴道:“我可曾说了要收谁做养子?哪里就跑出个生父来?” 杨氏听懂了其中意思,忙又挣扎着说了几句,谢从安笑着道:“你这是要弃夫救子啊。” 太公问言色变,厉声叱道:“她一个外家的弃妇,胡言乱语不当听信。三司会审在前,家主言行需慎,不能在此时再生事端。” “太公说不可再生事端,我却觉得不如全都拿出来清算了便宜。连那些医者不都常说,久病之疮,还是要削肉剔骨反能好的快些呢。” 话中浓浓的嘲讽和蔑视让太公不敢轻易再劝。 外头已经没了动静,不知孙儿元风如何,堂上这两个疯妇也不好应对。谢从安天生反骨,那杨氏又莽撞无脑,也不知哪句话会不会又横生枝节。 太公悄悄回头,冲身边使了个眼色。 这一折,自然也被韩玉瞧在了眼里。 恰巧谢彩和茗烟捧了果子吃食,珊珊来迟。两人注意到花厅中气氛不对,便谨小慎微的送上吃的,退在了一旁。 韩玉唤过谢彩吩咐几句,后者点头应了,又与茗烟招手,一同去了。 “杨三娘,与我谢从安谈判,没那么容易。” 谢从安拂了拂身上看不见的灰尘,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你打算拿什么来证明自己有用,又凭什么让我信你?你当真知道五房做事的底细?” 杨氏的脸才敷好了药,羞愧和疼痛都已算不得最难熬的了。 谢元风当众甩出的那一巴掌,打飞了她对自己莽撞行为的愧疚后悔,又亲见了太公当堂反复的嘴脸和五房对谢元风的态度。她已经知道自己没了后路。 此刻被谢从安直接问话,杨氏只当是最后的一线希望,百感交集的慌乱中,她忽然想起一人来。 听见谢广名字的刹那,太公急喊道:“不可胡说!”,又被口水呛的一阵猛咳,再发不出声来。 杨氏此时已毫无顾忌。她的眼中,只看见了谢从安变了脸色,更拿准了此事有用,只管道:“老管家冤枉,我知道这里头的实情!” “谢彩人呢!” 谢从安忽然声色俱厉。 片刻后只听脚步匆匆而来,“谢彩在。” 谢从安舒了口气,紧绷着眉头,指向方才桌几上记录堂言的文房四宝,“将杨氏所说每个字都给我记清楚了。若错漏半分,便仔细你的皮。”说罢转向杨氏,将她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的看了一回,跟着又扫过堂下的两房亲众。 目光转回,寒若冰霜。 “说。” 话音刚落,只听五房那侧咕咚一声,众人皆在唤太公。 原来是老人家一时着急上火,昏了过去。 幸而为杨氏请来的大夫未走,当场便为太公施针。五房一时七嘴八舌论个不住,说的都是些欺人太过,罔顾伦常等语。 “既然如此,你们便跟着大夫,好生理你们孝悌伦常。” 谢从安冷笑着嘱咐大夫,“忠义侯府不缺药材金银,你要什么,只管让他们去前头领要,我只将太公托付给你,护住性命即可。”罢了又朝众人道:“杨氏由我带回幽兰苑,将老管家的事情料理清楚。我若觉得可信,往后有的是分辩五房错对的时候。你们若有谁不服,亦可自己跟了过来。我这院子的门就开着,今夜只审谢广下毒,一直审到我觉得明白了为止!”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谢广之罪 行出庭院,夜色已深。 明月湛湛,清风拂顶,身畔还有淡淡花香,草间虫鸣。身处在这一方清新天地,只显得方才的哄吵哭闹恍若隔世。 韩玉瞧着有些恍惚的谢从安,劝慰道:“还来不及问你去了何处。府中事务繁杂,一回来又辛苦了这半日,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从安愣了一会儿,忽然转身朝他行礼。 韩玉伸手将人扶住,“这是怎样?” “谢你助我照顾府中家事。” 谢从安朝他一笑,眉间松动,露出了几分疲惫,“我虽辛苦,为的是自己和家人,你是无辜被我拖累,才如此的费心劳力。我当要感谢才对。” “怎么忽然这样客气?”韩玉不解,“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杏眼微红,谢从安却又强撑着笑道:“没什么,一时感慨罢了。” 韩玉默默地将她看着,避而言他,“晴儿呢?” 谢从安笑着低头,睫下是重重地阴影,“送她回乡了。” 想起当日郑和宜提起不见谢又晴的话,韩玉顺口道了句“果然。” 谢从安忽然愣了,又像掩饰一般道:“可有什么是要交代我的?” 韩玉忙将方才的厅里几件事情说了:“五房已经知道了三房背后另有他人指使,当日的冒菜中毒也是三房有意为之,意在向你示警。可惜我想要诈出五房药材上手脚,未能成功。不过现下有了杨氏,她既知晓一切,就不必太过担心了。这些旧事总会水落石出的。” 没想到谢从安却摇了摇头。“杨氏哪怕当真与五房翻了脸,还要顾忌杨家与晋王妃的牵扯。此刻不过因为自身气愤才闹起来,所以我才要连夜审问,不能放她深思其中厉害。不然,便可能什么都问不到了。” “十分有理。”韩玉听得眉头也皱了起来。 “待将来真的要查问五房,杨氏必然又会想要拿捏两方来均衡利弊。”谢从安叹道:“好在此女有勇无谋,一旦变心多是个祸害,对方必会先动手除之。生死之前,容不得过多思量,况且我的人手不多,稍有不慎她便会送命,是以更要抓紧,也需得让她有些担忧才好。” 少见谢从安如此将心思说的如此明白,韩玉忽然有些紧张,“你是怕晋王妃会派人动手?” “不知道。”谢从安摇头,“大抵不会是她。大晋王如今的情形也不大好过,晋王妃自然无心他顾。我还是担心五房作孽太多,不能容杨氏活口,三房又有了新目标,更容易从中作梗。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她扯动嘴角,语气却难掩低落,“回来之前我已派人从影阁阁主的讯息重新入手,确认到经手之人只是时间问题。不论刑狱中的毒,还是幽兰苑或是闲鹤亭的毒,这一切都会明了的。五房这次已难翻身,眼下只要能分辨清楚老管家的冤屈,便是解了我心中要紧了。” 她说话的语气忽然古怪起来,“待爷爷中毒的真相揭开,这里便也没什么好留恋了。” 韩玉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你这是要走?” 茗烟匆匆而来,打断二人,说幽兰苑已经安排妥当。谢从安一言未发,直接往院子去了。 这一路上,三人无话。韩玉走在最后,瞧着谢从安,只觉得她如同周身罩雾,似近还远。 从前的谢从安虽然不爱多说什么,心思他却是能看明白的。然而此次归来,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不知这一趟康州之行,究竟都发生了何事。 一入幽兰苑,前头便站住了。 谢从安面朝西厢,静静地望着,那扇竹帘之后,罕见的未有灯火。 往日里郑和宜要读书,灯烛自然是管够的。 韩玉似乎明白了她这莫名的低落从何而来,想起早先藏起的珠花,不由更生了愧疚。 还是要抽空将这误会解了,莫要让两人再生出误会嫌隙。 入了东厢,桌边二人,一坐一站。 杨氏的脸瞧着已消肿许多,只是目光痴凝,不知在想些什么。 韩玉借着桌上的围帽认出了那个相貌无奇的人。 婴癸专注于手中的物什,听见他们进来也未曾理会。第一次见到这样大咧咧出现在谢从安身边的人,韩玉还是没忍住好奇,“这位是?” “远房亲戚。”谢从安眸中忽然多了笑意,婴癸略微抬了抬眼皮。 杨氏听到谢从安说话才似清醒过来,目光落在婴癸手上,忍不住朝一旁躲了躲。 婴癸朝她抬头,嘴角诡异的微微上翘。 韩玉看得有些紧张,谢从安却毫不在意,顾自坐下问起人来。 “老管家呢?” “去请的人还没回来。” 茗烟有些瑟缩着发抖,眼睛也不停的扫向婴癸那侧,“不知是否遇到了麻烦。” 谢从安略微一想,道:“是我疏忽了。那些人或许会在外头守着。还是婴癸吩咐人去将老管家带来吧。” 没想到婴癸头也不抬道:“吩咐过了,方才来人说是带了那人去沐浴更衣,怕气味熏了你。” 这不算客气的话听得众人一惊,都去看谢从安反应。 谢从安随意点了点头,四处瞥了几眼,似是意识到卧室里的屏风不见了,目光不自主的就飘往珠帘门的方向 杨氏已没了方才的慌张。她盯着谢从安的侧脸道:“早就听闻家主对侯爷身边伺候的老人们极为敬重,今日亲见,才算是信了。” 她这一路过来都在纠结与谢从安谈判的轻重,此刻见她对谢广如此敬重在意,心中的大石才算落地。 韩玉瞧着杨氏,想起方才谢从安的话,顿觉头大。又担心她周旋自救,待会儿若想问明白闲鹤亭的事实究竟,恐怕又要费上一番功夫。 “话都是人说出去的。是好是坏,全凭一张嘴。事实如何又怎会那么简单。” 谢从安的语气虽淡,明显是意有所指。 杨氏瞬间垂泪:“我自知那个家是回不去了,只求家主能善待我儿。” 谢从安面露困惑道:“你是要我帮你将孩子要来带回杨家,还是想要他继续在谢家养着,让我保他平安?” 杨氏半晌答不出来。 烛火下的她有着难得一见的憔悴。往日里虽并非常见之人,但她那将军之女,不可一世的威风和骄傲,谢从安还是有些印象的。 “事及你家宝儿将来,亦非是一时就能想明白的。我这里有几句话嘱咐,你且思量着是否堪用……” 比着方才花厅的严声厉色,眼前的谢从安添了几分柔和,语气中也多了被疲惫催化的温度。 “孩童稚嫩,成材之路漫长,一切都离不开母亲的疼惜爱护,还有智者的正经教导。前者在你,后者在外。杨家或是谢家,都并非请不起好的先生,然而好母亲却最是难得。如果失了母亲,他人是否能够替代这一角色,难在此时就得出定论。你想要为宝儿谋划的心思我懂,可你既然真的担心孩子将来,不如就将他带回杨家,好生教养。毕竟谢家纷乱,争斗不休,你若真将他一个小小孩童留在这战场之上,后事如何,只怕无人敢有担保。人生苦短,事非太多,最难获取这天伦祥和。所以我还是劝你退出此间争夺,哪怕只当作是养精蓄锐,待时机停当,亦可一鸣惊人。如此不比仓促间决定宝儿的一生要好么?” 杨氏身为将女,自小耳濡目染,听过不少的兵法之论,亦知道观望时机的道理。她望向谢从安的目光渐渐变了,仿佛从未认识眼前的女子一般,低声赞道:“不愧是忠义侯的孙女。我杨三娘虽有贪欲,也并非当真的狼心狗肺,不知羞耻。侯爷中毒之事是五房的手脚,其中更有内情,只求你在知道事实后放宝儿一马。正如你所说,稚子无辜,我从今往后愿意入住家庙,念佛茹素,为自己的罪恶忏悔。” 杨氏只顾表态,并未发觉这一席话让谢从安呼吸急促,涌上了眼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从安有些激动,杨氏却不假思索的跪在了地上,认真朝着闲鹤亭的方向磕起了头。 这一串动作让她瞬间僵直,泪水满面也不曾拂去。 室内一时陷入了沉默,直到外头有脚步渐近。 “主子,老管家来了。” “请进来。” 谢从安擦去泪水,站起身来。 门帘掀动,多日未见的谢广走了进来。 老人身形伛偻,苍老不堪,风骨仍在,却失了精神,仿佛不堪积雪之重而被压断了枯枝的老树,空颓了一身的气韵。 谢从安只觉胸口翻腾,说不出话来。 韩玉打破沉默道:“府中奉命要查论族中祸主之事,今日杨氏自发为证,检举五房于药材一路的诸多手脚。夫人是想由老管家您被陷害下毒之事入手。毕竟侯爷的死因不明,我们借着杨氏的证言,也可弄清当日的事实真相。” 谢广一进来就瞧见了杨氏,此刻听了这一番话,便明白了今日为何会忽然将自己带来此处。他从兀子上颤巍巍起身,不顾拦阻的跪在了地上,向谢从安道:“全是老奴无能,白白害得侯爷送命,家主受苦,老奴自甘以命相抵,只求到了黄泉之下能再去侍奉侯爷,以求得原谅。” 听谢广提起爷爷,谢从安心里早已满是酸楚。 她闭上眼,压下一口气道:“您且将事实说来便是,我心头记挂的,不过,不过就是,爷爷……他走前可曾受了委屈。” 后面半句几乎是咬牙说出,方才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的落个不停。 谢广也是一瞬变作老泪纵横,一把推开了要上前来扶的茗烟和谢彩,红着眼圈怒道:“家主若真懂侯爷的心思,为何还在此事上抓着不放!”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原来如此 “你这老头!” 见谢从安莫名被怼,韩玉气的直接起身骂人:“你可知道夫人前时离家正是为了你的清白奔走。她还亲自带人去了康州,你这老头真真是不识好歹!” 谢广被骂的愣住,颤颤巍巍的,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这些日子一直被关在偏院之内,因有家主的特殊交代,并未遭受任何虐待。 有几日的却听到了外头磕牙,说家主离府不曾守孝,他只以为是些胡说八道,未曾当真。此刻听了实情,顿时感动的无以复加,愧疚交织之下,反倒更显得不堪重负,憔悴无比。 “老奴何德何能,家主为何一定要将时间花在我这里,只管判我个死罪,送了见官,好好过你该有日子,何乐不为!” 谢广也是泪如雨下,只是这种恨不能懂的语气让韩玉既生气又摸不着头脑。 眼看着谢从安也是泪流不尽,韩玉皱着眉头,却没丝毫办法。 “只因谢伯是爷爷看重的人。” 谢从安咬着牙,忍了眼泪,“我已未能护得他老人家周全,更不能将你也一起糊涂搭上了。这一世与我来说,最最重要的就是爷爷的安好,如今我既已然错了,便想要尽力弥补,所以断不会将此事轻判。不然,如同谢伯所说,从安我只怕以后……无颜去见爷爷呢。” 谢从安试图挤出安慰的一笑。谢广更是愧疚,跟着苦笑道:“你们这对爷孙,真真是亲生。” “从安不明白,你既然连死都不怕了,又何妨再帮我一回。” 谢从安含泪问道:“我只想知道爷爷走前都经历了什么,为何不能直接告诉我呢?” 这一屋子的哭声让人无比压抑。她心中是悬而未绝的疑思,心海随着老人的神色起起伏伏。 终于,谢广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着祠堂的方向跪下磕了个头,又抹了眼泪道:“那日,我整理出了尹阁主从康州送来的东西,趁夜入了兴水阁,正欲与侯爷相告,却遇上一人也忽来问安……” 见他忽然停住,谢从安道:“影卫为何没有回禀?” 她的眉头竖立,怒气更多于紧张,这便是第一处无论怎样都想不通的地方。 “谢广有罪。” 老人垂泪道:“当日之事因涉及影阁,我便请侯爷亲自撤去了闲鹤亭附近的影卫。” 再次提起此事,老人仍是悔恨莫及,“老奴只怕三阁内乱必要引出其他灾祸,担心侯爷不肯理会这些,所性便将此事说的严重,提醒他莫要听之任之。没想到,反倒是我自己的安排出错,害了侯爷。” 谢从安已经知道了爷爷放任三阁生乱的缘由,便未在此中纠结,只是知道了爷爷连侍奉多年的老仆都瞒着,难免还是有些惊讶。 她开口劝道:“谢伯无需过分自责。只不知那忽然来问安的是谁?” 老人叹道:“谢勋,谢百里。” “怎会是他!” 大惊失色的不单是谢从安,韩玉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人。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曾经被郑和宜丢出幽兰苑的读书人,竟然带着碗毒药闯进了兴水阁害死了侯爷? 谢从安挂着满脸的泪水呆呆愣着,如同被人打懵了,口中不停重复着“怎么可能”。 谢勋是她带回忠义侯府的人,想必她心中此刻是万分的后悔。 杨氏却还真的是怕谢从安不信,连忙解释道:“的确是谢勋干的。因刑狱大牢中苏姑娘遇害,谢元风没少对他煽风点火,说了你不少的坏话。这个人早就恨透了你们祖孙,他能做下此事也并不奇怪。” 韩玉接着问到其中最难解的一环。 “那毒物刺鼻,极易分辨。闲鹤亭又有众多侍奉的仆从在内,难道他们是一起硬逼着侯爷服毒的吗?” 谢广泣难成言,连连摆手。 杨氏道:“此事我也知道。当晚的兴水阁中除了谢广,的确还有不少仆从在场,谢勋一进去就被发现了……但是,他拿捏了家主……”杨氏回头看了看谢从安,话音低了下去:“他是用家主威胁侯爷服毒的。” 谢广用力的捶着胸口,勉强着说出话来:“家主曾在围猎之前就提过,疑心自己是入了谁人的圈套。侯爷也因此一直记挂着家主的安危。五房与晋王的来往并非一日,此次围猎期间,更有诸多动静。侯爷推测其中有些必然又是针对家主去的,便担心这两人联手,会让家主在外涉险。毕竟上次刑部的大牢里……侯爷因未能及时觉察贼人手脚,坏了家主的康健……侯爷对此事一直后悔的很啊。” “正是谢元风的耳目偷听了家主和侯爷的对话,特意将此事告诉我们。谢勋下毒之事能做得这样明目张胆,便是谢元风拿捏了侯爷对家主的爱护之心,他嘱咐谢勋以家主的性命相逼,侯爷才会顺从的服毒而亡。”杨氏说着,已经露出了怯懦。 然而谢从安只是愣愣的听,像是已经傻了。 韩玉依然不解的问道:“且不论其中可能,谢元风又为何非要在此时去做这种事?侯爷年事已高,身患重疾,岁月不久,五房何苦还要再害上一条人命?” 杨氏那里一时无话。 她见谢从安满脸是泪,想说清楚,又拿不准是否会惹得她哀中动怒,不敢再答。 韩玉勘破了这份心思,看了看谢从安,提醒杨氏,“既说是来投诚,劝你还是将夫人心中的困惑都解了干净。不要想不该想的,将实情说来便是。” 杨氏这才继续道:“不是不说,我也没太明白其中的缘由。皇帝钦点晋王在围猎中承袭要务,五房此时正应是好生辅佐,免生异端,好事指日可待。他日晋王赢得君心,我们自然也会跟着受益。可是不知为何,谢元风执意要在此时行事。这番动静是连晋王都不知道的,我也没敢告诉王妃。” “谢元风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利益交换。可是过去所行诸事皆有把柄,在这紧张时刻,他更加关切自己若是败露,结果又会如何。若我猜的没错,他借着围猎时我只身在外,掐断了讯息逼爷爷去死,是想要倒逼晋王快些为他袭爵。因为五房之内也不平静,恐怕谢元风也落入了别人的设计。这根弦总是绷着,终归要断。” 谢从安忽然开口解说推断,看上去像是恢复了淡定,却见杨氏想起什么,抢白道:“那个时候……当日曾有人来报,说晋王上门与瑾瑜公子续话,谢元风因此还特意跑去前厅偷看。那夜他辗转反侧,直到天光才勉强睡了一阵,往后起便是常常的唉声叹气,可任凭我怎么问也不说什么……他那时候就不大对劲了!” “所以,谢元风是怕晋王看中瑾瑜公子,将爵位转送,自己竹篮打水,沦为垫脚石,这才起了下毒的心思。他要去了侯爷这靠山,再威胁夫人的家主之位,进而逼着晋王顺水推舟。”韩玉叹道:“果然是‘小人常戚戚’。” “正是如此!这次五七,家主不在长安,他那么积极的要去张罗,我也是惊了一下子的。再想想往日里应承族中事务,他可曾有过这般勤勉的心?这次连三房的人都被他暗地使了绊子给挡了回去,我只当他是为了在此时逞能,要刻意耍一耍威风呢。” 杨氏越说越激动,后知后觉的叹道:“所以太公这次过来,一直对他不大理会。瞧着是有些生气的,但又没当真对他说过些什么……” “在位者大多不喜欢不听话的,太公也是如此。五房能支持谢元风,就能换掉谢元风,这也便是他紧张的由来。他私下计划了谢勋下毒,此事若败露了便是五房之耻,只怕谢家要把这一支都除了也不为过。太公为着五房着想,只能先保他无恙,等风平浪静后再慢慢收拾残局。好一个连环计。” 谢从安将所有分析婉婉道来,“所以,谢伯你是因为自身愧疚才认了下毒之过,不肯做半分辩解。” 谢广已经是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我差点就错过了真正的罪人。谢伯,你好糊涂。” 谢从安的语气十分平淡,若不是面上仍有泪水不停滑落,便显得与方才不胜悲痛的样子判若两人。 谢彩帮着茗烟扶起谢广,口中不忿道:“小的斗胆,也说上几句。” 他扫过两个主子的面色,未见阻止,便大着胆子道:“那谢勋去了何处,咱们还是追得到的。”说着又看了看韩玉,“方才侍郎吩咐,咱们跟了五房偷溜出去的那个。小的们已经确认了,那人是往城郊的一所宅子去的。那里好似是五房几个表亲为着落脚租下的住处。” “谢旌!”杨氏道:“谢旌就在那里。谢元风总不待见这个表弟,但太公却对他喜欢的紧。此人每入长安都必然跟随在太公身边,这几日就是因为躲着谢元风才没来府上。” “连替代的人选都是现成的,也难怪谢元风会如此急躁。” 想起去年冬天在温泉行宫时,第一次听说谢旌这个名字,当时便说他出发入了长安。 恍然记起那月余在巫峡的时光,诸人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谢从安心里五味繁杂。 不过才一年半的光景,为何她已觉得身心俱疲,仿佛有了一辈子那么长。 “不多的时光我也没能好好的利用。错过了那么多的人,也愧对于爷爷的托付和爱护。” 她喃喃自语的模样让韩玉觉得不大对劲,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劝说。 谢广被伺候着用了茶水,有所和缓。他也听出了家主这语气中的古怪,忙又站起身来。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黎明之前 “家主说的对也不对。侯爷的却时日无多,却也没有糊涂到因为几句谗言就服毒自尽的地步。”谢广抹了把泪,提起当夜的事来。 “侯爷在服药之前曾说了几句话。‘荣华富贵,烟云过眼,清淡闲散,求之最艰。若能用所剩不多的时日来换你平安,他是甘之如饴。’” 谢从安静静听着,眼含笑意却又是满面的泪水。 “之前曾因失误,家主被歹人在刑狱中毒害,伤了康健,侯爷对此耿耿于怀。此次便更不愿去赌算家主在围猎场上的安危如何……老奴明白,……侯爷,这是累了。” 那一个累字让谢从安心如刀绞。 爷爷被病痛折磨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那些痛苦和煎熬,其实她心里都很清楚,可惜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药石无用,她毫无办法。能做的,只是更加努力的卖乖,躲让老人笑上一笑,希望借此能减少一些他的痛苦。 所以每次去闲鹤亭请安,她要么带着好吃的,要么带着些新鲜玩意儿过去,只为逗老人开心。爷爷似乎也看明了她的用意,总是一副无虞的样子与她谈天说笑。 可不就是谢广说的,她们这对爷孙,真真是亲生,连对待彼此的行为都如出一辙。 “……万望安康为要,切勿将天数背负一身,虚度此生。幸幸。” 谢从安喃喃的念着,那张白绢上的字,自从看过便似刻在了心头。 其他人不知她说的是些什么,面面相觑。 谢从安眼含热泪,对谢广笑道:“从安知道了。谢伯放心,爷爷的意思我都懂了,你的用心我也懂了。如今,我已将你的安危托付给了可信之人……” 一旁的杨氏焦急道:“若是抓到了谢勋,只怕还要当堂对证。” “就不劳你费心了。”韩玉一眼瞪过去,对方只能噤声。 “此番弄清楚了,我亦可获得这片刻的安宁。至于后续之事,自有决断。你们就各自回去歇息吧。”谢从安的语气轻缓,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家主发话赶人,婴癸抬手锁了杨氏穴道,拎起就走,两个小童扶着还在抹泪的谢广,慢悠悠也往外行去。 待人都走了,谢从安吩咐更衣,韩玉追去问道:“你这是还要去哪?” “我,去瞧瞧爷爷。”谢从安压住哭意,嗓音低哑许多,“今夜到西厢去睡吧,免得吵了你。” “明日刑部还要堂审,已没剩下几个时辰了。你这样辛苦,可还熬得住?” 听出了他的忧心忡忡,谢从安只好转过身来,“不必过虑。明日之事还是要交给你,我就不去了。” 惊讶之外,韩玉皱起了眉,“你当真就不屑于理会此事?” 烛光之下,对方静静的看着他,不曾说话。 惊觉谢从安的纤瘦单薄,韩玉的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担忧,“此去康州……” “我不在意那些。” 谢从安故意打断,不让他问出来,长睫轻眨,有意的遮去了眼神。 “我本就不在意是借刀杀人,还是有意为之。现在,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就更加的无所谓。我只想为爷爷报仇。别的,都不相干。” 少女微微侧过身子,将面目藏在影中,望向空中不知何处。 简短几句已经道明了所求,韩玉又怎会不懂。 他也是一个为了讨还师父的清白名声而不怕惹事生非,甚至愿意搭上性命的人啊。 也许正是因为彼此都会为心中所求而不顾一切,所以才能成为朋友吧。 韩玉像承诺一般,郑重其事道:“明日之事便交给我吧。郑公子找来了当日秋贵妃的贴身侍女长露,我会尽力帮他将菁妃的罪名钉死,不给晋王翻身的机会。这样五房也能老实些。” “我只能帮你到此了。”谢从安顿了顿,忽然转过身来,折了腰,哑着嗓子道:“对不住。” 这突然而来的歉意使得韩玉乱了手脚,“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早先答应了帮你申冤,却也不过只是将此事呈去了御前,并未能在实证上帮到你什么。虽说找到了长露,但对手难缠,若想要将菁妃拿下,必然还需得其他功夫……可惜我……”谢从安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当日你发现我利用晋王宴散播谣言,逼谢家入局,生气之余还是容我在你院子里待着,与我庇佑,未曾苛责。如此,我已是感激不尽,更况且还有找到长露这意外之喜?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而我从未道谢……只不过是觉得说多了矫情。”韩玉的语气中也多了羞赧。 谢从安对他微微点头。 他们这对朋友之间,的确是有着不少特殊经历。 从一开始的试探、设计,再到如今全心全意的帮忙料理家务,这还需要什么多余话来点缀说明呢。 想起早先入城的那一幕,谢从安试图让韩玉宽心,“宜哥哥那里应当是有重要安排。你且放心去,结果必然不坏。” “你见了他?”提起郑和宜,韩玉心里想的还是自己藏起的那朵珠花。 谢从安却刻意的避开了回答。 恰巧外头送热水进来,韩玉让了出去。 许是这一日太耗心神,一入西厢,他倒头便睡,再被唤醒时,茗烟正在收起遮光的布帘,窗外已透出了不算清亮的天色。 “今日有雨?” 韩玉枕着手臂,望着窗棂前那只空荡荡的天青色细颈瓶,微微发怔。 “瞧着似是有雨的。”茗烟回头应了一句。 谢彩带人送进餐食,语气急迫道:“侍郎快起身用饭。家主交代了要你多睡一会子,咱们没剩下多少时间,要赶着过去刑部大堂了。” “你主子人呢?” 茗烟与谢彩停下手里,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没见着回来啊。” 韩玉看两人神色,知道是误会了,便又解释道:“我是说家主,我家夫人,她可醒了?今日的气色瞧着如何?” 茗烟低头服侍他穿衣,谢彩在一旁捧着腰带,小声道:“家主昨晚就沐浴更衣去了祠堂。这会儿当是还未出来呢。” 韩玉一惊,“可曾让人去看过了?送了食水不曾?” 谢彩面露难色,更加的小心翼翼,“昨晚回来的人说,家主吩咐了不许靠近,更不许下头乱传乱说,不然就即刻拖出去打死。” 她的命令自来是不会有人胆敢违抗的。如此重申,大抵还是为了震慑那些暂在府中借宿的族中亲眷。 想起昨日花厅中那一番闹腾,韩玉又悬起心来。 这些人借着侯爷的葬礼从各地赶来,全都抱着不同的心思。就算顺利的压制了三房和五房那两大家子,也不知会不会再有别的事生出来。 想来想去还是不怎么踏实,可他能帮的也确实有限。 “你们等等亲自送些食水过去。” 茗烟缩着脑袋,猫一般的未应。韩玉只好再多交代几句:“就说是你家公子走前嘱咐的,说等她回来就要仔细的照料着,定要好生的歇息进食,不能伤了身体。” 瞧着茗烟总算明白过来,韩玉才要松一口气,一旁的谢彩又趁机狗腿:“侍郎安排的必然妥当。等等若是见了公子,还要叮嘱他早些回来。咱们瞧着昨日,家主……有些恹恹的。”说着又睃一眼韩玉,“当然,也是累的。” “你也瞧出来了。” 提起此事,韩玉又无声叹气。他想了想,折回床边,将昨夜塞在枕下的东西摸出来朝谢彩手里一塞,“替你家公子收着。我怕等等再忘记了,日后又是一门官司。” 谢彩觉得手心略沉,低头一看,是支女子发髻常见的珠花。 珍珠滚圆,由大渐小,攒成朵花的模样。珠子颗颗莹润饱满,光泽细腻,在日照之下,还透着隐隐的紫光。 他不大明白,递去给身边的茗烟瞧。 韩玉抬手便敲在他脑门上,没好气道:“是夫人的东西,昨日随了封信一起送来的,被我……落下了。今日想起来,便还给你家公子拿着。” “怎么不直接送还东厢给小姐呢?” 茗烟不懂就问,当即被轻推了一把。 谢彩将珠花收入袖中,极为慎重的道:“小的明白了。侍郎请快些用饭,东西保证交到公子手里,必不能忘。” * 韩玉这一去,没想到竟然到天黑都没能回来。 因思及谢从安这个家主并未出席,他便事无巨细的派人来禀。出门不过一个时辰,光消息就送回来四五趟。 茗烟见不到家主,又不敢去祠堂,在幽兰苑中急得是坐立难安,索性在东厢的门廊下倚门等着。 中间他实在饿的心慌,便去了趟厨房,回来就瞧见谢彩从东厢里走出来,一脸的苦相。 谢彩见了茗烟,忙对他使眼色,往西厢里走。 茗烟跟着过去,趁着关门又瞄了眼东厢。 也不像是要摆饭的架势,不知是不是还要出门。 “都这个时辰了,难道小姐今日连饭都不打算吃了?可是又跟谁生了气?” 谢彩一昧的摇头,看得茗烟莫名其妙。 “究竟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别让我猜啊。”茗烟绕着谢彩来回的抱怨,显然是不得答案不罢休。 谢彩道:“方才家主回来,进门就招我进去问话。早上你也知道,消息递了多少,只因不准进祠堂,一句都没能送进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欲加之罪 “家主自己下的命令,她心里自然明白。然后呢,又怎么了?” 茗烟只管追着往后问。 “方才瞧见家主回来,我就凑去回禀,不过才说了三句,就被家主赶出来了。” 谢彩虽然比茗烟小上几个月,明显更机灵些,“那些话咱们听不出善恶,我琢磨着,约是家主听懂了?不过这次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心思也看不透了,不知道这三司会审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要不要紧。” 茗烟面上不大高兴,嘟嚷了一句:“至少你跟小姐说上话了,我在府里守了这么多天,又未能跟去公子那里伺候……” 谢彩一下子明白过来,忙将袖兜里的珠花塞给他,“多亏有茗烟哥哥的照顾,才能叫我在侍郎那里得了看重,谢彩心里都记着。若是往后真能贴身服侍,必然还有好些的规矩要学,我这里还是欠缺着,索性这东西还是给哥哥拿着。既是家主的东西,想必公子见了会开心。” 早晨侍郎当面将东西给了谢彩,茗烟心里的确是不大舒服,只是未敢写在脸上。这会儿得了珠花,他心里也觉得轻快,拍了拍谢彩的手臂,笑眯眯的收进了袖子里。 谢彩说的不错,小姐的东西给了公子,两人便能得机会说上话,这是件绝好的事。毕竟,早先两人的分别瞧着不大愉快。 昨夜起院子里就有交代,幽兰苑里的不许随便出门。 虽说公子不在,他们两个小童也不敢乱跑,只好一人搬了个小兀子守在了西厢的房门里,支楞着两只耳朵,单等着外头叫人。 忽听得院子里有女子说话,两人便扒着窗缝去看。 是家主换了件衣裳出去了。 “茗烟哥,你说家主今日的心情如何?”谢彩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你都瞧见了,怎么还起问我?”茗烟怪道。 “我是有些担心……咱们这事务纷杂……家主不易。” 同为府上的小厮,茗烟却微妙的听出了谢彩这句话背后的忐忑。 三司会审的结果万一不好,若当真有些抄家灭族的判决,家生仆的下场可是不比自己要好。 “你看小姐的脚下不紧不慢的,应当是无事才对。你来院子里的时日短,好多事情不知道,咱们家小姐厉害着呢,快别瞎操心了。” 茗烟劝罢,见谢彩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便试着引他分神,“外头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你不如说给我听听,咱们两人拆解拆解?” 谢彩过了会儿才道:“头先几句不过就是说些见到了公子,一些报平安的话,到后来就有些怪了,又说天要下雨,又说天助我也。” 派来传话的也是些没读过什么书的奴仆侍从,只能说些大白话,却又因案情特殊,不好直白太过。这样只字片语的,里头的意思自然不容易听得懂。 谢从安虽未参与三司会审,却因知晓这里头的前情后事,一下就明白了里头的意思。 今日开审,皇帝对晋王谋反一事有了悔意,却又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做实了菁妃母子的罪名。到此,韩玉的目的已经达成,她便也无心再听。 早先的各种安排都是为了将长露这颗定心丸保住,让对方无法轻松翻盘的。宫里还有太子这个藏在暗处的队友盯着,必然不会让晋王逃脱了罪名。 眼下,她只剩了擒拿逼死爷爷两个凶手的任务,心里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 两兄弟住的南苑里有座两层的小楼,顶上是个可以打开屋瓦用来赏月的空阁。 前身宿主在小的时候最喜欢跑到这里来跟侯爷玩捉迷藏。 五房的太公现在就暂居在这里头。 还未进门,谢从安就已经嗅到了浓浓的药味。 她踏入门槛,正巧见送茶的丫头转入屏风后头。 听着服侍太公喝水的动静,实在是觉得这混着药味的香难闻的紧。谢从安脚下顿了顿,转去将屋里的木窗一扇扇的推开。 “谁在外头?” 谢从安回身走近,“是我。” 绣着层层花样的百春图前,透出个清瘦轮廓。 距离远了些,太公眯着眼睛瞧了也没认出来,便去看一旁的丫头。丫头凑近,低声说了几字,太公的脸色须臾变幻了几回。 “家主怎么会到这里来?莫不是有事要寻我?” 他故意咳上几声,摆出虚弱的姿态,试探谢从安的来意。 他知道昨晚杨氏进了幽兰苑就再没见出来。眼下谢元风生死未卜,五房现在祸福未知。 “我来谈生意。”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太公登时消了病色。 他想了几想,忙遣了丫头,请谢从安上前。 少女的笑容淡薄,不咸不淡的扔下了几句问候,话尾骤然一转,道:“即便是机关算尽,看透人心,这样的谋划也终逃不过要毁在小人的私心猜忌里。太公明智,若由我说,五房即便是弃了谢元风,也莫要与我为敌。” 她毫不在意的将态度大剌剌摆在脸上,并未隐藏,“毕竟这个家主的位子我本就不稀罕,有德能者居之,并无不可。” “家主这是说的什么,老头我听不明白。” 太公半垂了眼帘不去看她,口中依旧是些模棱两可的言辞。 少女的容色更加冷漠,“不过是寻个承爵的对象,听不明白便罢。我这就去找三房试试。” “慢着!”太公从床上挣扎起来,急切却又难掩疑惑:“你这是要辞去谢氏的家主之位?” “是。所以,有没有兴趣与我谈这个生意?” 太公的面色一沉,露出几分阴险,“你既要辞去,我等着何妨。” 谢从安笑了,抬脚便走,“那就等着吧。” “回来。”太公见她如此利索,顿时慌了,“你快回来。” 谢从安住脚回头,弯了弯杏眼,却没有一丝笑意。 “这是最后一次。” 太公已经坐直了身子。他仍是不大放心,出言试探:“你既然能去三房商讨,为何要先往我这里来?还是你已经……” 与五房做下的败家事迹相比,三房可算是和善可亲了,更别提自家对谢从安屡次下毒,还逼死了侯爷。天底下万没有到了清算总账时还反而还先得好处的道理。 “你明白我在意什么。”谢从安直言道,“我要谢元风死。” 她仍是那副我行我素的样子,毫不掩饰,“只要将人交出来,我就入宫面圣,将这爵位让给你们五房。” 谢元风不听话也并非是近时才有的事,不然,太公这种老谋深算的家伙怎会提前准备谢旌这样的后手。 谢从安正是借着他的盘算,以这一石二鸟之计相诱。一来谢旌可以直接上位,还能替五房摆平谢元风之后闹事带来的麻烦。她也能快刀斩乱麻,直接报仇,省去中间再有的曲折争斗。 经过晋王此事,皇位的继承人估摸着也就定下了。她时日无多,已经不起变动了。 “我若将他给了你,杨氏……” “她自有去处。” 太公磨了磨牙,“若你也让他反口,五房这……” “我已经说的非常明白。我只要谢元风死。” 谢从安铁齿直断,毫无还转。太公还想试探,也问不出什么,还担心着会不会说多了又惹得她动怒,到手的爵位会白白的被送去三房。 “若还是不信,你便慢慢纠结。我可是没耐心了。” 谢从安冷笑,“就算没了谢葑,杀个人而已,我谢家的影卫也不至于怂的连这点事也办不妥。” 她口中句句都是事实。在这送到嘴边的肥肉和未知的危险之间,太公何止是万分的纠结。 “如何对待一个弃子,太公难道当真的拿捏不明白?” 杏目凝冰,冷的仿佛一眼就能刺人心魂。 “若不是擅长此间招数,太公当年又是如何能逃过影阁对我爹娘之死的追查。” 太公一时惊的嘴巴微张,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少女冷冷一笑,“要么舍,要么输。做好了决定就摆支荷花到上头的阁楼里。我已经派人入宫去请求拜见了。两个时辰已过了一半……这机会只有一次,过时不候。” 她说完即走,没有等他再度拉扯的意思。 已经通了风的屋子里,混合着药味的香气依然浓重。那是因为香炉中特意加入了药粉。 太公原是想用自己被气病做为借口,躲起来观察局势,顺带又能给谢从安扣上个不敬长辈的罪名,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被这丫头主动找上门来。 想起她方才提起的旧事,太公一身的汗水已湿了里衣。 他才要拧眉却叹了口气。“更衣。” 侯府里除了闲鹤亭的水畔,其他地方都没有荷花。 如今那里被她的人看管着严禁出入,此事又要瞒着谢元风的手下,若不想引起动静,就必须要往外去寻。只有派人去告知谢旌,让他采来荷花,再入府探病,如此最是自然。这样去办,才堪堪够得她入宫的时辰。 那个老头子教导出来的,果真不是个简单的跋扈千金。 * 谢从安回到房中,一边用饭,一边随手翻瞧着前几次三司会审的记录,手边还有影卫今日抄送回来的细节。 皇帝大抵是又记起了爱子之心,想用谢家内斗的借口将晋王从轻发落。 至于昨夜忠义侯府里面的这些一番审问,按照这位的性子推算,应是今早就知道了。 此番查出五房杨氏的手脚,本也是顺了皇帝的意思,他老人家顺水推舟的敲打谢家则可。但是后头晋王妃拉拢将士这一茬被顺藤摸瓜的揪了出来,也摆在了黄金案上,这下子皇帝的想法就不受控了。 据说昨夜三房那里也有动静。 谢以山书房的灯火燃了一夜,还派人悄悄地去了太子府上,不知是具体添油加醋了些什么。毕竟这两兄弟对彼此之间做坏事的章法比她这个外人要清楚的多。 看到这里,谢从安忍不住笑了笑。 这两个人,一个依附晋王,一个听从太子,这忠义侯府果然就没有安宁的时候。 昨天夜里,太子的奏折也是一个接一个的送进了宫,想来其中应该有关于忠义侯府的密信,大抵还有他查问回来的事情吧。 原来这一夜,不仅是自己未能安枕,连皇帝都没能睡个好觉。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一笔交易 奏明晋王恶行的折子据说在皇帝的桌案上满满摆了一排。老爷子已经睡了,又从龙床上爬起来回了书房。 当晚念奏折的人被打出去换了几次,最后皇帝是实在怒极了,听不下去,便直接将所有的人都赶出了宝殿之外,在里头狂砸了不少的东西。 据说连特意请到的胡公公都被原路撵了回去,愣是一夜都无人敢进去劝话。 知道这些细情之时,距离此事已过去了多年。彼时谢从安正趴在江南水畔某个凉亭的栏杆上,清风拂面,惬意非常,她十分矫情的感慨着“若是心头无闲事,便是人间好时节”。 再忆起这些,印象中只有对自己可笑初恋完结的惆怅,还有些酸涩的羞赧萦绕心间。隐隐作痛的跟由是她后知后觉自己是个恋爱脑的事实,抬手掬了把清风,无奈的只能摇头苦笑。 因无意间目睹了郑和宜出城,谢从安心里其实一直是悬着的,想到这会儿也算是诸事撂定,她便放下筷子去了西厢。 两个守门的小童被突然出现的家主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一屁股歪在了地上,摔的哎呦一声。 谢从安径直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开口就问平日里郑和宜把重要的东西都收在何处。 谢彩自然不知道,只管去看茗烟。茗烟想了想,跑去开打开一个靠在角落里的柜子,一看之下,有些傻了眼。 谢从安走过去看了一眼,“确定是这里?” 茗烟有些怯懦的点头。 那柜子里收着不少的金银财物,还有些平日里特意搜罗来给他的小玩意儿。 当中的位置明显空了一块。 “只有这一处?”谢从安又问。 茗烟缩着脖子点头。 谢从安轻轻一笑,垂落眼帘,转身就走。 他竟然真的都已准备好了。 如果是这样,这当中不知还有多少自己从未想过的秘密。 他与太子是何时联手的,又是为何而联手,他们达成的协议是关于谁的,又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样顺着想下去,她心里有了些蠢蠢欲动的影子,一切都似乎是清楚的,她却不肯再想。 谢从安没有回去东厢,而是直接去了祠堂。 她做了个此生最大逆不道却最痛快不悔的事———拎起桌上供奉着的圣旨,借着香烛将它点燃,直接丢进了火盆里。 因她的命令,周遭没有人在,不然有谁看见了这一幕,定是要惊叫着来拦阻的。 毕竟,这是对皇家的大不敬。 忽然凶猛窜起的火舌疯狂吞噬着金丝绣线的龙纹。上头的文字都已记不大清楚了,毕竟都是些拗口的古语,但有两句还有些印象,意思大概是: ……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 谢从安静静地看着,有点想哭,又逼着自己笑起来。 “当日就在想,这样一个跋扈千金,还要人寻到那么多的词来夸我,也是不容易。礼部的官员当真不好做呢。” 清亮的眼眸中还是瞬间盛满了泪水,她的鼻音也跟着浓重起来。 火盆中的圣旨已经烧的差不多只剩了黑灰。 谢从安眨了眨眼道:“反正也用不着了。待会儿我进宫去,你也就自由了。” 她对着那最后的微弱火光自言自语,仿佛是在对着心里的那个人。 “既然是你先走的。往后,若有往后。就别再见了吧。” * 派去入宫的人已经回来了,说是请旨拜见的不少,多少都等了有一阵子,今日大抵是见不到皇帝的。 谢从安只说知道了,写了些东西便去净手更衣,正巧婴癸那里也送进消息,说阁楼里的荷花已经摆上了。 谢从安笑了笑,“继续让人盯着。宫里似乎有些麻烦,我得去探探虚实。” 果然,这一去并未能见到皇帝。 好在她早有准备。 谢从安一路上的偷偷摸摸的派发银子,见到她的宫人无一不得。还没走到等待的偏殿前,她就已经知道皇帝病了。 具体情形如何,自然没人敢说得清楚,究竟要等多久才会重新召见这种事也没个确切的答案。 但是有人提点她将着急的事情写做奏折,用忠义侯府后人的身份递进去,能早些得个批复。 谢从安笑眯眯的将袖中提前准备好的折子取出,又是一番的讨好,眼瞧着东西送进了书房里才转身出来。 一路送出来的小太监在旁边低声道:“往后的事情,就只能是等了。” 谢从安笑了笑。 她可等不得。 皇帝若是一病不起,马上就是太子监国,或者,直接登基也说不定。 压下心底的厌恶,她抬脚就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现在的她只想将谢元风带回去生剐,不想那么偷偷摸摸的,因为会有更多想不到的麻烦。五房虽然已经决定了交人,但是倘若爵位之事有所延迟,恐怕又会生出变故。 她只要顺利的将这个人抓起来带走,送回祖茔,在爷爷的墓前亲自血刃。目前的所求就只有这一个,也只剩这一个了。 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 听闻下人报说谢从安上门,太子狭长的眸中闪过惊讶。 他扫了眼跪在地上为自己整理下摆的宫婢,高声对外道:“本宫忙着侍疾,可是外头又生事了?” 门外忽然闪出个身影,李璟抱臂垂首道:“听说是进宫求见,未能见着。大抵还是那些家府琐事。” “七弟此刻应当还在书房等着呢。你将此事告诉他去,让他看着安排。” 太子的眸中有藏着的笑。 最近事事顺遂,他颇有些忍不住的春风得意,更衣完毕便绕过了前厅,径直入宫去了。 会在东宫见到七皇子,谢从安既是惊讶,又有释然。就算是皇家子弟也总有几个关系亲密的,更何况两人是同一个娘亲呢。 多时未见,王郅还是那副阴郁的气质。好在王家的孩子皮囊都不错,气质也好,便也不妨碍,算不上讨厌。只是相较于抱养的太子哥哥,七皇子跟温柔大方的曹皇后不怎么像,不知是不是因为兄长太过耀眼夺目的缘故。 谢从安言明来意,王郅睃她一眼,“你想要让出爵位,也已经写了折子,来找太子殿下做什么?” “我需要一个保证。” “大胆!” 王郅站了起来,从头到脚都是紧张,“父皇都还未准的事情,谁能保证,谁又会给你保证。你这是大逆不道的谋逆之言,难道……” “难道你想去告诉皇帝,我谢从安在东宫有谋逆之语?” 望着谢从安眸中的清浅笑意,王郅握紧了拳头,有着无法言说的恼怒。 父皇多疑,世人皆知,此刻又时机敏感,若真的被父皇知道,恐怕是将太子哥哥往绝路上逼。 “谢从安你这个奸诈小贼。” “七皇子过奖了。” 谢从安轻轻拂了拂袖,赶走看不见的蚊虫,“我只需要太子帮忙安抚侯府,让他们莫要生事。” “我凭什么帮你!” 若是再靠近些,王郅的拳头只怕就挥到了谢从安脸上了。 “就凭我会给你们想要的!” 谢从安收起笑脸道:“只要许我自由行走,不加阻拦,三阁的势力谢从安必然会原封送上。” 谢氏的三阁,那可是宫中曾经动过心思要拿的东西。 这句话成功引起了王郅的兴趣,两人间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谢家虽然渐渐败落,但是于商贾一道的势力,一直未有人能确切估算,所有的消息都是听说。 前些年父皇曾计划派人去探三阁虚实,不过后事不知如何。太子哥哥之所以会违背圣意亲近谢家,也是想要弄明白其中关键,寻找机会拿下。 父皇大抵是猜出了他的心思,才会对他的那些行为放任。 “你如何保证?”王郅琢磨着道。 “你给我保证,就会有我的保证。”谢从安递出玉牌。 王郅扫了一眼,嗤笑道:“一个死物而已。算不得保证。” 谢从安却维持原样,定定的望着他。 王郅睃她一眼,一手接过,阴测测的道:“我只是替殿下办事,将来若有了错处……” “必不让七皇子为此受累。” 谢从安接过话来:“我身为谢家家主,也不至于拿自己的玉牌来行诓骗之事……更何况……这对象还是大乾的未来国君。” 王郅面色奇妙,冷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谢从安瞧着他收起玉牌,却并未离开。 王郅又刺她一句:“咋么,还真的要我写下什么保证给你,签字画押才算么?” 谢从安亦未着恼,仍只是笑了笑,朝他行了个礼,毕恭毕敬说了句:“有幸能与大乾未来的国君约定,自然毫无疑心的必要。从安就此告辞。” 王郅眉间一跳,手握着那块玉牌,望着谢从安的背影,眼中忽然有了奇怪的光芒。 * 太子回到东宫,听闻七弟宿在了这里,惊讶是出了什么大事,要人去唤时,王郅已经衣衫齐整的出现在了门外。 “她只是说了这些话就走了?”王砅手中把玩着那块玉牌。 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温润,通体雪白。雕刻的纹路不同于时下流行的精致,寥寥钩划,少见的粗旷,却更显出那个谢字气韵磅礴。 他边想边道:“这丫头已经查出了五房的恶行,却能容忍至此,宁可用爵位去跟对方换一个谢元风?怕不是气到疯了。” “殿下说的对,这丫头的确是有些疯了。”李璟忽然走了进来,上前低语几句。 太子哑然。 火烧圣旨。 果然是疯魔了。 一想到现在就宿在偏殿里的人,他忽然又觉得此事合情合理。 “女子重情,怕是伤心到糊涂了。罢了罢了,孤可怜她,就允了吧。” 太子忽然嘶的一声,一旁的两人忙上前查看。只见他掌中那玉牌的一角挂着血迹。 王郅的左手不自然的握紧,往袖中藏了藏。 太子将玉牌丢给李璟,接过递来的手帕在那处细小的伤口上沾了沾,隐去了眸中的狞笑。 “谢家的事情快些处理好了,明日就送入宫去,让父皇也开心些。” 书房之外,浮云遮月。檐下的抱柱旁,无人瞧见的黑影里,有一袭白衣将手中的折子塞入袖中,默默从原路退了回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玲珑心肝 翌日清晨,凤清避开耳目,踏着浅浅薄露入了良王府邸。 “殿下是将盛华宫闹鬼的真相告诉了郑如之?”他急步而来,还未入书房已经问出了声。 “如此一来,太子就知道了晋王如何能频频将消息连夜送入后宫。此间涉及了宫围安稳,本就可大可小;忠义侯府中又报出晋王妃与杨将军从密过甚,借谢杨氏之手干涉谢家家事,意图贪占谢氏族产的消息。围猎谋反的疑云多日不定,帝王此刻听闻这些,必然是要震怒。如今龙体抱恙,太子监国,殿下当真是下了一步星火燎原的好棋!” 房内的仆从正在小心的熄灭烛火。靠墙的软榻上,凤清质问的对象正遥遥望着大敞的窗外,似在欣赏晨光。 适时,一股裹着花草清新的微风涌入,吹散了房中充斥着的浓重酒香。 良王歪靠着墙壁,如玉的肤色此刻显得有些苍白。 凤清盯着他的侧影,心头万般滋味萦绕。 这是一夜未眠吗? 仆从为凤清摆上了酒具,利落的退出门去。 未等到回答,凤清便顾自倒了一杯酒。他攥紧了酒杯,千言万语都化为苦涩的一笑,“殿下竟从未信我。” 对面的人影终于动了动。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良王似方从梦中醒来,把玩着手中酒杯,依旧是似笑非笑,“凤统领不也去查了田庄的案子,还特意瞒着我与二哥?若这样来论,你我之间岂不生分。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最好的关系莫过于此,互相依靠却又互不干涉。说起来,我从未干扰过你对我的监督之实,亦未怀疑过你对我的友人之谊,咱们之间是不是,互不苛求,最好?” 对上那一双含了笑意的眼,凤清压下满心酸涩,仰头大笑道:“的确如此。是我不该这样女人兮兮的,这杯便做自罚。” 他一连饮了数杯,才又开口:“殿下先前会特意安排郑如之去顶下这设局之人的身份,想必,此举还是为了林姑娘吧。”见对面似听而未闻,只好将话音再转:“殿下掀起这一波澜,是想引着谢妹妹趁机断了那些伸入侯府的手脚,如之见了必要帮手,这样一来,也会答应与你合作。现下晋王被困,她也好好出了这口恶气了。” “这话听起来,便是统领大人不怪我了?”良王抬手自斟,笑的淡泊优雅,“那田地之争,据说可是谢家三房的手脚?” 凤清被问的一怔,直觉得这话中有话,却又不甚明白,只管摇头道:“其实此事早已查问清楚,不过是有些关系不得直言。那些高门望族里的家事,哪有如此简单。”说着又将前情略提了几句。 良王微微挑起了眉梢,“真是个可怜孩子。” 那感慨的语气中有着浓浓的嘲弄讥讽,却无恶意。 虽然未知缘由,但凤清知道三殿下与太子不同,对谢妹妹从未动过杀心。 他继续道:“这件事里的手脚当真不少,查问清楚也的确费了我不少的时间力气。碰了脑袋的那个李易并非不能治,是有人将他害死,又特意去杀了张寄生一家。这其中关键害我想了许久,后来才知道那杀死李易的和杀死张寄生是目的不同的两队人马。前者是为了陷害谢妹妹,后者其实是想用张家人畏罪自杀的法子将这事揭过去。后来杀李易的人见目的不成,便又动了心思要将李家的遗孀也逼死,总之,这个人是一定要让谢妹妹背上这些人命,不得脱身。” 杀死张家人的谢芪出自谢氏三房,此时再想,能忽然去帮谢从安,这背后下令的人必然是当时有意对谢家示好的太子殿下。不然本是要抢爵位的三房,怎会忽然转了性子要去帮助谢妹妹脱罪。 虽说这杀人的法子不对,但祸水东引,在当时也算得是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了。 “就在这长安城的地界,两大家子的人命,竟然贱如草芥。”良王对着手指,有些出神,“举手之间,灰飞湮灭。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我们每日拜的神明?” 听懂了他的意思,凤清忍也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此番经历了这些,有人设局求胜,有人观局而动,殿下却在两者之间游走,谋算人心。若是圣主知晓这些,必然对你更是爱而不舍,又怎会答应再放你离开。你们父子之间,不论如何都是那个逃不开的结果。” “此话怎讲?” 良王微微一笑,似还在想象之中未曾回神。 他一直望着窗外,片刻后觉察凤清未答,琥珀眼瞳中多了抹迷茫,“凤兄方才都说的什么,我竟没听明白。”说完举起酒杯轻抿一口,仍望着窗外道:“长安今年的夏日多雨,不知道南境的那些花儿又开得如何。” “若是思念伊人,何不亲自去见?”凤清问道。 良王垂下眼帘,转而对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凤清笑饮一口,道:“书里是不是有句话叫做‘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语气微恙,略显滞涩。 不知良王是否觉察到了,低下头,沉沉的笑出了声,“方才就想要说的,你可是跟如之混久了,遣文用字都文雅不少。” 凤清忽然有些激动,没头没脑的就丢了几句话出来:“若当真喜欢,就好生去哄去劝,就把人给追回来就是,莫待……” “莫待什么?” 良王已回过了头望着他。 窗外有阳光照入,随意散落在他一侧的脸庞,将那特殊的眼瞳之色映的清亮。如此姣好的容貌,当真会让人以为是撞见了落入凡间的仙灵……表情偏偏又是那么认真。 凤清直望着呆了半晌,忽然偏过头去将手遮在了眼前。 “罢了,你们这些人,怎样的聪明都好,一遇到这些情爱之事便总要昏了头。没有一个逃得过。” “这话说的是极,” 良王瞧着他轻轻笑了起来,又举起手中的酒杯,轻声道:“没有一个逃得过。” 清亮剔透的那双笑眼,仿佛直望进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一瞬就将他炸的魂飞魄散。会过意来的凤清猛的满脸通红,耳根烧热的如同火炭,通身出了一遍细汗。 良王瞥来一眼,淡淡道:“凤大人这是不胜酒力?” 凤清忙的丢了酒杯,在脸上胡乱揉了揉,“无碍。” 记起此行的另一目的,他问道:“此事之后,太子稳坐,右相大抵又要动作。殿下是否已有筹谋?” 良王放下酒杯,长长的眼睫垂落,遮住了最后的一点心绪波动,只剩下唇边的淡泊笑意。 “二哥借着亲近谢家,实则是要拉拢郑和宜,储备可用之才。今日他与右相又赢下一局,已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形势至此,右相的贪心只会更盛,早年里,二哥颇懂得韬光养晦,然而,此时却非彼时,父皇这一病便是契机。对于帝座上的人来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下一步,恐怕就是要扶持郑和宜与右相相争了。” 凤清正奇怪他今次为何讲的这般细致,只听良王又慢悠悠的缀了句:“凤统领高看了王衍,我从未谋算,只是喜欢热闹,又觉得人心有趣罢了。不论往后如何,我仍是拱手坐观,你且放心。” 凤清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说起,只好道:“殿下说的不错,莒城最近的确是得意的有些忘了形。太子那样的脾气,忍了他这么久,当是瞧着今上看重尊师重教的前人遗风……”话到此处,又觉得无趣。 凤清住了口,又新起了话道:“殿下觉得,太子会用什么手段让如之与谢家分裂?毕竟,瞧那小子纠结的模样,不似是对谢妹妹假意逢迎。” 良王似乎起了什么兴致,用指节轻轻敲着座下的竹簟,懒懒道:“莫要小瞧了郑和宜,他对自己要什么最清楚不过。二哥和四弟不都已经试过了,这个人的心思不是几个贵胄千金就可以动摇的。若他继续在谢从安这处畏手畏脚,恐怕很快就会被看穿了。” 凤清有些惊讶。 想起当日在温泉行宫里,郑和宜私下找他去救下那舞姬,他也是半信半疑。 这小子不知是从哪里看出自己并非与太子同路呢? “这位瑾瑜公子除了那副皮囊惑人,平日里从不显山露水。本以为他是因身在侯府,不好造次,这几次出事,从细枝末节中瞧出他并非怕事沾身之人。谢妹妹守着这样一个看不透的人当宝贝,真不知是好是坏。” 这几句话里的关切真心实意,凤清的两道浓眉拧的如同麻花一般。 “会不会……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又再生出什么事来。” 这如同谢家家长的口吻,不禁又惹得良王发笑。 今日凤清前来,其实本就有意要跟良王打探郑和宜人品如何。如今谢家遭难,他担心谢妹妹家宅不宁之外又遭感情伤害,他照顾不好,无法跟侯爷交代。 “他懂得借用忠义侯府来遮掩锋芒,又一直躲在谢从安身后,必然有自己的目的。如今四弟落败,二哥想要一箭三雕,趁机拿下谢家,人财两得。若真的伤到了那小姑娘,你就看他会如何应对,不就知道此人是否真心了?若真是个负心汉,就借机快刀斩乱,也是好事一桩。” 是这个道理。 凤清点头,又惊讶抬眼问道:“怎会这么快?” 良王靠在墙边的软垫上,抚额轻笑,面上忽然多了几分疲色,“凤统领可是在长安养没了性子,连机锋决断都全然忘了?” 凤清此时已明白过来,笑道:“的确如此。败兵落势,必然是要乘胜追击,能攻下城池便是得益,不然的话,就是能多驱逐出几里也是好的。” “怕只怕中了对方的埋伏。那便是另一个结果了。” 良王侧目回望,唇角的笑意极淡,眸中更无半分。 “四弟这一番作为,父皇恐怕会伤心太过。凤统领不如抽个空进宫去,瞧瞧他老人家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的?” 凤清瞬间懂了。 皇帝忌惮谢家已久,却一直迟迟未动。他贴身跟随帝王身侧,这几年也算看得清楚。 此事背后的缘由并非是真的无从下手,还有些旧日恩惠,也有过往的情谊牵扯,复杂的很。他也是得益于此,才不至于将侯爷的恩情罔顾,一直对忠义侯府的动向默默注意着。 明溪谢家,对大乾王朝一直是忠心耿耿。虽说权势太过造成了威胁,但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这位老人家穷尽一生在艰难维系着两方的平衡。 近些年来,谢氏为此牺牲了多少,皇帝也都看在眼里。哪怕身为一国帝王,最要紧的便是驭术弄臣,今上也有着他割舍不去的纠结柔软。 比如真心喜爱的秋贵妃,比如少时宠信过的谢郑两家。 所以,枉论晋王,就是太子在此事上也还是太过心急了。 探究人心,拿捏分寸,最厉害的,还是面前的这位。 悄无声息的再望一眼那沐浴在晨光之下的人,凤清还是将眸中的情愫敛了回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由爱生怖 凤清回到府中,才刚下马,就收到谢从安连夜出城的消息。 “去的哪里?” “派去的人还跟着,未有消息回来。” 望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凤清招手让小厮将马送了回来,紧紧绷着的脸显然是对这个不清不楚的答案不大满意。 “她走前都曾做了什么?” “去了城郊的一个宅子。里头都是谢家的人。下午时曾出来了一个人,手捧着一簇荷花进的侯府,就是之前在田庄上逼杀李易的谢旌。他是五房的,但一直就住在侯府外,瞧着似与侯府里的人并不大亲近。” 凤清翻身上马道:“她去那里干什么?可是跟那个谢旌一起走的?” “并不是。” 报信之人的脸上又见愧色,“谢小姐是夜里才去的。咱们的人无法跟的太近,她身边的那个影子很是厉害。” 凤清皱了皱眉,没有说话,直到马匹躁动的在原地踏了两步才开口:“我要进宫去。你继续盯着侯府的动静,有事便及时报来。” “主子,”那人紧张的扫了眼四周,又跟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之前安排在太子府的可都要撤了?” “怎么,怕了?” 凤清一眼扫去,对方低着头退开一步。 “有些事,明知是错也要做。切忌因为一时心软,坏了时局。”他说完驭马而去,原地当即也没了人影。 * 长安城外的山林小路上停着一辆毫无装饰的马车。门帘掀起落在车顶,其中空无一人。 马儿专注的啃食着多汁的草叶,对远处传来的动静毫无反应。 林间穿梭的两抹颜色是有人正在打斗。 黑衣少年轻松的躲过送至额前的一掌,问了句:“还是不行?” 白衣少女嗯了一声,抽手抹了把汗,继续逼近。 少年的手上极有分寸,似有意避让,少女却步步紧逼,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睡不着就打架,很麻烦。” 少年抱怨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少女挑了挑漂亮的眉稍。 她的年岁瞧上去小些,眉眼间尚有稚气,却已神形初具,来日必以美貌惊人。 两人同有种坚定冷冽的气质,俐落的无比默契。 少女绷着的脸有些苍白,偶尔会露出隐藏在麻木之下强撑的疲惫。不过多时,额间又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还是继续赶路吧。”少年见她不听,只能再次提醒:“去晚了,只怕人又跑了。更麻烦。” 少女这才慢了下来。 “你的人找到谢元风了吗?”她开口问道。 “找到了。正按照吩咐直接赶往少丘山,必在要求之日将人送到。” 少女终于收手,以一种及其不雅的姿势蹲在了地下,抬手掩面,似哭了一般,“婴癸,我好累。” 一双手腕细瘦见骨。少年快速瞥过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 侯爷的死因已经清楚了,但她心里应当还是有许多憋闷,所以才会还是吃不下也睡不着的熬着。 “算我求你了。把我打晕吧。” 觉察到脸和手心之间的潮湿,谢从安稀里糊涂的嘟嚷着。 身体的疲惫已经到了极致,可她仍然无法入睡。 每次只要一闭上眼睛,脑袋里就有各样的思绪在拉扯着。她已经无法思考了,但就是无法进入睡眠。如同身体变成了一具空壳,她只能凭借强撑的意志说话做事。 她需要睡觉,需要休息,脑袋已经停掉很久了。 “求求你了,打晕我吧。” 面对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的哀求,婴癸瞥了眼天色,终于有了反应。 “下次抽我四十鞭子。” “为什么?” 没料到他会答应,谢从安惊讶抬头的瞬间,人就已经倒了下去。 婴癸将她安置在车厢中,再次驭马上路。 此行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凫籽郡。 昨夜拿到的消息,说那里是谢勋最终的逃逸方向,再往后的行踪无人知晓。 他手下的人自然会用心追寻,但还需确保能将人及时带回侯爷葬归的少丘山。 小主子的意图,他有点明白。 少年的嘴角迅速闪过几不可见的微小上扬。 任凭守孝的规矩如何做得好,都不如直接给在碑前血刃仇人来的痛快。 侯爷说的没错,他的确很喜欢这个主子的脾气,所以才会自愿背上伤了她的责罚。如此,还是觉得自在。 * 东宫偏殿一隅。 郑和宜正在内室的书案前写信,只听门外传来柔柔一声,“郑公子,奴婢们来给您送些东西。” 本要置之不理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忙将信纸折起塞入袖中,缓步行入中厅。 “进来。” 一个身着粉衫的女子带着宫婢应声而入。几步路走的妖妖娆娆,恨不能让裙上绣的那些菡萏花都借着裙摆的摇曳生姿活过来。 纤纤素手捧起身后托盘上的一盏清水,朝着郑和宜莞尔一笑。 “主子吩咐的,每日一盏清露茶,是特意给公子润嗓子的。” 女子貌美,一抹嫩绿的纱巾坠着串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子,将细腰显得不盈一握,发髻松松挽就,只簪了朵新鲜的荷花,正是谢从安惯常会有的装扮。 可她没有这女子一般的风情。 储君居住的东宫,怎会容许有人如此招摇。 “先放着吧。” 郑和宜不动声色的回身坐下,无视那一队低头捧物的宫婢,明知故问道:“怎么忽然送来这些,可是殿下有何吩咐?” 甄如儿顺从的将水晶盏放在桌上,柔柔道:“是殿下吩咐的。只怕是迟些宫中会有宣召,所以才请公子早些准备。” “知道了。放下就好。” 甄如儿瞄来一眼,试探道:“前几日事多繁杂,幸得主子体恤,让人提前将公子请了回来。不知公子睡得如何,这屋子可还住得习惯?” 这一问却勾起了郑和宜的心事。 因准备得当,最后一审进行的极为顺利。晋王和菁妃的动作被他们一一化解,可就在结束之前,太子的人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邢台大堂,将他直接请回了东宫。 他原以为是出了事,结果回来后却只是传话让他休息,接着便到了今日。 他放心不下,连夜写了书信,想避开太子耳目找到韩玉问个清楚,却思来想去,拿不准该如何将信送出去。 东宫的这些幕僚中虽也有几个亲近一些,但此时情形特殊,还是不好涉险。毕竟太子对于谢家的态度已经明朗,他只能再去想其他法子。 那封带出来的信中说谢从安已经平安,但未能亲眼见到,总归还是意难平。 甄如儿正盯着宫婢们摆下吃食,眼神有意无意的在郑和宜身上扫过。 郑和宜起身走向她道:“我需要回侯府取些东西,劳烦姑娘安排。” 不愧是瑾瑜公子,俊俏少年,连走路都那么好看。 “不知道公子是要取些什么?” 甄如儿收回了布菜的手,媚眼如丝,轻扫而来,“若是不嫌弃,奴便让自家哥哥给公子取去,免得,耽误了殿下的正事。” 她将汤盛好,又捡起裹银的玉箸摆在了一旁,“公子还请快些用饭吧。”说罢掩口轻声一笑,“奴已吩咐了热水,待会儿就给公子送来,又或是,公子想往殿下的浴所去用孟兰汤?还请告诉一声,奴好着人提前安排。” 谁能对着这样一个娇俏妖娆的女子却毫不动容? 郑和宜落座起箸,抬眼朝她笑了笑,“不必麻烦。如之斗胆,等等自去殿下的浴所便是。” 等人都退出了殿外,他便起身朝内室走去,才行几步,忽然转头去翻起方才送来的衣裳。 果然,在腰带镶嵌的玉扣之后,嵌着一张折的小小的薄纸,上头写着:静观其变。 传信之人的身份他虽不清楚,但能冒险在此时此地出现,也不难猜。 他明白太子的意思,是不会轻易开口提及谢家的,对方这样郑重其事的送进这样一句话,意思显然不会简单。 变? 太子监国,难道还会有变数? 郑和宜将纸揉入掌心。 他没有考虑过那些国家大事,只私心想着若今次晋王落败,侯府内那些藏在暗处的细作便能被肃清,若那两房亲戚从此能洗心革面,安心度日,便能少了从安的烦心操劳。 想起谢从安,他心中有了一刻柔软,又裹挟着说不清的情愫。 算来已有月余未见,围猎时他忙着祭台那处,两人之间不过只言片语,侯府内宅生事,她离开了多日,再往前便是去佛莲处探问韩玉之事,那时两人还在别扭。 最后分别时,她站在西厢门前望来的那一眼,彷佛刻印进了他心里。 他越告诉自己不能想,便记得越清楚,越想越乱。 为何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却总是错过在匆忙之间。 那些她极力隐藏的悲伤和疲惫,还有那些从未吐露的痛楚,让他想起便似心中生刺,说不出的难受。 如今怎样? 可有人帮她? 她是否好些了? 是否做成了自己想做之事? 她是否会想起自己? 朝阳透过窗隙,映照出房中不少飞舞的细尘。 就在这突然陷入的静谧之中,不知从何而生的恐惧,一下扼住了郑和宜的呼吸。 他无措的站起身来,在空无一人的房中四处望着,若是谁能看到此刻的情形,必然要惊讶。 那个永远都从容不迫的瑾瑜公子,即便是经历了郑家灭族之灾,又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模样。 郑和宜终于安静下来,他望着透过门缝落入的阳光,那些细小尘埃也在他的呼吸声中渐渐地恢复平静。 心里空荡荡的,不大舒服。 他伸开手掌,纸团被攥出了湿意。 郑和宜轻轻地朝它问出了心底思考了无数回,几乎已经生根发芽的话。 “你会不要我吗?”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太子监国 黄金龙床被重重叠叠的鲛绡幔帐遮挡。寝殿的一片漆黑之中,点燃着几处灯火。 宫人小声回禀:“郑公子已在偏殿等候多时。” 王砅在宫婢捧着的金盆中仔细洗着手指,没有任何反应。 水盆中有几朵新鲜茉莉飘来荡去。这里头点了不少鲜花汁液,就是为了消除侍奉汤药后沾染上的气味。 “天气热了,再去多安排几个冰扇来。” 王砅丢下帕子,转身出去,一众宫人在后头小心翼翼的跟着,都是唯唯诺诺的,不敢抬头。 皇帝病重昏迷,偶尔才会醒来片刻。太子朝夕守候,过问政事和日间歇息都在宫中,已与宿在了偏殿无二。 皇帝的寝殿内外无人敢不把他当主子供着,唯恐得罪了未来的帝王。 郑和宜一入内宫便觉察到了那种今非昔比的紧张,连带他进来的宫人都过分的客气。待见到太子身后的浩荡队伍,心内顿生感慨: 与真正的皇帝相比,如今这位就只差了那一身龙袍了。 他急走几步,迎在了门前。 “郑公子。”太子颔首。 “如之在此恭候召见。” 王砅刻意略过他话里的模糊,挥退了众人,令他坐下。 “你辛苦了多日,休息的如何?” “多谢殿下记挂,如之高床软枕,休息的极好。” “那就好。” 王砾伸手去端茶。“今日要你进宫来,是有些事要问清楚。” 郑和宜起身一揖道:“主忧臣劳,万死不辞。” 王砅微微一笑,并未入眼。 “似你这般的人才,哪能同那些武夫一般的用。你曾因心结而不肯入宫,如今怎样,可想明白了?” 郑和宜再一揖,道:“犬马之力,尽瘁事国,余生所愿矣。” 王砅望着眼前这个忽然如此顺从听话的人,思索了一阵,笑道:“想是你已猜到了孤的安排,提前做了考虑,才会应的如此利索。” 郑和宜不置可否,回应的得体自然。“此番忠义侯府三司会审,于己亦是一番教训经历。”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更像极了人在彻悟之后的淡泊,却多了几分俏丽邪魅。“活在这世上,权势金钱,无一不俗却无一可失。若等着被人踩在脚下时,才知低头,莫说是挣扎,只说悔不当初怕也迟了。” 这模样王砅也瞧不出真假,觉得不大对,又找不出错处,一时无言,从袖中抽出折的四方的一叠递了过去,“那便去翰林院吧。” 郑和宜从善如流,接了看过,欲言又止。 “怎么?可是嫌这官职小?” 王砅眯着眼睛,似笑的语气更像是揣度。 “如之不敢。” “若是由我来点,必然会给你个像样些的官职。不过今日是父皇的旨意,你还是先在那处待着,只要入了宫,往后如何都好做安排。” 王砅望着郑和宜,见他开口应下后仍站在原地不动,微微露出些惊讶。 “怎么?还有事?” 相识这么久,这可是他第二次主动开口。 “臣有些私事想劳烦殿下……” 郑和宜对上王砅的眼神,脚下踟蹰,“其实也不太重要……殿下可否帮臣……” 王砅将袖一挥道:“在外重新置府便是。” “臣下的意思也正是如此。” 郑和宜松了一口气,话尾的郑重其事明显是还没说完。 他这副古怪的模样终于引回了主座的注意。王砅又重回座上,示意郑和宜将话说完。 那副总是云淡风轻的俊颜难得竟然有些尴尬。 “臣想将侯府贴身伺候过的两个小奴要来,又不想与谢家人有再多牵扯。本系小事,但一想到容易惹出的误会……还是直接跟殿下讨要,劳烦殿下帮臣安排一二吧。” “奴才而已,何必一定要谢家的。”王砅不受。 “这二人伺候我病中极是细心,其中一个在我还在郑宅时便有交情。当时我曾承诺过会带他二人一起离开,如今便不想失信于人。” “竟还有这样的故事。” 提起了郑宅,王砅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唤出李璟道:“私下去趟忠义侯府,将此事办了吧。” 郑和宜将二人的姓名报上,又朝李璟道了谢才退了出去。 目送郑和宜走远,王砅挑眉道:“可有什么想说的?” 李璟转回身来,抱拳道:“他有古怪。” “确实。” 王砅抬手露出手腕,望着袖口的龙纹,显得有些心浮气躁,“为了两个奴才,竟求到孤这里来。想必其中另有图谋,只是不肯直说罢了。” “却也不是。”李璟不掩嘲讽的道:“当年在温泉行宫,这位不也曾求殿下去救那个被赐死的舞姬。想来,这或许就是瑾瑜公子的作派。”随后又道:“甄娘早先派人来禀,说他曾提及自己有些东西在忠义侯府上,想要取回来。” “那便可能要人是假,取物才是真。” 王砅啜了口茶,心中略安,“他离开谢家在外置府,想要带走两个用惯了的奴婢也没什么,至于取回的东西……让甄如儿继续留心便是。” “殿下的意思是让甄娘跟着他?” 李璟有些惊讶,毕竟当初调选出甄娘的时候,并不是安排给郑和宜的。 “东宫的人在外置府,孤这里自当照顾些。女子细心,便让她随着去吧。” “他这么快就改了心意,殿下可信?”李璟皱眉。 王砅嗤笑,“改不改都已经入了此局,他又能怎样呢?” 李璟明白过来,趁势回禀道:“按照殿下先前的吩咐,谢从安的罪状和证据都已搜罗完毕,准备妥当,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公布于天下。如今康州三阁群龙无首,那个新提上位的谢裳荷勇猛有余,经历不足,算不得有主见的角色。只要没了谢从安,这三阁的归顺便指日可待。至于谢家剩下的那群人,端看殿下如何安排。” 王砅动了动手指,没有说话,李璟又道:“听说那位谢小姐走前往宫里递了折子,要将爵位让至谢家五房。” 王砅冷哼一声,“这些鸡毛蒜皮,批或不批,又能如何?孤忙碌的很,并非桩桩件件都能经手操办。父皇龙体抱恙,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不过是拣着紧要的政事说几句给他,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给他们料理家事。” “可若当真让五房上位……”读出不悦的一霎,李璟跪地道:“属下担心的是三阁的归属。” “且先看看那郑和宜如何,若是柄利器,届时便丢给他去做……一石二鸟,亦无不可。”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还要用此人。 李璟直言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他瑾瑜公子,名声在外,怎会对忠义侯府恩将仇报?属下斗胆,此人不可轻信。” “凡事只要论入其中,都各有各自的道理。最终只要是在利益面前,人便免不了一份私心,都是要先顾着自己的。” “殿下执意要借此来看清郑公子的心意?” “他明白孤的意思。”王砅明白李璟对谢家的恨,只能安抚他道:“孤不喜他与谢家牵扯。若是连这点都看不出,便不会是孤要的人。况且,”他顿了顿,微微掀动唇角,“将两个小奴出来,许就是看透了孤会要他做的事,所以才要报这两人的恩,顺带为将来留下一笔。” “若连个奴才都要还报恩情,又怎会真心与谢家为敌?”李璟有些听不懂了。 “孤并没有让他与谢家为敌。有些时候,袖手旁边,足以成事。” 当日忠义侯去世的噩耗传来,所有人都惊讶无比。实非是东宫有意欺瞒,而是下人们妄自揣测,将人困在了府中。若不是凤清将他拉走,此时恐怕也已经借机与谢家断了关系了。 后来这几次见面,他面上不露分毫,私下也未有什么怨怼。 “这个瑾瑜公子的心思的确没那么简单。”王砅的语气中透出不耐,“可他若想成为孤的人,便需自证忠心,难道孤还要费心在这种事上?” 右相最近的态度已让他极为不满,眼下正是扶持新人的时候,只等着谢家了结,往后的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只待皇权在握,他便可万事随心。 * 时入晌午,艳阳高照。衍圣公府内院角落的竹林内,有股细细的溪水穿流而过,伴送着书斋内的书声朗朗。 一旁的小竹屋内,有位老人家正倚靠在榻上,手中的书页已经乱了,正是困的连连点头。 竹林中,一个身姿挺阔的美髯大叔正行过来。他听着孩童稚嫩的读书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待再见了这屋内情形,快步将要落地的书册接过放在一旁,凑近了睡眼惺忪的老人耳畔。 老人睁开了眼,沉吟道:“是时候让骞儿知道了。” “现在就要让他知道?”美髯大叔问的不急不躁,语气却明显是不同意的。 “若这消息是真,太子就要动手了。谢家的小女落入危险,唇亡齿寒,我颜家不可坐视不理。如此一来,我便趁势退出前朝,往后……这样的局势面前,骞儿还是早些明白的好。” “骞儿的性子太直,儿子只怕会适得其反。” “耿直人也有自己的伶俐聪明。你且将这其中的道理说明白了,大是大非面前,骞儿他自会分辨。” 美髯大叔没有再劝,转而问道:“长安城虽大,要护着这样的一个人,也不容易。您老想要怎么走这一局?” “比之再进一步。” 美髯大叔惊道:“爹的意思是直接杀了谢家的姑娘?” “太子的性子最是急躁,忍了这么多年,他其实早已对谢家起了杀心。不过是仍在沿袭早年效仿古人的遗风亮节,祸不及无辜。这样做,往后才好为郑家翻案,收买如之为他效命。若不是今上仍在,只怕他早就动手了。谢家这姑娘终究是难逃一死,哪怕能迟些日子,也少不得要受搓磨。忠义侯如此心疼的孙女啊……” 衍圣公叹了口气,“我们不如就让她顺势而亡,逃过这一劫吧。” “您老就那么肯定太子不会履行侯爷与圣主的约定吗?” 老人冷笑道:“老子要名要利,尚且可以拿捏,这个狼崽子,是急着要吃肉的。”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衍圣公府 颜质还是忍不住的惊讶,“儿竟不知,您对太子殿下是如此不喜。” 衍圣公抿了抿唇道:“能跟莒城说上话的,做事未必瞻得长远。” 颜质见好就收,道:“那我今晚就与骞儿说一说这其中的牵扯。” 圣公点头,“眼下瞧着,太子大概有心要借着除去谢家之事立威。这小子贪心又性急,前番有良王的威胁和菁妃的压迫,他还能冷静些来观形度势,现如今时机大好,用不得多少时候就没人管得住他了。” “儿子明白。二皇子性子急躁,专断独行,又将圣主的疑心病承了十足,实在不是个明君坯子。” 圣公长嗯一声,颜质浅浅笑道:“……只在您面前说几句罢了。” 谨慎是颜家能在四大家族内留存至今的根本。 衍圣公的表情已严肃起来,“去吧,将此间利害与骞儿说个清楚。此番便让他也参与进来,再往后,前朝的那些事,也还要他与你一起留心才是。” 颜质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一句:“您当真觉得太子殿下会毁坏今上与侯爷的约定?” “若只是毁约便也罢了。我只怕他一心要借着打击谢家来震慑朝野,并不在乎这行事中的牵扯和轻重。急易生乱啊。” 颜质终于收起了和蔼,“郑氏已去,若再动谢家,那便是真的在向咱们颜家示威了。” 想起三大氏族鼎力互助的往昔,衍圣公也轻轻叹了口气。 “郑氏飞来横祸,一夜之间家族没落,我们甚至都无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惨祸猝不及防,还好有那姑娘将郑家的孩子救下。” 这还是郑家之事发生后老人第一次主动提起。 衍圣公的面上满是难言的惋惜和感慨:“咱们几家多少年的退让隐忍,担心的便是功高盖主,被推上高处。国公府里几代的忠良,善思专武,若非那族中的蛀虫败类撕搅,当比我颜家还能长久才是。忠义侯以这一棋之险,欲换得后世子孙平安,亦算得是为了家族鞠躬尽瘁。可这姑娘无辜,所以他才一直有愧,心疼她许多。如今这姑娘有难,我若不能帮上一把,来日九泉之下,怎好再去见那些旧人。” 颜质将老人所说的一棋之险琢磨了一回,开口问道:“爹的意思是说,老侯爷跟今上那里全使得是计谋?” 衍圣公并未回答,而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颜质知道问的不妥,忙道:“未雨绸缪方得长久,这道理儿子省得。您且放心,我只是思量着,这一动便是打破了咱们多年观望自保的行事,届时……若被发觉,便不好再回头了。” 这严肃的语气中有着不可估量的沉重。 颜质见老人仍是沉默不语,便又道:“郑家那小子,究竟是好是坏,您老心里可有看法?” “书香世家,将相门第,龙章凤姿,不可多得。我瞧他便是与三皇子无二,行的正,即为君子,若邪,……便是未可估量之难。” 颜质听了又是一惊:“竟然以良王殿下作比,这样高的评价,儿子倒是对他轻看了。” 老人忽然哼了一声,斜眼看向他道:“你眼中,向来不是数自家的骞儿最好?说起来,你这做爹的对谁都是一团和气,怎么就对着骞儿时总爱苛责。” 知道这是老爷子趁势敲打自己,颜质连忙陪笑,“儿子对他要求严格些,也是为着他能早些成才。如今哪个提起他不是夸赞,这也算是我这做爹一片苦心没有白费,您老面上不也挺光彩的。” 圣公大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待天气没那么热了,就让他多往外处走走,别整日的闷在家里对着那群孩童。外头总说他像个小老头子,如今就连我看着都要嫌弃了。他也到了年纪说亲,再不改改,可如何能找到好人家的姑娘。” 颜质笑拜出去,面上却多少有些不在乎。 竹林中的读书声此刻已经停了,偶尔传出几声孩童的嬉闹欢腾。 他走进书斋的时候,正瞧见一身雅白罩纱袍的颜子骞背对着自己,攥着个三岁小童的手不放。 一看便知是小童顽皮,被抽到审书又背不出来。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泪,手上想挣又不敢,使劲儿握了个拳头,眉头狠狠的蹙着,一见到颜质进来,哇的大哭,口中还喊着舅爷爷。 书斋中的两个人一起站起身来。 颜质伸手将小娃娃抱起哄着,转头看了眼一旁的小公子,“小爵爷是何时回的长安?” 长眉秀目的小公子上前行礼道:“您还是唤我煦儿吧。”说完又笑道:“昨日才刚回来,府里头闹得我待不住,便来竹林书斋找颜兄讨个清净。” 颜质安抚了小童,放他自己玩去,又看了眼一旁倒了茶就静静站着的颜子骞,端起喝了一口,慢悠悠道:“你们两个年岁差着不少,却难得如此的脾性相和,那便多多在一处读书玩耍。来我们府上,柳公自然也是放心的。” 柳祯煦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角还有个浅浅的酒窝,让人颇有好感。 “爷爷知道我来这里找颜兄,开心着呢。只恨不得我天天都来,再不回江南去了。” 颜质在外人面前自来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笑得十分和蔼,“如此便是在府中小住也使得。方才我同老爷子说起,他也嫌骞儿少了年轻人的活泼。你便多多与他相处,带一带我们家这个只知读书的蠹虫。” 颜子骞一言不发的在一旁陪着。比起他来,眼前这笑声不断的二人更似是父子。 不论那两人谈论些什么他都只管陪着点头,直到听见颜质吩咐他晚膳后到书房去才应了声。 “孩儿知道了。” 恭送颜质走远后,柳祯煦对着颜子骞挤眉弄眼:“颜兄快想想,你可是最近在外做过什么坏事,被人追到府里来了?我也好帮你想想晚些怎么跟伯父讨饶。” “不要胡说。” 颜子骞叱他一句,心里却已经将近日间的行径仔细回忆了一番。 他思来想去,喃喃自语道:“我只帮着忠义侯府寻了一回人,也是许久之前了。” “什么人?忠义侯府?他谢家丢了人,还需要劳烦到颜家,岂有此理!” 柳祯煦一脸的嫌弃,“我人虽不常在长安城,却知道这一家子很是麻烦的。别人都恨不能躲着,你怎么还……” 他见颜子骞的脸色不对,忙将话止住,换了个语气,“快说说怎么了,我也好替你想想,免得被问责时又白受委屈。” 距离寻找谢从安已经过了月余,谢家在这之间又出了什么事,颜子骞虽不尽清楚,却也凭着流言能猜得出几分。 何况身在前朝,晋王母子的结果,多少他也知道。 这一局赢得不易。 那个精灵古怪的姑娘,不知如今是什么模样。 他的记忆里,只有宫中那次匆忙偶遇的一瞥。 三司会审,如之必然帮了她许多。听闻他如今已改变心意,有意做官,今上本就属意他去翰林院,往后,他就要与自己成为同僚了。 颜子骞低头去收整书桌,攥着手中的戒尺,淡淡的吐出三个字,“不用了。” 他本还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最后只道了句,“也没什么关系。” * 数日后。 黄昏已现,暮色沉沉,颜子骞竟然才拖沓着步履走进家门。 他一反常态的未曾更衣,穿着官服就直接去了书房,正撞见爷爷和爹爹在商议什么。 颜质瞥他一言,回头继续道:“圣主一直不曾现身,病情如何也无从知晓。我绕着弯儿的问了不少相识的同僚,不论递什么折子上去,都不曾被召见过。虽然还是有折子批下来,那位究竟是不是醒着,都要另说。就连今早宣布太子监国也都是右相出面的。” 衍圣公抚着胡须,片刻后又问一旁的颜子骞道:“翰林院如何?” 这话问的其实是郑和宜。 这位入了翰林院的消息,颜府早就知道了。但是最让颜子骞心惊的,是今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翰林院受意要起草一份文书,内容是关于谢侯的孙女谢从安不重孝悌的。 其中的大罪罗列了不下数十,虽然还在商议结果,瞧着那意思大抵是会要将她夺去爵禄,贬为庶人了。 谢从安之前便曾因为行事招摇而被弹劾,彼时还有侯爷帮她镇势,如今这局势,比之爷爷的猜测只多不少,恐怕真的有性命之危了。 颜子骞在知道这些消息后独坐了许久。 他不敢细想郑和宜与这些事情之间的关系。 周围私下的议论很多,有说郑和宜忘恩负义的,有说他识大体感君恩的,言论繁杂,难听的多过好听的。 颜子骞一直默默注意着这舆论中心的本人,却见他泰然自若,专注于手中的事务,根本让人瞧不出在想些什么。 衍圣公听完后抚着胡须没有说话。 颜质道:“我虽未与这位郑公子有过交集,今日在堂上一见,亦是惊为天人,总算懂了您老对他的那份评价。但他这份年岁,又经历了这些事,不露山水,不知是好是坏。若说他在这事中的牵扯,就更不好分辨了。” 若当真是个忘恩负义的,颜家往后便也需得着意小心。 “骞儿对此事怎么看?”圣公抬头问道。 颜子骞想了想,将自己纠结了半日的心事说了出来。 “孩儿觉得,以如之兄的为人,这其中或许有着他不能与外人道的误会……” 正说着,忽觉有影晃过,颜质抬手,他便当即住口。 颜质急急出去,不久又匆匆折回,带来的还有另三人色变的消息。 太子与右相暗中筹备,准备为郑家翻案。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风起云涌 书房中一时陷入沉默,颜子骞只觉得自己也跟着莫名的心灰意冷。他心中压制了多时的急迫忽然翻涌上来。 谢小姐若知道了这些,可会伤心? 她若离了谢家,身旁无人照顾,可能抗得过人心莫测所带来的伤害? “……若如此说,谢家的三阁也马上会被太子收入囊中了。”衍圣公道:“右相的好日子怕也不久了。” “太子将郑家翻案之事安排给右相,您老觉得,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颜质问道。 “这是头孤狼,切莫与他为伍,如若不然,失权失势,身败名裂,性命不保,都是未可知的下场。” 圣公避重就轻,复又提起太子,更像是特意对小孙儿提出的警示。 老爷子是当真对太子殿下不喜,难为他这么多年,竟然无一人能看出来,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是才刚知道。 颜质也跟着叹了口气,顺势瞥了眼自家的小子。 只见他神色恍惚,想是被这朝堂阴暗伤了精神气魄,颜质便抬手拍了拍他以做安慰。 没想到颜子骞忽然唤了声爹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竟有些期盼和急切。 鲜少见得儿子如此,颜质收起了往日的疾言厉色,问他怎么。 “如您上次说的那般,咱们家,是计划要救下……救下从安的对吗?” 颜质不落痕迹的朝老爷子瞥了一眼,眸中浮上了笑意,“这个自然。” “孩儿幼时听您说过,家族行事并非端看善恶黑白,结果亦非朝夕能断。孩儿从前执拗,不懂事了些,往后愿意跟着爹爹学习这权衡利弊之术,以护家族平安。” 颜质听得眼睛一亮,忍不住又望了老爷子一眼,见老人也是面有喜色,心里的得意和高兴更是瞬间忍不住了,直笑出了眼角的褶子,连连拍着颜子骞的肩膀道:“长大了嘛,自然都会好些。我儿本就天资不错,往后知道用心就是了。” 书房里今日的一番话,颜子骞全都听明白了。就连爷爷未曾直说的那些,他也听懂了几分。 右相仗着自己太傅的身份,常常的言语犀利,不给太子留情面。太子对他早已不满,如今顺利上位,想来往后这两师徒间的情分便也会消磨的更加厉害。 至于郑家翻案之事会被悄悄地安排给了这样一个会被国君嫌弃的角色,这其中用意,还是在于对郑和宜的控制。 如何翻案,作成此事又要用去多少时间,一切都无人可知。只要郑和宜仍有所求,便需得对太子言听计从。 太子会将此案交于右相,便是有心给自己留了后手。 此事最终的结果如何,可成亦可败。不过是造物弄人,前恨难雪,再给一番说辞,让他郑和宜再换个人恨罢了。 立在沉沉夜色中,颜子骞一动不动的等着夜风吹过。 他想散一散自己这一身浊气。 回想当日与郑和宜在行宫画舫初遇,两人在酒席间因诗词相交,一见如故,彻夜谈论着君子当世应有的言行。 君子如玉,即便是对朝堂无意,也还是在他的滔滔不绝之下,善意以待,在他论述自己要如何做个有建树的文臣时予以尊重。 公子如兰,他对他一直是敬重又欣赏。想不到,如今才短短一年,两人便都要进入这腐朽混浊的漩涡当中。 如之兄,郑和宜,你可知道你为自己选择了怎样的一个国君,又会让自己走上怎样的一条路? * 少室山是谢氏一族的葬归之处。 整座山都是安葬谢家人的坟墓。山中建有一所祭祀牌位用的大殿,族中先人都根据年岁声望从山的最高处一路向下安置下来,当然也有些流落在外,失去音讯不得归还的,或是能辗转送回个衣冠冢,也都执着于葬在此处。不论远近亲疏,谢氏族人终究要回到这个地方。 天色暗下,谢从安才从山脚的别院出发。 上山的路都是修葺了多年的,有专人看护打扫,一路过去并不费力。可是她手中拖着个比自己还要大的袋子,走的还是有些跌撞。 终于到了祀殿。天色已经黑的透出些褐红。 祀殿内已经燃起了烛火。 她带入的微风晃动了周围热烈燃烧着的烛塔,灯影重重落在高高叠起,密密麻麻的牌位上,更显得这祭殿高阔,空旷的吓人。 祀殿的前后相通,常年的山风从罅隙中穿过带出回响。那些灯火映照不到的角落里充斥着古怪的呜呜声响,仿佛藏满了伺机而动的怪物,随时会冲出来将人扑倒杀死。 她却没有半分害怕的心情。 她一入墓园就在寻找什么,直到看见了一处的人影,径直过去,到了婴癸身前,扫了眼跪在地上瞪圆了眼望着自己的谢勋,露出些惊讶。 “洗过了?” 婴癸点头,这是上次在谢府学到的。“怕熏了侯爷。” 提起爷爷,谢从安的眼眶又开始发酸。她含糊的嗯了一声,“爷爷爱干净。”说着踢了一脚地上的东西,跟着抬头对上一旁的谢勋,解开手上绑着的带子。 “今日是你死期。还有什么话想说?” 谢勋只觉得胸口一松,迫不及待道:“你我仇恨已解,为何又将我抓来此处?” “仇恨已解?” 谢从安一脸听不懂的样子摇了摇头。 她接过婴癸递来的鞭子,抽出手柄中的尖刀,顺手挽出个刀花,试了试自己的手艺可有生疏。 “谢秀才,你说的话我听不明白,也不高兴。” 她罕见的肃着一张脸,不悲不喜,不怒不笑。才几个月没见,仿佛就已经长大成人,没了当初那个稚嫩丫头的模样。 见了那柄闪着寒光的刀,谢勋自然知道不好,闪烁着眼神道:“无论如何,我都是在为苏姑娘报仇。她既然心悦于我,我便自当为她报仇雪恨。只论说杀人偿命,也是你害了侯爷!” 不提还好,这几句话说的谢从安冷冷发笑。 “先不说我与苏亦巧之间有没有这个所谓的仇恨,你却最是没有资格替她报仇的一个,更加不该对爷爷动手。” “我为何没有资格,苏姑娘与我两情相悦,以后便会是我的妻子。你伤我爱人,毁我生活,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你若是读过书懂得些道理,便该在侯爷的坟前自杀谢罪!” 面对谢勋声嘶力竭的狡辩,谢从安似听见了,又似没听见,连眼睛都未眨上一眨。 她逼近一步,低下头对着谢勋一字一句道:“你要讲道理,我便跟你讲一讲道理。你是谢家族人。承蒙祖荫,明溪族中自小便养你读书习字,甚至有分发的银钱田地供你们一家衣食无忧。就算是后来被迫离家,也是住在我忠义侯府里,可曾让你受过半分委屈?谢氏百年繁盛,早先的富庶是得益于祖上经营,可你们也见过了家势衰颓之相,却还能在太公拿命延续的富贵中沉迷不悟。这些年来,凭借着一己私心将坏事做尽,能够平安至今,不过是因为爷爷被困在长安城的侯府里给王家做人质罢了!事到如今,你还敢在这里当着一众先人说自己忤逆犯上,畜生不如的行为是为了给一个姑娘报仇?” 明亮的刀锋晃过,谢勋的一颗心惊的四处乱跳。 他望了望远处。 黑月无光,只有零星的绿色磷光从浓淡不一的黑色中圈画出一个个坟茔的模糊形状。好像一个个巍然不动的先人在对他默默审判。 “谢勋百里,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谢从安一脚踩上他的膝盖,手中利索的劈了下去。对方惊叫着去挡,瞬间便是满手的鲜血。 痛楚难当中,谢勋哭嚎道:“你怎么对得起苏姑娘!她便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也被毁了一辈子!” “我对她从未招惹,又何来的因我之说?” 谢从安凝眸冷笑,手上接连劈落,“是我拉她认识的你谢勋,还是我逼着她追来的谢家侯府,进的我幽兰苑内宅?所谓众生平等,意思便是各有各的命数。她错在自己太过贪心,动了不该有的邪念。人生便是如此,一步错,步步错,要想回头,也要看老天让不让你回得。如若不能,那便是需要自己承担起所有后果,怨不得人。我谢从安做过的错事不少,但却从未有一件是对不起她苏亦巧的!” 谢从安说罢反手又是一刀,谢勋的嚎叫瞬间乘风响彻山野,引得山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兽鸣。 “谢从安你无恶不作,怎么还有脸说出这些话!装模作样,冠冕堂皇,大言不惭,猪狗不如,你怎么还不去死!” 谢勋痛的在地打滚。他浑身冒血,已经口不择言。 谢从安哑着嗓子笑出了声。 “自然有我死的时候,还需不得你操心。” 她说罢弯下腰去,将挂血的刀指向谢勋鼻尖,对着已经无反抗之力,满脸惊恐的他道:“大夫说,那毒药,会让服用的人痛如刀绞。” 血液滴落,刀尖顺势往下一晃,少女乌黑得瞳孔映照出火影,面上的笑容便多了几分邪魅,“所以,我会让你在这里体验一下这相似的滋味。然后,再送你去见爷爷。” “谢从安!你!”谢勋已经被她吓得失了魂。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七七之祭 那样一个瘦弱娇小的女儿,怎会邪恶的如同魔鬼一般。 眼见她冷笑着逼近过来,谢勋拼尽了力气想要挣扎着起身逃跑,可惜下一瞬便感到脚腕间一阵热辣,跟着双脚就不听使唤。 痛楚钻入心口的一刻,他意识到发生了很严重的大事。 他瞪圆了眼睛,痛楚和怒意跟着声音一起爆发出来:“你做了什么!” 谢从安平静的抖了抖手腕,看了眼滴落在地上的血迹,吐出一句:“怕你挣的太远,跟过去太累。” 她的笑已似冰霜凝在了脸上,眼看着明媚姣好,却诡异的让人彻骨生寒。 这一刻谢勋终于知道了害怕。 他抛弃了当初想用道理和史书羞辱谢从安的想法,哆嗦着跪地求饶道:“求你放了我吧。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又是猛然迸发的哭嚎,求饶声中更多了惧怕。 静静望着谢勋身前涌出的鲜血润湿了衣裳,谢从安随意弯了弯唇角,依旧是轻描淡写,“却也不该多生你这不如猪狗的东西来糟蹋世上的好人。” 婴癸一直安安静静的守在一旁,亲眼看着这里如何一刀一刀剖了谢勋。 那场面血腥变态的程度,一度让他怀疑主子当初是否也如他一般,经历过某些试炼。 不知过去了多久,求饶谩骂和嚎啕都在这山野间散去,终于又恢复了往日和煦的草响虫鸣。 谢从安红着眼睛在侯爷的墓碑前磕了个头。 他主仆二人特意避过了七七式满,子夜才至。此时的坟前还摆着不少祭祀之物。 谢从安小心翼翼将溅上的几处鲜血用清酒洗去,又重新理了理簇拥着的几束花枝。 “爷爷,还有一个人,我也带来了。他是送给你,也是送给爹娘的。我先在您这儿处理了,等一等再去拜见爹爹和娘亲。” 婴癸受意将一旁的袋子扯开,露出了里面的人。那股随之而来的臊臭气味,印证了他被方才的情形吓得不轻。 谢元风飞快的看了一眼,跟着便使劲儿闭紧了眼装死。 谢从安的目光却并未在他身上过多停留。 “爷爷,从安忘记了幼年之事,却也好奇为何爹娘会早早离我而去。若不是这一番变故,我大概也无缘知道,自己的亲人,竟然在这个家族里遭受了如此多的委屈。” 谢从安拎起酒壶,斟满了面前的酒杯,顺手便把剩下的浇在了谢元风身上。 “同祖同宗,一脉相承的后人,原来就是这样的东西。出卖至亲,害得你经历白发送子的悲痛。” 她的痛心不仅仅溢于言表,还带着些不忍和困惑,“身为大乾战神的后代,是如何的英雄人物,却要因为他们的一己私欲而对此事隐忍十余年。如此还要对这个杀人凶手和他的亲人厚待如常。这样的族长,从安不明白,这样的大义,从安也做不来。” 婴癸望着谢从安的背影,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谢从安顾自的低声说着,手中的灯烛忽然掉落。 谢元风身上的清酒瞬间燃了起来。 因他被封死了所有穴道,除了五官极度的扭曲之外,丝毫动弹不得。 山风扬势,火焰轰的一声窜了起来,映照出不远处一地血腥中早已不再挣扎的尸体。 谢从安默默地跪拜爷爷,一脸的庄重严肃。婴癸就在一旁守护着这诡异却莫名的祥和。 初在此世醒来,谢从安很快就发现爷爷和自己是不过生日的。这古怪曾被好奇的她反复私下查问,可惜身边无人敢跟她提起原因,更多可能是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其中的真相。 终究还是意外的一趟康州之行,让她在无意中完成了对这个答案的揭晓。 其中的所有巧合都让谢从安辗转反侧,唯恐又是什么人设下的恶毒计谋,可是反复思考其中关键,也只能感慨一切都是天意。 若不是尹翼身故,他那般不喜自己的人,万不会任由她这个小家主随意调问信阁所存放的卷宗。更何况,爷爷大概也想不到,尹翼会那样的信任裳荷,将家主的私册全都放在了她那里保管。 收归裳荷之后,她曾与她影阁阁主之位,还出主意帮她除去了贾殊这个对手。这做法不仅稳定了裳荷的忠心,也间接保住了信阁。 裳荷对此感激涕零,为了表示尊重和感谢,才将过往家主的私册全都献了出来。 彼时她细思后怕。贾殊穷尽力气想要的这些东西,恐怕还埋藏着更多的想法。她帮裳荷除去此人,更可能是提前除掉了一个隐藏的极好,将来又会给自己带来无限祸害的狠角色。 至于那些历任家主的私册,谢从安原想一把火烧了。后来又觉得不妥,便让婴癸在路上找个地方藏起来。 临行前,她翻看了自己的那本,发现父母的亡故与她的出生在同一日,记录上只有简短一句,欲盖弥彰的太过明显,所以又翻看了爷爷的。 一个人的名字很快就跳了出来。 此人并不陌生,就是五房的太公谢孚。 他处世机警,善长诡辩,只因不得被选为族长,与自家可说是积怨颇深,却因着血亲之系,也算处的和气。 册中有记,在她出生那年秋天,爷爷答应了谢孚的盛情邀请,一家三口去往他们的温泉山庄游玩。当夜遭逢山匪入宅,爹爹被团团围攻,困死在住宿的小院子里。母亲因受到了惊吓,负伤早产后撒手人寰。爷爷一身是血的杀了进来,找到了护着她的嬷嬷,杀出重围。 那一夜的痛失至亲的惨烈,爷爷从未对人说过。这般惊天动地的秘密,竟然就被他一直封死在信阁记录历任家主私事的书册之中。 喧嚣又静谧的山林间,谢元风仿佛一支人烛安静的燃烧着,照亮着侯爷墓前一跪一站的两人。 他若还活着,大抵便是在祈祷死亡可以快些降临,好让痛苦快些结束。 谢从安冷冷道:“谢元风,你五房作恶太多,我先送你走。至于其他人,他们早晚也会过去跟你见面的。”说完起身再拜,要走时忽然又转回身,对上了婴癸。 她一直低头看着脚下,口中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亦想过,爷爷对此事缄默不语,又让信阁按下这些不查,应该还是为了一族和睦,谢氏后世能福泽绵长。但我又觉得,爷爷不可能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只不过,依照他的性子,大概是更加痛恨自己的骄傲自大,才会特意留下了谢孚这个小丑来警示自己吧。” 谢从安“啧”了一声,抬起头来。火光交映下,她的脸上有着嫌弃,还有着莫名的骄傲,“连处理这种事都骄傲如此,不愧是我谢从安的爷爷。” 婴癸眼中飞快闪过的惊讶被她捕捉到了。 谢从安扑哧笑出声,“你这什么意思,惊讶无脑如我,竟然也能想明白其中道理?” 婴癸抱拳颔首,静了片刻后才开口道:“我的确是在那件之后被侯爷选出安排到主子身边来的。关于此事,谢氏一族中,已无第四人知晓。” 谢从安的眼中忽然涌出泪水。 她用力咬着唇,瞬间又是一副小女儿受了委屈的模样,“我其实不明白。爷爷他为何要这样委屈着自己。” 她哽咽着回头,望已经烧作炭状的谢元风。 婴癸忽然问道:“既然这样恨,为何又要将族长之位交给五房呢?” 谢从安吸了吸鼻子,望向重重乌云后的朦胧月光。 “你知不知道,太阳,其实是个特别烫特别大的火球。它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才看起来比较小而已。” 谢从安边说边走。婴癸知道她是要去寻父母的坟茔,便跟了过去,示意后头的人清理干净。 “……所以越接近太阳就会越热。就像火一样,我们保持距离,便可以控制温度,但是如果你忘了,一不小心便是焚身之苦,会化作黑灰,下场甚至连方才的谢元风都不如。” “主子的意思是要送五房去见太阳?”婴癸道。 谢从安知道是自己卖弄的过了,气呼呼的冲着婴癸直皱鼻子,“若要取之,必先与之。或者说,先推他上去的再高些,这样就算没有被烧死,将来掉下来也会够痛。” 她手脚并用的比划着,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保证婴癸能听明白,说完之后又笑得一脸的烂漫天真,直至笑容在风中淡去,仅余唇边微微上翘的一角。 这位少主,善于读取人心。她如今已将无辜与邪恶玩弄于鼓掌,不过是更喜欢将前路安置清楚,让坏人自行赴死。 如此一来,坏也坏的有界限原则,恶也做的干净清白。 婴癸想起什么,难得一见的挑了挑眉。 果然是同一个人教出来的,连做坏事都是同一个法儿子。 谢从安不知婴癸在想什么,只觉得憋闷了许久的心情,终于在今夜松泛了一点。 她自诩不是个好人,却也从未动过做坏人的心。可是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所以谢孚,你且等着。 我谢从安既然从异世而来,就要为同名同姓的自己讨回这一家三口迟了十几年的公道!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殷勤美人 夏夜星如子。 甄如儿挥走灯烛旁飞着的几只虫子,仔细将桌上的点心看了看。她对镜理鬓,罢了又去看衣摆裙衫,终于露出满意的一笑,回身拎起点心盒子,婷婷袅袅的往书房走去。 自从得了太子的授意,她跟着郑和宜一起离了东宫,到了这处新置的宅邸。 原以为有太子在,这位郑公子无论如何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或是特别一些,结果没成想,她一入府就被打发去了最角落的那间屋。 这位公子模样虽好,却对什么都淡淡的,外人瞧着他守礼,甄如儿却发现他只是防备的过分,至于对己无关之事,甚至到了冷漠而避的地步。 思来想去,她决定借着帮忙料理家事好亲近几分,却没想到府中忽然又多了两个奴仆。 这二人就好似是凭空出现的,其中一个还很诡异的姓谢。 这两个小童对郑公子的体贴细微,滴水不漏,她如何的用心都不及其一。 最近朝中事务繁多,公子又忙碌的紧,几乎每日都是往返于宫中和府邸之间,很多时候甚至就会直接宿在书房里,十天不见,亦是常事。 本想借着帮忙处理杂务,好让公子想起自己,却发现那个叫茗烟的小童已将家宅中的大小事务全都包揽了过去。 甄如儿也曾想过要仗着东宫出来的身份争一争的,却发现郑和宜对这两个小童格外的信任。 托哥哥去打听了才知道,这两人竟然是郑公子亲自请了,太子出面从谢府要回来的,只能又打消了主意。 新置的郑宅不大,人口也少,除去安排给自己的两个丫鬟和才收服了的厨娘,只余下几个负责洒扫的婆子。 给宅子看门的是个有些耳背的老头子,什么都听不大明白,公子身边有些什么人,平日都做些什么,往哪里去了,她都根本无从知晓。 好在她不是那种只知哭闹的。太子殿下也曾说过,她对于男人的心思拿捏,很有些天分。 知分寸,晓进退,才能慢慢的,以柔克刚。 想到这里,甄如儿得意的一笑。 若是仅凭着姿色过人,也不一定能入得了东宫的眼的。 今日她提早用井水湃了果子,又悉心炖了盏甜酿,只小心等着放凉了,才带着往这边过来,想趁着伺候宵夜,见一见那个芝兰玉树的人。 才入正院,已见了通明灯火,不远处亦有光亮,那是厨房的火光未熄。 甄如儿脚下更紧几步,只担心被茗烟那小子抢了先,盘算了几日的安排和心思便都白费了。 谢彩正在整理书册,听到外头敲门,隔帘一望却不见人,回头瞥了眼还在忙碌的主子,自作主张的应了声进来。 想到公子这几日快要冻死人的脸,他也怕茗烟闹妖,便想着先去问个清楚,冷不防对上了甄如儿,吓得倒抽一口气。对方更是花颜失色,揪着衣领,差点扔了食盒。 郑和宜手中翻过一页,头也不抬,“怎么了?” 三司会审的结果已经明了,晋王菁妃的罪状都已齐备,只不过皇帝仍在病中,尚未对外告知而已。 从安离开了侯府,无人知她下落。若她知道了这些,会不会回来…… 忠义侯府逼迫帝王查办自己妻儿的结果是御史台的连番参奏。 从安她如今已经身为女官,不比往日无衔,那些罗织的罪状令人叹为观止,就说是拿她当作了叛国之贼来论亦无不可。 翰林院早已起草好了对她治罪的文书,只等着上头发话,便可将她抓回来宣判下狱。他身在其中,日日煎熬。 在翰林院也好,陪着太子谈论政事也罢,他心中所念所想,无不是如何能够将她救下。 太子对她不喜,可她是他的妻子,他需将她好好地保护起来。 那个该死的刑狱,是再不能去了。 发觉无人应声,郑和宜又问了一回,翻过一页,发现后头的都粘在了一起,顿时泄气丢去了一旁。 他闭着眼睛,伸手捏住额角,唤了声:“谢彩。”抬头的瞬间,见甄如儿出现在面前,眉头微动,当即换了语调。 “有事?” 忽然变得极为平淡的语气,连方才微微显露的烦躁都收了起来。 觉察到这细微末节的甄如儿有些失落,但她还是振作起来,好一番的殷勤侍奉。 衣香鬓影,珠佩琳琅,言语之间秋波流转,可惜件件都落了空。 对面那个金质玉相的郎君似有心事,并未多看。 郑和宜一连几日都在翻阅古籍,想找个什么事例来劝说太子。实在不行,便只能以他发妻的身份…… 想起太子对谢家的态度,郑和宜不免又有些烦躁。 他推案起身,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甜香。 面前精巧的瓷碗中汤羹雪白,上头还点缀着几朵小小金黄的花朵,挂着浓厚的甜浆。 “这桂花甜羹是奴亲手操持的,做了好久。” 甄如儿笑得温婉,见到郑和宜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心中熄了的斗志又活络回来。 “公子读书累了,不如休息片刻,尝一尝?” 玉指葱削,指尖朱红,捧着那白玉汤盏,何其好看,郑和宜想的却是去年秋末幽兰苑里吃过的一味点心。 过去多久了? 记忆中的音容笑貌仿佛又都淡了些。 比起一般的大家闺秀,她总是过分的活泼,迷糊时又懒洋洋的,遇到下人犯错时的不怒自威……真的……好似只猫儿。 他有些想她。 好想见她。 不知道她在哪里,好不好…… 甄如儿瞧着不作声的郑和宜,脸上的笑几乎都要僵了。 “主子,今晚咱们吃甜水面呀。”一个高兴的声音打破了书房中的尴尬。 谢彩瞄了眼如同被定住的两个人,忙去掀起了竹帘。 茗烟那满是笑意的脸,一见到甄如儿便掉了下来,待见了她手中的东西,更大着胆挤上前去。 “这面是嬷嬷常做的,都怪我给忙忘了,眼见着夏天都要过完了才想起来。今日特意吩咐了厨房做来给您尝尝,不知比着嬷嬷的手艺如何。” 郑和宜望了眼甄如儿,接过甜羹盛了一勺,“今天吃这个。你下去吧。” 茗烟压根儿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 他吃惊的望着吃甜羹的郑和宜,愣了愣,不死心的还想要说上几句,却被谢彩拉出了门。 茗烟反手将谢彩薅住,使了个眼色,谢彩无奈跟了过去。 “公子这是怎么了?”茗烟一脸的不明白,看了看手里的碗,塞过去道:“公子不吃,那便宜你了。” 谢彩这才笑起来。 公子怎么就吃了她送的东西,茗烟想不明白。 “这女人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她知道分寸的?” 他见谢彩只顾吃面便推了一把,“你倒是说啊。” 谢彩匆忙咽下,劝道:“茗烟哥你别生气,她大概是太久没见到公子了,找个由头来看看而已。” 茗烟还是不乐意,憋在心里的话好多日了,还是趁机说了出来。 “你整日里跟着公子到处走,不如找个机会同他提一提。若是等小姐回来……小姐的性子,若是知道有这么个女人……” 他想了想,没把话说完,转身朝书房又瞥了一眼。 隔着帘子能瞧见里头有两个人,但再想看清楚些却不能了。 “你快吃了回去,”他催促谢彩,“别让她单独跟公子待着。” 上次独留公子一人惹出来的麻烦,至今他还心有余悸。 “厨娘今日还在说要把她女儿送进来伺候公子。隔壁那个孙小姐也是,一天三回的来递帖子说要请教。怎么好好的教习在家里摆着,难道就不堪用了?这些女人一见了公子,都跟苍蝇见了腥肉似的。”茗烟忍不住抱怨。 谢彩刚巧吃完,取出帕子擦了嘴,又将碗递给他,“这话可别让公子听见。” 茗烟脸色难看,阴阳怪气的骂了句:“就你读书识字,就我说话难听!”又道:“我管着府里的一堆破事儿,都是跟些什么人打交道,要跟你似的咬文嚼字,还不把人都给急死。” 谢彩忙着陪笑,又有些故意逗他,“咱们这才几口人啊,能把茗烟哥你忙活成这样?” 茗烟顿时不乐意起来,“一家子全是新买的奴仆,哪里能够省得了心。就只往细了说,单是公子的一日三餐我就得亲自盯着,谁知道那厨娘有没有被什么人收买呢。过去咱们院子里被人投毒的事情还少?更别提那些管洒扫杂事的大娘们,每日里总要寻着由头来跟我说话,一心想让自家的女儿亲戚们进宅子里帮忙。公子自然是不管这些的,可咱们打小就生在长安,能不知道这里头的牵扯吗?就算是婶子大娘,我也得掂量着得罪。还有你,倒是说说,就你天天收的那些帖子,敢有几个真的递到公子面前去的,不也是要想着怎么回才能不把人都得罪了?” 一番话正说到了谢彩心里。他也跟着啧了一声,抿着嘴半晌没说话。 如今太子监国,公子新晋为官,又是太子面前的红人,上门送拜帖的人多如海鲫。好在是公子忙碌,顾不得见客,加之看门的徐翁耳朵不好,倒是意外省去了好大麻烦。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突如其来 “公子唤你们进去。” 忽然的声音将两人吓一大跳。回头见甄如儿拎着食盒站在门前,正是要走的样子。 从这里看去,透着书房的灯火,两人忽然懂了这女人的意图。 那一身薄纱彩衣透着光,清晰描绘出她的身体轮廓,秾纤得衷,腰如束素。 茗烟和谢彩分别红着脸撇开眼去,笑迎上前,麻利的钻进了书房里,一进去就见公子正盯着面前的桌面出神儿。 这样一个眉目精致,神情明秀的公子哥,怎能怪甄如儿要用了心思往前头凑呢。 两人对视一眼,谢彩上前喊了一声。 郑和宜回过神,目光却落在了茗烟身上。“我有些事要问你。” 谢彩跑去倒了茶来,郑和宜捧着茶盏摩挲,口中慢腾腾地斟酌:“侯府如今……她的罪名……若是,我用她夫君的身份……可有什么不妥?” 谢彩听得心内犯疑,茗烟已回道:“这有什么不妥?被自己的夫君保护,岂不是天经地义?” 谢彩忙去拽他,将话接过:“公子担心的不无道理。虽有皇帝赐下的婚约在前,但主子们毕竟还未成婚,如若按此行事,外面少不得又要流言满城。百姓家的女子若得夫君保护,自然不胜欢喜,可真要到了家主这儿,究竟还是说不准的……”他偷着向上睃了一眼,见郑和宜无恙才敢继续:“但是话说回来,家主虽是自来要强,对公子却从未……” 茗烟见缝插针道:“的确,小姐从未对公子说过重话发过火,但凡遇到什么,也就能听进公子几句劝,想来这应当不妨事。” 谢彩又道:“大事当前,公子先考虑家主的安危才是对的。况且,真若要说起来,”他又睃了一眼,“这长安城里关于家主的流言蜚语就从未少过。若此次她当真的介意生气,那便也只能气着,毕竟性命关紧,那大牢是再也进不得了。”只是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也没什么底气。 郑和宜端着茶盏,沉吟半晌后才出声道:“若是,若真的惹了她生气……我……嗯,该,怎么哄她?” 乌娘与晴儿都失踪了,也许除了她这个主子,无人知晓这两人去处。 韩玉干脆就宿在了佛莲公子那儿,不少贵女和公子哥儿们都因他侯女侍郎的身份赶着去见。谢家长辈传信劝告,他统统视若无睹,如今已被忠义侯府默认是谢家之耻、赶出了家门的人,任其折腾了。 如今他在外立府,带走了幽兰苑中最后剩下的这两个人,若从安回来知道,会是顺势接受还是置之不理呢? 她对于长安最近发生的事情知道多少,会来寻他吗? 两个小童耷拉着脑袋,绞尽脑汁又苦思了半晌。 茗烟苦着脸道:“说实话,小的在府里这么多年,当真没见有谁去哄过小姐的。若非要论,便只有侯爷了……公子……这,怕是不太合适……” 谢彩只差去捂他的嘴了,忙跟着道:“公子这……是夫妻,只要是为着家主好,主子将来一定能明白。谢氏一族之主,不是那些闺门里的小小女子,断不会在大是大非面前拎不清。” 这些话已在郑和宜心里何止想了千百万回。他之所以今日会问出来,还不是因为无法解决心底的不安。 只是难得,一个千金贵女,身边怎会从来没有人哄她。 一句话又溜进耳朵:“……小姐那样喜欢公子,公子做什么小姐都不会生气的。” 茗烟虽不抵谢彩聪慧,却是最识人眼色的,他既这样说…… 郑和宜心里默默泛起了涟漪。 可转念一想,她对自己喜欢多少,又喜欢自己什么?来来去去好像还是因为那个“宜哥哥”。 其人性格谈吐他全然不知,私下也曾让人查过,这长安城中所有年岁名讳相仿的男子与从安都鲜有交集。 十多年来,只要她出长安,必然是为了家族中事,除此之外,一只手就数的出。彼时她尚与曦世子情投意合,又怎会在心里喜欢着一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人? 所以那人究竟是谁,让她如此特别的对待,以至于不惜涉险,亲手将自己从断头台上救下,接入府中。 他有些嫉妒。 * 翌日下朝回来,郑和宜吩咐谢彩整理书房,自己却对着面前的折子闷闷不乐。 他还是在怕从安会对自己生气,避而不见。若当真如此,他又该往何处去寻她? 做惯了一家之主,她可会习惯待在自己身边? 看着又开始恍神儿的公子,谢彩心里忽然亮了:“公子是否快些将那院子里的人处置了,莫要等家主回来。若是真见到了,怕是又有一场气要生。” 惊讶之余,郑和宜竟然有些欢喜。 若她会对甄如儿吃醋,是不是就不会介意从谢氏家主变成他的妻子? 念头还未落地,只见茗烟跑了进来,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面若死灰。 “谢氏女从安,出逃,夜入巫峡,落,了悬崖,死,死不见尸。”他一连喘了几回,哆嗦着话不成句,说的磕磕绊绊。 郑和宜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是梦是醒,直到两个小童捧了官服来催促,方才会过意。 可惜入宫没能见到太子。 议事的偏殿廊下,他听到了谢家五房上书求爵位的消息,身边经过的人一反常态,都不再亲近,甚至有意无意的对他躲着。 郑和宜冷着脸出了宫。 再过几日,还是没能见到太子殿下。 这一日,趁着降旨赐爵,郑和宜打着上忠义侯府恭贺的旗号出门,两个小童后来得知,公子竟然是带着人毫不客气的闯入了幽兰苑。 当时仍在闲鹤亭庆祝的谢家人闻讯赶来,太公谢孚远远的笑脸相迎,熟稔寒暄。郑和宜随意应了几句,冷眼转向他身旁跟来的那个脸色略显青白,文质彬彬的青年。 “谢旌?” 对方偷瞧的目光才转回一瞬,听到被点了名字,身子明显的一颤,抬头就去看太公。 谢孚登时收了笑脸,鹰隼一般直勾勾的盯着郑和宜:“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 不怪他敏感。如今爵位落入五房,虽然他面上光彩,却也实在招了嫉恨。此时虽应与太子示好,他也不得不防着眼前这位,毕竟那丫头与他的关系,外人还是说不清的。再者,毕竟都是世家的出身,一旦丢了身份地位,还是会想尽办法要得回来。 郑和宜早已瞧出那笑容下的防备,淡淡道:“今日上门,一为道贺,二是要取些东西。劳烦太公将从安的东西找出来。” “大人要什么东西?”谢孚面做不解却暗暗揣测:难道两人当真有情? 想来那丫头对他百般讨好,只怕是石头也会动心…… “……东宫若是……”谢孚重重提起,轻轻落下,一双眼直直地盯着郑和宜。 谢家家主跌落雪山死不见尸已经是几天前的消息。巫峡环山终年积雪,过了这么久还未有新消息,也与死了无异,此时又来要她的东西做什么? 难道是要留个念想? 思及郑和宜在前朝的角色归属,事情好像又不是那么简单。 今日的云多,日头不大。院子里不时有风吹过,花草摇曳生姿。郑大人不言不语的静静立着,便让人知道了什么叫做玉树临风。 “还请太公给个方便。” 那精雕细琢的眉眼从来便一直淡淡的,让人瞧不出喜怒。说话时,嘴角几不可见的一翘,看见的人心里便跟着一动,忍不住琢磨几次,回味几分。 拿不准目的,也不好把太子面前的红人得罪。谢孚一挥手便让下人将东西都搬了出来。 院子里不多时就满了,还有些正从外头的私库中送来。其中有一箱极为惹眼,描金螺钿的好不精致。众人都瞧出些不同,有几个已围着它议论起来。 那箱子郑和宜也从未见过,瞧着更不似是谢从安会喜欢的模样款式。 他命人上前打开,一眼望去,脸色骤变。 金丝绣线,凤凰于飞,珠光异彩,流霞千缀,里面装着的是整整六套及笄华服,还有配好的环佩玉簪。 “全都带走。”他微微颤抖的嗓音似有怒意。 谢孚听了忙开口阻拦:“老朽可能问上一问?” 谢旌已听话的止住了动手搬抬的下人。 “郑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谢孚那一双鹰眼此时已敛了光,“莫怪老朽事多,只是这样大的阵势,若不在里头先说清楚了,怕会有不少的闲话传出去。” 面前的长辈苦口婆心,劝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为了他好。 郑和宜轻描淡写的一句,权做解答。“她欠我的。” 谢孚仍作不解,听他已经又道:“所有东西在下都会按价折做银钱奉还侯府,随后便差人送来。” “使不得,这使不得。” 眸中精光一闪而过,苦口婆心的长辈瞬间笑的牙不见眼,“人都没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是徒增伤感。大人搬走实是帮了老朽的忙,又怎好再收您的银子。” 郑和宜并回头望向他身后,只见一队身着精装的侍卫小跑着进来。 周围纷纷避让,行在最前头的李璟依旧是那个目中无人的气势,直接走到郑和宜面前,点了点头,“郑大人。” 郑和宜亦是微微颔首,“千户大人,殿下近来可好?” “殿下好着。听说你这里需要人手,所以我来帮忙一二。” 李璟在宫中随侍多年,因被指派去东宫伺候,又特许带刀,长安城的高官贵族鲜有不识的。如今正主龙腾有望,便从一个小旗一跃成为了从四品的千户大人,现在已经名正言顺的跟在太子身边了。 谢孚笑迎过来道:“老朽斗胆,要说一句殿下多虑了。不过都是些府中旧物,老朽已做主送给了郑大人,这就让人直接送入郑府去。” 没想到李璟置若罔闻,眼睛只管盯着郑和宜,而后者更过分,竟是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留下谢家太公尴尬的对着满院子的混乱和一群看戏的人,一张老脸放不下又不敢发怒,便拉的极长。 李璟望着郑和宜的背影,忽然冷笑一声:“既然还有脾气,我就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长夜无梦 “那么大张旗鼓搬了东西,就是为了毁掉?” 承德大殿里,王砅捡起面前的折子,随手扔进了案头的那一叠里,转而捏着额角,一脸不耐。身后为他捏着肩膀的宫婢难掩好奇的觑了眼底下回话的人。 “奴也奇怪着呢,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那宫人手舞足蹈,语气夸张,讲得是绘声绘色。 “还有更怪的。据说郑大人问了谢跋扈的八字,阖府上下竟无一人知道。” “女子的生辰八字怎好当众说。”王砅没好气的怼了回去。 “殿下的话在理,可怪就怪在,他们谢家那一大家子人,当真没一个知道的。” 宫人的夸张演绎终于引起了王砅的注意。他睁开眼道:“谁人家里能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生辰?” “主子面前,奴可不敢胡说。奴来报信之前已特意让人查了,当时圣主是口头赐下的婚约,礼部亦是后补的文书,这里的档案便一直空着。后头谢小姐入宫,不知怎么也没补上,真不知是个什么巧宗。” 李璟仍是抱剑站着,眼角朝那急着来回话的宫人冷冷一睃。 “这么多年,难道就连个传言也无?”王砅眯着眼,嘴角噙着冷笑,说出的话里透着几分古怪,“长安城的百姓不是最喜欢议论忠义侯府之事,若这位侯府千金真的从不过生辰,这等怪事他们又怎会放过。” “倒是有几句说的。” 那宫人依旧陪笑,“奴也让人去打听了,只说是生在秋天,的确没人知道是什么日子。” 他见王砅笑着,便有意卖乖:“奴这里还有个趣儿,先说给主子听一听。” 他再往上觑一眼,见王砅没有制止,大着胆子道:“听说郑大人为了找要这生日,要寻先前赐婚的圣旨,结果翻遍了侯府上下愣没找着,吓得哟,那谢家的老太公当场就昏过去了。今日这侯府的喜宴就这么被搅和了,外头都在骂郑大人缺德呢。” “圣旨不见了,骂他做甚?”王砅的眉头动了动。 宫人即刻觉察到不妥,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小心陪着笑道:“是这个道理。再说那圣旨上也没写两人的生辰,就算找着了,不还是不知?” 看了一日的折子,王砅正是烦得厉害,也听不下这些鸡毛蒜皮,索性挥了挥手,直接问李璟道:“你去可曾见着了人?” “见到了,的确从侯府搬走了不少东西。”李璟应道。 “这郑如之究竟要做什么?”王砅不胜其烦,连身下的软椅都似乎不自在起来。 李璟忽然退后一步,道:“主子还是自己问吧。” 王砅抬眼,只见方才退出去的宫人又急匆匆进来,禀说郑大人求见。他嗤笑一声靠在座上,嘲讽道:“竟然如此懂事了。” 衣袖如云的郑和宜进来行礼,一见到李璟,微微抬眉,“臣去忠义侯府之事,莫非殿下已经知道了。” 王砅在座上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刚说了几句,也未知多少。” 郑和宜道:“忠义侯府今日承爵的喜宴热闹非凡,臣借机施威,也不知那老翁懂了多少。” 王砅随手翻开个折子,略抬了抬眼皮,问他:“怎么说?” “殿下对谢家似乎还有着其他安排,所以臣自作主张,打着与谢从安算账的幌子回去她院子里瞧了瞧。她与这些人间的龃龉已有多年,若是能找出什么,将来或能替殿下省些力气。” “与谢从安算账的幌子?”王砅问道:“你与她,有什么账?” 这一问,意味深长。 郑和宜抬头望了一眼,王砅挥手让人退下。 郑和宜跟着便拂衣跪地道:“臣的这一番经历,非常人能懂。今日在此斗胆直言,是不想对殿下有所欺瞒。如今身份不同,言辞之间也的确该注意些。此话虽有不当,却也并非扯谎。……非是臣要恩将仇报,实在是……”他双唇紧抿,片刻后才将后半句说了出来:“臣在家中自小习得的教学涵养,实非为了被关在笼中赏玩。” 王砅听了,登时坐直身子,将底下跪着的人从头到脚的打量一番。“你说这话倒让孤惊讶了。怎么说那丫头对你都是一片真心……” “若捉鸟拔羽,就算以金丝为笼、珠玉为食,又算得什么好意。” 平淡随和的语气忽然变得郑重,甚至因为克制,嗓音中有轻微的颤抖。 王砅从案后走出,扶他起身。“你来的巧。孤正有意寻你商量一事。” 他瞧着郑和宜,一字一句道:“近时因为谢家之事,朝堂上似乎有不少人都对你避而不及……”那双狭长的眸子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郑和宜顺势将话接过:“是以,臣今日才会去了忠义侯府,意在缓和。”他抬头望着王砅,将自己的谋划赤裸摊开,摆在了面前。 面对如此直接的后手,王砅无声一笑。 此人明知李璟受命在对他监视,却偏偏选择在这个时间跑去谢家,在众人眼中,因监视而出现的李璟更会为他背后即是东宫印证。 这种小人行径,怎么配得上“瑾瑜”二字? 君子之姿?厚德载物? 王砅望着眼前静静立着的人。玉簪鸦发,白衫青裾,殿外的余晖将毕,在他身上,便似落了一身的冰雪。 宠辱不惊四字倒还衬得。 “如此,甚好。” 王砅走回阶上,忽然回身道:“孤听闻,父皇有意再指一门婚事给你。” 雪人望来,眸中莹彩耀耀,欲语还休,“臣,谢殿下,谢圣主隆恩。” * 是夜,无心睡眠的郑和宜刚刚步出书房,就撞上了闯入宅子的人。 对方满身的风尘沧桑,让人未能第一时间认出来,谢彩大喝一声挡在了前头。 靠在廊柱上的凤清,一手撑腰,一手扶在膝头,口中连续不断的喘着粗气。 郑和宜眉间一簇,脚下主动迎了上去,“大人这是从哪里回来?” 凤清只管冲着他摆手。 谢彩倒了茶来,没想到又被塞了回去。 “烫。” 凤清说不出囫囵话来,两条眉毛都拧了。 郑和宜转去将桌上的茶碗端出道:“是我方才没喝的。” 凤清抬手接过,本想对一旁捧着茶碗的谢彩说些什么,一皱眉却将话咽了回去。茶水送到嘴边又停住半晌,脸上的表情始终古怪着,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又锁紧几分,跟着一抬头将茶灌了个见底。 这一处细微,郑和宜已是脸色发白。他忽然有些踉跄着后退几分,谢彩忙伸手去扶。 凤清抹了嘴将茶碗递了回来,却是没正眼看他两个,只扔下一句话道:“还是没有找到。” 谢彩瞬时听懂了,收回手,低头站着,不敢说话。郑和宜端着空了的茶碗,对着院中暗无星光的夜空,半晌也不曾动换。 茗烟在屋里备好了热水却等不见人,一路找来,远远瞧见两个身影在书房前头立着一动不动。再走近些,还未看清谢彩在比划什么,已瞧见了公子眼角的水光。 冥冥之中,他似乎也知道了什么,脚下定在了原地。 谢彩的手里还比划着,他的眼前却渐渐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没了。是真的没了。 心里头翻搅的说不出的难受。 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 醒来的谢从安头痛欲裂。 这是第二次了。 她深吸了口气,清冷的气息有些辣嗓子。 不过才咳嗽几声,眼前顿时陷入昏暗,缓了好久才能视物。 恢复之后,她静静的将四周做了个打量。 是个比上次还破的房屋,身上盖的被子全是补丁,油腻的气味熏得人头疼。屋子里有股清新的寒冷气流,不知是从哪里进来的,还有着微微的响动。 仔细寻找才发现是门旁的窗子上破了洞。已是灰褐色的窗纸被气流掀起,透出外头的一片白光。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气流中特有的湿冷气味让她想起了雪季。到了此时才后知后觉自己貌似是被冻醒的。 谢从安挣扎着起身,仔细检查了手脚。身上破旧的粗布衣裳还算干净,但是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不见了。 记忆仅仅停留在少丘山后。怎么会来到这里的,她完全记不起来。 地上扔着一对几乎磨没了底的鞋子,又破又脏,看大小,显然是个男人的。她费了好大力气说服自己穿上了它。 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冷冰冰的。 推门出去,眼前竟是一片巍峨山脉和覆霜的草地,面前的小路不知通往何处,斑驳草色的样子,应当是少有行人。 冷风侵肤,冻得她直哆嗦,只能用力抱住自己。 喊了几声婴癸也没有回应。空空荡荡的天地间,谢从安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被娇养着。 折回破屋的几步让她浑身大汗。这身体是虚乏的可怕。 桌上的碗底有干涸的印子,气味微苦。破了口的水壶,一眼就能看到是空的。没有烛火,没有任何可以照明用的东西,肚子饿的不行,也没有发现任何食物。 眼看着外头的天色暗下。谢从安回到床上,蜷缩着冰凉的手脚。 只能在这里再过一夜了,等到天亮再走。 这浑浑噩噩的漫长一夜,让谢从安第一次体会到了前心贴后背的感觉。 她拖着病弱的身体,出了门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脚下踉跄着往前,看地势,大概是在下山的路上。 不知过了多久,无数次绝望之后,终于有了人烟。 走着走着,人多了起来,还有些都朝她看着。可她眼前频频发黑,只能凭借本能往前走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落魄逃生 一个猛烈的喷嚏让谢从安清醒过来。入目遍是俗艳的红紫粉金,幔帐的绣工和样式都老旧的很。 身上的粗布衣换了件半新不旧的软罗,垂头瞬间,目光从领口中勾到一处红艳,她心里一突,隐约明白了自身处境,再看几眼那些沉浸在浓重香气之中的艳俗字画,更加确认了这是何地。 不远处有动静,似是有人过来。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随即出现,身上夸张的配色与这房间的审美一致,大红大紫,看得人眼晕,身上带着股极为夸张的浓郁熏香,呛得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衣着朴素的丫头提着药箱跟在其后,长相平平,穿戴都泛着白旧,头上那朵绢花脱色的最为明显,花叶却都舒展的很好,眼见是保存的仔细。脸上小心翼翼的却莫名显得贼头鼠脑,让人不喜。 一个同样是花里胡哨的老婆子忽然闪身到她前头,笑的满脸褶子,脸上斑点也被跟着扭曲,瞧着便似一朵硕大的丑菊,连眼睛都眯在了花瓣缝隙里。 一息之间,气息调动失败,谢从安只能做出害怕的样子瑟缩着朝后躲去。方才一阵打量,已瞧见三人之外门前还有打手,正探头探脑往里瞧,只能压下反抗。 婆子笑嘻嘻的坐在床边还拉起了她的手,连那丫头也跟着凑近放下药箱,一双眼睛不停的在她脸上飘来扫去,不知在看什么。还是身侧的女子对她叱了句:“愣什么,人都醒了,还不去取些吃的来。”那丫头才慌忙应声出去。 谢从安仰头去看。身侧这女子芳华不复,姿色仍有三分,可惜层层妆粉难掩倦怠与丘壑。她整个人都仿佛是被熏香和重彩凝化,更显疲态。那一身大红大紫却夸张又自然,仿佛本就应该是如此这般。 “外冷内热,哪个都是能要命的,不知是什么机缘巧合,竟还能醒来,当真是稀奇……”婆子忽然啧啧作声,身旁女子笑应了句,“这就是老天开眼,天降救星,”说罢也直勾勾的盯着谢从安瞧。 一张小脸煞白,双眼却如春水含杏,乌亮的眼瞳四处探瞧的模样不知怎么就招出人的心疼来。 华娘子难耐雀跃,迫不及待的提醒覃婆道:“婆婆快看一看,那伤口究竟如何?” 谢从安还没回过神,一只手已钻入衣领,揪住她内衣的带子扯了下来,灯盏瞬间晃近,被逼得只能闭眼。 想要挣扎的手被对方狠狠扣着,动弹不能,接下来的粗鲁动作让她反胃又难堪,陌生的羞辱感使得整个人都仿佛被火烧了起来,可惜那些无力的呵斥也只是引起了对方的几声嬉笑。 胸口的凉意和老人指腹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谢从安的脑袋里已经断了线,呆呆地愣着。 灯下的肌肤微微泛红,起了一粒粒的风疹。覃婆再仔细端详一阵,笑嘻嘻道:“皮子果然细嫩。华娘子的想法当真绝妙。” 瞧出谢从安的不适,华娘子扬声对外喊道:“将门关紧了。”转回又对覃婆笑骂:“你只说好了没,可还有什么妨碍?” 覃婆又看了几眼才放谢从安去掩衣,“还有些肿着,沾不得水。不过她底子好,再养几日想也就妥了。” 那些笑声彷佛水蛭粘在了身上,谢从安厌恶的拂了拂两臂,捉紧领口更朝床里缩去。 “身子骨如何?” “耽误不了你要的花期。” 床边的两人像讨论买卖一样毫无忌惮的说着些她能听得半解的话。谢从安裹紧衣裳蜷缩起来,心里轮番盘算着:硬拼,婴癸不在,收买,没有银子,仗势,又无权力在手。手腕空空,脑中空空,她还想不起少丘山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族中此时必然动乱,家主的身份不好直说,这一路来的匆忙,尚未得空研究绿珠夫人的身份该如何启动…… 此刻心乱如麻,全是懊悔,再回过神来,床边两人已经不见了。倒是方才抱药箱来的丫头端着个碗正走过来,一双眼睛还在不住的打量,仿佛要将这屋子里外都看清楚,直到了床边才略带琢磨的坐了下来,跟着对着她又是好一阵的端详。 目光中竟然都是艳羡? 那丫头看足了方才低下头瞧了瞧手里的碗,朝谢从安问道:“你饿吗?” 碗中就是简单的米粥,奇形怪状的米粒高低浮着,看上去也没什么滋味。 谢从安反应的慢了些,对方忽然就变了脸色,“难不成是个哑巴?”说着将粥碗放在一旁,回身探手。 这次她怎么可能还会让人得逞,瞬间将其挡下,没想到对方竟然一下子就着恼起来,起身踹向一旁的矮几,反倒被翻落的粥碗吓了一跳。 那丫头一手掐腰,一手指着谢从安大声呵斥着:“还不是主子呢!那么大气性!若是不能卖个好价钱,可看你还有这样的屋子住!” 谢从安垂了眼帘默不作声。想她也是不敢动手,只能退出去,却忽略了那人临走时狠狠剜来一眼。 被用力甩上的房门晃了一下,提醒着屋内人它的老旧。 望着泼洒了一地的粥,谢从安捂着干瘪发疼的胃,靠在床柱边微微叹了口气。 饥肠辘辘的难受对这副身体而言当真是旧违,此刻她不仅心慌手抖,已有些脑袋发昏了。刺了纹身的胸口还有着难忍的痒意,想到自己赤裸着任人宰割的模样,她一时间抖的更厉害了。 房门很快又打开了。 谢从安飞速躲入罗帐之后,透过床帏偷偷瞧着。 门缝中探出个脑袋来,四处望了望:“咦,人呢?” 后头将门又推开些,跟进一个脑袋来,“跑了?” “既然说是仙女,会不会是飞了?” 童言童语,叽叽喳喳,语气和笑声却都十分流气,又惹了她讨厌。 她静静瞧着,见那两人依次跳进门来。个子不高,的确是孩童模样,两人转身又从后头拉出了个个头高的,向前推了一把,“你带我们进去瞧瞧。” 高个子开口却是个女声,语气怂的很:“咱们,还是回去吧,被华娘知道,又要一顿好打。” 谢从安探出头去,努力忽闪着眼睛。“你们,能给我些吃的吗?” 映入眼帘的是那个胆小的高个子丫头,身旁站着两个脏兮兮的小子,一胖一瘦。 两个小子见了谢从安先是一愣,对视一眼就忽然别扭起来。瘦猴又朝旁边推了一把:“你去。” 酸丫儿瞥一眼谢从安,慢吞吞的往前蹭了两步,“你想吃什么?”怯生生的目光从地上的狼籍转而望着床上的人,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你,不想吃粥?” 谢从安摇头,看着那空碗吞了口口水,说出了心声:“我很饿。” 酸丫儿回头与两个小子确认了一回,三人一起溜了出去。 半盏茶后,谢从安一手点心一手茶杯,吃的慢条斯理、细嚼慢咽。酸丫儿坐在床边陪着她,偶尔抽空瞥一眼一旁蹲在地上打石子儿玩的两个。 胖虎赢了,毫不客气,抡圆了手臂在瘦猴的额上重重的凿了个榧子,跟着揉了把脸,好奇地望着谢从安,“你可真的是从山里来的?” 那双眼瞳里闪着光,让她忽然记起了曾经在围猎场见过的哑小子。 围猎之后事务繁杂,还不知道他的境况如何。 记起眼下自身难保,谢从安丧气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不是从山里来的?”胖虎看的糊涂。 恰逢瘦猴又输一回,烦躁的朝身上抓了两把,瞟去一眼道:“好多人都看见了,秃英子也看见了,她就是从山上下来的。” 谢从安注意到身边这丫头总是看向两个小子,便故意问道:“方才给我送粥来的是谁?”问罢见她果然又是一脸慌张的看向地上蹲着的两个,那两个却只顾着玩,对她们理也不理。 谢从安一直等着酸丫儿,直到她磕磕巴巴的开口答道:“那个是如意,她是……水仙姑娘的丫头了……也,到了年纪。” 一句话让谢从安懂了方才如意的言行。她默默咬着手里的点心,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子。 个头虽然高些,眉眼身形瞧着都还是副孩子模样,搅成麻花的手指黢黑,指甲缝里有着明眼可见的脏污。 她将手里的点心放了回去,轻轻问道:“你几岁了?” 对方的脸猛的通红,瞬间手脚都摆不对的样子,等了半晌也不说话。 地上蹲着的瘦猴忽然赢了,高喊一声,气势马上不同,眼也不抬的甩了一句话过来:“她就是到了年纪也不行。我娘说要再养养。” 那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丫头将头狠狠低了下去。 谢从安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时,已经又是一句问出了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丫头果然不答话。 瘦猴睃来一眼,又喊了一嗓子:“她是被她爹卖了的,换了钱给她哥娶媳妇,不要她了。” 对面的脑袋垂的不能再低,她使劲儿的勾着脖子,仿佛要把自己缩起来不让人看见。 谢从安也迟钝得很,半晌没想出话来安慰,忽然听见了一句小声的争辩道:“我很会干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求生心切 对面一直低着的脑袋稍微抬起了一点,小丫头眼中含泪,偷偷的看过来。可惜再次传来的讥笑声,熄灭了那双眼睛里最后的光。 “这里是赏春阁,能要你干什么活儿?” 在那带着恶意的嘲笑声中,谢从安转头看去。方才说话的瘦猴正在抓痒,扫来的一眼带着轻蔑,根本不是个孩子会有的模样。他顺势对着床上的谢从安上下扫量一回,目光还在她领口处流连几次,笑中竟然还有着股流气。 胸口一滞,谢从安默默咬紧了后槽牙。 对面的丫头已经退在了床边的角落里,手上不停的抠着指甲缝,用力的像要抠出血来。 “别抠了。” 谢从安脱口而出,抬手就去捉她,忽然见地上的两人看向自己,觉察到方才的语气不善,忙又转圜道:“我喜欢她。往后能让她在这里照顾我吗?” 两个小子却互看一眼,跟着又玩起来。 谢从安好声好气的央求:“你们能不能去找方才那位女子,与她说一说,我自己在这里待着害怕。我喜欢她,想要她陪着。” 瘦猴转头朝这里看了几回,每次想要说话都被胖虎瞪了回去。 丫头一直瑟缩着,将两手折着硬缩回明显已经小的不合身的衣袖里,过了许久后才似蚊蚋一般道:“要不然,我去试试。” 既然拿定了主意,谢从安便在如意来时故意扛着不肯吃药。 这次对方被气得动起手来,扯了她的被子丢在地上。谢从安尖叫一声喊起救命。 作为一位侯府千金嚣张了这么多年,她也基本很少会怕了,直到扫见了如意眼中真实的邪佞,第一次被吓到忘记了反应。在意识到有危险时,对方早已经扑了过来。 谢从安本能的往床里爬去,脚腕被身后扣住,挣扎之间,指甲抠入皮肉,热辣刺痛。她倒吸一口气,脚腕间却一松,身后同时传来声惨叫。 原来如意被人摁在了床下。赶来的两个本就是打手,其中一人还在与她的一只手较劲。谢从安好奇的多看了一眼,发现如意手中竟然攥着只断钗,虽说边缘并不锋利,却也已经在她掌心割出了血来。 脚腕上的伤口此时像是火一样烧起来,谢从安这才认真起了后怕。 匆匆赶来的华娘子正在厅里骂骂咧咧,用桌上的茶水浇熄了被灯烛点燃的被褥,待将那处一切了结,她掐着腰,黑着脸,对周遭狼藉看了许久。看到谢从安时,发现她披头散发的缩成一团,将脸埋在膝头,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看到地上带着血迹的断钗,华娘子深吸一口气,慌忙上前捧起那张哭的乱糟糟的脸,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无伤后才算放了心。 谢从安仍将头埋着,口中嘟嚷着:“我怕,我好怕,她要划了我的脸呜呜呜。” 片刻的安静之后,华娘子狠狠骂了几句,跟着又没了动静。再过去一阵,谢从安真的忍不住了,才要抬头就听见一句:“拉出去。” 跪在地上的如意这才似慌了,可惜挣扎着的哭声悄然渐远,最终只留下了隐约的呜咽和分辨不清的模糊悲嚎,衬着外头呼啸的寒风,屋子里一时静的瘆人。 谢从安继续瑟瑟发抖,再等片刻,发觉屋里当真是空了,这才将脸上的惊恐收了起来。 床边的罗帐里忽然一动,她来不及思考,起身去抓,半途忽又觉得熟悉,试着唤了声:“丫头,是你吗?” 对方果然应声。 谢从安收回手,对方已经从罗帐后绕了出来,对着她生涩的行了个礼。 丫头回身将灯火重新点燃,一院的夜色也关在了门外。 她明显有收拾过自己,换了发髻,身上也是件新换的衣裳,虽说是件半新不旧的袄子,却很符合这里的定位,轻薄贴身,腰腹间隐隐能瞧见肋骨的形状,领口处却大的吓人。 谢从安示意她坐下,“你怎么不爱说话,可是这院子里有人欺负你?” 对方扯起披帛,将它绕在了脖子上,慢慢的展开,盖住领口,过了一会儿才讷讷回道:“你能给我换个名字吗?” 谢从安怔了怔,“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现在……是他们乱叫的。”丫头说着低下头去。 见她又是满脸通红,谢从安问道:“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我家姓李,我爹就叫我妮儿。”丫头的眼圈有些泛红,“既然被卖了,就想要换个名字。” 想起早前听到的那些话,谢从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容我些时日好生想想。” “不要什么矜贵文气的,能叫的顺口就行。”这次她终于有了殷切,主动开口。 谢从安便转来问道:“咱们这里可是叫赏春阁?” “嗯。”她点了点头,眼眶里却有了眼泪。 “他们,给我起名字了吗?” 对方不答。 “他们是怎么叫我的?” 这次竟是哭了。 谢从安一时没了话,摸了摸袖子,也没有手帕,只能指着桌子道:“我渴了。” 丫头抹了泪,起身倒了碗茶来。 谢从安啜了一口,茶叶很粗,都是些沫子,入口涩的很,不如下午跟着点心送来的好。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问些问题,你好生答我不要扯谎,不然我就直接告诉华娘子说不要你了。”说罢仔细去瞧这丫头反应。 只见她拿袖子蹭了蹭脸,却并未反抗,庆幸之余,又直觉这丫头有古怪。 接下来,虽然费了些力气,总算让谢从安弄明白了此刻所在。 澄江镇,隶属江南府的一个不出名的小地方,左依蓬山,右邻泓江。蓬山之后便是东临,其山势特殊,又有恶匪多年盘踞,因此这里没能像江南府的其他城市那样富足,人口简单,就是个小破镇子,甚至在前身的记忆里都没什么印象,反倒是附近的陵化县城更出名些。 “山匪生事,这里的官府就从未管过吗?”谢从安随口一问,人已经歪倒在了床边。 这一日她过的实在是累极了。 丫头又懂事的倒了热茶来,却依然未曾答话。 有了前番来往,谢从安也懂了些她的脾性,起身接过茶道:“你今晚睡哪?” 不料对方极为利索的往下一褪,直接躺在了床前的脚踏上。 一口气瞬间顶在了谢从安的胸口。可她瞧着那丫头一脸无辜,倒觉得有些眼熟,无奈的笑了起来。 好在华娘子大方,屋里燃着数个炭盆,不然这样睡,入了夜难免还是会被冻醒。 瞧着丫头那双蹭来蹭去的污黑脚底,谢从安心内翻腾,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你去找几件大毛衣服出来垫在身下,再盖一些,先将今晚凑合过去。记得将窗缝再推开些,要确保它不会自己关上,再分几个炭盆挪去窗下,拉一个过来放在床边。睡前要记得。除了外厅桌上那盏灯,其余的灯烛都要熄了。” 这丫头果然机灵,按照叮嘱一样不落,手脚也利索的很。 谢从安躺在床上瞧着她忙碌,心里终于偷偷松了口气。 大概是有些适应了这里,被褥上的熏香也不觉得反胃了,不知明日,还会有什么事情等着自己。 * 原以为自己会是满腹心事到天光,实际却是无梦自醒。谢从安睡了个好觉,便在被窝里赖床。 丫头在外厅面朝床榻坐着,与她大眼瞪小眼的互看了半晌,她想了想道:“我想洗澡,你去备些热水来。” 等来等去,没想到热水没来,却等来了一个人。 “皮肉尚未长全,怎么洗澡?倒是能有多少灰拦着你的干净!” 这人急冲冲进来,说话难免带着气,可一见到屋内的情景,语气瞬间软了下去。 “……虽说覃婆是熟手,那些针刺的伤口也不大,可你毕竟身子弱,只怕再有什么耽误了的,不如先让酸丫儿帮你擦擦,等几日再洗也不碍的。” 窗边是一出美人梳头。妃色染白的亵衣裹住一指纤腰,碧裙斜裁,整个人便如一朵菡萏花开。鸦青的长发盘落在腿上,白玉葱似的纤指间捻着柄半旧的镶宝细篦。美人回头莞尔一笑,外头的耀白天色透过窗纸描出侧面的优美轮廓,便似是画家名作上的神来之笔。 “那就听华娘子的。” 谢从安这柔顺又乖巧的模样让人十分满意。华娘子顺势拉了凳子坐了下来,朝着屋子里一番打量。 她便起身过来行礼,瞧准时机,指了一旁的丫头道:“我想给她改个名字。” 华娘子瞥了眼在倒茶的人,捻起桌上的果子随意摆了摆手:“都是赏春阁的里人,就叫春樱吧。” 谢从安的胸前瞬间刺痒起来。她接过热茶,乖巧捧了过去,“不如叫樱桃?我喜欢樱桃。” 巴掌大的脸上杏眼透亮,水波生媚,细白的肤色仿佛是透明的,华娘子瞧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口里的酸甜似乎一下子沁到了心底,到了嘴边的话也就不由的一起咽了下去,只剩了个“好”字。 谢从安已经又殷勤的服侍起点心来,“不知我是否也有了名字?” 依旧是这幅温温柔柔的腔调,华娘子的脸上却忽然多了沉思。 只见她放了手里的茶,换了个姿势,将谢从安上下的打量着,明明还是那副喜欢的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笑容却没在眼角留下多少痕迹,半晌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难道自己不知道?” 谢从安听了,语气落寞:“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既然待在了赏春阁,就还是听华娘子的吧。” “当真不记得了?”华娘子微微挑起眉梢。 “不记得了。” 美人蹙眉垂目,捻起一颗果子,当真是一颦一笑皆可入画。 华娘子收回了在她身上的目光,笑意在此刻终于入了眼,“你可是对花不喜?” 谢从安含笑摇头,端庄淑女。 “那你就叫春樱吧。” 柔顺的笑容差点崩裂。 她深吸了口气,忍住杀人的怒意,从齿间挤出温柔,“不如改去一字,叫春影如何?”原本已经做好了拉扯的准备,不料对方竟开口念道:“双飞鹧鸪春影斜,美人盘金衣上花。”只是那总是高亢急迫的嗓音此刻莫名的低落了几分。 华娘子留下一个“好”字后起身离去,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让谢从安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刺探收买 接下去的几天,谢从安努力养病。 她原本打算借着调教樱桃的机会观察试探,从身边争取到自己的第一名友军,没想到几日下来反道对自己有了新发现。大乾朝的礼节出处分寸讲究,仿佛都被她学过了百遍千遍,刻在了骨髓里,每每都是信口拈来,轻易就收获了一个迷妹。 就这样,在每日的惊讶和困惑中,谢从安一面调教丫头,一面感慨前身谢千金的苦难童年,同时对自己被封建糟粕同化的速度和程度进行了真诚但不刻骨的检讨。 华娘子对她的配合也似乎很满意,将她们主仆二人的屋子更换到了阁楼顶上,还允许她每日饭后在走廊里散一散步。 虽然仍困在阁楼里,这也能算是个好兆头。 于是谢从安迅速拿捏老板喜好,很快又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大的活动范围,并借机结识了楼下的水仙姑娘。 在楼下的房间里,她见到了已经对自己没有半分好脸的如意。 就这样来往几次,她终于对于这里的了解又进一步。 赏春阁是澄江镇上唯一的一个青楼,正因经营不善而面临歇业。因它并非简单的做皮肉生意,坚持以艺姬服侍,所以才会落得今日。华娘子最近一直盘算着要再买几个姑娘进来转做妓·院,正巧遇到了独身落难的她送上门。 知道了这些,华娘子念诗便也算不得稀奇事了。 只是隔壁的蓬山常有山匪出没,行商赶路者多选择在热闹的城镇落脚,少有到这种地方来的,青楼没落便是必然。在这种连开旅店都要掂量的小镇上,怎会无缘无故的搞出个文人墨客才喜欢的青楼?谢从安反倒更好奇了。 好在赏春阁虽经营不善,华娘子对她却一直照拂有加,不仅吃穿从未克扣,还找了大夫为其调养。 虽然待遇优渥,谢从安也更紧张。因为她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樱桃昨日跟她说,这间顶楼的前一任屋主名叫碧莲,早在一年多前就从了良,离开了这里。 这屋子里的摆设虽然简单,摆在正中那个一人高的妆镜却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玩意儿。 随着发现的怪异越多,谢从安愈发忐忑起来。还没能想到如何启动绿珠夫人的身份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只待宰羔羊,不知道明天会被卖去哪里,杀肉放血,剥皮抽筋。 就在她琢磨着如何先突破水仙那一层,偷溜出阁楼的时候,澄江接二连三的下起大雪,将所有人都困在了屋里。 身体虚弱的她被迫又开始了吃完药就昏昏欲睡的生活,只是心事难解,她便在稍稍有了缓和之后,常扒在窗边祈祷。终于,小镇在第七日迎来了朝阳。 谢从安破天荒的醒来,发现樱桃已经起身。她穿戴整齐,悄悄摸出了门外。 多日未见的天色,今日染了些惨淡的白和灰。空气冰冷,裹着柴火气烟熏的气味,却被她嗅出了几分清新。 刚要再做几次深呼吸,一个喷嚏打的她眼前发黑,心虚的躲去了廊柱后头。 还好院子里无人。只有树下的几只鸟雀蹦跶着找食吃,在雪地上留下了几排爪印。 谢从安缩了缩脖子掩住哈欠,忽然想起屋内桌上还有些点心,琢磨起是否应该回去拿了,装作是下楼喂鸟。 思绪被忽然四散飞起的鸟雀打断。原来是胖虎与瘦猴两个撕打着冲进了院子。那两人脸上都挂了彩,口中也骂骂咧咧的不干不净,手上都铆足了力,似要弄死对方才算甘心。 谢从安对此已见怪不怪,整了整披风准备下楼,忽然有几句话飘入耳中。 “我爹就是大侠!” “他才不是你爹,他就是个江湖混子。” “你才是没人要的,我不是。你就是嫉妒才这样说!” “你这笨蛋,他每次都是来找你娘的,可曾理会过你?” 那两人在雪地上滚来滚去都扭成了麻花,不知会打到什么时候,忽然又有人影冲了进去。 那笔浓墨重彩,必然是华娘子无疑。 谢从安迅速闪回廊柱后头,心中郁闷:怎么今日都起得这么早…… 底下打架的两个不出意外都领了教训。 谢从安思考着自己等会儿若被捉住该如何找借口,回头一瞬,好似看见对面楼底的廊柱后也藏了个人。 再看一回,又好似没有。 想起方才的话,她转身飞奔下去,正巧扑在了刚从前院进来的樱桃身上。身后院中华娘子的声音愈发尖利刺耳,她便顺势躲去樱桃身后又看一回。 难道是雪光让自己看花了眼? 院中的华娘子一手一个,分别拎着两个小子的后领。挂着血鼻涕的瘦猴,咧着发青的嘴角,愤怒的不停舞着拳头,口中还怒骂有声。对面的胖虎则是一脸忿忿,额角高肿,还乌了一只眼圈,手上也紧紧攥着拳头。 谢从安走去细声细气的劝道:“小孩子打闹罢了,华娘子莫要动气。咱们女子最动不得气,娘子还是莫跟他们计较。” 闻讯赶来的小四和小五将两人拽走,华娘子这才抽出帕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恨声道:“一眼不着便要生事,真真是讨人嫌的催命鬼。” 还未走远的瘦猴听见,扭头看来,受伤的目光里透着股阴狠。 谢从安收起恻隐,幽幽叹了口气道:“孩子们哪里知道大人的难处。”话到此处又刻意顿了顿,“说回来,不过是想要个父亲罢了。” 她瞥眼偷瞧,华娘子本是要走的脚下顿了顿,站住将脖子一梗,扭头朝着樱桃劈头盖脸的骂了起来:“早让你送衣裳去给姑娘,磨蹭什么!可是都已试过了,还有什么要改的?”将谢从安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樱桃手捧托盘,呆呆愣着,一副被骂傻了的样子。 谢从安忙退后一步,装作害羞道:“不知是什么衣裳?天不才刚刚亮起来,华娘子莫急……” “不早了。下月便是定好的花期。”华娘子侧身扫来一眼,眉毛似乎都竖了起来。 谢从安满心后悔不该招惹,慌的忙道:“不如再等我养一养,若是太过瘦弱,只怕也不得好人赏识。” 没想到对方忽就不耐烦起来:“今日等年节,明日盼元宵,翻来覆去,究竟何时才算最好?不过就是个重新开张的日子,只管捡了黄道吉日就是,诚心求着老天,自有神仙保佑。” 这下子谢从安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愣在了原地。 难道真的逃不过了,要对着个陌生人委身求全么? 是了。现实世界哪里是电视剧里的那样简单,蒙上脸或换成男装就没人认得出来,随便说几句话便会有忠心耿耿的盟友伙伴,如今身边还有个敌友未明的樱桃成日里形影相随……她究竟该如何是好。 回过神来,镜中的人两眼红的如兔子一般,一副要落泪的模样,凄凄楚楚,脆弱可怜。 她今日自醒来后便是水米未进,药石未沾,这片刻功夫已经是手脚具冷,毫无气力,若再耗些心神,更会开始控制不住的困乏……这么无用的自己,究竟又该怎么逃? 谢从安对着镜子认真看了一回。 长发及腰,纤细窈窕,唇似红英,眼若春水。从前未曾过多留意,新得的这副皮囊当真好的很。 难道真的要…… 樱桃整完裙摆,起身又将她的领口拢近几分。 谢从安瞧着那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敞衣领,心头恨恨,抬手解开这件几乎遮不住什么的裙衫,一股脑的退到了脚下,回身拿起榻上的书随意翻了几页,算是散了怒意才开口问道:“昨夜回来的晚了些,可是又叫你过去了?” 樱桃比着刚来时像已似变了个人,少了当日的怯懦和别扭,做起事来更加利落干脆,只偶尔说话间还会有些眼神闪躲,慢吞吞的。 “华娘子叫了我去,又跟上次似的依样问了一回。然后,还打听了些姑娘的习惯和癖好。” “只是一模一样的问,就没什么新鲜的?”谢从安有些不放心。 樱桃抓到了这话里隐隐藏着的怒气,放下了手里的衣裳朝里屋看去。 谢从安的手里端着书,正靠在榻上歪着头瞧着她,一双瞳仁儿又黑又亮。 她笑起来道:“正如姑娘猜测的,华娘子当真是来回反复的打听,大抵是想知道你是当真忘了身世还是刻意隐瞒。关于口味和习惯那些,我也都是按照姑娘嘱咐的答,毕竟大家都住在一处,的确没什么好去扯谎再让人拆穿的必要。” 望着她继续忙碌的身影,谢从安的目光转落在窗前的书案上。就眼下的情况看来,她应当是收服了这丫头的。 桌案上铺展着数张皱皱巴巴的纸张,上头有些浅淡笔痕,是樱桃用画画的颜料沾了清水习字留下的。她用完后便将纸散开摆在桌上,晾晒一晚,之后还可以连续再用几日。 这丫头以为如此便能省些纸钱,却不知她所用颜料倒比一般的纸墨加起来还要贵些。 果然,樱桃收拾完了衣裳就来到桌案前,一面将纸叠拢起来,一面用手指在空中比比划划的,口中念念有词。 谢从安看的掩不住笑意。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投石问路 这丫头的记忆力惊人,教她几句诗词,一遍即可按字复诵,着实的厉害。 自从两人多了个师生身份,樱桃对她更多了几分敬重,两人的关系也起了些微妙变化,不过这都属于无心插柳。 樱桃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吃饱,不被欺负就行。可谢从安仍不放心,总盘算着要抽空再试她一回,看这丫头是否真的能够因为自己和赏春阁对立。 书案整理完毕,樱桃扫了眼外厅。桌上的碟子里摆着满满的糕点,每个里面都有一块是缺了小小一角,一看便知是被嫌弃了。 她忍不住回身去瞄谢从安。 两人相处的时日越长,她便越是能懂了华娘子的心。 这位春影姑娘极爱干净,脾气也娇,平日的举止就能看出是富贵出身的千金小姐。若是被她的家人寻了来,赏春阁非但赚不了钱,可能还要吃顿官司,换做是自己也要紧张她是否记得自己的家世出身了。 不过这姑娘看似柔弱却手段高明,哄的华娘子高兴,连水仙姑娘这种对头都被收买,自己也连带着也很少受到打骂。只有瘦猴还时不时的还会欺负自己……那两个小子实在是讨厌死了。 记起昨夜经历的惊吓和羞辱,樱桃端着茶,默默的走去谢从安身边。“姑娘有办法不让那两个小畜生欺负我吗?” 谢从安合上了书看向她:“我知你生气,但以后不许这样说话。”她的语气是少见的严肃,樱桃忽然委屈起来,纠结着道:“他们两个,很坏。”眼眶跟着微微的发红。 瞧出了那些没出口的话,谢从安放下书,认真与她解释道:“那是两个不懂事的,从小没什么好环境,学坏便是容易些。而我要劝你小心,正是因为他二人虽然看着还小,却不好再被当做孩童。你我身在此间,又都同为女子,若真的因为什么……他二人使起坏来报复,你我便会防不胜防……所以还是躲着些,尽量别去招惹,待以后有了机会,我必然会替你去收拾他们。” 樱桃默默听着,不再说话。谢从安却还是担心她胡思乱想,拉着她走去书案旁写下了八个字。“这便是昨日说到的:审时度势,相时而动。” 樱桃盯着那纸上墨痕,口中低声念着两个词语,“姑娘说审就是看,所以审时度势就是看时辰来猜度形势。”见谢从安点头,又问:“那个相字怎解?是不是说媒时会提到的‘相看’?” “可以这样理解。”谢从安将笔递给她,鼓励她去写,“其实就是观察的意思。” “观察,就是更细致的看?”樱桃接过毛笔,试了几笔,“观察时辰,再行动?”说着去看谢从安。 “这里可以解为时机,更突显它的微妙和重要。所以也可讲作‘相机而动’。”谢从安试着再延伸一点,见这丫头接连点头,虽然紧抿着嘴,眼角眉梢都是满足。 她一笔一画的认真描摹着纸上的字迹,写了几笔却又停了下来,“姑娘,那两个小子,他们当真坏的很。你不知道……其实,有好多坏事,其实都是他们两个拿主意做的。而且,我怕,我真的怕他们会……欺负我。” 樱桃有些激动,脸颊飞红,眼含泪光,捏着毛笔的指节泛白,甚至又无意识的抠起了另一只手的手指。 谢从安不忍的将她攥住。 赏春阁的前楼后院本也没多大,昨晚又静,多少还是听到一些动静,忽然见这丫头如此委屈,她心里也不舒服。可惜思来想去却仍是无解,只能满怀歉意的问道:“可对性命有碍?” 樱桃摇了摇头,眼泪却落了下来,脚下也往后退了一步。 瞧出她是真的伤心,谢从安只能握紧了她的手,“前些时我曾劝说华娘子将那两个送去读书。只要他们不在这里,你往后的担惊受怕也能少些。因眼下尚有规划,只能请你小心保全,待事成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永远的离开那两个讨厌鬼。” 樱桃还是有些失落,喃喃道:“这镇子上本也没有什么泼天富贵的人家,最老的也就是城西那间棺材铺子了。姑娘……总不好往那处去找买你的人。” 原来这丫头已经猜到了自己想干什么,好的是竟未害怕。 谢从安定了定神,“依你对镇子的了解。最后会是什么人将我买下?”说着拉她进了内室,拖着疲惫的身躯倒回了榻上。 那双刚哭过的眼睛如同水洗,与脸颊一同泛出微微的粉色,青丝垂肩,披了半身,支着下巴的手臂又细又白。 樱桃收回打量的目光,叹了口气,抹了把泪道:“姑娘这样好看,连女子见了都喜欢,更何况是男人,当真也不必担心什么。” 谢从安一时又气又笑,只能坐起身来正色问她:“往日里来赏春阁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个买走碧莲姑娘的又是个什么人,什么来路?”见樱桃吸着鼻子连连摇头,她提醒道:“可曾跟水仙姑娘或是如意那里打听过?” “我去了,她们都不理我。如意还给我脸色看。”樱桃说着又红了眼,有些使性,“我也不想跟他们说话。” 第一次见她直白的跟自己表露情绪,谢从安柔声哄道:“那便算了,咱们也不理她们。”说着又记一事:“方才那两个在院子里打架,说起个人,好似总来找华娘子的,你可知道是谁?” “知道,那个江湖客。” 这利索的回答让谢从安喜出望外。 樱桃道:“我进来这半年都听说过几回了。那人每过一段时日便会来的,还调教过小四和小五。我只远远的瞧见过一次,没看清脸,身形瞧着有些瘦,却很结实。一身旧衣裳灰扑扑的,就是姑娘你不喜欢的那种,看上去总是脏兮兮的。猴子总说那人是他爹。” 谢从安打趣道:“不就是远远看见了一次,怎么就知道很结实?” 樱桃顿时羞红了脸,“那是听如意说的,我并不知道。”说着又有些生气,“猴子说他是个大侠,我看就是个大瞎。” 她近些时候总把对胖瘦二人的不喜直白写在脸上,“……若是我儿子,我一定将他们两个捆起来挂在树上打。让他们再欺负人。” 谢从安只能又劝慰一回,叮嘱道:“交代过的那些事你还要继续打听。如今我们只是暂时势落,只要救兵到了,便一定能逃出去。” 樱桃对她这个画大饼的主子当真有了些盲目信任,点着头,吸着鼻子道:“那我还要做些什么呢?” “去找那个大侠,跟他说一个人的名字,然后带着他来见我。”谢从安道。 “万一他要是不来呢?”樱桃迟疑了,“他会功夫的,万一要打杀我呢?” 没料到她会在这里害怕,谢从安忽然也没了计较,干巴巴道:“不会的,你提起的这个人十分的厉害,不论是谁,只要听了她的名字,必然不敢动你。” 樱桃听了将眼皮垂下不说话。 谢从安只能又去写了张纸给她:“你把这个拿着,放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樱桃将纸团了起来,连连摇头,“不是这个,这被发现还会有危险。我是想说,姑娘你若是想让这人来买你,只怕华娘子不会饶了你的。” 谢从安哭笑不得,解释道:“不是让他来买我,只是让他找到人来救我们。” “他与华娘子那般亲近,如何会帮你?”樱桃惊讶。 “不便多说,不过这法子肯定管用,你信我就是。” 樱桃怔了半晌后道:“姑娘果然还记得家里的事。” 谢从安先是一惊,然后笑了笑,依旧窝回了榻上,“也有些想不起来的。” 樱桃走近过来,望着她道:“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你家中可有兄弟姊妹,你爹疼你吗?那个绿珠夫人说话可有分量,他们当真会听话的来赎你回去吗?” 樱桃身材高挑,骨架宽大,不比江南女子精致,更似来自北方。微微上挑的眼尾有着些许妩媚,又和她举止利落干脆的灵气一起,被偶尔慢吞的反应掩过。 此时她的双眼正紧张的盯着谢从安,十分紧张她的回答。 若不是有这几日的了解,又觉察到了那语气中的失落,谢从安一定会警惕怀疑起来。然而此刻她却只是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示意樱桃也坐下,顺着她的话笑着答道:“家里人从上到下都很宠我,如果知道了我在这里,必然会带上府卫前来救我回去的。因你我皆是女子独身在外,不好声张,而那位绿珠夫人是我家中世交,结交广泛,身家丰厚,在江湖上也极有名望。只要你报出她的名字,对方听了必然会帮我们逃走,以换其一报之恩。到时候我们就有救了。”说完还是担心她害怕,又补上一句:“退一万步讲,就算再有差错,赏春阁也总还要经营下去,华娘子不会真的拿我怎样。所以你也放心,只要有我在,便一定会保全你与我一起。” 这一番话总算让樱桃勉强恢复如常,谢从安却又被勾起了多日未有的忧心来。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计划并非已成竹在胸,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凭想象臆断而已,且今日嘴上招惹了华娘子,往后几日也许会有刁难和注意。 若绿珠夫人的计划仍不成功,她就只能舍身求全,再想办法重新逃离。只恨到现在都不得出这个阁楼。外头镇上还有匪乱,尚不知此地的民风如何,万一偷跑出去还是找不到那座山上的小屋…… 谢从安斩断脑里的胡思乱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这几日会想办法吸引华娘子注意,你只管趁机成事。不过,还是切莫强求,一定以保全自身性命为要。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好的。” 樱桃有些感动的点了点头,却又露出困惑来:“姑娘之前说做事情要三思而后行,这样‘先断后闻’,岂不是坏事?” “你说的对。”谢从安被她的好学逗乐了,只能耐下性子解释道:“眼下境遇不同,我们时间宝贵,对于自身的状况又不明朗,只能先行一步,弄清自身处境,进而再思考该如何应对。” “姑娘是觉得我们现在还看不清楚形势,所以要先行一步,探一探,这样就叫做‘先行后闻’,目的是寻找最好的解决办法。”樱桃总结着。 谢从安的目光忽然飘落在那个落地的大妆镜上,对着镜中的两人笑着点了点头,“对,也可以叫做‘投石问路’。”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举步维艰 水仙醒来后并未点灯,只是走去对窗坐下,趁着外头蒙亮的天光,对镜抚上了眼角的细纹。 这几日她睡的不好,耳畔都是那个春影寻来时说过的话:“一个人累到死又能做多少,不如大家各具特色,三两一起,便能好上许多。” 这里该如何营生的法子倒也说的像模似样,只是她顶不喜欢这个新来的,略略一瞧便是一肚子的心眼。有法子怎么不去找华娘子,找到这里来,想必是没安什么好心。 若不是华娘子私下里给了话,她一定要她好看! “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生的如此,却心比天高,只不怕最终只会命比纸薄。男人不过要找你念诗取乐罢了,难道还真的请你拿主意来经营家业不成。” 水仙嘟嘟囔囔的,瞥了眼一旁露出底的香粉盒子,琢磨着近时的天气和来往,一时拿不定主意该用还是不用。 她浅浅的描了眉毛,又没忍住叹了口气。 镜中人云鬓丰腴,雪颈修长,只可惜身上的藕粉色洒金花袄略旧了些,显得那双眼睛也不怎么有神了…… 想当年…… 还是点个大红的口脂来提一提气色吧。 打开妆奁,顿时火冒三丈。 几个口脂的盒子几乎都空了,里头被挖的痕迹斑驳,几道明显的弧痕,大小一看便知是指甲。不用想也知道这种缺德事是谁干的。 水仙连喊几声如意也未见人来,气得推开门朝外骂道:“还没接客就知道偷东西,往后当真是偷人的材料。” 院子里头空空荡荡,只有楼梯那处有影子一晃。 她当即转去破口大骂:“不过要你睡个柴房,怎么就没了影了?这个时候还不知死回来伺候,难道还等我请你去!” 楼梯处忽然传来一女子声音,甜糯好听:“水仙姐姐莫生气,我特意来给你送些吃的。” 暗影中说话闪出一件猩红毛毡的斗篷,兜头到脚将来人裹的严严实实,风毛围边雪一样的白,除了鸦青的发丝,几乎看不见脸,底下只露着一双精致眉眼,却已好看的仿佛是从画里走出的一般。 那人手里拎着个描了金漆的大盒子,身后端盘子的丫头也收拾的齐整。 水仙瞧了两次才认出是樱桃。 将人又打量一回,发觉不过是衣着清爽些,倒不见了往日畏手畏脚的模样,气质已跟之前的酸丫儿判若两人。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她扫了眼院中天色,冷哼一声,“难得你们房里竟会起早,真真是稀奇。”说完转身回去,也不理会,没想到两人竟厚着脸皮跟了进来。 谢从安一进门就将点心取出摆在了桌上。“托他们从县城里特意带回来的,昨夜才送到,今早趁着新鲜,便拿来与姐姐一起尝尝。” 水仙只身坐着也不说话,眼睛却从方才见面起就没离了她身上那件斗篷。 谢从安装作没看见,顺手解下搭在了椅背上,又招呼樱桃将东西都拿出来。 “这些都是华娘子让人送来的。香粉,口脂,还有花露,姐姐看看可还喜欢?” 大大小小的盒子瓶子摆了一桌,哪一个都比着自己妆奁内的精致。装花露的琉璃瓶子亮晶晶的,一见便知是华娘子掏了老底,特意让人去县城买了最好的。 再看一眼一旁摆着的各式点心,水仙实在难掩心内醋意,酸溜溜道:“这样好的东西,偏就只有你有,真是实实在在的了不起,就莫要到我这里来显摆了吧。” “这倒不是。姐姐莫要误会了才好。” 谢从安拉了樱桃挨着她坐下,边说边挑着着点心摆在她面前的粉彩小碟里。“小五说这个软糕是蜂蜜做的,好吃却不烦腻。姐姐快尝尝。” 方才那食盒刚一打开便是满屋子的甜香,如何不勾人馋虫,可那水仙今日偏偏却似被附了身,丝毫不为所动。 谢从安只得先吃了一口,跟着又让一回,“当真不错的,姐姐试试?” 她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却仍不肯动手。一旁樱桃倒是吃的开心,口中称赞道:“姑娘说的对,这茶就是要用配了茉莉炒的,当真是又香又甜。” “方才交代你用温水可是对了?”谢从安也有意将话接了过来,顺势调侃道:“冬日天冷,好在咱们屋子里暖和。这茶叶散碎干涩,拿温水沏来也不过分。等改日赚得了钱,再托人买更好的来,届时就不必用温水来避这苦涩,或从山泉深井取水,或是攒些露水雪水来泡,才真真的算是讲究,能喝上一口好茶了。” “春影姑娘懂得可真不少。”水仙不自觉的撇了嘴,伸出指头将面前的碟子推远了些。 谢从安探身将茶塞进她手里,“遇事谨慎小心是极好的,但姐姐也知道的,若是我害了你,不仅自己没好处,华娘子这里也多有麻烦。赏春阁要是做不下去,我往后的依靠不也就没了。姐姐既说我懂得多,便该知道我不至于这样的糊涂。” 手心的微烫似是暖化了水仙的心结。她抬手啜了口茶,漫长的香气从口鼻而入,清新优雅,悠久不散,指尖微微一动,目光又瞟向了桌上的点心。 谢从安趁势将碟子递了过去,笑着道:“虽然还算不得相熟,我说与姐姐的却并非假话。毕竟,我如今记不得自己身份,也无处可去,哪怕可趁着眼下青春,觅得良人,却总归脱不出这世间色衰爱弛的轮回。更何况……有些话不当说,却也不得不说,似我今日这般,就算是往后从了良,待跟着人回归到正宅去,见到了家中主母,又能得到几分好?反倒是情愿留在这阁楼里,只想跟姐妹之间有个照应,也能挣得几分自由与尊重。” 一番话说的水仙眼神迷离,遥望着空中一处,不知想起了什么。 “话虽如此,却也究竟丧气了些。” 她终于接过了碟子,瞥了眼谢从安,欲言又止。 谢从安伸手为她抚平肩上褶皱,低声道:“赏春阁经营不易,华娘子和姐姐能相扶至今,春影是羡慕的。可我一不求富贵,二不信情爱,只想妥善找个终身可依的地方。情爱无形,终归是靠不住。” “你有这样的皮相,又有何所惧……”水仙小声嘀咕着。 “以色侍人,终究会受其所累。”浅淡的笑容里忽然多了些疲懒,谢从安的目光缓缓飘向窗边,“得遇良人不负相托的戏码,世人爱看,我却不喜欢。” 这番演绎,不过是因为她借着先前问来的只言片语,揣摩出了赏春阁的几度更替。 华娘子是在前一任姿容渐衰身染重疾后被教坊司派来澄江的,水仙是她在此地救下的外来人,而碧莲则是投奔水仙而来。几人的身份经历,再加上华娘子的“江湖客”,大概率是都听信过什么“誓为一双人”的。 于是她低头去弄裙摆,笑得更加厌烦,“我自认冷情,身无挂念,看来也不是什么福泽深厚的命,不然不至于流落此处。但华娘子对我有相救之恩,又带我不薄,我总得报还才是。” 这段表演似是感染了水仙,只见她捏着点心,不知又在想什么,眉心都揪了起来,却不料半晌后忽然丢出一句:“你既冷情就走了便是,连父母之恩都不记得,又为何一定惦记着要报华娘子这份恩。” 谢从安听的心口一窒,冷笑道:“我只是记不得自己身世,又怎会不认父母之恩,且说冷清,也只是说自己不信那些情情爱爱而已。书中的杨雀尚知衔环,我难道真能连只鸟儿都不如?” 见她生气,水仙反倒笑起来,口中淡淡哀叹:“日日待在这楼中,对镜空等年华老,还不是不如一只杨雀。” 这话说的颇为落寞。 谢从安心中不定,便推了推她面前的茶,“姐姐这话我不明白,难道华娘子还能关着你,不许你出去门么?” “倒也不是。”水仙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妆台,将妆奁里的盒子一个个都捡了出来,“只是在澄江这种地方,你我还能做些什么?不就是一日日的数着时辰过。盼人来,送人走,看着这风霜雨雪,望着那灯笼烛台。这里的孩童连瞧见个烟火都能开心许久,就算是你这样倾城姿色,到了这里,又能折腾出什么意思。” 谢从安心中一动,佯作欣喜,“咱们这里有烟火吗?” 水仙只是摆弄盒子,也不理会。 “没有。”忙着吃东西的樱桃接过话来,“早前卓公子曾为着讨碧莲姑娘开心放过一回。我在澄江长这么大,也就见过那一次。算着日子,到明年春天就是两年了。” 谢从安望着水仙的背影,故意问道:“咱们这阁楼里,过年也总还是要燃些爆竹吧?” 水仙侧身回来瞥了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樱桃不好意思的放下了手里的糕点,摇了摇头,“这些我不知道。” “我们既然靠着蓬山,可有盛产什么?”谢从安又问。 “盗匪吗?”樱桃反问。 瞧她吃的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可爱,谢从安抿唇摆手,笑了笑作罢,转朝水仙道:“姐姐可有什么喜欢的事物?咱们不如找些乐子。似你说的,这日子过的越发没趣味的,往后几日若继续下雪,又要被关在屋里,不如早些商量着找些有趣的打发时间。” 水仙这才似起了兴致,转回身问她:“不知春影姑娘平日里都怎么打发时间?” 谢从安才要开口,忽然顿住。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窥见一隅 今日天阴,屋内未点灯烛,背光处有些看不清水仙表情。 谢从安愣了楞便笑着伸出手去,撒起娇来:“好姐姐,你这问的,我该怎么答才是?明知道都不记得了。” “真是可惜。” 水仙从影中行出,将她的手轻轻一握,当即松开,眼中含笑,遗憾的语气却意有所指,“若是知道怎么回事,或许能有个好消遣。” 谢从安佯作思量,“虽不记得,却也不耽误。游戏还是会玩的,词曲也应当填过。听闻姐姐善唱,不如你我就先备上几曲。倘若华娘子知道,必然也要夸我们懂事。” 水仙漫不经心的望着她,只是吃点心也不答话。 谢从安脸上笑着,心里却难受起来。 想要收买这个人,可能比想象中要难的多。 * 翌日一早,华娘子推开房门,迎面黑影罩头,吓得她倒退一步。 待看清了是谁,又气得大声呵斥道:“做什么!” 樱桃将脖子一缩,往后低着头也后退了一步。 华娘子原还要再骂几句解气,忽然记起春影那母鸡护崽的样子,眼风瞬时扫去了对面,确认顶楼未亮,这才小声叱了句:“来这里做什么,姑娘在哪呢?” 樱桃讷讷的伸手一指,“在,在水仙姑娘房里。” 华娘子登时急了,顾不得关门就往外跑,嘴里直念着:“怎么又在那里。明知道如意他们两个都不待见她……这死丫头,眼看着花期就要到了,若再出了什么事……” 樱桃目送到她进了水仙的屋子这才悄悄地从廊柱后摸了进去。 在谢从安的有意之下,华娘子被迫在水仙的房里一直坐到了晌午。 简单的餐饭过后,两个姑娘又不知疲倦的弹唱起来,听的她是眼皮沉沉,一个劲儿的往软榻的垫子里陷。 一句软绵绵地“那今日就到此处,”忽然飘入耳中,华娘子腾的站起身朝谢从安招手,“我想起之前有些东西放在你房里,都寻了好几日了,快带我去取来。” 谢从安身不由己,被她推着往外,自然是不情愿的频频回头。只可惜古琴前的水仙低头瞧着曲谱,完全无视了她传来的信号。 “……我与水仙姐姐的关系好些,不也是免了娘子的牵挂,如何还不乐意起来。” 谢从安一进屋子就变了脸,灯也不点,坐下就开始埋怨,说着又恼起来,将屋子翻箱倒柜的闹了一通,将收拾好的东西一件件都拉扯出来丢在了地上。 “给你看!给你看!都是你的!要什么就自己拿去!有本事就全都拿走!全拿走!” 起先扔的是些衣裳书本,也不怕摔的,便也由她,眼见着人又到了妆奁旁,手边就是那台大妆镜。 华娘子一时跳了起来,又不敢发火,只能上前拖住了人往边儿上劝:“一些个小东西,也不主贵什么,你倒是生什么气呢。” 谢从安力气小,挣扎不脱,华娘子便使力将她推去了床边,“坐这里说话,切莫冷着。”说罢就转身唤起樱桃。 “不许唤她来!都教了几遍了,不洗澡不许进我的屋子!”谢从安小声咕哝着,主子的气势摆的十足,“总借口说天冷,就不肯听话。今早是我特意赶出去的,不洗干净了不许回来!” 屋里的炭火已灭,有些阴冷,燃尽了的香炉处偶尔飘来丝丝缕缕淡雅的香味。 谢从安拽过被褥将自己裹了起来,两颊粉扑扑的像雪团子一般,好看的紧。 华娘子笑了笑,记起早起那一幕便来劝她:“那丫头家里没女人,是跟着爹爹和哥哥长大的,哪能像你这般的细致。如今既然跟在身边了,你好好的调教着便是,这种事也不是一日就能改的,又何苦生气来。” “我就要生气,就要生气,你们就是仗着我脾气好才敢欺负我,我才不要再受这些委屈!” 瞧着谢从安拿一旁的枕头出气,拳头却和声音一样软,华娘子忽然也不着急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面眼风扫过,又忙掩住清了清嗓子,“你说,咱们这儿统共也没几个人,如意那蹄子不老实,只能让她多干些活,水仙也会看着点儿她。樱桃呢,就单只伺候你一个,娘子我对你更是捧着怕晒,揣着怕化的,哪里曾欺负半点儿来着?再瞧瞧这一屋子的东西、摆设,你摸着心口说,哪样儿不是因为你才重新置办的?” 单是心口两字,就已经带起了谢从安的火,可惜面上还是得维持平和。她故意扭过去接着矫情:“反正这话我已说出去了,她今日必须得洗澡,不洗干净了不许进来。” “酸丫儿,酸丫儿,会这么叫,可不就是因为不大洗澡的缘故。” 华娘子顺口应和,谢从安却愣了。 她没想到自己随意找的借口真会撞上了樱桃的难堪。 想起初见时,这丫头还曾因为名字哭了一回,原来是为着这个……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华娘子以为谢从安又有不好,伸手探向她额前,口里念叨着:“可是发热了?”一边扯被子一边又道:“你这身子骨弱哟。我得让人赶紧去请大夫再来瞧瞧。瞧样子恐怕是又要下雪,这天冷路滑的,还不知能不能请得动来……” 谢从安裹紧了被子,小声嘟嚷:“小四和小五一早就送那哼哈二将去方先生家读书了,最快也要过了申时才能回来。这院子里统共才几个人,可还有谁是闲着的?” 她额上发热,身体发冷,恐怕当真又有什么病症,但那颗不想再吃药的心却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我只是身子弱些,也不真的那么不堪用。华娘子陪我说会儿话,好生睡一觉。估摸是早上起的早,受了些风,方才又费了些精神,睡醒许就好了。不然……到时再去找大夫也不迟。” 华娘子听了这话也折了回来,眼里瞧着却还是担忧的紧。 谢从安其实是怕她去找樱桃,只得又道:“人说是药三分毒,我都吃了这么久,好容易才断了,可知这会儿不是往外排毒呢?就让我自己挨一挨吧,实在不行了再去请人。”说着撩起头发躺了下去,又小声嘟囔:“总是花银子吃苦药,也不知求的什么。” 华娘子被她的孩子模样气的直笑,“还能求什么,不就求你好端端的。”顺手将被子拉好,又加了一句:“可说是忘了身世,看你哪一样不是小姐的作派!”罢了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又转头看了眼屋里,“我去给你倒碗茶来。” 桌上的棉套子虽说保温,放了半日,茶早也冷了。 打量她又要叫人,谢从安连忙坐了起来,“我燥的难受,正好拿些冷茶来压一压。” 华娘子忙倒了一杯过来,嘴里叮嘱:“也不算太冷,还能吃得。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当真是发热了?”说着伸手去探,又被她转身避开。 “不是发热,我自己有数。” 此行虽然挨了冻受了苦,却与早前侯府攒下的热毒互相压制,如今身上寒症调和初愈,热毒就又有了翻转重来的迹象。 离了侯府里的药草茶,谁也不知往后会如何。 “……前些时覃婆不也说了没事。我福大命大,往后有的是好日子过。”谢从安一副天知我命,且行且看的模样。 华娘子瞧着她,忽然心生感慨,道:“你既要说说话,咱们就说一说该说的。” 她伸手扯了扯被角,在床边坐了下来,“这些日子你总往水仙那里跑,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面对刺探,谢从安一脸的无辜,连眼都不眨,“我跟她说自己想留在这里帮你打理赏春阁。” “老娘的生意哪用得着你来操心。”华娘子一指头点在她额上,表情不大自然,语气中却有了几分软和。 “用不用是你的事,想不想是我的事。”谢从安一脸嘚瑟,“可别小瞧我,我懂得可多着呢。” “小丫头片子,”华娘子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又将手塞了回去,笑容竟有了些慈祥温婉,“你都些懂什么,说来我听听?” 谢从安的心忍不住也软了几分,认真道:“我琢磨着咱们能搞点名堂出来,将人从陵化县城往这里引一引。” 华娘子当即仰头大笑,“快别说这笑话了,放着那么大的天香楼不去,谁会费力的跑来澄江这小地方?” “来看美人啊?”谢从安也跟着她一起笑,“咱们把这花期好好地设计一番,将它的声势再搞大些。比如用上一年四季各个节日,再分批采买些各个年纪的粉头回来调教着,先选好看的,用些噱头娇养,钓引着附近的人来。再来呢,就借着澄江倚靠山水的特点,编些故事和传说散出去,就好似什么花仙下凡,名士引渡之类的……等再远些的人也都来了,我们最好搞个大名头,比如‘澄江赛春’?在江南府广发邀贴,设些题目来让他们拔头筹。这样子不需几年,咱们赏春阁也能成为一个大乾文人趋之若鹜的风流盛景,往后再也不用发愁会没人来了。” 混沌初开 说话间,谢从安一直留心着华娘子的脸色,发现不大对劲,便快速收了话尾。 华娘子有心刺探倒并未提防,一时没能挨过房内的安静,不自然的撇开了眼,掖着被子道:“听起来不错,但这澄江镇远不比江南府别处繁华,咱们眼下又没有多少银钱可用。再说了,举国多少青楼美人,谁又会仅仅因为你故事说的好就特意大老远跑来这里看呢。” 这样简单的拒绝让谢从安嗅到了秘密。她故意道:“那为何就一定要在澄江做这门生意呢?这么大的江南府,咱们又有好法子,娘子你去哪里赚钱不行?” “各地都有地头蛇,就算做的是官家生意,又岂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华娘子又是一句话将她挡了回去。 看着眼前明显有事隐瞒的人,谢从安忽然间福至心灵,“娘子倒是提醒了我,赏春阁里新进了我这样一个人,不知官府那里可有记录,又是否查问过我的来历出身?” 问这个问题的后果不好估量,她话一出口便紧张的心跳如鼓。 华娘子果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聚,静静望着。谢从安暗地里握紧了袖子里的东西,心里已经焦灼起来。 正是紧张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上楼的动静。 这栋小楼的台阶都是木头的,最上头这层虽然走的人少,却因高处通风,雪水下行,干得最快,走上去的时候吱吱呀呀的,吵的厉害。 这动静将二人之间紧绷的状态点破。谢从安认出樱桃的脚步,默默松了口气,不动声色的靠在了床柱上。 她见华娘子也佯装无事,心中还是不服气,便故意重提:“华娘子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语气温吞却不掩挑衅。 华娘子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单薄瘦小的女子。她蜷缩在被中,仿佛被身后如瀑的长发掩埋,巴掌大的脸上,那双杏眼依旧是水汪汪的。 从前只觉得她柔弱,此时才看清了那双目光坚定的眼,就连对着自己的时候也无躲闪之意。不说这赏春阁,就是整个澄江镇也少有人能做得到如此。 想起之前那人嘱咐自己的话,华娘子从齿缝间吐出一句话来:“在这里,少知道些,少惹事,便是对你自己好。” 樱桃恰好推门而入,见了两人便上前行礼。一落一起,一放一收,利落流畅,无可挑剔。 华娘子的目光在她干燥的发髻间一晃而过,面色复杂,话也不说就直接走了出去。 樱桃跟去关门,回身见了那满地凌乱,惊讶的声调都搞了几分:“这是怎么了。”看了眼谢从安,又压住声音问她:“华娘子怎么了,怎会那样的不高兴?” 谢从安下了床,趿拉着鞋子,不声不响的往桌边走,想起什么又回头反问一句:“你很少见她这样?” “平日里发火骂人倒是多的,但真这样不高兴的时候也少见的很。”樱桃跟着过来,按下她去拎茶壶的手,“茶冷了。” “无碍。” 谢从安捧起茶,见樱桃收拾着地上的衣物,忽然感慨道:“你对人的情绪倒是敏感。” 樱桃回身,一脸的好奇,“情绪敏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谢从安抿上一口茶,被冰的打了个寒颤,放下道:“此去可曾找到了人?她今日在下头坐了这么久,你不回来,我担心的很,只怕是记错了日子,又怕她突然回去将你们撞上。” “没有记错。”樱桃拍了拍衣裙,将它们放在一处,“不过也没等到人。” 待收拾妥当过来,见谢从安只是坐着出神,以为是她太过失望,忙又劝解:“我觉得那人会不会也是在等日子。” “你是说花期?” 方才咽下的那口冷茶此时从喉间翻涌上来满口的苦涩,谢从安压制住自己要皱眉的冲动。 她心里正在揣摩另一些事,不知要怎样说才不会突兀的把这丫头吓跑。 “你过来坐下。我方才想到些事,想要仔细问一问你。” 觉察到谢从安的古怪,樱桃放下泡茶的念头,顺从的过来坐下。 “你自小就在澄江长大?” “是。” “住在哪里?” 樱桃认真的看着谢从安,答的甚是仔细,“就在城南郊外,泓江淮水的一条船上,靠着棵半枯了的槐树,很好找。我爹以前给官家拉过纤,现在都是以打渔为生。” “你哥哥,”谢从安小心问道:“你娘亲,全都住在船上吗?” 樱桃摇头,“我很小的时候娘就死了。”说完头又垂了下去。 谢从安轻轻握住她的手捏了捏,“你爹,他怎么会狠心卖了你的?你可恨他们吗?” “不恨,”樱桃一抬头,两颗泪珠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谢从安慌的拿袖子给她抹泪,心里跟着也难受起来,“算了。你别哭了,我不问了。” 没想到樱桃却抹了把脸,正色道:“姑娘问吧,我没事。我不恨我爹的,他活的太难了,年轻时因为拉纤落了一身的病,我哥现又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家里只有一条破船,日子总的过下去。卖了我是我愿意,也是我说要与他们断了父女的缘分,不让他们来瞧我。既然都这样了,他们就该好好的过日子,别再来牵扯。” 小小年纪,活得竟然如此清醒。 谢从安心疼的在她手臂上拍了拍。一阵沉默过后,她凑近樱桃,小声道:“这里的官府是不是与蓬山的山匪之间有什么?” 一直坦然的樱桃表情忽然变得慌乱,她回身望向门口,又仔细听了一阵才转回道:“姑娘方才可是与华娘子说了这些,她才要你少惹事的?” 谢从安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问她都来了赏春阁这么久,官府可曾记了我名字,对我的来历都是怎么写的。” “姑娘怎么这么大胆。”樱桃惊讶道:“她可说了?” “没有。我只是想试探一下,她也没有回答。”谢从安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斟酌了半晌才问道:“前些时候,你的一些话是不是都在有意提醒我什么?” 这次,樱桃果然又是等了许久才开口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就想着……姑娘若是真的聪明,迟早也能发现这些,早几日便也没什么。” “你是说你在想的这些事自己也不确定?” 见樱桃点了点头,谢从安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原以为只要两人接上头就会有答案,没想到,题目还是需要自己解。 樱桃又开始抠手指,小声讷讷道:“我只是发觉这事情里头都有好多古怪。” 谢从安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自残”行为。“无碍,慢慢说来就是。还是同往常一样,我们之间,没有妨碍。” 樱桃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想了想便打开了话匣子。 “我爹原本说是要卖我去做丫头,想着将来还能赎身,可是镇上没有人家愿意买。爹就准备带着我们去陵化县城。可是不知怎么,忽然又把我卖到了这里来。我爹一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很少这样。而且他那人最怕被戳脊梁骨,会做这种决定,究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我进了赏春阁后就跟家里断了联系,一直以为他带着我哥走了,可是后来听说他在镇上买了宅子置了地,还在张罗着要给我哥娶媳妇。”正说着,她忽然又低头去扯衣角,“我……也没有姑娘那么好看,怎么会值那么多钱?买房买地,还要娶媳妇,这可是好大一笔开销呢。华娘子总说咱们没钱,可我看她在你身上花的也不少了,一点也不似没钱的样子……” 谢从安也正琢磨着这事里的古怪,“如意呢?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也是在我后头进来的。”见她问到正处,樱桃激动起来,“她家里其实没那么穷,只是他爹不喜欢女儿,留下她妹妹就把她给卖了,也是可怜的很。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不知这个做爹的怎会这样。” “大概是心疼彩礼钱,也不想费什么心吧。”这种事情在自己那个世界也还是存在,没什么好稀奇的。谢从安敷衍一句,继续问道:“在你们俩人进来之前,这赏春阁里竟然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吗?就只有水仙姑娘和华娘子在?” “小四小五也是在我之后进来的。”樱桃明白她意思,忙又补上一句。 憋在心里的秘密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这丫头开始越说越多,“我偷偷打听过,之前在这里干活的婆子和丫头,都跟着那个碧莲姑娘一起走了。” 谢从安道:“青楼妓馆这种地方为着防人吃酒闹事,都会养着些打手。找了小四小五也不奇怪,奇怪事他们既是新来的,那之前的人又去了哪里?” 樱桃默了默,“这个我不懂,没有问过。若是姑娘笃定赏春阁之前有打手,或许,他们也是跟着碧莲一起走了?” “碧莲姑娘把赏春阁里伺候的人全都带走了?” 不好的预感瞬间兜头而落。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眼中有着一样的惊讶和忐忑。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官匪勾结 “还有,”樱桃索性打开了话匣,“华娘子其实挺抠门的,却肯那么大方的花钱为姑娘治病。我本想着,她大概是想要你为她赚更多的钱回来,可是看她的意思,这次的花期,大概是要把姑娘你给卖了的。做生意的事情我虽不懂,可我卖过鱼。大家都是每日捞了卖一些,虽然赚的钱不多,但是能过日子啊。哪里见过一次把所有的鱼都捕了卖的,那以后可怎么办?” 这比喻把谢从安听的又气又乐,“各人想的不同罢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樱桃却还是不依不饶,“我都看多日了,她真的就是想卖掉姑娘,根本没有留余地。不然她对谁都小气得很,怎么却唯独对姑娘这样大方……这样子肯定是要惹旁人妒忌的。姐妹之间相处不睦,往后可怎么办?似如意那样的,就算不再想法子害姑娘你,也都一心巴望着你走,华娘子这是根本没有留下姑娘的意思。” 她话里话外都是在为谢从安考虑。谢从安虽然感动,却也着实不大在意,握了握樱桃的手,笑着问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见她生气伤心,樱桃反倒不知所措起来,紧张的欲言又止,又默了半晌才道:“你之前说想要留下来,我估计是不成的。” 谢从安拍了拍她,安慰道:“没事的,卖了就卖了吧。等出去了,我再想办法就是。”没想到樱桃却紧张的抓着她,连连摇头。 “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想要提醒我的?” “我不知该怎么说。”樱桃实在苦恼极了,竟像瘦猴一样抓了抓头发。 谢从安便随意抛出一问,抛砖引玉:“前几日我听水仙说她不自由,华娘子可是真的会关着她?” 樱桃当即否认,跟着又道:“不过她们两个也古怪的很。” “怎么个古怪法?” 樱桃边想边道:“我刚来的时候,以为华娘子和水仙姑娘关系很好。后来才发现有些时候,华娘子都很防着她。” “防着?” 一共就几个人的小院子,做什么还要防着?难道水仙不算自己人,还是说华娘子还有更多的秘密? “你都见她什么时候防着水仙?”谢从安走去书案前挽袖磨墨,口中却道:“不着急,慢慢想,我试着将你方才说的那些都理一理。” 书案上本就备着文房四宝。先前为着方便画画,纸张都是裁到跟桌案那么大的,铺着厚厚一叠,这会儿用起来倒也方便。 樱桃见她拿笔,以为是要做画,便拉了火盆过来,悉心将桌案上装着颜色的小碟一一化开。 谢从安匆匆下笔,口中念着:“一,赏春阁对外说没钱,其实又很有钱。二,赏春阁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丫鬟婆子,三,赏春阁用高价买了你和如意。四,你爹爹和哥哥没有离开澄江,五,水仙和华娘子的关系有古怪。” 她轻点朱砂,在第一行画了个圈,“赏春阁必然是真有钱、假哭穷。除非华娘子有办法能让所有涉及高价买人和为我砸钱的人统一口径为她撒谎,否则就会影响到最终的事实成立。” 不论哪里都是要真金白银的才好办事,而且这里牵扯的人数太多,要撒谎的话颇有难度。 “外头的流言都说赏春阁这青楼做不下去要转行妓院,也许本就是打算关门了。所以我们跳过第二,先说这高价买人。或许……会不会是因为你们镇上没什么姑娘?” 说到这里,谢从安顿了顿,又在纸上添了几笔,“既然都是官妓,为何不再从教坊司或是天香楼派来。当然,本地采买也有好处,大概是价格合适,不过也需多花时间调教。可是就你所说的情况来看,本地人口简单,外来人少,连卖身做丫头都不容易,而且百姓被世俗礼教所困……赏春阁通过本地采买的方式来继续经营,算盘打得不怎么精明。” 并且,考虑到这个后续影响,还需要出高价买人的话,不就违背了为钱财收益而转型的初衷么? 谢从安顾不上樱桃有没有听懂,继续道:“先停在此处,咱们再说第四点。活在舆论枷锁中,一直是人类精神世界的第一苦难。” 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是说的多了又难免担心樱桃会听不明白,分神扫看一眼,见她竟然聚精会神未有困顿,便继续道:“你爹本就怕被人指指点点的,却还是做了这种事,想来是有什么理由让他必须卖了你到这里来。而且,做了此事后又没有按计划离开,反而更加印证了他是被迫的。试想,一个一直都在被礼教声名束缚之人,怎会忽然只因为了大把的银钱就不怕被人议论了。” 话到此处她还是怕樱桃伤心,刻意将声音放缓了些,“其实人生有好多事,最难过的无非是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你为了促成他的离开,说出了断绝父女之情的话,还不让他来看你,可他依旧没有走。所以此处可做两解,”她看着樱桃,抿了抿唇,“一是他放心不下你,决定留下来陪着你;二就是他的确被人威胁了,不能离开澄江,而你就是他被迫交出的人质。” 最后两个字将樱桃从短暂的伤感中拉了出来。她一着急,语速都比着平时快了不少。“我们家多少年来就是以打渔为生。以前聚在水边的人家也有几户,可都是因为生计太难而另谋出路去了。我爹脾气大,话也少,跟外人几乎没什么来往,平时管教我们也严厉的很,所以我和我哥从不惹事。这,这实在是……能有什么人来威胁他呢?” “现在看,一定与赏春阁有牵扯。再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大抵,还是跟我们之前猜到的事情有关。” 谢从安略感疲倦,深深呼吸一回,强打精神将“官匪勾结”四个大字写在了旁边的空白处,“也许,真的就是这件事。” 樱桃也沉默了,盯着她手里的笔不知在想什么。 谢从安沾上颜色,将第四行字圈起来,画了个箭头指过去,“这样的话,你爹作为知情人就不能走了,不然就会送命。毕竟这样大的事,他们不会让知道内情的人离开澄江。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推理。” “那,我们是不是也就逃不掉了。”樱桃明显有些丧气。 谢从安看着她,提起另一件事来,“我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我们分析的是对的,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人灭口呢?华娘子完全可以趁着你爹要离开澄江的决定让你们一家直接消失。这样就不必担心秘密被泄露,更不怕他们会做证反水,岂不省心。” 樱桃的脸色忽然变了,“就像是碧……” “碧莲从良?”谢从安点了点头。 “可我爹他人还在这里!”樱桃气的双手重重的拍在了书案上。 她看着谢从安手中的笔,又看着纸上的字,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着。谢从安听了几句,都是在重复方才两人说过的话。 “不对,”樱桃忽然转头拉她,“姑娘你说‘做证反水’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事情败露的时候跳出来,指证坏人。” 谢从安说着也明白过来,“你可是想说,他们留下你爹就是为了留做证人?” 樱桃使劲儿点了点头,“是不是这样?” “自己做了坏事……反而留下证人?” 谢从安连连点头道:“对啊,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怕人知道的话直接杀人就好了,留着人证就一定是有别的原因在的。”忽然脱口而出道:“黑吃黑?”看了眼樱桃,又小声骂了一句,扔了笔,瘫在了椅子上,“没想到都到了这里还能撞上这种事……我这到底是什么命……” “其实还有一些事,我觉得姑娘你说的大概都是对的。” 樱桃认真看向谢从安的目光让她多了更多不好的预感。 “就在我爹要带我们走的前一晚,我哥跟他吵起来了。那时我在船舱里睡觉,没听得很清楚。反正,反正……我爹骂他去找女人。” “这有什么好吵的……”谢从安无语。既然都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有个自己喜欢的人,走前偷偷去见一见,又能怎样。 樱桃见她没有反应,只得去解释这一段的重要:“我爹的脾气不好,我哥是没有胆子跟他顶嘴的。更何况,我爹他……说我哥去……女票。我们家里都没钱,这怎么会呢。而且我哥若真的做错了事,听着让爹骂几句就好了,怎么还能跟爹吵起来呢?最怪的是……后来,其实后来我好像听到外面有个女人声音的,只是当时困的已经迷糊了,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这些也都是过了几日后,在我被卖到赏春阁里才恍惚记起来的。” 谢从安听着,忽然一脸痛苦的抱住了脑袋。 樱桃担心的去拉她,口中却并没有停下来,“姑娘你说,这样是不是就和前头说的那些都对上了。……女票……必然是跟赏春阁有关的,就像你说的,我爹是证人,我是被送进来的人质。” 谢从安放下手,叹了口气,“只要李老爹和你哥哥吵架是真的,女票这个字必然离不开官妓,在这澄江镇就可以约等于赏春阁。当然小概率也许会是天香楼,再远也出不了江南府了。” 她趴在桌上,一只手推着脑袋,闷闷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们一家都卷了进来。那个不确定的女声,想来也会是真实存在的。不然你们本来就要离开,而且听起来,按李爹的脾气推测他也一定会带着你们连夜逃跑,不至于这么听话的将你卖到了这种地方。所以在这整件事里,你是人质,他是证人,至于华娘子……”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复理还乱 “那晚的女人……说话腔调,感觉,跟华娘子很像。”樱桃忽然小声补了一句。 谢从安的脸色变得严肃,“我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她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这里就是官匪互通的信息交换点。” 赏春阁被写在官匪勾结之下,跟着又飞快落下一行小字。 “若把碧莲从良当作一个可追溯的时间点。在这之后,几乎大半年内,赏春阁都并无动静。我猜是华娘子遇到了什么事。她连服侍生活起居的丫头都不买,或许当真是想金盆洗手,逃离澄江。当然,这些也都只是临时想到的,咱们先往后找找证据,边说边看。” 谢从安在这几行字上分别画上问号,“……脱离组织从来都是最难的,特别是见不得光又牵扯了重要的多人利益的这种。在你爹和你哥吵架的那晚,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华娘子改变了主意,所以她出现了,逼迫你家人将你卖做人质,而且不能离开澄江。接下来她开始张罗着买人,重新经营赏春阁。我猜,这行为一是为了掩饰高价买你进来招惹的怀疑,也可能是要将赏春阁搞的热闹些,暗中为其他事情作准备。” “其他事情?” “对,”谢从安提醒道:“也就是留下你们一家的目的。很可能是华娘子要为自己成功脱身而增加底牌。” 樱桃听得有些糊涂,但大体的意思还是懂的。她使劲儿的点头,“姑娘是说华娘子看起来是在经营这赏春阁,其实是有着自己的私心,想要跑了。” 谢从安嗯了一声,一手朝樱桃竖起了大拇指,“说到底,你家爹爹是个狠人。你之前提起的那些关于自家事情的古怪,不排除都是老人家故意的。像你说的,老人家脾气硬的很,被威胁当然会不高兴,更别提还是被迫压了自己的闺女到这种地方。所以他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买房买地又娶媳妇,大概也是想让大家都注意到这件事的怪异,想借机逼华娘子放你们走。” “那我爹和哥哥不就很危险?”樱桃害怕的连声音都变尖了,却又立即平静下来,“这都过了半年了,应当是没事的。” 谢从安点头:“对华娘子来说,李老爹是有用的人,所以她再生气也不能怎样,只能顺势而为,跟着用高价买进如意。这镇上本就人口简单,不好买粉头。用这样的由头来抹,倒也说得过去。” 说到这里,她停笔要茶,一入口就冷的打了个寒颤,却因渴的厉害,只得喝了,腾出一手指了指地上的火盆。 樱桃会意,忙将火盆拖近,又转去将窗缝推的开些,期间却是一步一回头,可见真的是心急难掩了。 谢从安索性放下笔去拖了个凳子过来,等她回来后才继续道:“若赏春阁真的是消息传递处,华娘子存有的逃跑之心必然是不被允许的,执意要走的下场很可能会是死。所以她才改了主意,拿出大把的银子买人,让两方的人都相信她不会离开。” “可是那些人会信吗?”樱桃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两只手却又抠在了一起,“那她下一步要如何呢?” 谢从安制止她作孽的手,直接问道:“你不怕么?” “不怕。”樱桃想也不想就答:“姑娘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咱们继续往下。” 难得遇见个理智大于情感的丫头还爱听这些。谢从安挑了挑眉,沉重了多时的心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连思考都顺畅许多。 “提起官匪勾结。我早因为你们平日对匪患的谈论太过平淡而感觉怪异了。毕竟是杀人放火的恶人,你们生活在这种环境里还能如此的从容淡定,必有古怪。” “也不是真的淡定。”樱桃解释:“山匪入城是真的会杀人的,也会抢东西,有时候还会放火。只是我哥跟我爹说过,盯着看赏春阁开不开门,关门前都买过些什么就大概能知道该躲几日,去哪里了。” 这位李家哥哥还真是个人才。 谢从安忽然想到,“所以,你哥的发现让华娘子知道自己漏了馅儿,所以才来威胁了李老爹,扣下了你?” “对!”樱桃激动的从凳子上跳下来,“我哥说这话的时候还被我爹教训了一顿,让他以后少自作聪明,不准在外头乱说。所以一定是那些人不肯放华娘子走,她又发现我哥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就把我们一家人都给困住了,然后准备想办法来威胁对方脱身!” “民与官斗无异于自掘坟墓,更何况还是在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上头。但凡流出去一个字,被牵扯的都是一连串的脑袋,谁又敢那么大胆的放人离开。”谢从安的脸色难看许多,“她有自己的计较是真,但若是你们家的事情被背后的那些人知道……” 樱桃应该也是想到了此处,急的双眼发红,“姑娘你再说说,华娘子为什么要走?她都已经知道那么难了,留下来继续经营不好吗?这样危险的事,为何一定要做呢?” 谢从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或许和那个江湖客有关。爱情这玩意,女人一碰就犯糊涂。谁知道呢。” “就是姑娘你说的爱情?” “对,就是你们常说的男女之情。但也有可能不是。”谢从安随意答着,明显对这个话题多了不耐烦,“不过已经这样了就没必要再纠结于缘故。我也好奇她的下一步会是什么。这样看来,花期的目的必定不简单。若她真的不想让官府觉察自己要走的意图,就更应该留着我,假装往后盘算,怎会就要趁着花期将我卖了呢?难道她会这么笨,只为一时的掩人耳目?” “对啊,若是要官匪相信就该留下姑娘的,这样才是长久经营的意思。”樱桃也跟着困惑了起来。 “而且按照此处是通信点的逻辑来推,官府那些人会更想要她安安静静的,不招惹注意才对……”谢从安写下“爱情”两个字并上打了大大的问号,“……或许是官府知道我的存在,而且是在默许她这样做,毕竟澄江不大,赏春阁这里那么重要,也不可能瞒得过上头。又或者说……赏春阁不是消息传送点?” 推理陷入了困顿,谢从安自言自语的纠结起来。 “方才姑娘说问到了官府记录,华娘子不是生气了么?”樱桃忽然提醒道。 谢从安没有说话。她心里仿佛抓到了什么,急切的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樱桃已经知道了她的脾性,也不催促,只学着她的语气重复道:“总之,在花期这件事情上,她肯定是想要做些什么的。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做的那么神秘还不是被我哥发现了。” “花期是在我来了之前就定下的么,还是因为我才起的?”谢从安问。 “是在姑娘来之前就有的。”樱桃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时候华娘子每日里唉声叹气,看我们眉毛眼睛都不对,动不动就要骂两句,话里话外都十分的嫌弃。我还发现她好多次都在看如意,不过是越看越愁,想来当时是在考虑用如意来做花期的。” 想起初见时如意的样子,谢从安对樱桃的话多了几分肯定,“若是这样,华娘子大概是在安排吸引一个特定的什么人来。所以当我问起官府是否知情时,她虽然不悦却并未真的害怕,说起将花期做大时,也没有明显的支持或反对,只是抛出了些话来让我放弃。因为我是个官匪两方都知道的饵,所以无需隐瞒,也无需在官府留下任何记录,因为直接把我卖掉就好了,饵被吃掉了、用掉了,自然也就消失了。” 樱桃恍然大悟道:“所以她才会反复打听姑娘你究竟记不记得自己身世。” “大概是怕我想什么起来,会坏事。”谢从安一字一句的确认着:“可我现在记不起,万一往后想起来了呢?万一,我的家人自己寻到了我呢?她既然看懂了我出身富贵,必然还是不敢更多动作,怕那些未知的可能。如今竟然能费心费力的养着,必然是要伺候的这位极其重要。可如你所说,这镇子上几乎少有外来的人,又是个天寒地冻的时节,街头巷尾都鲜有人迹,她想要吸引来的这位,究竟会是谁呢?” “吸引人来?”樱桃还在消化她说出的那些话,“姑娘是说,华娘子有目的,要把你卖个一个特定的人?” “对,”谢从安点头,“是官匪某一方背后的大人物,而且有一定的尊贵地位,能够圈养女子。只有这样才会不需考虑之后我的家事或会引起的可能后果。” “另一个卓公子么?”樱桃问。 谢从安的眼睛一亮,“怎么说?”樱桃却咬着嘴唇,像是在思考。 她只能接着道:“方才说了那么多,却忽略了这个人。当日我只着急要拿下水仙,有些事都没有往下细想。如今咱们大乾对火药类的管控异常严厉,连富户们过年用的爆竹都要统一经由官府批准售卖的,各处州府统统记录在案。而烟火虽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物件,却属皇朝的王家独有,并且统归六部共同管辖。所以但凡出库一回,大半个长安城都会知道这东西去了哪里,不然便会出大事了。” “姑娘……怎么知道这么多?”樱桃看着谢从安,身子不自觉的往后挪了挪,“你到底是谁啊?”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疑云渐浓 谢从安笑笑没有说话。 初来时,她曾经想给郑和宜的成人礼办个烟火秀。可惜无意中拖沓了时日,知道其中繁琐时已有官身,不好用耍赖达成目的,实行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后来不知怎么,那两房最难搞的长辈们也知道了此事,纷纷写信来教训她,甚至有几个还追上门来说教,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头疼。 思绪飘忽间,想起了在长安郊外的那场烟火,谢从安后知后觉,当时王曦大抵是听说了自己想要烟火才特意这样安排的吧。那时的举动,分明是想借机再一次尝试着让两人和好。 突然而来的感触让她心里一阵阵紧地发酸。 宁王小世子对谢家这个姑娘其实真的挺好,只可惜这两个人…… 现在再忆当时,陌生的好像已经又过去一辈子了。 …… “姑娘,你在想什么呢?” “没事。”谢从安握住面前摇晃的手,目光忽然又被一旁的大妆镜吸引,心里顿时多了些想法。“我在想,卓公子竟然能拿到烟火,可比我当年厉害多了。” “你当年?”樱桃微微的瑟缩一下,却放弃了追问,继续道:“你是觉得这烟火也有古怪吗?” 谢从安问她:“水仙对烟火那样不屑,你觉得她会是哪里人?” “长安?”樱桃有些迟疑。 “自然是长安。”谢从安笃定的一笑。 那时在行宫,她曾直闯了六部办公的地方。不知那天是不是时辰不对,没见到什么人,只有个伺候的小吏被她抓到,唯唯诺诺的。那人在听了她要干什么之后吓得半死,使劲儿的磕头,不停说着这东西是如何的矜贵稀罕。 他曾说过,只有长安最常见到烟火。就是惯常日子的每一个节礼,朝中都必须等待层层批示,万不会因为官员家的小事就随意批放。所以就算她在此处拿到了签字,工部的人也不会轻易就给她的,都只不过是白搭进去好些人命而已……最后好像还是谢珩路过,进来用梅子黄时的厉害将她给哄走了。 呵……难怪家里的那些长辈会知道这件事。 碎片无意间拼合起来,谢从安恨的牙根直痒。 “水仙是从长安来的,所以才那样瞧不上澄江这种小地方。可是她为何不走呢?这镇子不太平,她也在这里待了好多年了。连那个来投奔的碧莲姑娘都走了,她为何不一起走呢?”樱桃问。 “我们方才不都猜碧莲她可能……” 谢从安将话止住,樱桃看着她也没有开口。 毕竟有前面的那么多分析,这样的结果看上去也更有道理。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姑娘从良,主家不介意将青楼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买了一起带上,谁又会连青楼里的打手都买了一起带走。这也太奇怪了。 谢从安看透了樱桃心内的困惑,开口道:“故事版本一,身份尊贵的卓公子在赏春阁遇到了今生挚爱,毫不介意她的出身还为她赎身,一掷千金,买走了赏春阁所有奴仆,甚至考虑到路上的安危问题,将打手也一并买了带走。”说到这里,她忽然一笑,“这样也可以解释华娘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了,毕竟一下子买走那么多人,这个卓公子显然很有家底。”说罢正了正嗓音接着道:“版本二,有什么事发生,所以华娘子不得不用这个办法让那些人一起消失。这个卓公子连烟火都能弄到澄江来,我想不通他会是什么身份,但若要说这样身份的一个人,在澄江镇这小小青楼里遇到了今生挚爱,我更愿意相信是他需要用这样的伎俩来将人骗走。”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样说是有道理的。”樱桃终于开了口,“大概是被碧莲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这样?” “对。你方才也提到过,华娘子对水仙防备,这里也就合得上了。”谢从安一面说一面将一开始写的第五点画了起来。 “我相信你说的第二个故事。”樱桃道:“虽然没见过碧莲,但也听水仙姑娘说过不少故事,这种地方,总绕不过的就是见色起意。赏春阁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关于碧莲姑娘的话,至于容貌姿色的更是没有,可见她并不是什么天仙美人。所以那些什么倾心动情的大概也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前几日咱们在水仙屋里玩,你可记得她们说起碧莲的话?” 谢从安点了点头。 那时不知怎么就提起了碧莲,水仙说碧莲傻兮兮的就知道盼男人,如意却说是她是嫉妒碧莲好命,暗里还抓着卓公子没看上水仙嘲讽了几句。水仙因为这个不服气,就因为谁的姿色更佳而争辩了起来。如意不过就是不服气,她也没见过碧莲长什么模样,可是水仙的怒气撒不出便不肯放过,两人就在这件事情上分辨了许久。 水仙曾提到碧莲不过是比她年岁小些,容貌姿色也不算出挑,到了这小镇上做个鸡头,就偏还自己当了真凤凰,总巴望着能遇见外来的大员,甚至一听见是北方来的就特别激动,追着问是不是来自长安。 谢从安彼时的心思都在窗外,只顾着看华娘子在做什么,随意听了几耳朵,只记得这些。 “赏春阁若有官府撑腰,或者直接让山匪把人杀了也没什么的,又何必这么费力,要用烟火来把人骗走?”樱桃问。 “或许是被牵扯的人太多,全都杀了也杀不过来?又或是,有什么事不能让人知道?”谢从安这会儿是真的累了,摇了摇头,“我也还没想明白。”说完又写下两字,在中间画了个双向箭头。“这里的官和匪虽是利益共同体,肯定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来维持这个关系的平衡。若是要背着对方,私下里做些什么,也不算稀奇。” “怎么会这样麻烦。”樱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 谢从安拿起笔简单的画了几下,“所有奇怪的事情背后都有它的原因,不能被简单的解释为黑或白。就比如说,虽然各地都设有妓馆,陵化县城与澄江镇也只是隔了半个蓬山,就算是要去东临或南境,走泓江河道,绕了蓬山过来其实也并不多花什么力气。这样想想,泓江改道之后,澄江镇逐渐没落,江南府明明应该收了赏春阁的,但它却不关闭也不加管束。如今想来就是在利用这地方做那些需要避人耳目之事。你都来了半年了,可曾见过真有什么常来的恩客或是官员?” 樱桃摇头。 无论是赏春阁还是澄江镇,她知道的都要比谢从安更多,却已经对眼下推测出的这些事情深信不疑了。 这座小阁楼真的可能牵涉到了比她之前以为的更加复杂和可怕的事。她紧张的吞了口口水。“我们是不是都很危险?” 谢从安正撑着头,闭目养神,心里悬着方才分析中的诸多不定。 必须得想办法拿到更多消息才行。 忽然有件事情跳出了脑海,她睁开眼道:“赏春阁是什么时候开的?” 樱桃一怔,“一直都在吧。虽然我没打听过,但是这花街柳巷的名字还是从小就知道的。爹爹从不许我靠近这里。” “我在想,江南府的官员很可能安排了姬子假借赏春阁的名额,人却在天香楼赚钱。” 彼时在长安,她在佛莲公子处听墙角时被科普过一些关于官妓和妓馆的事,当时只做故事来听,却也知道大乾对妓馆的设置和人数有所规定,但因行业特殊,所以各地应付管制的小手脚屡见不鲜。 陵化县城虽不是江南府中心,却因为靠近泓江的枢纽位置而小有名气。那里的天香楼迎来送往,姬子多些,赚的自然也就多些。泓江改道后蓬山匪患频出,澄江镇彻底没落,赏春阁最初会被保留,想来是因为当地的官府中饱私囊,后来将此处安置为联络点,倒也顺理成章。 这种借水卖茶的招数并不算新鲜,但却引出了另一个重要印证:若此行为实,华娘子不把她送去天香楼反而留在这里,甚至要借着花期将她卖出的行为根本不合理。 他们当真是打算用她来钓鱼! 只是这鱼…… 谢从安心头又浮现一事,当即起身换了只笔,口中对樱桃解释道:“时间大概是两年前,因为一些事,长安城派了许多当朝大员陆续到江南府来查案。这里的官员可能担心此处的事情被发现,所以一度想要关了赏春阁。若能对得上,按时间来推,当时送走碧莲和所有人也就不奇怪了。她那般巴望着要做官家夫人,又对长安来人关注的厉害,在当时的背景下无异于找死。官府背后之人一定怕她真的招来麻烦,所以才会让华娘子花了心思,索性将这一干人全都送走了。” 无意当中又有推进,总算让谢从安恢复了一些精神。 樱桃却不大同意,“水仙是长安来的,碧莲来投奔她,或许也就是从长安来的,那么她对从长安来的人感兴趣也不奇怪啊。” “谁去会管她真心还是无意,就算是枉杀无辜,也只会想要把麻烦除之后快的。” 谢从安冷冰冰的模样一时让樱桃语塞,半晌后才讷讷道:“也对。那些坏人只顾自己,哪管别人死活。但是,他们为何不让山匪直接来杀人呢?”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横生枝节 “好问题。”谢从安继续解释:“这个时间点很重要。只要能确认这个时间是对的,那么在此前情之下,就能推翻前头咱们做过的一些推论,又能印证一些事情。”她在纸上划了两处,“若时间成立,则方才说华娘子想脱离赏春阁应当改为华娘子不想让赏春阁关闭。至于直接杀人,也许是官府不敢,更可能是山匪不能。毕竟有长安下来的钦差轮番巡查,不论是山匪还是官府,只要动手便是大案,必然有被报回长安的可能。届时若由兵部派兵剿匪,往小了说是这份‘生意’没了,往大了说,若从前双方勾结的旧事都被查出来,这里头就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连,或是能震惊朝野,都被抄家灭族呢。是以,将人骗走是最正确省心的选择。这样说来,华娘子或许是为了自保,也或许是有其他原因不能让赏春阁关闭……毕竟那个时间点微妙,当时长安频频来人,若山匪知道官府要关闭赏春阁,也会想上一想。若怀疑官府是想毁约剿匪,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样一来,引发的问题只会更多,也更严重……” “所以,总结下来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按兵不动,将人骗走。”樱桃已经听的握紧了拳头。 “对。很可能那些人最终还是死了,杀人的也还是那些山匪,只不过做的更隐秘而已。”话到此处,谢从安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卓公子的家在哪里?” “不知道。”樱桃当即懂了她的意思,“水仙姑娘也从未说过。” “这就是了。来投奔的姐妹,怎会不关心她嫁到了哪里去,也够奇怪了。”想起水仙,谢从安心中疑云未结。这个女子,不像她一开始以为的那样简单。 “还有,”樱桃忽然有些紧张,“如果是第二个故事,把人骗走杀,赏春阁是没有银钱进账的,华娘子也就自然没钱了。可你说赏春阁是有钱的,这可怎么解呢?” 谢从安心中一动。 缺失的那一块被对上了。 “人说欢场多是销金窟,这澄江镇的青楼是赚是赔我虽不清楚,但绝对无法跟天香楼比。官匪勾结的利益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所以我们将先前所说的都暂且停在此处,再说一说赏春阁的去与留……”毛笔重新落回纸上,“若是真的要关闭,华娘子会有面临两个结局。一,去陵化县城的天香楼,二,死路一条。毕竟她知道的太多。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官府并没有要关闭的意思,可华娘子已经被碧莲的下场给吓到,所以起了逃跑之心,即便当时让她回天香楼她也不敢,只能说服上头,努力将一切维持原状,然后自己准备第三条路:安抚两方,假意继续,计划逃走。” 樱桃恍然大悟:“所以她才会拿我做人质来威胁我爹……但是她还想做花期?”意识到了花期在这整件事里的诡异,她的眉头也蹙在了一起。 谢从安轻嗯了一声,“……其实到了这个地步,整件事怎么推翻都不影响你们一家存在的结构用途,只需等着看华娘子想对付的究竟是谁,又想怎么来利用你们就好……不论是留作谈判的砝码还是准备逃走的筹码,可以肯定你们一家终归是对她有利,她会保护好你们的。至于水仙,我眼下也没看懂,但你既说华娘子对她防备着,那便极有可能她也知道一些赏春阁背后的这些事。” “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把她和碧莲一起带走?如果不知道,又为什么不让她离开,或许按照那些人的想法,再多杀一个重要吗?”樱桃有些丧气又有些生气。 谢从安摇了摇头,“我也没想明白水仙为何要留在这里。华娘子是在澄江镇上把她救起的,这里头一定也有着什么故事。你可曾听过?” 樱桃也跟着摇头。 谢从安轻叹了口气,“一如当初,我猜测还是因为爱情。可她到现在也不肯吐露半分,恐怕就不是个简单的故事。” “所以,现在只要确认这时间是否能和当年钦差们来江南府的时间对上,往后的推论也就都清楚了。”樱桃试着分析道:“其实这样看,留下水仙也说得通,毕竟还有个姑娘在,也算得是个借口,若要赏春阁一如往常,这样就最能迷惑人心。至于往后的事情,不论是安排我爹爹做证人,拿我做人质,还是高价再买人来掩饰,这些都没问题。只是银钱呢?这里咱们还是没推出来,华娘子究竟是从哪里忽然弄到了这么多的钱呢?” “关于这个问题没有线索,我便只能都用猜的。”谢从安沉默了一阵,又强调道:“全是猜测,不能当真,只能在有了实情后再去印证推理。”见樱桃点头了才继续道:“我想的是,在官府、山匪和赏春阁的三者之外可能还有一个角色,这个人不属于我们现在猜测中的任何一方,只是单纯的对上了华娘子这个人,所以才会支持她要做的事,当然,这也同时可以说明为何华娘子会忽然想要离开。” “这个人给她钱,难道就是为了和她一起走?就是,因为,爱情?”樱桃问的直白,也直戳重点。 谢从安自己也不大相信,摇了摇头道:“这个猜测实在太牵强了些,比碧莲的那个真命天子都离谱,倒不如方才的推论--让我做鱼饵更合理些。”说着低头在宣纸上来回扫看,最终将笔落在了方才寥寥画下的内容上。 陵化县城和澄江镇只隔了半座蓬山,那官匪之外,蓬山之后的又是谁? 瞧着那潦草几笔表示山脉的线条,她将心里那团越来越大的迷雾压在了心底。 “……就目前的推论来说,官匪的关系亦是猜想。事实上你也只有亲眼见过江湖客跟华娘子有接触,而此人的身份是迷,华娘子与水仙的关系也还未定,还有卓公子,他的身份又是什么,碧莲一行人究竟是不是死了,这些相关的结论几乎都是凭空猜测,并无实据。” “可姑娘猜的都很有道理,也都把他们串起来了。之前姑娘还猜华娘子会做什么,也都猜的极准。”樱桃大概怕她失落,语气急切的捏着拳头站起来给她打气,“姑娘方才说的那个新角色,不就是这个江湖客,也对上了。” “不确定。”谢从安看着面前已经被画的乱七八糟的纸,忍不住吐槽:“我倒是希望所有推测都是假的,这里就是个快破产的青楼。”说完又叹了口气,“因为,若这些都是真的……只怕我们就不能用绿珠夫人的身份逃走了,那样反而会将事情搞砸。” 但凡用她做饵的事情有机率为真,报出绿珠夫人的名字就只会惊动对方,让自己死的更快。 樱桃点了点头,“我方才也在想这个道理,恐怕是真的不行了。” 谢从安忽然笑了笑,把笔一丢,骂了起来。“去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就是……”说到一半转过头去,已经变了脸色。 她一字一句的道:“我是从山上下来的。” 樱桃觉察到了不对劲,脸色也变了,机械的点了点头。 “蓬山?”谢从安再问。 对面因为听懂了那里头没有说完的话,表情也跟着瞬间崩乱。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意料之外 谢从安颓然坐下,抱住双腿将脸埋在了膝上。 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少丘山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又怎会出现在藏着山匪的那座山中小屋? 这一刻的心中是深深的后怕。 若是被那群悍匪先发现,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手臂忽然被人拍了拍。 谢从安抬头,只见樱桃捧着点心盒子,示意她吃一些。她笑了笑,捻起一块点心问:“听了这些,你不害怕吗?不担心?” “不担心。”樱桃还在桌案旁坐下,认真解释道:“反正姑娘聪明。我爹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就跟着你。这日子在哪儿都是过。”说完笑笑的拎着茶壶出了门。 外头的一阵寒风呼的钻了进来,夹杂着不少雪水融化后的冰冷尘土,呛的谢从安一阵猛咳。 没有这寒风,谁会发觉这屋子里的暖和? 她自嘲的笑,懒得去将门关紧。 也是沦落到今日境地,才知道以前的日子虽然糟心,但也还是有它不可比拟的好。 她慢吞吞的起身走去披上斗篷,到屋外时瞧见樱桃已从对面的厨房里拎了热水出来。 这姑娘似乎觉察到了目光,抬头望了一眼,随即便朝她笑了,干净的笑容映衬着周围的积雪,格外的甜美好看。 谢从安回以一笑,转而看向高处那片灰蒙蒙的蓝,心底有片酸意猛地炸开蔓延,突然冲向眼眶。 樱桃上得楼来,只见房门大开,而谢从安依旧面朝院子站着,身上的斗篷被吹的来回乱飘。 她忙将热水拎进屋内又回头唤道:“姑娘快些进来,外头太冷了。”待泡上了茶水还不见人,便又出来拉扯。 “怎么哭了……” 见谢从安满脸泪水的样子,她惊的悬着手,想抹下去,又收回在身上擦了擦,有些窘迫的看向她道:“我,忘记带帕子了。” 这一刻,眼前的人恍然与那个总会在身上揣着好多帕子的小晴儿重叠。谢从安忽然笑着又哭起来,泪水汹涌着,口中却喃喃道:“我也总是忘记带帕子。” 小晴儿每到此时都会兴冲冲的跑来邀功请赏,将帕子铺在手心或是拎着一角展开,嘴里叽叽喳喳的不停:“主子瞧这花色,是不是格外衬今日的衣裳?连花纹都是配了这雀羽钗,莲瓣红。小姐最近好像都不太喜欢那些个太俗艳的花,这些都是晴儿嘱咐咱们绣坊重新做的!” “别哭了。哎,姑娘怎么,越劝越哭呢……” 来了那么久,这还是樱桃第一次见到她流眼泪。 虽然这姑娘每次都在说自己害怕,私下里却冷静的很,不似看起上去的那样柔弱,仿佛没为什么事情真的怕过。 樱桃慌了手脚,谢从安却不管不顾,抱着她在门前哭了个痛快。待情绪安定,樱桃才将人拉回屋里打水洗脸,期间一动三回身,不时的转头看几眼。 “方才把你吓着了。”谢从安在桌前静静的坐着,脸上难得带了羞赧。除了鼻子和眼睛还红着,说话的声音不太对,已经看不出方才那般伤心的模样。 手指被热水烫了一下,樱桃开门抓了两把雪丢进盆里,这才转过身来小心翼翼的问道:“姑娘刚才究竟怎么了?是因为我们没办法逃走了吗?”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家了。” 想起幽兰苑和爷爷,谢从安借着抬手揉眼,压住了忽然又汹涌而上的哭意。 樱桃轻易就听出了她刻意的压制,声音已经恢复似往日一般,温柔疏离。 谢从安清了清嗓,道:“今日看似梳理了很多,里头矛盾的地方不少,一切皆有变数,我们也一定还有机会。只是方才我与华娘子挑衅,她大抵又会有新安排。至于那个江湖客,我们先看他会不会提前过来,这几日再留心就是。” “你是猜,华娘子会找他来商量怎么对付你?”樱桃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赏春阁里一直没什么客人,你也才来了半年,好多事我们都拿捏不准。既然都费神推测了这么多,不如就照着咱们猜出的故事来对号入座。目前看来与赏春阁往来最多的人是覃婆,但她或许也只是个简单的角色,一切就等咱们盯过这几日。如果她迟迟没有出现,那么剩下的必然就是那位江湖客了。这人若真的来了,咱们就看情况来决定是否启用绿珠夫人,还是另行他法。” “他们会不会因为怕惹到绿珠夫人就直接杀了我们?”樱桃这一问小心翼翼。 谢从安安慰道:“别担心,就算杀也是杀我。毕竟她还要用你来威胁你爹。” “姑娘你别怕,到时候我可以跟我爹说,让他也一起保护你。” 这丫头认真的样子让谢从安忍不住上去抱了抱,“谢谢你。” 樱桃有些害羞,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一个活的有些久的人。” 谢从安故意逗她,岔开话去:“今日趁着院子里没人我才敢大着胆子直接惹上华娘子。她既然没有直接动手,便是仍有顾虑……要么是自己不能做主,要么是舍不得我即将能换到手的利益。” 樱桃咂舌,“姑娘的胆子真是大,万一她真的动手了呢。”她重新试了温度,将水盆挪过来,又朝床铺那边扫了一眼,欲语还休,“……下次还是把东西带在身上吧,也不是次次都能将人劝过来床边的。” 谢从安笑笑,取出了半截玉簪放在桌上,仔细的挽起袖口,“哪有什么东西,你还不清楚么。” 华娘子瞧着对她大方,实际却样样心里有数,看人看的极紧。就连这半支玉簪还要多谢如意给的灵感,也是她费了心思才从水仙的房间里偷出来。 帕子贴在眼皮上,舒服的她轻叹,“只可惜这东西没被亲眼见到,不过等楼下那两人发现,大抵也会去报信的。不如……不如樱桃你直接去卖个乖,让华娘子知道此事,这样便可借机多出现在她身边,我们也能找机会来验证今日的哪些推论是真。” 樱桃不大赞同的看着那半只玉簪,最后还是妥协了。 毕竟她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取得华娘子的信任。 若春影姑娘的推论再次成真,这可比她以为的事情危险的多了。万一之后真惹了华娘子生气,爹爹也保不住她们了可怎么办。 “距离花期已经没剩下几天了,华娘子若真的决定要害你呢?澄江镇官匪勾结这样大的事她都能经营,背后的人肯定更是厉害,你确定我们能逃的掉吗?”樱桃讷讷开口。 “放心。”谢从安拍了拍她的手算作安慰,“莫说是澄江镇,就是整个江南府都在她身后,我也不怕。” 官的背后就是更大的官,匪的背后不就是匪王么,只要能见到这次花期的主角,大不了她就真的用上美人计。 只要活着就一定能翻盘。 当年爷爷设计出绿珠夫人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方便将谢家从大乾帝王的手中救下。她是爷爷的孙女,对上谁也不应该慌张的。 “尽人事,听天命。如今都走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怕的。” 瞧着谢从安淡定的笑容,樱桃也坚定的点了点头,“好。我也会尽力。” 两人一番合计,樱桃下楼去与华娘子告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位就带着小四小五上楼来没收了玉簪,还把屋门也锁了起来。 以后除了樱桃来送饭食,这房门也出不去了。 谢从安为了不被华娘子看穿,故意又砸了回屋子,演了出柔弱的哭哭啼啼。等樱桃带来消息,果然确认了碧莲从良的时间就在她病重昏迷的那个春季。 彼时江南府多番来人,意在重问谢家欺宅霸女案。也就是那个春季的末尾,她在忠义侯府重生醒来,又在入宫的路上救下了郑和宜。 这个时间点太过特殊,她断然不会记错。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是颗鱼饵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这一日外头又早早就下起了雪,推开的窗缝间可见大片大片的雪花纷飞,缓缓飘若千层万叠,无穷无尽。 寒风卷入凛冽的寒意,谢从安瑟缩在窗边的椅子上头,枕着窗缝,听着外头的呼啸声,一脸的生无可恋。 樱桃送吃的过来,见状连忙关上房门,匆匆来劝:“我特意留着角门的雪没有扫,覃婆当真没有来过。”说着又去拉她。 谢从安却不肯配合,只懒着问道:“华娘子也没出去么?” “这几日方才开始融雪,外头冷的无人,不然我没扫雪的事必然就被发现了……” 倚着墙壁的谢从安脸上又多出了困惑。 樱桃瞧着她的模样,想是让她有些安慰,便开始捡些外头的闲事来说:“……楼下两个毫无动静,也是足不出户。小四和小五腻烦透了送瘦猴和胖虎去读书。那两个总不听话,每次都要半路跑出去玩,为着追他们,衣裳整日里都是湿的,在书堂外头只能挨冻。方夫子看不过去让他们进屋里暖和,可那两个偏偏动不动就要打骂,很是欺负人。” 谢从安随意应道:“这里也没什么银钱,你便带些点心给他们吧,多备一些,吃饱了许能暖和些。” 小四和小五都不是澄江镇上的人,口音有些重,做起事来利索话少,平日里也不欺负人,偶尔见着丫头们搬搬抬抬的还愿意主动帮手。 樱桃对人本就带着善意,又因为对胖瘦两个的痛恨,提起他们两个便时时都带着同情。 只是这次她没有立刻应声,只小声说了句:“知道了。”罢了又补上一句:“姑娘好心,好人有好报的。” 谢从安听了无声笑笑。 可她这一世并不是好人啊,那还会有好报吗?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脂粉风流 这一日难得晴朗,果然就是个盘算好的黄道吉日。 风雪早在三日前已经停下,如今的赏春阁玉阶砌雪,月洒琼楼。 阁楼的一层叫做金镶玉,是特意用来接待贵客的,无事不开。今日的门上挂着把硕大的门锁,只在两排大窗留着缝隙,从外头仔细瞧了会发现窗栏底下都扣着木条锁,将打开的窗缝卡的死死的。 谢从安独自被关在屋内,倚靠在窗前百无聊赖的晃着只酒杯,透着那被卡死的窗缝瞧着外头,脑袋里仍是一抽一抽的疼,只能微微眯起了眼,又啜了一口酒。 屋里的炭盆已烧足了一日,暖的仿佛夏末被晒足了的阳光房,她只能凑近窗子吸几口外头的凉气,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过也没什么用。 病才将将养好,又被困的寸步难行,稍微累些便是头晕眼花的,半分脑筋都转不动。 今日一早就没见到樱桃了,也不知她会去了哪里。 外头的院子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丝竹悦耳,连楼上的水仙都莫名的安静,若不是身后那一桌豪华的盛宴还像个意思,任谁都猜不出这是个要卖掉她谢家千金忠义侯府之女谢从安的花期。 此刻心里的感觉难以言说。 少女撇了几回嘴,终是没忍住骂出了那句:“什么待遇。” 忽然一张脸出现在窗缝处,睁大了眼睛瞪向里道:“看什么!进去等着!” 认出是华娘子,谢从安即刻老实的退了几步。 下一刻门被推开,那大红大紫的人影几步进来,后头竟然跟着一架屏风。 这样冷的天气,小四小五累的满头是汗,将东西安置在了方才谢从安扒着的大窗前,将两排窗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也太小心了。 谢从安在心里暗自嘀咕。 华娘子瞧着倒是满意,黑着的脸色也好看许多,又对他二人道:“去将里头的床榻也挪出来。” 这间屋子是打通了整个一楼的,里头尤其空阔,几乎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摆设。只在左耳房中摆着明朝琴和几排书架,右耳房中除了那桌豪华宴席,便是摆在画着春风南渡的屏风后,大的可以同时睡下三四个人的楠木床了。 望着华娘子监工的背影,谢从安一脸的不可置信,却又觉得好似也没什么奇怪的,胡思乱想中,手里的酒杯忽然被夺了去。 “少想再借着醉酒作妖!今日若不把人伺候好了,你可掂量有没有明日!” 因为故意闹事让水仙主仆打上楼来磕破了脑袋,华娘子便对谢从安再没了好脸。如此的不留情面,日子倒也简单,她不多说话的尽量躲着,也就一直混到了今日。 楠木大床当是多年未曾挪动过了,小四小五两个花了不少功夫都纹丝未动,两人累坐在地上直喘,“华娘子,咱们喝口水歇一会儿再来吧,这回是真的搬不动了。” 华娘子面色不善的挥了挥手,连骂几句“快滚,”跟在他们后头出去,又回头将谢从安打量一遍。目光犀利,却也再没多话,只利落的上了门锁。 听着那哐当乱响的锁链声,谢从安缓缓的叹出一口长气。 瞧那神色,鱼儿似是还未到呢…… 外头的人一离开她便窜去了屏风边上,试图去勾方才的窗缝,心里嘀咕着:那么小心,难道是这窗子可以打开? 可惜留下的空间狭窄,她试了多次都触碰不到外头的木锁。 艰难的一次次失败中,指尖突然触到了一片布帛。谢从安先是一愣,探了探头发现什么也看不着,索性将手往外一抓。 窗外真的站着个人! “樱桃!” 她攥着那片衣角,激动的喊出了声,没想到对方竟是沉默以对,再仔细捻了捻指尖的布料,忽然间福至心灵,“江湖客。大侠,是你么?”谢从安着急的问。 手指忽然痛的钻心,她眼含热泪却不肯松手,“大侠你帮一帮我。我认识绿珠夫人,你若救我,夫人必有重谢,你前途无量啊。” 回答她的是指尖处又一阵利痛。 谢从安嘶的缩回手,来不及看一看就冲着窗外喊道:“你要知道我是个不省事的,必然会搞出名堂来,若不肯帮我,即便我成了贵人的心头好也要让你好看!若你肯帮我,待我能挣到什么好处,自然也会对你报恩偿还!” 她已急得是语无伦次,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瞧着外头再没了动静,便急的在屋里跺起脚来。 绿珠夫人的身份难道真的不管用?还是说她的杀身之祸就在后头! 还未想出个头绪,小四和小五已经转回。 两人将门反锁后便自去做事,又试了几次不成,便想出法子偷懒,贼头贼脑的喊着号子,将外厅那一桌酒宴挪到了大床的屏风前头。 “不过就是图个方便,山不转水转么。” 大概还是心虚,小四便故意凑来跟谢从安搭话,一脸贼兮兮的笑。小五站在一旁,比着他兄弟明显憨了些,只陪着笑脸并不说话。 谢从安正困在事情上想不明白,绿珠夫人这般的身份,任谁听了不赶紧救下她去求好处,怎会就这么丧的撞上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一想到丧失生机她无意理会二人,半分形象不顾的坐在地上,失魂落魄一般。 见她如此,两人便走了,哪知不过片刻又有一个折了回来。 “姑娘,前头来了个俊俏公子,长相十分的礼貌体面,说是要来拜师学些词曲,文邹邹的也算讨喜,还说若是不方便,他就是将人直接买走亦可。你若真想从这里逃出去,不如就与他递个信物,我好帮着你送去说合。毕竟,”小四顿了顿又扭头去看耳房中的那桌酒席,“这华娘子安排的贵客,究竟不知是神是鬼,比起荣华富贵,还是性命紧要些。你说呢?” 小四的面相不如小五敦厚,眉峰鼻骨倒也生的俐落提拔。他时常爱笑,难得说话时眉头竟微微锁着,瞧去便似确有几分真诚之意。 想来是对她未知的前途同情,这才会动了恻隐之心。 这样一根救命稻草递来,谢从安已来不及细想,只记得他说了“拜师词曲”两句,忙的爬起身来写了封东西,好好封起递了过去。 小四接过信笺看也不看,只是瞧着她打量了一回,又笑嘻嘻的伸出手,从她头上拔出支金簪,道:“留个信物吧,故事里不都这样写的。” 谢从安本也不在乎,只催他快去,等了许久之后,没想到来的却是瞧着比她还要忐忑几分的华娘子,心中生疑之外,已然凉了半截。 见了谢从安那不雅的坐姿,华娘子咬着牙将她一把拎起,搡到了床上。 谢从安还未挣扎,发觉有东西喂入了口中。 “唔……” 觉察到喉间传来的苦辣之气,她呛的要吐,怎奈被扣住了咽喉,不自主的将东西咽了下去。 华娘子目光狠辣,一手按住她肩膀,将一壶酒都灌了下去,确认已将药丸吞下才俯身看着她道:“不想死就安生些!” 这其中的转变她还没想清楚,药已生效,整个人如同烂泥一般软了下去,饶是如此,华娘子还是动手锁了几处大穴才将她放倒在床上。 混沌之中,华娘子的脸慢慢靠近,耳畔响起一种让她难受的嗡嗡声:“老实将人伺候好,明日你便是贵人了。” 床帐层层垂落,将她隔绝在这一方,外头连炭火灯烛的哔啵声都听不见了,只有死一般的沉寂陪着她。 周围静的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一滩死水,没有了任何活物,漫长的等待中,谢从安听着自己的心跳,也渐渐溺入水里。 过了仿佛有半生那么久,终于有人在这片死一般的宁静中,惊起轻微波澜。 她努力的睁开眼,迷迷糊糊的瞧见床边站着一个人。 细白修长的手指扶着帐帘,另一手中拎着的是从桌上取来的酒壶。水墨画似的眉眼,漆黑凌厉,正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那是一张极为俊俏的脸,白皙到几乎透明,浓重的眉峰和红艳的唇色削去了病弱之态,精致的仿若电脑按照比例算好,制作出来的假人。 被这样好看的人盯着,不适时的引出了谢从安多年未有的羞涩。她脸颊耳根具已是烫的,忽然记起自己的衣裳领口必然还敞着,便想抬手遮一遮,可那手脚半分也不听使唤。 “今夜实在可惜。” 对方忽然开口说话,嗓音带笑,也是好听的紧。 清澈悦耳,仿佛冷泉入心,泛起点点涟漪。 谢从安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下一秒就被他揽进了怀里。扑面而来的清冷香气中夹杂着一股幽然难言的熟悉,让她在多了几分清醒后心头悸动,仿佛抓住了什么。 手脚具被摸了一遍,却并未有被冒犯的感觉。 谢从安稀里糊涂的反思着自己该不该生气,忽然意识到此人只是在为自己解穴,惊讶的来不及细想,口中又被塞了颗药丸。 馥郁的香气瞬时在口鼻间蔓延开,带有薄荷的凉意。 这次是舒服的。 温热的掌心忽然覆在了唇上,连他手上的皮肤都沾染了那清冷又熟悉的香气。 对方依然直勾勾的盯着她瞧,眼中笑意浓浓不散,又带着丝故意的淘气,竟然让她看出了自己的影子。 “吃下去,睡一觉,便好了。” 这情形太过古怪,谢从安却不知怎么真的信了他,听话的昏睡过去。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重生江南 谢从安猛的从床上坐起,发觉外头的天色刚亮,方才的压抑痛苦慌张焦虑都不过是噩梦一场,抬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院子里好像真有动静。 她扛住困意,穿衣起床。 已经是春天了,天气虽然和暖,清晨的冷意还是让人不住的打着寒颤。 “黛玉,黛玉你醒了吗?”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顾不得衣裳还穿的绑手绊脚,迫不及待的去将门打开,“姐姐快进来,外头冷。” 夏兰朝她一笑,闪身进来,手里照旧拎着壶热水,“我知你怕冷,先滚了就拎过来。” 谢从安看着那为自己张罗洗脸水和茶水的身影,忍不住心头一暖,“姐姐今日又这样早,还是要去酒厂么?” “是,”夏兰将茶捧来塞进她手里,笑眯眯道:“你今日看着松儿,让他多读几页书。我已跟张妈说好了,她午时会送饭来。等会儿饿了你们便先用点心垫着。”显然还是着急有事,话才说了几句,人已到了门边,“记得吃药,别忘了时辰。” 谢从安乖巧的点头,面上有些不舍,“我若得空便去酒厂寻你。” “不着急来。那里也乱,怕再伤着你。等等好些了再去吧。”夏兰的眉眼里全是温柔,对着她时,从无半点不耐。 谢从安揣着那盏热茶,整个人都从早起的烦躁中舒展开来。“姐姐放心,我定然顾好家里。身上也已经好多了,你莫多操心,快去忙吧。” 夏兰离去后,她先坐在暖桌旁发了会儿愣。 赏春阁的那一段时日就好似一场春雨,从她的世界里蒸发干净,除了胸前那个抹不掉的纹身,未曾留下任何其他痕迹。 不过是一夜的糊涂帐,醒来之后,她便住在了夏宅。 夏兰和夏松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只是姐姐着实的忙碌,她又昏睡过几日,错过了谈话时机,总不太清楚自己是如何到了这里,那晚又发生了什么。 谢从安扶了扶有些困重的脑袋,想起方才夏兰嘱咐的话,喃喃道:“夏松这小子不知起了没。”忙的收拾清楚往外走去。 出门是个小院,一排青石房屋围座,对面厨房后是排歪歪扭扭,泥砖砌起的高墙,将这一方与背后的天地隔绝开来。 角落里的小屋便是夏松的居所,隔壁是整理出来给他读书习字用的书屋。只是这院落局促,便都与厨房紧紧挨着。幸也不幸,姐弟两个都不大做饭,只托邻居张妈对三人照顾饮食,倒也免去了他那份烟熏火燎之苦。 刚刚走近便见两间屋子都洞门大开,谢从安轻唤几声,听得隔壁厨房里传出应和来。 “在这里,林姐姐。” 走近听得里头哔啵一阵,她狐疑的轻咳两声,低头进去,顿时浑身上下暖意融融。 灶里头火焰熊熊,烧水的锅子不知滚着什么,冒着热腾腾的水蒸汽,悠然一股甜香传来,是米粥的气味。 夏松忙碌的在案前窜来窜去,上头摆着的有鸡蛋、面团,还有颗绿油油的大葱。 谢从安皱眉退开几步,捂着口鼻道:“兰姐姐让你早起读书,你在这里烧火做什么?”等了等那小子也不回头,气得空踢去一脚,“说话。问你呢。” 夏松似有感知,回过头咧嘴一笑,唇红齿白的小模样让她的起床气顿时消散无踪。 这小子不似夏兰圆润富态,生得瘦弱,四肢纤长,五官清秀,不说话时便同个女孩子一样。兰姐姐也说她们二人倒似一对亲姐弟,所以才会对她一见如故,格外的愿意亲近。 “你这小子。” 谢从安嘟嚷一句,拉了个兀子在火灶边坐了,身上不一会儿就暖透了,便懒洋洋的四处看,身后堆的满是柴草,也没个可以倚靠的地方。 夏松回身将碗粥递了过来,顺手将她捧着的茶杯拿走,“早上是不是冷的很。吃了便会暖和些。” 谢从安早被那热腾腾的香气勾起了食欲,笑着凑近闻了闻,“当真放了其他的?都有些什么?” 夏松也转身坐了下来,手里一样端着一碗,又给她一只汤勺,“姐姐尝尝呢。” 谢从安已经不顾形象的就着碗沿啜了一口,含含糊糊道:“怎么甜甜咸咸的。” “不好吃吗?” 辛苦做的食物被这样评价,夏松却不以为然,仍是一脸的欢喜,笑眯眯道:“这样才能一口吃尽百味。我就叫它百味粥。” 瞧着他那骄傲样子,谢从安也只跟着笑,手里的粥似乎也变得可口许多,“行吧,你是咱们家中老饕,自然是你说了算。只是,”她话音一转,“书读的如何?可有不解的?兰姐姐说的那位冯夫子这几日仍是忙着,可能得了空便会回信了。” 提起读书,夏松的脸上顷刻间少了轻松和乐,“林姐姐,我姐她为何不肯让我去酒厂帮忙?” 谢从安瞧着少年那双认真的眼睛,不忍戳破两人生活苦难的真相。 她这几日陪着读书,闲时聊上几句,也已将夏家的背景了解了一些。 夏家在江南原也算是个殷实之户,不知何事得罪了谢氏受到牵扯,经营之业逐渐凋零。双亲病逝后,夏兰便领着弟弟回到了老家陵化县城,守住了最后这个祖传的酒坊,聊以度日。 “兰姐姐是盼着你好生念书,若能得人荐赏,到长安城谋得出路,夏家便翻身有望。” “可我不喜欢做官。”夏松有些生气,“我厌恶那些官场倾榨,刁难算计。我爹娘便是如此,从未做过坏事,却因这些坏人而吃尽了苦头。” 谢从安沉默下来。 虽然她还未清楚夏家遇到了何事,但谢氏支系庞大,其中不乏奸邪之佞,且大多喜欢拿明溪侯府或是谢跋扈的名号来搪塞应付。就算夏家出事的时间尚未清楚,大抵也是与她的恶霸名号分不开的。 “那你便努力做个为民请命、肃清官场的好人如何?” 夏松似是从未如此想过,苦着的脸上又有了光亮。 “正是因为那官场腐败,你便更要去做。想想看有多少似你爹娘那般的无辜人都等着被解救,若你不去与他们伸张正义,放任官场继续昏暗下去,那些黎民百姓便更不得安稳。这样想一想,是不是会更有动力一些?”谢从安说完静静着看他。 对面的夏松双目炯炯,与往日读书时颓丧无力,长吁短叹的模样已大有不同。他三两口将粥碗吃净,一抹嘴道:“林姐姐你慢慢用,我这就读书去了。” 谢从安才应一声,听他又在院子里喊:“放着由我收拾罢,姐姐怕冷,莫要动凉水。”她应了一声,笑捧着粥碗又细细尝了尝。里头有些果脯和果仁碎,还有混入的鸡蛋丝,明显是将年节时剩下的点心渣子都放了进去。 这姐弟两的日子越过越差,究竟怎样能帮到她们呢? 望着空落落的手腕,忽然间计上心头。 书房里,夏松一手支棱着脑袋,看着谢从安边哆嗦边画画的样子,不解道:“这里冷的很,姐姐为何不在厨房里呆着?” “你也知道这里冷,为何就是不肯用炭火取暖!” 谢从安哆嗦着抱怨,差点咬了舌头,冷极了便使劲儿跺了跺脚,稳着手又轻轻添了两笔,“这个图案,你可曾在哪里见过?” 夏松瞧着纸上方方正正的露珠兰草,摇了摇头,“姐姐喜爱兰花,不如去问问她的好。”又解释道:“我不用炭火便能省些家用,况且人暖和了愈生疲乏,要读书还是冷着些吧。”说着伸手推她,“你病才好,快去厨房里待着,别在这里了,我不用你陪。” 谢从安只得将图案收在袖中,又朝他问:“你曾说过兰姐姐是要什么诗文的。我能写能画,应该怎么为她做事?” 夏松这下敲着脑袋,面露难色,“我姐的意思我也不甚明白。好似是个举子说的什么故事让她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她要做什么从不跟我说,带你回来也是忽然一下子的出现,叫我吓了好生一跳,到这几日还发噩梦呢!” “这般胆小,连我也能吓到你?” 谢从安直接放言嘲笑,夏松看着她欲言又止,等了等才别别扭扭道:“你们夜半进门,又都那样狼狈,我还真当是澄江的悍匪跑来了陵化城了。” “你也知道澄江镇的匪祸?” 因心中记挂樱桃,谢从安自然起了兴致要往下聊,夏松却早已等的不耐烦了,直接推着她往外赶,“林姐姐莫要闹了,此事在陵化县谁人不知。你快去找个地方暖着,我读书累了自来寻你,到时候咱们再说话罢。” 谢从安噘着嘴道:“是是是,你们读书人的时间最最金贵,快些忙去吧。”说罢自己在院子里伸手抬腿溜溜达达,全当锻炼身体,待到浑身冒汗,又去取了房中没改完的旧衣,坐回到了厨房的灶火旁。 一早的时间很快过去,再抬头时肚子里咕咕的叫唤。灶中柴火只留余温,张妈却还没来。 谢从安几次探头出来瞧也都未曾听见有人敲门,才刚这么一想,只听外头有个熟悉声音:“松儿,黛玉,开门。” 认出夏兰,她起身跑了出去。 夏松怕是酒厂有事,竟也放下书本迎了出来。“姐姐怎么回来了?” 夏兰还是早晨离去时的打扮,闪身一让,身后竟然多了个人影。 “樱桃?”谢从安一时喜出望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你怎么,怎么来了,你,可还好?” 她拉着樱桃的手,面上既悲又喜,不知该先问什么。 夏兰将人让进院子里,小声嘱咐道:“到屋里说去。” 谢从安点头听令,将人带入了自己房中。一番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那夜出了这么多事。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故事重现 花期当日,樱桃才将早饭送去楼上,回来就被勒令不得再上楼去。她瞧出了那间金镶玉的架势,知道谢从安迟早是要被困在里头,于是偷空寻了借口,悄悄地溜出去找老爹帮忙。 哪知李老爹一见到人就将她捆了起来,直接带离了澄江。 “所以你那晚并不在赏春阁中?”谢从安惊讶又庆幸,满心感慨道:“还好你走了,不然还不知会有些什么事。” 樱桃也是一脸严肃,“我等了几日才得了机会偷跑回去找你。赏春阁已经被封了。听说是里头死了个女人。” “想是华娘子了。”谢从安揣度着道。毕竟一直无人来找她,想是这个主要人物出了事。 樱桃点头,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当时不知,我还以为是你,只想着这该要如何立坟,如何与你道歉才好。” 谢从安知她并非玩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不欠我的,就算我当真死了,也不该觉得是对我不起。” 樱桃却一下子急了,跳起来道:“你教我认字便是我的老师。我岂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这话说的也有些道理,谢从安一时哭笑不得。 夏兰将外头料理清楚进了房来,见她二人坐着说话,便去倒茶,发觉壶里的水已冷了,索性走到二人身侧去问樱桃:“方才匆忙,还未问明白樱桃姑娘是如何打听到这里来的?” 樱桃趁势将她打量了一回,莫名说了句:“果然是个女子。” 谢从安不明所以,又转去看夏兰,只见她抿唇一笑:“那时去澄江,我有女扮男装。”说罢又与樱桃解释:“回来后尚未得空与她说清楚那晚的事,正巧你找来了,索性一起说个明白,也好解一解你们心里的疑惑。”说着牵起两人的手,笑道:“今日不便让张妈过来,我便派人去扯了个谎,只说忘了今日是林妹妹生辰,叫望月楼送了酒菜来。刚巧,也算为樱桃妹妹接风洗尘了。” 几句话听得谢从安心尖一颤。 这家中还有余钱多少,竟然还要为着扯谎吃酒席…… 只是又不好开口,仍老老实实跟着一起去了中厅。 说是中厅,不过是个方正些的短屋,一眼就能看明是隔去书房后剩下的半间。连堵墙用的泥砖都与院子里的一模一样,摆设寡淡,倒也落了个整齐干净。 夏松早已将桌椅都摆了出来,对着一桌子的菜肴眉开眼笑,见她们都来了便拍着手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墨之恭贺林姐姐生辰。” 到此为止,她的新名字已被提及了两回。 谢从安下意识看向樱桃,并未发现异样,心下稍安,便也跟着笑了笑,坐下与她们倒酒碰杯。只是三个女子的心思都不在这酒菜上,不过略沾了沾就都停住。 夏兰回头望了一眼,问:“外头的门可锁好了?” “锁好了,”夏松骄傲的点头,“还搬了张椅子在后头顶着呢。” 谢从安一时又没忍住笑。 这个弟弟真被兰姐姐宠的孩子一样。 夏兰却早已习惯了他这不着调的毛病,并未过多理会,转头与她二人讲起那日的事发缘由。 “我去澄江的赏春阁是为了找人学些词曲,原也没想会遇见这样的事。那华娘子让我一连多日吃了闭门羹,又在外头等了许久,本是要放弃,直接回来了,却听俸伯说那里头瞧着张灯结彩的,像是个大日子。我这才重新备下礼物,求上门去,难得,竟然没被赶出来。” “是谁接你进去的?可曾见到了华娘子本人?”谢从安的好奇心已被勾起。她可太想知道那晚都发生了什么。 “带我进去的是个小厮,眉毛眼睛生的不错,就是个子有些矮,眼神倒也机灵。” “当是小四了。”谢从安与樱桃对看一眼,点了点头。 “……他收了礼物,又带了华娘子来见我,当时好像有个人从后堂过去。只是一晃,我也没看清楚,像是个男的,穿的灰扑扑的布衣。”夏兰边想边道,语气不紧不慢的,还抽空给夏松夹菜,目光中尽是慈爱。 谢从安一下就想起站在窗外那人,手指似乎又痛起来,不禁握住指尖揉了揉,轻轻的嘶了一声,没想到对面三人同时看了过来,尴尬的她直摆手道:“没事,我没事,兰姐姐继续说呢。” “……后来,有个只着素衣的美男子走了进来。华娘子迎上去接待,想要赶我走,但对方却说哪有后到的欺负先来的道理,他要先去随意逛逛,等我被安排妥当了再回来。那华娘子倒是一副不敢反驳的样子,索性敷衍了我几句后人就不见了。我猜,她应当是去追那个人了。” “什么样的美男子,难道还能长的比我好看?”夏松好奇的举着鸡腿将脸凑了过来,油汪汪的嘴巴鼓鼓囊囊的。 夏兰伸手一掌拍在他额上,清亮的一声,“食不言。” 夏松顶着额上的红印子,嘟着嘴坐了回去,一边吃边喃喃的装哭。 谢从安已是等不及了,追问一句:“那人是不是生的白白净净,模样跟张画儿似的,身上还特别的香?” “正是。”夏兰一副惊喜的样子道:“你可是见到他了?那人身上的味道真香,还甜甜的。我从未闻到过这种香味,不知那酩襟香铺做不做得出来?” “姐姐提那香铺做什么,谢家的败家子做出来糟践钱的玩意儿,早该它没了!” 夏松的脸色极不好看,狠狠咬了口鸡腿,撕下一大块肉来,嚼着还不解恨,又顺势骂了几句谢氏败类,早晚要散尽家产。 这次夏兰倒是没阻拦。 谢从安只装作没听见,继续追问后事如何。 夏兰道:“后来来了两个姑娘陪我喝酒。我因不敢多喝,便寻了借口让她们去取琴献舞。那两人不知为何耽搁了好一阵子,我怎么等都不来。你说的小四又恰好出现,将一封信偷偷塞给了我,说是对面阁楼的一层屋里锁着个姑娘,想要求我带她走。” “这就对上了。”谢从安松了口气,忽记起什么,抬手去摸头顶,“发钗。当时是否还给了支金钗?” 夏兰疑惑的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张叠好的纸道:“只有这个,并未见到什么金钗。” 展开一瞧,的确是当晚谢从安匆匆写就的诗词一首。 不用想也知道那金钗是被小四留下了,她也未再多言,“然后姐姐就偷偷进来救了我吗?” “怎会这样简单。”夏兰道:“我才找准了屋子,那两位姑娘就回来了。好在两人都空着手,我便寻了不是,让她们俩人一个跳舞,一个陪酒。长得瘦弱些的那个,貌似是不懂舞琴弄曲儿那些的,喝酒倒实在的很,没几杯就醉了,吐了一地。我便趁势将另一个丢在屋里收拾,这才又溜出去寻你。” “……不过当时外头起了风,许是因为我喝了些酒,遇冷就头疼起来,总觉得那院子里有人,但是灯火少了一半,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知道关着你的那间屋子最亮,而且门也大敞着,于是就偷溜进去将你给背了出来。” “竟然就没人出来拦你?”谢从安惊了。 “没有,”夏兰摇头,“事后想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的确没人拦我……” “此事必然不简单!” 夏松忽的插嘴,三人定睛一瞧,这小子已经喝的脸颊泛红,摇头晃脑的,明显是有些醉了。 “……姐姐和你的衣摆都沾了血的!还是我连夜拿去烧了的!”他将筷子竖着在桌上敲的咚咚直响,口中嘟嘟囔囔说着自己被吓得一连几日睡不好觉。 谢从安这会儿才算明白过来。 敢情不是夏松胆子小,而是他早就发现了蛛丝马迹,知道那晚有更厉害的事。 “然后呢?”她听得有些生气,心里却还是不太明白,“华娘子又怎会死了?” 夏兰摇了摇头。 从这儿往后她就无从得知了。 为着躲祸,她让俸伯马不停蹄的连夜赶回陵化县城。 俸伯是夏家的老人,也是因为夏家没落才去车行另寻的营生,算是信得过的妥帖人。他们两个在路上就商量好了这一番故事要如何圆,进了城后,一个带人回家毁灭痕迹,另一个回去收拾车架。得亏冬天路上人少,守城门的也懈怠,不然总是要留下些麻烦的。 樱桃道:“我前时回去打听,覃婆已被官府抓走了。赏春阁的门上贴着封条,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死的就是华娘子?”谢从安问道。 “我去牢里看过了。”樱桃道:“我借着找人,偷偷溜达着看了看,见到了被关着水仙和如意。不过覃婆只剩了半口气,估计是熬不到春天了。” 原来如此。 谢从安又想起一事来:“小四小五也都不见了么?还有那个……美男子?” “还有江湖客!”樱桃追加一句。 谢从安忽然大惊失色,“你也见到他了?可曾伤到哪里?” 樱桃被她忽然伸来的手吓了一跳,直愣愣道:“没有啊,不是兰姐姐说有个灰扑扑的人影么?” 谢从安这才松了口气,跟着又问:“那华娘子又是死在了谁手上呢?” 说完反应过来:这话问了也是白问。 江湖客不会没来由的杀死相识多年的人,小四小五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对老鸨进行反抗,剩下的必然就是那个素衣美男了。 春花秋月 可他不是华娘子一心在等的大鱼么? 陷入困顿的谢从安转念一想,自己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的逃出生天、重获自由,不禁又生感慨:人生在世,不走到最后一刻还真的不知道结果怎样。 那个人身上的特殊香气为他的身份指明了方向,真相朦朦胧胧近在眼前,似乎又是一个神秘事件的开端。 忽然那个至今未解的谜题浮现脑海: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还是暂缓低调行事,毕竟,都牵扯了人命在里头。” 谢从安低声自语,忽然意识到不合时宜,忙起身劝了回酒,将方才的恍惚掩饰过去。 “樱桃你是如何找到的这里?快与我们说说。” 樱桃放下酒杯道:“那时我正在澄江镇上打听,见到有陌生面孔停留,想着或许与你有关,所以就悄悄跟来了。” 夏兰听了点头,“正是我派去打听消息的孙尚。”又赞道:“樱桃姑娘当真伶俐。” 谢从安却一脸的紧张,“这个人会不会引起官府注意?” “不会。”樱桃斩钉截铁的打消了她的顾虑,“澄江镇的衙役们最最怕事。他们成日里都不见得出来几回,更别提这种天气了。我是因着寻你才多留意着外头的人,那位孙哥也极是小心,连蹲了数日才跟得上他。还是要说这天气折腾人的很,不是有事在身的,谁又会愿意在外头走动……” 想到前几日的大雪,谢从安一时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将两人的手都握紧了,使劲儿的摇。 夏兰在一旁看着两人,面露欣慰。“你二人主仆情深,不枉林妹妹一直念叨着说要寻你回来。” 对面的夏松已然微醺,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像个小姑娘似的抱着腿在椅子上蜷缩着,瞧着她们三个人一个劲儿的傻乐。 谢从安伸手轻轻揽了揽樱桃,“我也当她是自家妹妹。” 樱桃脸红红的低下了头。 “如今既然见了面,不如将这投奔的故事再说清楚些。”谢从安看了看夏兰,“咱们家中与兰姐姐是远亲,我因与父母置气,独自一人跑了来陵化县城投奔。樱桃你正是带了母亲的话寻来。说若我气消了,便随你一起回去,若是执意不肯走,便留我在此与兰姐姐住些日子,权当散心,也能帮着学些料理家事。如何?” 夏兰笑着点头,樱桃却有些吃惊,“姑娘是不打算让我留下来么?” “如今既已没了枷锁,你不好好地回家与爹爹兄长团聚,跟我待在这里做什么?”谢从安反问道。 樱桃大抵也是没有仔细想过这些,一时被问的哑口无言。 谢从安怕自己惹了她伤心,便劝道:“你先回去与爹爹报个平安,待我这里也安顿妥当了,想我时再来找我便是。兰姐姐和松儿弟弟都待我极好,这一时片刻,我是哪里都不会去的。” 樱桃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又看着她,讷讷道:“你既已想起了姓名,为何不回家去?” 面对着那双怯生生的眼睛,谢从安胸口一滞。 出来混,迟早要还。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这临时突发的恶趣味。只因单纯不喜欢春影那名字,又一直厌弃自己病怏怏的,所以才自嘲的叫了个林黛玉…… 这该从何说起…… 她只想着这样不单有名有姓,若是谁真的问起了,连小字和籍贯、故事都是现成的,总比编个谎话又忘了的好。 可这要如何解释的明白?谁又能信…… 谢从安吱唔了半晌也没说出口。身边人对她的关心却是真切,眼巴巴的等着,最后还是夏松过来与她解了这个围。 那小子不知何时绕到了前头,捡起桌上的纸,嘟嘟囔囔念了一回,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冲着谢从安喊道:“好词!写得好!” 谢从安趁机将人扶住,岔开了话题:“兰姐姐,这首词可能用?”不等夏兰开口又道:“当时只听小四说你是要学些词曲的,不知是要怎么用?这首……当是还不错的?” 这话说的有些缺德。 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岂是能拿不错两个字打发了的。 夏松不愧是个上道的读书人,舞着双手,边念边笑,两掌轮流将桌子拍的震天响,马屁拍的毫不留情,“怎是不错!简直绝响!” 眼看着夏兰那从未见过厉色的脸上隐隐起风。谢从安忙将那小子拽回去,费尽力气才将乱扭的他压在了椅子上,却见夏兰已经又冷着脸过来,忙伸手拦了拦,陪笑道:“就是个孩子。” 原担心这一顿胖揍是跑不了了,结果夏兰只是拉起了夏松的手瞧了瞧。 掌心通红,倒也没什么要紧。 跟着便似消了气,叱了句:“真是个皮猴儿,今日就不该让他吃酒。” 椅子上的夏松不知何意,还在折腾,一边闹还一边不服气的喊:“我们来赌,林姐姐这首词必然能做到陵化城之冠!” “赌!你还敢赌!”夏兰的气瞬间被勾起来,回身揪着他耳朵一扭。 后来谢从安才知道缘故:夏松这皮猴子吃了酒就发疯,醉了就要跟人打赌,真真是万年不改。而且这毛病也给她挖了个坑,差点惹出乱子,好在终得善了,亦是后话。 趁着夏兰去找东西揍人,谢从安给樱桃递了个眼色,两人默契的一个拦姐姐,一个拎弟弟两方分别安置。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夏松送回房之后,谢从安走出屋门已累的浑身发抖,夏兰却还是不放心,又跟进去瞧了瞧。 樱桃大抵已经知道谢从安不想答她,又或许是已经忘记了前头的话,总之没再追问。两人就这样默默在厅中坐着,专心等着夏兰出来。 谢从安瘫在椅子上支着下巴,望着院子里发呆,心里想的却是这对姐弟。 她们俩个相依为命的长大,关系着实比一般的姐弟还要近些。特别是兰姐姐对夏松的宠爱,几乎可以说是同母子一般。若有一日,他们知道了自己就是谢家那个败家子,害死他们父母的本尊,是不是她这狗血的一世人生就能“圆满落幕”了…… “樱桃。”谢从安拍了拍身边的人,“之所以不留你下来,并不是不想要你一起,而是想要你有可以选择的自由。” 她方才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解释下的好。 “你我之间相处已有一段时日,必能瞧出我这话是否真心。我真心希望你能与家人待在一处,好好生活。但你若喜欢与我待着,便随时来寻,我自然也十分愿意与你一起。” 其实实情是她对夏家还能不能再多养上一个人心里存疑。 毕竟也已来了这么多日,这一家子的日常经营,委实不像殷实无忧的样子,还是等她知道的再多些再做打算,毕竟她这个药篓子也的确挺费银子。 身旁的樱桃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慢吞吞、轻飘又坚定的应了句:“我想跟你学诗词。” 那笑就只能僵在了谢从安的脸上。 刚巧夏兰回来捡起道:“我也正要与林妹妹说一说这诗词上的事。咱们酒厂要做批新酒,我一直想着要取个新名字,最好是有词曲能传唱的,编个故事亦可。” 樱桃眼睛一亮,看向谢从安,“正经是个好主意。” 谢从安点点头,“什么样的词曲?姐姐可再说的明白些?” 三人就凑在一处商量了起来。 …… 半月之后。 陵化城出了支徒有虚名的春花秋月,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酒力尚浅,韵味不足,名字却叫的花里胡哨,被人直接嘲出天际,扔在路边茶摊都无人问津。 夏宅中,谢从安对着桌上那罐酒直叹气。 千古词帝都没能救得了的东西,得有多难喝? 这下可要怎么办才好…… 干坐着想也想不出结果,倒出后狠心尝了一口,一股参杂着土腥气的辣味直冲脑门,让她当场就吐了出来。 辣成这个鬼样子,直冲冲的,味道也奇怪,一点粮食果子的醇厚香气也无,跟春花秋月算是有哪门子的关系? 亏她之前还日思夜想的挠头该怎么去卖……营销包装的再好,产品不行,到头来不还是反向致命! 又琢磨了半晌,决定还是暂停计划,上酒厂看看究竟有没有出路。 谢从安贼头贼脑的混进去,也没遇上什么人阻拦,却没想到才溜进去不过半晌,就被人给围了起来。 她抱着脑袋躲在墙根,瞧着面前手拿竹竿的凶恶群众们,心中又气又恼又怂。 好的是尚未挨到打。 这种时代,若是被竹竿瞧到后脑,只怕就活不成了。 “我要见你们掌柜的!我要见兰姐姐。”她大声喊完又把脑袋抱回去。 一个瘦老头闻讯而至,背着手走上前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阵,“你,是不是姓林?” 谢从安抱着头瞥他一眼。 须发花白,瘦的满脸褶子,微微佝偻,整个人却有股子精神矍铄的韧劲儿。 忽然眼眶一热,难以控制的心生亲近,竟差点哭出来。 她安耐着胡乱点了点头道:“我是来找兰姐姐的,她说要我来尝尝新酒。”话里还是不受控的有了哭腔。 “胡说,” 没想到那老头竟然生气了。 老头一跺脚,胡子气的抖两抖,“咱们酒坊是不轻易让外人进来的,你得庆幸今日不忙,大伙都瞧见了你,不然就动手把你这小丫头困在里头,让你十天半月的出不去,饿也得饿傻了!” 周围人听了这话都一起跟着起哄,一时间全笑的乱哄哄的,只有谢从安气的抿着嘴,却不敢轻易说话。 大抵这种时候也有商业间谍,既然已被捉住了扯谎,再说什么可就要更加小心了。 她方才也的确在这几排房屋内逛迷了路。 打眼看去各处都是一间一间的,还算齐整,但是里头七扭八拐的通着,有些地方是池子缸子,有些地方是柜子坛子,到处都是扔的乱七八糟的工具和容器。 对于这一世走哪都被伺候惯了的她而言,的确与迷宫无异。 “夏主去了南街,回来就要等晚上了……又或许是不回来了。” 老头摸了摸胡子,指着她道:“你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是有人撺掇你来,要干什么坏事?说明白了我就让狗子送你出去。不然,哼哼。” 一个约莫四五的小童已经挺着圆嘟嘟的小胸脯,一扭一扭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直愣愣的站在了谢从安面前,鼻孔朝天的看着她。 明修栈道 初春的风仍有几分萧瑟,拨弄着落在檐上才冒出芽的几只青绿。 一个穿着正红官袍的挺拔身影踏入礼部的屋子,玉面粉唇,姿容秀丽,挺阔的眉眼间却似拢了一层薄霜。 “这等的姿容气度,果然当得起富贵公子的闲号。”一个从旁路过的年轻官员攥着卷书册,冷言冷语的斜来一眼。 里头又走出个花发白须的老人家,见了来人,顿时露出笑容。 “康大人。”郑和宜微微笑着欠了欠身, “郑大人,这是有什么事?”老人笑得格外和善。 “近日便要正式入职礼部,如之特地先来拜见。” 康宪辰笑眯眯的点头,“节气未完,人也都未曾到齐。不如后日直接来的好。” “是。” 见这位郑大人如此的乖顺,康老更是心里喜欢,不由得再多交代几句:“里头那几张桌案都一直空着,你既来了,便先选个位置吧。” 郑和宜回了礼才往内行去,待看清了站在那一排桌尾的人,忽然转身朝康老背后道:“既然同僚忙碌,如之不好添乱,还是明日再来吧。” 康老不再多言,只笑着又将人送走,罢了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半玩笑道:“谢给事这样的老好人,竟然也有不被亲近的时候。真是难得一见的怪事。” 谢珩一直低头对着桌上的书稿,听到康老这几句话,微微抬起了眼。恰巧方才那年轻人转回来,赌气一般道:“理他做什么,竟还要我们主动亲近呢。” 几个年轻官员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因着这话凑到了一处,纷纷讨论起来。 “谢给事的脾气好,我对那人却是看不惯的。当时靠着谢家,自觉了不得,连翰林院都看不上,如今拜着了好主子,登了高门梯,转身就能进礼部来做四品侍郎,一看就是使惯了溜须拍马的功夫,知道靠女人名声不好,心里倒是盘算的清楚。如今就算他坐了高位,又有谁不知道那位子是怎么来的,也不知有什么好得意。” “方大人说的正是,也不知他怎么好意思将那些话说到外头去,现在传得满长安无人不知。谢家那姑娘也真是可怜,万说谁也想不到的,堂堂的瑾瑜公子,郑家后人,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路子。依我说,谢给事就该骂他几句才好。” “李兄可知,此事还有后续,听说忠义侯府承爵的那一房不知因何得罪了他,如今举家都牵回少丘乡下去了。” …… 这几人你来我往,听的康老一张脸冷的霜雪一般,见他们说来说去竟是起了兴致,便有意上前斥止道:“若他当真是这样的人,这样的行事,你们又如何敢明目张胆的得罪!还不快些住口。身在翰林院还跟着些流言起哄,妄议朝臣,可是君子该有的行径?” “他若行的端正,就不怕人背后议论。” “听说他府里今晚设了宴席要款谢几位大人提携,这次就连右相都被请动了。” “莫非你是眼红心妒,才故意这样说他?” “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瞧不起他一副假清高的样子,私下里却是副小人嘴脸。难怪世人都说他将瑾瑜二字换了富贵,如今叫做堇俞就好。到底是明白人多些。” …… 康老见根本制止不住,只能催促着将这几人遣散,回头看向谢珩时,无声叹了口气。 屋子瞬时空了下来。谢珩放下纸笔,抬起头扭了扭脖颈。 他偏着头想了想方才的动静,忽然将唇角一挑,说不出是厌恶还是在笑。 * 郑和宜双颊浮粉,脚下蹒跚,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靠在门边,闭上了眼。 “公子脚下小心着些。茗烟哥已经去取醒酒汤了。” 谢彩紧着去帮着徐翁关门,又赶着来伸手扶他。对方却一把推开,踉跄着朝连通后院的长廊走去。 一只挂着五彩臂钏的纤细手臂半路缠了上来,娇滴滴道:“主子怎么醉成这样。” 甄如儿今日打扮的好费心思,从头到脚,连颊旁的发丝乱的都似有章法。瞧着这模样,估摸着是已经等足了一日了。 再看看公子,连醉酒走路的模样都好看的让人心慌,难怪到哪里都会招来女子亲近。 说起这个住在后院里的女人,谢彩亦是满心的佩服。 为了讨好公子,甄如儿每日里花样百出,似不知疲倦为何。 公子得了官职后一路升迁,府上亦多了许多迎来送往之事。他与茗烟大多忙于人情接待,顾不得后院如何。没想到这女人越挫越勇,竟然每次都能见缝插针,在公子面前出现一回。 她的身份一直稀里糊涂的,府里从未明着说过。公子先时对她客气,大多会给个笑脸。一来二往间,府里不知情的下人们便都拿着她当夫人伺候,有时免不得会讨好的过头。时间久了,外头的人也跟着误会起来。 谢彩发现,若这类事情到了公子面前,他也不会正经反驳,大多还是无视而已。弄不清当家的怎么想,他和茗烟也只能一起跟着装聋作哑。 一声大吼忽然的劈空落下,有人从远处狂奔而来:“放开主子。” 谢彩心知不好,忙跑着迎去,可惜还是没能拦住,只将对方塞来的食盒抱了满怀。 茗烟一路直冲过去,将刚搂在郑和宜腰上的甄如儿吓缩回了手。 攒了多日的气,甄如儿便被瞬间点燃。“你这是要干什么?” 茗烟气喘吁吁的将公子揽在肩上,理也不理。甄如儿的脸瞬间掉了下来,“同样都是伺候,难不成你的才是好的?” 茗烟偏过头啐她,“咱们当然是伺候。谁知道你安得什么心!” 甄如儿的脸色已黑的如同夜色一般,脚下急跟着去看郑和宜反应,明显想让他为自己出头。 谢彩只怕这两人真的吵起来,忙出声催促道:“明日是入职礼部的第一日,万万不能迟了。还是快快安排公子喝了醒酒汤睡去,不然咱们都要有好果子吃。” 涉及公事,无人胆敢乱来。 眼见郑和宜醉不成步,甄如儿只能放弃惦记了几日的想法。可她仍不死心,又回来拉住谢彩嘟嚷起来:“我那儿也备了醒酒汤,怎知我的心就不是好的!” 谢彩只能对她胡乱安慰一番,然后找了个借口追着茗烟而去。 没想到这一路竟是跟去了书房。 正遇见茗烟退出关门,谢彩一晃看到里头似有酒菜,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这是怎么回事?” 茗烟反手将门扣了个严实,推着他往外走。 “汤,汤!” 谢彩急了,方才的食盒还在他手上呢。 茗烟马上上手比划,神秘兮兮的让他收声,两人走远几步又朝回头望了望,确认无事才压低了声音道:“外头守着。” 谢彩脚下反倒生了根一样,挪不动步,“怎么回事?可是那人又来了?”若说那语气是好奇,不如说是期待。 几推不动,茗烟只能附去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谢彩忽然脸色大变,认真点了点头,两人便蹑手蹑脚的分别退去守在了廊下。 * 书房内。 郑和宜脸上的红晕未消,却已双目炯炯,恢复了清明。 对面坐着的人,光滑水软的绸衣在幽幽灯火之下似将皎皎月华披了满身,举起手中酒杯道:“恭喜郑大人,一路高升,官运顺遂。” “多谢殿下。” 郑和宜抬手饮尽,“臣还以为殿下今日不来了。” 良王倒着酒,口中嗤笑一声,“你又没请我。” 郑和宜一样倒着酒应道:“家仆早说将各路帖子都送了出去。想是我管教不利,需得抽空问问他们如何敢这样糊涂,竟得罪到殿下这里。” 良王瞧着他淡定如水的模样,玩味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王受教。”说着放下酒杯,琥珀眼眸中看戏的兴味渐浓,“怎么,你就真的对谢家动起手来?” 他既似好奇,又似闲谈,见郑和宜不答,便也不在意,仍顾自感慨道:“这半年时日颇让本王有了些物是人非之感。前些时听闻你在调查谢家江南府的旧案……怎么,还未入内阁就学着那些老年迟暮,往回琢磨起来?” 弦外有音,郑和宜避无可避,只能浅浅的嗯了一声。 再次面对这样的不敬,良王依然未动怒,似笑非笑道:“都说是谢从安当年逼你委身,将你得罪的厉害,所以谢家五房才会在承爵后被你一起迁怒,以至于举家躲回了祖籍少丘。本王着实的好奇,不知那小姑娘究竟做了什么,竟能让你痛恨至此?” 郑和宜沉默以对,手中的酒杯却频频未停。 良王琢磨出了些滋味,染笑的眸光在他端着酒的手上转了个弯,正正对上了那双眼睛。“她若还活着,是不是也会被你捉回来剥皮拆骨?” 郑和宜仰头,又将一杯酒灌下。 良王忽然笑了起来,“喝慢些。本王过来是有事相询,大人还是莫要醉了。” 郑和宜的眉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晦涩,嘴角扯的僵硬,笑意分毫未成,只是不自然的别过了头。 暗渡陈仓 良王见状,终于收了戏谑,“这半年你擢升的实在快了些,惹了不少人的注意。听闻他们又有了新部署,可有觉察到什么?”见他摇头,便提醒道:“最近还是小心提防。” “多谢殿下亲自登门提点。”郑和宜顺口应下后忽然顿了顿,似是在强忍什么,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殿下亲临,总不会,只为了这个?” 圣体违和,太子监国已有时日。朝堂内的派别争斗日渐明显。两股势力之间的新旧交替也使得整个局势明朗起来。 右相一派锋芒大盛,太子前期的一昧忍让让他有些收敛不住,直到年前,因为郑和宜的安置,这师徒二人在大殿上直接吵了起来。 太子想要安排一个贴身的文书之位,方便郑和宜以后入内阁。没想到右相带领“自己人”对上当堂诘问,以一句“当顺天子明君之意,不得反覆旧日权柄。”将太子的意图挡了回去。 右相一派多以寒门为主,向来对世族不喜,对于郑和宜这个世家之子厌恶,不许他有特殊待遇不足为奇。但朝堂之间论事,并非空穴来风,官员们私下间早有传言,太子此次早已与右相达成一致,让他借着为郑家翻案之举在文臣之中赢得声望。这样郑和宜归顺入朝亦是顺理成章,本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可是这当堂一争不知何来,无端端的当着众官员的面前打了太子的脸,无异于同时折了太子臂膀。 更让人看不懂的,是在那满堂焦灼之际,一向沉默寡言的郑和宜忽然开口,自请与寒门同路参与来年的秋试,气得太子当场下了死令,让他开春即到礼部上任,不得延误。 这一场争论无疑是将太子与右相两人间的微妙摆在了明处。各部官员们虽然还在雾里看花,但已无人不知郑和宜这位新晋红人的重要。若有人知道良王殿下竟在此时现身郑府内宅,必然震惊这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图谋。 良王沉默片刻,停下了摆弄着酒杯的手,看向郑和宜道:“本王闲来无事,便来与你叙叙旧,问些话。听说你昨日收了侯府的南山别院,可是又有了什么打算?” 郑和宜倒酒的手忽然停住,目光移动半分,回道:“只是对那处景色喜欢的紧。” “本王听说,忠义侯府本无意要卖的……” “殿下可是在长安城里闷得久了,也开始关心些私宅邸事?” 对方几次三番的不敬,良王却未见着恼,只是微微抿了抿唇,继续道:“你既在查江南府的旧案,本王便趁着贺喜来送你个人情。”说着,琥珀眼瞳中利光一凛,又被些故意冲淡:“当年在刑部大牢里夜审谢小姑娘的那人你可还记得?” 郑和宜倒酒的手又停了下来,那双望向良王的眸中映着烛火,流光潆彩,清醒的仿佛方才接连下肚的都是凉水,完全没有混沌的模样。 不过,他那副样子不似是在等待答案,更像是在思考什么。 良王的嘴角依旧噙着浅浅笑意,“那个陈吉峰身上颇有些故事,你若感兴趣,便不妨在坐稳后寻着空子,好生查一查。听说他能调回长安任职是得了苏尚书的便宜。” “苏尚书?”郑和宜缓缓回应,语气笃定又怪异:“又是苏尚书。” “说来倒是巧了,他们家的那位苏大姑娘,听说……亦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的美人。”良王挑眉一笑,“不知比着谢家那小姑娘如何?” 郑和宜继续沉默,空气渐渐变得凝重。 良王却继续自斟自饮,颇为淡然自在,并没有打破这尴尬的意思。 半晌之后,对面终于开口:“若没记错,这位尚书大人与谢家三房的黄氏有些远亲。” 良王的酒杯抵在唇边,瞧着他笑得意味深长。 郑和宜对那戏谑的眼神不以为意,解释道:“当时谢以山的夫人曾有意为三房牵线,让谢芪求娶他们家的大姑娘。” “不愧是在忠义侯府当过家的,竟然连这些内宅事务都十分清楚。”良王笑着放下酒杯,“都说郑大人自入东宫起便一心辅佐太子,忙碌公务,对于官场上的这些来往,还是得入礼部才刚转了性子,学着安排的。不知是大人太过聪慧,过耳不忘,还是特有了闲情逸致,去琢磨那些侯府里的旧日琐事?不如让本王猜一猜,你这样仔细的打听别人家姑娘……莫不是……” 郑和宜起身行礼道:“臣想请殿下帮一个忙。” 良王笑得狡黠,摆了摆手,“本王对你并未再欠下什么人情,怎好还多带些回去。” 面对直接的拒绝,郑和宜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仍没有半分求人的觉悟,“请殿下再帮臣一把,往后的事便也能进展的更快些。” 思虑缓缓浸染眸色,良王微微挑了挑眉,“怎么说?” “去年东宫就曾提起,今上有意要臣与崔家联姻。臣想请殿下帮忙,促成臣与苏家姑娘的婚事。” “你真的喜欢苏大姑娘?”良王似是惊讶,脱口而出,不待回话却又大笑起来。 郑和宜已经明白了对方意中所指,一字一句道:“臣对苏大姑娘倾心已久,还请殿下帮忙牵线,让臣能达成所愿。” 口中说的是旖旎之事,语气却冷的让人骨缝生寒。 良王以手支颐,看着他状似深思,唇边的笑意已化作淡漠,“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太子的意思,本王何必因为你而惹上这些麻烦。” “臣对此事已有了详尽的应对之策,只求有人适时的推波助澜即可。” 郑和宜上前将良王面前的酒杯斟满,解释道:“崔家小姐与苏家大小姐其实是姨表姊妹,只因当年苏大小姐的娘亲幼时被过继去了亲戚家中,后来那一人家没落,这才没有多少外人清楚。只要殿下肯帮忙达成此事,往后若有用臣之处,必然事事顺应。” “哦?竟然都是刑家的姑娘。”良王一笑,“郑大人既然都打听到了如此地步,看来对那苏大姑娘是真心喜欢了。”他说着眯了眯眼,眸深似海,让人拿不准心思,“人说有情最难得,这种事本王是不好阻拦的。不过既然你已有了安排,不妨就亲自去求娶,如今你的身份贵重,难道还需本王担保做媒?” “圣主赐婚都是从宫中下诏,想要用邢家姑娘的名头行这李代桃僵之事,必然要有人在宫中转圜。此事虽小,却只有殿下可成。” “此举虽小,兹事体大。”良王慢悠悠地饮尽最后一杯,站起身来吐了口气道:“好一个胆大心细的郑侍郎。” 这次面对郑和宜的郑重大礼,良王未再多言,算是两人达成了协议。“记得你方才说过的话。这次便仍同上次一般,若是索取的时机到了,本王也不会客气,自会让你知道。” 郑和宜颔首应是,目送对方离开,哪知良王忽然又回头问道:“福清街的旧邸都拿回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搬回去?” “郑家当年的案情未明,还是不易有太多动静。臣一直将这宅子寄在他人名下,并未有多少人知道。” “若不着急搬回去,又何必急着买回来。徒然招人耳目。”良王的语气忽然严肃了些,“那些人一直在暗处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你前番那一次也算是真吃到了苦头,还需长些记性。这些人无一君子,为了目的皆可不择手段。你,还是……诸事仍需小心。” 左腹似有感应,忽然间传来刺痛,郑和宜尽力轻飘飘地将话带过。“当日不过是囿于过往,一时间未曾防备。” 良王似是瞧出了什么,“若当真是对过往有心,便该将此事压住了,少被人拿做把柄。” 这语气显然是对他解释不大满意。 郑和宜却面色未改,轻轻说了句:“宅子太大,不好收拾。” 见他如此,良王也无意再劝,挥手道:“此次是凤清有话要本王带给你。他向来不在这种事上啰嗦,既然要你注意旧宅,想必是真的有了什么发现。” 话音才落,外头就有人慌里慌张的喊道:“公子,出事了!” 房门打开,有人一个跟头栽了进来。 这一下将茗烟摔得不轻。 他才要抬头,觉察有什么在额顶轻轻拂过,方才的落在身上的影子已不见了。 “公子,福清街起火了。” 茗烟慌里慌张的报着来意,一双眼怯怯的盯着郑和宜,明显还有话没直说。 走到门前的郑和宜生生止住脚步,被暗哑的嗓音泄露了心内焦灼:“等火灭了,你私下悄悄地去看。”说完他转身回房,脚下却又顿了顿,“吩咐厨娘做些点心,明日一早送去凤统领府上。” 茗烟应的利索却实在没想明白,不放心的追问一句:“公子可要唤那影子来问问?” 那双黝黑的眸子一瞬散了光芒,听见这一句后更加暗了下去,“我自会安排。你且去吧。” 无人所见之处,见到了这方动静的琥珀眼眸染上玩味:“竟然真的是个痴人。若有一日,你是否也会来跟本王要人?” 机缘巧合 陵化县城的大街上,行人如常。一个摆满了人偶的摊子前头,白面红唇的斯文公子围着个容貌娇美的姑娘团团打转,口里还不停念叨着,仔细听了,竟是在撒娇:“姐姐,林姐姐,你就带我去么。” 谢从安哼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小玩意儿,“你不肯说,咱们便哪里都不去。” “兰姐知道我跟你出来,她也要我多跟着你走走,多多见识。” 夏松那样高的个子,说起话来却总爱跟她哼哼唧唧,惹得周围摆摊的人都看着这处。 “好好说话,”谢从安将他扯在自己袖上的手拍掉,“都在这里住了几年了,有什么好看的。” “还不是你厉害。”夏松笑嘻嘻的又将手捉了回去,“若不是你,咱们怎么能那么快的找出……,”他警惕的朝着四处看了看,又笑起来,“且你想出来卖酒的法子也好,如今春花秋月紧俏,兰姐也开心多了。” 他只知道林姐姐听兰姐的,却不知这几句正中靶心,登时挨了一眼。 “少绕开话题,且将你昨日回去跟兰姐姐说的话都跟我讲个明白,她究竟为何那样伤心?” 夏松果然松了手,抬脚便想溜。谢从安眼疾手快将人拿住,他却怕的连头都不敢回,挣扎了几下,又怕失了分寸,只得讷讷道:“没有什么,姐姐快别问了。” “不说,今日便哪里也不去。明日后日也不带你,往后哪里都不带你。” 谢从安下了重注,说着便松了手,一副要走的样子。夏松顿时急了,“可这不能说啊。” 见他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谢从安心里却有了几分方向。 “算了,”她挥手示意小弟跟上,独自转身往前。 自从无意发现了春花秋月被人造假,并设计筛出了细作,不光酒厂里的那群老人对她尊重起来,连夏家这对姐弟都对她改了态度。夏兰姐再也不拘着她在家里摆弄针线女工,开始允许她往外跑了。 谢从安借着调查市场的名号开始四处窜酒场,暗地里打听自己昏睡那几个月里长安城可有事发生。可惜这县城还是太小,也不是边境来往的重地,消息闭塞不说,有事也不好直问,耽搁到了现在还是毫无进展。 今日本无计划,她心中事多,只往热闹的人群里钻,未发觉四周多了脂粉浓香伴着酒气辛辣,见小二迎上,便随手指了一处坐下,更不知周围人的目光已渐渐凝在了自己身上。 夏松一直在后头紧紧跟着,觉得不对,却又不敢自作主张,瞧着周围戏谑挑衅的各种模样,尴尬的去扯谢从安衣袖,“林姐姐,咱们还是走吧。” 谢从安正在细数前几日去过的酒楼饭馆,确认了夏松的怪异发生在何时何地,心中更加笃定了几分。 “前日在黄鹤楼见到的那群人里当是有与你相熟的?那人可是与兰姐姐有关?” “哪个人?”夏松被问的一怔。 “就是那个穿了件松石绿,把着副山水扇,坠着金丝络,怀里抱着名歌女调戏,一直动手动脚的那个。” 谢从安说着拎起桌上的酒壶嗅了嗅,发现不是夏家的春花秋月,顿时起了好奇,抬眼打量了四周,对上周围的各色目光,下意识就去看夏松脸色。 好在那小子正苦于被猜中的心事,一时间只顾着纠结。 谢从安一没料到自己会跑进个烟花场所,二没明白这地方怎会放她一个女子带着个男子进来。 疑惑之间,忽然听得身后乐声奏响,方才围着她的男子纷纷起身往里走去。 跟去一瞧,原来这场子的最深处是方高台,上头多了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婀娜多姿的舞着。 “原来是个歌舞场。” 谢从安回来拎起酒壶就要去凑热闹,没想到袖子又被拽住,只能回头瞥了一眼,“放开。” “不行。” 夏松已经反应过来。 这地方来就错了,让姐姐知道可还了得,唉声叹气的劝道:“林姐姐,咱们还是回去吧。” 他只担心在这种地方万一发生什么事,自己护她不住,两人可是都要吃亏的。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今日的谢从安一心惦记着这家的新奇,想要知道这地方的经营者是谁,又如何引客,便不想轻易作罢。 两人在原地对峙,周围都被台上的歌舞吸引着,也没多少注意到这里来。 谢从安正琢磨法子,听人笑道:“你这小子,人家姑娘喜欢什么,你倒是管得宽呢。” 她正要骂来人多管闲事,一位美人入眼,胸口微动,便僵在了原处。 那张脸上带着熟悉微笑,表情也略显僵硬。浓妆修饰过的艳丽无法掩饰主人的震惊,峨眉轻挑,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多少复杂的情绪在四目相对的一刹奔涌而出。 “笙歌?” 念出两个字的当下,谢从安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她慌忙上前,将人抓住,生怕一个恍惚,对方就不见了。 “你是笙歌?你是笙歌对不对?”她反复确认着,嗓音都哽咽起来。 夏松见来人浓妆艳抹,装扮华丽,不是好相与的样子,林姐姐又少见的失态,吃惊之余便忙着去扯她的手,口中不停道歉。 “……是你吗……是不是你?” 谢从安不管不顾,红着的眼眶中,泪水越凝越多。 夏松听出了几分意思,手也慢了,偷偷拿眼瞄对面。 那美人等了一阵子才轻轻点了下头。 “是我。” 谢从安一把抱上,又哭又笑,惹得不少看客都回头来瞧。 夏松在一旁默默看着,直到回去的路上才忍耐不住问道:“林姐姐,那位姐姐是你在哪里认识的?从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我怎么觉得她有点古怪?” “哪里古怪?” 沉浸在开心之中的谢从安还未恢复完全。她急着赶回家中,脚下未停,伸手朝身旁拉了一把,口中催促道:“快些走,赶紧回去将事情了了,我好回来跟姐妹说话。” 夏松也惦记着酒铺里今夜要抓细作的事。 这才不过半月,他已经对谢从安佩服的五体投地,言听计从。 “那里都派人跟了七日了,当是无碍的。今日咱们定能知道那……人的背后究竟是谁。” 谢从安嗯了一声,脚下匆匆,并未多说。 当日她发觉酒水难喝,偷偷寻到酒坊里想要到处看看,没想到被人当场抓住,还被方伯教训了一顿压在了屋里。直到入夜,兰姐姐在家中等不见人,闻讯而来,才算将她的细作身份澄清干净。 “说来倒也是巧,怎么就被我发现了那售卖假酒的关键。” 想起此事,她也觉得奇妙。随手在街上的店里买了一瓶酒,竟然就是那细作造假兜售的地方。 “咱们本地人都不常去北街,更少往出城的闲路上逛。这才给他们找到了法子去害人。呸,都是些坏种子。”夏松恨的牙痒,手中狠狠攥着拳,恨不能直接挥出去将坏人打倒。 “……好在吉人天相。老天保佑夏家。”想起今晚就能有接过,他不禁也松了些劲儿,“就是兰姐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话是说我的。咱们酒坊好着呢。”谢从安轻轻一笑,将话停在了此处。 两人正行到了酒坊门前。扣响门环,却没人来。 夏松趴上听了一阵,退后一步,大门随即开了条缝,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肉手往里勾了勾。 “快进来。” 才到她大腿高的狗子异常严肃的背着手,扽着的脸上,肉乎乎的眉头蹙的直拱起来。 谢从安看着他那模样,强忍着笑。 “夏姐姐一起去了北街,暂时还没有消息回来。” 狗子认真的仿佛在玩间谍游戏的小朋友,谢从安实在憋的辛苦,磕绊着说了句:“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怕他不看路跌了,她边走边回头去盯着,终究还是没能压住脸上的笑。 “林姐姐,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不是说要等大家都收了铺子再回来?”狗子一脸怀疑的仰头看着她。 谢从安笑着摸了摸他发顶,“今日忽然有些事,便先来瞧瞧可否顺利。晚上还有别的要忙。” “别的事?”狗子一下不走了,转身将她一把抱住,“林姐姐带我一起去吧。她们说要抓细作,我也想去。我不想在这里看门。” 谢从安终于笑出声来,引得里头几间里干活的人都探出头来,一见是她,纷纷打起招呼。 进了闲厅又等一阵,三人将茶喝了半盅,才见浑身冒着热气的方伯走了进来。 这几日还在倒春寒,外头只有中午那会儿是暖和的。方伯这模样,一看便是从蒸酒的场子过来的。 谢从安倒了热茶迎上去,方伯接过几口喝干,将茶碗顺手给了跟来的狗子,摘下脖子上的软布擦了擦脸。 谢从安让出座道:“您老瞧着还是淡定,这人是谁,大抵是心里有数了。” 老人不言不语的走去坐了下来,坐下后仍是抿着嘴不说话,脸上也瞧不出喜怒,倒让谢从安有些意外。 她将一侧默默盘算心事的夏松看了两眼,又将一双眼巴望着自己的狗子看了一回,开口道:“今晚我有些事要出去,也趁着兰姐姐不在,先跟您交代一些。” 无独有偶 方伯盯着地上的砖缝,仍不应声。 谢从安只得起身行了个礼,道了声冒犯。 “这些日子我将咱们县城的饭馆酒楼都跑了遍了,虽说不算清楚,也将酒水一行里头的人家、路数知道了些。单说冯孙胡李这几个老手不是咱们一时能动的,夏家本就是从外头退了回来,就算拿到了证据,想要直接翻脸仍非易事。兰姐姐当家辛苦,却如何也是个女儿身,我担心往后真的惹出麻烦,她会有危险……” 话到此处,方伯才抬眼看了看她。 “所以,”谢从安道:“我来请方伯出马,待姐姐确认了对手身份,便将她给劝回来。” 话风陡转,堂中三人都面露惊愕。 还是夏松先反应过来,拍桌道:“这种委屈我夏家如何能受!”那副恨不能将细作亲手揍一顿的样子,连一旁的狗子也跟着攥起肉乎乎的拳头,眉头蹙的比先前更甚。 毕竟造假者可恶,此事对于夏家的伤害亦是可大可小。若未有谢从安的无意一脚,最终会是如何,谁也说不准。 谢从安解释道:“就是知道你们姐弟俩的脾气,开始那会儿我才不拦着。如今已拖了快有半月了,也瞧出了你们两个是能商议大事的。书上说,谋定而后动,那咱们做事便不是单纯要痛快就行了。”她将当时的用意缓缓道出,“方才虽然说了那四家惹不得,却不是说这仇咱们就不报了。” 听到此处,夏松不再执拗,却着急问着:“那要怎么来?难不成,咱们受了欺负还要忍气吞声?” “不,”谢从安一字落地,笃定有声,“咱们既然抓了细作,自然是要敲锣打鼓,闹的人尽皆知。我这里还有一计,若亦能成,便可保你们姐弟年底在夏家老宅里过年!” “当真?” “当真。” 谢从安的灿然一笑看愣了夏松。 他脸颊起火,双眸却闪着灼灼光亮,“若真能拿回旧宅,我姐必然会答应的。” 他对谢从安的这份崇拜可谓真诚,竟然对着这样一番豪言壮语未有半分怀疑,红着脸乐得手舞足蹈。 因回到陵化后的不善经营,酒坊又用钱如水,他们姐弟俩商量着将老宅封了一角,咬牙卖了出去。也是因为这样的拆分不好出手,那份地契至今都还在当铺里面压着。 所以,若是抓到了细作也不能直接报仇,能将夏家的老宅拿回来,他也是一百个愿意。 比着早上出去的时候,谢从安心里终于踏实了许多。 今日与笙歌的偶遇,仿佛让这混沌的生活有了方向。若真能就此找出解决困境的办法,也算得吉人天相。 早先担心无法劝说夏家姐弟放弃追责,她故意拖了这么久,这会儿拉上方伯,特意将两人分开,打算的是要逐个击破,却没想到,一切都进展的如此顺利。 “果然你是个有章法的。” 方伯开口,谢从安瞬间明白过来。 难怪老人总是对她不近不远的,原来是在担心自己对夏家姐弟另有图谋。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这些事巧了些。 她笑的有些力不从心,“不算什么章法。只是从前跌过几跤,如今做事便多了考量。” 方伯连连点头,对她满眼的赞许,“夏主那里我会去说。如今年岁大了,要考虑的事情也多,自然不会似从前那般小儿气。就算她一时想不明白,也会知道你这是为了夏家好。” 面前这个为夏家姐弟思虑担忧的老人,忽然让她想起了爷爷。 谢从安鼻子一酸,心底泛出对少丘山的思念。 “谢谢方伯。那我便将松儿交给你了。”她低头说着掩饰难过,转对夏松叮嘱:“晚上不必等我,我去找那位朋友。” * 笙歌所住之处就在那歌舞场的后头。 一座常见的两层小土楼,与前头接待客人的彩楼中间隔着一片养着花草的阔地,似有人专意伺弄的。 楼后有棵不知名的树,生的十分茂盛,枝叶也都落在檐上,让她见了倍感亲切。 从后窗看去,这棵树木躯干粗壮,小童都围抱不住,到了夏日,那繁冗如盖的枝叶便都是好处。 谢从安又是端着酒盏靠在窗边,一手扯着袖子扇风,望着最高处几只光秃秃的枝桠寻找绿芽,“怎么才冷了几日便热起来。早上我还打喷嚏呢。” 一身素衣的笙歌正从屏风后钻出来,一脸浓妆早已卸下,手上揣着把竹篾编的圆扇,手柄上坠着几颗珊瑚珠随着她的动作摇来晃去,十分俏皮。 谢从安眉头一皱,忽然紧走到香炉前伸手挥赶几下,藕荷色的衣袖如同一片鸟羽飞扬起来,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 “连衣裳都是投善记的鲛纱。可见夏家姐弟对你不薄。” 谢从安寻了寻那古怪气味的来处,未知踪迹,只能低头看了看身上,笑了起来。 这对姐弟在吃穿上的花销确考虑不大周到,这点早在她刚到夏家时就发现了。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由奢入俭难。 她将笙歌递来的扇子接在手里,轻轻扇了几下,默默自语道:“所以你不知道是谁出手将你救下,又送来了此处?这话听来没什么道理。” “就因为这话听来无理,我才怕你不肯信我。”笙歌一面斟酒,一面紧张着她的反应。 “没什么信不信的,”谢从安上前端起一杯,啜了一口,“我的遭遇也跟你差不多。一样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怎么到了这里,一样的不知被谁救下,也不知该往何处去讨生活。” 想到忙了月余也无所进展之事,她放下酒道:“你这里的消息通路如何?”顿了顿,又跟了句:“可知道长安城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么?” 对面还未答话,脸色突然一变。 谢从安心中一沉。还未来得及思考,见笙歌看着自己,模样的确有些古怪。 “怎么了?”印象里总是那样热辣鲜活的人,这一句话却问的平淡无奇。 她隐隐觉察什么,心内的迫切渐渐缩回原处,也淡淡一笑掩了过去:“没什么。不过是想知道我这谢家罪女的身份还用不用得。此次的假酒已昭示了夏季酒坊的后路艰辛,若我真能帮上些忙,也算报恩,只怕这生意再稳妥些,就有更多人要来找麻烦了。我在想,如何能借力处置,好让这两人受得搓磨少些。” “谁能想到,当年那位名满长安的谢跋扈竟有菩萨心肠。”笙歌的唇边生出三分冷笑,仰头饮下一杯,利索的动作里似乎带着怒气。 听懂她话里的讽刺,谢从安也不生气,只是笑的多了几分自嘲与苦涩,“这话听着倒有几分我已是昨日传说的意思了。” “不是传说。”笙歌乜来一眼,攥着酒杯久久未动,面有难言之色,“……同我一样,你已不在人世了。” 突闻自己的死讯,谢从安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干笑两声道:“这被死亡的经历也不是世上常有,怎么咱们两个却能轮流趟过一遭。有趣。” 她接连喝酒,不再说话,眼神却逐渐迷离,明显是有些醉了。 ……她早该觉察到的,谢家事从来都是长安城的新闻角色,就算是天气不好,消息闭塞,又怎会问来问去都听不到半分…… 眼见这位侯府千金不复从前的快意恩仇,笙歌心里何止难过,却也终是无可奈何。 “人生无常,且行且过。”她说着狠下心道:“还有,那个郑公子,要娶妻了。” * 倒春寒的天气,早上还冷的人发怵,入了夜,反而莫名的热起来。 夏松跑了三条街,气喘吁吁的抹了把头上的汗。 找到谢从安时,她正孤零零的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如同一只迷了路的夜鬼,仰头望着天,不知在看什么。 四下黑的没有任何光亮,只有高悬之处的明月一轮,偶尔还被乌云遮掩起来。若不是那角度恰当,他恐怕也会错过了。 夏松上前唤了半晌,谢从安就是仰着头,也不回应。小子急的无处下手,只能似早上那般,扯着袖子围着她转起来,“姐姐,林姐姐,咱们回家去吧。” 总算有了反应。那双清亮好看的杏眼红的兔子一般,只不说话。 “林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夏松更慌了,小心问道:“是有人欺负了你吗?” “没有。” 夏松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这嗓音发颤,明显主人不是很好。 “咱们回家好不好?”他的话里全是请求,等了半晌却还是等不到回应。 谢从安的脑海里不住回响: “谢家罪女逃离途中被俘,病重难医,就地掩埋。不许族人祭祀,不许撰刻立碑。” “郑如之拜入东宫,春风得意,连胜数级,现任职龙渊阁,不日将迎娶户部尚书苏雱之女苏倾北。” ……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喃喃自语着,还不忘记笑,吓得夏松一身冷汗,不论对方如何劝说,脚下都不肯挪动一寸。终于到了自家的巷子口,忽然又站住道:“松儿,我想出去走走。” 夏松擦了把汗,绕着将她又仔细看了一回。 这人显然木呆呆的。 “也不知是醉酒还是碰着了脑袋。” 正巧夏兰听见动静迎了出来,被这不着调的话气得飞出一脚。夏松哎呦一声跳开老远,脚下一崴,差点扑倒。 “……少在那里胡说八道,快去备些热水,我带她回房。”夏兰扶着木头人似的谢从安走了几步,见她这样不听劝,有些急了。 夏松将热水备好了回来,见两人离着大门还有几步,姐姐脸色也不好,忙上前帮忙扶着,将心里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就觉得那个笙歌有些古怪,不似林姐姐见到她那么开心。姐你可要劝着她,莫让林姐姐被人给欺负了。” 笙歌两个字似是唤醒了谢从安的神志。她看了看左右拉着自己的人,寻到了说话的对象:“兰姐姐,我想出去走走。” “好,你想去哪,姐姐陪你一起去。”夏兰不以为意,只是哄着她,拉着人往家里挪。 “我想自己去。日子不长,到了给你写信,不用记挂我安危。” 夏兰见她不似往日的机灵模样,话又说得异常清楚,一下子真的担忧起来,只怕她是磕碰到了哪里,便让夏松连夜去请了大夫来,直等着确认了没事才算作罢。 一路折腾下来已经到了早晨,一家人这才勉强睡了。 近乡情怯 送走谢从安后,笙歌满腹心事,辗转反侧,一直到了天光才朦胧着合上了眼。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感觉有人在推自己。 “笙歌,你醒醒。” 她揉着眼坐起来,愣了半晌才认出面前的人。 只是过了一夜,那个谢家的白玉美人仿佛故事里被妖怪缠上了身,精致美貌骤然枯槁,惨白的脸上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仿佛被吸走了精气,憔悴的吓人。 “你这是怎么了?” 她才关切一句,随即明白过来,压下起床气,想着究竟该如何劝说,对面的枯槁少女却已顾自道:“我想去……长安……看看。” 欲言又止间,她反复斟酌,最终还是旧事重提:“这样会很危险,毕竟……谢侯府的那位千金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 谢从安淡漠的似对什么都毫不在意,说出的话却令人费解:“可我还是想去。我无法打消这个念头。” 整整一夜,脑海里翻腾着无数与郑和宜来往细节。 从天气衣着到语气表情,甚至连用的熏香气味这些细微之处都不知从哪里涌来,在心里慢放着一场与她有关又无关的电影。 她想不清楚心里忽然冒出的是些什么,只知道“不日迎娶”四个字刺中了心底某处她以为早已无所谓的痛楚,在此生未有的后悔之前,先体会到了那蠢蠢欲动的不甘。 “……亦或是……你说说,你与我说一说,我这,究竟在意的,是什么?” 眼前喃喃自语的谢家小姐仿佛一个被禁锢了灵魂的躯壳。 “……若是不去,我又怎会知道答案。” “你在意他与别人成亲,要娶别人为妻?亦或是你还喜欢他!再不然便是输不起!”笙歌故意挑衅,挑起眉梢斜眼看着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下一句偏又弱了下去,话里多了心疼:“……有答案如何,没有答案又如何。他早已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又何必去自讨苦吃。” “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样子?” 这话无意中戳到了谢从安的心事。她轻轻一笑,点头道:“他本就不该是我以为的那个样子……这样说,我倒是对他现在的样子更好奇起来。” 只可惜这话此世无人能明,笙歌就更不可能理解了。 “怎么,你一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么?”见她这样要死不活,笙歌也不耐烦起来。 为个男人就要死要活的,这世上总是这般蠢的女子多些,大抵世家贵女也是一样跑不掉。 她早已在教坊司中见惯了这些情爱故事,对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更是由衷的深恶痛绝。 往日要好的友人竟然也颓废至此,她怎么想都是气得够呛,趿鞋下榻,到桌前匆匆写下几笔,趁着未燃尽的烛灯烫了封口,转身将尚未干透的信封甩在了谢从安面前。 “正巧。你昨日说了要我帮忙唱曲儿的事,我这里也有一事,你便顺道一起做了,权当是作报答。” 提起正事,谢从安的眼里总算也恢复了几成光亮。 面前的信封上潦草写着“凉洲”,不知是人名还是个地方,捡在手中又觉察薄的很。 她在手中来回摆弄着看,有些怀疑里头是否真的有信笺。 “送去长安?” 笙歌不耐的一嗯,将笔洗净挂去了架上,“你将信送去城南的狮子邬,找一个名叫乔水香的,我便也省得麻烦再派车马。” 默默接下这份未曾明言的好意,谢从安起身告辞。 要离去时,身后又传来一句无奈托嘱,“若是途中后悔,就交给驿站或是信署代办,也无妨。” 连后路都替自己安排好了。 还是那样的刀子嘴豆腐心。 她忍不住勾起唇角。 “好。” * 时入三月已有些日子,过了永定河就算出了气候宜人的江南府,没想到往北走了不远,天上竟然稀稀拉拉的飘起雪来。 近了城郊,雪花越飘越密。入城后瞧见了四处厚厚的积雪,谢从安便吩咐俸伯停下打尖,自己搓着手,不顾店小二的劝阻,执意坐在了酒楼外搭的凉篷底下。 突现乍冷的天气,虽不至于呵气成冰,却也让人懒得出门。 街上行人稀少,背后的店里却还算热闹。隔窗或能听见几声人语,都是些路过的行脚商人。 外头洋洋洒洒的雪花让人思绪翩飞,谢从安不禁想起了澄江镇上的一番过往,此时才记起与樱桃约定见面的日子快到了。 不知她扑了空可会生气…… 她揣着手,懒洋洋的倚在桌边,脚下不安分的踢着桌旁的一簇雪坑。 自那夜开始,她便似一直不大清醒,总觉着自己像是被什么裹着,做什么都使不出力气。 夏姐对她的设计照单全收,外头就由方伯带人看着,也不必她担心什么。姐弟俩主动找借口让她北上,说出来逛逛必能写出更多好诗好词来。 方才查看行李时,发现两人不光塞了不少银票,连初春的衣服鞋子都备上了两套。 “拿这么多行李,也不知是不是不打算让我回去了。” 谢从安小声嘀咕一句,晒着阳光的脸上却出现了这几日来第一次的笑容。 夏家如何她已十分清楚,能被萍水相逢的人这样对待,何其有幸。 心内生暖,身上也不觉得那样冷了。 她搂紧袖套笑了笑,眼睛忽被晃了一下。 仔细瞧了瞧,发现是从对街的积雪中折出的,不大惹眼,角度稍微不对便看不到。 她反复几次辨别了方向,总觉得这光亮不简单,来回跑了几趟才将那地方找对,徒手从雪里刨了出来。 还未细看,只听身后唤道:“姑娘,您要的酒好了。” 谢从安应了一声,攥着东西回到篷下,只觉手指冻的生疼,借着桌上的酒水暖了暖,又用斗篷擦了擦,终于看清楚了那东西的原形。 一片晶莹剔透的水晶霜花,六角都雕刻的十分精致,模样讨喜,只是被那竹青黛蓝的穗子衬的多了几分男子气。 仔细再看,霜花的正中是一片天然生成的花纹。 “天工造物,当真是非人可比。” 谢从安忍不住赞叹:“这可当真是个好东西。若是主人发现丢了,怕是要偷偷藏起来哭一回鼻子。” 刚好回去拿给松儿,他必然欢喜。 才将东西揣进了袖中,身后忽然咯棱一响,吓的谢从安缩着脖子往回瞧。 只见窗子推开了半扇,里头的露出店小二的半张脸来,“姑娘,咱们掌柜的说怕你冻坏了,特意嘱咐将窗子打开大些,你要怕冷就往这边上坐,里头的热气也能烘着些。” 特意道了回谢,谢从安小口啜着暖烘烘的酒,思索着今夜是否就在此处住下,几人的对话忽然顺着窗缝钻入她耳中: “三月十七?那可就是明日了。” “真是可惜,这热闹咱们赶不急了。” “成个亲而已,有什么好看的。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办喜事也不是百年难遇,又有什么好可惜。” “你有所不知,都传说那瑾瑜公子相貌才情都是一流,连那苏大小姐也是个难见的美人坯子。” “那又如何。如何的才貌惊艳不也还是个贪图权势的负心汉!” “这可怎么说?难道他不是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自己考入的龙渊阁?” “我也听说了,他曾说要自己考功名的。” “呵呵,就算他要考,难不成东宫还真的会让自己人受难为搓磨?更何况,你难道未曾听过他那几句不要脸的话?” “什么话?” “都在长安附近传遍了,简直是老人孩童无人不知,只怕是妇人家提起都要骂两句呢。” “当真如此?你快说一说……” “我倒是觉得郑公子那几句话说的颇有道理……” “什么道理,那分明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忒不是个东西!” “你别裹乱,先让他将那郑公子的话说一说。” “据说,当日东宫劝那郑和宜莫要找谢家人麻烦。他却说:‘臣在家中自小习得的教学涵养,实非为了被关在笼中赏玩。’又说什么‘若捉鸟拔羽,就算以金丝为笼、珠玉为食,又算得什么好意。’你听听他这翻脸不认的模样!还什么绝世才情,不如狗屁!” “啧啧,古人诚不我欺,这读书多是负心人啊!” …… 谢从安僵直坐着,从头到脚都麻了一遍,耳边嗡嗡响着,又觉得身后的对话字字句句似锥入耳中,听得清晰无比。 整个人仿佛被冻在了雪里,凑在唇边的酒杯喝不下也放不下,一双眼偶尔眨上一眨,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该干什么。 过了半晌,终于能喘过气来,她出声唤了小二哥。 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小,许久无人来应。 再过半晌,力气恢复一些,她便勉强着站起身来。 走了几步,只觉得脚下发软,整个人都仿佛悬在云中,前几日的恍惚此时更甚。 强撑着行到低头忙着拨弄算盘的掌柜身前,她用尽气力安排了后续几日的食宿。 “劳烦您给我也找个僻静点的屋子,再烦人与我去请个大夫。” 掌柜的早已留心到这个美貌少女,先前见她不听劝阻非要坐去屋外,还担心她被冻出个好歹,这才嘱咐将窗子打开让她能靠近取暖。此时见她两颊绯红,双目炯炯,不似病态又非常态,便迟疑着应了一声,待要多问几句,又见她面上带笑,说话条理十分清楚,便放下了疑虑,吩咐小二安排客房、请医问药,从善如流。 搅弄风云 更深夜半,长安城中的灯火早已熄灭,最繁华的街道上,只有一间酒楼高层的房内还亮着光。 轩窗大开,可以从外直接望见桌上摆着的丰盛菜肴,碗盘堆叠间膏香四溢,在座的三人只有两个频频举杯,另一人背对大门,仰天而望,对着星空如许,不知在想什么。 店小二将门外堆着的小酒坛都搬来桌边放下,又不知从何处取了几只酒壶,朝上座讨好道:“这是从南边流传过来的新酒,名叫春花秋月,签子上头刻的一阙词也甚妙,很得读书的公子们吹捧,掌柜的特意叫小的送来与主子的友人们尝个新鲜。”说完摆在了桌上,弯腰退了出去,待门关上,这才直起来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其实里头坐着的三位各个慈眉善目,样貌不俗,只可惜都是些随时能要人命的主儿。这番伺候下来,他眼神都不敢乱瞟,终于收拾完了回屋躺下,将掌柜的叮嘱默念数遍,只当今夜从未有人来过。 房中,凤清晃了晃面前的空壶,起身拎起一坛子酒,路过时瞥了眼桌上新送来的一排,随口道:“能喝么?” 良王听了一笑,取了一壶斟去对面的酒杯里,口中唤道:“如之来尝尝。” 凤清那倒酒的手一顿,在两人之间看了一回,将笑容隐隐藏在了酒坛之后。 “没想到泠泉一场事竟连累着长安城的老酒都续不上了。这些是新近从南边时兴起来的酒乐子,不知是哪里人想出来,一阙词填的倒十分好。本王特意吩咐他们多买一些,也是要等着看后头的新鲜玩意儿。据说这家人是旧主翻新的买卖,本王期待得很。” 说了半晌对面都未见反应,凤清却俨然已起了兴趣,丢下酒坛抓起一壶,拽着上头麻绳坠的竹签,对着灯火仔细去看那蝇头小字,“‘……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确是好!我也喜欢!”说着伸手去戳一旁人的后背,“快瞧瞧这文采可比得过你?” 郑和宜回身接过放在桌上,又端起一旁的酒杯饮下,期间未对这一屋子的人和物多看一眼。 凤清瞧不过去,指着他骂道:“能不能不要一见面都我欠了你钱的样子。殿下才帮你解决了多大一个麻烦,请客回礼还要看你脸色不成?” 前些时候宫中赐婚,下来的圣旨果然被动了手脚。只可惜明白其中缘故的人不多。太子属意的新娘莫名从崔小姐换做了苏小姐,查来查去竟然不知关节坏在哪处。东宫发了好大的脾气,宫中内外接连消失了好几条人命。是以,这个御前红人的婚礼虽然在即,一众朝臣却也都低调的很,只敢观望着揣摩好坏,无人擅动。 郑和宜也心知肚明。 这一举动虽然不大,却意味着良王挑明了与太子对立。朝堂上有晋王失势在前,皇帝病重在后,三殿下这举动便是暴露了自身,凶险非常。他的确该有一番谢意才对。 见对面终于主动端起酒杯,良王轻轻一笑将他压下,口中却对凤清道:“他该谢的是他自己,本王的性子直接,不做赔本的买卖。” 凤清听了,了然又是惊讶,“不知交换的条件是什么?” “一个承诺而已,到时自会兑现。”良王自斟自饮,反问他道:“听闻东宫震怒,你怎么不好奇如之是如何平了这场怒火的?” 二人当着他的面这般聊天,自然是在等他主动开口。郑和宜不待凤清发问,淡然坦白:“臣会为太子殿下盯紧三殿下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据实以报。” 良王失笑道:“那本王这足不出户的,岂不是让你很为难?” 凤清一拍大腿,笑道:“如此,今夜这顿酒喝的就十分恰当。难怪你们敢直接让我安排见面,怎么不早些说明,害我提心吊胆的安排在这个时候。” 郑和宜连饮几杯,似对桌上的酒壶起了兴趣,拎在手中边看边道:“我观这几日情形,太子殿下似是准备找借口把您支回恒河涧去。” “这怎么能成!皇上病重,殿下自然要在床前伺候,如此遣回府邸不合礼数,连我都知道行不通。”凤清一脸不屑。 郑和宜淡淡嗯了一声,“所以,臣猜测,下一步或许是寻个由头将殿下削去王爵,亦或是下狱。” “如此歹毒?” 凤清震惊的模样惹得良王大笑道:“凤统领这副模样,倒似是不信东宫会有如此手段?” 此时凤清已经清醒过来,有些失落的摇了摇头:“如何不信,连皇帝的围猎场他都敢提前埋伏嫁祸。这样深的心思,这样毒的手段,叫我怎么不信。”说着叹了口气,“只是不明白……”又将后头的话吞了回去。 良王却对此十分淡定,仿佛说的都是别人家事,一双眼睛望着郑和宜,轻飘飘道了句:“此事还要数谢家丫头看得最清,”说着一声轻笑,慢吞吞的念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凤清一听谢家二字脸已变色,见郑和宜却不见了方才的冷脸,换了一式云淡风轻,顿时有些恼火起来。 良王似是背后生目,伸手过来将他的怒火按住,问对方道:“我若走了,如之下一步准备如何?” “殿下走不得。”郑和宜放下酒杯,指尖在竹签上摩挲一回,攥在了手里。“凤统领说的没错,殿下须得在此表以孝道。” “怎么?”良王笑问,意有所指,“留本王在此,你家主上与他的老师岂不就要和好如初,统一对外?” “外人看来的确如此,但依臣猜想,殿下既然敢应了臣之前所求,必然早已成竹在胸。东宫和右相之间,恐怕这些年间也已经埋下了不少积怨吧。” 他言辞笃定,并非试探。 良王沉默许久,语气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 “郑如之,本王是否应该庆幸你并非敌人,不然,恐怕也真的需要花上一番心思对付。” 一旁的凤清亦是面色严肃。他听懂了良王的言外之意,一样攥紧了手心的冷汗。 若郑和宜当真是太子的人,他不敢细想自己与良王的下场会是如何。 读懂了两人的担忧,郑和宜起身行礼道:“若不是早先得了殿下偏信,臣也无法轻易猜出诸多细情。只是殿下知道,臣有自己所求之事,至于大乾的东宫所属,臣并不在意。” “可你所求之事,并非是非本王而不能。”良王故意道,“若想要为郑氏洗清屈名,你继续辅佐二哥便已成功了一半了。” “殿下说笑了。”郑和宜竟然毫不客气的将他打断,“殿下既然赞臣心计,便不该拿臣当个蠢人。这大乾依然姓王,而臣,私心之外,只求一个明主。” “郑大人这话重了些。” 良王再笑,凤清却已紧张到无心饮酒。 郑和宜方才所说的这些话无异于佞臣叛主,不过想想他对谢家的那些评语,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 “也是只毒蝎。”凤清咬牙将话碾碎在口中,还是收到了对方的目光,索性直言道:“郑和宜,你的心里究竟都藏着些什么玩意。” 他至今都看不懂这人对谢妹妹的态度。 这种心眼儿比星星还多的人,若不是躲不掉,他今生也绝不可能主动招惹。好在谢妹妹并不知道他在长安做的这些不是人的勾当,想来也算得是另一种安慰吧。 见凤清忽然莫名其妙的失落起来,良王拎起酒壶碰了碰他的酒杯。两人对视一眼,才要饮尽,忽听外头传来人语:“主上,有急信。” 这送信的时间太过微妙,屋里的三人不由都愣了一瞬。 “送进来。” 良王放下酒杯,瞥了眼竹筒中的字片,抬手一抛,化为齑粉。 凤清去接的手还停在空中,有些无奈的嘟囔一句:“你也给我看一眼。” 良王似未听闻,劝二人继续饮酒,郑和宜却已觉察到对方多了心事。 他等了片刻,不见对方开口,倒是凤清提起方才来时听到的消息:“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为何都到了今日才说要将婚礼延至下月,那苏家就当真会按你的照办?” “会。”郑和宜应的笃定干脆。 凤清瞧着他的样子,思来想去也只琢磨出早前传言他与苏家大小姐暗渡陈仓是真,谢妹妹恐怕是真的被他骗了感情。想到此处,只能再暗骂一句小人,也无他法,狠狠灌了几杯酒,又发觉那春花秋月不够浓烈,便抱起一旁的酒坛一通狂饮。 良王忽然发话道:“本王有意一劝,郑大人可要听?” “殿下请讲。” “你还是与苏姑娘快些成亲的好。一来,圣旨上的婚期就是明日,虽然仓促了些,总是宫中旨意,无论你用怎样的借口临时调度,总要有些舆论风波,就算不考虑苏大人的颜面,也要考虑考虑苏家小姐的处境;二来,此事本就违逆了东宫之意,若再拖延下去,照着皇兄的性子,恐怕要生变数;这三么,”他示意郑和宜斟满一杯,自己也举起酒盏道:“本王这里有了些变故,想要快些动手,你这婚事倒是可以借来一用,一解本王的燃眉之急。” 阴谋阳谋 没想到郑和宜依旧是端端坐着,未曾迎合,不置可否。 凤清本就对他有气,见他又对良王不敬,更是火上浇油,便故意刁钻起来,讽刺道:“既然那么喜欢,为何不早些娶了回去藏着。都动了这么久的心思,难不成到了这会儿还紧张起来?”话音未落就记起早前在军营里听老兵讲过的成亲之前反会害怕的事情,心里更是添足了一把怒火,不耐之外又生恼怒,悔得自己怎么什么都拿来乱说,更是直接将这负心汉与苏家小姐暗生情愫的事情认定了十成十,气得如何都不自在,直接饮干了酒坛,顺手就拍裂在了桌上。 这一下惹起的动静颇大,静夜之中显得更加放肆无礼。好在对面的两人出奇一致,淡定非常。 良王殿下虽未多言,凤清的面上还是多了赧然之色,正想着如何打破尴尬,对面那块木头突然开口道:“如此便依殿下所言,臣马上让人传信去苏府,明日婚礼如常,还请殿下和凤统领一同出席庆贺。”说罢饮下杯中酒水,匆匆离去。 凤清站在窗边,目送那人走远,回身不解道:“这个郑如之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怎能忍心欺负我谢家妹妹!那丫头对他那样死心塌地的好,他倒是长了副什么心肝,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还记得那时他连夜翻墙去报谢妹妹死讯,这人当场失魂落魄的模样清晰如昨。他还以为二人也算得情深不负,结果没多久就从三殿下处听说他要求娶苏大小姐。若不是这口气憋着想要问个清楚,今日也断不会来此处与这个负心汉同坐一处。 凤清恼怒不已,一连几掌都拍在窗框上,震得墙灰直落。若不是知道他方才一口气灌下的是北漠最有名的烈酒锋芒,此刻这眉眼泛红的模样定会让人当作是被气得发疯。 良王却依旧一副闲淡风流的模样,拎起一壶春花秋月从容行过,靠在窗边对月而饮。 这样子看着,也似乎是有心事。 想起方才送来的那张纸片,凤清又想问上几句,没想到却被对方抢了先。 “你关切的是谢丫头,她如今人也不在了,这个郑和宜在想什么,还重要么?”一双望来的琥珀眼眸在月光之下,清澈的如同清泉浅溪,凤清看的一时怔住。 “……这种人,哪怕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你又能凭借什么来辨真假?” 大概是窗外是起了风,锋芒的酒劲儿有些上头。 凤清怎么都觉得方才这两句话里说的不似是郑和宜那么简单。 他心里还惦记着良王提起的麻烦,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正思量要如何去问,对方却忽然看着他笑道:“凤大人果然受不得这样的憋屈。酒量再好,喝得急了,遇到烈酒也一样会醉。” 凤清自然不服气,挣扎着想要分辨几句,却突然脑袋一懵,什么也不知道了。 * 暮春三月,陵化县城的远郊之外,林中已遍布浅草,流水潺潺,偶有莺啼,四处春意蓬勃。 一辆马车不急不缓的走着,不像是着急赶路的样子。须发花白的驾车老人望了望天色,又摸了摸腰间,回身道:“樱桃姑娘,咱们要不要休息一阵子再走,老头算着,今晚怎么也能到家了。” 隔着帘子随即传来一声应和,“辛苦俸伯,那咱们就休息一会儿,吃些东西再走。” 车夫一面喝停一面笑呵呵道:“怎会辛苦,老头子驾车这么多年,再没见过你们这样能和夏主一样体恤底下的,还是老话说的好,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一只白生生的手忽然伸出将车帘翻起,梳着丫鬟髻的姑娘漏出头来,递出个水壶,脸上笑的亲切,正如寻常街巷的邻家小妹,说话的样子却带着几分腼腆,“小姐说咱们就是出来散心,只不要风餐露宿,其他什么都好。” 俸伯忙着连应几声,“的确如此。这次林姑娘病的凶,还好樱桃姑娘你赶了来,不然还不知道要在那忻城里耽搁多久。别的不说,就是怕耽误了林姑娘的病情。” 樱桃抿着嘴笑了笑,回头看了眼里头还在昏睡的人,跳下马车伸展腿脚,口中不忘叮嘱道:“这次回去还是莫提前时凶险,只怕兰姐姐听了担心。” 俸伯自然明白,点了点头,三两口吞了干粮,拿起水袋往河边走去。 这一行的遭遇是樱桃也没想到的。 她突发奇想,提前赴约,刚巧就得知了林姑娘独自北上,跟去之后,竟然就那样巧的在忻城的客栈里见到了病重的她。 樱桃拍了拍酸痛的手脚,爬上车去翻出了剩下的几颗药丸子,用手帕垫着,仔细掰成一粒一粒,顺带叫醒了昏睡中的谢从安。 正巧俸伯取水回来,朝车里问道:“林姑娘不如也下车走走,咱们今晚就能到家了。” 谢从安懵懵懂懂的被搀扶下来,在树林子里站了好一阵子才发觉自己身处的是陵化县城外的溪边树林。 蓄了新棉的批风也掩饰不住她的单薄,樱桃在后头目不转睛的瞧着,眉头皱的厉害。 好容易才在夏家养起来的一点肉,又因这场急病耗了个干净。林姐姐的身子骨实在是太差了,得想法子帮她补一补。 哥哥好似说过,练武能强身健体。 “林姑娘太瘦了。”俸伯的一句话正戳中她的心事。 樱桃嗯了一声,重拾旧问道:“小姐为何会忽然病倒,您老真的想不起别的什么了么?” 俸伯一面抚摸着马背一面摇头,“老头子知道的都已经都告诉姑娘你啦。当日一进忻城咱们就去了客栈休息,林姑娘不听劝,非要坐在那廊下看雪,应当是冻着了。” “若只是冻着了,好好养病就是,怎会又硬扛着画起画来?”樱桃忍不住将憋了一路的话说了出来。 当日她赶到时,据说小姐病已养好了大半,但她瞧着却完全不似那个样子。 若没人在一旁盯着,小姐根本不记得要吃饭喝茶,与她说话也不是时时都有回应,感觉人还是病得糊里糊涂的。 她只庆幸自己当时什么都没想就追了过去,不然在忻城还会不会发生些什么,她连想都不敢往下去想。 “只当我是小丫头片子不懂文人风雅,小姐都病得这般了,还要在那酒楼里画上那么一墙的画儿。我问了贾掌柜,他说是小姐自己要画的。可我想不明白,小姐的文采那样好,连夏松哥都夸的赞不绝口,又何必在这种时候强撑着在一个陌生地界儿挣这些虚名!”樱桃说着眼圈就红了。 俸伯清楚她与林姑娘的渊源,知道也是真的心疼主子,便开口劝道:“老头子我活到这岁数,你们二人也是我见过的有福之人。林姑娘既愿耗神耗力的去做此事,必然有着非此不可的缘故。樱桃姑娘既然心疼她,就莫要着急,等些时日,也许就能想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樱桃点点头,平复了情绪,见谢从安已经转回身,忙迎过去。 背后两人的交谈声不大,但这林子静谧,此时亦无行人,所以谢从安听得是明白清楚。 她在忻城酒楼的墙上作画,是无计可施之下的最后挣扎。那地方来往复杂,她期盼着留名下隐藏的兰花印记会被发现,绿珠夫人的身份能自己寻上门来。 想起那几日带病作画的痛苦,她长长的舒了口气,举起自己的两只手瞧了瞧。 这个贵族小姐的身份实在是有用极了,琴棋书画,说来就来,关键时候总能有不少的用处。 小时候好好学习,长大了果然有用。 她自我安慰的笑了笑,目光对上迎来的樱桃,忍不住弯了弯杏眼。 ……还能帮助自己俘获小迷妹。 “小姐快去将药吃了,免得等等又要头痛。” 面前人的嗔怒已经与小晴儿有了几分相似。一阵恍惚过后,谢从安仍旧笑着伸出手去,“知道了。”她边说边故意屈膝行礼去逗樱桃。 她的语气还是比着晴儿更加利落洒脱…… 瞧着谢从安的精神比前几日都要好,今晚也能顺利回到夏家,樱桃那颗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地,一瞬间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格外的清新自在。 “今日回去,若是夏姐姐问起此去如何,可不要多说其他。”谢从安叮嘱。 樱桃听话的点头,语气已经轻松不少。“已经知道了,方才还叮嘱了俸伯呢。” 俸伯也跟着一起点头,“樱桃姑娘叮嘱过了。林姑娘放心就是。” “忻城的贾掌柜若来信,俸伯可一定要记得告诉我。”谢从安笑着追上一句。 “这是自然。林姑娘放心吧。坐稳了咱们就回家啦。” 俸伯一鞭子甩开,马儿开始奔腾,朝着陵化县城的大道跑去。 三人都以为回到家里便是重逢之喜,万万没有想到,还未入家门,已经嗅到了几分不寻常。 自夏家老宅门前起已经三三两两的有人凑在一处。 听到那些喧杂,谢从安亦无心养神,掀起帘子往外瞧,一看便发觉自家门前堵着不少的人,不知在干什么。 她急的喝停马车,让俸伯回去,不待樱桃收拾行李,独自便往人群里钻。 熟悉的小院子里,当真是挤满了人。 正中是松儿抱着夏姐的背影,姐姐左手扶着右臂,显然是有什么不自在。 谢从安急的喊出声来,“快让开,再不让我就打人了!” 天降横祸 围观者认出来人,纷纷让路。 夏松最先回过头来,见是谢从安,惊喜的有些激动,喊了声“林姐姐”,一旁的夏兰也惊讶的跟着回头。 谢从安最先注意到的便是夏松脸上的泪痕。 “怎么回事!” 她拧着眉头三两步过去,扶过夏兰就要看她手臂。 “他们欺负我姐!” 松儿简单的六个字让谢从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到了头顶。 随意朝对面一看,发现那一群面孔都颇为陌生。 最前头的男子瞧着比夏松年岁大些,一身锦袍配有珠玉,不用想也知道是个有身份的。 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体面但稍显逊色的男子,想必是些狗腿子,另外一侧的老妇人面色不善,瞧着不似贵人却有些气势,应该是家中老奴。其余的,一看便知是被带出来的家仆,虽说都攥着些棍棒武器,与打手的气质形貌却相差甚远,大概是被叫来充数、吓唬人的。 谢从安心里有了盘算,低声去问夏兰如何,一见她红着眼睛,右臂的袖子上不光有脏污还破了个洞,必是争执中被人推倒摔了,顿时又有些血冲脑门。 她将二人护在身后,狠狠的盯着对面,咬牙道:“松儿,带着姐姐去找大夫,这里交给我。” 夏松明显不愿,挣扎片刻,只能听话的扶着姐姐往外走,口中反复叮嘱道:“林姐姐你小心些,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带头的那个男子,一双眼自见了谢从安就未曾离开过。此刻看她只剩下独自一人,便换了副笑嘻嘻的模样道:“你就是夏家远房的那个表妹?” 谢从安却被他身旁那个穿松绿长袍的吸引了注意。 那人的相貌勉强算得是中等偏上,不知怎么就觉得眼熟,连那副手握折扇的样子也有些印象。只不过与身前这流氓站在一起,白瞎了那点儒雅风流的书生气,看上去就是个人模狗样的狼狈组合。 发觉谢从安一直盯着身旁的孙绍祖,张庐有些不大乐意,故意上前一步。 觉察到面前人的动作,谢从安匆忙后退,定睛一瞧,差点被这副猥琐模样恶心的吐出来。 “你们想要干什么直与我说便是。夏家的事情我可以说得上话,亦能做得了主。”对面的目光实在惹人反胃,她不留痕迹的又躲开少许。 “就凭你?” 提起正事,张庐终于收起了那恶心人的笑,鄙夷的将手一扬道:“夏家的老宅已经被公子我买下,你们几个快些滚,莫要耽误了我喜迁新居的好事。” 谢从安这才注意到书房与厨房之间封上的那堵土墙已被推倒大半,后头露出了夏宅原本的庭院。 已经暗下的天色里,这片坍塌的墙垣仿佛是为了方便那方精致平静的世界窥伺这方破烂一隅的闹剧。 她压住浮躁,试图讲理:“当初抵押时这宅子和土地便分的清清楚楚,官府也都是过了记录的,不然这样大的宅子,怎会有这样的卖价?” “怎样的卖价?” 张庐不屑的狞笑,“公子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没道理与夏家这落魄潦倒的穷光蛋毗邻!” 谢从安怎能听得别人说夏家不好,想也没想,跟着冷笑一声:“你花了多少的价钱咱们是不清楚,就凭这一句话,谁才是穷光蛋便明明白白了!” 没想到让此人出丑的想法并未成功,身后的人群里只是爆出了零落的几声笑,随着他的目光所到之处也戛然而止。 这些人就是来看热闹的,没有谁会为夏家得罪这纨绔。 想清楚了这些,谢从安突然没了讲道理的心情。 对着这样一个模样言语样样戳她恨处的玩意儿,若是身上的功夫还在,她必要打的他跪在地上哀嚎求饶。 灵机一动,想起什么,她伸手在袖袋中抓了几下,发现空空荡荡的,只好摸上发髻。 冷不防对上对面的目光,那恶心的笑容中竟多了几分期待和得意,“姑娘家家的,不要学那些疯妇,好生说话,公子我便不会觉得你粗俗无礼。” 谢从安忽然明白过来,这人是当她方才害羞了在整理仪容,顿时气得两手发抖,顾不得手心的珠花硌得自己生疼,掐起腰大声道:“我呸!”还想再骂几句出气,又想起不确定夏松是否有叫人来支援。 等等若真的打起来,对方人多,自己没有胜算。 “你姓甚名谁,报清楚了就滚回家去。我今日就写状纸,明日咱们公堂上见!这陵化县城的父母官若不管事,姑奶奶我便送你们上长安!” 她想的简单,准备震慑对方,避开眼下的对峙再求解决之法。 没想到话音刚落,对方忽然大笑起来,得意猖狂的仿佛谁都不能拿他如何,“你既是新来的,公子我也不欺负你。今日就说清楚了,姑娘可要听明白些:这陵化城的县令便是我爹,你要真想送他去长安,倒是能给我们家省上一笔路费银子。” 王八羔子。 谢从安咬着牙在心底骂了一句。 又是这种狗官欺民的戏码。 这下她懂了为何酒坊会无人来为夏家撑腰。 平民百姓怎敢得罪地方官员。夏姐姐必然是因此才会带着夏松在这里硬撑。 对方打量过来的眼神越发放肆猥琐,明显又有了其他盘算。 经过了澄江镇一事,谢从安心里早已明镜一般。如今无权无势无钱财的她顶着这副相貌,在这种人渣眼里,便与一只待宰的肥羊无异。即便是她厌恶至极也毫无办法。 手心里死死攥着分分钟想飞出去击穿对方脑壳的发珠,谢从安恨的不能自己。 可惜她现在内力不足,对一招毙命的机率并无把握,只能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若是能早些寻回绿珠夫人的身份,这些事解决起来大概会简单许多…… “林妹妹家里是在摆席吗,怎么如此热闹?”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声音从院子外头传来,打消了她心中才要冒出头来的后悔,亲切的如同天籁。 笙歌? 谢从安心头一喜又是一惊,伪装的面具之下露出一丝慌乱。 她怎么会到夏家来。 装扮清丽的佳人穿过人群走到两人之间,朝对面行了个常礼。 “舒喜公子好久没来扶风馆,可是芳菲姑娘的舞看腻了?”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张庐笑应一句,龌龊心思已经明白写在了脸上,转而看向谢从安的眼神更加放肆无礼,甚至故意朝笙歌使了个眼色,意有所指道:“可是与这位林妹妹相熟的很?” 谢从安恨不能立刻撕了他那张让人作呕的脸,只能咬牙克制。 “林姐姐,”夏松适时出现,将她从失控的边缘拉回。他紧张的将谢从安前前后后看了几遍,“你可还好?” 谢从安微微点头,望了眼他身后,拉近了低声问:“夏姐呢?” 对方凑近与她咬起耳朵:“姐姐和樱桃都被我藏起来啦,”说罢看着身前与张庐打情骂俏的笙歌,一脸古怪道:“她怎么会来这里?” “不是你叫来的?” 谢从安惊讶一瞬又明白过来,夏姐姐与笙歌还未见过,松儿与她也不相熟,应当不是两人的安排。 前头不知说了什么,笙歌已经挽着张庐款款走来,冲他二人笑道:“我这就把人请走了,妹妹收拾明白了就到舞坊来找我。有好事要与你说。” 涂着大红蔻丹的手指在她肩头抚过。这样暧昧的举动和语气分明是要人误会些什么。 谢从安连忙伸手按住夏松的拳头,侧身掩过,垂眼笑答道:“知道了,我今晚就去。” 这副柔顺听话的模样让龌龊的张庐更加猖狂。 背后的拳头蠢蠢欲动,谢从安只能用力按住。 笙歌笑颜生媚,娇滴滴的贴在张庐臂上,拖着他往外行去,“那我就让人备了好酒等你,切莫食言。” 张庐配合的搂在她腰间,挥手让后头跟上。谢从安没有漏掉他最后那一眼中闪烁着的不怀好意和期待。 今晚的扶风坊必然有场噩梦在等着。 她不明白笙歌的用意却愿意相信,但夏松不懂,关上门后气得在院中暴走,双拳攥的发白,一张脸憋的通红。 “她怎能这样!林姐姐为何不让我揍他!她这是在败坏你的名声!” 谢从安看着他,不知如何安抚是好,只能耸肩道:“我又不介意。”说着试图与他商量:“你马上收拾东西去找姐姐和樱桃,最近都不要回来了。” “不行!”夏松急了,一时又是懊恼,又是扼腕叹息,嘟囔着道:“樱桃果然没猜错,你要不跟我走,她必要等我去了换回来找你。” 这话一听便知他没有骗人,是樱桃能说出的话,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谢从安无奈道:“你明知我要去的地方不好……” “你心里若是清楚,为何一定要去那种地方!”夏松朝她大吼,显然是气急了,“我不许你去,你跟我走,我们离开陵化就是了。” “离开这里又能去哪?你连家中的祖宅和酒坊都不要了吗?”谢从安不想与他生气,却也懒得去哄。 她现在需要时间。 笙歌这一出现,暗示着她背后也许还有其他故事。 今晚的扶风馆必须去,或许能想出法子化敌为友,让这位官少爷成为夏家的保护伞呢…… 意料之外 “刚才那位嚣张的官少爷是谁?” “张庐!” 提起此人,夏松恨不能吃了他,却还是不情不愿的解释道:“不过他虽非善类,却也鲜少这般作恶。方才送姐姐走的时候,她说咱们家也许是得罪了谁。” “姐姐说的对。”谢从安点头认同。 夏家的生意做的实在顺畅了些。此次一路北上,连忻城都听到了春花秋月的名号,还多亏如此,她才能拿这酒牌让贾掌柜答应了厅堂墙壁作画之事。 夏家祖宅的麻烦很可能就是因为酒坊的生意被盯上了。 早在来到夏家时她便曾考虑过这件事,心里也清楚迟早会有麻烦。按照这个时间点来说,近水楼台的大概就是当铺背后的老板,亦或是酒水行当中那几位老人的手笔,最差不过这当铺酒水都是一个人的产业,因为需要避嫌,才找了官府背景的这位纨绔出头。 借刀杀人之外还能攀附权贵,一石二鸟。 谢从安笑着赞了句好计谋,回神见面前的夏松愣着,便拍着他肩膀道:“商场如战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以后可知道读书做官的好了?” 两世活到今日,她是越发觉得流传下来的老话可做人心之尺,万古恒定。 “不过没关系,既然祸福相倚,咱们就主打一个和气生财,去与他好生商议便是了。”刚打定主意要再入虎穴狼巢的谢从安,忽然被夏兰的声音吓了一跳。 “躲不过咱们也不必害怕。一起想办法就是,一定能解决的。” 暮色苍茫,院子里又未燃灯,谢从安找了一圈才在翻墙的夏松身后瞧见远处两个熟悉身影。 两个女子互相搀扶着,正从夏家的老宅院里出来。兰姐姐的脚步明显有些颠簸,樱桃身上还挂着一堆行李,谢从安赶忙过去接着。 夏兰见她过来,特意解释一回:“不必担心,我和樱桃一直躲在这老宅里头,是俸伯确认人都走了才叫我们回来的。” 谢从安提醒她着关切脚下,想起方才手臂上的伤口,又询问起来。 “无碍的,樱桃已经帮我看过了。只是伤了皮肉,也已揉了药酒,养几日就好了。”不知是因为她回来而高兴,还是怕她紧张,夏兰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多亏夏小姐给姑娘备了伤药,没想到竟在自己家里用上了。”樱桃利落的翻墙跳了出来,回身去接拿着行李的夏松,那小子却摆手躲过,翻过墙后又偷偷瞥了眼兰姐姐那侧,一双手想去扶又不敢动,明显有着心事。 夏兰也瞧见了,偷笑一回,问道:“玉儿这一去,事情可都办妥了?” 樱桃见了夏松那副眼神乱瞟脚下不动的模样,知道他是挂心两位姑娘的话,也偷偷笑了起来。 谢从安满脑子都是等等要赴的鸿门宴,哪有注意到这些,只是随意敷衍了几句。夏兰有意无意的瞟了眼弟弟,追着问道:“往后,可还要回去?” 一句话问得谢从安心头泛苦,噎了几回才道:“不去了。”恰好有风吹来,呛得她咳嗽几声,夏兰便吩咐夏松去烧热水。 四人到厅中喝了几口茶,谢从安找了借口说要出门。 夏兰道:“天都黑了,你又才刚回来,还是不要去了。” 谢从安才要说话,又被劝说一番:“……再要紧的事也不妨碍休息,明日让松儿陪着你。” 樱桃都回来了,又为何让夏松陪着?想来也是兰姐姐在老宅中有听到什么,猜到了她心急的去处…… 谢从安捧着茶碗琢磨,也不再说话。 夏兰怕她心里不痛快,又劝道:“并非我对你往昔的姐妹有什么想法,咱们既然得了机会离了那种地方就不该再有沾带,就在家里好好地过日子,不好吗?” 思虑心事的谢从安摇了摇头,意识到不对,赶紧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尴尬的四人终于不欢而散。 * 是夜。 枯等到月升中天,谢从安推开房门,发现夏松和樱桃两个在门前并排坐着。 “你去吧。” 夏松不等她开口就起身拍了拍袍子,“我懂了。樱桃说你都是为了夏家在盘算,我不该拦你。不过你也莫要怪姐姐,她是真的心疼你,亦是……”最后嘟囔了句什么没听清楚,一双眼却放肆的在谢从安身上扫过一回。 谢从安明白他心内所想,笑笑道:“此去若是无事,明早我自会回来。若是过了晌午还未有消息,你们就先去拂风坊瞧过再做决断。切记,不要冲动行事。”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叮嘱他,神情也颇为慎重。 一旁的樱桃只是看着,她清楚知道这位小姐要做的事情无人可阻。 月光之下,独自向外走的单薄身影透着股坚韧。夏松喃喃自语道:“我夏家真的值得她做到如此吗?” 樱桃气得翻了个白眼,“方才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来了。小姐她做事自有盘算,才不会那么傻兮兮的就送上门去,心里定然早想好了要如何应对的,你且等着就是了!” “可她只身一人……” “兰姐姐不也是自己一个在外打拼!”樱桃恨不得在他脑袋上敲一敲,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没想到夏松不但没被劝好,反而更加颓丧起来。“是我没用……” 这下樱桃真的跳起来去拍他脑袋,对方哎呦一声捂着后退几步,隔壁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衣着整齐的夏兰走了出来,室内并无灯烛,显然是与隔壁的谢从安一样并未就寝。“松儿可是还在因为姐姐不许你插手酒坊的事务在怪我。” 莫名而来的一问,夏松瞬间怂了,缩着脑袋连连否认。 樱桃亦未料到此时此地会有这样的一番对话,脚下踟蹰着想要溜走。 夏兰道:“我以为自己的话你已听烦了,换个人劝会好些,眼下瞧着却似没什么用。看来是我错了,你这是已经怪我怪的很了。” “我没有,真的没有。”夏松慌的去拉她,口中哀求着:“姐你不要这般说话,我怎么可能怪你。林姐姐也的确有劝我好生读书,其中的缘由我已经明白了,再不敢不听你的。” “那我问你,方才为何要放玉儿出去?你可是当真的喜欢她?” 这次,夏兰直接将夏松问住,他支吾着半晌都没说出话来。樱桃也紧张着他的反应,见他说不出口,恨不能替他来答。 “你只说喜不喜欢。”夏兰重复道。 就在樱桃等的心凉之时,夏松总算是点了点头。 夏兰那边亦松了口气,“若是真喜欢,便要像个男子该有的样子,好好去保护自己的心上人。” “姐?这,是什么意思?”夏松有些摸不着头脑。 夏兰却不理他,直接对樱桃道:“樱桃你去酒坊送信,让他们都准备好了原地等消息。我跟松儿往拂风坊去,那种地方龙蛇混杂,不能让玉儿吃亏。” 樱桃听的眼眶一红,小声的解释道:“小姐她,林姑娘,她很聪明,又善计谋……” “她是我带回来的,我得护好她。”夏兰一字一句的认真说着,面色和语气都十分温和,“不能因为她做事让人省心就不去担心她,放她涉险。我也是她的姐姐,不论如何都得护着她。” 简单几句听得樱桃眼眶蓄泪,使劲儿点头,“知道了。我这就去。” 夏兰却唤她回来,仔细叮嘱着:“此去切勿将地点告知,只管让他们等着就是。” 樱桃明白夏兰这层的思虑所在,应下要走时却又被拉住。 “你独自走夜路也要多多注意,还是换回男子的装扮吧。” 语气中的细腻关切让樱桃只是一昧点头,生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赶紧钻回了屋子。 夏兰拉起夏松,后者怯懦道:“姐,你不换个男子打扮吗?” 想起白日的某个身影,夏兰抿唇笑了笑,目光略显悲凉,“我的身份不一样,你只管跟着走就是。” 一直懵懵懂懂的夏松这次终于听懂了姐姐的话,用力握着她牵起自己的手,目光也渐渐坚定起来。 * 拂风阁二楼正中的大屋里,谢从安一面整理衣裙,一面抬头去看坐上的笙歌。 “怎么了?”她笑着靠近过去,捡起地上一只完好的杯子,主动坐下倒起了茶:“你怎么不说话?” 笙歌的目光从她面上转落到桌上,一直等两只杯子都倒满了,伸手端起面前的啜了一口。 谢从安仍然只是笑望着她,待抓住了藏在杯后的那只眼睛,便直言道:“想说什么便说,我们是朋友。” 听见这句,笙歌终于绷不住了,“你,”她咬着嘴唇,“你真的信我?” 谢从安见她盯着自己被撕得破碎的里衣袖口,连忙掖了回去,“为何不信?”说罢仍是一脸笑的问:“你就那般将人拖出去了,可想过之后如何应对?” 等了许久对面才道:“我若再晚来一会儿……” “可你来了啊。”谢从安耸了耸肩,端起茶来也喝了一口,一脸的无所畏,“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笙歌那样大大咧咧的人,印象中从未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候。 面对着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谢从安知道这个答案至关重要。 情理之中 谢从安正琢磨着要如何消解笙歌的内疚,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二人回头,只见房门大开,夏兰姐弟俩正站在门外。 夏兰走了进来,将屋内打量一番,脸上的镇定在看到起身的谢从安时瞬间消失,瞥了眼笙歌,强装镇定道:“松儿,你在外头守着。” 早已瞧见屋内狼藉的夏松正在踟蹰该不该入内,听了这话,乖乖退回去将门关上。 谢从安虽被拉夏兰拉住了手,脸上却一直是笑嘻嘻的,原本还想说几句玩笑话来缓解尴尬,忽然发觉为自己整理衣裳的手颤个不住,又见兰姐姐抿着嘴唇,眉间紧绷,连忙收起淘气安慰道:“我没事,这,这都是,来时在路上摔的。” 夏兰直接抬眼瞪着她,眼眶里满是泪水。谢从安惊讶的顿时消声,老老实实的再不敢胡说八道。 夏兰努力扯着外衣去遮掩那明显是被撕裂的衣领,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她忍住哽咽道:“跟我回家。”说完拉了谢从安要往外走,后者连连挣扎着后退,“姐,不行。兰姐姐,这里还有事情没处理干净。” 机敏如夏兰,登时就听出了异样,一脸紧张的回头问道:“什么事?”待见座上的笙歌一动不动,随即敛了泪将谢从安护在怀里,目光中多了几分冷静和谨慎。 “没事,你们快走吧。” 一直面无表情的笙歌看着二人,忽然开口下了逐客令。 夏兰像是懂了什么,瞬间脸色变得苍白。她拉起谢从安头也不回,不管手里的人如何挣扎,双手拖着就往外走去。 这一路上,任凭谢从安如何求情全然无用。她还怕惊扰太过,小声的苦苦哀劝着,无奈如何的费心尽力,依旧是被夏家两姐弟拖回了家。 “兰姐姐!”谢从安满脸通红的拍打着屋门,“不能这样,笙歌会惹上麻烦的!” “那你就不会有麻烦了吗!”屋外传来一声带着啜泣的责问。 她只能垂头丧气的坐回到床边,会想着方才发生的事,猜想笙歌会如何应对,迷迷糊糊中竟然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床边的身影面朝外坐着,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 谢从安缓了缓才认出是樱桃。 对方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脸上没有半分笑容,“夏小姐把咱们锁在了屋里,今日可是出不去了。” 这情形该死的熟悉…… 谢从安叹了口气坐起身,一眼就看到了小桌上摆着的点心和茶壶。 这是最近都不打算放她吧。 或许是起身的动作快了,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她忙扶着脑袋问:“笙歌那里如何了?” “不知道。”樱桃扔下针线筐,一脸紧张的看着她,“小姐要不再躺一会儿?” 谢从安晕的不敢摇头,也没说话。 樱桃心知她必然不肯听劝,便提起心里的疑惑来,“小姐说的笙歌可是与昨夜的事情有关?虽然樱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 樱桃这般聪明的姑娘,会这样说,想必是有什么发现。 想起昨夜的事,谢从安又紧张起来,努力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个不对劲?” 樱桃还是那般直言不讳的性子,竹筒倒豆一般将一夜都没想明白的事情说了出来。 “……夏小姐那时本就没睡,她若真想拦你,直接不让你走就是,怎么非等你走了才出来?既要问夏松如何不拦你,又要带他去保护你……总之,这事情,挺怪的。” 谢从安将昨晚的事情又详细问了一回,明白了她说的古怪之处,又没什么要领,“或许,兰姐姐有别的思量?” “什么思量?”樱桃反问道:“就算是知道夏公子喜欢小姐,想让他学着照顾好你,也不该如此迂回,毕竟她紧张小姐的样子也是真的,又心知那地方不好,还让我去酒坊唤人时不要说干什么去。可她倘若从一开始就拦下了你,不就没有后头这些麻烦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谢从安轻轻摇头,觉得自己的头晕好了些,便起身去倒了杯茶,几口喝的见底,罢了捧着杯子发了会儿呆,忽然道:“昨晚,嗯……发生了一些事……”茶杯底轻轻击打着手心,她边想边道:“……张庐被我打了,不知死活……”想了想,还是改口确认:“应该是死了。” 打在那处穴道上,虽然未见血,应当也活不了了。 樱桃瞬间瞪大了眼睛,“那,要怎么办?” “没有什么怎么办,我得去认罪,你得帮我出门。”谢从安放下杯子走去推了推门,又趴在窗边看了看,“外头怎么弄的?” “用石头顶着的,”樱桃还在震惊中没有恢复过来,说完又跟了句:“夏公子弄的。” 推门的手顿了顿,“他人呢?”谢从安问。 “大抵是在院子里看着?”樱桃明显也不知道。 “今日城东有家酒楼要谈,兰姐姐此时应当不在府里。”谢从安盘算清楚就大声喊了起来,试图叫夏松过来开门。 樱桃在一旁站着,脸色不大好看却还算淡定,“小姐确定那人死了吗?那个笙歌既然害你,要不,咱们……该她倒霉!” “不要乱说,”谢从安忽然生气的转过头来,“我昨夜去的晚,笙歌并不知道。她以为我不会去了,”说着又怕樱桃不信,认真解释道:“那种地方就是夜里热闹些,可我去时,里头大厅连灯烛都熄了……” “你怎么知道是真是假,许就故意骗你用来脱罪的话!”屋门猛的推开,哐当一声吓得谢从安两人后退几步。 门前的夏兰双眼布满血丝,显然是没有休息好。她身后不远站着冒出了胡茬的夏松,一夜之间仿佛也成熟许多。 眼前这一幕让谢从安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出现让夏家这对姐弟都经历了什么,顿时满心愧疚,可一想到笙歌,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在原地呆呆站着。 夏兰并未理会她,指挥着夏松将热水拎进来,嘱咐樱桃道:“洗完澡我在中厅等你们。” * 十五日后,夏家酒坊。 夏松拎着酒壶绕过院中的一排酒缸,走到屋檐前,抬头望了望又将四周打量一回,走到一颗大树前,将系酒的绳子咬在嘴里,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屋顶。 素面朝天的谢从安,散着头发在屋顶闭眼躺着,单薄的衣衫划出身前的玲珑曲线。他有些脸红,小心翼翼的走去一旁坐下,“林姐姐,你在这里干什么?” 天色才刚暗下来,最远的地方,鸡子一般的太阳还未消失完全。他装模作样的眯着眼睛望了一阵,见她不理自己,只能又没话找话:“你是在等星星么?” 其实谢从安早已醒了,只是懒得说话,依旧躺着动也不动。 夏松叹了口气道:“你还在生我姐的气么?”说着拎起一旁的酒壶,把在手里看了看,“不是我故意要来烦你,方才来给你送点心果子,方伯就让我过来送酒,说是你要的东西好了。” 身旁突然伸手过来将酒壶拿走,谢从安打开直接饮了一口。 夏松阻拦不及,哎了一声,又见她面色如常,便将手收了回去。 他看着身边人歪了歪头,不知在想什么,跟着又是几口下肚,将酒壶凑近鼻尖嗅了嗅,随后望向了远方。 “林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她这副模样太奇怪了,不管找多少借口来送多少次东西,每次都不肯理他。 夏松没办法,只好转身打开了另一壶酒,果然又被她直接夺走。 谢从安仍是饮一口,嗅一嗅,一手一壶,看一会儿天,饮几口酒。 夏松一直盯着她,见她左一口右一口的不停,越看越急,忍不住伸手护着,嘴里劝道:“你身子弱,这个还是尝一尝就算了,不要多喝……哎,等下醉了怎么下去,这屋子还是高的,危险……” 不过片刻,谢从安已经把两壶酒都喝的见底。 她摇了摇酒壶,大笑着去推身旁的人,开心的十分不同寻常,“你去找方伯,再给我拿两壶酒来。” 夏松担心她独自在屋顶待着危险,无论如何都不肯走,谢从安摆出了臭脸都没能劝动他,最终还是答应了老实下去屋子里等着,才让夏松去跑了这趟。 方伯听闻她又上房顶,忙完了也不放心的过来瞧,进屋的时候,正瞧见这丫头拉着夏松又哭又笑,唱着歌,还手舞足蹈的。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伯不知前时发生了什么,夏主忽然让林小姐一个姑娘住到酒坊里来,后知后觉两个姑娘有些互相躲着的意思,又去问了几回樱桃和夏松,接过那二人也不肯多说,只能作罢。 他弹了弹脚下的灰尘,边看谢从安边道:“樱桃去了车马行还未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有消息了。”这句话终于让她安静下来。 夏松连忙把人扶到椅子上,用袖子给她擦泪。 谢从安撇了撇嘴,想哭又忍住了,抬头看着他,扯着他袖子道:“我要找樱桃。我要樱桃,我最爱吃樱桃了。”说着说着又呜咽起来。“樱桃好吃,酸酸甜甜的。樱桃很好,聪明,夏姐姐也好,对我很好。是我不好。我会害人。我不是好人,呜呜呜,晴儿,呜呜呜……” 面对又哭起来的谢从安,夏松一脸无奈,被她拉扯着,那脸红耳热的模样,方伯都快要看不下去,站起身道:“你们待着吧,我去厨房弄点吃的来。这丫头估计又是一天都没吃饭了。”说罢回头看了眼夏松怀里的人,无奈摇了摇头。 半月之期 谢从安一觉醒来觉得腹中如火烧一般,渴的要命。外面天色朦胧,屋内未有灯火,脚上被什么压着不得动弹,气得她狠狠挣扎一回,没想到竟被人隔着被褥抓住了脚。 “谁?樱桃?” “小姐,我在这里。” 外头有灯火渐进,樱桃端着根点在碎瓷片上的蜡烛推门进来。 谢从安看见睡在脚边的竟然是夏松,惊讶的啊出了声。 夏松睡眼惺忪的坐起来发愣,对着在桌边喝茶的谢从安揉了揉眼,又打了个哈欠。 谢从安想问他怎么会睡在自己床上,又不大好意思,只能偷着打量了一回。 自己与对方都是和衣而眠,应当是没有什么。 樱桃恰好给夏松送茶过来,已经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昨夜里松少爷也喝多了,小姐拉着人死活不肯撒手,咱们也只能让他在床脚蜷着睡下。” 谢从安装着喝茶化解尴尬,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明白在问四个字“那你人呢?” 聪慧如樱桃,顺势为她解惑道:“我刚上茅房去了,昨晚就睡在那边的炕上,被褥还没来得及收呢。” 平日里堆放衣衫的暖炕上果然有条被子团着,的确是有人睡过的样子。 谢从安看了看外头天色,猜测大概是酒坊内的伙计们快要起床做事的时辰,定了定心神,提出了昨夜萌生的想法,“我要见兰姐姐。”说完也不理会二人,顾自洗了脸又整理仪容,伸懒腰时见了地上那一堆酒壶,后知后觉赞道:“没想到一下子就成了两支。方伯这酿酒的本事果然厉害。” 夏松终于清醒过来,自豪的接过话道:“这是当然,方伯的手艺不说在这陵化县城,就是整个江南府也难有对手的。” “那又怎么会一直守在夏家这小酒坊内?冯……那四家做酒的大户竟然未曾来请?”谢从安想了想,还是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这里的确有故事,还是让姐姐跟你说吧。”夏松随意打着哈欠,显然对昨夜两人同床之事毫不在意,被樱桃伺候着洗了脸,又坐下拆了头发,“等我收拾好了就回家去叫人来。” “不必麻烦。”樱桃手上一面忙着为他束发一面道:“兰小姐担心松少爷一夜未归,昨晚就寻过来了。正是因为这屋子挤不下了才去的别处,不然……” 谢从安多时未曾这般醉酒,宿醉的厉害,此刻只顾着疯狂灌茶,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心里已在琢磨等等见了夏兰要如何交涉。 “我先去弄些吃的来,顺带看看夏小姐可曾起身。”樱桃自来利索,收拾完就出去了。 谢从安边喝茶边盯着床边照镜的夏松,将他吓得点心也不敢吃了,放下问道:“林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扶风坊那处应当无事。”她慢条斯理的扔出一句话来。 不然樱桃不会每日进出都没有半分异样。 这丫头聪慧,但心思不深,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且她生性善良,听过了扶风坊当夜之事,若知道了笙歌为救朋友而身陷险境,无论如何也会有些反应。 果然,夏松的眼神开始闪躲,不敢回应。 谢从安继续道:“我让她盯着冯孙胡李四家的动静……你可知道胡万利一家前些时日去了东临?” 夏松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了。坊间的确有不少流言,倒不知真假,也有说他是北上做生意去了。” 谢从安静静地啜着茶,忽又抛出一问:“那间咱们抵押老宅的当铺,是孙家的?” 夏松忽的一哽,眨了眨眼,攥着茶杯的那手松了又抓,另一只手索性又去拿方才啃的半块点心。 “那个孙公子,是不是,与兰姐姐……”谢从安顿了顿,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方式来问。 “不必问他,我来告诉你。”夏兰闪身进来,后头的樱桃贴心的将门关上。 兰姐姐比着上次见面时轻减不少,纤腰只余一握,好在双目炯炯未曾萎靡,仍是副干练的样子。 “孙绍祖曾与我有些过往。” “可是那日跟着张庐同来的男子,就站在他左手边的?”谢从安问的迫不及待,明显已经按耐不住火气。她起身拉着夏兰在暖炕上坐下,藏在眸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那日张庐身后的男子引着她想了好久,终于与印象中一次兰姐姐的异样连了起来。 “那小子,肯定不是个好东西。”她恨的咬牙切齿,却也不知道自己这恨从何来,只是一想到红楼梦中的恶霸就不禁汗毛竖立,“兰姐姐,我怀疑他……” “那当铺是孙家的老铺子,因家势没落,悄悄孙家在年前就将铺子过给了胡家。是以,这些坏事都不与他相干。” “当真?”谢从安不信巧合却也不敢铁齿,毕竟自己也曾历经不少巧合之事,不能无评无断就给夏家姐弟添堵。 “妹妹找我来是想说什么?”夏兰一手握着茶杯,拉着她的手心还有暖暖的茶水余温。 谢从安的心里忽然软了下来,“方伯的酒做出来了。” “是你之前提过的法子?”夏兰惊诧,瞥了眼地上那摊酒壶,抿嘴笑道:“我说怎么会忽然醉成这个样子。原来如此。” “不是我的法子。我只管提供想法,还是得靠方伯厉害。”谢从安笑着说了实话。 她哪懂什么酿酒的法子,不过是提出了自己喝过的各种口味的酒水,又天马行空的说了些前世看新闻和听人吹牛时说到的一些蒸馏提纯的话。 “我是不会做酒酿酒的,只会说好不好喝。”谢从安笑嘻嘻的撒起娇来。 夏兰听懂了,本也就对她去找方伯之举颇为无奈,又转去瞪了眼夏松,取笑起她抱着自己耍赖的样子。 见三人终于和好如初,樱桃也是一副宽慰的模样。又闹了一阵子,谢从安静静的提出了自己存了许久的想法:“兰姐姐,这次的酒,我想换个卖法。” 她说出了先前的盘算:“我们与梅子黄时合作将这故事演出去。我想要夏家酒坊名扬天下。” 此举当然藏着大大的私心:她想要靠夏家酒坊将兰花印尽量散播出去。 可惜陵化县城太小,一家一家的酒楼出货太慢,老酒坊的产量本也不高,只能逼着她另寻它法。 “你这是……”这次夏兰有些犹豫,并没有像往日那般痛快的答应下来。 梅子黄时闻名长安,自然是有钱人家追捧的玩意儿,民间更多是看些小戏班的节目,哪有这样大的排场。 樱桃看出了夏兰的思虑,直言道:“小姐只说说怎么找到这梅子黄时,又如何让他们能听咱们的,为咱们排上一出戏来卖酒呢?” “这个简单。”谢从安笑眯眯道:“我知道他们班主好酒,哪有好酒哪里就有他。咱们只要将这话放出去,他自然就会找来。” 当日为了给宜哥哥撑场面,她可是花了不少的金钱和时间,搜罗了整整一百坛的泠泉酿,只为引得人来。如今长安城缺了这一味好酒,说不得是不是与她此举有关。 不过,任谁料不到后续长宁湖的泠泉会干涸。 这就是巧合了。 也真是亏得如此,春花秋月这般的新奇小品才能趁机赚够了噱头,一下子跑到北方的城镇去。 当真是世事难料,巧合诸多。 谢从安叹了口气。 也许孙绍祖也一样,不一定就是坏人吧。 “要好酒不难,有方伯在,自然能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我们要如何快速将消息传到梅子黄时哪里去呢?”夏兰提出了新的疑问,三人都看向谢从安。 她有些迟疑,慢慢吐露了自己此举的最终目的:“我想要与扶风坊合作。” “不行。”茶杯重重的置于桌上,夏兰连被她抱着的手臂都收了回去。 谢从安偷瞧了眼夏松,见他低垂着眼,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只能自己的事情自己来,“兰姐姐,不论前事如何,我都不可能放着笙歌不理。若我是那般的人,你可能放心让我留在夏家,留在你身边?” “正是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夏兰的话说了一半,眼圈又红了。她掏出帕子沾了沾眼角,起身要走。 谢从安连忙把人拉住,“兰姐姐,你需得信我。凡是我承诺过的事情,可有让你失望的?” “可是此次不同,那些,”夏兰几次也没能把话说完,手中的帕子攥的皱皱巴巴,如同一朵干枯的菊花。 谢从安有些无力,索性耍赖道:“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要管的,哪怕今时不能,往后也总有机会。兰姐姐总不会是要这辈子都困着我吧。” 这话倒似让夏兰改了心思。 的确。她也不知道为何扶风坊还在照旧做生意,那夜的隐晦言语间,张庐的存在像是一场幻象,竟然连后续踪迹也无,甚至连衙门里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她本也想叫人去打听,又怕漏了踪迹,或显得沾带,藏起了林妹妹后就一直关注着那处,纵使心中惊奇疑问无数,不知实情,的确也无从下手。 如今只是藏得一时,虽不清楚那夜究竟,但只要有事必也有被追债的一日。届时林妹妹可该如何是好呢。 她回头看了眼夏松,转身朝谢从安提出了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你要答应嫁给松儿,我便答应此事一切随你。” 交换信物 谢从安先是震惊,跟着又冷静下来。 兰姐姐这是在逼她保全自己,顺势也保全夏家。 她心内一阵翻腾,说不清那复杂的感受。 抛开亲情绑架、感情勒索不谈,她本就对夏家一直留有愧疚,哪怕过往的交集并非真的因她本人而起,毕竟接了这个身份,对那份罪责便无法无视,现在又有了这一世的经历,若能有机会补偿过错,又岂能袖手旁观,更遑论还有夏兰姐姐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 可她也不得不去正视那个随时可能会出现的结果:若有一日谢氏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这对姐弟又会如何自处。 心事满腹,无从说起。 一旁止不住窃喜的夏松却在谢从安的迟疑中生出了羞愧。 “林姐姐,你是,是不愿意么?” 这次他鼓足勇气站在了心动之人的面前,“你能不能信我一次,我往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望着这个真挚勇敢的少年,谢从安无声叹息,“我有难言之隐,此事与你无关。” 良久之后,她在满室期待的眼神中艰难的提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可否能将此事放置一年。一年之后,待夏家老宅拿回,我们再来商议。” 夏松只以为自己是被姐姐看透了心事,对谢从安的意愿当然更加看重,夏兰此时也已察觉自己逼迫的太过,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如此便说定了,拿回祖宅之日,咱们就重谈你二人的婚事。” 谢从安为表诚意,郑重的朝夏兰行了个礼。 离开之前必须要做到让夏家稳固,如此更要加速让酒坊之事稳定下来。 之前还曾承诺会让他们姐弟俩回祖宅过年。算算时日,若此计顺利,可趁着年关的热闹将夏家酒坊势头推至最高。……可若计划失败,绿珠夫人的身份拿不回来,她还是需要备选方案,提前准备。 必须找出笙歌背后之人。 一想到当年的温泉行宫,谢从安额角抽搐,只能抬手按住。 ……“所以小姐就算是收了这信物了。” 樱桃兴奋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发觉左手手腕上多了个翠色极好的玉镯。 樱桃在旁开心的催促着:“小姐的信物呢?”顿了顿,忽然拍着手笑起来,“我记得,我记得小姐曾让我好生收着的。可巧今次就带过来了!”说完便翻箱倒柜,捧出个连她本人都已经忘记的玩意儿来。 姐弟俩见了那鬼斧神工的六角霜花,果然亦是赞叹不已。 夏兰明显是想到了什么,面露犹豫,“这东西可是太过贵重了。” 夏松则是喜欢极了,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但仍在听出姐姐的意思时松了手。 谢从安本在想着要如何拒绝交换信物,被这么一打岔反倒忘了,一把将夏兰还来的手握住,“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姐姐这样说倒是要与我生分。” 拿回坠子的夏松开心的咧嘴直笑,“这样精致好看的东西,要寻个好扇子配上才是。” “可以让小姐给你画一个!她画的画儿可是连从长安城来的人都夸赞的很!”樱桃自豪的挺着胸脯道:“忻城酒楼的贾掌柜来信,说好多人慕名到店里观赏那一墙墨梅,给他揽了不少酒客,还说要多谢小姐你,邀你过些日子再去玩呢!” 如此一说便是尚无消息。 谢从安唇角含笑,心却沉了沉,思绪翻转间又回到了那日隔窗所听到的几句话上。 还记得当时病得昏昏沉沉,回来又遇上如此一遭,整日里殚精竭虑想的都是如何保住夏家,又担心笙歌如何,倒将这段事和人都忘的干净,也没顾上有什么伤心伤情。 一趟北上未达长安,找回身份之事也没有任何进展。 果然,还是没缘分吧。 手腕上的翠色浓重,如含水光。这是兰姐姐一直随身戴着的,好像是她母亲的遗物。 “兰姐姐为何要对我这样好?”谢从安脱口问道。 夏兰正笑看着夏松与樱桃商议要什么样的扇面儿,随手抚了抚她的长发,温柔的如同记忆深处的母亲,“因为你是我妹妹呀。” 仅仅一瞬间,谢从安彻底沦陷。 也许真的成为林黛玉也没什么不好。 “小姐自小就与兰小姐亲,如今两家便是亲上加亲!”樱桃笑嘻嘻的插嘴。 这丫头对夏家姐弟喜欢的紧,前些时的难题未解,连带着也常常的唉声叹气,今日瞧着就明显要比往日活泼。 若是再娇气几分,便会与晴儿更像了。 谢从安同他们一起笑着,第一次没有避开夏松看向自己的眼神。 * 城心主街,华灯初上。 扶风坊中灯火通明,嬉嚷处处,好不热闹。 笙歌巡了回场便回到房中喝茶,才刚摘了那几支压得脖颈儿酸痛的金钗,就听说外头有一对男女来寻她。 第一感觉便是谢从安来了,她一脸惊喜的起身,忽又记起这人已经消失了半月不知踪迹,便又坐下发了半晌的呆,迟了半盏茶才出来。 没想到这次当真是二人重逢。 只是还未交代清楚这些日子躲去了哪里,更未关切扶风坊内现在如何,开口便提起学舞的事来。 “你来此处与我学舞,可不是疯了?” 笙歌莫名来气,乜斜着将碗里的茶泼了出去,“明知这会子紧张还用这么烫的水,可是故意要看我的笑话!” 谢从安怎会不懂问题所在,只是苦于夏松跟在一旁,许多话实在不方便说,索性上前动起手来。 “好笙歌,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就帮一帮我吧。” “帮!我如何不帮!过往哪样的忙我没有帮你!”笙歌咬牙切齿,说着说着,语气忽然变得悲愤起来。 提及往事,谢从安本就愧疚,拽着她衣袖的手也松了。 夏松见状觉得惊奇,不知林姐姐与这位风尘中人有些什么过往,好奇之下愈发的爱跟着她往这里过来。 正好有两人的口头婚约在前,夏兰也不放心谢从安总是出入此处,便更有意放任弟弟对她日日跟随。 对此,谢从安即便是苦不堪言,也只能默默在夏松的好奇和笙歌的阴阳怪气之间苦撑;终于,在经历了被晾在一旁的第五日后,她甩开那只尾巴偷偷翻入了笙歌的小院。 一进来就发现没人。 “当是在此养精神的。”谢从安小声嘀咕着,奇怪这人能去哪里。 都跟了五日了,什么时辰做什么的习惯也被她摸的差不多,就算是要沐浴更衣也该在房中才是。 她从屏风后绕出来,摸了把桌上的茶壶,发觉温度烫手,连忙捏上耳朵,挡住了外头人影晃动。 只听忽然一阵嬉笑传来,她心惊肉跳又浑身难受。 “曲竹姑娘当真是个妙人。”语气油腻恶心的让人瞬间起了一身鸡皮。 谢从安抬脚要跑,却被进来的人捉了正着。 笙歌见她先是一慌,跟着便竖起眉稍骂起了人:“你!竟然还会偷入人家的屋子!当真是学了些好招式傍身!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入夜时谢从安故意回去换的男装,方才一时忘记了,心虚的拿袖子遮住了脸,此时听了几句骂反而冷静下来,一双眼偷瞄到搂在笙歌腰间的手臂,故意一甩手,顺势将她身旁的人打量了一回。“找了你几日都不见我,果然是有了新欢。” 腰身浑圆,竟难得是个发福的年纪模样,可见平素里的日子过得不错。五官倒也看得出几分当年的清秀,只是眼白浑浊,眉宇间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忽然对着谢从安露出一口黄牙,笑得如同说话一般油腻。 这一看便知是小有身家的商贾,并非陵化人,大概是路过此处来寻开心的。 不知怎的,谢从安忽有一瞬想到了张庐。 笙歌瞥来一眼,反手搭上了此人的肩膀,半个身子都贴了过去。 “我扶风坊是开门做生意的,你若有银子,我又怎会不见你?” 谢从安有些急了,怕她真被占了便宜,却没想到那人却将身上的手拂开,直接走进房中坐下。 后头的下人看了看笙歌的眼色,直接倒了茶退了出去,还懂事的把门也关了。 这一连串让人看得糊涂。 谢从安正是不明所以,却见笙歌不言不语的也去坐在了对面,只能再去分辨这究竟什么情况,到底需不需要帮手。 冷不丁的对面问道:“银子呢?” 这一问,正提起了谢从安今夜暗中再来的目的。 她与扶风坊商议歌舞一事毫无进展,最大的原因还是笙歌曾提出要一笔银子来添置乐器、采买舞娘。方才提到的话里也是这个意思。 她虽是舞姬出身,却并非无脑之人。手上有这诺大的歌舞坊需要经营,如有钱赚,她这个身份角色自然也不会为了故意找麻烦而拒绝合作。 只可惜夏家生意做得顺利,正是需要银钱周转的时候,不往里添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拿出来。 谢从安面露难色,忽又反应过来问这话的人不对,当即不爽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跟我要钱?” 那人又是呲牙一笑,“我不与你要钱,我只是跟你比谁有钱。你要是赢了,曲竹姑娘便归你。不然就给我滚出去,少耽误我正事儿。” 青楼斗富虽然不多见,也不新鲜。 但这里是笙歌的歌舞坊! 谢从安有些着恼。她瞧出笙歌的微笑底下也压着股火气,决定还是给这位访客留些教训。 真真假假 “还未问你是何身份,也配与我争?” 谢从安怎肯轻易认输,想也不想就选了从挑衅拌嘴开始。 没想到对方也是个聪明的,根本不入圈套,反问她道:“说得极是,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也配与本王做对手?”说完还皮肉不笑的撇撇嘴,样子看着着实的欠揍。 谢从安却因他口中的“本王”两字瞪起了眼睛。 这大乾国内能称王的本尊都已见过,眼前这位明显是个骗子。 她将对方又打量一回,奇怪这样的气质打扮竟然也敢扯这种谎,又想到陵化县城毕竟是个小地方,算得合理,便冷哼一声:“竟是个王爷?”不屑的挑眉道:“小人也曾跟随长辈北上,未曾听说有您这样的一位。”心中还在奇怪笙歌为何没有反应,只见对面已经站起身来,双手掐腰道:“我姓王!” 心中莫名的怒火被瞬间点燃,她跳起来朝对方吼了回去:“国姓了不起啊!”当即收获了笙歌的白眼一枚。 谢从安捂着嘴,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多:这地方讲话的确需要小心……但对方若是个骗子,笙歌又何必理他……于是换了副样子,狡黠一笑,“既是个贵重的身份,这样的好戏就不如让大伙都瞧瞧?”说着拎了桌上的花瓶出去,不顾身后人的阻拦,直接扬手丢落。 此时正值歌舞小憩,庭中高台上空无一人,周围观赏歌舞的看客都在喝酒谈天。 高空突然坠落的花瓶碎溅四处,吓得不少侍女花容失色,当即便有人冲着高处叫骂起来。 注意力被成功吸引! 不少客人都朝高台处聚集过来,在三楼正中的栏杆处找到了罪魁祸首,便指着议论纷纷。 只见那里趴着个俊俏少年,笑嘻嘻的冲着楼下摆手:“今日有陵化小民要与王爷斗富争宠,大伙可愿多看个节目呢?” 他这话说得俏皮,人又生得白净好看,许多侍女都拍着手叫好,酒客们便也都跟着起哄。 假王爷被迫现身说法,人却明显已经反应过来,瞧着并不十分乐意,行到谢从安身侧低声道:“本王何曾需要这般的惹人注意。” 这点子聪明低调倒是难得。 谢从安挑眉看着,根本不打算放过此人,冲着楼下大声道:“你这可是怕了?不愿意与我比,可是怕自己的身份输给了我这普通百姓,丢了王家的人?” 楼下许多看客都为了这热闹涌往楼上。 对方显然被逼急了眼,反驳道:“我堂堂王爷,与你相争岂不是失了身份。” 目的达成且对方上钩! 谢从安眉开眼笑的开启了胡闹模式,“你是王爷便能抢我喜欢的人么?” “喜欢?”假王爷冷冷一笑,“爱来扶风坊的人,爱慕曲竹姑娘的没有十八也有八十,难道只要你说喜欢,别人便都算是抢了?” 这话说进了不少人心里,周围自然都在起哄。 “我不过是穷了些,长得却比你好太多。曲竹自然是喜欢我的。”谢从安自豪的摸了摸脸,掐腰起范儿,拒不低头。 “一个穷小子还要与我斗富?”假王爷大笑,“你现在认输可还来得及!” “想得美,我偏不认!” 谢从安纵身坐上栏杆,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可告诉你,前时家中来信,说我表姨夫家的外甥的远亲舅舅的姨娘家的姥姥的姑妈死了,要把家产全都留给我。我如今也马上就是要有钱的身份,今日就是特地来讨曲竹姑娘欢心,让她答应与我一起。”说着转过头去对着故事主角眨了眨眼,作一副深情状,道:“生生世世,富贵荣华,永不相忘。” 笙歌一直盯着她手舞足蹈,只担心她从那栏杆上翻下去,哪里会有好脸给到,气得又翻了个白眼。 周围不少人好奇着这三人究竟怎么回事,有见那假王爷不说话的已经开口帮起腔来:“你小子什么身份,敢跟个王爷比富?” “听起来也不过是个远亲,有多少钱供你在此处开销?” “穷小子没出息,也没什么见识,大概有几亩薄田就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富户了吧。” 周围一阵阵的爆笑,谢从安也微微笑着,不急不躁,待楼下的大厅被新涌入的客人占满,周身取笑自己的话也差不多说尽,便跳下栏杆拍了拍手道:“今日是斗富,自然要突出这个斗字才好看,”她说着走去假王爷身边,假模假样的瞧着他绕了一圈,装作一副认真的样子道:“我方才想了想,这新人乍富自然比不得尊生贵养,大抵需些时日才能分辨出什么是能拿出手与人比较的好东西……” 一句话说的人群中又爆笑起来,也有些明白人听得连连点头,只看他还要说些什么歪理。 “……所以呢,我得与你立下字据,咱们就每三日为一期,比财力、斗珍宝,四期见分晓!” 众人的起哄声中,笙歌忽然问道:“四期,若结果是两两势平呢?” “如若真的势平,那便不妨再多加一期,还能让大伙多看一场热闹,何乐不为?”谢从安说着就自己吆喝起来,“扶风坊的大节目来了,大家伙可要多多期待,多多捧场。我这穷小子乍富、财从天降,为博美人一笑怒掷千金的事情可不常见!” “你这小子就是厚脸皮,八字都没一撇就敢胡诌。我们且看你怎么丢人!” “还敢提立字据呢!” “我说他就是装的好看,根本拿不出什么来,下不来台了才找的借口想往后挨,只怕是连夜人就跑了!” “正是!不能让他跑了!” 谢从安听着这些话,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也佩服这群吃瓜群众比当年网上的那些聪明,摆手道:“大家不必担心,我定会立下字据,赌局就从今晚开始。在此期间我与王爷也必会待在扶风坊里。此处有大伙看着,逃是不可能逃的。” “我这里可不养没银子付账的人!”笙歌毫不留情的拆穿。 谢从安陪笑道:“怎会没银子。要真没有我便把自己押给你,为你做牛做马还债好了。”说着就伸手去拉她。 外人瞧着这小子笑得谄媚,一副登徒子的模样,十足的好色之人,活灵活现。 笙歌知道这次当真是逼不走她,虽未清楚其中用意,也只能顺势唤人送上笔墨,“趁着大伙都在,你们便当中立下字据,从明日开始,第三夜便于此处开场。” * 扶风坊内,谢从安一夜无梦睡到天亮,醒后发现身处昨晚分到的小房间内,翻身笑笑,支着下巴打量起来。 忽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的闪进来,坐在桌边对她竖眉立目,“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才刚醒你就来啦。” 谢从安起身笑笑,问了个早安,提起另一事来,“听说昨夜这楼上的房间都住满啦?” 提到此事,笙歌的面色稍缓,自己倒了杯茶,却仍是不大放心,试探道:“你这样闹,就为了这个?” 谢从安眨了眨眼,摊手耸肩,“不然还为了哪个?”她起身将笙歌的茶水端走,坐下喝了一口,认真解释道:“被我这样一闹,扶风坊就有了小半个月的话题作引。在这处等着看戏的客人颇多,你们若只还用往日的歌舞接待,别人看看也就烦了,不如就答应开始与夏家酒坊合作呢?” “可你若拿不出宝贝还如何斗富,如何将这十二日撑下去?” “我怎么会输。我有你呀。你一定会帮我的嘛。”她说的十分随意,大言不惭的样子看起来毫无愧疚。 见结果当真与自己猜测的一般无二,笙歌气得拍桌骂人:“你怎么就同换了个人一样。不过是出了长安城,怎么就从当年的侯府贵女……简直是无耻之尤!” 谢从安本想笑她学韩玉说话,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提那人做什么,死都死了。” 她耸了耸肩,将茶水放了回去,并未过多理会对方因为口无遮拦而生的愧疚之色,直接安排起了后续的应对之法:“你就挑自己手里最好的宝贝往外拿,每一期都给当下最拿得出手的就行。” “我一个小小舞女能有什么好东西,还要凑满四期!只不怕要被人骂是骗子!”笙歌气得转身抱臂,不去理她。 谢从安笑嘻嘻道:“骂也都是骂我,我才是骗子,你怕什么。”说完还是担心笙歌会不高兴,知道她都是在为自己着急,只能好言好语的去哄。 笙歌道:“你做这些事就只为了帮助夏家卖酒?你可当真清楚谢家与他们的恩怨?” “知道知道。”谢从安摆了摆手,直接跳过此处强拉回正题:“扶风坊内如今客满,且眼下春暖花开正是商旅活络的时候,说不定还有多少人会因此赶来陵化凑热闹。我们既然有了进账又有了观众,也算间接解决了钱的问题。只再辛苦你帮我找几个宝贝应付就是。” “找宝贝,你说的轻巧。” 笙歌嘟嚷一句,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谢从安喝茶的手一顿,看向她时发觉她已换了副模样,眼神中除了探究还有一丝防备,心里不禁咯噔一声,默默放下了杯子,“你觉得呢?” 破解心结 笙歌不言不语,不给回应,显然是已经看穿了她与人谈话的套路,拒绝在这个问题上再绕弯子。 谢从安也不想闹僵,只能反转话题道:“你不去想那假王爷为何要答应配合,为何不怕自己的身份被拆穿,反而一昧盯着我不放,”抿了抿嘴,歪着头的样子显得颇为无奈,“我们可是朋友。” “少装委屈。回答我。”笙歌又被她气得拍桌。 谢从安只好拿出杀手锏来,“那人装傻充愣,非跟我提什么王爷身份,你明知他此话是假,为何不直接挑明了送他走?你若答了我,我便也告诉你。” “我扶风坊是要开门做生意的,他是不是王爷身份关我何事,只要住店吃饭给银子,又有谁在意他是什么身份!” 笙歌气冲冲的样子不似作假。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她假装松了心弦,拨弄着一旁花盆中的叶子道:“我总觉得,这人接近你,又在我面前故意露出马脚,一副扮猪吃老虎的模样引我注意,肯定是别有用心。” “所以你就闹得这样大?” 笙歌不可置信的样子让谢从安心觉不好,有些尴尬的干笑两声。 对方果然又开口问道:“张庐之事才过去多久?你就当真不怕吗?” 面对着声声质问,谢从安的胸口不免又是一阵乱跳。 她没想到会在此时歪打正着的引入正题,收敛神色,避重就轻,“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这般自恋,凭什么觉得自己才是此事的主角?” 笙歌的面色变了几回,欲言又止。 “可是你背后的那人解决了此事,护你周全?他可曾难为过你什么?”谢从安继续不紧不慢的问着,摆明了不肯轻易放过此事的态度。 陵化县城虽小也是个中转之地,来往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她没了从前搜索消息的渠道,还在酒坊里头关了一阵子,眼下着实是口袋空空,脑袋也空,只能选择最简单明了的方法——直接去问本人。 “所以你闹起来就是为了知道我背后是谁?” 笙歌的语气忽然变得低迷,似乎有些伤心。 谢从安噌的站了起来,有些急了,连连摆手道:“你可不要胡思乱想啊!我可没有要设计你的意思,只是刚好顺水推舟,想看看你能拿出什么宝贝来,”意识到自己越说越错,只怕会引起新的误会,无奈叹了口气坐下细数起来:“若是为知道这个,我也真的不至于算计你什么,毕竟当年能在那场合救下你的,身份不会是一般人。我又不是笨蛋,怎么也能猜到几分。”完了还是怕她不信,只能挨着个儿的再说一遍:“如今晋王失势,想动用关系按下张庐之死并不能行,所以直接排除他当年明着演戏与我为敌,暗中救你养做手下的可能。剩下的太子和良王甚至是凤清李璟都被我仔细考虑过几回……若不是从前看过许多七九两个皇子未受王爵,不曾有任何与朝臣相交的往过记录,我可能还真要再多头疼一阵子。” 都讲完了,笙歌却还是一副请君继续的模样。 谢从安只能继续展开,慢吞吞道:“抛开私人利益不谈,六部如何也都只会听从王令,且在这山高水远之处,并不是谁都能有如此的能耐,能让一个小镇的父母官做到放弃去报这杀子之仇。” 她正说着,忽然被笙歌出声打断:“没有死。” “什么?”谢从安愣住了。 “张庐没有死。”笙歌重复道。 “这怎么可能。” 当夜的细节已被她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次,“那处是死穴,他不可能活着。” “我说没死你便记得没死就好了。”笙歌盯着她的目光显得有些凶狠,仿佛一定要让她接受这个答案。 谢从安半信半疑,想也不想就反问道:“那他怎么不来寻我报仇?” 笙歌气得拍桌起身道:“我去想想怎么找宝贝出来应对这第一局,你若累了就再睡会儿吧!” 谢从安跟着过去,想伸手拦她,却被一袖子甩得趔趄几步。 “林……”一人正好从旁过来,几步上前将她稳住。 看见夏松那张熟悉的笑脸,谢从安这才想起昨夜忘了给夏家送消息回去,尴尬的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回头见笙歌已经走远,她只能拉着夏松进屋,趁势将昨晚的事情细讲了一回。 “所以,你说的与扶风坊合作歌舞的事就这样成了?” 这一晚的峰回路转让夏松听得有些呆了,看着面前点了点头,淡然喝茶的林姐姐,他忽然懂了为何姐姐一定要他娶了她才放心了。 谢从安提起要换洗的衣物的事,“我这几日都走不了了,只能待在这里,还得要男装示人,你把你的衣裳送几套来给我。若是无事就在家里多多读书,少来这种地方闲逛。” “可我担……不放心你。”夏松自然是不肯照做的。 “若是你害我被认出来了呢,这些事情还怎么往下走?”谢从安无辜的朝他眨眨眼。 对方垂头丧气的落败,表示马上回家收拾衣服给她送来。 忽然有人敲门。 两人默契的回头看去,只见才刚离去的笙歌气呼呼的进来,将一盘子吃的甩在了桌上。“好好用饭,回头可别说我扶风坊亏待了你!” 嘴上说的不好听,那一盘子却摆的满满当当,全是用来接待贵客的精致茶点。 谢从安噗嗤一笑,眼疾手快将人拉住,使个眼色让夏松先走。 “干嘛每次都气成这样!”她拉着笙歌坐下,“究竟跟我生的什么气,好生说了我与你道歉就是。” 等了半晌,对方明明是副恨的不行的样子,却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从安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慢慢悠悠喝了半盏茶后,忽然道:“可是怪我当时没能救下你?” 笙歌忽然愣了,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沉默之中,常年似燃着火苗的一双杏眼竟然渐渐染上了悲凄之色。“不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 在这杀人的静默之间,谢从安心中也是天人交战,最终还是选择了旧事重提:“我一直没有原谅自己之前的敷衍。虽然这一切都并非有意,但的确很多事都是因为我的不认真才造就了今日不可挽回的局面。” 她说的不明不白,也不知笙歌能听懂多少,但是触及心底伤口的最深处,几乎出口的每一个字伴随着疼痛的颤抖。 冥冥之中,笙歌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真挚,终于敞开心扉说出藏了许久的话:“可我的遭遇并非是无妄之灾,是我自己的性子惹来的……说到底都与谢家和你无关,你不该这样想。” 她咬着嘴唇,默了半晌,再次开口时嗓音已哽咽起来,“本就与你无关的。只是我死里逃生多了后怕,自己小人之心,总觉得是别人负我。” 她咬住眼底的水色,强忍着笑道:“我真的不怪你了。” “我一直很想你。”谢从安小心抹去她脸上滑落的泪。 当时,第一次失去挚友的伤心痛彻骨髓。她自以为那会是一生难忘之事,却又混沌未改、懒怠轻敌。再后来,一件件事情接连而至,直到再也无法挽回。 “笙歌,我离开长安后有过许多古怪经历,至今未能明白自己为何会到了这里。甚至……被夏家姐弟救下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被人安排。所以,张庐之事,”她顿了几顿,努力的想要让自己听起来不要像是在寻找借口:“是我自私,无法摒弃夏家姐弟的恩情不顾。是我担心拖累他们才躲了起来。你若不能原谅,就只管恨我便是,我会想办法补偿。” “补偿?”笙歌吸了吸鼻子,嗤笑一声,“设下计谋让我为你寻宝斗富,又利用此事让我与你夏家酒坊合作,好一个七窍玲珑心的林姑娘,你就是这样补偿我的?” 谢从安这次真的脸红了,起身郑重冲她行了个礼道:“这次是我不对。原本真的是想要替你出气,我也没想到说着说着……”发现越解释越乱,只能叹口气罢了,“欠你的且容我几日,我会慢慢还的,你想怎样都行。” 笙歌抬手让她停住。“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问。”谢从安点头等着。 笙歌的脸色变了几回,最终才问道:“……你,当真不怀疑……那晚是我故意放你们二人独处一室的么?” 一直紧绷的谢从安忽然长长的松了口气,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张庐事发当晚的故事的确并非是她与樱桃说的那样。 她只身来到扶风坊时,大厅的灯火已全熄灭,只有二楼正中的天字房仍有光亮。因为没有灯笼,她爬楼梯时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不小心连袖口都扯裂了。 到达二楼时,瞧见那里房门未阖,里头似有人声,她便以为笙歌也在里头,直接推门而入,没想只看见了明显是喝醉了的张庐歪在椅子上,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四处寻人时,她不小心被张庐从身后抱个满怀,随后挣扎不脱,便用摸到的首饰盒子砸死了他。 后来笙歌带人闻声而至,见到了这副场景,便登时让人将张庐拖了出去。 谢从安整理好衣服才刚坐定,两人话都还未说上几句夏家姐弟就赶到了。再之后便没了机会解释。 言听计从 “我实在腻烦他,便借口给他做醒酒汤,出去躲了一阵子。” “我知道。” “因为不想让他对别的姑娘动手动脚的,所以就趁着他喝醉把人都悄悄赶走了。” “我知道。” “我以为你那晚不来了。” “我知道。” “可是,是我当日暗示你来扶风坊寻我的。你碰巧遭遇了这些,肯定会恨我,觉得是我故意安排的。” “我没有。” 谢从安走过去,把捂着脸泣不成声的笙歌揽在怀里轻轻的拍了拍,口中低低哄着,“你可不要冤枉我啊,我心里从来没有那样想过。笙歌在我心里可一直都是那个直爽泼辣的美貌姑娘,根本不会存什么害人之心……因为呀,她有仇通常都是当场就报了。” 怀里的哭声一滞,指缝中露出两只兔子眼睛,眉头也拧了起来,“你骂我是个直肠子的笨蛋?” “我可没有,我也不敢。”谢从安笑嘻嘻的摊开手掌以示清白,“你知道我目的不纯还忍到今早才来质问,是我要谢你体贴才对。” 笙歌擦了把泪,拿帕子的手紧紧攥着,“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谢从安笑而不答,指了指桌上的茶和点心。 见她装傻,笙歌气得将帕子扔在了地上,“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也别想从我这里知道任何事!” “我不知道,不知道。也不问你。放心吧。”谢从安捡起帕子放回桌上,又起身拍了拍裙裾,弯下腰眨了眨眼,“记得找宝贝。”说完不待回应便撒腿跑了,到门口又转身叮嘱一句:“还要记得找个好琴师给我,我得抽空想故事呢。” “你去哪里?”笙歌追了出去,只见她随意摆了摆手,“去取点好酒回来。” 笙歌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抬手抹去眼睫旁的泪水恨道:“真是个钻进了钱眼儿里的女人!”说罢忽然记起当年的老侯爷似乎也被这样评论过,顿时无语。 半日后。 曲竹姑娘小憩的屋子里传出阵阵噪音,路过的侍女仆从却一个个的都假装没有听见,尽量绕开此处。 屋内的书桌前,笙歌对着一叠纸张读的仔细。客座上的俊俏公子摆弄着桌上的古琴,正是噪音的制造者谢从安。她身旁坐着个打扮成书僮的樱桃,手端茶杯,一双眼却无时不刻的徘徊在这间屋子的主人身上。 笙歌苦读了几回,终于不耐烦的拨过后头的几页,扔在了桌上。“你的意思我大体明白了,只是这个大朝奉为何一定从孙家当铺请?” “不是孙家的了。”樱桃补上一句,“已经卖给了胡万利。”话音才落就发觉对方的表情不对,抬手按上了谢从安的手臂示意她去看。 收到信号的人抬起头后一脸茫然在两人之间转了转。 樱桃只能继续道:“姑娘,我们小姐是有意要打听胡家的底细。” 笙歌瞥她一眼,转向谢从安道:“都是陵化县城的老家老户了,想要知道什么,随便打听也能知道的七七八八……” “那他是真的北上去做生意了吗?”谢从安十分听话的真诚发问。 笙歌被问得一噎,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被怼的谢从安抿着唇对身旁的樱桃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决定对老友和盘托出:“我其实并非是对他们家好奇,只是想多知道些关于孙绍祖的事。” “孙家?那个没落户?你不是要问胡家,怎么又打听孙家?”这下笙歌更没好气了,“就是要关心那对姐弟也先好生看看你自己,”说完又低声抱怨,“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如今都混成什么样子了。” 挨了顿莫名其妙的责备,谢从安不服气的站起来伸展手脚,转着圈看了看自己的打扮。 “玉树临风,翩翩少年,我怎么了我。”她掐着腰嘟囔,见笙歌不理自己,索性展开了噪音攻击,“你帮我去谈嘛,我想知道他们家究竟是不是好人。” “多大年纪了,识人还分个好坏。”笙歌抽回手臂,趁势拂下看不见的鸡皮疙瘩。 冷不防被这话砸的无语凝噎,谢从安半晌后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可我心里不踏实。” “你这个人疑心病怎么越来越重,是觉得这世上的人都要害你么?”笙歌的嘴自然厉害。 谢从安想也不想就脱口道:“不然你也死一次试试?”说完瞬间愣住,羞愧写了满脸,“对不起,我错了。” 笙歌将她落在身上的手甩开,小声骂了句“没良心。” 樱桃赶紧帮忙解释。“小姐只是担心表小姐被骗。” “少跟我扯什么表小姐。”笙歌不爽极了,一拍桌子指着谢从安道:“你到底拿的什么心思,要么说清楚,不然就连这赌局也别办了!” 谢从安倒是真怕笙歌会因为这些迂回遮掩弄的生气,连忙示意樱桃出去守着,将自己的担忧前后仔细说了一回。 “所以你是担心这个夏家老宅的抵押之后还有故事,想趁机与那当铺的大朝奉来往,看看自己的怀疑是否有错。” “对。”谢从安点头,“若只是机缘巧合便也罢了。怕只怕那个孙家没安好心,对夏家还有更大的恶意隐藏在后头。” 笙歌直接吐槽道:“当年在巫峡和长安也没见你警醒至此。但凡有个万分之一,也不至于今天沦落到这个地步。” 谢从安也想反驳,深吸了口气终究又无话可说。 见她丧气,笙歌也是不忍,缓了语气道:“人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这心思怎么也不往自己身上使使。” “不是我不使……”谢从安的话只说了一半就不再言声。 她知道借着笙歌背后的人会更快达成目的,但每次一想到此处就忍不住担心会再给她惹来麻烦,思前想后,还是选择拉夏家酒坊与扶风坊的合作来间接达成目的。 曾经无法挽救的好友,难得大难逃生捡回一命,若再被自己牵扯进什么,只怕她会余生难安。 笙歌却一直盯着谢从安,仿佛一定要等到她未出口的后半句才算。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谢从安却在笙歌眼中读出了一丝像是伤心的情绪。 还在愣怔中,只听对方已经开口应了下来:“我去帮你查。” 笙歌起身整了整衣摆,“表演的时辰快到了,我得去看看姑娘们准备得如何。”顿一顿又道:“斗富的第一局,我建议先看看对方是什么路数。咱们选出的宝贝就是你手边的那本琴谱。” 她说完出去,房中就只剩下了谢从安一人。 被搓磨了半晌的古琴旁边放着本不起眼的破旧书册,蓝色封皮上并无说明的字样。 笙歌擅舞,自巫峡行宫相识以来,操琴的从来都是她身边那个牙尖嘴利的韩瞻宇。她会收集这些东西,大概也是要给他的。 如果笙歌还活着的消息被韩玉知道,不知他该有多欢喜。 不过,依照两人的关系,就算笙歌会瞒自己,大概也不会隐瞒韩玉……但是韩玉他身负韩子束的蒙冤旧案,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并且早在与自己尚未同盟时就暴露了与笙歌割席的意图……所以,以笙歌对他的了解,大概也会默契的选择自保? 此时再忆长安如梦,似有千帆过境,不复从前。 谢从安翻着那琴谱,默默叹气。 这种东西,当日在兰台没有八千也有一百,她都是看心情挑着顺回去带给家属们取乐的,如今竟然都能拿来当斗富的宝贝了。 笙歌的话说的没错,这日子混的,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樱桃回到屋内,见小姐对着本书唉声叹气,顿时紧张起来。“曲竹姑娘可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突然的一问,谢从安有些犯傻。 樱桃望了眼门口,拉过她嘀咕道:“小姐说的那些事,孙家当真能那么坏么?” “你不信啊。”谢从安掰着手指道:“关于这件事呢,我是这么想的。我要是孙家就会与胡家合作,假意卖出当铺,让张庐参与进来欺负夏家姐弟,然后瞅准机会英雄救美娶了夏兰。这样一来,夏家的资产至少要有我一半。至于那个老酒坊,若是在行当内斗不胡家,就算我多了个盟友,但若形势有变,我就帮着老婆翻身,亦能得个美名。” 谢从安一口气说完,对面的樱桃惊得半晌没合上嘴。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吓着你了?” “孙绍祖如果直接按照婚约行事,不也能得兰小姐的……嫁妆?”樱桃结结巴巴的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说的很对,”谢从安点头,“两者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孙家高攀,一个是门当户对,甚至还有美名可得。”见樱桃还没反应过来,她又提醒道:“想想孙家老太婆平日里的那副嘴脸,再看看她养出来的这个孙绍祖,一个爱慕虚荣,在乎声名地位,一个满口之乎者,总爱摆个圣贤君子的模样。他们俩可像是那种会好好做事、善待亲家的门户?” 这次樱桃终于听懂了谢从安的疑心来处,咬着嘴唇道:“小姐这一番话说的倒不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似是很懂得这些没落人家的亲疏冷暖,世故人心。” “折子戏看得多,那些闲书里讲的也不少。”谢从安随口敷衍过去,“这些事情你知道就好了,切莫说漏嘴。松儿是个没经历的孩子,心眼儿干净,听不得这些。” “明白。”樱桃认真点了点头。“如果查出来当真如你所料,你会告诉兰小姐么?” 谢从安想了半晌,沉默以对。主仆二人就静静坐着,听着外头热闹起来,再无多言。 舞坊斗富 三日的时间不短,也不算长。 谢从安拎着新酒与笙歌和夏兰商议着尚未成型的故事,奔走于扶风馆与夏家酒坊之间,忙得不亦乐乎。 转眼之间,第一局赌约的时辰已到。 她赶着回来爬上高台,拢着两日未曾换洗的衣裳,窝在安排好的座位上,不久就生出了朦胧困意。周遭的嘈杂正是催眠,困得她连连点头时,忽被一声锣响惊醒。 比赛开始了。 谢从安坐起身探头看了一眼,对方的盒子里摆着的是个女子常带的珠串,自己这边当然是那本已经见识过了的琴谱。 受邀而来的孙家当铺大朝奉穿着件簇新的衣裳,举手投足都是副泰山北斗的样子。台下的看客一个个聚精会神,认真听他讲着这两样东西的来历。 忽有一句飘入谢从安耳中,扰人的困意顿时一扫而光。 十成光的琥珀珠?这东西似在哪里听过。 她起身上前,仔细将对面的珠串看了一回。 除了光亮喜人,也没瞧出什么别的了不起,不过那光泽莹润的样子的确是十成光独有。 记忆深处的某根弦被拨动,王曦那副浪荡不羁的语气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这也太巧了吧? 樱桃瞧着小姐不大对劲,转去看了眼主座上的笙歌,只见她眉目之间似有思量,不放心的跟去前头看了看,回头问道:“不就是串珠子,很稀罕吗?” 谢从安心中有事,笑笑未答。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笙歌直接亮出了黑幕底牌:“王爷拿出来的东西就这么看着实在是太过平常,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宝贝,咱们说了也不算,不如还请大朝奉来审评一番吧。” 后续都说了什么,第一局又是什么结果,谢从安已经毫不关心。她的心思从听到那东西的介绍开始就飞离了现场,前头的热闹刚一结束,便寻着机会钻进了笙歌的房间。 “再帮我个忙,”她不等回应就一口气将话说完:“好好调查一下那个假王爷的身份和来历。” 笙歌要损她的话本已到了嘴边,听完反又对这差事好奇起来。“你是又发现了什么?” “之前王曦曾经提过要送我一串十成光的琥珀珠。今日的这个品相,大朝奉既说是难得一见的极佳上乘,我猜它会不会就是王曦当日说的那串。毕竟,他那个是从母妃那里打劫来的,宁王妃的东西想必不会差了。” 笙歌心中一紧。“你是在怀疑这个假王爷与曦世子……宁王有关?” 谢从安摇了摇头。 虽然还没亲眼见过宁王,但这两人的年纪显然是对不上的。 “我只是觉得奇怪。”谢从安边想边道:“如果不是同一串珠子,就当我怀疑这人是骗子,找个借口抓他吧;如果当真是同一串……那就得好好想想,这东西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只可惜当日的承诺并未兑现,她也没见过那串珠子的模样。虽说不能直接确认是不是同一个东西,但就目前自己身陷迷雾的境地而言,一切都还是小心为上。 扶风馆中成日里迎来送往的,什么样子的奇葩没见过。又因这斗富一事是谢从安故意惹出来的,笙歌便没有将这假王爷当作是厉害角色。但是方才在台上亲眼见到了对方拿出来的宝贝,她心里也有些奇怪起来。 在这样的边陲小镇上打着大乾王爷的身份招摇撞骗本也没什么,可怕的是他真能拿出像模像样的东西来。 若是谢从安所说为真,那就更需要对这人的身份好好的查一查了。 “知道了,给你查就是。” 笙歌从未想到,自己前脚才刚做下的承诺,后脚便收到了长安传来的急信:撤掉所有调查假王爷身份的人手,输掉赌局,隐藏谢从安的真实身份。 读到回信的一刹,她紧张的脸色骤变。 这是自己到江南以来第一次收到如此直接的任务,难道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从安? 一想到自己整日里取笑她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竟然真的并非只是疑心病作祟。 主上对谢家人的态度尚且暧昧。毕竟当日凉州送信,长安已知道了她还活着的消息,也未曾有关于她的指令传来。不过,这也不代表会一直如此下去…… 笙歌将纸张揉碎在手心里,两手合十闭上了双眼。 只求神佛保佑,让这个没了家族身份的女子能够享有不同于自己的命运吧。 希望她是真的能借此次逃离获得自由。 笙歌如何的纠结难解,谢从安是一概不知。 她把自己关起来琢磨那些关于新酒的名字和曲目,忙得昏天暗地,常常忘了时辰。 这一日,天都黑了才想起自己没了换洗衣裳,便偷偷溜回夏宅去洗了个澡。 刚穿好衣服就听外头有人敲门,一个声音瓮声瓮气的唤着林姐姐。 认出来人,她打开门就抱着对方亲了一口:“你怎么来找我啦!” 狗子闹了个大红脸,挣扎着道:“是爷爷叫我来的。” 手上的事情进展顺利,刚洗了澡心情又格外的舒畅,她便拉着狗子去中厅,拿出了从扶风馆顺回来的点心款待。没想到那小子十分严肃的教训她道:“爷爷说他知道那个假王爷今日要比什么,我是特意来跟你通风报信的。” 谢从安松开捏在他脸颊的手,有些惊讶,“怎么方伯也知道了。” “整个县城都知道了!大家都等着今晚要看第二比的结果呢!”狗子来了劲儿,搡着她道:“林姐姐,你带我一起去吧。” “不行。”谢从安直言拒绝,抚了抚他发顶道:“等你再长大些吧。” “我已经比去年大了一岁了!等到快秋天的时候就会再大一岁!”狗子的小身板绷的笔直,使劲儿的晃着伸长的手指,生怕谢从安看不见。 “那就等夏末的时候给你过生日!”谢从安抱起他放在地上,“你先回去吧。我去扶风馆看看如何了。” 狗子却不肯走,脚下使着劲儿不肯挪动半分,两只手捉紧了她道:“我还没说呢,爷爷说那人拿了老茶饼,怕你没办法对付。” “茶?” 谢从安那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终于让狗子满意了。 “对!就是茶!老茶饼!”他背起了手,学着爷爷的样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夏主也说了,单纯斗富,东西的好坏很难以评定。上次林姑娘用了琴谱,让那个舌灿莲花的大朝奉抓住了机会。这回那个王爷大概就想要学着改用些高雅之物。” “这么说来,上次是我赢了?” 谢从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第一局比试的结果。 “对呀!” 提到此事,狗子马上来了精神,开心的跳了起来,“所以我才来跟你通风报信!咱们陵化县城的人可不能输!” 怎么还上升到地域了? 笙歌可真行! 谢从安揉着他脑袋,笑着直摇头。 狗子看不懂,一边躲一边着急的问:“他们要用老茶,林姐姐你要拿什么东西比啊?” 谢从安想了想,继续摇头。 这几日都扎在故事里,笙歌那里如何准备的她一概不知。 “那你要怎么办啊?不如带我去吧,我帮你,我把他的茶饼……吃了!”狗子努力的想着自己能如何帮忙,小手攥着拳头,肉乎乎的眉毛又是拱的老高,显然是整个人都在为想出解决方法而用力。 谢从安又没忍住笑,抬手捏了捏他的脸,“你跑出来方伯可知道?” 狗子摇了摇头,忽然仰着脸问道:“那个茶饼,爷爷说比他的岁数还大。林姐姐,那茶饼真能比爷爷还厉害么?” 小孩子的想法简单,大概是觉得年纪越大就越厉害,但这茶怎么能跟人比呢…… 她心里一动,“茶也可以跟人比啊!”说完捧起狗子的小脸,吧嗒又亲了一口,“你可真是我的小福星!” 狗子扭捏着退出她的势力范围,又试探着前进了半步,“林姐姐,你是要拿爷爷当宝贝吗?” 谢从安笑着牵起了他的手,“你可知道爷爷的故事?讲给姐姐听好不好?” * 赶回扶风馆时已过了开局的时辰。 谢从安远远瞧见主座和自己的位子上都是空的,樱桃孤零零的站着,有些放不开手脚。 错过了开头也不知道笙歌去了何处,她满心的问号,在登上高台发现自己的展示区空无一物的那刻,更加愕然。 见她回来,樱桃如同见了救世主,又不敢太大动作,只能用手指捉紧她袖子拽了拽,小声问道:“这,可怎么办?” 谢从安还在揣测笙歌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一打量这扶风馆里各处都还是有条不紊,不似缺了主心骨的模样,便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叫停。 “小,公子,快说该怎么办啊。” 樱桃又催促一回,底下已有人迫不及待的喊了起来:“那位林小哥,快些说说,你今日拿来比试的宝贝是什么啊,不会是没找到吧?” 哄堂大笑之中,谢从安上前一步,微微笑道:“今日的宝贝特殊,还请大朝奉先从王爷那边讲起。” 世事难料 大朝奉还没说话,对面坐着的假王爷却喊了声慢。 “既然这比赛都开始了,你的东西却未到场,这于理不合。谁知道你小子是不是准备耍赖,不如就直接认输算了!” 面对质疑和挑衅,谢从安二话不说直接踩上凳子开骂:“你这老贼!要知道二选一的题目爷爷我从来不选。不怕直接告诉你,咱们从一开始就没定什么必须同时展示的规矩,少跟我这儿扯些有的没的,要是怕输你就继续拖着,看看最后是谁先哭!” 既然都拿了地域做文章就不用白不用。如今的陵化县城等同是自家场子,谢从安急中生智,拿出一副地头蛇的姿态直接开摆,大大方方的不讲武德。 没料到底下竟然还真有些有良知的看客,开始帮着假王爷说话,一直起哄,让她先拿出东西再比。 谢从安只好投降,换了个法子装模作样的打起商量:“正准备着呢,还需要点时间。你们先看他的,看完我这里就能好了。再别催了,不然等等的结果不好可不能怪我没出全力!” 有她这不要脸面的威胁在前,这一回自然是陵化人的势力大获全胜。 假王爷只能臭着脸,坐下等第二局开始。 他怎么也是用了个王爷的身份,能拿个老茶饼来斗富,自然有这东西厉害的地方。 大朝奉得了扶风馆的好处,一心只想着如何把差事做好,又见谢从安这次故意卖弄玄虚,便鼓足力气将那茶饼吹的天上有底下无,恨不能亲自下场将那些和茶树相关的神话传说都演绎一番。等他用心做足了噱头,也想要看对面拿出什么东西能将这宝贝压一头,只可惜等到解说收尾都不见场子里有任何动静。 面对大朝奉几次三番投来的目光,谢从安不以为意,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望着台下,不知在等什么。 “如何?” 老茶饼的讲解和展示都已完毕,假王爷十分满意的站起身摇了摇手里的纸扇。 “挺好挺好。”谢从安也笑着拍手,站起来捧场。 算着时间恰好,她便回身示意,让樱桃请上一人来。 在众人屏息的等待中,只见一个老头子穿着件满身补丁的破旧布衣走到台前。 他背手而立,上来也不说话。大多人都不认得他,瞧不出名堂,底下便渐渐起了切切的讨论声。 谢从安笑嘻嘻的上前说明一番,假王爷听了气得甩上扇子道:“你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谢从安一面挑衅的笑着,一面反问台下,“一块死物怎能比的过活人,更何况还是个经验老到、智慧满腹的长者?方伯不仅擅长各家名典的老酒曲,最近还在琢磨新口味给大家伙解馋。他老人家还趁着闲暇整理出了一本酿酒秘籍要福泽后代子孙。这样一个老宝贝,可是你一个老茶饼就能比得过的?” “你说他经验老到就是真的吗?随便拉个老头就来吹嘘,谁知道他究竟是谁!”假王爷不服气的撇嘴。 “我可没骗你。咱们江南府的人,多少都听说过来自那个南境的黄粱酒师吧。”谢从安趁着侍女们在底下送酒,直接岔开了话题,“大家伙刚好试试这夏家酒坊最近的新品,看看它比着之前长安城里叫到一金一壶的春花秋月如何?” 台下的人群随着送酒侍女的步入,瞬间沸腾起来。 “春花秋月已经如此高价了吗?” “一金一壶?这也太夸张了。” “那夏家小姐岂不是赚了大钱?” “没听见他说么,是方伯的手艺。这谁要是得了方伯帮手,可不是要发达了!” “他说方伯就是之前江湖上传言从南境来的那个黄粱酒师。” “那个酒师不是说死了吗?” “他遇难时被夏家人救了,这才一直待在他家酒坊报恩的。” “真的假的。” “假的吧。要是真的,夏家那小酒坊怎会现在才被人知道。而且他这种身份的奇人,怎会肯在这小镇上待那么久?” “这咱们也不知道,看那大朝奉怎么说?” 谢从安亲自给大朝奉倒了酒,一抬头,那假王爷盯着她手里的酒壶,正两眼放光。 “不然你也尝尝?”手边没了杯子,她直接将酒壶递了过去,没想到对方接过去,一口气就灌了半壶,看得她瞪大了眼。 “你可慢点吧,千万别出了事再怪上我们。”谢从安拦阻不及,小声嘀咕几句。 方伯不愧是当年的传奇人物,瞧着底下的人对着自己品头论足、议论纷纷的模样毫无怯意,背手站在那高台中央,十分的淡定随意。 今日这一场闹剧全因谢从安临时起意,想要借着机会打广告。至于这赌局的结果是输是赢她本就不在意,只没想到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惹出别的麻烦来,此处先按下不表。 ……“林丫头说的身份我敢认下,自然就不会骗人。‘南境傅方、酒师黄粱。’这名号有谁不知?老街坊们若有不信的,单想想这夏家酒坊的无名老酒你们喝了多少年。若我真想将这酒坊做大,难道还能没这本事?” 方伯自信的模样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就是额外多了些傲娇的神采。 但是在这种场合说话嘛,就得要十分的霸气。 谢从安在一旁瞧着,乐得眉开眼笑,趁势不停吹嘘夏家酒坊的新酒如何的好。 一回头,只见台上的酒已喝光,假王爷拎着个空壶和大朝奉两人大眼瞪小眼。 她笑嘻嘻的过去问了句:“如何?” 本意是想问问这酒怎么样,没料到那假王爷倒懂事得很,直接拱手道:“这局你们赢了。”说完还一副垂涎的模样朝着一旁的方伯讨好,“这酒坊中还有吗?可否让本王再买些来解馋?早前曾听闻这陵化县城的无名老酒是份乡愁,如今还未能得机会品尝一番便已知道缘由所在了。当真是三生有幸……” 赢了赌局又给夏家酒坊做了广告,谢从安开心的不得了。她刚想去找笙歌分享喜悦,就被人找来说兰姐姐让她马上回家。 想到或许是夏兰姐弟知道了自己调用酒坊人手和存货的事,她便吩咐樱桃去找笙歌报喜,自己抱着这几日换下的脏衣服急匆匆的赶回了夏宅。 此次能劝得方伯出面,还真是得了个巧宗。 只因近时夏兰关切着舞馆斗富,便又派了孙尚出去打探消息。方伯却因此知道了前些时候张庐曾带人去夏家闹过事,想要抢夺夏家老宅的事情。 老人联想到前些时候夏主将林姑娘亲自送来酒坊的那一遭,三姐弟之间的一番别扭也是他亲自见过的,顿时有些明白过来。 当年他因私事离开南境,偷偷的潜入大乾,困窘时被回家探亲的夏家夫妇救起。那对夫妇待人十分宽和善良,安排他在家中养伤不算,还交代老仆说等他好了之后去留随意,甚至提前备足了鞋袜盘缠。 彼时的傅方不光身负重伤,也是有些被那私事伤透了心,养好之后无心再闯江湖,便留在了夏家酒坊里,打算守着那支无名老酒渡过余生。 后来得知恩人被害,他那时远在陵化未能帮手,心生愧疚才会在夏兰回到陵化后开始帮她打理酒坊。如今又知道了恩人的儿女被找上门欺负,这还如何忍得下去,于是让谢从安做出承诺,以后必然帮夏家姐弟壮大家业,做到让夏家不再被人欺负,自己以当众表明身份帮谢从安完成赌局作为交换。 “方伯是念着咱们家的恩情,可是爹娘早已说过,我们为人处事不能挟恩求报。妹妹实在不该这样。” 谢从安没想到夏兰因为这件事这样生气。 夏松在一旁若有所思,收到她递来的眼神,忙帮着岔开话题:“原来是这样,所以姐姐才不让我来酒坊,也不许我们打扰方伯。” “这些都是爹娘的嘱咐。他们曾经说过,谁也不想有这样困顿的时候,咱们以后若是碰上了,能帮的便也帮一把。但这些都是缘分而已,万不可强求回报。方伯的去留都由他自己决定,如果他想走,咱们也不能自私强留。” “可这些都是方伯自己先开口跟我商量的。” 谢从安抓住机会,赶紧表示在这事情上并不存在任何胁迫。 夏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一副无奈又疲惫的模样,让谢从安生出不少愧疚。 “此事先放下不提,”她整理心情,正色问道:“你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就暴露了自己女子的身份?” 往日的兰姐姐都是温柔的,今日说话亦是如此,可是谢从安瞧着她那紧绷的眉头和抿着的嘴唇,觉察出了不对劲。 连握帕子的手都使着劲儿。这样的夏兰她还从未见过。夏松也感觉到了,在一旁有些看呆了的样子。 谢从安正琢磨着该如何劝解才不至于引火到笙歌那里,没想到身旁的猪队友竟然一句话就把油浇了上去,“大家早就知道了林姐姐的身份,多少人都在扶风馆下注,赌咱们夏家有什么家底能撑她赢得最终的赌局呢!” 她听得一愣,“真的假的?” 夏松倒是得意起来,开心的点了点头。 蝴蝶效应 平日里的兰姐姐都温温柔柔,今日绷的眉间和紧抿的嘴唇怎么看都不大对劲,握帕子的手使足了劲在腰里攥着,看得人直紧张。 夏松似是也有觉察,半晌没说话,只在一旁默默想心事。 谢从安琢磨着该如何回答才不至于引火到笙歌那处,没想到这猪队友直接开口把油浇了上去:“大家早就知道了林姐姐的身份,多少人都在扶风馆里下注,赌咱们夏家有什么家底能撑她赢得最终的赌局呢!” “真的假的?”谢从安惊讶的脱口而出,问完又觉得合情合理。 夏松一副得意极了的样子,冲着她挤眉弄眼的,开心的站立不稳。 谢从安忙暗示他收敛些,座上的夏兰已经开口斥责道:“胡说什么!若当真如此,我怎会不知!” 忽然有种小时候做错事被家长教训的错觉。 谢从安和夏松一起缩着脖子,什么安慰、辩解已经全都顾不上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的赌局让夏家酒坊出了风头,夏松兴奋的有些过头。明明已经知道兰姐姐生气,他说起话来仍没有分寸,低着头嘀嘀咕咕的:“那是都知道姐姐你在意什么,没人敢来告诉。陵化县城就这么大,谁不认识。那个刚开的扶风馆新鲜热闹,多少人都爱去看歌舞,林姐姐长得又好看,注意她的人本也就多些……” “既知如此你就更该护着她!” 这下子将兰姐姐气得够呛,拿着帕子的那只手直接拍在了桌上,听着都疼。两只眼睛也红了,似还是恨不过,直接就上手去拧夏松的耳朵。 谢从安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却抓不住也说不出。 那些女子出入风尘场所的话她本就不介意,可这也的确是夏兰的一块心病。 “遮遮掩掩的也没意思,况且我早就说了要与扶风馆合作,姐姐也是答应了的。” 她在两人之间护着夏松,脑袋里也没太想明白,索性直言道:“姐姐的爱护我都懂,只是这件事本也藏不住,更怪不得松儿。陵化县城里的人不比长安的有眼界,女子做事本就难些,你这靶子做得多辛苦,刚好让我来分担一些,不好吗?” 许多事夏兰从未提过,但是在这样的小县城里,稍加打听便也知道了。 就比如孙家与夏家的关系。 她和孙绍祖的婚事本就是两家长辈早年的几句虚应玩笑,只因孙绍祖一直没什么出息,也放不下脸面,夏家出去之后两家便渐渐淡了来往,此事也未再提。 后来夏家出事,他们姐弟回到陵化,孙母也曾正式的带着儿子上门拜访,原本的和睦关系却因为知道夏兰决定自己出面支应门庭后全变了。 孙家不再提及婚事,还私下放出了话来,说他们家不要那种牝鸡司晨、不知分寸的儿媳。 樱桃将这些故事讲出来时,谢从安气得要她直接做两个小布人出来,每天照着时间扎了出气。 忽然被提起伤心事,夏兰的怒气瞬间消失于无形。一旁的夏松窘相尽显,想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谢从安连忙劝解道:“我是真的不在意。姐姐不要只是心疼我,也听我说几句吧。松儿他肯定也不嫌弃我,所以真的没事。我们两个都只想能够多帮姐姐一些。” 夏兰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夏松,红着眼睛有些哽咽,“这一家人,有我受苦便也罢了。正因为听过了那些话,才不想你也……” “我懂。”眼泪夺眶而出,谢从安赶紧抹了一把拉她坐下,示意夏松去倒茶来,“姐姐可是不信我的话?” “倒也不是。”夏兰有些不好意思,摆弄着手里的帕子。 谢从安趁势道:“我是真觉得咱们这样挺好。一家子人都是一个路数,以后出去不论走到哪儿,他们都知道了该如何敬着。”边说边冲夏松眨眼,摆出个小姐的样子也在夏兰身旁坐下,还特意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的抬高了下巴才去接了夏松双手奉上的茶。夏松还特意绕过去给夏兰捶腿,一副狗腿的模样。 这两人作的怪总算逗得夏兰笑起来。“方伯……” “方伯那里姐姐放心。我只会乖乖听他老人家的安排,绝不捣乱。他负责酿酒,姐姐负责与找来买酒的商家应对,我就负责想法子让大家都知道咱们的酒如何的好。至于夏松么,他就负责好好读书做官就好。咱们一家子分工协作,一起把夏家的生意做起来!”谢从安手握拳头站起身来,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实则心里累的直叹气。 提起正事,夏兰拉她坐下,商量道:“如今还要再做什么?大家都已经很累了。这新酒真的还要继续做下去吗?之前春花秋月还有些单子都已经要来不及送了。” 烦心事被提起,谢从安也安静下来。 现在酒坊的确急需有钱进来,这样才能继续扩大经营。 灵机一动间,她喊起夏松。对方十分听话的凑了过来。 谢从安问:“你说扶风馆里私下设了赌局?” “对!啊……”夏松说完马上捂住耳朵,心虚的看向夏兰。 “……目前赔率如何,你可有闲钱?” 姐弟俩一瞬间就明白了谢从安的用意。夏兰不认同的摇了摇头。 “姐姐,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咱们下不为例。”谢从安又陪上笑脸,打起精神准备哄人。 * 一间三进的小院里,迎客厅内坐着极为安静的两人。 假王爷捧着茶杯坐在一旁,主座上是个姑娘,手里攥着斗富第一局输给了琴谱的琥珀珠,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林主在想什么?” 手里的茶已品了几回,早没了滋味。 黄岭心里默默回想着昨晚的那壶好酒。 那小子也没说酒是什么名字,不知道派去买酒的人究竟买到了没。 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他抬眼去看,只见林主将那串琥珀珠被放在了一旁的桌几上。 他忙开口解释:“这事它怪不得我。那小子没来由跟我装个有钱的身份,又是要斗富,我怎知他会拿出本琴谱来。” 上座被唤作林主的姑娘心事重重,并未回应。 “林主不如直接说咱们下一步如何。老黄我是觉得那个曲竹姑娘已经收手了。昨晚在扶风馆等了多时都未见其人。若不是那个傅方忽然出现,咱们就肯定赢了。” 一个小丫头进来放下点心,回头应了一句。“咱们又不是为了赌局来的。先生可是忘干净了?” 黄岭忙笑着掩饰道:“当日也只说了句来看看那曲竹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嘛。那小子一出现就说是她相好的,我这才会设局引他上钩,至于这些斗富什么的,不就是为了能多待几日等林主过来……” “黄先生是说曲竹姑娘昨晚一直没有现身?” 林依瑶终于开了口,边想边道:“楼中买消息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这宅子周围查探的人手也都撤了,连日赶来陵化的江湖人也都纷纷散去,定然是得了什么消息。这个曲竹,究竟想做什么……”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黄先生可说仔细点吧。咱们才不要听你再说那酒是如何的好了。”小丫头转过身去,掐着腰冲着黄岭直瞪眼。 黄岭忙咽了口口水,笑着摆了摆手,“当真没什么,该说的都说啦。那小子临时赶来,还晚了许久,估计就是知道了曲竹不肯帮他了,回去找人救急去了。” “傅方在这里多年,为何突然愿意暴露身份了呢?” “这个老黄我也不知道。只是没想到,当年的流言竟然是真的。那么傲气的一个人,竟躲在夏家那个破酒坊里这么多年,看来那个仇红袖是将他伤狠了。”黄岭说着话,笑的十分暧昧。 小丫头忽又转来瞪着他。他只能将笑收了回去,端起茶假装在喝。 “这些都发生在长安来信之后吧。”林依瑶道:“他不许曲竹查你身份,必然就是已经知道答案了。” 黄岭听了将手一挥,颇有些爽朗的侠气在身,少了那个假王爷的油腻,“那就知道呗。” “你!”小丫头气得又去瞪他。 黄岭撇了撇嘴,端起茶杯转过身去。 小丫头却不肯放过他,指着他道:“定然是你,就怪黄先生非要用那个王爷的身份!良王聪明的跟狐狸似的,怎会不知!主子就是被你给害了!” “琴果。别闹。”林依瑶出声制止。 琴果退去了主座之后,嘴里却仍没肯闲着,嘟嚷道:“那个女扮男装的林小姐也是奇怪,为何好好地非要往扶风馆里扎。我们能不能去见见那个曲竹姑娘呀,不知道她是什么模样,生的可有主子这样好看……” “琴果。”林依瑶再次提高了声调。 琴果马上捂着嘴,不再说话。 “挺机灵的一个丫头,怎么就是话那么多。”黄岭看着主仆俩发笑,结果又挨了一眼。 “主子既然来了,过几天的第三局要不要亲自去看看?”黄岭问的十分小心,心里却想着自己是不是就能偷偷去夏家酒坊探一探。 “这次就怪你酒后失态,把咱们的茶饼漏出去了!”琴果心直口快,说完又捂住了嘴。 林依瑶只做没看见黄岭的心虚模样,问道:“第三局比什么,先生可有想法了?” 蛛丝马迹 黄岭道:“当日来此是好奇这曲竹姑娘与那位的关系,可老黄我却忽然觉着……那个女扮男装的林姑娘也有点意思。” “一定有问题!不然怎么总跟着曲竹打转!”琴果道。 “黄先生请说。”林依瑶示意黄岭继续。 黄岭看了看她的脸色才道:“老黄我本也好奇那王爷派人来这小县城里做什么。昨夜瞧着扶风馆里的行事,忽然有种感觉。不知林主可曾想过,这一趟安排会不会就是为了那个林姑娘来的?” 林依瑶并未出声,思虑的痕迹却更加明显。“先生说昨晚曲竹躲了起来,到现在都没再出现。若真如先生所想,这输掉赌局便也是他下的命令。本就是个临时起意的事情,无关紧要,必不该加以干涉,如今那个曲竹不再帮忙反而掣肘,其中想必是有些缘故的。是以,先生觉得这个林姑娘才是关键。” 黄岭点头。 “那狐狸王爷让着小姐有什么不对吗?”琴果不明白了,“之前多少次与主子打赌,不都让着咱们赢的。” 林依瑶还是思虑的样子,摇了摇头。 虽说那人一副浪荡随性的样子,实际却是个谋划在心的性格。往日里爱缠着与她打赌,多是为了引她去见面。今次二人分别两地,有南北之远,就算猜到了黄先生的身份和来意,顶多是放任不理或给她警告,怎会这样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黄岭明显已等不及了,试探着问道:“林主想得如何,究竟要不要去?我这就吩咐人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琴果问道。 黄岭摸着脸笑嘻嘻的,“林主的易容术自然是手到擒来,可老黄我这副皮囊遮起来还要费些力气不是。” 林依瑶忽然笑了,瞧向身旁的小丫头,语气难掩自豪道:“琴果得我真传,可帮先生解决此事。不过……劳烦先生换脸之后先替我出趟远门,代办一事。” 没想到忽然会多了任务,黄岭连忙起身领命。 琴果一脸好奇的问:“什么事呀?” 林依瑶道:“送信修隐,买一人性命。” “不知此人是谁?”黄岭也困惑起来。 琴果就更好奇了,探着头问:“为何要黄先生去呢?主子直接下令,或是我跟楼里传封信不就好了,也免得来回的折腾。” 此时黄岭已反应过来,忙制止道:“老黄明白。等等换了脸就去。林主放心。” * 长安。良王府邸。 主人平日用来沐浴的房内水气氤氲,萦绕在硕大的纱影屏风周围,更显得上头那幅泼墨山水如同仙境。 桌上的玛瑙碗里堆着冰块,溶化滑落,发出轻微声响。中间摆着一支精致的白玉长颈壶上蒙了一层水雾。 高燃的烛台上火苗哔啵作声。特意留着透气的细缝中有风吹来,灯烛随风摇曳,有黑影在外一掠而过。 池水中躺着闭目养神的人,浑身上下肤色如玉,深邃的眉目如同俊美的石雕仙人。他唇边露出浅浅笑意,“大人如此心急,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窗棂咯噔一响。屏风外多出个人影,也不走近,只是抱臂站着。 “我前日办事路过盛安,那个舞姬,不见了。” 里头传来一阵水响,池里的人已经系着衣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外头有人叩门,他头也不抬的应了声:“无碍。”又无视来人,直接朝座位走去。 凤清敏锐的觉察到什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剑,迟疑了一下,将手一抬,把剑扔在了一旁,跟着过去坐下,直等着对面倒了杯茶慢悠悠的喝起来才有些急了,“殿下不打算告诉我吗?” “急什么。”良王放下茶盏看着他,眸中映着灯火闪亮,怎么看都不像个狡诈的坏人。 凤清咬牙忍住,只能动手倒茶,连喝了三杯。 “你这是刚下值么?”良王看着他,手里还端着茶杯就笑了。 凤清不敢抬头看他,瞅着别处胡乱点了几下头,忽然发现了那支酒壶,抬手就去拿,却被对方按住。 “这可是我王府里剩下的最后一支了。” “什么东西?”凤清一听就来了兴致,咧嘴一笑。 “春花秋月。” 良王也笑起来,取出酒盏,倒了一杯递了过去。 “酒是不错。不过忒难买了些。”凤清还是豪爽的一口下肚,看着手里那精致的小酒杯,不满的嘟嚷起来。 自从前些时候听说了这酒的名号,他也曾吩咐下人去买。可惜总是买不到,就连拿出了自己大统领的名号都没用。 “这是哪家的东西。怎么这样矜贵难买?到底会不会做生意。” 面对凤清的抱怨,良王笑了笑,“怎么说不会做生意。我只觉得这丫头厉害的狠了。” “丫头?”凤清抓住了关键,递了个“怎么回事”的眼神给对面。 良王笑笑,放下酒盏道:“怎么会忽然想起去盛安,可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凤清说完抱臂靠在了座上,翘着二郎腿,一副不配合的模样。 良王却缓缓的开了口:“右相府中的旧事被查,显然是二哥的授意。如那老仆所说,他儿子无意伤人,早已陪了银钱了事,如今原告却一口咬定他借势欺压伤人性命。非常时期,此事可大可小。父皇竟然会派乌衣卫去查,想来的确是动了心思。” 凤清脸上的笑容瞬间不见,双手捉紧之下,眼睛已经瞄向了方才丢剑的方向。 良王似无知无觉,又帮他将酒倒满,悠悠问了句:“你是想听这酒的故事,还是想知道那个丫头?亦或是……那个舞姬的去处?” 一念之间,凤清心头千回百转,最终松了口气,散了拳头。“殿下随意说,我听着就是。” “本王将人派去了江南府,替我办点事。”良王饮了一杯,又伸出手去点了点他面前的杯子。 凤清配合的端了起来,却没喝,“除了在长安城里守株待兔,殿下可还做了什么?” “没什么了。”良王忽然歪头一笑,“这样好的酒都分给你,可还要说我不信你?” 直接被说破心事的凤清愣了愣。 这话听起来何其暧昧。 忽然觉得两颊烧了起来,他连忙站起来。 “这就准备走了?”良王依旧偏头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里仍是烛火闪耀。 凤清看呆了一瞬,忙回身捡起剑来。 身后又传来一声轻笑,“不喝完这最后一杯么?” 凤清旋即变脸,转身出招,对方探来的手瞬间避开,却仍将杯子递去了他面前。“别浪费了这好酒。长安城里当真没了。” 凤清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我已承诺过不会做让你伤心之事。如今看来,还是你不信我多些。” 想起前时共饮,酒醉中的那些胡言乱语,凤清只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在冒热气,直接懵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凤统领?”琥珀色的眼眸中带着清浅笑意,面前的杯子又晃了晃。 凤清忽然清醒过来,气呼呼的扔下手里的剑,坐回去道:“殿下莫要逗我了,究竟还有什么,一起说完便是。” “那晚大人哭得伤心,只说对不起侯爷……” 凤清忙抬手喝止:“好了。先说正事。”脸上已经红的如同滴血。 良王轻笑摇头,也坐回去将手里的酒杯放去他面前,口中淡淡道:“谢家丫头没死。春花秋月就指向她的藏身之处。” 凤清被惊的过了半晌才发觉自己被酒呛了,喘不过气来。 疯狂的咳嗽声中,门外又被叩响。良王直接命人退下,自斟自饮的着看他自己慢慢缓过来。 凤清抹了一把咳出的眼泪,心里又是开心,又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因谢妹妹之死愧疚的夜不能寐,梦中都在与谢侯爷告罪。这人知道实情竟然也不告诉他。 他咬着牙道:“王爷瞒得好。” 良王挑眉,似是没想到竟得了声赞美,笑道:“你的话本王收着了。只是最近这丫头惹了些麻烦在身上,我得为她另寻去处。” “王爷是想做什么?她已经没了家主的身份,谢从安也已经死了,为何不能直接放过她……”凤清有些急了。 “凤统领真是关心则乱。本王都说了要与她另寻去处,你还听不明白么?”良王重复一回。 凤清终于反应过来,急的更往前凑了凑,说话的声音又小又急,“究竟是什么麻烦,不如我直接去一趟,将这麻烦除了。” 良王瞥他一眼。“不急于一时。” “殿下可将目的告于我知?谢妹妹……殿下为何要对她动手?她已经没用了,不是吗?”凤清契而不舍的追问。 “怎会没用。”良王的目光看向皇城方向,意有所指道:“可是有好多人惦记着呢。” 凤清并未明白,却也知道问不出更多了。 不论如何,能得知她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 “凤大人,要知道这事情是个机密……” 心事又被看透,凤清不禁打了个寒颤,直接应道:“我不会说了。” “这就好。”良王满意的笑笑,又与他斟满酒杯。“最后一杯了,大人切莫辜负。” 背后之人 扶风馆内。 谢从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醉心于琢磨故事,直到饿得前心贴后背才注意到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笙歌竟然一整天都没来过,连樱桃也没出现…… 她起身理了理桌上的东西,出门去寻吃的,路过楼下时只见一个人蹲在笙歌门前打瞌睡。 还以为是假王爷又来找麻烦,她怒冲冲的上前,把打扮成男子模样的樱桃吓了一跳。 两人几句话说明了情况,才知道这丫头已在此处等了一天一夜了。 笙歌竟然就没回来过…… 谢从安心里咯噔一声。 前时那次北上,听说了长安城里皇帝病重,已经由太子监国。总不是大boss招她回去帮忙……或是她被对手的人盯上了,藏起来避难去了? 此时不禁又开始后悔。 早该想办法确认她背后人的身份,也许这会儿还能帮上些忙。 不过眼下只余二人还有嫌疑,良王与太子性格迥然,若真的想要查上一查,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 单说这地方不就是良王殿下的大本营么。还是他嫌疑最大。 谢从安皱着眉头将好好地馒头掰的一块一块。樱桃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抓住那作恶的手道:“小姐不能浪费粮食!” 谢从安回过神来连忙得点头,认认真真塞了两口吃的。 “咱们第二局虽然也赢了,距离全胜还差着一回呢。”听谢从安说了想用赌局赢钱的打算,樱桃亦觉得难为:“曲竹姑娘都不见了,咱们又能从哪里弄来宝贝呢。” 谢从安却打了个岔,“你吃过饭后回去换个装扮再暗中回来,只盯着那些鬼头鬼脑怕被人注意到的姑娘们,看看她们都往哪儿去。” 这扶风馆才开业不久,每日需要处理的繁杂事务不少。笙歌不在,必要安排个接替她的角色,不然肯定乱套。只要抓住此人,如何都能离答案更进一步。 谢从安重重的叹了口气。 以后还是不能心软,该问该查的都不能放过。要不然偷得懒迟早要还。 瞧出她不开心,樱桃便想着该如何安慰几句,没想到反被她几句话劝走了。 谢从安坐在屋里又开始琢磨,若是笙歌不再出现,自己也接触不到梅子黄时,这一番计划又该如何往后。 酒坊的产量太小,要用酒拖到黄班主来怕是耗时太过。但这酒又是最关键的。哪怕赌局输了,只要有酒,这计划就可以继续,她也就能有时间再去规划翻盘。 目前手中可用的就只剩下……夏家老宅……张庐! 她眼睛一亮。 如今万事不定,也许值得冒险。 * 陵化县衙的后院之内,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蹲在墙角。 谢从安揉完了手臂揉屁股,吸着冷气呲牙咧嘴。 方才她勉强着翻墙进来就耗费了一番力气,现在只觉得手脚都是抖的,只盼着等等能顺利才好。 主厅那侧灯火通明,瞧着有丫头陆续端着盘子进出,想来是里头用完饭了。 她趁机又将这院落打量一回。 山石水塘一概没有,空空阔阔的。若是出了这片墙影,根本无从躲起。 忽然有人掌灯过来。 她缩起脖子又往后藏了藏。 来的是一男一女。丫鬟在前头举着灯笼,后头就跟着那个让人看一回就想吐一阵子的舒喜公子张庐。 大概是吉人天相,两人进的就是她面前的这间屋子。 里面亮起了灯,等了片刻,丫鬟又退了出来。 谢从安此时才知后悔,只恨自己来时漏看了时辰,不知道里头还要多久才会休息。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墙根底下也聚着不少蚊虫。她蹲在那处苦不堪言,含泪无语望苍天,在心中默念着菩萨保佑,早日让她恢复身份,不要再受这种罪了。 等来等去却不见丫鬟回来。 她默默犯起了嘀咕。 难道这人睡觉不洗脚?还是说他一个流氓纨绔还知道熬夜苦读? 心中翻来覆去的捉摸不定,再看一眼,那屋子的灯火已经熄了。 谢从安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探着脑袋看了几看。 这院子里头空空荡荡的,除了高处挂着的一轮月亮,真的就只剩下虫鸣声了。 思虑几回之后,她将心一横,直接摸去了屋内。哪知才迈过门槛就被人抓住了后脖颈儿。 “公子,是我。” 谢从那小声求饶,想着用提前备好的托辞唬弄几句,摸向腰间的手却被身旁人不动声色的捏住,直接疼出了两眼泪。 “得罪。” 这声音让她听得一愣。 张庐什么时候对人这般客气? 昏过去之前,她忽然意识到这房中有一股熟悉的气味。 * 再次醒来时,谢从安发现自己被包着棉被五花大绑的放在扶风馆里的床上。外头的书案前,她费尽心思想要寻找的人正整对着灯火读着她今日写的文稿。 “快放开我吧。”她开口求饶,发现嗓子都哑了。 笙歌朝这里看了一眼,起身去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喂着她喝了几口。“你就穿成这个样子翻人家墙院去干坏事?” 见她一脸嫌弃的看着一处,谢从安探了探头,发现那里扔着自己今晚穿的衣裳,便学着她翻个白眼,“夏松的旧衣柜里翻出来的,那小子根本就没几件深色衣裳。我这又急着用,还能如何呢。” 那是件不合季节的厚重棉衣,虽说是棕色的,却绣着前几年才时兴的金色暗纹,着实不够低调。不过也多亏了它够厚才没让自己摔的太惨。 “罢了罢了。你人都回来了,就放开我吧。”身上几个被蚊子叮了的地方痒的钻心,谢从安不耐烦的在被子里扭来扭去。 笙歌直接被她气笑了,放下茶杯道:“你还好意思提。我既然会躲着不见你,必有缘由,你怎么就敢胆大包天的跑去县衙后院。是嫌我的命太长吗?” “我这还不是担心你的安危!若说误会,你是不是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不给我留个信儿再走!”谢从安不但不肯认错,反而直接恼了,“好一个没心没肺的曲竹姑娘,我白白的担忧你那么久,一个懒得出奇的人,亲自跑去找张庐那杂碎,豁出命来打探消息,你竟然还怪我!” 她身上痒极了,说完直接放声嚎啕,吓得笙歌忙去捂她的嘴,好生劝说着解开才算消停。 谢从安脱的只剩里衣坐在被子上,将手脚上几处都抓的通红。 笙歌小心帮她涂着药膏,不耐烦的将她不老实的爪子打掉。 “抓我的是谁?也是殿下的人嘛?”她状似不经意的问一句。 身旁人嗯了一声,反应过来时,抿紧了嘴唇。 “他那屋子里有股味道。”谢从安盯着笙歌故意问:“可是与你们所用的易容术有关?” 笙歌停下手看了看她,又继续低头涂抹,语气有些古怪,“不是易容术。是改换人音容笑貌的药丸。里头有几味药材的气味大,长期服用的话就会有股味道在身上,洗不掉。” “难怪。”谢从安小声嘀咕。“所以张庐死了。现在的那个,是殿下的人。” 笙歌又嗯了一声。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闷。可是事情进展不顺利?” 谢从安只觉得她今日有些过分的好说话了。没想到笙歌竟然真的停了下来,装好药膏后正色道:“我背后的人是三殿下。他让我不要查那个王爷,假张庐也是他派人安排的。” 谢从安点了点头。“还有呢?” “什么?”笙歌不知道她一旦起疑,自己细微的表情全都被看在眼里。 “你还有事没说。”谢从安边整理衣服边道:“若不让你查那个王爷,你不查就是了,自己又何必偷偷躲起来。况且若真是这样,你就更应该帮我赢了这赌局才对,这样子方便他败后灰溜溜的遁走,也不至于被人注意。可你第二局就直接不见了,东西也没帮我准备……罢了,还是直说你家主子都有什么嘱咐吧。说明白些我还可以帮你,若是不好好说,我就只能怀疑你是准备对我下手了。” 谢从安的语气不太好,脸色异常认真的补了一句:“你知道我性子的。可是没有隐瞒你半分。” 笙歌忽然抱着脑袋大叫起来,吓得方才来敲门的侍女纷纷又转回来问怎么了。 谢从安随便找了借口把人都赶走,等她嚎的没力气了才端了杯茶过来问:“说不说?” 笙歌接过一口气喝完,骂了句脏话,道:“斗不过你们这群死狐狸!” 谢从安生气的脸没憋住,笑起来推她一把。 笙歌臭着脸将长安送来的那三个命令托盘而出。 她的脑袋瓜转到飞起,问道:“殿下让你来陵化就是为我?” 笙歌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是?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 “那是不是你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他的?” 笙歌面露愧色,点了点头。 “所以他知道后也没说要杀我,还要你帮我隐藏身份。”谢从安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你帮我给他送封信,就说我什么都能答应配合,但是需要他重金酬谢。” 三人成虎 笙歌接过一口气喝完,又没忍住骂了句脏话才道:“就知道斗不过你们这群死狐狸!” 谢从安那张生气的脸一时没憋住,笑起来又不甘心,便搡了她一把。 笙歌臭着脸将长安送回来的三个命令托盘而出。 谢从安道:“既然骂了我,总归是要有些补偿。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殿下让你来陵化是不是为了我?” 翻了白眼的笙歌想也不想,直接摇头。 “不是,还是不知道?”谢从安问。 “不知道。” “那是不是你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他的?” 这次笙歌面露愧色,点了点头。 “可他知道后不但没说要杀我,还要你帮我隐藏身份?”谢从安嘀咕着想了几想,一拍手道:“不如这样,你帮我给他送封信,就说我什么都能答应配合,但是需要他重金酬谢。” “你发什么疯!”笙歌气得推她一把,“你别在这里胡言乱语的,万一真惹了什么事,殿下让人过来杀你,我看你到时候怎么逃!” 这句话直接连上了谢从安的心病。 “他派你来陵化真的不是为我?”她又问一回,“真的?你确定不是为我?” 笙歌气得恨不能抬脚踢她,“都说了不是!就只是让我过来经营舞馆而已!” “就没点别的?”谢从安还是不信。 “没有!”笙歌已经在吼了,“你别再发疯了。给我正经些!” “放心吧。”谢从安拍了拍她肩膀,算作安慰,“就你这样的执行能力他都敢放心派过来,若真要杀我,早就直接下令了。搞这么些事情出来又何必呢。”一时没忍住吐槽,完了忙又急忙咬住嘴唇,握拳抱歉。 好在笙歌没有生气,不好的是她竟难得的沮丧起来,语气低落道:“他也是这样说我的。” “谁?谁敢说我姐妹!”谢从安忽然提高了声调,双手掐腰,一副要打人的模样。 “那个假张庐。”笙歌咬牙骂了一句,抓起手边的枕头丢在了地上,又踹了一脚。 “疯了他!敢惹我姐妹!我看是不想活了!看我写信去长安举报他,让他在良王面前漏馅儿!” 谢从安气呼呼的掐着腰,模样夸张的把笙歌逗得直乐。 “别闹了。我已经知道是自己思虑不周。当时收到消息假装帮你输掉赌局就是了,怎奈自己心虚,无法面对你,这才反而露了马脚。可是我也奇怪着呢,这个假王爷到底是谁,为何殿下不许我查呢?” “算了,别想了。” 事到如今,谢从安只担心说的太多反而让笙歌乱了行事。 若引起良王注意,知道了自己套路她说出了全部实情,或许会有新的麻烦也说不定。 她提起另一事来:“早前说的要查孙家,查得如何?” “这才几日,忙的没顾上。”笙歌没好气的回了她一句。 谢从安本也猜的七七八八,为了让她重视,便又将自己对夏家的老宅的打算讲了一回。 笙歌听后惊诧极了,“夏家姐弟如果知道,不得骂你狼心狗肺?” 这陵化镇上谁不知道夏家那个表小姐林黛玉为了酒坊生意来回奔走,可是谁又能想到她背后打得竟然是这个主意。 “那不就刚好配上你这个没心没肺?”谢从安歪着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两个人都没忍住,一起笑了起来。 “罢了。反正你们这些人都是狐狸心性,我也捉摸不透。可是小狐狸你要记得,我背后的可是只老狐狸。你若算得到,难道他就算不到吗?总之,你们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才懒得替你们这些人耗费心神。” 笙歌随口的一句话,谢从安如同当头棒喝。 良王若要隐藏她的身份,或许会制止她在夏家的酒坊搞事,毕竟太招摇了…… 不然就还是退求其次,用经营扶风馆的借口哄笙歌帮手,然后抓紧怎么利用最后两局传递消息出去。 忽然有人闯入,两人都吓了一跳。 “小、公子!”樱桃的衣衫与发髻都乱了,急的话不成句,见到笙歌在此,又是惊讶又是好奇:“曲竹姑娘怎么会在这里?正好,”她指向后院道:“我发现一个人在你房外鬼鬼祟祟的,于是把他锁在了里面,跟侍女们说里头是贼,让人过去看着呢。姑娘也快些去看看吧。” 三人一行急匆匆往后院赶去。到了门前,却并未见到有人看守,只听里头翻箱倒柜的,好像还有说话的声音。 “几个人啊,这么大动静?”谢从安回身为樱桃整理发带和衣裳,“怎么听着像个女的。” “应该是……就一个。”樱桃乖乖站着,显然也不大明白,“背影看上去的确文文弱弱的,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大力气。” 笙歌忽然轻笑道:“自从上次你翻入我房间,我就担心会误闯出事,所以将门窗那里都设下了机关。他如今定是发现自己出不来,在里头发疯呢。” 谢从安镇定自若的点了点头,权当说的是别人的故事,“那咱们现在就进去,还是再等等? “等等吧,等他折腾的没力气了,我们也好问话。”笙歌道。 “言之有理。” 谢从安继续点头,转而问起她对今日的文稿如何看,两人便聊着往外走去。 樱桃无奈的回头看了眼锁紧的房门,只能跟了出去。 * 翌日一早。 谢从安刚醒就发现收拾齐整的樱桃在自己房内坐着。 “你这是干什么?”她看了看四周,又掰着手指数了数,“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第三局难道不是明晚?” “小姐,后院那个人已经在里头关了一夜了。咱们得去看看吧。”樱桃的脸上都是小心。 谢从安这才明白过来,“你是担心那个小偷的安危?” 樱桃点了点头,“没食没水的……” “也对,”谢从安点点头,“万一这人要是在屋里解决生理问题,估计笙歌会直接杀了他。” 樱桃听的脸直接红了,跟着谢从安一出房门,却遇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人堵在前头。 “假,咳咳,王爷早。” 谢从安假意咳嗽着,手上胡乱行了个礼。 对方却不见了往常的不屑,笑笑道:“林姑娘客气。” 谢从安干笑一声,扭头去看樱桃。 对方提醒道::“姑娘别看了,是你自己漏馅儿的。男子作揖可不是这副模样。” 谢从安在心里骂了脏话,笑眯眯的回过头来看向假王爷。 林黛玉女扮男装来扶风馆斗富早已不是秘密,这个人今天找上门来戳破是想干什么。 套话,打探消息? 思绪瞬间飞到了锁着人的后院里,她心里更是拿准了几分。 “王爷当真是聪慧。我与曲竹姑娘是多年旧友,当日也是想借着机会为扶风馆吸引些人气才顺水推舟,并非有意造次。您大人大量,咱们友谊第一。” 谢从安笑嘻嘻的陪着假王爷吃了顿早餐,可惜笑到脸僵也没问出这人一早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直到笙歌现身,他才算有了几分异样。 “本王也只是久闻曲竹姑娘大名。这样的美人,让人一见倾心,若是跳起舞来,定有别样风情。” 林依瑶上前行礼,笙歌回礼,两人便又是一番逢迎。 谢从安在一旁瞧着今天过分积极主动的假王爷,仰着头装傻道:“不知王爷是从哪听说她的?” 一句话直指他方才的漏洞。 笙歌虽然是出自温泉行宫芳菲苑里舞姬,但自从出了那地方之后,她应当还未在外跳过舞。 笙歌瞬间明了,顺势挽留假王爷闲聊,又吩咐下人换上茶点,几句之后十分自然的提起明晚的第三局来。 “事已至此,王爷既然知道了林姑娘的身份和咱们设局的用意,可有什么要提点我们的?” 林依瑶应的心平静气:“本王此次出行只为游山玩水,既然能帮曲竹姑娘些忙,亦是荣幸,又何需客气。姑娘要是有什么话,也不妨直说。” 瞧着两人一唱一和,谢从安在一旁打起哈欠。 假王爷的脑袋瓜明显不笨,刚才怎么会一上来就捅出那么大的漏洞。究竟是说漏了嘴还是局中局……莫不是冲着笙歌的真实身份来的? “还没问王爷是从哪里过来?听说太子监国已有数月,不知长安城里如何?”谢从安又笑眯眯的开口问道。 林依瑶顿了顿,放下了茶杯,“林小姐倒是对国事关心的很。” 收到笙歌剜来的一眼,谢从安心虚的掩饰过去,“只是好奇罢了。” “本王在外漂浮已久……” “竟然就不曾进宫侍疾吗?” 这一问不论在哪都算得上是无礼了。 林依瑶冷冷一笑,丢出一句颇具警告意味的话后当场离去。“林小姐,仔细祸从口出。” 上一回听到这句话还是去岁的围猎场…… 脑海闪过一幕往昔,谢从安慌忙按下心痛。 笙歌过来嗔道:“你干什么呢?” 谢从安无辜的眨眨眼,“我怕她是要用你的身份威胁你背后的……” 细长指尖点上她额头,“若当真如此,长安城也必然已经知道了,王爷怎会下令不许我调查他的身份来历!” 谢从安这才记起,良王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人是谁。 假扮他的身份接近他藏下的人,面对这样的行为,大boss竟然不给反应…… 既然是只老狐狸,坐以待毙的可能性就不存在。要么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和用意,已经在排兵布阵。 ……守株待兔,或是请君入瓮? 一时间,谢从安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或许她应该趁机与这位富裕的朋友好好认识一番。既然是个假的王爷,就可以和她这个假林黛玉好好玩一玩…… 瞧着谢从安笑得贼兮兮的样子,笙歌越看越觉得自己骂的没错,真是只狐狸崽子。 她无奈的招呼樱桃过来,带着她一起去后院拿人,又吩咐侍女提醒谢从安早些回去夏家找明晚斗富用的宝贝。 聪明人的事情还是交给聪明人去发愁。她只管先听主子的,把赌局输了就是。 假假真真 扶风馆内,假王爷休憩的房中。 林依瑶仍然维持着那副中年男子的装扮,只身坐在桌前。 她面前放着一张画像。上头画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身姿容貌都栩栩如生,仿佛这世上真有此人。认识的只一眼就能认出,那正是笙歌的模样。 因她最擅易容,方才一见曲竹就知道此人曾服用过改换容貌气质的骷药。如今虽已停用,眉宇间还是有些别扭,却也可以凭借骨相确认她就是画像上的女子。 那个人当时日夜兼程,赶往巫峡,就只为救下这个因为扰乱宴席而被赐死的舞姬。 可是如此重要之人,怎会连容颜都未经掩饰,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陵化县城? 若不是身份不符,她都要怀疑他是要用这江南府的地界来金屋藏娇了。 林依瑶冷哼一声,止不住心底的酸意上涌,目光落在那画像上头,觉得越发难受,索性转过脸去不看。 还有那个林黛玉…… 这舞姬的身份如此微妙,此人却一出现就与之亲密异常,两人想必是旧相识。 一个常年被豢养在温泉行宫里取乐的舞姬,她若有旧友…… 忆起之前反复看过的笙歌生平纪事,林依瑶突然变了脸色。 “来人。” 房门应声而开,匆匆进来二人。 走在前头的侍女瞥见桌上画像先是一惊,慌忙敛目低头。后头跟来的人晃过一笑,上前行了个礼道:“王爷,小人来打扰了。” 惊见来人,林依瑶目露欣喜,忙瞥向门外吩咐侍卫:“本王等的着急,若是书信送到了便即刻告知于我。” 侍卫应下,侍女屏退。 她看一眼一旁站着发愣的谢从安,心知这是因为看到了桌上画像,唇角微微一动,假装无事道:“林姑娘是寻本王有事?” 谢从安此刻心里正乱成一片。 画像上的笙歌是当夜她被赐死时的装扮。火红的纱裙上缀满金铃,耳畔仿佛还能听见那晚的鼓点和铃音。 只怪那画像太过真实,如同照片一般,神韵兼具,连舞蹈的姿势也无半分偏差,让她看见的瞬间头发根儿都竖了起来。 “林小姐?” 面前的画像突然移动。 谢从安醒过神来,僵硬着笑道:“我是闲来无事,想与王爷闲聊几句。” “好啊。聊些什么?”林依瑶对面前这个自动送上门来的收获十分满意,“不如就聊聊林姑娘和曲竹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谢从安没料到自己会先被将军,在脑中疯狂编织着答案:“幼年相识。” “这么说,曲竹姑娘也是姑苏人?”林依瑶一边倒茶,抬眸看她一眼。 谢从安心底一慌,“若说这些,难免会涉及她的伤心往事。王爷怜香惜玉的,还是别问那么清楚了。” 笙歌是个官家小姐的出身,因家人获罪才入的贱籍。 这样说,或许也能混得过去。 对面顿了顿,道:“只是想多打听些关于她的事情罢了。” “对于心中向往之人,总有些多去了解的冲动。我懂、我懂。”谢从安接过茶水,顺势一答,却无心中的。 林依瑶面色微红的垂了眼帘。 谢从安却以为是这假王爷少男怀春,被自己说出了羞涩,先是觉得好笑,又莫名觉得好玩,一来一往间对他的敌意倒消解不少。 “王爷想不想知道曲竹姑娘都喜欢什么?做为她的闺中密友,我肯定可以帮你一帮。” 林依瑶依计摆出那副惊喜非常、悉心受教的模样,“林姑娘快快请讲。” 谢从安一口气洋洋洒洒的说出不少方才跟侍女们打听到的首饰名称,“……她就爱这些。女子嘛,总是醉心装扮。愿为悦己者容。”她说着话还笑得暧昧,很有几分笙歌早已心醉神迷,只因害羞才让她来传信的模样。 林依瑶十分配合,当即点头回应,唤来侍卫:“去让他们多备些长安流行的首饰和珠宝,快马加鞭的送来。”末了扫了眼那画像,故意道:“多选些红色宝石。本王就爱看她穿红色!” “对!笙歌穿红色好看!”谢从安难掩雀跃。 红宝石可大多都是上等货色。这下子扶风馆可是要发达! “笙歌?” 望见对面看来的眼神,谢从安连忙坐下,低声解释道:“小名,小名。” 林依瑶忍住笑意,继续表演着欣喜非常,“原来如此。那我以后也就如此唤她,岂不更加亲近。” “千万别。”谢从安吓得连忙摆手,重新堆起笑道:“王爷要记得,您与笙歌是天作之合,心意相通。小人可没有告诉你任何事,您之所以能恰巧都备上她喜欢的东西,不过都是缘分使然,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天生一对!” 假王爷连声应下,笑得合不拢嘴,搓了搓手道:“除了这些呢?现下本王手边就没什么可以送的么?这首饰还要再等,着实不美。” 这话让谢从安喜出望外,“不如,就把第一局的那串琥珀珠也送了她吧。我瞧她当时是挺喜欢的。”说完去看对方表情,见他毫无波澜便应了,又道:“不着急。我还想问一问,王爷这珠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担心会惊跑了上钩的鱼儿,林依瑶特意缓了一缓,状似随意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瞧着对方的眼睛,谢从安话音一转,拿出个万能答案来:“我瞧着那东西也喜欢的紧。” “如此,可惜。”林依瑶面露惋惜,“只是这东西罕见,不然也能送一个给林姑娘作为谢礼。” 谢从安忙又客气几句,“这样难得的宝贝,得不到才该是寻常。小人今日来此也是想多听听您这些宝贝的来历,以后也好出去跟人吹嘘炫耀。姐妹的福气也是小人我的福气,都是一样的。” 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努力笑得都快要看不见了。 林依瑶一时间更觉得这女子有趣,故意道:“还能有什么来历,不就是从王府里出来的东西。” “不知是哪个王府?”谢从安瞬间紧张起来。 对面却将手一张,“你觉得是哪个王府?” 她僵了一僵,连忙笑道:“是我傻了。还能是哪个王府呢。”话音又一转道:“还未问过王爷,不知您平日与宁王府里可有来往?” 假王爷忽然放下了茶杯,“林姑娘似是对长安的官场很感兴趣,这是在关切心上人的仕途将来么?” 谢从安猛被戳痛,继续假笑道:“这是哪里来的传言。小人不过是早年间听说好似宁王妃有一串十成光的琥珀珠,还是王爷与皇帝下棋赢来的。因为不知这故事真假,所以才会好奇的跑来问上一问。毕竟这品相绝佳的琥珀珠千载难逢,一下子却就有了两串,难免会生出好奇。” “皇家亲眷的故事,竟也能传得这样远么。”林依瑶感慨一句,靠在了椅背上,瞥来一眼,随后又突然丢出一句别有深意的话,“林姑娘以后还是多多注意,这好奇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谢从安陪笑几句,又寻了借口退出房去,心内已经确认此人与良王的关系匪浅。 可他若同样也是良王的人,又怎会找到笙歌这里来捣乱…… 眼下长安城里正是云波诡谲之时,这人不就是等于在给他找麻烦么? 所以大boss对此人放任,到底是为了什么,怎么就莫名有种宠溺感呢…… 谢从安忍住恶寒,敲了敲自己胡思乱想的脑袋。 “还是找笙歌去吧。” * 方才的房中,侍卫已经送入一封信来,又附在假王爷的耳边低语几句。 “当真?”林依瑶一脸的不可置信,“你确定那人没有撒谎?” “是手下的人前几日在馆中听来的消息,已经去信与楼中确认了。虽然还未回信,但大抵是不会错的。” 林依瑶若有所思,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最终冷笑一声,展信细读后又惊讶良久,喃喃自语道:“竟然真的是这样。他究竟要做什么?难道说,他在意的其实一直是这个谢家姑娘?” 侍卫瞧了眼座上的脸色才继续道:“方才还带来一句话,黄先生问咱们第三局的宝贝可曾选好。” 林依瑶忽然笑了,眼神却瞧着大不高兴,“已经选好了。你且将我的话带回去,让他们安排着与那些首饰一起送来。” “还有一事。”侍卫悄悄地再偷看一眼,“琴果姑娘不肯在房里思过。闹着非要过来见您。” “这个丫头,都被人困在屋子里了还不知道小心。”林依瑶无奈的叹了口气,“罢了,还是我亲自回去一趟。你去将黄先生唤回来。若是让这丫头来了此处,只怕会被那个林,姑娘发现不妥。” 侍卫机灵,一下子听出主座的话音所在。 这次明明是奔着曲竹姑娘的身份来的,如何又会忽然在意起这位林姑娘来。 “方才那个林姑娘说漏了不少消息,主上应当是对她和曲竹姑娘的身份都有数了。” 林依瑶忽然沉默下来,站起身拂了拂衣摆,“走吧。我们回去换人。” 紫玉菩提 笙歌的小楼之内,房间被翻的乱七八糟。桌椅箱笼全部翻倒,里头装的东西都散在地上。侍女三三两两在里头收整着,屋子正中单摆着一张椅子,上头坐着这房间的主人。 “怎么回事?”谢从安兴高采烈的进来,一下就看傻了眼。“被你们关着的人呢?” 她一左一右的看着抱臂摇扇的笙歌和在一旁罚站樱桃,预感不是很好。 樱桃示意她去看屋里的狼藉,摇着头无声道:“跑了。” 谢从安看了看屋里,恍然大悟,“难怪会突然找上门来。本来跟他就不熟,一起吃什么早饭呢……” 樱桃一下子听了个明白,“是那个假王爷搞的鬼?” 谢从安冲她点头一笑,拉过笙歌,趴在她耳畔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回。 笙歌听得皱眉,“你确定他知道我身份?” “确定。”谢从安正色道:“但是也应当无碍,不然老狐狸肯定要出手的。一个破赌局而已,结果如何不都是与你有关。既然不让我们查,必然是与性命无碍的。依我看,估计就是他在外头玩的时候惹上的什么情债……” 才正经了两句,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笙歌站起来拿扇子打她,“你给我收声,再胡说我就要替主子罚你了。” “哎呦呦,真是个忠心的姑娘。”谢从安跳着躲开,回身冲她做个鬼脸,“也许就被我说中了呢!毕竟那副皮囊……” 想起良王那高座俯视,如同神只怜悯人间蝼蚁的眼神,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长得好看的人都惹不起。” “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些。莫不是思念你家的那位旧人了?” 笙歌摇着扇子,倚靠在椅子背上的身形凹凸有致,一边乜斜着眼拿她取笑,一边抬手拂了拂鬓边的一缕碎发,举手抬足间自有风情万种,直接把一旁的樱桃看呆了。 谢从安的脸上却多了片刻茫然,看向她问道:“什么?” 笙歌收起那副神情,木着脸挥挥扇子坐下,“没什么。且说第三局的东西,你要用什么?我这里可没有东西给你了。” “知道了。”谢从安也嫌无趣,摆一摆手,“反正你也不会让我赢的。那就随便吧。” 还未跟上更新的樱桃不解道:“为何不让我们赢?那我们还要参与赌局么?” “不参与了。反正本来也就没钱去赌。” 小姐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樱桃看不明白,却知道她不愿再说,只能忍住了心底的无数疑问。 谢从安低头踢着地上看不见的尘土,嘟囔了句:“我回去继续写东西了。” 笙歌在身后提醒道:“就算往后两局连输,你也还是欠着最终一回呢。” 她只是抬了抬手,头也不回。 要赢不容易,输还不简单么。 不过才剩下三局,随便将屋里的文房四宝拿出去还能有个多出的nb呢。 谢从安嘀嘀咕咕的回身关门,被身后的樱桃吓了一跳。 “小姐是不想我跟着?”樱桃自觉的几步退出门外。 “不是。”谢从安忙把人拉进来,关了门才道:“我只是没想好要怎么跟兰姐姐说。” 她抓着头发,模样苦恼极了,“毕竟当时说要趁赌局赢钱的也是我。如今他们都想办法去下注了,我这里又不能赢,这反复也太过了些。最重要的是没什么能好好跟人说明白的理由。太难了。” “的确如此。”樱桃也面露难色。虽然她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但小姐会忽然决定如此,必然是有非要如此的原因。“可是要赢不是才更难么,输掉反而简单些。” 谢从安点点头,又泄了气。 樱桃问道:“实情不能相告,但是小姐又不想让大家觉的你是在戏耍我们,对吗?” 谢从安抿着嘴,重重点了点头。 “可是若不早些告诉了,兰小姐和松少爷真的下注,咱们岂不是又要损失。” “你说的对。”谢从安又叹了口气,直接趴在了桌上。“可我不想骗人,真相又说不出……” 换成是她听了这不清不楚的指令,只怕会把对方直接吊起来揍一顿再说。 “不然还是我独自回去送信。”樱桃自告奋勇,“只说这里有些事不便明说,咱们必须输掉后续的三局。等到结果出来,小姐,小姐再想办法解释。” 谢从安痛苦的捂住了脸。 她知道夏家姐弟一定会听她的,也必然会信任她的决定,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觉得愧疚无比。 这只该死的老狐狸,总有一天要让你多多的拿钱出来,给我补了这份人情! “解释什么啊?”夏松忽然鬼头鬼脑的从帘子后头走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谢从安起身绕过,瞥了眼门口。 房门还紧紧关着,没有异样。 “我悄悄进来的,”夏松嘿嘿一笑,“特意过来给你们送宝贝。” 他见二人低迷不振,很有些奇怪,“你们这是怎么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个,拿去。明日这局咱们赢定了。” 谢从安接过打开,见里头包着块色泽纯正的玉佩,刻的是条张牙舞爪的应龙,倒也是活灵活现。 “祖传的?”她试着一问,见对方点头,有点儿无语。 夏家之前也是有名的富户,就算她不懂鉴宝,这个东西交上去也比文房四宝靠谱,可这结果估摸着还是输。 “松儿,你来。”她拉着夏松坐下,表情有些扭捏,“咱们,能不能不赌了?” “为什么?”夏松傻了。 “不为什么。”谢从安眨眨眼。 夏松噌的站了起来,“林姐姐,我姐可是把爹娘给的玉佩都当了银子拿去下了注,你……你……” “那这个是什么?”谢从安举起手里的玉佩问道。 “这是我的,当掉的是我姐的。”夏松急的快哭了,“我姐说反正只用一次,等赢了再赎回来就好了。” 谢从安只好向樱桃求助,“下了注的银子能退吗?” 樱桃紧张的摇头摆手,两人只能又看向夏松。 * 第三局当夜。 谢从安早早就爬上了台子上坐着。看着底下的人从零零散散到热闹哄哄,脑袋里空空的,仿佛魂不附体。手里使劲儿攥着那朵六角霜花,硌的她生疼也不肯松开,像是有意在惩罚自己。 今夜这一局,要么赢,赎回玉佩,笙歌的任务失败;要么输,失掉玉佩,让兰姐姐伤心。 从昨日纠结至今,她难得一晚上都没合眼。 笙歌一来就发现了谢从安的不对劲,双眸无神,眼下好大两片青紫。 不知又是在纠结什么。 她嘀咕一句,吩咐侍女去换上浓茶,坐着等看两家的宝贝如何。 假王爷今次倒是迟了,直等到快要开局才踏入大门。身旁那个抱匣子的侍卫十分懂事,先行一溜小跑,将怀里的东西交到了台上。 笙歌亲自取出放置在展示用的软锦垫子上,底下瞬间议论起来。 一片闹哄哄的人声中,她又转朝谢从安那处使个眼色。 那人却还在愣神,被樱桃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将手里的东西送了过来。 正逢假王爷走上台来,两人对视一眼。他看见了六角霜花,特意走近细瞧了一回,脸上的表情颇有些耐人寻味。 谢从安心中满是煎熬,只是盯着对方那串黑乎乎的东西出神。 不知这局究竟会是什么结果。 大朝奉一见两边的宝贝,两眼放光,激动的双手发颤,言语不畅。底下的看客们实在等待不及,便此起彼伏的吆喝起来。 笙歌上前好一阵安抚,催促大朝奉快些讲评。 谢从安在听见对方宝贝名字的那一刹那,脑袋又开始嗡嗡作响。 “紫玉菩提?怎么会是紫玉菩提?难道这东西也有两串?” 不是说那串紫玉菩提是谢家先祖从战场上赢来的,被谢墨偷偷卖出去了吗? 谢墨。 不对,谢墨被她养在田庄上,他是被诬陷的。 那我的紫玉菩提呢? 樱桃被她自言自语的样子吓到,不停的摇着她,唤她名字。 谢从安却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竟会在此见到属于谢家的东西。 “你是说,这个就是当年谢家先祖所受的封赏?” “这宝贝,怎么会在这儿呢?” “谢家败类多,肯定是被卖了呗。” “有那个败家女持家,总逃不过这下场。” “多行不义必自毙,呸。” “东西还是好东西。” …… 林依瑶在台下看着谢从安魂不附体的模样,对这结果既满意又不痛快。 竟然敢将谢家的小姐也护下来藏在这江南府内,当真是胆大包天!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总是与些女子牵扯一处,连那六角霜花都是一人一朵! 好你个王衍! 琴果见主子离开,忙也跟了出去。 * 不过多时,第三局的结果已出。 大朝奉宣布本次两边平局,四下哗然。 “那可是紫玉菩提,怎会是平局!”底下有人叫嚣。 大朝奉道:“紫玉菩提乃是定国公当年从外国俘获,而这冰晶霜雪亦是外邦所贡之物。两物本质自然,又皆生于寰宇,稀罕难得。菩提常抚,霜雪雕磨,无不以人为最终命数。若是不判平局,又该当如何?” 这话说的似有些道理,又似是哪里不太对。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倒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 大朝奉得意洋洋,觉得自己这番小聪明用得恰到好处,实在漂亮。一想到今晚必然又要得一番赞赏,目光便转向了主座上的扶风馆主人。 不知为何,曲竹姑娘笑的有些僵硬诡异,额间似有青筋凸起。 公子佛莲 谢从安一直在座上发呆,苦恼于自己怎会被人知道了真实身份。直等到她被请下台,看客们纷纷又赞起歌舞,扶风馆里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寻常的一如往昔。 樱桃托人送信回去夏家,然后带着她回到房内。 夏松来时,樱桃正与谢从安解开了领口顺气,见了他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连串的追问道:“小姐这样子有一阵了,从昨日起就不大不对劲。这可如何是好,总不是又被魇着了?你曾说她之前也有这样的?到底是怎么好的?” 夏松本对今日的结果不大高兴,一听说谢从安发病,顿时也顾不上了,瞥到那松散的领口后突然两颊爆红,转过身道:“我,我去请大夫来吧。” “慢着,”门口忽然传来人声,只见一个容颜俊俏的白衣公子捏着柄纸扇走了进来。 “你是谁,快出去。”夏松伸手拦在谢从安身前,樱桃忙将她的衣领理好。 只见那公子晃着扇子笑道:“两位莫要紧张。我与这位姑娘是老相识了。鄙人姓曾,待姑娘认出我来,自然会与你们说明我的身份。” “那也等林姐姐好了再说。”夏松朝他指着门外,连声催促:“你出去,先出去。” “小人自己也是个郎中,公子确定要让我走吗?”曾法书拎起腰间一个金灿灿的袋子晃了晃。 夏松与樱桃对视一眼,脚下虽然让开了一步,却又不放心的追上一句:“若是林姐姐有什么不好,我可不会放过你!” “好说,好说。”曾法书笑着合上纸扇,从腰间的金袋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一手捉住谢从安的手腕,作势要扎。 “你敢!”一掌劈过的瞬间,谢从安脚下已踹了出去。 曾法书堪堪躲过,笑着捡起扇子又打开来,指尖的那枚银针已不知去向。 “姑娘可先停一停,还记得小人是谁么?” 谢从安做了个深呼吸,又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的捂着嘴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可是被你骗的人太多,在长安城里待不下去了?” 曾法书的手指比在唇边,一副神秘的样子瞧了瞧两侧盯着自己的人,笑道:“姑娘说话还是这般的犀利,可给小人我留几分薄面?” 谢从安伸个懒腰,脚下又顺势踢了过去,曾法书机灵的闪躲,合上纸扇一脸宠溺的看着她道:“还是这般淘气。” 谢从安拂去一身鸡皮疙瘩,问他:“快说来找我干什么!” 曾法书斜着眼睛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您看看呢。” 接过信封的谢从安有些紧张。 总不会是救了自己的人来信,还是说这佛莲公子是绿珠夫人的暗线? 展信一看,却是韩玉的字迹。 他在信里托自己对这位同乡兼好友佛莲多多照拂,若日后能帮上一把,也算替他还了此人的恩情。 谢从安将樱桃和夏松两个都赶了出去,回身绕着这人转了两圈。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曾法书无奈的笑笑,坐下道:“我并不知道姑娘你在此处,只是为自己赎身后一路南下,方才在外头巧合撞见了你。不过瞧着是男子装扮,不能拿准,便跟来了这里,想着私下再仔细瞧上一瞧。” “就这么巧?”谢从安弯下腰,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的盯着他。 “就这么巧。”曾法书一脸无辜的点了点头。 “那你可会武功?”谢从安突然问道。 曾法书点头,“有点功夫在身,可供自保。” “行,那你跟我出去做点事,就算是你的投名状了。”谢从安说这将人一把拉过往外跑去,路过外头守着的樱桃和夏松两个,直接喊了句:“不许跟来!” * 曾法书被拖着从三楼跑向二楼,直到了一处屋门前,身前人突然住脚,将他往前一推,“去,把他打跑。” “什么?”曾法书没听懂似的回头看着谢从安。 只见她下巴往前一扬,冲着面前守着门的侍卫道:“你去打他,我要绑了那屋里的人!” 曾法书看着对面死死盯着自己已经在逐渐靠近的侍卫,一脸的不可思议,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小姐若想成功,你的声音是不是该小一点才好呢?” 眼看着侍卫直奔这方而来,谢从安立即抱头蹲下认怂,目送他追着曾法书朝楼下跑去,贼兮兮的一笑,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竟然没人。 正在疑惑间,只见屏风后匆匆闪出个人影,一手捧腹,一手捂脸的问道:“谁?” 谢从安与那双眼睛对个正着,忙嘻嘻笑答:“王爷,是我。” 对方似松了一口气,背过身去整理一回才迎过来。“林姑娘又找本王有何事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从安总觉得这个假王爷对她来回打量着,跟和她不熟似的。 “才一会儿没见,王爷这是怎么了?”她笑笑的假装没事,绕到对方身旁做势倒茶,却没看到对方已经觉察了她的目的,垂着头目光一闪。 待她一把攥住了假王爷的发髻,对方才哎呦着歪头问道:“林姑娘这是怎么了?你抓着本王的发髻作甚。” “还给我装!”谢从安此时已换了副面孔,恨的咬牙,“你不是已经知道了老子的身份。究竟什么目的,为什么来的,给我老实交代。不然就用针扎死你!” 方才曾法书那根不见了的银针忽然出现在她指缝之间,闪着危险寒光。 林依瑶目光一闪,声音随即冷静下来,“虽说方才外头的杀手已经退了,谢姑娘就当真不怕给这陵化县城招来祸事?” “你说什么呢?”谢从安听得一惊。 哪里又来了杀手? 林依瑶反手将她抓住一捏。 谢从安缩回酸痛的爪子吸了口凉气,“原来你会功夫。不对!”她瞧着对方的白玉葱般纤细的手指,一脸震惊道:“你的手怎么。” 林依瑶低头看了一眼,将手藏回袖中,依旧是淡定的整理着发髻衣衫,好似算准了谢从安总会自己会安静下来。 “原来你也是个假扮的。怪不得不怕我拆穿身份。”谢从安轻哼一声在对面坐了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我是你祖宗。”方才虽是故意让她,但一个女孩子被人抓住发髻还是窝火。林依瑶本想借机撒口恶气,没想到被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呛的直咳。 “那你也姓谢啊?” 林依瑶抚着胸口,看着对面那个毫不动怒却在痞笑的“公子”,忽然有点放下了那份把她当做情敌的揣测。 大概是这丫头比着宫里的那些人都有趣,所以他才给谢家留了几分余地? “我姓林。”林依瑶收整好了才开口答她。 “哈。”对面一声干笑,谢从安伸出食指在脸上轻轻的挠了挠,“我也不是故意的。这纯粹就是赶巧了。”说着伏近过来,盯着林依瑶的脸左瞧右看,“你的声音和手都是女孩子,所以你是个女子对吧。” 林依瑶无声点头,接下来的一问又让她瞬间破功。 “那个逍遥良王是你相好吗?” 林依瑶又气又忍不住笑,转过头道:“胡说八道。” 谢从安大笑两声,“果然被我猜对了,若不是自己看中的女人,他又怎会这般放任。” 早看出这个假扮王爷的女子肢体别扭,她心中更是洋洋自得。“这个老狐狸,”竟然被我抓到了把柄。 她嘿嘿笑着去扯林依瑶的袖子:“小姐姐,你长什么样子啊。他既然这样喜欢你,定然是个千年难得的美人儿了。” 林依瑶被她逗得忍不住笑,气也生不起来,直接起身想要离开。 谢从安一把将她拦腰抱住:“你别想走。刚才还说外头有人想刺杀我呢,你得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两人你推我拉的正胶着一处,突然晴空霹雳一般,笙歌一脸震惊的出现在了房中,怒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谢从安和林依瑶都呆呆的看着她。 笙歌气得脸都绿了,直接唤人进来,要将他们两个拉开。 谢从安连忙撒手。林依瑶接着又去整理衣裳。 “我们不是……”她试着劝笙歌让侍女们出去,只见笙歌冷着一张脸质问道:“王爷这是如何,不过几日冷落,就换了口味,瞧上我的相好了?” 这下谢从安话也顾不得说,哈哈大笑着捧了肚子蹲在了地上。 林依瑶的脸色青红变换,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过了不知多久,总算这房中安静了。三人一人守着一杯茶,默不作声。 最后还是笙歌记起了自己东道主的身份,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原来你也是个女子啊。不知道来这扶风馆是为了什么?我可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就尽管开口……” 谢从安听着又嘻嘻的笑了起来,见她抛来个白眼,忙又摆手,指着林依瑶道:“她是老狐狸喜欢的人。” 笙歌当即变脸站了起来,“不要胡说。” 她只担心良王殿下的身份败露,紧张无比。林依瑶却从中读出了别样心思,一双眼冷冷的盯着她瞧。 谢从安发觉不对劲,马上开口从中调和:“笙歌是我朋友,和良王爷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担心你会泄露她主子的身份。” “你胡说什么!还说!”笙歌急的上前捂她的嘴。谢从安挣扎不开,两人又动起手来。 林依瑶瞧着她们二人就这样突然打闹在一处,终于是绷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所托非人 林依瑶清了清嗓子,扭在一起的两个人停下了手。 “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她说着指了指门口。 谢从安直接拦住去处问道:“你要去哪?” 笙歌虽然面有迟疑,明显也是不想让她走。 林依瑶道:“你留我在这里做什么?” 谢从安眉头一皱,“你害我身份泄露,咱们还没算账呢!” “你想怎么算?” “方才你说外头有杀手,究竟怎么回事?”谢从安眼疾手快的拉住一下子紧张起来的笙歌,眼神安抚了她一番才继续道:“你来此处的缘由究竟为何,还是交代清楚了再走吧。虽然我挺喜欢你的,但此事毕竟牵涉了性命在其中,不由得不重视。” 林依瑶听出这话里的讨好,暗地里笑了一回,“你不是说了,我是她主子招惹来的情债?”她指着笙歌,反问起来。 “还真的是啊?”谢从安顺势恢复了那副流里流气的派头,嘻嘻笑道:“那你要不要给他去封信,将这里的事情都说上一说?寥表相思?” 最后四个字说的暧昧至极,林依瑶面具下的脸皮都烧了起来。 谢从安见她不声不响,更起了兴致,半分试探半分认真道:“这世上有什么事值得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这样浪费时光的。感情这东西最不靠谱,时间距离都会让它变得淡薄,说来也只是动手传封信而已,费不得什么力气,但是此时此景最难得,更何况,有多少事,多少情,说一句也就少一句了。” 林依瑶的目光随着她的话语逐渐变得迷离。一旁的笙歌越听越怪,怎么听这话说的都跟他们两人不好了似的…… 谢从安却眼带笑意,盯紧了林依瑶的细微变化。 这位林姑娘既能在这种时间点上如此来探,必然与良大狐狸有着不小的隔阂。他对她又如此的放任宠溺,明显态度不一般。这两人之间怕是纠葛不浅。 林依瑶道:“那些杀手,我也不知是何处来的。” “我不信。”谢从安撇了嘴,抱起手臂,“你不将我身份揭露出来,咱们这里也没杀手上门呢。这也太巧了。” 林依瑶猛然抬眼看向她,目光中似有惊讶。 “怎么,被我猜中了心虚?”谢从安不满。 林依瑶轻轻一笑,“你的目的是要钱做事,我的目的是探查你的身份。如今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何必在这里等着你算计我。”说着就作势要走。 “小娘子你也不差么,挺聪明的。”谢从安咬着牙,流里流气的摸着下巴向她走近。 笙歌只怕谢从安会失了分寸,惹上不该惹的人,忙将她拉住。 谢从安却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忽然换了副小孩子吵架的模样,说出的话让笙歌忍不住面露嫌弃。 “我跟你说,你派杀手没问题,可我要是死了,坏了你家那位的大事,看你们两个将来怎么吵架,还能不能和好。” 林依瑶更是又气又笑,对这个丫头有些说不出该如何对付。 堂堂谢氏一族的家主,却跟个小孩子似的,动不动还耍无赖。难怪这明溪谢氏会在她死后直接易主,看那青溪对明溪一派避而不及模样,说不好也跟她有关。 谢从安却似看不懂对面对她的瞧不上,一句一个良王如何如何,听的人心中憋火。 林依瑶直接开口打断道:“我说了是为了调查你身份,如何安排也只是为了达到目的而已。你想要什么答案?又凭什么觉得我要给你答案?” “就凭你中了我的毒啊?”谢从安一脸无所谓的抬起手。指尖几不可见的银针闪光,勾起了林依瑶的记忆。 “你方才下了毒?”林依瑶有些怀疑,思索着自己与她的肢体接触,检查着身体有无不妥。 笙歌已经有些看不明白了,直接松开了手,只见谢从安眨巴着眼睛,那副惯用的无辜又无奈的模样十分欠揍。她只能强忍着递了个眼神过去警告:“若真是我主子的女人,你可不要得罪!” 谢从安却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忽然一句话从身后传来:“那是我平日里用来调穴走气的银针,无毒的。林小姐无需顾虑。” 三人一同回头,只见房门洞开,一阵黑影随着道白光闪过,“看在我道出实情的份上,姑娘让这位大人住手吧。” 林依瑶当即反应过来,喝止道:“戚风,住手。” 被唤作戚风的侍卫便立即收手退了出去。 谢从安气得对一旁正掐腰喘气的曾法书伸出了爪子。曾法书逃跑不及,直接被捉住了衣角。 “你不要生气。我这是不忍心。我怎么也是个好人,你不能拿我的东西作恶啊。啊啊啊哎呦。” 一直退避的曾法书脚下一绊,谢从安直接扑倒在他身上,两手利索的攀上了他的脖子,“你小子,到底是来找我帮忙还是来拆我的台!” 曾法书看了看她的姿势,面色颇有些无奈,“姑娘,就算你知道我的底细,这房里也有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就真的不想着要避忌一二吗?” “老子管你什么避忌!命都要没了!”谢从安气的大吼,索性爬起来坐在了他身上,双手更是用力。 “你,你,你,”曾法书抬手指着她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笙歌上前去扯了她衣裳劝道:“人都走了!” 谢从安这才想起来。一回头,只见屋子里空空荡荡。跑去门口一看,人影早不见了。 “这可怎么办。”她顿时有些六神无主,实实在在的慌了,“我这身份被查出来,不知道可会给他添麻烦。” “这时候倒知道紧张了。”笙歌酸她一句。 谢从安叹道:“怎么不紧张,万一真的惹到祸事,不用等到用我,或许他自己就派人来先把我给灭了……等等,”突然想到什么,她回头盯着一旁整理衣裳的曾法书道:“你,怎么来的这样巧?” “什么?”曾法书抬头看向两人,“我怎么了?” “白莲花,咱们两个可算得上是熟人了,你就省了那些戏吧。要知道,论撒谎我是你祖宗!” 曾法书轻轻一笑,“你说是就是吧。”说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吹起了浮末,小口小口的啜着,仿佛被刚才的追打耗损了不少气力。 谢从安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才刚知道自己是有人罩着的,这生机又可能分分钟变为死穴。 笙歌拉过她给了个眼神:“你是怀疑他?” 谢从安不好摇头也不好点头,只能憋屈的撅起了嘴。 她心里想的却是自己一直以来忽略掉的问题:一个谢家被死亡的少家主,有什么好费劲保下一命来养在别处? 这个良狐狸究竟在算计什么。 她初到这里后的确有与太子合作的意思,但那也只是借着生辰礼表了个态而已。 太子殿下虽对谢家有所帮扶,但他和晋王两股势力分别控制了谢家的三五两房。虽说彼时她借着晋王失事再次为太子送上大礼,让五房顺利承爵,但也由于思虑不周,忽略了这番收买一旦顺遂无忧,他必然会痛下杀手,以绝后患的结果,使得今日的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难道这只良狐狸是打算用自己这个知情人来威胁太子,让她去揭露这位太子对自家兄弟心狠手辣的作风? 忽然记起围猎的皇帐中老皇帝的一番呵斥。这些碎片好像一下子都变得合理起来。 笙歌看着谢从安面无表情的端过曾法书的茶盏往嘴边送,忙的按下。 “你又发什么呆!” 额头猛地一痛,谢从安抬手捂上痛处,瘪嘴唔哝道:“干嘛打我。” 一旁的曾法书对她这副模样早已见怪不怪,将茶杯端了回来,闲闲笑道:“她就是这么个古怪性子。姑娘习惯就好了。” 这句话直接引起了笙歌的不满,双眼乜斜过来,一手掐腰道:“你又是哪个?” “我与她相识已久,是来自长安城的旧友。” 笙歌看看顾自倒茶的谢从安,问道:“当真?” 谢从安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捧着茶杯继续发愣。 “想什么呢?”笙歌索性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想我的身份究竟是怎么漏馅儿的。”她实在是困惑不解,“难道这位林姑娘也是个厉害角色,有什么很了不得的信息网在手里?” 曾法书猛地垂下眼帘,仓皇中遮住一抹不小心泄露出的情绪。 这位谢姑娘简直多智近妖,之前的交往中竟然毫无察觉,当真是个难缠的角色。 “不知你们之间都经历了何事,说出来,我也好与你拆解一二,或能清楚当中的问题所在。” 闻言谢从安惊喜道:“对呀,你也是个聪明的。”说着将与林依瑶相识之后的一番来往说了一回。 听罢三局斗富的起因和过往,曾法书将扇子一阖道:“这不简单的很了。”抬手摆起桌上的杯子,“十成光的琥珀珠就是关键的秘密所在,这话还是自己你说出去的。如此难得一见的东西,还顺带讲清楚了它的来历。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就能知道当时这东西是被曦世子从宁王府后宅里要了出来,不论它是如何最终到了这位林姑娘手中,总之,这关系都是明面上查得到的。” 谢从安根本不买账。“所以呢?跟王曦认识的人多了,又不是就我一个。” “你自己也说了,那个林姑娘是来查你们的身份,自然也会知道不少关于你们过去的事。你倒是好好想想,有什么关系是会让她捉住了,再与曦世子联系上就能得出答案的?” 谢从安与笙歌对视一眼,顿时清楚了。 虚与委蛇 曾法书佯装着起了兴趣,往下追问道:“不知你们之间都经历了何事,说出来我与你拆解一二,或能弄清楚当中的关键所在。” 谢从安闻言面露惊喜,“对呀,你也是个极聪明的。”于是将与林依瑶相识之后的来往说了一回。 听罢三局斗富的起因过往,曾法书将扇子一阖,“这不简单的很了。”抬手将桌上的杯子推了过去,点着杯沿道:“十成光的琥珀珠就是泄漏秘密的关键点,这话还是你自己亲口说出去的,更难撇清怀疑。”见对面两人都不明所以,只得再解释道:“你只需想想,如此难得一见的东西,你不但知道还能讲清楚它的来历,什么人才能有这样的见识。对方只需顺着这条线去查,自然就能知道当时这东西是如何被曦世子从宁王府后宅里要了出来,不论它最终是如何到了这位林姑娘的手中,总之,此物并不涉及什么大的秘密,都是些明面上不难查到的信息,被人问出来也无可厚非。” 谢从安看着他沾着水在杯子周围画出的线条,根本不买账。“所以呢?跟王曦认识的人多了,又不是就我一个。而且长安城里倒腾珠宝生意的,自然会知道那东西的来处。更别说什么十成光琥珀珠的来历是我顺口瞎编的。我怎么会知道它一串珠子有什么故事。” 曾法书被她噎的一时无话,缓了缓才道:“你自己也说了,那林姑娘此行是来查你们身份的,那她自然也知道不少关于你们过去的事。你倒真该好好地想想,究竟有什么事情关系是会让她捉住了,再与曦世子这里联系上就能直接得出答案的?”他说着将谢从安的杯子挪去去放在了线条的另一头。 谢从安心里早已清楚,与笙歌对视一眼,答无可答。 “这次真的要完蛋。” 她坐下叹了口气,想了想又摇头道:“罢了罢了。说来我也是杞人忧天,只担心那不透风的墙把这事情吹到不该去的地方,害了我这条刚捡回来的小命。但是,也许这事儿就不会发生呢。所以他爱怎么就怎么来吧。反正不就一死,我也已经死过了好几回呢。”说着伸个懒腰,转对笙歌道:“这第四局我是必然要输了。但目前还急需一笔银子把兰姐姐的玉佩赎回才好。你快借我些钱用,改日必然翻了倍的还你。” “我哪有钱送给你去做好人。”笙歌也不买账,直接翻了个白眼。 “好笙歌,你就帮帮我吧。”谢从安又拉扯着跟她撒起娇来。 曾法书抬手掩住个哈欠,道:“我今日着实是累得够呛。不如将你的屋子借我歇歇脚如何?” 谢从安这才想起樱桃和夏松只怕还在屋里等着,便不顾笙歌的脸色,一摆手,豪气万千道:“去吧去吧。” 她起身亲自将人送了出去,回过头来却已经换了副脸色,“方才他叫那假王爷什么你可听见了?” 见她忽然换了个人似的,笙歌愣了一下,“你这是又发现什么了?” 谢从安边想边道:“我只是刚记起来,方才他急奔回来时,口中唤的似乎是林小姐。” “所以呢?” “他怎么会唤那个假王爷林小姐。我也是才刚知道她姓林的,你都还不知道呢。”谢从安提醒到。 笙歌恍然,“我那时还以为听错了,许是叫的你那个假名字?” “这样倒也有可能……大概,是我听错了吧。”谢从安顿了顿,“话说回来,你主子真要杀我的话,外面那些杀手也不会就这样没了。我这连杀手的面都没见着呢。曾法书如果真的是他派来杀我的人,到现在这会儿至少也能杀我好几回了。没必要,完全没必要。” 她边嘟嚷着边摇着头,忽然又苦了脸,回来拉着笙歌的手臂哼唧起来,“我去哪里找银子啊。兰姐姐的玉佩该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我管不着,你给我出去。别拉着我烦了。”笙歌推着她往外走。 “那孙家呢,孙家查得如何了?”谢从安扒着门框不肯撒手。 “我已派人细查去了。出了消息自然就会给你送过去。”笙歌将她手指一一拨开,“快去想想那玉佩怎么办,不然你们家兰姐姐可要伤心了。”说着翻个白眼,随手将屋门给关了。 谢从安思来想去,只觉得那句古话说得好,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自己这种穷光蛋要如何才能变出钱来解决眼下的难题。 “资源变现,资源变现,资源都在哪里啊!”她念念叨叨的往外走,在大厅里摸来看去,惹得几桌客人都投来奇怪的目光。 人,物,酒坊,酒?! 在厅中兜兜转转之间,目光突然落在一旁的桌上。刻着夏家酒坊标记的酒壶让她眼前一亮。 得了指示的谢从安抬脚飞奔,果然是流年好转,让她正正巧巧的赶得了一个好时候。 她背着手,一脸笑意站在被绑着吊起的黄岭面前,看着他毫不顾忌,眼巴巴瞅着狗子怀里的酒壶,实在是绷不住笑,“都这么大一个人了,竟然跑来这里偷酒喝?这么没眼见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也是难为你了,难不成也是跟我一样,没钱买吗?” 一句话却没想到真戳着了黄岭的肺管子。他没好气道:“我怎么没钱!明明是你们不卖!好好的东西都做出来了,拿什么腔调!不会做生意的小丫头片子,只知道拿骄!” “好一句只懂拿骄!”谢从安连连拍手,笑道:“要知道这酒可是我们做出来往长安城里孝敬大人们的。你算什么身份,也敢来抢头酒。”话音一转,“不过嘛,也不是没得商量。你要真喜欢,咱们可以算算账,你能拿多少银子来抢这头一,啊,头十壶?” 后脚才进屋来的傅方被她这话吸引了注意,一边取下脖子上的布帛擦着手,一边将狗子送来的酒壶打开嗅了嗅,找着个杯子倒出尝了一口,皱着眉想了想,轻轻点头,又拿起个杯子倒了些递过去给谢从安,“这回的绵厚劲儿可有你说的那个味道了?” 谢从安一见到傅老伯来了,两眼早笑得眯起来,接过狗子送来的酒,小心闻了闻,不留神瞧见黄岭那嘴馋的模样,便故意将戏拿足了十分做,小啜一口,连连点头,又含了一大口,慢慢的吞咽下去,一副满足的样子。 那酒水尚未入口就能闻到粮食的绵厚香气,饮入口中却又惊觉其清冽如水,并无辛辣之感,咽下后始觉唇齿留香,在酒劲儿上头的晕晕沉沉之间,不知又从哪里渐渐生出些花果味的甜来,当真让人有了要生出美梦的感觉。 “傅伯伯,你这手艺真的是绝了。”这下子谢从安顾不得演戏,一口饮尽,赞不绝口。 傅方摸着胡子道:“还是你这四幕大戏的主意好,我越是琢磨,越是生出许多想法和感慨。只是,不知你这四个戏的顺序究竟是怎么排的?到底是谁先、谁后?” 谢从安嘿嘿一笑,“这也正是我该来同您商议的。四幕大戏究竟谁先谁后,思来想去我也不拿准。且说这世上人人有梦,却无所谓从一还是从无。道家只说三生万物,其实又是无中能生有,有亦能化灰的意思。至于放在梦中感悟人生一境,也并非是那万众归一的门道。所以,我想着不如咱们就随便什么顺序,端看酒客的心境,如何?” 傅方摸着胡子,将她的话反复琢磨一回,点头道:“小儿论道,有些意思。” 一旁吊着的黄岭早已被二人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听到此处更是难耐兴奋:“什么四幕戏,你们说的什么东西。那酒快拿来让我尝尝。我有的是钱。你跟我开个价,我买你那头酒就是了。” “早说有钱不就得了。”谢从安笑笑,示意狗子去解开吊他的绳子。 傅方并不知道谢从安想干什么,却知道这姑娘做事向来心有成算,便未加干涉,只在一旁坐观。 黄岭被放下来,手脚却仍是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只能勉强挪动,靠在桌角上。 他见到傅方任由谢从安做主的模样,反而真把这丫头当成夏家酒坊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认真同她商议起来:“丫头你快开个价,我说了要买你这头酒,当真不假。” “你要买哪只头酒?方才那支是一套的,不单卖。若是前几日送上扶风馆给大伙儿尝鲜的那个倒是可以商量。”谢从安又倒了一杯,不紧不慢的啜着。 美酒在前,黄岭怎可能放过,馋得要命便一口气咬死:“我都要了。” “不行,”谢从安连连摇头,“都说了这次的是一整套的,要往长安城送礼去,不能卖。” “你的另一只酒早就送去扶风馆了,还跟我在这里论什么头十壶。骗人也找个憨傻的骗,老黄我才不上你的当!”眼看那壶酒被这丫头一杯接一杯的倒出来,急得他直接拆穿了面前的把戏。 无心插柳 谢从安先是一愣,转而笑道:“看来那支酒您是已经尝过了?”说着走上前去歪头打量黄岭,忽然问道:“咱们可是认识?在哪见过?” 黄岭下意识想去遮脸,可惜手脚被困,只能作罢。 那个假王爷的样貌本就为着他装扮省心,跟他本人有着五六分的相似,这一下子紧张起来,倒是让谢从安更加确认了心内所想。 她方才弯下腰时已经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冷冷道了句:“装神弄鬼。没安好心。” 八个字正中黄岭心事,他的眼神更加慌乱起来。 谢从安原不意外,却忽然想起今日追问了几次都没结果的杀手。 难道这小小的陵化县城,就因为自己而引来了这么多的不速之客?再这样下去的话,兰姐姐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黄岭只怕招了她恨,没了好酒,语气已经缓和不少,“林小姐既然认出了我,也不妨有话直说。这酒我是真心想买。” “可惜我倒是真心不想卖了。”谢从安想着心事,顺口一接,黄岭瞪着眼道:“才刚说好,怎么就不卖。我先买这一支如何?价钱你尽管开。” 还在后悔自己的信口胡说的谢从安,听了这句顿时喜笑颜开,狮子大开口道:“八十金。” “丫头,那日走的急,还没说这酒叫什么名字。”傅方忽然提起正事,两人都不再纠结于买酒卖酒的口舌之快。 “……最初那一批下过定的已经开始装车了,还得快些将诗词那些准备了才好。” 谢从安这才记起自己一直没想起来,差点就耽误了的大事。直接抬手拍上脑门,到桌前匆匆提笔写下。 黄岭艰难的爬起来凑了过去,越看越是欣喜,最后忍不住叹道:“是阙好词!” 傅方接过读了一回,也点了点头,又问一句:“名字呢?” 这一回仍选的李煜的词,只是这名字当真还未想好。 “就跟你们的春花秋月一般,取前四字就好了。”黄岭忍不住插嘴。 “别来春半?”谢从安哑然失笑,“这算什么名字。” 傅方沉吟片刻,道:“本就是春半时节酿下的,再思虑到这气味一则,名字也算得衬景。只是念起来稍显古怪,不如那个春花秋月上口。” 谢从安道:“傅伯伯说的对,这酒的名字有时也会影响到它售卖的场合。若是缠绵浮夸些,叫什么蹙峨眉,两重山,一听就让人觉得得是女子闺中的饮品,若是叫什么莫凭栏,游人怨,便是闲暇时或送别时的首选了。春花秋月就是选了文人喜欢的小品,听起来有意思,念来还有几分浪漫。是以这酒的名字选择上不可轻怠。” 话到此处,黄岭已经起了另一种兴致,故意问她道:“那你说叫什么?” “峨嵋春上。如何?” 黄岭道:“‘重重送罢千里遥,隔山犹望觉春晓。’这是梅子黄时的唱词‘怨离’,你竟然也知道?” “知道。”谢从安淡淡应了,转去继续跟傅方解释:“仍取了方才别来春半的意思,倒是借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意图,将那莫要失音信的心声表露了一些。” 傅方反复读着那阙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黄岭直言道:“你这小贼,偷了黄班主的故事。” “什么叫偷?一个故事我又如何能偷得走?”谢从安白了一眼,不予理会。 傅方抚着胡子道:“这怨离的唱词写的简单易懂,又朗朗上口,大人小孩都会唱几句,那个梅子黄时的黄班主的确厉害,这故事也算得是路人皆知。只是为何不直接用他故事里的望君山,要改成峨嵋?这峨嵋又是什么地方?” “峨嵋山是我家乡的一个小地方,选这个名字不过是因为与女子的峨眉重音,显得有趣些,不那么沉重罢了。”谢从安又开始胡说八道。 “这阙词的怨气重了些。”黄岭故意道:“说的是闺中怨吧?盼情郎回信呐?”说着砸砸嘴,心里想的是怎么最近都遇到这种事。 谢从安却顾不得理会他如何想,继续与傅方解释着:“这只酒的草木香气罕见清雅,所以我想着还是用春字点题,最为合适。只可惜前有春花秋月,不能再在此种类型上做文章。至于这阙诗词说的是离人心恨还是闺中相思,与我们而言又并非那么重要。只要能和送别折柳一般,以后能让人也借着送酒一举诉说衷肠,必然会有另一番新鲜雅趣,这酒自然也就都能卖出去了。您说是不是?” 傅方不擅诗词这些,只是听她将卖酒之事说的如此有趣,自然的顺着点头。 黄岭则听出了谢从安想要用这酒引领新风的弦外之音,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当年为了那百坛泠泉酿,他带着一帮人偷溜进长安为谢家演戏,最终挨了林主的一顿教训。 彼时为着省去麻烦,他并未直接露面,倒是错过了与这位谢家少主结识的机会,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有趣的妙人儿。 “那就定了峨嵋春上这名字吧。”傅方直接做主敲定,拍醒了在一旁在椅子上已经蜷缩着睡着的狗子,“将这个纸给前头送过去,就说是我吩咐,让他们连夜抄成几份,分别赶着都刻出来,切莫耽误了原本定下的送货时辰。” 狗子揉了揉眼,应下了就跑。 这边安排完了,傅方自然也要离开。 黄岭忽然叫住他道:“方才说好的卖头十壶给我呢?还有你们方才说的四幕戏,我也想听听,到底是要做什么?我有银子,咱们合作呀?” 谢从安瞧着他原地里急的蹦来跳去的样子,捂着嘴在后头偷笑。 傅方转回头道:“林丫头,莫再捉弄他了。既然你都拿定了主意,直接跟他商议就是。剩下的两只酒都已送回去重新改良,我得去瞧瞧如何了。” 谢从安忙追出喊道:“傅伯伯,辛苦也要顾得身体,不然兰姐姐可是要骂我的。” 傅方听了只是无声笑笑,头也未回,并未停步。 谢从安转回来,见黄岭正盯着自己,眉间若有所思。他直言道:“你说吧,多少银钱,怎么合作。我都听你的。” 谢从安便笑了笑,“先不着急。” 她抿着唇,毫不避讳的也盯着黄岭看了半晌,“若说买酒,不过是一次的买卖,银货两讫即可。但若要说到合作,那还是两方相互坦诚的好。不如,你先与我说说你跟林姑娘是什么关系,再说说那些来杀我的人是怎么回事。至于最后一步嘛,就更简单了,你直说你有多少现银,能接受的最低分成是怎样。我拿着跟现在手上另外几家的条件比一比,再考虑考虑,能合作咱们就继续了。” 这是打算先打探对手底细,并拿此作为要挟。 “狡猾的小丫头。”黄岭直接气得笑了起来,“你这算盘子倒是打得精明。” “无商不奸,我若真是个实在人,你还敢跟我谈合作吗?”谢从安学着他眯着眼假笑。 黄岭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怪不得敢在我面前说这么多,原来是早已瞧出了我的底细。” “承让承让。”谢从安敷衍一句,掩住个哈欠,“真的很累了大爷。您快点说吧!” 黄岭道:“主家之事不便多说。但我当真是个好酒之人,方才说要买那十壶酒只是为着尝鲜解馋,至于合作,”他顿了顿,“我私心对你说的那个四幕戏感兴趣极了。若你能与我说说,分成之事就都听你的。” 谢从安本在闭目养神,奔劳了多日,熬到此时的确有些困的止不住,等他说完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等等,你是说你看上了四幕戏?”她惊讶地坐直了身子,见对面的人一副正经的模样,不由对这个结果意外极了。 “你等等,让我捋一捋。” 方才一进来她就认出了黄岭才是那个假王爷,林依瑶扮的就是他。至于馋酒这点,上次的赌局上,他也已经表现的十分明显了。 她当时是打算趁着新品上市,在这个冤大头身上敲一笔,以高价卖出所谓的头十壶,好去赎回兰姐姐的玉佩。 至于说出四幕戏,不过是刚巧被他偷了为这事情设计的改良新品,便想着顺势加码,用酒师傅方的名头引他快些上钩罢了。 方才也的确是想骗他交底,让他说出林姑娘的真实身份,谁知道这怎么来来去去的又变成了自己要交代四幕戏的内情…… “你这老狐狸,还敢说我狡猾。”谢从安气的踢他一脚,“不谈算了。我真的快要困死了,你就自己在这里过夜吧!” 她骂骂咧咧的出去,直接摸进了之前自己住过的房间,冷不防在床上看见了和衣而睡的狗子。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强撑着把狗子的衣裳脱了,被子盖好,谢从安已经困的抬不起头来。她看了眼已经不见的月亮,只能认命的往夏家赶,结果不料才刚睡下不久,就被破门声惊醒,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预言别离 谢从安捂着突突狂跳的胸口,看着门口的夏家两姐弟,觉得额角两侧跟着胸口突突的跳着疼。 他们二人惊诧的样子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属于夏家常住人口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样。 她又累又气,脑袋里昏昏沉沉,实在没有力气理会,直接抱着头倒回去缩进了被子里。 今日就算是天塌了也要等她睡醒再说。 原来,今日夏兰早起要出门时,注意到对面的屋子房门紧闭。她担心是院子里进了贼人,便叫了夏松一起去瞧,这才闹起的乌龙一场。 虽然得以睡到了中午,谢从安还是没能逃过被逼着爬起来吃饭的命运。 她憋着那股子邪火,使劲儿的往嘴里扒饭,任凭夏兰在饭桌上如何挑话题,想从中缓和,就是低着头不肯说话。 夏松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大的起床气,只能缩在了桌角里,默默数着碗里的饭粒,不敢有多余的动静。 樱桃端了刚炖好的鸡汤进来放下,摸着耳垂悄悄地将局面打量了一回。 这满满当当一桌子的人,只有一个算是外客的曾公子吃的大方自在,气氛着实是有些诡异。 她与夏兰对过了眼神,便特意盛了碗鸡汤,转向身旁的谢从安问道:“小姐昨夜怎么自己就跑回来了。” 谢从安的眼神依旧是木木的,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放下碗筷后啜了口汤,被烫的直接咬着嘴唇眯起了眼。 曾法书见状笑了起来,放下碗筷从袖中取出帕子递了过去,口中还替她解释着:“她是把扶风馆的房间让给了我,自己只能回来睡了。” 提起此事,夏松本要生气,一看对面坐着的谢从安不接帕子也不回应,低着头用勺子拨弄着汤上飘着的几滴浮油,便也哑了火,没有作声。 夏兰对着谢从安的发顶问道:“酒坊那边说,昨晚新酒的名字和诗词都已经定好了?” 夏松懂事的去取了早晨送到的四瓶新酒,特意摆去了谢从安身侧,一副小心讨好的样子。 谢从安仍是木着脸,有气无力的扫了一眼,突然间坐直了身子,拿过一瓶仔细的辨认着竹签上的字迹。 夏兰瞧出不妥,忙也接过来一瓶看着。 对面的谢从安忽然叹了口气,趴在了桌上。 “怎么了这是?”樱桃忙也抓过一壶,翻来翻去的看着上头的竹签子,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曾法书拿着那竹签子念道:“峨眉春上。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谢从安抱着头,只想要装作听不见。 没睡饱的她本来就累,也根本想不起来究竟是不是昨晚自己写错了字。 明明该是峨嵋春上的。 “罢了罢了。错有错着。”她闭着眼睛推着脑袋,一字一句道:“峨嵋是山。两字都要有山才行。辛苦樱桃待会儿吃完了饭去一趟酒坊,让他们将名字更正了。已经送走的那批货物也要重新补了包装送过去。不过,”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有几句话是一定要一起说到的。” 她提起精神,如此如此的交代一回,其实就是想用现代世界里常见的,把错误印刷的版本炒作成特别收藏纪念版的意思。 “……试一试吧,死马当作活马医治。这其中有两处重点一定要分别拿捏住才是:一是长安城的良王府,那个人对这些乐子大概率是会感兴趣并且参与的;二就是酒坊里那个还被绑着的假王爷,一定要借着他将这峨嵋春上头酒售价八十金的事情流传出去,传的越广越离奇就越好。” 一口将这些安排都说完,感觉人也清醒了。 谢从安将凉好的鸡汤喝完,瞥了眼对面还没反应过来的夏松,“松儿去给我泡碗浓浓的茶来,我需要好好醒一醒。兰姐姐,你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那我呢?”曾法书抓住了腰间的扇子,也一副要起身跟去的模样。 谢从安半垂着眼帘,歪着头看了看他,朝桌子一扬下巴道:“这还摆着一桌子菜呢。你就等我们樱桃吃完了,将这里给收拾利索。” “我来收拾?”曾法书指着一桌子的饭菜碗盘,一脸的不可置信。在座的其他人当然也都同他一样的惊讶。 “不乐意就走。我们夏家不养没用的人。”没好气的谢从安拉着一脸惊愕的夏兰头也不回。 管他什么身份,她可正是压着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呢。 夏兰已经觉察不对,为了躲着曾法书,索性将她拉去了自己屋里,关上门才道:“玉儿,你这是怎么了?” 谢从安长长舒了口气,“兰姐姐,有些事我需得先与你交代清楚,省得来日有个什么变故,平白惹得你担心。” 夏兰一脸慎重,握住她手道:“你只管说就是。” 谢从安半真半假的编造了个被家族迫害,逃亡在外的背景故事,顺带说了说扶风馆那一堆自己也还没彻底弄清楚的关系。 “笙歌与这个曾公子,是一伙的?” 夏兰听得有些糊涂,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别急,将方才的事情徐徐道来:“我听明白了些。你意思是说那个假王爷是由两个人假扮的,一个是酒坊里抓到的偷酒贼,一个是姓林的姑娘,他们二人还有个同伙,此人曾经被曲竹姑娘关在屋子里,后来又被他逃了。而这曲竹,原名笙歌,是你以前认识的朋友;今日来的这个曾公子与你也是旧识。可你怎么说他们两个是一伙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谢从安来回说的已经口干舌燥,万幸假王爷那些牵扯,兰姐姐还是理解的十分清楚。 正巧夏松送茶进来,她想了一会儿,道:“我原以为笙歌与曾法书不认识的,毕竟我也是在不同的地方遇到的他们。但是经过昨夜,我发现笙歌竟然在帮他打掩饰。”说着将自己发觉曾法书把林依瑶的身份说漏,笙歌又来和稀泥的事情讲了一回。 夏松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趁着谢从安要茶,为她倒满了一杯,笑眯眯道:“林姐姐好厉害。” 谢从安见他笑得可爱,将茶盏换了只手,在他头顶作势轻轻的拍了拍,才又转对夏兰道:“前些日子忙得乱了些,现在才得空,能与姐姐坐下闲聊几句。” “玉儿,你这是在跟我说自己随时可能离开吗?”夏兰看了眼夏松,忧心忡忡。 谢从安端着茶陷入了沉默。 夏松直接站起来,拉着她袖子道:“林姐姐,你要去哪?” 他来的晚些,并未听到谢从安讲述自己身世的那部分,却从长姐这里瞧出了不对劲。 这才几日未见,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变故。 虽然林姐姐总是在忙着些他不能一下子就看懂的事,但知道她在为夏家谋划,姐姐也有了可以分担家事的人,就算不懂,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你要离开陵化吗?”夏松问的更直接了。 对这些以后的事,谢从安心中模模糊糊有种预感,却又无从说起。毕竟她撒的谎太多,若都说清楚了,或是往下再多说些,她也不知道哪里也许就会说破了。 “只是担心往后会有突然的变故。”她松了口气,拉过夏松,“你若是读书读累了,也多帮兰姐姐瞧着些外头的事。有些老话不能听。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是傻子。当然,她总是一个人操心这些事情,也辛苦得很。” 夏松已经有些蔫儿了,但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 “我只是提前做好准备而已,若真的有一日需要离开,不论再紧急也会留个信儿给你们,不让你们担心的。” “这是正经。”夏松用力握着她的手,难得没有脸红别扭,“不然万一是遇到了什么事,需要我们去找你、救你呢。” 谢从安笑了起来,没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逗小孩一般道:“还真是要多谢你哦。” 一直没有作声的夏兰忽然开口支走了夏松,拉过她低声道:“你实话告诉我,可是因为我撮合你和松儿你才要走的?” “兰姐姐……”谢从安哭笑不得。 “若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看得出你对松儿并没有那个心思。” 谢从安无奈的笑着摆手,“兰姐姐你不要乱想。没有的事。” “若是真的如你所说,你家族的那些仇人追来了,会如何?”夏兰的脸色严肃的很。 话题终于走到了谢从安最不想面对的地方。 她想了想,认真道:“我只能逃命。离开也是对你们最好的保护。” 夏兰听了却还是不死心,“你不是说曲竹姑娘他们那里有个能换人容貌的药。你去求她。或是我们同她买。你的模样改了,咱们不是就不怕被找到了。” 其实谢从安早已想过这其中的可能性。 虽然良王不曾动她,但这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她也弄不清楚。 只是经过了昨夜诸事,她隐约猜到佛莲或许是他派来解决杀手的。 既然如此,那就表示自己这枚棋子对良王来说还算重要。可是,若这枚棋子忽然生出了想要脱离掌控之心,作为这下棋之人,想必还是不能答应的。 计划之外 一想到自己擅动可能会给夏家带来的麻烦,谢从安心口瞬间揪紧。 她只能尽早安排,等这些规划全都安排妥善了,再去直接寻上长安也罢,总归要问个结果。好过在这里云里雾里的,被人盯着看着,里外三层的围着,活得憋屈。 到时这里有樱桃帮着兰姐姐操持,酒坊那里有傅伯伯,张庐死了,再搞定孙家,夏家应当就安全了。 也许,她还真得跟那个偷酒贼聊一聊四幕戏的事……实在不行,就将笙歌拉进来。良狐狸反正已经知道夏家是可以用来威胁她的筹码,让笙歌假作帮忙来牵制,也说的过去。 其实,若还是能按照原计划找到梅子黄时就最好了…… 夏兰看着谢从安陷入沉思又默默摇头的样子,脸上也多了失望的神色。 夏松的脑袋突然从门缝中冒了出来,左右看了看二人,道:“姐,俸伯来了。他车上是个捆着的人,说是酒坊让送来的,要送给你亲自安排处置呢。” 夏兰听了自然觉得莫名其妙,又见夏松朝着谢从安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顿时明白过来。 谢从安已然清楚来人是谁,笑着拍手道:“瞌睡送枕头,时辰也刚好。不如松儿将人带去中厅。兰姐姐,我们刚好去和他谈谈下面的合作。” 夏松不明所以,但也直接应了就走,又被谢从安叫住问道:“樱桃可回来了?” “回来了。”樱桃正巧进了院子,听见这句就直接答了。 正在中厅里忙碌的身影听到谢从安的声音,便也停下手里的活计出来查看。 曾法书顶着佛莲公子的名号,一身皮相在清风明月阁里娇养的精致,本就生的是个不会干活的模样,偏又故意在那月白绣金的袍子外头围着个破围裙,手里还抓着个灰突突的抹布,很有些认真的过分用力的意思,着实透着股好笑。 敞开着的院门外恰巧能看见外头停着的一架马车,模样熟悉不说,一旁站着的俸伯正笑着与夏松招呼。车里头一个小脑袋瓜正顶着帘子在往外钻,不是狗子又是哪个。 “真好。” 看着眼前这些人,谢从安莫名觉得忽有股幸福感不知何来,莫名的笑着感慨一回,觉得自己终于恢复了些气力。 * “你说了这么多,又没有我要听的。”黄岭大大咧咧的翘着脚,一手抓着杯子,一手捡着身旁桌机顶上那个盘子里的花生米大嚼特嚼。 谢从安见了他那副不配合的模样怎能不生气,直接起身过去按住了旁边低着头剥花生的曾法书。 “你可是觉得自己偷酒的事情到了此处就这么算了?”她学着笙歌乜斜着眼,居高临下的看着座上的黄岭,“还是想让我把你送回去酒坊里继续关着?” 大乾民间虽有法度,对私人特别是富户的财产所有权也十分看重。遇到这种情况,就算失手将小偷打死,报到官府里也不必受什么罪责,顶多拿些银钱了事。 黄岭一听这话,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不过还是一手抓着茶杯,一手攥着花生,眼神从谢从安手里扯着的曾法书一路看回到她脸上。 “小丫头片子。” 他冷笑着骂了一句,将花生和茶杯丢下,拍了拍手,拂去身上的花生碎屑,“你想如何。直说便是,少来威胁我。” “我说过了。条件就是这些,你答不答应?”谢从安毫无惧色,淡定的模样与她十几岁的年纪实在不符。 中厅里坐着这么多人,座上的夏家姐弟却只管品茶,那个婢女模样的照顾着小孩儿吃点心,除了身旁这个白衣公子,倒似真是无人关心他们二人此处的对话。 “夏姑娘就当真不打算管管?”黄岭故意朝着夏兰道:“我既然都拿了银子出来,为何还不能插手其中事务?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谢从安一眼看穿他心内盘算,直接出言打断:“三个和尚没水吃,这故事你总听过。此项事中涉及的夏家酒坊与扶风馆皆要出人出钱又出力。你若加入进来也不过是拿钱生钱而已,要简单得多。就只看眼下夏家酒坊的风头,这机会与你只当是白捡的福气也不为过。若是不愿答应,不如你也趁早说个明白,我们就直接找下家去。这陵化县城虽然不大,富户却不是没有,寻个有钱又不爱多事的,不见得真有多难。” 谢从安说完笑了笑,直接拉着曾法书回去坐在了自己边上。 对面黄岭的表情已在这期间换了几回。 他心内如实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个谢氏少主,甚至有些后悔听从林主的话,去修隐楼中下了杀手买她性命。 想起昨夜赶回时,城外溪水畔遇到的那个拦截修隐杀手的身影,又忍不住瞥向对面那个低着头用帕子仔细擦拭手指的白衣公子。 既然自己被抓又被看穿了伪装,也不知林主那里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修隐楼那里究竟停手了没……会不会…… 瞧着黄岭忽然开始打量着四周和外头的院子,谢从安心头隐隐不安。 “怎么,还需要时间再想想?”她有些讽刺的笑着,瞥了眼角落里才刚解下的麻绳。 瞧出她的暗示,黄岭下意识摸向已经蹭破了皮的手腕。 “我只是不懂罢了。除了银子之外,我要的不过是想再多多为此事出些力气,怎么到你这里就是不肯答应。那个四幕戏当真就神秘至此,不能为外人所知吗?”话到最后,压抑多时的不愤显露无疑。 谢从安听得愣了愣,语气忽然松了下来,“倒也不是。” 她没料到黄岭不配合的症结会在此处,又想到这个是林姑娘的人,应当对夏家无恶意才对,沉吟了片刻道:“你究竟为何想知道这四幕戏的内容,知道了又能帮上什么忙,能在此事上出些什么力?”说着与夏兰递了个眼神,待兰姐姐点头才继续道:“……若能摊开说清楚了,我便看看是否可以商量。” 既然姐姐也觉得这个假王爷不全然是个坏人,也许能另有收获也说不定。 没想到她还是将事情想的太过简单了。 对面满腹计较的样子,重复思量了一阵才开口道:“这里头有些话尚不好直说。我也是有主子的人,需得问明边界,才好继续往细里商议。不过,”见谢从安失望,黄岭连忙提起另一事来,“我对着戏目实在是喜欢好奇。为表诚意,你那头酒八十金的故事我乐意配合满足。只要你愿意,咱们即刻便能签下约定。我回去便让人送钱来取货。”说罢还贼兮兮的接了句:“北上送货的车已经走了一日夜了,所谓的头十壶也算不得真正的头十壶,可我这八十金倒是真真的八十金呢。” 谢从安看着他副得瑟的模样,回头果然瞧见了樱桃一脸羞愧的低着头。 大概是这丫头防人之心不够,方才去酒坊传话的时候被听到了。 她笑了笑,故作轻松,“如此甚好。松儿帮着姐姐拟合约,你们这就开始吧。” 待盯着黄岭在两份契约上都盖了私印,她抬手拍了拍一旁的曾法书,“你跟了他去。松儿会亲自将酒送去,你就负责等在他那里,把金子给带回来。” 曾法书似乎已经对她支使自己的行为习惯了,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还上前对黄岭行了个礼道:“先生先请吧。” 谢从安站在他身后,对着二人的背影陷入了思量。 夏松也听话的带了狗子跟着出去。 樱桃趴在她耳畔小声问道:“小姐可是看出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猜他们两个认识。”谢从安的嘴角微微翘了翘。 这个佛莲公子在长安城的风月场上也是看惯了各式各样的达官显贵,怎么会对着一个假扮王爷的偷酒贼那么恭敬。 ……还给他剥花生,若不是她拦着,恐怕狗子的点心都要被送到那个假王爷的盘子里去了。 这里绝对有猫腻,一群人都绕着她玩在一起。 谢从安脚下顿了顿,直接去了院子门前,目送着俸伯驾着载了四人的马车离开,眯了眯眼。 哼,不让我知道,我就不让你知道。 夏兰跟了出来,在她身后念了句:“也不知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谢从安忙回头补问道:“姐姐可是觉得这人不坏?” 夏兰点头,又拉过她的手握着,“虽然不了解,早前也听过了你的提醒。他假扮了王爷接近你与曲竹姑娘,是为了探知你们二人的身份。但是这个人,”她顿了顿,“我虽识人不多,但有感觉他不是什么作恶之人。” 谢从安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觉着。那个林姑娘,感觉也是不坏的。” 脑海中忽然蹦出良王那张完美无害的脸,她慌忙念了句佛号,喃喃自语道:“还是莫要再轻信皮相了。” 夏兰看着她那个神神叨叨样子,掩口笑起来,跟过来的樱桃也在一旁跟着笑。 谢从安不明所以,眨着眼睛冲二人撒娇:“就知道笑我。这几日忙的犯了这么多错,怎么也不知多心疼我些。” 猪吃老虎 “如何不知道心疼。我怎么不知心疼你。”难得见谢从安如此,夏兰笑得温柔,却见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变得神色紧张。 樱桃当即省事的去关上院门。 “姐姐平日里进出忙碌,身边可有会武的人跟着?”谢从安问。 “这个倒是没有。”夏兰有些奇怪,“你可是担心我有什么事?” 方才黄岭打量四周的那一幕像是刻在了心里,谢从安总觉得不踏实,“还是找个细心胆大的跟着吧。” 虽说那个林姑娘未曾言明杀手是单冲她来的,她与夏家的关系就摆在明处,还是防着些的好。 回过头去,正撞上低头想心事的樱桃。 “小姑娘,想什么呢?”谢从安出声逗她。 樱桃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是听见了小姐说的话。想着,不如让我哥来跟着夏兰小姐如何?” “倒也合适。”谢从安才刚顺口应了,又觉得不妥。 她的身份已经牵扯到夏家了,现在这样的话,岂不是要把樱桃的家人也牵扯进来? 樱桃已经读出了她的心思,直接抢在前头道:“还是算了。” 谢从安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有些不好意思,“我当真是为了你哥哥的安全着想。” 樱桃也握了回来,笑着朝她点头。 夏兰接过话道:“你心思缜密,说不说、应不应肯定都是为了我们好,没什么不信你的道理。且少用些心思在这些上头吧,都已经够累了,不然就是又要怪我们不知心疼你。” 话一说完,三个姑娘一起笑了起来。 * 是夜。 三更时分,万籁俱静。 城西大街的一个墙根底下露出个熟悉的脑袋瓜。 谢从安鬼头鬼脑的看了看四周。念着晚间与夏松和小白莲要来的地址,反复确认着是否找对了地方。 才刚抬脚要走,后头有人将她一把捉了回去。 “你干什么?”谢从安反手去抓揪着自己衣领的人,眼睛使劲儿的瞪着他。 “你要干什么?”对方没好气的反问。 “我去算账。”她没好气的小声怒吼。 “算什么账?下午我可是跟着人一起回去的,银货两讫。”曾法书一副我就听你编,你好好编,用点心编的表情看着她。 衣领终于被解放的谢从安反身一把推在他胸前,凑近了威胁道:“不是说过了,从今天开始你负责保护兰姐姐和樱桃的安全?你还跟我干嘛?小心明天没饭吃!” 曾法书根本不吃这一套,捉起她的手道:“她们两个都已经歇下了,只有你会不省心的大半夜往外跑!”说着拉了她要走,“快跟我回去!” “不回!”谢从安边说边往后退,可惜力气不够,被他硬拖着走出几步,只能急中生智的吓唬他:“我还有好多任务在身,你别这么碍手碍脚的。要知道你主子可是让你来干涉我的?” 提起良狐狸,对方果然停了下来。 曾法书转回身来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有些事没必要都说明白了对不对。你去做你的事,我不给你添麻烦,你也别来干涉我。行不行?”谢从安抱着手臂,摆出大家都是一路人,一副成熟在胸,醉心于事的样子跟他谈判。 对面的扇子一下一下敲在手心。也不知曾法书都想了些什么,最终只是轻轻的点了下头,算是达成了协议,退后两步起身,直接飞走了。 谢从安站在原地想了想,大抵这人也是没必要假装走了再来搞破坏,便直接熟练的翻过墙去,摸进了院子里。 只是她不知道,方才从她猫在墙角开始,戚风就已经把林依瑶叫到了院子里,两人全程听完了那一段所谓的谈判。 曾法书之所以不说话也是因为知道里头的动静,不想惹得她口不择言,被听去更多。 毕竟黄岭下午回来后就被派去撤掉修隐楼的杀手了。看在主子的份儿上,林小姐应当不会再对这位已经明了身份的谢少主痛下杀手。 至于戚风,他会跟林主报了信儿还不算,直接带着人出来院子里等着,其实是在为黄班主不值。 就因为一个酒瘾,班主前后被这位谢家少主坑了几回。这次又因为酒坊的事情惹了林主不悦,有意罚他连夜赶路,来回奔走,亲自回去总部,只为撤下那个杀手令,实在是有些可怜。 那动静显然已越来越近。 戚风看明白了,主子丝毫没有躲起来的意思。他自己也忍不住有了点期待。 一个黑影忽然闪入假山石后。背对着此处的主仆二人同时勾起了嘴角。 林依瑶也是个少女的年纪,本性爱玩,只是同当年的谢从安一样,碍于身份的关系,周遭人大多都怕她多些。这次偶然碰见了敢对她直接上手的谢小姐,也是被激起了几分好奇。 当然,这其中更多的是在赌气。 好奇是在探究谢从安与王衍之间的关系,赌气便是因为那个出现在第三局斗富场上的六角霜花。 王衍你小子竟敢这样送东西,就怪不得要被报复! 当初她也曾想过是非常时期,不该再添什么麻烦,但这位谢小姐既然半夜里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怪不得她了。 * 谢从安手上用力,扣紧了林依瑶的肘关节处,脚下踉跄着试图平衡,维持住二人站立的姿势。两个人歪来扭去,她口中哎呦啊呀叫个不停,但就是死撑着不肯罢休认输。 躲在阴影里的戚风只能看向别处,不敢轻易出手。 两个女子背对背靠站,手臂还扭着交缠在一起。他若要上手,一是不好动作,二怕违背了主子方才答应了的规矩。 他一边在心里嘀咕主子为何还不动手解开,一边又觉得林主对这个丫头很有些容忍的意思。 不过这个谢小姐的确有点子好玩。 林依瑶朝着黑暗中扫去一眼,似乎感受到了戚风的疑惑,有些碍于面子,直接用手肘击打谢从安的肋骨,瞬间脱离了钳制。 谢从安痛的一缩,跪倒在地,肋骨和膝盖同时痛到钻心,竟然连喊痛都忘了,泪珠直接大颗大颗的滚落在衣角。 林依瑶低头望着半晌也不动的她,脸上写满了不解。 这么弱,还要半夜来这里抓人? 无奈好奇心压不下去,便也只能哎呦一声跌坐在地上,背地里给戚风比了个手势,不许他上前。 谢从安本是疼懵了,等反应过来,发觉林依瑶跌坐在身后,忙不迭扶了她起来,又弯下腰去给她裙子好好的拍了拍灰。 这一连串举动更让林依瑶看的莫名其妙,只能再给戚风使个眼色。 戚风收到之后,悄然退场。 只是那位谢家小姐一边哭一边给林主整理裙子的行事他完全没看明白,忽然有点这么多年的江湖都白混了的感觉。 谢从安吸着鼻子,一瘸一拐的把林依瑶搀扶到一旁的假山石上,才刚咬着嘴唇想要揉一揉膝盖,只听远处哎呀一声,吓得她差点从原地跳起来。 跟着又传来一声带着颤抖的质问,“谁,是谁!” 谢从安捂着胸口,稳了稳心神,看清楚是个瘦小的丫鬟站在院子门前,地上的灯笼照出一片狼藉。应当是过来给林姑娘送茶的,一进来就被她吓到了,这才失手跌碎了东西。 “你别怕。别怕哈。” 那小丫鬟不等她开口就已经跑了。谢从安却还深吸着气,一手撑着腰,一手扶在石头上,口中喃喃不休。 林依瑶看来看去,实在是弄不明白。 这姑娘今夜到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从安心里很简单,就只觉得自己好生窝囊,这下索性也不演了,直接拔出备好的发簪抵在了面前那跟细白的脖颈儿上,“快说,杀手是怎么回事。” 意料之外的痛觉让林依瑶愣了一瞬。 讶异于谢从安翻脸速度的同时,她忽然明白过来,眼神一凌,想要动手才意识到自己被锁了穴道,只能咬牙说出了那句刚刚想到了的事实:“你方才那副傻样子全都是装的!” “也不全是。”谢从安还在使劲儿的吸气,能看出那两下是当真痛得狠了,“有时候,也的确,不怎么聪明。”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林依瑶有些无法接受自己被算计这个结果,飞快思索着能如何逃脱。 那个已经被吓跑的丫鬟估计对戚风那里也并没有什么用,他只会继续以为自己还在与这姑娘敷衍着,想要看她今夜的目的为何。 “你杀个屁。”谢从安完全没了耐心,“先说明白,那些杀手是怎么回事。” 林依瑶这个江湖暗网的霸主从未跟人这样粗俗的交流过,一时间竟没能说出话来。 谢从安看她迟迟不开口,只能让步道:“我不是吃准了你不会杀我,而是对良狐狸那张皮太有信心。你,就是吃了看脸的亏。” 这种话林依瑶怎么能听明白,却也半斤八两的猜出了她原本的意思,脸颊直接烧到了眼角,紧紧抿着唇,不打算再说一个字。 “算我求你了。”谢从安瞧出了她不打算配合,只能再让一步,“那些杀手是怎么回事。到底要不要紧,你告诉我,我就放开你。” “你是想时辰到了我来动手,还是我的侍卫找回来拿下你?”林依瑶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显然是已经被她惹恼了。 死皮赖脸 “也不全是。”谢从安弯着腰,还在使劲儿的吸气,甚至声音微微颤抖,能看出是当真是痛的厉害,“有时候,也的确,不怎么聪明。”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林依瑶有些无法接受自己会如此简单的就被她骗过,嘴上随意应对着,心内飞快思索着逃脱的办法。 戚风知道不妥,所以特意派了丫鬟过来查看。不过那一幕估计也没有任何作用。他大概仍只会以为自己还在与这丫头敷衍行事。 “你杀个屁。” 耳畔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呼吸,明显失了耐心,颈间的发簪再度用力,痛得更深。 谢从安手上不稳,微微颤抖着在林依瑶的颈上留下了丝丝血痕。她眼中虽有歉意,手上却未移开半分:“先说明白,那些杀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依瑶身为江湖暗网的地下霸主,自从坐上这个位子就未曾与人有过这般粗俗的交流,一时间也没能说出什么。 谢从安看她迟迟不肯开口,只好主动让步:“不是吃准了你不会杀我,而是对良狐狸那张皮太有信心。你,就是吃了看脸的亏。” 她也担心对方脸皮薄,有些故意说的不明不白,林依瑶却莫名的懂了一半,猜出了她此行的依仗。瞬间,那层面皮之下,脸颊直接烧到了眼角,于是更抿紧了唇,不打算再说一字。 瞧出人质不打算配合,谢从安只能再让一步,毕竟要等暗卫回过神来她就没得玩了。 “算我求你了。那些杀手是怎么回事。到底要不要紧,你告诉我,我就放开你。” 好在林依瑶终于开了口,只是声音变得冷冰冰的,显然是已经被惹怒了:“你是打算等时辰到了我来亲自动手,还是等我的侍卫回来拿下你?” 谢从安一时无言,便打算将人绑回去再找办法。哪知才刚摸上腰间藏着的细绳,就觉得突然一阵巨痛,惨叫出声。 她掉了发簪,捂着手背,看着眼前已经扶起林依瑶的笙歌,不停的跳着脚,说不清是疼的还是被气得。 “林妹妹性子天真才做下这等傻事,小姐莫怪。”笙歌细心的将一瓶药膏和帕子双手奉上,恭敬的着实不像话。 那位主子却一言不发。 笙歌满眼担忧却毫无办法,只好回头往黑暗处瞥了一眼。 谢从安这才发觉,竟然有人在影里面站着。 对面似是察觉她目光,当即闪身又不见了,她还未及反应,只听得林依瑶骂道:“滚出去。” “我不滚。你把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会走。”眼见这位油盐不进,谢从安忽然转对笙歌耍起浑来:“不过是来问几句话罢了,真是有劳你还费心带了人来,做下如此的安排。我知你家主子护妻心切,可我也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家人,谁又能明白?” “关我何事!”林依瑶已没了玩笑的心情,气得要死也只能强装冷静,心里不停想着等解决了此处要怎么收拾这个谢家的小少主。 若不是穴道仍未冲开,她早已走了,实在懒得听这一番废话聒噪。 “一个两个三个的都联合起来欺负我。你们各个相护,倒是真的深情。我不过来问句消息而已,并非故意上门冒犯。林小姐若愿意相告,我又何苦搞这些出来?你我并非敌人,何必将事做到如此。” 最后这句话倒是让林依瑶恢复了几分冷静。 她将眼前人打量了一番,只见谢从安一身的灰尘狼狈,忽记起方才她与自己小心翼翼拍打裙摆,整理衣袖,虽说如今细想,那些动作未必真是安了好心,却依然知道对方所言不虚,对自己未有恶意。 然而,颈边忽然传来的一丝发痒的痛意又送来了提醒。 “不是敌人?”林依瑶冷笑,“那只发簪若是没入脖颈,此刻你我还得以在此商谈么?” 谢从安低头看了眼空空的手心,才要去寻,只觉一阵微风旋过,方才不知掉落何处的簪子已经去到了对面笙歌手里。 “林姑娘莫怪。这丫头她,她实在是,做事太欠考虑。我替她与姑娘致歉。” “不用,没用的。” “你也划一道伤口我看看。” 两个事主同时开口。笙歌一时没能听清,还是那副捧着簪子的姿势,愣在当场。 林依瑶瞥了瞧谢从安,“你倒是懂我性子。” “不然哪敢自己一个人找来。”只见她嘟嚷一句,直接寻了块石头坐下,“你们既是一伙的,咱们就换个方式谈。不管你们背后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那只狐狸肯定用得着我,不然也没必要大费周章的做这些事来,”她展开双手,摆出往日常用的浑不吝,道:“死过了的人,我反正无所谓,你们看着办。”说着抬手将带来的绳子直接在颈间绕了几圈扯在了手上,挑衅的对着林依瑶扬起下巴:“要么你跟我说,要么,你想办法去跟他说,只管选一个吧。” 眼瞧着笙歌脸上的的惊讶明显变成了淡定,谢从安心里紧张的打鼓。 她好怕笙歌会让那个帮手趁机制服自己,那可就真的没得谈了。 这一把赌得不仅是当年的默契,还有两人的情谊。逼她在良狐狸和自己之间选一个,也不知道到底谁会赢。 片刻之后,对面骂了句:“一丘之貉。” 笙歌与谢从安对视一眼,两人的脸上瞬间闪过微妙,而笙歌的脸上分明还有着心虚。 林依瑶道:“我只能告诉你,杀手已经退了。也不会再有人来。你可以放心。” 这前后不搭的话…… 谢从安想了想,又觉得林依瑶的身份地位不低,应该不至于骗她。 可那真相就真的这么难出口吗? 林依瑶却以为是她不信,暗骂了句王衍身边都是些什么鬼神,又道:“你不是在找梅子黄时?我明日让黄班主到夏家酒坊去寻你。” 这从天而降的大喜事炸的谢从安半晌嘴也没能合上,亦未能再多问出半个字。 那三人都瞧着谢从安,心奇她都有了这等好处,难道还要不依不饶么? 笙歌最先反应过来,上前直接扯落了她手里的绳子,拉着人与林依瑶行谢礼:“多谢林姑娘大度。咱们这就带他回去了。” 直至三人离去,林依瑶才觉得身上一松,挣脱开来后却并未召唤戚风,只是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轻轻松了口气。 * 翌日一早,阳光和煦,晨鸟齐鸣。真真是一个好事预兆。 戚风听得门响,立即闪身出现。 昨晚回来时主子屋里已经熄了灯火,想来是那位谢小姐被主子收拾了,所以他未再提及,只回禀说黄班主连夜赶回,现在已在前厅候了半晌。 没想到林主应了句:“不必等了,让他直接去寻那个林黛玉吧。” 戚风嗯了一声,却并未行动,脑中飞快转着:林黛玉是那个谢家小家主的假名。主子竟然让黄班主去找她,难道昨晚…… “又犯了好奇了?”林依瑶瞥来一眼。戚风忙道不敢。 林依瑶却似想起什么,笑了笑,“当初会挑你出来就是因为你不比他们那般无趣。”顿了顿,“还未曾问过,你可有后悔?” 将多年受训的杀手身份弃之不用,且将他真实面孔暴露在人前,但凡被过去的仇家知道,便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戚风道:“此举对林主而言更有风险。小人逃过了杀戮无涯的日子,又怎敢心生怨怼。” 林依瑶摘花的手停了停,侧过脸来:“你知我私下不喜身边人这般说话。” 戚风松了几分,收起了虚礼,口中依然说了句:“主子是天天对着那些爱装模作样的人烦了。” “戚风,”林依瑶转过身来,背手对着他,“这是在生我气了?” “小人不敢。”戚风又上前行礼。 林依瑶抿了抿唇,叹气道:“我知你是为老黄不值。但他那好酒的毛病眼见是也改不掉了。至于谢从安,这姑娘傻得也算是有几分可爱。既然,既然那人特意为,嗯,做了安排,我这里难免要回应几分。这事,就当是送她,顺水人情吧。” “嗯。任谁能想到,修隐楼的主人竟为了能逼出一人的反应,要楼中的金榜杀手来配合演戏。我反正是想不到的。” 林依瑶被噎的无奈,却生出一抹浅笑,心想这小子总算正常了些,听他已继续道:“谢小姐既然说了自己与那位并无瓜葛,主子为何还是不信,何至于要忍她至此,甚至还送老黄过去……” 梅子黄时太过特殊,行动起来又招人瞩目,日后恐怕被人琢磨出来两者间的关系,届时楼中又会有不少麻烦。 “你啊。”林依瑶笑着摇头。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老黄。 正是知道了老黄与他之间这微妙情份,所以才会在一次孤注令前将他调至身侧做了随身护卫,算是正式破了他马上就要晋升为叱咤的身份。 “你打算何时与我好生说说,你与老黄究竟是怎么相识的?” 戚风面无表情的将话接过:“已经与主子说过多次了。我快饿死时,他给了我一块饼子。” “就这样而已?”林依瑶显然是仍不肯信,“罢了,总有一日会知道的。此处事情已了,我们准备回去吧。” 戚风脚下却依然未动:“主子不要留下来看戏了么?听说那斗富的终局才是最精彩的。” 林依瑶道:“你想看?” 戚风不语。 真真是个孩子一样的。不过,也难得对她的脾气。 “那就留下来,看完再走。”林依瑶一笑至之,“快去与老黄说清楚了,他今日还能抽个空来休息。” “只能怪他自己管不住自己。”戚风低声一句,人已经消失不见。 浮出水面 谢从安见到黄岭的一刹那,虽然被这破天的喜讯冲昏了头脑,却也隐隐加重了对他背后那个林姑娘的好奇。 怪只怪当年在长安侯府时,她绞尽脑汁要寻梅子黄时,曾经试了各种办法,最终发觉世人的传言为真。这个戏班子当真不普通,不说大乾,好似是这天底下就没什么权势能威胁到它的。 如今答案就在眼前,她稍微一想便是抓心挠肝。不知这位林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当年她花费不少心思,从朝堂江湖各路关系途径收买消息,最终也只得了句不知真假的“黄班主好酒”,甚至因为各地传信口音有异,这位班主究竟是姓黄还是姓王也未能有个准确答案。 如今既有梅子黄时的光环加持,那她咬死了不能插手管事的条件便也作废。为了避免尴尬,她便私下找到夏兰和笙歌二人,将四幕戏全盘相托,相关的一应事务安排也全由酒坊、歌舞坊和戏班子三方的代表详谈敲定。 至于最终的结果如何,她是一句也未曾问过,只管将手上的戏稿尽力做完交了出去,之后便闷头睡足了一天一夜,醒来时正被外头的烟火轰鸣声吓的心脏狂跳,愣了一会儿才发现天色竟然已经黑透了。 听着外头的热闹,默默算了回日子。 不知今夜安排的是什么宝物,能不能让那个假王爷输的虽败犹荣。 斗富一事当时是交给了夏松的。听说这小子连日里忙进忙出,连樱桃也会常常跟着不见。 推开窗子便是街道的车水马龙,显得大厅的喧闹反而轻了许多。 夜风吹入,撩动她袖上缀着的几层薄纱。不知何时天气已经这般和暖,卷着仅剩的一丝凉意与花草香气,那种春末夏初的感觉让人恍惚。 犹记得初到此地时,一切都格外新鲜。她却满心都在围着郑和宜打转,偶尔在关注爷爷的健康之外,能对谢氏的族中事务稍稍过问几句已是难得。 所以在那时的外人看来,她当真是个不思进取,恋爱脑的大纨绔。 曾法书走进门来,先瞧见窗子打开,外头一轮明月高悬,又见谢从安坐在窗边低着头,以为她是伤心,一瞬绷紧,又发觉这人在笑,才轻轻松了口气,散了紧张,“想到了什么这么开心?” 见到来人,谢从安先是一怔,大概是睡了太久,反应迟钝,缓了几缓才说出那句话来:“不是让你跟着兰姐姐……” “他们两姐弟身边都请了县城里最厉害的武师,一日三班的换人护着。樱桃与夏松在一处。陵化这地方也不大,就算真有什么刺杀的高手出现,我再赶去也来得及。” 曾法书熟门熟路的点了灯烛又拎起桌上的茶壶过来坐下,待尝了那冷透的茶水,无奈的瞥去一眼,“总盯着我干嘛?” 见他随手将冷茶泼往楼下,谢从安又没忍住笑,“没什么,想起了当年在清风明月阁里,你带我偷听墙角的事。” 曾法书抓着竹扇抵住下巴,唇角一勾,“怎么这时候偏还回味起来。” 那时的谢从安突然出现,将阁中的一众小倌吓得到处躲藏。后来弄清楚了她的目的只为韩玉,他便顺势将人接到了自己屋里。 的确,一个被常年养在温泉行宫的琴师,忽然间就到了长安,这种事情怎么看都有着几分不寻常。毕竟人又被圣上亲赐到了侯府后宅,她就算再是个迟钝的草包也知道该要问上一问。 左摇右摆的纸扇之后,一双狐狸眼看似平淡无波,唇角微动。 “彼时我尚不知你有功夫在身。”谢从安扫过一眼,状似无意的丢出句话来。 此话一说出口,空气中的那份轻松惬意顿时凝固。 纸扇轻阖,曾法书轻轻笑了。“果然还是有事问我。” 他用茶水沾了沾唇,实在是难忍那又冷又涩的苦味,终还是未能下得去口,将杯子一放,扇子一扔,冲她挑眉,“问吧。我答你就是。” “有什么好问的。”谢从安也笑,“你有韩詹宇的托付,我如何再好婆妈啰嗦。” 曾法书一副没了骨头的松散模样仰头靠在椅背上,捡回的竹扇抵着下唇,自在的如同当年在自己房中,口中的话也说的含含糊糊,“都说上位者疑心重,你倒是信他的很。” “你也说了是上位者疑心重。如今我这种落魄样子,又好再去疑心哪个?”谢从安依旧眼神定定的看着他,越发吃吃笑得止不住。 曾法书坐起身来,也是一双笑眼看人,知道她是为了让自己自在,却并未领取这份好意,故意放下引子,只为看对方如何反应。“那日重逢,你还是颇有些在意的。” 谢从安淡淡嗯了一声。“那时仍在担心夏家。” “现在,不担心了?”曾法书故作不明,追问一句。 原本起身要去换茶的谢从安脚下一转,绕了回来,重新坐下,问的有些无奈认真:“可是有事?” 曾法书一边抛着扇子玩,口中仍是那副随意的腔调:“前几日听曲竹姑娘说起与孙家当铺来往。是你的主意?” 谢从安点头。“查些事情。” “斗富为着好看,代你出席的人是夏松。” “然后呢?”谢从安看着他,仍是未明所以。 “今夜终局的结果已出,那小子大概也撑不住了。你,要不要管管?”最终这句依旧是模棱两可,只是那人冲着她眨了眨两回眼睛。 面前的这幅模样太过熟悉。谢从安虽没听明白,却也抓住了重点,知道夏松那里恐怕有事。 小白莲就是个古怪性子。 明明聪明伶俐,偏生就有话不爱直说。 全都是些从长安官员身上学来的臭毛病。 谢从安含着嘴唇点了点头,故作高深的仰着下巴,背着两手踱着官步走了出去,只当没看见他那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知道谢从安摆出的那副姿态是在故意取笑自己,曾法书低头摆弄着桌上那杯冷茶,笑着摇了摇头。 * 睡梦之中,床上的人猛然睁开双眼,只见一双大眼正在面前死死盯住自己,想要发力起身,发觉横在喉间的手臂越来越紧,困难的呼吸之下,更是困惑自己如何未曾发觉被人潜入了房间,还浑身无力。 房中亮起,又传来一个女声:“老娘费尽心思查来的消息,你倒是很懂得去做好人。” 终于确认了压在身上的是谁,曾法书一把推开坐起身来。谢从安便坐在床脚整理起了衣袖。整个过程流畅的仿佛顺理成章,两人都做过了无数遍似的。 偏厅的书格前,那个晃来晃去的红色身影确认是笙歌无疑。 曾法书回头对上那双假装整理却在偷看自己的眼睛,冷冷一笑:“何必。” “谁让你天天装神秘。”谢从安翻个白眼,“该。” 笙歌抱着个盒子过来,见了她那副模样直言道:“少学我,丑死了。”语气中有着嗔怪,却甚是随意。 曾法书无奈的拂了拂衣袖,“你们两个女子,半夜里溜进我一个男子的房间,怎么也不知道忌讳些?” “忌讳什么?”谢从安刚巧起身,与笙歌同时开口看向坐在床上的他,跟着又回头对视一眼。 谢从安没好气的嘟囔着夺过笙歌手里的盒子,边开边往桌前走,随手翻着。“你又不是没穿衣服。再说了,没穿衣服也没什么好看的。男的女的,不就都一样的配置,又什么新鲜。”却不知身后的好友被她这番惊天动地的胡言乱语吓得满脸绯红。 床边的一对男女对视一眼,连忙各自转开。 笙歌跟到桌前问道:“可有不妥?” 谢从安已经倒空了盒子,乱七八糟的纸张铺了满桌。她拍了拍手,想了想,抿着嘴朝床边穿衣那人问道:“你收我这么多废稿做什么?” 曾法书系好腰带转过身来,抱着手臂看着她,不知在琢磨什么,反正肯定是在生气。 谢从安又与笙歌递个眼神。 “嗨呦,我们林姑娘还没生气你偷拿她东西,你这小贼反而拿上娇了?”笙歌说着走了过去,话间手已经伸去了曾法书的那张俊脸旁,结果又停住了,屈服在了对方的目光之下,不自在道:“算了,看在你生的好的份上。”说着几步又走回来,在谢从安那充满震惊与不解的目光中拉起她的袖子晃了几晃,“我下不去手。” 也是没想到如此就能让笙歌说出这种话来,还反过来跟自己撒娇示弱。 良狐狸,算你厉害。 “呵,女人。”谢从安吐槽一句,跟着又不甘心的看向他们两个,“我算是知道了。孤家寡人一个,就算想要点什么也得陪你们演戏,还是白演。” 笙歌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番话等着,慌得伸手去拉她,“你这是说的什么,我没听懂。” “还装!”谢从安转去瞪她一眼,又看向曾法书,“你,陪我去干个坏事。咱们就算一笔勾销,我以后再也不查你是干什么来了。行,不,行?” 曾法书看了眼她一旁的笙歌,知道这样下去迟早要露馅儿,万一惹急了这丫头,她再大闹一场或是突然消失,恐怕又会生出许多意外。 长安的局势正在紧要关头,不知主上何时会用到她,还是配合一下,哄一哄这位小姐的脾气吧。 “成交。” 身陷蓬山 谢从安随口一句“孤家寡人白白陪演”,笙歌心内久久无法平息。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滚,直至四更天都没能睡着,索性直接去了方才犯了错的现场等着,想待房间主人回来后好好的与之商讨一二。 细想一回,此事又着实怪不得谁。 曾公子刚到此地便与谢从安日日相随,终于等到她忙于书稿,自己却又因斗富的终局和四幕戏两件事忙的脚不沾地。实在是毫无准备,才会在谢从安突然出现,准备要逼他交代身份时犯下那般的错。 前脚刚至就听窗棂处有响动。 一条黑影闪身而入。 难得见到夜行装扮的曾公子。 对方利落的摘下面罩,连动作都带着几分帅气。那双狐狸眼对着房内再次出现的女人露出了一丝疑惑。 笙歌连忙解释:“我是来找你商量……”话没说完就被比了个手势,忙咽下后半句,竖起耳朵听了听。 趁着这间隙,曾法书点燃烛火,中间又瞥来一眼。 笙歌知道他在想什么,然而却百口莫辩。 天可怜见,实在是才刚踏进来,还没来得及点灯而已……并不是什么故技重施啊。 看着曾法书扫过的眼神,她不用想也知道说了这人不会相信。 ……这些玩惯了心眼子的人当真难缠。 笙歌还不知自己腹诽的模样已被看穿。 曾法书问道:“曲竹姑娘有事要找在下?” 听他言语还算客气,她连忙认真点了点头,“正事。” 曾法书微微闭了闭眼,示意继续。 笙歌急道:“方才……故意做的那场戏……林妹妹虽未明说,必然也已经勘破了。她与我亲近,脾气却还是厉害的,不知会不会因为生气…嗯…碍不碍得曾公子后头的安排。” 提起此事,曾法书面露无奈。 他也没想到这位盟友会半夜抱着一箱子废书稿,陪着那小丫头来自己房中演做那样的一场戏,甚至还为着逼真,动了手段,提前锁了他的功力。 然而,这一切又无从说起,只能吐出四个字:“罢了。无妨。” “当真?”笙歌既是惊喜,又不肯信。 “她不会与你算账。” 只会慢慢地找我麻烦。 曾法书只说了前半句,走入屏风后解开衣带。 笙歌凑了上去,扒着那屏风的红木边框,言辞笃定:“她自然不会与我算账。但也不妨碍我担心她给咱们找麻烦。” “不是都已经说好了,我今夜帮她做了此事,大家一笔勾销?”曾法书边换衣裳边耐心提醒,只想劝她快些离去。 “你不懂,”笙歌靠着屏风,咂嘴摇头。这位伙伴的不计较反而激得她端出了那些难得的诚心好意。“别说是现在,就是从前的谢丫头也是毫无道德底线的。长安城里谁人不知啊。她说过的话,能不算就不算,你可千万别被坑了。” 已经恢复了一身白衣的曾法书绕了出来,面上有些将信将疑。“当真?” “骗你做什么。”笙歌回忆着过往那些小事,又觉得都是些鸡毛蒜皮,无甚意思,直言道:“反正你信我就没错。还有,你们今晚去干嘛了?” 曾法书若有所思的倒了杯茶,随口道:“偷地契。” “嘿!”门外一声响动,曹操本人推门而入,一见到笙歌,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跟着在房内打量个来回,抿着唇踱了进来,轻哼一声对她道:“你欠我个解释。” “解释什么?”笙歌不屑的迎了上去,手指在谢从安额间轻轻一推。“早说是去解决孙家的事,至于让我熬到现在?” 谢从安眉间微动、忽生一笑。 曾法书心知已晚,只能低头继续喝茶。 “所以,聪明如我家笙歌,早已经猜到我要偷地契了?”她口中说着,眼神已在曾法书身上转了一回,平添几分暧昧。 笙歌却仍是无知无觉,甚至有些洋洋得意。“那是自然。” “果然是盟友呵。” 听到这样阴阳怪气的一声轻笑,笙歌才反应过来,有些抱歉的看了眼曾法书,叹气道:“我困了,先回去睡了。你们商量完了也快些休息。”说完不等二人反应,直接抢了出去。 待门关上,曾法书将袖袋中一叠折得整齐的纸张取出,放入了面前的手掌心里。 谢从安打开看完,直接塞入怀中,跟着冲他笑笑,算是打过了招呼,转身就走。 “慢着。”曾法书出声留人,“既然找过了夏松,又知道孙家的问题需要解决,让我去偷这夏家的地契又有何用?届时若是因此被官府捉住,岂不是又要有一番麻烦?” 谢从安回过头来,狡黠一笑,“对。可我就是要借着此事让你犯在官府手里。” 曾法书分不清她是真是假,还是不大相信,说了句:“闲来生事不是你的风格。” “哎,怎么说不是。闲来生事或许不是谢小姐的风格,却最是我林黛玉最爱的风格。从今往后,你,可要记清楚了。”面前人毫无愧疚的说完这番话,拍了拍藏着地契的胸口,笑得神秘兮兮的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关门的瞬间还朝里头眨了眨眼。 经过如此一闹,曾法书思来想去,竟然也如同笙歌一般,直到天亮也未能再合上眼。 翌日一早,夏松找上了门来,还特意说明是来扶风坊寻人的。 一屋子人等着笙歌姗姗来迟,最后才问明白了,起因是没人知道谢从安去了哪里。 吃过了昨晚的亏,今日的笙歌已懂了话少错少的精髓,学着谢从安的样子摊了摊手,“书稿昨夜就已经交了,我如何管她人去哪里?”说完与众人一起看向曾法书。 只见他也不急不忙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昨夜也已经办妥了,未曾留过她,亦不知她此后的安排。” 两人都是林姐姐极信任的老友,夏松也没道理怀疑什么,只能喃喃自语:“能去哪儿呢?” 笙歌掩住个大大的哈欠,悄悄抹掉眼泪。 她知道夏家小子喜欢粘着谢从安,就算是看在夏兰的面子上,也不好敷衍着就把人赶出去,只能强打精神道:“你怎么如此担忧?许是还有什么事,她独自忙去了,我们是并不知道的。怎么说都是这个年纪,又那么机灵,不当会有事。” 曾法书只在一旁静静摇着扇子,似乎是在等什么。 可惜夏松装了一肚子的心事无法开口。 他就是担心昨夜与林姐姐说的那些话会惹出事来。毕竟,她从见不得姐姐受半点委屈,更别提是被算计、欺负了。 “林姐姐说过的,若是哪日她真的要走,一定会与我和姐姐留下信息。如今必然是出事了。她才不舍得让我姐担心呢。” 曾法书本就清楚夏松的难言之隐,原也只当作是谢从安寻去了别处搞怪,准备对孙家出手报复,直到听了这句话才真的紧张起来。 他收起折扇看向笙歌,“也许,我们需要见一见林小姐。” 笙歌脸色突变,“你确定?有这么严重吗?” 曾法书点头。“要快。” * 这次的谢从安是被疼醒的。 都快到初夏了,她此刻却浑身酸痛,手脚冰凉,手腕和脚腕上被粗麻绳磨的火烧似的疼。膝盖也被捆了,丝毫无法动弹,太阳穴里抽搐着一跳一跳的疼。 一睁开眼就看见一张放大了的丑脸,带着浓重口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让她差点吐了出来。 “这小娘们长得真水灵。” “你少动歪心思。咱们图点财得了,毕竟夏家还有个傅方呢。” “他一个酿酒的有什么了不起。” “难道你忘了仇红袖了?” “他们俩都多久没见了。” “碍着寻上山杀你报仇么?” 这屋子里有两人一应一和的斗着嘴。 谢从安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但耳朵听得十分清楚,已经明白了自己是被绑架。 方才那一瞬似乎觉察到了外头的天色,虽然不知道具体时辰,但是要赎金这种事,赶早不赶晚,必然是已经送回夏家去了。 她悄悄地睁眼,想再看看周遭的环境如何,没想到直接被抓了正着。 “哎,这小娘们醒了。醒了。” 方才说话那人又凑了过来,吓得她赶紧又闭上了眼。 但那呲着的一口大黄牙还是给她留下了印象。 这个该好好学习口腔卫生护理的山匪蹲了下来,却又没了动静。 谢从安正在好奇,便被这人在身上胡乱摸了几把。 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她用尽力气闭着眼睛,咬紧牙关,只想一刀砍死眼前这个冒犯自己的蠢货。 恼怒中的她浑身颤抖,在那个蠢人的让人作呕的笑声中勉强的睁开眼睛。 一阵白光随着巨响照入房内,她又慌忙闭上。 “饭做好了,两位老大是要在这里吃,还是……” 又进来了一个人。 说话声音听起来似是年纪小一些。 “老子当然出去吃,不然能有什么好的留下。”那个该死的蠢货继续说着蠢话。 谢从安在心里默默诅咒他吃饭噎死,不然被下毒毒死。反正等她能够逃离此处的时候,必然就是他的死期。 “你不去吗?” “去,等我拿上刀。” 一阵响动,脚步声远去,那对斗嘴兄弟应当是走了。余下的是碗盘声和关门声。 谢从安再次勉强着睁开眼睛。 “姑娘,春影姑娘。” 忽然出现的四字称呼似是柄利刃刺入心脏。 她没有发觉自己又闭上了眼,试图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声音是谁。 究竟是谁还会知道她的这个身份,又是谁还会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她。 命途天定 谢从安正在好奇,突然感觉到身上有只手到处乱摸,还有几下抓的她生疼。 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她牙关紧咬,用力闭着眼睛,恨不能一刀砍死眼前这个冒犯自己的蠢货,让他血溅当场。恼怒中浑身颤抖,她逼着自己在那个蠢人令人作呕的笑声中睁眼。 随着一阵白光照入房内,哐当一声巨响,吓得她又把眼睛闭上。 “饭做好了,两位老大是要在这里吃,还是……” 又进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 “老子当然出去吃,不然能有什么好的留下。” 那个该死的蠢货站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蠢话。 谢从安在心里默默诅咒他吃饭噎死,被下毒毒死。反正只要等到她能够逃离此处,必然就是这蠢货的死期。 “老二去不去?” “去。带上刀。” 又是一阵响动,有脚步声逐渐远去。 那对斗嘴兄弟显然是走了,但这屋里还有人。 似是碗盘的声音,还关上了门。 谢从安再次紧张起来,勉强着睁开了眼睛,可惜依旧是无法看清。眼睛周围的脏污和着眼泪,糊的她十分难受。 “姑娘,春影姑娘。” 随着影子的靠近,忽然被唤起的四字旧称似是柄利刃瞬间刺入胸口。 谢从安再次闭紧了双眼,疯狂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声音主人。 心口猛然乱跳,已经失了节拍。 究竟是谁会知道她的这个身份,又是谁还会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她。 * “姑娘。春影姑娘。你醒醒。快醒醒。” 再次恢复清醒的瞬间,谢从安感觉仿佛回到了刚到赏春阁的那段日子。身体依旧不适,但那种病中的虚弱感却明显有着不同,提醒着她如今身在何处。 “你是谁?”她又努力试了一次,最终还是放弃了睁开眼睛。 “是我,”对方似是犹豫了一下,等了等才压低了声音道:“我是小四。”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从安实在是太惊讶了。甚至这时才记起当初跟樱桃的对话里没有提起过这两兄弟的下落。“小五呢,他也在这里吗?” 对方没有回答,却反过来问道:“他们说你是夏家的小姐?” 谢从安突然记起,自己从赏春阁离开当夜被他拿走了一支金钗,于是没有反驳,直接应了下来。“嗯。” “你不是被一个公子带走了吗?”小四果然问了起来。 “对。然后我被寻来的家人发现,救回家去了。” “那姑娘可要好生谢一谢我。” 虽然看不见对方表情,谢从安却敏锐觉察到了这语气里的古怪。 不知这小子身上发生了何事,竟让她觉得有些危险。 不过当下还是应该先顺应而为。 她口中急迫的讨好:“你若能帮我逃出去,我家人定会好生谢你,还要连着上次你帮我送信的事一起重谢。” 不料对方听了这话却没了反应。 谢从安心知不对,只怕是方才哪一句说错了。 又过了半晌,对方才慢吞吞的问了句:“姑娘怎么知道我与那些山贼不是一伙儿的?”话音带笑,却莫名有些瘆人。 “你是小四啊,怎么会是山贼?”谢从安继续装傻。 对方这才笑得正常了些,“正是说,小的这是问了个什么傻话。” 对方扶她起来,又为她松开了膝盖间的束缚,端了碗水过来,送至嘴边。 谢从安怕水里有东西,沾了下嘴唇就推开了。 小四见她也不肯吃东西,知道是心有顾忌,索性自己抓起那饼子咬了一大口,边嚼边问:“可是因为姑娘入了赏春阁,你家里人才将你送去夏家躲避的?” 谢从安才要点头,猛地反应过来,皱着眉道:“为何是送去夏家,我就是这家的人啊?” 对方冷哼一声,将手里的饼子扔下,又用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了把嘴。“我去过县城。可是见到人喊你林姑娘。” 谢从安一下子通体冰凉。 房中静默许久,能听到外头似乎很远的地方有人声隐隐。她鼓足勇气再次开口,略带怯懦的问道:“这地方,很大吗?” “大。”小四靠在桌上,一只脚踩着凳子,冷眼瞧她。 连夜被困了赶上蓬山来,折腾了一路,应当是狼狈不堪的,眼下的她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眼睛也不知怎得,一直闭着。让人看着就心生不忍。 当真是娇花一朵。怪不得那时等了许久的贵人会突然莫名其妙的手下留情,反而害得华娘子落得个横死的下场。 谢从安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反应,慌忙唤了起来,问他还在不在。 小四这才冷笑着道:“还有个很大的地牢。”顿了顿又想起什么,话里更添了些阴阳古怪,“姑娘是个好命的,没被关进去,不然这样的夜里,很可能会被冻死吧?” 说话的声音忽然之间凑近到耳畔,谢从安吓的大叫一声朝后退去,手上没能撑住。虽然是摔在一层稻草上,还是疼得她直吸冷气,已经不知自己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痛到极致的那一刹,空白一片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她对于痛觉的容忍程度好像变低了? “我若帮着你逃跑,你的家人真能对我重谢?” 听这语气,小四对此事怀疑的很。 谢从安继续佯装:“你这是帮我保住性命,又帮我家人保住钱财,如何不该重谢于你?更何况当日在赏春阁里,你和小五也对我和樱桃十分照顾呢。” “对了。樱桃是不是也在你身边?”小四皱着眉,想起那些山匪曾经提起说有个丫头随侍,好像也是叫樱桃这个名字,只可惜自己没机会见到,也不知身材样貌,无法确认。 “正是她。”谢从安抓住了机会,连连点头,“姐姐知道她帮我许多,平素里待我也好,所以把她也留了下来,收做了贴身丫头。我们都当她是亲妹妹呢。” 小四打量着谢从安,神色间仍有疑虑未消,“你家里人就不担心你身处烟花地的事情被人知道吗?” 这下子谢从安总算明白了他的不安所在,松了口气道:“你该知道,我都是跟着我姐姐的。她也不是那种一直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更何况我们家中没有长辈,总要出去帮忙打理家中生意,怎会在意这些虚名礼节。况且,”她特意摆出一副骄傲嘴脸,道:“姐姐常说,世人都是围着银子打转。只要我们夏家的钱够多,谁还在意那些闲话啰嗦。口水闲话再多,有银钱就能撑的过去。谁能将日子过好了才是正经。” “这话才是道理。”小四应当是被说动了,手上狠狠拍了下桌子。 谢从安才觉得心里安定些,只听对方又道:“我若救了你,你不会转手就将我交去官府吧?” 她瞬间委屈起来,语气里还带上了不甘,“小四你可是今日才认得我的?从前在赏春阁里,我是如何待你和小五的?可是那种会一日三变,面甜心苦的害人精?且不说樱桃如今也与我在一处,同吃同住,都是小姐一样的食用穿戴。若是我能把你这救命恩人都害了,夏家以后还怎么在陵化城里做生意,姐姐和我还怎么出去见人!” 这一副娇嗔模样让小四挠了挠头,脸上也有了些不好意思,语气随之软了下来,“毕竟也是逃命出来的,我需得谨慎小心。” 谢从安见好就收,继续半嗔半叹:“我也是吃过这种苦的人,怎会不知道你的心。但你实在不该疑我的。” 还是要感激当日种下的因果。 她在赏春阁中虽少露面,却也从不欺负下人,还没少借着樱桃的手对这两个小厮讨好收买。如今这几句半真半假的话,倒也将小四的疑心打消了大半。 “行,你先待着。我去看看他们那里如何了。” 听他要走,谢从安忙道:“你打算怎么救我,还没说呢?” 小四道:“消息早在带你回来时就送去夏宅了。之后不论是送赎金还是救人,那也都是晚上的事。等等我去劝厨房做些好肉庆祝,到时再往前头送些好酒,自然会有机会送你出去。” 说到重要之处,谢从安忍不住提醒:“这座山的地型如何?若是夜里,只靠我们两个人,逃得出去吗?” 对方道:“你只管等我安排就是。”跟着又是一阵响动,门被锁上了。 听着脚步声远了,谢从安借着袖子蹭去了眼上的脏污,终于能将这间屋子看了个明白。 就是个简陋的土屋,空荡荡的,靠窗摆着一张桌子,一只长条凳,她身后是个茅草堆,角落里堆着不少木头和杂物,正是那古怪气味的源头。 她用牙齿咬开了手上的束缚,又解开了脚上的绳子,跑去趴在桌上,透过窗缝往外看。 到处都是黄土的院子,怪不得满屋子的尘土腥气。 这一圈屋子木头搭的,也有几间看上去似是窑洞。 陵化靠南,雨季厉害的时候,没人敢住窑洞。所以这个屋子才会空着,只摆了些杂物。 但是小四说这里有地牢。现在的天气,山上本就冷一些。地牢之中必然更冷。 那入口,应该就是在这几间窑洞里? 当年在湖心岛上被迫进入狭壁探险的记忆突然袭来。 谢从安狠狠的做了个呼吸。 若是此次再犯险境,还会有哑小子来救自己吗? 各怀鬼胎 小四偷偷摸进了院子尽头的厨房。见到里头一片狼藉,桌上还有些做饭剩下的碎肉和青菜。 确认了四周没人,他熟练的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悄悄地将药粉洒进了角落的大酒坛子里,回身又看了看,从靠墙的高柜最里头翻出一壶酒来,才刚拿在手里,就听见背后有人说话。 “到这里还敢偷东西,你是真不怕被打死。” 小四面上一慌,瞬间又笑起来,刻意添上了几分讨好,才转朝着还没自己肩膀高的人道:“小公子这是吃完了吗?” 胖虎比着之前更胖了,脸上的横肉将眼睛挤得睁不开,面相也少了过往的平和,目露凶光,直接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酒壶,跟着啐了一口,骂了句:“贱人贱命。” 看着他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小四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恨意,却很快又消失不见。 已经走到门口的人忽然转过了身来,又冲着他丢下了几句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关那个贱人的房里呆了许久。要是你敢坏山寨的事,我就让他杀了你。” 小四知道自己方才果然被他瞧见,心里也松了口气。春影姑娘大概也已经被认了出来。 虽说花期的那位贵客放过了春影,但那个江湖客或许会因为华娘子的死而迁怒,真的杀了她也说不定……不过眼下还有山寨跟夏家索要的赎金在路上,被这些山贼盯着,那人应当不会直接动手。 倘若自己真的偷偷放走春影,又会是给了他杀人的机会……可是若不放春影,自己又怎么能得到夏家的感谢之恩…… “还真的考虑上了?” 忽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小四一个哆嗦,定神儿一瞧,胖虎竟然没走,而是回来冲着他露出了一脸鄙夷。 这小子和瘦猴平日里就爱拿他和小五撒气,欺辱打骂都是家常便饭,他也早已习惯了。 只不过,那人不该杀了他兄弟。 说回来,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江湖客要杀瘦猴,那不是他亲儿子吗?而且小五竟然为了保护瘦猴而死。这个傻子,竟然会对欺负自己的人豁出性命的救。 一想起那晚小五死在刀下的惨状,他忍不住有些发抖。 还好当时自己一直躲在暗处没有出来,不然这次碰见,江湖客必会杀了自己以防他为兄弟报仇。 小四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想起三人在蓬山初遇那日,江湖客看向自己的眼神,他忍不住将自己蜷缩的更紧。身上的踢打像雨点一样落下,他也只是默默用力绷紧了身体,不敢有半分的反抗。 现在没有华娘子在一旁管着,他已经连躲也不敢躲了。 好一顿拳打脚踢之后,胖虎总算发泄舒坦,又朝小四身上啐了几口。他抬脚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去厨房溜达了一阵,左右返翻找的样子吓得小四紧张的狂咽口水,最终还是没找到称心的东西,在小四身上狠狠踹了几脚撒气,然后才拎着酒壶走了。 * 白昼回暖,天色暗的便也晚了。蓬山虽有匪患多年,随处望去却是铺了满山的杂树乱草,丝毫没有半分人迹。 半山腰上,两个年轻人结伴而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我说柳兄,你确定这里有山匪?” 宋卿君挥舞着捡来的树枝在身前扫来扫去。他虽然最喜欢浪迹江湖,却极少到这种野山上探险,一路上来有些有趣,也有些无聊,嘴巴就没停过。 “连条像样的小路都没有。这里若当真有山匪,着实是些个懒人。”他边说边伸手往一旁去捞,结果落空,忙回头去看。 跟在他身后的少年,比他晚着半步的光景,双手背后,脚下踏着他踩过的山草,眉间一点殷红的小痣,秀气美丽,却是僵着一张生人勿进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明明这人借了自己的力,省了好多麻烦,宋卿君见了也不恼,主动朝他靠了靠,搭上他肩头,朝前比划着手里的树枝道:“你这脸色,究竟是怎么了?可是在盘算咱们这趟上山砸这匪盗老窝合不合适?” 少年道:“没什么,只是再想今日究竟将钱袋子落在了哪里。既不能遂意喝个尽兴,那就找他们来赚些酒钱,也顺带为这一城百姓除去个祸害。” 宋卿君听了哈哈大笑,顺手在他肩头拍了拍:“是这个道理。我就是喜欢柳兄这个脾气,才会与你一见如故。今日咱们就来此地做个英雄,不拘小节的为民除上一害,也能得个纪念相识的痛快!” 话音才落,只听风声草响略有不同,四周回望一番,发现远处有一条点燃的火把正朝着这个方向过来。 两人当即变色,对视一眼。宋卿君二话不说扎起马步、抬起手臂,待柳祯煦借势直接飞身上了一树上藏了进去,自己也躲入了树干之后。 再等一阵,只见一群人影匆匆而至,皆是压低了身子,含胸探头,一副警醒紧张的防备模样。 宋卿君觉得奇怪,仰头看看,天色太黑又看不清柳祯煦的表情。只能小声道:“从下头来的。”头顶半晌没动静回来。他只好再仰头看了看,跟着撇了撇嘴,问了句:“打劫回巢?” 没想到这回树上的人竟然直接跳了下来,一言不发就朝着那群举火把的人走了过去。 宋卿君没明白怎么回事,只管跟了上去。 两人一靠近,那群人便警觉的散开,摆出了招式。 宋柳对视一眼。宋卿君上前抱拳笑笑:“我们兄弟二人是上山来除匪患的,并非恶人。” 靠近了看得更加清楚,对方是群清一色的短打装扮,略微一看便知是些武行请来的武师。 他只担心这若是真的打起来,自己会惹上那武行的麻烦,姐姐和姐夫要花力气去安抚事小,耽误了今夜的剿匪纪念便事大了。 正琢磨着,人群中走出个唇红齿白的瘦高公子,身上那件时兴的孔雀绿长袍瞧着不错,却被穿得皱皱巴巴,人有几分灰头土脸的样子,当是赶路赶得辛苦,目光再向下挪上几寸,落至腰间时不由得神色一凛。 那把别着的扇子底下坠着个东西摇来晃去、甚是眼熟,瞬间就扎了他的眼。 一旁的柳祯煦并不知六角霜华与宋卿君的关系,只是发觉他忽然的神色不对欲往前冲,忙得伸手拉了一把,将人定住。 夏松方才就已瞧见了这二人的打扮。 衣着打扮上虽不算出挑,显然也不是俗物。他近些时总在扶风坊和当铺之间忙碌,多少也有了些阅历。那两人一个背手站着,不怒自威,隐有富贵逼人;另一个神态虽显懒怠,却别有种风流自得的自由烂漫。这哪里是山匪之流能有的气质,加之方才的那一番话,自然是友非敌。 他心知这些武师是瞧在他主家的身份才让他出来交涉,也就更不好在这路上惹事生非,忙冲二人客客气气行了个礼,几句说明了此行缘故。 “原来如此。” 柳祯煦点了点头,瞥了眼身旁还有些走神儿的宋卿君,暗中推了一把。 夏松满心都是谢从安如何,眉目间尽是难言的焦灼,抱了拳道:“二位想必是路见不平的英雄人物。既然也是为了这山匪而来,还请助我一臂之力,待救回家姐,届时必然有重金送上。” 宋卿君抱着手臂,咧着嘴歪头看向柳祯煦,“这倒也应景。实话说来,我们二人夜半来此,也正是为了些酒钱。” 夏松一听,更是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这个好说。我夏家本就是做酒的,两位英雄若是喜欢什么,到了陵化直接寻我来拿便是。” 柳祯煦忽得眼睛一亮,“夏家?无名老酒那个夏家?” 宋卿君也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你说的可是春花秋月,啊不,峨嵋春上的那个夏家?” 夏松连连点头,眉宇间有些骄傲,却更多是急躁,“正是正是。两位英雄还请多多帮手。我姐姐已经被掳走快要一日了,我只担心她现在状况如何。” 山匪掳人,虽说是特意往回送了口信要赎金。但被抓住的毕竟是女子,人是否还能安好,的确还是要让人悬心了。 宋柳两人常在江湖游走,自然知道是凶多吉少,一时间都沉默下来,只点头应了,答应与他们同往山寨救人。 “夏公子的家仆是否也善作画?” 夏松脚下忙着赶路,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不知何来的问话,脚下一绊,差点跌倒,被一旁的宋卿君伸手扶住。 他本就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功夫在身的,这一路赶来已将近精疲力竭,喘着粗气看了看柳祯煦,还是没能说出话。 后者也是没想到这点,微微露出些尴尬神色,伸手摸了摸鼻子。 这一来往,倒让宋卿君看出些名堂。 难得柳兄这样话少的人,竟然会主动与夏家的小公子搭话…… 他嘻嘻笑着,伸手去夏松腋下将他架了起来,故意亲亲热热的道:“我来带着你走,你与我兄弟聊聊天,也能顺一顺气息,脚下省些功夫,留些体力。” 各行其事 蓬山山寨中的一间破屋里。 有一人带着面具坐得身姿端正,一手撑在竖立的宝剑上,眼神直直望着门外,脚边有坐跪着一个孩子年纪的,正仰着头对他说话。 “……那个大人物既然能放了那个春影,想必对她是有些喜欢的。你不如就趁机将人抓了,献给他。咱们的好日子不就来了?何必在这里苦熬?” 胖虎跪仰着头,一脸的谄媚讨好,与方才挥舞拳脚的他判若两人。午时抢了小四的那壶酒就放在一旁的破桌子上,更加显得这一幕讽刺。 “我看得真切,那个贱仆给酒缸里下了药,咱们不需要多麻烦,只要等着药效发作,捆了人走就是。” 胖虎忽然停住,回头看了一眼。一身布衣的水仙端着茶水进来,低眉顺眼的,早已没了往日对着如意颐指气使的模样。 她倒了杯茶捧过去,座上的人却动也不动,对她更是不看一眼。 水仙便轻轻将杯子放在桌上,低头退了出去。 胖虎往前凑了凑,“怎么样,这女的是不是的确有点用处,把那山寨的老大哄的开心,直接收留了我们。只不过,这里的日子太苦了,况且又能安生多久。时间长了,若她跟那老大吹枕头风,挑拨我们,那老二和老三顺势闹起来,要除了你我,到时候可怎么办?” 江湖客从面具中冷冷瞥来一眼。 胖虎立即又堆上笑:“是,你武功高强,根本不怕这些。但我也还是有点用处的,给你出了不少主意吧,不然你也不能带着我跑,是也不是?况且当时能抓住那瘦猴子,还不是我告诉了你他躲的地方?” 江湖客依旧维持着那手握剑柄的姿势,一言不发,半个字都没理会。 胖虎只好继续,“是,我是依仗你多些,但多个狗腿子替你干活传话的不也挺好?你瞧瞧,我从不问你为什么杀了自己老婆又要杀自己儿子,还会帮你打听外头的消息,留在身边用,不是顺手又听话?”说完见这人还是没什么动静,只能安排起来:“咱们只需要等下山买肉的回来,提前给屋里的酒续上。那群人正坐着等发财呢。他们老大也说了,那个陵化的夏家已经没落了,最近只是靠着卖酒赚了些钱,也没什么别的门路,无需防备。咱们就混在里头,也一起等着就是。万一真有什么状况,就说自己也中了药,便宜的很。我先去瞧瞧位子,到时候你直接进来找我。”说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灰,临出去还是讨好的笑了笑。 出了门后,他直接收了笑脸,磨了磨牙,默默朝着一旁呸了一口,骂了句不敢出声脏话。 * 上山的那群人由武师开道,宋柳二人便随着夏松走在后头。 夏松脚下忙着赶路,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不知何来的闲聊:“夏公子的家仆是否也善作画?” 他脑袋一懵,脚下一绊,直接扑了下去。还好一旁的宋卿君眼明手快,伸手将人拦腰揽住。 夏松本就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功夫在身的,这一日的路程赶下来已将近精疲力竭,此刻脚下发软,弯着腰,喘着气,抬头看了看柳祯煦,嘴巴张张合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后者大概也是没想到只是问句话而已,竟然会惹出这么个情形,微微露出了些难得的尴尬,偏过了脸去摸了摸鼻子。 这里的一来一往,反倒让宋卿君看出些名堂。 柳兄竟然会主动与夏家的小公子搭话…… 他故意嘻嘻笑着,伸手将夏松从腋下架了起来,亲亲热热的道:“我来带着你走,你与我柳兄聊聊天,也能顺一顺气息,脚下省些功夫,留些体力。” 柳祯煦知道是自己的心思被看破,那张脸更不自然的偏了偏。 宋卿君却不愧对好兄弟的身份,继续追问道:“你们夏家酒坊的画师,很厉害啊,那奴仆颇有些功夫在身上么。”说着眼睛瞟向另一侧的柳祯煦。 夏松挂靠在他身上,大半力气都要靠他撑着,脚下落得轻松,气息也逐渐平顺,笑着道:“你们可是要夸我家那酒壶上的签子刻得好?” 宋卿君一面偷瞧柳祯煦,一面故意引他继续,“嗯,字也好。” 夏松开心的孩子一样,笑答:“那是自然。我林姐姐就是最厉害的!她不仅是一手好画,好字,还最擅诗词。那些词曲都是她做的,酒名字也是她给取的。这酒壶上挂签字的法子也是她想出来的。反正我和我姐都听她的!” “林姐姐?”宋卿君扫了眼听得格外认真松的柳祯煦,咧着嘴继续问道:“怎么不姓夏?” “她可有字?” 夏松看了看左右两个同时发问的人,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直接沉默下来。 宋卿君见到柳祯煦又别过了脸,忙岔开话:“我瞧你腰里的那把扇子不错,不知画得什么山水,等下忙完了可要借给我瞧瞧。” “就是把普通的扇子而已,赠与兄台也无妨。”夏松豪气的伸手一抽,看到坠子的一刹,脸色变了。 宋卿君只作不解,缩回手又作豁达,“罢了罢了,夏兄不像是小气的人,既然为难,想必是有些缘故在里面。” 夏松也忙解释:“实在是,是这坠子要紧。” “此话怎讲,啊?”看着眼前那晃晃悠悠的六角霜华,宋卿君硬生生压下了想要直抢的冲动,一抬眼,对上了身旁柳祯煦询问的眼色,咧嘴笑道:“可别是哪个小娘子送的定情物呢?”说着抽空瞥了眼夏松,竟意外的在这人脸上见到了两颊红晕,甚至还羞涩起来,吓得他手上一松,直接将人扔在了地上。 这一摔,夏松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半晌都没缓过来。 * 外头开门的动静惊醒了闭目养神的谢从安。 她迅速将脚上的绳索敷衍着系回,拽着另一根绳子背过身后,缩成一团蜷在了草堆旁,认出进来的人后,才轻轻松了口气。 小四古里古怪的将她打量了一回,嘴里只说了两个字:“倒了。” 谢从安不明所以,不懂是口音作祟还是自己听错了,不知究竟是来救自己的人到了,还是什么东西倒了,等被拽出了屋子,整个空阔的院子里不见一人,几间敞开着的屋门里能瞧见些歪七扭八的人影,这才明白是山匪都被放倒了。 “快跑吧。”小四推了她一把,独自走向院中,又冲她道:“一直往山下跑。别停。” 谢从安点了点头,却悄悄地躲去了檐下的影中,默默地目送他离开。 她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准备按照下午的推断,偷偷摸进那排可能有着地牢入口的屋子去探一探。 昨夜被抓上山时虽然昏昏沉沉,裙裾裤脚被树木剐蹭的感觉还在,而且樱桃也提起过,这蓬山因有盗匪,百姓无人敢上山打猎,十分的荒凉,甚至连正经上山的路都难找,官府更是懒得管。 就连她那时醒来的小破屋都是靠近山脚的,不然就凭着当时自己又饿又病的状况,无论如何也走不到澄江镇。 最重要的是,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自己要身处黑暗当中,又是在这样一片荒山野岭上,心里就有种无法言说的恐惧,让她又怕又想哭,连想一想都心悸的不行。 那排房屋中忽然有个屋门打开了。 谢从安看着走出来的人影,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她怎么会在这里?” 最是介意以何种面貌示人的水仙姑娘竟然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不仅周身毫无装饰,连发髻上都看不见一朵花,朴素的让人难以置信。 心中疑云翻滚,谢从安脚下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小四,水仙,怎么赏春阁的人都出现在这里? 难道真如她猜的那样,华娘子背后的人当真与山匪有关? * 夏松这群人有了宋柳二人的帮忙,上山的速度果然快了许多。眼见快到山顶,胜利在望,这二人却忽然叫停了队伍。 “怎么了?”夏松虽然不明所以,也跟着紧张起来。 宋卿君一手捂住他嘴巴,眼珠子却朝着上下左右的打量了几回。 柳祯煦压低了声音道:“有人。” 宋卿君这才松了手,顺带在夏松身上擦了擦。 夏松朝二人指了指嘴巴,见柳祯煦点头才学着他小声道:“你们怎么如此紧张?” “对方的功夫极高。”宋卿君答的小心,眼睛还在不停的打量。 “对方几个人?多吗?”夏松比划着小声问。 见宋卿君只竖起了一根指头,他笑嘻嘻的一把抓住,还用力捏了捏,“没事的。我们此行也有两位高手先行在前,若是顺利,这会儿应当是已经见到我林姐姐了。” 抽回了手的宋卿君闻言眉头一挑,顺势掐起了腰,“你不早说,害我们一路上赶得这样匆忙。” “我是担心那些山匪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况且这么多年了,澄江镇一直没能剿匪成功,只怕他们是真的不好对付。再说了,”他突然嘿嘿笑了笑,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多个朋友多个帮手。我还是担心林姐姐啊。” 狭路相逢 宋卿君看着这个夏家的小公子,只觉得好笑,忽然竟懂了姐姐和姐夫看闯了祸的自己时是什么一种感受。一时没忍住,学着姐姐的动作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 正逢柳祯煦探完风从树上下来,见了这突如其来冒失举动,忍不住好奇的看向这罪魁祸首。 好在夏松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抬手摸着被打的地方直愣愣的问:“咱们还走吗?继续走吧?” 面前的两人对视一眼。 方才的那个高手已经隐藏了气息,明显是不想与他们正面对上。可是,有个这样不知是敌是友的人在外头,若是贸然进去与山匪打起来,万一背后遭袭……又或是里头就正在等君入瓮也说不定…… “还是等等,先派人进去瞧瞧。”宋卿君道。 柳祯煦也难得开口解释了一回:“我刚才远远的看过了,那院子里太安静,不大对劲。还是先派人悄悄地进去察看情形,若有不对,还能来得及改变安排。” 夏松明显不解,直言道:“安排什么啊,不就是进去救人……” 宋卿君迅速捂了他嘴巴,一手将人困着,不让他挣脱,故意道:“你要是不听话,待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那个宝贝林姐姐就得给我做媳妇儿了。” 夏松的脸又瞬间红了,狠狠瞪他一眼,心觉古怪,却又明白这人说的其实没错,须得小心行事才对,只能乖乖点头,等宋卿君放了他,召人过来如此这般的一番安排,命几个武师先行查探。 * 正如谢从安所猜想的那样,地牢的入口果然就设在一房内,装作是个里屋的样子。往里走进后会出现一段长长向下的阶梯,里面潮湿阴冷。 她悄悄地跟着水仙进去,走了一半就觉得自己被冻的像块冰一样。此时记起小四吓唬自己的话,只觉得后悔。 不会真的被冻死在这里吧。 她无声的叹气,看见了自己口中吐出的一片白雾,有些泄气,站在原地不停的摩挲着双手取暖。 好在这地底下着实的安静,耳畔勉强还能听见前头的脚步和衣料摩擦的动静。 这地方总不会是用什么古墓改的地牢吧? 神来一笔奇思怪想让她又莫名的重新起了斗志,抱紧了手臂往下走去。 * 派去探查盗匪窝的人只回来了一个。 夏松一脸焦急的迎了上去,“里面如何?” 那武师道:“的确如二位少侠所说。里面的人都被放倒了,安静的古怪。我先回来报信,剩下两人在里头继续找寻夏小姐。” “林,”宋卿君指正道:“是林小姐。” 武师一愣,看向夏松。 夏松却已经着急的去扯宋卿君,“我们快些去吧,去找林姐姐。” 宋卿君看了眼柳祯煦,见他点头,这才抬脚。而夏松已经迫不及待,一路小跑着往寨子里赶过去了。 只是他才一进门就被绊住了双脚。 有个人不知从哪里扑了出来,一把抱上了大腿,吓得夏松大叫一声。 低头一瞧,竟然是个穿着破烂的小子,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 “你干什么!” 夏松又怕又恼,一瞬间什么也顾不得了,抬手便打。 小四使劲儿勾着头将后背送了过去,口中喊着:“夏公子饶命,是林小姐让我在这里等着你的。” 夏松吓都吓死了,哪里还能听见这些,还是宋卿君过来将他拉住,这才让小四留下了半条命。 “小姐已经跑了。”小四一边吸气,一边咳嗽,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指着大门外道:“我将山寨里的人都药倒后就放了她出去。她朝着外头跑了,此时应当是在山上了。” 夏听了就要往回冲,却被宋卿君一把扯住衣角拽了回来。 “劳烦各位将那些山匪都捆了,免得等等再生出什么乱来。” 宋卿君分派完毕,低头冲着小四笑的有些邪气,“你说林小姐独自一人跑出去了,怎么你不跟着一起跑呢?” 小四的眼珠子咕噜一转,“小的是怕那些人忽然醒来,我好在这里留个后手。” “留后手?”宋卿君冷笑,“怎么不一人一刀,直接杀了算了?还是你慈悲为怀,也是个皈依了佛门的弟子?” 小四见这人不好对付,只能挑着吐露些实情:“小的是个怂包,好端端的哪敢杀人。但是又贪财,想要救了林小姐,能承夏家的人情,后半生也能有个着落。万一要是杀了人,只怕自己会惹上麻烦,实在是不敢动手,也就能想出这么个蠢笨办法。公子若是不信,小的也实在是没什么可说了。” “蠢笨?哼,你可一点都不蠢。”宋卿君冷笑着松了手。 夏松已然听了个明白,可是心里又不知哪里糊涂。“所以究竟该往何处寻人?” 小四抢白道:“自然是山上。若是去晚了,林小姐恐怕自己一个人……”他一手指着外头,信誓旦旦。 夏松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一声女子的呼唤突然传至:“松儿!” 他眼神急切的张望着四周,寻找着声音来处。 宋卿君打了个响指,示意武师将小四捉住,自己却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瞧着一旁的柳祯煦。 “柳兄,”他贼兮兮的凑了过去,与他一同打量着那个远处从灯笼下走来的女子,“这姑娘怎么还戴着个围帽?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柳祯煦也微微点头,“有点意思。” “来这种地方救人还带上顶帽子?什么人能这么贴心啊。” 宋卿君嘀嘀咕咕的,待看见了后头跟出来个白衣刺绣,闪着金光的曾法书,不禁转身又看了柳祯煦一回,“这人长得可真俊啊……啧啧,还这么贴心。柳兄,我说,你的胜算不高啊。” 柳祯煦无声的白了他一个眼,直接走了过去。 谢从安忽然住脚,接过曾法书手里的刀,戴着那顶黑纱围帽转身进了山匪喝酒的屋子。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武师们正忙着把他们都捆起来。 虽说只是层薄纱,在这夜色中离了灯笼也跟瞎了差不多。 谢从安腹诽着久别重逢却又给她出了这馊主意的婴癸。虽然没有特别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带这个鬼帽子,但可以肯定有必要就是了。 她耐着性子将整个屋子里逛了一遍,挨着个儿的看,终于凭借着些微的印象,找到了自己诅咒了半日的对象,随后看了看门口围过来的人群,招手让人把小四带进来,跟着拿刀指着地上睡着像死猪一样的人问道:“是他吗?” 旁人不知这是在问什么,小四却大概猜到了几分,点头道:“是他。老三,他……是跟老二一起……的。” 话音未毕,手起刀落,那个蠢货的头和身子已经分了家,他身旁的那个老二也没躲过。 鲜血飞溅,落在谢从安的黑色围帽上,直接滴落裙摆,像是开了一朵朵的花。 谢从安终于懂了婴癸戴这东西的用处,没忍住晃了晃两下脑袋,嘟嚷一句,“还挺好用的。”回身将刀举起,朝曾法书问道:“你还要吗?” 门口那侧的夏松显然已经被方才的一幕给吓傻了,见曾法书捂着手臂摇了摇头,他眼尖的发现那白衣上有着大片血迹,脸色顿时变得比这个伤者还白,上前去拉谢从安道:“林姐姐,你可曾伤在哪里?我让人带了药来的。我让他们拿给你。” 谢从安这会儿才想起他,快速扔了手里的刀,又在裙子上擦了擦,边安抚边拉着他往外走,“我没伤到。”说罢回头瞥了眼曾法书,故意紧走两步,嘱咐道:“让人拿药来,快给他包扎伤口。” 奇怪的是曾法书却跟没觉察似的,不管不顾的紧紧跟在谢从安身后。 前者明明已经不大自在的在躲他了。 这一番来往在宋卿君眼里只觉得好玩。他拉了柳祯煦主动上前去打招呼。“林小姐,宋某有礼啦。” 这样夸张的语气腔调,吊儿郎当的却不招人厌,甚至有几分可爱淘气。 眼前的少年惹起了谢从安的好奇。她想要掀开那薄纱看看,又克制住冲动,改为行礼。 柳祯煦却难得哑了,没了话说。 夏松见四人冷着,忙上前去主动介绍一回。 “松儿平日里极少出门,今次也是担心我安慰,临危受命来接我回去,能在路上偶遇二位英雄实属有缘,还是要感谢二位对他的照顾。” “林姐姐,方才有个小子说是你的救命恩人。” 谢从安嗯了一声直接压下,“带回去再说。” “我就说他有鬼!”宋卿君边笑边用手肘碰了碰夏松,一脸的骄傲。 谢从安听了这话,更觉得这少年有趣,郑重其事的又向他道了回谢:“两位英雄辛苦了,不如与我们一同回去夏家,也好让我们姐弟好好款待,感谢一番。” “要的,要的。”宋卿君眉开眼笑,大大方方应道:“我们就是为了酒才来的这一趟。能遇到你们,正巧不就是天意。” 谢从安才要陪着再客气几句,耳畔忽然溜入一句话。 ***小姐务必找个借口将这两人支开。*** 认出了婴癸的声音,谢从安不留痕迹的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对宋卿君又行了个礼:“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宋卿君一双眼望着谢从安,仿佛能看透那围帽似的,轻轻一笑,“林小姐客气了,直说便是。” “方才在地牢里有见到一位姑娘,甚是可怜。两位英雄若有余力,不如将人救出来,一同带往我家去?” “姑娘?”宋卿君双眸带笑,回头看了眼柳祯煦。 这位林小姐有意思。也不知那地牢中究竟有什么古怪。 “好,我们这就去瞧瞧。” 谢从安道:“此次因为我的缘故,蓬山山匪也算遭遇一劫。可是也正如少侠所说,此举也是澄江百姓的福祉。思及我女儿家的身份,还是要请两位少侠再帮上一个忙,送佛送到西。” 宋卿君哈哈大笑,伸手到了半路又觉不妥,改为掐起了腰,“林小姐想说什么尽管直说便是了。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种扭捏性子。” 谢从安无声笑笑,对这少年更生出好感几分,也更加好奇为何婴癸要将他们支开。 “还请两位将这群山匪交给澄江镇的官府,让他们来处置。” “妙啊。”宋卿君乐得击掌道:“如此也算一劳永逸,绝了这蓬山匪患了。” ”还有地牢里的姑娘。“谢从安又行一礼,“小女子先行代她谢过二位少侠的救命之恩了。” 一念之间 下山的一路上,夏松跟着谢从安寸步不离,与曾法书一左一右,简直像是两大护法,恨不能将人直接系在腰上,省得再丢了麻烦。 谢从安心里想得却是自己方才在地牢里的一番奇遇。 她一进地牢就惊喜的见到了这朵白莲花,而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黑影却与他一言不发的打了起来,多亏她及时认出人,制止了这场恶斗,不然肯定又要伤上加伤。 只可惜没来得及跟婴癸问话他便收势藏身。白莲花又听见上头有不少人在唤她名字,只说是夏松带着武师到了,便带了她出来。 临出门前,她头上忽然冒出了这顶围帽,一下子把什么都遮挡的严严实实。 这一场奇遇,不论是水仙还是婴癸,出现的都挺奇怪。而地牢里的那场架,从打起来到莫名收手,二人也是有些莫名其妙。 已经失去联络那么久,婴癸是怎么突然找到这里来的? 谢从安憋着一肚子的话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心里乱的有些烦躁。 ***主子可是有话想问我?*** 耳畔忽然响起的声音又把她吓了一跳。 每次都是突然出现,仿佛幻觉。 谢从安下意识看向两边,发觉并未有异常的反应,松了口气,心里觉得新奇又莫名狼狈的很,忍不住暗自咬了咬牙。 ***他们听不见。*** 的确是婴癸的声音。 谢从安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曾法书。 伤口已经包扎过了,人却因为失血而唇色惨白,脸上白的好像就要透明消失了。 看方才那情形,以婴癸的身手,如果要杀他,大概不会只是这个结果。所以那小子还是机灵,知道了这是自己人,有手下留情。 不过,刚才曾法书那副激动的要拼命护着自己的模样,似乎是不知道婴癸身份的,怎么会又肯突然放他走,对这顶帽子也没什么反应呢? 谢从安故意抬手扶了扶帽子,见曾法书瞥来一眼。那双眼睛却平静无波。 这朵白莲花果然是聪明,大概又被他猜到什么了。 ***我在雪山寻了小姐许久。后来长安传出死讯,便回去想找明讯息来处,确认真假。无意间发现此事与宫中有关。后曾想要去佛莲公子处等待韩侍郎的消息。而前几日凑巧发觉了……一些事,跟去查探错过了时辰,再回来时发现佛莲公子不见了。是以,又花费了些时日才找到这里来。*** 原来如此。 “辛苦了。”谢从安道。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她身旁夏松愣了愣,忙接了句:“无碍的。姐姐好着就好。不过这次能跟那两位少侠相识,的确是场奇遇。我很喜欢他们两个,特别是那个……” ***方才那二人中有从长安来的。主子还是远着些好。*** 原来这才是他忽然回来给自己戴上围帽的原因。 “……是那个不说话的?”谢从安问。 夏松一喜,“对呀。柳公子虽然话少些,但我看他与宋少侠交情好得很。他们两个只要对看一眼就跟说过了话似的。”虽然这次出门是为了救林姐姐,但是能够机缘巧合的交到两个朋友,着实让他兴奋不已。 ***是。主子愿意改换容貌么?*** 一向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人,这句话难得竟问得有些迟疑。 谢从安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 她才不要吃那个身上会沾染味道的药丸。 “林姐姐可是不喜欢他们?”夏松顿时紧张起来。 谢从安轻轻拍了拍扶在手臂上的爪子,安抚道:“没有。他们两个都很好。” 那两个少年明显对人也没什么防备,哪有随意听别人一句托付就往恶匪山寨的地牢里冲的,就丝毫不怕底下会有什么陷阱么。 这样的性子,要么是武功太高,专爱惹事,要么便是颇受祖荫,未经世事。 想到这里谢从安仔细叮嘱起来:“等那二人找回来,你一定要好生款待。不如就带他们在镇上到处玩玩,多谢他们这次的援手。借了这个便宜能让夏家从这山匪之事中脱开,也是替咱们少了好多的麻烦,一定要好生谢谢人家才是。” “知道,知道。林姐姐放心,我已经承诺了要给他们好酒,说的要给以金论的峨嵋春上!”夏松已经兴奋的数起了自己的安排,正说的兴起时,忽然记起来时路上那两人对林姐姐的打探,一时又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谢从安在想自己的心事,对此处的心绪波动毫无知觉。 婴癸选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与她沟通,明显有着躲避的意思。 说是在长安等韩玉,佛莲却一见他就动手,两个人分明就不认识。 而且,韩玉既然没出现,那他究竟又去了哪里? 只希望晋王他们此刻分身乏术,已经没有能耐再对他动手吧…… 她试图回忆之前发生之事,可是在逃入巫峡雪山和蓬山小破屋醒来之间完全是一片空白。中间几个月的光景,究竟都些有什么变动,除了婴癸,又有谁会能为她填上…… 罢了。爷爷特意安排的人,也不至于大江南北的跑来追去只为害自己吧…… ***小姐若不愿意改换容貌,往后还是先戴着面纱出门吧。*** 谢从安细细琢磨着这一日间的变故,默默无声的点了点头。 * 夏松盘算了一路,只想着要安顿了林姐姐就可以张罗着酒席给两位少年英雄接风洗尘了。结果竟忽然等来了个急冲冲的女子。 夏兰进了屋里,原就是副着急的模样,一看见那一桌子酒菜,登时拧着眉头拎起了夏松的耳朵教训起来:“我让你去蓬山接人回来,你就胆敢跑来这里吃酒?如今越发是胆子大了,连自家姐妹遇到这样大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夏松你好!好得很!” 她一听说已经接到了林妹妹回来就匆忙往家里赶,路过扶风坊时恰好听见里头说了句夏公子摆了好大一桌酒席,不知是在等着什么人来,气得便直接杀了进来。 夏松知道姐姐这次是真的生气,痛的垫着脚,口里不停的求饶,乱七八糟的讲了六七遍,总算让夏兰勉强听了个明白。 “你是说此次前去救人的路上有遇到其他的帮手,他们也是林姐姐让你摆酒招待的?” 夏兰松了口气,坐了下来,整个人一时都显得轻省许多。 夏松委屈的撅着嘴,想抱怨两句,看着姐姐那样疲惫又不敢说话,只能不停的揉着耳朵,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递了过去,“这是林姐姐让我给你的。” 夏兰接过扫了一眼,惊得直接站了起来,“怎么会在你这里!” “什么东西?”夏松莫名其妙凑过去,一看之下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又忙着摆手,“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这是林姐姐给我的。我没看。我不知道。” 他一昧着急分辨,嘴上却只能反复不停的说着最无力的那几句,眼睛也红了,分明是急的上火。 反观方才着急的夏兰却已冷静下来,将那张夏家老宅的房地契收进了袖袋中。 “她做起事来自有打算。既然让你将东西带给我,你给了我便是。至于其他,仍旧当做不知便好。” 夏松低垂着头应了,模样十分的丧气。 他心里清楚知道,这件事情起因皆因他与林姐姐说的那些话而起。 前些时接过了舞坊斗富一事,他与那当铺的孙朝奉走得近些,一老一少常常聚在一起吃酒说话。 那老头见他整日里进出对外都恭敬有加,时日久了便也拿他真当是自己的半个学徒,真心实意的教了他不少。这般的相处之下,两人当真也有了些师徒情谊,醉后难免说出些不该说的来。 夏松便渐渐从孙朝奉这里猜出了孙家与胡万利这场交易之间有着猫腻,而后又由此推测出那时张庐找来家里,十有八九也是孙家在背地里捣鬼。 只怪他想明白的那天夜里一时没忍住,被林姐姐问了几句就和盘托出,甚至气得在她面前动手砸了杯子。林姐姐自来对他们姐弟俩是极好的,她既然知道了这些事,定要想办法为他们这些家里人出气的。 可是偷地契这种事,万一以后被查出来…… 他们姐弟俩有自家的房地契在手,也不怕什么,最多是被问起来处时不大好说。这也便是姐姐要提醒他装作不知的原因所在了。 来来回回还是两个姐姐在保护自己,什么时候自己才能保护她们呢…… 姐弟两个正在面对面地想心事,忽然听见外头街上乱了起来,推窗一望,只见远处天空有浓烟滚滚。 夏兰瞬间认出了那个方向,回头看了眼夏松。对方脸上也有疑问,却明显知道答案,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 街道尽头处有打更人急匆匆地正从那浓烟起处奔告而来,口中急急喊着:“麒麟当铺起火了。能帮忙的乡亲便快去救火。” “你林姐姐呢?” 夏兰一把抓住夏松的衣袖,手上用力到关节泛白,在那句问话之后又颤颤巍巍的从齿缝中吐出几个字:“你把她送去了哪里?” 夏松看着姐姐眼眶中的泪,依旧是那副仿佛已经明白了,又不敢相信的表情。他微微缩了缩脖子,又笃定的抬手指向楼上,“她回房去睡了。咱们说好的不告诉外人,只当她在这里休息了一晚,所以我直接把人送上楼,还是亲自看着她关了门才下来的。”可这话却越说声音越小,嗓音中渐渐有了呜咽。 不期而别 在夏家姐弟俩终于确认了谢从安不见了的时候,她本人正骑着一匹快马,飞驰在赶往长安的路上。 ***今夜不赶路。前面进城,住一宿不碍事。休息不好,回去也是耽误。*** 谢从安没有回答,只是在心里嗯了一声,风不停的吹入眼睛里,感觉湿漉漉的,身下的马儿四蹄飞扬,跑的飞快。 其实在此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骑马,就像当日在忻城的酒馆作画一样,凭借着感觉直接动手,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本事有多大,这马又能骑上多久,只知道一定要赶回长安。 方才在房中,婴癸在她的追问下提起了良王府的不对劲,说到长安恐要生变,又提起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见到了围猎场的那个救了她的哑小子。 她只记得脑袋里嗡的一声,没有像往日一样去盘问婴癸如何知道的哑小子,直接起身下楼,趁着黄昏出了城。 连这匹马都是白莲花带出来的。 说来奇怪,这个人好似就一直等在门外,见她出来,问也不问一句,跟着就走,仿佛早已知道了长安城里的那位主子不对劲。他自从婴癸出现就一直贴身不离的跟在自己身边,就好似像在担心她会惹出什么麻烦一样。 也许此去还真是要给他惹麻烦。 谢从安不留痕迹的扫了眼一旁半步之遥紧紧咬着不放的一人一马,眸中多了丝笑。 此刻的她没什么力气去想这一趟究竟该不该,应不应,只是今日在蓬山那个寒冷阴森的地牢里,想起了当日的长宁湖心的寒潭溶洞。那一刻的她才意识到:救人,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气。 “哑小子,等着我,一定要活着。” 她嘴唇微动,心里默默念着。曾法书突然远远瞥来一眼,就好像是莫名听到了她的心声。 * 长安城的夏天是着急赶着来的。明明前有长冬晚春,却好似一夜之间天就暖了,甚至暖的出奇。 凤清下职后不紧不慢的路上路上踱着步,时不时的点头抱拳与跟自己打招呼的人还着礼,瞧上去心情着实的不错,时不时的哼几句小曲儿。 虽说有个不知何来的所谓“好名声”流传在外,大多数人也都爱背地里叫他笑面虎,能似今日这般的神采飞扬亦难见到,再加上他身负的职位头衔,任谁路过不好奇地多看两眼。他本人却混不在意,一副老子今日心情好,谁也管不着的模样,更让那些平日里爱琢磨心事的臣子们多了几道弯弯转转。 一出宫门,只见大路正中停着一驾马车,前头的小子缩着脑袋,困的点头。先不说那马车是如何的宽敞,装饰的如何奢侈,只看前头拉车的那匹马儿一身结实油亮的皮毛,就让人知道这里头坐着的是个尊贵人。 凤清忍不住咂了咂嘴,跟着便扯动嘴角,直接迎了过去。 缩着打盹的茗烟忽觉额头一痛,只听车里道:“大人,好久不见。如之送您一程如何?”捂着额头定睛一瞧,当真是等得人来了,连忙跳下车,朝着凤清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 凤清哼了一声,粗鲁的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也不去管身前正在弯腰置凳的茗烟,一步就跨了上去,坐下后整了整袍角,拍着屁股底下的软锦垫子,对着那个如松之盛,落落大方的马车主人笑道:“这是干什么?特意来堵我,还是要跟我炫耀你最近是如何得宠的?”说着伸手去摸了摸他襟前挂着的那串宝石坠子,又瞥了眼他身旁那小桌上的一套精致的袖珍茶具,口中啧啧赞道:“真不错。” “大人是夸这车,还是那匹驾车的宝马?” 凤清笑笑,“郑大人怎么成了婚就改了性子,说话也迂回起来。”冲着倒茶的郑和宜动了动手指,“我却还是那副老样子。你有事直说,我还赶着回去找兄弟们喝酒。” 郑和宜听了,放下茶壶,终于第一次望进他眼中,“听闻不日就是凤清大人的生辰……” “还早着呢。”凤清一扬手将话打断,“我们一群武将在一起混着喝酒,不比你们文臣雅致,到时候就不劳郑大人大驾了。”说完作势要走,觉察郑和宜未动,便又改作挪了挪屁股,抬眼看着他。 自从郑和宜娶亲,两人之间便再未有过交集,就连婚礼当日,凤清也找了借口并未出席。甚至有些小话私下里传出来,说他瞧不上这样的排场,“犹记得那年一场成人礼宴令得举国侧目,当真是时过境迁啊,现如今,呵呵,不比当年,不比当年。” 这位大统领虽然瞧上去总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能短短时日就坐到这样的位子,他身边的话可是随意就能流传出来的?不过是故意找着让人说给这位听罢了。 郑和宜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讨他厌烦,却也不得不将今日前来的目的提出。 “如之粗鄙,未能得主人青睐,只是听闻大人此次宴请之举别出心裁,有个不情之请,想要一张这宴席邀人的帖子。” 凤清听到宴请时忽然抢了桌上的茶,送到嘴边又直问了回去,“我又不请你,给你帖子干嘛?”一双眼却紧紧盯着他,摆明了就是要看他要如何将这事情讲个清楚。 对面却沉默下来。 等不到自己要的反应,凤清嗤笑一声,将那杯茶放了回去,起身下车。 看着被茶水洇湿了的那张名为“锦绣前程”的桌布,郑和宜忽然讽刺的笑了笑,低头理了理胸前方才被撩拨的宝石坠子,吩咐道:“回去吧。” 茗烟却罕见的没有听话,直接掀起帘子探进了半个脑袋:“凤大人就是不肯给么?不如还是我去别家的府上讨吧?” “没用的。”郑和宜神色淡漠,好似方才的事情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他本就将最初送出的几张都要了回去,如今知道我……” “可是,小姐,”茗烟磕磕绊绊,说一句看一眼主子脸色,“不知究竟是在哪里安排的,咱们问遍了全城了也问不到。这样的东西,做起来破费些也没什么,就是里头的巧思……我与谢彩打听了多日,寻来问去也只能听人说上几句而已。没亲眼见到那东西,实在不知是个什么样子。说来还是小姐她想得跟常人不同,一个大将军的生辰邀帖,竟然画上凤凰,哎……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茗烟嘟嘟囔囔叨念着心里的好奇,转回驾起马车。 座中的郑和宜还是稳如松柏,没有任何的反应,若仔细去看,会发现那半垂的眼帘之下似乎有多了一些道不明的情愫。 * 天才擦黑,茗烟忽然冲着跑入用饭的厅堂,一见座上的三人,连忙刹住脚。 甄如儿瞥了眼对面,有些故意的挑起眉道:“这是急得什么?” 茗烟瞥她一眼,冲着坐在正中的主子略带些微试探的语气回禀:“凤清大人来啦。” “知道了。”郑和宜似乎早已猜到了他要说的话,依旧不紧不慢的用着饭。 甄如儿又看了眼对面仍坐着不动的女子,笑着起身从婢女手里碰过了取过了擦手用的软帛,回身时刚巧送到漱罢口的郑和宜身前,见他拿起擦了手,又忙端了茶水送上。 郑和宜看她一眼,微微点头。她便喜不自胜的收手行礼,脚下又自觉得退让出几步。 郑和宜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 身后的甄如儿面上忽然多了期盼,才笑起来,却见他微微侧首道:“夫人慢用。” 已经跟着送到了门前的她这才想起回头去看方才那个无动于衷的女人,只见对方依旧忙着吃饭,只是随意的嗯了一声,便忍不住皱了下眉,却又不敢有太大动静,只能静静地目送郑和宜往书房走去。 暮色中只有一盏灯笼照亮。夜风鼓起衣袖,泛出些墨色之下的靛,将他的身影描绘的更加出尘。 这个男人自从娶了妻子,似乎真的变了许多。他走去的拱门之后是一片竹子,再往里便是自己不被允许踏足的地方了。 不过…… 甄如儿又回头看了眼那个忙着吃饭的女人,忍不住撇了撇嘴。 她也进不去…… * 郑和宜才出了拱门,抬头就见凤清疾步过来,似是没料到会撞上他,愣了一下,瞥了眼茗烟,伸手拉了他袖子就拽着往里走。 茗烟急匆匆的小跑过去,高举着手里的灯笼,口中不住喊着:“凤大人,凤清大人您慢些。慢着些。” “郑和宜,”凤清面上不显,口中却明显带了火气,“你什么意思。” 郑和宜等着茗烟关上门才拂了正了被他拽歪的衣袖,轻描淡写的问了句:“凤统领有事?” “你送去我那里的这玩意是什么意思。”凤清不知从哪里抽出个东西来,直接摔在了地上。听着一声脆响,只见是个通体雪白的拂尘,羊脂玉的手柄直接被摔成了两段。 “大人以为是什么意思?” 凤清急了,揪住他领口,怒目而视,半晌才咬牙说出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得不偿失 月夜之深,万籁俱寂。 宽敞明亮的良王府书房内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惹得守在外头的四五仆从纷纷回头瞧了数回。 “……所以你就跟他打了一架?”良王一手依然端着酒盏,靠在榻上抚着胸口,平缓呼吸,一双眼瞳清亮,仿若渍入了星辰。 他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和浅浅的红晕,好看的让人能醉在那副容颜里。凤清不敢再看,撇开了眼睛,却不小心碰到了自己脸上的伤口,嘶得一声,呲了呲牙。 “……你竟然还被他给打了。”这下良王笑得更厉害了,手中那个酒盏里装满的金黄色液体摇来晃去,几乎要泼洒出来。 凤清上前一把抢过,直接仰头喝了个干净。 良王反应不及,一拍软塌,恨得一声。“我的好酒!” 凤清一抹嘴巴,面露惊喜,“这酒不错。”仰头将最后几滴也到了个干净,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放下了酒盏追问道:“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本王也不知道。”良王看着那已经空了的酒盏,面上有着淡淡的失落,后悔自己竟然没有先尝上一口。 凤清看向他的表情有些惊讶:“王爷何时这么小气了?” 面对这样的指控,良王颇显无奈,只能摇头笑道:“这是我买了夏家酒坊的酒,他们派人特意送来的。” “就算是新酒,也总该有个名字吧?”凤清一副我就是不信的表情看着他。 提到此事,良王也似起了兴致,起身坐直道:“这丫头果然有些意思。” 凤清一怔,忽然反应过前些时他说过的那些话,接连两步走上前去,急急问道:“怎么说?” 良王捡起一旁小几上的两片竹签递了过来,“你自己瞧瞧。” “这怎么了?” 事关谢妹妹,凤清难得看得耐心仔细。他翻来看去,正面为名,背面有词,两片竹简只有一字不同,“不就少了个山字部?” “是。”良王笑笑,又递来一物。 一根手指粗细的青竹筒,侧面连着一片细薄的竹篾。动手抽动,竟然拉出一张美人图来。 这画虽然是画在软薄的布料上,却难得下笔细腻从容,连美人飞起的衣角和半醉的神态都栩栩如生,旁边还附有一阙词: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竟然就是他今日下职时路上唱的那首! “这是最近广为流传的一个小曲儿啊。竟然是她作的?”凤清举着那竹筒,一脸的古怪,显然是不信的。 那个跋扈谢?草包妹妹,谢从安? “本王可不曾这么说过。”良王还是神秘的笑笑,将一旁的酒壶拿了起来。 凤清已经急了,直接挤去坐在了他身侧,顺手将那酒壶也接在了手里,“你快说……王爷快些说说。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良王瞥了眼外头,特意提高了声调道:“据说是这批竹签子制作时工人出了错,夏家酒坊便特意送来的赔礼。” “错便错了,能有什么。还……”凤清看了看那小竹筒,“反倒还多花了不少心思。” “非也。”良王笑着将那竹筒收了回去,“你莫要小看这个东西,若没有错签,便是得不着的。” 凤清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丫头要赚这份钱,还是要讨你们这些爱字爱画的文人们喜欢。” “非也。”良王又摇头。 “不是么?”凤清伸手过去要拿那竹筒,良王却手上一挥,东西直接不见了。只见他神色泰然道:“这东西如今有价无市,外头的价钱已经叫的要比那壶酒都贵了。” “就这……那个小竹节子?”凤清记得方才看上头隐隐刻着两个小字。他衬着灯火仔细看了,刻的是:耒瑿。只是想来想去也还是不明白,索性直接问道:“哪一家的酒这么不值钱,竟然连夏家的竹节子都比不过?” “就是你里拿的那个。”良王用眼神示意他看向自己手里一直抓着的酒壶。 凤清看了眼上头的竹签子,也是与方才那两片一样的,顺势打开嗅了嗅,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脸恍然的指着那酒壶道:“那群老鬼今晚叫我去喝酒,说是什么废了不少钱和功夫才弄来的山酒,怕不就是说的这个峨嵋?” 良王拂了拂衣袖,人已经又歪去了榻上,一副淡淡的模样敷衍着:“大抵是吧。” 凤清喝了一口道:“不对啊,这酒虽然也不错,但是跟刚才的那个不一样。” 提到方才的酒盏,良王难得的脸色微变,低低说了句:“你也知道不一样。” 凤清还在傻愣愣的问:“那个酒还有吗?”说着咂了咂嘴,似在回味,“那个挺好喝的。” “没了。”良王随着吐息淡淡吐了两字出来,本人已经是在闭目养神了。 凤清这时才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你别。殿下,王爷,别睡。我的话还没说完。” 任他如何摇来晃去,良王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本王乏了。” “殿下。”凤清直接上手,将他整个人拖了起来。“那个郑如之,若真的……” 良王忽然反手捂上他的嘴。那双整日里惯看风轻云淡,总是带着抹浅浅笑意的湖泊眼眸此刻难得肃穆认真,“他要什么,你给他就是了。” 凤清自是不乐意的,不然也不能冲去郑府跟他打了一架还不松口。可是如今眼下被这位神仙三殿下这样近的脸对脸、眼对眼的看着,他只觉着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猛的起身退出八丈远,低低应了声:“知道了,”跟着就落荒而逃。 * 翌日。 郑府内院。 一大清早徐翁就找到了院子里,说是收到了统领府上送来的盒子。茗烟听了,方才还不肯起床,唉声叹气的丧气模样一下不见了,手脚利索的穿戴整齐,捧过东西就一溜烟的跑去了厅堂。 今日轮到谢彩伺候。 此时的厅堂里应当已经摆好了饭菜。 他一过来就看见几个小丫头正在忙着给主子们备茶。其中一个送水的丫头见了他,忙朝这边使了个眼色。 茗烟又是一脚刹住,直接停在了门槛外,悄悄地指了指手里的盒子,又朝里使了个眼色。待对方表明,摇了摇头,他也探着脑袋去试着瞧了几眼,确认主子还没过来,便抬脚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声:“站住。” 茗烟悄悄地撇了撇嘴,回头时已经换回了老实相。 “进来。”对方又道。 茗烟连忙应声,脚下却在尽量拖延,磨磨蹭蹭。 对方倒也不急,慢条斯理的净手,瞧着他走近了才扔下手里的软帛问道:“拿的什么?” 郑和宜远远就瞧见厅堂里跪着个人,却没想到这个今日不用早起的茗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了?”他一踏厅堂就朝端着水盆子迎过来的婢女摆了摆手,只用谢彩送来的湿帕子随意抹了两把。 甄如儿已经看懂了,起身端起一旁的热茶,低眉顺眼的送了过去,问了声:“主子今日起晚了,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谢彩连忙低下头退后几步,“主子昨晚看书看的忘了时辰。”瞧着是答她的话,对的却是一旁坐着的苏蔻。 “什么书这么好看啊?”苏蔻问了一句也不等回答,两指捏着那盒子里拿出的帖子瞧来看去,可惜是张空白的,也瞧不出什么名堂,看了一回,又笑了一阵,说道:“挺好看的,的确是用了不少的心思,不如给了我吧。” 郑和宜不知是什么东西,却见她瞧着自己,便顺势点了点头。 “主子!” 地上跪着的茗烟突然一声惨叫,吓得苏蔻手指一松,那张帖子便直接飞进了桌上的菜盘子里。 “老天爷啊!” 茗烟高呼一声,直接扑了过去,捡起来后到处忙着找帕子,口中还不停叨念着:“主子,这是,这是,大统领府上今日一早派人刚送过来的。” 郑和宜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已然变了。 苏蔻自从嫁入郑府就没做过一日妻子当做的事,难得竟然能见到她在这府里第一回有了如此紧张的神色。 甄如儿在一旁瞧着,心里舒爽自在,十分得意。 她可是清楚的知道内情。 郑和宜最近为了一桩事让两个小的不停跑进跑出,就说是把长安城跑了个遍也不夸张了。甚至还让人在外置办了一匹良驹宝马,还买了把羊脂玉做手柄的雪拂尘。 为此她曾特意在私下里去信问了哥哥。 哥哥说大抵是官场上用来求人办事、送礼搏情面用的。 不过她瞧了这样子也是没明白,究竟是谁家的帖子竟然如此难寻,还要通过大统领才能要出一张来,还是个没有落款的空帖。 这家人的架子端的也有些忒大。谁能不知道他们郑家家主如今可是太子面前的红人,若等到将来殿下登基,那必是少不得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谁不想趁着现在多巴结几分呢。瞧那在吏部横着走的苏老贼不也巴巴的把女儿嫁了进来,就连婚期排场都由郑家说了算。 不过这个主子还是心软,不论怎样还是给足了时日,让他们苏家摆出了那样体面的十里红妆。 甄如儿想起那天,忍不住有些眼热。 自己大概是没有这样的一天了。 一语成谶 某处不知名的旅店二楼客房里。 连日里骑马赶路让谢从安浑身酸痛,疲惫不堪。虽说天气已经暖和不少,但是今日有雨,一直都阴冷阴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生疼,一天下来整个人头重脚轻,状况是非常的不好。 她又回头看了眼那冒着热气的旧浴桶,还是放弃了想要泡澡的想法,快速的收拾整齐,推门走了出去,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问了句:“再有一日应当就到地方了。有什么事要说或者话要交代我的么?” 连问了三遍也不见动静,她直接回房关门,门框却突然发出一声抗议的响动,手上用力又合不上,本想吐槽一下这旅店的破败,却发现是一只脚挡在了门缝里,抬头一看,方才在等的那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外,头顶身上还冒着热气。 谢从安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进来吧。” 曾法书侧身挤进来,外衣都只是披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披着,可见真是匆匆忙忙的跳出来找她的。 谢从安取了小二送来的干布递过去,指了指他那还在滴水的发梢。 曾法书接在手里拽住发尾用力握了几下,不满道:“小姐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不然呢?”谢从安的语气毫无客气可言,“你是想要在奔跑着的马背上聊吗?喜欢喝风?” 曾法书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可这一路过来又却的确是为此受了不少的委屈。 平日里如何被娇养着的,这一趟江南行又要干活还要连夜赶路,感觉皮肤都要被那带了沙土的风给刮裂了。 连这擦头发的布都粗糙的很。 他朝手上的干布瞥了一眼,嫌弃又无可奈何。 这次赶回来都是避开了大路走的,为着快,也为着不引人注意,能找到什么好地方住。 难为那小子,每次还着能找到地方落脚已经很不错了。 方才一见,惊觉谢从安的脸色又白又黄,明明也是刚刚沐浴完毕,脸颊却只有浅浅的一层粉色。看着她瘦窄的背影,他没忍住道:“究竟是什么事,你竟如此拼命?” “你不知道?”谢从安一脸惊讶的回过头来看着他。 “我怎么知道?” 曾法书那副认真的样子也不像是在骗人。 谢从安哦了一声,随意点了点头,顺口问出了心底藏了几日的疑问:“那你总守着我做什么?” “我关心你行不行?” “少来。” “难道不是韩詹宇把我托付给你的吗?” 这话倒是把谢从安问住了。 “罢了。”她翻了翻婴癸置办回来的衣裳,找出给曾法书的,忍不住吐槽一句,“怎么还买白色。” 曾法书抱着丢进怀里的一叠新衣,发懵的表情看着有些滑稽。 谢从安有心逗他,故意挑了挑眉,将话说的朦胧,“给你的。他买的。” ***明明是小姐安排的。*** 沉默了几日的婴癸果然主动开口了。 谢从安只当没听见,冲着曾法书笑的暧昧。 这次,曾法书瞬间明白过来,默了一瞬,起身出门时扔下一句:“若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我还是会拦住你的。” 没想到还没走出一步后心就被揪住了,整个人都被往回拖个踉跄。 “给我回来。” 背后的谢从安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瞪着他,“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曾法书只是略微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叹气道:“先让我去换上干净衣裳。” “就在这里换!” 谢从安不耐烦的一脚将门踹上,手上朝着床边比划了两下,“不听话我就让婴癸出来揍你。” 无人看见的地方,某个人对此表示无语。 “你这屋里连个屏风都没有……” 方寸大的地方,无处可躲,避无可避。 “……怎么着,害怕我偷看你啊?”谢从安一步一步的逼近曾法书,下巴微抬,双眼微眯,手指一下下的点着他的胸口,活生生的恶女形象被她展示的淋漓尽致,“你要是不想在这里换也行。明天开始咱们各走各路!” 都让他一路跟过来了这里,还不肯承认他背后有人,这件事谢从安怎么想怎么恼火。 不得不说,刚才这一出的确是有些故意要整他出气的意思。 曾法书似乎也觉察到了,任命的将衣服甩在了床上,低头开始解腰带。 谢从安背过身去面朝门口站着,在这无可事事的一瞬间,清楚感受到自己心内的焦躁不安翻涌而上。 一路赶来,她时刻不停的在担心害怕,稍微停下来便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万一这几日的耽搁让哑小子那里刚巧就出现了什么事又该如何…… 带着曾法书同来也不知是对是错,会不会在关键的时候再出什么变故…… “你究竟要去哪里?”曾法书显然是换好了,主动开口提醒她。 谢从安一回头,直接见到了一个光着上半身的男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掩过慌张,抱起手臂佯作欣赏,口中半戏谑道:“挺白的。” 曾法书猛地回头,见她盯着自己,忙抱住手上的衣裳骂了句:“你女流氓啊?” 谢从安咬牙道:“对呀。我可真是个流氓。”说完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认真与他商量道:“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你。不然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吧。” “胡说什么……”曾法书手忙脚乱的将衣裳套了,慢慢整理着朝她走去,像是怕她下一刻就跑了。“你要去哪?我跟定你了。” “你总跟着我干嘛,该不会想让我养你一辈子?”谢从安随后乱说一句,又见对方不说话,好似是一副默认的样子,顿时气恼起来,怒道:“凭什么!” “凭韩詹宇的嘱托。”曾法书斩钉截铁的一句回敬,脸上赤裸裸的写着你奈我何。 “一封信而已,我跟他什么交情啊!”谢从安气得跳脚。 “他可是你的侍郎?御赐入府的。怎么算也是可以入你们谢家族谱的吧?”曾法书咬紧不放。 “你给我闭嘴吧!那个谢家早跟我这个死人没关系了!”谢从安一巴掌将他推开,怒气冲冲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恨道:“这个韩玉究竟死哪里去了,丢下你这个麻烦给我。”又想到什么,终于记得开口询问:“那封信,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谁要没事托付个关系那么晦气。” 日后每每想到今日此时的口不择言,一语成谶,谢从安心里便似扎了无数的微小细密的针口,那种难受无法言说,无人可诉。 这次,曾法书好久都没有回答。 沉默之中,谢从安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慌乱着主动站起来打破道:“算了,你要跟就跟着吧。只是明日到了地方,我要去忙些事情。我们先去找个店家落脚,你就老实待着,等我回来找你。” 曾法书的脸上难得竟然还有着些恍惚,被谢从安瞪着看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 谢从安无奈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看的男人真麻烦,都是一肚子的计较。还是爷爷给我的小婴婴比较可爱,能做事还话不多,重要的是竟然能避开人群与她私聊。 这个技能可真是太厉害了,她还真想学上一学。 可是…… 一想到婴癸往日里对她避无不及的样子,那感觉就是…… 算了。 日子还长,到时候再说吧。 * 月色初升,又是一日的辛苦。二人二马,终于停在了一处古刹之外。 寂静之中,松枝挂月,不见一人,若再来上几只鸟叫,便会显得更为荒凉应景。 这莫名而来的诗情引得曾法书多看了几眼。 一旁的谢从安强忍着不适从马背上下来,一落地就收到了询问的目光。她摇了摇头,按下胸口腻反的恶心,顾不得拴马就往里走去。 曾法书利落的翻身下马,回头瞥了一眼,几步追上她小声提醒道:“你就要这样大摇大摆的进去?” 谢从安只答了两个字:“借宿。” 曾法书看了眼她男装的打扮,这才明白过来。 这个丫头果真是凡事都有计较,不像是传说中的那个谢家草包。 两人喊了许久的门,终于被请了进去。 小道士的脸色敷衍中带着不耐,谁能大半夜被人叫起还开心呢。正在腹诽,手中忽然多了个东西,冷冰冰的还有些重量,低头一看,顿时眉开眼笑,顺势藏入了袖子里。 “两位怎会在这个时辰上山?” “早前贪恋春色误了下山的时辰,又在林子里迷路了。”谢从安无力的笑了笑。 她那副弱不经风的模样,一看便是女子扮的,与忧心忡忡的曾法书站在一处,简直就是把有故事三个字刻在了身上。 此时此地,以这种模样出现在这郊外古刹,任谁看了不觉得这二人关系不一般。 恐怕又是哪家被拐出来私奔的娇小姐。 不过最近长安城里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啊…… 小道士一边计较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催促二人快走几步,引着直往安置客人的厢房去了。 等打发走了人,曾法书边铺展床铺边嘱咐她:“快休息吧。我明日一早去找道观里的大夫来。” “道医?”谢从安难受的蜷缩在椅子上,整个人好像随时会倒下去。 曾法书转过身,掐着腰对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把这个吃下去。” 谢从安勉强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一颗药丸,想也不想,直接就着他的手吞了。 曾法书还在等她讨价还价,如此一来直接愣住了,“你也不问问我有毒没毒?” 谢从安难受的样子,明显不想理他。 要杀早杀了,都到了这里,跟她进了一间屋子还选择个下毒的伎俩,是想明天被他主子直接按住打死吗…… “喝水。”曾法书递上杯子,看着她听话的样子,忍不住道:“千万别噎死了。” 谢从安却还是毫无反应,依旧抱着双膝蜷缩着闭目养神。 曾法书深吸了口气,直接和衣躺在了床上,“待会儿等你好些了就直接去吧。我先睡了。”说罢抬手熄了桌上的灯火。 过了许久,谢从安终于睁开了眼睛。 ***主子,跟我来。*** 凌霄古刹 凌霄观原本是个破烂的道观,因年代久些,总有术士吹嘘它身处龙穴,含风蕴气,这么多年周遭一直有些信奉的百姓时不时的来往其间,供奉香火,便也得以留存下来。 而今,帝王痴迷此道,民间自然也爱报些祥瑞,这些年又恰逢佛道学说盛行,它便也跟着渐渐地声名大噪。 后来隐约有些流言从长安城里传出。听闻帝王还在潜邸时曾微服至此山观景,偶遇大雨,被困于观中,恰逢宫中急召,不得不归,为难之际,顷刻间山坳内云收雨霁,晚霞漫天,其间隐约可见金龙腾云,紫气罩顶。于是,登临帝位后,这位不仅亲自下令工部拨款修葺,还在建成后前来祈福敬拜,赐了名字改为卧龙。 在此之后,不少的达官贵人都爱来求签问卜,卧龙观也因此而身价飞升。据说如今要有来人借宿,都得被小道士们瞧着穿戴决定去留。自然,这地方的道士长老也因此背地里多了不少的骂名。 谢从安步履匆匆,听从耳畔的指示穿梭于茫茫的夜色中,片刻不敢耽误。 这道观被扩建后增多了不少殿宇,层层叠落,十分的便于隐藏。得益于前时的连绵阴雨,此刻又恰逢夜深酣眠的时辰,虽说她功力未复,好在身姿轻便又有婴癸的暗中指点,行动起来便也勉强顺利。 果然如同婴癸所说,这一排殿宇有多个房屋内室都设置了隐藏空间。她用提前备下的钥匙分别打开门锁进入查看,发觉里面的气味也明显有异,不仅有金属浸油的腥,还混有许多刺鼻的危险气味,虽然还没弄明白是什么,但感觉婴癸已经知道答案了。 一路查看过来,这二进的多座殿宇都有类似的状况。谢从安粗略的估算下来,虽还不知道哑小子具体牵涉进的是件什么事,但已经可以断定这件事恐怕来头不小。 到了这会儿,应当是曾法书给的药丸起了作用,她觉着身体好了些,比着方才至少不再难受,快速的将最后一间查看完毕,回忆着方才的情形躲在了外墙的一处角檐下歇脚。 她摆弄着衣角,忽然问:“明明都已经知道了这样危险,为何还不拦我前来送死?” 如同所想,婴癸果然没有回答。 他如今总这样躲着,也是谢从安心里隐隐不安所在,“我还是不大自在,不如你将查出来的事情都直接告诉我吧。” 又等了片刻,婴癸终于开口。 ***里头囤有大量冷兵。还有几间,密室里都藏着许多火药。*** 没错,是火药。 心内颤了颤,谢从安只觉得头皮发麻。她佯装无事,继续问道:“为何没人?” 话虽模糊,意思却很清楚。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安排,怎么会连个守卫的都没有,也没人来巡逻么? ***白日间有的。夜里没有。*** 谢从安默默点了点头。 这样的安排也颇有道理。白日里这么多香客来往,随意混入些人就容易出事,到了夜里,那些借宿的信徒都被安排住在客房一处,只要守住了进出便没有麻烦。 至于像她这种临时来了又自己要求宿在前头偏殿给下人歇脚用的角房里的古怪人,只能说是个意外中的意外。 其实,就连她本人都未曾发觉,那几句话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原本是真心怕给那小道士再添麻烦,留下印象,才会有了这天意般的巧合。 ***主子要找的那人今日不在。*** “你那日是在何处看到的他?这件事可是那只良狐狸搞出来的?” ***那小子曾在这里躲了几日。因他里外晃了几回,我才跟着发现了这里头的名堂。*** 难道是来替人踩点的? 谢从安心里一惊,直接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没想到蹲得久了,猛一起身两眼直冒金星,摇晃一下就差点从台阶上栽下去,还好肩膀用力蹭在了柱子上,又回手一把捞住了栏杆边缘,左手的三只指甲被戳的钻心的疼。 这一瞬间,浑身的汗都出透了。 她稳住惊魂舒了口气,抬起头的瞬间瞪大了眼睛,仿佛见到了鬼。 方才口中才提起的良狐狸竟然就站在距离两丈外的屋檐下。那人未着玉冠,只是披着一身月光绸的袍子,揣着双手立在夜风中静静地看着她这里,一动不动的,仿佛是一座泥塑的神像。 谢从安用力靠在柱子上,手捂着嘴巴,大气都不敢喘,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直勾勾的盯着对方,试图在这依旧昏暗的夜色中分辨那究竟是人是鬼,还是一场幻觉。 只可惜越看越觉着糊涂,心里越发的害怕。 王衍绝色,本就好看得不像个人,又是在这种诡异的情形之下,衬着熹微晨光,毫无人气,更有种说不出的瘆人,越瞧越让她觉着头皮发麻,不知该逃命去还是喊起来。 这一瞬的打量仿佛有着经年的漫长。对面的表情终于一点点的发生了变化。 只见那神只微微一笑,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也跟着变得鲜活,甚至有种天色都亮了一度的错觉,为他渡上了一层金光。 他朝着这边抬起手指,勾了勾。 谢从安强装镇定,僵硬的笑着,朝自己比划了一下,眼睛里写满了不信。 “我?” 对方几不可见的颔首,那几根手指又动了动,唤她过去。 此时的谢从安并不知道自己笑得如同哭一般难看,还在嘴里进行着最后的挣扎,嘟嚷道:“不去行不行?”脚下却已很自觉的朝着对面主动走了过去。 见她过来,这狐狸却转身走了。谢从安不敢靠太近,只是远远跟着。 前面的背影不紧不慢踱着步子,突然之间,好似这院落里那些在建筑之间穿梭横行了一夜的风都听话许多,轻轻拂弄着那人的裙裾衣角,就似是在与他嬉闹。 连走路的背影都好看的过分。 谢从安看到美人就忘了留心,跟着他左拐右让的也不知到了何处,直到进了一间房舍中,忽然觉得好像有些眼熟,瞄了眼床铺,脸色跟着一白,急忙上前道:“白莲花呢?” 此刻良王人已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望向她的眼中依旧是带着些许的和善笑意,“怎么这会儿敢靠近了?” 谢从安连连后退几步,看了看四周,发觉包袱也不在,不免又惦记起婴癸来。 良王似是瞧出了她心内所想,微微一笑,伸出方才那只勾了她魂魄的手,却没有叫她,只是用修长的指尖不停换着地方轻轻敲击着桌上的茶壶,瞧着倒是副惬意模样。 难道是在等人吗? 谢从安才想到这里,只听对方突然发问:“想好究竟问谁了吗?”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意思,难道是……婴癸也在他手里? 他的人竟然这么厉害吗! 也对,他可是逍遥良王,连老皇帝都拿不住的人! 可是良狐狸这个大boss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单独跟自己对话? 罢了。反正打不过,不如直接摊牌。 谢从安瞬间笑弯了眉眼,一反常态的凑近过去,“主子您要什么直说就是,何必还亲自跑一趟呢?”本想要拿起茶壶倒茶,却被直接打在了手背,疼的她猛然一缩。 见到她吃痛的模样,对方眼中的笑意竟也凝了一瞬,只不过太过迅速,谢从安本人并未察觉,只是悄悄地又退回去半步,将手背藏在了腋下,泪眼汪汪的看着座上的人,轻轻吸了吸鼻子。 看着这个娇小玲珑的精致少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良王又起了逗她的兴致,故意问道:“你有什么是值得本王亲自来的,你自己倒也说说。” 原是玩笑似的一句挑衅,却突然莫名点透了谢从安心底的那层迷雾。“那个哑小子是你的人?” 敲击茶壶的手指突然顿了顿,良王半抬了眼皮,口中的语气似提醒又似警告:“想好了再说。” 就算知道自己那些偷换概念的法子在这老狐狸面前不管用,她也只能试过了再说啊。 谢从安无奈坦白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来救人的……” “那你如今打算救谁?”对方跟着问。 谢从安听了这话,一脸困惑的又看着他敲了半晌的茶壶,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 哑小子。 白莲花。 婴癸。 “三选一啊,啊?”不爽的语气带着脾气一起挂在了脸上,她气得掐腰跺脚,喊得霸气震天:“我三个都要!” 良王看着她,轻轻笑了,“凭什么,呢?” “凭王爷你啊。你让我干什么我干什么。”谢从安怂的十分干脆,话也接的笃定,“只要是王爷你说的,我坚决执行,绝对一个字的问题也没有。” 他不就是想借着自己的身份来搞太子么,有什么问题,自己本来也就是被迫死掉的人。如果刚好能借此弄清追杀自己的是谁,说不定也就能顺便把仇给报了,也省得后半辈子躲躲藏藏。 拿一个世家女的身份来搞掉一国的太子,这波买卖不亏。 然而,对面的人却显然是理解错了她的意思。 那张过分完美的脸上,往日常见的笑意此刻淡至无影。 “你确定要拿自己的自由来换他们?” 语气听着没问题,却轻飘的有些古怪。 房间里似乎有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这诡异的感觉让谢从安不得不来回想了几遍,最终认真的点了点头,甚至接了句:“要命也行。” 望向她的目光中似乎有着一瞬的凝滞,只可惜这次因为心虚而东张西望的谢从安又错过了。 待到日后真相大白之时,想起此刻的情形,她不禁扼腕叹息。可惜怪也只能怪这只良大狐狸太好看了,她实在是不敢直勾勾的盯着瞧,生怕自己会被对方勾了魂。 不过其实再想想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结果不都还是一样,管他说什么都好,自己肯定都会全部应下的,吐槽也只敢埋在心里。 都怪身边那个醋坛子不好哄,若是被他知道了这些过往,少不得又要好几日的别扭。 碾作尘泥 谢从安坐在空阔的院子里,望着天空,百无聊赖,只能耍着手指头玩。 对面坐着个和她一样脸上写满无聊、正在发呆的小男孩。这个人就是曾在长宁湖的寒潭洞里,救过她的那个哑小子。 虽然换了身簇新的衣裳,他的肤色明显还是晒的黢黑,衬着那绸缎绫罗,反而显得有些奇怪。 谢从安看着他,心里只想笑,拿起一旁假山石上的点心盘子递了过去。 “他们可曾说过你母亲如何了?” 哑小子正要接过,忽然收手看向她背后。 谢从安回过头去。是守院子的老人来了。 对方的腰背微微佝偻着,身上还是那套不新不旧的衣袍。似乎自从见到他起,这个造型就从未换过,大概衣柜里都是一样的款式吧。 谢从安在心里默默地吐槽一句。 明明是个老态龙钟的人,眼中偏有股子精明,本人也的确难骗的紧…… 这都已经是她进来的第三日了,还是被关着出不去,而这个唯一有接触的人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问不出。 “您来啦。” 谢从安跳起来拍了拍裙子,朝他作揖。对方不慌不忙的还礼,冲着哑小子一个比划,示意他到前厅去。 “干嘛呀,我也去。”谢从安说着就要跟上,却被老人动手拦住。 谢从安看着身前的手臂,面上显得有些为难。 这也不是闯不过去,就是会显得有些不大尊敬了……何况这老人家对自己还挺好的,要什么吃的喝的都给满足,送来的酒里还有峨嵋春上呢…… 不过犹豫一瞬,对方已经开口了:“姑娘可曾想好了?” “想什么?” 谢从安一脸茫然的看着他,总觉得这话好像在哪听过,心头猛然浮现一张狐狸脸,连忙换上了笑,“我这人忘性大,您不如好心提醒提醒,我究竟该想些什么?” 对方一眼看穿,半分搭理她的意思也无,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叠着双手在她面前站着,纹丝不动。 看来这拖延的法子是不能继续了。 谢从安瞄了眼前厅的方向,忽然发觉老人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吓得连连退后几步,捂着胸口道:“您老是不是懂读心术啊……” 老人依旧无话,只是又恢复了方才的那副样子。 ……不知道以后某人老了,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 她想着与那人初见时的样子,忽然之间,心头豁然明朗,笑嘻嘻道:“婴癸。我选婴癸。” * 谢从安将双手支在背后,翘着脚尖坐在那假山石上,低声的哼着小曲儿。 其实她的心情并不似看上去的那般好。 她心里有些懊悔,又是在劝说自己放下。 不过是一时关切情急,忘了白莲花和哑小子都是良王的人。她要人,自然是要自己的人才对。 就这样一直呆呆的等到了天黑。谢从安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是再不回房间去,恐怕那老人家就要来送灯笼了。 耳畔终于听到了一些微弱动静。 身畔那株被她盯了好几日的花朵早已露出了败落之相。此时不知哪里来了一缕奇怪的风,突然让它落下了第一片花瓣。 “回来了?” ***“嗯。”*** “出来让我瞧瞧。你可还好着?” ***“王爷并未为难。”*** “那我也得瞧瞧。万一你少了根头发什么的,我不得去讨要个说法?” 一阵沉默之后,那个许久未见的人终于出现在了面前的空地上。 婴癸知道这个小主子聪慧难缠,如此大抵是想要逼问他一些关于谢氏的消息。他原也就是因此才躲着她的。 哪知谢从安站起来拍了拍手,又在腰间和大腿上锤打了几下,走去转着圈将婴癸来来回回看了数遍,点了下头,“嗯,还行,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你走吧。”说完把手一扬,转身回房睡觉去了。 婴癸站在原地,听到房间里一阵窸窣,呼吸声果然渐渐绵长。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困惑,随即也消失在了院中。 两人便这样相安无事,一连过了三日。婴癸看着院中安安静静对着花草吃点心的小主子,终于生出了一点好奇。 她因着身份的关系,自小多疑,为着防人也是自保,整日里都是副性子古怪、难伺侯的模样。而后又经历了许多事,亦有着不同的心绪反转,虽是从未对人言说,他也能凭借着性子相近这点,从那信阁的消息描述中猜得几分。 只是,今次重逢,她好似又变得不同了。 侯爷说过,涉及生死,人就会变,性情不同只是其一。只是她早已涉险多次,难道只是经历了雪山一遇,就开始对他也提防着了吗? 两人间仍是这样,并无对话,亦无来往,一直到了第七日。 房间里过了午时还未见动静。 早上送来的茶水、点心和各种吃食,都照旧按吩咐摆在院中,此时早已凉透了。 婴癸思来想去,凝神细听,发觉房内的呼吸滞涩,似有痛苦之相,便直接现身,破门而入。 房内有一架纱质的锦绣屏风,能隐隐看到后头床上的人正蜷缩着。 他转头避开,问了句:“小姐可有不适?是否要唤人来?” 回答是一阵沉默。 若不是还能听到床上人的呼吸仍在,他恐怕就要过去亲自看看是死是活了。 过了许久之后,床上传来一声轻哼的气音。“你跟那老伯说,我月事来了,需要人扶侍。” 老伯的动作果然迅速,直接派来了一屋子的婢女。 浑身酸痛无力的谢从安歪在床上,被窝里塞满了汤婆子,肚子上是个热乎乎的锦袋。一个婢女跪在床边,正小心的服侍着她喝汤。 她咽下一口,吩咐脚边站着的那个:“去将房门打开。” 那个一直候着婢女却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此时不得见风。” 谢从安指了指脑门,“我都出汗了。”说完瞥了眼那些给自己准备洗澡水的婢女,威胁她:“你要是不听话,就也给我打水去。” 对方或是真的放不下掌权的身份,乖乖的屈膝行礼,亲自去将屋子里的门窗都一一推开了,突然间又停在了门口,径直走了出去。 恍然听见有男人的声音,谢从安道:“可是大夫来了?” 方才那婢女便一路小跑进来,屈膝行礼道:“正是大夫来了,姑娘可要先让大夫瞧瞧?” “要的。”谢从安拍了拍床边还跪着的婢女,将被子一掀,坐了起来。 她费心数着盼到了今日,可得好好的演绎一番才行。 * 时日入夜,良王府中。 这位逍遥之名满天下的王爷,竟然是罕见的支着条腿坐在软榻上,一手驾在膝头扶着前额,眉头微皱,不过还是那么的好看。 “这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凤清一跨进来就被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给吓了一跳。 对方只是抬头看了看他,放下了腿和手臂,改回歪靠在榻上,抚着身下的垫子,双眼望天,紧抿双唇。 凤清想了想,今晚虽说唤他唤的紧急,前朝后宫却又算得上安稳,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于是试探道:“不是宫里的?” 良王侧头又看他一眼,抬手将里侧一直捏着的东西甩了过去。 凤清上前一步探手抓过,见是张纸,便抬眼看向榻上的人,从鼻中发出一声哼笑,待低头又看了几行,脸颊突然红了,跟着便暴笑出声。 良王坐起身来,深吸了口气慢慢吐了,问他:“怎么处置?” 凤清乐得扯着那张纸坐下,边看边道:“这孩子就是缺个长辈在身边教训。” “孩子?”良王冷笑,“在寻常人家里,她这样的年纪,都能给人做娘了吧?” “是我疏忽了,谢妹妹性子本就古怪。她那跋扈嚣张的名号,咱们都听了多少年了,这也实在算不得稀奇。只是……”想起侯爷,凤清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她也难得还能任性些,你既要管她,那便由着她又有何不可?” 撇开今上对这个三儿子的私心,他本人也确实对良王殿下很有好感。但这位对谢氏的态度还是那么耐人琢磨。谢妹妹如今的状况,要生要死,还是虚悬未定,哪怕是真的被迫要在这局中做一枚棋子,还是要先活着才有可能。 榻上的人却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道:“若本王送她回家呢?” 凤清直接从座上跳了起来:“送回谢家?”那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已全然将心思表露无余。 良王思索着重新躺了下去,默默说了句:“还是换个人家吧。”跟着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 五日之后。 谢从安踏出房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昨晚睡前便将所有的婢女都赶走了。今日的院子里又是空无一人。 看着眼前的花草山石,一切照旧。她浅浅一笑。 很好。 可惜这平静马上就被人给打破了。 “出门?去哪?” 谢从安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坐在每日看花的位子上,还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的啜着。这摆明了是不会配合的。 徐老这才明白了王爷为何会如此安排,面色严肃恭谨,道:“小姐还是快些吧。凤大统领天不亮便在外头等着了。” “凤清?” 谢从安一跃而起,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前厅的方向。 凤清与良王是一丘之貉,倒也不新鲜。只不过,他与爷爷还是有些情谊的,看来今日这安排,当真不是要送她去死。 她瞥了眼院子里的那片天。绿树浮影,那人应当还在。她拿定主意便跟了出去。 一出门就看到了马上的人。 “真的是你?” 凤清一身便衣,骑着匹高头大马,那种潇洒自如的气魄还是能让人不自觉给出几分尊重。他身后跟着辆精致宽阔的马车。车夫已经备好了矮凳候着,也是一副恭顺的模样。 他低下头,朝着惊讶未散的谢从安摆出了一副欣慰样子,“上车。” 终有一别 原本清朗的天色在途中暗了下,一直在马车中睡的昏昏沉沉的谢从安,忽然嗅到一股湿漉漉的泥土腥气,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她掀开帘子,竟然看到了一个陌生人骑着马,与车架并行走在外头。而那人只是回头瞥了她一眼,依旧面不改色,继续前行,仿佛这车里坐着谁都与他无关。 只是,那身兵甲…… 谢从安眯着眼睛往后探看,果真跟随着不少的兵士,也都是这样的穿戴打扮。 她转回坐好,默默的念了句:“果然是要落雨。” 凤清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要安慰她一般:“无需担心,天黑之前必然送你回家!” 听到最后的两字,谢从安顿时没了困意。 回家? 莫不是耍她? 车门打开,钻进了一个人来。 凤清还是早上见到的那副模样,笑眯眯的看了看桌上未动的糕点,又对着她上下打量:“果真是瘦了许多,可是想念长安的饭菜了?” 谢从安懒得驳他,扯了扯嘴角,“回福清街?” 凤清却紧着摇头,脸上是神秘兮兮的笑,“自然是回你家去。” 谢从安眉间一蹙,才要反问,临时又换了面孔:“罢了罢了。你们怎么安排都行。只记得要让我做个明白鬼。我毕竟性子古怪执拗,若是不明不白的就死了,恐怕夜里还是要再去缠着你们问东问西,这样子你们麻烦,我也走不干净。” 凤清如何不知她心里的顾虑,可那三殿下的心思,此刻连他也是摸不透的。好在如今见着了人,最终的安置也是在长安城里,他便是能护几分是几分,小心的守着便好。 谢从安见他并未反驳,多少也猜出一些,索性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虽说凤清对着身边亲近的人,多还是那个清利直爽的性子,但如今身在局中,也被良王调教着收敛了不少,此刻思来想去,觉得什么安慰的话说来都没甚意思,便依旧钻出去骑马了。 若是老侯爷泉下有知,这样的两个人,在经历了生离死别的前情之下终于再次重逢,竟然是一句有用该说的话都没留下,恐怕真的会连夜托梦给良王那小子,让他好好反思一下自己那点所谓的逍遥脾性究竟是好是坏。 约莫着又是两炷香的功夫,谢从安终于被请下了车。 她被凤清带着,左旋右转,又被个嬷嬷接住,直接领进了一间屋里。 眼看着婢女们端茶送水又退了出去,谢从安忽然觉得那杯碟上的印花有些眼熟。 回忆几回,心思落地,她起身就往外走,迎面果然来了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风度翩翩,仪表不俗,正是颜子骞那个盛名在外,对他百看不中意的爹。 来人见她出了屋子,索性站住了朝她招手,“快来快来,让爷爷见一见你。”语气虽淡,那容色态度都分明对的是个熟人,而不是客人。 谢从安回头四下张望,确认他说的正是自己,满头疑问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婢女们半拉半拽的拖了过去。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穿廊过院,又不知拐了几处,谢从安边看边想,怎么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衍圣公府。 颜质口中的那个爷爷,恐怕就是衍圣公本人吧。 果然,前面还有几步便是颜家的客厅了。 谢从安当日为着等老人家回来,在那里空坐着喝了许多的茶,又怎会不记得。 “站住。”她忽然大叫。 前头的颜质终于停了下来,回身望着,目光中隐隐约约还是藏着那几分不耐。 ……整日里对着这么个爹,颜子骞是怎么受得了的。 谢从安心内吐槽一回,道:“你要带我去哪?” 颜质还未作声,有人已抢先回了:“自然是来见我。” 这熟悉的声音,除了衍圣公他老人家还能是谁。 谢从安瞧见了从厅内缓缓行出的老人,身旁跟着的除了凤清,竟然还有颜子骞! 一年未见,他竟然毫无变化,依旧是那副谦逊低调,又目中无人的样子,仿佛这世间之事,大多都与他无关。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谢从安看了看四周的人,又瞪了眼凤清,心中无法控制的愤怒起来。 王颜谢郑,这就轮到颜家了? 在场众人无一言声,只有衍圣公颤巍巍的朝她走了过来。 谢从安心生不忍,脚下还是主动迎去。老人一把抓起她的手,放在了手臂上,示意她搀扶。那种老人手指独有的触感让谢从安鼻子一酸,想起了爷爷。 她偏头眨去泪水,朝凤清道:“为何送我到这里来?” 凤清听出了她的意思,但难的是他亦不知,更无处可辩,只能边往回走,边扭头看向别处。 衍圣公拍了拍谢从安的手背,权当算是安慰:“丫头,既然回来了,就好生待着。从前是你爹爹不对,咱们颜家的女儿,定然要接回来好生的娇养着,等时候到了,自有安排。” 尾音的四个字,让才刚有些动容的谢从安没忍住变了脸。“安排什么?” “自然是嫁人。” 谢从安惊的抬头去看凤清,无意中扫见一旁的颜质似是有些不安的模样。 一行人入了大厅便纷纷落座。她只能等着下人都散了才问道:“为何是颜家?” 衍圣公扶着胡须哈哈一笑,“难道还有别人能保你?” “这不是保我,是引火烧身!”谢从安气得急了,直接拍上桌几,没想到一下子碰翻了茶水,被烫的一哆嗦。 “你这丫头。” 衍圣公举起拐杖拦住了身旁的人,凤清已懂事的坐了回去。 “……我不能在这里。会害了你们的。”谢从安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嘴里还在强调自己身份的可怕。 这几日她已经想明白了,虽然不能确认当时要杀自己的究竟是谁,但良王既有如此安排,必然是与太子有关。如今他又把自己找了回来,大抵是要对这个多年的劲敌发起进攻了。 “……太子若知道我在这里,必然要来杀人灭口,又或是朝堂之间再起祸事……郑谢两家都已落了下乘,轮到你们又当如何?” 这质问口口声声说的利索,对面的三个却似是并无人在意。 颜子骞出去了一趟,竟是取回了药膏要她涂抹。 谢从安气得把手遮进了袖子里,“不用。你们还是趁着天黑,快些送我走吧。” “你这丫头。” 衍圣公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说这些,难道我们都不知道?既然送了你过来,你听话便是。” 拐杖在地上戳出些声响,谢从安知道是老人家不高兴了,亦被噎的无话可说。沉默片刻,也算是冷静了些许,可她依旧觉得委屈,抬头看了眼仍在身侧的颜子骞,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药膏,没好气道:“我自己来。” 衍圣公一笑,“你们如何也是旁支的表亲戚,隔着几层呢,平日里还是避讳些。” 颜子骞老老实实的回去老人身边站着,谢从安却从中听出了些意思,抬眼又去看对面的颜质,“既说是旁支表亲,为何又带回府上来养?” “你娘亲在你幼时便拖了人要送回来的,只是那人不顶事,害你在江南流落多年。这次好容易找着了,不接回来,难道还继续在外头流浪?” “那我爹呢?”谢从安是一点好气都没了。 “你爹爹身子不好,娘亲当时便是陪他在江南养病。他人去的要更早些。你娘亲当时有留书托付,将你给了你表叔伯家的。” “表叔伯?” “亦是族中的一房亲戚。” “那为何不是他来领我?” 衍圣公一字一句的说着,颇有耐心的样子:“当年你爹爹为了求子,按照八字寻遍族中,才将你过继来的。” “我爹不是死了?”谢从安全然糊涂了。 颜质突然清了清嗓,“是我。我便是你爹爹。” 这下子,谢从安直接被逗笑,转头看向了衍圣公身后站着的颜子骞,“那他就是我哥?” “不错。” 颜质的确认让谢从安挑起了眉。 “我亲爹身体不好,我亲娘便陪他在江南养病,结果自己也没了。把我托付了族人,然后因为你这个爹爹想要求子,所以把我过继到了名下……” “正是。”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家中既然都已有了哥哥,为何还要求子?这样看起来,我也不怎么灵啊?” 谢从安似笑非笑,将一番拆台的话说得太过利索,剩下那半句:“应该要赶出门去,而不是接进府来,”此时说与不说都已不重要了,颜质反正是被气得吹起了胡子。 “正是如此。” 衍圣公只能自己出马,又将话给接了回去,“只是那时我们不懂,过了许久才偶然得以被卧龙观的大师提点。正因为质儿对你少了养育之恩,仍然放任你流落在外,这才没能享到多子的福分。” 后面也有半句话没说:“若是知道了此时还不正经对待,恐怕还有别的灾祸在后头。” 谢从安至此已无话可说。 颜家就为了给她个身份,连自家的孩子都咒了,她就是再说什么也不大合适。 牺牲可真够大的。她在心里默默的吐槽。 而此时对面的颜质也懂了,为何良王殿下一定要他们祖孙三代亲自与这丫头说上这样的一场话。若是方才真的按照他的想法,直接将人放去了后宅里,恐怕这一家子的女眷都要被她欺负了去。要是真的按照什么妇德女工的来收拾她,也怕是衍圣公府的安生日子要到头了。 那个刁钻古怪的忠义侯养出来的继任家主,哪怕只是个小小女子,也当真的不是个善茬! 多事之秋 “不错。” 颜质的确认让笑容从谢从安脸上瞬间消失,冷言冷语道:“我亲爹身体不好,我亲娘便陪他在江南养病,结果自己也没了。我被托付给了族人,又因为你这个爹想要求子,所以把我过继到了名下……” “正是。”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家中既然都已有了哥哥,为何还要求子?这样看起来,我也不怎么灵啊?” 似笑非笑的谢从安将这台拆得十分利索,剩下的半句:“应该要赶出门去,而不是接进府来,”此时说与不说都已不重要了,颜质反正是被气得吹起了胡子。 衍圣公只能自己出马,又将话给接了回去,“那时只怪我们不懂,偶然被卧龙观的大师提点,正是因为质儿对你少了养育之恩,仍然放你流落在外,这才没能享到多子的福分。”老人这后头也有半句话没说:“若都知道了还不正经对待,恐怕还有别的灾祸在后头。” 至此,谢从安已无话可说。 颜家就为了安排给她一个身份,就连自家的孩子都咒了,她就是再说什么都不大合适。 ……牺牲可真够大的。 此时颜质方才懂了良王的安排。若是方才真的按照他的想法,直接将这丫头接去放在后宅,恐怕这一家子的女眷都要被她欺负了去。要真是按照什么妇德女工的来收拾她,只怕是衍圣公府的安生日子就要到头了。 那个刁钻古怪的忠义侯养出来的继任家主,当真不是什么温良淑女! 颜质忽然转向主座旁一直未曾开口的儿子。 颜子骞仍是老老实实站着,眼神却明显动不动就飘往谢从安那侧。 他心中感慨无奈,又转去打量那个正在低头涂抹药膏的谢从安。 撇开那个跟老侯爷一样刁钻古怪的性子,此女嘴皮子利索,脑筋也不差,容貌姿色确然不俗,好的是她一来此处便嚷着要走,言语之间对颜家是全然的一颗相护之心。 “我看你举止尚可,只是性子闹腾了些,便还是按照你娘小时候给的名字,叫回绥宁吧。” 颜质这人,甫一见面,谢从安就觉得他烦,心里早已憋着股气想要驳的他毫无颜面,最终却败在了那突兀显现的名字上,一瞬间泪水盈眶,将一心的不服气都咽了回去。 从安,绥宁,爷爷要的不过是她能安稳着度过这一生。 其实在良王关她的小院子里,那几日已是久违的安稳。虽然每天依旧是脑筋打结,但只是简单的吃吃喝喝,有着风吹鸟鸣,能够看树赏花,就已经很好了。 “知道了。我累了。” 这突然配合的态度让颜家的祖孙三代都愣了一下,只有一旁的凤清眼眶微红,暗自点头。 原来这个名字真的对她有用。 目光随即落在了颜质身上,让他心中又生出颇多感慨: 这老儿对自家儿子不喜,几乎是人尽皆知。所以这求子的名声用起来也顺手。只是他今日一直盯着自家儿子那模样,恐怕是早就瞧出了这小子的心思,所以才顺水推舟,故意应下的。 经此一历,他对这位良王殿下的计谋和人心拿捏,更加佩服的五体投地。 怪不得今上无论如何都要苦心经营,只想要这个三皇子来坐皇位。大乾若能得国君如此,何愁不能兼并天下呢。 想到良王,他又突然间懂了这位殿下为何不愿接位。原来这富贵并非是思念旧人,图的仍是这王氏荣耀呐…… * 谢从安摇身一变成了颜绥宁,便在衍圣公府的后宅悉心适应起自己的新人设。 除了每月伊始与这一大家子人一起吃上一顿团圆饭,其他的时候几乎也不怎么见得到人。 颜家似乎很懂她的脾气,里外都对她客气疏远。她原也腻烦了人,就仍独自待着,只是担心自身处境会给颜家带来麻烦,也没什么心思乱跑。 可是,当夏日渐深,这日子过的也没了什么滋味。 那小院子的方寸之地终是让她觉得闷了,于是转头开始思量:能不能带着面具出去逛一逛? 人的心思一旦活络了,怎么也就挨不住了。 谢从安送了书信去统领府,没想到一去多日也不见回复。 等待的日子实在是难熬,她便独自溜到了后宅的花门前,偷偷瞧着前头的动静,想着不然还是直接出去,颜家大抵是没有什么关着她的命令的。 没想到心里还在琢磨,直接被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给撞上了。 谢从安一看见远处那一身官袍,抿了下唇,掉头就走。 身后当即传来一声:“站住。” 她想了想,还是乖乖照做,低眉垂眼的转过身来,看着那红艳艳的官袍直接停在了面前。 “你要找谁?” 谢从安抬头一笑,“找你。” 颜子骞先是一怔,整个人瞬间温和许多,“爹爹今日被邀去吃酒了。你若有事,也可以同我说。” “娘亲呢?我找娘亲。”谢从安想也不想,信口胡诌。 对面的脸色忽然又变了,语气中多了几分慎重:“娘亲一直在别院中养病,我们还是少去叨扰为好。” 谢从安心里咯噔一声,忙的低头道歉。 自从到了颜府,她心里头一直莫名发慌,似是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事被忘了,脑袋也不甚清楚,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那个出身故事里有个最明显的漏洞:既然颜质都接了她回来,为何不再续娶几房妾室? 但是……倘若颜子骞的母亲病重,这也倒还是说的过去了…… 他们文人不是最爱说风骨,若在结发妻子病重时再娶姬妾进门,且不论别人如何说,她谢从安是绝对瞧不上这种人的。 颜子骞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主动解释:“母亲病得太重,顾及不得许多,所以也曾私下劝父亲另娶,还特意安排了族中的表姊妹们来瞧,只是全都被爹爹拒了。爹爹说,他此生只守着母亲一人便好。” 正在腹诽的谢从安一噎,睃了他一眼。 她以为颜子骞必然要为他父亲说话,跟着还要扯些什么内宅离不开女子之类的胡言乱语,亦或还要她去一同相劝。没想到听至最终,这个人所言之事竟然与自己猜测的全然相反。 “……母亲也有说过要找人来料理内宅,父亲却说家中这样多的姑嫂姊妹,还有那么多的丫鬟婆子,并没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料理。且他不过是在外头应付些日常来往,有了大事还是落在衍圣公头上,这内宅里最不缺照料的人手,便也无需再弄些胭脂气来裹乱。他不喜那些涂脂抹粉、穿红戴绿的女子,唯独觉得母亲房中的书香气和草药气甚佳。” 这些话虽然听起来有些道理,还令人些许动容,谢从安却总觉得哪里奇怪。 她两世为人,虽然见过了谢侯爷这类神仙英雄,可大多男人在她眼中还是那种三妻四妾习以为常,女人便是新鲜最好的混帐东西。至于颜质,不论是不是因为这场经历要唤一声爹给他听,她是打从心里就没觉得这个人与自己有甚关系。 谢从安默默地等着,只待颜子骞把话说完就回房去。 “……你到家都要两个月了,还是不肯叫我哥哥吗?” 谢从安差点翻出白眼来,“颜子骞,你能不能别烦我?” 颜子骞并未有什么表情,依旧直言:“绥宁,你这般直呼我的名讳,若真要论起来,也算是犯上了。” “所以呢?你要打我吗?家法伺侯?”谢从安连出三问,甩了袖子就走。 颜子骞疾步将人拦住,“你为何总要这样怒气冲冲的?难道是我颜家人对你不起?” 谢从安又是一噎。 她在颜子骞那双坦荡清明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偏偏心里又烦躁的不能自己,于是上前一步将他推开,“你走开,烦死了。” “颜绥宁!” 颜子骞一把将她拽住,“哪怕你过去的经历苦了些,也不是我们颜家人造成的。你又何必摆这脸色!” “我脸色天生就差,不想看便将我赶出门去。”谢从安拧出手臂,抬脚便走。 这深宅小姐当真是不能做,她还是适合抛头露面,出去与人打架。 冲动之下,她翻墙而过,偷偷溜去了城中最高的那座酒楼,要了整整一担的峨嵋春上,坐在高层的雅间里看月亮。 楼下熙熙攘攘,灯红酒绿,行人如织,依稀仍是旧年模样。 这一夜看得她越发伤怀,独自对着城北某处暗淡无光的地界,不知喝了多少,酒醒的时候,只觉得全身发冷,哆嗦个不停。 这熟悉的感觉,是旧疾复发了。 她靠在窗边蜷缩着发抖,低声道:“……带我,……回去。”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影从敞着的窗子闪入房中,还未及转头,紧跟着眼前一黑。 ……真是见鬼了,婴癸不管她了? * 谢从安醒来时,耳边迷迷糊糊是个孩童的稚嫩之声:“娘亲,我想吃那个蜜饯果子。” “那是给小姑姑送药用的,你不能吃。” “那我也吃药行吗?” 移花接木 “不行。” 谢从安沙哑的嗓音吸引了对话的母子俩。 二人转过头来。果然是颜府后宅里的女人。 颜姝彤还是一年前见过的那副瘦弱模样。发髻上只钗了支有些年头的玉钗,倒是被摩挲的有几分莹润透亮,想来也是件有故事的东西;身上是件半旧不新的粉色长衣,碧罗裙洗的发白,也算是相衬;鬓角上那朵攒珠的玫红色绢花便是全身上下最亮的颜色了。她行动间总是微驼着背,站起来拉着儿子的手走至床边,扶着床幔轻声道:“身上可好些没有?” 谢从安无力的笑笑。 她对这对母子一直都有印象。一年不见,孩子倒已长高不少。 这次回来颜家,好似他们都得了叮嘱,无人特别注意到她。每次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礼数都是齐的,却没有一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可这本就事出有因,谢从安能够理解,但是身处其中实在是太别扭了,还是种说不出的难受。 整个后院里,他们两个是唯二敢与自己有眼神接触的人。 谢从安端起药碗旁的蜜饯,递给眼巴巴的小冬瓜,“拿去吃吧。” ***这孩子单名是个栋字。他爹是当年的探花,被榜下捉婿,娶的是颜家四房的姑娘颜姝彤。此人命薄无福,在上任的途中落了难,也害得妻子早产。颜家就把女儿和对方的老娘一起接了回来,在府内的小院子里一起照顾,直至老人病逝。这母子俩就住在最靠西的角院里,很少出门。因为从小多病,所以才给起了个冬瓜的贱名,颜府里人也都一直这么叫。***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婴癸这么多话。 谢从安略显疲惫的笑了笑,在那胖乎乎的小脸上摸了一把,“吃甜的可以,但不能吃苦。往后可要记住了。” 颜姝彤摸了摸孩子的头,“莫要惯坏了他。” “不会。”谢从安也抬手揉了揉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我睡了多久?” “有三四日了。我也是才过来瞧瞧。” 谢从安知道这话里的意思,亦未留她,找了个借口说要洗澡,就把人送走了。 待收拾完了,赶走了婢女,她独自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裹了个薄褥子坐在了院子里,仰头道:“你那晚怎么不救我?” 这院子不大,角落里有一方树立的怪石,孤孤单单,好在有几株杂草作伴。某人的声音正从后头传来:“那人在楼下瞧了主子半个时辰。属下想看看他要干嘛。” “就那样敞着窗睡觉,你也不怕我被风吹病了?” “如今正是暑天,日头晒着,只那会儿才凉爽些,主子若是不喜欢吹风,属下今后便都将窗子关起来。” 谢从安一噎,另起一句:“你想看他要干嘛,所以就放着你家小姐我做鱼饵?” “鱼饵不怕吹风,更不怕等。” “你这是嫌我话多?”谢从安气得发笑。 “那人从未见过,所以属下才想知道他所为何来。主子若不愿,下次见到便直接杀了。” “别。我错了。”谢从安认输认的利索,想了想又问:“玄衣夜行?” “寻常衣裳。只是偷走了两壶酒。” 她歪着头又想了片刻,突然站起身,“你出来。” 婴癸此次倒是听话,立即现身在了院子里。 谢从安凑过去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好看吗?” 婴癸看了眼面前披头散发的人,又垂了眼。 谢从安直等到放弃了,才刚坐下就听见他说了句:“未修边幅。” “你教训我?” 她抬起头,咬着牙,又被对方的下一句话转移了注意力:“主子怀疑对方身份?” “嗯。”回忆着那晚随风而至、清雅恬淡的熟悉香气,她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是玄衣夜行,那肯定就是他了。” “主子见过此人?” “他长得好看吗?” “姿容极佳。” “跟良狐狸似的,好看的不像个人?” 婴癸的目光当即转向某处,停了一下,又嗯一声。 * 自从有了那一夜的遭遇,谢从安想要出去逛的心思便彻底止不住了。 因她不许人伺候,颜家又不好让人在院旁蹲守,只能一日三次的在花门前拦着。如此,依旧是将后宅里闹得无法安宁。 “绥宁,绥宁,好好的名字,放在她身上便是个笑话!” 书房中传出老爷的摔书声,外面探头的下人一哄而散,不一会儿便有援军闻风而至。 颜子骞捧着几本书册,一进来便将门窗都关了。 “爹还是莫要对她动气。从……前便是这么个活泼的性子,自幼便未曾在后宅里养过,能待得住这些时日,已是不错了。” 颜质怎么不懂儿子说的都是实话,只是实在的生气,指着案上道:“一个女子,竟然夜里跑出去饮酒!还一下子就花了……花了那么多的银钱。倒也不是说我颜家养不起,但这开销,一个女子……她一个女子……” 虽说夏家酒坊已经又出了新花样,但那峨嵋春上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如今长安城里稍有名望的贵胄府邸,若是待客送别时拿不出几壶来宴饮,便要被人瞧不起的。谢从安正是知道了这个,心里为着夏家姐弟高兴,这才大手一挥,一定要给姐妹撑场面。 颜质还在念个不住:“……侯府千金,一族少主,果然豪气。出去散个心就能随意的往外扔钱。这样的名声在外,以后还有哪家的人敢来求娶?” 他一时气急忘了,直说到了自己的心病处,忙又收住去瞧儿子的脸色。 颜子骞正立在案前,将那纸酒楼送来的小票紧紧攥着,金额处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百锭金的价格,足够颜家阖府人好几个月的开销了。 * 凤清才刚洗好澡就被带去了书房。 最近长安城的太平日子其实过得挺好,但是东宫那位心里有鬼,又逢钦天监忽然报凶,他便总觉得朝中要出大事,因此以夏夜宵禁延迟为由,命金吾卫日夜巡街。 好在朝中还是有些良心肱骨,兵部也用了些法子,一起将此事搞的不那么劳民伤财。 原本这种不论钱财消息,总是过一层便剥一层的手段也是司空见惯。哪知太子偏偏就知道了他们这次的阳奉阴违。 这可是在郑合宜的赐婚圣旨后,东宫第二次打脸。 原本已经距离龙椅只有一步之遥的人,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在后宫前朝的势力,那副日日喊着天佑大乾、太平盛世的嘴脸也跟着变了。 凤清当然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盯上的。堂堂一个乌衣卫统领,原本只用守着皇帝陛下的皇宫便是,突然又被指派去保护良王府。每日累的他宫内宫外两头跑还不算,他的府邸与良王府又是一西一东,每日这样的折腾,几乎是没怎么沾过自家的府门,只能抽空在良王府中偷着休息一时半刻。 不过,这位足不出户的三殿下,今日居然没有饮酒。 他在书房的桌案后坐着,整个人直挺挺的靠在椅背上,一手抚着旁边的一叠书册,不知又在想什么,见了凤清进来,微微一笑,说了让人听得不明不白的话:“时候差不多了。” 凤清一怔,“什么时候?” “大人最近忙了些,坐下喝杯茶。” 随着良王的手上一比,凤清才注意到桌案上竟然摆着副茶具。 他收起讶然,走去坐下。面前的杯中竟真的是一碗清澈碧绿的茶汤,甫一凑近便是芳香扑鼻。 “真的是茶?如何不饮酒了?” “都被你颜家妹妹喝光了。” 凤清双目微怔,含着口中的香茶,缓缓咽了下去。 若说谢妹妹闯了祸,三殿下为何如此平静;若说她没闯祸…… “呃……我知道那酒可不便宜……” “正是。可是让颜公生了好大的气。”良王动手泡茶,笑着答他,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颜家同朝为官者众,入仕者皆以官身相称,并辅以年纪区分大小。单对着颜质为了表示尊重,同僚间皆称之为颜公,比着衍圣公少了一字,亦算是种避讳恭敬。 “衍圣公府不是不看重钱财吗?殿下那番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世胄簪缨,家规森严,训诫子孙以勤俭持家为本,戒奢以宁。虽坐拥巨资而不恣意挥霍,非但不重财物之奢华,反以蓄德养性为上。衍圣公常言:‘财不足恃,唯有诗书传家久’,是以颜氏子孙多耽于典籍,而非外物。’这一段我可是背了好久的。” 凤清在那厢洋洋得意,良王听着他一字一句的念来,不忍失笑:“你背它做什么。” 这是幼年太傅提问,如何看待衍圣公府,他随口的几句回答。当时被问的还有郑、谢两家,不过答的是另外的两个兄弟。 “……他们家不看重钱财,又不是没有钱财。衍圣公府,颜氏大族,他们家的姑娘出门饮酒,花点银钱又如何……” “颜家新接回来的小姐,在飒月高阁一掷千金,一晚上买光了整条街的峨嵋春上。这消息可是在长安城里传了快有十日了。” 空山雪痕 良王轻笑,“她这一闹,倒是正中本王下怀。东宫连日夜不能寐,若知道了钦天监报的那个凶相,与城中这为了饮酒一掷千金的美娇娘有关……” 凤清神色忽变:“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颜氏一族迟迟不肯表态,我此时让你接她回来,东宫自然是要多想一想的。如今她又刚好闹出了名头,可不就是个好时机?” 凤清这才反应过来。 之前一直当作是衍圣公府大发慈悲,要救下忠义侯府的这根独苗,没想到,到头来却是颜家为了脱困,李代桃僵,目的恐怕是要引蛇出洞。 “殿下竟是要用谢妹妹来为颜家作饵?” 如今太子几乎是宿在宫中,日日借着服侍的名义代君行政。他就这样一直熬下去,也能顺利登基了。现下看来,倒像是不想要这个君王的那些人坐不住了。 茶杯砰的一声被压在了案上,凤清掌下只余几片碎瓷。 良王撇去一眼,淡淡道了声:“可惜。” 这句云淡风轻的话,听得他心惊肉跳,“能否不要伤她?” 良王却顾自斟茶,丢下一句:“本王说了可不算的。” 人是他凤清出面接回来的,世人又皆知他与良王如影随形。若是太子知道谢从安此次卷土重来,而且是换了个身份在颜家住下,以他对谢氏一族的忌惮,必然要当作是良王暗中挑拨,要趁势攻他不备。 这样算来,谢妹妹如今亦是危险得很。 凤清本已怒极冲冠,看着对面的人却忽然平复下来。“不对。她若是没有回长安来呢?殿下原本的计划中并没有谢妹妹。” 良王喝茶的手停了停,微微挑了下眉,语气依旧平淡:“既然送上门了,本王为何不用。” 卧龙观的安排本就是要静待时机。谢从安这一闹,倒真似是天意。 可他凤清也不是个傻子。 长安贵女何其多,就算私下里出门饮酒,也算不得大事,如何就能一下子闹到东宫的耳朵里。 他只能继续试探:“钦天监的凶报尚要拖些时日,卧龙观之行才能自然妥帖,殿下如今可是想要弃了这计策?” “你若是二哥,知道了谢从安就是颜绥宁,又大张旗鼓的闹了这样一趟,会如何做?” “暗杀。”凤清脱口道:“或是借力打力。”顿了顿,又是叹气,“他如今高位安稳,必然还是暗杀利索些。这样也省下了昔日里因追杀谢氏前任少主被发难的可能。” “若他知道了谢从安跌下雪山失去记忆呢?” 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凤清吐出别在胸间的那口气,忽然懂了这几日自己被指派来守着良王府的真相。 东宫的那位亦是在试探,想要看良王下一步要如何。 太子暗杀谢从安,不过是他们这些做人命买卖的才知道些,若说颜家不知内情,高低也能瞒得过去。 凤清默默,道出实情:“那二人便仍是盟友的身份了。” 死亡的威胁至此能去下一半,但他对良王已有了些了解,知道这位殿下最喜欢做些让人意外之举,于是琢磨道:“殿下是想要借着颜姑娘的身份在太子那里做什么安排?” 良王并未答他,反而提起了另一事:“凤大统领去过巫峡雪山。” 这一句并非询问,凤清却还是乖乖点头:“那时我特意去寻了谢妹妹踪迹。” “当日她遭遇追杀,临时逃往温泉行宫的方向,只是因为遇见了一个人。” 凤清惊讶极了。他从不知道三殿下竟然也曾派人去雪山寻找谢从安! 他若插手,这件事就绝对不会是看起来的那个样子。谢妹妹为了躲避捉拿跌落悬崖的背后,应当还有别的秘密…… “殿下可愿意与我细说当日情形?” 良王抬眼看他,摩挲着手上的杯盏微微一笑。 凤清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位怕是又有捉弄人的心思了。 “那一日的巫峡雪山实是热闹。有救人的,有杀人的,也有顶着救人的名义去杀人的,还有借着杀人的借口去救人的。你说这谢小姑娘的身边,怎么总是那么热闹?” 谢从安的身份本就麻烦,再多些秘密,自然是要引人注目一些。凤清被这样长的一串话弄的不胜其烦,对面的这位显然又不愿直言相告。 他只能逐个拆解道:“当日那情形,不就是趁着今上要将人捉回长安受审才作出的怪。其中谢氏三房因不满五房掌权而派人追杀,不过也有说那是五房怕她后悔,要斩草除根而放出的幌子;至于追过去救人的,必然是谢妹妹的至亲好友了。所以,假救真杀的,想必有太子殿下的人手,而那些真救假杀的,自然是殿下您的安排。” “是。”良王应声点头,十分自然。 凤清心中的大石落地,才要喝口茶安一安神,对面又轻飘飘的丢出了几句:“不过你还是猜漏了些。且那些才是重点。” 凤清放下茶杯就站了起来。 良王一副“当心杯子”的模样紧张护着,眉间微皱,言语中甚至有了几分委屈:“这可是本王自己烧的。若再碎一只,便真的没有东西可用了。” 凤清心中一动,看向他的眼神里带了些说不明的情绪。 三殿下如今揭开了自身面纱,又除掉了府中常年的暗桩,近些时日还经常的偷溜出府。 不过宫中还有太子坐镇,他走也走不远。听说郑合宜常去忠义侯府从前的南山别院里玩泥巴,莫不是他们两个约在那里见了? ……这个郑合宜就不怕被太子知道么? * 自从有了那一夜的遭遇,谢从安想要出去逛的心思如何止得住。 因她不许人伺候,颜家又不好设在院旁蹲守,只能让奴仆们一日三回的在花门前拦着。如此一来,依旧是因她将后宅里闹得无法安宁。 这一日,她坐在小院的窗子边上,朝外伸出两只手。太阳已经掉到墙后去了,她还是那个样子发着呆,尚不知又有什么罪名落在了自己头上。 颜子骞一进院子便看见她双眼睛痴痴望着一处,似是在发愣。 “你可知道父亲生了好大的气?” 谢从安像是没听见似的,动也没动,将两手缩回身前挡着,仍旧扒在窗子上不肯起来。 颜子骞瞧出她还在想要出门,便走进屋来说了句:“我今日是来说教的。” “哦。”谢从安换个姿势朝向他,摸了摸身下的垫子,嘟嚷了句:“没茶。” “罢了。” “那你说吧。” 颜子骞站在她身旁,攥着袖子里那张酒楼送来追债的小票,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初见时,她还是那个藏在忠义侯府,鲜少得见的少女。爱说爱笑,整日里围着郑合宜,前前后后、期期艾艾,仿佛只要他开心,什么都是好的;再后来便是另一种的聪慧大胆,围猎场中,她附在他耳畔偷偷说出的那几句话,至今想起还觉得心惊胆寒,却又不得不佩服她的伶俐机敏。 默了片刻,他按下了袖中的手,只念道:“今后还是少出门吧。外头危险。” 谢从安轻轻一笑,毫不在意,“你说点我不知道的。” 颜子骞欲言又止,索性坐下了。“你可还记得坠崖那日都发生了什么?” 谢从安眯了眯眼,脑海中是那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逃亡。 那日才回到少丘山下,突然就有人迎面而来,且立场不同,场面混乱。辨出大多是敌非友之后,她果断带着影卫一路向东。身边的人从伤到死,渐渐的只能剩下婴癸的身影偶尔闪现。 终于一日,她双腿灌铅,胸腔几乎撕裂般的痛,饥肠辘辘中实在是跑不动了,避无可避的坐在一棵树下。那一刻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不知是怕还是担忧。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韩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抓着她又开始逃跑…… 谢从安随意笑笑,低下头踢了踢脚尖,“还有些印象。很多人,挺乱的,难辨敌友……” “所以你要当心。” 颜子骞急迫的语气让谢从安突然注意到了他的眸子。 同样是幽然的黑,比之记忆里的郑合宜仍有几分不同。面前的这个少年似乎还是有变化的。她莫名从那眼神中辨出了几分邪佞。 心下一慌,脑海中又冒出了另外一个,谢从安眨了眨发酸的眼眶,撇开头道:“所以呢?” 身为颜质之子,颜子骞对那种不耐最为敏感。他看着谢从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难受至极又无可奈何。 她心中有气,虽不知何来,却一直未消。 “你究竟生的什么气,要到酒楼去买醉?可愿与我说说?” 谢从安从前就厌烦他这幅知心大哥的作派,突然往前伸了下手,跳下暖榻,端起茶壶,一双眼睛始终垂着,未曾看他一眼,扯了下嘴角,“我去倒茶。” 被突然捉住手腕的谢从安吓得一怔。 颜子骞似也是急了,“你若真的那么不安,不如,嫁给我!” 谢从安被这话吓得杏眼圆睁,摆出一副没听懂的样子,一瞬便将手腕夺了回去。 可这人起身扯住了她的袖子,还在追问:“你可是不愿?” 谢从安默默咬着牙,未作声。 “你……若是嫁了我,便能一世无忧了。” 她转身道:“你有病吧?”说完甩开,却又被抓住。 “有些话我无法直说,你若要听我的,我便去跟爷爷商议。” 外头突然传来格外洪亮的一声:“商议什么?” 那四个字有着隐隐的怒意,气息不稳,一听便是一路着急赶来。 意识到颜子骞已经撒开了手,谢从安抬脚出去,迎向来人,浅浅一笑道:“我去倒壶茶来,”说罢不待对方反应,擦肩而过,步履匆匆,直至那个三进外的长廊里才默默停下舒了口气。 她不知道颜子骞这是发的什么疯,但她知道他心里藏着个秘密,与他爹有关,事关她生死。 有缘无份 凤清言语滞涩,“当日……我亦是百思不解,谢妹妹怎会在乌衣卫的保护之下遭逢如此厄运……既然三殿下也派了人去……想来的确是……从未信我。”话已至此,又记起过往的几次对谈,忍不住又是一叹。 他看向对面的眼神中带着说不明的情绪,良王却似有意避开,一直低头摆弄着桌上的茶具。 最近的良王府频频动作,多年的暗桩都被驱除了干净。这无异于三殿下亲手摘掉了自己悉心遮掩多年的面具。 听说他近时也常常溜出府。宫中仍有太子坐镇,他这样出门,又能去哪儿? 目光转落于那人手中擦拭的茶盏,凤清忽然意识到这样式实在简陋了些。 郑合宜最近频繁出入忠义侯府的南山别院,听说是去玩泥巴的。 莫不是他们两个约在那里见了? ……这个郑合宜,难道就不怕被太子知道么? 还有那个东宫在谢氏三阁扑空的秘密,又是什么? * 自从拥有了一夜的自由,谢从安想要出门的心思再也止不住了。 因她不许人伺候,颜家又爱体面,只能让奴仆们一日三班的在几个小园子和花门前候着。如此一来,依旧是因着她将这平静了多年的颜府后宅闹得人仰马翻。 此时此刻,这个罪魁祸首坐在卧房的窗边,直挺挺的摊开着两只手掌。 太阳早已掉到墙后去了。她还是那样一直呆愣愣地坐着,尚不知又有罪名落在了自己头上。 颜子骞一进院子便见到了这一幕。 谢从安双眼痴痴望着一处,似是在发愣。 他隔窗问道:“你可知父亲生了好大的气?” 这人却是没听见似的,脸上也没有变化,只将双手缩回身前,仍扒在窗上。好的是回头看了看他,乌黑的眼瞳里闪着亮光。 颜子骞一下子便瞧出她是在琢磨着出门,便跨进屋来直言相告:“我今日是来说教的。” “哦。” 谢从安转过来伸了个懒腰,又挪了挪背后的垫子,嘟囔一句:“没茶。” 她这般慵懒随意,倒让颜子骞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垂眼的不敢直视。 谢从安等得不耐烦,抬手敲了敲桌几,示意他坐下。“你就直接说。” 颜子骞却在暖榻旁站着,袖子里攥着那张酒楼送来追债的小票,心潮翻涌,一时不知该要从何说起。 一年未见,这位谢家的小姐已与从前大不相同。眉宇间的忧郁淡了,却又常能在她毫不在意的随性和笑容下瞧出悲伤的影子。 初见时那个藏在忠义侯府里鲜少露面的少女,不论怎么不开心,终究都还是爱说笑的。 整日里都是围着郑合宜打转,前前后后、期期艾艾,仿佛只要他开心,便什么都是好的。后来的她是令人意外的机智灵敏,围猎场中在他耳畔说出的那几句话,至今想起还觉得心胆生凉。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又让他不得不佩服她的聪慧和大胆。 默了片刻,颜子骞放下袖子道:“今后还是少出门吧。外头危险。” 对面的人却恰从百无聊赖中生出一笑,“说点我不知道的。” 那副笑脸乍一看轻松随意,可他所见全是麻木,甚至看透了隐藏在眼底最深处的伤心。 颜子骞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 欲言又止间,他索性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你可还记得坠崖那日发生了什么?” 谢从安没料到他会说起这个,下意识眯了眯眼,忙用笑脸遮掩。 那些事情已在脑海中反复上演过多次。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逃亡,痛苦的记忆不用一瞬便能充斥脑海。 那日她又去看爷爷,才回到少丘山下,突然有人迎面袭来。敌人的人数多到心惊。她边战边退,发觉人多且杂,立场不同,场面混乱极了。 勉强辨出敌众友寡之势,她果断的一路向东,身边的影卫们从伤到死,渐渐的就只剩下婴癸会偶然闪现。 不知过去多久,她只记得自己跑到双腿失了知觉,只知道机械的逃命,胸腔里撕裂的痛楚超过了身上的伤,伴随着饥肠辘辘,渐渐耗光了所有力气。 她最后的意识,是自己坐在一棵无遮无避的大树之下。 秋风凛冽,从身旁发隙呼啸而过,冷热交替之中,一声声心跳震耳欲聋。她只是呆呆的坐着,不知自己应该害怕还是担忧。 深秋的树林很美,就在她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韩玉拉起她,开始了又一程的逃亡。 谢从安掐断回忆,笑着踢了下脚尖,“还有些印象。很多人,挺乱的,难辨敌友……” “所以你要知道当心!” 意外严肃的语气,让谢从安突然注意到了眼前的这对眸子。 同样是幽然的黑,同样是盯着她看,比之从前,好像也多出了几分不同。 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在看不见的日子里有了变化。当读出了偏执的一刹,谢从安心里一慌,脑海中竟然冒出了另一个人。 她迅速眨了眨发酸的眼眶,撇开头道:“所以呢?” 得益于颜质这个爹的影响,颜子骞对不耐的情绪最为敏感。他看着谢从安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他知她心中有气,却不知这气从何来。 “究竟为何要到酒楼去买醉?可愿与我说说?” 谢从安从前就不大喜欢他这幅知心大哥的作派,伸展了手脚跳下暖榻,端起桌上的茶壶,嘴角生硬的一拉,“我去倒茶。”眼皮却始终垂着,未曾正视他一眼。 冷不防手腕被捉,她一怔抬头。 面前的颜子骞竟是副破釜沉舟的样子,“你若真的那么不安,不如,嫁给我!” 谢从安被这没来由的话吓得杏目圆睁,瞬间便将手腕夺了回去。 没想到这人却还跟着她起身,又动手去扯她袖子,“你可是不愿?” 谢从安气得默默咬牙。 这人却仍在继续:“……你……若是嫁了我,便能一世无忧了。” “你有病吧?” 谢从安骂完就将人甩开,结果又被抓住。 颜子骞期期艾艾,语气中甚至有着恳求:“有些话我无法直说。你若要听我的,我便去跟爷爷商议。” “商议什么?” 外头突然传来格外洪亮的一声。四个字带有隐隐怒意,而且气息不稳,一听便是着急着过来的。 谢从安趁势躲掉了颜子骞的手,抬脚出去迎向来人,行礼道:“我去倒茶,”说罢不待反应便擦肩而过。 她步履匆匆,一直入了那个三进外的长廊才敢停下,靠在墙壁上默默舒了口气。 深夏蝉鸣,屋舍间偶尔会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仰头看着那并不算高的墙壁,谢从安忽然发觉,自己对这颜府竟有种庭院深深的恐惧。 虽然还不知道颜子骞突然发的什么疯,但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人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与他爹颜质有关,并且事关她的生死。若她不想办法离开,这颜府后宅,便会是葬了她的地方。 * 婴癸后来曾问,如何不信颜小公子开口求娶是因为喜欢她,且日后一定会护着她,对她好。 谢从安躺在树枝上懒笑:“事到如今,信与不信都已不重要。但是颜子骞这个人,活的太过于通透,什么男女情爱都不至于让他失去理智。我还是觉得,他对我,便是看见了陷入红尘中挣扎不出的另一个自己,所以起了怜惜之意,想要借着成婚捞我一把而已。但是他看不透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婴癸已经习惯了她故意引着自己多说话的小计谋,顺从的问道:“什么?” “他是男儿身,而我是女子,所以我要比他惨得多。” 婴癸显然没听懂,一双眼盯着她,等她解释。 “你要问我的。”谢从安提醒他一回,继续道:“于他而言,衍圣公府是家。可我若要嫁他,入的可是颜府的后宅。” 婴癸沉默片刻后竟然点了下头。“你就是因为他没有养过女儿,不懂世道对于女子的艰难,所以猜到了他爹要杀你?” 谢从安一下子笑得差点从树上跌下去,“我哪有那么神。” 她抓紧了树干,换个姿势坐稳了才道:“其实这说起来,也的确挺神的。你知道人家说女子的第六感很灵吗?” 婴癸毫无反应的等着她解释。谢从安向他歪头示意,他便乖乖问了句:“是什么?” “就是一种女人才有的神秘天赋。”她说完得意的摇了摇手指,“别问。你学不会的。”说完又朝着远处走来的人道:“每个女人,都需要一个触发机制。” * 当日,谢从安在外头生生熬到了天黑才回院子里去。结果门前有人守着传话,说二老爷叫她明日醒了就去一趟书房。 这一夜她睡得极差,满脑子都是后爹干坏事,要找机会害自己,醒来后拖拉到快要午食才忐忑不安、磨磨蹭蹭的起身,之后又找着借口在屋子里熬了两个时辰,慢腾腾的收拾着。 结果仍逃不过三催四请,还是到了前院的书房门前。 如人饮水 人才走近,里头已经传来一声严厉的责问:“还不快进来?” 颜质的语气不善,明显是憋着火。 谢从安拖沓着嗓音问:“怎么啦?”一进门就看呆了。 书房中央另置了一张桌台。上头摆着许多盘盘碗碗,都是些吃的。颜质抱着小冬瓜,旁边还有一男一女,正是颜子骞和他表姐颜姝彤。 “你们,这是,要在……书…房,吃,陪我,吃饭?” 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是因为难以置信。 她的确是磨蹭到现在还没用膳,肚子有些饿。不过这场和地点真的是耐人琢磨…… 一桌子人,只有颜子骞和颜悦色的解释着:“宫宴之事你可知道?……咱们家也要去的。” 谢从安自觉的落座,听完几句这看似解释,实则暗示的话,对着桌上的食物有些无语。 “宫宴就吃这些啊……” 虽然她对这个活动没太多印象,但面前都是冷碟,原就没兴趣没食欲的,现在愈发的懒了。 颜子骞笑笑道:“今晚外头有节目。等你此处事了,我便带你去。” 鉴于这人昨晚的话害她没能睡好,还在憋气的谢从安无意回应,指尖轻轻碰了下面前的碗碟,“这是要干什么?” “你要独自出去应付些场合,父亲不放心,便叫彤姐来教导一二。” “吃东西?我会啊?” 谢从安未明所以,但朦胧觉着颜质是怕她丢人? 颜家的女眷不少,若真要出门,怎会只有她一个。这里怕是有没说完的话。 颜姝彤已笑着示意她动筷,“七妹妹说笑了,谁会不懂怎么吃东西。大伯不过是担心你平日与人来往少些。若咱们女子没有相熟的亲眷们陪着,独自出门在外,有些人情交际的规矩不熟,反容易被欺负了。” “你说话好听。我听你的。”谢从安翘起唇角,直接夹了一筷子笋丝就往嘴里送,眼见着对面的笑脸凝固,筷子便转落碟中,慢条斯理起来。 颜质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谢从安忽然以手掩口,轻声细语道:“父亲大人多虑了。女儿虽多年在外,也是有人教养的。” 眼见着这个后爹被她气得脸色骤变,颜子骞忙开口解围:“今夏的凌霄开的甚好,父亲不如与我去花园看看?” 对着菜肴眼馋许久的小冬瓜从颜质怀中挣扎出来,伸手要找颜姝彤,“我要跟母亲陪姨姨吃饭。” 颜质巴不得早些离开,自然从善如流,带着儿子直走到园子里才停下脚步,回头叮嘱道:“今夜之事,多少算个试探。你需得留心,看看她周围出现的都是些什么人。” “儿子省得。”颜子骞颔首。 颜质回身将人打量一番,心中多是不乐意他与这祸水单独出门,却难在良王的安排无法拒绝。“……她身边有个影卫,极厉害的。你们若当真遇险,可要知道顾惜自己的性命。” 颜子骞神色微变,依旧乖巧的点头,“儿子知道了。” 父子俩又走几步,颜子骞终是放不下忧心忡忡,“父亲若不想让她出去,如何不用养病的借口拒了?” “为父如何不想要用这现成的借口。只需将她在府中藏上几年,到时候直接嫁出去了事。只是,事关前朝……”颜质回身又再看他,忽然换了个语气,颇为苦口婆心,“你是知道她怎么进府的。你祖父这一应,为的是当年与谢家互相扶持的情谊。可这送人回来的是凤统领,来的方向又是江南。如今在太子一党的眼中,颜家便成为了支持三殿下的一派。前时她出去喝酒,闹得人尽皆知。这条小辫子如何能不引人注目?颜家已被盯的这样紧了,还怎么能用藏来解决。”说着连叹几回,一挥手道:“既是她惹来的麻烦,那便仍将她丢出去。是生是死,端看造化吧。” 颜子骞的眉头越皱越紧,“良王殿下将人托付,若真让她出了事,岂非难以交差?” 颜质怎会不懂儿子的心,一听之下急躁起来,连声怒斥糊涂!又见颜子骞立在当场,垂手敛目的恢复了往日形状,只担心他会真为这女子起了逆反,再惹出什么是非,便换了好言相劝:“此事良王也是知道的!”说完仍不放心,又补了一句:“你以为那飒岳高阁是谁的地方?” 颜子骞猛然一惊,“殿下常年在外,竟在长安城有着这样的部署!” 颜质叹了口气,“你啊你,还是缺着历练。何时能做到不动声色,那便是能有些出息了。” “儿子知道了。”颜子骞顾不得伤怀,问起担忧了多时的要紧之事:“殿下忽然将绥宁送回长安,究竟为的什么?父亲这几日可有了答案?” 颜质面色沉沉,提起了两年前钦天监的报凶之案。 颜子骞神色一冷,脱口道:“华盖星附近有客星出现。” 颜质点头,抚须念出几句:“大乾四十二年夏六月丙辰,彗星见于东北方,至此近两年。传闻说这个谢氏家主流浪在外时,那颗彗星也随之隐没,而在今夏又亮及金星。” * 街市之上,一位穿着华丽的少女跟着位朴素清瘦的少年并肩慢慢走着。她一直歪头听着少年讲话,时不时看一眼周遭跟着的侍卫。 谢从安听得有些迷糊。 她没明白颜子骞忽然提起这些星象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颗星星的确与自己在这里苏醒的时间相符,可下意识又觉得怪力乱神,于是摇了摇手里刚买来的糖水罐子,问了句:“关我什么事?” 异世重生这种事,除了自己没人知道,所以要想把什么凶星现世的名头扣在她身上并不容易。 她慢吞吞的咬下一颗糖葫芦,又拿回颜子骞帮自己举着的糖水罐啜了一口,“要杀便是要杀,何苦冤枉我。我虽读书不多,也知道你们说的是颗扫把星。” 颜子骞忽然站住了。 谢从安歪头去看,却见他眼带笑意的伸出手,将自己举着饮料的那只袖口小心卷起。手腕上露出一条彩石穿的手链,细细碎碎,五彩缤纷。石头的品相不错,不像是边角料,每一颗都晶莹剔透的,随着动作碰撞出声,的确是她会喜欢的风格。 这是方才他在车上刚给系上的,很衬今日的衣裳。 谢从安一手糖葫芦,一手糖水,歪着头,眯着眼,静静的看着颜子骞,“我以为你会跟你爹一样训斥我没规矩,说我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说完又凑去喝了一大口糖水,努力咽下,甚至闭上了眼。 颜子骞看着她那神秘莫测的表情,忽然道:“我记得你不爱吃甜。” 昔日相处时就发现她酷爱时令瓜果,而且定要捡味酸的来吃。哪怕无味都不要甜的。这古怪的口味倒是让她身边的丫鬟们捡了不少便宜。 谢从安先是一怔,忙跟着笑笑掩过,“口味么,总会变的。”说着又喝了一大口糖水,黏黏糊糊道:“别人喜欢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颜绥宁喜欢。” 颜子骞似是被这句言语点破,微微笑着又陷入了沉思。 谢从安暗暗叹气。 要不是她饿了一天的肚子,还担心等下会耽误逃命,怎么会吃这么多黏糊糊甜呵呵的玩意儿。 她转头看了看周围跟着的护卫,问:“咱们去哪?” “看戏。” 颜子骞终于回过神来。只怪这几日的心事太多,竟然忘了告诉她今日为何出门。“梅子黄时来了长安,今日是第一场。你不是很喜欢他们吗?” 作为曾经请动梅子黄时的第一人,谢从安无从否认,配合的点了下头,“首演?那票岂不是很难买?”说完就闭上了嘴,又嘀咕一句,“对你们来说应该不难。” 颜子骞却摇起头来,“我们也买不到。” “那你的票是从哪里来的?” 她难以控制的忐忑起来,脑海中已经思索分析着与夏家姐弟和笙歌有关的各种可能。 颜子骞却忽然提起了她之前夜出饮酒的事:“……今日是梅子黄时与夏家酒坊合作的四幕戏,所以飒岳高阁特意给你这金主送了票过来。” 谢从安的那份担忧这才落地。 原来又是在抱金主大腿。 多日来的阴霾却一扫而空。她开心小跑几步,回头招手,“快走快走,我要去看戏咯。” 颜子骞望着少女的身影,脚下紧紧跟随,面上的笑容虽淡,目光却追着分寸不离。 有些心思好像一旦生出就无法控制。可他身后还有颜氏一族的盛衰,又不能任性太过…… 颜子骞忽然住脚,对身旁的护卫招了招手,低声道:“等下到了戏院,你们两个跟着,其余的守在外头。”顿了顿又道:“今晚不论发生何事,都一定要保护小姐周全!” 颜府的护卫们自然知道自己的正经主子是谁,对视几眼,仍是恭敬的应了下来。 颜子骞心里清楚自己这几句吩咐的无力。可他又不得不为。 今夜虽是试探,他却总觉得并没有父亲想的那么简单。 思绪纷杂 谢从安站在戏楼门外,看着那一层层的彩灯高悬,心中竟然有点激动。 不知道黄班主可在,她是不是能借机联络上夏兰姐和樱桃。 颜子骞跟了过来,从袖袋中取出了一块木牌。 谢从安抢先拿过,正反两面都瞧了瞧。 木牌被雕刻成一卷半开的卷轴。 普通的黄杨木,寥寥几笔,形神兼具,还用心的涂了层清漆。这一面是梅子黄时的名字,另一面是四幕戏的章节名。 看来这四折戏都照用了她交出的题目:浮生若梦,醉生梦死,大梦先觉,梦幻泡影。 攥着这牌子,心跳仿佛也更快了。谢从安问那守门人:“我能留下这个么?” 前头验牌子的人,自然作不得这个主。对方欠身道:“小姐这位子是楼上的主座。咱们还是先请您进去,待小人询问了主家再与您回复。” 谢从安痛快的应了。二人带了护卫直接上楼,身后突然有人追来喊着公子留步。 来人一看就是个管事模样,促着眉头,明显心里有事,略带思量的目光在谢从安身上一落,转去朝颜子骞行了个礼,“公子,咱们今日遇到些麻烦,想请您换到旁边这间,可好?” 他手指的是主座隔壁。 眼下的二楼都空着,五个隔间的门帘大敞,这主座对面就是舞台的正中,至于隔壁,虽然位子也不错,但怎么说也偏了。 “不好。”谢从安的拒绝脱口而出。 颜子骞立即将她扯到了身侧,只问那管事:“是何缘故?” 对方欲言又止。 谢从安不耐烦的甩手道:“我累了。”说着就要进去。 颜子骞又将她扯住,对那管事道:“你若不说,我可是没了办法。我这妹子根本不爱出门,今日可是黄班主特邀,这才肯来。” 没想到小子骞也会狐假虎威。谢从安瞥去一眼,静静吃瓜。 管事看了看四周,将颜子骞又拉远了几步,去到角落里嘀咕起来。 谢从安伸长耳朵,只听到了几句:高价以易,开罪不起。心里便也猜到了几分。 大抵是哪家的达官显贵。不知道是不是礼部那个夏什么萌的大叔。 她回过头去,正巧见颜子骞看向自己,便点了下头。 交易自然有条件。颜子骞帮她要来了木牌,还让管事承诺等等会带他们去后台逛一逛。 谢从安心满意足,在这客座中来回溜达,眼看着楼上楼下宾客渐满,方才的激动也平复下来。 虽然很想联络夏家姐弟,但她如今身在局中,还是多方思虑为上。况且眼下是被良狐狸圈着,笙歌必然会想办法对他们姐弟二人报平安的。 前头的锣鼓已响了三回,戏应该快要开场了。 楼下前排的散座间落着各式的屏风。只看那些人的穿着打扮便能猜到,今日来的大抵都是有身份的贵客。 果然不论古今,首映都是搞钱的好机会。 谢从安这样一直寡言少语又古里古怪的笑,让颜子骞瞧着很不放心,于是反复跟来确认,却又败在那双杏眼的质问中,只能暗示两个护卫跟紧,寸步不离。 终于待到大戏开场。 台上放出了烟雾,主角上场。才坐稳不久的人忽然又站起身来,说要去更衣。 颜子骞无奈的叹气。 谢从安无辜的眨眼。 并非是她搞事,今日吃多了甜的,又灌进去不少茶汤去冲,早就想要上厕所了。只因不耐烦这场子里人多又乱,所以才想着等开场了再去。 颜子骞无法跟随,只能示意护卫们好好跟着。可这位小姐刚一出门就在隔间外停住了脚步。 两个护卫相视一眼,终于明白了,保护这位实是个苦差。 谢从安只是忽然想起隔壁的主座被抢。方才开场延迟,底下有不少人都在议论,说的是有个大人物来晚了。她突然想起,便有些好奇隔壁的这个大人物究竟是谁。 脚下踟蹰的片刻,心中想的是要不要在这门口偷听一会儿。没注意迎面来了两人,直接将她当场抓包。 “你干什么!” 谢从安被吓得猛然一跳,捂着胸口定睛一瞧,只见对面站着两个人。 前头的那个丫鬟,一身穿着打扮不俗,像是在主人面前颇为得宠,更别提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几乎是在用下巴同她说话,手里还拿着两杯一模一样的糖水罐子。 那丫鬟见谢从安打量她,嘴里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护卫伸手拦了下。 谢从安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 这护卫的打扮倒是普普通通,模样也没什么特别。不知是什么胆量,竟敢对主人宠爱的婢女动手? 再看一眼,更是好奇了。 就是那种长安城的护卫们最常有的打扮。身材略瘦,比例瞧着不错。那张脸虽然没什么惊艳之处,但这种身份,不也就是图个安全可靠。婴癸还是张平平无奇的大众脸呢。 又或许……这种大人物的品味……都是这样? 谢从安默默偷笑,却激得那丫鬟跳起脚来。 “你看什么呢!” 不客气的语气惹得谢从安眉头微皱。 看几眼罢了,又能怎么? 她目光转落,恶趣味上身,掩口轻笑道:“看你情郎?”说着又故意将那僵直了身子的护卫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回,语气轻佻的评价道:“生得不错。”还似要故意印证这句,拿起唇边的手指,对着人轻轻画了个圈,眼神也朦胧起来,“身材……也不错。” 这暧昧的场面一气呵成,谢从安不等回应,说完便走。听着身后的动静,应当是丫鬟去跟主子告状了。 始作俑者噙着笑溜达到了更衣所在,忽然有人围上来把他们三个人团团困住。 屋檐之下,一排灯笼随风摇曳。 园里的更衣所都安排在戏台的对面,此刻大戏刚刚开场,这里自然是空无一人。 谢从安看着身边忽然冒出来的这些人,都是与方才那护卫身上相似的打扮。 长安城的贵人出门,身边多少都是这样的配置,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群人被灯笼的光亮剪过,一半藏在影中,便有了种未知半解的神秘。 他们一个个手持冷兵,衣着干练,根本瞧不出归属,也就显得这个谜题更深了。 可她知道答案。 谢从安藏着袖里的拳头,娇声细语道:“有什么事都可行,商量着来好不好?让我先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周围巍然不动。 等了又等,暗处才传来声音,嗓音过分的熟稔,依旧带着那种熟悉的轻蔑:“小姐自便。” 这句话轻易的勾起了谢从安的心跳,与之相关的记忆又扑面而来。她闭着眼睛微微一笑,面色不改,从善如流。 一盏茶后。 谢从安坐在小院里就着夜风挥了挥袖,“这里的虫子也太多了,能不能把香炉再挪近些?” 周围空无一人,自然也无人回应。 她等了几等,终于不耐烦地起身,“你们要是再不安排我就走了!” 身后这才有了动静。 “好久不见。” 谢从安起身盯向声音来处,眯着眼瞧了许久,直到来人行入亮光之中,在对面款款落座。 华服玉冠,果然是情理之中。 她也笑了,一屁股坐了回去,感慨道:“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大乾朝的太子殿下,竟然难得一身常服出现,纡尊降贵的来见她。 开局至此,良狐狸赢得漂亮。 王砅不知谢从安所想,看了看她,顾自伸手倒了杯茶,又将这人看了几眼才淡淡道:“谢小姐可还好?” “不太好。”谢从安笑笑。 她疲了也是,懒了也是,见到这位可能就是想要杀了自己的仇人,竟然也不想出招防备,只想等个结果。 “孤听闻你犯了旧疾,忘记了不少前尘旧事。” “是。”谢从安呛了口茶,突然咳嗽的十分应景,最后还主动添上一句:“我大病了一场,到现在魂魄都没找齐呢。” “不知都忘了些什么?” “既然都忘了。我怎么知道忘了什么。”谢从安两手摊开,吐槽道:“我从少丘离开就没了记忆,不知怎么就到了江南。” 忽然发现对方的茶杯还是满的,王砅从来时至此,仅仅只是袖手而坐。谢从安意识到自己也许理解错了。 今晚的她不是鱼饵。良王虽未现身,但是安排的另有深意。 脑海中猛然浮现出那张狐狸脸,那双看不懂的琥珀眸子让她更加困惑了。 这只狐狸究竟要干什么? 王砅既然知道自己失忆,今夜便不至于亲自前来试探。可他还是来了。 那应当是来套近乎的? 可他为何会浪费这种力气?难道不是直接杀了更好? 心念至此,谢从安恶向胆边生,“……对了,五房承爵,不知太公可还高兴?”说完直直望去,端看对方如何回应。 王砅却只是望着她,似是有意让这句话陷于夜色之中,终是避而不答,又问起另一句:“你是从何处回来的?” 这种高位之人的控制欲果然斗不过,还是速战速决的好。若能赶回去看一看自己的故事被演绎出来是何模样,也算是未曾辜负此行。 谢从安将心里早就准备好的故事既繁又简的说了一回。从如何找影卫,遇凤清,又被良王威胁,配合着回到长安这一路事情说的七七八八,其中还参杂着不少真真假假的细节,有些还打了时间差。 当年从信阁糊弄侯府学到的手段,被她用的出神入化。 图谋之下 王砅轻扯嘴角,眼神骤冷:“你回到长安,就只为了个影卫?” 一直守在暗处的李璟听出了话外之音,捉紧手中兵器,仔细的打量起四周。 藏在松影树尖的婴癸看向他们,如同看向地上的蝼蚁,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院中,红着眼眶的谢从安呜哝着像是在撒小性:“这可是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人了!他是爷爷从小就定下要给我的,一直在影阁的总部受训,等我及笈了便会正式来身边保护我。”说着嘴唇用力几抿,多了些血色,“爷爷说,女子若成了亲,往后行事少不得就要收敛些,身边暗处若有个能信任又懂事的,与我更加方便。”微颤的嗓音伴着眉头皱紧,她将两手叠在胸前,摆出那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少丘之后,我身边的影卫就都不见了……好在他从康州寻来,若不然……” 对面那人的唇角几不可见的翘起,终于又露出了那种目光阴测的笑。 谢从安心跳加速,垂下眼眸,暗中松了口气。 愿者上钩。 她换了副往事莫提的模样,又摆回了惯用的无聊作派,“我那位后爹说了,过几日宫中有宴,我还准备到时候寻殿下去呢。” “寻孤?作甚?” 猛地对上那双仿佛猛兽猎食一般的眼,谢从安心内一缩,略略思量,试探着道:“我们不是自己人吗?” “自己人?” 王砅的挑眉冷笑有着几分良狐狸的影子。但狐狸毕竟有个良字开头,眼瞧着就比他和善许多。 谢从安愣了一会儿才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跟着颓丧亦是讽刺的一笑:“是了。之前好歹有个身份,现如今就是个深宅里的小娘子,又折腾个什么,只等挨刀,嗯安排就是。” 面前人那样的满心不忿却又无可奈何,比之从前的谢少主着实稚气。 王砅看着她,心中盘算几回。 谢从安伸了个懒腰,叹气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不用费心思。反正我有影卫护着呢。”复又感慨:“从前也太累了些。如今这样也挺好。” 王砅摩挲着茶盏的杯沿,并未有要喝的意思,状似不经意的问起:“难道就没想过要逃?” “逃?逃什么?”谢从安嘟囔两句,两手撑着脸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来转去的看着左右,模样无聊又显得颇为无辜。 王砅知道,自己的这个三弟蛰伏多年,养精蓄锐,势必有着诸多规划,不能小觑。谢从安若真的想逃,的确并非易事。 可若他想要动手除掉此女……昔日谢家少主的十大罪状,与此时面前的颜家姑娘也毫无关系…… 难道这就是三弟的意思? 直接动手杀她的两条路:一,颜绥宁死,将东宫放在颜家的对立之上;二,死的不是颜绥宁,而是个骗子。可他这般的身份,如此小题大做,难免会被斥责凶残。更何况,既不是颜绥宁,便有可能会被对方扯出暗杀谢氏少主的事,或许还会掀起他在谢氏安排的手脚…… 表面看来,颜生谢死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可若真想要钉死眼前的这枚棋子,就不得不防备伏于其后的圈套。 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看来,还是应当顺从右相,直接用谢从安的身份将她送回大狱。届时即便世族知道了东宫这个背后主使,于孝道之上亦是无话可说。 不过……当日暗中的那些手脚始终是个隐患。 王砅看着眼前的谢从安。 右相说的没错,担心手脚暴露无用。这女子只是一枚被特意摆上局,诱他出手的饵。他要提防的,是背后伺机而动的那个人。 不论如何,最后的落脚之处都必然是御史台。 一个即将继位的皇子,若是被斥责手段,质疑德行,其后必然还会有各种变数。三弟这手连环计当真是不得不防。 想到此处,王砅漠然一笑,眼带讥讽。 父皇当年兄弟阋墙,却不允许他的儿子们反目,至今仍对五弟之死耿耿于怀,朝臣之间亦有龃龉。三弟不似四弟,可以用后宫干政来巧妙化解,与之交手,需要加倍小心。不能只为求快而暴露出更多不能拿上台面的往事。 如今的长安城,状似安然,实则暗潮汹涌。 他思索多日,仍拿不准是否该杀了这个女子绝除后患。今夜突然决定亲自前来,正是想要最终拿个主意。 看着默默喝茶的谢从安,王砅微微眯起了眼睛。 方才她提到的影卫倒是个意外之喜。或许三弟也有想要拿人的意思。 此人若真是谢侯留下的,他身上必然会有更多关于谢氏三阁的秘密。郑合宜至今未能寻到的信索,或许就落在这个影卫身上。 世族之中,影卫常见。撇开各族的规矩不谈,终究逃不出“影随其主,至死不渝”这八个字。若是直接抓了人折磨,大抵还是个以死明志的结果。所以三弟将人放回。一来讨好衍圣公;二来讨好世族;三来引他出手;这第四点便是最实际的——将这主仆二人困在颜府,徐徐图之。 若是东宫此时与之对立,岂不就更加便宜了他骗取这小丫头的信任…… 果然又是个连环计! 心头之上,豁然明朗。王砅冷笑。 三弟虽说远离长安,行事之风却依然未改。还是顶着那副无害面孔,背地里使些阴谋手段。 既然谢从安已没了记忆,身旁知情的影卫也都死在了途中,不如还是将计就计,也能得些三弟的消息。 若是抢先得了谢从安的信任,让她那个从康州来的影卫慢慢的现身人前……即便此人发现东宫才是仇人,也需要些时日。这又何尝不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 思虑之中的王砅越发精神抖擞,几乎快要掩饰不住迅速还击的欲望。 面对着草包四弟多年,此刻棋逢对手的感觉实在太好。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与那个总在掩盖自身锋芒的三弟过上几招了。 除去良王府的细作,只是他沉寂多年后的第一步。这个总在传说中大放异彩的人物,究竟有多少能耐在身上? 待他成为自己手下败将的那一日,父皇终会明白,何人才配的这天选二字! 漫长的沉默之后,这位太子殿下终于开口了。 “三弟都吩咐了你什么?” 谢从安早已等得有些懒了,正一手支着脑袋瓜闭目养神。 “什么也没有啊?”她收整姿势坐好,回答的极为坦诚,“我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过的极好。颜府的后宅也没人管我。都挺好的。” 不料对面的人忽然一改沉默,又跟着问起来:“你怎么知道你的影卫在三弟手上?” 面对着目光灼灼,谢从安心里的鼓声渐大。 她皱着眉头,佯装困惑:“在他手上?”又迟疑着,“……是凤清说的。他说良王殿下能帮我找到人……” 若那良狐狸的聪明不是假的,就该知道把凤清去往江南寻人的事情给做实了吧? 忐忑之间,对面又没了动静。 谢从安佯装无事的偷看几眼,发觉对方竟然喝了口冷茶,不免惊讶。只是熬了这么久,那微凉的夜风吹得她又想上厕所。 王砅看着她羞涩扭捏的样子,微微点了下头。 等她再折腾回来,这院子已然空了。桌上的茶杯之下压着一张字条。 “宫宴必赴,另有安排?” 谢从安将纸条揉成了一团,用力捏着,发泄着不满,“不去又能如何?”耳畔传来婴癸的声音: ***太子方才带来的人手其实不多。但要与主子这边打起来,咱们还是救不下你。*** “算上你一起?” ***打不过。*** 谢从安低头叹气,小声道:“行吧。我会老实去的。” ***主子还是快些把身体养好。不论我这个影卫多重要。你自己技艺不精,便早晚要被困住。*** 那略带讥讽的语气让谢从安不耐烦的敷衍着,忍不过又嘟囔一句:“怎么都想做我爹么?爷爷都没你们烦。” 她一脸不爽的折回楼上,路过走廊时还驻足观望了一阵,特意留神看了几个主座的房间,心里更多了几分肯定。 底下的排场虽然不假,但好多都并非是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 毕竟举办过长安屈指一数的大盛会,她对这点还是看得出的。既然说是那个酒楼也有参与其中,想来大抵也是良王的阵地。 真是多谢他故意用心做出这幅安排,还花大手笔包了首场。做下这些就只为诓着太子来探究竟…… 难怪王砅会放着李璟不用,非要亲自前来…… 这两兄弟斗的…… 谢从安啧啧两声,边琢磨边往回走,快到门前时忽又站住了。 护卫只怕又有不妥,主动上前问:“小姐可是有事?”等了等未得回应,抬眼一看,只见这位主子闭着眼睛,神色不稳,眼睫之下甚至有着水光。 谢从安正在努力克制着胸口疯狂的跳动。 她强忍着眼鼻处的酸涩,半晌后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不是她突然发什么疯,而是这空气里残存的香味太过熟悉,是属于某人独有的味道。 宫宴前夜 郑合宜入府后其实换过很多次香,后来便是一直用的这个味道,未再变过。 因她的鼻子灵,又对气味敏感,当时还曾赞过一句。后来发觉他常用不换,还曾为此心动,觉着他是要讨自己的欢喜,故意为之。 如今想来,对方不过就是恰巧也喜欢这个香味罢了。 许是近时的熟人多,她才会这般的爱回忆。 谢从安懒懒一笑,低头拨了下腰间的珠坠。 方才那位管事的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又惹得她无力一笑。 在这满是贵胄的长安城里,能有什么得罪不起的人。若说是今时今日的他,便也没什么稀奇了。 方才在外头打量,正中这个雅座里,只有那个丫鬟和护卫在角落里站着。方才的糖水……两杯。 谢从安想要再笑一笑,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如坠深渊。胃中翻搅欲呕,难受的无以复加。她伸手抱住自己,低声叹道:“可不是爱吃甜的么。”说完眨去双目酸涩,抬脚进了隔壁。 可她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低语的瞬间,身旁那隔帘的主座之中,有一人在戏台的唱念声中突然回头侧耳,像是被无声召唤,失了缕魂魄。 * 谢从安看着突然空了的位子,惊讶又觉得好笑。 今夜这般危机四伏的场子,颜子骞这个负责监视的人竟然不在? 忽然的一声大笑,惊得她一躲。 “是绥宁妹妹回来了吗?” 谢从安眉头微蹙,身侧的帘子已被翻起,有人拉着颜子骞走了进来。 多日未见的凤清身着常服,潇洒帅气,一手高举着什么,眉飞色舞,“据说这一枕黄粱每间只配一壶。因这里有女眷,他们还自作主张的把酒拿去温了温。要我说……”,眼睛一转,对着谢从安笑道:“绥宁妹妹的身子既然没好,还是便宜了我和颜小公子吧。” 谢从安一下就觉察到了他今日的浮夸。 言行都这般做作,嗓门又大到可疑,几乎要盖过台上的戏词了……这个人今夜前来,必然也有着什么目的。 ……才刚见完一个,另一个的代言人也来了。这兄弟俩可真有意思。 她在心底默默冷笑,拿起桌上的杯子递了过去,“给我一杯,其余的归你。” 颜子骞将她的手压了下去,“你不能喝。” 谢从安发觉这人对自己动手动的是越发娴熟,便梗着脖子问:“我要非喝不可呢?” “不行。”颜子骞声色具厉,摆得好一副兄长姿态,“你要听话。” 谢从安只想翻白眼。 凤清还在一旁趁势浇油,“你要多听兄长的话。乖,哈。” 谢从安一屁股坐下,手里的杯子重重落在了桌上,“一群活爹。” 凤清耳尖听见了,却还是那副憋着坏的模样与颜子骞勾肩搭背,一边称兄道弟,一边将一壶酒喝出了十分的热闹。 背后的两人吵得要死,谢从安烦不胜扰,打算出去避个清静,起身时忽听外头一个熟悉的声音,脚下顿时钉在了原地。 “凤大统领今日好兴致。” 颜子骞的脸上明显一慌。方才还在把酒言欢的两人,同时转过头来。 看到谢从安面色平和的又坐了回去。凤清这才起身,笑着掀开了帘子。 “郑大人,啊,这么巧,你也来看戏?” 谢从安脊背僵直,不敢动弹,眼睛紧紧闭着,所有的感官几乎都落在那人的声音上。 “夫人喜欢。我只是陪她过来消遣。” 原来他的嗓音也可以没有冷漠,只有温柔。温柔到只是听见开头的两个字,就差点让她哭出声来。 谢从安握紧拳头,逼着自己去看台上的演绎。 这篇故事显然被黄岭改动过,正巧到了章节收尾处。 书生伏在荒野之中的凉石上,梦中仍然在笑,对周身危险丝毫不觉。他身旁出离的倩女幽魂动容的望向恋人,台下的看客们满目悲悯。 如此一番绝响,被女子望山吟唱送别的一幕显得凉薄凄然,最后一句更是令得不少看客潸然泪下:“……大梦谁先觉,浮生不自知。” 一只精怪女妖,为了在这高山险境中守住一见倾心之人,与山妖鬼怪战至力竭而亡。姐妹们不忍她如此枉死,费尽心力幻化出一场幻境,为的是让这书生知道她的存在。奈何此人醒来后却只记得一梦华胥,却并不知道与自己同历梦幻之人是谁。 下一节便还原到了自己写的故事里,说的是书生继续进京赶考,高中发迹,迎娶贵女。 已知剧情的谢从安这下心肝脾肺肾齐齐痛了起来。她恨不能立即将黄岭抓来痛骂一顿,忍不住拍桌怒斥:“改的什么垃圾!” 隔壁之人会忽然前来打招呼,意在困住凤清,不让他们打扰夫人看戏。可这凤清却是憋着坏要报复这个对谢妹妹不忠的小人。 双方各怀目的的寒暄之下,郑合宜忽然转头看向一旁的雅座之内。 旁边一直沉默的颜子骞神情突的一紧,凤清忙也扭头看了一眼,又跟着笑道:“颜小公子是来陪他妹妹的。”说罢抬手将帘子放下。 舞台上锣鼓喧天,成亲的大戏正是极致的热闹。方才隔着掀开一角的帘子,郑合宜只看到了雕花椅背间的金碧华裳。虽然瞧不出款式模样,必是个行事浮夸的女子。 颜质迎回小女的新闻,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听说此女来自江南府。此事不论真假,暧昧的程度都不亚于在朝堂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平湖一般的局面,现下水下的暗潮涌现,又增加了不少议论之声。 郑合宜微微点头,与颜子骞道了声贺,主动避嫌,“如之不多叨扰。这戏文写得不错。三位慢慢欣赏。” …… 台上的伶人敲响铜锣,提醒戏班的演绎结束,明日还有一场。 观众席纷纷起身,整个场子都热闹起来。 谢从安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位子上。 舞台上的剧情与她写下那故事时的经历,参杂了今晚的各种事,让她又恍惚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饮了剩下的半壶酒,她当真有了种浮生若梦之感。 背后忽然响起个略显焦急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 “我们快些走吧。” 颜子骞那副紧张的模样,大抵是在担心散场时会撞上隔壁的人。 谢从安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猛地一酸,笑了笑道:“你怕什么。” 颜子骞才刚安排了护卫回来,正因为被凤清拖的有些迟了,此刻满心的慌乱后悔。 他踟蹰片刻,见谢从安还似方才那样纹丝不动的坐着。台下的看客已在纷纷离场。 这样默默不语的她,只怕又独自装了什么心事。 “你……”颜子骞咽下叹息,换了句:“……等等人多,我怕挤了你。” “不怕。我们喝会茶再走。” 谢从安举起手里的茶杯笑笑,又转去看着下面散场的人群。 此次回到长安,生死一线。今夜糊里糊涂的前来看戏,到了这会儿才后知后觉。 不论对面未知的那片迷雾中站的是谁,她来回来去,竟然都是在拿自己性命做赌。 当日从赏春阁死里逃生,才在夏家安稳几分就又奋不顾身的离开,为的是要回到长安来报答哑小子的救命之恩。 可是还没想明白,就入了良王安排下的局,她竟连自己的性命大事都抛在了脑后,全然信任了对方。 看来不光是良王那张脸会下蛊,“家”这个东西也会让漂泊的人产生懈怠。 回到了长安的颜绥宁究竟能活多久?她竟然真的从未认真想过。 从前的糊涂也都糊涂过了,今夜开始,是不是得好生琢磨琢磨那个游园会…… 对着那空荡荡的看台,谢从安莫名又开始了期待。 你方唱罢我登场,也不失为颜绥宁触发整个棋局好机会。 * 所谓的宫宴,不过就是个游园会。 虽然之前侯府闭门谢客,未能到宫中参与,但谢从安的出身便逃不脱被各种礼仪规矩训导,此时拿来应付其事,如何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惜,这一大早还是被叫了起身,送去一处院子里学规矩。 谢从安慢吞吞走着,掩住个哈欠,偷偷打量着周围同路的女孩子。 她们的年纪都没多大,不少也在偷着打量自己,还要装作没事,显然是来时被交代过什么。甚至有几个至多六七岁的样子,还有的更小,被年岁大些的牵着手走。 她逼着自己将懒散收了收,溜去早已瞧准的角落,躲在了一旁。不自觉的又发起了呆。 嬷嬷训话完毕,便姿态优雅的开始了各种展示。技术经验都看来不错,不过是个生面孔。 侯府那时请的是太妃身边的林嬷嬷。对方拿了钱,在后院里闲喝了几日的茶,最后是被谢元风安排了苏亦巧进来受教。 人生究竟该不该有一个远超于自身的希望呢? 如苏亦巧那般,希望嫁个好人也没什么错。可她被父母裹挟,被谢元风利用,最终落得了一个那般凄惨的下场。 能得谢勋的惦记也能算作安慰一场吧。可惜她也不能知道了。 伏笔一触 谢勋此人,心性扭曲,竟然与此女相似。难怪人说物以类聚,果然如此。他从小到大受了氏族多少恩惠,怎么会用这种事来报复爷爷。而且,既要与自己算账,又为何跑去闲鹤亭?明显的脑袋不清,全然符合了前身的判断,是个蠢物! 可是,这样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命运使然? 那么她谢从安呢?前路究竟又将何去何从? 胡想乱象中,时间过得飞快。今日的教导也是让人出乎意料的利索,过程简单到不可思议。 示范、提点,选人、复述,展示。这位嬷嬷颇有种贵人事忙,差不多行了的意思。最最重要的是,这里一满院子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给颜绥宁任何额外的注意和提点。嬷嬷和她带来的人都极好的融入了颜府的状态,自然而然的对自己这个新来的七姑娘视而不见。 谢从安觉着自己仿佛被困在了这种待定的状态里,既不是谢从安,也未成颜绥宁。她咂摸着里头的古怪,忽然回味到了几分危险。 究竟是颜府不想颜绥宁被看见,还是说,这个颜绥宁早晚要消失?颜家的对待方式,让开始琢磨出路的谢从安进退维谷。 她一边思索着,慢悠悠的往外行。身旁的女子鱼贯而过,都是些娴静大方的作派,认不认得都互相道好,只是默契的看她不见。 许是这个便宜后爹被她跑出去喝酒气到了,所以让她考虑到一个女子需要顾及脸面? 索性趁着她要正式对外接触,最后再提醒她要记得颜家的脸面? 迎面忽然来了个小丫头,正是常来与她打交道的,名字俗气的很,似是叫红红。 谢从安站住脚等她过来。红红一脸的焦急,“七小姐快些更衣梳洗,二老爷要带你和三少爷出去。” 一早就被拎去受教,今晚还要出门看戏,这会儿竟然又要趁着午饭去见人? 甫在长安城露面就被安排的如此见缝插针,她颜绥宁还真是个人物…… 马车里,谢从安照旧又在出神儿。 颜子骞瞧着她那总是一个人默默发笑的样子,满脸担忧,看了看一旁闭目养神的老爹,又不敢随意出声。 想起昨晚,好在是虚惊一场。 她竟然就老老实实的在隔间里坐到了最后。 两人直等到四下热闹散尽,收拾东西的小二跑到了楼上。她才似将将察觉,笑说是戏太好看,自己回想里头的情节想得忘了时辰,跟着便一言不发回了颜府。 昨晚的她也是这般沉默,一路上都不知在想什么,偶尔也会笑上一笑。 他想要跟她聊几句,又怕打扰了这难得的清净。 经历了亲人离世,又被族人逼迫陷害,之后又被人追杀,跌落悬崖,流落他乡,孤苦无依……每次的桩桩件件细想过来,颜子骞总在忍不住的心疼。 这样单薄弱小的女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些日夜…… 如今自家还打着给她一处安身之所的旗号把人骗进来住着,实际上却无时不刻的当她作棋,在这朝堂的局势间拿捏着属于颜氏的利益。 他是真的很想要拉她一把,给她一份安稳,却又对自己的能耐心知肚明,总是羞愧难当。 若是……若她当真愿意,他必会拼死相搏,全力将她护在身后。 颜子骞紧紧握拳看向对面。 谢从安丝毫不知这个便宜哥哥心里都想了什么,只知道他那处总有目光飘来,时不时的流露出几分同情。 她清楚此人对自己没有恶意,却也十分不想牵扯他进来。 终于到了吃饭的地方。谢从安下了车,仰头看着匾额上头写着的飒岳高阁,无形之中又懂了什么。 一家三口直接上楼,到了雅间后,她又被单独带去了顶楼。意外的是,贵人非但未迟,竟然早已在里头等着了。 她扫了几眼已经有些熟悉的摆设,里头当真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看什么呢?” 良王坐在窗边的位子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本王都已吩咐好了,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谢从安自如地坐下,挨着看了看面前的盘子,好奇道:“冷的?” “本王以为你讨厌热食?” 一颗整齐漂亮的菜心被放在了面前的碟子里。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没有探究,没有敌意,这样的语气,似乎只是在单纯的跟她讨论吃饭。 而且那种随意和善,甚至又带给了她一种错觉。好像只要她不乐意,对方就连聊天谈心都能跳过,只是单纯的吃饭就好。 谢从安按下这怪异的感觉,点点头,默默夹起那颗还是翠绿的青菜。 的确冷了些,但也尚有余温,且这厨子比着颜府的用心多了,下手十分的精准克制,菜肴不会在冷后泛出油腻。 她一边咀嚼,一边支着脑袋努力回忆良王方才的话。 自己好像是不太吃热的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咽下食物,边想边道:“大概……因为冷的更好保存?”说着自嘲的笑笑,又弯着眼睛自豪一般,“我还开始爱吃甜的了。” 只是这样不经意的一句话,还奉送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对面那一贯的风轻云淡的脸上却突然有了裂痕。 那刺痛感虽然一闪而过,谢从安还是瞧见了,懵懂的道歉:“对不起。” “无妨。”良王眨眼便恢复如常,扶着桌子准备起身:“我叫他们再送些甜食进来。” 谢从安伸手去拦,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袖子,发觉那布料果然如同看上去的光滑柔软,没忍住又好奇的看了几眼,口中随意解释着:“我吃不得多少。浪费可耻。” 良王站在那里看着她,似乎并未对这冒犯的行为生气,反而是重复着她的话,表情略显得困惑,“浪费,可耻?” 一个侯府贵女,竟然会有这种言辞。 她究竟在外头吃了多少苦?狲骧不是说人只丢了几日,很快就找回来了吗? 当年侯爷为她开办的铭襟香铺,让多少达官显贵在其中抛金洒银。为了她的那些所谓限量绝版的制作之法,甚至惹出过不少的人命官非。 再不论她在荷风小筑为郑合宜搞出的那一场豪华盛大的生辰礼,后来引起举国效仿,甚至连邻国的皇室宗亲都没能超越她的排场。 一个总能轻易就掀起这种奢侈之风的人,竟然开始介意起浪费? 王衍心潮翻涌,方才的愧疚又弥漫开来。 谢从安看着良王略显古怪的样子,揣度着是不是颜质要倒霉了,小心解释了两句:“颜府并没有苛待我。我只是不喜浪费。” 谁知这人冷不丁的提起了往事:“本王记得你很爱琢磨吃食,在口味上也挑剔的很。” 谢从安愣了片刻,垂眼一笑,半晌后才回了一句:“精细吃得,粗糙也吃得。” “本王知道了。” 对面明显是想到了他处。谢从安也猜到几分,却不想解释,只默默跟着笑了笑,认真的吃饭。 这顿饭吃得比想象中要好,甚至可以说是回到长安后吃的最快乐的一餐了。 良王没有再提起什么她不想听的,甚至也没逼她说什么,让她的胃口好了许多。 发现谢从安主动试了荤菜,良王露出满意之色。 入口的虾仁肉质弹牙,满口鲜甜,吃得谢从安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飒岳高阁的饭菜是当真不错,可惜上次来喝酒时未曾留意,下次可以让婴癸一起尝尝。 “好吃。”她满意的放下筷子,捧起一旁的茶水。 “那便开始聊聊正事?” 窗外的阳光正好,显得良王的心情也不错。谢从安跟着微微的笑,心里却开始发慌。 那种无法控制的错觉又来了。 好像只要跟这个人撞上,就总有种被前辈照顾的恍惚。 可这种信任究竟是哪里来的?她已经琢磨过多次了,怎么也弄不清楚。 自己的未来会不会就被这种无来由的信任一步一步的推上断头台? 这……是不是传说中颜狗逃不脱的命运? 大概是因为早起,又或是吃饱犯困。混乱的思绪中,谢从安随意的点着头,呆呆地就着杯沿应了声好。 良王也捧起一杯茶水,身后的阳光透窗而过,显得他杯中氤氲蒸腾的水汽更加飘渺。“今次的宫宴是皇后娘娘亲自主持的。她原就不待见你,宫里还有着旧年的积怨,你既然逃不得,便小心些。比如那个王浔,就是个变数……” 谢从安原还在笑眯眯的听着,听到了这个名字,显然快乐不再,脸上只留下四个字:阴魂不散。 良王心中暗笑,“……我会让九弟盯着她些。但是……”他的样子似乎有些为难,“按照宫中旧例,宫宴前后都是男女分席……” “要不然,你给我安排个女大佬?” 谢从安脱口而出的话,让对面的人一起愣住了。 看着良王忽然陷入沉默,她又后悔起来。实在是不该放松警惕,口无遮拦。 良王对她的古言怪语早有耳闻,只是此刻突然有了这种亲身经历,又想起了凤清每次模仿她时的困窘,突然笑出了声,“如你所说,这长安城中大抵也只有一个谢跋扈能配得上了。” 冷暖自知 谢从安神色恍惚,嗯了一声。 良王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于传回的消息更加确信了几分。 只说她在颜府待的不怎么好,加之昨夜某人意外携妻出现,凤清听了也要凑去搅局,竟是把她闹得越发不爱说话了。 颜质的确不是个好父亲。小子骞之所以那么优秀,大抵还是跟自身有关。 良王长叹一声。 还能有什么地方适合拿来安置她呢? 徐伯之前也说她总是自己待着,且身边不许有人。青屿别院的那几日,吃喝都是让丫鬟们按照时辰送到了就走。虽说他不觉得这有问题,但徐伯一直唠叨,说女孩子就该活泼些,勾得他也开始忧心自己没把这丫头照顾好。 看着依旧寡言的谢从安,良王主动打破沉默:“昨夜太子说的什么?” 终于等来了正题。谢从安慢吞吞从袖中摸出了那张被搓揉成一团的纸条,铺展平整,放在了桌上。 对面只瞥了一眼,“如此,你便等着他来。” 等了又等,竟然就没了后话。 谢从安直接把心里的问题抛了出来:“我会死吗?”她定定的看着对方,强调着重点:“颜绥宁,会死吗?” 良王竟然皱眉了。 忐忑之中,对方终于吐出了两个字:“不会。” 这个铿锵有力的回答却再次让她陷入了疑问:这老狐狸究竟要自己做什么? “我需要你保护好自己。” 脱口而出的问话得到了一个如此郑重其事的答案,却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 可是真假难辨,也着实瞧不出别的什么。 所以,良王的这句话这是在说自己还有用处,要好好活着为他效力吗? 回去颜府的路上,那个后爹果然旁敲侧击的问起上头指示。谢从安便将自己总结出的这一句告诉了他。 颜质看起来颇为意外,也跟着陷入了沉思。 谢从安便顺势梳理起来。 太子才刚来过,良王此行必然也是来打探消息的。对手只说让她参加宫宴,良王提醒她小心提防,留下了一句保护自己。 ……大抵这两人对她都还是不大信任。 这样重要的宴会,良王提到的却都是后宫里的女人。 皇后和王浔…… 她对这个宫宴真是越来越期待了。不知道自己这枚棋子要在这个游园会上产生什么样的作用…… 但是,良王就这样大张旗鼓的叫自己出来见面,怎么看都像是故意做给太子的表面功夫。就和那个趁着看戏来见自己的太子殿下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一家子的兄弟,就连脑袋都一样。 ……可这只良狐狸让她保护好自己。 难道是觉得太子要动手杀她? 还是说怕自己会被借机嫁祸,致使颜府与良王府决裂? 谢从安猛得起身,恰好马车颠簸,勉强扶住车壁,还是将头撞的呜哝一声,却又即刻将那个痛字咬住。 对面的父子俩瞧着她这莫名的举动,一个担忧,一个不耐。 颜子骞小心揣摩父亲神色后的忧心忡忡,让谢从安的怀疑又得到了一些肯定。 颜质此人绝对与自己的生死有关。无论衍圣公是不是因为颜谢两家的交情救她,颜质都视她为麻烦。 可这也不能说是错。毕竟情谊这种东西,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 谢从安默默转头,再次避开了颜子骞的目光。 * 才到家没多久就有人来告知说晚上不去看戏了。 谢从安瘫在床上,抬手敲了敲床边算作回应,结果等了好一阵子也没听见红红离开的脚步声。 她刚坐起身,就又听见外头传来了动静,像是几个不同的人在说话。房门紧接着又被叩响。 红红道:“小姐,咱们来送东西。” “什么东西?”谢从安耐着性子问。 “是些出席宫宴要穿戴的首饰和衣裳。”答的人竟然是颜姝彤。 谢从安放话让人进来,自己坐在床边,看着丫鬟们端着琳琅各色的木盘鱼贯而入。 颜姝彤绕过屏风,一见她便抬手招呼:“快来试试衣裳。” 从始至今,谢从安连宫宴安排的是哪一日都未曾问过。一整日都神思飘忽,实在是状态不佳,偶尔对着外人时还有几分伪装的意识,这会儿却实在是被折腾累了,懒得动弹。 颜姝彤一边指使丫鬟,一边回头打量。 今日的谢姑娘又是一身的男子妆扮。 镶玉的腰带丢在地上,玉佩在床边垂着,亦是摇摇欲坠。而她本人正探着身子去够被踢出好远的马靴。 方才三哥特意找到了院里,说这个七妹妹被禁了足,一连几日都是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昨日原是要带她出门散心,结果回来后愈发的少言寡语,索性让她趁着选衣裳来开导几句。 颜姝彤又看几眼,忍不住心中惊叹:难怪三哥上心,这个谢家姑娘实在是漂亮,连男子装束都无法掩饰那种俏丽。 杏眼灵动,朱唇皓齿,高束的发髻原本英气,却因在床上蹭乱了,满头细碎的头发支叉着,凌乱却可爱,让她想起了刚睡醒的小冬瓜。 “小冬瓜怎么没来?” 谢从安穿好了鞋子跳下床,左右看着,手里抓着腰带,像是在找什么,又回身问:“不如叫红红去让小厨房送点心果子来,把小冬瓜也带来玩一会儿?” 颜姝彤摇头,“三房的大姨来了,他在那边玩呢。” 谢从安嗯了一声,坐下来梳头,好一副娴静温婉的模样,让红红和梳头嬷嬷都赞不绝口。 丫鬟们忙碌起来,轮番伺候着摆弄那些首饰衣裳,颜姝彤也偶尔迎合着参与几句。只是这主人却一言不发,每被问到,便是点头。 毕竟是领了长辈的安排在前,又有三哥的叮嘱在后,颜姝彤只能开口去问。“你就当真没什么喜欢想要的吗?” “没什么,都挺好。”谢从安笑笑,“我常年流落江南,不懂长安的规矩。你们挑的必然合适。” 这一句倒叫清楚内情的颜姝彤沉默下来。身边两个却还在赞:“姑娘的底子好。不论穿戴什么都有模有样。” “华贵或是清秀,总之都是极美。” 颜姝彤耐心解释着:“明日的宫宴一早就开始了,要到夜中赏完月才结束。这一日下来甚是辛苦,你还是选几件喜欢的,自己穿着也舒服自在些。” 谢从安正好起身,想要伸个懒腰,转对着一旁地上的鞋子,唇角笑意中显露出淡淡的讥讽。 那一双双的厚底,可明显与这说辞相悖。 颜姝彤忙又道:“宫宴会有许多身份贵重的小姐和公子。你打扮的好看些,瞩目些,总是好的。” 谢从安将那些成套的衣裙一一扫过。 钉珠缀玉,玛瑙为景,不是这种红,便是那种红。她一个即将要被杀的人,还要给自己增加上确认目标的精准度吗?铺得那么多,不知道的还以为选嫁衣呢。 没忍住吐槽的心,她转朝颜姝彤翘了翘唇角,“我以为颜府不是这种奢靡的家风。” 对面低头一哂,更没了话说。 意识到自己伤及无辜,谢从安也收起了临时兴起的恶趣味,放了个台阶下去:“我懂。毕竟是第一次在宫中露面。总不能让人戳我爹的脊梁骨,说他对我不好。” 颜姝彤无声的笑了笑,招呼人将那些衣裳首饰都按确定好的收整起来。 谢从安看着她忙前忙后,仍是独自坐在暖榻上,啜着既嫌热又嫌苦的莲心茶。 颜府花了大价钱为她妆扮,实际上却是连长辈也没来一个,只让个带了儿子投奔娘家的寡妇来支应,态度可见一斑。 她心如明镜,懒得直接躺倒,将脚翘在了桌几上,想要伸个刚才被拦住的懒腰。没想到又被颜姝彤瞧见了,这次竟然到了身边来嘱咐,“明日再累,七妹妹也不得如此无礼无状。” 欲言又止间,谢从安终是乖乖坐了起来,摆出了笑脸。 颜姝彤同她自然是没话说的,也转回去继续忙着。 一群人这样来了又走,最后只留下一句:早些休息,明晨早起再来。 谢从安忍着不耐敲了下桌几,等着房门关了,起身几步就扑到了床上,长出了一口气后,忽然又睁开了眼睛。 她爬回窗前的榻上,伸手推开窗,仰头朝天道:“你明日有事做了。” ***属下明白。*** 谢从安当即深吸了口气,又慢慢的吐尽了才道:“你不明白。”顿了顿又道:“你不能去。” 这次的婴癸倒是直接,难得的现身了。 他先是远远的看了一阵,最终还是跳下墙头走近了些。 谢从安坐直了身子,扒着窗框对他解释着:“……虽说颜谢两家都盛名在外,但是颜绥宁的身份根本比不得谢从安的一个脚趾头。”似是仍怕讲的不够清楚,直接点名扼要道:“一个颜家女儿的身份,不足以把影卫带入宫中。” 说起这件事,认真摇头的谢从安不是一般的严肃。 带着影卫出入皇帝身侧,不论在哪朝哪代都绝对是大忌。可她从小就不是一般人。特殊的身份上叠加着各种属于家族和自身的赏赐和荣宠,虽不清楚皇帝究竟怎么想的,但她的确是影卫从不离身。就连入宫觐见和在温泉行宫,也不过是将影卫的行动范围限定在特定的区域内而已。 一番巧遇 当年她身在其中,不觉有异,自从脱离了谢氏的身份,又被迫流浪,这才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当年重叠高耸的荣耀之后,谢氏是如何的岌岌可危。 高处不胜寒。 那些盛宠之后等待着的,无非是要在她青云端跌落后拨肉拆骨、吞吃入腹的贪婪之辈。 粉身碎骨么? 呵。 愚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人若被身体里的兽欲所控,便注定了要失去那执棋的高位,便好似当时一心只想报仇的她。 如此想来,自己的前身好似也总是颗棋子。她想要做谢氏少主,爷爷便用她来制衡家族。她想要做出点成绩,皇帝便用她来撬动谢氏的自我保护。 是不是正因为看透了也活累了,所以前身才会选择了离开? 一阵心酸之后,谢从安终于抓起心底那个无视了多次的线索,轻轻扯开了暗中的一处束缚。 “之前康州那次,交上去的铺子挺多的。爷爷为何却单独把铭襟香铺留下了?” 婴癸略停了一瞬,跟着答道:“主子喜欢香。侯爷是特意在康州总部给张罗的这么个铺子。一应事物人手选的都是最好的。” “可我却下令砸了它。”谢从安的下巴垫在手臂上,语气懒散,歪头看着他,也等待着确认心中的那个答案。 婴癸直言道:“主子砸它之前与贾子卿在一起。”顿了顿又道:“这一笔记录被信阁抹去了。” 下一秒,谢从安杏目圆睁,抓着窗框的样子怒不可遏。“那个贾子卿竟然敢挑拨我们祖孙之间的关系?不赖他没得好死!”骂完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谢从安的话让他心头一松,突破了禁锢,“属下那时也在场。”后续更是答的飞快,“那时听说主子来了康州,属下便领了份任务过来。” “好奇我?” “保护你。” 婴癸明明没有表情,谢从安却从中听出了嫌弃。她大笑几声,摇头晃脑地道:“想不到这属于上位者的自恋,我还是没能戒掉。” 婴癸忽然抬眼看来,“主子不自恋。” “是吗?”谢从安笑了,“可我觉得自己还挺自恋的。”她双手抱胸,换了个姿势,将头靠在了窗框上枕着,“你说,明天,我会见到他吗?” 婴癸没有点破,“参与宫宴的名单没有限制,具体有谁,都要看当年发出的邀帖。这种场合和题目,藏着的都是王家人的心思。” 婴癸的语气让谢从安很是喜欢。她笑了起来,支着脑袋闲闲讽刺着:“瞧瞧,这么重要消息,竟然要我的影卫来讲给我听,果真是待遇大不如前啊。”感慨完又等了等,不见他继续,忙坐起来道:“我当真对这宫宴没什么印象了,只知道是要吃喝玩乐一整日,好似个游园会?你快与我详细说说。我让他们送酒来!” 失眠的借口很好用。外头很快给了回应。 红红带个丫鬟来,附送一壶酒和几叠小菜。 谢从安拿过酒壶,指尖感觉到了温热,一脸不解的问道:“温酒?” 究竟是最近的人都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 这么热的天,颜家人竟然都温酒来喝? “小姐平日里对自己疏于照顾,如今回家了,自然要精细养着。” 红红的话让谢从安压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冷哼一声:“给些青菜萝卜便是精养?” 直嘲的对方面色发红,欲言又止。 红红当日被安排过来,被嬷嬷反复叮嘱的头一件就是这位爱吃冷的。可她偏偏癸水腹痛十分厉害,脾气也坏,性子总是好一阵又歹一阵,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此看来,不喜让人贴身伺候,对于这府里的下人来说却的确是件好事了。 谢从安从这几个丫头身上读出了一些话,摆摆手道:“我要多多的酒。你们再去拿来。”嘱咐丫鬟把小菜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自己跑回房里拿了两只茶杯出来,仰头望天道:“一起喝吧?” * 宿醉又早起的结果就是想死。 她几乎是才刚躺下就被拖了起来,脑袋里头昏昏沉沉,便一路都在闭着眼睛打瞌睡。 酣眠之中,手臂突然一痛。 谢从安满眼怒意,望向身边人,下一秒却惊讶起来:“你怎么来了?” 颜姝彤终于换下了往日惯见的那身装束。不过那妆容和衣裳都给她添了不少年纪。 被长辈送东西的事情虽然常见,但她穿戴的这些,显然都不怎么适合。细数来也是藏珠点翠,亦有涂脂抹粉,却因都是些自持庄重的模样款式,眼见是堆出来做样子的,完全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穿戴。连衣裳的颜色都暗了几度,十分显年岁。 想来这东西是有着什么人情世故在里头的。 颜姝彤本就驼背,这一身打扮瞧着得足足大了有十岁,还莫名显得苦相。 看懂了这些,谢从安也就懂了她为何一副憋着气的样子。 颜姝彤示意下车,谢从安便乖乖照做。 她等在一旁,默默的揉着手臂。 朝阳初升,空气里已有了未曾散去的凉。再次面对着那座庄严肃穆的皇城,难免让人晃神。 晨光沐瓦,琉璃转睛。如今她的身份也已不同,红墙之内皆是规矩。这次进去,就是个可以随意被人拿捏的处境了。 谢从安攥着袖口,没来由的心里一阵紧张。 犹记得当时最后一次进宫,她满心惦记着要快些完成与五房的交易,好能早些赶回少丘杀人。 此时再想,实在是讽刺。那好像是她唯一一次可以不管不顾的使用少主身份,意气风发,孤注一掷,任性拨动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将自己亲手送到了这里…… 前面的人突然转过身来,眉宇间的不耐烦很是熟悉。 “愣什么?走快些!” 颜姝彤那不善的语气惹得她微微皱了下眉。突然扶上来的手又将她吓的一躲,转脸一瞧,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也来了?” 今日的红红也换了副模样,从衣裳到首饰无一不新。只是那种努力想要摆出持重样子、压制着心里紧张的模样竟然显得有些可爱。 谢从安仔细将她打量一回。 颜府的丫鬟们,五官姿色都偏着普通,红红也不例外。柳叶细眉的右尾之下落着一颗棕色的小痣,反比他人多了几分出挑。 到府那日好像有嬷嬷曾经提过,她是老夫人身边特意调教出来的。想必今日会一起跟着,是要盯着让自己少犯些错。 谢从安的两颗大眼珠子滴溜一转。 既然颜府有了安排,那她也顺着便是。 这新鲜匹配成功的主仆二人亦步亦趋的跟着前头。红红努力扶着旁边一步三摇的小主子,生怕下一刻这人就会在栽在自己肩头。 迷糊之中,谢从安猛然被人抓住拎了起来。手臂上似是箍了个铁爪,痛得她直呼出声,伸手去推时眼睛圆瞪,捂着胸口惊叫起来:“怎么是你!” 这一早上就几次三番的受到意外惊吓,她这会儿的心口间已经是砰砰乱跳。 柳祯煦虽然已经松开了手,眼睛却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心中亦是惊讶。 姑娘被个陌生公子唐突,红红本也要叫出声的,却见这人模样俊朗,气质着实不像坏人。再看他身旁还跟着个领路的小太监,一时也好奇起来,忘了与四姑娘求救,转头去将来人仔细的打量了一回。 这位公子眉眼朗阔,红唇微薄,额间一点殷红的小痣,更添足了十分的俊俏,可他非是长安流行的那种阴阳莫辨之美,行举间有种乾坤朗朗的洒脱,再配上一身华服,应是哪家高官的清贵公子。 七姑娘已经直接上手拽住了对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公子低声说了句:“小姐自重。”完了便将自己袖子夺了回去。 红红正奇怪这两人是否认识。 谢从安已经记起两人于蓬山相遇那日,自己曾经带了个围帽。 这人恐怕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连忙换了句:“你可是来参加宫宴的?不如我们一道走。如何?” 对方的脸色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难道他是怕自己要骚扰他? 这下子谢从安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一旁的小太监开口道:“小姐莫要玩笑,咱们是要去见裕慈太妃的。” 柳祯煦莫名被说破行踪,眉间一动,扫去的目光似嗔还怒。谢从安却惊喜的认出了一旁的顺子,脸上多了久违的笑容。 当日首次入宫,她与此人可有着一面之缘,于是抬手行礼唤了一声,顺势又瞥了眼前头的情形。 那边显然已经发现了这里的状况,颜姝彤正和丫鬟一起回身望着。 顺子趁着还礼递来个眼色,谢从安便争分夺秒的跟去了柳祯煦身侧,低声提示着:“当日蓬山匆匆一别,不知那位姑娘如何了?” 这人脚下一滞,脸上的慌乱像是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迅速的眨了几回眼。 谢从安看他像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却又努力绷着,下一瞬却又恢复如常,轻轻松了口气,应了一声道:“极好。” 连红红都看出了他这片刻里的千回百转,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的探看。 谢从安拿出诚意,亦是摆足了期待,意味深长道:“正如当日所请,具已安顿妥帖?” 柳祯煦这会儿已经自然多了,只是嗯了一声,又侧过脸来笑了一下。 显然这人是不生气了,只可惜颜姝彤也从对面折了回来。 谢从安只好主动辞别,迎了过去,目送那两人转去了另一条路,默默的失落一回。 意外事件 一入花园,柳祯煦便出声叫住了顺子。 “方才那女子是谁?” 难得小爵爷会失了冷静,话也问得这样急。可顺子哪敢报出已经死了的人,面露难色道:“小人也不清楚。” 柳祯煦冷笑一声。“没想到你竟与她有着交情。” 顺子一愣,直接跪地求饶。“小人知道错了。爵爷恕罪。” 他不过是见到了这位旧人一时感慨,竟然忘了今日侍奉的这位是什么身份。 柳爵爷自小在夏华公主身边长大,又因裕慈太妃的关系时常出入宫廷,对宫里的这些手段怎会看不透…… 急迫之间记起方才的几句来往。爵爷的语气分明不错,甚至还给了谢家小姐笑脸…… 他讨巧的递上了话去:“爵爷若真想知道,不如等等拜别了太妃,也同往宫宴上瞧瞧?” 提起此事,柳祯煦忍不住嘲讽:“为了个宫宴,竟然不惜将太妃给折腾回来,当真不愧是他的孝道!”说完之后又似是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起。 顺子哪敢反应,只能乖乖低着头。 这位是夏华公主的幺子所出,算是大乾朝年纪最小的侯爵了。因他母妃去得早,公主便亲自带在身边抚养。如何的爱似珍宝不必多说,走前还特意留下了遗嘱,说要一切都随他所愿。这样一来,柳家内外谁还敢拘着他。不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捧着,渐渐的就将那个小名叫成了大号,混成了一个如意公子。 好的是柳爵爷从小就不同于长安城里的那些公子们,不会端着身份自觉矜贵。年长一些后又爱上了四处游历的恣意放纵。听闻柳家动用了不少关系对他照拂,所以才未在外头学歪了。 这些年间偶尔的回来觐见,他接人待物也都是落落大方,行事磊落,比着长安城那些同一辈的纨绔们可要强出千百倍去。不论是谁跟柳公提起这位宝贝孙子,老者都是喜得眉眼不见。今上见这位的时日虽说少些,提起的时候也多是夸赞之语。听近侍们说,今上对爵爷喜爱的劲头,亦可拿去与宁王世子比一比的。 * 经过方才一闹,谢从安已经散了困意,此刻和颜姝彤在水榭凉亭内,一人守着一角,听着外头的潺潺水声。 这处凉亭名叫子岳,设在一座石头山上。宫中一到夏日便会引水到此,成一处水帘瀑布。目的自然是为了纳凉。 不远的山石高处,还有座名叫望川的阁楼与之对映成景,据说是新建来赏月用的。登到顶后便能瞧见星罗泊。星罗泊是这座皇城中最大的湖了,一直从内宫贯穿校场,连接到工部在忙着修建的,由她多嘴提出的一个类似圆明园的大项目。 昨晚只顾着吐槽颜家,这会儿有了些印象。 宫宴常常设在秋季,多是用来赏菊赏月的。最初起这活动的目的是为了鼓励官二代们多多发展文学素养,后来渐渐就变成让各家少男少女们见面的活动了。里头设计的最终环节好似就与赏月有关…… 爷爷当时还曾玩笑,说她既然最恨读书,索性躲了不去也好。她也吐槽说那月亮看来看去就一个样子,不懂那些酸笔杆子怎么能写出那么多话,一个个聒噪又矫情。 不过还是没能想到,这次竟然会提前这么久…… 不论太子还是良王,在这个节骨眼上都只能借机生事。发起宫宴还是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方才顺子说那少年是来拜见裕慈太妃的,难道是为了此事将她从景隆别院给请回来了? 这位依然在世的太妃娘娘,从小就被南境送来和亲,入宫时与夏华公主的年岁相当。那时的太上皇已经老的半截身子都在土里了,也将她当个闺女来养。所以这位老太妃和公主的关系好像一直都不错,甚至还常常的结伴出宫游玩。 其实想想,这位除了没有爱人,日子过得也不错。不知自己晚年是否能够这样幸福…… 思绪纷乱中,谢从安忽然又记起了方才的少年,不免扼腕。 只怪当日离开的匆忙,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还要怪婴癸的围帽! 他自始至终都未曾见过自己的样子。如今要是冒然开口求助,大抵还要花些力气证明自身…… 可是,当日在蓬山剿匪偶遇,今时于皇城之中重逢。一个夏家的亲戚,一个颜府的小姐。……这种巧合,他能信么? 对方惟恐避而不及的样子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谢从安默默长叹,目光转落在对面的颜姝彤身上。 自从进了这园子,她就一直在那角落里远远坐着,也不与自己说话。 谢从安斟酌着问道:“方才的那位公子是谁,姐姐可知道?” 不料对面当即正襟危坐,一副面无波澜的样子,亏得她身旁站着的丫鬟瞄来一眼,让谢从安确认了对方并非是没听到。 结果等了又等,似是被她盯得忍不过了,颜姝彤才吐出来两个字:“不知”。 到了这会儿,谢从安有些回过味来。 这个人今日恐怕是不会好了? 她将对面看了几眼,还是将哄人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转头对着廊檐下的水帘盘算该如何自救。 思来想去,身边没有影卫,同行之人也不靠谱……,出口好像仍在方才的那个少年身上。 一个会在蓬山见义勇为的人,必然是个好人,祭出夏松与他的那点交情,应该可以抱一抱大腿,求一份庇护? 思绪落定便要行动,只是身后突兀的冷喝让人心烦。 “今日不许混跑!” 寡言少语的人突然间变得铿锵有力,只是这语气实在太过了些。 谢从安的脾气已经全被激了起来。 她转过身盯着颜姝彤,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得对方心里发毛。 “你确定?” 颜姝彤也没料到,往日里总是一副随和模样的人,怎么会突然的针尖儿麦芒,一时间也没能说出话来。 这个谢姑娘来的蹊跷,不止二伯,一大家子的人对着她时都明显要古怪些。 目光落在她那张脸上,心里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即便是这样的直白挑衅,那副美貌都让人无法忽略。 记起方才谢从安急切与那公子搭讪的模样,颜姝彤的心底突然冒出一句:狐媚子。 谢从安久久未见对面言声,终是不耐烦再等。没想到才走出几步,红红就跟了过来,她只能回身警告:“别跟。” “……这,这是规矩。” 红红的嗓音里多了怯懦,身前两手紧紧握着,指节泛白,一脸为难的想要去看颜姝彤。 今日的颜姝彤何其古怪。虽然她只是闲坐摇扇并未言语,可是谢从安知道,若是不让红红跟着,回去之后恐怕会有重罚。 可若真的让她跟了,也许就会送命…… “若是连主子的话都听不懂,你便趁早回府去。”谢从安说完,隔空点了点方才坐着的地方。 红红只好乖乖行了个礼,含着眼泪退了下去。 原以为颜姝彤还会再说上几句,却没想到她极为安静坦然。谢从安顺顺利利的推掉了上来问话的宫婢,绕出了那一丛丛用来隔挡的花木。 走出不远后,瞧见一个瘦得猴儿似的小太监蜷缩着蹲在道门外,不停地抓耳挠腮,连连探着脑袋往里瞧。 他一见谢从安过来,忙得起身上前,脚下绊了个狗吃屎,半个身子都扑了出去,嘴里还在紧着问:“姑娘可是……来,参加,宫宴的?” 谢从安等他站稳了,伸手拂了下裙摆,然后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这样满身的珠环玉翠,丁零当啷,不然还是能进宫来卖首饰的? 小太监见她不说话,急的回身看了两回,然后一副商量的语气道:“姑娘若是准备好了就跟我来吧。” 话都未曾说完,人就已经急着要往前走。 谢从安默默吐槽,竟然也就鬼使神差的跟着去了。 好在不远。没几步就到了。 一处院门大开,另外两头墙壁上的门都挂着锁。一眼便能瞧见里头屋子的门窗彻底敞了个通透。打眼望去,此处院前屋内空无一人。 皇城空阔,正值夏暑清晨,人迹罕至倒也没什么奇怪。只不过阳光虽好,偶尔才能听得几声鸟鸣,看着此处,便能体会到几分宫廷特有的寂寥。 “姑娘快些选吧。定下了便将私物扣上。奴便也知道了。” 小太监留下话便匆匆离去。 谢从安本想直接折回去找人,脚下却又不自觉得走了进去。 那房内摆着的各种琴瑟乐器,让她忽然记起了一个人。 正中的古琴实在吸睛。她低头抚过琴弦,意外的动听悦耳。 上等的梓木,纹理细腻,漆色厚重光滑。整个琴身在日光之下泛出一种古朴幽然的碧色,透露出经过岁月沉淀而来的如玉质感。其上未见题字,却有几缕沧桑云纹,不失风骨。 谢从安忍不住低声赞道:“好琴。”身后有影子晃过。 她回过头,看见门口站着个漂亮姑娘。 对方立在那门槛之外,脸上没有多少胭脂,唇色苍白,看起来有些疲累。她正一脸惊愕的盯着谢从安,又像是在盯她方才碰过的那把琴。 谢从安看着对面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就连手里攥着帕子绞麻花的样子都让她心里发酸。 这女子根本就是长大之后,瘦弱版本的谢又晴。 心酸的滋味磨人,她直接开口道:“你在想什么,说出来,也许有得谈。” 这古怪的话语和带着难过的微笑让秦礼安怔住了。 这个姑娘生的好漂亮,还打扮的那样珠光宝气,穿得一身火红,说起话来却冷冰冰的,看起来不好相处。想必是哪家的千金贵女。 她将手里的帕子攥的紧紧的,怯生生的试探一句:“你若不弹琴,待会儿可表演什么呢?” 冥冥之中 谢从安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轻轻一笑,转身看了一眼算作示意。 这把琴的旁边还放着各种乐器,甚至有几台境外流行的狸筝。 “随便什么都好。”她一笑置之,再回头时,门外的人已经到了身侧。 秦礼安想去拉她的手又缩了回去,指尖被帕子勒的通红,磕磕巴巴道:“那,你,真能,让给我么?” 谢从安不知这姑娘还在担心什么,于是揣起双手退后一步,点了点头,“可以。” “当真?”顿时高起的嗓音充满了惊喜。 “当真。” 谢从安说完便打算开溜,又回头叮嘱一句:“你只当今日从未见过我。” “等等。” 身后传来的话音急促,她的手臂跟着一沉,“姑娘并非自愿来的吗?” 谢从安低头看了下手臂,对方当即就缩了回去,咬了下嘴唇道:“冒犯姑娘了。” 冒犯? 谢从安失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我,叫,秦,秦礼安。” “秦礼安?”她眯了眯眼,“我以为你叫小小。” 瞧见她眼底的笑意,秦礼安才明白过来这是玩笑,两颊顿时红霞蒸腾。“姑娘肯将这聆风让与我,我该怎么谢你呢?” 意外知道了这把琴的名字,倒让谢从安又回头多看了几眼。 原来这就是韩玉引得两位公主打起来的罪魁祸首。怪不得当日会闹到宫中被皇帝知道。想是因为这琴在宫里收着,两个女儿同时来跟父皇讨要,这才会招惹了注意。 只可惜眼下着急…… 谢从安将手一挥,“先欠着吧。” 秦礼安却急了:“姑娘若真决定了,我就将自己的印记放上了。” “嗯。” 谢从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扫见那琴尾的流苏上多了个精致的小坠子。 水滴样的形状,好生熟悉…… 她脚下一顿,人又转了回来。 看到原本已经离去的人,忽然上前去将自己的记号摘了,秦礼安脱口道:“小心,” 她急的攥住了谢从安的手,“这耳扣是做坏了的,十分尖利,你莫伤了手。”说完才想起来,“你这可是,后悔了?” 谢从安将坠子换到另一只手里,又举起来朝着她耳畔比了比,恍然道:“这是个耳坠?” 耳挂后头穿着几个彩色的丝线团成的小球,虽然样子简陋,也看得出是用了心,想是她特意做上去的。 秦礼安嗔怪着将东西拿了回去,小心的护在胸口,满脸疼惜,“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样式虽旧些,也没什么花俏,但那籽料仍是好的。”说着又瞥谢从安一眼。 某人意识到自己浑身珠翠,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耳朵,结果又碰到了一串华贵的冰凉。 这误会反正无从解释,她只能改去摸鼻子,抿着唇笑了笑,又问:“你是哪家的姑娘?” “我?”秦礼安眨了眨眼,“我是,我,我是承前进士刘子仁府上的三姑娘,我哥哥是刘常青。” 好长的名头! 谢从安吐槽完道:“我不后悔,也不与你抢。但这把琴的名头太大,劝你最好再选个别的。”说完就走,未再理会身后人的纠结。 因着方才这一阵耽误,重新再回到公道上时,周遭已多了不少的人。一眼看去,全是些漂亮姑娘,各个存了心思在今日争奇斗艳,都被宫人们引着往水榭凉亭那里去。 颜小姐是肯定没有怀表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谢从安抓了抓两只空空如也的袖袋,心下一横,只管往后宫寝殿的方向走去。 许是今日恰逢休沐,时辰又早,一路过来也算得顺利。可惜还没能高兴几分就看到了到了道路尽头挂着把铜锁的门。 好在旁边的一间门是敞开的。 这种院子很多都与公道相通,也是件好事。 谢从安收拾心情走了过去,才刚一露头就听见一问:“姑娘可是迷了路?” 她赶紧低头。 凭着方才晃过的那一眼,记得里头好像是站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太监。 大的那个有些年纪,估计是不好敷衍的。可惜两个都实在眼生。 她偷偷瞥了眼右手尽头。 那门上的锁也不知道能找谁去开,所以想要往后宫的寝殿过去,这间院子是非走不可。 不能乱套近乎的时候,那就按着规矩来吧。 她堆起笑脸道:“祖父听说太妃回来了,让小女前去拜见。” 这一句轻拿轻放,倒让人不敢怠慢。 齐询正因如何留住郑大人而烦心,这下子不得不分神出来,将眼前这低头故作恭顺的少女又仔细打量过一回。 方才一瞥惊鸿,只觉得来人惊艳华美。如今再瞧,身姿纤细,乌发如瀑,皮脂凝白。气色确实弱了些,只让人担心待会儿那日光会晒坏了她。 的确是个娇贵的小姐,却又不记得长安城里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这样出色的美人儿。 一旁的小太监已懂事的跑出去看了几眼,回头给了个肯定。 齐询了然,淡淡开口道:“您是?”语气带着宫中人常有的懒怠,还有着一丝毫不遮掩的怀疑。 谢从安依旧是那副乖顺模样,“小女姓颜。” 齐询惊讶,连忙回礼。 谢从安才松了口气,却没看见对方眼底的冷笑。“……只是这衍圣公与太妃娘娘素无来往。不知您此去是为着?” 突被这么阴阳怪气的一问,谢从安心火猛涨。 她抬起头来刚要骂人,院子里头突然有人喊了声“齐公公”。 齐询瞥了一眼,不慌不忙的侧过脸去,下巴高抬,语气懒怠怠的拉着长音,“忙完了?” 从里头跑出来的小太监,好奇的在谢从安身上扫过一眼,转朝着这位弓身下去,口中回答的慎重仔细:“郑大人问您还要等上多久。他已经小憩了一阵,还是有些头晕,想要要出宫回府呢。” 一开口的三个字已经触动了谢从安心弦。 她看透了这个齐公公的欲言又止,很想要听听他说什么,可是这人下一秒就转了过来。 “宫宴的时辰就要到了,颜小姐可要回去?” 谢从安的心早已乱了套,更别提这位说起话来冰一样的剌人,她也已经没了方才那趁势吵闹的心,索性行了个礼,自觉的消失,不过脚下还是放慢了几分,两只耳朵不自觉的竖了起来。 背后的两人小声嘀咕着:“怎么不请太医?” “咱们…您知道的…小的……哪敢得罪。” “哎……真是神仙打架……” …… 谢从安的心情糟乱,脑袋里头嗡嗡响个不停。 她神思恍惚着折回到水榭凉亭附近,一路都没见到什么人。还未临近那几块用作屏障的草木花丛,女子的娇笑已经透过水声传来。 想是今日的被邀之人都已经在座了。 红红因心内记挂忐忑,与颜姝彤禀过便寻了出来。 她一穿出那设在花草中的小径,就发现自己要寻的人竟在一丛纷繁茂盛的琼花旁站着发愣。 “小姐!快些跟我进去吧。四姑娘都已经托人寻你去了。” 红红一脸惊喜的将不情不愿的人拖进去。 谢从安一见到眼前的“美人宫宴图”,难免还是震惊了一回。 凉亭画廊中,鹅黄柳绿,姹紫嫣红,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这也太多人了吧?” 难不成除了颜家女,全长安的女子都被请来了? 谢从安默默吐槽,又听见红红抱怨:“若不是人多,怎能拖到现在呢……” 人群中突然闪现的几张面孔让她脚下一顿,转身要跑,“我去更衣。” 红红只想快些回去与四姑娘交差,偏生这理由又拒绝不得,只能托住了哄她:“咱们先去与四姑娘说了吧。” “你去与她说。我就在这里等你。” 七姑娘横竖不肯走,红红亦是无奈,只好叮嘱她留在原地,这才前去回禀。 此处与那听水的凉亭和绿荫掩映的画廊都有些距离,本应是安全的很。可哪知王浔与崔慕青说笑几句,目光还是落到了此处。 谢从安第一时间就收到了那个震惊的眼神,低头拂了下裙摆,轻轻叹气。“穿红色是真的是招人眼呐。” 王浔一眼就认出了她,吃惊的站了起来,又朝身边说了什么,抬手指向这处。下一瞬,她身旁的崔慕青也跟着站了起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帕子直接遮上了嘴巴。 再接下来,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多久,那画廊中大半的姑娘都安静了,不论懂或不懂,都齐刷刷的转来望着此处。 得益于侯府闭门谢客的十年,知道谢从安样貌的,一是那些得见天子的官员,二有参与过郑合宜生辰礼的名望之士。即便如此,也得是格外留意过她的才行。余下的,就只剩当年有资格跟去温泉行宫的几位…… 谢从安忽然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今日在场的这些女子,竟然有一多半不知是谁。 不过,等过了今日,也许这个颜绥宁就不会再是个无名之辈了。 她拧着眉,估量着今日会被谁叫破身份。正巧红红回来,欢快的声音在这安静又诡异的背景下显得尤其突兀:“小姐,我已经同四姑娘说过了,咱们快些走吧。” * 谢从安选了最角落的房间,换完衣裳就躺在了榻上。红红自知催请不动,索性也不去管她,站在一旁发起呆来。 这室中香炉紫烟,桌案上摆着书册棋盘,茶座旁甚至还设着一客古琴。真是个偷懒的好地方。 软塌旁的高几上摆满了瓜果。谢从安伸出手捻起一粒紫色的大葡萄塞进嘴里,紧跟着冒出一句话:“咱们就这么睡到天黑再回去吧?” 宫宴之变 红红一个激灵便醒了。“小姐莫要胡说。” 她特意跑去看了外头的天色,回来劝道:“前头不知开始了没。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不想回。”谢从安抱着盘葡萄躺在那里吃着,眼睛都懒得睁一下。 “小姐还请可怜奴婢。今日若是出了事,只怕这一家子命都不够拿来填的。” 红红的声音忽然变得瓮声瓮气。 谢从安歪头看了一眼,直接坐了起来。 眼见这丫头低着头忍着哭,眼泪都落在了裙摆上。 谢从安用力将那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倒不如各走各路的好。”的玩笑话咽了回去。 面前只是个从小被规驯到大的小丫头,哪里经得她这么吓唬。 轻轻叹了口气,她放下盘子站起身来:“走吧。” 两人走了一路也未见什么动静,不知前头的宫宴究竟开始了没有。 谢从安懒得去问,红红也没有半分要顾及的意思,只是不停的擦着眼睛,惦记着要将这烫手的山芋快些带回去。 迎面来了个宫婢,说是特意来接人的。红红一听说前头在等,自然以为是颜姝彤,便老实巴交的将人交了过去。 谢从安心里头明镜似的,只做低眉顺眼,跟着对方入了画廊。 她知道此处的尽头是个熟悉的地方。 那附近有座给官员日常休息用的大殿,左匾静思,右匾文墨。虽在宫中没正经当上几天值,但她爱躲懒,那地方去的多,自然就还有印象。 方才还想的是今日终归躲不过,不如就混在人群里,少说话,少惹人注目,许也就保了命了。哪知道一冒头就被抓住。 当真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啊…… 她这一路过去,经历了各种眼神检验,却奇怪的没见到王浔和她的崔姐姐,等到终于熬出了那群女人堆,又被交给了一个小太监。 两人穿过星罗泊的水上回廊,又绕过湖心凉亭,终于到了那座大殿处。 甫一进来就听到了文墨殿里的谈论声,偶尔夹杂着几声慷慨激昂。 谢从安才要松一口气,这小太监却领着转往了静思殿那侧。 这边比起那文墨殿简直安静的过分,好似无人一般。 小太监停在了一处殿门前,退后一步,示意她进去。谢从安面无表情的后退一步,瞪着眼睛装无辜。 对方等了几等,只能上前推开了门。 里头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见到外头的谢从安,眼睛一亮,忙往外走。 方才还绞尽脑汁要找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谢从安心中狂喜,暗暗喊了声:菩萨保佑。 她灿然一笑,上前行礼,甜甜的唤了声公子。 柳祯煦的脸颊迅速染上两抹绯红,却是背着手嗯了一声,有种少年故作的老成持重。 谢从安无声的笑了笑。 蓬山偶遇那日只是匆匆一瞥,天色昏暗,看得并不真切。却正是这种少年老成的沉稳,才让她将此人身份最终拿了个准儿。 默默的对比回忆之中,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笑:“人我给你找来了。煦儿可要如何谢我?” 谢从安猛的一跳,闪身躲开。 门口出现的熟人穿了件秀满云纹的白衣,头戴玉冠,手中缓缓摇着柄纸扇,已然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只不过,这一幕与记忆中的他又着实的不大一样。 这恍然生出的怪异,有种前世今生的混沌,诡异的难以言喻。 记忆里的九皇子总是看上去吊儿郎当,却是人群中察言观色的那一个,心思深不见底。他的衣裳和配饰一般都是淑妃准备的,华丽高调,跟那个整日里与他焦不离孟的王曦很是相像。 长安风行俏丽佳人,总是推崇那种雌雄莫辨的美。王曦多袭紫衣黄缎,是在容貌之外彰显着高贵的身份和圣上隆宠,而王炔在其左右,则是什么颜色艳丽穿着什么。皇家的子弟,容貌风仪都是好的,所以在那美貌无双的王曦身侧,也不曾落了下乘。 撇开良王不说,他二人也能算得是这皇城二美。只是他如今怎会忽然换了风格,连手里的纸扇也与从前不同…… 王曦从前说过,九哥手里的那些文人水墨,都是宫中收藏的贵重家伙。今日这把倒像是新鲜做出的竹扇。一面是谱词曲,另一面……竟像是空白…… 王炔见谢从安一个劲儿盯着自己输给柳祯煦后被硬生换下了的扇子,便故意合上了,背过手去,朝她笑道:“颜姑娘这样盯着我,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柳祯煦没等谢从安反应便将两人隔开,直面迎上王炔道:“她没有。” 王炔笑着给了他一扇子,还不忘恐吓:“没大没小,你是皮痒了么?” 谢从安满心奇怪这位的身份,想要知道他为何会在此出现。感觉他好像是主动找上自己的…… 困于心事的一瞬,她错过了对面某人探究的目光。 谢从安抬手轻拍柳祯煦的肩膀,“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柳祯煦回过头来,看着她的样子像是有些走神儿。 这下谢从安真的忍不住了。她眨了眨眼,想要问上几句,又不知该从何开始。 柳祯煦瞥了眼王炔,便拉她在桌边坐下,又递了盘果子在她手里,“秘密。” 谢从安捧着手里的果盘,将这两个字琢磨了几回,明白这里有着暗示,再一想,又觉得自己被看破身份的事情大抵与夏松那小子脱不了关系。 一想到夏松,她有些紧张的看向王炔。柳祯煦似是也想到了这里,忙凑近了低声道:“舅公一直都在宫里,外头的事情一概不知。你放心便是。” 谢从安点着头放下了手里的盘子,又道:“我叫颜绥宁。” 柳祯煦念了一遍,忽然惊道:“你是颜家新接回来的那个?” “嗯。”谢从安点了下头,扒开了一只橘子。 没想到对面的人一瞬间慌乱,口中喃喃道:“此次回来的匆忙,还未曾去过颜府,不然……” 谢从安边吃边等他继续,见他忽然就哑了,便主动猜测道:“你和颜子骞认识?” “他不是你哥么?”柳祯煦的语气嘲讽,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古怪的表情,显然也是不信的。 谢从安本就未曾适应这个新身份,有些心虚的看向对面的王炔,结果发现那人只顾着摆弄手里的扇子,明显也在走神儿。 “你呢?又是哪一家的?”她啜了口茶。 这位跟王炔叫舅公,又和衍圣公府很熟,应当是什么皇亲国戚。 柳祯煦拉长了声音,似乎没想好该从何说起。 王炔终于回神,随手一开扇子,笑道:“如意公子,听说过吧?” 谢从安惊叹一声,后知后觉。“原来是你啊。”说着凑去看了看柳祯煦的眉心,连连点头,“对啊,眉心有痣,其色殊红。自然是我们名满大乾的如意公子了。” “可要比你的瑾瑜公子好吧?”一句调笑脱口而出。王炔随即发现说错了话,脸上多了些不自在。 谢从安认真的捧起茶喝着,假装没有听见。 柳祯煦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个女子。 他想不明白。 谢家的混世魔王如何会突然变成了在陵化县城卖酒的林黛玉。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颜府遗失在江南的女儿。 难道是郑如之把她安排在江南,又换了个身份特意接回来的? 爷爷说他如今在前朝有着东宫倚重,顺风顺水,已非同日而语,根本无需自己担心。若他这样操作一番,只为了让这女子重新回到长安……难道是当真爱她爱得放不下了? 想起当日在蓬山的偶遇,临别时夏松的一番话忽然飘入脑海。 心事重重的柳祯煦此刻终于有了笑脸。 谢从安不知道身边这位在想什么,琢磨还是自己的那点心思。 今日让王炔盯着王浔,也不失为一个直接的办法。可是,王炔竟然是良王的人吗?如此看来,王曦也是? 想起郑合宜生辰礼那夜,王曦曾带她出城去看烟火,他那时还说了好多与良王殿下有关的事,并且反复警告,让她不要招惹这个人。 原来大家都知道这只狐狸的面具之下,是只装睡的狮子…… 谢从安按下往昔,朝王炔笑道:“方才九皇子说要换人,可是今日的宫宴又有什么新玩法?” 对方果然给了她不少信息,并且说的十分尽心仔细。 “……所以,不论今次所谓的这个家宴如何解,你只管顺着琴棋书画去答。毕竟是传下来的,这一套总归不会出错。” “又是赏月又是家宴的,难不成你们也过中秋。”谢从安吐槽一句。 柳祯煦脱口道:“那是民间的节俗。” “过个节还分民间皇室。”谢从安只想翻白眼。 她明明是在吐槽。柳祯煦却满心都是她那谢氏少主不可一世的身份,与后来被告知天下的十宗大罪,一时间纠结于该不该提醒她祸从口出。 毕竟现在人都在宫里,皇家的忌讳不少,只怕她会惹上麻烦。 王炔清楚谢从安的性子,眼见这二人的面色微妙,便主动将话接过:“管它什么呢,既来之则安之。你只需跟着玩就是了。今日必然无人敢找你麻烦。” 最后这句明显是要给她定心丸吃。 谢从安谢过好意,心底却还是隐隐不安。 王浔并不是个好性子的姑娘。王炔这个哥哥,平日里多是她的仰仗,也从未见过他兄妹起过什么冲突。那个总与她绑在一起的崔姐姐又十分聪慧。若这两人真想做点什么,恐怕不是一个九皇子就能摁得住的。 目光飘向身侧的人,她的心里又坚定了几分:今日只管跟紧了这个护身符就好。 如意公子的身后不仅是与王家有着姻亲的柳家,还有朝霞宫的那位老太妃。不论最后这个皇位是谁的,都要卖自己长辈面子吧! 皆为缘法 外头忽然来人传话,说是前头要开始了。 三人连忙从屋里出来,才一露头便撞见对面文墨殿的公子们也纷纷外行。 一袭红衣的谢从安站在这一众男子中间,又是被人从头到脚的审视。她想要转身走掉,却被人堵了回来,脚下顿时寸步难行。 她低下头,心觉着这事有些奇怪。王炔也觉察出不对,面色严肃的把着纸扇,看着那几个像是故意生事的。 柳祯煦忽然上前拉了她往殿后绕去。 两人没走出多远,谢从安便发觉这个柳公子对宫中熟悉异常。两人七拐八拐的竟然就从子岳亭的假山石里钻了出来。 凉亭对面的阔地上,此时满满是人。 一群女孩子三两一处,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更多是朝着正前方的嬷嬷和宫婢,翘首期盼,似乎是在等什么。 “要放题了。” 突然响起的说话声让她猛然一惊。 柳祯煦见谢从安捂着胸口,脸色发白,连忙道歉。 谢从安笑笑,解释一句:“我胆小,”跟着又问:“方才九皇子在,我不好多问。若是今日我从头到尾都躲着不出现,会怎样?”她指着那群女子问:“她们那么多人,该不会还要点卯?” “不会。”柳祯煦耐心解释着:“那个嬷嬷姓庞,是跟了皇后好多年的,行事作风不至如此。但今日来的这些女子们都是在闺中困久了的,好容易得了这样冠冕堂皇可以出门又能进宫的机会,可是巴不得来这里好生玩一日,又怎会躲起来。” 想起那群争奇斗艳的女子,谢从安点了点头,但还是不肯死心,“所以,我可以消失吗?” “为什么?” 柳祯煦的紧张让谢从安奇怪。他还面带困惑的问:“你很讨厌颜家?” 谢从安听得一惊,连忙摇头。 “那又何必让衍圣公府失了面子?” 话中最后两个字莫名踩中谢从安雷点。她眯起眼睛,抱起手臂,只等着看这人还能说出什么让自己生气的话。 柳祯煦看过来的眼神也变得更奇怪了,口中还在解释:“长安贵女也都是在意身份名声的。你今次回来的新闻传的那样厉害,必然有好多人都好奇的盯着。这次宫宴的时间又巧,定的主题还是家宴,想必与衍圣公府也脱不了干系。”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朝中官员皆以揣度圣意为要,这每年宫宴的主题,更无异于后宫给出的风向提示。如今……”话到此处还是停了下来,眼神倒是清澈明净,未有闪躲。 往后再说,便是多了。 谢从安心里明白,却又忍不住微微叹气。 原来自己当真是做惯了忠义侯府的谢跋扈,一旦回到了这个旧日的环境中,又脱离了那个身份的庇护,怎么行事都觉得别扭。 自古以来都是金字塔尖和塔底的人才有自由。前者是身份的特权赋予的,后者亦是泯于众生的角色换来的。似颜绥宁这种不上不下的,便只剩了顺从。 “你可是害怕?”柳祯煦突然道:“别担心,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陪我?”谢从安惊讶的回头看了眼场中,“不是说男女分席?”将他打量一回,捂着嘴笑了,“你该不会要男扮女装陪我一起去吧?” 柳祯煦的脸颊一红,忽然正色沉声,“怎么了?” 一个宫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在谢从安身后低头行礼。 “公子可曾休息好了?嬷嬷还等着您布题呢。” 两人相视一眼,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回去。 柳祯煦阔步向前,与台上的庞嬷嬷点头示意,谢从安便自觉的留在了人群里。 她特意回身瞧了瞧。 方才那个宫婢并未上台,而是悄悄地转入人群中不见了。 今日的家宴主题早已被舅甥二人透给了她。她此刻兴趣缺缺,正琢磨着那神秘的宫婢和静思殿外传头话的小太监,忽发觉有人看着自己,连忙抬头望向前方。 柳祯煦正在朝她笑,一旁的庞嬷嬷鼻孔朝天的对着这儿,从鼻孔里哼出来一个字:“请。” 谢从安懵懵懂懂,亦步亦趋,突然发现前面摆出了乐器,记起了王炔的吐槽,忍不住低头一笑。 大抵这些宫人们也都厌烦了年年新瓶装旧酒的作风,如此就把谜底给抬上来了。 柳祯煦见她低头发笑,忙得挪近一步,小声提醒:“你选个曲子,等会儿大家一起弹了便是。” 谢从安盯着台下的那些忙碌的宫人,转头凑过去小声问:“为何是我?” “方才嬷嬷说了,只因你是新归家的。主题……”柳祯煦使了个眼色。 谢从安这才注意到,他旁边宫婢的手里捧着个卷轴。上头写着家宴二字,下头盖的像是谁的私印。 她扫看一眼,便按照礼节过场。 乐器具已备妥,那台聆风也在其中。 她以指尖轻拂琴弦,依旧是浑厚动听,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耳坠上,微微一笑,不留痕迹的摘下,跟着回身举起手道:“不知被什么伤了。今日这琴,恐怕是弹不得了。”言语之间满是遗憾和感慨:“好生不巧。” 玉葱似的手指上,扎眼的血滴正淌下来。柳祯煦隔着距离看得一怔,更别提旁边的庞嬷嬷,那脸已经彻底黑了。 柳祯煦忙得上前一步:“那不如……” “不如就找个人替我?” 谢从安不管不顾,转对台上的卷轴边看边道:“既是家宴为题,人选不如也就从这里出。” 这下子庞嬷嬷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微眯着一双眼,像是要看谢从安想闹些什么。 依照皇后的意思,这个谢家的丫头从小摆弄的都是族中事务,今日拿些后宅女子擅长的来做题目,她必然就要落在下乘。颜府的姑娘们落得颜面扫地,自然也会有人想要踢她出局。这样家中的日子不好过,就便于太子后续对她拿捏。 可这丫头竟然找来了如意公子为她撑腰。 突现的消息让娘娘措手不及,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更不好拿捏柳家在这件事中的轻重,只好借口发病,暂时留在了宫中,先派她来掂掂这位少主的斤两。 谢从安见庞嬷嬷不说话,便转朝众人道:“家宴家宴,自然以家为尊。家字上头这顶屋檐,便是最最紧要。若没有它来遮风挡雨,便没有我们后宅女子的清静安稳,想来各位也都是同意我所说的。所以,咱们就先定下一个安字吧。” 此时都在等着看这颜家姑娘要做什么,自然无人反对。 谢从安又将人群扫看一回,找到了那个人便击掌一笑:“眼下这一组,既然有乐,不如就雅俗共赏,再定一个琴字。”说罢转对台上道:“在场的姐妹们,谁人名讳中若是能这二字皆有,想必就是今日替我开场的不二人选了。” 庞嬷嬷未置可否。 台下沉默片刻,有人慢慢腾挪了出来,小声说道:“我,小女,小女名,名为,秦礼安。” “礼安?好名字!家国天下,有礼即安,正是将我理解的小小家宴说得更大了,倒是更加衬题!” 谢从安毫不相让的抢白,说完又冲着柳祯煦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既然如此,具是缘法。秦小姐便请落这主位吧。” 如意公子一开口,庞嬷嬷便更不好阻拦了。 秦礼安对着这当头落下的好事,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她看了谢从安几回,还是等着庞嬷嬷点头,才迟疑着在聆风前坐下了。 庞嬷嬷的动作虽小,引起的动静却不小。要知道从前这一节的人选,多是按照辈份身份来安排,似今次这般闹起来,可是全乱了套。 人群中的议论声渐大,许多女子都不淡定起来。 一个打扮的粉粉嫩嫩的女孩子探了探头,跳出来道:“我的小名里也有安字。我能弹琵琶么?” 她看上去年岁小些,却是一脸的无谓,走去指着秦礼安左边的那支琵琶道:“我喜欢那个。” “自然归你。”谢从安笑得和蔼可亲,连连的点头示意,恨不能亲手帮着将那琵琶抱起。 小粉红直接行礼上前,言行都透着股子直爽。她被打扮的如此粉嫩可爱,想来也是被家人管束的吧。 柳祯煦已然看明白了,谢从安是巴不得这地方闹得更乱些。 谢氏的少主,果然不好欺负。 他瞥了眼庞嬷嬷,忽觉今日有趣的很。没发现那个粉衣丫头已经回头朝着自己看了好几回。 接下来,余人纷纷自荐,一个乐团很快就凑满了。 “曲子呢?奏什么?” 庞嬷嬷终于发话了。她脸色发黑,面朝前方,目不斜视,显然是不想理会某个罪魁祸首。 谢从安只管朝着柳祯煦笑。这位英雄少年极为懂事的再次出来替她解围。 最后选了个阖家欢乐的曲子,正适合在这种日子里听。 总算心满意足的脱离了众人瞩目,谢从安松了口气。柳祯煦带着宫婢来给她料理伤口,只等着人走了才问:“你怎么弄的?” 谢从安眨了眨眼,“秘密。” 真假难辨 心知她是在学自己,柳祯煦也跟着一笑。 这两人正在鬼祟,突然听到有人惊叫,方才的琴声也跟着停了。 周围的人让出路来,秦礼安竟被两个宫婢搀扶着走了出来。 她已经哭得满脸是泪,仿佛受足了委屈,一看到谢从安与柳祯煦两人便想要说些什么,眼神复杂,明显心内有情绪翻涌。 谢从安并未过去,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转去与柳祯煦对视了一眼。 这般的巧合让人意外。可是,这绝对是冲她来的! 恶毒直接又似是股恶作剧,不像是出自东宫。谢从安的脑中浮现出王浔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无奈的闭上眼,却还是没能忍住。 柳祯煦还在考虑谢从安的真实身份都有谁知道,忽然听见一句:“承前的进士,有什么特别的吗?” 冷不丁被问起这毫不相关的事,他愣了一下,“当年…嗯…那一位……登基之日虽短……那时突然下诏,平民之家也被准许参与科举。但这旨意下来时,科考已然临近,所以能考上的,除了需要平素就看重学识,笔耕不辍,还要有足够的银钱能供他及时到达长安来参加考试。虽说这旨意是个造福百姓的好事,但却难得就这样能拔出头的。所以民间对承前的那一期总会高看几分。” 这么模模糊糊的一番解释,谢从安竟然听懂了。 在皇帝篡位之前,曾有一批特殊的进士,都是自身厉害,家里条件又不错的。 “既说是富户,……可她的打扮…”谢从安又换了个问题:“…长安城的人你认识多少?刘常青,嗯,刘子仁,你可认得?” “不认识。”柳祯煦直接摇头,“不过可以让舅公帮忙找。他瞧着不大靠谱,但脑袋灵光,法子又多,定然能帮上你。” 谢从安看出了柳祯煦的欲言又止,笑了笑,“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你舅公的小辫子要告诉我,方便我拿捏使唤他?” 柳祯煦抿紧了唇,拽下她的袖子,低声道:“你往后莫要提什么承不承前的。若是……”他抬头看了看那群人,声音又压了几分:“忌讳。” 谢从安当即便发现了漏洞,不可置信道:“对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可她……” 看着谢从安皱眉思考的样子,柳祯煦有些无奈,“你想什么呢?这很奇怪吗?” 谢从安转去看向了秦礼安消失的方向,斟酌着道:“我今天要是惹事了,你能罩着我吗?” “罩着你?” 柳祯煦学她说话,突然举起手臂,一手拉着另一手的袖子在她头顶张开道:“像这样?” 谢从安摸着耳朵就半曲了腿蹲下,还歪着头笑起来。“对对对,就这样。”她被上头的阳光照的睁不开眼,口中却还一直叨念着。 “自然可以。”柳祯煦答得极快,伸手扶她起来,又示意她去看台上:“连那个两字都是皇后托我曾祖母写的。今天你想要干什么都行。” “曾祖母?”谢从安一愣。 方才那客私章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谢从安心里踏实,两眼弯弯,忽然发现远处又来了个熟人。 王炔带着两个小太监,一出画廊就东张西望的。有女子认出来了,上前去与他行礼。谢从安趁机拉着柳祯煦,偷偷跑回了那水亭子里躲着。 “今日反正露过了脸。也算有了交代了。”她一进来便靠着柱子坐下,毫不在意的将两条腿也摆在了长椅上。一回头,见柳祯煦又是那副古里古怪的样子看着自己。 谢从安知道这个人藏着心事。她捏着拳头敲着腿瞥去一眼。“怎么了?” “你,”柳祯煦站在那里斟酌了片刻,说出了四个字:“这是宫里。” “所以呢?”谢从安继续敲腿。 “你,这,”柳祯煦半晌没能说出什么,来回踱了几步,再走到她身边时忽然叹了口气,“是我愚昧了。如你这般,自然不同于那些困在内宅之人。能够出入山河,潇洒自由,如此方能得这才情如许。而我,总是想要离开,却又反复被困,终不能到你的境地。” 谢从安从早上折腾到现在,困劲儿已经要抗不住了。她支着脑袋,一番话听得云里雾里。 反正没懂这小子说的什么,只觉得好笑。今时今日,竟然都有人来夸自己的才情了…… 才笑一下,又反应过来,睁眼道:“夏松跟你说什么了?”她一时紧张的连腿也收了回去,只差站起身来捉人。 方才略过的话此刻重提。谢从安的面色严肃,看着柳祯煦问道:“你究竟怎么认出我的?” 对面的人默了半晌,最后也只给出了一个名字。 “夏松?还真的是他……”谢从安想了一会儿,试探道:“他偷画了我的画像?” “嗯。”柳祯煦慌得手脚发麻,一个劲儿的点头,生怕她不信。 这样拙略的演技,谢从安自然要怀疑,可是思来想去,亦无其他答案可选。 “罢了罢了。谁还没几个秘密呢。”她摇了摇头,“你只要帮忙瞒着夏家人和我的关系便是。我不想他们牵扯进来。” 这话明显让柳祯煦的脸色又起了古怪。 到了这会儿,谢从安只觉得身心俱疲,已不想再去琢磨,索性直言道:“如今的我纯然只当你是救星。你若想害我,至此便已经赢了。” “我没有。”柳祯煦答得飞快,还是咽下了半句话。 谢从安点头,“我信你。” 突兀的人声又响了起来:“你们两个倒是会躲。” 二人齐齐转头。 王炔还是找了过来。 水声潺潺,白衣流光。 那个眉目带笑,摇着纸扇穿过水帘的人,被日光将流水映照出斑斑光点打落周身。从这里看过去,仿佛是一群灵蝶翩翩起舞,围绕着他徐徐而来。 这一幕实在太过好看。谢从安忽然就懂了做帝王的好。 她懒懒笑着,靠在栏杆欣赏着眼前这一番美景,却不知身边人将她这模样与传说中的新闻又对上了七七八八。 王炔见谢从安盯着自己,手中扇子一转,走了过来。 “我只说你今日随意玩。你倒是将……母后也算进去了?”他合上扇子,弯下腰道:“可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不如说来与我听听。” 谢家少主的性子古怪,世人皆知。可他知道她只是淘气,是个顶顶有趣的性子。从前都是王曦护着她,今日难得又有了兴致,就让她在此撒一撒在外头受得那些气吧。 王炔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心急催促道:“不论什么,你只管说来。我都帮着你。” 这人突如其来的热情让谢从安摸不着头脑,还有些尴尬起来。她连忙借笑躲过,一个主意冒了出来,“既然这样。不如,咱们就都一处玩吧?” * 庞嬷嬷来时,遥遥可见,今日的王子贵女都不分身份的混在一处。 不少人都在那水上回廊间来来去去,也有在岸上聚在一处的,守着入口的,不知都是在做什么,但的确热闹得很。 她带着一众宫女,步履匆匆,气急败坏,“不是说了,我回去跟娘娘回禀。你们在此盯着,有何事都及时来报!怎会到了这会儿才说!” 身旁的宫女也是吓得哆嗦,磕磕巴巴的解释着:“我们的人都被九皇子扣着。余下都说谁敢报信,早晚要被他抓住打死。” 庞嬷嬷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憋了半晌,只恨出一声:“淑妃的好儿子!” 那水上回廊眼见已在身前,她却忽然站住了脚,领着这群人静静观望了片刻,又转对一旁嘱咐道:“在此守着。”说完便转身往回去了。 星罗泊上热闹依旧。大家玩得不亦乐乎,时不时便有些哄笑和嘻闹传来。 方才告密的宫女,一心忐忑却不明所以,也只能在原地等着,不敢轻举妄动。 * 庞嬷嬷折回宫中,将方才看到的情形仔细说了一回。 “……那湖边瞧着是乱的,仔细看来,却又有着几分章法。小爵爷在盯着人做什么题目,好像是个判官,赢了的便会前往回廊。岸上的各个入口有宫人捧着红绳系着的荷花与荷叶,不论男女,可随意挑选一支,寻着红绳往湖心走。若是抽中了同一条线,两人便可从九皇子处领到一物,再往那……颜姑娘处去取东西。” 难得两个儿子都在,皇后不声不响的看着他们二人对弈,咬了口糕点细细品着。 太子落下一枚棋子,开口问道:“取得什么?” “隔着有些远。老奴没看清楚。”庞嬷嬷说着就低了头,只担心这位动怒。 没想到太子却只是笑了一声,把玩着手里的棋子道:“这么多年了,孤从来就不乐意去这宫宴,只觉得没意思。这个……颜绥宁,倒是有趣。”说完丢下了棋子,俨然是不打算继续了。 暗箭难防 对面的七皇子跟着放下棋子。一旁伺候的宫女已将净手的水调好送了过去。 太子丢下擦手的软帛道:“时辰也差不多了。依孤看,嬷嬷也不必再辛苦回去,索性让他们那些小辈全都撒开玩个痛快。待午膳之后,小憩回来。咱们再一同过去,瞧瞧。”说完侧身看了眼庞嬷嬷,目光转落在皇后身上。 皇后把果子递给身边的小儿子,难得笑得慈祥和善。 她自然懂得太子的心思,更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瞥了庞嬷嬷一眼,脸上依旧是微微的笑。 这位侍奉了几十年的老奴直接领命出去,招手唤过一名宫女,低声吩咐着如此这般,等等、等等。 * 今日的良王府不知怎得,府门紧闭,等了半晌,已经日头高挂了也不见有动静,就连后门都未见每日采买的人出来。 受命出宫送信的小太监在外头急的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眼看着时辰不多,无奈折回时,发现车里竟然坐着个白衣公子。 “不知公公找谁?” 小太监将他打量一回。 白衣金冠,长相阴柔,气质不俗。不光脸长得漂亮,神色里竟难得有几分真诚。 这条街平素少有路人,大抵还是与良王府有些关系…… 他试着搪塞:“传个话罢了。”说罢便想将人请下去。没想到对方伸出手来虚扶一把,直接拦在了面前。 “不知是什么话?” 小太监看着这人手心里的牌子,总算松了口气,招手让他附耳过来,低语几句。 曾法书落车之后,望着那马车朝东南去了,低头想了一回,自言自语道:“难道会是去找他?”脚下已急步跟了过去。 * 午膳时分。 说好了的分席,也被改为了一男一女的间隔混坐。 一群宫人将中间的屏风撤了,座位也都给了众人自己选。 一开始还是无人上前,还是那个弹琵琶的女子主动走来坐在了柳祯煦身侧,公子们看见也跟着动了,其余的女子才陆陆续续的走了进来。 这样的安排很有意思,不论谁与谁挨着,桌面上都是眼神乱飞。怎么瞧都有得琢磨。 谢从安看得有趣,右手坐着的柳祯煦却在隔着她跟王炔耳语:“你就放她这样闹,等等可有好果子吃。” 她伸手将人推开,瞥了眼王炔身边的女子,认出是方才主动与他请安的一个,默默记了下来,“咱们先玩一场猜谜,再用菜名作诗,最后便可以拆袋子了。” 王炔将她从桌下递来的袋子抓在手心掂了掂。 没什么重量,想来又是些写好的纸。 “还是同先前一样,记着赢了的次数,最后来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是。”谢从安对着他弯了弯眼睛。 方才的那些安排,他初看之时还以为离不开些男男女女之事,也跟着担心了一回,可是很快就发现了里头的不同。 谢从安竟然带头去拿荷叶,很快也出现了女子上前射题的。 难得皇后今次请了不少新人,他又想办法困住了妹妹。不然那些贵女们可不见得会听她的。 今日这一闹,怎么瞧这个谢家少主像是有些计算在里头。每年这宫宴是干什么用,他心里自然清楚,此刻也难免有了些期待。 “最后拔头筹的呢?你准备如何安排?”王炔看着埋头吃东西的谢从安,心跳已经不大安分了。 谢从安正在斟酌着这一口是吃咸还是吃酸,头也不抬道:“难道还用我来?” 柳祯煦见王炔无话,以为是他没听懂,便插了句嘴道:“自然是登阁望月。” 王炔难掩心喜,追问一句:“那你要和谁去?” 谢从安这次回过头去正经将他看了一回,送到嘴边的饵块挪开一瞬,又笑了一笑,“反正不是和你。” 王炔被噎的只能打开扇子扭头望向外侧,“今日实在是奇了,庞嬷嬷走了大半日也不曾回来,竟然就由着咱们这样闹。” 柳祯煦道:“没什么奇怪的。宫中各项事务都要按着规矩来。谁会没事来折腾这些。他们自然是想也想不到。” 王炔忽然回头。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一起落在了谢从安身上。 中间这个人虽在忙着吃,也知道左右两个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完全不同。 都是宫里浸出来的人精,竟然还在此处说些不疼不痒的给她听。 “你们可是不饿?”谢从安懒懒问了一声。 王炔笑笑,起身唤来宫人,按她方才说的交代着后续安排。 柳祯煦看了眼面前的菜肴,依旧没动筷子,“我不饿。”又嘱咐她:“你少吃些,等等等休憩的时候我再带你去吃点别的。” 谢从安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这宫宴如她所想,一点也不好吃,又冷又没什么滋味,还不如飒岳高阁的小炒。 那日沐在阳光中的和善笑脸在心间一闪而过,谢从安没气力的咕哝一句:“可我现在肚子饿啊?”说完又拿起一块糕点,又不想吃,便小口咬下了一角,抬起头的瞬间,惊觉这一整桌只有她一个在吃,余下不论男女都只是端正坐着,有些凑在一起说话,有些则像是看笑话似的看着她,还有一些满脸尴尬,眼神远躲着她这处的。 …… 老天鹅啊……索性就当他们都是在等着王炔放题吧。 谢从安闭上眼睛,在心里自我安慰一回,放下了手里的糕点。 “这可是你说的。等等别忘了叫我。” 柳祯煦看着她那副嘟嘟囔囔的样子,像个犯了错又不甘心的小孩子,忽然懂了郑如之的喜爱。 她不是那种愿意把自己捏成的淑女样子的人。郑如之自小便游历山川,足迹踏过大半大乾国土,却终因家族落败,被困在这长安城的墙宇之内。若能得一个性情似她这般洒脱自然的女子陪伴左右,的确会好一些。 “我答应了今日罩着你,你可得好好谢我。” 身边人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谢从安转头道:“你想干什么?” 柳祯煦又是一副故作神秘的样子:“现下不好多说。之后再跟你讨要。” 谢从安摸摸耳朵上的坠子,直愣愣道:“我没钱。” 柳祯煦看了看她耳朵上那串华贵的八宝,一下子没绷住笑:“我也不缺钱。” “那你想要什么?” 纤细的手指拨动耳坠,又摸了摸手腕上一条系了花结的彩色碧玺,那双眼睛明显没有放松警惕,还是紧紧的将他盯着。 “我只要你帮我做件事。”柳祯煦依旧笑着不说。 “行。”谢从安点了点头,举起手指道:“但是,杀人越货的不行,违背我做人本心的不行。总之,你要想做什么,还是得看我当时乐不乐意。” 她一开口就是这样长的一串。柳祯煦自然也听出了里头的名堂,却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谢从安知道他是真的没有恶意,便伸出手,弯了眼睛道:“成交。” 柳祯煦肩后突然冒出来个小脑袋瓜。 谢从安认出是那个粉衫裙的小丫头。 柳祯煦知道旁边这女子从方才坐下就一直探头探脑的偷听他们说话。 谢从安却是有意带她一起玩的,探身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卢英。我叫卢英。颜姐姐要记得我。” 对方伸出手将她一把抓住,那殷切的模样让谢从安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不过她每次说话都是副真诚无惧的样子,答什么也都异常利落,实在不像是有所隐瞒,至于眼神嘛,总是会不自觉的就飘向身前。 谢从安明白了一些,抿着唇点了点头。 她只是有些奇怪什么样的家庭会给女儿起一个卢英这样帅气的名字,又闹了身粉衫长裙来参加宫宴。 柳祯煦忽然转头问道:“卢范契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爹。”卢英还是那副认真的样子,一发觉他脸色有异,也跟着皱了下眉,脸上有种嫌弃他大惊小怪的样子,将柳祯煦又看了几眼。 柳祯煦的脸上仍是不可置信,话未出口又觉得不妥,忙借口道:“下午的竹枝赛,你可曾准备好了?” 卢英看了眼已经起身离去的谢从安,一字一句的答他:“我从小就不擅长那些笔纸上的东西。方才九皇子说过,晚些还有骑马射箭,女子也可以一同参与的。到时候我再好好地玩。” 柳祯煦的目光忽然往下落了一寸。 卢英身上穿得是长安贵女中盛行的曳地长裙,就是那种常被穿来赴宴的款式。 卢英也看懂了他的意思,有些不自在的侧过身去扯了扯袖子,将手也藏了起来。 打量女子衣裙,不是君子所为,失礼太过,柳祯煦懊恼的想要找个话题避开这处尴尬:“方才你琵琶弹得不错。” 卢英倒是答得大大方方,“被逼的。若是不学,便不可以骑马。若是不练,便不能吃饭。”说着将桌下的手伸了出来:“这掌心可是挨了不少板子。若不是指头还得弹琴,恐怕也要被伺候起来了。”说着还动了动手指,盯着自己的指尖无奈的叹气。 这姑娘的肤色略黄,双手的掌心和指尖都有薄茧,能看出也是悉心呵护过,不过仍不如谢从安那双玉葱似的柔荑好看。可她说话的语气,无奈中透着讽刺,说出口却又是种轻松的味道,好似这些琐碎也算不得什么。 结交新人 柳祯煦不由得对她又多看了几眼。 所以长安城中还是养得出有趣的女子。只不过是他不得见罢了。 忽然意识到什么,柳祯煦又将桌上的人细细打量过一回,这才发觉此次宫宴的名帖派得过于多,较之往年甚至要多出至少一半的人来。 素日得以出入宫围的贵女们大多都在,不知为何独独少了十公主,还有那个总与她形影不离的崔氏之女也未现身。 今年的许多面孔都毫无印象。 单凭观察来评定女子出身,他亦是懵懂,可是明眼能见,在场束手束脚的人不少,许多都不是什么大家做派。甚至今日来的许多公子中有着不少言行粗鄙者,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他就已听过多次不堪入耳的话了。 那几人也是呼朋引伴的,实在是拿不上台面。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几个,亦没人愿意与他们在一处呆着的。倒是那个房斌,明明是个大家公子,却也还是吆五喝六的,让人没眼多瞧。 方才射题,有几个姑娘都被那群人吓唬了,现在无论做什么都躲在最后,看样子是不想与他们沾带。 想起方才谢从安提过的名字,柳祯煦心里有个答案渐渐浮出水面。 今次的受邀名帖,像是暗存了皇后对颜家女的羞辱。 怪不得他未曾受邀列席。就算是此次回来的急,只要是朝霞宫有心,请到他也并非难事。 虽未过问原有的安排如何,单说是以家宴为题,又从一开始便让谢从安上台选曲,分明就已经存了心思敲打,要让她从这处处管束中认清自己如今的身份。 难怪舅公会突然开口说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些什么,今早寻人也是答应的异常爽快。依着这皇子的身份,在宫中的时日又比自己要多,他大抵是对这些早已了如指掌,看得也要比自己更清楚些。 想起方才借机跟谢从安讨要画作,柳祯煦觉得自己像是个趁火打劫的小人,一时间耳根烧热,低下了头。 “你不用担心。我从不在意这些的。”旁边的小声劝解又让他抬起了头。 卢英正朝他笑着,脸上还是那副认真的模样:“你不必多想,我没那么小气,真的没有在意。” 越想越深的心思忽然就好了许多。柳祯煦也笑了,“晚些射箭,我们一组吧?” “好啊。”这意外的惊喜让卢英也笑了。 她学着谢从安的样子伸出了手道:“成交。” * 谢从安趁着王炔忙碌,偷偷溜了出去。 她记挂着早晨受了伤的秦礼安,跟宫人拿了提前嘱咐好的食盒,便往更衣休憩的地方去寻人。 早上才去过一次,又在那里赖了许久,这会儿也算是熟门熟路。 推门便看见秦礼安窝在方才她躺过的榻上,整个人都似少了生气,看着病怏怏的,听到这里的动静也只是抬了下眼皮,并无太多反应。 “你怎么样了?” 谢从安问候一句,将食盒放下,又打量了一眼。 周围摆的还是那些果子香炉,并没有饭食送来。 “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秦礼安叹了口气,坐起来依旧不说话。 谢从安靠近坐下,发觉她身上的衣裳有种奇怪又熟悉的气味,在熏香的掩盖之下,时不时的透出一些,便探身将那香炉挪近过来。 “你怎么来了这里?”秦礼安问。 她嗓子是哑的,帕子展开晾在软塌倚背上,还能看见湿痕,可见是哭了不短的时候。 “大家都在用膳,我来瞧瞧你。”谢从安顿了顿,“方才,你似是有话要同我说。” 秦礼安看了看她,却又一言不发。 谢从安只好主动道歉:“对不起。今日这事,你是受了我的罪。只是……我也没想到……” “果然如此。”秦礼安冒出这一句,眼圈也跟着红了。她举起自己缠着的手指看着,瘪着嘴,委屈的又是想哭。 谢从安不知该从何辩解,抬手将耳坠子拽下放进她手里。“是我不对。这个赔给你。请你原谅。” 秦礼安一推道:“我不要你的。你将母亲的遗物还我。” 谢从安道:“那个我必然会还给你,只是方才不知掉在了何处,我还在托人寻找。这串八宝便压给你了。你若喜欢,权当个歉礼留着。总之是我对你不起,让你的手指受了伤……” “我知道,” 秦礼安的嗓子似是被堵住了,缓了好久才说出话来,“你不坏。是有人要欺负你。这都是些巧合。” 她啜泣声声,勉强着道:“你试琴时只动了四合,任谁都听得出来。我母亲那只耳坠的挂扣锋利,你是用它伤的手,就为了不去弹琴罢了。今日的曲子也不是你选的,那坏人定然早就知道了,所以手脚都做在徵羽几处。而且今早你也劝过我,说这把琴太招是非,定然不是故意。”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那些人也太坏了。”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又落下两行泪,咕哝了一句:“真的好疼。” “你倒是个明白人。”谢从安原本做足了心理准备,等着这位哭闹打骂,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清醒。 秦礼安看着她,吸了吸鼻子,“你是颜家新接回来的,肯定也不容易。我……我懂。” 这句话让谢从安又生了好奇。 秦礼安看懂了她的眼神,眼圈即刻又红了,强忍着哭意道:“我其实也是被送出去的。后来家里运势怎么都不好,他们就又算了八字,将我接了回来。”顿了顿又道:“你难道就不曾奇怪?我爹爹和哥哥都姓刘,怎么独我是姓秦的。” 谢从安没好意思八卦,尴尬的笑了笑,没有作声。 秦礼安道:“……我去的也算是大户人家。说是收做小姐,其实就是个伴读,同她的丫鬟一样,都是贴身陪着。” “她?” 秦礼安点头,“秦祝安。我们镇上的富户秦理秦眷官的女儿。” 眷官是这些年才刚出的新名头,对地方捐钱就能得,相当于间接的拿钱买官。不过这买的是官家正经给的帽子,除了面上有光,并无任何实权。 谢从安心里还是觉得奇怪。富庶人家多收养个孩子陪自己女儿作伴,在哪朝哪代也不稀罕。可她爹爹既然是承前的进士,显然家中也是不缺钱的,如何还要这般待她。 秦礼安看懂了她的沉默,轻声道:“颜小姐可是觉得我父亲奇怪?” 谢从安尴尬的只能抿唇低头。 秦礼安却不以为意,“我爹爹迷信。自我出生便有师父说我八字对他的仕途有碍。所以他便将我养在偏院中,后来还是几番不中,便把我送去了秦家。” 听到这里,谢从安已经惊呆了。“送你走是因为仕途妨碍?”冷笑一声又问:“那如今怎么又举家进了长安?”她眯着眼睛,语气讥讽,已经有些压不住火了。 秦礼安道:“后来爹爹身体不好,也就不考了。换了哥哥,也是多次未中。再后来他们请师父又算了一卦,说是我对哥哥的仕途有助益,便又……又将我……找了回来。”她说着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极小。 谢从安咬着后槽牙,一巴掌拍在了那榻上:“什么混账东西!” 旁边吓得一惊,她又只得再去倒歉。 秦礼安这会儿已经好了许多,没有再哭下去,而是看着谢从安,眼睛里也满是好奇。“你瞧着挺不像是他们说的那种……在外头养大的姑娘。”见谢从安看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嗯……她们说起你的时候都神秘兮兮的,好像你在长安很有名。” “呵。”谢从安敷衍了一句:“颜家的姑娘,怎会没人知道。” “不是的。”秦礼安摇头,“我可不是笨蛋。她们嘀咕你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你有什么秘密在身上。”说着又想了想,“你那个姐姐……” 她似是在纠结该不该说。谢从安也不催促,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坐着。 秦礼安又看了眼手里的八宝耳坠,下定决心道:“我看见有宫人来叫她,就是叫走十公主的那个宫人。” 谢从安这才想起,方才好像是有一阵子没见到颜姝彤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她轻轻摸了摸秦礼安的手掌,将自己知道的信息也拿来交换:“你以后也莫要再提承前的事。皇上不高兴。” “啊?”秦礼安愣了愣,“可我爹说……” “男人在面子上作的功夫,有时比我们女子在妆容上做的手脚还多。” 谢从安刮着脸皮的样子一下子把秦礼安逗乐了。她笑了一阵,语气涩涩的解释着:“其实,除了我爹,我从前跟的那个小姐也特意叮嘱我要这么说。” “秦祝安?” 秦礼安点头,“我们一家搬来长安。她也前来送别,说我们往后还是朋友,又送了我许多东西。这次知道我要参加宫宴,她便写了长长的信给我,还交代了我许多她寻人打听来的细节。” 谢从安问:“那些细节可曾好用?” “算吧。”秦礼安道:“我不是碰见了你么。” 知道她这是在说私下里提前选琴的事,谢从安点了点头,“的确有用。毕竟连我这个有秘密的人也不知道。” 稀里糊涂 求生的本能让她从地上瞬间弹了起来,不停的抹脸跳脚,用袖子抽打着身上。 有些虫子就势掉下,但因这衣裙华贵,上头许多穿珠缀玉的花纹,不少还是顺着这些纹理往上爬着,甚至有些已经钻进了那些珠子穿作花叶的孔隙里。 谢从安边打边跳,只觉得浑身发痒,亦被恐惧淹没。她不停地摇着头,生怕虫子会再爬上来,心底渐渐升起了绝望。 她还在努力试图压制恐慌,让自己恢复克制冷静,眨去泪水,回头四顾。无意间看见了手臂上爬着一直巨大的多脚虫,将她吓得惊叫畜牲,连连甩手,来不及多想便冲着湖边跑了过去。 沉入水中的一刻,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湖水浮浮沉沉,她潜入其中,来回的游着。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把虫子从身上赶走。 反复的升潜之后,又热又冷的湖水让逐渐缺氧的脑袋犯起了迷糊,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停的在她耳畔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大,反复回响: “夫人要记得远离长安。” “夫人要知道,容貌再好,男人一样不可信。” “夫人莫怕,我不会让虫子咬你。” “夫人,来世不知如何。希望你我各自安好。” 左手腕间突然传来种一种熟悉又难言的钝痛,谢从安终于集中了精神。 她试图在这一声声的夫人中分辨出说话的是谁,突然出现的一个名字却越来越清晰: 颜绥宁。 为何会这么熟悉……好像是在叫我? 可我是谢从安……谢? 不对。 我如今姓颜。 ……我就是,颜绥宁。 再次浮出水面,谢从安发现自己远离了岸边,正在游往湖心。 回首岸上,这会儿已经站了许多人。男女皆有。 她抹去脸上的碎发,不知为何忽然转过头去。 远处那个正对湖水的观景阁上,竟然也有一群人朝这边望着。 虽然隔得远些,看不大清楚,但那群人衣着气势,与周遭侍奉着的宫人,都彰显着不一般。其中有一个身影,尤其的眼熟…… “颜绥宁!上来!”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男子的声音穿越水面,直接敲进了她的脑袋。 谢从安吓了一跳,挥动着四肢努力转回,竟然看见了那朵多日不见的白莲花。 他果然好着! 才生安慰,又奇怪起来:这个人的身份竟然能进宫?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曾法书的眉头皱得罕见,明白的摆出了火气,手臂长长的冲她喊话,那模样就说是威胁也不夸张。 “过来!” 谢从安此刻脑袋发沉,有些迷糊,但还是听了话开始往回游。就在快要被曾法书拉住的片刻,她忽然又缩了回去,转头看向观景阁的方向。 “你干什么?快些上来!” 曾法书看出她的脸色发青,已经开始担心了。 他只后悔自己方才躲得远了些,没能看清楚那个袋子里装的什么,还以为是两个宫女想要绑人没能成功,并未当作是什么大事,还因她的狼狈跌倒而笑了几声。直到这人跳了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急忙奔来此处想要救她。 谢从安还是在水里泡着,扭头四处探看,就是不肯上岸。 在恼火占据上风的一瞬间,曾法书突然懂了。 夏日女子的裙衫单薄。若是她此时上岸,必然会被围观者看个精光。 他方才没有直接下水,一是知道她本就会水,二是下意识觉得这个时节当要远着水边,倒是没有去细想内里究竟。 此时再看,人群中果然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还有男子明显带着窃笑,准备看一场好戏。 曾法书恨不能将这群人全都揍了了事。可他出现在这里已是麻烦,若再动手打了这些哪个,恐怕此事不能善终。 水中极耗体力,谢从安一夜未眠,宿醉又加上早晨的折腾,这会儿已经彻底撑不住了。 她咬着嘴唇逼自己清醒,反而向后游去。 力竭之际,脑袋里已是一片空白,如何也想不出能让曾法书明白自己处境的办法。 岸边的人已急得又吼了起来:“过来!” 曾法书的身子又往前探了几分,像是等不及要亲自入水捉人了。 忽然一个物什被塞了过来。 曾法书下意识捧住,身边的粉衫女子已经转朝身后的诸人道:“公子们还请自觉转身吧。不要因此等小事,落了自己的脸面和身份。” 围观的男子们面面相觑。 以君子正身的那些早已离开,留下的这些被说破了龌龊,却还在装聋作哑,佯装不以为意,更有趁机出言讥讽的。 忽然有人认出了观景阁的那道明黄身影,小声叫身边人去看。“太子。” 岸边小小的喧闹一阵,围观者在这女子和几个宫人的催促下,陆陆续续转过了身。 谢从安已经认出了卢英,喜出望外。 曾法书将手里的粉色披风抖开了,不停喊着她。 岸边围观的男子皆已听话照做。卢英转回,与身边的丫头捡起了地上的鹅卵石抓在手心,朝湖里丢着,口中还在急促劝着:“姐姐快上来。水里待久了要生病的。” 谢从安努力挥动手脚,乖乖靠近上岸。从水中起身的瞬间,曾法书飞快将她裹了起来。 谢从安捉紧披风,小声催促着快走,脚下挪了一步,才发觉鞋子也没了。她会如此着急,原因无它,只因这披风质料薄透,不消多久便会被身上的水给沁湿,仍是个走光的下场。 曾法书看她一眼,无奈将人一把抱起。 谢从安也知道这是个下下之选,却只能搂着他脖子,指向一处道:“去那边。” * 卢英带着丫头笑梨推门而入,正巧与曾法书撞了个照面。 “多谢公子方才出手相救。”她郑重行礼,目光却不掩好奇,在对面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 曾法书点头示意,又侧过脸去交代一句:“我就在外头。” 屋内此刻空无一人,地上一排湿漉漉的脚印指向屏风之后。 这话显然是对颜姐姐说的。 卢英回身又看一眼,示意笑梨关门,自己走去屏风前轻声问道:“姐姐可有替换的衣物。” 里头只是嗯了一声。听起来不如早上那般意气风发,不过也未曾伤心,倒像是有些累了。 她又侧耳听了听,那窸窸窣窣的动静,应当是在更衣。 忽然一个陌生的女子道:“你这是怎么弄的?”又问了一句:“可是我提醒过你的?”跟着就没了后续。 卢英思索着走去椅子上坐下,端起了桌上倒好的茶,却被暗中扯了下袖子。 笑梨示意她去看另一旁桌上摆的东西。 那里放着个宫中常见的食盒,旁边是些未用完的饭菜点心,另一边还摆着个药盒子,旁边是一捆细帛,还有个精致的银剪刀。 出身将门,她一看便懂,那些都是包裹伤口用的。不过还没想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屏风后的人已经出来了。 谢从安只着里衣,一把抓上脸颊,留下了几道红印。她同卢英招手,又抓起一把头发看着,脚下不停的踩来踩去,“你们也来帮帮我,看看我身上还有没有虫子。” 外头忽然有人敲门,说是沐浴用的热水送来了。 看着谢从安红彤彤的眼眶,卢英忽然明白过来,“颜姐姐怕虫子?” 突然一声尖叫,跟出来的秦礼安将手里的湿衣裳一把丢了出去,“虫子?什么虫子?哪里有虫子!”她吓得原地跳起,不停的看着四围,手上拂动衣衫裙摆,连声音都呜咽起来,“这也太坏了,太坏了,她们太坏了。”顿一顿又补了一句:“真的好坏!” * 柳祯煦正睡得稀里糊涂,莫名醒了过来。此时困意缠绵,难离枕榻,他便依旧躺着,闭目养神,准备再打个盹。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他惦记着在外张罗的舅公,便支起身问了句:“外头怎么了?”模糊着又听见一声,竟像是男子怒吼,虽然不像是舅公的声音,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的起身下榻。 给他守门的小太监不知哪里去了,门外是朝霞宫的两张熟悉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 柳祯煦看着青豆和蜀黎,觉得情形有些不对。 前头又传来一阵喧闹。 有不少的男子从外头转回,边说边笑,纷纷往这侧的偏殿过来。 柳祯煦喊住个匆匆跑过的小太监,转朝两个宫女笑道:“劳烦姐姐们去帮我打听打听,”又指着那几个人的背影,小声道:“问清楚他们方才都干什么去了,下午是否又有了什么新安排。可千万别让我漏了。” 青豆和蜀黎领命而来,前后都有准备,怎会看不懂这位太妃的心肝宝贝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可是耐不住这祖宗哀求,软硬兼施,最终还是被逼的硬着头皮去了。 两人前脚才走,柳祯煦便冷了脸去问那个把焦急写了满脸的小太监:“外头怎么了?” “不,不知道。”小太监急的磕巴,手指着前头道:“小的得去救人。” 柳祯煦的脸色一下变了,揪住了他的衣领问:“救谁?” 稀里糊涂 求生的本能让她从地上瞬间弹了起来,不停的抹脸跳脚,用袖子抽打着身上。 有些虫子就势掉下,但因这衣裙华贵,上头许多穿珠缀玉的花纹,不少还是顺着这些纹理往上爬着,甚至有些已经钻进了那些珠子穿作花叶的孔隙里。 谢从安边打边跳,只觉得浑身发痒,亦被恐惧淹没。她不停地摇着头,生怕虫子会再爬上来,心底渐渐升起了绝望。 她还在努力试图压制恐慌,让自己恢复克制冷静,眨去泪水,回头四顾。无意间看见了手臂上爬着一直巨大的多脚虫,将她吓得惊叫畜牲,连连甩手,来不及多想便冲着湖边跑了过去。 沉入水中的一刻,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湖水浮浮沉沉,她潜入其中,来回的游着。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把虫子从身上赶走。 反复的升潜之后,又热又冷的湖水让逐渐缺氧的脑袋犯起了迷糊,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停的在她耳畔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大,反复回响: “夫人要记得远离长安。” “夫人要知道,容貌再好,男人一样不可信。” “夫人莫怕,我不会让虫子咬你。” “夫人,来世不知如何。希望你我各自安好。” 左手腕间突然传来种一种熟悉又难言的钝痛,谢从安终于集中了精神。 她试图在这一声声的夫人中分辨出说话的是谁,突然出现的一个名字却越来越清晰: 颜绥宁。 为何会这么熟悉……好像是在叫我? 可我是谢从安……谢? 不对。 我如今姓颜。 ……我就是,颜绥宁。 再次浮出水面,谢从安发现自己远离了岸边,正在游往湖心。 回首岸上,这会儿已经站了许多人。男女皆有。 她抹去脸上的碎发,不知为何忽然转过头去。 远处那个正对湖水的观景阁上,竟然也有一群人朝这边望着。 虽然隔得远些,看不大清楚,但那群人衣着气势,与周遭侍奉着的宫人,都彰显着不一般。其中有一个身影,尤其的眼熟…… “颜绥宁!上来!”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男子的声音穿越水面,直接敲进了她的脑袋。 谢从安吓了一跳,挥动着四肢努力转回,竟然看见了那朵多日不见的白莲花。 他果然好着! 才生安慰,又奇怪起来:这个人的身份竟然能进宫?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曾法书的眉头皱得罕见,明白的摆出了火气,手臂长长的冲她喊话,那模样就说是威胁也不夸张。 “过来!” 谢从安此刻脑袋发沉,有些迷糊,但还是听了话开始往回游。就在快要被曾法书拉住的片刻,她忽然又缩了回去,转头看向观景阁的方向。 “你干什么?快些上来!” 曾法书看出她的脸色发青,已经开始担心了。 他只后悔自己方才躲得远了些,没能看清楚那个袋子里装的什么,还以为是两个宫女想要绑人没能成功,并未当作是什么大事,还因她的狼狈跌倒而笑了几声。直到这人跳了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急忙奔来此处想要救她。 谢从安还是在水里泡着,扭头四处探看,就是不肯上岸。 在恼火占据上风的一瞬间,曾法书突然懂了。 夏日女子的裙衫单薄。若是她此时上岸,必然会被围观者看个精光。 他方才没有直接下水,一是知道她本就会水,二是下意识觉得这个时节当要远着水边,倒是没有去细想内里究竟。 此时再看,人群中果然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还有男子明显带着窃笑,准备看一场好戏。 曾法书恨不能将这群人全都揍了了事。可他出现在这里已是麻烦,若再动手打了这些哪个,恐怕此事不能善终。 水中极耗体力,谢从安一夜未眠,宿醉又加上早晨的折腾,这会儿已经彻底撑不住了。 她咬着嘴唇逼自己清醒,反而向后游去。 力竭之际,脑袋里已是一片空白,如何也想不出能让曾法书明白自己处境的办法。 岸边的人已急得又吼了起来:“过来!” 曾法书的身子又往前探了几分,像是等不及要亲自入水捉人了。 忽然一个物什被塞了过来。 曾法书下意识捧住,身边的粉衫女子已经转朝身后的诸人道:“公子们还请自觉转身吧。不要因此等小事,落了自己的脸面和身份。” 围观的男子们面面相觑。 以君子正身的那些早已离开,留下的这些被说破了龌龊,却还在装聋作哑,佯装不以为意,更有趁机出言讥讽的。 忽然有人认出了观景阁的那道明黄身影,小声叫身边人去看。“太子。” 岸边小小的喧闹一阵,围观者在这女子和几个宫人的催促下,陆陆续续转过了身。 谢从安已经认出了卢英,喜出望外。 曾法书将手里的粉色披风抖开了,不停喊着她。 岸边围观的男子皆已听话照做。卢英转回,与身边的丫头捡起了地上的鹅卵石抓在手心,朝湖里丢着,口中还在急促劝着:“姐姐快上来。水里待久了要生病的。” 谢从安努力挥动手脚,乖乖靠近上岸。从水中起身的瞬间,曾法书飞快将她裹了起来。 谢从安捉紧披风,小声催促着快走,脚下挪了一步,才发觉鞋子也没了。她会如此着急,原因无它,只因这披风质料薄透,不消多久便会被身上的水给沁湿,仍是个走光的下场。 曾法书看她一眼,无奈将人一把抱起。 谢从安也知道这是个下下之选,却只能搂着他脖子,指向一处道:“去那边。” * 卢英带着丫头笑梨推门而入,正巧与曾法书撞了个照面。 “多谢公子方才出手相救。”她郑重行礼,目光却不掩好奇,在对面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 曾法书点头示意,又侧过脸去交代一句:“我就在外头。” 屋内此刻空无一人,地上一排湿漉漉的脚印指向屏风之后。 这话显然是对颜姐姐说的。 卢英回身又看一眼,示意笑梨关门,自己走去屏风前轻声问道:“姐姐可有替换的衣物。” 里头只是嗯了一声。听起来不如早上那般意气风发,不过也未曾伤心,倒像是有些累了。 她又侧耳听了听,那窸窸窣窣的动静,应当是在更衣。 忽然一个陌生的女子道:“你这是怎么弄的?”又问了一句:“可是我提醒过你的?”跟着就没了后续。 卢英思索着走去椅子上坐下,端起了桌上倒好的茶,却被暗中扯了下袖子。 笑梨示意她去看另一旁桌上摆的东西。 那里放着个宫中常见的食盒,旁边是些未用完的饭菜点心,另一边还摆着个药盒子,旁边是一捆细帛,还有个精致的银剪刀。 出身将门,她一看便懂,那些都是包裹伤口用的。不过还没想明白这究竟怎么回事,屏风后的人已经出来了。 谢从安只着里衣,一把抓上脸颊,留下了几道红印。她同卢英招手,又抓起一把头发看着,脚下不停的踩来踩去,“你们也来帮帮我,看看我身上还有没有虫子。” 外头忽然有人敲门,说是沐浴用的热水送来了。 看着谢从安红彤彤的眼眶,卢英忽然明白过来,“颜姐姐怕虫子?” 突然一声尖叫,跟出来的秦礼安将手里的湿衣裳一把丢了出去,“虫子?什么虫子?哪里有虫子!”她吓得原地跳起,不停的看着四围,手上拂动衣衫裙摆,连声音都呜咽起来,“这也太坏了,太坏了,她们太坏了。”顿一顿又补了一句:“真的好坏!” * 柳祯煦正睡得稀里糊涂,莫名醒了过来。此时困意缠绵,难离枕榻,他便依旧躺着,闭目养神,准备再打个盹。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他惦记着在外张罗的舅公,便支起身问了句:“外头怎么了?”模糊着又听见一声,竟像是男子怒吼,虽然不像是舅公的声音,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的起身下榻。 给他守门的小太监不知哪里去了,门外是朝霞宫的两张熟悉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 柳祯煦看着青豆和蜀黎,觉得情形有些不对。 前头又传来一阵喧闹。 有不少的男子从外头转回,边说边笑,纷纷往这侧的偏殿过来。 柳祯煦喊住个匆匆跑过的小太监,转朝两个宫女笑道:“劳烦姐姐们去帮我打听打听,”又指着那几个人的背影,小声道:“问清楚他们方才都干什么去了,下午是否又有了什么新安排。可千万别让我漏了。” 青豆和蜀黎领命而来,前后都有准备,怎会看不懂这位太妃的心肝宝贝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可是耐不住这祖宗哀求,软硬兼施,最终还是被逼的硬着头皮去了。 两人前脚才走,柳祯煦便冷了脸去问那个把焦急写了满脸的小太监:“外头怎么了?” “不,不知道。”小太监急的磕巴,手指着前头道:“小的得去救人。” 柳祯煦的脸色一下变了,揪住了他的衣领问:“救谁?” 意外反转 “不,不知道啊。”小太监紧着摇头摆手,“小人也是刚被喊起来的。是前头粘知了的回来说,好像,好像是有个姑娘跳湖了。” “跳湖?谁!是谁?” 柳祯煦紧张的要命,可恨此人竟是一问三不知,便直接一把将他搡了出去。 等到更衣回来,他再次出门,方才的两个守门神已经转回了。 青豆道:“日头太毒,爵爷就在这里休息。待前头好了,自然有人来请。” 柳祯煦看着她默了片刻,还是抬起了脚:“我去瞧瞧舅公。” 蜀黎已急的跑出去伸开了手拦着,口中道:“爵爷千万莫要任性。这可是太妃反复交代了的。” 柳祯煦看着她,忽然一笑,伸手将面前的青豆扯向一侧,抬脚便走。 青豆对着那背影一愣,又看了眼他前去的方向,只能撒手摇头。 蜀黎这一拦,倒是让他直接找对了地方。 * 柳祯煦几步就进了对面的静思殿。 外厅寂寂无声,安静的仿佛没人。 他躲在边上,隔着帷幔偷偷探头望了眼内室。 最先瞧见的便是高处坐着的太妃,旁边坐着皇后,还有淑妃。 再看一眼,心口一紧。 他缩回脑袋抚着胸口,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 怎么连太子也来了? * 氤氲之中,谢从安安安静静的泡着热水,面无表情,眼泪却一颗接一颗的掉。 秦礼安见她总是摸着左边的手腕,便仔细拉过又检查了一回。 手腕纤细,肤色凝白,她都看了三回了,明明是什么伤口也没有。 她原想问她可是女红做多了,手腕上有看不见的劳损旧疾,又觉得此刻的气氛,说这些不太对,只能在一旁默默陪着。 卢英带着笑梨在帮忙洗头。秦礼安与她二人对视一眼,悄悄的说了声谢。 这几人时不时的四目而视,却都不太敢说话。气氛就一直这样沉着,直到笑梨说好了,起身将擦头发的软帛递给了卢英,又将洗头发的架子和水盆挪开,去取架子上的干净衣裳。 卢英扶着谢从安出来,外头忽然又有人敲门。 笑梨忙将衣裳展开,又不放心的回头看看,用自己的身子遮了遮。 秦礼安主动出去,隔着门问道:“怎么了?” “静思殿请颜小姐过去呢。” 她回头看了一眼。 人到了这会儿还是木讷着,感觉像是真被吓坏了。 “知道了。”她才应下,外头那个男声就又响了起来:“我先过去,你等等再来。”听着像是方才送颜绥宁过来的那个公子。 “慢着。” 秦礼安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就被裹着衣服冲到身边的谢从安吓了一跳。 “……你等着与我一起。我马上就好。”谢从安说完用力拍了下门板,似乎是有些生气。 秦礼安瞪大了眼睛瞧着,不明白外头那人只是说了一句话,这个一直木呆呆的人,怎么忽然间就鲜活了起来。 虽说是生气,也好过没人气儿吧。 卢英正好过来,招呼秦礼安一起帮忙。 三人围着谢从安,终于帮她收拾整齐。笑梨打开个小巧的胭脂盒子,轻轻点在了她唇间,转去看着镜子里的人道:“别的都还好说,只是这头发此刻还湿着,如何是好?” 秦礼安突然上前接过了梳子,从袖袋中倒出几个小巧的珍珠发钗,熟练的将谢从安的长发盘起几缕。 “这样子能好些?剩下的,我也没办法了……” 这几个姑娘都十分清楚。如此依旧是披头散发,等下见了人,必然少不得又要遭骂,受些不知礼仪的责备。 三人齐齐唉叹,谢从安这个正主却笑了起来。 她起身朝主仆二人道了谢,又握着秦礼安的手问:“疼不疼?” 秦礼安摇头。 “你的手真巧,我这个姐妹算是没白交了。”她说着又侧身对镜照了照,“其实这样挺好。没有那些沉甸甸的劳什子,我也少辛苦些。”说着摸了下耳坠,歪着脑袋逗她:“跟这礼物也就更衬了。” 看着三人终于都有了笑容,她走去拍了拍卢英,到了门口又停下来交代一句,“你们,还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卢英当即应了声好。 秦礼安还在试图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被卢英拽住袖子使了个眼色,连忙也跟着说好。 谢从安这才放心出去。 哪知才出了门,她又折回来,对着笑梨嘱咐一句:“好丫头,今日务必照顾好你家小姐,寸步不离。”顿了顿,又对着她们道:“你们三个还是尽量一处待着。出了这档子事,他应当会特别照顾你们的。”话尾处特意瞥了眼卢英。 卢英明白她说的是谁,用力点了点头。 秦礼安这个被连累的受害人自然也能猜到几分,反向劝慰道:“放心吧。只要还在宫里,她们大抵是不敢太过的。” 没想到对面竟然低头叹了一声,“你们还是小心些。记住了,切莫大意。” 谢从安如此的反应,让屋里留下的人心里都打起了鼓。她前脚离开,卢英便拉住了秦礼安打听是怎么回事。 经过方才的一番来往,秦礼安对这位自然也当了姐妹,掏心掏肺的,就连早晨的偶遇和小憩时的对话都捡着重点说了一回。 卢英听说她二人也只是今日相识,倒有些意外。 “这么说,颜姐姐怕虫子是她家中的姐妹告诉十公主的?”她重点抓的极快,“可是十公主为何要欺负她呢?” 长安贵胄何其多。这些贵小姐们胡作非为,对下人虐待整蛊都算不得什么奇事。卢英虽然年岁还小,对于十公主王浔却是因着宫宴的关系提前被叮嘱了许多。 入宫前,母亲已经嘱咐多次,今日定要远着这位。莫听、莫问、莫招惹。听说她恼起来是曾经打死过宫人的,不过是瞒在宫里,不许往外说罢了。其实与之前那位人人唾骂的谢家女是一个模子,都是恶人。 “虽然……我也知道,这位公主……脾气不好。但她……也不至于……”卢英磕磕绊绊说了半晌也没能圆出什么来,忽然将攥着的帕子一丢,“罢了。装模作样的我也不会。这长安城的恶女多得是。我也懒得分辨她们是怎么想的。” 她实在不喜欢也不习惯母亲教导的所谓圆融,索性放弃了,放下手里的茶,吩咐笑梨:“你叫宫人进来将此处收拾了。我们也都换身衣裳赶紧出去吧。颜姐姐既然嘱咐了要我们待在一处,下午就尽量不要分开了。且看外头如何,见机行事即可。” * 谢从安一步三回头的看着身旁的曾法书。 他还是穿着方才的衣裳,腰间别着把不离手的扇子,旁边还挂着个别致的荷包,其实是藏了金针的针囊,袖口胸前和袍子上都有水迹,是刚才为了救她留下的。 “你不是来参加宫宴的。”谢从安道。 曾法书瞥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谢从安突然出声叫住了前头领路的太监:“静思殿里都有谁?一定要他也同去吗?” 对方欠身看了眼被她扯着袖子的人,想起方才来时九皇子的人如何威胁自己,只能思忖一回道:“未曾明说。” 谢从安心里的石头落地,扭头朝着曾法书摆了摆手,“凑什么热闹。赶紧走开。”一见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想要跟自己掰扯道理,可前头就是静思殿的地界。她便上前一步,搡了一把,“赶紧走。别坏了我名声。” 白莲花生气皱眉的样子可太新鲜了。 谢从安差点没憋住笑,硬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抱着手臂瞪着他。 曾法书明白这丫头是要免了他受搓磨,瞥了眼静思殿的方向,略略掂量了一回。 今日这场闹剧不论最终如何判定,他都必然会被当成靶子,整治回她身上。 反正还有个备用人选,他这就功成身退吧。 “忘恩负义。”丢下句假模假式的骂,他便利索的甩袖走了。 谢从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 * 静思殿中。裕慈太妃不紧不慢的喝着茶。 青豆和蜀黎刚送消息回来,说是那小子不听劝,人正在外厅里猫着偷看。 淑妃时不时的瞥一眼对面的太子,怀里那只杂色的猫被她揉的扒着华服炸毛乱叫。 这个当娘的显然是心绪不宁。 依照她的性子,必然是恨极了那个颜家姑娘。毕竟哄着她儿子搞乱了宫宴,还将自己妹妹都关了起来。 太妃想了想方才打听回来的那些话,无声笑笑。 这个颜姑娘的确是不一般。 * 谢从安进殿,先看见一只猫咪跑了出来,便好奇的站住了,看了看周围,又发现前头角落的帷幔底下伸出了一只手。 她惊讶的捂住嘴巴,又发现了帷幔旁边的半张脸。 柳祯煦正冲着她挤眉弄眼,招手让她过去。 谢从安看了眼前头带路的太监,转朝他使了个眼色,想要劝退。 柳祯煦却大胆的很,趁着那宫人进去回话的功夫,毫无畏惧将人拉了过去,附在她耳畔低声道:“你等等什么都别说。有人来扛。” 截然相反 里头恰好唤人,谢从安从容的进去叩拜,一时惊讶于这里的人多,高坐的那位赏了句:“抬起头来。” 熟悉的句式让她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背后的头发湿漉漉的,又被这一路的太阳晒得发烫。感觉有些像是前年冒雨进宫被当面责难那一日的重演。仿佛那几朵饱含大雨的阴云也飘到了此处,正笼在自己头上。 “果然是个美人。” 一句话听得谢从安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敢正大光明的瞧,却等了好久也没人再说话。 又一个宫女匆匆而来,上前不知告诉了什么。老人家才又开口:“方才救你的人。你可认得?” 谢从安心中一跳,不小心对上了那双眼睛。 这位异国公主虽然白发苍苍,眼神却清明的很,感觉同那日见过的牌坊嬷嬷很不一样。这位的嘴角含笑,慈祥中没有任何压迫。不论是神情、气息,还是语气、打扮,都不见锋利,只有温和。更像是个一生唯有操劳磨难,直接幸福到老了的人。 谢从安心念一动,直接撒谎,将柳祯煦交代的话全然抛在了耳后。 “小女不认得。” 太妃笑了,“我那宝贝如意难道没告诉你,什么都别应我?” “曾祖母!” 柳祯煦的声音未落,人已经急步进来,一副撒娇的口吻。 他故意在谢从安的身边停住,借着行礼将周遭又打量一回。那副探头探脑的样子倒像是在找人。 太妃全都看在眼中,含笑念了句:“你这猴子。下次再敢跟我的婢女动手,我便叫人拿戒尺来打你的手心。” 柳祯煦尴尬的朝着青豆行礼。青豆上前回礼,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人便退后了。他看懂了,便避开了主题,笑嘻嘻道:“您怎么这个时辰出来了?外头怪热的。” 这一肚子的心思老人怎会不懂,反问道:“还不是为了遂你的意?” 谢从安听着上头你来我往,琢磨着这位太妃的心意究竟如何。又有宫人匆匆进来,回了几句关于外头宫宴的话,屋子再次陷入了安静。 “宫中节祀,太妃都鲜少出面。今日这是……”主动说话的是一旁的淑妃。 听这意思,她也是被叫过来的。 “你少要装作不知。今日这宫宴,不就该是你们两个主持。老太婆我来瞧个新鲜,看看我这曾孙儿到底是怎么了。往日里要多留他片刻,都得好吃好玩的哄着,今日倒是钻进来就不出去了。……一个早晨都不见踪影。” 柳祯煦听着,还在嬉皮笑脸,“祖母不是说我性子太冷了,不粘人。我就来人多处看看。”顿了顿又道:“还挺有意思的。” “怎么有意思?”太妃刚问了一句,柳祯煦就趁势窜了上去,拉着太妃摇来晃去,“我跟您细说说呢?” 太妃瞧着他一心讨好的样子,心都软化了,忍着笑道:“你说就是了。” 谢从安跪得腿疼,却只能一动不动的支着耳朵听上头的祖孙两人叙闲话。 不知过去了多少盏茶。那双腿已经又麻又痛的不能要了,外头才又有了新动静。 头顶忽然一阵风过,有人大步下来迎向她身后:“舅公也来啦。可是外头都安排妥了?” “妥了。” 说话的自然是柳祯煦和王炔。 有人行礼,也跪在她身侧。 谢从安默默叹气。 不知今日这一场还要多久的熬。背后的湿发有些干了,微微反潮,腻痒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脖子和后背也是僵的,却撑着不敢去想,简直是痛苦难耐。 忽又有人急匆匆的小跑进来,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紧张起来,就连她的心跳也跟着变得不太安稳。 “那就请进来吧。” 太妃的语气略显严肃,感觉像是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谢从安忍不住好奇的想要偷看,担心是曾法书又被捉了回来,没想到传来的脚步声凌乱,不像是一个人。 “小女无状,臣是来带她回去管教的。” 嚯!这么急着过来,也不先问问自家女儿受了什么委屈,竟是赶着要带回去收拾她。真不愧是那个便宜后爹能说出来的话! 谢从安恨得咬牙切齿,忍住个白眼。 “家妹自小长在江南,性子活泼,也不懂宫里的规矩,还要请太妃莫要怪罪。身为长兄,是我没有教好她,愿意替她受罚。” 颜子骞? 谢从安心中警铃大作:这一屋子王子公主,就她一个灰姑娘,不怪她,难道还能去怪皇帝家的宝贝? 他这傻瓜行径,难道真的是因为恋爱让人无脑? “今日的这些安排,那么好玩,怎会受罚?祖母是要请你们来夸一夸,奖赏一番才对。” 和稀泥的柳祯煦马上就被斥了。 “还不住口。” 这一声听起来倒是比之前严厉些。 谢从安跪得浑身难受,很想抬头看看。可这屋子里动不动就陷入沉默,让她不敢妄动。 奇怪这主座上不过是一个和亲的公主,左右也都是些有身份的人,竟然一个个的都不说话,就那么坐着比耐心? 这个太妃当真如此厉害么? 气氛凝重的让谢从安不敢折腾,只能继续跪着装死,静观其变。 太妃请颜质父子落座,慢吞吞的回应了今日的正题:“像她这么大的年纪,又是才刚接回来的,听说颜夫人常年卧病,真是想要教管起来也并非易事。我这老婆子从没有如此的孽障缘法随身,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柳祯煦听出这里头的落寞,连忙凑过去安慰。太妃叹了口气,拍了拍他,“先别闹,让我将这几句话说利索了。” “……少年心性,总是爱玩爱闹。她常年不在家中,也是个可怜孩子。今时今日,圣上病重不起,我这半边骷髅,也帮不上许多。后宫里的琐事,还当是有人管束才好。” 皇后正欲起身,太妃又道:“……你也别忙着认错。这三宫六院里,什么大小事都要你管着,我想想都要替你辛苦。你又替我找了个由头回来看儿子,我便也承你的好意。今日这宫宴,林嬷嬷说你早晚忙碌,连头风都犯了,有孝心自然好,可也要多多顾及自身。难得你这做主子的在宫里抽空养病,庞嬷嬷一个侍奉了多年的忠仆,想也知道是放心不下。你们这一个两个,都是好的,我听了这些话,见了这些事,心里亦觉得心安、欢喜。” 才几句话的功夫,屋子里的整个氛围就已经完全不同了。谢从安彻底为这位说话的艺术折服。 实在是厉害! 上头的话音一转,又落在了淑妃的身上。 “……淑妃啊,也是养了只皮猴子。” 听到身侧的淑妃陪笑,谢从安暗中抿唇,憋住了心里的吐槽。 “……只是我今日要夸,他这只猴子却是个懂事、孝顺的。管家的大人不在,他想要试试手脚,做些什么,无可厚非。身为皇子又被困在宫中,哪有什么天地给他折腾。我却要夸这孩子心细。想干点什么,又怕连累妹妹也挨罚,便将人哄了出去,还送了个素日里处得好的姐妹过去陪着,将两人好吃好喝的供在那。虽说是为了历练,一时犯了些糊涂,却也的确是个好哥哥。” 话已至此,太子自然是不能再隔岸观火了,“是孤对母亲和弟弟照顾不周……” 太妃直接将话拦了:“你这孩子。这样说话,是怕本宫不知道你素日里操持国政的辛苦,非要本宫再夸些的好听的是不是?” “孙儿不敢。” 柳祯煦却突然嘟嚷一句:“个个都好,就是如意不好。” “自然是你不好。”太妃道:“一回来就撺掇着小九儿闹事。你就是瞧着他这个长辈年纪轻,心性好,又知道疼你,才敢闹出这样大的错来。”说着一指头轻轻点在柳祯煦额上,“只是你皮赖便也罢了,怎么将人家姑娘也牵扯进来?” 这一声质问,连谢从安都在心里头替柳祯煦委屈。 “……这丫头也是的,刚回来长安,也没跟你们这些皮猴子打过交道。我听那些宫人说,连小憩都在操心着下午的安排,稀里糊涂的就到了湖边,被日头晒晕,掉了进去。这可算是什么事呢!”太妃说到这里,像是气急了,语气也重了几分,“今日这是救上来了。若是真出点子什么意外,本宫可要怎么跟衍圣公府交代!” 柳祯煦磨磨唧唧的认了个错。谢从安也跟着舒了口气。 方才这样一连串的夸下来,只要王浔能不哭不闹,今次这事也就能这样揭过了。 身后一声,打断了她思绪。 “老祖宗。竹枝词已完了,您可要去前头看姑娘们画画?” 皇后道:“太妃娘娘,外头天热,还是……” 王炔道:“孙儿将地方改在了观景阁中,祖母要是喜欢,可以过去瞧瞧。” 柳祯煦道:“湖上有风,不太热的。曾祖母与我同去吧!” 上头很快就有了回应:“你们先去。颜姑娘同我一起走。颜大人父子既然来了,也就随着一起去前头看看吧。” 等着这一屋子的人散尽。谢从安还是没有想出自己又会面对着什么场面。 孰真孰假 旁边有人已将她扶了起来。 是个穿着绿衫的少女。 虽然她的衣衫与一般的宫女有着区别,但发髻和身上的装饰都未曾逾矩,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却自有种清新自然。 谢从安小声的道谢。对方笑了笑就牵她往座位上走,还直接把她按在了椅子上。 谢从安难掩惊讶,只能装着忐忑去瞧上座的人。 太妃正被人围着,旁边是嬷嬷和宫女,看不清楚。 身边的少女仍未曾离开,朝她轻声细语着:“你别怕。咱们朝霞宫是从不欺负人的。” 谢从安的手心一热,眉头也瞬间舒展。她捧着手里的茶,仰头看向安慰自己的人。 这女孩子眉眼细长,颇具风韵,有些像是那种前世在壁画上见过的神女。 她温温柔柔的笑着,还伸手为自己拢了拢有些粘在背上的头发,“累了吧。休息会儿。没事的。” 上头的嬷嬷忽然发话:“青豆,去将后头等的人叫进来。” 她应了一声便领命去了。 谢从安趁机再瞧上座,忽然发觉那位嬷嬷有些脸熟。 太妃的笑声传来:“嗯,这才是够了味道。” 谢从安连忙正襟坐好,又忍不住偷看一眼。 “你们两个也尝尝。” 这位太妃的声音一直是轻松亲切的,比想象中温和许多。听这动静,那东西大抵也不是药。 嬷嬷道:“的确如此。还是您懂得这东西要怎么才好吃。” 另一个年轻的像是咽了口水,“蜀黎吃着还是酸了些。”又问:“娘娘,咱们明日吃什么啊?” 所有人都笑了。 太妃嗔道:“这是将她的馋虫又勾出来了。” “蜀黎没有,只是想要问清楚了提前去做安排。帮青豆姐姐分担一些,少给她添麻烦。”小姑娘说着说着声音便没了,像是有什么心事。 谢从安瞥了一眼,刚巧看见太妃起手摸了摸那个黄衫少女的脑袋,笑着道:“你这丫头啊,心思莫要太沉了。” 慈爱的目光与她偷窥的眼神对个正着,谢从安心里一突,忙低下头去,却忘了方才那句说的什么,总觉得像是在说自己…… 青豆领了人回来。两个宫女被侍卫压着,困得结结实实,嘴巴也塞着,一进来就跪在了地上。 嬷嬷下来摆手,青豆又回去将外头候着的人都赶了出去。 谢从安这会儿才看明白。 蜀黎的黄衫跟青豆是相似的打扮,却明显年纪更小些。她也跟着嬷嬷一起去了,路过自己时还好奇的一直盯着自己瞧。 谢从安此刻心里乱得很,却又无所事事。 方才全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所以才会将今日的事情那般轻轻揭过。这下子屋里全都走光了,该不会是要与自己秋后算账了吧。 “今日你受了委屈。这两个便是方才欺负你的人。” 谢从安一愣。 想象中的翻脸并未出现。老太妃还是方才那般慢吞又厚重的语调,让人听着莫名的舒服又踏实。 她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利落的跪地叩首,“小女不敢。” 其实方才事发突然,她又恐惧太过,根本不记得方才是几个人,更不记得对方长的什么样子。 太妃叹了口气,“青豆,把人扶起来。” 谢从安顺势站定,心里全是问号。 “……方才听了那么久。你可还有什么想说想做的?” 这一句话问得她更加纠结,不敢言声。 王炔懂事,太子护国。两边都是母慈子孝的故事。她若开口告状,算是个什么东西?拆穿这一出家庭和睦,国泰民安的好戏吗? 况且在这种情形下,她的身份角色才是最惹这群上位者厌恶的。 可柳祯煦这个靠山不能放,眼下究竟该如何拿捏,她也实在是没了想法。 上头又道:“……趁着我还在这儿,你想清楚了,告诉我,我便替你做主。” 谢从安想来想去,索性仰头道:“要活着。我要活着。我想活着。” 太妃瞧着十分意外,将她又打量了一回,似是仔细思量了什么,微微叹气,“你这傻孩子。” 谢从安的心跳随着她的表情不停变化着。最终那句话让她心间一动,觉察到了什么,一瞬间又溜走了。 太妃已朝底下挥了挥手,“带走吧。” 青豆出去唤人,地上跪着的两个宫女激动的磕头求饶,口中呜呜呜的,眼泪和鼻涕都混在了脸上,狼狈的不堪入目。 “太妃……娘娘。”谢从安也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出声,“娘娘是,要,怎么处置她们?” “你想我怎么处置她们?”太妃反问。 谢从安看着那两双泪汪汪的眼睛,忽然鼻子一酸,咬着牙撇开了眼道:“给我吧。把她们两个给我。” “你想怎么办?”太妃倒像是起了兴致。 谢从安的脑袋里飞速转着:“让她们给我守院子。往后若是再有人害我。她们便是先要被抓起来审的。这辈子都逃不掉。” “若是有人绑了她们的亲人,威胁她们再去害你呢?” “那不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害我的那个了?”她仰头看向上座。 太妃双目清明,实在不像是个糊涂老人。她应该能赌对吧…… “若是对方将后手都料理干净呢?” “凡有事发生,必留下痕迹。我信老天不会辜负好人。哪怕当下晦暗,也会有乾坤郎朗的一日。” 谢从安言之凿凿,像是回到了那日的围猎场上。大帐之中,她站在皇帝面前与菁妃的那些栽赃嫁祸对垒,丝毫不惧,心内笃信着天理轮回,只求因果。 “不愧是他的孙女!”太妃欣慰的笑了。“起来吧。” 这突然而来的评价让谢从安慌了神。 她心口揪紧,又微微的发酸,即便站了起来,也还是通体发麻,只能低头扣着两手,不知该作何反应。 实在是没能想到,这位竟然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难怪方才听了自己要活命的话,竟然是那个反应。 火光电石间,有些意识之外的记忆喷薄欲出。正巧那位嬷嬷回来,身后还跟着另外两名宫女,却没看见黄衫的蜀黎。 “林嬷嬷?” 谢从安惊讶的脱口而出,当即捂住了嘴。 对方的脚下一慢,微微侧脸瞥她一眼,朝做上座道:“外头都布置好了。娘娘这就去吗?” “嗯。”太妃起身,伸出了手。 谢从安的腰上被人碰了一下,耳畔是青豆小声的提醒:“快去。” 她反应过来,忙上去,结果跪久了的僵硬让她脚下绊了个趔趄。 “慢些。哎。” 太妃的语气着实像极了家中的疼爱晚辈的老人,与从前在书里和电视上看过的那些冷冰冰端架子的宫中贵妇毫无相似。 谢从安觉得自己的推理机能在这里退化到无用,就连这几步路都走异常小心。 她在心里暗骂着高跟鞋和长裙子真的什么时候都害人不浅,被老人拉着手,心里又庆幸又困惑,只担心这一切都是假的,背后还有什么阴谋。 太妃握着她的手,也不着急走,先仔细将她端详了一回,目光落在那耳坠之上,对林嬷嬷道:“这身打扮我看着别扭,也一道过去换了吧。” * 观景阁中。 一排高座之后,中间那格雕着二龙戏珠的木墙忽然弹开。 太子端坐的脊背几不可见的僵直一瞬。 柳祯煦闪身从里头出来,看了眼面前的一排座椅,又瞥了眼角落的香炉,算了算时辰,只盼着太妃早些将人带过来。 这里的三面门窗都敞开着,直接能看到外头的湖水与远处片片盛开的荷花。 这会儿外头起了风,四角处又设了八个巨大的冰扇,的确凉爽了许多。 皇后方才借口发病,将这烂摊子顺水推舟给了淑妃。这位难得独享话语权的娘娘在位子上端着碗甜汤,眼睛却跟着场中穿梭在不同桌案间的儿子王炔,偶尔也会偷偷瞥一眼身侧的太子。 柳祯煦十分庆幸自己今日撞见了谢从安。 若是没有太妃,谁又能压制住这群各怀心思的妖魔鬼怪。她必然要被欺负的厉害,说不好小命会不会就不在了。 柳祯煦探身看了眼下手的颜质父子,招手端过一碗甜汤,朝着二人过去。 “你怎么会来?”他碰了下颜子骞,又看了眼前头坐着的颜质,低声道:“我会尽心照顾好妹妹的。” 这声音不大不小,颜质便回头一瞥,朝他点头。 柳祯煦趁机奉上甜汤讨好:“这是舅公的心意。我方才试了试,酸甜可口,颜伯伯可要尝尝?” 颜质额头的确有着汗水的痕迹,显然是一接到了消息,就匆匆而来。他抬手用袖子沾了几下,颜子骞已经将汤碗接了过去。 “父亲用两口润润嗓子吧。” 座上的太子忽然发话道:“这甜汤不像是膳食所的功夫。” 王砅盯着手中的白瓷碗,神色肃穆,眼神中漏出几丝轻蔑。 王炔正在下头看人画画,听了这句话,连忙上前恭敬道:“是臣弟让他们在酸梅汤里加了些旧年存下的红果汁子。” “怪不得。梅子腌的过分就会太甜,失了本味,若是腌制不够,又酸的锋利,还有股糟糊的苦味。如此一改,反有种自然的清甜。”淑妃说完又尝了一口,“没有糖?” “有。”王炔朝母亲靠近了些,“只是母妃不爱甜,我便让人放的少些。” 淑妃满意的点点头,脸上是控制不住的笑,想起了受委屈的小女儿,还是嗔了声:“晚点再跟你算账。” 金玉其外 王炔陪笑,又瞥了眼太子,往边上退了几步。 “倒是在这里长进了。”太子冷笑一声,显然是不想放过。“写诗作画,以何为题?” 王炔禀道:“夏夜。” 太子闻言,眼睛一眯便要发难。一旁的淑妃眼见紧张起来。不过还未有人开口,外头传来了一句:“这题目倒是新鲜。” 太妃带着人浩浩荡荡进来。正在门口翘首期盼的柳祯煦一下子就窜了过去。 他看了几回才发现谢从安换了个打扮,正站在面前好整以暇的瞧着自己。 淑妃也注意到了,神色略有变化。 此女明明应当已死,可方才那一屋子人,竟无一人提起。 她一直不敢有太多反应,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皇后究竟留了个什么难题给自己。 此时的谢从安一改方才珠玉满身,素的只余黄绿两色,未见任何种类的红。 原本就是极好的容貌,肌肤匀净,连胭脂都只是淡淡的,眉眼无一不美。素净爽利,清新自然,透着股灵动之气。在今日这一众珠光宝气、端庄大方的贵女中,独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不该是这间的人。 淑妃有些瞧不懂这改变。 那发髻上还是方才的珍珠,并不是什么好货色,最多只算下乘。不过头发重新梳整过了,又添了根孔雀翎的发簪。 秀眉一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那发簪一看就是南境的风格,恐怕是太妃从前的物件。如此安排,是说朝霞宫要给这小女子撑腰,让人不能欺负她。 看来宝贝女儿的委屈只能是算了。 柳祯煦自然也看懂了这身打扮,正在一旁暗自窃喜。 谢少主的这幅样子,倒是与她平日在侯府小院子里偷懒的模样颇为相似。 谢从安发现柳祯煦时不时的瞥向那个刻着二龙戏珠的木墙,还笑的一脸神秘,仔细瞧了几次才发现那角落里竖着一架高几,上头摆着计时用的香炉,看样子铜铃已经落了一多半了。 想起了今日的目的,她抬手去拍柳祯煦。 “怎么了?”柳祯煦扭过头看着她。 她使个眼神。这人虽然未明所以,也乖乖凑去了太妃身侧。 老太妃驾到,在场的几乎各个都要拜见一番。 老人直接吩咐免礼,又移步看了前头几对的画作,回去座上挥手道:“莫让我坏了你们兴致。去,你们两个也跟他们一起玩去。” 早已等不及的柳祯煦一把拉过谢从安,笑得嘴巴根本合不拢:“正是如此。两人一组的,我们可得快些!” 谢从安被他拽的一个趔趄,差点骂人。柳祯煦扶她站稳,当即就退开冲她行了个大礼。 这一番操作让谢从安摸不着头脑,简直是无语极了。 高座那处,蜀黎将写了题目的纸呈了上去。 太妃手里高高举着看,青豆便凑过去一字一句的念:“暑气渐收时,繁星映水湄。蛙声鸣四野,凉意入帘帏。” 太妃笑了,“是夏夜。”说完又抬手摸了摸蜀黎的小脑袋瓜,“总算不是那些无趣直白的国泰民安了。今次家宴这题目就定的极好,可见是各个用心。” 王砅知道太妃又是在卖自己面子,只能放下了挑刺的心,默默捧起了茶。 谢从安站在案前,看着那一大张空白的纸,问一旁的柳祯煦:“你的词呢?” “我与你前后脚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去写?” 见了这人大言不惭的模样,她摇头吐槽:“你当真是那日蓬山剿匪的少年英雄?” 柳祯煦啧了一声,朝前头瞄了一眼,暗中拽了她袖子,又忙退开一些:“别明知故问的。”说着又催促一回:“快写吧。别人都要结束了。” 谢从安也抬头看了一眼,终于明白过来。 他突然开始避嫌,大抵是怕被太妃误会,于是低头笑笑,又吐槽一句:“你还知道时间紧迫?” 今日这接二连三的遭遇,让她未曾来得及思考画些什么。外头忽然一阵风过,平湖泛波,远处的荷花也随之摇曳生姿,只可惜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谢从安随手一指:“帮我调色。” 柳祯煦十分的听话,放下捧给她的茶,当即就摆弄起桌上的颜色粉末来。只不过他开心的样子实在夸张的很,仿佛是期待许久,终于得以圆梦似的,让王炔这个监理看得直皱眉。 谢从安正在提笔沉思,一抬头见柳祯煦笑得傻子一样,先是涌上疑惑,跟着又想起了什么,神色瞬间低落。 她看完那片荷花又转回来,继续盯着面前的纸,思量着该从何处落笔。 一缕阳光斜斜落在桌案上。她的半张脸恰好落入其中,几缕碎发和眼睫都泛出金光,衬着背后的波光粼粼,让人看得一颗心都静了下来。 “嘿,干什么呢?” 柳祯煦敲了下桌子,一下惊动了不少人,忙又压低声音催促着:“快些啊,那香都要烧完了!” “知道了。” 谢从安抬头看了看那高几上的香炉。只剩最后一根悬铃了。 手腕忽然又不舒服。 她放下笔,锤了几下胸口,又揉了揉左手,发觉柳祯煦盯着自己,便说了句:“加水。” 柳祯煦手里攥着个拆散了针脚的荷包,呆愣愣的也不动。 谢从安只能瞪着他又道:“加!水!” 柳祯煦朝那香炉又看了几眼,这才照做。 谢从安沾饱色彩,从容不迫。起先几笔,让人瞧不出是要画什么。纸上的笔触不同于宫中常见的细腻工笔,皆是些惨淡颜色,寥寥铺过。 柳祯煦看来看去都猜不出,被她催着又调了几个颜色,再去看时,发觉画中的意境已然成型。 窗棂一角,美人伏案,窗外的湖水中有星影落入,荷花盛开。 她又换了一支笔,将水中的荷花倒影勾勒出一位仙子的身型。 整幅画是以留白和淡彩为底,再用线条勾勒细节。几处绝妙,都是寥寥几笔就形神兼具,将那份神秘感铺展的恰到好处。 仙子抬手轻吹荷叶上的露水,就像是要将那股清凉送入美人梦中。 柳祯煦忍不住连声赞道:“不愧是你。当真不愧是你。” 周围不少人被他引出了好奇,都探着头来看。王炔也被引了过来。 谢从安直接以那勾勒的画笔沾墨,在空白处写下一首五言律诗。 那画笔极细,字迹也是纤丽无比,如同那片水中的游龙一般。 “临窗伏丽影,茜人隐晨昏。澄湖星辉落,妍盛映水魂。仙姿浮清梦,玉指折秋痕。一缕清风送,幽然入重门。”柳祯煦小声念着,“魂梦,清风?幽、窗、梦?” 他一脸古怪的看向谢从安,知道这画里藏了她的心思,却没拿不准该不该拦。 “你可想好了?”他问。 谢从安惊讶于这人竟能一眼看懂自己的意思,认真点了下头。 “那我如意公子只好送佛送到西了。” 柳祯煦将画纸拿起,遮住了脸,回头冲她低声叮嘱:“别忘了,你可是答应过我一件事的。” 谢从安已经有些适应了他的古怪,放下笔道:“放心,绝不骗你。” “信你。”柳祯煦笑了笑,人还没离开,话就已经喊了出去,嘚瑟的意味十足:“……曾祖母,快来看看我们的。” 鉴画的自然是上座有身份的那几个。 谢从安扫过一眼,没有漏掉颜质看向自己的目光。 她无声叹息,拿起桌上冷了的半杯茶,悄然去了水边。 日头晒足了时辰,外头的微风依旧滚烫。她望着方才自己溺水的地方,手腕间又在隐隐发作。 “究竟出了什么事?”颜子骞忽然出现。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了句没事。 “你落水了,怎么会没事。”颜子骞的语气很冲,显然又急又气。 方才见她头发还是湿的,宫里送出的消息必然为真。 虽然早已猜到今日要有麻烦,他还是有些心疼她受了委屈,也不知道方才太妃留她说了什么…… 颜子骞想要问上几句,却又觉得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窝囊,抬头间与谢从安的眼睛对上,脸颊也烧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谢从安啜了口茶,口吻淡得如同是闲聊。 颜子骞却不自在起来,“消息送来时我正与父亲在一处,所以就一起来了。” “祖父不知道?” “嗯。不知道。”他说完更觉得脸颊烧热。 父亲说此事不可闹大,便亲自将送消息的小太监送了出去。“……书房里只有我们二人。我也就一同来了。” “那就好。” 谢从安的回答让颜子骞意外。 她非但不觉委屈,反而舒了口气,喃喃自语似的,盯着远处的湖水,不知在看什么。“……我原以为可以走了。但是……” 颜子骞跟着她一同回头,发现是父亲正盯着此处。旁边的人瞬间就挪开了半寸。 “……太妃送了两个宫女给我。你等等告诉父亲,让他知道一下。” 颜子骞还未来得及难过,却先在这古怪的行为上嗅出了不寻常。“这宫女……” 谢从安打断他:“你入宫时可曾见了什么穿白衣的男人?” 颜子骞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谢从安还以为他是要吃醋发火,没想到他也只是沉默了一下,就转过头去看着上头参与点评的王炔。 她何曾注意到这位九皇子下午穿的又是件白衣,没好气道:“不是他。” “那便没有。” 谢从安将担忧放下。不知道颜子骞此刻心里的计较。 大乾虽然开明,宫里头好些规矩还是要守的。比如,不论什么节气,要在一些场合里穿白衣,还是要拿捏轻重。 只可惜,他这个妹妹从不关心这些。 宝藏其中 “究竟出了什么事?”颜子骞忽然出现。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了句没事。 “你落水了,怎么会没事。”颜子骞的语气很冲,显然又急又气。 方才见她头发还是湿的,宫里送出的消息必然为真。 虽然早已猜到今日要有麻烦,他还是有些心疼她受了委屈,也不知道方才太妃留她说了什么…… 颜子骞想要问上几句,却又觉得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窝囊,抬头间与谢从安的眼睛对上,脸颊也烧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谢从安啜了口茶,口吻淡得如同是闲聊。 颜子骞却不自在起来,“消息送来时我正与父亲在一处,所以就一起来了。” “祖父不知道?” “嗯。不知道。”他说完更觉得脸颊烧热。 父亲说此事不可闹大,便亲自将送消息的小太监送了出去。“……书房里只有我们二人。我也就一同来了。” “那就好。” 谢从安的回答让颜子骞意外。 她非但不觉委屈,反而舒了口气,喃喃自语似的,盯着远处的湖水,不知在看什么。“……我原以为可以走了。但是……” 颜子骞跟着她一同回头,发现是父亲正盯着此处。旁边的人瞬间就挪开了半寸。 “……太妃送了两个宫女给我。你等等告诉父亲,让他知道一下。” 颜子骞还未来得及难过,却先在这古怪的行为上嗅出了不寻常。“这宫女……” 谢从安打断他:“你入宫时可曾见了什么穿白衣的男人?” 颜子骞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谢从安还以为他是要吃醋发火,没想到他也只是沉默了一下,就转过头去看着上头参与点评的王炔。 她何曾注意到这位九皇子下午穿的又是件白衣,没好气道:“不是他。” “那便没有。” 谢从安将担忧放下。不知道颜子骞此刻心里的计较。 大乾虽然开明,宫里头好些规矩还是要守的。比如,不论什么节气,要在一些场合里穿白衣,还是要拿捏轻重。 只可惜,他这个妹妹从不关心这些。 身旁的人忽然长长舒了口气,引得颜子骞侧目回首。 他方才就看出谢从安整个人都紧紧绷着,仿佛是挨过了许多搓磨,看上去还有些魂不守舍,似是疲累极了,不由得对今日的溺水之事更多了些紧张。 谢从安像是自言自语,对着湖水,面色平静,口中却一刻未停:“……晚上估计不能提前离开。你等等就找个借口陪他回去吧。刚巧把那两个人也带回去。如果真在这里陪着等到夜里,我怕他身体也遭不住。”说完转过头又添上一句:“别让我废话了。记住,那可是朝霞宫送的人。” 颜子骞被那一眼看到了心底,这才明白过来。 这话是在点他。 她是在担心自己对那两个宫女做什么么? 顷刻间,千言万语涌入心内,可是面对着如此冷静又毫无情绪的人,听着她继续交代着等等用来借口请退的法子,颜子骞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能强忍着点了下头,“我都省得。你无需操心了。” 恰逢上座唤人,小爵爷急着朝这方招手。 谢从安欠身行礼,“那就提前谢过兄长。” 一杯冷茶被她顺手放置在近处的一张桌案上。没架好的画笔突然从桌上滚落下来,将一张白纸涂的斑斑点点,正如颜子骞此刻的心情。 * “颜丫头过来。”太妃朝谢从安招手,“与我讲讲你这画里的故事。” 谢从安上前行礼,笑着道:“太妃既然这样说,想必是已经知道了。小女就是看到了那片荷花,突然想到了梅家小姐。” 周围忽然陷入安静。有人嗤笑一声:“今日是宫宴,这样喜庆的时候,提那疯了的人做什么?晦气。” 又有人道:“今日的主题是家宴。你这……不契题的。” “如何不契题?那里不契题了?”柳祯煦的嗓门故意高了,转朝几个说话的人道:“好端端的姑娘家,还是个长安城小有名气的美人,不过是得了病,你们怎么就那么阴损,还要说人是疯了。嘴上多积德吧!” “莫要吵闹。”林嬷嬷对谢从安道:“太妃要你说,你好好说就是了。” 谢从安一副乖巧的模样道:“其实都已在画里了。” “太妃娘娘,让小女来猜猜可好?” 众人循声看去。 早晨最先选琴的两个女子,穿着一样穿着粉色衣裳,也站在一处。其中一个的手指还包着呢,却不知说话的是谁。 卢英一见谢从安就冲着她笑,又上前朝太妃行了个礼。 林嬷嬷上前低语几句,太妃瞧着她打量一回。 年岁不大,举止端方,眉宇间有种傲气,挺招人喜欢的,见太妃微微点了下头,林嬷嬷便示意卢英开口。 “听闻去年近秋之时,那个被称作梅花仙子的梅家小姐嫁给了一个远在南境的富户。只不过一年没到,便被对方说病入膏肓,让她父母将人接了回来。后来,梅家请遍了长安城的名医,药石罔效。一日,卧龙观的道医路过,堪破她家中的荷花池有妖,不肯放梅小姐离家,这才害她失了心智。” 忽然一男子道:“此等闲文野趣也敢拿来宫里说。姑娘家还是要着些脸皮的好!” 有个女声直接呛了回去:“我说你这人好没意思。咱们今日是家宴,文试的题目又是夏夜。此等时候,不就应当讲些笑话故事的?我们哪怕胡说几句,又有什么好计较?难不成你家中摆宴,大家喝得酒酣耳热时,都拿些礼仪史书来读吗?圣人说过,装腔作势者,非为君子必为贼!” 没想到秦礼安的嘴巴竟然这样利索。谢从安从一开始的不可思议,到默默听着笑出了声。 她瞧着秦礼安整个人都已经红透了。 这姑娘真的是为了姐妹,舍命豁出去一般。任谁能想到她们早上遇见时,这人连自己名字都说的磕磕巴巴呢。 这一瞬间里,人有说、有人笑,渐渐吵嚷了起来。林嬷嬷又是一通呵斥才算好了。 太妃让人将糕点递给卢英,问她这故事里的后续如何。 卢英谢了恩赏道:“梅小姐知道了府里要锄掉荷花,人反而能起身下床了。只是她日日对着那片荷花,寸步不移。后来她父母无奈,便叫人在池边盖了间小屋。她便日日在窗前画荷花,累了便也睡在那里。” “再后来呢?” “再后来,”卢英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谢从安抿唇偷笑。 这故事是她那日溜出去喝酒,听外头人讲的。 似乎这种高门大户里的故事在长安城里最是流行,就如当时她对郑合宜殷勤追求那般,街头巷尾,无人不知。 那日她临时起意,从颜府翻墙而出,一路是用脚走到了飒岳高阁。喝了几壶酒的时间,差不多也就把这整个故事给听完了。 “当真会有荷花妖吗?” 蜀黎小声的跟青豆嘀咕。青豆想了想,也跟着摇头。 谢从安听见了,转头看着她二人笑。青豆发觉,便垂下了眼睛,笑得十分温柔。 柳祯煦挤过来追问着:“后来如何?” 谢从安附在他耳边道:“其实我也是猜的。不好在人前直说。” 柳祯煦却被这两句话勾起了兴致,扯着她衣袖道:“讲给我听。我肯定不出卖你。”他伸出手指发誓,当即被点了名。 “煦儿过来。” 太妃一脸严肃的看着两人这处,显然是发现这个曾孙要做什么不靠谱的事了。 谢从安也只能忍笑低头。 柳祯煦笑嘻嘻的上前道:“曾祖母,这次的文试如何?我们的可算是最契题的了吧?不光诗词和画,连故事都有了。你闻闻,这画上是不是还有荷花香?” “你这猴子,就是想要我判你夺魁。” 被说破了小心思的柳祯煦依旧得意的很。 他从小就事事如意,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不过,太妃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和谢从安都紧张的愣住了。 “……今日的奖励是什么?我倒要看看你这小猴子安的什么心思。” 淑妃后知后觉,被王炔提示了才起身应了一声。 她被这群孩子们闹的头疼,魂都飞了几次了。要不是今次改了自己儿子做主,早已想出个借口走了。 “这后续的安排也被孙儿改了些,娘娘尚且未知。”王炔趁势上前为亲娘解围,“祖母不如听孙儿说说吧。” 太子白白在位子上端了半晌的架子,终于找到了时机训话:“宫中多年的规矩……” “今日既是换了法子玩,我们便不提过往。”太妃一句话就将他没说完的堵了回去,朝着王炔招手道:“我来听听小九儿的安排。” 淑妃的面色当即转忧为喜,目送自己儿子去了太妃身侧。 颜质看着上头那一方热闹,心里多少为着太子不平。不过最让他意外的还是这个谢家少主。 前日在府内提前备下的各种诗词歌赋还有画作,她竟然统统没有用。 事后清算 方才小爵爷呈上的画作,笔触老辣,写意十足;诗句稍显逊色,那手草书却令人绝倒。在如此短的时限内,既要作画,又要作诗,她这已经可以算作是上乘佳作了。 颜质往回盘算着该如何拿捏品评,困于不知午膳是否与往年一样藏有暗题,又拿不准这丫头今日是为颜府丢了人,还是又增了荣光。想要中庸,也摸不着门道。 到了这会儿他才记起,早上一同送来的还有个四姑娘,可是找遍了四周也未曾见人,又瞧见儿子满眼都是那个谢从安,心里愈发的五味杂陈。 原当她是个只有皮相的草包,没想到竟还有几分才情。只恨如此,这孩子恐怕要陷得更深了。 “小女这画作手法虽然新鲜,较之旁人的心思和功夫还是逊色许多。那首五言律诗,更如同稚儿学字,浅显直白,少了深意,也登不得大雅之堂。太妃莫要因她言词讨好便偏疼她,只怕骄傲起来,往后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这番慈父言论让谢从安差点翻脸。不过她已听出了不对劲,瞥了眼柳祯煦,等着看戏。 没想到直接迎战的竟是太妃。 老人家毫不掩饰道:“如意喜欢,我就喜欢。别说这本就是副好画,就算你们要说她不好,在我这里也是最好。老身喜欢,且喜欢的紧。今日的魁首就是颜府的小丫头!” 谢从安早猜到这个便宜后爹要打击自己,没想到太妃竟会故意曲解他的话来为自己和柳祯煦撑腰出气,不免也跟着小小感动了一回。 今日一行,搁在太妃这处的冷静理智实在是剩下不多。她是真心实意的要给这位老太太上滤镜了。 “如今你们的分数都攒了多少了?让我瞧瞧我的乖孙儿们战绩如何。” 太妃的语气轻松戏谑,让太子和颜质这种时刻撑着架子的人无从下手,只能在一旁干坐着。 谢从安几次偷看,发现太子的身子总是有意无意的朝着一个方向,像是有心事,又感觉不太对。 太妃已经又在问了:“等等的骑射待要如何?” 柳祯煦十分兴奋的抢着回答:“今日全都是二人结伴,一起骑射,一同比赛。” 太妃被这游戏的设定吸引了,不顾劝说,一定要跟去瞧瞧。王炔贴心的在轿辇侧侍奉着,一路从这边讲到了对岸。 白鹅赛水,白兔赛跑,再加上两人一起策马扬鞭,直至校场,射中靶心,才算完成。 太妃好奇的却是那比赛规则:“方才你说,每回的两人都是可以拆开的?” “是。”王炔看了眼谢从安,“赛后分数会被平分。跟随每人直到全部的游戏结束。” “既然是一对一对的玩,为何算分数又要拆开来算。原都匹配好了,还准许再作交换?”尾音扬起,老人似乎是有些不同意。 柳祯煦忙道:“曾祖母,我们此次来的人多,可是还分了敌我的。” 老人一听又来了精神,“你们这是要两军对垒?” “倒也不是。” 柳祯煦生怕王炔挨骂,赶着替他回答:“嗯。我觉得还是曾祖母说的对,的确有些用兵作战的意思。只看众人要如何调整,才能最终胜出呢。”跟着又道:“可惜您来的晚些,不然也给您选一方来参与指挥,必定要比我们厉害。” 太妃笑得眼睛都弯了,可见对他这马屁十分受用:“胜出了又待如何?” “他们能想要如何……就看曾祖母乐不乐意赏罢了。” 太妃捧着肚子道:“你这猴子,真是片刻不忘来与我闹腾。朝霞宫的不算,只说别院里的,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金银珠玉都没甚意思,”柳祯煦道:“您别急,咱们到时候再说。孙儿还不一定能赢呢?”说完瞥了眼一旁默不作声谢从安,“万一,赢的是别人呢?” “别人赢了祖母也赏你。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先想好了,到时候一起允你!” 这一句话让柳祯煦眉开眼笑的合不拢嘴,拽着老人的袖子就撒起娇来。 谢从安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着,忽然明白了柳祯煦在长安与蓬山的不同。 这小子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性子,聪明透顶却又把人哄的不觉有异,要放在现代社会,就是个长袖善舞的高级公关。 这样的一个如意公子,自然是事事如意。老一辈的赐名,的确是别有深意。 王炔忽然问:“校场是看絮烦了的高台,老祖宗今次是想往湖边坐坐,还是回去水榭凉亭?” 太妃看了几下,朝着那排柳树下的凉棚道:“就这里吧。看得清楚,那山亭离得太远了,瞧不出什么有意思的。” 谢从安无声笑笑。 这个和亲的公主性子活泼,看来到老了也是个顽童。那她的计策就更是稳了。 * 这一行人才刚坐定,卢英就凑了过来。 谢从安见她一直盯着陪着太妃说话的柳祯煦,便帮她使了个眼色,没想到却正被太妃看在了眼里。 “颜丫头这是怎么了?与煦儿有悄悄话要说?”太妃啜着甜汤,脸上有笑。 谢从安只能起身过去,接过了青豆手里浸了冷水的帕子,给老人沾了沾额上的细汗。 “方才的那个故事其实是有结尾的,小女想来与您说说,也好请个赏。至于柳爵爷,还是快些选个队友比赛去,不然就要被别人抢先了。” 柳祯煦顺着她眼神一瞧,登时站了起来。 卢英早已等的有些不高兴了,小声嘟囔了一句:“你答应我的。” 这一幕倒是让太妃看出了滋味,将卢英又是上下左右的打量一回。 这姑娘身量不算高挑,却十分结实,不似现下长安流行的娇弱女流,肤色也没那么白,却正是她喜欢的样子。方才的粉裙子也已经换下了,现在穿的一身火红骑装,梳了个大辫子头,好看极了。 老人越看越喜欢,直接出声打发人:“你们两个玩去吧。” 太妃发了话,两人当然是痛痛快快就走,卢英却又回头看了眼谢从安。 太妃问:“颜丫头不去吗?” 谢从安笑着摇头,直接在柳祯煦的位子旁边蹲了下来,“小女方才说了要给太妃讲故事,可不是骗人的。虽说这结局是我猜的,却想着能不能帮那梅家小姐讨个好。” 太妃点头道:“你说。” 谢从安先回头扫了眼四周。 除了朝霞宫的这几个人,外头还有几个宫女跟在后头打凉扇。若真是让人全都撤了,恐怕老人家遭不住这暑气。 她只得特意对着外头道:“为着不涉他人因果,小女还是得再说一回。这些可都是我一个人猜的。若将来有什么人把话传了出去,太妃便少不得要为梅家小姐做主,那就要有人的面子上不好看了。” 看她这般的腔调,太妃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拉着她坐在了位子上,“她们不敢的,你说就是了。” 谢从安应道:“小女猜那荷花仙子是个男的,许会在金秋折桂。届时若当真的猜中了,太妃可要帮他们这对有情人赐婚?” 太妃听得一怔,“那梅小姐不是已经嫁了人?” 谢从安摇头,“我觉得应当是已经合离了,又或者说,是在等着合离了。” 蜀黎捧着脸道:“颜姑娘的意思是说梅小姐待嫁时就有了意中人。害了相思病,这才会回到了长安,等着与情郎相会吗?” 谢从安点头,“她应当是下江南的路上就开始病了,到了夫家更是病得不轻。虽有借口可以成亲冲喜,但那家是个三代单传,给的又是正房之位,必然不会乐意。梅小姐就在庄子上养了将近一年光景,最后还是给送回来了。听说嫁妆也被一起送回来了,只是在外头待到了夜里,等着无人时分才入的城。不过长安入夏无宵禁,还是有人见了。至于梅府,虽未有人对外直言,但这结果……眼见是如此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蜀黎惊讶的样子,嘴巴都能塞鸡蛋了。 青豆抬手将她的下巴合上,“颜小姐大概知道一些,其他都是猜的?” 谢从安点头,“正是。毕竟我人在江南,听过一些风风雨雨。这位梅小姐是个长安闻名的美人儿,自然就知道她生病养病的这些新闻。” 她也没想到在陵化打听来的琐事能有这么个用处。算起来当日离开长安时,她在路上与梅家送亲的队伍也曾有过一段接触,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你不让人说出去,是怕坏了两人的名声?”太妃看她的眼神深了几分。 谢从安点了下头,“我虽未去过梅府,却猜那池荷花是靠在角落里的养的,外头必然临着条少有人行的小路或是巷子。” 话已至此,在场之人都已懂了。 青豆道:“方才我看姑娘的画作还在奇怪,为何盛夏月夜,那女子头上簪的却是支桂花,还以为是刻意要指这夏末秋初的时节,才硬要二花一季。原来竟是这样。姑娘的心思也太巧了。” 守株待兔 谢从安摇头道:“要说心思巧,还是咱们的柳爵爷更胜一筹。他将荷包里的香粉都拿来调色,可见今日是一定要赢呢!” 在场之人都知道此事,一齐笑了起来。 “颜丫头就没有想要请的赏么?”太妃忽然问。 谢从安默了默,跪地道:“小女同梅姑娘一样,想要请旨,求个婚姻自由。” “不可。” 意外响起的男声实是在情理之中。 王砅与颜质父子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了这凉棚之外。 他们明明去了校场的,怎么忽然又到了此处。想来还是与方才那几个在外头伺候的有关。 谢从安心里又闷又累,整个人都有些发蒙。颜府那个小破院此刻对她来说是完全的吸引。 早知道就看清楚周围形式再开口了,当真是不该着急。 颜质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眼神一言难尽。 此时有宫人又小跑着来报:“马上到了爵爷比赛,请太妃娘娘去前头瞧呢。” 太妃一言不发,起身移驾,谢从安只能一路跟着,默默想着该如何应对。 后半的比赛是什么情形,谁赢谁输,她一概不理,只觉得还未有多久就回到了静思殿内。 太妃高座,颜质父子坐在下手。谢从安这会儿才发现七皇子竟然也在,方才倒是没见到他似的。 她这一路上都跟着青豆蜀黎,也未曾参与后续的骑射,只觉得经此一日,自己身心俱疲,到了这会儿,全是在用意念强撑。 太妃惦记着自家宝贝的催促,提醒道:“小九儿的结果既然要等等,不如你们就先商议着,今日的诗词画作,当是谁人为首?” 颜子骞原本已经劝动了父亲一同离去,没想到来与太妃辞别时,刚巧听见了谢从安的求赏。这么一闹,颜质自然不走了,他也只能跟着留到了现在。 虽说宫宴往年也会请些文臣作评鉴,只是似他们父子这般的误打误撞的还从未有过。不知原本安排的是谁,竟然到了此时都未能见着人。 颜质的那口气憋在心里,只担心这个谢从安折腾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来,一时间左右为难着,脸色越发难看。 颜子骞虽然明白父亲所想,却无法开口,只能跟着默默不语。 王砅瞧着今日的这场闹剧,心里倒是格外的痛快。 今日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按照他的想法来的,结果却还不错,实在不枉他废了一日的精神在这里虚耗。 “颜家小姐的画,笔法意境都不同凡响。孤瞧着甚妙。她这画法虽不同与宫中流派,却也新鲜的紧。太妃对她的故事也喜欢,觉得有趣,这便是极好。” 轮到了颜质,这老头的话音也忽然变了:“小女虽然并未养在臣身边,臣却是一心想要补偿她的。今日之事,实在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好。只担心她会太过傲气,却没想到她一个姑娘家,娇宠着些,也是应该的。我女儿连一半的时辰都未用得便做出这样一副画作来,实在应该是魁首。当之无愧。” 蜀黎突然拽了拽谢从安,不停的往外飞眼色。她抬眼看去的瞬间,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击中,直接愣住了。 一别至今,这个人竟然似变未变。 眉目如琢,气色甚佳,想来身体是已经恢复了。百官皆有的红色官服,在他身上格外的契合舒展,是种罕见的好看。 他做新郎的那一日,定然是长安城的又一道风景。 谢从安静静的看着郑合宜上前拜见,行仪有度,从容优雅,仿佛初遇那一日的惊艳犹在。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一世,他们二人起宿一处,日子虽然不长,亦不算短。任何境况也都有过几次,今日却还是第一回见到他穿官袍的模样。 乍见之下的陌生,抵不过声音的吸引。这个人的嗓声亦似是有魔法,轻而易举就破坏了她心匣的封印。无数记忆随即涌出,缓缓的将她淹没。 今日实在是太累了。 谢从安无力反抗,轻轻一笑,放任自流。 堂中内外,各色声响,说笑朗朗,却一个字也进不到她耳中。 蜀黎很快就发觉了身边人的异样,连忙碰了碰一旁的青豆。 青豆看了眼堂中的郑合宜,又来小声的问她:“你怎么了?” 只是这样轻微的一声询问,郑合宜却停下了交谈直接看来。满室的热闹就这样跟着停了。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谢从安心中一跳,当即就发觉自己又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她不敢看向那人,偏偏就与之对个正着,心里一慌,下意识扯出个笑脸,发觉自己眼眶有泪,慌忙眨了眨眼,笑着道:“困了。” 她想要当作是小女儿撒娇,抹过就好。对面的颜子骞却敏锐抓住了那抹无法诉说的伤痛,恨不能直接上前帮她将脸遮起来,告诉她别再笑了。 他当即起身道:“臣斗胆夸一句小妹的画作……” “正是。绥宁的画实在是好的不得了。曾祖母,我最喜欢这幅画了。喜欢极了。往后跟着她学画画可好?”瞧出端倪的柳祯煦也来凑热闹。 这一句接一句的,满屋子的人都被灌了迷魂汤似的,越发不着调。 回想起方才种种,柳祯煦好似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言听计从,维护周全。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若他当真是林妹妹的迷弟,便也不奇怪今日会有这些所作所为了。 悬了一天的心,此刻终于可以踏实一些。谢从安瞧见卢英与柳祯煦开心的样子,想来二人应当是拿了不错的名次,看到藏在雕花门外的那抹粉色时,当即笑了起来。 秦礼安的胆子真的是大了许多,一手扒着帐子正在到处探看,像是在找人。 谢从安忽然开心,引得颜子骞和柳祯煦也跟着回头。 这动静惹了太妃好奇:“谁在外头?” 两个正在递眼神的小姐妹具是一愣。秦礼安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卢英直接出去捉人,拉着秦礼安进来行礼。 “这是小女相好的姐妹。” “这个丫头……怎么也是如此单薄。”太妃叹了一声,又看了眼谢从安,“你们两个,都要与……” “卢英。”柳祯煦笑着道。 “嗯,要与卢英多多亲近,莫要总在屋子里闷着,多多出去骑马射箭,将身子养的结实些。”老人笑着又朝卢英伸手,“这丫头朝气满身。我一见就喜欢。” 卢英乖乖被老人拉着,一双眼却在看谢从安,偶尔偷看一眼柳祯煦,满脸的红晕,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谢从安也跟着笑。 她实在也是在为自己开心。 如今这情形,至少不用再担心什么太妃错点鸳鸯谱的事,也不至于在宫里惹上什么桃花债。能一次性遇到被认可的官配,摘干净这些麻烦,已是不虚此行。 下意识的瞥向太子,却只看见了一个侧脸。 没想到这种身份也会亲自来此,不知道今日究竟做的什么安排。 “你们两个就是这骑射的魁首?” 面对太妃的询问,柳祯煦这会儿眼见是心情大好,活泼的有些过分,嘴角根本压不住,“正是。”说着又道:“孙儿不仅是骑射的魁首,还是竹枝词的魁首。” “那早些的晴雨荟呢?” “早晨的选曲是孙儿拔的题。后来湖上分组,直接成对的也有许多个。最好笑的便是章阁老的女儿章秋染和房尚书的儿子房斌。他们两个第一次就结对成功,却都不愿意,又都重新射题去了第二回。结果还是对上了。简直是……哈哈哈。”意识到场合不对,柳祯煦将那句天作之合咽了回去,还是没忍住蹦出了一连串的笑。 王炔进来,正巧听见,上前道:“排名已经出来了,太妃可要瞧瞧?” 太妃点头,他便抬手一挥。 宫人们抬进来一块纯白屏风,上头硕大的字,将今日的众人排名和分数写的清清楚楚。 这结果实在是出人意料,排在前头的竟然并非往年惯常可见的才子佳人。全是些不太出名的。最熟悉的一个就是如意公子了。 太妃才点出疑问,太子已转头看向谢从安,眼神中满是琢磨。 谢从安抿了抿唇,斟酌着该不该在此时开口。柳祯煦已经抢着道:“曾祖母,这才好玩不是吗?就算一个人文笔才情极好,不一定骑射之功就好;反之一人擅长武力,也不一定就是运气最佳。孙儿觉得今日这题目设定都巧妙极了。曾祖母应当好好地赏赐!” 太妃默然点了点头。 王炔上前道:“这些都是……” 谢从安慌忙开口:“九皇子好巧思。从…从题目到游戏都有趣的紧。…绥宁恭喜九皇子首战大捷!”她一时慌乱,差点说错了名字,在场的几个知情人各个绷着口气,默契的看向了太子兄弟。 太妃瞧着屏风的另一边道:“绥宁的名字为何单独描了出来?” 王炔忙道:“颜小姐中了午膳时的暗题。” 颜质闻言,露出了老父欣慰的笑。太妃则是侧身看向谢从安。 荒天大谬 这位正主本人却在发愣,显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堂下的秦礼安笑着开口:“题目正设在小女此处。”她举起手指道:“小女今日受了伤,一直在偏殿休息,是颜小姐细心,特意送了午膳来看我。今日的主题既是家宴,正是人人具到,方为团圆。是以,这一题是颜小姐拿下了。” 谢从安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想错了一些事。 卢英道:“颜姐姐人美心善,旁人都在吃喝休憩,只有她惦记着秦姐姐,是个顶好顶好的人。” 此事分明是因为秦礼安被迫受累,莫名成了替罪羔羊,谢从安这才会主动接触。她一时间被夸得有些脸热,用手扇了几下风。 柳祯煦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忙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娘娘也快些论功行赏吧?”那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逗得一众女子都在笑他。 太妃看向下手的几个端着身份的。“虽说自古文无第一,你们这文试的魁首也定得太麻烦了些,可曾商议好了?” 太子道:“母妃受累,又将此事托付给了淑妃。孤与九弟都不好多言。还是让两位大人来决断吧。” 此言一出,众人目目相视。王炔的嘴角一扯,显然也是觉得讽刺。 如此一来,只剩下一个东宫的红人,一个良王的队友,摆明了是在暗示颜家,哪里都脱不开朝堂。至于这结果,更没什么好论。颜质方才的表态已经十分清楚,郑合宜必然要唱反调,逼着对方向东宫示弱。 没想到郑合宜竟大大方方的给了另一个答案:“臣以为,这番文试,当以颜家小姐为首。” 王炔心里一惊,看向太子,未见其有恼火之色,反而有着几分暗喜,当下即知不妙。 秦礼安方才还在外头的时候就在偷瞧郑合宜,猛然发觉此人就在自己身侧,一时间忘了规矩,来来回回的将他打量了数遍,直到被旁边的卢英发现,伸手扯了一把。 太妃估摸着也是乏了,抬手一挥道:“如此,你们就都领赏去吧。” 柳祯煦应了,拉着王炔就往外走,后者却躲开一步道:“今日的安排大多是颜小姐的功劳。孙儿不敢居功,还请太妃娘娘莫要漏了这颗明珠。” 谢从安心里连着发虚。 她已经不愿出什么风头了,可还是被捅了出来,此刻拧着眉头在心里暗骂。 可怜王炔什么都不知道,捧着一颗好心,却将她得罪的彻底。 方才去往凉亭的几人已经一起陷入了沉默。 王炔还以为太妃是碍于颜府与良王之间的暧昧,想要为谢从安再争上一争。 上头的林嬷嬷忽然开口:“娘娘可要听奴婢一言?” 太妃点头。 “咱们每年的宫宴本就是为着让宫中热闹些,与前朝的政事等等、皆无关系。您今次能回来,亦是件母慈子孝的好事。皇后娘娘既然有心将这宴会提前,又请您赐了这家宴的题,必然也是期盼能一家团圆的。今日虽说出了些意外,却难得一群孩子们将事情做的这般好。太妃既然来了,也跟着开心了一日,不如就索性都赏了,让年轻人们也都沾沾喜气。无需思虑太过。” 不愧是高情商团队。朝霞宫的人,当真不一般。 谢从安在心里使劲儿为林嬷嬷鼓掌,已经有些后悔当日在侯府没好好去听她教导了。 若照林嬷嬷所说,不仅她的心愿得偿,每个人都能得赏赐,也不用担心自己扎眼。 “法子是好的,只是那些孩子们的心愿,我如何能够得知?” 眼下已经入夜,往年到了此时,早已到了登阁望月的环节,也是默认的都会自行散了。若再将人挨着拉出来拜见太妃,问询心愿,恐怕得折腾到天明去。 “曾祖母放心,”柳祯煦一把拉过王炔,示意他快说。 王炔到了此时方才觉察,表情慎重的瞥了眼谢从安,转头道:“最初射题时,有个相关的题目是每人必答的,孙儿此处都有记录。” 有心思的那几人一听这话,皆有所悟。 这位颜小姐怕是从一开始就藏了心思,并且直接安排到了最后一步。 太妃看向谢从安的眼神已然不同。林嬷嬷便速速打发了一干闲杂,又吩咐宫人直接闭门。 静思殿内恢复了安静,太妃重问道:“你的想法可有改动?” 此时的殿内只剩下了太子兄弟与颜质父子。柳祯煦则是早一步厚脸皮的赖在了太妃身侧,才没有被一起请出去。 谢从安利落的行出去跪下:“想好了。小女谢太妃恩赐。” 颜质这个老父亲自然是要起身抗议的,嘴里说的还是那一套听絮了的老话:“婚姻之事,自古以来都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曾祖母,”柳祯煦的声音不大不小,状似私语,却恰好能让每个人听到,“既然这样,不如找个颜公和妹妹都喜欢的,直接赐婚,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个主意正经不错。” 太子忽然开口,吓得谢从安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她虽然慌乱,却并未意识到大事不妙,只想着等着这人找不出来,自然还得回到来日方长上头。届时再开口转圜,拿下这恩赏便是顺理成章,没想到会被太子一句话推翻所有。 柳祯煦得了太子赞赏,仿佛更加有了底气,直接开始胡说八道:“孙儿瞧着方才那个郑大人玉树临风的,与颜妹妹一起,便是金童玉女,很是相称。曾祖母,您看这人好不好?” “不好!”谢从安脱口而出。 太妃面露不悦,不过只是看着堂下,并未作声。 在场之人,惊讶的不仅仅是这正主本人,就连一旁的颜质父子瞧上去都意外极了。 谢从安抓住这片刻安静,急忙辩解:“若我没记错,郑大人应当是已经成过亲了。” “这有何难,你与他做个平妻便是。就凭你这颜家贵女的身份,他那个夫人难道敢说半个不字?”柳祯煦一股脑的说完,先挨了曾祖母一个枣子。 跪在地上的谢从安眉头高耸,恨不能直接上去把这人捉下来痛揍一顿。 可惜转念一想,于这个世界的男子而言,女子不就是这样的,婚姻不就是这样的。更何况以他的身份经历,若真的尊重女性到把每个人都拿来与自己平起平坐,那才是穿越人的异想天开。 身旁人忽然起身道:“郑大人龙章凤姿,不可多得。若能得贤婿如此,想来圣公也是欢喜乐见的。” 谢从安的脸色随着颜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变得越发难看。 这老登是不是很得意,觉得自己聪明?颜氏终于在被迫站队良王这件事上得以转圜?将良王送回的烫手山芋嫁给太子青眼的红人?她颜绥宁这颗砝码,可真是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愤怒翻涌,怒火猛增,谢从安很想要为自己辩上几句,却后知后觉方才太子为何会突然的开口认同。 她的结局,原来早已在这里定下了。 浑浑噩噩之中,殿门重开,有人带入凉风习习,在她身侧跪拜,领旨谢恩。 “微臣能娶颜小姐为妻,定然生死不负。” 身处这熟悉的香气中,耳畔回响着某年某日的另一句:“……如之此生愿倾尽所有,换从安所愿。” 呵。 这样动不动就生啊死啊的,一早便该知道是个渣男了…… 谢从安心中自嘲,笑自己无知无觉,竟在此刻还在为情所扰。置身于这一片皆大欢喜的人群中,仿佛又回到了午时的那片湖水中,整个人不受所控,浮浮沉沉。 柳祯煦要跟去送太妃起驾,才刚起身就听见谢从安道:“小女还有个请求。” 回头一看,发现她的眼眶红着,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满心疑惑的看向一旁的男人。 方才郑合宜一听说娶她,当即就应了。这样开心的事……难道是他们二人吵架了? 再看谢从安一直垂着眼的样子,对身边的人也没什么反应…… 郑合宜更是同往日一般,潭深无底,波澜不惊。两人都瞧不出喜怒。 谢从安道:“小女想去望川阁。” 柳祯煦恍然大悟,对太妃道:“我们这队是赢了的。她既想去,我让与她就是了。”说完又笑着道:“我带卢英去钓鱼。她说喜欢。” 太妃已经困的在打哈欠了,点点头道:“随你。” 谢从安叩谢起身。 一家四口恭送太子兄弟。 王砅忽然对谢从安道:“颜姑娘回来尚不足一月,竟然将长安城的风流韵事都知晓通透。”目光转到颜质父子身上,讳莫如深的笑了笑。 这二人哪里猜得到太子琢磨信索的心思,这一句略带讽刺的言词,倒是直接让他们无话可说。 谢从安知道这人提起梅府故事,必然又有哪里惹了他,顺势应道:“长安的新闻风趣最是好玩,小女困在府内无聊,便总爱胡思乱想。太子殿下见笑。” 王砅却是个无声冷笑,转朝郑合宜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去。 谢从安本就片刻都待不住了,迫不及待的朝颜质父子行礼,也直接走了。 旧恨重燃 静思殿外。 柳祯煦将太妃送上轿辇,折回来找卢英,正撞见郑合宜站在门前,望着已经纷纷散去的人影。 出宫的方向与望川阁不同,他瞧的应当是前头已经走远了的一身绿裙衫。 “果然是吵架了。”柳祯煦嘀咕一句,上前与他招呼。 下午两人在观景阁后撞见,他便有着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只因惦记着爷爷的叮嘱,无法直接将二人的关系说破,“郑大人,这缘分得来不易,万望珍惜。” 郑合宜又撞到这位柳爵爷,亦是意外,又对他的叮嘱和态度有所困惑,也只能点头:“多谢爵爷看重。” 柳祯煦知道自己这没来由的话会惹人生疑,只能叹了口气,朦朦胧胧的说了句:“什么时候能把这别扭的称谓改了才好。” 郑合宜道:“虽说不合礼制,却正凸显了夏华公主的爱重。公子是被皇天后土庇佑之人,遇事多看好的那一面就是了。” 柳祯煦想说的哪里是这个,却因无从可诉,只能沉默。 至于自己的爵位,他从小就隐约知道,那是外祖母绞尽脑汁,执意跟今上要来的。 他虽未打探过内里实情,但父亲依然在世,自己如何也不好顶着一样的爵位到处招摇。一个戏谑的昵称如意公子,一个半开玩笑的柳爵爷,就这样渐渐的被叫开了去。 “她去登望川阁了。”柳祯煦提醒着:“你不去吗?”见郑合宜一副像是没听懂的样子,只好又道:“你们二人相处不易。如今折腾了这么大一圈子,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还要浪费时间闹什么脾气。快去哄哄就是了。”说着又想了起来,“你先跟我来,我找个人带你。” * 谢从安亦步亦趋,独自默默的朝着那山走。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掌灯的宫女,将她一路送到了山顶。 她接过灯笼将人劝退,进了阁楼,沿着木梯一步步往上。 这阁楼底下摆着些奇技雕绘的漆屏珠宝,是宫中多年的收藏,外头难见。再往上便是书籍字画,甚至还摆着一架缩小了比例的编钟。再往顶上,反而没了什么稀奇之物。 空空阔阔,桌案软塌,文房四宝与琴弦具齐,还真是给人望月抒情的地方。 怪不得方才那宫女叮嘱这阁楼怕火。这样的安排,大抵是为着发生意外时能更好的抢救里头的宝贝。 她上前推开侧门,夜风忽而穿入内堂,将满室的纸张吹动,仿佛掀起了一片展翅之声。 王炔上楼时看见谢从安靠着外墙,席地而坐。 那个算作是奖励的玻璃灯笼摆在身侧,她却仰头对着月亮,目光略显得呆滞。 “在想什么?”他解下披风,递出手里的酒壶。 谢从安接过去喝了一口,依旧望着月亮。 “我听说了。”迟迟不见对方回应,他只能再度开口:“你若不愿意,我可替你……” 谢从安忽然回头看来,朝着他微微笑了笑:“今日多谢你帮我。”说着放下酒壶爬了起来,又唤他名字。 看着她在桌案前头走来走去,王炔笑笑起身。 谢从安一边研墨一边道:“你帮我将那绿色调一调。” 下午已经见了她作画的样子,王炔便听话照做,之后守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起笔,脸上渐渐的有了笑容。 那纸上画的是白日的他。手持折扇站在水榭凉亭外,于水帘日光之下,周身遍是粼光,都显得有些不似凡人了。 “你还真的是擅画。”王炔惊叹。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法。白衣就用这白纸为底,背景上肆意铺染的墨色与绿纠缠,随便几笔便是一片盛夏生机,再有寥寥几笔,人物神韵便被淋漓刻画,留余的空白之处,反而给了人更多遐想。 谢从安落笔回头,问他:“喜欢吗?”罢了又提笔在右下一笔一笔,落下了如同印章般精刻的二字:耒瑿 王炔满脸的不可思议,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他虽然并非像三哥那样常常出宫玩耍,却知道这名字指向的是最近南方颇为推崇的一名雅士。 “我想你大抵也不爱什么金银珠宝。所以,这便当作是今日的谢礼吧。” 谢从安说完,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微弱却奇怪的响动,浑厚幽重,在这阁楼之内浅浅回响,似是乐声,又像是种摩擦出来的动静。 二人相视一眼,她又低头笑笑:“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又一阵夜风卷入,将她的额发吹乱,连桌上的画纸也翩然欲飞。王炔迅速将纸镇压上,一手抓起披风递了过去。 谢从安原想拒绝,想了想又接在了手里,问:“你的扇子呢?” 那双眼睛乌黑清澈,王炔看得一愣,将今早被柳祯煦塞来的纸扇递了过去。 谢从安打开一瞧,有字的那一面竟然是她为着错误标签赔罪而画的仿作。 她沉吟片刻,用那支沾满绿色的笔在背面的空白处随意涂抹,又沾了浓墨,描出个身披蓑笠,腰挂鱼篓的老翁。 再有几笔填上五官。眉目俊朗却气势方刚,一手鱼叉,一手掐腰的望着船外的水花高溅,不知在看什么。 王炔越看越觉得这张人脸与自己有着几分相似,心虚的问了出来:“你这是在骂我兴风作浪,隔岸观火?” 今日这般的结果,也的确好不说他是不是帮了倒忙。 谢从安还是笑笑不语,将他给的披风系上了,过去拎起灯笼道:“走了。” 王炔看着手中的纸扇,得了画像和得知她秘密的兴奋与开心都一股脑儿的被风吹散。 从前王曦便总说她心思沉。那时他是不信的,只觉得这个谢家小姐的性子鲁莽,横冲直撞,有几分古怪可爱。如今再见,她是真的不大一样了。 王炔皱了下眉。 她与那个郑合宜兜兜转转又到了一处。这难道就是世人所说的缘分吗? 想起今日的孙房二人,只能叹了口气。 王炔看了眼桌上的扇子和画,直接走下楼梯,路过那架编钟时,驻足细看了几眼,忽然轻笑一声。 * 星罗泊,木桥边。 顺子一路小跑着回来,将郑合宜带着自己在楼下偷听九皇子和谢从安说话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正在桥上钓鱼的两个主子。 柳祯煦抓起鱼食丢了一把,恨道:“这个郑如之。真是个木头!” 卢英不知前事,好奇的问了几句。 柳祯煦不好多说,直接做了个总结:“他们这对小夫妻吵架了,我让他哄颜妹妹去,却被舅公捷足先登了。” 卢英道:“她今日被人欺负又呛了水,心情定然不好。我打算明日找秦姐姐一起去衍圣公府看她。” “怎么回事?”柳祯煦有些紧张,“跳湖的当真是她?” 下午那会儿在静思殿偷听,他什么也没听到,下午又忙着骑射,竟然漏掉了让人去打听这回事了。 卢英看着他怪道:“你与她总是一处待着,我还以为你们是好友。你竟连这个也不知道?”见他皱着眉,又不忍心再多说什么,便将谢从安被人泼虫子跳湖之事说了一回。 柳祯煦忽然明白过来,“是你将此事告之曾祖母的?” 卢英点头,“我不爱午睡,那会儿无聊,就和笑梨在外头乱逛。原本是想找颜姐姐去采莲蓬的,刚巧就都看见了。” 笑梨补了一句:“小姐还帮忙指认了那两个干坏事的宫女呢!” 柳祯煦抱拳道:“多谢你了。” “你谢我做什么?我与颜姐姐的事,不与你相干。”卢英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将鱼竿从笑梨手中接了回来。 “至于那位郑大人……”她想了想,“我们女子的心思,看似难以捉摸,实则简单明了,喜欢的就是喜欢,不喜欢的,不论谁来说什么都是无用,你且放心就是。颜姐姐看上去一团火似的,真的靠近了又觉得冷。我却觉得她是个有成算又磊落的性子,不会是那种见一个就爱一个的人。今日的姑娘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了。” 柳祯煦想起太妃看谢从安的眼神,故意问她:“你不觉得她心思重吗?” “她独自在外漂泊,身世那般的苦,心思若不重些,可还回得到这长安?”卢英答得十分利索:“我爹……父亲从小就教我‘防人之心不可无’。世人总要求女子一心向善,纯洁无暇。要知道,她独自一人又身处困境,若真的做了这种只喝露水的仙子,在那种吃人的世道里,最终就是个死千百次都不多的下场。若轮回修行是真,这种人也必然是困在其中堪不破,生生世世只会哭诉着怨天了。” “说的极是!”柳祯煦被这几句话猛然点醒。 谢从安并非是真的颜绥宁,她所经历之事,他虽知道不多,必然只会比颜七姑娘的更加惨烈。单说他们二人的相遇之地,就是一般人难懂的可怕。 陵化县城,蓬山恶匪。单说那对夏氏姐弟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欺凌,他也能从夏松嘴里听得一些。 当日这对姐弟对林姑娘维护的滴水不漏,让他无论如何都查问不出耒瑿的真实来历,彼时也曾有过怨怼,如今知晓真相,只剩下满心的庆幸。 谢从安能遇到如此真诚之人相待,当真是吉人天相。似她这般的女子,哪是哭诉怨天的性子,她若是不高兴了,必然是要指着老天吵上一架的。 柳祯煦想着就笑了,“你这番话说的,倒似是与她认识了许久的老友。” “柳哥哥,识人也需用心。能够一见如故的,若非是有着一颗纯然之心,便是与其有着相似的经历。”卢英说完看了他一眼,又去扯那鱼线,“这些是娘亲告诉我的。” “人说卢家家有……诸葛。”河东狮三个字被咽了回去,柳祯煦尴尬的抱拳道:“卢夫人识人果然别有见地。” 卢英听出他弦外之音,抛下鱼饵,瞥向他的一眼多了些嫌弃,“你这般的性子也是可笑。明明是游历民间的逍遥客,怎么会有这般听风就是雨的毛病。娘亲说过,世人多私心,遇到真正的关紧处,还是要亲眼见上一见才能认定真假。” 柳祯煦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抓不着要处,一时间更觉得这位卢小姐与自己初见时的印象全然不同。 今日本是想要借她来避免太妃误会的,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当真得了个知己,自此之后对她就更不同于往常。 新仇难解 谢从安回到颜府,已是将近二更时分,一入后宅就看见自己的小院子门口挂着只灯笼。 有个熟悉的人影在灯下抱着个食盒,低头看着地上那条已经半隐入土的青砖路,专注的在想心事。 院子的屋内燃着烛火,却有两个陌生丫头守在门外。 她还没想明白府里又能出什么乱子,上前问道:“怎么不进去等?” 颜子骞默了默,将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你辛苦了一日,还是早些休息。”走出两步后转过头来:“爹爹明日应当会寻你……商议婚事。” 谢从安懒得搭理这话,抬手扯住他,一扬下巴,“将那两个丫头带走。” 她本就已经乏的要命,一见到颜子骞满脸惊讶动也不动,顿时没了半分好气,“我院子里不要人。” “你可是忘了?”颜子骞问道。 “忘了什么!”谢从安怒气冲冲,已经有些恼了。 “朝霞宫?” 这三个字让记起来今日之事的谢从安深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 她敷衍着行了礼便往内行去,没想到颜子骞竟然几步抢去了前头,将两个宫女直接叫走,口中还解释道:“还是先将她们给嬷嬷教一教府上的规矩吧。明日等你睡醒了再唤她们便是。” 谢从安看着他带着人离去,忽然意识到这人许是在给自己机会逃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转身走向纳凉的石桌,放下食盒,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了。不消片刻,一道黑影悄然无声的出现在院中,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了。 她摆出吃喝,又倒了两杯酒,举起碰了一下对方的杯子,“今日要好生谢谢你讲给我的八卦。” 婴癸未问来由,直接端起饮尽,“听说你要嫁人了?” 谢从安无奈点头,“我还没想好。” 她又倒满一杯,舒了口气,躺了下去。 竹椅吱吱呀呀的摇晃着,她遥遥看着天上被乌云遮掩的月亮轮廓,“我原本就是混沌度日,直到今日这宫宴,一直都当自己是枚棋子。”抬手抓过酒杯喝了一口,又去看天,“整日都这般糊涂,真的像个傻子。”说着又低下头来自言自语:“可是,如果棋子觉醒,又该怎么办呢?” 婴癸静静听着,一直未曾开口。 “……这些日子总想着要如何活命,表面上装着冷静顺从,还不想让人瞧出端倪。今日却忽然觉得……真傻。实在是太傻了。” 她站了起来,对着夜空中忽然露出脸的半个月亮,举起手中酒杯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转过头来,竟然是幅笑中带泪的模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婴癸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心里却清楚今日必然发生了什么大事。 下午听说宫里派了人来,颜质父子急匆匆的出门,却直到天黑了才一起回来。跟着书房里便在商议起她要嫁给郑合宜的事。 “他们要你七日完婚。” 婴癸说完,只见谢从安又笑一声,说了句随意。 “婴癸,我要报仇。” 谢从安饮尽了杯中酒,讽刺又带着恨意的笑直白的挂在了脸上。“每一个,都不放过。” 上一个惹得她如此的,还是害了老侯爷的人。 虽然那报仇雪恨的大事未完,婴癸却记得侯爷生前嘱托,不想让她就此陷入仇恨,耽误一生,所以再回来时便总躲着不见。 这几日才刚好了些,能在颜府偷得些安稳,怎么入了个宫,就忽然变成了这样。 想起今日出去打探,意外发现大门紧闭的两处府邸,他开口道:“主子要报什么仇,总得让我明白些。” 突然的一声低泣让婴癸露出了惊讶。 谢从安看向他,眼中泪水不停滚落,语气隐忍,“韩玉死了。” 婴癸一惊:“你想起来了?” 谢从安点头,“想起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抹掉了泪水,“我怎么都想不通他当日为何而来,又怎能做到为我去死这种地步。难怪当时无论如何都等不到绿珠夫人的手下。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又怎会理会什么忻城的酒楼画壁。” “韩玉非我族人,主子有必要为了他涉险吗?” “他能为我去死,我为他涉险又如何?况且,那哑小子也是萍水相逢,我还为了他奔赴长安,你当日怎么也没有拦我?” 面对突然而来的质疑,婴癸突然面色古怪,片刻后才道:“是准备拦的。” 谢从安皱眉不解。 他继续道:“当日只是想要你快些离开那群人。” 想到他指的是蓬山的那群人,又或是夏家姐弟,谢从安问:“为何?” “良王的手下和宿敌皆在,还有宫里的人。我怕主子的身份暴露。” 谢从安后知后觉,“你说得是柳祯煦?”见他还在思索,便指了指眉心:“如意公子,柳爵爷?” 婴癸若有所思,缓缓点头。“主子见了他?” 谢从安点头,口中道:“所以你把我从那群人里拎出来……又想用卧龙观的安排来吓退我,结果不小心被良狐狸的人给捉了?” 婴癸还在思索着该不该把柳祯煦偷窥忠义侯府的往事告诉她。谢从安说完那一连串的推测,已经按着肚子捂着嘴笑了起来:“你也有今天。”笑着笑着,忽然停了下来,正色问道:“若是他那日没来,你会杀了曾法书吗?” 婴癸瞥来一眼,迟疑着未给答复。 谢从安一下子就看出了名堂,“我从前是查过他身份的。你应当知道一些。”她跪在竹椅上,两手撑桌,“难道这白莲花的身份还有什么特别?” 婴癸道:“我若说了,主子跟我走吗?” “去哪?” “离开长安。” “四海为家?”谢从安笑了,在椅子上坐好,又整了整衣裳,“行。等我报了仇咱们就走。” “这仇我帮你报。” 她听得一笑,凑过去给婴癸倒酒,一脸好奇的问:“那你准备先杀谁?” 婴癸看着那双依旧泛红的眼睛,明明伤心仍在,却又好似已经过去了。 谢从安见他半晌没有反应,便放下酒壶,端起自己的酒杯,摇头晃脑,有些得意的样子道:“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修长的手指点着自己的额头,“你的确很厉害,可是我也不赖。这个仇必须是咱们俩个一起报。不然就算我跑了,那人已知道了我还活着,难道不会派人追杀吗?逃跑多累,处理完了再走,那才叫潇洒。” 婴癸忽然将四下里扫看一回,沾上酒水,在石桌上写了下了“太子”。 谢从安微微摇头,“没那么简单。” 婴癸心知太子当日是直接派人追杀,只是宫中送出韩玉的安排不合常理,他也未能想明白。 谢从安一手撑头,挥开折在身上的长袖,忽然扯动唇角笑了起来,“惹女人生气真的是要不得。”说罢起身回房,朝后叮嘱一句:“婴癸你可要记住哦。” 可惜身后无人应答。 已经关上的房门忽然又打开了。 谢从安探出头来,发现院中的人已然不见,只能叹了口气,双手遮在嘴边,朝外小声道:“日后对那朵白莲客气些。他今日进宫也是救我的。” ***知道了。*** 听到回复,谢从安略显欣慰,笑了笑道:“晚安。” 房门关闭之后,月亮也从那云层之后露出了全貌。 婴癸从影中走出,站在那月华之中,看着院中的石桌。 上面摆着的东西都是从食盒里直接取出的。两只酒盏中都还盛着酒水,映出了两只月亮。 颜小公子竟然也知道他的存在。 这个颜府的确不寻常。 * 谢从安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在颜府竟然能有睡到自然醒的一天。 宫宴那一日的折腾,仿佛抽光了她的力气。 她只记得自己好似是被叫起来喂了几口吃的,余时一直都睡的昏昏沉沉。醒来的此刻正是夜里,外头稀里哗啦下着场雷雨,吵闹得厉害。 她坐着发了会儿呆,才看见脚边和窗前都躺着人。 屋子里那盏小小的烛火顽强的亮着。身体还是觉得困重,让她想要躺下,可是心里莫名又惦记着婴癸。 两个丫头发现她醒了,连忙爬起来伺候。 谢从安拿过外衣,制止了要给自己穿鞋的那个:“你们两个穿得厚些,撑好伞,去外头叫吃的来。我饿了。”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领命撑伞出去。谢从安跟着走到廊下,朝着四处探瞧。 忽然觉察出身边的变化,她转望向院墙角处那团黑乎乎的影子。似幻似真的一个轮廓往外一步,熟悉的人影显现出来。 谢从安顿时笑了。“以后我给你也准备个屋子吧?” 她回头看了眼这三间小屋。靠院门的可以给两个丫头,最里头那间倒是可以收拾出来。才要开口,忽然记起自己快要不是这里的人了,皱了下眉道:“我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来着?” “六日之后。” 身后冒出的答案把她吓了一跳,回头只见两个丫头撑着伞,还带着一堆人。 怎会如此兴师动众…… 谢从安笑笑的回头瞥了一眼,那处已经不见了人影。她假装无事,直接回到屋里。这群人竟是依次进来。 深陷泥潭 外室的小桌上很快就摆满了吃的。 谢从安踢掉鞋子坐在了窗前的榻上,蹭了蹭脚丫,钻进了榻上的薄被里,“有点冷,我想吃热的。”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还是新来的两个丫头反应快些,当即领命道:“主子稍等。”说完便又冲了出去。 余下有明白过来的想跟着出去,谢从安喝住道:“留下几个。说些有趣的事来与我听。” 这群丫头婆子轮到今日守夜,被外头的暴雨困着,又不敢赌钱吃酒,便聚在一起聊些闲话。 她们对谢从安的了解也仅仅止于不要理会。可昨日又有话出来,说她下月初便要嫁去做高门贵府。此时听见说这院子里要吃的,心里都好奇着,这才都挤着过来瞧瞧。 有几个心思活络的特意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众人反应。 谢从安点了立在自己面前那两个眼睛咕噜乱转的老婆子,“二位瞧着就是做老了事的,带着他们几个去吧。”说着伸手去揉肚子,语气不耐,“可要快些。”罢了又对最角落里的两个指了道:“你们两个过来,说些趣事我听了解闷,说好了有赏。” 那烦躁不善的语气让两个审时度势的油头直接招呼着人手溜了出去。 谢从安摸了摸袖子,又去够榻上的小桌,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真的没钱,顿时有些无语。 人才走尽,留在屋里的小丫头忽然哭了起来。 “姑娘救救红红吧。她被打了个半死又关在柴房里,这样的天气在里头困着,等几日恐怕人就要没了。” 这丫头瞧着十几岁的模样,脸颊还有些婴儿肥。一身朴素的旧衣,倒也合体干净,脸上泪痕斑斑,被旁边的婆子攥着手腕,显然是不让她再说话。 谢从安方才就注意到了,今日或许是时间特别,来的都是些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那婆子。 这一老一小显然都没料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奴是后厨赵旬家的。” “她呢?”谢从安又转去看着那丫头。 “这是我家的丫头。他爹一早要出城采买,所以就进来陪我守夜了。”婆子攥着女儿的手,紧紧握着。“小丫头片子,不懂事。姑娘莫理会就好。” 谢从安虽未过多接触,瞧也能瞧得出颜府后宅的规矩不少。她招了招手,在榻上腾挪了几下,“叫什么名字?过来陪我吃饭。” 那丫头抹了泪去看母亲,被推了一把才敢上前,诺诺道:“我叫彩蝶。” 谢从安点了下头,推着下巴懒洋洋的,“你喜欢吃什么便给我夹什么。”又跟赵婆子道:“你也坐下,拿副碗筷一起吃。要么吃,要么说,嘴巴别停。” 外头的雷雨阵阵,不断有凉风穿过缝隙而来,吹得人凉飕飕的。 她还是惦记婴癸,不住的回头去看那被风鼓动的窗子。 赵婆子读不懂这位的心思,也不敢怠慢,虽然都听话照做,还是不时的盯着榻上的女儿。 谢从安发觉了,故意去问彩蝶:“好吃吗?” 小姑娘点点头,跟着又放下了碗筷,有些别扭的小声道:“姑娘若真的肚子不舒服,还是要少吃冷的。对身子不好。” 谢从安笑笑不语,看得赵婆子更紧张起来。 这七姑娘只说饿了,筷子却一直未动,她便将嘴里的饭用力咽下,跪地道:“这些饭菜我全都吃过了,姑娘大可放心。” 谢从安一愣,看了看那桌上的盘盏,又看了眼彩蝶,笑着点头,“行。既然这么懂事,那就开始说吧。”说罢蜷起了腿坐着,示意赵婆子坐下,等她找出话来应对。 “……那位郑大人第二日一早便派人来送聘礼,摆了满满当当的一院子。上门贺喜的人也不少,不过老爷对外称作事忙,只收了贺帖和礼物,并未见过任何人。” 眼下正是颜府表态的时候,若是高调回应,就摆明了要与良王割席。颜质这等心计,自然是要遮遮掩掩的往后看。 谢从安心中有数,继续问道:“你一个后厨的老婆子,竟然能知道这么多前头的事?” “咱们这里管得是吃食。谁人不是为口饭过得日子。”赵婆子隐晦点破。 谢从安点头,“你家那位夜半出门,想来也是二老爷交代的?” 赵婆子应了声是。 彩蝶磕磕巴巴又提起了红红,“姑娘能救救她吗?”一双眼睛泪汪汪的,见谢从安不答,又慌忙道:“姑娘不必担心,那个郑大人的样貌出众,而且很是喜欢你。他昨日来时,在前厅一直等到了晌午。最后还是公子好心,借口请他赏鉴诗画,将人邀到了后院。他走前隔着这处院门看了许久。若不是姑娘一直睡着,定然就见着人了。” 这对母女倒是有趣。一个以为自己怕饭菜有毒,一个以为自己担心嫁错郎君。 意外得来的消息也让谢从安的心情好了不少,一个念头忽然闪出。 “我母亲身体如何,可能出席婚仪?” “二夫人的身体一向不好,说的是从不出那院子半步。我这在府里几十年,就从未见过她,也不知是什么模样。” “难道我成婚她也不来?” 赵婆子摇头,“这是当真的没人知道。”说完又去看谢从安脸色,心内游移不定,看了眼外头又道:“这样的天气,恐怕也是要再病一场?姑娘的婚期实在是太急了些……”说着又觉察不对,声音也低了下去。 谢从安这才想起来,“六日之后?” “是。听说是钦天监先报上的好日子,诸事皆宜,六合大善。所以太子殿下才会出言钦点。” 当时仿佛是有听到颜质父子大惊小怪了一阵,不过她那会儿心不在焉,未曾理会。 谢从安轻抚袖边的花纹。 又是这个钦天监。 太子这么着急让她嫁给郑合宜,究竟是想干什么? 她默默记下一笔。 正好两个丫头带了吃的回来,她便趁势将那对母女也放了,命人推开窗,捧着碗热汤望着外头的雨帘,小口小口的啜着,“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身后人道:“奴叫做珍珠,她叫翠翡。” 窗外的天色蒙蒙,正能瞧见那些被雨水不停冲刷的绿叶,阵阵新鲜的水汽飘入窗内。谢从安喝完最后一口,将碗放在了桌上,看向两人时才后知后觉这是两个年轻貌美、身条纤细的姑娘。 “为何会入宫的?” “奴不懂娱人之技,做不得姬子,若不入宫便会被送做高官为妾,或沦落娼寮。” 谢从安看着说话的这个,裹着薄被躺了下来,“现世的人家,哪有不给女儿学女红歌舞的。” 对面的人已经跪在了地上:“我爹性子直,被同僚陷害而死。娘亲病逝,我是在大伯家中长大,伯母与亲戚间撕扯了数回才将我卖入宫中,断了他们伸向我的手。” 方才那个也跟着跪了,“我娘亲善歌舞、会诗词,更是写了一手好字。不过也是被送来送去,最终死在了后宅中。” 这一下子,谢从安睡意全无。 她爬起来坐着,看着面前的两个苦命人,原本不打算再问的,最终还是开了口:“那日都发生了什么?说一说吧。” 地上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自知是逃不过,便将那日的实情全都说了出来。 “所以原本要来扔虫子的不是你们两个?”谢从安失笑。 珍珠不似名子圆润,生的柳眉薄唇,眸如寒星,瞧着便是个硬骨头的冷性子。她红着眼圈,话语还是铿锵有调:“那两个是新入宫的,没什么资历,自然要被欺负。” 翠翡纤浓有度,朱唇皓齿,媚骨天成,说话稍显温吞,眸中却有清澈。“珍珠妹妹说她们此行必死。我便是死也要与妹妹一起。” 谢从安撑着脑袋啧了一声:“还是要感谢我这个爱美人的性子。不然你们两个也得完蛋。” “姑娘不怀疑我们两个人撒谎吗?”翠翡惊讶的看着她。 谢从安想了想,“捉你们的人怎么说?” 翠翡老实道:“那位卢姑娘说她不信。”说完看了眼一旁的珍珠。 珍珠也补了一句:“卢英姑娘说,哪有人会自愿替人送死的,又说……姑娘听了自有分辨。” “这可坏了。”谢从安笑着躺下,仰天道:“我懒得很,不想理会这些真假。” 翠翡听了便上前磕头,眼中带泪:“我们两个当真未曾撒谎。我被宫里的大太监瞧上了,逼我做他的对食。”扒完自己的袖子又去拉珍珠的,“珍珠妹妹因为护着我,也被他们一起欺负。我实在是……”她话都没说完就直接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两只手臂上的斑斑青紫红痕,谢从安一眼未见,只是动也不动的躺着,静静的听着这两人的哭泣。 窗外雷雨未停,还是一阵紧着一阵。心底的某处被这场意外惊动,让她记起了那日自己跪朝雷雨哭泣的情形。 是不是只有经历了绝望才能彻底引出心底的恶念。一团火苗无形间又被激起。 一见如故 过去的这段糊涂日子里,无论是恨也好,痛也罢,她总在默默的承受吞咽,想要安抚自己遭遇的伤痛,甚至是假装无事,只想等这些混乱无序恢复,等回过去的平淡安宁。 可那些陌生的人,还有难以断绝的过往,都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不肯放过。 当时杀人只为了报仇雪恨,却忽略了依旧在世的那些必不肯信她只会追究至此。 这世间的平衡似乎只有两种。那种你我各退一步的美好,从来只存在口舌之内;真真切切被实现的,更多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厮杀抢掠,甚至于两败俱伤犹然不止。 人总是自诩比野兽高级得多,却又总在不经意间暴露出野兽的本性。而她对此厌弃却又从未看透,至今已活了两世,却未曾想过,困境之中,野兽犹斗,而她却总在掩耳盗铃,挣扎在这所谓的一善念中。 “堪又堪不破,活也活不懂。” 突然的喃喃自语让地上的两人面面相觑。 “你们两个既然知道今日必死,便留下遗言吧。”谢从安坐起身来,盘腿看向她们,“哪日我心情好,或许帮你们实现了也不一定。” 翠翡还在发愣,珍珠已经抹了把眼泪,朝她磕了个头。 “颜姑娘,这次当真对不住你。我原以为不过是些虫子,替她们顶了去,能见到前头的那些贵人,或许这张脸又能为我们争出一条活路。没想到机关算尽,还是这样的结果。”此时的她又哭又笑,不同于方才的铮铮铁骨,意外柔软,充满了悲伤的眼神仿佛已经看透了人心苍凉,却还在坚定的朝她道歉:“那日见你跳湖,我才知道你竟然那样害怕。”珍珠抹去眼泪,又朝着谢从安磕了两个头,“我既然做错了事,自然就应该受着。家中已经无人挂念。大伯家虽然养我,这些年的俸禄和梯己也够还了。我只求来生做个男子,不再受这女子的搓磨。” 翠翡听着这一番话,已经又哭得止不住,不停的摇头道:“再也不要做女子了。” “男子亦有男子的难处。”谢从安才说一句,对面绷不住的又在嚎啕:“那也不做女子!” “好好好。”她连声点头,不再与之争辩。 原以为能从这二人入手,先恐吓一番,再查一查是否与太子的意图有关,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的得了两个身陷困局、破釜沉舟的。 既然是祸福相依,那就还是自己挣吧。 谢从安跳下软塌,钻进衣柜里翻找一回,坐在桌边倒出了两杯茶,击掌道:“你们两个,转过来。” 珍珠与翠翡听话的看向桌边的她。 谢从安朝着桌上的杯子示意:“外头的雨也快停了,这两杯都下好了药,喝完就回去躺着吧。死得没什么痛苦,睡着了就过去了。” 两人皆是哭得狼狈凄惨。翠翡拿出帕子给珍珠擦脸,嘴里念着:“是我害了妹妹。”说着又哭了,仰头道:“不如两杯我都喝了,姑娘就放过妹妹吧。” 面对着美人垂泪,谢从安无动于衷,摇头道:“我这个人,不吃亏是惯了的,总不好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 翠翡起身去夺,珍珠也不示弱,两人攥着一杯,又是泪眼汪汪的互相望着。 翠翡道:“我本也没什么好活的,困在那四方城里,还是逃不过被人觊觎。让我去死有什么不好。你是被我连累的。好生求一求姑娘,给你一条活路。”她满脸是泪,说着又去与谢从安求情:“那个郑大人据说是个玉面修罗,瞧着好看,一颗心都是黑的。姑娘嫁过去总要有个自己人。我珍珠妹妹为人仗义,必然会忠心护主……” 谢从安依旧不为所动,“你主子让别人送死,你们两个却上赶着替了来,也没见得她是有多忠心啊?”看了看那杯茶又道:“不用争。药我还有。不过是先走后走罢了。你们两个回自己屋里商量吧。我乏了。” 她起身到里头的床上躺下,透过纱屏瞧着外头两人一起仰头将茶水喝下,又牵着手出去。 雨声被房门关在了外头。隔壁间或冒出几声呜咽,渐渐也没了动静。 谢从安爬起来又去榻上推开了窗。 外面的天色虽然还是灰蒙蒙的,却较之夜色已清亮了许多。 她抱着薄被趴在窗棂上,忽然发觉婴癸就站在一旁,歪头问道:“怎么舍得白天出来?” 那双在夜色中却依旧发亮的眼眸看着她。 ***我去查查那二人的底细。*** “不用了吧。”谢从安舒了口气,“卢英会参与到这件事情里,当时必然还有个大人物在场镇着,既然已经问过又放了给我,想必话里都是真的。这两个人,不利自身的话也敢告知,不像是坏透了心的。况且当时还有个王炔盯着,若这二人真有什么身份,相信她们也活不到衍圣公府。” “主子不想让我入宫?” 婴癸直接开口,却把谢从安问沉默了。 “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去也罢。” 没想到这人竟然就听了她的,转身进了旁边的屋子。 谢从安看着旁边的房门关上,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他好像真的能读懂自己在想什么。 想起爷爷的笑脸,胸口也多了丝暖意,忽而让她觉察自己通体冰凉。 她卷着被子躺了下去,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睡着了。 两日后。 赵婆子来厨房领饭,被几个前时一起守夜的人围着打听小院里的情形。 那日为首的两个,一个紧着装饭盒,另一个给她递了个兀子,招呼她坐下说话。 “听说那两个丫头竟然偷懒睡了一日,天都黑了才想起来去主屋瞧瞧。主屋的那间窗子,你我都知道的,”对方比划了一下,“外头的雷雨震天响,那窗子竟然就大敞了一日,连里头的榻都湿了。” 赵婆子边听边撇嘴:“可不是。都如此了,七姑娘还不许我责骂那两个,只说要人守门走不开,倒叫老婆子我去送饭。” “依我说,你不如趁机说些好话,将彩蝶也送过去吧。那七姑娘要去高官府上做贵妻。她连红红都传话照顾了,自然对下头的人也坏不到哪里去。若真的攀上了……往后……也有着落不是。” 颜府选下人,自来有着不同于别处的一套章法。那些长得好看娇媚的,统统不得用。留下的虽不至于是歪瓜裂枣,也难挑出几个拔尖的美人,顶多算是个平常周正。 彩蝶的父母也算是平常人,到了她这里却生得意外白净,细手细脚,鹅脸蜂腰,所以在这府中也总是不得待见,都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正经入府做事的名头。 赵旬一家子在这府内也算是有些脸面的。赵婆子早早就琢磨遍了这颜府内宅,看中了三少爷待人客气,读书又好,原想着能找个机会将女儿送去他那里。哪知这两年使了多少的心思,上下里外都碰的一鼻子灰。 眼看女儿到了这个年纪,她的心也渐渐冷了。 主人看在她多年忠仆的份上,未曾明令说不许彩蝶进来。她便也偶尔叫女儿来帮忙料理些琐事,期盼着万一哪日能得哪位主子青眼,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的过。 今次误打误撞见了回七姑娘,这会儿又被众人一拱,那些旧时的心思不免又活络起来。 赵婆子应付了几句,借口送饭,拎着食盒走了,回家后跟当家的关起门来盘算。 “……我虽然没什么大手艺,家常小菜还是做得。咱们女儿虽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她梳头的手巧,女红也不错,看过便能照猫画虎的,也算是能干了。再有那七姑娘生的好,她的两个婢女也是美人坯子,必然不怕彩蝶抢风头。若能入了那郑侍郎的府邸,这往后见的可都是些达官贵人……” 没想到赵旬却直接提起了彩蝶的婚事,硬要把她嫁给老家庄上的外甥做老婆。 赵婆子当即便急了眼,夫妻俩还在家里打了一架。赵旬被她踹出了门,气得在外头直喊,说绑也要将女儿绑回去,不然对不起自家兄弟。 赵婆子一晚上辗转难眠,心急上火,第二日便将女儿叫进了府里,天天在厨房里守着谢从安的药炉子。 谢从安生病的这些天,一个厨房里的人却日日的嘘寒问暖,连那两个新来的都看出了不对劲。 终于等到病好的差不多。这一日,谢从安喝完了药,将桌上的一个雕花的小盒子递了过去。 “上次只说要赏,身边无人也未曾准备。这个小玩意儿便给你拿去玩吧。” 彩蝶接过盒子,看着谢从安的样子有些愣。 谢从安正要问她,赵婆子已上前一步,按着脖子要女儿磕头,“你这丫头,真是半点不懂事。快谢主子赏啊。” 谢从安伸出手道:“拿来。” 赵婆子尴尬的一笑,还是老实将盒子还了回去。 谢从安接过打开,将里头的珠花给彩蝶戴在发间。 情深无处 彩蝶并非正经的美人,却胜在气质拔尖,正适合带些珍珠。 谢从安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叹了一句:“真好看。”转对一旁的两个道:“往后你便跟着这两个姐姐,凝绿、寒烟。”说完又对赵婆子道:“这么安排,便算是赏你的了。可好?” “好!好!”赵婆子喜不自胜,当即就跪下给谢从安叩了几个响头。 谢从安起身道:“这安排我自会去说,你莫开口。” 赵婆子不明所以,却还是应声点头。 谢从安打发了她,又让这三人收拾安置,自己则是大摇大摆的出了颜府。 *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会那么脆弱。 不过开着窗睡了一觉,真就病了好几日。一下子折磨的她这个不爱动的人都躺不住了。 此时盛夏已过,又有前头的雷雨降暑,天气已宜人许多。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溜达着,各处都要去摸摸看看。 长安城繁华,这又是条主街,形色各异的店铺,足够她逛一整日的。 不过好像没带钱。 低头摸了摸空荡荡的腰包,谢从安有些生气。 颜府对她真的只是面上过得去就行。通体的绫罗绸缎,又是簪花带玉的,偏生是一点银钱也不给。 不就是防着她出门那点心思! ……不然还是折回去,搞一匹马,去郊外骑骑马也行。 ……不过颜府的马厩在哪,她好像也不知道。 谢从安叹了口气,熟练的摘下耳坠子,朝着一旁的点心铺子走去。还未踏上台阶,左肩上忽然被人敲了一下。 “小丫头,干什么?” 曾法书摇着扇子在右侧闪现,发觉自己被谢从安盯个正着,顿时笑了起来。“看来我们两个还是太熟。” 谢从安给了个假笑,抢过他扇子摆弄了几下,“熟就好说。”又指着那点心铺子道:“去给我买吃的。” 曾法书看她一眼,想说什么,还是放弃了,“吃什么?” “你看着买。”谢从安摇着扇子,转去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曾法书进去不一会儿便出来了,递给她一个不大不小的纸包。 谢从安往里瞥了一眼。只有几样花纹精致、颜色好看的点心,且每样只有一块。 小气二字还未出口,对方已主动拆台了。 “你又不爱吃。” 她瘪着嘴的样子有些委屈,又一副算了的样子,将扇子丢了回去。“算你狠。” 谢从安抱着点心,边走边瞧,当真是只看不吃。 曾法书瞄了眼那已经回归正位的耳坠,又问:“病可大好了?” 谢从安敷衍又用力的点头。 再问她:“吃过药出来的?” 谢从安还是点头。 曾法书遮着扇子吐槽,“怪不得要了点心又不吃。”见她看过来,又凑了过去,“你怎么不问我那日为何进宫,又是怎么出来的?” 谢从安根本懒得理他,“你家主子神通广大,我有什么好问的。” 曾法书默了一瞬,“所以你弄明白太子要什么了么?” 谢从安忽然站住了脚。 曾法书好整以暇的等她答案,没想到她却进了自己身后的一家首饰铺子。 华宝斋是长安城的老字号,设在主街上,又是好大一间,男女老少的配饰全都有。满室的架子上摆着不少真金实价的好东西,绝对称得上是琳琅满目。 谢从安在里头一件一件的挨着看,瞧得十分仔细认真。 曾法书跟在后头琢磨了一阵,“你这是要买东西?” “买礼物。送你。”她答的头也不回。 曾法书有些意外,“为什么啊?” 谢从安已经拎起了两块玉佩回身问他:“喜欢哪个?” 曾法书正要吐槽她连点心钱都没有。那店主见有客人动手,已急的小步跑着过来到了跟前。 瞧这二位的衣着气度,贾鸣忙不迭行了个礼,借着介绍将两块玉佩又都小心翼翼的接了回去。 谢从安还在追问:“你喜欢哪个?” 那两块玉佩的玉质相似,凝白含翠,皆为上品,却是两种风格。 一块形状竖长,借着翠色雕了几支大雪之下的青竹,空白处显然是给客人留字的,风格便如图示,古朴大方,意蕴深远;另一块略显得方些,借着散落各处的翠色,巧妙的雕了只绿毛绿眼,翱翔展翅的大凤凰。匠人手巧,雕得实在灵动好看,竹子和凤凰都仿佛如在眼前。 曾法书故意问她:“你喜欢哪个?” 谢从安对着两块玉佩愣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突然叹气,显得有些低落,“你还当真是不爱说话了。” 话音才落,店主已绕过二人向外迎去。 一声“郑大人”惊的两人同时回头。 谢从安又是一眼就看见了郑合宜。 外头的余热犹在,店铺为着留住阴凉,只在里头开了几个顶窗透光。此刻外头的白日仍足,从这里看去便显得有些刺眼。 他从光中而来,身上是件从未见过的玄衣。这般严肃庄重的气质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不同,陌生的让她甚至来不及心酸。 旁边的女子一手牵着他的衣袖,白色短衫藕荷裙,手上还挂着一串纯白的珠子,偶尔间隔几颗翡翠,绿的发黑,打扮的如同本人一样柔和美丽,恰到好处。 谢从安知道她叫苏蔻,是吏部苏尚书的大女儿,温柔贤惠,是典型的长安淑女。虽非绝色美人,却正是颜家人喜欢的那种温柔端庄。 谢从安扯了下曾法书,转过身去继续问:“喜欢哪个?” 曾法书已经没了逗她的心思,合上了扇子道:“两个都行。” “都要啊?” 谢从安惊叹一声,又自言自语着点头,“也行。”抬手示意,让店家包好。 这两只不合常理的玉佩品质不俗、价格不菲,却因雕刻的图案稍嫌怪异,在店里已经摆了许久都无人问津。难得今日来了个伯乐,还直接拿下了一对,贾鸣早已乐得牙不见眼,连忙喊小二过来结账。 芩森一脸恭敬,将腰背弯的低低的,请示道:“不知小姐是用金子还是银票?” 谢从安被问的一怔,想了想,将手一挥:“找衍圣公府。” 旁边的贾鸣显然也是没想到,带着笑脸上前又将那话重复了一回,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已在不停的打量这位。 谢从安觉察不妥,特意转过身去指了指衍圣公府的方向,像是要跟他翻译:“找他们去。跟他们要。我,没钱。” 曾法书一脸震惊,不知是在为他们两个谁人尴尬。旁边已有人上前解围。 “姑娘大概不知,华宝斋的规矩向来都是当场现结。不如……我们替你付了可好?” 谢从安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苏蔻,不懂她是真的好意还是要主动找茬,心里全是不爽,没忍住又扫了眼那个在后头跟着,被纳入了“我们”的某人,转而陷入了沉默。 她那垂眼无话的样子实在罕见。就在曾法书猜测会不会变为暴怒骂人的时候,谢从安突然弯眼一笑,“好啊。那就多谢了。” 苏蔻含笑点头,“有劳店家,包起来吧。” 眼前人温温柔柔的,说着话就回身看向某人。 郑合宜十分自觉的去摘荷包,却在发觉谢从安看着自己的一瞬定在了原地。 他盯着谢从安,一双眼睛眨也不眨,虽然没什么表情,却将气氛的古怪推到了极致。 眼见店家在一旁等的尴尬,苏蔻只好轻轻推了一把。 她手上那珠串漂亮的很,更显得柔荑似玉,衬在那件玄色的衣服上,也是分外的好看。 谢从安用笑脸按下心酸,转头看向架子高处的一套金簪。 这家店铺似乎喜欢凤凰羽多过孔雀翎。 身旁忽然又有人凑近过来:“姑娘可是喜欢?” 谢从安还未答话,苏蔻已经又在招呼店家将那套金簪取下了。 谢从安眯眼看向苏蔻,红唇轻抿。在场的其余两人瞬间有了紧张。 突然冒出一声“夫人”,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谢从安回身一瞥,露出一抹笑来。 郑合宜却依旧还盯着她,眼神未曾挪开片刻。认出这是她有了兴趣的笑,便知道恐怕有人又要遭殃。 “流玉。” 苏蔻唤了一声,使个眼色。那个走进店来的小丫鬟当即收了嘴里叽叽喳喳的话。 注意到后头跟来的人,谢从安的笑愈发灿烂,直接上前一步,主动开口:“他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苏蔻突然间脸颊爆红。 那侍卫也未料到自己会被众人瞩目,瞄了眼苏蔻,慌着报出了姓名:“小人姓陆,名枕山。” 谢从安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不知是哪个枕,哪个山?” 苏蔻红着脸颊,一言不发。陆枕山已被谢从安直勾勾的看低了头。他还是偷瞄了眼苏蔻的侧影才小声道:“枕头的枕,山岳的山。” 流玉拉过苏蔻,在一旁小声的嘀咕起来。 几个字飘入耳中。两人说的是那晚看戏,谢从安在廊上调戏陆枕山的事。 曾法书显然是听到了,凑近过来,用扇子遮着问道:“你还干过这种事啊?” 谢从安瞥他一眼,脸上的笑容一样的不怀好意。 旧日之约 苏蔻明显是有些急了,伸手去捂那丫鬟的嘴巴:“不可胡说。”跟着又回头去看身后的某人。 谢从安这才发觉郑合宜面色有异,心里却又觉得异常痛快。 那丫鬟流玉却是意外的放肆,直接上前指了她道:“你一个女子,整日里与男子凑在一处,鬼鬼祟祟,简直是不知廉耻。”说话时目光还连带着扫过一旁的曾法书。气得他眉头一皱,捉着扇子白了对面的某个一眼。 谢从安自然是不吃这种亏的,冷笑着瞥了眼她身旁的陆枕山,故意道:“如此说来,你不也是?所以,这算是明知故犯吗?就是这样,喜欢这样,偏又见不得别人也这样,对吗?” 她一步一句的将流玉逼退,看着对方被气得跳脚,笑得愈发开心。 苏蔻安抚不住,只好上前转圜:“颜小姐,你可还有什么喜欢的?不如一起买了,让他们直接送回府去。” 那个默默发笑的谢从安看得曾法书胸口直打鼓。他总算是知道了这人爱说的“死亡微笑”是什么意思了。 “我喜欢你头上那个。” 笑眯眯、轻飘飘的一句话,将苏蔻的笑容瞬间凝在了脸上。 她发髻上戴着的,是支极其普通的木头钗子,各处常年可见的样式,并不稀奇。甚至只是在尾端掏空了木头芯子,嵌了颗青金石,下头又坠着一串彩色的小石头,不像是什么华贵宝石。手工的痕迹这般明显,显然是有着什么故事。 在场之人谁看不出谢从安这是故意。还要数店家机灵,不知从哪里找出个相似款式的金钗,只不过材质全都换做了金玉。钗头镶嵌的是颗火红的宝石,打磨的用心,在这暗室之中依旧折射出光来。坠子是不同尺寸的金环流苏,作尾的石榴红皆为上品,红紫之色已然发黑。整个发钗稍微一动便是明晃晃的光泽一片,琳琅悦耳。 这东西定然价格不菲。 流玉已经又骂了起来,“你这女子好不要脸!”样子格外的愤怒,甚至连脸颊都气红了,看样子还想上前动手,不过被那侍卫和苏蔻一起拦住了。 谢从安冷眼瞧着,终于露出了些微不耐,“我不要脸你要?大庭广众,出口成脏。你家主子的脸算是被你给丢尽了。”说完将店主手里的钗子拿过,直接戴在了头上,又冲着苏蔻和郑合宜行了个谢礼,扯过曾法书,轻飘飘的留下一句:“我等你消息。”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留下了一屋子的人目送着她们二人离去。 金钗已经被带走了,贾鸣也管不得许多,只能紧张着这笔买卖是否有误,小心翼翼的看着某人的脸色。 郑合宜回过神来,直接将荷包解下,语气与脸色一样平淡无波:“将方才那套金钗也一并送去吧。”手上一顿,又转头道:“夫人不如也一同看一看,是否有喜欢的。” 苏蔻听懂了暗示,拉过流玉就往另一侧走,陆枕山也自觉跟了过去。 郑合宜这才松手,又问道,“方才她说,要等你什么消息?” 贾鸣握着那沉甸甸的荷包,心知这位不能得罪,便老实说了谢从安想找个雕玉巧匠之事,并将实情托出。“……此事关系到我们店铺的日常营生,恐怕东家不会答应。” 这种大铺子都会养着许多技艺高超的手艺人,在各地也都会留有几个熟悉的老手坐镇。能这样直接拒绝客人,说白了还是因为身份不够。 郑合宜只道无妨,“你告诉她就是了,若还需要什么,我来应付。” 贾鸣面露难色:“非是小老儿拿乔。此事无关银钱,实在是关系到我们店家的行事规矩……” 郑合宜直接点名额要:“她说话不爱啰嗦,我便细讲与你听。衍圣公府的家规有多严苛,世人皆有耳闻。他们家中马上要有喜事,更不会在这个时候放任自家刚回来的小姐去沾手做什么玉石生意。所以你的那些担忧皆可放下。方才她只是问人,而非询价,想来是要做些小玩意儿自己留着玩罢了。这单你只管按照平常的定制生意来做。将她要的工匠的消息给她,等人和料子都选好了,有什么多余的出入,只管找我来。” 店家这才会意,连忙应声安排。 岑森后脚捧着两只盒子过来,直接拿给郑合宜验看,又问起那只雪压青竹的玉佩可要补上什么字。 郑合宜看着那两支玉佩,眸色一沉,“直接送去颜府吧。” * 谢从安一入衍圣公府的大门,就被小厮来请了往书房走。 她在颜府这些日子,除了自己的小院,就对这个地方最是熟悉,并且心存抵触。 旁边的曾法书一路低声追问:“家中长辈找你问话,我也跟着是不是不大合适?”说着又往回夺袖子。 谢从安扯着他不撒手,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总得让府里见见我的救命恩人。” 曾法书顾及着场面不好看,挣扎不过,也只能顺着她走,脚下的小碎步不停的往前腾挪。远远的瞧见书房外站着一人,也在来回的踱步,他一眼认了出来,小声道:“你哥。” 语音未落,里头又钻出个熟悉面孔往这边看了一眼,当下便扯着身边人欢呼道:“颜妹妹回来啦。” 谢从安几步到了跟前,冷着脸道:“闭嘴。我年纪比你大。” 房中传出话来:“对客人这般无礼,是谁教你的规矩?” 谢从安臭着脸拖了曾法书进去,冲着颜质一字一句道:“我爹。” 眼见座上的人被气的一张老脸又红又白,衍圣公倒是捋着胡子,一脸的平静。 “病气去得如何?” 谢从安收起浮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十尽八九。前几日的那场雷雨骇人,祖父可还康健?” 衍圣公应了一声,打量起一旁的陌生人。 白袍金饰、折扇玉带,这种打扮俗气平常,但此人剩在样貌出众,气质独特,这些俗物也就显得不普通了。 那个黄金发冠的正中是颗鸡子大小的纯净羊脂玉,未经雕琢。这等宝物并非常人能得,想来他的身份也不简单。 谢从安已经道出了实情:“这是孙女的救命恩人。” 宫宴忽然变成了赐婚,又在这里见到了柳祯煦,她默认颜家人势必会将当日详情探问一番。 颜质果然问道:“是那日落水之事?” 谢从安点头,又看了眼一旁的柳祯煦。 颜子骞已经主动上前与曾法书道谢,颜质这才发话请恩人落座。 谢从安向主座的衍圣公道:“今日恰逢家宴,不如就留他一起用饭?” 这一句虽是询问,语气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颜质对她这没规矩的样子异常恼火,怎奈自家老爹却不以为意,点点头道:“当是如此。” 柳祯煦忽然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拉住颜子骞,一脸的兴奋,“那我也一起留下。” 颜子骞应,“儿子这就去安排。”说罢又朝曾法书道:“晚宴还在准备,公子不如与我们同去后头的院子里逛逛。” 曾法书从善如流。柳祯煦却一直在回头看谢从安,还是被颜子骞拽了一把才跟出去。 那三人走后,颜质端起茶将谢从安打量了一回,又吹了下杯中浮末,“你这是想干什么?” “父亲以为我想干什么?” 颜质气得将茶碗一放,“如今婚事已定,你莫要再起什么折腾的念头!” 谢从安眯了下眼睛。 对面已经又呵斥起来,“你以为称病便能逃过?” 她无声冷笑。 “带什么‘救命恩人’回来……你想做什么?看了几场戏,便想要学着那些话本子里去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吗?” 谢从安用力咬着嘴唇才能忍住想要骂人的冲动。 颜质那里却仍在继续:“前朝之事,无关风月!亏你还在……女子的脑袋,果然是想不清楚……” “女子如何?” 谢从安终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步举起了拳头,在他面前摊开掌心,质问道:“如、何?” 颜质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驳斥她目无尊长,看向面前的东西时,却已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一身的气势瞬间消失殆尽,“你……” 眼瞧着儿子突然陷入沉默拘谨,衍圣公主动唤过了谢从安。 她上前几步,递出一颗刻着凤羽花的玉石坠子。 老人接过去在手中反复瞧着,看得异常仔细。那颗坠子在老人的手中显得更小了些。老人却就着灯火细细摩挲着上头的花纹,眉宇间渐渐有了伤痛之色。 那晚出宫的路上,太妃娘娘曾经特意派人在暗处将她拦下。对方说她若心有所求,只管找些旧物出来,与家中的老长辈去说。说完还怕她不懂似的,摸了好几下耳坠子。 当日太妃命人与她更衣,也是在屏风之外频频问起那对与她衣衫格格不入的耳坠。 当时她虽说清楚了那东西的来历,也同样留了心眼。只可惜太妃的言词含糊,几次问完后都陷入沉默。虽然隔着屏风看不到人,但她总感着这耳坠子好似与一些旧人旧事有关。 心有所念 这几日病中睡得迷糊,她在梦里也模模糊糊的回想着那几句叮嘱,甚至还记起了之前与牌坊嬷嬷对话的情形。不知是不是梦境使然,一些碎片竟然在脑海中模模糊糊拼凑出了轮廓。 今日偶遇曾法书,倒是提醒了她可以试上一试,也好为往后做个打算。 谢从安眯着眼睛看向颜质。 这个做父亲的显然不畅快极了,却罕见的没有继续对她斥责。 “得益于这场大病,孙女于昏睡中记起前人曾经留下此物,今日便想着拿来与父亲和祖父看看。”她转朝衍圣公道:“人说知女莫若父,看来还是父亲问得好,女儿虽未想明白,但大抵也还是想要干些什么事,又或许是要些什么人的。” “你,你真的,真的是放肆。” 最后的两字更像是颜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衍圣公的语气却依旧和蔼:“你可曾想好了,是今日就要,还是改日兑现?” 谢从安心头一跳,垂眼下去,“婚期将近,孙女只怕来不及了。毕竟,也许,我想要留在颜府呢……”她语气轻佻,眼含讥讽,显然是有意为之。 颜质已气得站了起来,衍圣公却仍只是笑笑。 “当真想好了?” 谢从安瞥了眼颜质,又道:“三哥待我甚好,反正也不是真的兄妹,不如就亲上加亲?” 她从未见到颜质的眼睛能瞪到那么大,却一反常态的安静了许多。再看他紧张着衍圣公的反应,似乎连呼吸都忘了。这副样子让谢从安只想放声大笑一回。 暮色之中,倦鸟归巢,钟声悠悠,穿过亭廊,缓缓而至。 衍圣公起身道:“先吃饭去吧。等你想好了,遣人再来告诉我便是。” 颜质被自家老爹支走,虽不情愿,也只能先往前厅去了。 衍圣公命令里外的仆从全都退下。 谢从安知道这位是有话要说,便主动扶了上去。 手心一暖,是老人将玉坠塞了回来。 “你若不愿嫁,老夫自有法子留你。”老人家虽然无怒无喜,说气话来倒也直接。 谢从安神情激动,握着那玉坠子道:“祖父可真想好了?” 对方不答反问:“你可愿真的嫁到这府里来?” 谢从安略显惊讶。 老人的语气似乎对自家府邸并未有想象中的推崇。 她抿唇看向老人,心里满是意外和拉扯。 这意思她听懂了。 可以不嫁郑合宜,那便是要有另外一个人。不然宫中的旨意已出,郑府也已经配合着走了过场,虽说良王府一直未有动静……想来悔婚会牵扯出不少的麻烦…… 衍圣公微微笑着看向她,“做父亲的再怎么嫌弃都还是看重自家孩子的。我家这个老二更是如此。委屈了你了。” 老人的话一下子戳破了她多日的郁闷。 针尖似的刺痛之后,头顶的压抑消散,忽然间整个人都轻松许多。谢从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 那个颜质分明看不上颜子骞,却反而对她避如蛇蝎,实在是气人的很。 她为小子骞抱不平,可这个小顽固却对他爹很是敬重,让人更加的憋气委屈。总是这般来来回回又无处发泄,她对着这对父子时便总是有意无意的胡闹挑衅,最喜欢惹得颜质生气,看他端不得颜公的架子,哪怕是对自己破口大骂也乐在其中。 后知后觉自己的幼稚,谢从安脸上有了些羞耻,小声道:“其实我也没有想要悔婚的意思。”话到此处,尾音一转,看向老人的一双杏眸莹澈,“不过是,另有所求……” * 颜府家宴。 谢从安刚服侍着衍圣公坐下。柳祯煦迫不及待的将她拉走,按在了一个位子上。 柳家与衍圣公府也算世交,他出现在府中的家宴上自然算不得奇怪,但是与家中这不招待见的七姑娘亲密互动,还是引人注意的很。 柳祯煦视若无睹,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不算,还亲手为她倒了杯茶。 这客桌是加在主桌旁边的,一共坐了五人。 对面是一个差不多年纪也叫不出名字的圆脸少年。他在颜子骞与曾法书中间坐得身姿笔挺,显然是被派来陪坐的。 如此总好过跟女眷一处,被她们无视,亦好过与长辈同席,至少不用看颜质那个臭脸。 谢从安将坠子仔细收入袖袋,拿起面前的茶杯啜了几口。 曾法书时不时的看一眼身边的两人。 柳爵爷一直低着头在与谢从安说悄悄话。那位颜家公子似乎对这个妹妹格外的在意,时刻注意着周遭,还不忘对她频频看顾。 谢从安的衣袖直挺挺的,显然是被某人在桌下扯着,让她只好单手饮茶,微微侧着身子仔细聆听。 颜子骞看着这凑在一处的二人,心里也是奇怪。 这位昔日老友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自从谢从安坐下,他的那张嘴就没停过,一个劲儿的小声嘀咕着,说的好像是关于什么画。 “……你好大的胆子!”柳祯煦觉察到周围来来回回的目光,特意将声音又压低了些。 正是知道再不找人可能就见不到了,他这几日才时时刻刻借着找颜子骞的名头往这里跑。今日死乞白赖的非要跟着来吃这顿饭,也是怕谢从安再对自己避而不见。 “……你那副画也太明目张胆了些!若是被人看去了!我……” 柳祯煦急中带怒,却不敢有太大动静。谢从安在旁边捧着茶水端坐,看上去一派岁月静好。 此事的起因是宫宴的第二日。这位爵爷一睡醒就想起了昨日的那副荷花美人图。他直接入宫找上舅公。王炔问遍了底下的人,却没一个知道这幅画去了哪里。 王炔劝他作罢。身为耒瑿的迷弟,柳祯煦如何能答应,直言要将昨日在场的宫人一个个叫出来找。王炔懒得麻烦,亦不想生事,劝说时偏偏说漏了嘴。柳祯煦知道了谢从安当晚还送了幅画给他,一下子更是闹得没完。 王炔挨不住闹,便叫人去望川阁将画与扇子一并取了回来,要让他亲自看看为何那画作不好转赠。没想到柳祯煦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反复叮嘱他将东西收好,万不可再给别人看到。 王炔听得满心奇怪,反复追问为何,这人却不肯再说一字,直接出宫去了。 事后这位九皇子还是看不明白,有叮嘱在前,又不敢向人展示,只能借着送贺礼的名头叫人来颜府打听。 不得不说谢从安这一场病生的巧妙。王炔无法探知真假,便从宫里送了份贺仪,之后就低调下来。 颜子骞早看出柳祯煦这几日都是冲着谢从安来的,不过没弄明白他目的为何,也想不出这两人是因何认识的,怎会在宫中就一见如故,如此的亲密。 那日颜郑两家莫名其妙就被当场赐婚,他这个做兄长的心里也不大自在。况且此事中的牵扯令人不敢深入琢磨。他越想越气,索性也未曾与柳祯煦私下询问。此时听了他们的几句嘀咕,更觉得云里雾里,只当这人还在为着宫宴当日的结果理论,便出声劝道:“什么笔法风格都不紧要,各人自有各人的喜好。况且宫里的东西,就算找不到了,也少能流到外头,更无外人评论。梅府也不会知道的。你们无需太过紧张。” 柳祯煦被这没来由的话塞的有口难言,看着一旁的谢从安吃喝从容,忽然间反应过来。 画都已经画了,送也送了,他在这里着急又何有用…… 众人正在用饭,破天荒的听见柳爵爷长叹一声:“是我错了。”目光顿时又都汇聚在了他身旁的谢从安身上。 柳祯煦自来爱用爵爷的身份示人,皇亲贵胄的气场总是摆得十足。今日却是罕见的聒噪,一直扯着七姑娘说小话就算了,此时又这般反常,让人不得不多想。 颜子骞与曾法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主桌那处,衍圣公突然起身发话,洋洋洒洒说了许多,大体意思就是颜府要收这位曾法书曾公子为义子。 一屋子的颜家人都惊愕万分,一直沉默无言的谢从安此刻倒是有了反应。 曾法书正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困惑无奈,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方的起身回礼应对。 谢从安看着身边这位已然懵了的主人公,唇角越翘越高,等见到了另一侧两张摸不着头脑的脸,更是直接捂着嘴巴咯咯笑了起来。 老人的故事讲得隐晦,将那个救命恩人的名头被隐去了,只说是江南旧事,多谢照拂。 这种需要再开宗祠的大事,竟然在这种时候突然就宣布了,在座之人都面有疑色,却无人敢提。毕竟是衍圣公自己发的话,此时任谁开口都会被冠上没规矩的名头,就连被迫再次作爹的颜质本人都不敢反抗。 “还是有规矩好。有规矩的地方,只要位子合适,就能为所欲为。” 柳祯煦听懂了谢从安嘀咕的话,跟着一笑,转去对颜子骞挤眉弄眼:“颜妹妹也给你找了个哥哥。” 谢从安当即转头对他怒目而视,“再说一次,我比你大!叫姐姐!” 柳祯煦却又冲着她喊了声颜妹妹,得瑟的有恃无恐。 谢从安伸出手指,冲着他鼻尖道:“晚点再跟你算账。” 事过无悔 家宴结束,夜色已深。 颜质急步进了老爷子的房内。 “父亲,那人身份未明,为何要将他迎入颜府?” 老人稳坐如山,朝着儿子摆了摆手。 颜质跟着慢了下来,随着示意在一旁坐了,这才开口道:“难道真的是三殿下的意思?” 衍圣公思索着摇了摇头。 “这个谢家的女儿,着实的难缠。”颜质的眉头如川,忽又散开,“不过好在后日就要嫁出去了。”说完长长舒了口气。 衍圣公道:“良王府连续几日都大门紧闭,无人应声。这般的反常,就连街巷之中都有了传闻,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我看,这个小丫头心有成算,这么快就将她嫁出去,说不得是不是一件好事。” 颜质从中听出了几分赞赏,不解道:“父亲是觉得她不错?”记起方才书房中的情形,慌忙问道:“……她既然持有表姐的那件旧物,为何不早早的拿出来?”罢了又觉察哪里不对,喃喃的列数起这几日的事来:“宫宴当日她的确是穿着九皇子的披风回来。宁王世子早已离了长安,九皇子能支持她在宫中这般胡闹,想来他二人亦有几分交情。第二日宫中就来了人问候,也是九皇子的人。可她生病的消息传回去,反倒没了动静……儿子这才慌了,以为她今日领回个男人,是又有了主意,准备拒婚。……可她就连那件东西都拿出来了,怎么却又变成了收义子?” 颜质琢磨着这些想不通的关系,实在是无从下手,感慨道:“三殿下那处既然有变,我们被迫嫁女也已成事实。只不过那个郑如之恨谢家人恨得天下皆知,难道这谢家养出来的女儿真的就憨傻至此,能老老实实的嫁过去做个平妻?” 颜公的两道浓眉亦是拧成了麻花,这般能让他苦思冥想的事情也是少见。“她真能喜欢这个郑合宜喜欢到连家仇都不顾了?”说完重重的叹了口气,摇着头再次叹道:“果然女子总是易耽于情爱,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人人皆知那宫宴是场擂台。太子殿下都亲自去了,三殿下却竟然躲了起来。此事着实难解。”衍圣公眉间紧绷,“三殿下的心思本就难以捉摸,再多一个古灵精怪的她,就更显得漂浮不定、难以猜度。如今嫁出去了,所幸也少些麻烦吧。”说罢又问起后日仪程。 颜质回道:“郑府的聘礼早早就送来了,一切都配合的很,到底是做足了面子功夫。郑如之这举动也是古怪。按照常理来说,他应当是要趁机给些下马威才对。”想了想又道:“或许是太子劝他看顾大局,所以才会这般的配合?” 老人轻轻点头:“如今做事还是要往后多看上几步。此刻的颜氏,一边是东宫,一边是良王。这丫头在其中东拉西扯的闹上一场,说不好是不是在做什么障眼法,又或是在唱什么空城计。”老人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你不如早些回去,去看看云娘。” 冷不丁听到云娘的名字,颜质那张写满怀疑的脸也起了变化。“谢家的一个小丫头罢了,又能有什么本事翻云覆雨。难道至于让我们做到如此?” 老人停下脚步,回身盯着他,仿佛要看透他的心思。“你莫要当她是个小丫头,当年也曾是谢氏一族的少主。” 颜质却仍不死心,只不过还未开口,老人的话已经断了他的后路。 “明日开始,万事不可懈怠。” 颜质抿唇垂首,只能应下。 * 夜色中,颜府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灯笼之下,一女三男,两两而立。 谢从安看了眼对面借着说话偷瞟自己的两个人,拉着曾法书走远了几步。 曾法书也看出那两人各有心事,压低了嗓音问:“不论是何筹码,你既然能说动圣公,为何不为自己提些有用的?” 谢从安叹道:“还不是因为答应了韩瞻宇要好好的照顾你。” 曾法书忽然动容,收了纸扇却沉默下来。 谢从安将他端详了片刻后轻笑一声:“原来你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曾法书也抱臂看着她,嘴唇微动却张不开口。 谢从安笑着为他解开了心内枷锁,“我只希望他的牺牲值得。” 那双明眸转向夜空的一瞬,眼底映出的光亮分明是泪。 曾法书心中一软,不忍的劝道:“女子婚嫁,关系一生。” 谢从安转身回来,看向他的表情尤其慎重。 “世人总爱定义些俗务规矩,不过是想要借此来破掉所谓的无常变化,妄图用方法来确认安全,亦是种自我安慰罢了。世人亦道:人各有命。属于自己命运的安排,当然也只有事主本人才最清楚。你若要给人建议,便需看得明白这架天秤的两端都放着些什么。毕竟这世间能拿来做砝码的东西太多了,即便看上去相似,也有无数牵扯在那些所谓的规矩之外。各人选择自己的命运,外人皆不得见,可又有许多的人总会抱着各种念头向他人伸出手去。命运轮转,至此而成,是为佛家所说缘法。白莲花,很多事都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该收手的时候,也许就是适合放下执念的时候。” 曾法书的脸色随着这一番莫测高深的话语渐渐凝重。他有些怀疑这小丫头如此安排,是已经猜到了他打算明日抢婚。 怪不得主子每次都要反复叮嘱,只让他保证她的安危…… 或许自己这次是不该主动参与到其中…… 谢从安转朝柳祯煦催促一回,罢了又回身向他提醒:“明日将事情都安排妥了就早些过来,后日可是要为我挡门拦轿的。” 那双温柔的笑眼让曾法书心中又是一软,点了点头,随后消失在街巷的暗影之中。 柳祯煦在一旁一直盯着谢从安,就是拖着不肯上车。 他这样的身份,既催不得,又说不得。颜子骞也只能站在一旁老实陪着。 谢从安二话不说,拉过小子骞就走,直接吩咐:“关门。” “绥宁,颜绥宁。你给我站住!” 柳祯煦几步绕去拦在了二人面前。 谢从安松手问他:“你要如何?” 柳祯煦看了眼一旁的颜子骞,被气得有些使性儿跺脚的意思,小声的问:“你为何要那么做?”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女子终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却不好好的过日子,非要参与到这种事里。 “哪么做?这婚事难道不是你与我争来的?” 柳祯煦不敢提起那副画,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忽然一怔,不可思议一般:“你,你,难道,难道你不愿意嫁他?” 他怀疑又困惑的看向一旁,发觉颜子骞的眼神躲避,更是惊讶的瞪圆了眼,直接上手拉住了要走的谢从安。 “你当真不愿意嫁他?” 谢从安头也不回的直接甩开了他,“现在才来问这些。是不是晚了?” 颜府的大门在她的命令之下缓缓关闭,只留下柳祯煦独自站在那灯笼下,形单影只,万分不解。 车夫等了几等,上前劝说。这位主子却转身走向街头,亦步亦趋间,口中还喃喃自语着各种没来由的话。 “相爱之人,怎会困于俗事……” “只要相爱,有什么误会说不清楚……” “难道她不信他?” “他有苦衷吧,一定是有的。她就不能体谅些么?” “可是话说回来,就因为相爱,就要在受到伤害后体谅对方吗?” “那些所谓苦衷,是真的吗?痛苦加身的一方是谁,承受者是谁,不是本人,他人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来来回回,还是些拿出来给对方和世人看的借口,我又有什么立场让人体谅……” “……难怪世人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颜府这条街巷虽然宽阔齐整,但毕竟入了夜,四周昏暗不明。车夫担心爵爷的安危,只得赶上马车,紧随其后为他照明。 长巷之中,柳祯煦慢吞吞的独自走着。车灯投射出的昏黄光影摇晃不定。 在颜府时就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可此时已出了颜府的巷子,那人仍在跟着。他烦躁的站住脚道:“你若敢跟我入宫,我便将你想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 无人之处,有风影闪过。 他这才松了口气,利落的翻身上了马车,掀起帘子坐了进去。 “回府。” * 翌日一早,天还未明,谢从安莫名其妙的醒了。 她想要酝酿困意,却久未成眠,忽然意识到有动静渐渐的涌往此处,越吵越大。未过多时,这小小的屋子就随着推门声被端着各种东西的丫鬟婆子们挤了进来。 勉强撑起来看了一眼,又听见外头好像还有人在吵嚷什么。 彩蝶一见谢从安皱着眉头,忙吩咐后头的人去关门,自己又爬去软榻上检查窗子。 谢从安却喊她停手,一骨碌爬了起来。 窗子一开便是外头排队等着的丫鬟婆子。远远的还能听见外头有人吵嚷,偶尔的喊上几声。 她仔细听了一阵。 有说什么甜汤贺仪的,还有什么双喜、绸花,俨然都是忙得明日的婚事。 会过意来,谢从安登时发了通大火,只嚷着要吃饭喝茶、沐浴更衣,将满屋子的人统统骂了出去,然后抱头躺倒。只是又过扛过一阵,仍觉着外头好似全世界都在吵嚷闹腾,依旧是无法入睡,她便起身扯了件外衣,怒气冲冲的找了出去。 一进院子就看见三个女孩子正在齐力堵院门,十分努力的要将那热闹关在外头。 谢从安忍住笑意,轻点足尖,踏墙上树,将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明日黄花 她站在高处朝外远眺一回,当即变得哭笑不得。 这宅子里到处是婆婆妈妈、脚步匆匆,还有许多搬抬洒扫的丫鬟小厮,只说是满地乱走也不夸张。 没想到这平日里安静死寂的颜府后宅竟能藏得下这么多人。 感慨一声,她摸着瘪了的肚子道:“明日就要嫁了,怎么这府里也没人来给我立规矩。”方才顺手喝了杯泡了整一夜的浓茶,现在只觉得心慌气短。 婴癸看着那大剌剌的仰头躺在树干上的人,只能暗中提醒。 ***莫在这里睡着了。树枝太细,小心跌下去,明日做个花脸新娘。*** 谢从安起来伸了个懒腰,一副懒得说话又不高兴的样子,意有所指道:“明日就要赴战场,是时候得好生盘算一回了。” 终于等着吃的喝的都送了过来。那个奉命传话的徐老嬷嬷才得以重新带人跟进了院子里。 这位一辈子熬到今,在颜氏后宅里已经如半个主子一般,何时受过今日的委屈,虽说心里清楚这位七姑娘惹不得,怎奈一大清早就被赶出门去,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脸色好不到哪儿去。随之而来的那群人也在后头频频数落这丫头的不是,更为这把怒火添好了柴。 今日的导火索,说到底来还是因为颜府至今无人将这个外来的七姑娘当作什么正经主子。 送喜物原是好事,可这群人不但挨骂,还吃了闭门羹。等到了现在亦无赏钱可拿,自然要恨这个让众人平白受苦的。不但各个嘴里不干净,还有暗地里咒骂的。 谢从安略略收拾了,正歪在软榻的小桌几上,边吃东西边听着今明两日的仪程。 “……前头诸事都有长辈们在,姑娘今日只需在这院子里待着,好生将自己收拾利索、齐整,明日才好得新郎官的喜欢、宠爱。” 老嬷嬷那张臭脸和冷冰冰的腔调换得了谢从安的一声冷笑。 她放下筷子,彩蝶已经眼疾手快的倒好了热茶。 凝绿小声提醒着:“主子方才说自己心慌,还是喝些蜜糖水吧?”说着又瞄了眼谢从安的脸色。 彩蝶听话的去换。谢从安将手里的茶杯一推。彩蝶愣住,一屋子人也跟着看愣了。 谢从安敲了敲桌子,瞥她一眼。“倒。” 彩蝶红着脸将蜜水混进茶里。人群中不少的新面孔都对着这对不讲究的主仆露出了鄙夷。 谢从安自在的啜了口甜甜的绿茶,点评道:“下次少些蜜,茶里再加几朵鲜茉莉。”又补一句:“有碎冰就最好。味道都要淡淡的。” 等着彩蝶应下了,她便转向那老嬷嬷伸手:“陪嫁单拿来我瞧瞧。” 对面一怔,面露古怪,“二老爷已经看过了。” “我还没看呢?”谢从安说着将一个空荷包甩在了桌上,毫不客气道:“装满。” 话音未落,身边忽然有人扭头离开。 她扭头看了一眼,见是寒烟往妆镜处去了,便没有作声。哪知吧嗒一声,一个用来装香粉胭脂的盒子与桌上的荷包放在了一起。 谢从安直接呛了口茶,生生忍住了笑,咳嗽了好几声才掩饰过去。 徐嬷嬷捧着手里的册子,人已经懵了。 她在衍圣公府也做了多年的主事嬷嬷,这还是头一回遇见厚着脸皮直接开口要钱的姑娘。 阖府都知道这个不给七姑娘银钱的规矩。一来是因为她当时去酒楼饮酒,开销无度,再来便是前头早就暗示过,一定要防着她逃婚生事。 谢从安见这老嬷嬷不挪脚,咬着牙道:“整日被你们困在这里也就罢了,现在竟连个赏赐身边人的资格都没了是吗?” 她猛地拍桌起身,将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样的规矩,这样的颜府,不如你们自己再找个姑娘嫁过去算了?”话未说完,穿上了鞋子就往外走。 她因起身后懒得动弹,又准备沐浴,所以只随意束了头发,此刻连外衣都脱在了榻上,这般的样子出去,若是撞见了前头来贺喜的亲友,这群奴仆恐怕都得被扒了衣裳打出府去。 徐嬷嬷急得在后头大喊,让人一起将谢从安拦住。 “刁奴!”谢从安闪开几只探来的手,怒呵道:“敢对家中的小姐动手,谁给你们的胆子!” 长安城中谁人不知郑氏遗孤得东宫青睐,复又登上了青云梯。眼前这位不得宠爱的七姑娘本就生得花容月貌,性子泼辣又不服管束,此次嫁过去还要做正妻。今日若是谁真敢得罪,哪怕能活过这场婚礼,到了回门那日,等姑爷上门算起账来,就要另说了。 反应过来的当即撒手。那个徐嬷嬷也失了方才的傲气,直接上来跪地讨饶:“姑娘惜老怜贫,可要给我们留条活路。” 谢从安见她如此,知道是已经准备好了要回去与主子哭诉,身子便有意避开了几分,也换了副苦口婆心的模样。 “我亦不图银钱多少,不过是要个出门在外的体面。这要求过分吗?你们只需看看这院子里的几个人,即便是装上一车的银锭子,我们又能跑得到哪去?我只问你,那满屋子的珠宝摆件,哪一个是私下里当用的?我明日去的是什么样的人家,难道你们也不清楚?虽说是个主母的身份,在那府里又不是独一份。过去之后要有哪些支应,不知又有多少的规矩等着。她们不关切便也罢了。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可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身份脸面都要比寻常人重得多,岂是连这个都不懂的?亏了我能从颜府这样的门第出去,还让世人看这样的笑话,还是从嬷嬷你这张嘴里吩咐出来,可别真的是老糊涂了!” 颜子骞听闻昨夜父亲被气得够呛,今日一早便吩咐人盯着小院子,有事先来回他。 方才谢从安将人一股脑儿的骂出门,早有懂事的悄悄去告诉了。他这会儿腾出功夫过来,身旁还跟着个怀抱礼盒的小厮,还未走近,已将里头的话听了满耳。 穿过人群,先看见了地上跪着那个,认出是祖母身边的徐嬷嬷,便心知不好,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绥宁,”他喊了一声,见谢从安不为所动,索性让小厮上前,“华宝斋送来的东西。” 谢从安仍是冷脸不应。一旁的寒烟出来接了,凝绿几个又与三公子道谢。 颜子骞看了看那三个婢女,目光落在了彩蝶身上。 与祖母问安的这几日,他也听到过几句闲话,知道谢从安答应了要带赵婆子的女儿走。 后宅里的妇人多,亦是无聊生事非。有说她仗着自己的模样生的好,就连身边伺候的都要凑足了三朵金花。那一群老老小小整日里凑在一处,只等着看戏。 谢从安的身份特殊,长辈们又都有自己的盘算。良王交代不许她接触颜家后宅。原以为这样也好,能让她独自在这小院子里躲过那群妇人琐事。如今婚期已至,即便有些鸡毛蒜皮,也能跟着一起揭过了,哪成想会在这个时候闹起来。 颜子骞看了眼天色。 好在时辰尚早,今日到府的都是些提前来帮忙的亲戚,还有些亲近好友。若是明日再闹,可就真要丢人丢出颜家去。父亲必然又要大怒一场。 他舒了口气道:“虽不知七妹妹为何动怒,但会在这时间说出来,想来也是受了大委屈。她自小在外,无人照拂,我既为兄长,便不得不为之撑腰。徐嬷嬷若真有事拿不定主意,也不必在此处自己为难,只管去后头问一问老太太,看看能否折中一二。明日就是颜郑两府的大喜,整个长安城都在等着这出热闹。想来无论发生何事也都必然能得过去的。嬷嬷说是也不是?” 这一场闹剧,最终换来的是谢从安守着一屋子的金银珠翠听响儿玩。 桌上堆成两座小山的金瓜子、银棵子,满盒的银锭旁还摆着红布遮着的几锭大金元宝。软榻边还有个红木箱子开着,里头是成串的珠子,还有几对玉石镯子也开盖敞着放在上头,一眼看去纯然无杂,都是极好的东西。 谢从安从中挑出一串指甲盖大小的珍珠串子递给寒烟,“这个拿去给秦家妹妹回礼。”说完又弯腰扒拉了几下。 凝绿猜度着她心思,从衣柜前头的大箱里翻出一只盒子来:“主子看这个如何?” 谢从安瞥了一眼,竟然是条手柄镶了宝石的软鞭,顿时笑了,“这个留着我用。”关盒子时不知碰到了什么,底下忽然弹出一层。里头是只镶宝的匕首,做的精细,只有软鞭的手柄大小。 她拿起看了看,心中暗道可惜。 这匕首若能与软鞭合一,用起来也就更加顺手了。 门外忽然有人甜腻腻的问了一声。 凝绿出去问了几句,竟然带了三个人回来。 谢从安玩着匕首,听明白了赵婆子的话,随手一指,“所以,你们三个也跟我走?” 赵婆子看清楚她拿的是把匕首,指着自己的锋利刀刃还闪着寒光,瞬间惊得一哆嗦,反应过来又忙补笑,“姑娘的陪嫁自然也要带上仆从才是。”说着去看旁边的寒烟和凝绿,“这两位是宫里来的,咱们跟去的陪嫁也要多些。我们家彩蝶算是一个,这绮月嘛,刚好也算一个。”说着退后几步,与另一个婆子站在了一起,“我与赵妈妈虽然年纪大些,也都是堪用的,一起跟着女儿过去,也能多照顾着些。” 务必用心 她口中的赵妈妈是个浑身写满了疲惫苍老的妇人,还未到年纪,两鬓已有白霜,一身衣裳算不得干净,上头甚至还有好几处明显的破洞。那两只手紧紧扣在袖子里,也不敢抬头,却时不时的偷瞄一眼身侧的女儿。 绮月这姑娘瘦瘦小小,看去倒是娴静,脸上有股孩童的天真,也是一身的邋遢,不过瞧得出是才刚蹭上的。她眉目清秀,一半的身子都藏在母亲后头,虽然没什么表情,却瞧着莫名的乖顺讨喜。 匕首咯噔一声落在桌上,“赵妈妈也是府上的老人?” 面对着那双清亮的眼睛,赵妈妈不敢说话,赵婆子倒是嘿嘿笑了一声。 谢从安姿态慵懒,不以为意,指尖在桌上点了几下,嘟嘟有声,“领你们来的人已经走了,还分不清主子是谁么?” 赵婆子脸色微变,瞟了眼女儿,忙上前道:“姑娘莫生气。”又转头去了看眼屋门,这才上前,小声说着:“依着姑娘的聪明伶俐,一看也就知道了。赵妈妈的日子苦,为了养女儿,平日都是帮着咱们府里浆洗些衣裳,也能干些男子的力气活。” “不是府里的?” 座上冷刀似的一眼扫来,赵婆子难为的一顿。 “还是我来说吧。”彩蝶突然过来跪下,“赵妈妈是个苦命人,绮月是小时候病中被酗酒的父亲耽误了,后来也总是对她打骂,便渐渐显得有些呆滞。可惜偏生了一副好样貌,这两年外头便常有人来打她主意。他爹也开始琢磨着要卖了她。赵妈妈不舍得女儿被打,便一直带着女儿一起做工赚钱。只是,如此一来,难免要遭主家嫌弃,所以总是东奔西走的,各个差使都不得善终。我虽未曾入府,却得益于是颜府家生子的身份,被母亲照顾着,身上无事的时候也多。所以每次赵妈妈来送洗好的衣裳,我便愿意带着绮月玩,平日里也对她多照顾些。月儿人虽木怔些,却是个好孩子,不过是不爱说话,心里都清楚的。今日是我私心让母亲将赵妈妈找来……”说着磕了个头,“这几日相处,我知道姑娘最是心善。若能可怜可怜她们母女,便请一起带过去吧。给她们二人一处容身之所,她们自然也是感激的。” 赵妈妈早已跟着彩蝶跪下了,抬手抹了把泪,眼睛红的像兔子一样。 谢从安看见了那双被她藏着手。 这个季节都是肉眼可见的粗糙,到了冬日,想必就更惨些。 她有些困惑道:“老太太答应了?”说完当即反应过来。大抵是早上那事惹了不快,对方存了心思要用这种方式给她难看,于是吸了口气,缓缓将这憋闷吐了出去,又见那赵婆子眼风不停的扫向自己,便问:“身契可在?” 彩蝶一愣,赵婆子忙接过话来:“姑娘只要点头,马上就给送来。” 这话的意思,是要她先认了才肯买下这对母女…… 谢从安无奈,“那就劳烦你亲自去将诸事办妥。”说完又叫住了人,从桌上拿了锭银子递了过去,“我的人,自然要体面、好看。懂?” 赵婆子的眼睛都亮了,嘴角压都压不住,不住的点头应好。 谢从安依旧压着道:“赵妈妈也同去,要将自己和女儿都置办清楚了。若有什么要求,当场就说明白。既要跟着我走,就先牢牢记住一点,我这人不吃亏是惯了的,若你们胆敢替我受什么委屈,可要仔细想好了要不要回来。” 彩蝶这几日已经瞧懂了谢从安那嘴硬心软的脾气,偷偷给赵婆子递了个眼神。赵婆子这才放心应下,又去拉赵妈妈。可这位脚下踟蹰着不肯挪步,手上也抓着不放,眼里又有泪出来。 凝绿上前轻轻揽住了绮月,“赵妈妈放心,我们也都是被主子救下的苦命人,不会欺负月儿的。” “我饿了,”谢从安不耐烦的躺在了榻上,“让他们送吃的来,再准备些热水。你们也都洗个澡,换新衣。明日要开开心心的走,都跟着我到外头享福去。” 赵婆子听懂了这话,顿时抛去了担忧,二话不说就拖着赵妈妈出去。彩蝶要去厨房传话,便也跟着一同去了。 凝绿从柜子里拿出点心来哄绮月吃。谢从安就趴在榻上看着这个乖乖的小姑娘。“绮月这名字挺好听的。” “说是叫七月,因是生在七月里的。我猜绮月这名字是为着让主子答应刚给改的。” 寒烟的话让谢从安坐了起来。“你们早就知道?” 凝绿睃来一眼,样子明显是紧张了。 寒烟点头,“彩蝶与我们提过她们母女,只是没想到颜府会让主子带过郑府去。” 谢从安忽然好奇:“彩蝶不是与红红要好,怎么不说让她过来?” “主子莫非忘了红红是因何挨得罚?” 凝绿吓得使劲儿拽了寒烟一把,让她闭嘴。 谢从安眨眨眼道:“没忘啊。可我不是也救了她呢?” 凝绿忙将话接过:“红红若来,想也是要记主子的恩。” 谢从安顿时笑了。 人心哪有这么简单。 她下榻拍了拍裙子,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实在想要溜出去玩。 耳畔突然响起一句。 ***白莲花来了。*** 这一声仿佛心有灵犀,让她瞬间笑了起来,“这里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们了。”说完伸着懒腰出去,半路又转回来找早晨颜子骞送来的礼盒,拿了要走时,又站住瞥了眼下头那个大盒子,示意凝绿过去打开。 里头的四只金钗工艺精湛,每只精雕细琢的凤羽都闪着贵气的金光,看得两个丫头面露惊叹。 “刚好一人一只。”谢从安说完又特意看了眼绮月,“明日不是还要绕城,就都带上吧。我的丫头们必须是全长安城最漂亮的。” 凝绿与寒烟相视一笑,应声领命。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外面的鞭炮声震天动地。 谢从安已被催促着装扮起来,却困的连眼睛也懒得睁。 昨夜两个新来的丫头已被改了名字。一个暮雪,一个倾月。赵婆子和赵妈妈也跟着两个女儿的名字叫了起来。 里头正在忙碌,房门忽被推开。 月妈妈穿着身如意绸的新衣闪了进来。她眉头皱着,小心护着手里的食盒。后头的雪妈妈亦是副偷偷摸摸的样子,身上穿的是件新置办的万字绸。 这两人连头发丝都梳得整整齐齐,看上去虽有些紧张,却比着过去哪一日都要精神喜气。 雪妈妈这种人精,不过一晚就已经摸透了谢从安的脾气,早已不怕了。一进来就直接将怀里的包子塞给女儿,又对另外几个招招手,示意她们快些吃,罢了伸手给女儿理着袖子,嘴里头还在埋怨:“一口一个怕误吉时。只看那满院子的人,也没几个要理会我们的。” 暮雪怕她再说什么不该说的,惹主子生气,忙将话揭过了,“正巧能拿些吃的回来,也是好事。” 谢从安闭着眼睛靠在凝绿身上养神。 雪妈妈的吐槽也有道理。 外头又是天不亮就催着起来,把一屋子人折腾到了现在,忽然又说要等新郎,一个没留,全跑不见了。 昨日的曾法书亦是带着怒气来的。谢从安被他连着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大乾的婚礼多是接近傍晚时分,虽然也有些沿用古礼安排在早晨的,但还是少数。 今日一早又被吵了睡觉,她此刻心里也是烦躁的很,只安慰自己撑过这最后一日便罢,懒得再去吵嚷,只叫大家敷衍着行事,顾好屋里这几个人就行。 雪妈妈不愧是厨房里的人,仔细又灵光,直接找了个借口拉着月妈妈在外头转悠。这两位吃过了婚嫁的苦,看准机会去偷拿了吃的,特意送回来给这群丫头们垫肚子。 一室窸窣之中,谢从安忽然记起昨日曾法书那副不高兴的样子。她还花心思逗了他几回,不过这人根本没乐,还对着自己翻白眼。 困意瞬间惊飞,她坐起身来,推走了暮雪递来的碗,招手唤过寒烟吩咐几句。 * 此刻的衍圣公府门前,巷中人山人海,都在凑这份热闹。 颜郑和亲之事原本没什么人知道,竟然在这两日就飞速传遍了长安城。 许多人都是一早过来的,就盼着要见这位高飞枝头的沧海遗珠。 不少百姓还带了儿女来,特意等着要捡颜府的彩钱,就为了要沾一沾这位红人和他新娘子的运气。还有些爱看风流故事的,听说瑾瑜公子要再次成婚,便赶着来要看一看这位姿容无双的公子又娶了什么样的美娇娘。 衍圣公府对于婚仪一事一直都在敷衍,虽说礼数如数做足,皆是点到为止,今日更是将事情做绝——郑合宜这位新郎官直接被拦在了府门之外,等了许久也不回应,看样子更是无需催妆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颜家对这场婚事无心无意,不免在下头议论纷纷。今日之后,必然又要有好些话流传起来。 终有此日 谢彩与茗烟知道自家主子压着怒火,直到前日间脸色才突然好了些。他们两个私下里早将今日的情形商议了百次,只小心着怕再出什么意外。 茗烟等在那狮子后头,终于见谢彩绕宅回来,便迎了上去。 颜府的大门也忽然开了,身着官袍的颜子骞独自出来道:“妹妹还在梳妆,劳烦新郎再等一等。” 话音未落,郑合宜已开口回道:“婚嫁大事,一生一次而已。新娘子爱美亦是无可厚非。我在此等着就是。” 底下存心看热闹的,此刻都咂摸出了滋味。 颜府不喜欢这个女婿,而郑大人也不想要这场婚事。两边好似都是被赶鸭子上架,按头成的这门亲。 长安城里最不缺新闻,原本来看这出戏的人就不少,已经都在起哄了。 颜子骞正要回去,忽然发觉身后多了个人。 茗烟手里抱着两只绣满了吉祥如意纹的红袋子,里头塞得鼓鼓囊囊,脸上全是讨好。他咽下质问,直接将人带了进去。 颜府之内,倒处可见喜字红绸,气氛倒是做足了的,只可惜喜气处处却不见人。这么大的庭院,倒显得有些像是热闹散场后的空荡落寞。 颜子骞带着人,一直走到后宅那条铺好了红绸的花路前,侧脸轻咳一声,便独自往另一边去了。 * 小院中。 雪妈妈推门进来,只说外头的动静像是迎亲的人到了多时了。谢从安这才慢慢睁开了眼。 “什么时辰?怎么这样早?”懒腰才刚伸了一半,那几个已忙顾不上回话,将她拉了起来,又是从头到脚的一番整理。 要出去时,暮雪发现桌上的盖头不见了,一屋子人顿时慌作一团。 谢从安却不以为意,直接推门去到廊下,听起了外头的动静。 她好奇着为何迟迟无人来催妆,却惊觉这府里竟比着昨日还安静许多。 寒烟突然冲出来将她扯住了,还回头让两位妈妈也过来一起将她拉着,嘴里嘟囔着什么。 谢从安仔细听了一耳朵,发现她说的是“主子今日可不好上墙爬树。”顿时哭笑不得,转对她们几个掐腰瞪眼的一番恐吓,想了一想,又要她们去将院门打开。 这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自然是谁也不动。谢从安索性袖子一撸,准备亲自动手。 松松搭着锁扣被她一把扯掉。突然间,失而复得的盖头从天而降。谢从安指间用力,院门顺势而开。 * 茗烟刚才顺着那一路红毯寻到了小院子跟前。只是此处无人又大门紧闭,里头还有女子的声音,正在困惑间,忽然院门打开,一位盖着金凤盖头的新娘子出现在面前。 她身后站着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丫鬟婆子,显然就是今日的主角了。 茗烟傻傻站着,还没想好要怎么交代清楚这里的安排。那位遮着盖头的新娘子却似是脚下生目,径直过来接了他手里的袋子,还利索的打开看了一眼,回手递给了跟来的女子,“拿着。”又喊了一声:“白莲花。” 一道身影瞬间飞来,落在了茗烟身侧。 只见是位容貌俊美的公子哥,一身白衣赛雪,皱着眉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新娘。 “勉强寻来的,你看看如何?” 茗烟看着那颗水灵灵的大苹果,完全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谢从安在盖头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人果然是个审美强迫症,这苹果从大小到颜色都已经是无可挑剔了。 她赞了声极好,拍了拍曾法书的肩膀,示意他转身,自己直接趴了上去,高举着果子大喊一声:“走喽!” * 衍圣公府门前。 时辰越晚,外头的人越多。 许多看热闹的人来了又去,那班跟来的乐师从清早熬到此时,难免也蔫儿了些许。 若是这迎亲的喜乐停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颜子骞独自在花厅里坐着,一脸的担忧却无可奈何。 颜府今日必然要为难郑合宜的,不然无法与三殿下无法交代。可这种一生一次的大事,他又不忍心让谢从安这般的委屈。 忽然间,好像有乐声仿佛从另一方向而来。颜子骞先是一愣,跟着站起身来聆听一阵,面上一喜。 颜府门外等着的人也已经纷纷看向巷头。 远处来了一群红衣乐师吹吹打打,正是郑府提前备下来支应的。 谢彩看着两个乐班的领头人互相点头示意,绷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这些乐班们虽说平日里是对家,亦都是行业里做熟了事的。他听从仝管家的交代,早先已去做足了敲打,又以重金为赏,警告他们大人的喜事不可乱来。 如今这番交替也顺利完成,就差接新娘了。也不知道茗烟那处如何,可还顺利…… 正在乐声高涨的一刻,衍圣公府的大门又开了。 众人翘首期盼,郑合宜也跟着抬头,见到出来的又是颜子骞,不免失望,可是人群中紧跟着又有惊叹之声,令得他再次抬眼。 那张空有俊美却无表情的脸上罕见的有了一丝慌乱,目光却最终落在了一块玉佩上头。 物主当然知道他在意什么。 曾法书特意停在了郑合宜面前,一脸的得意,“想娶我妹妹,时辰自然要等足了!” 底下都在讨论这个背着新娘的公子是谁,颜子骞上前解释道:“这位是我义兄。家父感恩曾兄在江南时对绥宁的照顾,便也一同认作了义子。” 曾法书斜眼看着郑合宜,一张俊脸也同他的那身白衣一样,冷如冰霜,目若寒剑,显然是不待见这位新郎。 没想到对方竟然老老实实的行了礼,还唤了声兄长。曾法书意外之余,还是转过头去哼了一声,不予回应。胸前那只抓着苹果的手忽然一拍,将他拍猛咳两声,这才不情不愿的道了句不必多礼。 众人的欢呼声中,新娘子终于被送入花轿,迎亲的队伍开始巡城,慢慢的朝巷口走去。 谢彩松了心弦,却见茗烟还是一脸的困惑,便上前道:“你这是怎么了?” 茗烟话说的闷闷的,“主子对这场婚事究竟在意还是不在意,我怎么都看不明白。” 谢彩也跟着摇头,“自从……,主子不爱说,谁也没办法……” 茗烟刚要叹气,就想起今日是主子成亲,忙又打起精神挤出笑脸来。 他肚子里全是计较,不过是忙的没顾上与谢彩嘀咕。 平日里跟去上朝,各家大人的小厮随从都等在宫外,他们在一起处聊起来,对前朝之事多少也能知道一些。 这衍圣公府的女儿是良王殿下给找回来的,而他们主子是东宫的人,这场婚礼不必多说,各个都知道是那位常年在外、不谙世事的太妃在乱点鸳鸯。 当日主子在宫中忙了一夜,说好的他清早过来接人,结果又是空等一场。据说是那宫宴改了时辰,又将人折腾到半夜才得回府。 初闻又来一个赐婚,他这个做小厮的也跟着不痛快,原打算与谢彩一起应付了事,毕竟府里已有了个待人宽厚的主母,怎么也不能让那位的面上无光,哪知主子却突然发话要搬回老宅,还连夜钻入书房里开始翻书查阅婚仪流程。 他与谢彩挨着被派去询问长安城里的媒人婆,甚至找了许多周边田庄上主持喜事的老者。 这些日子的繁忙琐碎简直苦不堪言,不提那顶着雷雨天的跋涉之苦,只说那收拾老宅和安排采买就已要将人累死几回了。 虽说上次的婚仪也是匆匆而就,这次主子明显要比上次用心。大抵还是因为对方来自大名鼎鼎衍圣公府吧。 他回头看了眼后头的花轿。 那顶八抬大轿用的是重金砸出来的花团锦簇,不说轿身缀上去做花心的各色珠玉,就连上头的金银绣线都是真的。轿顶上是颗从南边找来的琉璃珠,还有四周围的一圈穗子,也都是找遍了长安城的铺子,让各家的喜娘几天几夜的穿做起来,用得都是上好的珍珠白玉。 府里这些日子花的银钱似水那般的淌出去。现在看着那四个美人奴婢在旁边跟着,轿子里的人倒真像是从天上接下来的仙女了。 围观的人也都在称赞那四个如花似玉的婢女,纷纷对今日的新娘猜测着会是何等的天仙。茗烟看了看前头骑在马上的主子,又回头去看花轿,心里还在想方才的那位新娘子。 她的声音也实在是太像了…… 茗烟忽然发现那个最小的陪嫁婢女正在盯着自己瞧。 她与其余的三个一样,头戴金钗,遍体绫罗,额心却画了朵填金的红花,显得乖巧可爱,就像是观音座旁的玉女。一双眼眸乌黑明亮,如同浸过溪水,只顾着看他,脚下被绊得一个趔趄。 “小心。”茗烟脱口道。 “怎么了?” 身旁的谢彩看来,他连忙摇头。 再去看时,走在她后头的那个年长些的婢女正在低头与她说话。 两人的样子亲和的如同姐妹一般。那女子说完又转对轿子说了几句,跟着就抿唇微笑,和善的面色为她更添几分柔美。 “你看什么呢?”谢彩又问一句,也跟着回头打量。 茗烟道:“这位七姑娘果然是外头长大的。” 诸事顺遂 谢彩眼神闪烁,忙问:“怎么说?” “前时府上买人,我曾听人牙子与仝全说闲话,说那衍圣公府门风严苛,长得漂亮的一概不收,还提醒他咱们选人时也顾及着些,莫惹这位新主母生气。今日一见,这位倒是直接。估计是个在府中不听管束的。难怪颜府与我们这般摆脸色。她不听话便是不得宠,那不得宠,可不就是能摆在明面上欺负……” 谢彩叹道:“你说的对,生在高门大户,亦有他们的不易。”说完又一副兴奋的样子道:“那位郑家长辈请来的仝伯果然厉害,几处叮嘱全都用上了。咱们只要扛过了今日,也能好生歇歇。” 提起此事,茗烟更有一肚子话憋着,“咱们的日子好好过着,为何一定要从别处请些长辈管事来。我也是想不明白。” 谢彩发觉他自从颜府出来就一直古怪着,担心是累极了,又或在里头受了委屈,于是放慢了脚步,与他好言好语道:“似郑家这种大族,哪怕遭了灾,也有诸多的旁支分系留存。如今咱们主子被东宫看重,就算着是为氏族起复,将旁支并入族谱也是早晚的事。这种事情自古就有,只是你我的年岁经历不够,因而并不得知。” 茗烟瞥他一眼,“主子告诉你的?” 谢彩忙的笑笑,“我也是从外头听来的。前些日子一直跟着仝伯,从他话里也听出来些意思。”看茗烟还是不大高兴,忙又道:“主子离不开茗烟哥你。可你近时总扑在那些糟乱的琐事上,不如往后能推的就推了,反正有了仝伯管着,咱们日后只顾好主子便是。” 这几日的确疲累,茗烟那套“主子身边人”的轴劲儿终于也被劝松了些,“我本就不爱管东管西的,跟那些丫鬟婆子们也说不上话。那群新来的小厮又多皮实狡猾。前头才刚说好,转脸就肆意妄为起来……还敢私下里叫主子玉面阎罗。你我都知道主子是怎样的好人,可惜偏偏那位……主母又是个宅心仁厚的,也不懂管束下人。”他皱着眉又回头看了看花轿,还有那几个花容月貌的婢女,“我总觉得……府上要有事儿。” “哥你莫要乱想。”谢彩说完见他又是频频回头,也只好跟着道:“这都已经过了大半个城了。你若是真的不放心,我就先回去瞧瞧府里如何?” 茗烟的忧心已经写在了脸上,连连催促着快去。谢彩上前去与主子打了招呼,趁着到街口时便悄悄地钻入了人群。 * 晃晃悠悠的花轿里,谢从安困得东倒西歪。 隔着层轿子,外头的热闹反而成了最好的催眠曲。可恨的是头上凤冠沉的要死,手臂又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怎么睡都不舒服。 她坐在里头越想越气,早晨的自我劝慰到此时已经不管用了。 凭什么结个婚就这样折腾她。 简直是要累死人了。 轿帘下的缝隙中,偶尔透出满是鞭炮纸皮混着彩屑的地面。她突然萌生出了跳出去抢马的念头。刚要伸手去掀帘子,外头高喝一声,花轿缓缓落地。 竟然到了? 有人喊着听不懂的话,发音清清楚楚,连接起来却分辨不出在说什么。 “夫人。” 突然两字清晰入耳,轿帘子被人拨开,一只穿着红袍的手臂伸了进来,掌心向上。 那手指纤长匀称,骨节分明,是她过去最爱盯着瞧的。 谢从安下意识的伸手过去,却又生了迟疑。那手上却似长了眼睛,不待她犹豫便先抓住了。冰凉的触感让她有些走神儿,人已被一把拉了出去。 脚下的柔软让谢从安慌忙低头,身子一歪,那股熟悉的香气带着温度将她围起。 谢从安的心仿佛跟着耳畔的珠玉声一起乱了。 她借势站稳,手上摸到了几块平滑的东西。方圆皆有,触手生温。 是郑合宜腰间的玉带! 她惊得缩手抬头,看向他的瞬间,脑袋里嗡的一声,鼻子还是酸了。 方才出门时躲在曾法书的脑袋后头,她也没敢正眼去瞧,之后还在轿中还骂了自己几句怂包。 眼前的眉目之间皆是昔日的熟稔,瞧着倒是比宫宴那日还要精神。 他今日的穿戴,除了玉石之外,大抵是为了跟她配合,还绣有不少的金线和金珠,比着往常的喜好要显得俗气许多。 谢从安莫名轻笑。 这人好像听见了,低头朝她看来。 他肤色本就白皙,红色的喜服更衬得人如同玉雕雪砌。眉眼深邃,如琢如磨。公子如玉世无双。 这样惹眼的婚服,果然要好看的人穿来才更好看。 心潮翻涌间,谢从安低头去看脚下红毡,耳畔又传来一声:“夫人小心。” 她按住心动骂了自己一句,想要抽回手来,可是对方不但紧紧抓着,另一只手竟也放去了她腰间。 谢从安一愣,停住了脚。 夏衣单薄,就算这婚服厚厚的穿了几层,也能感受到他指尖冰凉。 仰头只见了一张侧脸,耳后却有一抹熟悉地红。 搀扶的喜娘已经笑着退开,人群起哄的笑闹声一浪接着一浪,她的脸颊也跟着烧了起来。 直到拜完了堂又被送入房中,谢从安的脑袋里还是雾蒙蒙的,不知谁同自己说了什么,只是机械的被人搀扶着往前走,觉察周身叽叽喳喳已经散尽,这才发现只剩了自己。 房间是最常见的格局,外头也分着里外两处。墙上挂画的地方是个硕大的喜字,高几燃红烛,也是雕龙画凤的精致喜庆。靠门的空地上另设了圆桌矮凳,上头除了茶水,还摆着个大盒子。左右两侧的耳室中,屏风隔着床榻,另一边是直接能见的桌案与书柜,正中还摆着一张琴。 她到处看着,总觉得熟悉,走到桌边想要喝一口茶,却发现自己的盖头竟然还在,便随手摘了。放在桌上时才发现这东西与自己试婚服时所见的那个不同,不由又拿起来多看了几眼。 翻来覆去的几回,终于意识到了这东西的神奇。 虽然与嫁衣不同,绣满了金凤,那一片片的花纹竟然是可以看透出去的! 难怪她一直能看见外头的情形,竟然真是昏了头了,没有觉察这东西的神奇。 谢从安将盖头铺在桌上,默默感慨着劳动人民的伟大。 可颜府是不会给她备这种东西的。难道是颜子骞? 还是,曾法书? 又或者,是……柳祯煦? 她打开了桌上的盒子,看见里头摆着一个裹着厚厚棉布的描金花瓷汤盅,旁边的白玉盏内盛着几个蒙着浅浅白雾的红果。 这府里的下人还真是懂事! 谢从安眉开眼笑的将瓷盅打开,抬手掩住一个惊呼。 竟然是平日里嘴馋时最喜欢叫乌嬷嬷做的小馄炖。 此时一口一个,温度正好。虽然口味与过往有异,却已是极致的满足。 她利索的吃完,捧起那碗依旧还冰着的红果,转身想回耳室里躺下,路过窗边软榻时又去推窗,发觉被锁着,这才原地思索起来。 这房中的设置究竟是长安城流行的,还是按她的习惯来的? 抬手拍了拍脑袋,又叫自己冷静下来。 流浪的日子才过去多久,这种上位者的自恋自大就又卷土重来。 顺势在榻上躺了,凤冠却摘不掉,她只能用一个艰难的角度枕着窗棂休息。 虽然这窗子封的很好,隐约也能听见外头的热闹。 谢从安往嘴里塞了颗红果,目光透过屏风落在对角的珠帘上,后头就是那架琴,熟悉的感觉让她一骨碌又坐了起来。 虽然只有半阙,可那用宝石做的帘子与幽兰苑的也太像了。 郑合宜这是在跟她示好吗? * 谢从安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人捞了起来,定睛一瞧,正是那四个一路都未曾见到的丫头。 寒烟要帮她摘凤冠,却被凝绿拦住了,“还不能摘。” 谢从安醒了醒神,仍是困乏的难受,揉着脖子道:“摘了吧。我好累。让我歇一歇。” 房门应当是未曾关好,外头的吹打声竟然仍在。 许是那难受的样子劝退了凝绿,三人手忙脚乱的将她头上的东西摘下。 暮雪道:“不如我为夫人重新梳妆?大人应当是体恤夫人辛苦才叫我们过来伺候的。”说完看向凝绿。 寒烟也跟着点头,特意朝凝绿道:“哪有送了新娘子进来却不许闹洞房的,还特意安排了一桌子吃食,我觉得这位郑大人对主子极好。” “要叫夫人。”凝绿小声提醒了一句默默退开。 谢从安已经不管不顾的拉着暮雪往妆镜前走去,梳完头后还不听劝阻的将那身厚重的婚服都剥了,身上只剩了两层薄纱。 暮雪不敢说话,凝绿便又上前来劝话。谢从安指了指脑袋上的金钗,“我的诚意已经给足了,你们少操些心。不是说有吃的送来,我饿了。” 这几天实在太累,她才睡了一会儿,已经又被那些饭菜的香气催出了饿意。 四人绕出来一瞧,小倾月在桌前已经认认真真吃了许多。暮雪红着脸要拉她下来。谢从安却笑着拦了,“都来一起吃。” 无声表白 颜府的那群狗腿子,借着婚仪的名头将她们几个折腾的够呛,不说休息,就连饭也几日没能安生用了。 谢从安拿起鸡腿先咬一口,又问:“两位妈妈可还好?” 暮雪点头。 “可有吃的?” 寒烟道:“唤我们过来时也有人送吃的进去。这里伺候的人多,她们两个左右无事,在房中也能休息片刻。” 谢从安又塞了口青菜,琢磨着点头。 桌上的这些并不是自己从前的口味。菜色丰盛恰当,安排的也适合,亦不是婚宴会有的样式。 试了口甜汤,发觉还烫着,她想起什么,起身去方才的软榻前看了看。 那个装红果的白玉盏果然不见了。 三个丫头跟在后头大眼瞪小眼,不知这位又怎么了。 “你们吃饭去,不要跟着我。” 谢从安独自坐在榻上发了会儿呆,起身问道:“我在这里待了多久?” 桌前的三人面面相觑,“估摸着有一个时辰?” “这么久。”她扭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天黑了?” 暮雪忙推门去看。 乐声涌入,外头的热闹比着方才还要夸张数倍,简直吵死人。 暮雪将门关上,回头道:“快了。” 谢从安已经瞧见了那暮色一角,点了点头,心知郑合宜八成已经来过了。 “就没给我安排水果吗?”她嘟囔着过来。 倾月忽然抬手指了指。燃着红烛的高几上竟然多了几个摆着各色水果的盘子。 寒烟与凝绿去将它们端了过来。里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方才的红果。 谢从安忍不住闭眼一笑,随即睁开道:“吃饭吃饭。饿死我了。” * 她这次是被热醒的。 被褥卷在身上裹成了粽子,费力扯开,又是一头的汗,烦得她起身下地喊人。 房门应声而开,唤了声夫人。谢从安的声音却卡在了喉间。 一身婚服的郑合宜支着头歪在软榻上。 晨光透过窗纸落在他脸上,仿若蝶羽的睫毛微颤,眉头蹙起,似是不满被吵了清梦。 谢从安瞥了眼矮桌上的凉茶,按住心跳直起身来,回头见到半开的门缝外有人影晃过,刚要过去,手腕却被捉住了。 那双黑瞳瞳的眼睛正盯着她。 “主子可是醒了?” 外头的声音像是茗烟。 郑合宜松手起身道:“夫人慢慢收拾。不急。”说完就绕过她径直出了门。 谢从安轻抿下唇,示意丫头们进来。 不过是盥洗更衣,又是站了满满的一屋子。好在这房间够大,也不算憋闷。只是让她想起了自己在这个世界初醒的那一日。 谢从安一言不发的坐着。众人都摸不准这位的脾气,房内安静的针落可闻。 暮雪仔细为她梳着头发,旁边站着几个老嬷嬷围观。 一个丫头捧着盘子过来,上头又是碟子又是汤盅,摆的满满当当。 谢从安瞥去一眼,“干什么?” “夫人这几日辛苦,这是仝管家提前叫人备下的。” 看了眼那碟子里的参片,她用力抿了下唇,转而捻起一片云糕塞入口中,又招了招手。 寒烟喊:“茶。”另有丫头急步就送了进来。 入口便是清凉。茉莉的清香和着绿茶,淡淡的蜂蜜又将植物的苦涩压住了。 完美。 她一口气喝光,又将那瓷盅打开看了一眼,见是炖的奶白的燕窝,想必也是甜的,挥手起身道:“留给月儿吧。快些更衣。” 等到收拾好了出来,才几步就见到换好了衣裳等在廊下的郑合宜。 玄色的衣袍为他添了不少稳重,只不过这人好像幼稚的很,见她过来,竟然转过了身去背对着这里。 谢从安实在想不通他别扭的什么,只能劝说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快要行至跟前时却故意捉住他手臂一扯。 郑合宜脚下一慢,却并未发难,只是默默的与她并肩同行。 走了几步,发觉没见到茗烟,亦无人带路,谢从那心里不禁奇怪起来。可身边这人没什么要说话的意思,她也懒得开口,一路过去就只当作赏花赏草,得些新鲜意趣。 又过了几个垂花门,远远瞧见有人在前头探头探脑的,面孔有些熟悉。 谢从安正寻思这人是谁,已被郑合宜带入了厅堂。 方正的雅厅用雕花木墙隔断,是为了方便出入,里头或坐或站已经满满是人。 直到此时,这位新妇才算记起了一件要事——府内早已有了一位郑夫人。 这是到了修罗场了。 * 主座上空着,左右两侧的首位上各坐着一位长者。 老头子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捋着胡子面带笑容,虽然上了年纪,却从头到脚都透着股子手脚轻便的机灵。 另一边的老婆婆虽然只是头发花白,脸上却一直严肃的绷着,在这种天气里还戴着抹额,感觉像是身体不太好。 谢从安按着规矩奉茶。 老头身后有一位唇上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会恰时给出提醒,让她称呼两位为义祖父和义祖母 那人大概就是仝管家。就目前的观察看来,此人很会做事,未有恶意。 谢从安乖乖照做,又收了赠礼,端起第三杯时,发现下一个是坐在老婆婆身边的苏蔻,当即收手看向身旁陪着她站了半晌的人。 苏蔻的目光正落在她发间,应当是在看那只郑合宜送的发钗。 谢从安早上懒得开口,默认了暮雪如此安排。可这小丫头不知前情,头一次出门,又是如此的场面,早已被那位的眼神瞧得发怵。 寒烟发觉了她的异样,暗中握了握她的手。 “这位是?”谢从安微微笑着,明知故问。 仝全唇上有须,说话也一样靠谱,上前一步道:“这位是苏蔻夫人,住在西苑。” 谢从安轻笑一声,“既然如此,这碗茶就免了吧。”说完自己喝了一口,随手给了一旁的寒烟,又拿起了暮雪送上的盒子递了过去:“小礼物,送你的。” 苏蔻原以为谢从安这是要难为自己,面上的紧张未消,迟疑着要不要接,一旁的流玉已经嘴快道:“这不合规矩。” 谢从安轻描淡写的扫去一眼,“什么规矩?主子面前随意开口,是你定下的规矩?”粉色的唇角勾着,眼神中却没有半分的笑意。 流玉被骂的脸皮涨红,转而瞪向座上的苏蔻,眼中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恨。 谢从安早已觉得这丫头放肆非常,便对她更是留意几分。郑合宜忽然将那盒子拿了过去,亲自放在了苏蔻手里。 “好了。用饭吧。” 得了主家的这声命令,众人都起身往那木墙后走去。只有谢从安还站在原地,看着流玉扶起苏蔻,面上若有所思。 忽然发觉郑合宜还站在那道木墙前头,她走去问:“你罚站啊?” 这人却瞥她一眼,直接抬脚走了。 谢从安摇了摇头,带着两个丫头跟了出去。 * 雅厅之后是池绿水。 那些人都绕着它往一间大开着房门的屋里去,只有谢从安带着人上了另一边的小桥。 这处也被仝全照顾的极好。池水清亮,一眼便能看到里头游弋着的金红色的鱼儿,配着翠绿的浮萍,很是漂亮,让她记起了侯府的那片湖水。 还有爷爷的闲鹤亭,他喜欢的棋盘、茶台、盆景…… 抬眼望远。绿木青春,天高云淡,像是个好日子。 谢从安伸了个懒腰,转身笑道:“等等我们带着月儿喂鱼来。” “好。”寒烟也跟着笑,暮雪点头。 等三人一起到了用饭的屋子,里头已经全都坐好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特意照顾,两位长辈独分了一桌,旁边端茶递水的丫头比着方才还要多些。 谢从安在郑合宜左手空着的位子上坐下,扫了眼面前的碗碟。 又是与昨日一样,菜色丰富,安排妥当,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郑合宜忽然夹了块鱼放在她碗里。谢从安垂眼看着,琢磨不明白。 对面有人道:“主子少有这般照顾人的时候。今日倒是贴心。” 她扫去一眼,见是个女子,在苏蔻与郑合宜之间站着伺候,语调高昂,那张还不错的脸,此刻看着比话都酸。 这是连妾室都有了? 谢从安心头一动,却按下不想理会,抿了下嘴唇拿起筷子。 义祖母忽然发话道:“这鹅掌糟的不错,送去给夫人尝尝。” 一碟鹅掌被流玉特意放在了苏蔻面前,罢了还得意的望来一眼。方才那个说酸话的女子也在一旁盯着谢从安的反应。 谢从安默默咬着鱼肉,知道这是要试她深浅,不过今日与长辈初次见面,场合还是再斟酌考虑…… 目光转落在那酸女的发鬓,她忽然意识到这一身藕荷色素衣,珠带系腰又簪花的夏日妆扮有些眼熟。 猛然转头看向郑合宜,这人正巧也在看她。 谢从安刚想问他看什么,一口气呛住了,引出了一顿呛咳。 寒烟与暮雪轮番与她灌茶顺气,终于好了。人已被折腾的泪眼汪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坐在那里发呆,莫名又叹了口气。 对面的刺头又冒出一句:“大早上的,真是折腾。” 那女子说着话还不忘在一碗粥里头挑挑拣拣,分神瞥来的一眼也带足了鄙夷。 “累着你了?”谢从安轻飘飘的一句扫去,语气和眼神都并非和善。 对方红唇一瘪就委屈的看向主座的人。 初次交锋 谢从安直接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 甄如儿已将粥碗放在了郑合宜手边,柔柔道:“姜丝都已经挑出去了。” 谢从安挑了颗青菜,含着笑问:“咱们府上的厨房就这么不会做事吗?” 甄如儿正要说话,却被郑合宜开口打断。 “夫人吃粥?” 一直忍着的怒火好似终于有了出口,谢从安笑盈盈的凑近过去,一脸无辜的看着他,“你问的哪个啊?” 对面黝黑的眼眸猛然一缩,谢从安心中顿时又冒出了后悔。 苏蔻已然懵了,汤勺抵在唇边,没能入口又放了下来,也转脸看向郑合宜,甚至眼中有担忧。 谢从安只能装作不以为意,起身将他的粥碗拿过,带着满脸的笑道:“你不吃的我也不吃。巧了么这不是。” 甄如儿看着她得意的一口接着一口,气得说都不出。苏蔻低着头,一副恬静的模样,唇角却竟然有一抹藏不住的笑。 谢从安看出这位郑夫人对她这个后来者不似有恶意,却更像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顿时更加疑惑。 这郑府的内宅,好像也有点意思。 * 一觉补醒,谢从安继续赖床,喝了口茶就躺回去滚了滚,迫不及待的问着:“早晨饭桌上那个酸女是谁?” 倾月正趴在外头的桌上看凝绿穿珠子,一见寒烟起身送茶,知道是谢从安醒了,直接跑进来拉她。 谢从安被拽的一个趔趄,忙哄她:“慢些、慢些。” 哪知这丫头力气不差,直接将她拖下了地。 暮雪吓得忙过来掰倾月的手。凝绿与寒烟已拿了衣裳与鞋袜跟过来。 谢从安被伺候着穿鞋,见到倾月瘪着嘴,一脸的不高兴,怪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她了?” 暮雪小声道:“是我的错。告诉她说前头有个漂亮的水池子,主子说要带她过去喂鱼。” 谢从安顿时笑了,“嗯,收拾好了就去。你们先去厨房里拿些好吃好喝的,再带上些鱼食。 倾月听到这话才算有了笑脸,也跟着暮雪高高兴兴去了。 凝绿关了门道:“主子今日见到的那个,可是高高瘦瘦的,尖下巴,头上还带了朵芙蓉花?” 谢从安点头。 “雪妈妈说她叫甄如儿,府里都叫她甄姐,是主子从之前的宅子里带过来的,身份也说不清楚。但那些跟过来的下人对她都很是尊重,不吝于……那位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凝绿说的小心翼翼,谢从安却毫无波澜,点点头,将手一挥。 “走,喂鱼去。” * 凝绿嘱咐两位妈妈看好屋子,四人都跟着谢从安逛起了园子。 这宅子很大,纵深也长,格局与忠义侯府全无相似。晨间去过的雅室与水池可以算作是整座宅子的前后分界。 怪不得暮雪要倾月等着自己发话才敢带她去喂鱼,大抵是怕会撞到前头的客人被人责备。 谢从安考虑着知己知彼,要熟悉地形,却不知郑合宜一听说她醒了,当即放下纸笔叫谢彩告知厨房送吃的来,自己则是带着茗烟就往清苑赶。 开门只见房中空空荡荡。若不是桌上多了几只用清水养着的花,整齐干净的就仿若无人来过。 郑合宜特意的转去屏风后看了几眼,见了那整齐的床铺,又默默退了出来。谢彩已跑着过来,喘着回道:“夫人,夫人上前头喂鱼去了。” 他藏起眼底失落,“知道了。” 茗烟使个眼色,谢彩点头就溜了。 今早伺候更衣,他一看就知主子昨夜并未真的就寝。一身穿戴整整齐齐的,腰背间都是硌出的红印。原想要找谢彩将这事说上一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简直是憋的难受死了。 这一早上都是让人烦躁的境况。 他本想趁着新夫人梳妆让主子休息一会儿,可主子换完衣裳就赶着出去,还叫他去吩咐厨房将粥里加上鱼肉和姜丝炖的细些,听的人莫名其妙。 主子之前在侯府养病,被迫吃了不少讨厌的东西,姜就是其中一种,现在也是最恨见到的。他还回去小心跟在场的几个反复确认了,生怕是自己听差了什么。 早上赶到厨房时还撞见了甄如儿。 那女人又是打扮齐整的在外头盯灶台,说什么主子今日早饭必然吃不好,她提前炖了参鸡汤,看着时辰就送过去。 茗烟撇了撇嘴。 也不知今日是否又有什么幺蛾子,可别是那个新夫人惹了什么祸出来。 这一大清早,他从厨房出来就去跟仝管家要明日回门礼的单子。可恨那老头非要抻足了时辰,直等着主子用上了早饭才回来,害得他这一早上都没能在跟前,完全不知前头都发生了何事。 谢彩也是一早上都跑的不见人影,方才抽空吃了口冷饭,这就又跑出去了。 忽然记起昨晚惦记了整夜的事,茗烟默默念道:“不要胡思乱想。” 郑合宜听见了问:“什么?” 茗烟忙道:“不如叫厨房将吃的送去采露堂,让谢彩去请了新夫人过来?” 主子手上的书突然重重落在了案上,“叫夫人就好。” 茗烟讶然,随即点头,“是。” * 此刻的谢从安看着面前的人,脸上是与茗烟一样的惊讶。 虽然个子长高不少,但一眼就能认出是自己幽兰苑里的谢彩。 “你怎么……”她有些拿不准该如何称呼。 谢彩抬了眼,又低下头,“主子等着夫人一起用饭呢。” 谢从安按下心潮,抬脚道:“走吧。” 几人行到早晨的水池边,远远就看见倾月光着脚丫子在前头跑,暮雪在后头追。 谢从安吩咐凝绿去看着那两个小的,只带着寒烟到了屋前。一过去就看见郑合宜独自坐在桌前,身边站着的是一早都未见人影的茗烟。 无视了茗烟震惊的脸色,她径直进去坐下。 桌上的餐盘不多,却都是她爱吃的,甚至连豆腐炖白菜这种寒酸东西都有。 谢从安的笑容是彻底忍不住了。 “好饿。” 她拿起筷子就吃,模样利索的跟早晨全然不同,显然放松许多。郑合宜的目光也柔和下来。“夫人方才去了哪里?” 谢从安往外扬了扬下巴,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喂鱼。” 采露堂的前头就是溪池。郑合宜过来时也看见了她的两个婢女。 “还做了什么?” “补觉?” 谢从安咽下嘴里的食物,转去看着郑合宜,还未开口,一个不速之客忽然出现,拎着个食盒进来高声道:“夫人也去看看自己的丫头。就那样在外头疯着跑,也不怕下人们见了笑话。” 谢从安撇去一眼,扯动嘴角,“是下人么?爱笑就笑呗。” 甄如儿又被她一句噎死,用力瞪去一眼,小心翼翼将自己忙碌了半日的心血捧了出来。 一只天青色的冰瓷汤盅,还没开盖就闻到了浓浓的药材味。 “奴为主子炖了参鸡汤。天还未明就炖上了,筛了几次的浮油,只加了火腿提鲜。”说着又端出一盘切好了的鸡肉,还给了一碟看起来像是调味料的东西。“佐以腌制好的春鸡,正好食肉饮汤。” 谢从安看着他们两个,时不时的抿唇偷笑。 只可惜了这一番殷勤侍奉,郑合宜眼也没抬,“放着吧。”顿了顿又问谢从安:“夫人喝汤?” 谢从安一下子笑出了声,边摇头边道:“有药材。那可是你的。”话未过脑,说完却发现屋子里静的厉害。 郑合宜的耳朵也红了…… 谢从安反应过来后还是笑的止不住,甚至越发厉害。郑合宜转头看着她。那双眼睛黑瞳瞳的,盯着她也不曾眨眼。 甄如儿已经被她笑恼了,也怕主子不高兴被拿来取笑,忙的斥责道:“夫人怎么也是女儿家,说话还是要顾及些的。” 谢从安收了笑,嘴巴却还是不放过,“难道这汤不是你这位女儿家炖的?”说完起身将那碗十足的心意端走了,还故意瞥了眼郑合宜,口吻微妙:“我帮你试毒,哈。” 没想到甄如儿却瞬间变脸,直接跪在了地上,“夫人胡说什么!我做的东西怎会有毒!”下一秒就抹着眼泪哭了起来。 满嘴药味的谢从安放下了手里的汤碗。 这鸡汤的确炖的用心,喝一口胃里都暖暖的。可她此刻好像说什么都不大合适。对方终究不是自己的人,只能等着郑合宜开口。 这位确实是淡定,拿起一碗小馄炖将她面前的鸡汤换走了,淡淡说了句:“我喝就是了。” 甄如儿本就一直注意着他,偷瞄几眼,发现他是真的在喝汤,哭声也就渐渐止住了。 谢彩忙去将人请了起来。甄如儿又上前张罗着给郑合宜添肉加菜。 谢从安对着这出戏摇了摇头,才笑一下,忽然又反应过来。 方才那汤她已经喝过了? 撇去一眼,忽然觉得耳朵烫烫的,故意捧起了那碗小馄炖,又忍不住嘟囔:“哄得倒挺熟练。”说完就遮掩着心慌,扭头看向了门外,躲开了某人的目光。 一顿饭倒也就这样吃完了。不过茗烟那双小眼睛一直在他们三人之间转啊转的。谢从安能猜得到今日这一见对他产生的冲击。 有口难开 吃饱了的她不自觉的看着外头的阳光,觉得自己好像又困了。 郑合宜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牵起她道:“等会儿再睡。与我出去走走。”说完不待反应就拉她起身。 谢从安一路被迫的跟着,心里全是后悔。 早知道要陪他逛园子,方才就不该提前走那么多的路。 郑合宜亦步亦趋,像是有意在等她拖拉,手里却拉着不放。 谢从安瞥他几眼,每次都想要开口直奔主题,思来想去,又劝自己还是观望了再说。 “夫人总看着我,是有话要问吗?”郑合宜忽然转过身来。 “嗯。”谢从安试图挣开他的手。“累了。不想走了。” 对方却是一副管教的口吻,“你刚吃饱……” “我没吃饱……”谢从安不满道:“不过是解个馋嘴罢了。少装不知道。” 郑合宜轻轻放了手,“那你喜欢吃什么?我让他们将明日的早饭改了,多安排些你喜欢的。” 谢从安竟然从这语气中听出了失落,还有……讨好? 她一脸疑惑的看着面前的人。 此刻郑合宜心里憋了多少话想要说,却无从开口。 毕竟那个罗织了她所有罪名,助东宫占了谢氏三阁,还将明溪谢氏逼出了长安的人都是他。 宫宴那日清晨,他本在等着用早已找好的借口逃开那战场,却隔窗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带着怀疑寻出来时,只看到了一个离去的身影。 惊喜于她人还在世,却又不懂为何重回长安的谢从安已经是一身精致的红衣,被唤作颜家的七姑娘。 他连忙绞尽脑汁的换了借口,拖到太子出现,又看准时机出现在了观景阁。没想到会亲眼见到她被人欺负,跳入湖中。 传闻中一早都与她寸步不离的那位柳爵爷不见了,却又有个白袍男子将她救起。担忧之余,两人的亲密又令他难忍心中酸涩。 好在那位施以援手的白衣男子惹了太子注意,他便得以借口在观景阁后的小室中休息,替东宫查问那人的来历。 这个白衣男子的身份虽未有太多意外,却让他发现了她于笔墨之间的才华。 从前都是她在照顾着他。而他对她的事情,好像什么都不懂…… “我吃什么都行。” 谢从安随意应了一声,朝桥下招手,回身看向郑合宜时,发觉他的脸色很不好。 “你这是怎么了?” 探向他额头的手只停在了半空。谢从安收手拂袖,笑了笑道:“我真的吃什么都行。” 方才的那一桌子饭菜,应当都是她往日爱吃的。可她却只动了一个盘子,且吃的慢慢吞吞,心不在焉。 府中新厨的手艺,虽不至于是难以下咽,也没有见到她似从前欢声笑语,与乌嬷嬷盛赞吃食的开心。 这些日子,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会变成这样…… 郑合宜心有无数疑问想要探究询问,却一个字也不敢提。 目光落在谢从安手上,心中更是酸楚难忍。 从前总是温热的手,如今也变得冰凉。那双手腕更是纤细的如同韧竹,总让他担心。 “你……” “阿宁。”一个身影忽然朝着谢从安扑来,将她抱个满怀。 谢从安笑道:“怎么玩的一身大汗。”又逗她:“鞋子呢?快穿好了。不然鱼儿咬掉你脚指头。” 郑合宜看她哄着那个说话明显与常人有异的丫头,听着两人漫无天际的一问一答。 “阿宁。我们出门。” 倾月穿鞋子也不老实,寒烟与凝绿一人捉着一只,蹲在地上给她稳着。她手里却一直扯着谢从安,也不顾及旁边一直提醒要叫夫人的暮雪。 “出门吧。我们出门去。”倾月声声不停,仿佛不得答案就不罢休。 谢从安自然是答应了。 茗烟与谢彩和寒烟一直远远跟着,见到这群丫头过来,便都跟了过来。此刻听见了谢从安的话,茗烟连忙上前劝阻:“夫人,今日是新婚第一日。” “所以呢?”谢从安一边安抚怀里的人一边问:“不能出门?还是这府里有什么大事是需要我做的?”说完又转身看向郑合宜,“您请吩咐?” 在茗烟的殷殷期盼之下,郑合宜垂眸道:“府中并未有什么规矩,夫人想做什么,自便即可。” 谢从安朝茗烟耸了下肩膀,带着人浩浩荡荡的折回清苑,将倾月按住收拾干净了。要出门时,天色已经将近黄昏。 寒烟瞧出了凝绿的担忧,也想要帮忙劝上几句。 谢从安却不等她开口,直接出了门,刚好就撞上了守在门口的谢彩。他身后还站着几个家丁。 “夫人身边的丫头多。主子叫咱们安排几个人跟着。” 谢从安一口回绝,忽然又回身问起匕首。 凝绿与寒烟连忙翻找出来。她接过往腰间一挂,又拍了拍胸口,朝谢彩说了句放心,带着四个丫头扬长而去。 * 夜里的长安还是那么热闹。 谢从安一眼看出了暮雪的拘谨,逛了一会儿就打发她们自己去玩。 “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前头的飒岳高阁见。你们若是玩累了,提前回来也行。” 她吩咐完就急匆匆走了。 接连几日都被这些丫鬟婆子们围着,连根婴癸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今日正好可以去那酒楼的大堂听一听是否有从江南过来的消息。 ***主子可是担心江南的那些人?*** 耳畔的话语巧的如同听见了她的心声。谢从安抿了抿唇,没有回应。 夏季的夜晚总是热闹,飒岳高阁也安排了说书。大堂间坐着的人不少,谢从安找了个靠窗的角落。 此处临街吵闹,只有稀疏的几桌,还有些人在聚在一起,低头论着些私事。 谢从安对着外头的如织行人,细思这几日过往。 宫宴一事,扛到现在也不过是嫁入郑家,她想了几日都不得要领,方才忽然想到,既然要琢磨太子的心思,还是要代入太子的角度才好。 这位既知自己是良王安排下的危险棋子,却还是借着小爵爷的提议将自己嫁入了郑家。所以不论他信不信失忆的话,都一定有个原因将自己安排到郑合宜身侧。 可就连路边的小童都知道,她的财富人脉都在谢家,又有什么重要关键让这位东宫之主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呢? 于是默默将那日戏园子里两人的对话又回忆起了一番,谢从安忽然开口问道:“婴癸,太子是不是派人去过了康州?信索可还在?” ***我在长安查探时,听闻裳荷在康州重建了信索。自从主子出发去了少丘,她寄来的信件也都石沉大海,往后就再未送过了。*** “所以,她大抵也是知道我死了。”谢从安默然。 要她死,自然是下一任家主要确认到手的权利不会被任何事情威胁。但是为何又忽然要留下她,还要放在郑合宜家里?这个谜题还是要解开。 突然松了口气,她自言自语道:“这症结当在康州。” 那时逃命,影卫死伤惨重,她至今未曾问过婴癸如何。“你身边还有什么可用之人吗?” ***主子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吩咐便是。*** “该如何让裳荷姐姐相信我还活着呢?”她喃喃道。 玉牌已经交给了东宫,也并没有什么留下的私信印鉴可以证明自身的。 想到此处,谢从安不由得皱眉,后知后觉自己这位少主的配置属实是有些闹着玩了,复又琢磨一回,语含歉意道:“就算你将我返回长安那日所作的密信内容相告。恐怕还是要费一番功夫。” ***主子无需担心,我随机应变,总有办法。*** “那就辛苦你去一趟康州。我要确认与信索有关的安排。” 如今她人已在郑府,须尽快弄明白东宫究竟有何所图,哪里才是会触动杀意的关键。 ***良王府在宫宴之前便没了动静,凤大统领也跟着告病多日。主子自己要小心些。我这就去了。*** 如此简单的几句话让谢从安心中一暖,又是一凉。 看来当日跟随自己的影卫果然是尽数而亡,只剩下了婴癸一个。 “你也要小心些。多多保重才好。” 她喃喃自语一般,眼眶忍不住发酸,低头眨去泪水愣了一会儿,听着说书人的精彩演绎,渐渐地也沉浸其中,不辨时间。 街上忽然有骚动靠近。路人的话飘来几句,都在讨论前头的琉弘馆。谢从安唤来小二,问了时辰,发觉尚早,便想着是不是要去良王府看看。 只可惜今夜人多热闹,平常总去的那间房间也被人占了,她只能又亲自上楼去选了个雅间,吩咐了一桌酒菜,叮嘱说再等一个时辰人便过来。 小二走后,她用要来的纸笔简略写下了方才想到的几个问题所在,拿起吹了吹,自言自语道:“信物,还真的是个大问题。” 窗外的街道上又传来一阵骚动,谢从安探身一瞧。 飒岳高阁立在长安城主街的正中,每层都要高出一般的建筑几分,所以这处视野极好。 人潮似是都在涌往临街朝南的方向,那个地方好像还未曾去过…… 她心思一动,掏出银子放在桌上,将笔记收在怀中,运气踏风,直接从窗口跃了出去。 当街行凶 屋顶跳跃的身影十分灵活,眼瞧着一群人在一间小楼前围得水泄不通,谢从安停下打量了几眼。 那小楼的门面极窄,却能看到往后走出去是个圈起来的大院子。 虽是常见的格局,不过长安寸土寸金,如此低调却又奢侈的安排,内里一定另有乾坤。 这处大抵就是方才那些路人所说的琉弘馆? 她找了个角度恰当的地方站在房顶上看热闹,人群之中有男有女,一瞥之下,眉头蹙起,直接三两步就跳了下去。 凝绿与寒烟正是紧张,忽然有个熟悉的身影落下,挡在了她们身前。 “怎么回事?”谢从安转身看来。 认出主子,寒烟紧张的面色一松,上前指着对面,恨道:“他们欺负倾月。”言语激动,听起来却有些奇怪。 谢从安认真将人端详一番。 寒烟脸小,上头赫然一个红红的掌印,比她的脸颊还要大些,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意思。她唇角渗血,显然是对方动手时用足了力。 一旁的凝绿虽然好些,可她怀里抱着的倾月却在瑟瑟发抖。两人的衣衫均有破碎。凝绿的手臂露着,上头还有指印,饶是如此,她还一直紧紧的搭在倾月肩头,显然是在用身体在为这个妹妹遮掩。 熟悉的屈辱感让谢从安不自觉的露出了狞笑,转头看向对面几人。 三五男子,打扮的人模狗样却流里流气,目光不善,亦或说是放肆也不为过。 前头的几个正对着她上下打量,见到了她的笑容,反而交换了视线,笑得更加张狂。 一个个的流氓气质比之当日的张庐都不遑多让。 “都来了琉弘馆,难道还是什么良家女子?装的什么清白!” 谢从安瞥了眼前头的小楼。 上头悬着的招牌正写着琉弘馆三个鎏金大字。牌匾下站着不少穿着暴露的女子,都在探头望着此处,姿态却不同于一般妓馆招揽生意的模样,勾头缩脑的,瞧着似是害怕,肢体也不自然。 “他们胡说!”寒烟神情激动,“方才有人亲眼看见的!月儿是被他们硬拖过来的!”说着泪水就涌出淌了满脸,受足了的委屈这会儿才敢爆发出来。 “你这女子不要胡乱栽赃!她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子。我们是见她迷了路,好心帮她寻人罢了,怎么还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那几人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又是拂袖又是摇扇,看得谢从安牙根直痒。还有一个将她从头到脚的看了好几回,撇嘴道:“果然女子是小人。” 这熟悉的话风直接点爆了谢从安的怒火。 她笑着撸起了袖子道:“今日承蒙各位相助,我便让你们认识认识什么叫做真小人。”说完瞥向那几人身后的两个:“要道歉的,这便是最后的一次机会。若还是不肯开口,我便一起打了。” 前面三个听了这小小女子狂妄自大的一番话,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后头躲着的明显是这些人的走狗,看出谢从安的装扮富贵,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已有了几分想要躲入人群的意思。 谢从安扯动唇角,足尖点地。 人群中忽有厉风闪过,如同迅雷。男子狂妄的笑声戛然而止,随之爆出一声惊叫:“血!血!” 左边那个突然觉得脸颊痛痒难忍,伸手摸了一把,顿时吓得丢了纸扇,也跟着嚎叫起来,“血!血!” 旁边的两个也跟着只哇乱叫:“你敢!你怎么敢!” 三人一起扑来要抓住这道身影,皆被利索的闪躲开来。 那只匕首的锋利简直让谢从安惊喜极了,尺寸大小也十分顺手。她用的力道刚巧,只破衣衫也不伤人,偏偏一层一层的慢慢划,利索又拖沓,用意就在折磨。 众人看着三个男子被吓得哎呦乱叫,少女的身影在其中飞速穿梭。衣裙和长发时不时随着动作和风扬起,便似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看得人时不时的屏住了呼吸,甚至有些直接喝起彩来。 谢从安利落的在三人中穿梭而过,不一会儿便将他们的衣衫都划得稀烂。 那三人像是被围起的蚂蚁,处处制肘,纷纷叫喊着,其中一个还大声求救:“孙离、王峰,还不快来帮忙!” 再看方才躲在后头的两人,此时正朝着三个女子的方向低头跪地,动也不动,好像是在忏悔赎罪。 谢从安已将面前的三人剥的只剩了一条布线挂在脖前,似是条牵狗的绳子,这才停手。 “既然你们那么喜欢扯人衣裳,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好?”她微微喘息着,罢了又问:“你们方才还做了什么来着?”顿一顿,“打了我的人,对吗?”说着换了个执刀的手势上前,将那三人吓得直往一处躲。 其中一个却还不知错,伸长了脖子喊:“你一个女子,当街划开男子衣裳,简直是不知廉耻。” 谢从安拽着布条将人拖至眼前,面上的笑容不改,一字一掌,左右开弓,“说我不知廉耻?你倒是读得什么圣贤书,学了些什么狗东西。廉耻两字,你也配提?” 那人不仅被她打的双颊通红,瞬间肿胀成了一颗猪头,眼看着人也被打懵了似的,很快就糊涂着连挣扎都没了。 人群中又有骚动传来。“跑,要跑了。” 谢从安看也不看,抬手射出两粒珍珠,两个要跑的人直接被定在了原地。人群中登时就又爆出一声好来。 这意料之外的动静实在是耐人琢磨。 她微微皱眉,瞥了眼地上跪着的那两个,未及深思,丢下面前的人,走去用匕首在那两个逃跑的手臂上挨着戳了几下。 少女歪头打量的模样就像是买菜割肉时要挑一挑手感似的,不知她手里那柄闪着寒光的锋利匕首下一刻会划向哪里,只吓得那两人哭爹叫娘。 匕首锋利,两人的手臂不消片刻已经鲜血淋漓。哀嚎求饶声不断响起。 谢从安在他们身上蹭了蹭匕首的血迹,不屑道:“小鸡崽似的玩意儿,竟然敢当街欺负女子。我需得给你们留个记号,让百姓都知道你们是些什么东西。”说着直接划上了两人的脸颊,一笔一笔的刻起了雪花。 尖叫声中,她还在慢吞吞的骂,围观的众人听得聚精会神,仿佛生怕耽误了好戏。 “……眼光倒是不错。看见有女子装扮姣好,就当人家漂亮又好欺负。以为自己不论做了什么坏事,只要当街喊一声礼义廉耻,就吃定了女子自己会羞愧难当,自己定能逃个干净。这算盘打得不错,还知道算计世道人心。只是把人全都当傻子来骗,可知你们祖上的阴德都被败光了?” 谢从安说着,手里的刀尖又对准了一人的眼珠子。 她作势端详,眯起了眼睛,“不如,就从这里开始,挖开了给大伙仔细看看,是不是真的坏透了良心?”正要动手,人群中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夫人住手!” 谢从安猛然回头,竟然真的是郑合宜。 他身上还穿着白天的那件衣裳,虽然没看习惯,但在人群中还是突兀的很,身后小跑着来了一群人开道,正是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 谢从安忽然一笑。 粉色的唇间,笑意极浅,郑合宜却神色一凛,登时飞身上前。 可惜还是晚了…… 蝶舞翩翩,在那三个人身前飞掠而过。一人一刀,没入胸口,早已瞬间断气。 郑合宜抓着谢从安的手腕。那只闪着寒光的匕首上,血迹已经被她顺手擦去。 眉目隐忍的一声“夫人”让谢从安抿紧了双唇。 她看着郑合宜取下匕首,忽然间瞪大眼睛眨了眨,转脸扑向他怀中,娇嚷着揽上腰间,口中喊着:“夫君。他们欺负我。我害怕。” 郑合宜看着怀里的人,无奈撒手。谢从安却反而双手将他抱紧,还顺势将手上的血迹悄悄地擦在了他身上。 觉察到她做了什么,郑合宜无声叹气,叫谢彩带人过去收拾残局。安排过后捞人上马,谢从安却突然转身威胁道:“不许走。” 郑合宜皱眉看着她,样子真是有些生气了。 可是街角处已有官府来人。谢从安顾不得其他,只怕再生变故,于是挣扎着要下马去。 郑合宜只怕阻拦不住,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混乱。 人群忽然散开,道路中出现了一驾马车。 车夫的穿着普通,脸上有面巾遮挡,乍一瞧没多大年纪,主动朝谢从安抱拳,又往身后的马车一比。 人群中有瞧懂了的,不停催促那三个丫头:“快上去。上车去。” 这动静引得郑合宜回身去看,身前人却紧紧将他抱住了,一只手还将他按向自己肩头,困得他不许反抗。 她身上的香味早已与从前不同,却依旧让他心脏狂跳,甚至忘了反抗。 等到三个丫头都上了车,谢从安这才松手,仰头看向郑合宜,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回府吧。我们回府。” 这语气讨好的明显。 回门冷眼 郑合宜看向攥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上面还有着残存的血迹。他并未作声,只是默默催动马儿回府。 大概是这驾马车来的稀奇,谢从安无法安心,索性转身搂紧了他,一直趴在他肩头盯着。郑合宜只怕自己的心跳被她察觉,默默的运功压制。 二人各有心事,一路相安无语。一到郑府门前谢从安便迫不及待的跳了下去。 路过车夫身侧时,她脚下突然停住,转头打量一回,面带疑惑,“你……” 没想到那人猛的将手中的马鞭一扬,“告辞。” 仓皇躲避间,谢从安又落入了熟悉的怀抱。 郑合宜将她扶起,却发现她依旧望着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 “夫人认得此人?” 谢从安琢磨一阵,却并未回答,直到茗烟上前回禀,提醒着暮雪未归。她刚要说话,发觉郑合宜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便默默将话吞了回去,转头望向别处。 郑合宜看透了她的顾虑,便只能发话命人去寻。谢从安这才满意的转去找那三个丫头去了。 茗烟回头望了眼匆匆溜进府的身影,问道:“可要将那三个关起来?” 郑合宜看着四人消失在门内,面上只有淡淡的无奈,“随她吧。” * 回到清苑的谢从安边想事情边任她们收拾自己,只等着郑合宜派人来请,可是就这么一直等到了半夜也未有人来。 难敌睡意的困倦之中,忽听有人道:“已经回来了。快些睡去。”恍惚知道说话的是郑合宜,却偏偏困的睁不开眼。 身体忽然悬空,有人将她抱起。 谢从安自然的搂了上去,寻着熟悉的气味在他肩上蹭了蹭。 突然一通杂乱扰了清梦,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窗外的天已大亮。 有个急迫地语气显得分外慌张:“快些唤夫人起身。咱们今日要回门,可晚不得。” 谢从安坐起伸了个懒腰。 她人还没醒,只是坐着发愣,忽然听见倾月好奇的问:“为何呢?为何晚不得?”这才想起心里一直悬着的事,踢着鞋子跑了出去,“你们怎么样?” 寒烟将她按在倾月身边的凳子上,“昨晚敷了药膏,已经好了。” 谢从安盯着她仔细看了几眼,确认红痕已消,这才松了口气,“那药还不错。” 凝绿将她的鞋袜穿好,起身时却几次看往门外,回过头见谢从安盯着自己,突然冒出一句:“夫人今日要收着些脾气。” “暮雪呢?”发觉少了个人,谢从安四处瞧了瞧,“不是说回来了?” 寒烟道:“是昨晚大人来时说的。” 一旁凝绿的脸色间却透着古怪。 谢从安转头问她:“怎么回事?说清楚了莫要我猜。” 寒烟和倾月听出了话音不对,也一同转去看着凝绿,有些不明所以的样子。 凝绿只得开口道:“我也是方才才觉察的不对。我……”她又看了眼门外,上前一步,小声道:“昨晚没顾上去问,雪妈妈的眼圈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一夜。方才我见了,问她怎么,却只是摇头,说暮雪身子不爽利,今日就不回去了。” 她们母女俩都是从颜府带出来的。雪妈妈又极好面子,今日当是最盼着回去的才对。 谢从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等收拾好了坐上马车,看着早已在车里等着的人,试探着问道:“这时辰也不算晚吧?为何不在府上用了饭再回去?” 郑合宜放下了手里的书,将一旁的食盒打开。 又是一只汤盅。 谢从安看得直摇头,却又摸着肚子下意识说了句饿。 这么言行不一的,她也觉得不好意思,有些微微脸红。 这也不能怪她。昨晚在酒楼安排的那桌子菜也没能吃上。后来事发突然,主仆都是忙的慌乱,根本不记得要吃东西了。 郑合宜将手边摆着的点心递来。谢从安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又伸手要茶。 他将茶倒好递来,却又被嫌弃说烫。 郑合宜放下手里的杯子,转来看向她,像是在等她说话。 谢从安躲着那方的眼神,探身拿起了他的那杯茶小口啜着,一双眼睛却到处乱转,心虚的模样不必多言。 郑合宜垂了眼,伸手将书又拿了起来。 “事情问清楚了就会把人放回去的。” 谢从安面色一喜,又道:“有什么不清楚的。想是她贪玩,走散了罢了。”冷不防与他又对着一眼,拍着胸口咳嗽两声,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 毕竟是当街杀了三个人,到这会儿还没教训她,已是格外的不易。 不过…… 想起等等要见到的颜质,谢从安忽然有些后悔昨晚的冲动,抬手拉住了郑合宜,“不然,我们别回去了?” 那双惯会装无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语气中又是乞求:“难得……外头,天气不错。我们…我们…出去……游山玩水?” 郑合宜盯着她看了一阵,又转头凝入书中。 这熟悉的感觉让谢从安咬牙叹气,却不敢将动静闹出来。 他若是真生气了,自己往后的小日子恐怕会有麻烦。 * 颜府很快就到了。 毫无意外,又是颜子骞独自相迎。 谢从安偷看几眼。 郑合宜这人倒是镇定自若,好像也料到了颜府会如此行事,并不在意。 她忍不住凑去想要挑拨一番,好让他带自己逃跑,却又被那双黑瞳瞳的眼睛给劝退了。 颜子骞觉察到二人脚步稍慢,回头问道:“可是有事?”话音未落,里头忽然丫鬟婆子小厮一股脑儿的涌来,不少人手里还拿着棍子。 谢从安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 * 颜府接待宾客的厅堂也不是第一日来了,今日却是最最狼狈紧张的一回。谢从安默默躲在了郑合宜身后,还是被颜质的怒喝吓得一抖。 “还不上前来跪着!” 虽说心里清楚这人不是自己亲爹,可是那身份大概自带约束,她还是忍不住的害怕,手里捉紧了郑合宜,又躲了起来。 身前之人从容见礼,落落大方,问起了未曾见人的衍圣公。 颜子骞道:“祖父今早忽觉不适,此时未能前来相应,还请见谅。” 什么身体不适,是躲起来好让这个儿子来收拾她吧…… 谢从安默默吐槽。 “我们颜家是如何的名声积累,你才嫁出去,竟然就全都抛在了脑后吗?小小女子,竟然敢当街行凶!你可曾想过自己送命之外还要累及家人?” 谢从安突然冒出头,来快言快语道:“我从小就在外头长大,没能习惯考虑这新来的家人。您老也见谅些?” 颜质被她气的胡须乱飞,双眼发红,若不是郑合宜拦在面前,恐怕是真要上手揍人了。 谢从安也是机灵,说完就又躲了起来,却故意大声道:“那群废物欺负良善,还专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我杀了他们就是为民除害。你也不想想为何街上那么多人围观,却无一个出来制止的,还都在为我叫好,甚至助我逃脱?口口声声的颜家声名,连自己女儿在外被欺负了都要落得被教训一场,摆得一副大儒嘴脸,遮得都是自私模样,欺世盗名就是说你们读坏了圣贤经典!” 颜质简直要被她气炸了。颜子骞也被这一番犯上言论吓得面色发白,没能说出话来。谢从安却十分自然的用郑合宜做挡箭牌,将他推去了前头挡着。 女儿已经嫁了出去,颜质又碍于女婿的面子不能动手。双方僵持间,颜子骞上前道:“如之兄不如劝劝她。莫要再惹得父亲生气了。昨夜消息传来,父亲担心的一夜未眠。” 谢从安听了这话,顿时又生出些愧疚,扒着郑合宜的手臂看去一眼,发现颜质竟然真的没有生气,反而是一副颓然的模样。 也许真的是昨晚没睡好,在担心她? 谢从安走出来老实道:“父亲未曾瞧见,我的丫头们也是被当街欺负的。小月儿还是个孩子一样。况且那琉弘馆一看就不是正经地方。既说我是颜家人,那我的人在长安城的大街上都能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以后还做不做人了。” 颜质听着这话,面色几变。 郑合宜道:“岳丈莫急。绥宁说的不错。那地方本就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官司挂着,三个死者经常出入其中,又是扰民的恶霸,臭名昭着。不论是这人还是地方,街坊邻里都痛恨的很。顺天府考虑到民心所向,也会认真对待绥宁这一番行事的起因。更何况她刚好给了官府查封此地的名头,也算得上是为民除害了。” 颜子骞点头应和:“那种地方,想来人命官司不会少。如今既然爆了出来,也算是给了刑部出手的机会。” 颜质瞧着像是被这两人劝好了些,叹气起身,一甩袖子道:“我去瞧瞧父亲。你们自便。” 谢从安倒是没料到会在这里得了额外的消息,拉住郑合宜追问:“琉弘馆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过往的记忆中毫无相关,就连几次出行也没路过那处街坊附近。昨晚听见时只觉得陌生新鲜,却又冥冥中好像知道这地方有着诡异。 回门冷遇 颜子骞瞥来一眼,又转向郑合宜,“我去看看前头花园里安排得如何,你们慢慢来。” 谢从安读懂了暗示,直接围着身边人展开了前些年做的最多的事——哄他说话。 “……你就告诉我吧?那地方究竟是做什么的?” 郑合宜忽然住脚看向她身后。 谢从安回过头,脸上顿时多了笑容,“哈,你怎么在这里?” 不过是一日未见,曾法书竟然罕见的换了身灰扑扑的衣裳。 他攥着扇子,抱臂挑眉,“怎么,我不该在这里?” 这个语气不满,面带忿闷的样子让谢从安有些疑惑,忽听背后又传来一声“兄长”。她恍然大悟,上前指着曾法书道:“你是特意赶来占便宜的?” 手指被扇子敲掉,这人直接站到了她身侧,吐槽一句:“谁有你那么幼稚。” 谢从安对他作个鬼脸,两人谁也不服谁。 郑合宜忽然问:“琉弘馆之事你还要不要听?” “要!” 谢从安忙不迭的回到他身侧,没想到曾法书却抢先开了口:“你昨晚做下的事真是厉害!也是痛快!” “连你也知道?”谢从安惊疑。 “我被你留在此处,可是受足了优待和教导。”曾法书阴阳怪气一通,瞥了眼郑合宜,突然话风一转:“那种腌臜地方,早些关门才好。就是不知……” “不知背后之人是谁?”谢从安语带疑问,眉头皱紧,心中暗道这事情也太过于狗血了。难不成那些故事里常见的桥段都与真实生活息息相关? 她见曾法书也是一脸古怪,还总是盯着郑合宜看,又记起了颜子骞的避讳,便上前抓住他问道:“那琉弘馆究竟是什么地方,总不会是他开的?” 曾法书见她指着郑合宜,忙道:“你胡说什么。”又解释起来:“那里的女子,只要进去了就别想活命。好一些的是宠物,次一些的是畜生,就只不是人。每隔断时日就要采买新人,看不见了的,必然都是死了。还好你的丫头没事。听说还是个脑袋不灵光,被人骗过去的?如今这结果也算得上是吉人天相了。” 昨晚那门口站着的几个女子,装扮的确都格外用心,但肉眼可见是害怕的要死,原来是这样。 谢从安道:“因为背后之人无人知晓,平日里他们手脚又做的隐蔽,官府也不敢硬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以就让他们开了许多年?” 曾法书困惑于她说得明白,却又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迟疑着点了点头。 “离谱!”谢从安将牙齿咬碎,忽然间记起了暮雪,转向郑合宜道:“这又关我丫头什么事?” “她被人骗去关了起来。”郑合宜说完朝前望了一眼,“日头起了,夫人不如先往亭子里去等着。我们等等展开细说。” 谢从安一脸狐疑的看着他,又看了眼一旁的曾法书。 白莲花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好像在学良狐狸,看着就十分的欠揍。 这两人当是有话要说,故意要把她安排走。 前头的凉亭里,颜子骞也是一副覆手恭候的模样。谢从安顺从离去,却难掩心急,小跑几步,期间不忘回头。 那两人的确在说话,可是曾法书的一双眼睛却盯着她这里,应得十分随意。她脚下刻意放慢,磨蹭着坐下倒了杯茶,那两个后脚就也到了。 看着他们三人互相行礼,谢从安冒出一句:“你们就这么不熟?”又吐槽道:“累不累啊?” “累!累死了!”曾法书说完直接放下手里的折扇,坐下叹了口气,“可我现在是颜氏义子,你猜我有没有些身不由己呢?” 颜子骞最是清楚这一日夜里曾法书都经历了什么。“他在你的大婚之日身着白色,被父亲念的厉害。” 谢从安后知后觉的将曾法书仔细打量了一回。 之前那些浮夸的装饰都不见了。一身灰袍低调的要命,玉带缠腰,也是副长安城惯见的君子打扮。 “放心,还是帅的!”她翘起唇角,抬手拍了拍他,眉目狡黠,觉察到他身上忍无可忍的那股子叛逆,实在又开心的忍不住,“妹子以茶代酒跟你道歉了。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哈哈哈……” 颜子骞也是跟着笑,又给他二人添了茶水,“方才看你们聊得热络,是在说什么?” “还能是什么,”谢从安翻个白眼,将方才的几句话说了一回,又问:“那琉弘馆吃人,这官场上既是全都知道又不查问,会不会我们追下去,还是落在幕后之人的手里,最终得一个不了了之?” “十有八九。”曾法书点头,“长安自来官官相护。那地方虽然腌臜,但是去的人也不少。什么图新鲜的、猎奇的,不过都转为后头的暗巷来往,前头看不见罢了。谁能跟那三个傻子似的呢。” 作为一个曾在风月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他的这些话自然可信。 颜子骞不明前事,只瞧见谢从安沉默便安慰她道:“绥宁不必担心。父亲昨夜已经去信顺天府,又亲往兰台查看了不少的古书旧集。多亏郑兄处理得当,将那三人押送至顺天府大牢,又将他们的身份并入了琉弘馆,安了个违法买卖的名头,不然此次……就要凶险许多。” 谢从安瞬间听了个明白,心中的那块大石也轰然落地,后知后觉自己这一夜睡过了多少事,再想起方才一回来就跟那位老父亲吵架,实是不该了。 她将三人看了几眼,小声道:“我也不想管他们查什么案,又怎么查。但是,会不会到了最后还是要被问责啊?毕竟,他们要是没错,我就有错了。” 曾法书脸上的笑意难忍,显然已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副我就不该信你的样子撇开眼去。 接收到信号的人终于开口了。“夫人想要如何?” 谢从安眨了眨眼,分别看过了三人的脸色才试探道:“我能继续插手吗?” 她唯独盯着郑合宜,分明是在等一个首肯。 曾法书一脸嫌弃道:“说不能你会听吗?别装了。直说就是。我也一起帮忙。”又说一句:“早看那地方不顺眼了。” 谢从安已经觉察这朵白莲对自己的态度变了许多。可是见他这样直白的要帮自己,不免又担心是不是良王的计谋,陷入了不想放弃机会为民除害的纠结中。 颜子骞也以为谢从安会欣然同意,没想到她默了半晌才道:“我觉得,你还是留在颜府吧。好好听训,学着做个贵公子,将从前的荒唐都收一收。” 曾法书对这个答复也是意外,脱口道:“你怎么不在这儿待着?同意嫁出去还不是为了方便逃跑?” 突然被说破心思,谢从安急得上手去抓他,“闭嘴。” 眼看着二人打闹起来,颜子骞转向郑合宜低声道:“如之兄应当清楚她的脾气。这样好的机会,为何不直言相告,将过往之事揭开?” 郑合宜却只是沉默以对。 颜子骞好心提醒道:“她此次回来,心境早已不复从前,不论如何盘算,总是不愿示人的多,若你也……”对上了郑合宜的眼神,又顿了顿,“我并非对她了解,只是……若你等等有机会见到她在府上住的院子,自然就会明白。”又补了一句:“我只是不忍她再这般辛苦……” * 今日只是个回门小宴,颜府的男丁来的倒是比平日里的家宴都齐。 看着那群纷纷上前与郑合宜劝酒的人,谢从安啧了一声。 若不是这种场景的提醒,她还真忘了此人现在在长安城里可是如日中天,炙手可热。 方才拒绝曾法书是不想再被良王盯梢,可是冷不防被说破心事,又觉得尴尬的要死。 其实借着成婚逃跑的事情她是真的想过,暗中调查太子的目的毕竟也更安全一点,可是一想到那几个才来跟着她的丫头,心里还是有些不忍。 席间都是些油腻之物,唯独那个冰甜酒有些清爽。谢从安喝完了自己的,又去拿郑合宜的,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帮忙,却将那酒碗直接翻在了她袖上。 红色最怕酒污。 谢从安瞥了眼身旁已经退后认错的人,借口更衣,起身告退。 今日未带丫头回来,被支来伺候她的还是那个熟人。 谢从安一见就觉得红红这丫头似有心事,此时也好借机将人领回院子里细问。 门一关上,她便喝停了忙着找衣衫的人。 “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隐瞒,不要耽搁。” 红红一脸的哭相,几乎要忍不住了,那双手又是用力攥到发白。 谢从安只能用回老法子,站起身来,作势要走,“我也没什么耐心,你不说便罢了。” 身后扑通一声,又是跪在了地上。 红红开口道:“七姑娘若当真有怜惜之意,便去与姑爷好生求情,救救暮雪吧。” “求他?那不如你去?”谢从安随口甩出一句,见了她那小心的神色,又觉得不妥,退回坐下道:“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桃木争春 红红涕泪横流,又讲了个狗血故事。 她与暮雪玩的好,知道这丫头有个喜欢的人在外头,不过此事雪妈妈并不知情。 “……雪妈妈只说昨夜的歹人是暮雪头上遭来的横祸。我却觉得那人必然是杵河巷西那个卖菜家的何老二。只是,我,我只是不敢说。” “为何不敢说?”谢从安烦躁的很,“都到了这个时候,有什么好隐瞒的?” 红红却还在吞吞吐吐,“那个何老二,我只是觉得,他不是好人。” “我不喜欢不清不楚的替人查问。你若说不清楚,那便算了。反正不过一个丫头,死就死了。” 这凉薄的话语听得红红一惊,上前就抱住了谢从安的腿,“姑娘莫要生气。实在是。我实在是。”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谢从安的冷言冷语未停:“外头还有那么多人事等着。你若不说,我便还忙我的去,没道理在这里听着你哭,是也不是?” 红红强忍着抽泣,终于将心里埋藏多时的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老二名叫何库。何老爹做的就是给各家各户送菜的生意,他却是个心比天高的,借着送菜,认识了暮雪,也就是从前的彩蝶。 “他常背着暮雪与我送些东西。初时我以为是为了让我为他多说些好话,没想到,没想到……”红红爆出一声痛哭,又忍住了,“他就不是个东西!” “没想到他也来骚扰你了,想要与你也谈情说爱?”谢从安实在忍不住了,说完见红红愣住,忙安慰一句:“我猜的。” 红红又哭了起来。 谢从安无奈,只能继续往下猜:“你因为纠结,只能躲着他们两个,却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暮雪,后来我要成婚,便想着既然她和雪妈妈都去了郑府,你也就不用解决什么,往后不再见那个何库就是了,却没想到会突然有这样的一桩事出来?” 红红边哭边点头,感觉都快要喘不上气了。 谢从安俯身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忆着郑合宜的那些话。 才刚想着顺藤摸瓜查到些大事,对往后总是有利,怎么就又出了这样一遭。 忍不住咬牙骂了句:“王八蛋。”转念又道:“那个何库可有什么会欠债惹祸的毛病?比如赌钱,吃酒?” 红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到了。 谢从安只好提醒几句:“你说他心比天高,自然是喜欢折腾的。踏实的买卖看不上,那他喜欢做什么?又有什么爱好,癖好?平日里都交往些什么人,你可都知道?” 对着那双晶亮的眼睛,红红猛地点了下头,似是终于找回了冷静,压住了抽泣道:“我虽不知他是否欠钱,又爱同谁往来,但他送人的东西,都不是寻常手笔。方才雪妈妈来后巷寻我哭诉,我便将这东西翻找出来了。”说着将袖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谢从安接过一瞧,竟然是只断掉的玉钗。 大乾崇尚以玉为饰,但玉价不菲,并非寻常可得,所以百姓们不论多苦,都会攒钱给自家孩子备上几个,或是将长辈留下的东西好生留存。 红红拿出的这根玉钗明显是新做的。钗头的牡丹花雕工娴熟,却有一处明显是失误了,簪子也就是从这处断开。 残次品…… 红红道:“他说上头的那点子毛病,不耽误这是件好东西,又说只要我答应……,往后还有更好的。可惜当日推拒时被我失手摔了,他便不肯再收回去。我……我只担心他会赖上了让我赔,便留着,也没敢扔。” 谢从安已经看到了那叶子背后的熟悉标记,露出了笑脸。“华宝斋么?我正有事要去那里瞧瞧。”说完起身道:“这东西我就拿走了。” “小姐,姑娘,七姑娘,”红红跪着又上前去拉扯,“救救彩蝶吧。她是无辜的啊。” 谢从安想了一回,扶她起身,“府上昨夜就已经将人找回来了,现下由我……夫君手下的人照顾着,不过是因为涉及到了琉弘馆,还不能直接放出来见人。你要这样想,在我身边待着总好过被关入大牢。我定然会将她好生护着。只是碍于这新嫁妇的身份,有些事不能做的太过。你就悄悄去告诉了雪妈妈,让她不要声张,将心放回肚子里就是。” 红红听了又哭又笑的,当即又磕了几个响头。 谢从安正要去扶,却听见外头的院门应声开了,脚步匆匆甚至有些凌乱。 她示意红红起身,自己坐回了桌旁。 房门叩响几声,“姑娘可在?姑爷喝多了。” 谢从安点头,红红上前开门。几个婆子合力将郑合宜扶到了床上。 为首的是个陌生脸,转回来与谢从安道:“二老爷吩咐了醒酒汤,等等就送来。”说完领着人退下,走时又朝四周看了几看,示意红红跟了出去,在外头低声吩咐着:“老太太今日既然派了你来,你就在此处用心伺候着,若有旁的事,就吩咐外头去忙。” 谢从安在里头默默的竖着耳朵听。 红红唯恐自己的那张脸太过明显,方才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这会儿也只是应声,没有多说一字。 待她转回,谢从安直言道:“我还没吃几口饭呢,你去厨房找些能吃的。”红红便省事的将房门带上。 听着动静远去,她起身绕去了屏风后头。 床上的人盖着条薄被,躺的笔直。若不是早已见过他睡熟的样子,必然要怀疑这人还醒着。 谢从安连着唤了几声,伸手戳向他脸颊。 “醒醒,”连戳几下也没反应,她便起了坏心,坐下去捏起郑合宜的脸颊,“醒醒。” 手腕忽被捉住一扯,谢从安跌在他胸前,勉强着撑起来。 “撒手。你给我撒手。” 可惜挣扎无用。 这人攥着她手腕,还是躺着不动。 谢从安气得吐槽,“你这身子是真的养好了哈?”说着用力将压着的手抽了出来,直接捏上了他的鼻子。“让你欺负我。” 外头的房门忽然推开,听得人心里一惊。 郑合宜已经撒开手,翻身转向了内侧。谢从安爬起来,已听见红红在外头问:“我叫厨房给姑娘送了吃的来。醒酒汤到了,姑娘可要伺候着姑爷用些?” 她出去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水。凑近一闻,一股刺鼻的酸味直冲脑门儿,当即嫌弃的推开,“什么东西,不要不要。去将冰好的葡萄拧出汁子送来。”顿了顿又道:“再备些蜂蜜水。嗯,还要取些细盐。” 红红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乖乖照办。 送来的东西都是现成的。谢从安却并未理会,只示意她看着里头,顺手拿起块点心,在门口说了句:“我困了睡会儿。你就在这里守着,不许人打扰。”说完使个眼色,直接翻墙走了。 * 谢从安踏进华宝斋的时候,里头的贾掌柜正因为挨了骂,垂头丧气的在角落里站着。 他揣着手,低着头,看着那冰盆里一滴一滴的水,正想着如何才好,忽然间一声招呼宛若莺啼,飘了进来:“掌柜的,我托你问的事情如何了?” 贾鸣一见来人,脚下自动迎了过去,脸上已是喜笑颜开,“颜小姐。颜……郑夫人。夫人今日……” 谢从安不耐烦的摆手道:“我来问我要的东西,上次说过的。” “正是。正是。”贾鸣连应了几句,忙将早前整理出来的信笺亲自取了来。 “您看看,这几位都是长安城有名的师傅。”说着又让她往中间的一个博物架上瞧,“这里头就有他们做的。若您想看谁的手艺,先看东西后问人也行。” 那架子上挂着不少玉饰,下层还摆着许多用锦缎裹着的盒子,里头的东西光泽温润,打眼一瞧便知道都是好的。 “好说。”谢从安的笑意未曾入眼,只将那只断钗丢了出来。“连这种东西都敢拿来唬我,倒不知你这华宝斋的牌子是不是当摘了。” 贾鸣看了眼那钗子,登时冒了满头的汗。 见了他的反应,谢从安不免生疑,却依旧摆着那副恶妇嘴脸。 “今日若不将此事与我说明白,劝你们往后就不要再做这长安贵人的生意。” 短短时间内,贾鸣已是唇色发白,脸色发青,与那日能言善道的模样判若两人。 谢从安只管盯着他冷笑,“你这是不肯说?” 贾鸣深吸了口气,眼瞧着恢复了冷静,额间的汗水仍在,却已经从容朝她行礼,“此事是小店的失误,必然是送货时出了差错,我这就叫人换新的来,再与夫人赔不是。夫人若想要再看看别的……或是,要折现银,亦可。” “打量我就那么缺钱吗?我要的是交代!”谢从安摆足了恶人嘴脸,不依不饶,“夫人我才刚办了喜事,正是在长安城的贵人面前得逞威风的时候。想不到竟然遭人暗算,面子全都折在了这里头!你可怎么补?拿什么赔!” 她气得猛猛拍桌,将那贾鸣吓得磕巴起来,“小人实在是没想到,这误打误撞……这……是小人的不是。夫人莫要动怒伤身。我们且说这事情如何处置……这华宝斋里出去的东西,自然是要对得起主顾……” 他说着说着已显得无力,眼看是心神不宁,竟都到了这会儿,才想起来要将谢从安请去后头的内室相谈。 三十六计 谢从安的心中疑云已深,哪肯配合,抱起手臂往后一仰,“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说。今日赔钱还罢了。必须将这一干人也给我找出来。东西是谁做的,谁卖的,又是谁包的,谁送的,交给的谁!老娘就不信我身边敢有这般敷衍着做事的。找出来先打三十板子再赶出门去!你今日必要事无巨细,全查清楚了,再将人亲手交给我!我就不信了,能找不出是谁要在背后害我!” 眼见这罪名越扯越大,贾鸣已是冷汗落个不停,知道自己劝说不动,只能吩咐小二关门。此时内室的门帘一挑,从后头出来个穿着一身蓝衣的男子。 这人未着大袖宽袍,只是副普通的利落打扮,脚下轻快,在帘子后头藏着,竟然没有半分动静闹出来。相貌平平,看上去要比贾鸣年轻许多,却有种运筹帷幄的气质,感觉身份很不简单。 他上前行礼,气度尤佳,嘴里却说了句不中听的话:“郑夫人会为着这种小东西生气,想是牵扯了什么让人恼火的场面。” “自作聪明!” 谢从安瞥去一眼,火大起来,“你又是谁?”转而对贾鸣继续拍桌恐吓:“快些将我要的人都问清楚了交出来。不然等我闹到官府去,你们这华宝斋还是废宝斋的,生意就别做了!” 蓝衣人微微侧脸朝着岑森示意。谢从安好奇的跟着看,只见小二从内室里捧了盘银子出来,就放在了那玉钗旁。 对方道:“夫人是要人,还是要钱?” 谢从安的手掌登时又拍了下去,“都!要!” 蓝衣人轻笑垂眼,“郑夫人昨夜在外头受了委屈,可不要来我这华宝斋找人撒气。” 谢从安斜他一眼,“你若真的那么清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便小心着我说过的话。”她故意停了下来,将屋子里的三人打量一回,“早些应下了,将人交出来,如若不然……” 那个总在店铺中弯着腰忙忙碌碌,不论何时看到客人都是一脸讨好的小二,此刻突然直起身来,双拳在侧,看向谢从安的眼神亦变得冷厉。 蓝衣人伸手拦住,问道:“不然如何?” “不如何。” 谢从安忽然举起手指,挨个儿数道:“从正经官路走,我的家族和夫君你们都惹不起;往私下里说,我这人的脾气又不好,你们也打不赢;哪怕是今日让我在这里消失了……”她瞄了眼桌上的断钗,冷冷笑着,“你们猜猜,颜府和郑府的人几时会找到这里来?”罢了又叹口气,一副懒得废话的表情看向对方,眼神中满是轻蔑,“年轻人啊,动动脑子。今日可是我的回门宴,为何要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啊?”说完话风突变,冷着脸吐了四个字出来:“不!识!好!歹!” 这一番故作高深,显然是将对方的疑心全都激了起来。 贾鸣道:“夫人莫恼,这位是我们华宝斋大乾座北的林管事。此次来长安只为循例查账,顺便带了些江南的新货来。我叫人拿出来给您瞧瞧?” 他正一副好心的要张罗起来,却被直接叱了声“不必!” 谢从安瞥去一眼,不予理会,不知道贾鸣今日正是因为自己而被骂得狗血淋头。 林江昨日进城,无意撞见了郑府娶亲,瞧见自家新出的凤凰翎竟戴在那位新夫人的丫鬟头上,当即便到华宝斋来一顿臭骂。 可这东西一旦卖出,主人家要怎么用,店家自然是管不着的。此事亦是无解。毕竟谁能想到会有这般大方阔绰的主子,能将这种真金白银的好东西赏给下人,还戴的这般招摇过市。 眼看才出的新品就在整个长安城都没了销路,他便只能将这些东西全都带回去,另作打算,没想到这位正主竟然就撞上门来,还要生事。 今日的确是她的回门宴不假,早上还有新闻…… 林江看了眼那玉钗,发觉不对,便上前拿了起来。 谢从安瞧着这人忽然息声哑火,想是自己的恫吓起了作用,便等着他出招,目光一转,却见才刚好些的贾鸣又紧张起来,一双眼睛不停瞧着那玉钗和这年轻人的脸色。 想必这玉钗的故事,贾掌柜知道的要更多些。 谢从安便拿出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将东西夺走,“你少动我东西。” 林江无奈,只能客气一回,报上名号,“夫人可否容我看看那钗子。” 见他的目光真的一直粘在那只玉钗上,谢从安想了想,举起两只断口道:“你肯定是看出这东西本就有问题了。我要找的是做下这事情的人,倒也不是故意为了为难你们。只要你们交出这始作俑者,对你们生意也是好事一桩。”说完转向贾鸣,拖长了话音道:“是不是呢贾掌柜?” 林江亦觉察到了这微妙的气氛,也跟着看向贾鸣,一脸的严肃。 贾鸣终于顶不住了。 三盏茶后。 岑森从内室出来,在林江耳畔低语几句。谢从安跟从示意,一起进了华宝斋的内室。 出了内室便是一条摆满了各色饰品和盒子的长廊,想是为着给内室的贵客们调看货物方便才做的安排。 长廊尽头,地上赫然摆着个带了铜锁的华丽大箱,足有半人高,让她想起了华宝斋买卖只允现银的规矩,不由得回头又看了几眼。 那箱子四角镶铜雕花,做得实在华美大气,与那满架子的宝贝们摆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正是回头的这几眼,让她又发现了这地方的安排精巧。 那物架上的雕花与摆放的位置都是精心安排过的,无论是格子间距,物品大小,都有设计,显然就是为了好看。 ……怪不得一入这长廊,便感觉如同进了个宝库。 华宝斋不愧是个老字号的招牌,竟然连这种小细节都顾及到了。店主当真是个有品味、懂经营的。 谢从安不急不忙,随着三人进了间后院的小屋。一入去就见里头有个头发稀疏的老人佝偻着跪在地上。 他的脊背弯着,像是已经习惯了,直不起来,一眼便知是个常年低头做工的手艺人,身上就是件最普通常见的粗布衣,那双眼睛泛红,一直眯着,亦能瞧出是布满了血丝。只不过此人神色恍惚,有些像是丢了魂儿的样子。 林江坐下喝了口茶,顺势看向后头进来的谢从安。 她将地上的人看了几眼就别开了头,似是有些不忍的样子。 林江的语气缓和:“人已带到。夫人想要如何处置?” 谢从安又看了眼那老人。那些早已准备好的话却还是说不出口,只能抬手将玉钗丢了过去,“这东西,是不是你做的?” 玉钗落在厚重的地毯上,沉闷无声。老头见到这东西才似有了些意识,脑袋晃了几晃,挪着笨重的身子上去捡了起来。 忽听林江喊到:“拦住他!” 谢从安惊的起身。 只见那老头捂着嘴巴,地上的玉钗已经不见了。眨眼间,他的手就抓在了脖子上,用足了力气,甚至几下就将自己抓的血肉模糊。 一旁的岑森当即便上前拦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虽夺回了半只钗,那朵牡丹花头却已经被老人吞了下去。 老人双眼暴凸,用尽力气的往下咽着,喉间还不停发出咯咯的声响,不多时就脸色乌黑,眼看是喘不过气了,痛苦的手臂和脖颈儿上的青筋暴涨,额头上的血管都憋爆了,露出蛛网一般的青紫色,布满面孔。 林江让岑森将已经没了气息的人拖了下去,回身时见到谢从安已回到了位子上。 一双杏眸沁水,眼眶依旧微微的泛红,神色却算得上淡定。 昨日满城的人都在猜测她容貌。方才乍见之间惊为天人,这会儿更有种楚楚动人之感。难怪会让衍圣公府主动开门迎回,又寻到郑大人这么个佳婿,还答应许以她平妻之位。 见多了这些用婚姻之名来互相攀附的高门贵族,他不禁对这位新娘子也生出了几分怜惜,提醒道:“郑夫人要的人,已经见到了。” 谢从安看着地上已经空了位置,人命已逝,却无半点痕迹留下,就如同未曾有人来过一般。 她用力抿了下唇,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将一口长气缓缓吐尽才站起身来,“我还未曾问罪,他为何要死。给我个答案。”说完走到了贾鸣面前,却未敢回头,一直看着外头晒落在地的日光。 “……我不喜欢被人骗,但也有一点好,做事直接,嫉恶如仇。此事你若有委屈,就直接告诉我;若是做错了什么,也劝你先行认了,莫要等我查出来。毕竟……”她舒了口气,还是转头看向了身边的贾鸣,“你应当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有昨晚的当街杀人为证,这威胁怎么用都能使得上力。 谢从安撂下狠话便抬脚离开。 林江示意转回的岑森跟过去送人,放下茶碗对贾鸣道:“贾掌柜,可是我多余给你这面子?今晨的新闻想来你也已经听过了吧。这位郑夫人竟然能当街行凶,这般的性子,说过的话必然不会打折扣。” 误打误撞 贾鸣早已纠结极了,一副为难的模样,“并非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此事太过唏嘘……”又叹了声造化弄人,才开口道:“翡老是长安城的老手艺人了,原名叫贾费。因他爹不识字,是求着书铺里的人翻书给了个字来做的名。那一双手简直让人称奇,不论什么花鸟鱼虫,只要经过他摆弄一回,便像是活了一般。不论图案花样如何,是否寓意祥瑞,只要那经他改动,必然会做得更盛几分。” “既然手艺极好,又怎会做出那支牡丹钗?”林江问。 “想来就是这手艺惹起的是非。”贾鸣叹道:“日子久了,私下里对翡老常有些话传出来,说他雕出来的东西是被放在寺庙里开了光的。传着传着,有些话就诡异起来,说他是暗中养了小鬼,还用些精血祭祀,来路不正,若是穿戴久了,人就会走霉运、生大病。年前传得最是过分,我还拿出华宝斋的名头来约束了几回,眼瞧着那些传言是消下去了,暗地里却还是屡禁不止……” 自从贾鸣做了华宝斋的掌柜,就十分喜欢翡老这话少活好的性格,也总愿意看在同姓的份上多照顾他些。翡老这名字也是在他手上改的,铺子里无论有什么精细活,也总先紧着安排给翡老去做。 可就从今夏开始,他渐渐发现这翡老接工做活便不那么积极。 贾鸣想着许是因为传言的事,又担心是翡老的身子不好,便抽空带了些吃的去瞧。哪知苍茫夜色之中,正撞见他关在屋子里,就着颗豆苗似的灯火埋头雕些角料,忙的是满头大汗,双眼血红。 翡老被掌柜的直接撞破私下接活,一张老脸憋的通红。他本就不善言辞,什么也说不出口。贾鸣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过了几日,贾鸣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与他问上一问。再寻去时,突然发觉翡老的女儿小秋不见了。 小秋刚满十岁,正介于活泼与懂事之间。平日里不得照顾,都被关在家里,只能偶尔在院子里玩。贾鸣这两次过去都没见到,不由也就生了疑。当他问到翡老时,老人突然间涕泪纵横,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看着他一个大男人哭成那样,贾鸣也不好再问,只能起身走了。 “……我只与他说,若当真缺银钱,便再多给他安排些次等的活计。那牡丹钗子……便是其中的一支,却不知他为何会雕坏了,带来给我看了,又说是要赔钱给我。我只说从他工钱里扣,东西……就让他拿走了。” 林江听到此时,已然明白了。 贾鸣是当真看重这个翡老,却可惜善心无用,很可能是因此害了他。 似那牡丹钗的次等活计并不需多繁琐的工艺,一般都会看着情形安排给些手艺普通的匠人,又或是寻些新人来做。像翡老这种级别的手艺人,一般也瞧不上这种费时费力却赚不多的事。 他会接私活,自然是因为要用钱。那么细推起来,年前的传言便是源起。只是,他为何要自己寻死呢? 林江提笔将经过写下,又问一句:“他女儿出事了?” 贾鸣摇头,“此事我是当真的不知。” 芩森恰好回来,听见了这一问,忙道:“方才我去找翡老时,也未曾见那院子里有人。家中似乎只有翡老在的。……啊,”芩森忽然叹了一声,“院中地上扔着几根萝卜,瞧着挺怪的……会不会是小秋?” 贾鸣问:“萝卜怎就怪了?” “就胡乱扔着啊。不奇怪吗?那样子应当是收拾过的,瞧着挺干净。可是旁边既无水盆,又无水井。还有,即便是不着急吃它,也该收在厨房,或者埋回土里去?” 收拾干净的萝卜,胡乱丢在院子里…… 林江皱眉停笔,将面前的纸抓起揉在了手心,“你把翡老的尸体送回去。等着看谁会报官。” 贾鸣早已惊呆了,哪敢说话,只能勾着头当作没听见。 * 颜府后巷。 谢从安轻车熟路,跃过几个墙头,到了自己的小院子时,看见红红靠在门上困的直点头。 此时日头已斜,后宅里忙碌的人影也比着走时多了些。 她飞跃点地,几步到前,轻点了下红红的脑门,又比了个手势。红红当即遮住嘴巴,回身轻轻推开了身后的房门。 床上的人好像被惊动了,突然翻了个身。她脚下一慢,看见方才要来的东西还都浸在冰盆里,便动手做了碗冰凉的葡萄汁糖盐水,绕去床前去喊人。 “郑合宜,要不要喝水?” 她坐在床边,看那人睡得脸颊微红,便用湿漉漉的手去冰他。 手指才刚凑近他就醒了,还是那样缓缓的一下一下眨着眼睛,仍在迷糊的样子。 谢从安瞧着实在可爱,便忍不住凑过去看着,小声问:“还醉着吗?” 目光渐渐清明,郑合宜坐起身来,将四周打量一回,却又定住不动了。 “醒酒汤,喝不喝?” 谢从安举起手里的碗,见他毫无反应,便动手去扯他,“拿着。” 没想到这人不肯配合,差点将她手里的碗给打翻。 谢从安小心稳住了,听到头顶冒出一句话来:“怎么没换衣裳?” 他嗓音略显沙哑,不知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 低头看见自己右手袖上那片痕迹已经微微变色,她忙将手藏到了背后,嘻嘻一笑,“忘了。” 手里碗被拿走了,可这人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怎么了?难道很难喝?” 谢从安不信。 这可是她跟樱桃研究出来,被夏兰姐弟升级了的四季解酒汤。当时在扶风坊里风靡的很,可是最受欢迎了。 这次还是用今夏的新葡萄做的,冰了那么久,应当更好喝才对。 ……难道是这种葡萄的皮太涩了? 可是颜府的葡萄,应当比百姓吃的都要好吧…… 谢从安想着便将碗端起来啜了一口。 入口便是让人舒服到要叹气的清爽,蜂蜜中和了果子的酸涩,余味是被盐调出的属于葡萄的鲜果清甜。 “很好喝啊?” 谢从安看向郑合宜,这人却忽然转头又倒在了床上。 她抿着嘴唇眨了下眼,将碗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踢掉鞋子也躺了下来,抬手扯过薄被一角盖在身上,动作十分的熟练自然。 里面的那个人睁着眼睛,丝毫没有方才迷糊的样子,黝黑的瞳孔间反而好似藏满了心事。 * 一觉醒来,天已黑了。 谢从安伸个懒腰,在床上滚了几滚。 “夫人醒了?” 谢从安吓得一骨碌起身,这才看到窗前的榻上有个黑乎乎的人影,拍着胸口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在哪,小声埋怨着:“干嘛啊,也不点灯。” 房门应声开了,有脚步声进来,灯火也跟着亮了。 她看着身上皱皱巴巴的衣裳,溜下床拽了拽,一抬头发现那个在榻上等着的人,不仅穿得干净整齐,就连头发都重新梳过了,没忍住啧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人醒了多久了。就这么不耐烦跟自己待在一处吗? “嗯,你要不出去一下?我换个衣服。” 红红正要过来伺候更衣,听见了谢从安的这句话,转去看向榻上坐着的人。 郑大人垂眼起身,不发一言的走了出去。屏风后头,七姑娘的衣裳已经脱下了一半了。 她忙得上前伺候。等姑娘换好了衣裳出来,这对夫妻又是副相对无言的样子。 红红一心惦记着下午雪妈妈送来的话,满腹的心思,直跟着他们一起出了院子往南。快到前厅时,又遇到了在外头闲逛的曾公子。 曾公子风流倜傥,又有副好样貌,对人也十分的和善。这才入府几日,就将这整个宅子里哄的没人不喜欢他,连徐嬷嬷都说他与七姑娘是两样人。 “哈,我还以为你要在这里蹭饭呢?” 那张俊脸上还挂着笑,已经被七姑娘一掌拍在了身上。“胡说什么!” 红红低头藏笑。 七姑娘的确是在外头养大,对人情世故似不大通晓。今日是新嫁娘回门,吃了饭就早该回去的,却在自己院子里睡到这个时辰。府上留也不是,不留亦不是,的确尴尬了些。难为曾公子提前在这里等了许久,倒真是个好哥哥的样子。 曾法书看了眼偷笑的红红,转对郑合宜道:“老爷子找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谢从安忽然凑近了问道:“那老头真的病了?” 曾法书瞥了眼郑合宜,扯动嘴角,笑得有些诡异。 谢从安了然一叹,推去一把,“你带他去吧。我可不想再被骂了。”说完就对郑合宜摆手,“外头马车上等你。”说完脚下直接溜了。 没想到红红却一直跟着,直接把她送到了门口。 谢从安回身问道:“这都跟了一路了,可是还有话要说?” 红红已经琢磨了一下午。 可这才是新婚第二日,雪妈妈的那些话她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只能摇头,行了个礼就转了回去。 谢从安直接踏上马车,刚要掀帘子,忽然停住回头看了眼一旁的车夫。 “茗烟和谢彩呢?” 车厢内却突然伸出只手来,将她一把拉了进去。 冥冥天意 长安城的大街上,一辆马车飞驰去往城门的方向。 谢从安忍着颠簸,看着面前在印象里八杆子不着的两个人,肚子里满是问号。 郑府的马车一直就在颜府的侧门外停着。 她能在这上头见到一身便服的良王殿下,也许算不得奇怪,可是,梅子黄时的黄班主也与他坐在一起,这事情好像就有点诡异了。 可再仔细一想,一个喜欢江湖又常年在外游荡的王爷,与一个名满天下的戏班班主相识,好像也不算太过奇怪。 良王一直闭眼养神,眉宇间是她从未见在这张脸上见过的痕迹。 似是疲倦,忙碌不歇而产生的那种疲倦。 难道他也身有官职? 太子难道是用了这种法子把他留在长安的? 可惜一旁某人的目光实在扰人。那个黄岭一直盯着她,生怕她逃跑的样子,又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谢从安忍不住吐槽:就算是盟友变敌人,也不至于这样装不熟吧…… 她眼下拿捏不准是个什么情况,索性也闭眼装死。只可惜下午睡得太好,这会儿已经不困了,脑袋跟着车壁左摇右摆的,突然又被弹了起来。 她捂着后脑勺爆出一声埋怨:“慢点吧师傅,我脑子都要晃成浆糊了!” “脑子?”黄岭显然又被这新鲜词吸引了。 谢从安指着脑袋道:“脑子,跟瓜子一样,打开,里头有仁儿。加上水,晃一晃,搅一搅,人就傻了。” 她的胡说八道换来了一句怒怼:“那叫脑浆子。真晃出来,人就死了!” 面前的一脸嫌弃倒让谢从安找回了些往日的亲切,于是下意识问了句:“林姑娘呢?” 旁边人忽然睁眼了。 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今日瞧着跟琉璃珠子没晒到太阳似的,盯得人心里冷飕飕的。 谢从安见黄岭也斜眼瞄着身边这位,知道自己大约说了不该说的话,只能老实问:“你们要带我去哪?” 简单的七个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直到她迷迷瞪瞪的被拎下马车。 凉风钻入领口和袖口,冷得她抱臂打个哆嗦,还没站稳,良王已经拽着她大步往前走去。 这地方总感觉有点熟悉。 天幕布满寒星,风中全是草木土壤的气味。周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这只狐狸是怎么看见路的。 谢从安跌跌撞撞,被半拉半拽的丢进了一个燃着灯烛的小厅堂。 其实就是个窄小的土屋,布置了几张桌椅。这种格局再算上方才的时辰,多半是在长安郊外的某处田庄上。 她自己寻了个位子坐下,喊了声:“有茶吗?”发觉良王正看着自己,有些无辜的眨了眨眼道:“我渴了。” 这个安静的似乎只有风声虫鸣的地方,好像是被她的那一声惊动。 谢从安竖起耳朵,听到窸窸窣窣带着急匆匆的脚步,回头一看,外头一排灯笼摇晃着朝着这处走来,惊叹一声:“好多人啊。” * 此时的郑合宜刚出颜府,发现马车和谢从安都不见了,脸色骤变。 他在檐下站定,看了看附近地上的车辙印子,直接折回了东边的小院。 曾法书还在老爷子屋里下棋,听下人报说他找了回来,也是一脸的惊讶。 没想到这个郑如之不仅礼数周全,话也说的好听。 “小婿担心夫人有什么不习惯的不好意思开口,便想要邀请兄长到府上小住几日。不知是否可行。” 座上的一老一小互看一眼。曾法书放下棋子,起身理了理衣袍,“妹夫考虑的这样好,我自然要去了。”说罢拜别圣公,二人便一道出了门。 郑合宜一路上都未曾作声,直到下车入府,见到仝全领着一行下人等在门口,便给了个眼神,示意徐翁闭门。 二人同往内走,身前人忽然站住了脚,“她既叫你兄长,你又为何害她?” 曾法书脸色微变,却依旧不置可否。 郑合宜道:“宫宴当日,东宫已经派人查过了你的身份。”又问:“佛莲公子今日可是为三殿下传得话?” 曾法书瞧着颇有些意外,笑着道:“这就猜出来了?” “你只说是不是三殿下的消息,我自会去与他要人。” 瞧出郑合宜的急迫,曾法书却碍于麻烦不好多说,便敷衍了几句道:“只是交代了要多留你一会儿,别的我就当真不知了。别再问了啊。”说完见他毫无变化,只能又补了几句:“你若信我,就回去歇着。她真的没事。也许你一觉睡醒,她自己已经回来了。” 可是郑合宜不但不为所动,看向他的眼中还有怒气,担忧,失望,甚至愤慨。 曾法书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应当是没事的。毕竟……”想来想去,还是说不得,“反正你放心就是……” “来人!”郑合宜突然出声。 不远处有道身影正急匆匆过来,不知是他身边常跟着的哪一个。 谢彩听说茗烟与车夫被扔在府门前就知道有事,好在仝管家反应迅速,已经派了马车去颜府接人,这会儿知道马车回府,他便急忙过来确认主子是否安好。 曾法书看着突然出现的谢彩,猜测着他的身份。谢彩也发现了他,瞬间将满肚子的话都吞了回去。 郑合宜吩咐道:“将兄长安排妥当,照顾好了。”说完转身离去。 谢彩的目光与曾法书对上,当即收了惊讶,躬身请手道:“请。” 谢从安看着主座上好久不见的牌坊嬷嬷,又转头看了看身畔两侧。 良王与黄班主一左一右的守着她,让这身为人质的预感愈发的强烈。 “想来这位便是绿珠夫人。” 良狐狸竟然是主动开口:“我已如约将人带来。这下您可以相信她没死了?” 这两句话的信息量巨大。接收到信号的谢从安小脑袋瓜迅速启动,总算能推测出些有用的。 大抵是嬷嬷要为她报仇,动用了绿珠夫人的势力,结果找到了良王这里,所以这家伙拿自己脱罪来了…… 想不到良狐狸也有今天…… 谢从安忽然有点想笑,看着座上的牌坊嬷嬷,又觉得心里暖暖的。 这种背后有人的感觉真不错。没想到自己这种恶女,死后竟然还会有人记挂,还要为她报仇。 等等……她不是死在雪山?又怎会找到良王这里……难道这个人真的是坏蛋,自己这些日子都是认贼作父了? 突然而来的想法惊起她一身冷汗,顿时失了淡定。 良王见主座上的人一直没有动作,只担心四周的埋伏生变,上头服侍的婢女忽然抬手指向身侧的谢从安,“你,上前来。” 他刚想阻拦,谢从安已经迫不及待的起身去了,那副样子倒像是与那婢女相识。 沁蕊拉起谢从安的手臂,周身打量着,似在用眼睛丈量尺寸。 这一番流落江南,吃了不少的苦头,她的身材要比之从前纤细许多。 谢从安见沁蕊双手圈上了自己腰间,只担心真会认不出,便低声提醒道:“你那晚来寻我时,不是还帮我梳头呢……” 沁蕊停下手看了她一眼,竟然转去朝着主座上摇了摇头。 牌坊嬷嬷登时怒目,抓紧了扶手。这下子谢从安彻底慌了,连良王与黄岭都作势起身。 她伸手抱住沁蕊,大声喊道:“嬷嬷不要动怒。我那晚未曾猜出来历的东西,现下已给对方看过了。”她认真说着,手上还伸去比划着:“荷包,记得吗?小小的,这么大,里头的藏着的?您那时不肯告诉我是什么,我现下已经知道了。” 外头有婢女小跑着进来,竟然无视堂中这紧张的氛围,直接到老人耳畔说了什么。 “蕊儿。” 老人开口,所有人都随之看向谢从安抱着的丫头。 沁蕊推开谢从安的手,回去聆听吩咐,领命离去时又回头看了眼她,像是在暗示什么,可惜谢从安没能看懂。 堂中又剩下了他们三个客人和主座上的主仆二人。 谢从安打量一回,求生欲复而萌生,故意道:“嬷嬷,那日帮我拆荷包的小丫头呢?怎么只有沁蕊在。” 没想到嬷嬷根本不理她。 谢从安有些急了,还要说话。只见座上的老人重重放下茶盏道:“好了。”顿了顿,“不是说渴了,坐下喝茶。” 谢从安心中一惊,随即反应过来。 难怪良狐狸孤身前来还这么老实,嬷嬷人都没到就知道自己在这里说了什么话,恐怕这院子里到处都是眼睛。 她听话的坐下,又无法控制的胡思乱想起来。 该不会是嬷嬷要把绿珠夫人的身份收回去,不给她了? 可也不至于要等到今日才做吧。死都死了,难道还非要找回来再杀一回?这个谢家少主是有多招人恨啊? ……不对,招人恨的不是良王吗? 他身为一个被当作杀人凶手的人,怎么会独自前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还亲自登门来做解释? 挺爷们儿啊…… 良王敏锐的发觉了身畔的赞许目光,回头看向谢从安,“怎么了?” 意外失踪 谢从安推着脸颊,对着他,状若沉思。 这人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杀她呢?她可是真的从未在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任何杀意…… 难道颜狗的宿命真的是见到美色就失智?连命都能不要了吗? 牌坊嬷嬷见谢从安忽然双手遮面,还以为是她哭了,急的起身下来查看,停在了两人面前,对良王状似责备:“你干什么了?” 谢从安从指缝中偷偷看着面前的情形,也跟着摸不着头脑。 良王无奈的样子有些眼熟。 只见他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支起额头道:“没有。不敢。”说完忽然侧目看向院中,瞥了眼黄岭的方向。 谢从安也听出了外头的动静,发现嬷嬷已经回座上去了。 这次来的还是沁蕊。只是她双眉紧皱,两手在胸口也是紧紧锁着。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脚下匆匆而来,一进来还是先看向谢从安这处,跟着就叹了口气,上去又是主仆二人的一番嘀咕。 谢从安竖着耳朵,使了好大力气也没能听清。其实那声音不难听到,却总是含含糊糊的。 ……回去定要问一问婴癸这是什么功夫。以后学了可以当面说人,再也不怕狗耳朵。 老人突然看着谢从安,怒了。“你竟然……” 谢从安顿时瞪大了眼睛看向良王,准备求救。 “夫人莫急。”良王不紧不慢的道:“她自己就在这里,为何不问上一问,再做决断。” 谢从安听懂了,却没明白,“问我什么?” “问你怎么会答应嫁给郑如之。”黄岭一副吃瓜的口吻,显然也听到了上头说的话。 他的话激起了谢从安心里残存不多的羞耻,扭头怼了句:“要你管!” 黄岭也不生气,反而劝她道:“我看你还是快些说清楚了怎么想的,别让家里的这些大人们跟着着急。” 谢从安总觉得今日这场子有点怪,听他这样说话,顿时觉得更怪了。 嬷嬷也问了起来:“可是有谁逼了你?” 老人的语气不好,却满是担心:“宫宴那日究竟怎么了,为何会忽然就下旨赐婚。那个……太妃……” 念出这两个字的语气有点奇怪。 老人顿了顿,忽然又叹了口气,像是在埋怨似的,“她是怎么想的!” 听这熟稔的语气,谢从安忽然想起了那个玉坠子。 爷爷,裕慈太妃,还有衍圣公府……方才嬷嬷不让她说话,沁蕊还跟她使眼色,难道都是因为这个? 这里头肯定还有故事…… 她故意道:“太妃很好,还问我乐不乐意。问完还是不放心,又叫人暗中告诉我,若是想要反悔,可以拿……可以去找衍圣公。” “那你又为何答应嫁给那个郑如之?他那人忘恩负义,满城皆知,之后还对谢家人屡屡出手。难道你就不怕他对你斩尽杀绝!” 听起来牌坊嬷嬷对郑合宜是十分的厌恶。 谢从安审时度势,当即开始了瞎编乱造,抬手一指道:“我为了帮他。” 良王也没料到这锅会跑到自己这里,脸上竟然有了严肃。 谢从安朝着良王扯开了笑脸,装傻充愣道:“殿下救了我还有我的影卫,我就帮他嘛。报恩。” 良王坐直了身子,一副审视的模样看向她,意味深长的问了句:“报恩?” “对啊,报恩。我嫁人就是为了报恩。”谢从安继续狗腿,“我还担心自己嫁出去了,颜府就没了自己人,所以把白莲花给塞进去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她一副得意于自己聪明的样子,不知道这几句话在王衍心中掀起的轩然大波。 被困在颜府的少女,只有一个随身的影卫,竟然能知道救了她的背后之人是他?这个谜题不论皇城还是长安都应该无人知晓才对,她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韩玉死前说了什么?还是说二哥要的那队人当真在她手中? 王衍突然眯了眯眼,“本王记得,你失忆了。” 突如而来的提醒让谢从安紧张了一瞬,人也跟着收敛了些。“哦,对。我失忆了。”她说着摆出笑脸,心里却因为这气氛的古怪而打起鼓来。 “今日总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黄岭站起来打起了圆场,“不如就劳烦夫人下令,将我家小姐放了?” “放了?”嬷嬷冷哼一声:“你们家小姐是谁?老身抓的可是修隐楼的楼主。” 忽然吃到瓜的谢从安惊讶的长大了嘴。 良狐狸的眼光可是真不错啊…… 黄岭也像是有些懵了,瞟了眼王衍道:“夫人在江湖上这般的身份,可是要说话算话的。” “老身自然说话算话。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给宁丫头报仇,查到后来为何会有的这般事,难道不是你修隐楼下令杀人惹来的?” 黄岭忽然就哑了。 那时谢从安虽然用的假身份藏匿在陵化县城里,但这要杀的人和命令都是他亲自回去办的。当时为了保险,他还连下了两次,实在是否认不得一点。 王衍道:“夫人莫怪。那时是依瑶为了逼我而做下的局,并非她本意。” 嬷嬷冷笑,“并非本意?那你千里迢迢的又派人过去是做什么?听闻那位白衣公子天天跟着我们宁丫头寸步不离。为的是什么,你又怕的什么?……当真是大乾的逍遥王爷,拿别人家孩子的性命来谈情说爱,你们两个真是玩得好一派天真烂漫。” 谢从安后知后觉,又觉得嬷嬷这话骂的痛快,边听边点头,恨不得鼓掌。没想到下一句数落就回到了她身上。 “……你这傻丫头。他喜欢的女子要杀你,你还要去帮他?那叫报恩吗?那叫傻子!” 谢从安登时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自从经历了替人不平还吃瘪的事,她就发誓不让为自己出头的人伤心。可是对着良狐狸这张脸,又实在是生不出恨来,况且那个林姑娘也是个有意思的。 她小心盘算着该如何劝说嬷嬷,黄岭已经递来了楼梯。 “当日真是误会。后来我家主子知道了,还特意派我来与……颜姑娘说合。不然……我们这夏家酒坊和戏班子的营生也不能做的这般顺利。夫人的生意遍布各地,这里头的消息只要随意问问就能知道。您只看看,我们要是真仇人,两家人还能这样合作吗?” “这怎么能够!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利益面前就没有永远的敌人!”谢从安忽然掐着腰站起身来,一副愤慨的样子:“嬷嬷说的对。我就是个傻子,让你们一起哄着玩。你们又要杀我,又要救我,一个还要骗我酒喝,连我的故事都给改的乱七八糟!”她被良王看的心虚,只能转身对准黄岭发难:“你改的那叫什么东西?什么状元赢取美娇娘,深山遗梦尽荒凉。胡说八道,简直匪夷所思!忘恩负义的臭男人就该去死!给我死的透透的才好!你竟然还敢给他安排那么好的结局,我看着都恨不能将他和你都打一顿出气!” 黄岭莫名就被当成了出气筒,却心知这小丫头古灵精怪,必然是有着什么打算,便随着她的演绎对吵了起来。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场面渐渐变得夸张,一旁早已看透的王衍转头闭眼,无奈苦笑。 牌坊嬷嬷这个年纪,又怎会看不出她这是在干什么。老人转去问王衍:“长安这样危险,你为何要将她带回来。” 王衍瞥去一眼,摇头道:“她实在是太能闹事了,鬼主意又多。我管也管不住,藏又藏不好,只能给个安全的身份,这样大家的麻烦都会少些。” 谢从安竖着耳朵偷听,越听越想反驳。嬷嬷却用眼神拦住她,继续问道:“你怎能算准东宫不会发难?” 王衍还是淡定一句:“二哥有想要的东西在她那里。” 听到了重点的谢从安抓紧时间解惑:“我有什么?小十吗?” “小时?”王衍挑眉,“我不清楚。但与你们谢氏三阁有关。” 这下能确认了。东宫的目的果然就是信索。 可是,若东宫能做到承认新身份让她活着,就只是为了得到信索,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王砅已经放弃了现有的乌衣卫? 如果真的是这样,下一个问题就是:凤清哥哥的背后究竟是良王,还是皇帝?又或者说,王砅已经知道皇帝属意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这个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也许要除掉太子的胜算犹在,并没有以为的那么难呢…… 谢从安陷入心事,未曾觉察身边的人已经又商议起来。 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穿得乌漆嘛黑的,毫不显眼。她随意望去一眼,只觉得熟悉,仔细一看,惊呼着站了起来,又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戚、戚风!” 对方勉强抬头扫来,眼神中也满是疲惫。 印象中那个模样俊朗,打起架也好看的帅哥,现在竟然连脸上都是伤。 “你这……也太惨了。” 谢从安将他打量一回,感慨过后忽然想了起来,回身问道:“嬷嬷,林姑娘没事吧?她虽擅易容,但都是为了捉弄人、好玩的。她对我也挺好的。上次我捉弄回去,她气急了也没有叫戚风来打我……” 家人重逢 戚风被困多日,还被断了食水,此时被折腾的精疲力竭,折腾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跪在地上的样子就像只斗败被困的老鹰。黄岭在一旁看着,满脸都是心疼。 嬷嬷听了谢从安的话,神色有些激动,伸手朝她道:“过来。” 谢从安听话的上去,被老人摸了摸脸,又握了握手臂,口吻宠溺的道:“怎么瘦的这样了。这是在外头吃了多少的苦头?”说完又道:“是我漏算一招,没能保护好你。亏得……”老人叹气,朝着堂下的人道:“罢了。今日已经晚了,你们先将他带回去。明日老身就将人放出来,你们也好将这些事情都说圆了。” * 谢从安一直惦记着说圆了三个字,却被安排在一间小屋子里吃东西。 过了好一阵子沁蕊才来,捧了盅汤水,对她碎碎念着:“就算小姐要报恩,何必将自己搭进去。你若想要报答那位三殿下,咱们有的是法子。”她说着眼睛都红了,“当日死讯传来,嬷嬷三日没能合眼,看着那翠玉镯子,直接怄吐了血。还是一哲大夫说要找点事来刺激她的求生欲,我们才给出了为你报仇的法子。” 谢从安捧着那盅大补汤,安安静静的听沁蕊讲故事。 这报仇的法子果然好用,嬷嬷当即便被激起了生欲,下令重启绿珠夫人身份,兵分两路,一路长安,一路少丘,分别查探她被指定罪名再到追捕的相关之事。 “……长安城的那位乌衣卫统领,名叫凤清的那位大人很是厉害。他很快就觉察到了我们的人手,却多次对我们进行驱赶,并且手下留情。嬷嬷知道此人不一般,便叫我们藏入暗处,静观其变。少丘的那队人马也很快送回了信,说乌衣卫内部似有分裂。当日抓捕有多处相悖痕迹。对此一事,长安的人手也给出了佐证,与少丘一队的结果相符。嬷嬷当时就说,这位凤统领可能是侯爷留下的自己人,不然不会容忍这般混乱在手下发生。他这样的安排,就是变相的在对小姐手下留情。” 谢从安亲身经历,也知道逃命途中的情形诡谲,此时细想一回,也连连点头道:“你说的许是实情,只是我当日疲于奔命,未有时间思考。如今想来,以乌衣卫的身手,再加上凤清这种战场厮杀归来的英雄坐镇,又怎会犯下这种手下势力混乱,让我屡屡逃走的错。”想到此处,忽然觉察到折往雪山一路的重要来。 她心中起了疑问,却按下未言,转而提起另一事:“所以杀我的人究竟都是哪些身份,你们可曾确认了?究竟怎么会查到那个修隐楼去的?” 沁蕊道:“说来惭愧。我们的人手追踪回当日痕迹,大多都已经被破坏过了。当日的情形十分诡异,倒似是有好几股目标不同的人皆在那个抓捕的队伍之中。好在吉人天相。小姐竟然能想到往东折去,跑到了巫峡雪山。那种地方最适合藏匿踪迹。小姐实在是聪明绝顶!” 谢从安藏着心事,无力的笑笑,“所以,我的仇人究竟是谁?” “太子肯定跑不掉的。谢氏的人手必然也在其中。只是,单这样算下来,还是不够……”沁蕊的样子有些迟疑,“嬷嬷和我都觉得,除了家族内部那些可有可无的观望者外,至少还有一路人也是铁了心要杀小姐的。可我们实在找不出其他缘由了,也就无法确认对方的身份。” 谢从安心中浮现出一个人来,笑着道:“或许弄明白了都有谁在救我,就能顺着查出谁不想要我活。” 沁蕊恍然大悟,“是了!只怪我们心急,竟然忘了这处关键。” 谢从安道:“你和嬷嬷都是关心则乱。无碍的。反正我现在已经有了新身份,再慢慢的查来就是了。” 沁蕊用力点头。“咱们的人发现了小姐留在忻城酒楼的画,当时也直接送了消息回来。可惜那时我们正忙着要查长安与少丘的事情,并未看重,过后再去处理时,正逢那掌柜出了远门去看货,又耽误了好几日的时光,待我们的人找到陵化去时,你已经回长安了。” “那修隐楼呢?” “小姐别急。”沁蕊拍了拍她,“说起此事,正是个无端巧合。就是我们的人在酒楼等消息的几日,那地方总有江湖上的人来人往,有人论起此事,才让我们知道了。”她像是有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要与谢从安说,双目熠熠生辉,“他们都在说那修隐楼接了个傻子的单,赚了笔省心的大钱。世人都知谢家少主出逃,死在了巫峡雪山,却有人偏要去那千金买命的地方要她死,也不知这位少主得罪了什么人,事后还落个被人挖坟鞭尸的下场……” 她一时说的忘情,跟谢从安哈哈笑了半晌才发觉道不对劲,收敛了低下头去。 “没事的。无妨。”谢从安放下勺子也拍了拍她,“我自己的名声,自己有数。”说完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恐怕又要有变数了。” 沁蕊见她忽然这样严肃,也跟着紧张了,“小姐是想到了什么?” “我虽不知这下单人是谁,可若日后东宫再想要我死,便可有借口揭去我颜氏女这张皮了。” “怎么会……”沁蕊一听便急了。 “他们皇家人做事,总喜欢要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现下不杀我,是为了我手里的东西,等之后拿到了,便可以从江湖传说为由,怀疑谢从安诈死。不然以修隐楼的名声和江湖地位,怎会真的有人接单?” 沁蕊顿时有些傻了,嘴里念着:“完了。这下全完了。” 瞧着她那六神无主的样子,谢从安耐心等她恢复。 哪知半晌之后,沁蕊吞吞吐吐,又丢出一道消息,瞬间将她也炸飞了汗毛,“小姐。当日修隐楼的下单人,除了买你的命,也要买那个林黛玉的命。”她看着谢从安,泪眼汪汪的道:“我们虽然未曾往下深查,但是那个林黛玉,不就是促成夏家酒坊和戏班合作的人吗?这个事情要不要紧?能不能拿来做什么补救?” 谢从安按耐住心脏狂跳,嘴巴却又一下子和盘托出,“林黛玉就是我。” 沁蕊惊讶的张着嘴巴,反应过来时,已在原地转起了圈圈,嘴里一直说着:“怪我,都怪我。我们只顾着盯紧长安与少丘,根本未曾上心陵化此事。修隐楼那处也是直接用计抓的人。这下,怎么办才好……” 谢从安起身拉住她,比个收声的手势,“别急。”又朝外看了一眼,“你方才劝嬷嬷多思虑我的身子,这时辰她应当也已经睡了。既然嬷嬷身子不好,我们就别再扰她。这事情我再想想该如何处理。” 沁蕊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一张小脸都哭的红通通的,手里紧拽着谢从安不撒手。“主子,小主子。小姐。这可怎么办,我们竟然将你好不容易走出的生路搞出了岔子。” “不是你们,也不怪你们。修隐楼的事又不是你们做的。”谢从安安慰道:“你只管睡去。我再想想这个事情要怎么办。明日他们不是要来领回自己的楼主吗?此事必然仍可转圜,再不济也有那只良狐狸给我垫背呢,放心吧。” 谢从安那幅言之凿凿的语气倒真的让沁蕊有了几分安心。 她将人劝走,收拾一番就躺在床上开始琢磨今日的消息和干掉太子的计划,可是脑中蹦出的第一人却还是郑合宜。 谢从安翻了个身,皱着眉头喃喃自语:“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翌日一早,她踏着露水在外头溜达,翻上屋顶,借着晨曦微现看到了这处全貌。 当真是在一处田庄上,甚至距离自己的那些庄子都并不算远。 “又玩这种灯下黑。跟荷风小筑搞成一个路子,就不怕被人摸到规律嘛……” “你倒是聪明。” 谢从安循声回头,见到了另一角屋檐上的良王殿下。 “早啊。”她伸了个懒腰,“也是担心的睡不着?” 少女的笑脸上带着促狭,良王一笑了之,并未回应。 “我有事要跟你说。”谢从安轻点足下跃了过去,“你老婆给我……啊不,给你找了麻烦。” “老婆?”良王抬眼一瞥。谢从安语气讨好:“王妃?夫人?” 良王垂眼一笑,那副温柔的神色让晨风中也多了些花草香气。“怎么了?” 虽未有多少反应,还是被谢从安觉察到了那抹控制不住的开心。 “她跟你吃醋就下单杀我,这把柄留得也太明显了……还曝露了我在江南陵化的身份。我是担心夏家人……” “你倒是真聪慧,一点就透。” 良狐狸竟然夸了她! 谢从安按住开心,学着他那样转去看着远处的朝阳,笑嘻嘻道:“事关己身,生死最大嘛。” “那你为何不借绿珠夫人的手将这些麻烦全都还回来?” 夫人还珠 谢从安心里咯噔一声。 她可不能轻易丢了这个大boss的信任。在搞定太子之前,这位都还会是个好靠山。 于是假装怂包,小声嘟囔道:“我可是有良心的。”又一副委屈的样子转问他:“难道我昨日说自己嫁人是为了报恩,你全都不信?” 王衍对着朝阳,唇边仍是一抹浅笑,“信或不信,你只问问你的心。” “心?”谢从安摸了摸胸口,直言道:“良心这东西我剩的不多,已经全都给你了。别的就没了。”又想了想,“所以你当时派白莲花来是为了保护我,而笙歌……是为了保护夏家人?” 难道是从这里猜到救她的是自己?王衍瞥去一眼,淡淡道:“没有。只是为了看住你。” “哦。”谢从安抿了抿唇,抱起了手臂,“那怎么办。我要是不放心夏家姐弟,一定要回去送死呢?” “那你就去,同我说什么?” 看出王衍要走,谢从安笑道:“嘿嘿,我昨日就将自己的担忧都告诉了沁蕊姑娘。她今日必然要告诉嬷嬷的。我若死了,你老婆的这笔债就在绿珠夫人这里欠下了,而且还是还不完……或许、要用命来还的那种?” 王衍果然站住了。 他回过头道:“你当真以为我对付不了绿珠夫人?” “非不能也,实不行也。我赌你没办法这样做。”谢从安笑得狡黠。“求生大事在即,殿下又何必分神呢?谈恋爱这种事情,若放在和平盛世,就是最美好的体验;但若生死都有顾虑,谁还有空去理会那些风花雪月。殿下也并非真的如同那个逍遥王的名头一样,不是什么过惯了平顺日子的富贵闲人,何必要与我扯这些不能信的空话。” 良王似是被这话勾起了兴致,看了她两眼道:“你这丫头的胆子越发大了。上次卧龙观中还不敢与我言语,怎么短短几个月便似换了个人。怕不是郑合宜早已将正主杀了,换了个假的给我?” 谢从安闪身躲过朝自己伸来的手,嘴里不忘道:“那个人的良心坏透了,我怎敢踏实睡在他的宅子里。不如,殿下找个借口,将我换出来吧?” “换?”王衍轻笑,“不是你自己答应要嫁进去的,怎么这就又要跑了?” 谢从安只怕被看穿目的,分神狡辩起来:“他除了正妻,身边还有小妾,家中还有连宗后请回坐镇的老人家。整个郑府被东宫盯得如同铁桶一般。挺惨的。我怕自己在那里待不住,再给你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你若要对我报恩,出了那郑府还如何报得?” 狐狸不上当,谢从安苦思冥想,继续狡辩着:“我总能想出办法的,一定不负你的期待。” “我的期待?”王衍浅浅一笑,“我期待什么?” “自由啊!” 这一句信口胡说让对面的笑脸突然凝住,疏朗眉目间微微一动,“你说什么?” “哎…呀…”没想到自己随口想来拔高了拍马屁的话,竟然会让这位有了如此的反应,谢从安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胡扯起来:“自由嘛,在你这里,当然就是类似于精神自由的东西。嗯……要是落在生活层面上呢,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哎呀……就是你的逍遥那两个字嘛……”她越说越觉得心虚,看着王衍那神思飘渺的样子,又开始怀疑此人的初衷与自己推测的毫无相似。 或许之前都是误打误撞,只是在要做的事情上有了重叠而已? 可他的身份如此,难道真的看不上王氏为了权势争斗? 大乾的三殿下并非韬光养晦,也没有要做出个假人设来等着最终一步登顶,而是真心的对皇位无意? 世间真的会有这种人吗? 谢从安默默陪着王衍望向高处已经升起的朝阳。 那些淡淡的金光落在他周身,从这里看去还真有点佛像庄严的意思。 谢从安再次有了好奇。 这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会让她有这样的想法和感觉呢? 可惜没有那种强大的调查信息的渠道让她能一窥究竟…… 不过,以他的身份,真查到那个份儿上估计自己早已死了八百回了…… 这样想来,还得感谢自家三阁的那些乱子,倒是误打误撞的为自己留了些余地讨命。 * 谢从安以为今早的事情会一波三折,再出些幺蛾子来,没想到竟然出奇的顺利。 不知是不是良狐狸听懂了她早上的话,黄岭主动表示修隐楼会将那两个死令抹去,再搞出些事情来抹平后续的麻烦。 身为这样有名的戏班班主,他能做出这种符合实力的承诺,自然没什么人质疑。 沁蕊今早没来。 不过她好像真的没有对牌坊嬷嬷说昨晚的事。老人今日对修隐楼这番开诚布公又负责的行为很是满意,当即便答应了放人。 黄岭离去后,王衍却并未着急起身,而是看向了一旁的谢从安,“这位……” 谢从安早已急不可耐,却不敢表现的太过露骨,只怕会影响到林依瑶的安危,眨着眼睛看着两位老大交涉。 嬷嬷回应的很直接:“老身自有安排。” 王衍微微一笑,颔首起身,告辞离去。 谢从安这才松了口气。 她何止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好多问题都要等着嬷嬷来解决,不待王衍走远就跑去了主座旁跪着,一手拉住老人的手,仰头道:“嬷嬷,韩玉。你可知道他的消息?” 庭外未曾走远的人脚下略显一滞。王衍微微偏头,眸中闪过了意外。 牌坊嬷嬷看着谢从安,细想一回,摇了摇头。 “那个翠玉镯子呢?他当时可是拿走了的。” 谢从安的样子和语气让老人觉察到了此事的重要,便招手朝一旁的丫头道:“你去问问蕊儿,若有消息便整理好了与主子送去。”说完拉起谢从安上下打量着,又去伸手量她的腰围,旧事重提道:“你这是吃了多少苦。如何瘦成这般模样。都有谁欺负了你,你告诉嬷嬷。嬷嬷帮你报仇。” 谢从安使劲点头,嗓音又忍不住哽咽,蹲在了老人脚边道:“嬷嬷要帮我报仇。” 她心知自己需要用人,不能指着小婴癸一个人来折腾。 上次婴癸不在,她已经被迫跳了湖,还好有白莲花及时出现;可这次婴癸前脚才走,她就又被抓到了这里来。 还真是丢脸。 “嬷嬷怎敢为我做下这样的事?害我的人背后可是东宫太子,您……”谢从安也是心疼,抱住老人的膝盖,侧头贴上了脸颊,“我与您不过几面之缘,您就为了从安做到这样。我,我心里愧疚的很。” “傻丫头。”牌坊嬷嬷摩挲着她趴在膝头的脸颊,“小脸愈发尖了。那颜老头就没说给你做些好吃的补上一补?” 想起颜府的日子,谢从安撅起嘴道:“哪有那么多像嬷嬷这般真心待我的。”说着又伸手抱着老人,撒起娇来。“只怪我自己平日里不当事,也未好好琢磨绿珠夫人的身份。那时醒来,身上没了信物,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说着想起自己被困在赏春阁的事,提了几句,只抹去地方,说是曾经遇到个江湖人,托对方帮忙联络,却被关了起来。 老人听罢面色严肃,想了几想道:“大抵是你才逃出大难,运势尽了,遇到的许是我们的仇家。” “仇家?绿珠夫人的仇家?”谢从安一脸的不可思议。 老人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样子满是宠溺,比着上次见面的陌生,这次已经如同是嫡亲的祖孙俩了。“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仇人。哪怕你不去招惹,难道便没有人来找你麻烦么?” 谢从安木木的点头叹道:“是呢。我也没惹修隐楼啊。林姑娘还不是要我去死。” 虽然到了这里之后,她一直告诉自己要沉着冷静,好快速处理新得到的消息。可昨晚听到林依瑶一边与自己纠缠,一边叫楼里的人对自己痛下杀令,心里还是冷了一哆嗦。 “……人心隔肚皮。我总是天真了些。”她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嬷嬷也跟着叹道:“你们家那老头子当年便是如此纠结。既想将你养得明白世故,又怕你真的懂得。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大,想来期间也是有许多的不容易。”老人又拉起她来,“如今你回来了。嬷嬷便还将这位子交还与你。” 谢从安不等她说完便接连摇头,还往后退了几步,“嬷嬷垂帘听政不好吗?我还是想要过回那种背后有人撑着,自己可以作威作福的日子。” “垂帘听政?”嬷嬷牵着她的手摸了摸,忽然笑了起来,一下一下抚着她手背道:“你这个丫头啊。难怪他会那样的疼你。”又说道:“你想要如何,只管想明白了,告诉浩宇,让她送信与我就是。” 谢从安看了看上前与自己行礼的丫头。 瘦瘦小小,毫不起眼,却给人一种很舒服自然的感觉,好像就是昨日跑进来送消息的那个。 “你叫浩宇?这样厉害的名字。可真好听。”谢从安拉了拉她的手,朝她笑笑,又道:“不过,我不能留你。” 她简明扼要的将自己身边四个丫头的事情说了一回。“……我这里的人实在是已经够多了。那边府里还到处都是眼线。实在是不能再添人了。” 嬷嬷点头,“你一夜未归,又带个丫头回去,的确不合适。不如……” “不如我们从长计议?”谢从安笑道:“您告诉我个地方。我往后就借着逛街的名头出来寻你们,这样还能甩掉那些眼线,也能让我有机会喘口气。岂不是两全其美?” 嬷嬷笑了,“好。那我便让蕊儿去安排。” “好呢。”谢从安开心极了,拉着老人的手在原地跳了几下。 这久违的踏实感可是真的太难得! 惊疑之举 王衍回到府中,挑选着准备带去沐浴的竹简书册,听着易益回禀的消息,正说到凤清也跟了回来,带着人在城郊寻了一夜,至今未归。 “那位夫人性子当真是缜密又毒辣。选的地址就在谢氏被查封了的农庄附近,不光咱们,就连乌衣卫也不敢轻举妄动。主子……是否要给凤统领送信过去?” 王衍忽然笑道:“这次颜府恐怕又要热闹一回。” 易益一怔,又道:“曾公子昨晚也寻过去了。不过只是远远瞧着,没有靠近,天快亮时就走了。” 王衍皱眉,“他此刻不该是在衍圣公府给人做儿子吗?”想起那小丫头洋洋得意的说着报恩的样子,伸去拿书卷的手停了停,回头道:“记得补上郑大人的贺礼,”顿了顿又道:“还有颜府的。啊,哈,还有一份。”说着又轻轻笑了起来。觉察到易益还未离开,便回身问道:“怎么了?” 易益支支吾吾,“郑大人还在前头等着。已经一日夜了。” “郑如之?”王衍笑出了声,“这小子……恐怕以后还要吃许多的苦头。今日就先放过他吧。你去跟他说,他等的人已经回去了,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是。” * 清晨,长安城门洞开。 有一人一骑驭马破风,正朝着长安城的城门奔来。 就在方才,一直监视着良王府的人送来了消息,说三殿下已经回府。凤清便下令折回。 就在半个月前,良王府不知为何连夜起了变故。他都来不及呈报,便跟着这位殿下一路仓皇下了江南。 这一趟只是远远跟着,不敢太近又不敢太远。一怕这位真的逃跑,他无法与帝王交代;二怕这位对自己反抗起来,引来东宫事小,惊动前朝就是真的麻烦。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难过。东宫追来的那些试探的杀手亦非无用之辈。他一路想尽法子为这位殿下挡刀,真是累到分身乏术,战到手臂发麻。忽然一夜梦中感悟,依着这位三殿下那玲珑九窍的心思,想必这一行也是故意放出消息引着他跟来断后的。 凤清就这么顺从的跟着,心里忽又生出些新怕来。 此次突然离开长安,不知道宫中那位会不会此时醒来,若追来问起这位何故有此一行,他必然是半个字也答不出。 这位殿下就在他的反复猜度和纠结中兜兜转转,绕了许多远路,更像是在寻找什么的样子,紧接着又在靠近恒河涧附近时突然失了踪迹,后续还是有人暗中透漏了消息给他指路过来,才不算弄丢了目标。 此中还有些古怪之事。 这送信人的风格很像当初在长安城中突然出现、到乌衣卫这里探查谢妹妹死讯的那一批。 那些人明显是新入行的行径,却胜在每次用的法子都角度刁钻又寻常自然。杀手组织查案,自然是寻无人机会暗中探究,下手利落狠辣,不留余地。他们却是用了仆从洒扫的身份从不起眼的地方潜入,不知不觉中就将他们乌衣卫的场子摸了个遍。 当他惊觉其人手法时,几乎背后发满冷汗,却怕惹人耳目,只能装作淡定,借用警示将人分批驱逐。后来反复确认,对方只是查了些关于谢妹妹的事,这才渐渐的放下心来。 此次的送信人亦是古怪。消息竟然是出现在喂马的草垛里的,一不小心就会被马给嚼了。简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这风格实在太接地气,他都要怀疑是三殿下派来的人手了。 这些人的身份也让他猜了一路,心力交瘁,如今已然回程,却还是看不明白,只能带着满心的疑问继续看这后事会如何发展。 凤清刚入城门,思来想去,朝身后吼了一声:“你们直接回府。”说完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 浸在热水中的谢从安使劲儿伸了下懒腰,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听凝绿的话放些药材进来,好好解决掉这一夜未眠带来的浑身酸痛。 屋门突然被人推开,脚步急促,听着不像是女子。 忽然间又安静下来。 谢从安觉着不对,愕然回头,见到的竟然是郑合宜。 他面对自己站着,身上还是昨日回门的衣裳,脸上罕见的满是焦虑,几分疲倦的神色也硬生被拧起的眉头压制着。 谢从安抬起手臂,趴在浴桶上遮住身体,仰头问他:“有事?” 对方仍是像往常一般直盯盯的看着她,也不说话,亦不知道在看什么。 身体赤·裸的感觉让谢从安多少还是有些羞耻,便故意沾水甩向对面:“傻了吗你?” 水花落在身上,郑合宜这才像是醒了,转过身却又站住了,背对着她问道:“何时回来的?” 嗓子听起来也是哑的…… 谢从安觉得奇怪,眨了眨眼睛,“回来了一会儿了。刚进来你就来了。” 她就这般赤条条的在水里泡着,屏风后的空间狭小,只有她和他在。谢从安只觉得脸上发烫,语气不善道:“要是没什么事,能不能等会儿再聊?”说完也没耐心再等,直接朝外喊道:“暮雪!”罢了记起暮雪不在,便将剩下的三人喊了个遍。 “热水,给我加热水!关门!” 郑合宜亲眼见到了人,总算是松掉了那根绷的快要断掉的心弦。 谢从安胸前那抹一闪而过的红色痕迹却让他无法忘记。可那画面他又不敢多想。一路就这样拉扯着心思回到了雅厅,在桌前坐了半晌,却未动一下。 那究竟是个什么?伤口么? 可她伤口的位置应该是更靠下一些才对……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停下了思绪。 一旁等着伺候的甄如儿看着满桌的心血渐冷,心里着急,却没有办法。 这位昨日带着新妇回门却一去未归,阖府的人等了一夜,这会儿回来又是一言不发的。谁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茗烟也在小心看着主子的神色,试探着问了句:“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谢彩正巧进来,见了这情形,直接上前道:“两位长辈已经休息去了。主子可要沐浴更衣?” 郑合宜点头起身,留下了一脸怨气的甄如儿。 茗烟回头看了她一眼,也是有点不忍,退回来小声道:“你准备几口清淡些的。等等我让人送过去。主子睡前多少要吃些东西的。” 甄如儿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 曾法书来时,谢从安在廊下的窗前坐着。 她披散着一头长发,身上只有件单薄的白衫。宽宽大大,毫无形状,将那松散随意做到了极致。纤长的手指把着一只同样素白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窗内的几缕轻烟被随着她的动作,被带起的轻风吹散,又聚拢起来,然后又被吹散。 曾法书将随手摘来的一朵夕颜戴在她发间,作势观赏一回:“嗯,这样就好多了。” 谢从安捏着手里的扇子,脸上只有懒得遮掩的漠然,明显是在酝酿困意。 凝绿将个小兀子摆在她身侧,曾法书便顺势坐下了。 “昨晚没睡好?” 谢从安眯眼看去,“明知故问。” “你怎么不奇怪我怎会出现在这里?” “若不是你自己想要看戏,那便是你主子派你来的。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她见曾法书笑得神秘还一直摇头,手上的扇子便停了,“总不能是郑合宜把你捉来的?” 想起牌坊嬷嬷提起白衣公子的话,谢从安将不耐敛起几分,强打精神劝了句:“你家主子大抵要把你卖给我了。往后还是少跟他说我的消息,换份差事吧。”说完又眯眼抬头,冲着他补了句,“反正他往后也不会怎么信你了。” “这话怎么说?”曾法书也学着她眯眼挑眉,抱起了手臂,手指一下一下,随着她摇扇子的动作敲着。 谢从安慢慢悠悠道:“宫宴那日,良王府明明没有派人,又是谁让你去救我的?皇宫大内可是你能随便出入的地方?你可曾想过,那日万一被捉住了,又或是我当真将你带去了静思殿,你都有可能会死在那里。” 她在牌坊嬷嬷那里知道了良王这一路的行程,惊觉曾法书那日对自己的救助是豁出了命的,心里感动着,又有种淤堵之感。 虽然心知那处也算是影卫可以活动的范围,但这朵白莲花身后站的是良王,他若真的因此被抓,必然会牵涉到良王府的。 卧龙观那处安排着那么大的事,这朵莲花也是知道的,却还能将自己主子抛之脑后,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她? 谢从安怎么都想不通。 曾法书当然听懂了她的这番话,面上多了些谨慎,却仍然微笑以对。 谢从安歪头瞪着他,“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那样子像是在等他来问。 曾法书却没理会,而是转头看向门外的方向。 谢从安跟着探身,来人已经几步行至了眼前。 “是妹夫回来了。”曾法书笑眯眯的看着谢从安,眼神中明显有看戏的味道。 谢从安也学他挑眉,依旧懒洋洋的,不为所动。 犹胜天恩 郑合宜明显已经收拾过了,换了身衣裳,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不少,但是眼下的黑眼圈还是骗不了人。 谢从安看着两人客气的行礼问候。 一对美男子,身姿笔挺,落落大方,衬着今日的蓝天白云,悠悠暖风,这幅画面实在是有些美好。 某人身子一转,忽然对着她伸出了手,“有客来访。想见夫人。” 谢从安刚养的困意满身,想也不想就偏转头道:“不见。” 郑合宜也未逼迫,只是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的进了屋子。 谢从安少了烦扰,继续在原地打瞌睡。 忽然觉察有人走到身后,竟然拢起了她的头发。她睁开眼睛侧头看了看,没能见到是谁。 对面的曾法书却笑着起身,“我就不打扰了。”说完一缕风似的飘走了。 谢从安懒懒遮住个哈欠,被身后的人拉了起来。 她挣扎一下,准备回房去睡,手臂却又被扯住,腰间也多了只手。 谢从安皱起眉头。 她心里不满,却懒得说话,一看到身旁是郑合宜,顿时愣住,想起方才,将扇子换了只手,慢吞吞的去摸自己的头发。 郑合宜接过凝绿送来的披风为她穿好,言语之间全是温柔:“夫人随我去见一见。凤统领瞧上去风尘仆仆的,像是还未回府就先往此处来了。” 听到凤清的名字,谢从安勉强恢复了些精神,不待他催促,抬脚就往外走。 两人还未到雅厅,她已经远远看见了不少下人都在搬搬抬抬。 “这是怎么了?”谢从安慢下脚步,转去问一旁的郑合宜。 “没怎么。夫人快些去吧。” 谢从安的眼神略带狐疑。 这人的那副样子明显看着像是有事的。 她提起精神,脚下加快几分,待见到满堂的碎屑当中,凤清独坐在一只椅子上,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凤清哥哥,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啊……”她上前拿起扇子给他扇风讨好,“热不热?”朝门口的人影瞥了一眼,故意高声道:“茶呢?”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屈膝下来,扇着扇子小声道:“累了吧?不如就在府上歇息半日?” 凤清去了颜府,听说她嫁了人,差点没把那睡眼惺忪的看门小厮给揍了,知道嫁的竟然是郑如之,更是一路怒气冲冲的杀了过来。此时看到谢从安无恙,又被她这般讨好着,方才砸完屋子剩下的那点火气也早跟着消了,只是心里还是想不明白,多少还是憋闷着。 “你怎么想的。好容易出了火坑……”抬眼见郑合宜过来,忙又住了口,“我倒是不知你这么急着嫁人!早知道……”再对上谢从安眨着的那双杏眸,又将话咽了。 他清楚知道颜质那对父子的心事,想是颜府内宅的日子又有什么顾及不到之处,让她不得不如此,于是长叹了口气道:“委屈你了。” 凤清的感慨皆发于心,哪里能明白这四个字对郑合宜的杀伤力。 这位东宫的红人直到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都没能从那四个字的打击里缓过劲儿来。 他当然想的很是清楚,依照自己过去的行事,难以得到谢从安身边人的祝福是必然,只是懂得和真实发生之间还是有着差距,每每都让他心里辛酸苦辣搅个不停,难以接受。 郑合宜至今不清楚凤清与谢从安之间的渊源,只知她对凤清一直都很亲近的样子。两人每次见面也要斗嘴,她却总是一口一个凤清哥哥。被迫离开长安城的那些时日,她就连忠义侯府都能直接托付了,还对他总是嘴硬心软的,默默留下了他曾经开口讨要的生辰帖。 然而,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能将这两人扯在一处的,不过是温泉行宫的那场雪山之行。 百官皆知当日乌衣卫中混入了贼子,被人假传命令要击杀谢氏少主。此事引发帝王震怒,凤统领也是因此而被谢侯威胁,后来的行事中多少都要顾及着这个谢家孤女。 虽然皇帝对此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御史台那群见风使舵的角色,揣摩着帝王心思,前后递了不少的折子上去。直到那时他为东宫搜集谢从安罪证,还从御书房的折子里翻出了不少参奏谢侯仗势欺人、以权谋私,想要借机腐化帝王亲卫的。 谢从安哄走了凤清,又一路看郑合宜跟着自己回到清苑,正想不出该如何赶他走。入屋一看,几个丫头已将房间都收拾好了。 冰扇徐徐,吹动满室甜香。她已经困得有些扛不住了,勉强着要找个由头将人赶走了好睡,耳畔忽然听见一句。 ***我回来了。*** 谢从安吓得一个机灵,抬眼就对上了那双黑瞳瞳的眼睛,为着遮掩慌张,一把抓住面前的手臂,冒出了一句:“你好好休息。” 郑合宜瞧出她神色有异,又听得这样一句客气的莫名其妙的话,虽然不动声色,却已多了疑虑。 谢从安用了几下力,发觉手上推拽不动,心知这人聪明难哄,也是对自己怂包的样子后悔不迭,劝说自己要保持冷静,又耐心换了副笑脸,撒娇似的扯了扯他的衣袖。见他的手被自己牵动,就改为双手推着他往屏风后走。 “休息,你就好好的休息。哈。” 她还在担心婴癸能不能听明白自己这是在跟他说话,身前的人已经又站在床边不肯配合了。 心慌再度袭来,谢从安忙动手将人转过,又按着他坐下,话到嘴边,又怕婴癸生出误会,急的呛住了口水,咳嗽一声。 郑合宜脸上多了关切,伸手想去扶她。谢从安却怕他起来,反而用力将人压住。没想到他这次没有反抗,两人直接倒在了床上。 谢从安用腿撑住,磕的膝盖生疼,深吸一口气忍住了,依旧不忘颤巍巍喊着:“你好好休息……” 床上躺着的那个看着她,眼中的疑色已经越来越深。 谢从安不敢放人,眼神不停闪躲着,心慌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明是把人推倒在床,她的脑袋里偏偏没有半分的遐思迩想,只能抢在郑合宜开口前在旁边躺下,还推着他往里头挤了挤。 郑合宜刚想说话,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他嘴巴捂住。 他转过头,那双眼睛慌忙躲开,手掌就又移到了他的眼睛上。耳畔传来她的低喃,仿佛就像是在念什么咒语一样:“我困了。我也休息。你睡觉,睡觉。” 手掌下的薄唇微微绽出笑意。 他抬手扯过一条薄被将二人盖住,竟然就听她的乖乖睡了。 谢从安这才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却还是没敢放手。 她原本只是担心婴癸的传音会惊动了郑合宜,忽又记起这府里到处是东宫的眼线。 现下又来了一个曾法书……恐怕往后还会再多个绿珠夫人的安排…… 这样乱成一锅粥似的郑家宅子,不知会不会再有什么新状况出来。 他们之间也不知道会不会打起来…… 再次醒来,外头的天色已经又是黑透。 谢从安并未解乏,还想要再睡一会儿,突然觉察到自己是在郑合宜怀里。 屋里静的能听见他近在迟尺的呼吸声。 小腹间忽然传来的隐隐钝痛让她不安的蜷缩,抱着她的人已经松开了手。 “怎么了?” 他的嗓音里有着刚刚睡醒的倦怠。 谢从安有些害羞,想要推开他,却又突然痛到一缩,颤抖着吸了口气,一手按住肚子,一手去推人:“我,肚子痛。你帮我叫人。” 那忍不住的哭腔让郑合宜迅速起身寻来了大夫。 * 灯火之下,一个少女有气无力的趴在榻上,听着外头数落着她的三个丫头。 “作为郑家妇,你身上背负着延续郑氏一族香火的担子,怎能这般的不爱惜身体……” 谢从安听得烦躁不安,却因身体没什么力气,喊了声饿,似乎也没被听见。 “我饿了。” 她又努力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外头数落的话语依旧未停。 那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不像是义祖母,倒像是她身边的人。 她努力回想着第一日在雅厅的见面,可惜身体太难受了,脑袋里面全是浆糊。 那日似乎是有见到个有些年纪的婢女,瞧着年岁是比她要大一些的…… “我饿啦!” 努力蹦出一声怒吼,她随手将摸到的东西也丢了出去。 碎瓷落地,外头总算是安静了。 ***郑公子在前厅与大夫相谈,救不得你。*** 谁要他救! 谢从安翻个白眼,趴在了一旁的矮桌上。 朝夕进来时刚巧看到这一幕,当即惊叫起来,“快来人啊,夫人昏倒了!” * 郑合宜带着大夫赶来的时候,清苑的主屋里满是下人。 义祖母坐在外厅的桌前,朝夕站在一旁,对着地上跪得老老实实的三个丫头。 伺候用饭的都在软榻边上围着,送上的吃食一个接一个的被嫌弃,感觉那人是又快要发火了。 甄如儿从郑合宜身后出来,趁势将清苑的主屋偷偷打量一回,脸上全是艳羡,亦有不屑。 ……哪个女子不来癸水,也没见过这样娇气的。 重整旗鼓 王衍站定,转回过头:“你当真以为我对付不了绿珠夫人?” “非不能也,实不行也。我赌你没办法这样做。”面前的少女笑得实在狡黠,“求生的大事在即,殿下又何必分神呢?谈恋爱这种事情,若放在和平盛世,就是最美好的体验;但若生死都有顾虑,谁还有空去理会那些风花雪月。殿下也并非真的如同那个逍遥王的名头一样,不是什么过惯了平顺日子的富贵闲人,何必要与我扯这些不能信的空话。” 良王似是被这话勾起了兴致,看着她道:“你这丫头的胆子越发大了。上次卧龙观中还不敢与我言语,怎么短短几个月便似换了个人。怕不是郑合宜早已将正主杀了,换了个假的给我?” 谢从安闪身躲过对方忽然朝自己伸来的手,嘴里不忘骂道:“那个人的良心坏透了,我怎敢踏实睡在他的宅子里。”再次站定之后,她笑的一脸灿烂,“不如,殿下找个借口,将我换出来吧?” “换?”王衍轻笑,“不是你自己答应要嫁进去的,怎么这就要逃了?” 谢从安只怕再被他看出更多来,狡辩道:“他除了正妻,身边还有小妾,家中还有连宗后请回坐镇的老人家。整个郑府里外都被盯得如铁桶一般,更别说还有东宫的眼线了。我只怕自己在那里待不住,再给殿下惹出什么麻烦,到时候那可如何是好……” “不是说,你要对我报恩,出了那郑府可还如何报得?” 啧。狐狸不上当。 谢从安苦思冥想,继续狡辩:“我总能想出办法的,一定不负殿下的期待。” “我的期待?”王衍浅浅一笑,“你倒是说说,我期待什么?” “自由啊!” 这一句信口胡说倒是让对面的笑脸突然凝住了,疏朗眉目间微微一动,“你说什么?” “哎…呀…” 没想到自己随口拍马屁的胡话,竟会让这位有了反应。谢从安硬着头皮往下扯:“自由嘛,在你这里,当然就是类似于精神自由的东西。嗯……要是落在生活层面上呢,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哎呀……就是你的逍遥那两个字嘛……”她越说越觉得心虚,看着王衍那神思飘渺的样子,又开始怀疑此人的初衷或许与自己推测的毫无相似。 难道之前那些都是误打误撞,只是在要做的事情上有了重叠而已? 可他的身份如此,难道真的看不上为了权势争斗的皇族身份么? 如果这位三殿下并非刻意韬光养晦,也没有什么顶着假面具卧薪尝胆,等着一步登顶的计划,只是真心的对皇位无意…… 这也太扯了……世间真的会有这种人吗? 那么与太子这一场较量之后,大乾的朝堂上究竟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谢从安默默体味着心里的这场飓风,陪着王衍望向高处已经升起的朝阳。 那些淡淡的金光落在他周身,从这里看去还真有点佛像庄严的意思。 她忍不住对这个人再次生出了好奇。 这种故事里才有的神仙人物,怎么还真能在现实世界中存活吗?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电脑那种强大的信息搜索渠道让她能一次性的窥探清楚。不过,以他的身份,真能查到那个份儿上的话,估计自己早已死了八百回了…… 谢从安偷偷叹了口气。 这样想来,自己还得感谢三阁当年的那些乱子,倒是误打误撞的为自己留了些余地讨命…… * 谢从安以为,今早要处理的这些事情必然还要一波三折再有些幺蛾子才是正经,没想到竟然会出奇的顺利。 不知是不是良狐狸听懂了她早上的话,黄岭主动表示修隐楼会将那两个死令抹去,再生出些障眼法来抹平招来麻烦的可能。 身为梅子黄时的班主,他能做出这种承诺,绝对的符合实力,自然没什么人质疑。 不过,沁蕊没有出现。但她好像真的没有对嬷嬷说昨晚的事。所以老人家对修隐楼今日这番开诚布公又负责的行为很是满意,当即便答应了放人。 黄岭急迫的离去接人,王衍却并未着急起身,而是看向了一旁的谢从安。 “颜姑娘……” 谢从安也早已急不可耐,却不敢表现的太过露骨,只怕会影响到林依瑶的安危,眨着眼睛等着两位老大针对自己的后事进行交涉。 嬷嬷的回应很直接:“老身自有安排。” 良王殿下也是大气,微微一笑就起身告辞。 谢从安这才松了口气。 她何止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好多问题都要等着嬷嬷来解决,于是不待王衍走远就跑去了主座旁跪着,一手拉住老人,仰头问道:“嬷嬷,你可知道韩玉的消息?” 庭外之人未曾走远,脚下一滞,微微偏头,眸中闪过了一抹意外。 嬷嬷看着谢从安,细想一回,摇了摇头。 “那个翠玉镯子呢?他当时可是拿走了的。” 谢从安追问的样子和慎重的语气都让老人觉察到了此事的重要。她招手朝一旁的丫头道:“你去问问蕊儿,若有消息便整理好了与主子送去。”说完又拉起谢从安上下打量着,旧事重提:“你这究竟是吃了多少的苦头,怎么好端端的瘦成了这幅模样。当日跌下去,可曾摔了哪里?可都养好了?少时生病便要用心仔细,不然老来受罪,可是无人替你。” 老人说完,又道:“这一路过来可都有谁欺负了你,你只管告诉我来。嬷嬷一定嘱咐人回去挨个儿的替你报仇!”顿了顿再道:“那个郑如之,郑合宜,他可曾欺负了你?你这丫头究竟怕的什么,为何要给那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做什么平妻!他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怎么配得上你!若不是郑老儿仅剩的一个孙子,我非要亲手去扒了他小子的皮!” 一番话断断续续,将谢从安说得逐渐泪眼婆娑,喉间似哽了股空气,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靠在老人的腿边小声的呜咽着:“嬷嬷要帮我出气。” 她心知自己需要用人,不能指着小婴癸一个来折腾。 上次婴癸不在,她就被迫跳了湖,还好有白莲花及时出现;可这次他前脚才走,她就又被抓到了这里来。 实在是丢脸的很。 “放心。嬷嬷回来了,便不会让你再受委屈。”老人的手心还是那般的干燥温暖,又惹出了谢从安的眼泪。 “嬷嬷,你怎敢为我做下这样的事?害我的人背后可是东宫太子,您……”她心疼的抱住老人的膝盖,主动贴上了脸颊,“我与您不过几面之缘,您就为了从安做到这样。我,我心里愧疚的很。” “傻丫头。”牌坊嬷嬷摩挲着她的脸颊,“小脸愈发尖了。那颜老头也没叮嘱厨房给你做些好吃的,补一补?” 想起颜府的日子,谢从安撅起嘴道:“哪有那么多像嬷嬷这般真心待我的。”说着又抱着老人撒起娇来,“只怪我平日里不当事,也未好好琢磨绿珠夫人的身份,那时醒来,身上没了信物,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说着想起自己被困在赏春阁的事,随口提了几句,只抹去地方,说是曾经遇到个江湖人,托对方帮忙联络,却被关了起来。 老人听得面色严肃,想了想道:“大抵是你才逃出大难,运势尽了,遇到的许是我们的仇家。” “仇家?绿珠夫人的仇家?”谢从安一脸的不可思议。 老人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样子满是宠溺,比着上次见面的陌生,这次已经如同是嫡亲的祖孙了。“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仇人。哪怕你不去招惹,难道便没有人来找你麻烦么?” 谢从安点头叹道:“是呢。我也没惹修隐楼啊。林姑娘还不是要我去死。” 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要沉着冷静,可昨晚一听到林依瑶与自己纠缠着,又吩咐楼里人对自己痛下杀令,心里还是冷了一哆嗦。 “……人心隔肚皮。我总是天真了些。”她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嬷嬷也跟着道:“你们家那老头子当年便是如此纠结。既想将你养得明白世故,又怕你真的懂得。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大,想来期间也是有许多的不容易。”说罢拉她起身,“如今你回来了。嬷嬷便还将这位子交还与你。” 谢从安不等她说完便接连摇头,还往后退了几步,“嬷嬷垂帘听政不好吗?我还是想要过回那种背后有人撑着,自己可以作威作福的日子。” 嬷嬷招过她来,握着手摸了摸,忽然笑了起来,一下一下抚着她手背道:“你这个丫头啊。难怪他会那样的疼你。”又说道:“你想要如何,只管想明白了告诉浩宇,让她送信与我就是。” 乱花迷人 谢从安看了看上前与自己行礼的丫头。 瘦瘦小小,毫不起眼,却让人觉得舒服自然。就是昨日跑进来送消息的那个。 “你叫浩宇?这样厉害的名字。可真是好听。”谢从安拉了拉她的手,朝她笑笑,又道:“不过,我不能留你。” 她简明扼要的将自己身边四个丫头的事情说了一回。“……我这里的人实在是已经够多了。那边府里还到处都是眼线。实在是不能再添人了。” 嬷嬷点头,“你一夜未归,又带个丫头回去,的确不合适。不如……” “不如我们从长计议?”谢从安笑道:“您告诉我个地方。我往后就借着逛街的名头出来寻你们,这样还能甩掉那些眼线,也能让我有机会喘口气。岂不是两全其美?” 嬷嬷笑了,“好。那我便让蕊儿去安排。” “好呢。”谢从安开心极了,拉着老人的手在原地跳了几下。 这种久违的踏实感可是真的太难得了! * 王衍回到府中,挑选着准备带去沐浴的竹简书册,听着易益回禀的消息,正说到凤清也跟了回来,带着人在城郊寻了一夜,至今未归。 “那位夫人性子当真是缜密又毒辣。选的地址就在谢氏被查封了的农庄附近,不光咱们,就连乌衣卫也不敢轻举妄动。主子……是否要给凤统领送信过去?” 王衍忽然笑道:“衍圣公府恐怕又要热闹一回。” 易益一怔,忽然记起一事:“曾公子昨晚也寻过去了,不过只是远远瞧着,并没有靠近,天快亮时便走了,大抵是瞧见了殿下与颜姑娘在屋顶说话。” “如今已经是郑夫人了。”王衍纠正一句又道:“他此刻不该是在衍圣公府给人做儿子吗?”想起那小丫头洋洋得意的说着报恩的样子,伸去拿书卷的手停了停,回头道:“记得补上郑大人的贺礼,”顿了顿又道:“还有颜府……哈,还有……”轻轻笑了,又觉察到易益还未离开,便直接回身道:“怎么了?” 易益支支吾吾,“那位郑大人还在前头等着。已经一日夜了。” “郑如之?” 王衍这下直接笑出了声,“这小子……恐怕往后还要吃许多苦头。今日就先放过他吧。你去跟他说,他等的人已经回去了,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是。” 目送易益走远,他抚着手里的书卷,自言自语道:“侯爷,可会怪我吗?” * 清晨,长安城门洞开。 有一人一骑驭马破风,正朝着长安城的城门奔来。 就在方才,一直监视着良王府的人送来了消息,说三殿下已经回府。凤清便下令折回。 就在半个月前,良王府不知为何连夜起了变故。他来不及呈报,便跟着这位殿下一路仓皇下了江南。 这一趟只是远远跟着,不敢太近又不敢太远。一怕这位真的逃跑,他无法与帝王交代;二怕这位对自己反抗起来,引来东宫事小,惊动前朝就是真的麻烦。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难过。 东宫追来的那些试探的杀手并非无用之辈。他这一路想尽法子为三殿下挡刀,累到分身乏术,战到手臂发麻,忽然一夜梦中感悟,依着这位的玲珑九窍,想必此行也是故意放出消息引着他跟来断后的。 醒来后,凤清依旧这么不近不远的跟着,忽然心里又生出些新怕。 此次离开突然,不知道宫中那位会不会此时转醒,若是追问起这位何故有此一行,他只是这般被人耍着,必然是半个字也答不出。 而这位身在福中的三殿下就在他的反复猜度和纠结中兜兜转转,绕了许多远路,更像是在寻找什么的样子。他才摸着些方向,这位便在靠近恒河涧时失了踪迹。多亏有人暗中透漏了消息给他指路,才不算跟丢了目标。 此行还有些古怪之事。 那个送信人的风格很像是当初在长安城中突然出现,到乌衣卫这里探查谢妹妹死讯的那一批。 那些人明显是新入行的行径,却胜在每次用的法子都角度刁钻又寻常自然。杀手组织查案,自然是趁着无人,暗中探究,下手只求利落狠辣,不留余地。他们这些却是用了仆从洒扫的身份,从不起眼的地方潜入,日常之中竟然就将他们乌衣卫的场子摸了个遍。 当他惊觉到这手法无赖,几乎背后发满冷汗,却因不想惹来耳目,只能装作淡定,借用警示将人分批驱逐。后来再反复确认,对方也只是查了些关于谢妹妹的事,这才渐渐的放下心来。 这两次接触到的人,行事的古怪风格尤其相似。三殿下的踪迹竟然是出现在喂马的草垛里的,若是不小心被马儿嚼了也算是个晦气。 这般行径,简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太过古怪,他当真要怀疑是不是三殿下亲自派来的人手了。 这些人的神秘身份让他猜了一路,搞得心力交瘁,如今已然回程,却还是看不明白,只能带着满心的疑问继续看这后事如何发展。 凤清刚入城门,思来想去,朝身后吼了一声:“你们直接回府。”说完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 浸在热水中的谢从安使劲儿伸了下懒腰。她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听凝绿的话,放些药材进来,也许真能缓解掉这一夜未眠的酸痛。 屋门突然被推开,脚步急促,听着却不像是女子。 愕然回头,只见郑合宜面对自己站着,身上还是昨日回门的衣裳。那张俊脸罕见的写满焦虑,几分疲倦的神色被硬生拧起的眉头压着。 她趴在浴桶上,用手臂遮住身体,仰头问道:“有事?” 对方的眼神已有缓和,却仍像往常一般直直的盯着她,照旧是不说话,也不知在看什么。 身体赤·裸让谢从安多少还是有些羞耻,便故意将手上的水甩了过去:“傻了吗你?” 这下郑合宜这才像是醒了,转过身却又站住,侧脸问道:“何时回来的?” 他这是怎么,嗓子也哑了…… 谢从安奇怪的眨了眨眼,“回来了一会儿了。刚开始洗你就来了。” 屏风后的空间狭小,虽然只是他们两个人待着,却让谢从安觉得呼吸不畅,等了等不见他走,也不说话,便语气不善道:“要是没什么事,能不能等会儿再聊?”说完也没了耐心,直接朝外喊道:“暮雪!”罢了记起暮雪不在,便将剩下的三人喊了个遍。 “热水!给我加热水!关门!” 这下子郑合宜亲眼见到了人,总算是松掉了那根绷的快要断掉的心弦。只不过谢从安胸前那抹一闪而过的红色痕迹却让他无法忘记。可那画面又不敢多想,一路就这样拉扯着心思回到了雅厅,在桌前坐了半晌,未动一下。 那究竟是个什么?伤口么? 可她伤口的位置应该是更靠下一些才对……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旁候着的甄如儿看着满桌心血渐冷,只是着急却没有办法。 她今早醒来听厨房的人嘀咕,说是家主昨日带着新妇回门,夫人却一去未归。她们候着要给夫人做吃食的,反倒是干等了一夜。 她听了这话,急急赶来,这位主子却是一言不发的坐着,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茗烟一直小心看着主子神色,瞥了眼甄如儿那侧,试探着问了句:“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谢彩正巧进来,见了这情形,直接上前道:“早晨说是夫人和大人有些急事,今日不在一起用饭。那边传来话说,两位长辈想趁着今日凉爽,睡一会儿就往郊外逛去。”罢了又道:“主子可要沐浴更衣?” 郑合宜嗯了一声,直接起身离去,留下了忍不住怨气的甄如儿。 茗烟回头看了一眼,也是有些不忍,脚下一慢,小声说道:“你且准备几口清淡些的。等等我让人送过去吧。主子睡前多少都要吃些。” 甄如儿听了脸色稍霁,过去对着那一桌子菜色又忙碌起来。 * 曾法书寻过来时,谢从安正在廊下的窗前坐着纳凉。 她披散着一头长发,身上只有件单薄的白衫,宽宽大大,毫无形状,将那松散随意做到了极致。纤长的手指把着一只同样素白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窗内的几缕轻烟被随着她的动作,被带起的轻风吹散,又聚拢起来,然后又被吹散。 曾法书赞了句好看,随手将摘来的一朵夕颜戴在她发间,作势观赏一回:“不错。” 谢从安捏着扇子,两片眼睫叠出密密重影,只给了他那副懒得遮掩的漠然。 这人明显是困了,正瞌睡呢。 凝绿将个小兀子摆了过来,曾法书便顺势坐下。“昨晚没睡好?” 谢从安只睁了一只眼睛,像猫儿一般扫他一眼,“明知故问。” “你怎么不奇怪我会出现在这里?” “若不是你自己想要看戏,那便是你主子派你来的。不过,我觉得两种可能性都不大。” 她此刻已经想明白了,郑合宜方才那副模样显然是找了一晚上的人。 快打起来 她睁开眼就见曾法书笑得神秘兮兮还一直摇头,手上的扇子便停了,冷哼一声,“可不是你那个好妹夫将你捉来的?”忽又记起牌坊嬷嬷说的白衣公子远赴陵化保护自己的话,将不耐敛了起来,强打精神劝了句:“你家主子大抵要把你卖给我了。往后还是少跟他说我的消息,换份差事吧。”说完又眯着眼睛冲着他补了句,“反正他往后也不会怎么信你了。” “这话怎么说?”曾法书也学着她眯着眼,抱臂的手指一下一下,随着她摇扇子的动作敲着节奏,显然根本没当作是什么正经商议。 谢从安慢慢悠悠道:“宫宴那日,良王府明明没有派人,又是谁让你去救我的?皇宫大内可是你能随便出入的地方?你可曾想过,万一那日被人捉住了,又或是我当真将你带去了静思殿,你都有可能会死在那里。” 她在牌坊嬷嬷那里知道了良王这一路的行程,惊觉曾法书那日对自己的救助是豁出了命的,心里虽说感动着,又有种淤堵之感。 虽然知道那几处是影卫的活动范围,但这朵白莲花身后是良王,他若真的被抓,必然会牵涉到良王府的。 卧龙观那处还埋着个大地雷,且此事这朵莲花想来也会知道些,他却还能将自己主子抛之脑后,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她? 谢从安有些想不通,又或者说,越想越烦。 这人情欠的,实在是有些古怪,又太重了…… 曾法书当然听懂了这番话,面上多了些谨慎,却仍然微笑以对。 谢从安歪头瞪着他,“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那样子像是在等他来问。 曾法书却没理会,而是转头看向门外。 谢从安跟着探头去瞧,来人已经行至了面前。 “瞧呢,是妹夫回来了。” 曾法书笑眯眯的看着谢从安,明显是看戏的模样。谢从安也学他挑眉,依旧懒洋洋的。 回来的郑合宜明显已经重新收拾过了,换了身衣裳,整个人都清爽不少,但是眼下的黑眼圈还是骗不了人。 谢从安看着两个人客气的行礼问候。 一对美男子,身姿笔挺,落落大方,衬着今日的蓝天白云,悠悠暖风,这幅画面实在是有些美好。 不料某人身子一转,忽然对着她伸出了手,“有客来访。想见夫人。” 谢从安刚养的困意满身,想也不想就偏转头道:“不见。” 那副娇嗔怪罪的样子实在可爱,郑合宜也不想逼她,只是将她端详了一阵便默不作声的进了屋子。 谢从安少了烦扰,刚好可以继续打瞌睡。 忽然觉察有人走近,竟然拢起了她的头发。她勉强着睁开眼,却没能见到是谁。 对面的曾法书却笑着起身道:“我就不打扰了。”说完一缕风似的走了。 谢从安懒懒遮住哈欠,冷不防被身后的人架着手臂捞了起来。 她吓得扇子都掉了,瞪着郑合宜又挣扎着推开,准备回房去睡,可是手臂又被扯住了,腰间也多了只手。 谢从安皱眉。 她心里自然是不高兴的,却是累得不想说话,推一把郑合宜,忽然想起什么,慢吞吞的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 郑合宜将凝绿送来的披风为她穿了,言语之间尽是温柔,像是知道她不乐意,便特意这般哄着:“夫人随我去见一见。凤统领瞧上去风尘仆仆的,像是还未回府就先往此处来了。” 听到凤清的名字,谢从安勉强恢复了些精神,不待他催促就往外走,只是还未到雅厅,已经远远瞧见不少下人都在搬抬些家饰,看着像正是雅厅里的。 “这是怎么了?”谢从安慢下脚步去问郑合宜,这人却只管捉着她的手,“没怎么。夫人快些去吧。” 谢从安的眼神略带狐疑。 他的样子分明是有些紧张,就连转头看她都不敢,定然是有事的。 难道是被什么女人找上门来了? 飞来一念让谢从安提起精神,脚下加快几分。待见到穿着软甲的凤清独自坐在满室狼藉中,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啊呀!我的凤清哥哥,你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啊?” 她挣开手上桎梏,蹦蹦跳跳的进去,拿起扇子给凤清扇风讨好,“热不热呀?”说着朝门口的人影瞥了一眼,故意高声道:“茶呢?”又围着转了一圈,屈膝下来,扇着扇子小声道:“累了吧?不如就在府上歇息半日?”那副亲近的模样,差点就激起某人的醋来。 凤清离城多日,不放心她,便先去了颜府。当听说她嫁了人,差点没把那睡眼惺忪的看门小厮给揍了。又知道嫁的竟然是郑如之,更是一路怒气的杀了过来。 此时看到谢从安安然无恙,又被这般讨好着,方才砸完屋子剩下的那点火气也早跟着消了,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想不明白,替她委屈。 “你怎么想的。好容易出了火坑……”抬眼见郑合宜过来,他忙又住口,“我倒是不知你这么急着嫁人!早知道……”对上谢从安眨着的那双大眼睛,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清楚知道颜质那对父子的心事,想是颜府内宅的日子又有什么顾及不到之处,让她不得不如此,于是长叹了口气道:“委屈你了。” 凤清的感慨皆发于心,哪里能明白这四个字对郑合宜的杀伤力。 这位东宫的红人直到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都没能从那四个字的打击里缓过劲儿来。 他当然想的很是清楚,依照自己过去的行事,难以得到谢从安身边人的祝福是必然,只是懂得和真实发生之间还是有着差距,每每都让他心里辛酸苦辣搅个不停,难以接受。 更别提他至今不清楚凤清与谢从安之间的渊源,只知她对凤清一直都很亲近的样子。两人见面也要斗嘴,她却总是能用一句凤清哥哥把人给哄好了。 被迫离开长安城的那些时日,她能做到连忠义侯府都直接托付,甚至在走前提前为他备下了曾经允诺过的生辰帖。 可是能将这二人扯在一处的,不过仅仅是温泉行宫的那场雪山动乱而已。 百官皆知当日乌衣卫中混入了贼子,被人假传命令要击杀谢氏少主。此事引发帝王震怒,凤统领也是因此而被谢侯威胁,后来的行事中多少都要顾及着这个谢家孤女。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事? 皇帝对世家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御史台那群见风使舵的角色,揣摩着帝王心思,前后递出了不少的折子。直到他为东宫搜集谢从安罪证,还从御书房的折子里翻出了不少参奏谢侯仗势欺人、以权谋私,想要借机腐化帝王亲卫的。 谢从安哄走了凤清,又一路带着郑合宜回到清苑,苦于想不出该如何赶他走,入屋一看,几个丫头已将房间都收拾好了。 冰扇徐徐,吹动满室甜香,她到此刻已经是困得有些遭不住了,还在想着要找个由头将人赶走了好睡。耳畔忽然听见一句。 ***我回来了。*** 吓得她一个机灵醒了过来,抬眼就对上了那双黑瞳瞳的眼睛。为着遮掩慌张,她一把抓住面前人的手臂,冒出一句:“你好好休息。” 郑合宜瞧出她神色有异,又听得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虽然不动声色,却已多了疑思。 谢从安用力拽了几下,对面却动也不动,心知这人聪明难哄,又对自己的怂包后悔不迭,只能耐心换了副笑脸,撒娇似的扯着他衣袖。郑合宜的手总算配合着动了几下,她便当即改为双手推着,往屏风后头走去。 “休息,你就好好的休息。哈。” 正担心婴癸能不能听明白自己这是在跟他说话,身前的人又站在床边不肯配合了,谢从安慌忙动手将人转过又按着他坐下,话到嘴边又怕婴癸生出误会,急的呛住了口水,咳嗽一声。 郑合宜伸手想去扶她,谢从安却怕他起来,反而用力将人压住,直接推倒在了床上。 膝盖磕的生疼。谢从安深吸一口气忍住了,依旧不忘颤巍巍重复着:“你好好休息……” 床上的人看着她,眸中疑色越来越深。这下更不能轻易放人了。 谢从安眼神闪躲着,抢在郑合宜开口前拖着被子假装躺下,推着他往里头挤。郑合宜顺从的靠进了床榻内侧,转过身来刚想说话,一只手忽然伸来将他嘴巴捂住。 他才皱了皱眉,那双眼睛就慌忙躲开,手掌下一刻又移到了他的眼睛上。 耳畔是她的低喃,仿佛在念什么咒语,仔细听了一会儿说的是:“我困了。我也休息。你睡觉,睡觉。” 薄唇微微勾起,绽出一抹笑意,谢从安竟然有些看傻了。 郑合宜抬手扯过被子将二人盖住,听她的话乖乖睡了。待到呼吸渐匀,谢从安这才松了口气,调整了姿势躺好。 原本只是担心婴癸的传音会惊动了郑合宜,忽又记起这府里到处是东宫的眼线,现下又来了一个曾法书……往后也许还会再多个绿珠夫人的安排…… 这样乱成一锅粥似的郑家宅子,不知还能再有什么新状况出来…… 这些人之间会不会打起来…… 慌不择路 再次醒来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又是黑透了。 谢从安并未解乏,还想要再睡一会儿,突然觉察到自己依偎在郑合宜怀里,能够听见他近在迟尺的呼吸声。 他身上的熏香味道与房间所用的混在一起,反倒更好闻了。她忍不住凑近过去蹭了蹭,小腹间猛的传来一丝抽痛,让她瞬间蜷缩起来。 身上的手臂随之松开,“怎么了?” 浓重的倦怠感显得异常亲昵,谢从安顾不得害羞,推他一把,却又跟着痛到一缩,颤抖着吸了口气,按住肚子道:“我,肚子痛。你帮我叫人。” 那忍不住的哭腔让郑合宜迅速起身寻来了大夫。 一盏茶后。 灯火之下,少女有气无力的趴在榻上,听着外头数落着三个丫头。 “夫人的身子关系着郑氏一族的香火,怎能这般的不爱惜身体……” 这话听得她眉头紧皱。 谢从安烦躁不安,却因没什么力气,只能找了个借口喊饿。可是外头的训斥还在继续,似乎没一个人听见。她又努力喊了几声,那数落声反而更大了。 难道这人是故意? 谢从安怒从中来,又忽然觉察微妙。回想第一日在雅厅的见面,老太太身边似是有个人的,可惜这会儿身体太难受了,脑袋里面全是浆糊。 听着外头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好似是个年岁是比她大些的女子……这种口吻在自己的地盘撒泼,十有八九是老太太的身边人。 心思落定,谢从安努力蹦出一声怒吼,“我饿啦!”随手将摸到的东西也丢了出去。 一地碎瓷终于打破了外头的动静。这屋里总算是安静了,耳畔却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郑公子在前厅与大夫相谈,救不得你。*** “谁要他救!” 谢从安咕哝一句,翻个白眼,趴在了一旁的矮桌上。 小丫头进来查看时刚巧看到这一幕,当即惊叫起来,“快来人啊,夫人昏倒了!” * 郑合宜带着大夫赶来的时候,清苑的主屋里满是下人。 义祖母坐在里侧,朝夕站在一旁,对着地上跪得老老实实的三个丫头。 伺候用饭的人从软榻边排到了正厅里,送上的吃食却一个接一个的被嫌弃。 老太太一见到他来便默默垂眼叹了口气,那紧抿着的嘴唇瞧着也是快要按耐不住火气。 甄如儿忽然从郑合宜身后闪出,悄悄将清苑的主屋里打量一回。她的脸上写满艳羡,嘴巴一撇,颇为不屑。 ……哪个女子不来癸水,也没见过这样娇气的。 跟来的张大夫身有自觉,知道这是内宅,便在外头站着,瞧着里头的阵仗,感慨着这位郑大人的身价。 突然一句有气没力的骂从里头传来:“狗都不吃!拿走!”粗鄙的言词让里外的人都跟着一惊。里头跟着又是一阵闹腾,显然是发了脾气,好像还在砸东西。 方才一起过来的美貌娘子柔声劝道:“主子,不如让大夫过来试试?” 郑合宜看了眼甄如儿,亲自过来请人。 张强心知自己并非胜在医术,只因自己的医馆离郑府近些,所以才会总被请来给宅中的两位长辈诊脉。 方才为这个新嫁娘诊脉,发现她的身体状况奇差,若不好好调理,只怕会耽误往后的生养之事。他在前厅纠结着该如何与郑大人开口,没想到就又被带了回来。 郑大人说的话仍是客气:“劳烦大夫劝说几句,我也好问清楚夫人的吃食可有什么忌讳。” 张强只能带着副笑脸往里走。 下人已将屋里的屏风移去了榻前。他在那屏风前的兀子上坐了,小声问道:“夫人对饮食不满,可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谢从安腹痛加上腰痛,脑袋里也时不时的跟着抽上几下,理智根本不在,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痛快。她一手撑脸,手指有气无力的覆在那矮几上:“我饿了。饿了。我要吃东西,吃肉!不要喝汤!”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飞来。好在那纱屏柔韧,闷着动静,东西啪嗒一声就落在了地上。 张强被吓的愣住,回头瞥了眼身侧的郑合宜。 这位夫人的脾气与脉象相符,是好事亦是坏事。 张强带着假笑道:“方才见夫人面色苍白,唇色浅淡,脉象细弱而涩,此乃气血两虚之象。癸水来时腹痛难忍,实为阴阳失调、肝郁气滞所致。肉食虽能滋补身体,然其性温厚,易助湿生痰,恐会加重体内湿热,使得不适更为严重。依老夫之见,眼下应当调理脾胃,使之恢复运化功能。待脾胃健旺,则可逐渐引入温和之品以助气血生成。日常饮食应选择易于消化的食物,如小米、山药、莲子等,搭配枸杞、红枣,调补而不滋腻。” 朝夕将几个丫头支使过去,分别端着方才被骂出来的食物上前给张强看。瞄去一眼,那些都是方才大夫所说的吃食,也都是被谢从安嫌弃过的。 张强无奈的回过头去,郑合宜已然瞧见了。 义祖母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个时辰,老人当是已经休息了的,不知怎么被这院子里的动静给闹了过来。 可是谢从安她自来被宠的脾气极大,还在侯府时便是说一不二的作派。就算从前被那个位子架着,遇到大事还能清醒几分,可若被些琐事惹急了,依旧是不由分说的使劲儿折腾。这样子,恐怕只有让她闹到心里舒坦了才能罢休。 郑合宜盘算着如何是好,又记起当年茗烟打听来的叮嘱:若是遇上这位莫名的发大火,只快想想最近是否有什么事惹得她不高兴了,赶紧去解决掉,许就能将人给哄好了。 还是得先找借口将义祖母生送走…… 张大夫将话音一转,道:“若夫人想要吃肉,宜选些鸡鱼之类,性质较为平和的。要切忌过量,以免伤及脾胃。”说完又冲着屏风里的人道:“夫人切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疗非一日之功,需耐心调理,方能渐入佳境。” 哪知一个东西当头飞来。“我都要被饿死了!你佳的什么境!” 若不是那屏风拦住,这次便会正正好好敲在刚巧起身的张强额上,这力道必然也要见点血。 张强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身上一哆嗦,抬手道:“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回头看了眼郑合宜,摇头叹气,“老夫告辞。” 义祖母也跟着起身,冷着脸走到郑合宜面前,警告似的说给屏风后的人听:“将那鸡汤温热了再送来。”说完便带着丫头们走了。 屏风里头又似解恨的嚷嚷着:“不喝汤!我不要喝汤!” 郑合宜亲自跟着送到了院子里,眼见朝夕被留在了门前,知道是义祖母对他还有话要说,只能先折回略作安抚。 屋里的谢从安已是气得不行,可恨身边能抓到的东西都被砸光了。烦躁之下,她顾不得肚子痛,从榻上直接站了起来,光着脚就要跳下去。身边余下的几个丫头纷纷惊叫,都丢了手里的东西过来阻拦。 郑合宜一听见屋里的动静,连忙进来,见她被一群丫头拥着,正探身要去扑那屏风,直接将人捞在了怀里,一把抱起放在了床上。 “闹什么?” 身体忽然腾空,谢从安被吓了一跳,又听出这人的话音隐隐有怒,便老实的跪坐在了床边,用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看着他,气鼓鼓的又带着些委屈道:“就因为嫁给你,我就不能吃肉了吗?” 这指责听得郑合宜一怔。他越想越忍不住发笑,低头掩过,回身找人。 丫鬟们早已看着这情形躲去了外头。 他想出去叫人,谢从安却拽住了他不肯松手,于是只好朝外吩咐道:“让茗烟去找暮雪,就问她们家夫人喜欢吃什么。”说完又向谢从安低声道:“夫人可否耐些性子再等上一等?” 果然只要笑了便是好了。 谢从安也忍不住翘起嘴角,手上松了,却朝着他伸开手臂指了指窗边,“我还要去那里。” 郑合宜将她抱回榻上,起身时默默看她一眼,仿佛在说别再闹了,转身出去时对着地上的那三个道:“起来好生照看着。往后没人敢轻易叱责你们。” 听到这句话,谢从安心中一软。 其实她也未曾明白自己闹的什么,只是身子不爽利,人也不高兴。偏还来了个莫名其妙的人到自己的地盘上教训自己的丫头。 不过他如此的安排,她倒是高兴的…… 其余的丫头都被叫走了。这屋里的那三个轻手轻脚的进来收拾。 倾月不知道干活,只是呆呆站着,手里攥着个什么冲着谢从安愣愣的笑。 谢从安看着心里又是一软,招手让她过来坐下,给她揉了几下膝盖,小声的问:“疼不疼?” 倾月点头又摇头,一下一下的踢着脚,还是看着她笑,乖的窝心。 谢从安摸摸她的头,“等等陪我吃东西。” “嗯。”倾月用力点头。 凝绿与寒烟忙着将方才丢出去的摆件都拿来归位,又将坏了的堆在一处,商量着明日去找仝管家换批新的过来。 手到擒来 谢从安一回头,发现倾月手里攥着的是个布娃娃。 “这是谁做的?” 寒烟正好过来,答道:“是凝绿的手艺。” “我能看看嘛?”谢从安问。 倾月痛快的给了她。 娃娃是用些边角料攒的。五官也是用针线缝出来的,虽然有些粗糙,但是胜在可爱。 谢从安赞了几句就还了回去,摸摸倾月道:“你玩吧。” 倾月举起娃娃,得意的与凝绿看,似是要她知道夫人也很喜欢。 凝绿也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问谢从安:“夫人喜欢吗?” 谢从安点着头,忽然想起了自己从前总爱抱着睡觉的小熊。“不然,我想一个样子,你帮我做个大一些的吧?” “大的?”凝绿比划一下,“这么大?” 谢从安想了想,“拿纸笔来,我画给你看。” 她跪在软榻上,几笔将那玩偶的样子描了出来,解释道:“这是只熊。要找两颗黑玛瑙做眼。鼻子么,我还没想好。既然是动物,那就把布料换成皮毛。明日你们去找仝全,将这些东西都要了来。我再想一想,都写出来,你们只管找他要去。” “做个娃娃要这些东西?”凝绿与寒烟相视一眼。 即使是宫里的出身,她们也没见过这样奢侈的行径,着实是被这个主子惊到了。 “一个娃娃能玩好久呢,”谢从安不以为意,大笔一挥,“还要多多的棉絮塞在里头才好抱。要记得选那种好的皮毛料子,不然抱起来不够软和。颜色也不能太浅了,不然容易脏。” 谢从安越说越兴奋,“还可以塞些晒干了的花苞进去,这样抱起来就香香的。不过……花儿得用药水炮制,这季节也有些晚了……罢了,还是用香囊吧,隔段时间还可以拿出来换换。我们先做一个出来。至于肚子里装些什么,就等快做好时再说。你们也可以随意想想。要是做出来了,你们必然也喜欢的。就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娃娃的。” 夫人得意的样子引得寒烟与凝绿对视一眼,齐声问道:“肚子不疼了?” 谢从安伸手去摸小腹,嘿嘿笑了,“这会儿倒是不疼了。”却又撇着嘴道:“可我实在不想喝那个油腻腻的鸡汤。” 外头的房门突然开了。 见到屏风后探出头的是月儿妈妈,四人这才一齐松了口气。 月妈妈怀里揣着个汤婆子,手上单抓着一只碗,晃晃悠悠的。两个丫头忙迎去接过,倾月跳下榻去,乖乖站在一旁。 谢从安一眼就看出了两个丫头的为难,伸手将汤婆子收了,又主动将碗接过,瞥了一眼刚要放下,月妈妈却开了口:“夫人喝了吧。那……” 她一见谢从安看来,反而紧张的又说不出话了。 谢从安只好笑笑,闭着眼将那碗有些粘稠的红糖鸡蛋粥一饮而尽。 凝绿已经贴心的倒了茶来漱口。 谢从安眯起眼,压住了随汗而起的脾气,将喉间的腻烦用茶冲淡了才扯出个笑来,“喝,完了。” 月妈妈激动的连连点头,手里拉着倾月,嘴里不停说着:“那就好。好,好,好。” “雪妈妈怎么没来?” 厨房这种地方,她自然是比月妈妈要熟悉的。 月妈妈往外看了一眼,小声道:“去看女儿了。” 谢从安这才记起郑合宜的吩咐,知道必然是放心不下,趁机过去看看,便点头道:“这几日劝一劝雪妈妈。等时候到了我定然会让暮雪回来。只是有些事现下还不方便说,关着她也是为了护着她。莫担心才是,自己府里,我不会让她有事。” 月妈妈激动的眼圈都红红的,只是点头,手里紧紧攥着倾月的手,又时不时的摸摸她的头。 谢从安知道她有心事,也不催促,只是默默的喝茶。对面的人果然拉着女儿一起跪下了。 “这是干什么?”她要下地去扶,两个丫头已经分别把人搀了起来。 月妈妈激动的眼角挂泪,“我就是,老妇我,我想给夫人磕个头。我想谢谢夫人。”说着眼泪断线珠子一般的接连掉下,“昨晚那…我…我虽能做些事,可我女儿……”她哭着转头去看凝绿和寒烟,嗓音哽咽的不能成句,过了好一阵才将话说完:“夫人,还有几位姑娘们都对我家月亮那么好。我,老妇我真的。我给你们磕头吧。谢谢你们这样照顾我女儿。” 谢从安明白过来,便坐正了与她认真说起话来:“不必再多礼了月妈妈。你每日也都是辛苦在做事的,莫要总是觉得亏欠。况且她们几个都跟了我,自然就要被我护着。听外头都说你事事上心,就连仝全那里对你亦有夸赞。咱们院子里的人虽不多,你和雪妈妈也都是用了心在照顾。今日你既然开了口,我便也趁机多说几句,也想要你从今往后都记在心里。过去的日子苦,那是地方和人都不对;如今不再吃苦,那就是地方和人都对了。无论还有多少的好事,要都记得皆是你应得的,只管大方接受就好。况且小月儿可爱,我们也都喜欢她。这也是她应得的。你要将心放在肚子里,好好的过日子,往后,都只会越来越好。” 月妈妈听得一脸老泪纵横,不停抹着,头点的就没停下来过,连倾月都有些看傻了,拽着她衣角,愣愣的站着。 “做我的人,往后都要骄傲些。毕竟,我可不允许自己的人被欺负。” 月妈妈对谢从安使劲儿点头,抬手抹了把泪,笑了起来,“那我去看看吃的如何了。”说完要走,又回头嘱咐一句:“夫人,千万,别再,着凉。”说着指了指那双光着的脚丫子。 谢从安利索的将腿盘起来,把裙子拉去盖上,又冲着她笑了笑。月妈妈也跟着笑了。 倾月跟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看着三个人道:“吃东西?” 谢从安点头,“吃东西。但是再等等。” 倾月道:“还没来?” “对,还没来。”谢从安换了个姿势,想要将方才说的东西都列在那图纸上。倾月却几步过来,一把将画纸抓起。她还未及制止,那丫头就又玩起了边上的石砚墨,将墨沾了一手,黑漆漆的又往嘴里送。 谢从安慌的抓住,“啧,你这丫头。” 凝绿将人带去洗手。寒烟凑过来道:“不如主子说,我来写?” 谢从安看着那双透出渴望的眼神,忽然明白过来,笑着将笔给了她,“你来。” * 第二日。 谢从安哈欠连天的到采露堂吃饭,正遇到郑合宜下朝回来。 他穿着一身官服就直接过来,吓得两位长辈起身追问怎么回事。 郑合宜忙得解释,又是一通的行礼问候才将两位让了坐下。 谢从安在桌边困得连连点头,忽被身后的寒烟推了一把。她眨了眨眼,看见郑合宜站在旁边看着自己,揉了揉眼睛问道:“干什么?”抬头间不小心对上了桌子对面望来的一双眼,忙吸了口气,朝身边这位正色道:“夫君吃饭。”说完见郑合宜不动,便拉住他衣袖拽了两下。 郑合宜顺势坐了,旁边伺候的甄如儿倒是一脸大惊小怪的样子。谢从安撇去一眼,正巧看到苏蔻低头,不过她身边的流玉瞧着也有点古怪。 谢从安懒懒看着桌上的饭菜,慢吞吞的琢磨着要吃哪一口,手边忽然多出一只信笺。 “这是门房交来的。说是一早就送来了,指明要给夫人的。” 看见华宝斋的印记,谢从安忙得接过,想要拆开时发觉一屋子的人都盯着自己,便随手塞进了袖子,笑笑道:“多谢夫君。” “难得见你如此乖巧。” 凭空而来的男声让这一屋子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谢从安翻个白眼,嫌弃的啧了一声:“坐下吃饭吧你。” 曾法书看她一眼,还是守着规矩去与两位长辈行礼,之后才过来坐在了她身侧。 他忽然冒出一句:“你不是不爱吃这个。”说完不等寒烟侍候,直接将谢从安手里刚端起来的粥拿走了。 “就你知道。”谢从安小声吐槽。 “昨晚那么闹腾,还能有谁不知道呢……” 谢从安耳根微烫,咬牙切齿的勺起油盐笋子放进他碗里,“堵上嘴巴。好好吃饭。”说着注意到了他的衣衫,讶然道:“怎么还是这件?”下意识看向郑合宜,“没备新的吗?”反应过来这事不归郑合宜管,只是仝全不在,也不知道该问谁去。 一旁的谢彩已上前道:“曾公子的衣衫鞋帽都是备齐了的。只怕是款式模样未合君意。咱们这就叫人安排新的去。”说完便一路小跑着出去。 谢从安微微挑眉,小声质问那朵白莲:“你这又作的什么妖?” “我哪敢啊。”曾法书语气古怪的看着手里的碗,“如今连穿什么衣裳都要被人管着。这日子啊,真是一日过得不如一日。” 这下谢从安懂了,他是在怪自己把他硬塞给衍圣公府,要来秋后算账,索性放下了筷子,一字一句的分辨起来:“管你如何穿衣的是颜府,那也是当你同自家人一样的约束教导而已。而今这里是郑府,为你准备的都是待客的礼节。你可看清楚了外头的牌匾再说话?” 错杂纷繁 “哎呦喂,才嫁过来几天呐,这心里就都偏着他啦?”曾法书瞄着郑合宜道:“照你说的,颜府待我是自家人,在你这儿,我就不是自家人了呗?” 一句话噎的谢从安无从分辨,只能拿起筷子道:“吃饭。” 曾法书却忽然嗤笑一声,放下不肯吃了,“不必麻烦什么待客礼仪。我只要你来准备我的衣裳。” “闹什么啊?” 眼看对面的两位长辈频频回首,谢从安用力拽他一把,警告道:“老实点。” 曾法书突然凑近了道:“既说我被原主弃了,往后也该你这位新主子养了。” 谢从安原本还要生气,听完这话心中一动。 现今已与绿珠夫人接上了头,若再能让白莲花与婴癸帮手,里外一起发力,定能将那个东宫太子给弄下来! 心中一喜,她将手一挥,“没问题。吃完饭就带你去买。” 郑合宜早已将两人的话听的清清楚楚,忽见谢从安这样欢欢喜喜的给出承诺,心里顿时更不是滋味,又偏偏记起昨晚义祖母的话来。 “……她的那个义兄,外头传的也是沸沸扬扬,说什么样话的都有。那人与颜七姑娘并非血脉之亲,两人流落异乡,又是彼此依靠着长大,想必还是有些什么,不然怎会连送亲那日都穿着白衣。如此张扬又不懂规矩,哪能怪衍圣公府要将他留下训了两日。就连在他们府中私塾读书的那些个都听见了书房里的训诫声。衍圣公对此不满,对外却从未吐露,显然都是藏了心思的。你这孩子怎么去了一趟还将人领了回来?可是那个七姑娘特意哄你这样做的?我知你意在仕途,答应娶她全为了氏族着想,可这大宅里的事务,亦不可掉以轻心,往后也要多花些心思,好好地开枝散叶,莫要再做傻事!我已叫朝夕去嘱咐了仝全,过几日便寻个借口将那位义兄送走。到时你莫要做声,只防着这人留在府中再留出麻烦来!” 郑合宜对谢从安的性子再清楚不过,知道这些琐碎与她无关,却也难免心里又跟着翻搅几回。 昨日见到他二人时,她的发间还戴了朵花。 她戴花自来都会选些大朵繁盛的,只因侯爷总夸她戴起来有派富贵祥和的气度。得了这句话的她,便似是得了圣旨,只要一懒得梳妆便会作那幅打扮,一举两得,哄老人高兴。 昨日那花一看便知不是她选的,想到两人戴花的场面,他心里就酸的难受。 撇开二人兄妹的身份不谈,她与曾公子如何亲密,他也都看在眼中。 郑合宜压着心里的酸楚,恰逢曾法书含笑瞥来一眼,终是没忍住放下筷子起身。 “夫人兄长慢用。” 突见自己的金主走了,谢从安迅速往嘴里塞了几口鸡肉骰子,拈起一块甜糕追了出去。 “郑合宜。你等等我。” 裙子被路上的花枝给挂住了,她追到跟前时,郑合宜已经站住等了一阵。 谢从安扶着肚子,咳了两声,语带埋怨,“我这才好了些,你倒是狠得下心。”说着将手里的糕塞了满口,一边努力嚼着,一边拍着胸口喘气。 郑合宜往前走了一步,没能伸出手来,眼神中却依旧关切,“肚子又疼了?” 谢从安抓起他袖子擦了擦,忽然抬头给了个笑:“我想出门逛街去,你得给我发钱。” 郑合宜看着面前的手掌,一言不发。 “不至于这么小气吧……我们都成了婚了,不就该你养我吗?” 谢从安讨钱讨的理直气壮,冷不防被问道:“方才夫人的意思不是要为兄长置衣?” 她听出了这其中的计较,又想不出话来搪塞,一时间气道:“算了。反正我现在也不是没钱。”说完要走,又反应过来:“我的钱都在哪啊?” 寒烟已经跟了过来,一听见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忙去看郑合宜脸色。 可是谢从安还在嘀咕,嘴里的话已经变成了要找嫁妆,还一把拉住寒烟,着急要走的样子催促着:“走吧,咱们回去拿钱。”说完忽又站住了,脚下一转,笑嘻嘻道:“郑合宜,你帮我个忙呗?”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位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 谢从安看着面前莫名其妙就变了脸的人,眨巴着眼睛,心里偷偷打起了退堂鼓。 对方还是先开口了:“夫人何事?” “嗯……你能借我几本书看看吗?” 难得问的老老实实,其实是谢从安害怕被拒。 读书这等事来日方长,可是外头的好书难找,府上能有现成的拿来,总要省下好些功夫。 郑合宜忽然牵起她就走。 谢从安脚下匆忙跟上,看了眼后头跟着的寒烟和谢彩,心里有股气渐渐冒了上来。 每次都牵狗似的拽着溜她,总有一天要把这人的毛病给改了…… 颠簸了几步,眼看着前头到了清苑,她便站住不肯走了,拽住了郑合宜道:“去哪啊?” 身前人朝着远处的一个圆洞门瞥了一眼,口中道:“夫人跟着就是了。” 谢从安撅着嘴,脚下慢慢吞吞不肯配合,一路哼着“我累了,不想走。” 郑合宜忽然站住了脚,伸手接住了撞上来的她,问:“那还买衣裳吗?” 谢从安抱着他的手臂,正不知该怎么回答,谢彩已瞧出了矛头所在,在一旁插话缓和道:“主子的书房到了,夫人想要什么书,不如先进去看一看呢?” 谢从安探头一看,郑合宜身后果然是个黑洞洞的屋子。白墙黑瓦,除了大,看不出一丁点的特别。 她特意回身拉了寒烟进去,入内便觉一阵凉意。 这书房大得惊人,里面满是柜子,每一个都是顶天立地的高度,上头摆满了书册,有点兰台那个藏书楼的意思。 谢从安边看边嘀咕着:“你们郑家府邸是搞了个图书馆啊……” 寒烟已然看傻了,仰头望着,不住的惊叹:“好多的书。” 谢从安在里头到处溜达,忽然看见一面墙上开了个菱形的双层隔窗,觉得新鲜,便往前走了两步,忽觉得身后有人跟来,转头一看,又是郑合宜。 她四处打量了一回,故意取笑道:“可是在这里头藏了人,跟的这么紧,是怕我知道?” 郑合宜根本不理会她说的什么,走上前来,一副正经商量的口吻:“夫人既然喜欢这窗子,不如就在这里给你置个软榻?” 谢从安转头看着他说的地方,微微点了下头,“这窗纸得换了,还有……”正思索着外头是何种风景,忽然反应过来,皱着眉道:“我要借书。拿回去看。” 郑合宜却只给了两个字:“不准。” “你要不要这么小气啊?”谢从安瞥他一眼,伸手垫脚的往一旁的架子上探。 方才就看见那上头摆了几叠套了书封的,肯定是宝贝。 郑合宜早已看出她这是又起了反骨,可是心里冒出的欢喜根本止不住。 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这般喜欢她跟自己胡闹,甚至越发有种期盼,想她能这样一直跟自己闹下去。哪怕就是像昨晚那般的使性子,他也想要宠着,惯着。 若能早些让她习惯了,往后是不是就会离不开他…… 寒烟闻讯赶来,看见夫人的行为想要去拦,可这书房的主人就在一旁动也不动的看着,又不敢贸然行动,只能与跟过来的谢彩求救。 谢彩不负所托,上前劝说道:“夫人莫要误会了主子。这间书房里都是老宅里存了多年的宝贝,亏得天恩浩荡,与旧日的宅邸一齐赐还了郑氏。至于书册不离此处,也是从前就留下来的规矩。所以不论是什么身份,都只准在这屋子里头看书,不得带往别处去。” 谢从安够了几次都没够不着,已是有些薄怒,一副你少骗我的语气叱道:“少跟我胡说八道。他昨日还在车上看呢,怎么就不许带出去了。” 谢彩忙得解释:“那都是外头买来的闲书,有的是官衙送来的邸报,不与这些珍贵古籍相干。” 谢从安哦了一声,觉察到寒烟在扯自己袖子,语气便也软了,手也收了回来,“那也配个桌子吧,待我没事了好来这里写写画画什么的。”说完拉起寒烟就要走,没想到又被这小子拦住了。 谢彩磨磨唧唧,朝着郑合宜看了几眼才丢了半句话出来:“夫人方才说要逛街去?” 谢从安将面前这人又好生打量了一回。 当初赶了谢墨出去,她与三阁要人,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要绝顶的聪明机敏,这样才好贴身照顾郑合宜这个闷葫芦主子,少让他在侯府里吃亏,也莫被人欺负。 想起这些旧事,少不得心中默念:自己选的,自己选的。 谢从安忍着脾气问:“怎么了?” 谢彩好似知道自己在夫人这里得了面子,当即便是弓腰驼背的,言语间愈发恭敬起来,“前些日子为了迎接夫人入府,咱们搬家搬的匆忙,许多琐事也都因此耽误了。既然夫人要去买衣裳,不如主子也与您同去,刚巧将后头两季的衣裳也都一起置办了,咱们也能省了力气再去请人。” 竟然是你 这小子的确是一副乖巧机灵的模样,可是谢从安听了这一番话,终究忍不住了,直接抱臂问向他的主人:“你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这长安城中,但凡有些家底儿,府里人要量体裁衣无不是专作的安排。这是打量她新做主母,糊弄着要看她笑话呢? 谢彩看出了端倪,赶紧又去为主子解围:“夫人莫恼。当真是咱们漏了主子的衣裳没有置办。这府内关于主子的大事小情,都是归于小的与茗烟哥来单独安排。前些时日我俩因这婚事给忙活乱了,也没来得及报与仝管家和那位夫人知道。今日想必是个好日子,夫人方才提起衣裳,小的才将这处错漏记了起来。既然已是私下跟到了此处,也就斗胆跟您讨一回赏。小的必然将这书房的软榻桌案给安置妥帖了,也请夫人能高抬顺手让小的们免去一顿责罚。” 谢从安左看右看,将这一对主仆好生打量了一回。 自己的小厮跟夫人大言不惭的数着犯下的错误,还厚着脸皮盘算让她帮忙解决。郑合宜这个做主子的竟然能做到壁上观? 简直要被他这个人事不关己的模样怄死了! 给他个聪明小厮也用不好,竟还能被欺负回到自己头上!这么看来,苏蔻跟他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倘若这个谢彩不是自己当年亲自挑出来的,此刻必要呵斥一番,让人就地按倒,打上一顿板子才算。 “行吧。”谢从安咬着牙上前拉起郑合宜,“买衣裳去。” * 离府的马车上,四个人八只眼对了一路。 终于到了家有名的成衣铺子。谢从安一进门就抓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塞去让两人试穿,又吩咐寒烟在店里等着,然后借口要喝果茶,偷偷的溜出门去。 到了糖水摊前,因为时辰太早,店主都还没将东西摆利索。她只说不急,便在一旁的桌边坐下,读起了早上收到的那封信。 其中果然写清楚了那只玉钗的来龙去脉,顺带提了几句老头贾费,信笺下还留着一行小字,看那地方,像是个民宅。 她问明方向,嘱咐糖水摊主将喝的做好后送去成衣铺子,又偷偷给寒烟留了字条,叫她跟谢彩商量如何哄住那两个,然后就直接跑去查案了。 距离贾费死去已经快要一日,也不知道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很快就到了地方。谢从安没着急进去,反而蹲在了墙脚。 她心头莫名的有些泛怵。 还记得第一次翻墙进别家院子,结果是被当场拿下,后来敲昏了送回的扶风坊。第二次翻墙更是直接,被林依瑶随意就给收拾了。 那些丢人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也不知道假张庐被发现了没…… 忽然记起骷药塑颜,谢从安后知后觉的抱紧了手臂。 万一后续做事惹急了那只狐狸,又或是被东宫用后抛尸,搞出十个八个的谢从安林黛玉颜绥宁的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若是那样的话,绿珠夫人不就也没什么用了…… 还是要先将这处的问题解决了,把自己作为绿珠夫人的特殊信物给搞出来,以防后续生变。 * 道旁的一处墙影中,有个人影正偷偷摸摸的看着谢从安蹲在地上苦思冥想,已经焦躁的忍不住在原地嘀咕起来。 “这郑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独自前来,还这般鬼鬼祟祟……” 半晌后,终于见得谢从安翻墙进去,不禁也跟着好奇,趁机转换到了对面另一家的院子里,躲在檐下的柴堆里偷望着贾费家的动静。 正在忙着探索费老宅院的谢从安并不知道,躲在角落偷窥她的这个林江,前日曾与她同在牌坊嬷嬷落脚的田庄里,并且还在第二日一早的堂后夹道中见到了自己。 那时,沁蕊姑娘见林管事盯着谢从安,满眼的好奇,便随口提了一句,说她是夫人特意接待的贵客。如此一来倒叫林江想起了华宝斋这一场纠缠,只能将最近与她牵扯了的这一场乌龙从头到尾,如实的回禀一番。 没想到沁蕊姑娘竟是毫不在意,只嘱咐叫他满足这位的一应要求,又说那凤凰金翎的事情并不打紧。 想来这位是有些能耐在身。他也不好再因为年纪而将人轻看,回去之后便老实将查到的信息都整理写下,派人一大早就送到了郑大人的府邸。 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又或许她能让黄金翎的麻烦有转机? 林江的心思才定,又听到有动静过来,连忙藏起身影。 一队官差带着个抬死人的布担,跟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了贾费的门前。 林江不由暗叹:原来是他。 后头两个一高一矮的官差上前,看了一眼那闭着的门,“就是这儿?” 男子点头,说话的那个一脚将门踹开,直接问了句:“哪儿呢?” 这群人进去不一会儿便冒出了几声咒骂,想来是发现尸体了。 * 谢从安躲在梁上,探头看着院中的人。 除了那些骂骂咧咧的官差在到处翻找,领路的年轻人形容齐整,有股子不属于这贫民窟的气质,虽然满脸的焦急,身上的旧衣却是干净妥帖,言行举止看起来也是读过书的模样。 院子和屋子的里外都被翻找一通。那年轻人眉头紧锁,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几个抬着布担的官差却都是因差事在身的不耐烦,时不时的问一句是不是看错了、记错了,语气中满是再搞不定老子就给你两拳的恼火。 那个年轻人也是懂事,不论如何也不松口,只是跟着一起里外翻找。 两个带头进来的官差,高个子被叫作楠哥,举手投足间有点书生气;矮个子那个,小眼睛,满脸的坑洞,一副蛤蟆样,瞧着就不像是好人,却似对身边的伙伴很是推崇,不论走哪里都跟着,遇事先看对方脸色。 这二人一直等到寻得差不多,所有人都往外行了,才使了眼色一起往里屋走,恰巧给了谢从安偷听的机会。 “楠哥,此事蹊跷。好端端的尸体怎会不见了。那报案人又是个姓谢的,咱们不然就找个借口将此事推了,回家躲上几日?” “谢家大族,人口众多,可那人死后,他们都躲回少丘去了。今日的这个,哪怕真的是沾亲带故,应当也不妨事。你我本就是走了门路进来,还有军籍那事在身上捆着,若真惹了注意,反倒更麻烦些,不如就这样混着,或许能平安度过。” 矮子果然毫不怀疑的点头,出去就又对那年轻人训斥了几句,听着意思是准备走了。外头的林江看见先前出来的担架竟是空的,早已紧张的顾不得藏了。 这是没有发现尸体?……难道是那位郑夫人做的? 终于等到里头那两位带队的官差出来,二人围着贾家的大门和墙壁又左右前后的挨着看了一回。 那个矮个子又在骂人,听着意思是遇到了什么古怪。高个子让年轻人赶紧出来将门锁好了,跟他们回官衙去。 这三人前脚离去,里头的郑夫人便如飞燕落地,从墙头翻了出来。 林江惊叹一声好轻功,只等着看她下一步要去哪里,却见她鬼鬼祟祟的跟在了那三个人的后头,心里不禁又是一惊。 此女放着自己郑夫人的头衔不用,竟然亲自上阵去查一个这样的小案子,难道这里头当真有什么特别紧要? 总不会与那个东宫红人郑合宜有关? 他心中生疑,联想到最近沁蕊与夫人忙碌之事,脚下直接跟了上去。 * 谢从安一路到了顺天府衙之外,心中天人交战,想不好到底要不要进去。 万一那个不长眼的赵府尹还在,自己被抓了,就是另一番故事。 腕间突然一紧,耳畔的声音带着股不易觉察的怒气。“夫人怎么逛到这里来了,让为夫好找。” 谢从安回过头就先被远处的一人吸引了注意。 曾法书难得打扮的极为素雅,站在那里看着她笑的样子,恍如旧日里的郑合宜,只不过罕见的对她有着明媚的笑。 恍神一瞬,谢从安心里跟着难受,便刻意将脸别开了。身旁人似乎觉察出了什么,手上松了力气,语气亦有和缓,劝道:“回府去吧。” 谢从安看了眼身侧,郑合宜反倒是一身白衣金饰,像是个冷艳版的白莲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实在让人看着出戏,于是笑了起来,拉起他的手臂左右瞧着,“你们两个这是要玩变装游戏?”忽然意识到寒烟就在远处看着,没敢过来,恐怕是挨了叱责,她收了笑脸,正色道:“我想去问问那晚的事。” 郑合宜不同意道:“夫人若是担心暮雪,我将她放出来就是了。”哪知却得了句听不懂的话。 “恐怕我们不去问清楚,官府也会上门要人了。” 谢从安不是什么小题大做的性子,她这一句没来由的感叹,让郑合宜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曾法书隐约猜到谢从安忽然消失又出现在这里,必然与那晚的琉弘馆之事有关,于是上前几步问道:“怎么回事?” 再生意外 如今又多了具失踪的尸体,谢从安能从何说起,只好搪塞一句,拉着郑合宜撒起娇来,“我不喜欢坐等。你就带我进去吧。不然,不然……我就自己想办法。……也行。” 郑合宜心知她会如此,必有缘由,却实在担心那个赵府尹见过谢从安的真容,不肯轻易松口。 “不行。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我便出面帮你料理。” “不要。”谢从安直接黑脸,一把将人甩开,“算了。你走远些,别妨碍我做事。”说完就往台阶上闯。 曾法书趁机拉住了她,“进去再说,哪儿那么多麻烦。”说着使个眼色,两人便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 郑合宜被迫赶鸭子上架,无奈的跟在其后。守门的衙役出来见到这位,自然而然的叫人开了侧门。其中一个还嘀咕了一句“今日怎的这样热闹。” 谢从安听见了,心思也跟着几转。 曾法书看戏的计谋得逞,正是暗戳戳的得意,袖子忽然被扯了一下。谢从安靠近了小声提醒:“你收敛些,身后那位不好惹。” 曾法书暗笑:“那你怎么不怕他,还总要惹着他生气?” “他欠我的。”身旁人低声说话的样子格外小心,“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你不一样,往后少得瑟些。”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的旖旎遐思,当真是在就事论事。 曾法书仍不死心,叨念着救命恩人四个字,语气古怪,惹得谢从安接连又看他几眼。而此人却回头一瞥,正瞧见身后的那双眼瞳,传言中最最引人瞩目的流光之色忽然就暗了几分,不由得明白了大半,心中感慨起来。 谢从安正急着冲进去寻人,没想到迎面见到个熟悉背影,脚下顿时慢了。方才在贾宅中说悄悄话的那两个官差竟也刚巧从里头迎了出来。 一声“谢大人”差点把偷瞧的谢从安下巴惊掉。她脚下一拐,躲去了曾法书身后,露出头来悄悄看着。 那位谢大人与两位官差回礼,道了声有劳,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实在熟悉,还让她有些忐忑不安。 “谢大人客气了。”程楠依旧客气有礼,孙霸的脸色是一如既往的别扭难看。 那只蛤蟆方才在贾费的院子里一直是满嘴脏话,脾气差是显而易见的。 谢从安在心里给这矮子画了个叉,哪知那人倒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一抬眼就瞧见了对面的这几个,还发现了躲在后头偷窥的她,当即眯起眼就骂了一句,径直走了过来。 谢从安只顾着躲避,漏掉了谢珩认出她时的震惊模样。 郑合宜主动行到这惹事的二人身前,朝着谢珩示好:“不知谢大人为何会一早来此,能得如此巧遇,不如等等一起小酌几杯?” 孙霸瞧见谢珩恭敬还礼,脚下顿时收慢,臭脸也刻意收敛了几分。 谢珩还是那副常见的和暖浅笑,却难得拉长了回应间的沉默,显然心有琢磨。 只怪谢从安不了解郑合宜的为官人设。平日里就连跟这顺天府尹都冷言寡语的东宫红人郑如之,怎会忽然对一个礼部小官这般的和颜悦色……更何况对方还是他最恨的谢家人…… 在场的大多都在琢磨这其中是有什么缘由。想起前几日郑大人连夜送来的死尸,孙霸小心退后几步,看着这两人客气一番。 谢珩的语气明显是在搪塞,“下官今日是来处理些私事,还是改日再去叨扰大人。” 谢从安敏感的抓住了私事二字,转去站在了郑合宜身侧,直愣愣的追问:“什么事啊?”罢了见那谢珩没听见一样便改了伸手去拽,被郑合宜眼疾手快的制住了。 看向她的那一双眼睛似嗔似怪:既是别人私事,怎好当众追问。 谢从安看懂了却不想理会,努力挣扎几下,眼看那三个人就要走了,只能大喊一声,“等等。我要找贾费,你们可要帮我寻人。” 两位官差同时转头看向谢珩。谢从安心知有用,更忙的要挣开手上束缚。 孙霸低声骂了一句,转头呛道:“这里是顺天府,你喊什么喊?” 谢从安挣开了,忙上前解释一回:“我与谢大人一样,也来处理些私事。您看我该去哪里给钱、领人,交代来由?”说着上前捧出手里的银子以示好意。 孙霸要过去时却被拉住。程楠给了个眼色,又扫过站在谢从安身后的两个男人,客气问道:“那贾费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欠我钱。十块金锭的定钱,东西都没见到,人就没了,定然是卷了我的钱跑了。你们可要帮我将这人找出来!” 谢从安的胡说八道还是张口就来。曾法书早已司空见惯,在一旁边笑边点头。郑合宜不置可否,却侧脸看向他侧,一副避而不知的样子。 程楠从这场面中读出了几分真切,又不好拆穿,微微有了几分不耐,忙也垂眼掩去。孙霸与他熟稔,瞬间便觉察到了,怒气上了脑门儿,手中直接捏紧了拳头。 眼看着一场冲突在所难免,就在这要紧时候,顺天府尹赵承泽匆匆而来。 一见到郑合宜,这位便喜笑颜开的攀谈起来,亲热劲儿十足。谢从安看了眼一直被晾在一旁的谢珩,故意凑上前道:“赵大人今日好足的精神。”忽然发觉赵承泽对着自己一脸震惊,恍然大悟之际猛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不如趁势将今日之事一步到位——刷完新身份就咬定自己是此案苦主。 要搞太子,就必然少不得与官场官差一类的人打交道,如此设计一回,往后再出入顺天府这种地方也会方便许多。 她抓紧时间,信口开河,将自己到华宝斋找人雕玉之事说了一回。贾鸣与她介绍手艺人之事也被移花接木。 赵承泽在官阶的威压之下,只能被迫接受了颜氏女即为郑氏妇的身份,也顺了谢从安的心意,发话让官差拿人。 谢从安默默回身与曾法书换了个眼神,让他安心,自己则盯住了谢珩,又悄悄地挪去了他身后。谢珩觉察到了,转过身来,她便给了个大笑脸,却没想到这人也是微微一笑,竟然也顺着她的意图,与众人一同去了公堂后的小屋里等候。 谢从安磨磨蹭蹭的过去,心里却因着谢珩不反抗的行为忐忑起来。 这行人都是被赵承泽特意请到小屋里喝茶的。不说最前头忙着官场交际的两个,谢璧环本也是只狡猾的狐狸,怎会如此不设防…… 好容易熬着等到赵承泽问起了谢给事到此的目的,外头忽然报说有犯人带到。 谢从安等待不及,直接起身溜了出去,一见又是个老头在堂下跪着,心中一堵,再仔细瞧了,并非是那贾费死而复生,才发觉方才跟了官差出去的曾法书未曾归来,下意识脱口问道:“人呢?” 这质问的语气太过放肆,惹得孙霸小眼睛一瞪,眼看着就要骂人。程楠忙道:“夫人莫急。”赵府尹正巧进来,他二人这才继续解释:“何库失了踪迹,小的们只能将他的老爹抓了来。” 谢从安站在一旁,心里一时火烧火燎的。 她这几日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倒真是忘了坏蛋会逃跑这等显而易见的事,想起白莲花的去处,心底才算安定几分,脱口问道:“人是何时丢的?”见那何老爹还是懵着,便耐着性子等了半晌。 可这老头不知怎么就是不肯答话,害得她只好转去与赵承泽求助。 自从这狗官认出了她的身份,反倒是一直盯着郑合宜,都已经到了这会儿还在忙着叫下人送茶过来,当真是个只知道跪舔的东西! 原以为当日他能不畏强权,为自家田庄上的寡妇叫屈,是因为自身正直,为民做主。这下看来,大抵只是为了帮晋王做事,倒是她看错了人了! 郑合宜见她如此焦急,便主动提起道:“这位老者怕不是受了什么惊吓?” 赵承泽已经因为这郑大人塞进狱中的三个死人困惑了整日,直到方才见了谢从安,才从这乱七八糟的关系里琢磨出了一点意思来。 若是这谢家少主死而复生,为了报仇又设计嫁入了郑府,那么成亲第二日就当街杀人,郑府又将死尸扮作活人交至大牢的这一番行事就有了情理可循。 所以,这位在官场上一直以冷眼对人的郑大人才会忽然对自己热络起来……大抵也是为了确保自己不会被牵入案中。 早就听闻太妃在宫宴那日乱点鸳鸯谱,原来是这对仇人顶下了夫妻的名头在过日子。 不过,这种才刚嫁了人就上街惹事生非、刀光剑影的风格,还真是那谢氏少主才有的…… 堂上众人都在等赵承泽发话,他心思落定,款款摆出官威,只问那两个派去拿人的官差:“怎么回事?” 程楠回禀道:“小的们带人回来时与一个拉货的驴车差点撞上,想是被惊到了。” 谢从安却嗅到了不寻常,直接跳了起来:“查驴车!快查那驴车去!” 峰回路转 孙霸的小眼一瞪,眼见着又要骂人,是看着赵大人的侧脸生生忍住的。赵承泽在这对仇人夫妻之间静静看了一回,等到了郑合宜的问询之意才抬手发签。 “速速查来。” 这些官衙的差人都是察言观色的老手,何况还是在长安城的地界,哪个不是浸淫了多年的油笋脑壳。程楠发觉了赵府尹言行之中的迟疑,应下后便与孙霸使个眼色,只让他独自去了。 赵承泽还在拿捏着这对夫妻究竟意欲何为,思来想去,又觉着哪怕是一个要嫁祸栽赃,另一个要挣脱出来,总归是要查清楚这案件始末才好拿捏后续。 自从晋王败落,他便是小心翼翼,哪怕草木皆兵,也好过白白送死。更何况冯师爷至今仍未现身,那便是东宫的旨意未到,他这里就直接拖着又何妨。 只不过这位谢少主杀了人却不躲藏,而是主动找上衙门来,实在是令人费解……难道说她今日此行仍与那夜的杀人案有关? 这个雕玉的贾费又与那琉弘馆有何种关系…… 赵承泽心思几转,更是期待冯师爷的归来,于是按下盘算,先照例问上几句:“依照方才夫人所说,这何库是卖了个玉钗给您。” 谢从安点头,“是。” “夫人不小心损坏,想要修缮一番,所以寻到了华宝斋。” “是。” “那华宝斋的掌柜介绍了贾费给你。可那贾费收了订银,人却不见了。” “对。” “如今竟是连当初卖你东西的何库也同样不见了?” “嗯。” 赵承泽笑的诡异起来,“此事听着便知有些内情。不过……夫人为何一定要找到这个何库呢?” 谢从安眼也不眨,不咸不淡的应道:“那钗子我给华宝斋看了,来路有些问题,索性想跟何库问清楚了,免得日后再有别的麻烦。” “夫人是说,这玉钗的来路不正,或是被人偷盗出来的?”赵承泽试探着提起:“不知这东西此刻收在何处,本官可否见上一见?” 谢从安抿唇一笑,“夫君送的,不给。” 赵承泽斜眼过去,底下的程楠瞬间接了话道:“夫人才说是从何库那里买的。”被上司叱了声无礼,忙又欠身道歉。 谢从安懒得看他们上下演戏,眼神也不给一个,只管低头喝茶。 赵承泽笑眯眯的道:“夫人定是珍惜大人的心意,本官省得。不过既要查案,还是将这玉钗交给官府留作物证才好。” 谢从安却一点面子也不给,拒绝的利索且毫不留情。“东西在手我心安。你先将人拿了,审案时我自会拿给你看。” 赵承泽那双眼睛一直没停了往郑合宜的身上看。只觉得这个郑夫人过分活泼了些,可这位大人也不说、亦不管,怎么都琢磨不清在想什么。碍于不好发作,他便抿着嘴也默默喝起了茶。 谢从安才不理会这些,直接转去问道:“谢给事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谢珩低头一笑:“世人只说不能做那亏心事。我防备了多日,没想到还是被同僚堵在了这里。” 能意外吃到谢璧环的瓜,谢从安当即精神起来。 谢珩不等她问,已经将自己口中的亏心事说了出来,落落大方的模样,并非似他说的那么狼狈。 “……族中亲眷托信,到得晚了些。说是有位族人北上长安,请我照顾一二,名唤谢空杳。我今日休假,一早出去寻他,却听说是到了顺天府衙,虽不知为何如此,也正巧抽空过来问个明白。” “谢空杳。”谢从安喃喃念着,思索几回,没有任何印象,随口道:“他也是青溪的?” 没想到谢珩却看都不看她,亦未言声。 一片古怪的沉默之中,谢从安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接的太过顺口,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故作掩饰,“我们反正也要等着拿人,不如,赵大人先帮着谢大人将这私事了了?” 程楠见赵府尹默认,忙上前说出谢空杳的身份。 谢从安的脑袋被这人的几句话炸的嗡嗡直响,不可置信的重复道:“他是贾费的报案人?” 赵承泽显然也听迷糊了。 谢珩依旧是不紧不慢:“还有劳大人问清楚此人与贾费之间是何等关系,我也好知道是否应该助其脱困。” 这句话说的极妙,直接将自身的嫌疑摘了个干净,可是谢从安却在心里将这份猜疑默默钉死。 当日从康州回来,她想要找谢珩了解一些家族中事,没想到无意得知了此人对自己的仇恨,又搭上了谢又晴一条性命……难不成这长安城里还有什么事情与谢家有关? 程楠方才一见府尹点头,便已懂事的将牢中的人给提了出来。谢从安一看,果然是那个在贾费家中见过的年轻男子。 谢空杳此人,名字和气质一样的不同凡响,脑筋也利索,几句话就将自己的事情交代清楚了。 他是去年到长安城来讨生活的,陷入困境时被贾费捡回家中,却因手上的活做不好,一直未能出师。开春后便偶尔去车行里跟着做车夫挣点闲钱。今早回来看望贾费时发现人已经断了气,所以前来报官,可是带着官差回去时,却发现尸体不见了,便被无辜压入了大牢。 世家大族常借着姓氏行些守望相助之事。赵承泽身为长安顺天府的府尹,也没少接触这等琐碎,所以对谢珩保人之事并未有太多为难,当场便发话放人,只提醒说等罪人何库拿回再审时,此人需务必到场。 谢珩一番礼谢,直接领了人去交赎金。 谢从安因被郑合宜按着,眼睁睁丢掉了重要的人物。 她心知肚明,谢家人放在谢珩手中安全的很,但终究是被拦出了一肚子的气。等上了回府的马车,那人松开手后问道:“夫人可认得那个谢空杳?” 她背过身去不想理会,又没忍住摇了摇头。 身后人道:“我看他盯着夫人的眼神,倒不像是在看陌生人。” 谢从安只顾冷笑,“别人爱看,我有什么办法。”她此时只顾着生气,觉得这个郑合宜无话找话,后来再想起此间情形,便是悔不当初。 这一番折腾完回到府中,早已过了午饭的时辰。 谢从安不高兴的在床上滚来滚去,肚子饿的焦躁,却嘴硬的不肯松口答应吃饭。 凝绿从屋里出来,对着在外头等着的两个丫头和两位妈妈摇了摇头。 主子自来对凝绿温柔,今日哄了这么久也不好,看来是真的没了办法。 寒烟忽的想起一个人来:“不如我去问问那个谢彩?” 她利索几句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一回,“此人是个有成算的。今日竟然有法子哄着大人和夫人都听他的,可见是有些份量在。” 凝绿点头。雪妈妈也道:“若在大人身边有个能说上话的,往后咱们在府里行事也能便利些。” 她心里记挂女儿,巴不得与郑合宜的身边人交好,只推着寒烟叫她去找人。哪知屋门忽然开了,谢从安站在门口道:“不许去。” 雪妈妈丧气的松了手,未再言声。 “你们别忙了,我出去一趟。”谢从安说着就要走,又被寒烟拦住了。 “主子,夫人。大人方才说过的,今日不许你再出门。” “我是你主子,干嘛要听他的?” 谢从安本想去趟华宝斋,顺带看看能不能找找白莲花,忽然被拦,一下子更火了。 寒烟朝着左右递了几眼,众人默默无言的都一起退了几步。 早晨那会儿虽未真的挨骂,但家主那一身凝了寒霜的气势实在是又冷又怕人。若不是她清楚知道夫人必能护着自己,也要担心自己回府后会被发卖了。 谢从安左看右看的,只可惜这一处无墙可翻,索性生着闷气上了屋顶,想了想,还是冒头朝下面的几个交代了一回:“今日天气好,我就在这里晒晒太阳。” 底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亦是无奈。 今日天气阴沉,云层虽未太厚,却几乎没有日头,晒得哪门子太阳…… 但是夫人的意思已经明白了,也就无需纠结。这几人正要各归各位,倾月仰头看着突然伸出手去,“要飞。我要飞。” 月妈妈慌得将人拉住。 屋顶上的谢从安已经闻声露头,趴在屋檐边笑看着这里。这下子倾月更不听话了,月妈妈几乎拉不住她。 “你确定要上来?”谢从安问。 倾月在地下一直蹦跳,月妈妈看了几次谢从安的脸色才犹犹豫豫的松开了手。 谢从安下来时特意落在她身侧交代了一句“放心”,这才将倾月一起揽腰抱着带去了屋顶上。 两个大丫头闻讯回来,跑到远处朝着屋顶看了几眼。 夫人果真是带着小月,还将两人的腰带绑在了一起。 二人向月妈妈转述了一回,宽了她的心,又轮流在底下等了一阵子,见上头真的只是老老实实的在屋顶上待着,这才散了。 倾月不能乱跑,只能学着谢从安枕着手臂躺了下去。 云后的太阳透出薄薄的光。今日恰好无风,浅淡的日光便金子似的流淌一片,晒得人也舒服极了。 细数过往 小月亮困得上下眼皮正在打架,身边的人忽然开口道:“怎么样了?” 倾月勉强着睁开了眼,看着身边躺着的人,困惑于她明明在睡觉,却又不停的在说话。 “……怎么也该说几句如何难办的话。难道就不怕我以后给你乱丢事情做?” “……虽说这次的目的就是故意让他查我,若我只是用书信来往,你觉得他会信吗?” “……那可太难骗了。我怎会不知道他。” 身边人说完这句又偏转头嘟囔起来:“又难骗,又难哄。”静了片刻,突然睁眼坐起来,冲着空荡荡的屋顶挥出一拳,生气的嚷了句:“我哪是这样!” 倾月好奇看着,也随着坐了起来,伸手去打那看不见的东西,还眨着眼睛继续好奇的看着她。 谢从安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道:“没事,别怕。我就是自己与自己说几句话。” ***主子既已猜到我找回了人手,想要如何安排,不妨直说。*** “我帮你找了个人手!” 谢从安说完看向倾月,眼里全是温柔,叨念的语气也温和许多,“……若想瞒我,只管晚几日回来便是了,这么着急可是听说了那晚的事,担心我的安危才赶的这样紧?”忽然又不满道:“所以不是我难骗,而是你根本没心思要来骗我!” 这番话说完,人又忽然沉默下来,看着远处的树木花草,有些发愣。 倾月又看了一阵子,只觉得无聊,便默默躺下认真睡了。 这长安城中多数的墙瓦都是无趣的描金之色,飞檐画壁虽说难见,看多了也觉得疲乏。座落层层蓊润之中,又让人想起了颜府那些深不见底的备巷,和无数宅院困住了的青春。 “……等到忙完了这些,你可愿离开?不必再守着我,而是去外头到处瞧瞧?……这次别再急着回答我了。你就慢慢的想,什么时候若真的想走了,或者想要出去逛些日子,都只需告诉我一声就行。” 漫长的沉默之后,耳畔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此去我已留下口信,说主子有意要借信阁调查谢少主当日死因。此事还要继续吗?*** “当然要继续了。”提起正事,谢从安毫不糊涂,“本就是要做戏给东宫看的,至于郑合宜信不信……骗不过去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只要信息传到了就行。眼下沉水无波。他们不急,我的所求之事可是要算着时辰走的。”轻笑一声,“眼下就如同当日被困在那石洞中,四周都是黑漆漆的,缺少动静。这一招投石问路,你只管去做,只要有了回音,也许就指出了下一步的方向。” ***倘若担心他对谢氏的恨意是真,如何不早想办法断了这场赐婚?侯爷留下的信物,你既猜到了用途,不论是求太妃还是衍圣公,都应能得偿所愿。*** 难得听到婴癸的困惑,谢从安笑了笑。能够忍到现在才开口来问,也是不容易。 她默了一阵才道:“那位太妃能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必不会是个愿意轻易沾惹是非的性子。她一个南境公主,需得何等的精明算计才能护好自身,如若不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殉葬,落在身上便已是个死局。至于衍圣公……”忽然低头苦笑,“其实我当晚出宫时,满脑袋的念头都是逃跑,只是回到府上却又冷静了。爷爷留下的那个坠子必有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等了等,发觉婴癸算是无声默认,又笑了起来,“物主既然能牵动这么多身份贵重之人,却还是个送命不留人的下场。我又岂能简简单单的就逃出东宫手心?索性不如顺从,嫁过去,就算他郑合宜如何的精于算计,为人阴狠,也都还是欠我一条命的。我只拿郑公的声名赌上一回,赌他此生必然会报还此恩。”话音刚落,正巧看见远处有熟悉的人影过来。 郑合宜已经换下了早上的那身莲花皮,依旧是现已穿惯了的玄色衣裳。一想到他从前打扮的那般素净,或许也只是在对自己讨好,谢从安的笑容顿时有些无力。 她眨了眨眼,按下心酸,看见他身后跟着的除了那两个小的,还有不少拎食盒的丫鬟,于是回过头问:“小月亮,饿不饿?”没想到那丫头毫无动静,又问了几句,才发现是真的睡着了,只能哭笑不得的将人叫醒,又哄着带了下来。 屋里早已收拾好了。饭菜都依着她的习惯摆在软榻的矮几上。 谢从安走去瞧了一眼,“放外头去。”说完又叫凝绿进来伺候更衣。 郑合宜自觉的挪去了外头的圆桌旁坐等。几个丫头摆好盘子要退出去时,谢从安却发话叫喊了倾月进来,又对他解释一回:“方才答应了的,下来要给她吃好吃的。” 哪知道这个小丫头倾月一进来就对着屋里的郑合宜上上下下的打量,有种小动物发现自己地盘进了陌生人的感觉,然后就一屁股坐在了两个主子中间,时不时还歪头盯着这个有些俊俏的不速之客,像是在琢磨他跟自己常见的几个人有何不同。 作为被观察的对象,郑合宜倒是一脸平静。谢从安见他没什么反应,也放心笑笑,跟倾月玩闹起来。 那两个大丫头还是不放心,只怕倾月闯祸,绞尽脑汁想要说服谢从安将倾月拉去隔壁屋子里单独照顾。 谢从安看穿了二人的意图,直言拒绝。 她本就气着郑合宜,也不想被追问早上跑去查案的事,只管拉着倾月这个挡箭牌边吃边玩。 因为过了用饭的时辰,桌上摆的都是些点心之类,不过罕见的少甜多咸。倾月爱甜,猜拳连输了几把,吃的不高兴,看见谢从安只守着面前的小馄炖,便也将另一碗抱在了自己身前。 这东西餐桌上几乎每日都有,却备的极少,今日一样也只有两碗,显然是特意叫厨房重新开火做给主子的。 凝绿慌的上前,郑合宜却抬手道:“无妨。” 他只在一旁看着谢从安与倾月互动,偶尔动筷,也是看谢从安说到哪个,才跟着浅尝一口,颇有些看两人玩闹看出了兴致的意思。 寒烟趁机赶紧出去,传话让小厨房再送一碗来。外头守着的谢彩和茗烟一听这话,知道不好处理,正小声商议着如何是好,忽听一女子高声道:“什么东西这样金贵,竟然是按碗做来的,也太小气了些。” 这声音茗烟一听便知是谁,使劲儿抿了下嘴。 凝绿恰好从屋里出来,看见了主子不待见的那个甄如儿,脸色便也不是太好。 茗烟早猜到这人听说主子在此用饭,必会巴巴的跑来伺候,不过鉴于她对主子的一片真心,也懒得理会太多。谢彩自来是不爱主动多事的性子,也在一旁垂眼站着,只当没有看见。 甄如儿挑剔惯了,轻蔑的对着两个丫头瞥上一眼,抬手玩着手上的臂钏,“你只说清楚是什么东西。我自去亲手做来。” 茗烟才要张口就被谢彩拽了下袖子。 寒烟最常跟着谢从安去采露堂,也最是不喜欢这个甄姐,自然不肯搭话。凝绿瞧着这情形,亦不开口。 遭遇冷落的甄如儿冷哼一声,便抬脚进去屋子里演了起来。 郑合宜依旧是淡漠以对,只说不必麻烦。她却非但不可,拉扯了不放,最终留下一句自己去去就来。 谢从安正带着倾月玩的兴起,发现这小丫头不喜咸味,就教她换个方法猜拳,输了的便要咬一口那用咸肉和糯米做的点心丸子。 原本想是逗她玩,一开始还能仗着熟悉规则赢上几次,后来渐渐的就输到吃不下了。 谢从安叹了口气,看着手里的点心,为难的瞄了眼郑合宜。 “帮帮忙呐?” 那人唇角罕见的竟有笑意,虽是一副不曾看见她的样子,眼里却盯着一旁拍着手等她吃点心的倾月。 谢从安抿唇坏笑,起身朝他过去,想把点心直接塞进他嘴里。 预想中这人必要躲的,脚下便用了几份力。 哪知她一下子正扑在郑合宜身上。人扶在他肩头还有些愣着,右手指尖便触到了一种奇怪的柔软。 他把她拿的点心吃了…… 吃了!? 竟然吃了! 谢从安傻傻愣着,直到倾月拽她的袖子,才发觉自己腰间还圈着某人的一只手。 倾月像是知道谢从安在跟她玩,没有大吵大闹,反而站了起来,一下一下的摇着她在撒娇:“不要。不要。你吃。你吃。” 谢从安回过神来,忙又去哄她,顺手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冷不防想起方才指尖的那点柔软,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 一双眼睛不受控的想要看向郑合宜,又怂的不敢去看,只能假装忙碌的与倾月互动。 可倾月不知为何,忽然抬手就伸去要抓郑合宜。 对面瞬间觉察,敏捷的起身闪开。这下却又引起了倾月的兴趣,那双油腻魔爪左抓右挠的捉起他的手臂来。 郑合宜只怕她像谢从安一样扑过来,站起身绕着位子躲闪,倾月与他就这样绕着一桌子吃的玩起了躲猫猫…… 醋吃不吃 谢从安本还有些担心,仔细看了一阵,发现郑合宜是真的在逗小月玩,也就放心的捧着下巴看起了戏。 外头的几个听着动静,你看我我看你,静静的又等了一阵子。 方才放了大话的某人终于拎着个盒子灰溜溜的回来,看见外头的四个人时,那张骄傲的脸上表情一言难尽,不等走到跟前便絮叨起来:“茗烟,你怎么也不叮嘱我一二。那么一小碗馄炖,我怎知做来那样的繁琐。吃一口它,从米到汤的消耗,倒是抵得上百姓家几个月的嚼用了。”说完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小声啐了一口:“摆的什么架子。要被祖母知道,必然要说她败家。”说着又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难怪颜七姑娘那么有名,在酒楼那种地方都能一掷千金。亏得是被收养在了这种人家,谁能有颜家的名声来够她糟蹋!” 后头的两句一声比一声高,谢从安在里头听见了,压着怒气看向对面。 “郑合宜,我不想找你女人麻烦。但是,我也不喜欢被人将麻烦找到面前来!” 倾月已经玩嗨了,拍着桌子随她一同念着:“女人。麻烦。”还毫不避讳的对着郑合宜看着,仿佛是在等他回答。 谢从安只担心小月亮这行为会惹到他,忙哄着小丫头喝茶。 甄如儿恰好进来,将方才的几句听了个尾巴,故意走去吓唬倾月道:“你这丫头好生无礼,与主子平起平坐就算了。如今还敢抢主子的饭来吃!可是仗势自己是个傻子,主子心善便不与你计较!待哪日……” 倾月含着一口茶,愣愣的仰头看着她。谢从安哪里见得自己人委屈,气得咬牙拍在了桌上,将正好进来的凝绿和寒烟都吓了一跳。 “要是再不懂得闭嘴,我就拿针把你嘴巴缝上!” 这话说的咬牙切齿,吓得甄如儿浑身一抖,不自觉的朝郑合宜身边躲闪几步,待到反应过来,又见谢从安坐下了,这才打开食盒,取了几样热菜出来,讷讷道:“天气凉了些,主子吃些热的,身子也舒爽。” 郑合宜依旧是平日在采露堂的那副模样:“夫人吃些热的?” 甄如儿突然冒出一声冷哼。 谢从安眉头微蹙,又不想给她眼神。可这女人见到凝绿上前挪菜,又是一声冷哼。 谢从安咬牙忍住,可这动静偏又引起了倾月注意。这丫头东西也不吃了,学着凝绿去抓盘子,口中也跟着一起哼哼哼哼。 虽说她这样子十分惹人怜爱,谢从安却还是不放心,只怕惹起甄如儿的记恨,这小丫头遭遇什么意外,想来想去索性先发制人,站起身来对着那方道:“以后若你再敢在我面放肆,我就亲手将你舌头剪了,嘴巴缝了,再在脸上开个口子供你吃饭喝水。可记得了?” 纤白的手指仿佛一柄利剑,在脸颊上轻轻划过,甄如儿的身子跟着一颤,脚下又往后躲了几分。 这位新夫人新婚第一日便在街市连杀三人,她听到传言时还有所怀疑,还是兄长的来信才让她意识到了这个女人有些不好惹,此刻又突然遭遇当面威胁,也是真心是生了害怕,当即抓住了郑合宜要躲起来。 谢从安看着那双爪子,恨的牙痒,索性翻个白眼,默念什么都没看到,将身子转了过去。 “夫人吃东西总不定时,对身子不好,你们往后可要好生盯着她,莫要放她如此任性。” 某个人好像知道自己讨了嫌,主动说完起身离去。凝绿应了送出去,甄如儿也就跟着一起走了。 谢从安这才转回身来。 月妈妈知道家主来了,便早早避去了隔壁,却因为担心倾月,一直关切着这屋子里的动静。这会儿她过来看女儿,倾月见了她,便将手里的小馄炖抓起来递过去。 “吃。” 月妈妈怕她烫手摔了,忙得接住。只因从未在主屋里贴身伺候,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凝绿瞧懂了她的忐忑,上前劝道:“妈妈吃吧。无碍的。” 月妈妈这才连声应了,只不过尝了一口就瞪大了眼睛看向她问:“不知是什么做得馅儿?怎会嫩的春芽似的,还没有一丁点儿的腥气。”喃喃道:“难怪夫人喜欢。”又咂摸着喝了口汤,跟着叹道:“不知这面皮子又是用什么米?怎会连这汤里都有股又甜又糯的稻米香……”边看碗里边道:“这滋味可真是好。” 正巧雪妈妈进来寻她,一副嫌弃模样数落起来,还提起了其中的几种材料功夫,这下子更惹得月妈妈惊叹不已,“怪不得那个甄姐在外头叫嚷。几个馄炖而已,竟然要费上这么多的米和肉?” 提起那个女人,雪妈妈一副嫌弃的口吻道:“咱们夫人的出身,对这些东西哪曾看重,习以为常四字,那可是空说的?那个什么甄姐,又是出身何处的?只看看她能拿出手的都是些什么菜色,也能明白为何大人对她总是淡淡的。说穿了去,根本就上不得台面。” 谢从安被她的几句评价勾起了兴趣,转来问道:“雪妈妈的意思,是清楚这个甄姐的来历出身么?” 雪妈妈见这话题能引得主子开口,忙不迭的凑上前道:“那是个不省心的,又总爱往厨房那里凑,我也就常往那处去打听着,防着她有什么坏心思。听说这女子总在府中拿娇,只用狗眼看人。厨房相熟的琪妈妈告诉我,这女子怀的心思就是为大人贴身料理,打算跟着近身伺候的。这话说来就更是可笑了,咱们自家府里难道还不清楚。家主可是玉川郑氏的出身,那是何等的书香门第,厚禄高官。她那些小打小算的伎俩,岂能迷惑的到。” 夫人的唇角始终挂着抹淡淡的笑,明显没有半点开心的意思。凝绿瞧出来了,却又拿不准该不该劝雪妈妈住口,而雪妈妈却是一昧的心急女儿,巴不得要讨得夫人高兴,好让她赶紧想办法将人给要回来,一时间嘴里愈发的添油加醋。 “……听说她在外头还有个兄长,时不时的往府里送信,我已经托了人在外头打听去了。不过,还是无人知道她从前是在哪个府里的……瞧着那做派,也不似是在人牙子手里管教过的……夫人若真想知道她的来历,不如让寒烟去问一问大人身边的那个小哥谢彩?” 谢从安只是静静地听着,也没什么反应。雪妈妈瞧着她脸色试探道:“说到此事,我毕竟年长许多,夫人还是要听几句劝。夫妻俩身边的人若能有些交情,往后日子长了自有好处。” 此时门外忽然闪过一个人影,谢从安紧着去看,雪妈妈自然也跟着去瞧,这一屋子的人顿时都静了下来。 寒烟才送人回来就被一屋子人盯着,自然摸不着头脑。她一面看雪妈妈,一面上前与谢从安回禀道:“听说是前头有客人来了,大人只是去见见就回。” 不料谢从安直接背转过去嘟囔了一句:“跟我说什么。” 雪妈妈上前一步拉住了还在奇怪的寒烟,示意她去看那背影,口中劝道:“姑娘不如抽空去跟谢彩问上一问,打听看看那个甄姐是何身份?虽说也不是什么主贵人,可总这么在夫人面前这么晃悠着,也是惹主子烦心不是。” 寒烟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应了下来。 今日得谢彩帮忙拖延,她本就要去道谢的,索性就将此事一起办了。加之雪妈妈的心思她们全都明白,若真能打听些暮雪的新消息出来,大家也都能放心。 没想到还没等到她去寻人,大人带着谢彩和茗烟已经又回来了。 谢从安吃饱犯困,早已将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则是脱衣甩鞋滚去了内室的床上。 郑合宜一进来就发现屋子空了,瞧见了纱屏后头有个模糊人影,便转去想要拉她起来,“方才吃了那么多……” 脚步一顿,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床上的人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趴着,嘴里轻轻哼着歌,额头枕着一只手臂,手指在被子一点一点的似在打鼓点,另一只手却在被子上浮来划去。裙子已被撩到了腰间,两只腿也随着扭来扭去的动作不老实的踢动着。 袜子已经退到了脚踝。露出的白皙肌肤如同上好的白玉,有着微弱却温润的光泽,引得人想要摸上一把。 郑合宜看着眼前的情景,整个人直接愣在了屏风前,突然间反应过来,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忙回头看向门口,又记起自己的两个随侍自来是止步门外,莫名的松了口气。 “凝绿,凝绿,绿绿,凝凝……” 床上的人忽然拉长了声音,软软糯糯的喊着自己的丫头。那一个一个的字从她口中出来,像是方才吃得甜糯米,听得郑合宜心里发慌。 他回过身看着床上的人。乱了的额发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闭着未曾睁开,叫人的嗓音愈发懒怠,像是初雪天气里会裹了蜜来吃的腌渍糖瓜,软软糯糯,还带着麦子的清香。 有点意思 “吓。” 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谢从安捂着胸口坐在床上,“吓死我了!” 她的样子不似往日那般凶神恶煞,抱怨的如同撒娇,说着话又反应过来,伸手去扯自己的裙袜,嘴巴微嘟的小女儿神态,便是从前也很少见到。 郑合宜不自觉的走近过去。 谢从安迅速抬头,看着他越靠越近,手上动作也慢了几分,“怎么了?”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近的看过那双眼睛。 郑合宜一时间有些失神。然而,其中紧接着闪过的防备又让他瞬间恢复了清醒。 对面的身体已经微微后仰,脖颈间有用力撑起的青筋。刻意让开的这个角度,是在提醒他靠的太近了。 他忙得偏转过头,脚下挪开几步,不自然的咳了声,“有……柳……柳爵爷,来寻你。”说完之后,等不见回应,转回来才发现谢从安一脸困惑的坐着,像是不知说的是谁。 郑合宜觉着有些不可思议,提醒着道:“柳、祯、煦?” 对面这才敷衍着点了下头,随即又摆出了一脸的困惑,“他找我做什么?”谢从安不待回答,直接挥手,“不见。”说完直接躺了回去,蜷起身子继续喊凝绿。 郑合宜这会儿才看见她怀里抱着个方方扁扁的布袋子。 空气中的草药味让他意识到,方才谢从安必然是将这东西压在了肚子底下。 记起这个穿着清凉的人还在癸水的日子里,他皱眉问道:“肚子疼?”说完上前将被子拉起,直接把人盖了起来。 谢从安悬空抓了几把,从被子里钻出来看着边上站着的人,眨巴着眼道:“你不用去赶人吗?” 被子带乱了她的发髻,毛茸茸的四处翘着,却莫名可爱,很想让人上前摸一摸。心中那种怪异柔软的感觉仿佛还带着她身上的温暖香气。 郑合宜忽然很想要走上前去,拉住她仔细的看一看,抱一抱。 面前她被包在被子里歪头看着自己的样子,忽然就让他懂了当年不懂的事。 那时与师父行走在山河中,常在田埂间听到各种民间俗语。其中有一句是他一直都想不明白,甚至嗤之以鼻的——妻子儿子暖炕头。 原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生活的滋味。 那种由心想笑的冲动根本压制不住,太过诡异,郑合宜仓皇逃离,丢下了一句:“今日天气不好。我让她们送汤婆子进来。” 谢从安依旧歪头坐着,根本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说现在是夏末,晚上已经没有那么热了,可也用不到汤婆子吧…… * 一盏茶后。 凝绿寒烟手里拿着的汤婆子进来,谢从安与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无奈的朝着桌子一指。两个丫头憋着笑将那东西拿去放下,只听外头一通忙乱,有个男人的声音夹杂其中。 寒烟转身要出去开门,被凝绿一把拉住了。 外头忽然叩响了门,跟着问了句:“夫人可曾睡下?” 认出是谢彩的声音,寒烟便特意回头看了看。 夫人在床沿上趴着,摇头晃脑的哼着歌,手里还在丢袜子玩。虽说衣裳没换,但外衣早已不知塞到何处去了,胸前的衣带也散了,露出里衣的褶痕,显然是腰带也已解开了。 这副样子怎么能让外人瞧见…… 她回头与凝绿点了个头,到门边道:“正要睡了。” 外头静了片刻,又纠结的开了口,“夫人,可要,听……松哥儿的事?” 谢彩这声音听来似乎在忌讳什么,说的含糊,两个丫头没有听懂,床上的人却瞬间趿鞋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 两人忙得为夫人整理衣裳。这才将门开了。 谢彩在外朝着里头行了个礼,“柳爵爷不肯走,只说要把这句话送到才行。” 谢从安背对外头站着,在桌边喝茶,听了这话,气得骂道““果然都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混账性子。”骂完回头瞥了一眼,又将手里茶碗放下,长长出了口气,“叫他到这儿来。” 谢彩当即变色,神色恭敬的劝道:“还请夫人往前厅会客。” 哪知屋里的人影直接走了,过了一会儿才从耳室里甩了句话出来:“我都要睡了,谁还兴师动众的去特意见他。要么自己滚过来,要么赶紧回家去。少烦我。” 谢彩朝里又瞥一眼。 方才的桌前空空荡荡,那位早已看不见了,想来又是回去躺着了。 寒烟正巧过来,朝前头使个眼色。谢彩无奈,只能带着这不容拒绝的答案回去传话。 待他将这大不敬的话磕磕巴巴学了一回,主子好似早已猜到了似的,并未异样,只对一旁黑了脸的柳爵爷道:“那便请爵爷一起过去。” 谢彩来时私心估量:依照这位爵爷的经历和出身,不论会不会对夫人的言论发怒,也都会在意些男女大防,或许说完这些,他就会自己找个借口走了。哪知这位脸上虽是黑了,得了主子的话,仿佛又放下了身段,急的针烙火燎一般,不由分说就冲去了前头。 谢彩心里犯着嘀咕,照例守在门外,不敢擅入。郑合宜入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凝绿和寒烟一同伸手拦着要冲去软榻边的柳祯煦。 谢从安今日一反常态,竟是背对外头在榻上坐着,双手抱膝,勾着头不知在干什么。他便走去看了几眼。 她应当是发觉了身边有人,抬头看了一眼。郑合宜借着角度看了一眼,不明所以。 面前软榻的矮几上已经摆着不少的金玉装饰,瞧着都像是她亲手从身上和发髻上摘下来的,按照大小尺寸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会儿才算明白了。她手里是在慢慢吞吞的解着裙子腰间的一串玉扣。 现时入夜,又是在自己的屋子里,摘了身上的装饰倒还好,可是一头长发就那么松散随意的披在身后……如此见客,若让长辈看到,说不好会不会罚她去跪祠堂。 好在这软榻本就置在耳室尽头,此刻天色已晚,她又因怕虫子而未开窗,外头也无人见到。 郑合宜吩咐外头将房门关好,“夫人既然让爵爷过来,我便也少不得要在此听上一回了。” 谢从安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这人一进来就在对面坐着了,这会儿又装的什么客气。 她一直低头摆弄着那些硌得自己生疼的零碎点缀,不以为意的点着头,口里唤着人,叫去将倾月领来。 “……记得当时小子骞给我备了副玛瑙牌,你们也给找出来,我要教月亮怎么玩。” 她是突然记起了下午猜拳时倾月的厉害,便想用这法子试一试。 柳祯煦瞧着这里外忙碌的几个,不明所以,便乖乖的坐在中厅的桌旁,对着满屋子人看来看去,并未急着开口。 谢从安更是不急。 郑合宜却对着这两人看不懂了,只好主动问道:“不如,先叫丫头们出去?” “不必。” 正巧寒烟引着倾月过来,凝绿也将牌抱了出来。 谢从安招手让人在身边坐下。 两个丫头便将桌子收拾了,倾月已迫不及待的拿着玛瑙牌堆起了城墙。 “不是这样。”谢从安笑着与她争抢,教她认识那些刻在上头的阿拉伯数字。 柳祯煦狗耳朵似的,听着听着便想要凑过来。 凝绿贴心,招呼寒烟将高凳挪了一个过去,又在桌几上拿了盏琉璃灯放去边上。 那四人围着软榻上的矮几,看上去倒是热闹的很。 摆弄了一阵,桌上的牌被推到一侧,谢从安手把手的教倾月如何凑成二十一点。 柳祯煦直看到算式这部分才失了兴趣,突然喊了一声,“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嗯。” 谢从安将倾月找错了的数字换下,头也不抬,只给了两个字:“你说。” 一个从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中心人物的人,何曾受过这种轻慢。柳祯煦的面上多少有了些不悦,“当日怎么也是真心助你的,如今到了还恩情的时候,怎么就这般敷衍起来。” “恩情?”谢从安忽然抬起了头,看出他脸色不好,便放下了手里牌,“你怎么了,”说着摸了摸倾月的头发,轻声道:“你自己玩。” 柳祯煦这才开心起来,却只说了一字又转去偷偷看着郑合宜,一双眼睛左转右看的扫过另外的两个丫头。 谢从安直言道:“你这个时候来寻我,夫君自然要在旁边陪着才好,不然就是只剩下丫头们在,我也说不清啊。” 这话中满是敷衍,郑合宜却听得身心舒坦。 柳祯煦因错着害得她嫁入郑府,自知理亏,索性面上只要过得去,总也忍得。虽然至今未得机会问清事情始末,但总归木已成舟,且看这位夫君对她的确也是在意的,便指了指中厅道:“不若咱们到那边去?或是院子里说?” “不好。”谢从安摇头,“我如何也已经嫁做人妇,家中又有长辈坐镇,这些礼节怎么也要守的。” 见她连这种矫情话都说出来,柳祯煦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直接冒出了一句嗔怪:“从前在颜府也没见你这般听话!” 爵爷苦情 谢从安却淡淡的一笑了之,“从前无拘无束,自然是桀骜不驯,放纵不羁;现如今我已经有了在意之人,如何能不听话呢?” 柳祯煦听出了弦外之音,忙得先去看郑合宜。 果然不愧是天佑之人,就算乱点鸳鸯也点的是对的。于是他得意洋洋,转换对象,直接改朝对面的郑府主人哀求道:“如之兄,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郑合宜正在默默开心,被他找来也抹不开去,却想来想去先问了句:“松哥是谁?” 谢从安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无形,清嗓正色道:“你怎么了,只管说来。是不是跟卢英妹妹吵架了?” 柳祯煦眼睛一亮,直接站起了身,面上更显得急不可耐,脚下却还是硬守着来回绕了几步,嘴里小声嘀咕着:“你莫不是会易经八卦,竟能凭空占卜?” 谢从安扯动嘴角,帮倾月将颠倒了的牌摆正方向,口中道:“老话说的好,烈女怕缠郎。你只管围着她打转就是了,又何必来求我这无关之人。” 背后人道:“我何曾不是…不是…缠了她多日。可她如今只在府中待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连人都见不到了。” 谢从安依旧不当回事,顺口答道:“那就去找她的小姐妹啊,来寻我有什么用?” 柳祯煦已然急了:“依她的性子,在那群女眷中从来都是拔尖的那个。自来都是别人听她的话,何曾管过我死活。我上上下下的打听,找了她整整一日,也不知是不是她交代了什么,就连那些小姐姑娘们也都各个的躲着我……我,我,我真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寻你的!” 听到这里谢从安才转过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你竟真去将她的小姐妹们都骚扰了一遍?” 听见骚扰二字,柳祯煦的脸色更难看了,拧着眉头亦是无可辩解,只能重重点了下头,闷声道:“我只想同她道歉。” 这下子谢从安更奇了,直接转过身来,“既说是道歉,你究竟做了什么事将人得罪成这样?” “这便是我为何要来寻你了。” 柳祯煦终于坐下,苦闷的敲着脑袋,“我也当真是不知道的。她总爱生气,那我便只有道歉了。” 谢从安静静想了一回,“生气了就道歉,再不然就哄着,一直哄到开心为止,又或是没完没了的给她送东西,买花,钗子,裙子,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还要跟她说就是天上的月亮也摘来给她?可是如此?” 柳祯煦听得连连点头,几乎要站起来,“难道不该是如此么?我让人送去的都是如今长安城里最流行的。那些女子们喜欢什么,我便送她什么。我这样真心的喜欢她,只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对我……” 那双眼睛黑亮亮的,的确是有着难得的真诚。谢从安他渐渐垂头下去,跟着摇头叹气道:“如意公子,如意公子,你没有心呐。” 柳祯煦听得莫名其妙又生出委屈,只不敢跟她犟嘴,便转朝着郑合宜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谢从安瞧出了他的别扭,直言道:“世间有云:若她涉世未深,便携之同游花灯之下,共览世间繁华;若她心已沧桑,便与之泛舟湖上,共赏天幕星华。可你呢?你这些话啊钗啊的,算下来,就什么也不是啊。” 柳祯煦果然聪慧机敏,只这几句就明白过来,直接起身道:“那我看个日子,陪她一同赏花灯去?” 谢从安瞧着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取笑他的心思已经强压不住了,笑着道:“原来她在你眼里就是个涉世未深的闺阁小姐?” 柳祯煦一怔,随之低落下来,话里和面上困惑又带着不舍,“如此说来,她好多事情都比我看得通透明白,是个顶顶聪明的好姑娘……” “所以你才更当放清楚些。那些哄啊骗啊的,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些世俗伎俩,小人招数。”看见柳祯煦瞬间蔫儿的彻底,谢从安话锋一转:“不过……如她那般灵透的性子,能敷衍出这几日的功夫来陪你玩,已见是对你青眼了。” “当真?”柳祯煦这才又激动起来。 谢从安点头,“嗯。且不说这世上男子追求女子的套路,只说世家子女之间的日常客套来往,以她的身份还有什么是不清楚没见过的。你要照做也无甚不妥,可总得有点自己的心思不是。如若不然,追求者是你或是旁人又有何不同?人世广阔,花花草草的那么多,又何必一定就要是你配她呢?” 柳祯煦一时被激起了性子,生气道:“你这话便说的不对了。这世间花草再多,哪还有第二个如意公子!” “可这世间也无第二个卢英啊?大家不还都是只有手上这一副牌,难道谁还比谁高贵了,当真有着两个魂魄不成?”谢从安避开对面扫来的眼神,边说边去晃怀里摆弄着玛瑙牌的倾月,“是不是呢月亮?” 倾月正是专注,被她一问,懵懵懂懂的眨着眼睛去看对面陪玩的郑合宜。只见他对着桌上的那盏灯默默无声的看着,便也歪着脑袋不吭声。 谢从安朝对面扫了一眼,转朝柳祯煦道:“你将脑筋换一换。” “什么意思?”柳祯煦瞪着一双眼睛几步走了过来,只怕漏听了她的话。 谢从安琢磨道:“你既说她聪明,便知道要多用心思才行。” “也就是说……套路不可用!” 看着柳祯煦皱眉一拳砸在掌心,惹起她一声轻笑,“不是,不是,不是。” 谢从安捂着肚子,突然笑得止不住,旁边的月亮歪头看着,忽然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眼见着柳祯煦被笑的有些恼了她才揉着肚子道:“你们这些直男真是好笑。” 已经习惯了她胡乱造词的柳祯煦忿忿然的转对郑合宜嘀咕道:“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如之兄也不帮我。” “他是我夫君,帮你算是什么意思?”谢从安一句怼了过去,“且你我又不是敌人,还是说,你将我当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身份?” 这话说的有些危险,柳祯煦连忙示弱道:“颜姑娘,郑夫人,你便快些帮帮我吧。” 谢从安被他调起了玩心,老神在在的端起了架子,摸了摸下巴不存在的胡须,压低了嗓音道:“套路嘛,还是要有的。毕竟自古套路得人心。你不分由头的这般哄着惯着,她自然是高兴的。不过这种事,关键的时候用上一两次就好,若总是这般,太没意思。聪明人好在聪明,坏也坏在聪明。因为聪明,就容易看得透,也容易疲累、不耐烦,多几次也就懒得同你敷衍了。这话可能听得明白?” 郑合宜突然接过话来,“昔日圣人陪高皇祖弈棋,众人皆知弄艺不能太过,可若只是一昧的忍让作假,长辈自会觉得乏味。所以圣人用尽心思,有进有退,将棋盘上的厮杀做足了惊险,连观棋记录者亦为之惊叹连连。夫人的意思是说,如这般的事情做出来才算是好。高皇祖自然知道是圣人在做戏忍让,亦会默许了他在此间用的手段,甚至对他喜爱更多。” “难怪!”柳祯煦连声惊叹,“我只听闻高皇祖对圣人总有偏爱,临别不忘,这才纵的他……原是如此!” 谢从安没好气的瞥去一眼,“好端端地,正说要如何追女孩子,怎么又谈起政治来。” 柳祯煦见无端牵扯了郑合宜,忙得过来与她行礼,“夫人教训的是。我已明白些了。”想了想道:“比如我每日都送她花,那就要细心琢磨什么样的花她会喜欢,而不是别人喜欢什么,外头流行什么就给她什么。总之是要琢磨她的心思,要让她觉得满意才行。” “如此甚好。”谢从安点头又道:“但也不能失了自己。”见柳祯煦突然愣住,便笑了起来,提醒他道:“这话也是你自己说的,‘这世间只得一个如意公子’,自然要是如意公子的行事作风。如若不然,你与他人何异?”见他默默思索点头,继续道:“……还有,套路也是可以套路,但也要真心些。……就比如,你也不是不能送她外头流行的东西,但只要能将这话说明白了,便是锦上添花的妙处。就以你常送的花朵为例,便可以借着新的花朵倾诉衷肠,告诉她要时时刻刻将你记在心里。往后让她看见花就想起你。你若是个爱新鲜的性子,便努力做到让她一见到外头流行的东西就都会想起你。往后就算被她看穿了心思,便说自己见到那些与她性子相似的好东西,也会第一个记起她来,所以就想她也这般记得自己……” “妙啊!”柳祯煦惊叹着拍手道:“你果然是个好军师!松哥诚不欺我!” 话到后半,谢从安翘着的嘴角瞬间掉了下来,却依然避着郑合宜的眼神。 追妻大法 “所以,松哥儿,究竟是谁?” 谢从安心里随着这句话猛烈跳动,又哀然叹气。 这件事还是没有能被放过…… 柳祯煦也心虚的深吸一回,偷看了谢从安的脸色,又看了看郑合宜。这位郑大人一双眼睛锁着夫人,眼看是有点什么了…… 他这挑起矛盾的人知道不能再待,抿唇片刻道:“天色已晚,我就,就不打扰了。”说完提脚便溜。 谢从安看向桌面上的牌,想要再找出几个错处来假忙一会儿,一看之下,满是惊讶的抱住了身边人:“我的月亮,你竟然已经会了?” 还在等回应的某人在对面道:“她十次十应,应当是已经会了。” 谢从安有些不敢相信,于是又连着试了几把。 不论牌数多少,倾月都快速的找足了点数。排到最后一组爆点,她仰头看着谢从安,轻轻摇了摇头。 谢从安开心的揉了揉面前的小脑袋瓜,又捧起来在脸上亲了几口,接连感慨道:“我们家月亮竟是个数学小天才!” 倾月被亲的一脸口水,只知拽着她的袖子笑,像是懂了谢从安对自己喜欢,也跟着高兴的厉害。 郑合宜看着对面开心的主仆两人,适时提起:“她学的很快,的确厉害。明日可以带她去书房做些题目试试。” 谢从安正要一口答应下来,突然觉察了他的心思,顿时咽下不语。 郑合宜哪里肯放,紧追着继续问道:“她可识字?” 凝绿忙凑上前来解围:“估摸着是不懂的。” 寒烟送人回来,正巧听见这两句,急步进来道:“可是要教月亮识字?” “嗯,”谢从安沉吟一阵,抬头问她:“不如你来教?”说罢转去向郑合宜笑道:“烦请夫君明日寻几本书来。待寒烟将她好生教会了,便允许她们跟着去书房伺候我读书可好?” 谢从安一番计较,心里实在不想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不得不放弃被郑合宜趁机发难的可能,小心翼翼的为自己的婢女求情,一双眼睛切切看着,关心对面如何回应。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回避惹了他,这会儿已经又搬出了那套不动声色的样子,让人拿不准究竟是什么心思。 寒烟已经激动的跪下朝着窗子外头拜了几拜,起身时还是没忍住往日的交代,朝着谢从安和郑合宜各自行了礼。 这姑娘是真的性子直爽,激动的连眼泪都出来了,又哭又笑的,叫人看着好生不忍。谢从安只怕郑合宜会说出什么破坏氛围的话,忙叫她带着倾月回去休息。 待那二人走了,她便招呼凝绿伺候,净了手脚就爬回床上,期间时不时的偷瞧郑合宜两眼。 这人依旧独自在那榻上坐着,说不清是在看灯还是看牌。 谢从安才刚躺下片刻,忽觉得屋子里静的古怪,翻转身朝外看了一眼,只见个黑乎乎的人影挡在纱屏前,吓得猛的缩进了被窝,反应过来后又睁开了眼。 是郑合宜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谢从安顾不得尴尬,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有些生气道:“怎么了!” 郑合宜默默伸开手臂,问了句:“更衣?” 谢从安一愣,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 长安男子流行玉带系腰,且系法多样特别。她在南边也穿过男装,想来真要解开也不是难事…… 眼睛一转,谢从安克制住了下床上前的冲动,扯出个笑脸道:“我不会。”说完就躺了回去。 背后安安静静,毫无动静。她觉着心虚,想了想又喊起凝绿来。 屋门应声而开。谢从安道:“为大人更衣。” 进来的脚步却停了片刻又退出去了。 身后依旧是静的奇怪。 谢从安被这动静勾起了好奇,假装翻身再去偷看,却被一道黑影压了下来,吓得她连忙闭眼。 某人的呼吸声由近及远,看样子是他自己收拾好了,还乖乖的上床来盖上了被子。谢从安没忍住哼了一声,“不是挺利索的,非要人伺候是什么毛病。” 身边继续沉默着,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道:“夫人犯困的时候,也还是要为夫帮忙擦药的。” 谢从安从困倦中挣扎过来,打个哈欠道:“我何时要你帮忙擦药了!”说完迷迷糊糊在手臂上抓了一把,痛痒的感觉让她记起街市那晚好像是被蚊子叮咬,甚至还有一颗是咬在胸口的…… “是你……帮我涂的药?”一想到这里,顿时人也不困了。 她坐起来左思右想,但是死活记不起来当晚究竟怎么回事。明明是自己在等着他找来算账,可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好似的确是他把自己抱回来的。 这没来由的一回折腾,谢从安睡意全无。她伸手去戳郑合宜的手臂,“睡了吗?睡着了?” “嗯。”郑合宜轻轻回应。 谢从安趴过去凑近了看着他。 那双眼睛还是闭着,睫毛长的离谱。当初第一次看的时候便想要摸一摸了。 作恶的爪子被临空捉住,那双被当作目标的眼睛睁开眨了眨,转而看向罪魁祸首。 谢从安嘻嘻笑道:“多谢你帮我擦药。” 黝黑的瞳孔依旧如古井无波,手上却并未放了她,用力朝一旁拉扯过去,“便是这样谢我的?” 谢从安被扯的直接扑在他身上,顿时脸红透了,“这话说的……”她着急着挣开躺了回去。 郑合宜听着身旁的呼吸声渐缓,闭上眼的同时,唇角漾开一抹带着悲伤的无奈苦笑。 谢从安僵直的躺着,仔细控着呼吸,直到确认身边的人睡着才敢睁开眼,偷偷舒了口气。 方才的情形太危险了。 这种夫妻的身份还是太难处了些。 不论他信不信颜绥宁不是谢从安,旧日旧事对她自己的影响也还在。如此分不清的边界感,连件日常小事也要防备着几层的心思。这种日子再过下去她肯定要疯,明日务必要想个法子才是。 就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中,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身旁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翻转身子过来。 那双似乎从未有过心绪波动的眼睛,突然间卸掉了伪装。 目光一点点描过身边人的五官轮廓,与过去几百个日夜间在脑海中努力刻印下的人影一寸寸的对照描摹。 当真是长高了些,也瘦了许多。 淡淡的笑容中有着难得的满足。郑合宜将她裸在外头的手臂塞入被中,主动贴近过去,抱着她一起进入梦乡。 * 翌日一早,里头传出消息说昨日清苑里睡的晚些,大人起身后直接上朝去了,那位夫人也未曾到采露堂用饭。 谢从安醒来便习以为常的赖在床上。 凝绿估摸着时辰捧了碗热汤进来,瞧见她一副呆呆的样子坐在被子里头,便凑去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谢从安摇头将汤碗接过。凝绿伸手将那头披散着的青丝拢了几下,“夫人要不要问问大人,暮雪究竟如何了?雪妈妈这几日虽不言语,瞧着可还是着急的。” 谢从安点了下头,冷不丁问道:“前日那晚,可是郑合宜给我擦的药膏?” “药膏?” 凝绿一时没听明白,门外的脚步匆匆,寒烟已喘着气跑进了门。“夫人可曾起了?”她问完直接进来,见了谢从安便举起了手里的几本书册,“夫人可知道,这些都是谢彩小哥来问过了我,特意派人去外头买回来的!” 面前人开心的已不见了往日的疏离清冷,亦少了份稳重,罕见的神采熠熠露出了她在少女年纪该有的活泼。 瞧出寒烟的高兴,谢从安也跟着笑起来,啜了口热汤,问道:“究竟是些什么书,能让你欢喜的这副模样?” “哪里是书的缘故,”凝绿捂着嘴笑起来,“夫人还没看懂吗?这是大人将你的话都记在心上,有意的让人好生安排呢。” 寒烟亦是连连点头,“可见夫人昨晚对小爵爷说的话没有平白被听去。大人对夫人是用了真心的好,也让奴婢们能沾戴上这读书识字的福气。” 谢从安听了这话,却一手拉住凝绿,将汤碗递了回去,扯住二人道:“往后莫要这样贬低自己。你们知道我不爱听这些的。能得你们在身边照顾,咱们便是缘分一场,我也喜欢看见你们别样的漂亮、聪明。说句不合适的,便是也当你们小小女童一般,在我身侧娇养着。往后若再有什么喜欢的,想做的,只管大胆去做;又或是有什么需求,亦可与我直说。这郑府后宅虽深,却好在我眼下还有几分面子,能护着你们的时候,咱们便多过几日的好日子。” 这番言语让两个丫头既感动又紧张。 凝绿握着她的手大胆劝道:“夫人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们虽无谋士之才,能多个人商量,总也好过一个人将事闷在心里。” 谢从安抿唇而笑,心道:若让你们知道我要搬太子下台,还不要把你们给吓破了胆。摇了摇头,又提起方才的事来,“哎,我只说,是不是……郑合宜他给我涂了药膏?” 凝绿忙道:“夫人说的可是那青草膏?” 以她之名 谢从安心中一颤,沉默下来。 青草膏还是她给起的名字。 那药方子是胡太医本家用了多年的,处理起蚊虫叮咬是一绝,更有防着蚊虫近身的效果。因知道了她极怕虫子,便每隔段时间都会送些到侯府来。起先只因那药膏绿油油的又泛着股闻了让人头痛的苦药味,谢从安死活都不肯用。后来无意间发现这东西驱虫一绝,便建议胡太医往里头加了些甘松佩兰薄荷之物进行调整。 胡太医有意讨好,升级之后便请她给新药赐名,谢从安哭笑不得,随口叫了这个名字,这绿草膏便也就成为了幽兰苑的常备之物。 今日此时,再想起这些旧日之事,恍惚也似记起了起前些日子曾经闻到过的熟悉香气。 谢从安心下了然。 那晚困得迷迷糊糊,第二日起来又是回门宴,若不是郑合宜昨夜提起,她倒是真的不曾在意。 因着嗅觉灵敏,她自来喜欢用些香气舒服的东西来隔绝外头的味道,对于这些熟悉的香气大抵都是无视,至于这青草膏,更是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让她当晚睡得好些罢了。 瞧着夫人默默点头的样子,两个婢女已经是忍不住的偷笑。 “夫人不提此事,我们也要忘了。那晚从街市上回来,您洗着澡便已困乏。我们听见前头许多人来来回回的,也怕再来叫人,便未敢耽误,只将衣裳裹了一层就放您在榻上凉晒发丝,也好趁机闭目养神。哪知大人忽然一阵风似的回来,开口便遣了我们,只说要休息了……” 凝绿本是笑着,说着脸上一红。寒烟接过继续道:“婢子不察,那窗子不知怎得开了,屋里又进了几只蚊虫,夫人困着,未曾言声,却将身上手臂抓的几处见了血痕,大人亲自又起身叫谢彩取了药膏送来。……我们二人……不敢冒入,便托付大人与夫人涂药。结果……” 谢从安正着急这重点,可气这丫头还卖起关子来,皱眉道:“结果?” 寒烟可是心情大好,拿书遮着笑道:“婢子不敬,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男子脸红呢!” 被她这样一说,谢从安仿佛都能想到郑合宜如何抱着自己,脸又红成了何种模样,忽然间心潮澎湃,捂着嘴跟着她们一起笑了起来。 凝绿也罕见的活泼几分,“夫人貌美,肌肤又是雪一样的白,莫说是大人,就连我看了都忍不住想摸上一摸。” 寒烟点头应和着:“世人只说英雄爱美人,哪知道我们女子才是最能看懂美人的好呢。” 谢从安伸手在二人脸上分别摸了一把,笑着道:“到底还是我最开心了,周遭尽是些美人,谁能有这等福气!” 忽然冒出一声怯怯的“阿宁”,引得三人安静下来。纱屏之后,倾月抱着娃娃绕进来,一见她们三个,小跑着进来,口中嚷着:“阿宁,肉肉。肉,串串。” “小馋猫来了。”谢从安笑着朝她招手,倾月利索的丢下娃娃就要爬上床,当即被两个丫头给按住了。 凝绿皱起眉,口中假意的教训着她:“今晨才叮嘱过的,你可是又忘了?” 暮雪之外,倾月与她最亲,此刻却捂了耳朵不肯听,扭来扭去的将发髻都晃松散了,两条小辫子眼看着甩落下来。 凝绿连忙伸手替她将簪花正了正,口中还打趣道:“了不得了,当真是了不得了。竟然都敢拿主子的房间当做是自己的狗窝来折腾了!” “不碍事的。” 谢从安穿上鞋子,又示意寒烟更衣,随口道:“我正想着怎么……”她忽然回头看了一回周围的脸色,揣摩着道:“我想把郑合宜赶走。” 两个丫头一愣。倾月也跟着安静下来,左看右看,将床上的娃娃抱了起来。 凝绿牵住了谢从安的手,柔柔道:“夫人可是……不喜郑大人?” 倾月也学着她牵起谢从安的另一只手,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面对着三个人的瞩目,谢从安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喜欢那三个字好像说不出口。 而且这个问题,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好像再也没有想过。 也许是不想去想,又或许是不敢去想,无论如何,喜欢这两个字,她心知自己不想再拿起来。 屋里忽然陷入沉默。寒烟也急了起来:“夫人莫多疑心,婚礼那日是颜府有意刁难大人。他在朝为官,怎么也都要爱惜颜面的。当日还特意安排我们来陪夫人,备下了那么多吃的。听闻就连那吹打班子都是特意安排了两个,从早到晚的一刻不停,打定了主意要欢欢喜喜的接您入府。能在这等小事上都用心至此,大人怎会是虚应敷衍的人品。”说完见谢从安仍是不吱声,继续道:“当日还在颜府时,我便听到下人们时常嘀咕。这……暮雪……雪妈妈也是知道的。郑大人来送聘礼那日,好盼着能见你一面,甚至还厚着脸皮在前厅里等了那么久。”说着愈发急了,“夫人这般的身材样貌,哪怕不提衍圣公府的身份,也必能得到夫君喜爱的,何必,何必妄自菲薄……” “哈!”谢从安突然一声大笑,嘟起嘴道:“你可不能因为他给你书看,便学了成语回来骂我。妄自菲薄?像我这般自大的人,怎么可能!”说完一手揽住了倾月,勾起了她下巴,口吻轻浮:“快些收拾好了我们逛街去。昨晚就答应了月亮要带她去吃柳巷口那家小店里的肉串串。” 倾月开心的举着手跳下床,又跳又叫。凝绿却将谢从安拉住了,正色道:“今次便是夫人不爱听,我也还是要多嘴的。” 寒烟直接去将门关了,回来想要按住倾月,哪知这丫头丢下娃娃,两只手紧紧抱着谢从安的胳膊,只能放弃。 凝绿在一旁轻声细语却慎重严肃,“不论夫人从前如何,咱们今时已经嫁入了郑府。你与大人往后便是几十年的夫妻陪伴。郑大人虽然平日里话少,瞧着冷些,但对夫人却是实实在在疼爱在细处。奴……我虽不比夫人长多少年纪,可着自身的经历在前,也曾在宫里见识过了算计人心。夫人许是因着平妻之事恼了大人,可他又何曾真的因此而怠慢于你?就连那边的那位夫人,至今未敢对咱们有半分的冒犯,夫人可当是本就该如此的?衍圣公府的世家贵女,身份的确要比着普通的官家女子更高几分,可这里是郑家,夫人真的以为这些内宅的事情,都是外头如何说,内里便如何做吗?既然有着大人的喜爱,为何不能就好好地做一对少年夫妻,和和美美到白头?烟儿说得不错,夫人貌美,可是女子芳华又能多久?夫人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谢从安知晓这二人一番好意,耐着性子听了下来,此时冷哼一声,抱起了手臂,“你夫人我不仅貌美还才华横溢!多少男子对我都求见不得呢!如你所说,我现下正是最值钱的时候,被迫嫁给一个有了老婆的男人,如何还不能耍些脾气性子了?我就是觉着自己该要一纸和离书来,与他郑合宜一拍两散,各生欢喜。” 这真假参半的话把凝绿唬的脸色发白,不知该作何反应。寒烟也已经难掩惊讶,“夫人如何能说出这种话来!” 谢从安掐腰歪头,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我如何不能?又怎么不能?”说着就往外冲,口中还嚷着:“你们等着瞧,我现在就找他去!” 为着躲开寒烟和乱着起哄的倾月,她脚下急急忙忙,一头就冲了出去,正巧见到郑合宜穿门而来,身后跟着的像是茗烟。 身后倾月咋咋唬唬的叫喊声越来越近,谢从安加快脚步,急匆匆地直朝来人奔了过去,口里却忍不住的笑起来,喊着郑合宜的名字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对面伸手将她接住,看向后头慌里慌张追来的三个,眼神愕然,“这是怎么了?” 后头的茗烟闻声抬头,倒是罕见的一脸苦相。谢从安瞬间被他吸引,跟着又发觉他目光躲闪,便松开了手,理了理身上的衣裙,“没什么。”说完又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来找我?可是贾费找到了?” 郑合宜答得随意,拉起她就朝里走,“顺天府查到了何库的踪迹,今晚抓人。” 谢从安一喜又是一慌,下意识就回首望向那天高云阔处。 可是……曾法书不曾回来啊? 回头与那双眼对个正着,心里一个激灵,顿时忘了自己在想什么。 郑合宜直接抓着她手臂迫她跟上,口中解释着:“消息是被个孩童送到门外的,大抵是净莲兄长的安排。我已叫人去提暮雪过来。过了这么多天,想来她也清楚自己该如何交代了。” 谢从安一听暮雪的名字,顿时扭得如同蛆虫一般,挣扎着道:“如此,你来处理便是,不好带着我一起的。我还是避嫌,避嫌……哎呀,哎呦!郑合宜,郑合宜你扭到我手了。我疼,我疼死了!你给我放开!” 翻手为云 不想这位才刚被人夸说对她细心疼爱的人竟然双手掐腰将她挟持到了房内。 谢从安还没站稳就又被他揽进了怀里,一阵天旋地转,人就被安置在了榻上。 门外的倾月被两个丫头死命拽着,却还是不肯放弃的手脚并用,嘴里一直在叽里呱啦。熟悉的人才能听明白,这是孩子急了,正在骂那个对她的阿宁动手的郑大人。 三个丫头堵在门外的架势把茗烟这贴身随侍都看傻了,只听屋里远远喊了声:“关门。”赶紧的上前照做。 谢从安看着忽然有些生气的郑合宜,觉察到有危险,转头看了眼里头糟乱的床铺,又与他眼睛对个正着,慌忙对着身边的窗格子道:“啊,有些闷。不如把窗打开。” 刚跪起身,扶在窗棂上的手就被对面给按住了。“夫人不想同我聊一聊么?” 谢从安扫去一眼,抿紧了唇,抽手的动作没有成功,只能开口道:“聊,什么,啊?”说着又眨巴着眼道:“我渴了。叫她们进来伺候吧?” 微粉的唇色依旧显得她面容苍白,郑合宜莫名垂眼轻笑,说出了一句让谢从安胸口乱跳的话。“你就这么怕与我单独待着?” 今日的眼前人好像哪里都与往日不大一样。 谢从安便是此刻有满腹的心思,又哪敢懈怠。更别提那双黝黑的眼珠子,今日就像是两个会吸人灵魂的黑洞。她连看都不敢看,挣扎着将手抽了出来,推着下巴拖长了嗓音敲着桌子,“我~渴~了~想~喝~茶~”一双眼睛咕噜乱转,只要到了那个方向就迅速转开。 按照常理,郑合宜是会起身去帮她倒茶的,可是他今日却故意坐着不动。 面前矮几上的那只手罕见的握成拳头,不过只是轻轻握着,应该并没有多生气…… 还好,还好。 谢从安安抚着心里的忐忑,试图看出这人的心情如何,却紧张的连吞了几口口水。 屋子里就这样又默了半晌。 “夫人还是不打算开口么?” 谢从安抚着再次被他吓到乱跳的胸口,继续嘴硬,“我没什么好问的啊?” 对面那人唇边挂着一抹诡异罕见的笑,看得她无形中心跳漏了一拍,忙的将脸别开。 “夫人疼爱婢女的声名在外,可是带进府里的贴身丫鬟被关了这么多日,怎么问也不问一句?” 他不过是说话温柔了些,怎么自己耳朵烫的要命…… 韩玉过去也常叫她夫人,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谢从安压住伸手揉耳朵的冲动,胡乱扯出个笑道:“这,不是因为信任你嘛。” “那又为何闹着脾气也要给雪妈妈机会去见她?甚至还安排了颜府的丫头跑过来传话安抚。嗯?” 无意间对上的眼神让谢从安看的一怔。 那一抹幽暗间明明有着欲说还羞的嗔怪。 她心中一跳,后知后觉的感慨郑和宜的皮相果然好,不过一眼就能让人心动神摇,暗叹着骂自己一句心软无脑,口中却不服气的高声道:“此系内宅事务,主仆之间的关系如何相处,你一个大男人如何能懂?连那些普通的百姓人家都知道一句俗语叫做远香近臭,你只当我是被哄着在高位做惯了的,不懂那些人情世故如何来往吗?” 郑合宜被噎,瞧着反倒是心情好了许多,好声好气地继续问她:“如此说来,夫人特意派人回去康州找谢姑娘又是为何?” “啊?” 面前的人粉唇微张,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样子愣愣的却可爱的让他心折。 郑合宜柔了目光,用力捏紧了拳头。谢从安见了,却以为他又在暗自憋着生闷气,顿时紧张的垂眼咬唇,努力思索着该如何应付。 她是真的没料到这人会直接问到自己面前。 最初想的只是留些小辫子,好借机看清他和太子的关系究竟如何,想要的又是什么东西。就连当初在华宝斋留给找匠人的话亦是故意存心,只没想到这人瞧上去沉默寡言、城府颇深,竟是个打直球的性子,倒把她给整不会了。 所以,这是在逼她承认自己没有失忆吗? 谢从安苦皱眉头,沉吟片刻后破釜沉舟:“如此,我便直接与你说了吧。因着失忆,我便想要寻回自己的身世。”说着故意探身过去,反手遮在唇边,凑近了小声道:“你知道影卫吗?”说完又朝窗外瞥了一眼,故作神秘:“外头有个影卫。就是藏起来,见不到人的那种侍卫。他一直跟着我。” 外头被点到的某人正靠在树荫中闭目养神。他微微动了动眉梢,知道里头这位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屋里的谢从安还在神秘兮兮的继续:“……就是,我,被那个小白脸将军救回来的时候,有天晚上,他找过来同我说了好些的话。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呀,怎么知道该不该信他,索性呢,就顺着他说的演了出戏,想要看看这事情真假。”注意到面前的郑合宜忽然神色复杂,她便坐下拉开了两人距离,清了清嗓子道:“至于你说的那个康州,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谢姑娘,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我想弄清楚自己的过去,还有,他,”谢从安再次贼头贼脑的指向窗外,“他说此事就包在他身上。” 那双除了黑暗便是流光的眸色随着她的话语逐渐变幻着幽深暗淡。 谢从安心虚难忍,便将头偏转几分,却依然不忘提醒,“嗯……所以,你是知道了什么吗?可以同我讲讲吗?我挺好奇的。” 那双水汪汪的杏眼眨巴眨巴。 她说出的每一句都似有只手将郑合宜的五脏六腑紧紧攥着,越来越痛。他忽然开口,却垂下眼去。 “没有。” 身后忽然传来动静。 两个陌生面孔拥着一个女子进来。对方一身伤痕,抱着手臂在门前站着,可怜兮兮的连头都不敢抬起。 谢从安只看了一眼,登时怒火满头,急得跳下地道:“郑合宜!你手下都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的丫头,你们便是这样子待她的?”疾步行至暮雪身侧,看着她瑟缩发抖的样子心疼又是恼怒,直接将一旁的两个小厮赶了出去,亦见了自己的三个女孩子站在院子里,皆是探头向内,满脸担忧不忍,凝绿已经在给小月亮擦眼泪了。 愧疚之下,谢从安转回头道:“你就是这样待我的?”心底一时激愤,眼圈竟然红了,说着伸手去拉暮雪。这丫头因她的触碰躲了几下,更激起了谢从安的恼怒,转去咬牙切齿道:“郑合宜,你!好!做得好!” 她一时气得想要带着人离开,却又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屋子里,便冲郑合宜指着门外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如此情形下,郑合宜不好开口解释,然而也困惑于暮雪这一身莫名而来的伤,虽被谢从安死命的拽着,也还是想要争取个机会,便一手抱住了她准备哄上几句,不料更惹得这人发起火来,肩膀胸口接连挨了几下。 “撒手!出去!走开!” 谢从安推搡不开,越发的生气,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啜泣道:“夫人救我。” 她回头见暮雪跪地,顿时挣开想要去扶,奈何被郑合宜困得不能动弹,刚要发火就见他冷面朝外喝了声:“人来。” 茗烟低着头小步进来,谢从安眼尖,瞧见了外头似乎还有一个,开口道:“谢彩?” 一道黑影应声而入,那家伙果然站在了茗烟身后。 好歹是两个熟人,也知道能信个几分。 谢从安莫名松了口气,“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郑合宜攥着她的手,朝二人沉声道:“扶暮雪姑娘下去瞧瞧。” 谢从安看着凝绿与寒烟红着眼睛进来又扶了人出去,默默在心里计较着郑家这内宅能出什么乱子。 难不成就这个地方还能有什么蔫儿坏的人? 带着满心困惑,她抬头看向身侧。身旁人眉目深邃,鼻峰挺拔如同刀劈斧凿,实在不该是个软性子才对。 她对着这张侧脸怔怔出神,心中愈发的疑惑起来。 总不会是真的连自己的家宅都顾不好…… 突记起苏蔻身旁那个凶神恶煞的丫头流玉,谢从安咬着唇又将眉头皱起。 她的样子惊扰了身边人。郑合宜见她盯着自己,目光当即柔和了许多,“夫人莫急,只听他们将事情说清楚了。” 被这般好声好气劝着,谢从安不自觉的嘟起了嘴,忽然又想起方才暮雪的样子,细微间觉察到了不妥之处。 谢彩适时开口,“昨夜是小的办差了差,却也实不知晓暮雪姑娘为何会闹出这样一身伤来。”话音未落,内室又传来了动静。 郑合宜被甩开了手,不放心的回过头去,顿时一脸震惊,甚至有了些手足无措。 谢从安坐在榻上,满眼是泪的将他望着,啜泣着道:“郑合宜,你方才问的话可实在是太对了!只怪我为何要信你,当日就该同你打上一架,要回我的丫头在身边守着!”说着又去推面前的矮几,太重没能折腾起来,便又跑来将外头桌上的物什全都掀了下去,口中骂道:“你便是这样对我的!枉我信你!我就不该信你!” 覆手为雨 桌上的零碎杂物又都被一股脑丢在了地上。 茗烟躲闪时踩了谢彩一脚,发觉他未挪动,便也跟着不动了。 郑合宜这位能做主的人却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等着谢从安闹累了坐下,这才开口道:“叫人来收拾了。看看暮雪如何。” 茗烟被戳了一下,忙不迭跑了出去。谢彩还在原地老老实实的站着,瞥了眼自家主子,开口劝道:“夫人切莫着急气坏了自己。暮雪姑娘的那身伤,瞧着还是有些意思的。” 谢从安心里咯噔一声。 她当然知道这小子聪明,想必郑合宜更是早已看穿了这里的情形。 如今只有她被推到了此处架着,倒有了几分骑虎难下的意思。 心中正在计较,外头已经送了暮雪回来。 谢从安唤她在身边坐下,朝着郑合宜那处瞥了一眼,“今日如何也要给我个交代!” 暮雪的衣裳已经换过,身上还有浓浓的药膏气味,整个人依旧瑟缩着。此时仔细看了才发觉她不是疼,而是根本不敢正眼瞧自己。 谢从安胸口一滞,怒火翻涌。 这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暮雪的这副样子恐怕是有意为之,只不确定动手的意图为何。 谢从安假装生气,往身侧瞥去一眼。 郑合宜倒是镇定的很,只管盯着她这个做主子的,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府里会做下这种事的,不外乎就是明面上与她不和的苏蔻,还有那个成日里爱混厨房的甄姐儿。听雪妈妈的话,甄姐儿在厨房里不被待见也不是一两日的功夫,若真敢惹到自己这里,恐怕早已被报上来作筏子了。 不过……也不好就排除是有人故意如此,只为了作一出鹬蚌相争…… 至于苏蔻……眼下瞧她却不像是这种会主动暗地里做手脚的性子。不过……那个恶仆或许被人利用了也是说不准…… 谢从安默默叹气。 身边如今多了这么些人,大抵往后还是要在这宅子内里费些心…… “夫人?” 手腕又被拉住。 谢从安对着那双温柔的眼睛一怔。 “夫人可要亲自来问?” 话声入耳,她这才发觉门前竟然站着个人。 真的是那个甄姐儿? 谢从安毫不掩饰的冷喝道:“说!” 这气势吓得甄如儿跌跌撞撞的进来,却是跪在郑合宜脚下抹起了眼泪。 谢从安自然看不得她这副样子,转头对着暮雪瞧了又瞧,从脸蛋儿到头发丝都仔细检查了一回,又看了看她那双漂亮的手,借着遮挡查了小臂上的伤,这一看不打紧,竟是冷不丁的被气得笑了出来。 这突兀的动静让某人的哭诉也停了。 甄如儿这般擅长茶言观色的,早已看了清楚,任凭如何,家主都只是关切着厅中的夫人。此刻她心中全是酸楚,抿抿唇还是咽了回去,转朝谢从安苦口婆心道:“夫人也不是糊涂性子,府中来往哪有不磕绊的,不过斗几句嘴,说上几句气话罢了。我这种无依无靠的女儿家,若是真能动手做下了伤人的事,往后还如何能在这里待下去呢。” “我怎知你不是撒谎,故意用这样的方式来撇清自己?” 谢从安不假思索的丢出话去,反而吓得一个激灵捂住了嘴巴。 郑合宜看着她小兔子似的眨巴着眼睛,忽然又懂了那些野史传记里总会胡乱判案的昏君,唇角竟缓缓绽出了一抹无奈又温柔的笑。 又何须什么枕头风,只要这人是她,说什么也就便是什么了。 他心里自然清楚甄如儿的冤枉,却根本不想理会个中究竟,就算此人是东宫的眼线,可自己的一颗心早已偏向了那个频繁在瞄看自己的人,只想要她再多看向自己几眼罢了。 “郑合宜!” 怒气中带着不满,秀眉微蹙,那人已几步到了面前。 “你怎么回事?嫌我吵是吗?” 谢从安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借机发火,气冲冲的指着门口道:“那你就给我出去!”话音未落就惊讶看向拉着自己手的人。 “夫人想要如何,直说就是,只是莫再生气了。” 这个不分时机、不明事理的人,手上用了力,竟然是还想拉她过去。 谢从安被扯的一个踉跄,又听到对方低声亲昵的问:“今日肚子可还疼么?”一股强烈的羞耻之感如同烈火,瞬间席卷上脸。 她满脸热辣,又气又恼又羞,很想抽回手打去两下,又觉得自己怎么就那么不知好歹。 若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已服软和好了吧… 似她这般的性子,果然做不得什么娇妻…… 忽见身前人用力咬着嘴唇,一副生气的样子,郑合宜当即知道自己恐是做错了事,便敛了神色对地上的甄如儿道:“夫人只是生气,并非不理是非。你只将那晚做过的事一节一节说清楚,夫人自会还你清白。” 言语落定,谢从安恢复清醒。 这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倔强,竟是又把自己给架回去了…… 她压住心底的后悔,回头看着那个哭的一塌糊涂,却依旧没能得到半点怜惜的甄如儿,最终只能说出了两个字:“算了。”甩开郑合宜的手,走去拉起暮雪道:“你同我丫头道歉,这几日就负责给她熬药,伺候吃穿。”正说着话,手中人忽然瑟缩一下,她跟着紧张一瞬,又见并无不妥,知道是这丫头心虚,无奈也只能继续:“……等她好起来,便算是你们两清了……行不行?” 房中忽然陷入沉默。 郑和宜见那主仆二人突然望向门外,心道不好。朝夕已经先一步进入房中,外头随即有人道:“不行!” 他也跟着站起来唤了一声祖母。 闻讯而来的郑严氏一身齐整,稳稳踏入,疾步前来却鬓角纹丝不乱,就连手上的佛珠穗子都要比平常见的听话些,看上去就像是用尺子量着刻意梳理过。 此处的动静也不过才刚起来。谢从安只顾着计较真相,没想到这地界不比侯府的幽兰苑,不消多时便已有话传到了外头。下人们各怀心思,对她这里都是巴巴的望着,更别提家主一回来就带了人来,这外头又没有围墙,只消走近了听上几耳朵,也猜得到是前几日闹妖的境况又来一回,有心的自然早早的就跑去告诉了。 前生的她从不会刻意讨好,奈何这一世生存需求迫切,也算养成了读懂长辈脸色的能力,虽有成效,但谢侯对她溺爱非常,那份所谓的孝顺多也出自真心敬奉,如今换到郑府,究竟差着些意思,还是打心底的不想屈从于这位陌生的老婆婆,即便知道无需计较太过,话里却还是说不出几分软意,脱口便是一句顶呛:“祖母是觉得我让她受了委屈?” 郑严氏看着面前眨巴的那双眼睛,不卑不亢,就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瞧,没有半分怯懦尊重的样子。她在心中亦是奇怪,这颜氏女如何与传闻中的贤良淑德无一匹配,想来的确是传言不可尽信,就算是衍圣公的后代,依旧是严教娇养,良莠不齐,思虑至此,一时间又为着郑合宜不值,觉得自家家主受了委屈,于是一言不发的摆起了脸色。 旁边站着的朝夕见了,更像是得了底气一般,紧追着面前人道:“既然都说委屈,夫人便应当主持公道。若只是一味偏私,如何能让下人信服。” 一个贴身奴婢敢在主子面前放肆的搬出这番话,想是方才已经被私下授意了。 只可惜这种办法在谢从安身上完全不作用。 那个无法无天罔顾伦常,将整个谢氏能闹得人仰马翻的谢家少主怎会管下人信不信服。不服就打服又如何。在她眼里,若是必须,就算是杀几个人来警告也亦无不可。 只她如今实不想无事揽上身,又惦记着暮雪形色间的蹊跷,便在原处端着主母的架子盘算着自己应该是撒泼打滚还是就坡下驴,结果发现郑和宜又是在盯着自己看,索性便一推三六五,让他做主算了。 不料还未张口,已被对手看破了心思。 朝夕抢着道:“既已做了主母,便不是从前在闺中躲清闲的身份了,夫人还是用些心思在后宅的经营。” 这几句顿时将谢从安说恼了。 她是个主母做了夫人,难道西苑那是个假的? 怒火直冲脑门,简直匪夷所思,非常人能忍。她气得一把扯住了郑和宜,“我不管。你要给我的丫头做主!” 朝夕已是眼疾手快,却也只是抢过一步,未敢真的动手,口中的话吞吐就半:“家主还是莫要,心软……” 谢从安瞧着对面那绯红的脸颊,直接丢出一声冷笑,攥着人的手上愈发加重了力气。 不过一个外家跟来的小丫头,就算是在老夫人面前得些身份,在她谢从安这种霸王面前又算得哪个。 那双杏眼凝了冰霜,手上一扯,将人拉了过来,仰头轻蔑的丢出一句:“什么家主!他是我夫君!若这样就要与我搬出那家主的身份,我看往后夫妻二字就莫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