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无瑕》 (一)觉醒 百多年前,「天武」逝去不过千载,大陆的统合便不再牢固,早已分为五国,更依靠各自的地域,以独有的力量与智慧对抗彼此的进犯… ==================================== 黑暗里,意识恍惚了十年。 这十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呼唤,重述着一个总会忘记的名字,承诺会指明未来,却不能驱散意识的困惑,不停问那声音自己是谁、自己所在何方、自己意欲何为。 那声音坚持回复,意识却依然忘记,直至今日。 承载这意识躯体伸手抓住一缕光,双眼终于睁开,目睹不似期望的景,心反而一紧,想说这风景熟悉却张不开嘴,手紧紧抱住头,在空白的脑海中察觉出遗忘…遗忘了很多记忆。 强睁遇光生痛的眼,从烧黑的砖墙后探头看向远方的一抹光,见那抹透了云的光明且亮,渐渐升为晨曦,掀开黑暗的幕布。 眼看见晨光泛白,更照着生锈履带压过蒙尘的路,让行在断墙间的战车将炮口对转远处。于是楼房在一声轰鸣后倒塌,如沙尘飞落的碎石掩埋四周的路。城市就这样在百多具战车喷射的火里燃烧,仿佛夕阳落于大地之上。渐渐的,升起的硝烟盖过乌云抹脏了碧蓝的天,炮火终于停去,偌大的城散入黑暗。黑暗里隐隐有哭泣,越听越久、越久越重,回荡在沉默的废墟里。 相似的哭声听过许久,听过许多年… 那声音说:“十年,有十年了。” “十年?”苏醒的男人呢喃。 那声音回道:“是啊,第十年,已是战争的第十年。” 男人茫然看向双手,盯住双手微黄的掌纹思考良久,却只知自己名为赵无秋、只知有人唤自己作竹、只知如何称呼有感觉的事物,其余的一切皆是空白。 什么是战争、为何在此处、来此做什么?杀?杀敌?可敌人究竟是谁? 刹那间,这对记忆的追寻让一种撕脑裂颅的痛终止。 痛苦中,被称作竹的男人唯有锁头自问:“博萨?博萨…在哪?唔…好痛,头痛,为何会痛…为何会忘了…为何想不起来?” “博萨公国是帝国往朝晟的必经之路,而今是战场。莫多想,去看这世界、去重识这世界吧。” 竹感觉耳边的声有种平和的魅力,想起自破去黑暗的束缚后,这声一直在指引、在引导:发声之人应当可信,信他、信他所说,如他所言去做吧、去重识这世界吧。 于是竹看到特罗伦人的炮火划破黑夜,见那些罩有厚重钢甲的炮兵正随战车推进,而护甲形似箭镞的朝晟人手持更粗长的火炮转战楼层巷道。炮声和引擎是难以平息的雷鸣,天明方息。 “我想回朝晟。” “回去吧,我们不急。” 竹的记忆明晰了。 朝晟,自己是朝晟人,黑发黑眼的朝晟梁人。 朝晟西北的森林旭日初升,竹闻出树荫里的腥气。有头猛兽随口将母鹿咬成两截,甩落肝粉带,瞳染着血,盯着向光匍匐的幼鹿。可发现男人后,肩比人还高的东西却退了两步,咆哮两声,再退了些距离。 它警惕的竖瞳死盯着阳光下的人,看出他轻抚幼鹿的温柔,不免有些恍惚,因为温柔像记忆里哺乳的母亲,是一种没有杀戮的慈爱,引起无尽的怀念。可一声骨裂的响后,幼鹿的头碎去,男人则抖洒着脑和血问:“想吃吗?” 它扭身逃跑。 竹并未追逐,而是笼起落叶引燃来焚烧猎物,等食尽皮肉后唤醒脑里的网,听网里的人叨唠:“正事要紧。” “正事…哪有正事?” 竭力思考的竹恍然明悟,所谓的正事应是寻找记忆—— 如今的脑中仅剩些模糊的画面,首当其冲的是名为家的竹屋,仿佛一张焦灰的相片。那些认识的朋友模样亦是隐约,怎也想不起具体的五官。这很不好,全蒙着灰雾的记忆相册很不好,而若要拂走那灰雾,针扎的剧痛又会让大脑放弃思考。现在唯一清楚的只有网,那人用以传话的网。 而网在低语:“帝国的特罗伦人毁了你的过去,现在你当复仇。去吧,去杀他们。” “帝国?特罗伦人…他们是谁?我…” “他们杀了你的曾经,造就你的如今。” “如今的…我?” 竹不清楚帝国究竟是何物,只感到一股很热的液体跃出心,在脑中聚为不能按捺的热情,这热情沸了又沸,更叫他想闻、想浸、想舐一种腥红液体…这是糟糕的情绪,是坏的情绪。 网还是叮嘱:“去吧,消灭帝国的士兵,替朝昇赢取胜利。相信我,当你成功,我会助你寻回记忆。” “好。” 竹从森林消失,现身在不知位于何方的丘陵,见此地太阳尚未升起,而丘陵外围,一座村庄落于不高的山丘,插满荒草的山坡上有蜿蜒小道,更有士兵巡逻。 浮现在士兵附近的竹发现这罩在灰白钢甲里的人手持一门炮,掀高的面甲下是包在钢盔里的棕色面孔,更有双投射自信余裕的棕瞳在发光。 藏在月光下的黑色双目闪烁对棕色士兵的好奇:“这是什么?” 网很快解答:“帝国元帅第五圣徒的军团苍白炽焰,装具圣岩动力护甲,武器为二十三毫米口径半自动炮。” 熟悉的文字恍惚间冲刷竹的记忆:“圣岩?” 网回复:“帝皇,亦即天武赐予的结晶,为奇迹供给动力。” 似曾相识的话又刺得头脑剧痛,竹只得努力抱头,拼命想是在哪听过: 学校?是在学校和朋友听过,听老师讲过。老师?老师是什么?老师还讲过别的吗?别的…别的事情,为何总不能回忆?努力想想,还是痛,好痛。不行,想找回记忆的话,就听网的建议吧。遵循心的感觉,那不好的感觉…杀的感觉。 那转向士兵的脸颊在抽搐,热血在上涌,而唯一能冷却这热血的便是杀,屠宰般去杀: 奇怪,为何会这样想?不,是只能这样想,只该这样想。帝国人,棕皮的特罗伦人,他们追赶、他们嘲笑、他们弑杀、他们毁了记忆里的一切。是的,是他们、是他们。为什么犹豫?就算忘记当日的场景又如何、就算记不得他们杀了谁又如何、就算记不得给他们杀了的人又如何?撕开他们才能宣泄,去撕开他们、撕碎他们吧… 杀、杀、杀吧。 杀戮的惊骇感令士兵回身发现月光下伫立的人并勉强看清其相貌,更瞧见那手握的一柄钢棱刺,明白这人来自朝晟。 因距离过近,士兵没有开火,而是跨步击出直拳。裹覆钢甲的重拳强且硬,给硬接者意外的痛苦:“他好快啊,是怎么回事?” “灵能。如今这时代,生命皆有超常灵能。不俗的灵能者方有资格从军。善用灵能者会更快、更硬、更强。” 轻易轰穿敌人胸膛的士兵愕然,更没想到男人会如此弱——不,假使这人弱至废物一般,怎会无声接近了? 碎烂的心肺让窒息的沉痛从胸腔涌上喉头泌出味腥甜,鼻翼喷张、口更吐出血沫。而在这撕裂的痛里,竹的记忆清晰了些许: 好痛啊,这种痛曾遇到过,是在故乡。故乡都消失了,都给炮火炸成黑炭、扫成肉酱,无法看清那些脸,忆起是那些人…为什么,为什么偏生记不起来…怨他们,都怨他们。等什么、还等什么?他不也是他们的一员?释放,给他看自己的力量,让他想逃跑却只能在原地颤栗吧。 “他有的话,我应该也有…我还有他缺少的东西,”仍被铁臂贯破的胸肌压抑着痛苦,驱使手掏向士兵。厚重的铸钢脆如旧书的纸页,在竹的指尖触及的一瞬崩碎飞溅,“本源,是本源?” “是的,灵能之上的力量,真理之本源。”网回答。 本源推动手指穿进士兵的腹,在抓住些东西后猛而揪出。竹感觉这比宰鸡杀鹅还轻松,不由眯眼微笑: 这就是本源啊,能实现任何念想的本源…想去哪就去哪,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他们不能阻挡、绝不能逃跑。 未及喊痛,士兵已让另一只手捏开嘴塞进刚从腹中扯掉的血肉,面色涨紫的他更无法呐喊,只能看着贯胸而出的铁臂被敌人扯断,敌人更在刹那间回复伤口、连衣物都完好如初,见那徐徐刺来的钢棱贴近,在生死边缘的时间里显得缓而极速。 钢棱磨得锐利,能随手剖开士兵胸腔,再轻松捅穿呼吸的肺叶,带来痛苦的死。痛苦的死惊动喜悦的心,让心的主人被面前这两颗暴凸的眼球吓得手抖: 好丑,好丑…好有趣。有趣?为什么觉得有趣?不,还不够,这趣味远不够。为了失去和忘记的,而今唯一应该做的就是让他们流血。对了,村里人说过杀猪宰羊要掏干净…要抽长?长条,长条好,就用长条来招呼。 于是竹挑开士兵的腹,扯出肠勒紧其脖,对视那双棕目里的哀求:“本源,你理解吗?” “往后你会明白。”网回答。 讲着朝晟语言的男人没指望士兵听懂,只是在同网讲话。待生机飘出敌人的眼,笑从竹的心溢上嘴角,眼更流落泪:“不、不,不是、不是我…该死的…” 黯淡的月光下,竹用双手压碎头颅,用飙血的无头之躯挥拳乱砸,在意识模糊的边际呐喊: 好高兴,好爽啊!不…怎会这样做?不,哪怕他们是坏人,也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无法接受的竹不愿想更多,选择复原躯体,暂把愁绪扔在脑后,继而望向山头的村庄、望向敌人的驻地,征求网的意见:“杀?” “当然。” 肯定的回复令竹顶着探照灯慢步走近,村口站岗的两名士兵已警醒,可还不及喊叫开火便已给随手屠戮,获得永远的安宁。 本源让男人的身体一分为二,用相同手法封住敌人的口与呼吸。极快,快到站岗的士兵倒地后才开始痛,在无助的哀号里痛到窒息。 男人没有回到黑暗,继续走进村庄,看着那些尚未反应的士兵。 只有他一人切开敌人的胸腹,只有他一人抓掉敌人的肝胆,只有他一人扯出敌人的肠,只有他一人绞住敌人的脖…死前的眼如同相机,在三百多名士兵的脑里映照同样的景,在消散的意识中单调循环那光晕,那光晕里只有一人,只有一人…只有一人而已。 连扣扳机的响也未有,村庄内的活口便被杀绝,只留一位在小楼的昏光里收电报的白衣军官发抖。让男人留手的并非命令或怜悯,而是随军官的手颤抖的黑晶。 不用网提醒,竹想起那是何物:“圣岩?” 发颤的军官在电报的伴奏中说着蹩脚的梁语:“你…朝、朝晟的…前行者?不可能…强,强…” “会说梁语?前行者?什么前行者?” 熟悉的字眼又让竹陷入回忆:前行者,是的,前行者,记得觉醒本源的人切实叫前行者。那自己该是前行者吗? 见敌人莫名失神,军官手中的晶石即刻迫发金光。那缩小的黑暗水晶璀璨至极,璀璨的光更凝为金色长箭,射穿那颗沉思在回忆里的头颅。 “愚蠢!愚蠢!哈…哈哈哈哈!”自认得胜的军官不再惊恐,在劫后余生的兴奋里俯身狂笑、笑得要拍肚皮忍痛,“愚蠢的人!愚蠢真…真愚蠢!真愚蠢?愚蠢的前行者!哈哈哈!” 网则解答男人额头的刺痛和困惑:“圣岩创造的奇迹,唯有网的奇迹可抵挡。” 竹想摘掉虚幻的箭矢,却发现手指不能碰触,惊讶于这隔绝触摸的实体,选择以笑提醒还在笑的军官,接着走向惊骇中的敌人,拿走已缩减的圣岩去敲响额头,让光的箭矢消失、让伤口复原,更将饱满如初的晶石放进衣袋,轻晃着伸出指,模仿先前的奇迹:“谢了。” 语毕,自男人指尖贯出的千百光箭在击碎军官的身躯后消失不见素,唯有腥臭无比呃雨洒落在吵闹的电报声中。 竹走出血雨,随网的指引靠近存放弹药的仓库,点起火后退,在轰爆的雷鸣中仰望让烟花照明的夜空,待硝烟散去后俯瞰已成为深坑的仓库地基,再三确认村里没有活着的东西:“你们怎能帮我?” “消灭苍白炽焰,你会得到答案。” 竹明白没有回绝的选择,痛快答应:“有多少?” “暂时不明。” 随头抬起的黑眸看见夜在落去。于是竹漫步在无声的村庄里,踏扁一枚躺在石子路上的弹壳,蹲下去拨弄弹壳前的尸体,笑着替被处死的村民合上眼,起身消散在蒙亮山头的红雾里,顺道说:“没问题,我会杀。” (二)问候 “发源北部山麓的阿聂河是博萨公国的动脉,落于阿聂河中游的首都涅汶则是它澎湃的心。” 网里的讲解很动听,可当竹立上连结白石城的桥俯瞰河流,一些随青水漂的浮尸却张大嘴告诉他安静的涅汶早落入特罗伦人手里。 藏入阴影的竹窥视巷外铺满白鹅卵石的街,见博萨人很少、特罗伦的兵很多,听得他们沉重的踏步,嗅到他们踩起的灰,明白藏在钢甲下的忧心。 最终竹看着网对那些忧心交谈的翻译,从识得含义的文字里中找出份熟悉…很陌生的熟悉。 “我们能击溃该死的神盾军吗?”年轻的士兵掀起厚厚面甲,揩去鼻尖的汗珠。 那未摘面甲的士兵拨着快慢机,声音老一些:“我怎会知道?像这种事情,只有等一方的人死绝,另一方的幸存者才有资格帮你论断。” “不能同朝晟人讲和吗?” “有趣的想法。我建议你写封电报送至圣都,劝大元帅放过朝晟人,终止圣战。” “我不懂啊。我记得早年大元帅讲过,圣战只是清除异种。可为什么,我们会同时和格威兰、博萨甚至朝晟交战?” “为什么?因为它们曾是帝国的领土!格威兰的王室不遵帝国调令,帮着瑟兰的长耳对付我们!博萨人更小丑,背靠朝晟向我们挑衅。哼,朝晟?朝晟人最可恶,他们弑杀忠于帝国的王,毁掉封国‘梁’,公然独立,最该杀。你若不满,便写信至圣都,劝大元帅暂缓圣战,与他们讲和吧。” “帝皇在上,我可没那胆量。据说自圣灵元帅吃败仗后,大元帅终日待在圣环殿,三年未见任何人。会否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新人,闭上你的臭嘴。有帝皇护佑的大元帅会永远健康——他妈的猪猡!你偷听什么?滚开!”暴躁的老兵抖身撞飞靠近的少年,头也不回,“博萨猪,只会添乱。” 待踏动路面的震感远去,少年才拧眉爬起:“混账的东西,祝你们全让朝昇人绑去犁地…痛死啦。” “别吵了,孩子。那些混蛋的耳朵可灵了,隔再远都能听见你的声音!”有位白头发的老人提醒抱怨的少年,“三年前,我隔壁的年轻人就是喝几口酒叫嚷,才被他们抓去圣都的!” “哼,等朝昇人打过来,我再看他们的笑话…哈哈哈,每想起他们的圣灵元帅几乎给朝昇的前行者们活捉,我都忍不住要笑几声。” “够了,够了。少说几句,当帝皇睁开公正的眼,作恶多端的特罗伦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回去吧,孩子,回家去吧。” “老人家,我才不信帝皇。祂若如你们称颂的慈爱,怎会放任那老鬼侵犯我们?又怎会不命圣恩者们去阻止那老鬼的可怕行径?” “唉,帝皇的眼还未睁开,祂的圣恩者遭受异端的蒙蔽。当祂的怜悯回归,我们——” 未等老人说完,少年已摆手,不愿再听帝皇信徒的劝告:“再多圣恩者也没用!只有学朝晟把帝皇抛弃,才能觉醒足够的前行者打败特罗伦!否则,就要同我们的大公一起夹着尾巴找瑟兰的长耳们避难!” 原本思考帝皇和天武之联系的竹无声咧嘴,以此赞赏不把特罗伦人放在眼里的大胆少年。可正躲避老人追赶的少年并不知道,其实有士兵能听懂博萨的语言: “无知的小鬼,再多的圣恩者与前行者也无法对抗钢铁与灵能庇佑的大军。可笑的博萨人,竟把帝皇时代的传说当真。” “莫忘记,大元帅可很看重圣恩者。将官的军衔只有圣恩者能荣膺。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哪怕拥有的灵能再强,混到死也只是尉官,连校官的屁股都够不着。” “帝皇恩赐的灵能啊,本该是帮助我们统合世界的动力,但为什么异种和不尊帝皇者也能掌握灵能?” “嘿,他们还能觉醒祈信…本源呢。强大的敌人是帝皇对我们的考验。” “真羡慕获赐祈信之力的幸运儿。你们说,我们的祈信之力和本源是同种力量吗?” “想听实话?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圣堂和大元帅不允许明说罢了。” “你可少讲两句。若让圣恩者听见,定会斥责你大不敬!当心挨鞭子!” “我要是圣恩者,才懒得管这种破事。真想体验那种超凡的力量啊。” “唉,别了,平凡也是幸福。圣灵元帅和他的将官,可是在朝昇的前行者手里跌了大跟头。” “那是因为埋伏。圣灵元帅只因泄露行踪才遭卑劣的朝昇人伏击。” “嘘,你别告诉其他人。我可认识圣灵元帅的近卫。他告诉我,是混血者葛瑞昂带着数百前行者突袭指挥部——” 混血者? 这文字又令竹感到头痛。心里更烧起炙热的火,催脑子回想相关的记忆,逼耳朵去聆听士兵们的话语。 “混血者?注意你的措辞!是污血者!污染人类血脉的长耳贱种!” “你这帝国使者的怂蛋,听不得我们苍白炽焰讲实话?哼,也难怪,连成日与异种鬼混的朝晟人都打不过的你们,恐怕只晓得在我们面前逞威风吧?” “他妈的,你说什么狗屎?” 见巡逻的士兵爆发争吵,过路的博萨人全偷着乐。他们在低声交谈,说因元帅逃跑而解散的帝国使者有不少人被重编进苍白炽焰,时常和原本的老兵摩擦生事,并不太团结。 直到领头的队长大声呵斥,顶着沉闷重甲对骂的兵士们才收声,转而找嘴贱的博萨小鬼撒气。可那少年早给老人追逐得不知到哪里去,连影都没留。 “傻孩子,咳、咳呃…”彻底追不动的老人扶着白墙剧烈咳嗽,“朝昇的人类是不敬帝皇,可朝昇的木精仍保有虔诚。慈爱的祢啊,何时能回应虔诚的祈求?” 网又在翻译,一些关键词又涌入脑海,记忆的画面更加清晰。 “长耳?木精…”想着,竹抽出别在腿上的棱刺,眼寻见握把根部刻着的文字、明明记不得却能理解的瑟兰文字,嘴更喃喃念出,“给阿萨的卫官纪念…萨叔…他叫我什么?阿竹…阿竹…竹…我叫竹…竹…” 竹想起些连贯的画面: 熟悉的面容,是木精、木精灵的面容。这木精灵是谁?是朋友吗?没错吧,是的,他用棱刺捅穿特罗伦人胸膛,抖抖长的耳朵,笑着叮嘱自己活下去…是,自己捡起钢棱刺,跟着杀尽眼前的一切,最后冲进林海…来到博萨沉睡。 “木精是精灵的一种,他们多居于瑟兰与朝晟。卫官是朝晟的治安者,保护身为朝昇公民的你是他职责所在。” 网的解释并未让竹高兴:“他妈的…我清楚…告诉我,特罗伦人骂的脏话该怎讲?” “说明哪一句。” “他妈的。还能是哪句?” 学会脏话的竹感到很满意,更相信再多杀些人,这种满意会越好越多。 网告知竹根据当地活跃的抵抗组织所提供的情报,指出有十个装甲师与二十个步兵师囤积涅汶辖区,按帝国的编制算得统共有四十五万人和三千五百辆战车,进而推断苍白炽焰的元帅第五圣徒是要和朝昇的神盾军全力硬撼,最后询问其意见——何时去杀掉这些敌人。 竹笑了,对着网那头的人轻笑:“你们说,假设有个村子有位最老辣的屠夫,宰牛只要一刀,出刀收刀更只要一秒,若要去屠四十五万头全晓得排队并主动伸脖子挨刀的牛,亦得不吃不喝地把出刀收刀这费力的动作坚持整整五天。是不是在你们看来,哪怕我再有信心,要一个人去对抗会开炮、会合作、会还击的四十五万棕皮也是在做梦?你们是想叫我另作打算吗?但我要告诉你们—— 不。” 他不愿多言,径直寻往敌人的驻地,进入城郊的某处荒原,穿行在白色帐篷的阴影间,见半数士兵都卸了护甲,拿长杆粘润滑油捅擦炮管的锈和火药渣,那些还穿钢甲的人多顶着头盔闷声叫骂。相信只需一点火星,焦灼如火药桶的他们就会引爆,把不敬帝皇者统统炸上天。 竹看见,唯有一名穿灰白军服的人走过时,士兵们才稍事正经并立正行礼。明白这人是这里的长官,认为他更加该死吧。 检视完暴躁小伙子们的军官点点头,准备回去拨电话汇报一切正常。扭头走脱的军官只知道大战在即、巡查与汇报必不可缺,却未留意杀戮正尾随自己的足迹在无声中进行。 同一时刻,很多和这人一样疏忽背后的军官已把巡查结果上报给师部,师部的人再汇报给总指挥部,令白色市政厅里的中年将军明晰军情。 只有亲耳听见报告,这位穿长白袍的将军才安心。哪怕身为圣恩者、哪怕觉醒祈信之力,当坐上本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人也难免会紧张。 于是将军拿起能安心的话筒,让认真的问候便传进耳中:“他妈的。” 没等将军疑惑,重复的话又钻进耳朵:“他妈的。” 清楚的咬字令将军发怒:“混账话!” “他妈的。” “住口!没轻重的小子,你们是哪个师?” “他妈的。” 挂断电话,将军命接线员去查是哪个不怕死的在捣乱,待铃声再响起,拿起话筒却又听到那声音:“他妈的。” 无心斥骂的将军呵问接线员,却听得惊异的回复:“将军,方才和现在的电话各由第五和第七步兵师指挥处拨打。” 没有犹豫的将军喝令:“给我转第一步兵师!快!” 接线员不敢多说,立马照做:“是。” 将军很快听见熟悉的声音:“他妈的。” “转第二步兵师!” “是。” “他妈的。” “转第三步兵师!” “是。” “他妈的。” … “转第十装甲师!” “是。” “他妈的。” 颤抖的将军听接线员解释,又命副官发报,并查看有无回复,但副官的等待让压着话筒的手更颤:“将军,没任何消息。他们…” “他们似乎全部消失?”握紧拳的将军摇头否认,“不可能,不可能…电话线没问题。哪怕电话出问题,电报的频率也不会出错。” 副官提醒:“将军,或许是朝昇的前行者——” “不可能!有此能力的前行者与战斗无缘。况且他们不能干扰广阔范围的电波…”将军那标准的特罗伦棕发,给博萨的白墙衬得发灰,“传我命令,全体卫兵搜查指挥部,寻找有无潜伏敌人!” 待副官开门离去,将军让电报员调整频率,念出发报内容: “事态紧急。若收报,速回。” 漫长的等待后,电台终于滴滴作响。将军先是一喜,跟着却止不住流汗,不由得吞咽唾液,接过电报员递来的纸阅读上面所写: “元帅已至目的地,斩首行动继续。详细情况,速回。” “恭喜将军,电台没有失灵。” 兴奋的电报员没发现将军的汗已打湿地面。 没有理会电报员的将军快步走向房门,让怒吼随门摔响寂静的指挥部:“副官?副官!搜寻结果如何?搜寻结果如何?士兵?士兵!回话!回话——” 将军很快闭嘴,因为白瓷的地砖上只有血在流,那踩着猩红偷听的朝晟人则对自己笑: “他妈的。” (三)斩首 “哪来的小鬼——啊?!” 仅一拳,来人的腹已被贯通。但将军不敢轻敌,运起本源连出迅如炮弹的重拳,直至轰烂敌人才收手,可下一瞬又是面生犹疑地极快撤步,笃定能悄悄屠完守卫的敌人必不简单。 果然,只是眨眼,敌人便踩着烂肉重现,伸手握住将军再挥来的拳。 “呜哇!” 将军吃痛后退,腿猛跺到地砖也踏碎,更奋力抽回被握的手臂,却在剧痛后抬起胳膊,见腕部只剩喷血的断骨,不能相信这可怖的场景,因为即便最锋利的钢刀难以斩断有祈信之力强化的躯体。可当将军望向未作追击的敌人,一种沁骨的颤栗席卷全身,因为他看见被扯去的拳给那人随手揉成碎骨。 竹握着稍加力后捏烂的东西歪着头询问:“为何?” “本源,亦是圣恩者的祈信之力。细心感受吧,他的身体极度坚韧,超过钢铁的坚韧。” 感兴趣的竹贴过去,慢慢攥烂将军的腕、肘与肩,倾听惨叫后斜眼:“那他的本源是硬化?真弱啊。那…我的本源呢?我的本源是什么?” “抱歉,无可相告。” 竹与网的交谈给将军的怒吼打断:“帝皇,恩赐我无尽灵能吧!” 脸发紫的将军甩出的最猛力勾拳,却给竹的下巴直接撞碎,连一丝撼动都没能震起。于是竹掐住吵闹的嘴,用将军坚硬的躯体推崩铁门,看向牙在打颤的电报员:“懂朝晟的话?懂梁语?不懂会死。” 竹一手拿住电报员拔抢的手,两眼向下瞟,一手抓举吐不清话的将军摔扁电台:“他会同你一起死。” 电报员挤眼看将军洒血的独臂,不能更明白长官的处境了,只得生硬开口:“你,朝昇人,想…” 没什么别的,竹只是问方才屋内谈话的内容。当相同的话讲完时,嘴角舒展了,手碎去二人的头颅,更叫网解读染血的文件:“懂的话,也会死。你们没骗我,但他们的元帅是去斩什么首?” “拙劣的模仿而已。” “我要去看。” 说完,渗血的白房里再不见活人。都安静的军营里,只有尸体们会记得他来过。 而竹已来到网指引的方位,将火烧过的山镇尽收眼底。这里的建筑大多是低矮的灰石残墙,只剩东北方的山坡尚存完整街区。沿给四层高楼群夹住的街道上行,能看到驻扎士兵的山顶营地。那黑钢的箭镞护甲印着暗红的拳形标记,证明他们隶属朝昇的铁拳军团。朝晟的士兵还在轻快交谈,并未察觉逼近的危险。 “铁拳军?会战的不是叫神盾军?改名了?”竹拧过眼质问在解释的网,“铁拳的新建团?新兵?新兵会干什么?” 不等网回答他的疑问,山顶的军营已是大开,卷得尘土激扬,是结为二十人组的新兵在全速冲下坡,钻进沿街的百栋空房。等这些人的部署结束,竹便瞧见正从镇子西南角开进的敌人,晓得是苍白炽焰抵达,奇怪于此处的指挥者似乎预知敌人的到来,早备好埋伏的陷阱。 “他们用网沟通?”同胞们无声的行动看得竹挠头,“不带电话电台?” 网回答:“朝晟公民都使用网。” “哦,我以为只有我用。我想和他们讲话。” “暂不允许。” “那我想看他们,就像你们看我。” “可以。” 很快,竹选中位名叫阿尔的新兵,借网获取那清晰的视野,见这士兵待在地势较高处的火炮阵地,知道这士兵的种族是木精灵,觉得这简单的名像阿萨。 掀凯面甲的阿尔旋开镜盖,拿望远镜观察行进的灰白钢甲与战车,以拇指顶额头,翘起长长的耳朵,用瑟兰语柔声念诵:“祂驱散争斗,将我们救赎。记祂的慈爱,颂祂的奇迹,赏赐的明天必来临。帝皇啊,请祢聆听,因为我们爱祢。” 优美的声音让竹想起叫阿萨的叔叔很会唱歌,更想起能歌善舞的木精都是森林里美丽的风景,而后继续看阿尔的视野,看他在同谁讲话。 他身后的搭档是一名正绑紧火炮迷彩布的炮兵,更勾指敲着他的背:“别念了,还剩多远?” “急什么?”阿尔回敬一拳,重新拿起望远镜,拿敌方战车的高度大盖估算距离,说起梁语,“两千五百米,未进入有效射程,等我再…” 炮兵急忙调整标尺,更啐一声指责:“呸!行了!对面的狗种比你更信那烂屎东西几十倍!报准距离!” 阿尔鄙视他一眼,继续远观,借望远镜的密位看好准确距离,声音不紧不慢:“两千三百…一千八百…一千五百——开火!” 只两秒,出膛的穿甲弹已砸穿钢板,将仍在旋转的炮塔扬上天。二十门炸响的火炮位于高处,先手重创多辆战车。藏在建筑里的人也开火,拿机炮和单兵炮扫射,把不及躲闪的敌人撕成好几截,喷得满街都是血。 吹声口哨后,阿尔望见特罗伦人的战车也开动机炮扫射建筑,那粗长的主炮更精确瞄准,雷鸣般炸破前沿:“别磨蹭了!一千米,九百五十米,九百米!装弹!快装弹啊!” 没啰嗦的炮兵只用炮声回复。阿尔抽空借望远镜计数,对停摆的战车吹口哨,又看着前方的火网把一队队钢甲撕破,刚想感叹战果不错,却下意识地啃起指甲,因为无数灰尘随战车更远方抵近,更有密集的具钢甲随之前进:“帝皇在上…百辆战车?万名苍白炽焰…我们新建团只有两千人,怎么挡得住啊!” 那些汹涌袭来的灰白钢铁近到炮兵能用肉眼看见,吓得裤裆都缩紧:“别傻了!距离多少?!说呀!” 阿尔的声在发颤:“五百五十米!开火啊!” 炮声再鸣。阿尔从望远镜里看到这轮反击瘫痪十余辆战车,更撕出很多敌兵的肠子,但最前沿的房屋已在敌人的炮火中轰然倒塌,那些石头的碎渣化作淹没尸体的雨。 看来无论哪边开炮,都是离得越近准头越好。 待尘埃落定,阿尔夹紧望远镜,想给被掩埋的战友们祈祷,手却抖得像筛糠:“帝皇护佑我们…援军呢?我们的援军呢?!” “妈的,什么狗屁命令,还换榴弹?”在他身后的炮兵艰难下蹲,抱住弹药重新装填,“我们的团长、不,他妈的指挥是谁?说好的伏击,感情是送死?!” 阿尔很想回答,可身边的叫骂声太多,只能听别人争吵、听战友们骂支援何时来、咒今次伏击是天才的送命之策。而后木精灵抖抖鼻翼,用敏锐的嗅觉闻出阵地里飘飞的唾沫混着种火药的烟尘味,不仅又灰又臭,还呛得喉咙干涩。 “有他大爷的蛋!根本没消息!死好多人了!” 听见这句脏话,回过神的阿尔重拿望远镜,看敌人的战车推过前沿,听身后的炮兵嘶喊着装填。望远镜里的街尽是尘土,街旁尽是消失的建筑。当开启网后,木精灵更发现同伴的讯号切实在减少,又在大致的推算后哆嗦着祈祷:“我们、我们应该还剩一千三百…帝皇在上,今天…今天…虔诚的信徒或许要前往神国觐见…” 此时炮兵已填装火炮,靠吼到嘴裂来喊醒他的勇气:“我服了!对面的贱种真没你信那狗屁玩意!现在给我测距!” “三百一十米!”阿尔终于甩开望远镜,举起久未射击的单兵炮对准下方的灰白钢甲,“三百米!炸啊!” 当火炮的榴弹落地,成片的钢甲掀飞至高空。阿尔则连按扳机,黑色的竖瞳映着火与血,惨白的脸是疯狂的怒容,声音更唬得身后的炮兵啧嘴:“妈的,最娘们的家伙都疯成这样…我也杀他妈个痛快。” 炮兵懒得问距离,朝最近的敌人开火,再度崩飞数不清的钢甲,便大笑着装填火炮,却在爆裂的轨迹里失去头颅,躯体滑落一旁。躲过回击的阿尔竭力爬去扒开同伴的尸体,努力校准后开火回击,捂着伤口俯瞰敌军战车那漆黑的炮口,无奈地合上眼。 闭眼的黑暗有些炫目,更当这黑暗消失时,阿尔的视野便终止。 竹睁开眼默默俯视战场的一切,见多数冒着浓烟的阵地已失去拦截敌人的火力,而敌方并无大碍,尚有五十多辆战车在爬坡、六千多具灰白钢甲紧随,等最后的防线被轰烂,再没有能阻拦他们的障碍,山顶的营地会在履带下碾平。即使不懂战事,男人亦明白谁将获胜,微眯的眼难免有些愁:“这里待着谁?” “总领会战的将军。” “我想看看。” “暂不允许。” “他们怎么能赢?要我帮忙吗?” “你将会看到。” 摇头的竹不知既定的败局怎能逆转。可下一秒,阵地的炮火爆响如初,新兵们的呐喊更传入失望的耳中,令那对想睁开的眼在犹豫中紧闭,重连网的视野—— 是阿尔,他重生了?怎么会呢? 没错,居高临下的阿尔安然无恙,更对路过的战车狂扣扳机,清空弹匣后转向炮兵欢呼:“帝皇护佑!奇迹啊奇迹!” 炮兵并未理会,只是狂扇自己的脸,揪掉根头发后吃痛叫骂并开火,还向附近的战友们怒吼:“他妈的!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什么他妈的破事了?!” “干他娘!我怎会知道!跟着命令杀吧!杀啊!杀!”是的,所有人都在叫骂、都在开炮,“杀他妈啊!杀!杀呀!” 阿尔的视线穿透灰烟投向道路旁的废墟,却只瞧见完好的房屋,发现那些藏在建筑里的战友似乎未曾死亡、仍在拼命宣泄火力,于是指顶额头仰天欢呼:“感恩帝皇!赞美帝皇!帝皇,赋予我力量,鼓励我去战斗吧!” “别废话了!帮忙!”炮兵的眼充满血丝,“杀!杀光他妈的狗杂种!杀!” 看来不止他们,防线内的所有新兵尽数死而复生,全在狂乱中射击,把慌和惧连着怒发射。那些惊恐的灰白钢铁拦不住侧上袭来的炮弹,躲在钢铁里的肉体哀嚎着断裂、摔倒,砸起蒙血的尘埃染红路面。 竹挑弯面上的疤痕,喜欢这仿佛在逆转时间的力量:“是本源?” “是的。” “好玩的本源,但…我也行吧,”见这些给包夹的敌人仍是努力抵抗,俯瞰他们的竹嘴角勾得更欢快,“嗯,一二三四…二十辆炮车。好多人,两千?三千多人。那本源好好玩,再来一次的话,他们该死绝了。” 在互射的炮声里,阿尔听不到惨叫,明白这种时候死者不能出声、生者不屑出声,即便倒下,扣住扳机的指也不该松开。就像下方那台断掉履带的战车,哪怕它不能前进,更没法掩护敌人,也必须开炮,全速装填,再开炮,而后被击毁。 阿尔感觉得到,敌人的斗志非常顽强、似乎未遭重创抱顽强,而他们的还击越狠厉,敌人的反扑越狂。当新的硝烟堪堪落去,阿尔的视野又一次消散,预示他再一次地死去。 竹见到他们的阵地第二次炸成熏黑的巨坑,抽空看敌军的情况,发现苍白炽焰虽不足千人,却已逼近山头,而铁拳军团的新兵则寥寥无几,再不能阻拦他们的攻势,想来纵然占有绝佳的地势,缺乏经验的新手无法战胜悍不畏死的劲旅。 但那本源又一次运作,今次竹看清它是一种细微的波动,虽然迟缓无力,却仍可以产生效果。当这本源的波动扫过,建筑又复原、阿尔的视野二度重现、火力继续倾泻,可苍白炽焰的士兵竟然仍未崩溃,浴血的他们果真无愧精锐之名,又或者仍有能对抗这可怖本源的依仗。 竹知道既临近目标,那依仗理应现身。 果然,冲天白光席卷山头,把高地与营地一并焚为灰烬。就算关闭网的视野,竹也能感到阿尔那颗狂跳着震撼的心。 阿尔望见,燃烧的军营前有位持火剑的苍白巨人屹立着。他披覆长白直发的棕脸挤满褶皱,结辫的白髯上有高耸勾鼻,浑浊的瞳在蔑视,胸甲上的五枚黑金钉炫耀其名——圣徒。 “号称焚毁一切的圣徒?”听着网的解释,竹琢磨如此狂妄的家伙或许是无敌,而无敌的他理应要杀尽失去后助的新兵,给这些不幸的人带来真正的死亡。 可圣徒浑浊的眼掀起波澜,因为有活物走出他的火焰。 “苍白炽焰的元帅,第五圣徒,”白色火光中飘出平雅且自信的男音,焦土上,那挽过黑袍的金长卷发间藏着雕塑似的冷白面容,最引人注目的是面上那翘至耳后的刀锋长眉,以及长眉下满是戏谑的金色竖瞳,“已是领死的日子。让我看看你会否如第三圣灵般没用吧。” 来者的冷白容貌和娴熟的瑟兰语让圣徒的老脸皱如波浪,手中的巨剑则是火光更旺。让竹明白这老人当是在紧张。 “金精血统的混血者葛瑞昂·盖里耶。除你外朝昇最强的前行者,第一前行者队列的总长。” 网的解释让竹明了先前的疑惑:“斩首…原来是斩他自己的首。” (四)圣恩者 苍白的老巨汉令竹感兴趣,网自然优先给出此人的信息:“第五圣徒,姓名不详,年龄超过一百四十岁。在帝国内战时觉醒为圣恩者,加入禁卫军。祈信之力为最常见的‘强化’。在特罗伦人中以残忍和善战闻名。 效忠大元帅奇罗卡姆后,助其改组禁卫军为五大神圣军团,获赐帝国保存的圣器一柄。七年前,同第四圣者的黑暗奇迹军团攻破瑟兰最坚固的堡垒秘苓,以圣器的力量夷平整座要塞。被瑟兰的精灵称为‘携苍白来的死亡’。五元帅中,指挥水平普通,本身较强。” “嗯,好,”不曾见过圣徒长相的竹懒得再听,将目光投向金发的家伙,觉得他的相貌有种熟悉的美感,“他不是我要找的人,说说来杀他的人吧。” 此时,新兵们已消灭最后的苍白炽焰并向山头聚拢,正欲开炮时因现于烈火中的黑袍金发者止步待命,不免碎嘴咒骂: “什么人?从哪跑来的?干什么,找死吗?” 而竹则听着网的讯息,细细看这位能够震慑圣徒的朝昇前行者: “葛瑞昂·盖里耶,雄性混血者,父金精,母梁人。一百四十七岁,本源为机密。曾领四百前行者,袭帝国使者军团指挥部。擒杀所有的将官,消灭七千精锐卫兵,引起帝国使者的溃败… 金精,精灵的另一分支,多居瑟兰与格威兰,少数居于朝晟。” “金精…机密?…有这必要?很好,那逃过的第三圣灵,由我来杀。”些许的记忆又令竹忍痛捂头,继续旁观。 山头上的新兵们终于也知晓来者身份,已有人吹口哨起哄,带头嘲笑还未有动作的敌人: “嘿嘿,老鬼,你玩完了!老实跟我们回朝昇,免得待会儿蛋也给人家打爆啊!哈哈哈哈!” 明显不懂梁语的圣徒凝视葛瑞昂,持剑的手愈发紧握,似是犹豫战与避。葛瑞昂则惬意地弹一指长眉,以特罗伦的语言提醒:“是在想第三圣灵的经历?没用的,若你能理解我的本源,早应该自信出手。与其沉醉那无用的思考,不如让我把你的头颅送还圣都吧。” 圣徒的毛孔在收缩、肌肉在紧绷,竹感觉这是恐惧带来的反应,明白那颗心已怯、怯至溢满无法战胜对手的恐惧,哪怕身后八名同为圣恩者的近卫执军刀挺立,这苍白的老人仍不敢率先行动,想必已无胜利之信心。 见对方胸甲上的五枚黑金钉光泽黯淡,葛瑞昂轻笑:“不止愚蠢,还让岁月磨去勇气,和你对峙果然浪费时间。即使有违礼仪,也当是我先出手。” “蠢?污血的贱种…蠢的只会是你!”声音未至,圣徒已挥巨剑冲至葛瑞昂身前。他的脸涨成棕红,毛孔爆射耻辱的怒,引高昂的巨剑激出白火,火则辐射扭曲空气的热,吓得哄闹的新兵们急忙后退,叫骂连连。 面对这活物必然恐惧的热,葛瑞昂却未躲避,任火的巨剑砸落。 “那剑是什么帝皇的圣器?他的本源能抵御这火?”还在听网啰嗦的竹忽地攒眉,“搞什么?” “啊?!”圣徒的浊瞳险些在这惊喝中瞪飞,因为葛瑞昂被巨剑碾为碎烂血肉,更烤成焦灰飘散漫天。 “他妈的家伙,是来扮小丑吗?”观战的新兵们刚叫骂两声,便举臂惊呼,“哇!做得好!做得好!好啊!” 这惊而复喜的欢呼令圣徒的汗毛竖起,更当听见背后幽魂般的声音,冷汗不由得飙落:“足够快和强。被帝皇的圣器赐死,追随你的圣恩者会感到万分光荣吧。” 圣徒只回头便看见葛瑞昂的笑颜,而他所伫之地本是一名近卫的位置。 像是明白对手的疑虑,葛瑞昂指向空中那团快散尽的飞灰:“刚让你送去见帝皇了。” 惊恐的圣徒正欲张口,一名近卫已飞身冲前,将长刀自敌人的肩劈入,利落将之斩为两段。 “不!!”发出吼叫的圣徒终于奋力伸手,却没能阻止这名近卫的鲁莽攻击。 而今次竹得以看清那生死交替的过程,咧嘴笑:“迟了。” “元帅…”想自耀的近卫却给莫名的痛苦折磨得难以出声,便使劲低头看向突然作痛的身体,险些将嘴张裂,因为那本该斩开敌人的佩刀竟从背后切开自己的身体。 无事的葛瑞昂松开染血的军刀,微笑抱肘:“很好的灵能与祈信之力,恭喜你为自己赢取洁净之死。” 当近卫的上身滑落,那顽强站立的两腿亦摔倒。腿砸扁连着肩的头,喷射的血和肉洒满地面,跌出的肠子从断口散着恶臭,令葛瑞昂用那只干净的手捂住口鼻,将另一只手沾着的血甩向其余近卫:“继续。” 洒在脸庞的腥热让六名近卫颤抖。他们看向效忠的元帅,眼里是不解的哀求,似在请之定夺。圣徒仍旧流汗,只示意他们收刀并大声喝令:“散开!围住他!收手!” 他们七人退至与葛瑞昂很远的位置,警惧的神色表明绝不会再出手犯险的决心。竹很喜欢这血腥的滑稽之景,更喜欢那优雅的混血者:“好怪的本源,我看不懂。你们为何不告诉我?…嗯,算了,看他如何料理圣徒吧。” 葛瑞昂环视胆怯的敌人,无奈叹气,踱步在未熄灭的火光中,长发和眉的光泽更金:“嗯,抛弃杀戮,以和平应对我的本源?倘使你们真的选择和平,何必挑起战争?” 踱步、踱步…停止踱步的葛瑞昂眼带鄙视,看他们阴晴不定的脸:“放弃攻的欲望,的确可以消弭战争带来和平,可惜你们不配。今日就让我为你们往神国觐见帝皇的旅程送行。” 葛瑞昂转向一名害怕到抖腿的近卫,轻笑着行礼,再以食指抹过白净的脖,让自己的头颅随一声重响滚落,令黑袍上的断颈喷出鲜红迷人的泉。 竹的眼察觉到那颗头颅在落地的一秒钟后就变成那近卫的,葛瑞昂则在替其丧命者原本的位置可亲地笑,扫视剩余的目标:“你们都是有强化能力的圣恩者吧?容我提醒,你们的祈信之力是无法应对我的。而刚才的死法该算是自杀,自杀者能得到帝皇的宽恕吗?是让我帮虔诚的你们自尽,还是宽宥你们时间去思考些别的出路?” 平和的声钻进五名近卫的耳,给他们注入挣扎的痛。当扭曲的面孔恢复平静,他们带着坚定冲向一处,挥刀斩落战友的头颅。 即使不懂这群人在讲什么,可有趣的血腥场面还是让新兵们雀跃,以极尽侮辱的语气刺入圣徒耳中。 “没种的傻狗,你们都是怂蛋!嘿嘿。” “哎,怎不向那老狗砍几刀?死也要死一块啊,蠢猪!哈哈哈!” “哇!看得我蛋痛啊!干脆挖他们的心,赏他们个痛快呀!” 圣徒眼睁睁看着,浊瞳已是灰暗,并没去阻止近卫们的可笑行为。一生都没做过噩梦的老人给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包裹,被一点点冻结、敲碎,知道这是恐惧,更觉得此刻的恐惧比所谓的噩梦更黑暗无垠。 “你可有打算?”温和的声渗进圣徒身体,凝成只冰手攥死那颗颤抖的心,使劲地拧,拧出痛、拧出惧,令老人的思想混乱,冷汗流到枯竭。 勇气枯竭的混乱令圣徒的心在低语:厮杀大半生的他怎会屈辱地死在这种地方?与其死在污血贱种的手上,还不如—— “操他的!堂堂的第五圣徒,怎会有无胆懦夫的想法?” 当五枚黑金钉重耀辉光时,怒吼的圣徒已高扬巨剑,激荡直上云霄的火光,可看到还在笑的葛瑞昂,那高举的臂又僵硬,不敢将爆燃之剑砸落,只能拼命鼓舞自己:怕什么、怕他什么?如往日砍杀瑟兰的贱种一样,操他的直接上啊! 可圣徒仍没挥剑的勇气,只是犹豫。在这犹豫里,新兵们那满是讥讽的嘲笑渐渐勾动他的怒,鼓舞剑身之火不断突往天际。 冲破云层的白色烈焰仿佛天谴,给竹带来些许疑虑:“有些强,他想同归于尽?不…他已明白了。” 是的,在怒迫至极限时,理智重占圣徒的心。正欲劈落的天罚之火已回归巨剑,双目的灰浊波澜起伏,望向葛瑞昂,嘴缓缓张开,提出理智已解答的困惑:“奸诈的混蛋,你怎么不开始就杀了我?” “啊,你终于发现了,”葛瑞昂鼓着掌夸赞,“我收回先前的话,你并非愚蠢,仅是有些迟钝。” 圣徒盯住他,原本充斥身体的慌全数变为杀意,甚至溢出棕脸的褶皱,将空气燃烧:“若只想激怒我,你已成功。但很快,你就会后悔那愚蠢的行径,因为现在的我很怒、很他妈的狂怒!而我的狂怒,更远超你这样的污血贱种能够想象与承受的极限!” 圣徒以重踏破音,闪作白光冲至葛瑞昂面前,挥巨剑挟烈焰砸向还在笑的对手。 有些猜测的竹也笑了,觉得这位混血者有种自若的好看,而面对接下来的攻击,自若的他便不该回避,只要那交换伤势的本源运作,被烧成灰的只会是圣徒,除非他的本源并不如展露的那样强。 竹能看懂的,新兵们可不明白。期待葛瑞昂凌虐第五圣徒的他们呼喊出不符想象的惊愕。因为圣徒狂挥的剑生出道道火蟒,把葛瑞昂纠缠至难以躲闪的狼狈。 而被苍白火蟒猎杀的葛瑞昂已无能闪躲的空间,圣徒更猛力上劈,将一团凝若熔浆的火球用巨剑砍飞出去。那刺眼的光球散着白火,很靓丽,但引燃空气的轨迹已暴露蕴藏其中的热、足以致命的热。 即使早听命令躲远,隔着钢甲和内衬的新兵们仍如遭炙烤,冒出的汗水都于瞬间蒸发,葛瑞昂则果断冲向火蟒去躲避那可怕光球。破火而出的混血者金长卷发只剩显短的黑茬,弯挑的金眉也消失不见,满是烂洞的黑袍更遮不住鼓起水泡的红肿肤色,证明烧伤十分之严重。 已落至山那边的光球在一片森林中炸开,蒸发波及到的所有活物,更把无可逃避的树木烧成黑炭,滚出无尽浓烟。 看热闹的新兵还不嫌事大,在火烧到身上前,他们只想这二人打得更猛更烈:“妈的,这老狗竟这么这样吓人?刚才不唬得他尿都快漏了吗?里面的,要帮忙就说!我们一起射烂这狗东西!” 他们的话不无道理。该是屠夫的葛瑞昂已被本为待宰牲畜的圣徒追击,怎么看战况都彻底失控。哪怕不懂前行者和圣恩者,亦不懂本源或祈信之力,新兵们也感到第五圣徒的强、那必须尽快阻止的强。 “圣徒这么强?”那光球的高温叫竹撇嘴,“哦,是剑…那把帝皇赐福的圣器。帝皇究竟是什么?我会知道的?你们能否讲明白些?什么别的圣器?好,我会给你们夺来,到时候再给我答案。” 当竹用网对话时,快过声音的巨剑又挟热浪斩下,引得无数条白蟒去咬成炽热火网,照亮高地的同时封死葛瑞昂逃跑的空间。 “贱种,你已避不了!” 抡起巨剑的圣徒终于狂吼。而冒出火的双眼和闪金芒的五枚黑钉证明下一刻这凶残的老人便会把不能躲的对手碾为灰烬。 (五)前行者 生死之战不会刹停。 对迎头轰砸的巨剑,葛瑞昂避得很快。可猎杀的火网已收拢,圣徒更似疯犬紧咬,哪怕他尽力侧身躲闪,那烈焰的白光仍从右臂掠过,将整条手臂焚作飞灰。 纵火狂攻的圣徒撑剑喘气,五枚灰暗的黑金钉似在说他太老迈。葛瑞昂则趁势冲出火网,远遁后自查伤势——没飙血、并不致命,得益于炽热的火,肩连着的胸廓飘起浓郁肉香,熟透的组织恰好止住血,可以说是幸运非凡。 “呼…很疼,”瞟一眼肩膀后,葛瑞昂吃痛地咬紧牙,“不错的圣器,真烫啊。” 呼吸已平复的圣徒从那浑浊的眼中波动出冷厉:“低贱的污血者,对祈信之力坚定的我而言,你的能力根本无法影响…” 葛瑞昂没急着作答,反从肩膀扯了丝熟肉,嚼两口呸出:“呼…可惜,如果方才你和他们同死,就能帮我节省时间了。” “我说过,愚蠢的只会是你这污血贱种…哼,不去赠送你的伤势?可有两千不怕死的朝晟人在你身后,”圣徒俯视新兵们对准自己的炮口,握剑的老手静脉凸起,余力十足,“倘若你坚持战士的骄傲,你将会死。痛苦而绝望的…死。” “若没有足够的底气,尽量别作太张狂的发言,”葛瑞昂顺圣徒视线看向还在叫骂的新兵们,不免蹙紧眉头,“你在恐惧,恐惧杀掉我之后,会有别的前行者来将你解决。” 黑金钉在闪烁,圣徒在沉默,直到有滴落的碎裂声,才低垂头,却发现只是汗珠爬过老脸的褶皱,砸上护甲罢了。 “真可怜。唉,甚至他们的炮火都能在一秒内送你面见帝皇,对吧?”哪怕烫满红斑和水泡,混血者典雅的脸仍乐于展露怜悯,重伤时不忘揶揄同情,“不若让我割去你的头吧。假如真死在士兵随意的炮击里,你的名誉可会丢失彻底,恐怕连怯懦的第三圣灵都要看不起你。至少他能活着,不是吗?” 语毕,优雅的笑又映入圣徒的浊眼,很快让握剑的手指喀喀响,令张开的口掀动层层皱纹:“他妈的贱臭东西,还在狗笑什么了?!” 抡飞的剑激亮白光,爆出火柱捅破天空。通天烈焰似天谴逆流,蒸发出无尽热浪,吓得围观新兵失声高喊。 “哇!快开火!炸掉这死老狗啊!” 竹觉得夺目的白光很好看,引火的圣器更好看,离高温最近的圣徒该是有那柄剑保护,才没被烤成熟肉。虽很想看如伞倒张的火焰威力如何,但竹猜测圣徒马上会被齐射的火炮消灭,否则新兵们就得变成灰烬飘往四方了。 可新兵们没有攻击,还在等尚未下达的命令,不少急躁的已开始吼叫: “等个屁!开火!开火!” 借了网的视野,竹见那木精阿尔在催促搭档开炮:“等什么,炸死那疯子啊!否则,我们会烧成和秘苓要塞同样的灰烬!” “我他妈的也想啊!没命令我哪敢开炮?!唉,等等?快看,网里来声了!” “啊?我看看…”阿尔欣喜地抖着耳朵,可看清网的命令,他的长耳直接立起,“严禁任何攻击?帝皇在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别的新兵更破口大骂,暴躁的喊叫直呼山头,令注视圣徒的葛瑞昂叹气:“年轻人总是太焦虑,不知轻重。” 下方的千百人皆是叫骂,脏话此起彼伏,连重样的都听不到。 “这他妈不是等死?” “指挥的蠢猪听着!换条傻狗都比你强!” “上面的,干不过就吱声!再憋着屁不放,可要害我们给你垫背了!” “别管他们,开火,他妈的开火啊!” 急虑的脏字没用,因为烈焰已烧去云层,汇成通天之光照亮整个山镇。圣徒眼底的浑浊起了漩涡,臂开始抡转高举的剑,涌落苍天的火给剑扭动,自底飞旋,舞成贯通天地的龙卷、苍白的烈焰龙卷。 咒骂的新兵全部闭嘴。阿尔抓紧炮兵的肩,支撑着颤抖的腿,轻声低语:“帝皇啊,为何给他们留存只能制造死亡的圣器?” 炮兵拍了拍吓傻的搭档,明白那孤身焚毁要塞的传闻并非胡诌:“完蛋了,咱们又得死一块了。” “帝皇在上!我…我才七十一岁,”给热浪带走眼泪的哭相让阿尔像演戏的孩子,“忘记我先前的祈求吧!我真的不想今天就去陪伴弥啊!” “呃,今天咱们不都死过两回了?兴许过会儿又活了呢?” “那是帝皇的圣器!圣器!这次确实死定了!” “你们这些木精神叨的怪话,我们梁人真没法理解…” “帝皇!帝皇啊!恩赐奇迹吧,恩赐虔诚的信徒奇迹吧!” 收回视野的竹留意着烈焰风暴下的葛瑞昂,却见他依旧自若,并没进攻或逃跑的意图,想不懂这最适合围攻的时机为何没有其他前行者出手,不明白可能还藏着的喷究竟想弄什么? 网不解答,竹也只能仰望白炽的火龙卷,期待有精彩的节目上演。 “笑…” 在圣徒仇视中的葛瑞昂即便被热浪点燃,依然笑得优雅,甚至还更加自信,露出十分惬意的…嘲笑。 “干他的死贱种,笑你的臭狗屎!” 五枚黑钉彻耀金光,宣示圣徒的祈信之力涌入剑身,叫那苍白的火燃至极限,挥出龙卷吞噬山镇的一切,烈焰旋如千万锐利刀锋,让风暴席卷过的空气都燃烧。在弯如鞭的火龙卷甩落地面前,靠近山头的混凝土建筑已炸开裂纹,离圣徒最近的葛瑞昂更让热辐射成碳黑色,外表的焦皮一片片揭起,飘在空中化至不见。 看敌人焚毁,圣徒禁不住狂笑,老脸的皱纹如波:“愚蠢的贱种,我说过你不该触怒我…今日,帝皇的圣器会把你同无知的朝晟人一齐葬送!享受最后的痛苦与光荣吧!” 蜿蜒的烈焰长鞭盖过山镇的高空,已望不见天的阿尔选择合上眼等死,可等待许久,却只得阵阵舒爽的凉风抚过,并没死亡的热浪压盖。睁开眼后,木精灵望到无云的蓝天,放平视线后,搭档那瞪圆的眼表明真有奇迹出现。 看清过程的竹不认为那是奇迹,只觉得圣器着实有趣。 苍白的火龙卷在最后一刻消去,不,是收回,白火与炽热瞬间钻回钉入大地的剑身。将那柄巨剑插进土地的自然不是圣徒,而是早该烧成飞灰、却如来时完好且自信的葛瑞昂:“很好的圣器,从此它属于我朝晟。” 之前葛瑞昂所在的位置业跪着块缺失右臂的人炭,跌落人炭身前的五枚金钉已失去黑色,无声宣告失败者的名:第五圣徒。 “蠢的东西,我没讲错,”葛瑞昂走向已跪倒的圣徒,拾起五枚还发烫的金钉,“愤怒、狂妄和恐惧蒙蔽你的理智。浪费本源的无谓宣泄,终于让你获得符合我预期的死。” 落败,是落败了。在新兵们的欢呼中,第五圣徒不仅没有悬念地战败,更会成为第一个被生擒的帝国元帅,耻辱地结束他的铁血生涯。 探清人炭的鼻息后,葛瑞昂揭去那烧焦的皮层和肌肉,嗅一丝便扔掉,又见躯体内部的血肉依然鲜红,更是满意点头,在圣徒的耳旁低声讽刺: “想学习我们的战术?你未免过于自负。靠着盟友的情报,我们才能借网隐蔽沟通,在最好的时机突袭圣灵的指挥部。只凭侦察到的些许动向和博萨人的说辞,你就敢亲身上阵,还以为是在对付古板的瑟兰精灵?也不想想博萨人更乐意帮谁。 你这种崇信帝皇的老家伙,不适合同朝晟交手。真不知奇罗卡姆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竟会用你替换第一圣痕,让最强的帝皇利刃去攻打最无价值的瑟兰,让最老的废物迎战最凶悍的敌人。他攻破晨曦城的那年,圣灵被我们打跑。他被逐出瑟兰的今年,你也被我们俘获。来日他重回博萨,也会被我们败亡。 我想,朝晟或许是你们帝国元帅的坟场,终会把你们虚伪的力量与荣誉统统埋葬。 呵,你的眼还未瞎?真深厚的本源、哦,祈信之力。身体坚韧至如此,寻常的强化能力可做不到。是圣器的作用吧?可惜它不再屈服于你这猎物,而是我这猎人的战利品。 说真的,当我现身的一刻,你就该尝试自尽。备好陷阱的猎人若给猎物挣扎的机会,只可能是待它无力后方便屠宰,或者另有所求而已。 稍后会有前行者挖出你的大脑,以他们的本源问清你知晓的一切。指挥部的位置、军队的驻地、既定的计划,都会告知我们的将军,把帝国使者溃败的老节目重新演绎一遍。” 最后的阵风刮过,山头几欲熄灭的余烬亮起火星。 “好毒的嘴,还婆婆妈妈,像女生…是谁…谁喜欢这么说…”观察葛瑞昂的行为时,竹猛地想起位爱多嘴的朋友,强忍头痛告诉网,“呼…他没发现。等我杀了圣徒,该你们兑现——” 话未说完,竹已瞧见圣徒的本源被一股白火引遍全身,让新生的血肉顶落熟透的组织,让这濒死的躯体不仅重生,更获得反击的力量。还没等长出皮肤,没皮的老人嘶吼飞扑,用快要胀裂的骨与肌肉勒住敌人: “贱种!自负的是你!对圣器一无所知的蠢货,看你会拿几个朝晟人和我抵命!” 竹知道,本源能力并非强化的葛瑞昂没可能挣脱,更没法阻止圣徒自尽,除非选几名新兵替死,耗到藏身的前行者来帮忙。 如竹所料,就算用出最强的灵能,葛瑞昂仍无法掰开圣徒的硬臂,便直视正爆裂的没皮血脸,神情挂起些许微怒: “愚蠢!好,我就拿人与你抵命!但在挖出你的脑子前,你不会有痛快的死,只能被片成肉丝,喂给野狗来赎罪!” (六)相识 可在葛瑞昂惊讶的目光中,即将炸裂的无皮血人消失不见,更在短暂的虚无后于插入巨剑的焦土上重现。 “啊?”突兀消散又重组的圣徒低头,目光更加错愕,因为皮肤和毛发已恢复,躯体和护甲无伤无损,仿佛从未战过。 葛瑞昂扔去手中的金钉,又望向敌人胸甲上五枚同样的东西,借网问先前复原一切的前行者:“是你?不…继续休息,情况尚能控制。” “赞美帝皇!”圣徒望向落地的金钉,敲着胸甲前闪耀的黑金标志,确信不是做梦,便高昂双臂狂呼,再举剑对准敌手,“逆转现实的伟力!污血的贱种,你看到了吗?!这并非那躲藏的家伙所为,绝对的奇迹,唯帝皇可行!” 圣徒在大笑,葛瑞昂在沉默,新兵们在给赶来的人让路。披覆相同黑袍的十五名前行者终于达到高地围住自信至极的猎物,可猎物没把他们在眼里,浑浊双目仍盯紧最危险的敌手:“我感觉得到,我的身体坚韧如初,连最重的伤亦能恢复。我的祈信之力更无消耗,可肆意借用圣器的力量…” 面色冰冷的葛瑞昂看向他:“你确信?若再动手,我认为你的处境只会比先前更糟糕。” “污血的贱种,你交换伤势的把戏已无用。而我更有预感,就算他们的炮弹砸响,”苍白的火由剑爬上护甲,圣徒的皱纹笑成波浪,“我也不会受伤。帝皇的威严,我已掌握到!来,老实沐浴我的炽焰,把你肮脏的血脉净化吧!” 听着狂妄挑衅,葛瑞昂只后退、后退,再后退,前行者们亦聚在身后,共同远望燃成苍白的敌人,神色皆疑。 “恐惧了?可怜的朝晟人,面对死亡竟会胆怯。不尊帝皇的人类叛徒,也只配和低贱的异种厮混,被帝国军队毁灭且净化!”狂笑中,圣徒又剑指天空,令似天谴逆流的火龙卷再现,光和热更远胜之前,还未甩落,已亮至高地上的人看不清五指,热到泥土皲裂发黑。 葛瑞昂的面容依然冷,看向圣徒的眼更冷:“我不知你是谁,可若你还只是看着,哪怕违背他们的命令,我也必须动手。” 并非特罗伦的语言圣徒当然听不懂,可对方确实在说话。只是扭头,老人已明白葛瑞昂究竟和谁交流,是不知何时立于他背后的朝晟人,黑发黑瞳、面贯斜疤的朝晟男人。 理性的催促听得竹头痛。这种语气很像位朋友,是名记忆里的女孩、她也是金色的混血者。这痛刺激怒,怒引动恨,恨压制好奇,让血液涌流、毛管暴张,大脑终是放弃旁观,身体随心抡出一拳:“去你妈的!” 拳头砸碎燃火的护甲,穿过坚硬的胸骨,拳的余波把圣徒炸成肉沫,头也不剩爆出血花,只剩两条站直的腿和高举剑的臂。 下一秒,失去支撑的巨剑摔落,砸烂仅存的双腿双臂。竹向上瞥了眼,漫天的火光不住扭曲,像是哀嚎,便又往下瞧,那炽热的苍白便消散,似乎从未存在。 巨剑像被风扶起的纸片飘至竹面前。本源运作,空前的热量涌入这柄圣器,竹是想用温度摧毁纵火的东西,可当脚踩的血肉和土地都蒸发到留不住痕迹时,巨剑依旧完好无缺, 烈日般的剑身让葛瑞昂的眼凝起寒。竹控制得非常好,高温仅限于唯一的目标,令前行者和新兵们都安好。正因如此,混血者瞅向他的目光更警惕、更可怕:“你想做什么?” 光与热转眼消逝,巨剑也砸落地面,而歪着头的竹更是疑惑:“你们没告诉他吗?” “赵无秋,梁人,二十二岁,”葛瑞昂的咬字慢而清楚,“你从哪里来?你不会使用网?借网交流无需念出声。” 似曾相识的语气让竹又看见金发的女孩,或许金精的血都遗传着同样冷淡的理智:“我不知道,我不清楚。” “自己的事也不清楚?”示意其他人退下后,葛瑞昂的语气缓和不少,“我看过前行者的档案,并没有你的记录。他们不肯告诉我你的信息,神秘的朋友,你究竟是谁?” 耳中声音越温和,眼前的女孩越清晰。记忆是扎进颅骨的长针,刺穿脑膜后慢慢搅散脑浆,带来种钝器敲击的沉痛,让抱紧头的竹满脸是汗,连涎水也止不住滴落… 忍受住、只有忍受住…才能找回失去的东西。 见他莫名痛苦,葛瑞昂翘起金眉靠近,向他伸出手:“你还好吗?跟我们回去吧,或许我们能帮助你。” 简短的话给心吹来一股暖风,让竹有些茫然:关切,这是在关切吗?他会关切…关心我?她也会关心我…是的,她也会,她的脸…她的相貌…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可即使想起她的模样,别的事情还是想不出,连她的名也不知晓。 抹去汗的竹忍耐痛苦,转而表达对网的拖沓不满:“我不知道。你们答应我的,是时候兑现…别骗我,我想起她了,她是我的朋友,告诉我她是谁?她在哪?” “她就在这里。发出令事物回溯的本源…” 竹先是一愣,而后望向山镇的西南方,找寻出网说的位置,再三思索后,真诚建议葛瑞昂:“谢谢你,但是太啰嗦会像女生,少说话吧。” 莫名的话止住随风飘的金色长眉,在葛瑞昂回应前,竹消失了。 其余前行者见状,立刻带兵冲回高地。有人给兵营灭火,有人扛起巨剑,有人愤怒捶地,更多人则走向葛瑞昂,询问当前最紧要的事。 “总长,他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总长,这老狗连渣都没剩,我们该怎办?” “我不知道。” “总长,要不要叫回在涅汶的队员?” “总长——” “别问了。我们的目标第五圣徒已成灰烬。既没有他脑子里的情报,在涅汶地区的人自该撤回。” “岂非要同苍白炽焰正面作战?他们可是硬骨头啊。” “我们朝昇的士兵比他们更硬。哪怕硬碰硬,也会是特罗伦人流更多血。” “要是计划成功…妈的,究竟是哪来的家伙?真是莫名其妙。他什么命令也不听?” “不然?用你的话说,他就是‘莫名其妙’。别再问他是谁,我不知道。指挥部只告诉我三件事,他是梁人、他是前行者以及他不是军人。” “不是军人?他来作甚?给我们添乱?!” “你若认真观察,就不会有多余的问题,”以指拈起不知是否为圣徒的灰烬,葛瑞昂垂落金长眉须,声里带些自嘲,“他很强,我看不透的强。” 山镇东南角的一栋残屋下,暗光照亮正于密室中央的蒙灰沙盘前端坐的女性。金色的发、金色的竖瞳和微尖的耳说明她是葛瑞昂的同类、流着金精血液的混血者;黑长的军衣和金色的军衔则证明其朝昇军官的身份。她的眉眼狰狞痛苦,惨白的嘴唇生颤:“不,我的本源已枯竭,至少需十二小时恢复。” 她拿过雾化器吸药,刮去红润血痂残余眼角,坚持吞吸白色气体,直至胸膛的起伏平缓才摘去呼吸罩,吞服卫兵递来的药片,原本朱红的面颊褪去血色,变为近似葛瑞昂的冷白。 她喝口卫兵端来的热水,神情疲惫,刚想闭眼休息,却看见沙盘对面那陌生的人、面部横贯疤痕的梁人,端着的杯子都忘了放下,一时间,寂静的地下室只有风扇吹动纸张的声音。 竹确定这记忆里的相貌,即便不知女军官的名,心还是跃动欢喜:“是我。你是谁?记得我是谁?” 卫兵用最短的时间护住女军官,向他开炮。可出膛的弹头全失去动力,软弱地滑落,与抛落弹壳同时摔出清脆的金属音。 见炮弹没用,卫兵们只能拔出钢棱刺对准他,厉声质问:“你也是梁人?哪来的?想干什么?” “我没有恶意,”竹还是盯着女军官,感到一种温暖从心流向全身,就像冬天那送来炙热的火,渐渐蒸散笼罩记忆的灰雾,“我是阿竹,我忘记很多事。我不知道你是谁,可他们说你记得我。你会告诉我,我是谁。” 当竹说出名字,女军官眼里的金色弥漫惊喜。她推开卫兵,抚过那从左眼睑穿过鼻梁,直到右耳才收住的疤,却又难以相信:“阿竹?不,林海反击战前他已失踪,网的记录里他已死亡——不可能,真的是你?” “娜姐,他们刚给你消息?”感到划过伤疤的暖,竹说出记忆里的称呼,“为什么说我死了?是谁说的?” 亲切的称呼,让冷白的面庞滑落眼泪。女军官抓住他的肩,仔细看藏在伤疤后的脸:“你明明记得我。不可能,你真的是阿竹?网的记录怎么会错?十年前,林海的遇害者名册里确实写着,你应该——” “林海?”简单的词语如火星,将记忆的引线点燃,炸散竹脑海里的灰雾,“不,我没死啊。他们杀了爸妈,杀了叔叔阿姨,杀了萨叔,杀了所有人,可没能杀掉我!我把他们切断、砸碎、扯开、捏烂!我杀了他们,我杀尽他们!我冲出镇子,我跑进林海,我活下来、我活下来了!我记着你,你是迦罗娜!你是娜姐!你在我家右手的第二栋棕房子住着!第…第一栋是木房,住着的是小林!对,是小林…小林!他最小,你最大…我记着,我都记着!” 记忆是放在窗口的相册,终被迟来的飓风刮去积灰。可清楚的记忆给竹带来绝对的痛,痛至发狂的痛。记忆化成钝圆的铁棍,塞进他的牙缝,把他的牙连着肉、带着骨甚至粘着神经撬碎,更挤进颅腔,把脑子一棍棍杵成烂泥。 “啊!” 房顶给吼声掀翻,白亮的光涌进地下室。竹在众人仰起的视线中跃上高空,很久才落回地面,砸起层层尘土。 “这、这他妈的是?”松开紧握的武器,一名卫兵吓呆了,“灵能?不,本源?不…怎么可能会…” 迦罗娜跃出破开的地下室,走到痛苦的竹跟前,蹲下身轻拍他的背:“阿竹,究竟发生什么?为何你变成这样?” “唔,我、我,怎么会啊…好痛啊!他们没骗我!该死的,好痛!好痛啊!为什么会痛!为什么啊?!”发泄完痛苦的竹觉得舒畅好多,更扭头看迦罗娜,看记忆里总冷白的脸正流露着的关切,死让躁动的心渐渐平静,“娜姐…姐,我、我变得好、好怪,不…我能杀掉所有人,但我、不,我,我想不出来那些事…我自己都要消失,不记得自己是谁…” 迦罗娜捋过金灿的短发,冷白的面容下是呵护与慈爱:“不着急,慢慢讲。” (七)记忆 落日中的断墙下,竹想起与朋友分别的日子,也是觉醒本源的日子。 那天,喷着蒸汽的火车发动轰鸣,在少年的追赶中渐行渐远:“记得回来啊!” “阿竹,回去吧。”远去的窗口外,探出身的女孩飘散着金色长发,融入升起的暖阳,“我会照顾好小林。假期,我们会回来。” 女孩刚缩回身,一个扮鬼脸的小脑袋又挤出车窗,张大的嘴里露出小小虎牙:“笨蛋竹子哥!笨蛋竹子!过几个月我们再来看你!再见啦!” 跑啊跑,直到追不动加速的火车,竹才刹住脚步,目送蒸汽的白烟升过朝阳。直到火车已是晨光下的细线,他才转身去搭回家的公车,在沉闷的空气里睡去。 “绿松村,你已到站。绿松村,你已到站…” 被网吵醒后,打着哈欠的竹走过晒热的水泥路,沿路旁的树荫拐进小道,很快就听到熟悉的笑声:“哈哈,阿竹,你是去给他们送行?” “啊,萨叔?唉,是啊,他们走了,”绿树的粗支上,穿治安官黑袍的木精特别显眼,竹只抬头就发现他,“没人陪我玩了。” 扎起的黑色长发间,是木精都有的温婉面容。竹清楚他的名是阿萨,总爱合气地笑:“玩不了的话,就多用网联系啊。再说,你可是村里这群小坏蛋的头头,没迦罗娜看着,恐怕更会添乱吧?但,不太过分的话,我会帮你瞒着,省得你挨打后偷偷来我这里哭。”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可进中等学府一年了,早不是小孩——”本想回嘴的竹忽然低头沉思,良久才重新仰视坐着的木精,“萨叔,我是不是挺笨?” “嗯?怎么说?”阿萨有些吃惊,“你不笨啊?” 挠半天头后,竹才支支吾吾:“呃,我是说…小林才七岁,对吧…七岁就去高等学府了。我今年都十三了,却…唉,我觉得自己脑子不大好使。” “小林?哦,是你隔壁家的孩子。叫…林思行吧?”阿萨无奈地笑着,“是他太聪明,你可不笨。你要是笨,可不会将灵能掌握得这么好啊。” “我爸妈都说锻炼灵能没用,不如老实读书。” “听他们胡说。想参军或者申考治安官,最重要的衡量指标都是灵能。” “那不就和萨叔你一样?成天四处跑,我嫌累啊。” “不累,来,接着,”阿萨解开腰间的口袋,掏出些毛绒绒的果子扔过去,“接着,早晨刚摘的新桃,很好吃的。林海的宝贝可多着呢,等你当上治安官,趁巡逻时多摘些水果、多见些小动物,不比去城里工作自由的多?” “喔,喔…嗯,是啊,”咬着脆甜的毛桃,竹恍然大悟,“哎,得回家了。萨叔,我吃完饭就回来,到时接着说道啊!” 挥手告别后,竹走完小道,穿过一片片绿色的菜田,翻过青翠的竹林,终于见到棕色的竹屋,也就是他的家。 竹屋的右手旁有间木房,是小林住的地方,他的父母还在城中工作,并未回来。 木房右边还有间粉刷过的米黄色小楼,为伽罗娜的居所,门前的躺椅上有位戴单边眼镜的男性看书,金色的眉发、尖长的耳朵、竖立的金瞳,表明他是纯正的金精。还有位黑发的女梁人靠着他肩头小憩,正是迦罗娜的母亲,外貌三十岁上下,实际年龄连竹也不清楚。 “回来了?”迦罗娜的父亲声音非常低,“麻烦你了。” “嗯嗯,不客气,”知道阿姨睡着了,竹也很小声,“叔叔,我先去吃饭,太饿了。” 打完招呼的竹刚推开门,就看见木桌上的米粥和烙饼:“唉,是这些?我不想吃啊。” 母亲端着酱菜走出厨房,厉声呵斥:“不准挑食。发信你不回,还想吃好的?弄完饭,补你的功课去吧。得亏我翻了个遍,才发现你一个字都没写。” “呃,妈,”讪笑两声,竹咽几口粥,掰块饼塞进嘴,“反正也不检查,干脆…” “想偷懒?”母亲敲响儿子的脑壳,“看看小林,再看看你!不上心!真想长大了学木精,混进林海当野人?” 没等赵儿子反驳,父亲试着岔开话::“这几天别乱跑。报纸上都写了,特罗伦的疯子已占领博萨公国,和我们只隔片林海。” 抢走丈夫手里的报纸,母亲瞪大眼读过:“真的?还没三年吧?博萨人这么没用?他们拿了多少援助,三年都撑不住?” “特罗伦?”碗底的稠米让竹犯难,怎也下不去嘴,忙接着问,“老师讲过,他们是叫帝国啊?怎么喊它特罗伦?” “你们老师讲的不对,”父亲给儿子解释,“他们虽自称帝国,却并非帝国,通称特罗伦帝国。特罗伦在他们的语言里表‘承继’的意思,它只是帝国的继承者。” 在母亲恫吓的注视中,竹老实舔净碗底的稠米,鼓出难受的嗝:“懂了。难怪老师讲,特罗伦人自称继承帝国正统。还说特罗伦人皆信奉圣堂?不,是以帝皇为尊的圣堂…帝皇是什么?” 待母亲收拾走碗碟,父亲擦起桌子:“他们信的神呗,喏,你小子最黏的女孩她爸就是帝皇信徒,别说你不知道啊?” 摇着头,竹拿了扫把:“我找娜姐抄、做功课而已,真不知道。老师只讲过帝国、特罗伦近年的事,说他们比瑟兰更崇拜帝皇。连最高统治者都是‘代帝皇执掌禁卫’的大元帅,叫什么…奇罗卡姆,好绕口。” 听到这名字,父亲倒大笑:“以前,他可是课本里了不起的人物。本来啊,特罗伦因禁卫军和各领主的争执濒临分裂,谁知出了他那么个家伙。 广开贸易、稳定局势,借格威兰和博萨人的帮助,重编禁卫军,清理跋扈的将官,将禁卫军改为五支神圣军团,更消灭各地的领主,统一特罗伦。那会,你爷爷学的老课本里都这么夸他,说他是和平使者,连我们朝昇都要跟他交好。 结果又怎样?现在,你们的课本里全是骂他的东西,对不?不过也是,那老家伙确实有病,说什么清除异种,结果没打过瑟兰,反奔着博萨人撒气,真是不知所谓。” 打扫干净餐厅,竹学父亲瘫坐着,舒服得紧:“异种?什么玩意?没听过。” 父亲指向墙那头的房子:“你最爱缠的女孩和她爸呗。按特罗伦人的标准,不是纯净人类血脉的都算异种。” “我懂了,特罗伦人脑子有病,”竹起身向卧室走去,“补功课去了,唉,真烦啊。” “烦什么?”洗干净碗筷后,母亲的语气缓和不少,“有烦心事跟我们说说,别成天憋着。” “没有的事,刚在说打仗。肯定打不起来,”父亲哈哈大笑,拿起报纸继续看,“喏,‘朝昇希望帝国信守承诺,避免战火蔓延…’,说不定咱们的军队已往林海集结了,肯定不会出事。写你的功课去吧,烦心事放一放,明天就忘了。” “是啊,”母亲倚在父亲身旁,笑呵呵地看报,“记住了,明天只会更好。” “好好,明天过得更好。”竹的愁眉舒展,也陪着父母笑了。 哪有什么烦心事?功课会补完的、朋友会回来的,战争总会结束的。与其烦扰那些没用的事情,还不如寻思下午吃什么好。 刚关上卧室的门,突然有什么爆开的声音砸进家里,竹下意识地运起灵能护身,却仍被强烈的冲击掀飞,撞穿竹木结成的墙,同断碎的木渣翻滚出去,在松软的泥土里转了好多圈。 止住翻滚后,竹觉察到很多的痛,最明显的是耳痛,以及掌心被刺伤的痛。试图爬起来,却只听得见嗡嗡的回音,更少了种平衡感,怎也站不住腿,还是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何事,为何耳朵会吵、会痛、会听不清,为何会直不起腿,为何会立不起身? 很久,他都只能躺着,看灰蒙的天。天上凝转的深邃正看着一切,可除去云和蔚蓝,那深邃的眼再无法诉说,更不能描述它所凝望的大地发生着什么。慢慢的,耳里的蜂鸣远了,可爆炸的轰鸣近了、洪亮的告警近了,手寻着痛拔出扎进掌心的断竹片,这更痛的感觉让竹再度感知到躯体,勉强控制躯体翻过身,颤抖着爬起,缓缓站立。 眼前是变了样的竹林,或者说什么都不剩的竹林。断竹的缺口泌着黑,或黄或青的叶和碎屑随风卷。扭头看,小林家的房子是片堆压的破木板,迦罗娜家的房子只剩扬起灰的砖,叔叔阿姨的躺椅也没了,发黑的痕迹里有些东西,是露着半边骨的断臂和看不出样子的肉。 还在响的爆炸声唤竹抬头,令视线追着划破天空的东西落进只剩残墙的废墟,接着,像被埋进炮火的烂泥地般,砖头给炸成泥土样的碎块,一把甩上天。 他再扭头,看向不敢看的家。没犹豫地踩上已散开的烂竹板,用着最强的灵能抓起它们并抛飞,找寻没声响的父母。 灵能的灌注令竹动作神速,很快从垃圾中翻出还粘在一起的父亲和母亲。可若不看体型与残存衣角,已经分不清他们的身份,只是两坨黑炭色碎肉饼的东西。 跪着,一直跪着。很久很久,竹才抬起手,用被扎穿的手掌狠狠扇向自己的脸,猛地站起来,向四周笑、向天空吼:“哈哈哈哈,我在做梦!是在做梦?一定是,一定是!爸、妈,喊喊我,我快睡死了。不对,娜姐、小林?抽我几巴掌啊,我、我醒不来,醒不过来…” 他始终不敢看有消息提醒的网,在断木里犹豫很久,久到终定下决心听脑海里的讯息后,才明白一切都不是梦,都不是梦: “特罗伦军队突袭林海,全体护卫官携辖区民众避难,最近的避难点…” 在变了样的绿叶下,竹找不到熟识的方向。因为灰烟和黑泥里的断树残桩,是印象里没有的景,既无法帮着回忆位置,更无法帮着活下去。 兴许该一直走下去,走到死为止。 (八)本源 一只手将竹扯进灌木丛,熟悉的声润湿眼眶:“阿竹,跟着我!嘘,别出声!” 竹抹去眼泪跟在阿萨身后,忍住哽咽用网问:“萨叔,我们去哪?” “丽城,神盾军已开往丽城。只要到达丽城,我们就会安全的,”阿萨从外袍的口袋翻出块黑晶石,待它闪起金光后立刻塞进竹手里,“拿好。想不到第一次使用圣岩,是在这种倒霉的时间…” 分明从丽城回家没多久,竟然又得往那里去逃命… 竹这样想着,咬紧嘴将晶石塞进衣袋:“村里其他人…” “别担心,还活着的都收到消息,在村道入口的树林等着,”阿萨轻拍竹的头,笑得很勉强,“见你的讯号还在却不回消息,我才过来看看。幸好…至少你没事。” 点着头的竹不再多问,和阿萨在树林里穿行。没敢弄出声的他们费很长时间才穿过山沟,望见身上都是黑灰的村民。这三十多人里,只有一起追过野鸡的小孩、下鱼塘的阿伯是竹认识的。 即使猜到没来的人是遭遇什么,竹的心仍压上块巨石,感觉更冷更重。 阿萨突然拉住竹,猛地停住脚步背身在大树后。顺着他的视线,竹瞥见藏着的黑色铁甲,感到那钻过面甲缝隙的目光很陌生,且正在嘲笑等待集合的村民们。 哪怕攥拳到以手指扣穿伤口,竹还是颤抖:“萨叔…那是什么?” “阿竹,”沉默的阿萨终究是苦笑,“如果去不到丽城,你就往林海深处跑。避开靠近的人,除非他也有网,知道吗?” 竹点点头,看着阿萨从腰后拔出的钢棱刺,记得那是能扎穿猛兽的利器,明白藏着的是敌人、是特罗伦人。 “我给你的是圣岩,已用网激活庇护的奇迹,”摸过少年脏脏的脸后,阿萨合上眼深吸几口气,轻盈地跃往茂密草丛,“应该能抵御些攻击。如果我没能杀掉他,记住我先前的话,悄悄跑。” 竹知道是灵能让他的动作迅而柔。怕暴露行踪的阿萨缓缓绕向敌人侧方,直到足够接近才打量起厚重黑甲的缝隙,反握着钢棱刺对准那足以致命的弱点。可当木精灵低伏的身体正要冲起,敌人却不再躲藏,而是举着炮走向惊恐的村民并大声呼唤什么。 重叠的踏步声中,两具相似的黑甲在村民面前出现。他们说着没人懂的语言,时不时笑几下。竹听得出笑声里不止混杂戏谑和失望,还有调侃与冷漠,忍不住借网劝:“萨叔,回来…” 阿萨拿着钢棱的手紧握再紧握。他有没回复消息,只盯着背对他的敌人、三个特罗伦人,更没有犹豫、没有躲藏,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左手边的敌人。在特罗伦人喊痛前,钢棱已穿过背甲的间隙,迎着村民们的惊呼捅出胸甲扎烂滴血的心。 两位并不脓包的特罗伦人转向阿萨,尽快抬起右臂的炮,在重合的爆裂声里怒吼,溅起一片血花。电光火石的刹那只有竹能看清,看清是阿萨勉强闪过夹击,沿黑面甲的缝捅进中间那敌人的眼。 “好!好!”竹轻呼。 “该死的…”咒骂着抽出钢棱,阿萨在炮声里冲向最后的敌人。 竹才发现最后那人射得很准,阿萨的腰已被擦掉块肉。可阿萨没时间喊痛,冲到敌人跟前再刺出一击。 本刺向头的钢棱被握住,卡在黑钢的手甲中。最后的敌人以拳硬接阿萨的突刺,按下决定胜负的扳机,用炮弹撕裂阿萨的腰。看到肠子先洒上腿,再滑落地面,竹吓呆了。 怎也没料到会失败,怎也没料到会流血…跑吧,跑吧,快跑吧。 没有跑,竹仍看着。 挂在黑色钢拳上的阿萨仍握紧钢棱,喊着竹听不清的话。那该是木精的语言、瑟兰的语言,那声音里有愤怒和轻蔑,有恐惧和生的欲望。垂死的阿萨抓住敌人的肘,猛地抽出钢棱,把血和脑浆捅出黑钢的头盔,再同沉重的钢甲砸落地面。他惨白的鼻翼微微颤动,还勉强能呼吸。 在村民们回过神前,竹已冲上去,全力掀飞压着阿萨的黑甲,摸着他压扁的腹,鼻头泛起阵酸,很想哭。 “别…哭…”抚过少年的脸,阿萨挤出惨白的笑,“走…走…活…活…好。” 没力的手滑落,阿萨停止呼吸。 颓然跪倒后,竹捂着脸不知该做什么。 很想说谢谢,谢谢阿萨总给自己摘野果,谢谢阿萨总瞒着父母自己的调皮,谢谢阿萨总教自己灵能…可却说不出口,发不出声。道别的话,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只有沉默着流泪。 “赵家的娃,咱们…”靠近的鱼塘老汉刚想说什么,便让沉重的踏步吓到惊呼,抓起竹就跑,“跑!跑!跑啊!” 让村民们撒开腿逃散的,是听到交火声赶来的其他特罗伦人。在看见倒地的尸体后,领队的人一脚将阿萨的头跺成烂浆,跟着疯狂地踩踏、踩踏、踩踏,直到阿萨的尸体碎成血泥,他才怒喊几声,和其余人抬起炮口,对准四散的村民。 一声,两声…炮弹掠过的地方,都是断续的人体和哭喊。拉着竹的老汉也惨叫着摔倒,没腿的身子不停扭动,活像离水的鱼。 竹回头看了眼,瞧见肠子和脑浆点缀的血肉丛林,可算给吓醒,全数运作灵能去飞快逃跑,快到那些的特罗伦人也吃惊,得仔细瞄准后才敢开炮。 在炮弹撞至竹身体前,口袋里的黑晶骤然缩小,发出金色光晕形成透明的球,挡住爆炸与穿透。 顾不上感叹这奇迹的竹仍在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黑晶石消失、直到炮火声远去、直到看见处废弃的村宅才刹住腿大口喘息。 但迅速靠近的重踏声把竹吓得哆嗦,十分想冲进那生苔藓的老宅躲藏。可藏在那只会被找到,想跑远也不可能…怎么办?该如何躲?要怎样才能活着? 竹看向伸出老宅墙沿的深坑,盯着其中漂着黑块的绿水,没敢停留,选择径直钻进去。刚探入粘稠的液体里,钻进鼻孔的臭就让嘴想吐。他强忍住喉头翻涌的酸水,两手撑住坑壁,手掌扒着黑黄的固体,带动身子荡向旱厕正下方,从外面绝对看不见的深处,在冰冷的流体里克制反胃的感觉,努力前进、努力前进,等荡入安全地带,喉咙终于憋不住,把肚子里的粥和饼连胃液都吐进粪水里。 感到有臭东西溅上脸,竹吐得更凶。恶心的感觉没法控制,命令身体去呕。胃液吐尽,肝胆都要吐出,喉咙仍关不住,因为身体已被恶心支配,鼻孔里、皮肤上只剩恶心,最纯粹的恶心。 忍住,要忍住。在恶心的呕吐中,竹回忆弄过的乱子。粪便又不是没见过?每次拿炮仗,总会去田野里找牛粪,插进去炸。或是扔进粪池,看脏水高飞。是啊,玩的时候怎么不恶心?为何到活命的关头,恶心却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 听重踏声接近,反胃感马上缩回。竖立的体毛和紧绷的肌肉帮竹战胜本能,忍住干呕。可这忍耐的感觉很糟,比吐个不停还糟。肠子像被揪紧,心更捏到乱跳,发颤的身体也不住流汗,流很凉的汗。而汇进池水的冷汗则告诉竹,这种感觉叫死亡。 有东西在叫嚷中被撞开,接着是什么被砸碎、被踢倒,表明是他们在找人。当脚步临近上方,竹盯向头顶那落东西的斜道,在探查的眼瞧来前深吸口气,潜入黄水里。 忍很久,直到重踏声消失,竹才冒出头,拨掉挂脸上的脏块,吐掉棕黄黏浊,荡向深坑外沿,扒住地面爬上去。已不会再呕的竹想继续跑,刚直起腰,就发现好多具黑色钢甲在安静伫立。 没剩力气的竹只能跪倒,在日光晒热的恶臭中听他们的嘲笑。在嘲笑声中,一位右肩单挂黑披风的男人走来,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见他胸甲上有枚闪金色的黑钉,腰间挂着黑纹如结的靛蓝细剑。 男人说着听不懂的话,语气带些怜悯。在他转身的时候,竹感到有种锐利划过脸,跟着什么都看不见。伸手去摸,才发现头只剩斜的下半,上半没了踪影。 慢慢的,竹看见了,看见自己的头被斜着切开,滑落到地面。 死了,自己是死了?对,是该死了。 死的瞬间意外漫长。早晨与朋友的告别、中午与父母的交谈、方才阿萨的叮嘱,一一从竹的思想中闪过。 说过再见面,说过更好的明天,说过要活着…最终都没有实现。好羡慕父母,好羡慕叔叔阿姨,不知情的他们都收获了幸福的死。也很羡慕萨叔,羡慕他不用担心下一秒的烦恼,可以载着希望离去。自己则在恐惧中死,在绝望中消失。可笑,好可笑,可笑的破烂贱命,却真切属于自己。 但,这就是自己的命?为什么他们随意夺去自己的命…为什么自己的命如此弱?为什么他们的命那样强?为什么,自己只会害怕、只会绝望、只会躲避? 为什么,为什么面对夺走一切的人,自己没有怒?自己不是村里最能闹、最能打的孩子吗?为什么连怒都没生出?为什么连叫骂都没有吼?!为什么连踹那些混蛋一脚都不敢?!喊,喊啊!若这破命能有他妈的一点用处,那就给自己喊出来!骂出来!杀出来! “去你妈呀!” 喊出来,喊出来了,喊出来了。已能看见他们在射击,已能感到他们的恐惧。伸手捡回阿萨的钢棱刺,在喷射的炮声里,握崩冰冷的武器、砸烂黑色的钢甲、挖出温热的血肉、捏爆哭喊的嘴脸,让所有人乖乖收声。 他盯向刚杀死自己的男人,无视被切碎的痛,踩着血走去:“全他妈的怂狗王八蛋!” 靠近男人的瞬间,切割的锐利又袭来。可竹任它们划过身体,高举钢棱挥向不及躲避的男人,把他同格挡的剑一起砸飞。 可金芒在猩红里飞射,这本要被碾烂的该死家伙吐着血消失在光绕的圆环里。没了目标的竹呆愣片刻,转身看刚创造的尸山血海,忽然抱紧头,扭曲的五官止不住哀嚎。 “…跑吧…跑吧…跑吧…” 缥缈的声催着竹跑,跑过村子、撞穿树林、冲进林海,在痛苦的回音里远去。 (九)疯狂 黄昏下,竹靠着墙角,眼越眯越紧、声音渐低:“…跑啊,跑啊,跑啊…跑…” 重复着简单的话,酸胀的痛慢慢消去,一种久违的感觉粘住眼皮,再怎睁也撑不开。眼前的黑暗里,融化的白光轻声叮咛:太累了,太累了。也许已是休息的时候,睡吧,睡一觉吧。 “睡吧,阿竹,睡吧…”未有打断或唤醒,迦罗娜给他盖上外袍,微声轻语。当有人靠近,迦罗娜的面色又是冰冷,“他们想干什么?” 抖着金色长眉,葛瑞昂的眼底有种顾忌:“如果我说,他的资料只记载种族、姓名、年龄与性别,你愿意相信吗?” “会。”给出没好气的回复后,伽罗娜复述他的经历,命卫兵铺好床,送他去休息。 葛瑞昂安静听完,终是叹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十年前的信息是造假,他从未死亡,”迦罗娜的拳握得发青,“既觉醒本源,网不会失去他的讯号。到底是谁瞒报他的信息?告诉我,是指挥部的人,还是永安的老家伙们?” 捋着金眉的葛瑞昂在苦笑:“虽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我可能知道隐藏他信息的理由。” “是吗?的确,他们总会找理由,”咧开嘴,迦罗娜冷笑着,“可惜发生在林海的事,他们编不出借口,更别说——” “讨论那些事情前,先谈谈真正重要的吧,”葛瑞昂忙抬手打断,示意她别太大声,“我会用网传给你。在查阅前先做足准备——这可是你的朋友在涅汶亲眼目睹,好好品鉴吧。” “少开玩笑。哪怕已问出圣徒的情报,你们的行动也不可能这么快结束,”不耐烦的语气在迦罗娜查看网时收束,“小林他抵达苍白炽焰的指挥部?何时…” “你的朋友早把圣徒变成灰。我们的人已结束行动,只去确认涅汶的情况是否属实,”见迦罗娜的面色渐渐苍白,葛瑞昂无奈地翘眉,“很残忍的手段吧?别忍耐,吐一下也好。” 按住胸,迦罗娜压下反胃的冲动,继续看网里的画面,来自她另一位朋友视野的画面、只有血腥杀戮的画面。 传达画面的是在竹先前讲故事时赶到涅汶的人。 在一小时前,披着迷彩斗篷的他们在湿热丛林里赶路。临近河流的土地植被茂盛,绿油的深草与阔叶上爬满毒虫,高空下的鸟在嘲哳,枝干间的蛇在吐信子。寻常人若进入,只会在恶劣的环境里迷失,连来时的方向也找不到,更别说穿过送命的丛林、越过汹涌的阿聂河,到达远方的涅汶。 但这群罩在迷彩里的绝非寻常人,他们迅捷如狩猎的猛兽,脚步比蝴蝶振翅还轻柔。倘若没人在近处观察,便不可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他们是葛瑞昂派出的精兵,是由前行者组成的队伍。领队的人身形不高,干净的黑发间有稚气未脱的眉,黑眸透着股自信,微沉的眼角与嘴角带着种傲气。种种特点,都说明他是位梁人少年。看相貌该有十六七岁,气质却坚毅无比。在队伍的末尾,有几人远望少年,在网里窃窃私语。 “总长是想什么,竟把队伍交给小孩指挥?” “小孩?你是瞧不上人家?别忘了,他可是最年轻的前行者。” “我没那意思。但以他的年纪,真明白如何调动我们?” “小子,别太轻视我们的‘新队长’。被他宰掉的圣恩者可比栽在你我手里的加起来还多。” “我还是,算了。你们说,他何时与圣恩者交过手?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连十七岁都不到吧。” “那又怎样?两年前,他就同总长上战场,给自己挣回打不死、杀不灭的名号。与他合作的人可说过,任何没死透的人,都能给他随手救回。小子,这是真的大腿,抱紧了可是能救命的啊。” “两年前?那才十五岁。他是叫林思行?妈的,十五岁我还在上学。想不懂,真想不懂。” 在他们的交谈中,林思行已冲出森林,眺望河那边的对岸:“第五第七组,全体出列!造路!” 两支十二人的小组跃上河岸,其中六人从背包掏出拴有铅球的细丝,相邻两米站住的他们调动着本源,猛地把铅球甩至数百米外的对岸,让细丝在湍急的水流里相对平行。 待他们固定好,其余十八人各握住细丝,将本源的力量由它传导。激流似乎给无形的屏障阻隔,更被极寒迅速冻结,沿细丝相连后伸向对岸,凝为射穿阿聂河的冰箭,载着他们继续前进。 穿过最后的丛林,白色的城市隐隐浮现。刚松口气的林思行却面露疑惑,急忙止住脚步,让全体前行者等候消息。 看着网传达的命令,少年忍不住问:“既知道他们的位置,还等什么?抓紧时间宰了他们,免得他们跑了啊!” “圣徒已于交战中死亡。” “开什么玩笑?杀了他,你还能确定敌人的方位?” “是的。马上分散队伍,去苍白炽焰的驻地探明情况,不得暴露。这是命令。” 关闭网的少年小声咕哝:“啰嗦的老头子,真搞不懂你想弄什么玩意。不过——” “全体听命!地标已传达二十位组长,各小组成员,跟随组长侦察!隐秘行动,不得暴露!重复,隐秘行动,不得暴露!” 以网传达好命令,林思行掏出地图,带上五名队员往最近的一处地标去。顺着地图和指针,他们绕过涅汶市区,来到涅汶西北方的一片丘陵。登上座林木最茂盛的山峦后,他将地图收进套筒,用望远镜查勘远处山头的村庄。 看着在白天还亮着的窗户、明显被爆炸夷平的建筑、阳光下闪烁的探照灯和隐约反光的灰白盔甲,林思行只感到古怪。隐藏成村庄的苍白炽焰驻地就算发生弹药库爆炸的事故也不该死这么多人,更不该寂静无声。 收回望远镜的少年沉默半晌才哼声:“也许今天走了好运。” “队长,什么好运?看样子他们都给炸晕了,不如我先去打头阵?”一位高大的女队员凑过来,捏住他的耳朵坏笑,“看看他们在捣鼓什么,再抓个舌头问问底细?” “夏…姐…桃!”憋红脸的林思行尽量压低声音,“松手!这是命令!命令!今次是隐秘行动,你给我安静!全体听命,跟着我,走!” 忽视背后的坏笑声,少年跳进盖满荒草的山坡,半蹲着赶往山顶的村庄。在接近草丛中蜿蜒的道路时,一种不太好的气味叫少年停住脚步,示意队员们停留,嗅着味道往草丛外摸去。 距离接近,难闻的气味也清晰,林思行不止闻到血的腥味,还发现种臭味,非常恶心的臭闻。 少年寻着腥臭找到气味的来源,是在小路尽头躺着的一具尸体、一具敌人的尸体、一具穿苍白盔甲的尸体。 少年走上前,见尸体的眼球鼓胀,几乎从眼眶脱落。放大的瞳孔里有种死亡也带不走的恐惧,是对痛苦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带来痛苦死亡的东西的…恐惧。 很奇怪,少年觉得很奇怪,苍白炽焰的士兵可算得上虔诚信徒,他究竟是遭遇什么,竟会流露与帝皇的忠诚追随者身份不符的怯懦? 当林思行下移视线,喉咙不由泛起股酸涩,因为眼睛看见粉红的肠子从肚里伸出,把那人的脖子勒死,而破烂的胸甲下是大开的胸膛,左右的肺都穿有孔,已晾成瘪着的黑红干肉,腹腔也有大洞,脏器更不知跑到哪去。可以看出生的本能驱使这人去呼吸,然后沉浸在窒息的痛苦里,最终慢慢死去。 “这是在杀鸡?” 视线重新拉回凸起的眼球,林思行注意到尸体的脸颊高鼓,好像含着什么,便皱起眉头拔出钢棱刺撬开那张合死的嘴,串出藏在尸体嘴里的东西。 林思行看见,这人的脏器塞在他自己口里,联想那眼球里的恐惧,便马上明白折磨他的杀手到底做了怎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哪怕见过很多特罗伦人虐待异种的惨景,林思行也难以接受这变态的行径,忍不住把出发前吃的饭给呕了干净。和屠杀不同,杀手的目标并非屠戮,而是纯粹的玩弄,每处伤口都只为加强痛苦,给必死的特罗伦人送来最真实的绝望。在窒息的结局降临前,痛苦会让这人在清醒中挣扎,在挣扎中更痛,在更痛中挣扎,数着每一秒的同时等着下一秒,直到死亡为止。 清空胃的林思行理解他的恐惧——任他的信仰再忠诚,想必也无法战胜痛苦的死亡,更无法忍受等待死亡的恐惧。 听见异样声响,队员们快速赶来。可看清尸体的死状后,他们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那位叫夏桃的高大女队员走过来,捂住少年的眼睛后对尸体啐口唾沫:“恶心。现在怎么办?” “别管了,我们走。”拨开她的手,林思行看向不远的村庄。 带着队员沿道路走,林思行没再掩饰,因为比尸体更浓烈的血腥臭味已涌出村庄,印证先前误炸弹药库的猜想彻底错了。 还未进到村庄,躺倒入口的尸体已能看见。夏桃忙上前踹翻恶心的尸体,再让少年进去。 进村没多久,尸体已多到夏桃不想去踢,林思行的心更跳得像擂鼓。遍地都是特罗伦人的尸体,全勒着肠子含着肝,胸腔剩块黑红瘪干。 确定敌人都死绝后,林思行吐几口酸水,问那些已就位的小队目的地都是何情况,可当那些相似的场景通过网蹦进脑海后,少年又是扶住膝干呕,直到夏桃重拍少年的背,吐完胃液的少年才缓过神,给总长发去此行的见闻。 而现在迦罗娜已见过少年目睹的场景。缓过血腥的冲击后,她带着疑虑看向葛瑞昂:“怎么回事?” “我仅代表自己做猜测,猜测他们隐去你朋友信息的理由,”金眉垂落,葛瑞昂的话缓而轻,“他很强,真的很强。可无法理解的本源或无法理解的强,都不会令他们害怕。他们害怕的,应当是他的…疯狂,不能控制的疯狂。” 沉默着,迦罗娜沉默着。当她再开口,却只发出挣扎的声:“是他做的?” 葛瑞昂望向熟睡的竹,金色的眼闪烁着复杂:“是。” (十)背叛 听到答案的迦罗娜正想讲什么,网的消息却让她咽回话,与葛瑞昂加入突然的紧急会议。 正式入会前,葛瑞昂看着她:“想问什么?” “不用,先听他们废话。”在声音传入脑海前,迦罗娜如是回答。 与迦罗娜预料不同,议院的人并未说竹的事,仅与指挥部的人商讨物资相关的事宜。他们好像真不清楚前线发生什么。 冗长的讨论临近尾声,议长开始宣读结束语,仿佛所有人都对现实一无所知。已想爆发疑问的迦罗娜被葛瑞昂止住,继续等待。终于,在议长要关闭会议时,苍老的声忽然响起,在全体参会者的惊讶中继续会议。 确信这声属于那早该亡故的元老,迦罗娜难以置信地盯向葛瑞昂,但那不比她好多少的神情,表明他亦不知情。最终,二人选择聆听,听那沙哑又低沉的嗓音: “恕我冒昧打扰,在这重要的会议上公布朝晟十年来最绝密的档案。在那之前,我要告诉诸位,目前的战况非常明朗,至少再无用担忧即将的会战,甚至于整场战争的结果也早已注定。准确的说,在特罗伦人入侵林海的一刻,战争就有了结局。 我明白诸位有很多疑虑,甚至以为我是否老迈到糊涂,或者妄想过度,在这里说没边际的疯话。但我非常郑重地告知诸位,我所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 一切都起源于十年前。十年前,在特罗伦人的第一轮袭击中,林海的东南方诞生位前行者。我要强调,他并非诸位认知中的前行者,而是真正超脱常理的前行者,连曾奴役我们土地的焱王也不能比拟的前行者,甚至是格威兰的贤者亦无法企及的前行者。 六小时之前,我说的这位前行者对驻扎涅汶的敌军发动攻击,耗费一分钟消灭总数四十五万的苍白炽焰,而这远非他的极限。详细情况,第一前行者兼前行者大队的总长已经探明。稍后我会传达截取的资料,以供诸位参考。 而我要向诸位道歉。十年来,出于不可抗的因素,我只能隐瞒他的情报。我之所以选择这么做,是因为他的状况很不稳定。对朝晟、不,对世界而言,他都是远超特罗伦人的巨大威胁。假如他失去控制,我们会在短时间被消灭,不存在任何生存的可能。 你们知道,我目睹过焱王的覆灭,亲历过议会的建立,见证过朝晟的崛起,听闻过贤者的密语,世上本该没有我害怕的东西,可他却成为最震慑我的恐惧。诸位,学过真实历史的你们该明白,我们的大地、我们的世界曾从那名为帝皇或天武的存在手中度过随时可能毁灭的四千年。而这位诞生在林海的前行者,虽是朝晟的公民,虽是我们的同胞,虽不如帝皇的可怕,却仍是务必要小心应对的超凡生命。 我明白诸位的心情,知道诸位还有疑虑,但当你们见过他的力量,便会相信我的发言,因为我所陈述的只是事实而已。 再见。” 声音消散的时候,葛瑞昂早前上传的资料终于送达所有参会者脑海,为本该争吵的会议带来沉默。 “不、不,怎么会是他?”哪怕捂住嘴,迦罗娜也忍不住惶恐,阴沉的面容溢满怀疑。 应付着众多的质问,葛瑞昂苦笑着宽慰:“谁知道?我们都以为他去世多年,自然猜不到是他隐瞒一切。” 迦罗娜似乎没听见,只是自言自语:“如果是他,所有的问题都能解释,毕竟他是朝晟的创立者和网的父亲,更是唯一可能拦截网信息的人…” “说说别的吧,”拍醒迦罗娜,葛瑞昂望向熟睡的竹,眼中有几分笑意,“我觉得他未免太过焦虑,你的朋友固然可怕,但仅是对敌人可怕。对我们…倒很正常。” 是的。若说恐惧,最恐惧的也不该是朝晟,而是竹的敌人,曾伤害他的人。 诚然,竹的敌人尽在帝国,或者说特罗伦帝国。而特罗伦人中最位高权重者与最强绝狠力者,都在帝国的中心——圣都。 圣都,是辉煌笼罩的黑暗之城。若从高空俯瞰,会发现圣都的建筑排布好似树桩的断面,它的大道就是染黑的年轮,年轮间的空隙则填着晦暗的房屋;它的中心则射出夹角相同的金色直线,连通环环的黑。在每处金与黑的交点,都插着黑色蜡烛,数量多达千余。当然,它们其实是燃金火的通天黑炬,用无边金芒渲染城市的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踩着黑暗、顶着金光、套着黑金长袍,在各处俯身膜拜,赞美信仰的帝皇恩赐之奇迹。 从上空凝视,圣都的中央彷如圆形黑晶,更钉着半截铁环,似能勾住它拎起整座圣都。可落回地面仰望,便知那铁环原是横跨千米的半圆环建筑,它最高点的窗更能眺望圣都。打开那扇窗,进入宽敞的房,黑色的圆桌上摆着五件烛台,烛台的对面坐位白发的棕皮老人。褪去黑袍的老人轻按桌沿,那些烛台便燃起金火,金火中更映照四张不同的面孔。 老人挪走没能亮起的第五件烛台,兀自呢喃:“生命的火焰,终熄于死亡。” 火焰里四张有神的面孔,念诵同一经文: “帝皇神典,万世泽恩。以圣之名,永耀天人。” 疲惫爬出老人的嗓:“圣徒已死,苍白炽焰已熄灭。你们打算以什么借口搪塞帝皇,又或者来回复我?” 见烛火里无人答复,老人变挪回无光的烛台,继续念: “失败啊,无法挽回的失败。仅是一天,四十五万的钢铁军队便回归帝皇的怀抱。自帝国建立以来,可有更惨烈的溃败?圣灵啊,我记得三年前,帝国使者也只死伤十数万吧?其余的兵士与武装都编入帝皇利刃与苍白炽焰,并未伤到帝国的根本。 可今日,四十五万,四十五万啊。哪怕当年清理帝国内的两百万污血者,我们也用去七年的光阴,何况是四十五万的帝国男儿?你们回答我,这四十五万的帝国男儿,是怎样在一天内回归帝皇怀抱的?” 烛火中的人影声音沉重:“大元帅,他们遭遇的情况超出预料的范围。再怎么英勇的士兵、再怎么善战的统帅,在面对超出理解的力量时,都是无能为力的。相信唯有帝皇降下奇迹,才能战胜那可怕的东西。” 另一人影则嘲笑:“圣灵,你是要士兵们跪下,诚挚地说‘帝皇啊,拯救我’,接着等待帝皇恩赐他们奇迹?假如帝皇仍在,仍能听到信徒的祈求,又怎会让帝国裂变?又怎会让异种繁衍,压迫我们的生存空间?” 圣灵的影在烛火里回击:“圣恩,你的虔诚到哪里去了?” 圣恩则跃动在放肆的笑声里:“醒醒吧。帝皇消散已成事实,是除去圣堂的蠢蛋和无知的孩童外,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实。继承帝国的我们,更要清楚最简单的真理——已死不知多少年的帝皇不会赐予我们力量,更不会从五千年来最接近祂的东西手中把我们拯救。” 在他们争吵时,另一烛火发言:“大元帅,有无可能寻求贤者的帮助?再怎样,他也是从帝国出走的继承者。若他遵守诺言,当有危害世界的存在诞生,便该出手将其消灭。我们不若同格威兰停战,联系——” 最光耀的火发出呵斥,止住他们的声:“与其期待背叛者的帮助,不若全力搜寻帝国武神的传承,拿回三本真理圣典,夺回七大奇迹手书。帝国的命运,绝不能交给不尊帝皇的背叛者。” 短暂的沉默后,三人开始回击,争论又继续。听着他们互相的指责,大元帅的脸色愈发阴沉:“还未战,你们竟不能掩饰胆怯…失去勇气与信仰的帝国元帅,又怎能不败、怎能不死!怎能不将帝国五千年的基业,他妈的葬送在你们手里!” 愤怒的咒骂终让元帅们沉默。或许他们已明白,历经光荣与背叛、饱尝繁华与战乱却仍旧长存的帝国,确实可能在他们手中消亡。 最耀眼的火又开口:“大元帅,请相信,倘若那天真的来临,即使帝国的国民能原谅我们、忠诚的下属能原谅我们、至高的帝皇能原谅我们…我们自己也绝无法原谅! 所以,大元帅,我建议从兵士与国民中挑选最忠诚的支持者,把帝国的未来和目标交付与他们。假使我们失败,他们也能肩负帝国的梦想,在未来将之实现。” 闭着眼的大元帅低头,久久无声,最终抬起头,那张枯老的脸似乎添了新皱纹:“是的,这或许是最好与最后的方法。你们听着,去按圣痕的话做,尽快尽早。而圣痕,你务必往圣堂拜访,找沐光者谈谈。找出忠诚的士兵对你而言不难,但想从民众里寻得虔诚的信徒,只能恳请他的帮助。” “是。”听得出,圣痕有些不悦。 大元帅无力摆手同他们道别:“去吧,尽最后的力,存最后的火。” “光暗相生之地,帝皇永存之时。” 重叠的诵读声里,疲到衰老的大元帅坐看烛火熄灭。可一件烛台又颤悠地燃火,内里的人影再现——是圣灵,等其余元帅离去后,回来同老人继续交谈的最年轻的元帅。 “是已经有了结果?”大元帅扫去疲态,话中只剩急虑,眼盯着烛火里的人,黑影在身后的墙壁上颤抖。 良久才作答的圣灵没能控制话里的沮丧:“失败。注入血后,不论性别、年龄、种族,尽数身亡。哪怕最后一滴血用尽,他们的死状仍是重复,只有幸福的笑容。” “也就是说,以血复活帝皇的神圣使命…终结了,”在声音落地的刹那,帝国的统治者捂住脸,手背的皱纹叠起,似乎老去几十岁,“一天,只一天,反转命运的变化只在这一天。帝皇…帝皇,祢做什么?祢没见多年来我们所做的努力? 如此的虔诚,如此的信仰,如此的狂热,如此的忠诚努力,当真换不来祢的垂青?看一眼,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哪怕不为我、为祢的信徒、为祢的帝国,至少也为祢的世界俯下高昂的眼,给我们投以肯定吧!” 厉骂结束,熄灭的烛台被狠狠砸弯,黑色的金属崩碎一地。老人已歇斯底里,开始咒骂无能的元帅、咒骂废物的士兵、咒骂该死的朝晟、咒骂可怕的东西: “他妈的,为什么偏在朝晟出现强绝的疯狗?朝晟的背叛者是走了什么他妈的好运气? 可恶的朝晟人,明明是比贤者更该死的背叛者呀!他们弑杀忠于帝皇的焱王,制作…对、网,制作网那种大不敬的东西!还敢称其为新时代的奇迹?去他妈的!奇迹是帝皇的恩赐,怎会由人所制造?!他们还和异种厮混、不,让那群东西待在树林当野猪已是忤逆,还放他们和人拥有同等权利?真是毫无忠诚的背叛! 圣灵,告诉我!帝国,我,我们!我们给瑟兰的长耳贱种送去的凌虐和恐惧,绝对是给朝晟人的几十倍吧?!博萨人,对,就是废物的博萨人,也遭受过更多折磨! 帝皇…不,圣灵,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间没有诞生的疯狗,会在他妈的朝晟出现?! 圣灵,你听着。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条疯狗诞生在瑟兰、出现在博萨,哪怕降临在该死的格威兰,我也认了他妈的命运!即使那样,起码、最起码我们能知道,帝皇、帝皇的威严不会恩泽于公然背叛祂的混蛋啊!” (十一)帝国 烛火里,年轻的圣灵保持缄默,只看着年老的大元帅在烛光里动作,看他抓起烛台掰断,扯过烛台抛出,给墙壁撞得响亮。 空荡的屋内,大小碎片跌落,它们的杂音唤醒失控的思想,让扶住椅子的老人疲而不甘地笑: “圣灵,我已很久没有失态,也很久没感到这样畅快。自执掌帝国,我便明白权力的盔甲是忍耐。失控的愤怒与无能的咒骂,只是懦夫的借口。可今天我改变看法,因为愤怒的咒骂果真宣泄冲动,帮我把丢失的理智找回。” 火焰里的圣灵飘忽不定:“大元帅,往后当如何?” 老人看向黑穹顶上刻绘的金纹,笑里的不甘也没了:“帝皇在上,我们还能怎样?既然祂选择施恩于变节的朝晟人,我们就接受这必然的灭亡吧。” “大元帅…” 阻住圣灵的话,平静的威严在他身上重现,那张棕老的脸笑意自若:“接受灭亡不意味着放过敌人。圣灵,你听好,我以现今帝国最高继承者的权力命令你,守护我将赐予你的东西。” “是,大元帅——”烛火里,圣灵的幻影在凝望,他看见帝国的统治者紧按圆桌,穹顶的金纹如花绽放,黑金色的密盒从中缓缓显现,降落至桌面,终于惊声低呼,“武神的圣龛?!” “是啊,帝国真正的继承者,特罗伦的武神遗留之圣龛,来吧,用你的眼和心审视它吧。”在老人的呢喃中,旋转变形的圣龛咔嚓铺平,展露一本暗红的古书。 古书的封皮如血海,令圣灵瞳孔紧缩。隔着火的幻影,眼看见死亡,那血黑色的纸张并无文字,只有无尽的黑血在上面流,涌过来,让心摄入最纯粹的杀意与死亡。当眼睛再不能挪走,他已读懂黑血蕴藏的文字:“杀戮…杀戮之圣典?” 老人的笑更欣慰:“是啊。代表杀戮的真理圣典,始终在帝国的至高点守卫我们。圣灵啊,你听着。帝皇的复活已然失败,没必要保留实验的记录,你把所有痕迹都清除,把所有尸体都掩埋。以最快的速度回来,回圣都来。” “回来?” “是,你要回来,从我手中接管圣典,去领悟武神的力量…”血的黑流入老人的指尖,让欣慰扭曲至狰狞,更将杀意与癫狂融入声音里,“圣痕的计划并不完美,帝国需要最稳定的方案。圣灵,你要拿好杀戮之圣典,尽全力成为新的武神。” “大元帅,我…” “嘿,嘿嘿…无用多说。若能融汇圣典,相信你足可匹敌那背叛者…该死的贤者,”嗤笑叫圣灵在烛火里颤栗。黑血已涌上老人的面庞,渗入那眼眶,把棕色的眼染成暗红,“掌握圣典的你必能把朝晟的疯狗解决。倘使你的天分不足,那就把圣典守护,直至合格的继承者现世,让他携武神的威严击败朝晟、击败格威兰、击败瑟兰…不,该是踩着全世界,重现帝国的荣光…帝国的荣光…嘿嘿…嘻嘻嘻嘻…嘻嘻…” 癫笑着熄灭烛火,老人的眼仍流淌黑血。在沉默中,另一件烛台亮起最耀眼的光,传出恳切的道歉:“大元帅,一切的错皆我所致。我愿受任何惩罚。” 老人没看向那火光,说话声是在讥讽:“惩罚,有用吗?你失手创造的怪物已出笼,破灭了我们的梦想。无用的怨恨与后悔?只能带来更多的怨恨与后悔…没有任何屁用…没有任何他妈的屁用。” 那人又说:“大元帅,我取回的帝皇之血…” “没用,圣灵的实验彻底失败。圣痕,你究竟是在朝晟做过什么,竟让凡人觉醒近乎继承者的力量?” “大元帅,我只是…” “好了,别再废话。可从沐光者那里弄到名单?” “暂且…” “圣痕,别给我浪费时间。我知道你瞧不起沐光者,也知道他总弄些龌龊事情,可为了帝国的将来,你不能对自己人保有成见。若想传承帝国的火,沐光者在圣堂的影响力,你必须去争取。” “大元帅,不止是我,但凡流有热血的军人,无不受您的恩惠,见证您的炙热,崇信您的魅力,对那神秘的老鬼——” “够了。当年,我也需借他帮助去争夺大元帅的宝座,你又羞耻什么?圣痕,你听着。办完事情后,拿帝刃去开启竞技场,将你的全部威势给我激发,等那疯子去杀你。不要多问,照我说的做。身为最强的圣恩者,你要有无敌的自信,相信你的祈信之力,相信帝皇的威严会降临,相信力量与虔诚会助你战胜强敌。” “是,大元帅。” “相信你的力量,相信帝皇的威严…抓住机会,用你的利刃杀掉那条疯狗,把威胁帝国的东西给我毁灭。” “是。” 灭去火光后,帝国的第一元帅圣痕前往圣堂,按老人所说的寻求沐光者帮助。刚踏入圣堂,圣痕的眉头便布满阴云,因为圣堂的中央有七千信徒闭目跪坐,聆听祈祷的结束语。 “所知越多,则越幸福。” 合上书页的沐光者低垂苍颜,与信徒们道别后,引圣痕走进圣堂的密室。只是短暂的交谈,这老者便答应其合理的请求,目送这元帅离开圣堂。 圣痕喊副官过来同他说话:“那老鬼竟如此果断…与大元帅不合的他竟没有多问,送给我全部信徒的名册…你说,他是想隐瞒什么?” 副官也疑惑:“长官,那老鬼最爱念叨无用的忠诚,怎会轻易把信徒的名册交与我们?” 圣痕有些犹豫,忍不住回看沐光者的背影,许久才感慨:“也许会。帝国毁灭的前夕,再古板的习惯都有契机去改变。” 接着,他抬头望圣堂的金顶,将满箱名册推给副官:“帝皇的名…简单的名,虚无的名,没任何价值的名,竟能号令民众与军人,姆哈卡,你觉得这可笑吗?” 名为姆哈卡的副官则叹息:“元帅,帝皇的名虽可笑,却好用啊。在帝国覆灭的前夕,祂的狗屎名字也能接引新的燃料,为帝国的灰烬存留最后的火光。” 获得名册又经过数日的安排,圣痕已筹措好物资,备好潜藏的人员,将帝皇利刃的指挥权转交姆哈卡,看这位忠诚的副官奇迹的金光里消失,去往该去的地方。 擦拭名为帝刃的圣器后,圣痕抚摸剑身,看那纹路狰狞的雕线如蛇交缠撕咬,不露表情的脸只是呢喃:“朝晟的疯子,你会来杀我吧?若你记得我,那便来战,我以帝皇利刃的元帅圣痕之名起誓,必斩去你的头颅,洗刷我的耻辱——” 剑入鞘,身边的一切斩分为二,可帝皇的建筑却完好,于是圣痕敲敲无损的墙:“帝皇啊,我不知道祢是什么,也从未真正的信仰过祢…但希望祢能助我,令我这帝国的卫士与祢的建筑同样坚韧,永不损坏或倒塌…” 出了房,圣痕踏上金色的大道,走向圣都的中央。 路上的行人总盯他,议论那未覆黑袍的军装,猜测他是何人。他像没听见,只是走,走遍圣都,走过形色的民众,来到圣都中央的黑晶地,仰望闪金光的圆环,沉沉念道:“大元帅啊,望你祝福我,鼓舞我这帝国最强的战士去杀败最可怕的敌人。” 语毕,他的剑插进黑晶中央。璀璨的金芒通亮天空,黑晶的土地螺旋扭开,载他降至爆射金光的竞技场。他环顾金色的圆台,又望眼高处的圆环,握紧剑自言自语:“大元帅,你知道吗?我终于恐惧了。面对他,我似乎成为蚂蚁,成为迎战巨龙的蚂蚁。我知道,能灭绝巨龙的帝皇不会助我,祂不会助我这虚伪的信徒超越祈信之力,蜕变为足以击倒巨龙的蚂蚁… 但,我不会放弃。假如没有坚忍、没有勇气尝试,我便不会成为帝国最凶猛的战士。 儿时,我曾观察食草的动物与弱小的昆虫,知道面对死亡的威胁时,哪怕无力如它们也会搏命反抗。而我不仅是拥有智慧的人类,更是帝国最强的战士。在这恐怖与绝望逼近的时刻,我相信智慧压抑的本能会带来爆发… 求生的爆发、全力的爆发,与敌人同死的爆发。” 竞技场的金光俞浓,圣痕的声越淡,最后合起眼握紧剑柄,在夜的金光里等敌人到来。 晚后又是新的夜。沐光者送走虔诚的信徒,合起圣堂的大门念着祷文,那张印满老年斑的脸更在笑:“所知越少,则越幸福。连帝皇也能信的蠢东西,你们乖乖去当炮灰吧。能为最爱的帝皇而死,你们还应感谢我的仁慈啊。” 走到圣堂的后院,沐光者忽然咳嗽几声,连忙捂住心口掏出小瓶,将药喂入口中后低声咒骂:“该死的伪帝…该死的奇罗卡姆…该死的帝国…” 休息片刻,沐光者确定所有的信徒都离开,便呼唤亲卫,将找来的孩童带入圣堂,举行晚间的必要活动。 “孩子,信不信帝皇?” 问着话的沐光者很慈爱,如往日行祷告时的祥和。斑纹遮盖的老脸分明圣洁又亲切,却让孩子们瑟瑟发抖。 “不信、信…不信。” 结巴的音很抖,颤抖的男童勉强才挤出声,而这孩子身后更有整齐的队伍、正在惊恐中组织语言的队伍。 啪。 用老而糙的巴掌扇肿男孩的脸后,沐光者无情地指责:“你不是真正虔诚。” “不,呜…我,呜…” 没理会男孩的拗哭,他挥动更重的巴掌:“你不是真正虔诚。” 啪,啪。 “我不信、不信帝皇,我真的、真的不信啊!” 哭声大放时,巴掌也停了。沐光者挥挥手,便有人送男孩出去,而这慈爱的目光已看向下一个快哭出的小姑娘。 很久很久,也许直到天明,孩童们的啼哭才停止回响,圣堂也终于安静。藏着的人也走出,带着观赏的兴趣靠近沐光者: “哈,你还做无聊的事。真不怕来日归于帝皇怀抱后,被拆掉骨头溺进复活的圣水,体验永不停止的窒息呀。” “别废话,你离死也不远,”沐光者拿洁白的衣袍擦去汗珠,不看他一眼,“没去等朝晟的人杀你,来找我做什么?” 来人不置可否,只是耸耸肩:“我可不愿早死。按我约摸零分的虔诚,若死后面见帝皇,结果不比你好啊。” 沐光者猛吞口水,脸上的皱纹都溢出鄙视:“怕死的东西。你打算用最强的祈信之力去逃避?废物,假使那朝晟人真如你形容的强,再广阔的世界也容不得你躲藏。” 来人摇摇头,坏笑着在沐光者身边坐下:“嘿,我虽有最强的祈信之力,却非最强的圣恩者…圣痕已想拼死,凭他的力量,少我也没必要吧?” 没等沐光者回话,他打了下哈欠,语出叫衰老心房狂跳的懒散:“啊…说真的,你并未讲错,我切实怕死。所以我想知道,圣灵那更怕死的东西…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 (十二)分歧 揉着眼的沐光者讪笑:“圣恩,你这胆小鬼是从哪知道的?” 圣恩拍拍沐光者的肩膀,慢慢走到他的身后,话越讲越戏谑:“相信你明白,忠诚是最不可靠的信仰。多虔诚的士兵也难管好嘴…总有机会从废话里找寻有价值的东西。况且老鬼自面见圣灵后,再也没管理过任何事务,他那些命令全是圣痕副官的意思,你无需再担惊受怕。再说,你也晓得最糟糕的结局就是我们都给朝昇人杀掉,还在这里顾忌什么?倒不如满足我的好奇心,兴许我还能从中找出求生的办法。” 沐光者听到他的话,脸间的阴霾渐渐褪去:“告诉你?可以。听好了,圣灵的亲卫透过消息给我,这三年老鬼征集不少蠢蛋信徒去圣都北方废弃的镇子,哦,他还把博萨、朝晟、瑟兰和格威兰的俘虏送到那里。别问我详细的情况,有时间的话就自己滚去弄清楚吧。” “啧啧啧…谢了,”扔给沐光者封信件,圣恩又拍响他的肩,走出圣堂,更在大门闭合前坏笑着提醒对信件咬牙切齿的沐光者,“对了,品尝不到鲜血的竞技场,哪怕持有圣器也不能离开。圣痕的副官…对,姆哈卡已离开圣都,该是随帝皇利刃前往博萨边境。圣环殿的守卫没剩几人,怕是随着圣灵走掉。至于圣者…嘿,他还在瑟兰跟长耳朵们僵持。相信我,那没趣的圣环殿内真没留多少守备的家伙。你说,如果我是你,被老鬼欺侮了那么多年,会不会有胆量去玩一把?嘿嘿嘿,最交心的朋友,用行动来回答我吧。” 缓缓关闭的门拦住晨光,让空荡的圣堂融入昏暗。漆黑的寂静中,沐光者的鼻息沉重、心跳如鼓,于是捂着心口,感到那涌动的血喷射至身体每处:“老鬼,耻辱的隐忍早该结束。我会赠予你最好的礼物,让你在帝国覆灭前就滚回伪帝的怀抱吧!你借着我的影响控制军队,借着我的关系得到大元帅的宝座。你的允诺那样多,可从没信誉去兑现。还复苏你他妈的帝国荣光,带着特罗伦深陷泥潭。你以为我会忘记?你以为我会原谅?错了,我只会给你最痛苦的死。” 竖立圣都中央的圣环殿里,卫兵呼吸的声都难听到。偌大建筑,静到只剩钟表的滴答,还有烛火跃动的些微隆隆。帝国的统治者大元帅仍在圆桌前的宝座上闭目垂首,似是透过漆黑的地板望圣环殿下的竞技场,望那同样静如塑像的圣痕。 早些日子,在圣都北方的无人之地,围住荒废工厂的铁丝网被剪开,一具具尸体被士兵们抬出,扔进已挖好的大坑,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圣灵能在堆高的尸坑瞧见各种面孔。他走到坑沿蹲下,盯着一些梁人、金精灵和木精灵的脸,从惨白里看见幸福: “埋。” 圣灵在电筒的昏光中起身后退:“帝皇的血确实有无尽伟力。你们莫要怪我,而今活在恐惧中的我远不如死去的你们幸福。在恐惧中活着,在绝望中活着,在可笑责任的鞭笞中苟且于阴影,肩扛不能解脱的重担了却余生…倒不如赏赐我帝皇的血,在飘往虚无的幸福中去死吧。” 一位带眼镜的中年人走出穿白衣的人群,急忙靠过来:“元帅,真要销毁全部实验的记录?” “烧,”没理对方的话,圣灵从衣袋掏出打火机,想起未发动圣战的帝国、大元帅授勋的荣耀、从圣徒那里拿到这精美物件,解脱般一笑,“可惜已不能回去。” 待士兵把燃油淋满工厂,圣灵扔出点燃的打火机,背对着冲天火光,给士兵们作好交代,亲自驾车离开。而面对那群惊呼的白衣人,士兵们倾泻着炮弹,而后把散碎的血肉铲进火焰,焚烧所有的一切。 很快,圣灵在镇里唯一有光的别墅前停车,推开门看眼客厅亮着的吊灯,挂好军帽大衣,轻轻绕到沙发后,慈祥的视线越过靠背,投向抱布娃娃睡下的小女孩,摸那张酣睡的小脸蛋,捋过漂亮的棕卷发,笑得很暖。 “你又回来?”轻轻的声透着冷漠冷漠,楼梯上的青年吊着打石膏的臂膀,露出侧脸瞥向圣灵。 “嗯。”圣灵扭过头,目送青年的脸消失在扶手后。 睁开惺忪睡眼的小女孩高兴又不安地立在沙发上,抱住圣恩的脖,拿柔软的棕发蹭他的脸:“爸爸…” “乖,我的小公主,太晚了,去睡吧。”小心地抱起女儿,圣灵走进她的卧室,将她托上床,给她盖好被褥,又关上灯道了声晚安。 漆黑的房里,女孩走在通往梦乡的路上,对黑暗的空间轻语,说从三年前爸爸回家后,哥哥的态度就好奇怪…眼里全是厌恶和蔑视,甚至还有些冰冷。都没有以前的敬爱和崇拜了。好奇怪啊,能从可怕的地方回家,不该是最幸运的恩赐吗?为什么哥哥总嘲笑爸爸,说爸爸还不如死了好?太过分了。以前哥哥明明最尊敬爸爸了,在学校时,每次测验的成绩都要先给爸爸看,加入军队的时候还喝得醉醺醺地去给爸爸乱发电报,说什么不再是孩子,而是能让爸爸骄傲的战士。可三年前爸爸从博萨回家后,他们就老是同今天这样…哥哥在负伤后,甚至呵斥去看望的爸爸滚出去…还说爸爸是懦夫。可哥哥又流着眼泪偷偷地哭,好奇怪。希望哥哥不再生爸爸的气,和以前一样就好…和以前一样就好… 听到女儿熟睡的呼吸,圣灵点燃壁炉,又掏出本小册子看着上面的记录:“有用吗?大元帅啊,那些学者是多么努力,耗费多少心思,结果竟全相同。” 最后瞟几眼,圣灵将册子扔进温暖的壁炉,对火焰说话: “葛瑞昂,我真诚地感谢你。从你的身上目睹过死亡,我才明白重振帝国荣光的热忱是多可笑的愚蠢。现在的我已能清楚,这种蠢事只不过是没有意义的骗术罢了。击败朝昇又怎样?杀光如你们的异种又怎样?夺取帝皇的血又怎样?用帝皇的血送那些俘虏、异种甚至我的同胞去死又怎样?哪怕帝皇真的尚在世间,祂也不会因这些渺小的可笑多看我们一眼…可惜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再去看看沉睡的儿女,圣灵与他们无声道别,拨动电话同最信任的下属交代好事情,乘车向圣都前进。圣灵在黑夜中进入圣殿,从大元帅的手中接过圣典,驾车驶向北方、临近格威兰的地方。 在帝国的暗流涌动时,他们最担心、最恐惧的人却在睡、在静静熟睡、是在溢满灰雾的教室里熟睡。灰雾里唯有趴着桌睡的竹清晰可见,讲台后的人在变换面孔,身边的人脸冒灰雾,窗外更是一片朦胧,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没办法,埋住头听吧,用耳去听吧,听嘈杂的声音… 听、听、听…够了,已不想再听了…够了! 扬高头,竹冲天开眼:“杀!” 月光下,落叶在飞舞,鸟雀在轻鸣。手穿过落叶指向冷的月,竹忽然记不起灰雾里的见闻。 是在做梦吗?比夜更深的梦,是想告诉什么? “你是赵无秋,你是朝晟人,梁人。” 谁在说话?是网,又是他们在用网说话。 记得网,竹呢喃:“是的,我是赵无秋…我是朝晟人…梁人…我是赵无秋…我是朝晟人…梁人…” 竹复述单调的语句,追逐月光,踩过落叶,翻越灌木,绕开树丛,低头看乘放玉轮的寒潭,手探进去,荡碎水中那不似少年的面容:“这是我?我不是小孩…我长大了…我长大了…” “你当然会长大,因为已过去十年。” “十年?十年…对,十年,第十年。” “第十年,战争的第十年。” “第十年?我知道…不对,我早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他妈的!好痛啊!” 竹仍坠落在黑暗中,虽看见一抹光,却怎也触不到。有东西在拦着,有东西在阻隔,用痛苦击退清醒,逼他离开躯体,永远沉眠在黑暗里。 “痛、痛…痛你妈的!王八蛋啊!你是谁?”明明失去身体,明明没了感觉,可虚无的痛仍刺进竹的心,钻进指甲游走在皮肤下,“爸妈…娜姐…救救我…救救我…” 喊很久也没用。竹知道他们听不见,没法来帮忙,知道要醒、必须醒,明白自己必须醒,否则就只能去死:“赵无秋,你个废物!疼?你怕疼?你要是怕疼,就他妈的去疼死吧!废物,你听见了?你给我听见啊!” 痛苦如刀,片过身体、片过心,把脑片成丝。竹勉强钻出这痛苦,终于重见身体,在远方的身体只一步之遥。可痛苦又聚成刀墙,撕碎想触碰身体的手,在无尽的碎裂与重组后,意识濒临模糊,记忆再度飘散,呐喊终于爆出竹的口:“我去你妈!身体,你给我过来!你他妈的给我过来呀!” 睁裂眼的人狂吼冲飞,气流把士兵和医生撞至墙上。当迦罗娜赶来时,只见到被掀穿的病房,面色覆上冷冽的白:“元老,你是想做什么?若阿竹疯掉,你觉得能怎样收场?” 此时,竹已立上家乡的云层。往下看,绿松村已盖起新的木屋和砖房,却不是记忆里的模样。新铺的水泥路面上行人很多,正打闹玩乐的孩子们踩过绿菜地,在田梗间奔跑。 竹愕然了,因为平和的美景与记忆不同:“不、不…我…我睡了多久?该死的…是你们,都是你们…” 目光乱射一番,竹找出熟悉的方位,是家门前苍翠的竹林,落地后只见三栋新房压着曾经的地,早已不存废墟。 叽喳的稚嫩低语叫他回头。竹林里的孩童们正盯着他,盯他脸上的疤。他摸过疤痕,试着笑,试着露出以前能带动孩子们去捣乱的笑。可狰狞的疤让笑容诡怪,吓得孩童们往家跑,钻在大人们的怀里偷瞅他。 “该、该死…”竹捏起疤痕的韧皮,忍痛跌撞至竹林里,“这不是他砍我的伤…是谁,是不是你们?别骗我…你们这帮王八蛋,别他妈再骗我——” 音波震响,落叶激扬,竹竿漫天飞舞,在空中粉碎为残渣,继续荡漾。咬紧牙的他对四处喊:“去你妈的!别再骗我!我他妈的说过,别再骗我啊!” 咒骂似回音相叠,碰撞并炸裂。村民们忙抱着吓哭的孩子进屋,透过窗盯碎作绿旋风的竹林,害怕到打颤,又挪不开眼。 旋风燃起火,绿变成红。炽热的火卷成圆球,携他转上高空。 “再他妈的废话,你们就给我去死吧!” 引火的叶与竹屑凝向旋风中央。在残渣烧为焦灰后,本应熄灭的火反更亮,是肉眼无法直视的亮。凝聚在他手中的是旭日,是炽目的火球。不对,那不是火球,已是光球。 不止竹林前的人家,绿松村的居民乃至百公里内不盲的东西,都已给光球照耀到。若不是更夺目的金芒将光球包围,相信他们的眼睛早给闪瞎掉。 光球从手中飞出,把云震得散烂,达到视线不及的高空,释放无穷的光。紧随光的是热,连空气也爆炸的热。热引发的冲击自天而下,连锁的爆破笼罩共和国西北、覆盖博萨全境。假如它们降临地表,被波及的生命定会在惊喜中蒸发。 而在这“惊喜”袭来前,天空展开千公里的金芒,隔绝热的毁灭。转瞬间,金芒与热量都消散,仿佛从未存在。 哼出气,哼出怒气,额头青筋凸显,拳攥至发颤,竹对着不存在的网大吼:“看见了?你们他妈的看见了吗?!再他妈的骗我,我就杀你们的妈,杀你们的爸,杀光你们全家!听见了吗?!告诉我听见了吗!!” “明白。” 得到回复,胸膛高低起伏,深吸入几口气,眉间的怒色渐平,隐入天际。 今日,凡有眼的活物都见证永生难忘的奇景。炫目的光穿透无边金芒,点亮遥远的天际,跟着,连绵不绝的雨一直下,持续好多天。博萨人与林海的木精,将之视为帝皇的奇迹。但竹清楚,这是那些躲在网后的骗子逼自己干的一桩烂事。 (十三)允诺 穿过阴雨的迦罗娜随网的指示推门进入会议室,与葛瑞昂打过招呼后坐在少年旁边,揉起他的头:“小林,没被涅汶的事吓到吧?” 被唤作小林的少年指向泛黑的眼眶:“姐,你说呢?” “很抱歉打断你们叙旧,但有更紧急的事等我们去做,”葛瑞昂垂落长眉,高声提醒二人,“稍后该同他说什么,务必记得牢靠。” 小林扶住下巴,斜眼瞥去:“哼,老头子,你还会害怕?可真少见哦。” “我们明白该问什么、说什么,”迦罗娜看向葛瑞昂的眼神很冷,“倒是你,究竟有无问过元老详细情况?别再找借口,立刻同我讲清楚。” “元老?谁是元老?” 突兀的声唤过他们。 是怒目圆睁、不知何时进来的竹在说话:“是…是那群、那个骗我的王八蛋?是不是你!” 网那边的老人回答了:“我未骗你,但我确是朝晟的元老,祖仲良。你可以唤我祖。” 竹气急反笑:“祖老头!你到底想弄什么?你为什么把我整得那样痛?你、你是不是想叫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去听你的话杀人?” “不,我从未骗你。” “是吗?我真信了,信你的——” “阿竹,先别与他讲话,冷静,冷静。想想以前的你,你不是会讲污言秽语的孩子,对吗?”迦罗娜的声缓又柔,暖得他心安,“先同我们谈谈,好吗?” 竹坐到桌前揉几圈眼,捂住脸深呼吸,可喘息一直在加重,钻出毛孔的焦躁正压过理智,终是没法忍耐,干脆以头磕断木桌宣泄怒火:“是啊!我去他的!我不是啊!” “哈哈哈…”这轰塌的木头和玻璃让竹觉得心情极好,“娜姐,娜姐!真的、他真的是坏人!我知道的!我识破他了!” 见小林已惊吓至发颤,又知道葛瑞昂不便开口,迦罗娜便理正衣领,如宠溺弟弟的长姐般和蔼微笑:“阿竹,在觉醒本源的那天以后,你遭遇些什么?为何会躲在林海,十年都没找我们?” “啊?十年?!是、是的,我记得有十年…”竹试图回忆,却惊觉针扎的痛苦消失,便滑跪至迦罗娜膝前,把头埋进温暖的怀里,“本源?是叫本源吗?对…我的本源、我的本源,我是想用本源复活他们的!爸妈,阿姨,叔叔…萨叔,还有大家,可…可这混蛋,对,祖老头!他弄得我好痛!让我头好痛!” 迦罗娜连忙抱紧他,轻拍着哄:“别害怕,别害怕。别给那些事吓哭了,慢慢讲,慢慢讲。” “哭?没哭…我没哭,不对,该怎么哭?”他猛地抬头捏住内眦,没挤出一滴眼泪,感觉心很难受,像石头压着,沉且闷,想讲的话堵在喉头,眼角也湿不起,憋得慌又急,只得按之前的话继续说,“祖老头…是的,祖老头,肯定是他!他在那狗屁的网里废话,还弄得我头疼…真的特别疼,相信我,娜姐,相信我!他、他疼得我忘掉好多事,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记得名字,只记得血…还有疼,好疼啊!我、我想叫大家活过来的!可、可…可我给忘了,我感觉不到,没能叫大家重活…” 听懂他的磕巴,葛瑞昂险将离座:“逆转生死?你的本源是回溯?和迦罗娜相同?” “回溯?”竹想起杀死圣徒前那建筑和士兵凭空再现的景,两眼渐渐放空,表述亦慢慢明晰,“不是,我的本源是…是什么?你知道吗?” 网传话给在场所有人:“我自然知道,却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没等他开口,小林已发问,“祖老…先生,你是什么意思?还有,笨…他讲的可真切?是你糟蹋他的记忆?” 网那头的声沧桑如故:“若他明白自己的本源,便会恢复早先的状态。我说过,我没骗他,更没害他。害他者另有其人,令他失忆的是他自己。” “你胡说什么话?”竹挣开怀抱,仰对空气臭骂,“我脑子里只有网!网里又只有你的话!不是它整我你整我,还会是谁?” 隔着网的元老耐心充足:“孩子,网是最公正的传信人,我拥有的权限至多截取些信息。你之所以会迷失,是因为你超越寻常的本源,掌握足够消磨你意识的本源。至于网,它不会切开你的脸,给你留下无法恢复的伤痕。我想,没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力量。能突破那力量伤害你的,会是只传递信息的网?” 伽罗娜安抚他入座:“记得吗?在学院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过,网是种奇迹造物、用于传递信息的奇迹造物,它没可能伤到你。” “怎、怎么回事?想整死我的是谁?”竹狠敲额头,手摸过面部的疤,五指忍不住颤栗,“我记得…想不起来?没有印象啊。你…祖老头,你知道是谁?” “连你都蒙蔽的存在,我无法知晓。” “元老,”葛瑞昂微行一礼,借网提问,“恕我冒昧,过强的本源会消去意识?我从未听闻您说的这类案例。” 听见他的话后,竹怒而跺地:“对!他说的对!本源会叫我失忆吗?你别想瞎掰!” 很快,网给出元老的回答: “与灵能不同,本源并非天武——亦即特罗伦人尊称的帝皇所赐予的超凡力量。本源是生命对‘真’的理解,本源的作用是对真理的运用。葛瑞昂·盖里耶,你虽是朝晟的第一前行者,可在本源的道路上也仅是待跑的幸运儿。 孩子,你莫要急切,耐心听我讲。千多年之前,那被尊为帝皇的天武逝去,大地只遗留三位超越寻常本源的强者。他们分别是特罗伦的武神、梁国的焱王和格威兰的贤者。武神不知踪迹,焱王为我们消灭,唯有贤者的传承留存。可他的力量远不如你,绝非伤害你的存在。我会提起他,是因为他像你。我见过他,他的眼里只有理性。我知道你懂,那种了无情感的理性会是他超越本源的代价。而远强于他的你,失去的自然更多。” “谢谢,”表露明悟之色的葛瑞昂起身行礼,快步退出会议室,“恕我告退,你们继续商议吧。” “你…好吧。”眉头紧锁的迦罗娜目送他离开。 门开合后,会议室再没人说话。小林的视线跳跃在两位朋友间,最终落到多年未见的朋友身上。刚张口的他却见朋友似在琢磨,硬把声憋回嗓子里,静静观察。 他说的…可信吗?竹还是有顾忌: 若是假的,害自己的便是他;若他没错,危险就还在…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 挣扎许久的竹看向迦罗娜,在她的笑容中咬牙起立:“你…祖老头,你说我该干什么?” 回复显现在网中:“问你自己。力量或自我,由你自己选。” “能说人话吗?” “保持力量,让愤怒主导你。失去力量,寻回其他情绪。” “祖老头,你扯什么闲经?我不是疯狗,我要——” “击败特罗伦,击败帝皇利刃、祈信之子与黑暗奇迹,或令他们投降。届时,我会帮你寻回完整情绪,请相信我的允诺。” “好——” 打断他们的迦罗娜眼内划过阴鸷:“元老,他的情况并不稳定。我认为——” 可网传来的文字令她沉默:“他不是孩童,会做正确选择。迦罗娜·菲诺蒂,身为朝晟的军官,你应明白击败特罗伦并非易事。唯他能最快消灭敌人,带来和平。我以朝晟建立者与议院元老的身份恳求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让他自己抉择吧。” 见她不再阻拦,竹伸手抓悬浮于眼前的文字,却只摸到空气:“不就是宰棕皮狗?我没问题!绝对可以…对了,娜姐,他是?” 松手后的竹盯着小林看,觉得少年有些面熟,却认不出是谁。 “笨蛋,笨蛋,”少年撇过头,眼斜视而来,“笨蛋。没见你记性好过,一如既往的笨。” 熟悉的语气牵引车站的告别。竹走近这已非小孩的朋友,摸着挺立的鼻尖,掐过弹手的脸蛋,揉乱那微长的干净黑发,挤出记忆里在高兴时该展露的表情:“哈…哈哈。小林,你爸妈怎样?我回村的时候没见着他们,他们会是在丽城,肯定没事吧?” 话音未落,小林已脸色难堪。直到迦罗娜轻咳几声,仍在等回复的竹才明白讲错话,刚要道歉,却听他说:“没什么,也死了。” “对…”他的语气听得竹有些难受,却摆不了歉意的表情,一味狞笑。 “你能逆转生死?”小林明白他不大对劲,随口叹息,“何不让他们活过来?” “我也想!我是说,是说…”这问题令竹面目血红,竭力握拳忍耐,颤声争辩,“我看不到!我找不见他们…我…我不能做到?” 元老则耐心地帮他解答:“如今你仍能逆转生死。可想改变觉醒之前的过去,那种程度的本源不是你能控制的。非要勉强,你只会再度迷失。” 简短的消息令小林双目放光:“祖老…先生,你是说有人能做到?有人能掌控那程度的本源?” 元老的回复挺快:“那不是人,是天武,是帝皇。孩子,莫要幻想,祂已消亡,更是不可接近的存在。你是叫小林?最年轻的前行者,你确实聪颖。我该走了,将来我们或许会见上一面。” 语毕,元老的讯号于网中消失,微眯眼的少年打出响指轻哼:“必不负你所望。” 少年转向竹,想跟朋友聊十年间的事,听他亲述村里的惨景,问他的本源极限何在,可他已消失,只留正欲拥抱他的迦罗娜发愁:“小林,我做得对吗?” “总不能拦着他吧,”少年轻摁侧颞,再睁眼时,瞳孔聚得锐利,“他简直没长大啊。照我看,老东西不会安好心,难说啊…” 而消失的竹则走进遥远的森林,让双肺通畅清爽的空气。这并非博萨湿热的丛林,更似林海的清凉树林,有松鼠在跳,有鸟在唱,有甲虫在嗡鸣。 “瑟兰…精灵的国家,”竹抱头躺倒,压碎发黄的落叶,“林海…怎么和这里一样…奇怪…” “林海是祂赐给迁移木精的造物,自然会像瑟兰。”真诚的女声给他解答。 既知真相,竹便翻过身,任倦意合住眼:“哦,这回事啊。” 呼吸规律的睡梦会很香甜。但刚准备休息的竹恍然睁眼,想起这是从未听过的声音,且不由脑海的网发出,而是来自不远处的身边。 竹翻身看过去,见一位灰发的年轻女士走出环绕奇迹传送门的金芒,到身前缓缓跪地。她的眉很深邃,面有几分雕刻的坚韧,冷厉却好看,但不像任何竹见过的种族。她的淡灰眼眸有种莫名的心悸,覆着灰蓝衣甲的身体单膝跪地,诚恳的姿态高傲又卑微,仿佛在祈求。 这突现的人并未给竹带来惊恐,反而令心脏失控般发怒,跟着挥出一拳:“谁!” 暴风呼啸,震落的叶飘飞,可血肉却未炸裂,因为险些破碎头颅的拳已刹停。竹强压怒与杀的意念,尽量让声音听着心平气和:“抱…不,你是搞…你想干什么?” 闭目垂首的女士话中透着真诚:“最接近帝皇的强者,我是前来解答你的疑惑,并恳求你帮助的生命,茉亚·伊迪布兰·守卫。望你给我时间,解释我的来意。” “疑惑?什么疑惑?”这流利的梁语让竹犹豫,猜不透她来自哪里,便拧歪疤听她诉说。 “本源、情绪与自我的平衡,”茉亚抬高头,仰望的灰眸闪烁恳切,“如何掌控本源,而非被本源奴役。” (十四)掌控 动听的声与深邃的眼送来真诚,真诚又送来怒以外的感觉,让泛热的胸膛涌上血液,令浑身都舒展,叫竹相当受用,隐约记起这种鲜少的舒爽叫得意,能骗走愤怒的得意。 但和祖老头相仿的说辞听了又有何用? 竹不想听废话,准备远离叫茉亚的怪人,继续休息。 可刚转身的他却猛回头,目光游走于陌生的相貌与服饰间,心越鼓越重,对着网的消息阴沉脸:“收声。” 而后竹拨开落叶,坐定身子与她平视:“好,你讲。” 仍跪着的茉亚并未躲闪有些凶狠的目光:“强者,我是受帝皇贬责,需世代寻觅觉醒者的守卫者。强者,请恕我用词朽陈。因时代变迁,觉醒者已更名圣恩者,或前行者…” 他听得只摆手:“行行行,别看我,你只管讲。” 于是茉亚垂首沉声: “无论帝国还是如今的时代,多数觉醒者终其一生亦无法领悟更强的本源。唯帝皇的威严赐福,他们尚能接触更高的层次。固然有生命天赋超群,凭自身突破本源的桎梏,可付出的代价却沉重。越接近本源的真,越易忘却自我。若非帝皇怜悯,恩赏其继承者之名,他们的境况不会比你好多少。” “你是说什么帝皇…不,那玩意都消失多少年,怎能帮到我了?” “请息怒。帝皇虽已逝去,但继承者仍在世间。若获取他们的传承,自能寻回为本源所消磨的理性或情绪。” 竹的手指不知觉按入泥土里:“真的?少骗我!什么继承者,不是只剩那贤者?他不比我更疯?!” “贤者的冷漠是本性,与本源或帝皇无关,”仍低头的茉亚未变语速,讲出一股坚信的诚恳,“他的传承并不适合你,能帮助你的传承,在朝晟。” “朝晟?”竹回想先前的听闻,攒眉自问,“朝晟…以前的梁国,焱王?” “是,”茉亚看向他,顿首相告,“或者特罗伦,特罗伦的武神。” “你等等,我有事,”竹起身踱步,踩碎好多枯叶残枝,回复一直想提醒他的人,“你老实告诉我,她讲得对不?” 元老的声已露疲累:“你已相信,何必多问。你想想,她是怎样找到你?她找你是为了什么?她切实没撒谎,但我不赞成你和她交流。当然,我仅是建议,我不会强求你改变决定,选择权在你自己。” “也就是说,你的确要用什么焱王的东西帮我…”竹转向茉亚伸手,疤痕不再狰狞,“起来说,武神的传承在哪?特罗伦?” “不,”茉亚握住他的手起身,弯腰行礼方站直,几乎与竹一般高,“在很遥远的地方,往后我会带你过去。” 这话让竹低垂眉头,渐上扬眼尾,牙口咬出声,手握得愈发紧:“往后?什么意思?你不是在耍我乐子?” “未到时间,”白皙的手在变青,更响出轻微的碎裂声,但茉亚的神色却无痛苦,灰色的眼底仍是诚恳,“强者,在那之前,我尚有别的办法能助你自控。” 急忙松手的竹退开好多步,竭力握拳微蹲,牙咬到崩碎,脸憋成血红,直至呼吸平复才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们怎么净拐弯抹,全讲怪话?就不能干脆点,把话说明白?” “抱歉,强者。我会改正,”茉亚看着手背,却见淤青已消,便向他微笑颔首,“恭喜。你已成功尝试我将告知的方法。” “啊?”搓着手的竹眉头拧成乱团,可听着茉亚的解释,那愁容迅速舒展,手更抱而挺立,不时点头应声。 接着,了解制衡心态之对策的竹令她于此等候,用网呼喊元老,却只听见葛瑞昂那清冷又柔和的嗓音:“元老在休息,由我与你联络。” “行,”竹对记得这位曾展示善意的混血者,语气缓和许多,“要我干什么?” “你在哪里?” “瑟兰。” “真快。容我确认,你的神智是否清醒?你的本源是否运作正常?” “你说呢?别啰嗦了,讲正事。” “用你的本源消灭敌人。特罗伦的第四圣者统帅的黑暗奇迹军团仍在瑟兰境内,他们位于云之森的最西北方,准备北归特罗伦。在他们逃跑前进攻,让圣者同他的军团成为历史。当你的任务结束,我们的海军会登陆,替你善后。谨代表你的朋友,我建议你最好克制。尽量别重复在博萨做过的事情。” “地图?给我看看地图,省得乱找。” 网传来葛瑞昂的视野,将沙盘上的立体地图送入竹的脑海。他能看到特罗伦与瑟兰的边境为地峡所连接,隔断地峡的要塞是毁在圣徒手中的秘苓。秘苓的南方,是给河流自北贯通的广袤森林,特罗伦人的军队就在那里。河流的尽头是辽阔湖泊,湖泊的东方是瑟兰的首都晨曦。晨曦更东方既是与西方对称的林地,也是精灵们坚守的最后国土。 竹只觉得瑟兰像弯太肥的钩,在消失前回复葛瑞昂:“好。” 刹那间,他已穿过陆地和高空,踏过已成焦土的要塞和城市,进入寂静的丛林观察生长在自然中的精灵村镇,认为瑟兰的建筑风格与朝晟大不相同。 竹探入繁茂的森林,见棕或黄的木房全掩于高昂的绿叶下,看着便十分宜居,相信此处在和平时期会是远离喧嚣的静谧逸景。但现在,这芬芳的土壤只有特罗伦士兵巡逻,这些人尽套着喷刷黑纹的迷彩钢甲,大步踩烂枯枝败叶,并碾碎青翠的草丛。 一位独行的兵士掀开面罩,把点燃的黄铜烟斗叼进嘴里吞吐云雾,再绕着白烟环顾,回忆以前总笑话父亲抽烟的自己还在出征前特意拿去这烟斗,没成想如今反而上瘾,不由自嘲:“讨厌的长耳们,躲藏能有什么用途?不如同我决斗,试着帮我戒烟吧。哼,漂亮的房,该有些好东西。” 撞开两页门的兵士晃悠片刻,锁定有浮雕的立柜。他扯飞柜门,掂起杂物里最沉甸的东西,是件纹路细腻的松鼠木雕,灵动似活着:“不错的战利品,给老爹带回去吧。” 将木雕塞进储物袋,兵士接着抽烟,想起元帅已下达撤退的命令,打算抓紧时间再拿几件便携的纪念品。至于还藏在森林里的长耳们,他可没空管,相信军舰和火炮会倾泻燃烧弹,助它们焚毁在花草里。这几日,听说博萨公国的前线有奇景发生,定是帝皇的恩惠降临。 “真羡慕苍白炽焰的家伙们,能亲眼见证…”又揣走两样精美的物什,兵士踏向房门。而一只手却把烟斗夺去塞进这抢夺者的口中,叫还念叨着的兵士陷入错愕。 当一口浓烟吐上兵士的脸,他终于认清来人那并非同胞的面容,可还没等他抬起炮口,钢棱已破喉而出,让未能扣下扳机的手随膝盖和脸砸裂地板,连再瞟一眼杀他的人亦成奢侈。 “呋,杀。” 陌生的语言,是回荡在士兵们耳中的最后悼词。 “呋,杀…呋,杀…杀……” “…” 有的士兵生命力顽强,顽强到能解去颈甲,掐住脖止血,但喷涌的猩红不能停止。而明知不能阻挡死亡的降临,生的欲望依然驱使他们做这愚蠢之举。 杀着他们,竹怅然若失。看他们求生的死态,心里怅然莫名:愚蠢吗?愚蠢又如何?若知道自己会死,哪怕有微乎、甚至不存在的机会,求生的本能照样会支配生命的行径。即使理智明白愚蠢动作的危害,他们的感性仍是失控…就如她说的一样。 “呼…好。” 强忍冲动,竹没多余的行为,只将钢棱捅入再拔出,跟着看血流。竹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地点,重复最直接的动作,最简单地屠戮着。在相同的时刻,在森林、在河岸、在海上捅穿他们的脖颈。那些黑暗奇迹的士兵们眼里充斥迷茫和恐惧。他们不懂,为何会有相同的人以相同的动作把他们与战友全部杀死? “…”忍着挥砸的冲动,竹放过些人,消失在虚空里。 躲过袭击的幸运儿正滴落尿液,护甲里升起冒热气的骚臭,手则松开扳机,彻底忘记开火:“帝皇在上,发生什么,究竟发生什么了?!” “…呋,呼。”放过他们的竹并不担心,知道朝晟的海军会善后,相信他们能处理这堆吓傻的残兵败卒。 杀吧,忍住怒,压住怒,控制怒…掌控杀意,别让杀意支配…记住,杀只是杀。 杀,杀…一人又一人,一营接一营,一团连一团,一旅再一旅…没有计算时间,竹只走遍数百万平方公里的林地,把见到的特罗伦人都杀干净,而后瞧着锃亮的钢棱,抖抖干净的衣物并开始深呼吸:“她没骗我,真管用。” 越想,他越认为茉亚的话有道理:本源并未真正消磨怒以外的情绪,不过把它们压抑。假如抑制愤怒,其他的情绪会有所恢复。忍耐愤怒虽格外焦躁,可略有清晰的欢乐感以及那种能掌控自己的直觉,却是非常的舒适。 心情很好,竹决定歇会儿。 他来到森林边际的一条小路,从位白袍的军官身上翻出小本,对着看半天,感叹特罗伦人的文字像爬虫,又走向路旁的草丛招手,示意藏于其后的木精灵们现身。竹相信跟特罗伦人厮杀的木精灵肯定会懂这些爬虫样的语言。 领队的木精灵很紧张,他示意身后的队伍收起武器,走到竹跟前,接过那染血的册子,听到浓重口音的瑟兰语:“帮我读它,请。” 没等木精灵讲完,葛瑞昂已翻译好。他听着解释,一种罕有的无聊钻进每处细胞,接着变成感受烦闷的喜悦,便支着下巴慢慢回复:“什么潜伏,有必要找吗?全杀了不就好。” “知道吗?你说的话只会给正常人惊吓。” “哦。”竹明白确实说的不对,便忍住辱骂与争辩的冲动,从精灵们的面前消失。 看着竹的躯体消散在空气里,吓得领队的木精灵险些摔倒,搀着队员才站稳。很快,平复好心态的他们走近已死的特罗伦军官与士兵,低声念过什么再踹上几脚,抠出护甲里的圣岩,拿好能用的装备,攀上树梢,跃进森林深处。 而在森林的西北,位于地峡的更西方有艘远离海岸的军舰,长逾三百米的舰体冷而坚硬,粗黑的炮台更威慑十足。而现在,本该轰隆的钢铁巨兽却无声漂泊,因为甲板流淌着血,船舱躺满尸体。 “你…”杀掉舰桥里最后的士兵后,竹收回钢棱,转向棕黑头发的军官,看着他胸甲上的四枚黑金钉,不等葛瑞昂提醒,已挑弯了眉,“圣者?他都会什么?杀…还是抓?” “只知他的本源能增强奇迹的效果。你随意吧。” 见那人还盯着自己,圣者胸甲的标记连连闪烁,汗更是狂流:还记得圣灵逃回圣都的那年自己曾说过,若遭遇追随葛瑞昂的前行者,定会以奇迹斩落其头颅,带回圣都祭祀帝皇。 当日的圣者是多么自信,有能够击杀任何玩偷袭战术的前行者的自信。可直面可怕的敌人时,他却认同圣灵怯战的缘由。绝不可能杀死的强敌,又如何能击败?又如何能抵挡?嚣张的发言没用,精准的预判没用,悍勇的士兵没用,抛弃杂念决斗也没用。圣者盯着冰冷的钢棱,清楚圣徒是收获怎样的结局——死,无声的死。 不,不能放弃。身为帝国的战士与元帅,骄傲的尊严绝不许放弃抵抗。哪怕反扑只会无用,也比小丑似的等死要强! 圣者让本源、不,祈信之力游走全身,耀眼的光点闪在他指尖,化作无数箭矢如开屏般散射。肉眼追不上的速度成功射穿竹躯体的每处,把他扎成金亮的豪猪,爆出一片人形的血花。 (十五)杀醒 “不痛啊。” 刚说话,竹便重现在飞散的血沫里,却又让新的光矢射到爆开,晓得那爆裂是一种爬过皮肤的酥麻,深入肌层并萦绕脑中,惬意却无趣。 于是钢棱高举,本该用去突刺的武器被竹随手挥砸,可金芒却钻出圣者的躯体,凝为一面面层层相叠的光盾,试图阻拦钢棱的攻势,反给锤碎成点点荧光消融在空气里。 “好看,真好看,”恍惚间,竹收回钢棱,觉得消散的光盾像极从前常玩的冷烟火,即使在白昼也能燃起一片星空,“这是什么?我喜欢啊。” “传统的高等防护奇迹,由圣岩激活后存储体内。” “奇迹能塞进身体?” “好吧,你可以这般理解。传统的奇迹须提前念诵经文来激活圣岩,常有使用者将激活的圣岩能量收纳体内,以便携带更多的圣岩。朝晟的奇迹则统一由网使用,虽省去诵读的麻烦,却须备好圣岩,从而即时激活。” “说慢点,听不太懂,”竹咂几下嘴,抬起食指唤出奇迹的箭矢,与一层护盾相撞为光的粉,“对了,经文是什么?你会不会?给我念念。” “我劝你严肃处理当下的事。” “还没祖老头会侃,”竹再举钢棱,咧开嘴绷紧面上每条肌肉,笑得发黑,“记得翻译翻译,让我听听他会说什么。” 连番挡下攻击后,圣者再无惧色,坚信敌人并不可怕,只是硬化武器而已。能撑住大口径穿甲弹轰射的护盾,定能捱过更弱的锤打,在破碎前,绝对有时间用出传送的奇迹,从—— “怎么?!” 圣者看到,钢棱慢慢靠近,护盾层层破碎。那钢棱分明很慢很轻,又好像比自己的旗舰还重。而这沉过十万吨军舰的钢棱正徐徐压过护盾,将奇迹之光碾作尘土。此刻,半米长的钢棱已是他眼里最可怕的武器,比战舰的巨炮、不,比口径足一米的铁轨炮还要可怕。 “啊?” 圣者惊讶了,因为落至肩头的钢棱是想象不符的轻:怎会?无力的攻击怎会将护盾打破?错了,肯定错了! 没错,隔着肩甲的轻盈震动刚传给大脑,圣者已看见条凹陷的血痕印在右肩。不,不是血痕,是肉痕,是骨痕,钢棱早在破开的盔甲上悬停,肩却断裂,只给肋间的皮肉勉强挂住,撕裂的痛感终究迟来。痛,很痛,不止痛,还很重,好猛力的重。 怎会如此?分明无力的碰撞,怎会突然暴增至这种量级?就像…就像一片羽毛飘在肩头后,无穷尽的羽毛忽地飞现,全叠到第一片羽毛之上,将无数的轻压迫为无限的重。 收回钢棱,竹拿它挥砸自己的手掌,斜着头听沉闷的声,瞅圣者褪色成苍白的脸,等他喊痛或是说话。但圣者没吱声,隆鼓的咬肌撑起皮层,显出条条肌肉纤维。更有清脆的崩裂声从口里传出,是什么硬质的东西在开裂。 “妈的,就断条胳膊,有必要把牙咬烂?”竹有些怒,嘴不由向后拉,手臂再抡钢棱,“呼,你唬得我说脏话了,得让你多痛几下。” 轻柔的动作缓慢异常,但圣者没有躲,放任钢棱抡砸另一肩。断骨的声清晰可闻,痛又在加剧,他的脖和脸撑满肌肉的线条,扭曲的横肉几欲撕开皮肤,成功把满口的牙给咬碎,再添新的痛。现在,失去肢体的痛、血射肉烂的痛、骨崩牙碎的痛重合成锤,更钝击着大脑,令他很不好。 想喊,想释放,痛苦要控制身体去把痛苦释放。喊、喊,快喊。喊啊,痛啊,别忍耐,喊痛啊!快,喊痛,喊痛,等什么,快喊啊! 忍住了,圣者没吭声,拿打颤的喉咙违抗痛苦,靠意志战胜大脑的命令,啐出淌碎牙的血,喷向敌人:“呸,狗屎的家伙,你那张臭脸是在等我喊疼?等我求饶?蠢猪,我不在乎你能否听懂,我只想告诉你,即使痛死,我也不会哼你妈的一声。” 听到葛瑞昂的热心转译,竹的额头绷出怒纹:“真有人这么硬气?你不是在偷骂我吧?” 竹看向圣者,视线随混杂牙渣的鲜血滴落,流过胸甲,渗进四枚黑金钉,汇入地面的血泊。再往脸看,见圣者在笑,染血的笑挺不屑、是能盖住剧痛、甚至显得豪爽的不屑。 “笑?”不想压制怒火的竹也在笑,是连疤都扭弯的狞笑,是希望这硬汉能听懂木精灵语言的笑,“笑,我喜欢。对了,你哪天是怎么骂…对,圣徒的?想起来了,我就按你的思路试试。” “什么尝试?莫非你又要弄极端的东西?” 搓起棱刺的尖,竹绕着圣者打量许久,咬字回答:“不,不,我在学习管理情绪啊。只是现在我不忍了,随便生气!嗯…释放!把怒气释放。” “无用的废物…”没牙的嘴还在吐血,圣者的眼虽没跟着敌人,却仍投以蔑视,“哪怕有再强的力量,人类的叛徒总归是叛徒,叛徒的蠢猪总归是蠢猪。别浪费时间,来,继续,少讲古怪的废话——啊?” 圣者失声了,因为嘴不再流血,肩也不疼,痛楚全部消失。一咬便发现该碎的牙全还在,手轻松抬到眼前,双臂很灵活,再瞟两眼,果然肩膀也无事,盔甲都很干净。可低头看脚下,碎牙仍洒满血泊,怎么回事? 尚未明白发生什么,尖锐的刺痛已唤回圣者的注意力。是竹用钢棱的尖锋划破他的胸甲与胸膛,看着他,等他说话。 “废物,来啊!来啊!”享受这刺痛的圣者连蔑视都懒得坚持,更笑到挤出两三滴泪。愚蠢的朝晟人,尽会做无用功。想借用微疼的伤口说话?不如去学高贵的特罗伦语言吧!圣者敲着胸甲,吼得痛快,“朝晟狗,别再低贱地吠叫,不管是杀还是折磨,我圣者都乐意奉陪!”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 话音未落,无数划破的声在同响。是圣者的整个人,不,是整个身体、整具护甲都被锐利拉过。 盔甲和衣物散成粉与丝,飞满舰桥的指挥室。划痕刻满他的身,把圣者一笔笔点成没皮的血肉之躯。皮肤的每寸每厘每毫都给尖利挑烂,挑的很细,却广到覆盖所有皮层。即便拿放大镜看,也没法从圣者身上找见哪怕发丝粗的皮肤,它们全被剃成丝,挑飞到空气里。 疼吗? 不疼,是种微痛的针扎感。可圣者的肌肉却抽搐,感到非常不适,明白些微的疼痛确实不用在乎,可当无数的些微相加后传至大脑,便再也无法轻视。 圣者缩紧咽喉,渗血的面肌扭曲着,五指按进掌心,竭力不去嘶吼,坚信痛楚可以控制、可以忍耐,能做到、能做到、能做到不给面前的疯狗凭痛楚打败! “你说过的,来。” 血在流,现在给无数尖锐挑至飞溅的,是棉线般的鲜红肉丝。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每个字眼吐出时都有新的血肉飘扬。圣者的躯体正被他蔑视的敌人,一点点地挑飞、一丝丝地刮去、一条条地剃掉。很痛,很痛,忍耐、忍耐、忍耐,不能输、不能输、不能输……不能他妈的输! “哇——啊!!!”再不能也没有用。慢而清晰的痛楚细致极限,是多坚强的意志都无法忍耐的极限。伤口在加深,痛楚越明显,圣者已无法忍受,终在飞扬的肉线里呐喊,“呜哇呀!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呀!!呼哇——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说,当涓涓细流积汇成江海,便会升华出汹涌的澎湃,破开任何坚不可摧的水坝。或许,生命的坚韧亦如此。当痛苦的极限被突破,曾坚强的忍耐也会崩溃,不复存在。 而今的圣者正是绝佳案例,表层的肌肉几乎给剔完,薄膜后抽动的脏器已能看见。这忍耐不住的元帅没能控制痛苦,毫无保留地嘶吼,可竹还在剔,还在挑:“你不是害怕了吧?嗯,别忘了,刚才你还很热心地邀请我,告诉我‘来啊’。尊敬不如从命,我就依你所愿保持继续。来,来,来,来,来,来,来…” 圣者的肌肉已给剃完,失去嘴舌的口讲不出声,本壮硕的躯体只有规整的骨架和器官在浮空,但还能表达情感,是那对眼球在辱骂、在诅咒、在哀嚎、在求饶。是的,圣者求饶了,求敌人怜悯,给予自己尊重、给自己痛快的死。 “还没完,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 绝望的眼球也炸裂。而今别说情感,甚至看不出圣者是否算活着。仅存的骨骼被慢慢剃成渣子,激射乱飞。很快,只剩灰色的大脑悬在该是头颅的位置。 “最终,他还是求饶。葛瑞昂,你先前的创意不错吧?看来棕皮鬼并不是真的硬气,死了也活该呀。” 钢棱挥过时脑爆成花,圣者最后的存在消失、彻底死去,且是痛苦地死、无法忍受痛苦地死、耻辱而失败地死。 “我知道你不会听,但我仍建议你别再做类似的事情,相信你也不愿恐吓到朋友们。” “好,我尽力,”真正收起钢棱的竹打量这猩红的指挥室,挪过该是圣者的座椅好好休息。抹走血和肉沫,乱拨控制台的开关,连摁告警的按钮后,竹在轰鸣声里透过窗俯瞰无人的钢铁巨兽,才发现它的甲板有多长、炮台有多壮,知道这军舰有多凶悍,“好漂亮啊,朝晟有这种船?嗯,把它给我好不好?” “如你所愿。容我多建议一次,别再做刚才那种变态的事。很多旁观的学者受到你的惊吓,恶心到呕吐。” “唉,你好啰嗦啊,婆婆妈妈的,”摸过偌大的仪表盘,竹再舍不得乱敲,只是嬉笑,“我以后喊你姨怎样?姨?阿姨?姨?葛瑞昂阿姨?葛阿姨?” “好,今后我不会多讲。海军已从云之森的东海岸登陆,若无多余的问题,我先去休息。” “我想逛逛这什么…云之森,真的有云?” “好,你去吧。” “嗯。” 出现在森林深处,想象中的云雾却未现,这让竹毫无头绪。直到静心望无垠的绿浪,他才知道云是熙攘的树冠,隐约弥漫的波涛确是碧色云海。 步入云海的竹溜进一座幸免于战火的村落,看瑟兰的居民在做什么。和朝晟一样,瑟兰的木精灵也是男女莫辨,但衣物却不同,多是纹着绿的棕,不少还覆有绿色的薄纱。他们来到白色的大树下,割开树皮用桶接流淌的透明树汁,加些砂糖后抿一口,带着祝福的笑颜回家。 等他们散尽,竹走过去抹些树汁尝尝,觉得清香的味道很像放在鼻尖的嫩草,又来到其他村落,发现无论有没有遭过炮火轰炸,木精灵们都在笑、在拥抱、在欢呼。云之森的每处都洋溢着庆贺,热得竹心暖。 或许,他们也遭受过特罗伦人的迫害,却依然如此乐观。自己会否太过愤怒,不该那样宰杀…不,自己是没错的,特罗伦人只该死。等特罗伦人死绝,他们会笑得更美,所有人都会过得更好。 醒过神,竹来到深林里,看到一位木精灵顶开贴着枯叶的木板,爬出阴冷的坑洞,拉起名带绿纱的木精灵,又抱出只年幼的木精灵,点燃明亮的篝火,在寒冷的夜里唱歌。 他们是夫妻吧?被战火蹂躏的他们在躲藏吧?没有温暖的被褥,更无法遮挡寒风,只能年幼的孩子躲藏。好,如今已无需躲藏,尽情雀跃,等候回家吧。 “是的,我做得没错,我做得好啊!” 在突兀的呼喊里,木精灵夫妻那悠长的曲给打断。收起动听的声音,他们护着孩子盯住来者,看清他那并非特罗伦人的相貌,眼却仍警惕:“你…是谁?” 轻柔的声音很平和,木精灵的语言竹虽说不流利,却听得懂:“是啊,我做得好啊。打扰了,很动听,可以继续吗?” “啊…啊?”将孩子护在身后,未带面纱的木精灵做起手势,“你会说瑟兰语?” “会啊。别害怕,我是朝晟人。你们继续,继续唱吧。” “朝晟?怎么会到这里?” “朝晟的海军在登陆啊,哦,你们不知道?”没有保留的竹把消息透底,“所以,别害怕啊,继续唱啊,很动听的。” “你是朝晟的兵?不对,你们的军队呢?他们在哪里?” 见他们警惕如故,竹有种不好的情绪。难堪,是难堪吧?这种感觉并不差,反有些新奇,乃至喜悦:“我最先来,我杀掉特罗伦人,杀掉黑暗奇迹军——怎么,你们不信吗?” 木精灵一家退得更远,眼里闪着古怪,似乎认为他在说傻话。 “哈,你们不信吗?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竹笑了,向上勾一拳,短暂的静谧后,空气如炮弹轰上云层,炸得蓝天飞满绿叶。 呆愣少许,木精灵们立刻颤着嗓,试图歌唱,却没先前动听。竹打断他们,走过去,拉他们坐下,随便聊些事情。 说了很久话,木精灵们才止住颤栗。竹问到他们是夫妻,在村落毁掉后本想逃往晨曦,却难以避开黑暗奇迹的士兵,只能带女儿躲入废弃的地窖,已有三年了。 “三年啊,”熟悉的数字已听过很多次,竹没多问他们的经历,翻起眼想到别的难题,“对了,你们…木精灵,该怎么分清男女?” 那未着面纱的木精灵犹豫了下,指着自己长长的耳:“耳尖,尖的是男性,钝的是女性。” “啊,你是丈夫?她是妻子?这是…你们的女儿?”看过他们的耳朵,竹扣起下巴,“难怪啊…谢谢,你们回家吧。” “回家?” “是啊,黑暗奇迹的士兵已死了,你们可以回家。回家吧,再见。” 说完,竹笑笑,今次疤痕没拧着,只有嘴角扬起的笑容看着还算亲切,而后消失在空气里。 “啊?”凭空不见的人叫木精灵父亲失声,几欲拉过家人逃跑。 可木精灵女儿探出头,揪揪父亲脏破的衣袖,安抚住他:“爸爸,他是傻子吗?” “唔,不是吧,”摸着女儿的小脑袋,木精灵父亲耷拉着耳朵,锁着眉,“应该是疯子。” (十六)前进 懒得管他跑哪去,葛瑞昂问过迦罗娜和别的将军,了解前线的战况。 遭毁灭性打击的苍白炽焰彻底崩溃,该于涅汶会战的他们只剩四个后备整编师,在神盾军团推进前便回逃。不逃也无所谓,没有悬念的兵力差已决定胜负。 几乎没遇到阻拦,朝晟的战车和士兵迎过烈日,夹在振臂高呼的博萨人间往西边的特罗伦帝国前进。 “胜利不会这样容易,”从网的视野看他们庆祝,葛瑞昂却感叹,“当然,前提是他放弃参与。” 不止是他,曾与苍白炽焰苦战的神盾士兵们也有类似想法。不论是在大道昂首挺胸,还是在抖动的卡车里相顾无言,又或在火车的轰鸣中吵闹嘈嘈,士兵们虽千姿百态,却对战事有相近的期望。知道更多敌人在咫尺的远方,只有将他们击溃才能结束一切,真正回家。 对阵过圣徒的铁拳新兵们也这般琢磨,阿尔就是如此。他正穿过倒塌的墙垣,踩着石渣掏出铁壶嘬口水,看向身边那没有玻璃的残窗,察觉这有些灰暗的废墟原本也该是座安宁的城。 但他听到战友的呼喊,便踏着碎的砖石,见到长着青苔的暗黄墙角前,搭档正给脏兮兮的孩子递包军粮:“水?借我使点。” 阿尔递出拧开盖的铁壶,那博萨的孩子用指缝填着脏泥的小手捧住后闻一闻,小心高举,用嘴隔空接住水,喉咙咕咚响。 看着孩子和青苔,阿尔展露笑容:“慈爱的帝皇啊,无论多破败的土地,只要沐浴阳光,就会有生命生长。” “行了,你少说两句。念叨废物不如拍…谁的马屁来着?人才是干死几十万人的猛汉。” “哎,你会相信吗?生命真能够强达那种程度?” “本来不信,可我眼睛没瞎,我看到他了,所以我信。” “你不觉得可怕?倘若…” 阿尔的质问戛然而止,转而环顾废墟,发现或许是因为听到吃喝与交谈的声,更多被灰染脏的脑袋从周遭的建筑残骸里探出。 “好多的人…怎么办啊…” 苦笑着拉开腰包,阿尔同搭档掏出干粮,扔给博萨的灾民。在暮色来临的时刻,相似的事就在废土各处发生。天黑了,炮兵敲过他的头盔后往营地走:“明天补给就来,怕是会分给他们,回去吧。” 给当地的博萨人派发完物资后,他们又休息十来天,终结这难得的偷闲。神盾军团已逼近特罗伦的边境,代号钢爪的海军业已抵达瑟兰,他们这些新兵亦要出发。于是阿尔给搭档从驻留的营地拉上车,见已清理干净的道路两旁仍是灰头土脸的博萨人显得精神焕发,正挥手同自己一行道别。 看他们消失在车尾翻滚的灰尘里,阿尔轻踹睡着的搭档:“你说,我们还会回来吗?” 给他吵醒的炮兵憋黑脸:“回个屁,早回家还差不多。” 车辆颠过凹凸的路面,阿尔立刻拧开铁壶,让水随震动洒到搭档身上:“别睡了。你看过瑟兰的消息吗?又是场伟大的胜利。帝皇在上,兴许我们很快能返回朝晟,不用再担惊受怕。” “不是,你们木精心眼都小的像娘们?”搭档攥紧湿的裤腿挤水,“你怕是傻了,才几天,咱们的部队能去你老家宰完那帮狗儿子?” 阿尔揪住他的耳朵,凑过去大喊:“可恶的家伙,你才傻!还有,我的家乡在林海,不在瑟兰!说过多少次了,你都记不住!傻子!你才是傻子!” 杀猪似的嚎叫惹得车厢内哄笑。直到阿尔在疲惫的颠簸中睡去,大家才得以安静。 他的搭档却失了困意。炮兵知道离开那本源的庇护,他们真的会死在炮弹下。但军令不可违,否则他宁愿赖在那,待到战争结束:不过既然海军真登陆瑟兰,说明那人该是继续动手,没准他们不用开炮便能坐收胜利。 跌撞好多天后,他们的车队并入长龙,速度放缓很多。阿尔揉去惺忪,扒着厢门翻上车顶,认出前方全是神盾的军徽,明白是进入特罗伦的边境。 看着陌生的风沙,白茫的空旷迷漫在阿尔的心中: 从伏击圣徒后,只是二十几天,胶着十年的战争完全逆转。博萨的苍白炽焰溃败,瑟兰的黑暗奇迹也被全歼,再如何的不相信也该明白已是战争结束的时候。可结束战争的不是朝晟,不是朝晟的盟友,而是一个人…可怕的人,好可怕的生命。难道,帝皇祂…祂也是这种超凡的生命吗?不,太不虔诚了,不可以这样想,万万不可以。 而见证他们的浩荡大军进入帝国领土的便是朝晟的第一前行者,混血的葛瑞昂·盖里耶生出希冀,战争顺利结束的希冀。 他明白所有士兵、所有朝晟人都有这种希冀,这种希冀更放大至极限,而迫发到极限的希冀若破碎,原本的自信会转变,变为极度的失望。要杜绝改变的可能,唯有胜利、不断胜利、绝不失败的胜利。 “希望他别再发疯。” 不仅葛瑞昂在祈祷,特罗伦人现今的指挥者也如此。 圣痕的副官姆哈卡眼眶像给烟熏过,黑又皱。这些日子他已整合帝国各处的忠诚信徒,更相信他们会在忠诚士兵的带领下潜藏并埋好帝国复兴的种子。 他也晓得好运只是厄运的赠品。苍白炽焰覆灭的消息早在军队高层传开,很多人已绝望到自残自尽,哪怕朝晟的战车尚未压过帝国边境。 当然,他也想死,却又不能够。只悲叹连圣者都在撤离前无声息的死,连海军都全无联系…恐怖到这程度的敌人,真会在乎凡人的计谋? 再想死,姆哈卡的电话也不能停。剩余的日子不多了,尽量给忠诚的潜伏者备好金钱与圣岩吧,或许尚能苟活。 “元帅啊,你在哪?”捂住眼的姆哈卡疲惫地挂断电话,“大元帅,你又在做什么?狗屎的帝皇,祢他妈又在哪?若祢还望着我们,便他妈帮帮唯一忠诚祢的帝国吧!” 他怀念的圣痕仍伫立在竞技场的金光下,大元帅仍垂首,似在望着帝国最强的人。至于帝皇… “哦,帝皇在上。圣灵,你们好会玩呀。”圣都北方百公里外,空无一人的小镇里,士兵正簇拥他们的统帅圣恩并扫清焦黑的工厂。 这堆烧塌的建筑罕见有价值的东西。厂房前,圣恩还未踹到变形的铁门,那门已自行弹开。一队士兵们立刻进入并散开搜索,其他的则在工厂外查勘。 厂房内是杂乱不堪的焦黑。地面上,一些玻璃碎片还有完好的曲线,部分仪器的零件也能勉强辨认。一位士兵踢散残渣,翻出没给砸走形的铁质物品,交给长官。圣恩认出这东西是显微镜的镜座,在残渣里又拨几下,果然找到镜桥,再加上熔化的玻璃和两三枚幸存的针头,他已有些猜想。 此时,工厂外的士兵大声叫嚷,圣恩慢步走去,晓得是他们找到几处翻过的土。 “挖。” 简单的命令,挥动的铁铲,翻飞的泥土,漫长的等待。圣恩非常想弄清楚圣灵在和老鬼捣鼓什么秘密,见坑里堆满新鲜的尸体,知道这应当是沐光者说的信徒和俘虏,不由拧歪额头:“没用火烧?” 也许是撤离太急,不想浪费时间?不会,不会那么简单。 “埋。” 尸体没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在圣恩离开后,刚重见天日的死者让匆忙推下的土覆盖,却埋得不太严实。 “还有纸张?哼?有趣啊。” 拿过士兵奉上的残片,圣恩试图从仅存的特罗伦文字里分析记录者做过什么。 “第三零七…血…死亡…” 扔去废纸,圣恩想笑。或许这些年,圣灵是在此研究什么激励士兵的新药物… 绝不可能。那该死的家伙对药品完全无知,老鬼更不会让他来监督没用的工作。什么样的秘密实验,需要帝国五元帅之一的圣灵监管,才能让特罗伦的统治者、帝国的大元帅安心? 血,是血,是血。必须知道,必须知道他们做过的阴暗丑事。 “大人,我们…” 一位士兵正欲靠近,却给圣恩懒散的声阻住:“回圣都,如实报告你的主人。告诉他,禁卫军的老家伙会帮忙,我可不回去。有更紧要的事等我去做,给他带去这枚圣岩,必要时联系我,记住,最多使用三次。” “是。”说完,那士兵接过圣岩急匆匆离开。 “唉,怎么猜测都不如质问当事人。”驾车向帝国北境,圣恩开着窗,对着强风呼气。“圣灵,你躲什么?快来找我、快来找我,同我好好聊天,好好谈谈呀。” 忙着的元帅们并不知晓他们的敌人正在圣都。是的,现在的竹已踩着暗灰色的石路,看金黑之光辉映的行人,发现他们尽是黑袍蔽体,更罩黑色兜帽、面覆黑巾。 竹当然也作这打扮,亦发现帝国与朝晟竟有些相像:民众都喜欢黑色,但他们的衣物更显拘束,宽大的袍服与兜帽分明是掩藏身份,这种晦暗的搭配让本就填满黑拱形建筑的城市又增一分压抑,神圣庄严也就罢了,氛围还窒息。 远望高立圣都中央的圆环,竹问过葛瑞昂,知道那是帝国的大元帅奇罗卡姆居住的圣环殿,却没有取他性命的打算,只是回忆杀灭特罗伦人军队的力量,自信满满:“茉亚,我是不是无敌?那什么…贤者,他有我厉害吗?不对,祖老头说过他不行。帝皇,对,帝皇,好霸气啊,有我强吗?” “强者,你并未触及祂的领域,”跟着他的一袭黑袍里传出尊敬的女声,“但,你应该是仅次于祂的存在。” “是吗?哈哈哈哈,我好强啊,啊?”网里的消息令竹止步,“谁?啊,葛瑞昂阿姨?有什么事?嗯?干什么不说话?好无趣啊。” “你继续逛吧,我来翻译特罗伦的语言和文字。” “不用啊,她会,”指向茉亚,竹避过迎面的行人,嬉笑着,“她懂得好多啊,什么话都会。” “她是谁?” “我不知道啊,说是能帮我?” “好吧,你开心就好。” 没打算再聊,竹只想看看茉亚口中这帝皇建造的城市,欣赏这帝国的首府、信仰的中心、特罗伦人的圣都,很快盯住一队结伴的人,留意到他们那稍有不同的服饰——袖口与帽檐不只有漆黑,更绣着金色的纹路,与矗立的黑金火炬相似的纹路。 “强者,他们为圣堂所供奉,是圣堂的圣职者。”茉亚轻声解释。 “还有这种职业?我看看。”竹随他们踱步,稍许便跟到方尖的黑塔,见那些人朝看门者行古怪的礼后进入。 “等我啊。”竹打晕看门的圣职者,换上他的衣服闪入塔内,毫不担心被人留意。 黑塔的内部刻绘精美浮雕,繁杂的画面应当是在讲述古老的故事,声声呕哑的诵读不断重叠,葛瑞昂给过的译文更凸出它们的冗长,引竹连连哈欠:“无聊的帝皇信仰。” 再无聊也没见过,耐心等特罗伦人念完吧。 不知何时,高塔的黑钟敲响,一位老人起身请大部分信徒离去,他没带兜帽与面纱,能让竹看见那老眼里的凶光: 不算自己与他,黑塔总共留十三位信徒。待其他信徒走掉,黑塔的门合上,十三位滞留者扯去兜帽,满带杀与恨意,朝老人跪倒。 “圣环殿的已无多少守卫,圣痕被困在竞技场。已没人能救那贱狗的命。”音节在发颤,老人的眼皮狂跳,热气哼哧出鼻孔,“多少年啊,终有一日,帝国毒瘤的根能为我们铲除。” “消息可靠?”一位年轻的女信徒眨着眼,“老狗会如此松懈防卫?” “绝对可靠,大人亲自说与我听。” 听到“大人”这词语,在场的信徒面露欢喜:“既然是大人的口谕,肯定没错!” “多少年了?六十、不,七十、七十多年…特罗伦已被他在错误的道路鞭挞七十多年…”十三只紧握的右拳,同时锤向心口,棕色的皮肤涨成赤红,“怀抱必死的觉悟,让窃取帝国权柄,假借帝皇之名屡犯贪婪、谎言与嗜血之恶的大元帅奇罗卡姆在明日用死偿还他的罪。” 老人开启墙壁的暗格,扭动隐藏的把手,放下塔顶的巨大吊灯,那上面竟有裹帆布的大块物件。老人解开其中一包,拿出里面的钢质零件,熟练地组合出一膛特罗伦人军用的单兵炮:“难得的简洁设计。记住,四人一组,带好各自的武器弹药,进入圣环殿后组装。” “先生,有这必要吗?”中年的棕发男信徒问,“没有守卫,我们大——” 老人挥手打断他,沉沉摇头:“做好最坏的打算。圣环殿外仍有站岗的哨兵,我们的朋友虽然会把他们解决,但老鬼肯定有防身的圣岩。假如被他察觉,借圣岩使用奇迹逃跑,情况可会很糟糕。” 听到这话的信徒们更加疑惑:“凭单兵炮攻破奇迹的护盾?老鬼肯定舍得圣岩,会用最高阶的奇迹啊。” “别担忧,会有很多同袍与我们共往…”老人拉栓上膛空击一发,听着撞针的回音爱抚冰冷的武器,“没有护盾能撑过三百炮铳的齐射。若有的话,多开几轮火!把你们的愤怒塞进炮弹里,全数清空吧!” (十七)前奏 信徒们皆互相鼓励,先后带着武器零件离开。竹则消失,抵达剩余的黑塔观看,见到类似的密谋者正在圣都各处结伴而行:“搞什么?杀大元帅?那不是杀他们自己的头头?” 葛瑞昂解释:“早年,特罗伦帝国由禁卫军与各领主共治。当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统治特罗伦后,因改组禁卫军与统合领主的政策,抵抗他的团体不在少数。而今面临覆灭的危机,反对派终于也动作。” “哈,意思是他们中也有好人?不,连团结都没法的棕皮鬼哪可能是好人?” “首先,团结与好坏无关。其次,只要你乐意浪费时间,再愚昧的国度也能寻出良善。更何况,奇罗卡姆的狠毒可不看种族,对政敌和反对派,他的手段更胜于你。” “有意思,葛阿姨你快讲讲。” “在他们面前活挖其爱人的心脏,再塞进他们嘴里;在庆典的节日把他们扒光,令千万民众观赏他们被阉割的丑态。若他们忏悔认罪,则让猛犬拖着赤裸的他们奔跑在碎石地,蹭得只剩骨头;若他们保有刚强,酷刑会持续到他们服输或是死亡。” “好新意!葛阿姨,你说他自己能否扛住?” “首先,我的姓名是瑟兰式的。其次,我姓盖里耶,不姓葛。最后,若你非要唤我为女性,也请讲全名。” “但拿梁语说太绕口,喊葛阿姨比较顺啊。” “好,你开心就好。另外,将奇罗卡姆活着送到朝晟,他晓得非常多的帝国秘辛,那些秘密能帮助我们,更能帮助你。” “我拒绝,”竹的心狂躁难平,脸垮得生纹,眼爆出血丝,“算了,我听葛阿姨的。老实说,这癞皮狗一样的东西多活一秒都烦啊,为什么还要我去找他、看他、救他,还让他多活几天?”嘴啃起指甲,血管里的液体在蒸腾,“呼…希望他晓得有用的东西,别是个他妈的疯子,只会复读他信的那什么臭屁玩意…唔,又说脏话,呸。明天再去,反正够时间吧?” “时间由你定夺。” 没多说,竹已重回先前那金色的街,摆手示意茉亚引路,慢慢参观尚无事发生的圣都,看着光晕里的黑袍路人,牙都磨到发涩: 特罗伦人…全是他妈的特罗伦人…这些棕皮鬼。不,不行,忍住,心跳得像炸弹,快爆了…拳捏得生疼,血管跟火一样烫。真想骂他们、宰他们…不,忍耐,忍耐,这就是情绪,习惯它们,控制它们,别给它们拿捏。再想骂他们去发泄,也得忍了!怒算什么?区区的怒,随意就能压住,绝不能给怒放任,否则便和先前一样莫名其妙。 绷紧全身肌肉后,竹鼓胸深吸几口,忽地嗅到丝细微的香,下意识拍响肚皮,不由吞咽唾液:“茉亚,你来过这吗?嗯…帝国有什么好玩、不,好吃的?怎了,你不饿吗?” 茉亚扯高兜帽现出凝着的灰眸:“不,强者,我是在疑惑。你也会饥饿?” “狗都得找食吃,人哪有不饿的?太饿了,老久没吃好的,这里有吧?带我去尝尝,看他们饭菜如何。” “好,强者,我会为你引路。” 竹跟着她,关去网的消息后四处张望: 古怪的城市,房子全是圆弧,就脚下的路算笔直,还是金色的。前面?前面是黑色的大道,有弧度,那立着的是什么?好几百米高的火炬?对,是发金光的黑炬,是它们照亮这圣都。它们是帝皇的手笔?真宏伟,比大厦还迫近白云。茉亚啊?正从黑袍的内衬拿出钱币呢。 当钱币耀着金银的色泽时,微焦的浓郁油脂气已钻进竹鼻腔,香味来自有很多人进出的圆拱黑房。镶金的门敞开着,百十张餐桌绕成圆齐整排放,拥挤的食客间没几多空位。房与桌的中心,是烤炉、烤架与餐台,整具的烤肉堆放着,不时有侍者比划着切去几块,甚至整具推走并呈上餐桌。 竹认得烤熟的有牛、羊、驼、猪、鹿…还有些肉食的猛兽和不认识的东西: 洒满香料的金黄皮层切割时还有劲脆声,味道定然不差。好吵啊,特罗伦的语言真烦,幸好茉亚会说道,她递了好多钱币,靠过来问自己想吃什么?随便吧,什么都尝点。 也许是金钱和圣职者黑袍的关系,侍者很恭敬,随他的比划吩咐帮厨,把盛满食物的餐车推进包厢,让圆的餐桌堆满肉食和果蔬。待茉亚反锁门,他扯烂兜帽面纱,抓起流油羊腿,蘸点红棕的料,卷进嘴里猛咬。 茉亚看着餐盘变空,看他吮完手指抓起骨头啃残肉,甚至把硬骨嚼进了胃:“强者,你真的会饥饿吗?” “饿…”食尽肉,竹压着肚子,觉得胃挺空,还在收缩。细细想来,清醒后少有饥饿感,水都没喝过,“不,是好吃…很好吃,想吃。” 竹拧开棕黑的玻璃瓶灌入饮料,一种火辣的刺激割过舌头扎疼喉咙: 好熟悉的感觉,以前偷喝过,是酒,像爸爸的藏酒,喝了好像会困,会睡去,爸爸说过酒能消愁,该多喝点。可喝好多瓶,神智依旧清醒,看看抓瓶口的手,发现手大了很多,摸向脸,抓响胡茬,想起自己早不算孩童,甚至少年都不是,是男人,长大的男人…从失控的感觉中苏醒后,这流逝十年的时间都快忘记了。 闷,说不出的闷。 竹捏碎手里的酒瓶,又逐一拿起先前扔掉的空瓶握得噼啪响,搞得包厢里如同有人奏乐。 “烦,好他…烦,”愣咽回脏字的竹知道不应该说粗口,“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改变过去?废物,好废物的东西…” 茉亚轻挑灰眸捏起餐叉,把它绕手指弯至螺旋:“强者,你有现今最强的本源。善战的觉醒者大多如我,本源的皆是强化,且强化身体与外物只得斟酌其一。而你的本源近乎全能,除逝去的祂以外,绝无存在可比拟。” “不,不…有东西伤过我,”动听的夸赞并未让竹走神,不由摸过脸的疤痕,想起那隐约的痛苦,茫然心悸,“有东西想害我…你怎么找到我?你知不知道他是谁?能不能找到他?” “没可能,”贴近他的茉亚触碰那道疤,灰眸泛着疑惑,“帝皇的惩罚令我能感知超越本源者。伤害你的并不存在…不存在。” 竹拨开她的手捂住脸,从未如此烦闷:烦闷烦闷的烦闷。没人会知道谁在害自己,没人能明白自己的经历,连自己力所能及与力有不逮,恐怕也没人——不,她总该懂吧? 这样想,竹的眼射出漆黑的光:“茉亚,你知道我的本源是什么吗?” “抱歉,我不能知晓。本源是真,觉醒者都接触过各自的真,应当清楚本源的能力。强者,你为何会忘却?” “我不知道。呲,他知道又不告诉我,说会忘了自我,简直不明所以。” “贤者?或是朝晟的元老?嗯,他们切实有明了的可能。强者,我不知告诫你的人是谁,但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或许遗忘本源的真是你的选择,为明晰自我的一时之举。” 听到茉亚的解释,竹忽然站起身盯住她,向后退、踩断座椅直至靠墙,抱紧头慢慢滑坐到地面,感到心脏骤停: 很糟糕,这感觉很糟糕,怎么回事?难道她…她说的没错?是给她看穿了?是,给她看穿了…给她看穿了,她说得没错啊…肯定没错的!这种感觉,就像是以前写功课时遇到爸妈偷开门来检查,只能将玩具藏到自以为安全却十分显眼的地方,最终给爸妈笑话。如同刚练会游泳就偷下河玩,却给萨叔拎起来,让伙伴们看个精光…不,不喜欢这种感觉,自己不喜欢啊。 “呼…你、你先等着,我想一个人转转,我会回来的…马上。” 话音未落,竹已踏着最高点俯瞰圣都。他踩住圣环殿的顶点,见千百发散金芒的火炬汇成光的海洋,似乎永远不会有黑暗降临,看那金纹游走过黑色的炬身,渗进金色的火里,觉得那火不是火,像流体、像气体: 古怪,太古怪。是祂制造的?祂是叫什么?元老说过是天武,可为何特罗伦人喊作帝皇?对了,他们都说过祂比自己强,莫非…可祂已死千多年,怎能伤到自己?不,万一没有,那自己岂不是倒大霉?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看看这群特罗伦人,若那东西活着,会让他们坏成这样?不,其实他们也还好,很有礼貌,饭菜也开胃,可偏是他们选出有病的统治者和士兵,真难以琢磨。 困惑中的他就这样伫立着凝望。 直至太阳高挂,圣都才更亮些许。很多信徒走过金色的直路奔向圣环殿,那些巡逻的卫兵未及开口便让两位悄然接近的黑袍人以尖锥捅杀。杀尽卫兵的两人褪去兜帽,揭示两张爬满狰狞疤痕的脸,老而凶煞。信徒们于此时闯入,伙同黑袍人护着位更显年老的人进入圆环的一端,乘着半圆的平台运往圆环的顶点、竹脚踩的议厅、奇罗卡姆所在的地方。 面朝黑金之门的沐光者吸回鼻涕、捻走眼泪,又拉紧老脸的褶皱,确信不是在做梦: 门后是憎恨半生却又屈辱服从的老鬼,无数次幻想杀他、折磨他,割他的舌头、剜他的心、扯断他的东西塞进他屁股,给所有盲从他的特罗伦人欣赏!可这该死的机会,竟是在特罗伦毁灭的前夜送达。果然,厄运是好运最亲昵的朋友。 信徒们踹开门,跟随他涌入议厅,将炮口对准宝座上的人。沐光者见他还垂首不语,便顿步走去,俯视这低头沉默的帝国大元帅,庄严念起他的名并宣判他的结局,却忽而收口:“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谨以帝皇之名——不,你、你?!” 他没理黑袍人的阻拦,径直抓起那种低垂的脸。可当奇罗卡姆空洞的眼眶出现时,他险些抖落手背上那密集的褶皱。 不能克制,不能容忍,不能接受数十年的忍耐与痛苦是这种结果。 他将毕生的力气与灵能集中在臂膀,抡起胳膊重扇奇罗卡姆的脸,直到将干枯的头连脖子抽飞、砸在地面滚好远才吼出咒骂:“无能的混蛋…混蛋啊!你怎可以轻松死去…怎能如此简单死去呀!未遭过审判与惩罚,你敢偷偷去死?没种的懦夫…没用的懦夫…懦夫!疯子老鬼,你知道我会用怎样的折磨来对付你?哈哈…是,你定是知道,所以你选择当垃圾的懦夫!对吧!” 沐光者抓起联络帝国元帅们的烛台,冲向已变形的头颅,砸、使劲砸,直到被黑袍人抱住才收手,但特罗伦人的大元帅的头颅已碎为掺骨渣的烂浆。 过于激动的老人大口喘气、脸色苍白,吃痛按压心房。等黑袍人喂下药片,他的呼吸渐渐平复,脸重起血色。他似是想起要事,急忙挪开奇罗卡姆的尸体,坐住黑金的宝座拨弄圆桌的机关。 齿轮异响之中,穹顶渐渐开启,圣龛平稳降落,但那颗衰老的心还悬着。更当他诵读秘密的经文,令圣龛再度铺平,可去看一眼后便将之推飞半空: 空的!什么都没有!伪帝仅存的武器,让懦夫给送走了! 不知沐光者会无礼对待帝皇的圣物,信徒们万分惊慌,更有人赶忙捡起圣龛查看有无破损。而沐光者懒得解释,示意杀掉卫兵的黑袍人跟他出来,走至无人的暗角相谈:“告诉圣恩,圣灵拿真理圣典逃跑…奇罗卡姆早死了,或许见过圣灵后就死了!告诉他,必须找回圣典,伪帝的东西绝不能散播出去!” “该死的,老鬼是预料到今天?我看,他是用圣典自戕,那死状绝不会有错,”一位黑袍人空挥重拳,看向沐光者,“你说,他是否藏进了圣典?” “不可能。自武神前往遗忘之地,再没有继承者真正开启圣典。奇罗卡姆连继承者都不算,更没使用圣典的机会。”没等沐光者讲话,另一黑袍人砸着墙回答。 看着葛瑞昂的译文,竹拔着胡茬,若有所思:“圣典?圣典?那是什么?是书吗?哦…天武的圣典?帝皇的圣典?我明白了,那就是继承者的东西,能帮我…算了,葛阿姨,我该做什么?先去找什么圣灵?还是…” “圣痕在你脚下。” “圣痕?是…” “记得吗?他胸口有一枚黑金的钉,那是他独有的标记。” 视线渐沉,竹凝望着圣环殿之下的金光,那里有人,一个拄剑屹立的人:“他…” 心狂跳、气狂呼、血管暴涨、汗毛起立,火在跃动,几乎不能压抑,杀,杀,杀吧! 消失了,竹忽然消失,再度出现时却不是在辉煌的竞技场,而是在昏黄的沙漠里。 (十八)开战 沙漠里,竹在奔跑、跑得风沙漫卷,熏黄这天。凸起的眼、聚扭的眉和波动的肌肉共同拉开嘴唇,他想喊却说不出声,因为牙仍紧咬。 支吾很久的竹勉强爆开口,在沙海里踏出浪花:“去你妈的!不!你个孬种!怂蛋!跑什么跑?跑什么跑?!” 他记得辽而广的沙漠在圣都的南方,临近连通瑟兰的无人地峡,没有人能观赏这嘶喊的丑态。 喊、吼,吼! “怂卵!废物!跑!你跑!你跑啊!妈的龟儿子…妈的臭窝囊!” 音波激荡黄沙、卷起沙粒狂旋,此时这些能滑过指纹的细沙比最锐利的刀锋更善切割,连无形的风云也轻易斩断。 辱骂、纵情辱骂,不压制的脏话把他的愤怒宣泄,心没有喜悲、更无厌恨,只有怒、最纯粹的怒,怒挤兑别的情绪,不分好坏、尽皆驱散: 但,为什么要这样?对,是因为害怕…害怕圣痕?不,不,十年前随手给他揍成狗,如今又怎会怕?可若不怕,自己怎会到没人烟的地方撒泼…莫非自己的强和自信全是假的…是假的…是依靠不住的?是,连本源亦没用,全是做样子,做样子… “去你妈的!赵无秋,你想什么烂屁?” 竹怒而锤地,给沙丘上印一道浅淡的痕迹。稍后,这拳印扩为流星坠落的陨坑,堆积成山的黄沙乱舞飞扬,远胜先前音波冲荡的沙暴,模糊了天日,遮蔽了眼,却藏不住心里的怒: “上!上!上!杀了他!宰了他!妈的,你怕个屁!去剥了他的脸皮扔水里煮汤!去啊!” 还在怒、还在吼,竹不能熄灭怒火。他肆意宣泄的本源无穷尽之时,令黄沙飞旋更快更齐,让激流的沙暴更高更壮、声势无比浩大,仿佛没什么能将它阻止,天灾不行、地难不行,即便将它创造的人亦不行。 可当他收住怒吼,风沙转瞬消停,似有生命般主动回落。沙漠里除去少些高耸的丘,便什么都未发生过,仍在炽日下静悄悄。 狂怒的心已平静,更有种放松的惬意,再无愤恨不难,甚至有些爽痛的自在,但他明白这自在是错误的,这自在就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恼,竹仍在恼,恼的同时又担忧,甚至还有些害怕…害怕。 “不、不可能,我会怕?我怎么会怕了?不可能,我…” 又一拳挥出,今次威力冲飞云上。高空的云层本无变动,却被瞬时突现的气障以破声之速轰高,变作一朵顶天的蘑菇。 网的消息又在响,是他失智的行为引元老关注:“你的情绪濒临失控。先休息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不…我很好,我好得很,”猛击心口的竹狂吞唾液去强吃那丝不安,“我、我、我…我天下无敌啊!我不会怕!你看着,看我宰了那棕皮狗,对!宰完那些棕皮的狗杂种,然后给我履行诺言吧!” “你…” 没听元老讲话,竹再踏住圣环殿俯视底部的金光、那特罗伦的竞技场:“呼…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它亮得跟块金秤砣一样?” “帝皇造物,你若不习惯,我便唤祂作天武。” “随便…都行。” “天武曾于各族的都城设置竞技场,供觉醒本源者厮杀。最强者会获赐祂的力量,将本源的层次去到更强。” “是吗…我总觉得…这地方怪得紧。” “也许是那些金芒。据记载,进入竞技场的斗士会获得无穷尽的本源,令他们以最强的姿态去最快的战。” “本源不是无限的吗?” “当然不是。本源的消耗极快,回复又缓慢,如今能肆意发动本源的只有你而已。” 懒得回复的竹望着金芒,见那深陷地底的圆台是金色,观众席是层层叠高的黑环,应当让来此参观的人看清斗士于其中拼杀的雄姿: 漂亮的地方,可惜没有观众,不,借网看的人也算是观众吧?今次,这天武的建筑只是刑场,是处死臭虫的屠宰场,管它跨越几千年、管它光耀齐天,终究只是建筑,没什么好怕的,去,去战吧。 当他从圣环殿跳落,静滞的圣痕终于睁眼,不再是寂静的塑像。 握紧剑的圣痕知道最恐怖的敌人现身。无用说任何话,他明白面对强敌时多狠毒的语言也不能表达信念与勇气,唯有动作、唯有简单直接的动作能表明意志,告诉敌人他必胜的决心。 长剑高举,那双蛇盘绕的剑身花纹险恶又美丽,锐不见光的剑锋更反射白光,证明它的主人更加危险非常。 借网连通竹的视野,葛瑞昂这般。当然,危险只针对常人,连他都认为棘手的圣痕面对竹仅仅是只渺小的蚂蚁,试问一只蚂蚁再勇敢,又如何能与那通天的巨人抗争? “你举什么?举你的破剑给我看?你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我是谁?全他妈的怂狗王八蛋!记得了吗?记起来了吗?呼…你不会梁语?无所谓,嘿,我无所谓,多骂你几句,多骂你几句…”说着十年前砸他时的话,竹盯着圣痕,想他的眼中找到闪烁的恐惧,却只看到毫无波澜的神情,“蠢猪,贱种,他妈的…你装什么?装什么了?你觉得可以打过我?还你妈的死着张臭脸,等我给你捏爆是吧?” 圣痕还是沉默。 竹收口,心里有种落寞,不,失望,是失望: 是这家伙不懂梁语,还是自己的脏话没用?面对杀过自己,害过自己、给自己痛和死的人,却不能对峙与逼问,不能辱骂他,看他恼怒的丑态,更不能问他直面自己是何感想,会不会后悔、害怕,会不会跪着流鼻哭饶,会不会吓得失禁拉裤裆… “你去死吧。” 不,即使他听不懂,难道自己就不该骂?去他妈的。自己就是恨、就是不爽,就需要骂他的全家,干什么管他能否理解?没必要,没必要。哪怕他不记得自己,哪怕不是他的军队毁了自己、毁了自己的一切,也必须宰了他。只有宰了他才能舒服,才会有痛快的爽。复仇?复什么仇?宰他,看他临死的丑样,还抒发什么感情?宰,杀,宰杀就好。 于是他出手。 那挥动的钢棱刺不紧不慢,圣痕能轻松看清,却没有躲避,没犹豫地挥剑,竭力迎击。 “那柄圣器名为帝之刃,曾是武神的配剑。真大胆啊,他竟不躲避,”对于圣痕的勇敢,葛瑞昂夸赞着挖苦,“记得带回那柄剑,存世的圣器属它最为珍贵。” “别废话了!”钢棱与剑刃即将相撞,竹的脸是兴奋、眼是自信,“宰!宰了他!” 圣痕听着陌生的语言,神情仍无波澜。坚定是他的眼、勇猛是他的心: 害怕?三年前,曾击破瑟兰、攻入晨曦的圣痕怎会害怕?持有帝之刃,统帅帝皇利刃的圣痕,给长眠于晨曦的背叛者留下伤口的圣痕,取回帝皇圣血的圣痕早已把害怕与恐惧舍弃。自己有的只是决死的勇气,即使面对无声屠戮圣者、圣徒和他们大军的东西,也绝不退缩! 圣痕虽如此畅想,却在下一刹听到清脆的响,知道是钢棱与长剑相击,着实想笑出不甘的苦涩:果然,天地般的实力差早已注定结局,不会有意外、不会有任何意外。 “真快。”葛瑞昂已合眼,知道钢棱会把长剑压迫,接着砸中圣痕的臂膀,弄得血肉飞溅。 但落地的是折断的钢棱。 因为预想过的场景里并没有如此惊悚的画面,圣痕和葛瑞昂不禁愕然,竹更陷入失神的呆滞。 疾速后跃的圣痕锐利至极,速度更快过出剑,可他的脸色阴沉,神情已是犹疑: 好弱,好弱的力量,他怎可能弱至这样的?不可能,没这种可能。哪怕不是他消灭帝国的两大军团,圣者和圣徒也确实给他干掉。这朝晟人不可能只有这种程度的力量。可剑与眼以及祈信之力带来的感觉不会出错…面前的敌人就是这般的——弱。 而竹仍对着钢棱的缺口目瞪口呆: 钢棱断了?怎、怎会?不可能啊。不对啊,绝对有问题,跑,快跑!不、不能?怎不能逃跑了?本源呢?自己的本源呢?本源他妈的跑到哪里去了?本源的感觉没了…不,与本源的感觉没了!被隔断了,被很近很近的东西隔断、阻止… 竹环顾竞技场,看着竞技场的光竖起毛发,牙齿止不住地打颤,甚至感到尿意的胀痛要在下身喷涌,险些忍耐不住。 而他的慌张自然给已有头绪的圣痕捕捉到: 竞技场?竞技场吗?是帝皇的竞技场!是帝皇!是帝皇!帝皇的建筑削弱了他!甚至、甚至…甚至消除他的本源、废去他的力量!大胆吗?对,很大胆,可、可更是兴奋啊!没错,要印证猜测属实与否,就战吧!继续与这朝晟人战吧! 圣痕的剑锐利,速度更是锐利,锐到划破声音刺向无措的敌人。 在竹的眼里,那剑很快,却又很缓。 十年了,那种躲在粪坑的感觉、死亡的感觉重新涌入身体。死的感觉很强烈,强烈到身体清醒,命令身体的主人拿回注意力。若还不去应对,那就只能去死。 他极快爆发灵能,猛蹬双腿侧身向左躲闪,鲜血却是猛喷,眼间流出难以置信的痛苦:不、不对,自己分明躲过利剑,可胸口依旧被划破,哪怕灵能也无法抵挡,身体在痛了。 而圣痕真正地发笑,了无重担地笑、果断释然地笑: 是灵能阻碍攻击,避免他分为两截。可以如此精准地操控灵能的,唯有觉醒祈信之力的圣恩者。惊慌是真的,疲软的躲避也是真的,他不能使用祈信之力、也就是他们朝晟人的本源。自己的祈信之力仍正常,他的本源却被禁止,唯一的可能便是帝皇的竞技场!帝皇那残余的神威!圣威!帝威! 圣痕举剑跪地朝天:“帝皇,从未对祢虔诚过的我,如今真正的皈依了。而今我有无与伦比的忠诚,我相信祢不是逝去的传说、不是信仰的符号,祢是真实存在的唯一帝皇!” 语毕,他飞身前冲,持剑向左划过。 拼命后退的竹识图与之远离,可锐利的痛感又出现,他分明避开那柄袭来的剑,左臂还是让锐利的锋芒割开,止不住地喷血:“哇啊!不、不要啊!不可能啊!葛、葛阿姨!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见划破他大臂的动脉,圣痕停止追击,运作祈信之力,令剑刃周围的空气浮现出肉眼可见的锋利之像,更自信昂首:“帝皇,大元帅,看着吧,下一击,我会把这折翼又无牙的巨龙…斩杀!” 而葛瑞昂的声音难得焦急:“调动你的本源!快!网显示你的本源仍在,仍是可以使用的!快!尝试!尝试调动本源!” “我、我…去他妈的呀!”竹的心在狂跳,每根血管都在爆涨,转为赤红的身躯像是要炸裂开来,“回去,回去!身体!我是说身体!身体!你他妈的给我回去呀!” 吼出怒和怕的竹又喜又惊:沉寂的本源在苏醒,但不宏大,也不迅捷,非常少、非常慢,慢到像蜗牛爬玻璃!就跟没油的车只灌进两勺燃料相仿,纯粹于事无补啊! 可身体有反应,更在这本源的吞噬中重归完整,仿佛没遭遇任何伤害。但恢复身体的下一秒,竹却是头痛欲裂,疼得几乎立不定身。 见他险些给大脑的剧痛击倒,圣痕想起曾经的窘迫,仍用特罗伦的语言嘲笑着:“朝晟人,你听不懂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的模样像极了刚掌握祈信之力的新人。痛苦又无所适从的你,如今只会死在我的剑下。” 葛瑞昂已翻译圣痕的语言,但竹没心情也没空去看:“搞、干什么啊!怎么会这样啊!” 他的心很乱,没空看葛瑞昂消息的乱,只能求助的乱,不明白本源怎会变弱的乱。而乱则盖过死的惧意,帮他喊出埋在心里的声音:“去你妈的!” 再看这袭来的快剑,竹的脑更加痛苦,可这更痛的感觉令本源的运作加快、快至勉强能够将断掉的钢棱回复完整。 又一次碰撞,钢棱与长剑再度相交,却已攻守易形。但今次的剑未能斩断钢棱,那锋锐的剑刃与破空的气体都给坚韧钢棱悉数抵挡。 “很好,你很有天分。重学祈信之力的运用非常明智,但已太迟!” 可圣痕不愿留给他反应的时间,抽身收回剑,由新的角度挥击,只一瞬便捅穿他的腰,本源则由剑身传导,借势将之分为两截、不可停止地裂作两段。 痛苦让竹爆发灵能去重挥钢棱,击中圣痕已准备格挡的左臂,借相撞的作用力抛飞身体,划出猩红的弧线落在距离圣痕很远的位置,可再远也逃不脱竞技场。而今竹只剩上半身,大量的血和内脏都洒落金芒里,意识越发模糊、模糊到连刺激本源回复身体都成为奢侈。 耳边那苍老的声急切万分,是元老借网说话:“孩子,快,快忘记你的过去和情绪!别犹豫!已没有办法了!要冲破竞技场的束缚重掌本源就只能这样选择!若再迟一步,你真的会死!” 视线在模糊、意识在飞散,竹知道他没有讲错: 深入帝国且直达圣都的自己没有后援。朝晟的军队到不了,葛瑞昂到不了,娜姐也到不了,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救自己?救自己…救自己,快啊,快救自己吧。别怕,别怕杀过自己的家伙,别给他又一次杀掉…别给他真的杀掉…救、救、救自己…忘了记忆,忘了情绪…忘了就好… “不!我不要!”撑起半截身的竹喊到嘴裂眼凸,“我不要!我不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记不得啊!我、我要有感觉!我要真的感觉呀!要是、要是记忆都没了,我会是个什么东西啊!我才不要啊!我不要那样!我不要啊!!” 时间紧迫,元老话语夹杂着沉重喘息:“没别的方法!要重掌本源,你只能忘却!我会帮你,我会帮你!再找回记忆不难!我能做到!相信我!孩子!相信我…咳、咳…呼呼…快…” 是的,圣痕的剑已刺来,留给选择的时间已不多,他必须要做决定。 “他妈的…我信你!”竹用最后的力气,怒吼着砸向光辉之地,令身体飞往空中泼干所有的鲜血,“我信你妈呀!本源,你要是我赵无秋的东西,就他妈给我重现!本源,我命令你给我重现!给我赵无秋重现啊!听到吗?你给我重现啊!” (十九)鏖战 圣痕不在乎濒死的敌人如何吵嚷或挣扎,认定已没有什么能够将只剩半截的家伙拯救,除非发生不可理喻的奇迹,让祈信之力汹涌,令剑锐利到极致、动作快到顶点,必会把敌人那只余二分之一的身体切割为对半的等分。 以剑为锋的圣痕分明要刺中敌人,心底却突现一种感觉——危机的感觉,因为圣痕见到快死的朝晟人抛却惊乱,身体抽搐得像实验室里给电流刺激的死狗,臂膀将那钢棱猛挥,直击帝刃的锋芒。 再糟的预感也未减弱圣痕的底气,仍是自信对峙寒冷的钢棱。可剧烈的冲撞后,圣痕已阴沉神色,因为即便把灵能运转至极限去助身体的力量攀登到最强,那直刺的剑仍从右手脱飞,险些切到肩上。震惊之余的圣痕迅速后仰,且伸左手拦向飞转的剑,再迫发灵能险险握住剑柄。但相撞的余力仍把圣痕迫飞,非得翻身一周,借剑尖磨地才勉强刹停。 至于那刚才还垂死的敌人?此时已完全不同。 狠眼咧嘴的竹重踏地面,莫说身躯完好,衣服都未染血。而那击退圣痕的力量,是竹重握绝强本源的证据,强至能破开那阻隔的证据。 “狗生的天武!干你娘!没了的臭瘪蛋还想拉我去死?我可去你妈的吧!”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竹感觉非常不好,又是怕、又是惊惶、是厌恶和暴怒,最终是混乱的缠绕,令他拿一分闲心看网的消息,声喊得更响,更重跺地面,靠震荡的冲击把圣痕掀飞至观众台,“你!还有你!刚才是不是你在给我挖坑?呸!这里有问题怎么不早说?” 元老耐心解释:“我所知的都已说明。至少天武的竞技场确实会给参战者提供力量,我们从未遇到单方面禁锢本源的案例。再者,我劝过你休息,是你自己坚持去战。” “是吗?”回想之前的对话,竹抓着后脑,有些愕然。 他确实阻过自己,让自己休息…但这真的是他本意?自己可什么都不懂,万一…算了,先干完正事再说。 行随心动,竹已握紧钢棱,朝滚落在金光中的圣痕一步步踏去:“是的,我该宰他了。听着,那些挡我力量的混蛋,你们要还想整死我,就别当缩卵的孬种,统统滚出来!若你们改变想法,只打算活命,就他妈给我闪开!因为,如果你们给我逮到,我会好好招待你们,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最最最他妈的痛啊!” 圣痕不懂他的语言,却能听出愤怒蕴含的力量,便撑着胳膊横剑硬挡。可钢棱实在太快,如迅雷破空般同时贯穿圣痕的四肢,证明敌人已非方才的软弱:不对,肯定不对,这朝晟人怎会恢复、怎会如此强? 可没等他细想,胯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不用看亦明白是要害给其扯断。 竹看了眼手里握着的钢甲和血肉,往上吐一口唾沫,拎起骨骼尽断的圣痕细看,嘴角慢慢扬高,忍不住话音里的讥笑:“看看你,瘫得像条断腿狗,站都站不住,连撑着胳膊跪都不行,真是…真是、真是真是他妈的活该呀!真该给你看看你自己的臭样多惨!不过、不过这还不够!我会让你明白,看着认识的人死在眼前却什么也做不了会是怎样的憋屈!” 竹携胜利的余裕捏开圣痕的嘴,将从他胯间扯掉的布、钢片一把塞进他嘴里,再拿手指往深处硬捅,帮他吞咽入腹,撑得脸破喉开,而后留意到他握剑的左手,见滴落的血正让那狰狞的双蛇花纹吸吮吞噬,不由得目瞪口呆:“这剑是活的?到、到底什么东西了?” “抱歉,这柄圣器一直存于帝国,我只知它锐利,其余的爱莫能助。”元老回答。 葛瑞昂则在观察,金色长眉翘得很高,额更微蹙: 今日的事态有太多变化,可全是无声息的变化…难以溯源的变化。是什么阻断她的本源?他又是怎样重连本源?若说是帝皇的竞技场作祟,怎会一缕预兆也没有?不能全信,元老的话不能全信,也不可不信。至于竹的本源,似乎是弱了些,但他的思维却正常不少。 猜不透的混血者唯有苦笑:“可真古怪啊,本源的力量…多让人着迷。” 在二者远观时,竹扔剑甩头,举起粘满血的手看好久,感到自己在改变,应该是很好的转变: 是的,不是屠宰特罗伦棕皮兵的残忍,也不是折磨圣者时的失控,又不是冷酷或者果决,更不是恨和怒…这、这种心情叫什么?该怎样表达?是种好陌生的熟悉,干脆顺着这感觉,看看自己会如何吧—— “唔…哼?哼哼…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竹在笑,或者说眼在哭、嘴在笑。哭笑的他顿足捂腹,身体掰扭如挨刀的黄鳝:“不、不可能啊!我、我、我不喜欢杀… “你是在发疯吗?”葛瑞昂问。 “不、不…只是,只是太舒服了!怕、怕什么了?是的,我没问题,我好得很!看啊,我多强啊!揍他比杀鸡还简单!而且葛阿姨,你看我多清醒!我还会说话!这还不好吗?很好,我很好!你们看着,看我怎么宰这吓我一跳的讨厌东西!”竹收起钢棱,踢飞长剑,拎起瘫倒的圣痕并一拳砸中其腹部,只稍许的片刻,那落拳的部位炸裂碗大的通口,把血肉脏器从后喷出去,“他、他妈的!怎会了?我怎么不讨厌这该死的棕皮?我怎么只觉得开心?不对…不对…我见过他两面,我给他杀了一次,我该讨厌他!我该恨他的!妈的!怎么恨不起来?!快,赵无秋,想想那些破墙碎肉!想想啊!是,对了,我该很不爽…非常不爽啊!” 他的拳如机炮倾泻的火光,瞬间轰至圣痕的躯体每处,于同一时刻炸出无数血洞。 “你他妈的乌龟王八蛋!我再帮你好好爽一把!你给我用心感受呀!” 刚给重拳捣成烂泥的圣痕却重回完整,是竹在恢复他,好让他体会更久更多的痛。于是飞溅的血渐渐汇成滩、集成河,终于溢满竞技场的光之地,流向那柄圣器——圣痕的剑,名为帝刃的利器。 那扔落的利刃正在凝聚圣痕的鲜血,这显眼的场景并未给竹留意到。竹只是挥拳、不停挥拳,直到心已疲才停手,任圣痕的头落地,却惊觉丧失身体的头颅还活着,并用眼盯着不远处的方位。当竹回头,便发现那柄剑在竞技场的中央旋转,闪烁金光。 “啊?什么?”竹终于查看网的讯息,是元老在分析,劝他暂时远离以防生变,可他仅是一掌拍红额头,恨恨猛笑,“不,我不要。那什么我们的天武、他们的帝皇,只是坨死了的东西!若祂没死,我就看看祂能弄什么花样?” 他的问题,跨越千万年的圣都将会给出答案。 圣都各处的黑金之炬终起沧澜,它们燃烧的金火盘为吞天巨蟒,更射向竞技场的中央,贯通无声的黑夜,如爆裂的千万烟花在逆流的时光里回拢,真正遮盖璀璨的星空。这金色的火仿佛有能量,庞大又圣洁、威严又压抑的能量,而这能量更在圣环殿下方的竞技场汇集,合为通天金芒把剑照耀。 身躯烂碎掉的圣痕虽只剩头颅,却仍未感到死亡。而今已无多余肉体的男人更有种强烈的预感,是对力量的预感、是对本源的预感。 张开嘴,圣痕发出那孤单的头颅不可能呐喊的愤怒,只因破裂的身体已在刹那间重生。竹的眼捕捉到那短暂的一瞬,成功看清圣痕的复原过程,见那颗该死的头颅自断颈处迅速生出完整的身体,恢复得极为完整,便忍不住啧嘴:“怎么不穿衣服?” “动手!消灭他!”葛瑞昂预感不妙,命令般催促他行动。 可竹没有动作,仍是看着。 恢复身体的男人虽失去衣物,却无视赤裸伸出臂膀,让凝金光的剑覆盖着血色回归掌中。圣痕感觉到本源已蜕变,锐利的概念不止于帝刃的周遭,已能触及意念到达的所有地方。若斩出这无尽的锐,帝国第一元帅就相信,世上绝没有不会被这锐利切割至毁灭的敌人。 而今他稍微运作祈信之力便创造出一种渔网般纤密的不可见之物,更使之拦过未有察觉的敌人。待一阵细微如风的切割声散去,竹刚抬手摸向生出细密刺痛的脸,臂膀却分割为摔落一地的规整肉条,身体亦彻底散碎,血肉之花跌得地面落红。 “怎么回事?这又是他妈的什么本源?”可下一秒,完美复现的竹已踩着血泊后退。 看见竹远离圣痕的举措,葛瑞昂无奈地遮住眼睛,明白竹是在害怕,想来这种不可见的攻击确实恐怖,任谁遭遇也会选择躲避,便平和地叮嘱:“我猜测,他的本源是锐利或切割吧?” “他是在干什么?刚才怎不把那家伙收拾了?”说话的是林,本来在瑟兰处理竹的烂摊子的少年刚刚申请到网的权限,却是在观战后忍不住破口大骂。 虽好奇圣痕变化,但林最担心战况,嘴上叫骂、心里却关切,更想给竹发消息劝他逃跑,可未得获准的网便传不出消息,就只得恨而怒喊,“蠢货,去死吧!” “蠢货!死!”圣痕吸收那血色的金光,带着怒与狂击出了自信。 那无形的攻击再度来袭,竹借破裂的空气看见那是细密的纱网、不,是锐利的剑网。没有躲避或抵挡,竹任由那剑网穿拉而过,碎任作无数沙粒大小的粉末,如血云飘散。 “好怪,”说话间,竹瞬间重现,依然完好,只是咬牙皱眉,“他怎能做到?是…是他的本源去到更高层次了?” “应当是。或许这是竞技场本应赐予战胜者的奖励,不知为何竟于他身上显现。”元老的声沉稳,不像葛瑞昂或林那般焦虑。 “好强,好怪的东西…但要打过我?绝无可能啊。连真正伤我,他这种蠢蛋也做不到!”很自信、竹就很自信,好似圣痕没有重获新生,仍是方才那个会被肆意轰烂侮辱的羸弱者。 “你太狂妄、太自大…”凝视敌人的圣痕直摇头。即便不懂朝晟的梁语,可那过度嚣张的语气和神情就助他看破其中寓意,“正如大元帅预料,帝皇的威严帮助我突破圣恩者的界限,让我达到祈信之力更高的层次…与你同样的层次。” 在声音传达前,无形锐利再度充斥竹的四周。圣痕的祈信之力仿佛划破虚空,从无尽缝隙渗出炫彩的黑光,那黑光更呈现无法描述的几何形状把他包裹,诡谲至极。 “奇怪,这是什么?”葛瑞昂首次疑惑,因为那几何的光有古怪牵引力,不断把竹扭曲至形变,再粉碎成渺小的灰烬吸进光亮的漆黑缝隙,消失在虚空里。 竹很快再度出现,却再度被粉碎、吸引、消失。这过程不断循环、永无止境,更可怕的是,充满引力的缝隙没吞噬竹以外的任何东西,它们好像有意识、有界限,知道什么应做、什么不应做…又或者它们是给更强的力量束缚在既定范围。 “空间?”说出大胆猜想的林却不能接受。 怎可能?空间怎会裂开?即使裂开,空间又怎会是这种模样?它该是看不见、看不到的啊!但不断把他牵粉碎吞噬的引力又符合空间裂隙会有的作用。究竟是多奇特的本源,竟能让不合理的东西出现在世界?连规则践踏,这…这便是本源的更高层次吗? 而在遥远的灰色之地格威兰,一双幽蓝的眼睁开,拥有这双眼的金发青年摘去金丝眼镜,沉声自语:“在这帝皇消失的时代,竟会有强者突破…千年了,终于有人超越本源的第一巅峰,真叫人怀念啊。” 在更遥远的瑟兰,一言不发的林正挖空心思联想元老透露过的秘密,明白是帝皇的余威帮助圣痕突破本源的界限: 超乎常理的力量…如果帝皇再世,又会是何等超脱常理的存在?不,现在这些全是无关紧要的后话,那重复被粉碎命运的竹才是关键。他貌似无法打破束缚,到底该怎样逆转战况?不断粉碎又重现,看来他不能从诡异的裂隙里逃脱,莫非他…他败了?他会死吗? 林很悲观,圣痕很乐观。已准备迎接胜利的帝国元帅自信非常,甚至打算永远保留这些裂隙,作为突破极限、击败强敌的纪念——哦,还有皈依帝皇、拯救帝国的纪念。 但元老知道竹不会这样简单。 只刹那,可怕的黑色裂隙连着诡光的几何一起消逝,留着光辉之上的竹失望后仰:“好怪,倒不疼。你笑什么?高兴的太早了吧?要是觉得这就能杀了我,那你可真的比猪还笨了。该死的,忘了你听不懂我说话…但你能明白?明白我的意思?除非你比老实挨宰的猪还笨。” 是的,没必要通过语言,圣痕当然理解。 正如斗兽场里被扔进囚笼的两头猛兽,哪怕不同种族、不同性别、不同体型,哪怕不能明白对方嘶吼的含义,但它们的杀气和铁笼里的血腥已表明唯一的事实:两头相搏的猛兽,只得一头存活。 圣痕有必胜的信念,有将面前的朝晟人切碎、切成永不复原的碎沫的信念! (二十)突破 一剑挥来,裂隙又开,斑斓的黑几何很想吞噬,可却在扭曲竹的身形前消失,仿佛不曾存在地消失。 “棕皮鬼,真当我是和你一样的蠢蛋?不知所谓的本源,我痛都不会痛!随便你砍又如何?哼,可惜你跟个聋子似的,不然就明白我一定会赢你!万幸我还懂你说话,能多笑你几句。算了,我大发慈悲告诉你,凭你的本事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和我…和我相仿?来吧,你试试宰了我啊。若做不到,会给杀鸡一样抽肠扒毛的只能是你!”收束嘲讽的竹踩在竞技场最高点,乱转着眼珠笑出满口牙,半蹲着击掌,“哈,看我帮你认清形势吧!” 圣痕可不愿听。飙射的赤血推他猛跃,锐如红光,破空而上:必须拉近、唯有拉近!只有逼近敌人,才能迫发祈信之力,杀这该死的朝晟人! 可刚冲到半空,更多的裂隙便拦住圣痕的去势,令之急忙收速,却发现不止正前,左右上下乃至身后,都已给相似之物封死:“不、不可能!” 站到竹的高度便能看清,莫说圣痕周围,整座竞技场都给这类裂隙填充:“明白了?这就是我的力量,你永远赶不上的力量!他妈的本源啊!” “不可能!怎么可能?!” 无法相信事实,圣痕险些松落手中的剑:他怎会使用相同的攻击?祈信之力也许会重复,但看他先前的表现,其能力分明与自己不同啊?不…不,别多想,不要浪费时间! “蠢货!”借帝刃的能量,圣痕亦砍出无数裂隙突破围困的囚笼,更看见整座竞技场充满相同的黑光,怒极反笑,“可恶的朝晟人,你能做到的,难道我不能?!” 圣痕凌空旋剑,破除所有裂隙。看他狂舞乱挥的竹噘起嘴,非是惊叹圣痕的强,仅是恼于仍完好的竞技场:“祂真死了千八百年?你看这破地多硬?挨我多少下都没事?” 网传来元老的回复:“祂的强在你之上。能胜过祂遗留的力量,不代表能摧毁祂的造物。” “行吧,没准祂的东西真能帮我,”没等圣痕逼近,竹已踩住圣环殿,摁着鼻头坏笑,“他的军队…是,帝皇利刃可能在哪?给我个大致的方向就行…好,多谢呀。待我耍完他,你可记着先前说的给我帮好忙了!哼,现在,看我怎么遛这傻狗四处逛吧!葛阿姨,祖老头,你俩看好戏吧!” “他果然没轻重。”葛瑞昂无奈讪笑。 “他不用讲轻重。”元老很平静。 “胆小的朝晟懦夫!你不是很强?既身为强者,便该有死战的觉悟,你又逃什么?!”圣痕怒吼飞起,呈红光划破黑夜。那裂隙如藤蔓生长般紧咬敌人不放,却总在啃食的一瞬落空,让后方挥舞血剑的人更狂躁,“小鬼!你躲什么?无论你是否强于我,都不该小丑似的窜逃!胆怯,只会暴露你的无能!” 无法与敌人近身的圣痕非常恼火。分明是追猎者,却老是慢半拍,一直给疾驰的猎物戏耍。这种被人戏弄的感觉很糟,非常的糟,而要宣泄这窝囊的闷气,圣痕只能追得更紧、砍得更凶。竹还在躲,永远躲在裂隙之前,不时回头嘲笑,等新的攻击袭来。无聊的追逐战给他们持续着,若非夜色笼罩,或许从圣都到东境的特罗伦人都能看清划破天空的那抹红。 两小时,他们一前一后跨越两千多公里。元老久未发声,葛瑞昂开始还会和竹聊几句,到后面也失去耐心,转而连线林,探讨他们速度的极限来消磨多余时间。 他们便这样越湖翻山、捅风裂云,飞至特罗伦的最东,隐入渐白的天际。圣痕似无厌烦,还是挥剑,还是斩出裂隙、还是给竹躲过。不知多久,竹没再踩过长空,终于落足一处城镇,等圣痕冲落正前。 “不躲了?”圣痕的声冷又怒,剑锋更对准敌人,势要刺穿一切阻碍,“该死的朝晟人,你的本源已去到尽头,再逃不脱了。” 但竹并未回答,先是回看夜幕余色,再张望一番,突然冲入旁边的楼房,更在圣痕追赶前拖着些东西回到原地,笑得幸灾乐祸。 讨厌的眼神让圣痕想挖出他的眼慢慢削成末,给他好好品尝再一丝丝劈烂:不对,他拿着什么?他怎会余裕至此?莫非…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圣痕成功转移注意,借灰蒙的光看清附近建筑,只觉得无比眼熟。而当朝阳红通,给竹拎起的东西照亮面容,圣痕更失控举剑,吼得心碎,踏裂水泥地却止步不前:“不!” 圣痕看得太清楚,这是副官驻扎的偏僻小镇。至于姆哈卡,则给竹拿住头举高,痛快捏成血雾:“不?不也没用。看看吧,你的人都死完啦。” 裹在血色中的圣痕能轻易看清鲜血,看见随晨光升起的雾是猩红色,看到街上、房前、窗口全是死人、穿着黑色护甲的死人、追随他这帝皇利刃的死人:“不!我的战士呀!” “你是真反应迟钝,还没我上学时候灵光。妈的,你怎么不懂梁语?不然你就能听懂我的话,其实你每挥一下,我都会回敬,”竹抽出钢棱刺,拿它旋转、劈砍、比划,“但没招呼你,全送你的手下品鉴了!知道吗?他们穿的铁皮可好认了,尤其在天上,嘿嘿。” 看完血雾的圣痕望眼姆哈卡的无头尸体,明白他做过些什么: 追逐的路线很绕很长,他是寻找士兵,趁机屠杀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圣都?不,是在竞技场!从离开竞技场的那一刻他就决定消灭自己的军团。可他并没有脱离自己的视线,明明飞得那样高…不,瑟兰的幸存者有报告,他能同时现身多地!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可即便是这样,自己就能战胜他?不可能,不可能呀… 震惊后是悲伤,而当悲伤闪过,理智便占据思维的高地,帮圣痕平静了心: 该死的朝晟人,是想引自己离开圣都吗?答案是否。他已能随意动用本源,并未被压制力量。他这样做的目的,便只有一个——玩弄自己、报复自己,看自己绝望!真是疯子、疯子…假如当日自己没有怜悯他、给他简单的死亡,而是让士兵嘲弄折磨他,会否能改变今日的悲剧?不,后悔没用。过去不可能逆转,能掌握的只有未来。 “帝皇,若祢仍垂怜于我,便再赐予我威严的力量!我不够虔诚,但我的士兵却有最忠诚的信仰!忠诚死,祢会怜,我亦怒,用祢的怜悯,赐予我突破极限的愤怒吧!” 血雾凝泪、泪如珍珠,贯连近百公里。血珠由帝皇利刃的士兵、将官的尸体中激突,刹那间回旋于圣痕周遭,更当这些鲜血入体,这些死者效忠的元帅再无慌与惧,有的只是怒、不再恐惧的怒、去杀灭毁去一切的敌人的怒! 涌现的血和圣痕融为一体,让那身躯成为血色波涛,更向手中的帝刃涌流。圣痕感到死亡的不甘,明白士兵们的信念、理解更强的本源、力量达到更高的境地。 “别急。葛阿姨,你今天好关心我呀,”竹甩着钢棱,等圣痕完成领悟,“啊?什么?是小林喊你传话?让他放心!管这家伙变成什么东西,他都只有死…” 待血汇入帝刃,圣痕长叹:“帝皇的余威,我真切感受到。” 赤身裸体的他横剑怒目,冷冽的气势前所未见,仿佛目空一切般杀灭所有。是的,帝皇的威严与数十万士兵的怨念使怒意转化为杀意,助他的本源第二次突破:“领死吧,疯子。” 圣痕如此说,竹也如此说。他们在这短短的一秒内用不同的语言表达相同的意志,明明听不懂对方的话,又靠声音感受到互相的真意,知晓各自都有的必胜信念。 太快了。 不等葛瑞昂惊讶,圣痕已至眼前一剑刺透胸膛。若非记得是在观察竹的视野,恐怕混血者早已运作本源抵挡。 跟着,他看见锐利切碎眼前的手,没有血,没有肉。因为细胞已给割裂,组成细胞的微粒也被削开,合成微粒的更小粒子也分离,而尚未还击的竹已飘散成灰、飘散成肉眼不可见的灰。 圣痕抚过未染血的帝刃,相信胜利会属于自己。 “呼——好、好厉害呀!连痛都没,他如何做到的?” 没用的废话已不能激起波澜。哪怕敌人意料之外地复活,圣痕也不会恐惧,笃定任其多少次重现都只会迎接相同的死。 “确实好强…他砍人够狠,挨打可难说!看我怎么揍他!” 竹狠锤圣痕的面门,将他轰穿好几栋房,飞得很远。可只一秒,帝刃穿过千百米再刺入胸膛将竹分割成微粒,未及呐喊便消失。 握剑的圣痕抚过脸,指尖滑过短须贴过额面。受击的铜棕色皮肤没有伤口,连感触都很细微,而后看着又浮现的敌人,张开淡漠的口:“死是你仅有的出路。” “是吗,哈哈哈,”听着葛瑞昂的翻译,竹恨笑到咬牙,再挥钢棱,“来啊?” 可他难以击中圣痕。那帝皇恩赐的圣器帝刃在圣痕手中将“锐利”的本源传达,更令之延伸到阻拦所有迎击之物,直至把它们切割成不能分裂的极限微粒才归于锋芒之内。 远在瑟兰观战的林沉默坐倒:多强绝的力量,多反常的本源…多少年?元老说过多少年?多少年没生命展露过如此的强?自己不行,葛瑞昂不行,竹…他也不行吧?是的,没有人、没有物、没有存在可以把这锋利阻挡。 可即使锋利到如此,圣痕还不能真正消灭竹。一次次分割到毁灭,又一次次出现,竹似乎杀不死、杀不掉,再怎样粉碎也会卷土重来。这笨蛋他…也能这样可怕?近乎不灭的复原,自己引以为傲的本源,有没有可能与他相比?不,不可能,别说自己,只怕翻遍朝晟、甚至全世界的前行者,也不能与他匹敌。 “可怕的场景,”赞叹着的葛瑞昂苦笑两声后继续观摩,“如果无法消灭他,圣痕只会失败,但…他的本源还余多少?能撑过无尽的攻势?” “看着吧。”元老开口又沉默。 是的,无法消灭的强敌是不能战胜的。挑战此等无解的劲敌,胜利不能也不会存在。哪怕是最凶的猛兽、灭绝的巨龙、悍勇的军队,面对这种敌人,也必须害怕,控制不住逃跑的念头。 但圣痕不会,因为圣痕知道多强的本源也有尽头,除非有帝皇恩赐的圣器相助。所以,即使面对这强敌、即便被无数这样的强敌围攻,圣痕也有信心紧握胜利:哪怕他复原又怎样?哪怕他不灭又怎样?若他真的永生不灭,自己就永远挥动帝刃,将他永远斩杀! 一剑、两剑、三剑…数不清刺了多少,记不起斩了多少剑的圣痕依然挥剑。最简单的动作、最简单的剑共同画出最美的图,动人如祈求的舞: “朝晟人,放弃吧。除去数字和帝皇的伟力,世界不存在无穷尽之物。不论祈信之力还是你们口中的本源,终有枯竭的尽头,终有枯竭的时刻。而我,已沐浴圣都的金光,掌握帝刃的能量,我的祈信之力空前广阔。我有自信,即便耗尽你的本源,我也有余力进入朝晟,真正消灭你的国、消灭你拥有的一切,一切!” 竹没有说话,更没回复网的消息。没人知道他的本源力量剩多少,除去他自己。可他的脸庞已无嬉笑,或许情况切实不妙。 终于,他刺出反击的钢棱,迎向帝刃冲飞而去,用无止境的复原压制粉碎的身躯,成功抓住圣痕的脖颈,拿钢棱划过该死的面孔,削掉眼眶之上的颅脑部位。 竹仰躲血花,退身看丢去脑子的圣痕,呸出两口唾沫:“还狂不?削你的王八头!看你还怎么废话?有本事复原啊?复原啊?嘻嘻——啊?” 可无额的圣痕仍站着,更伸手抚摸光秃的颅底,骨、脑、血管立刻包绕手指生长,旋即完整如初,失声的嘴重新闭合:“失望吗?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特罗伦的语言,可我相信你的眼睛足够敏锐,能看出我的变化。” 说罢,圣痕干脆斩去头颅,提着它等新生的首级自断颈长出:“获得帝皇恩赐的威严,我已非寻常生命…” 话音方落,剑锋再刺进他的胸膛,贴近他的圣痕面无表情,眼中只有自信。 林想站起身,却软着腿坐倒,牙关更是打: 他、他也无法杀死?怎会了?怎可能了?笨蛋呢?竹呢?他如何了?他、他还在给粉碎。不、不、不对啊,他重现的时间延长了,复原的时间变慢了?他很努力击打圣痕,但拦不住圣痕的攻击,停不了圣痕的动作… 这一剑,竹又粉碎,久未重现。 “该是本源耗尽的时刻,接受你的失败与死亡吧。”竖剑于胸前的圣痕如是说。 (二十一)战罢 眼前清晰的风景令林明白竹确实战败,网里消失的视野和中断的讯号更是他败死的铁证: 狂妄失智、不听劝告,或许他的结局早已注定。一味逼迫圣痕的潜力又不把握杀他的机会,竹就创造了不能打败的强敌。该怎么办?杀败竹的圣痕绝对凶悍可怕,还有、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把他消灭?把他阻止? 如今林很害怕,似乎只要张口,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就会吐出来。觉醒本源、更见识诸多本源的他首次感到无力,真正认识本源的强。在原先的认知里,前行者和普通士兵在面对钢铁洪流和炮弹火焰时并无区别,都会碎成肉泥飞灰。 可今日看过他们、知道他们的强后,林明白常规的火力只能给这种人抓痒: 太恐怖了,想来帝国时代的历史并非胡诌,突破本源界限的强者确实有碾压凡人的力量——不、不,不对,葛瑞昂呢?元老呢?其他观战的人呢?他们在干什么?怎不见他们的消息?他们不会慌乱?莫非… 慌乱或恐惧?开始,葛瑞昂的确有些紧张,可当他察觉无论何事发生元老都鲜少发言,便明白事情尽在掌握。 “结束。” 看一眼赤裸的身体,圣痕飘入一栋白石房扯了张窗帘遮掩,正欲离去时,眼角的余光瞥到躲在卧室角落的一家人,不由恼怒:“博萨猪,看什么?” 虽恼火给他们见到裸体的丑态,圣痕却未动手。因为与朝晟人的激战已让圣痕腻烦,懒得再用高贵的祈信之力杀这些博萨猪猡:说实在的,能在厌烦的极限杀死朝晟人也算是种舒爽。 圣痕刚想离开,胸口却有种贯通的冰凉感,紧接着是刺痛——不、不是身后的博萨猪,他们怎会有勇气?这种感觉… 又低头,圣痕只见一柄贯出心脏的钢棱在慢慢扭转、引血滴落。 “哈啊,你不会真以为我死了吧?我看,你怕是乐天过头了。” 在这声音传达前,圣痕毫不犹豫地一剑穿腹捅向身后,却未有感到命中。当愕然的圣痕欲抽剑回头,却看见朝晟人已立在正前。 在瑟兰的林猛然后跃,背撞大树痛到喊叫。强压惊惧的少年发现网的视野已恢复,而本该死去的竹重现在网中,讯号十分正常。 “没用的笨狗,我们再来过吧。”说话间,竹挥砸钢棱,快到圣痕不能躲避。 “小丑!你很喜欢演戏?为何你不能乖乖接受死亡?!”怒喊着的圣痕并未有躲闪的打算,只迫发祈信之力,要用粉碎一切的锋锐抗衡猛力的迅击,可就是无法抵挡钢棱,只能眼睁睁看肩、胸、腹、腿随挥落的钢棱给碾成烂肉,“不、不可能!” “害怕了?你们看啊,他那丑样比咬在猫嘴里的没毛鼠崽子还怂。葛阿姨?奇怪什么?网当然没我的讯号了,因为我死了嘛,但我总会活的。看呀,这家伙是真走运,只是拿把破剑就强了好多。祖老头,你说他还有更强的可能吗?若没有,我就不陪他玩了。” 待身体恢复完整,再一次赤裸的圣痕又剑指强敌,却久未出击:害怕,是的,害怕了,祈信之力像是没用,完全不能和朝晟人相抗。怎会这样?这家伙的本源到底是什么? “还等?等你娘亲来捞你?够胆就来,看能再杀我几回啊?” 钢棱再落,圣痕以剑格挡,却给钢棱连剑压下,直将大半身子砸得稀烂。 “这也太结实了吧?真没法毁了这剑啊。那死透的天武确实强,可祂都死了,就再不能帮这东西害我…唔,你们说,没了天武的帮助,他能否再变强了?不如再给他次机会,看他能不能把握住?” 话这么说,可刚等圣痕回复完整,竹已挥钢棱,把他砸得只剩头、还在怒目而视的一颗头。看那眼没有惧色,尽是不甘的怒,收回钢棱的竹便没再动手,而是放任圣痕复原,等其于警惕中后退、退出破房,终落至无人的街。 此时,竹才发现屋里快晕掉的一家人。他走过去蹲下,瞅见缩在大人怀里的男孩,拨开发灰的黑发后捏肿深黄的皮肤:“博萨人?长得挺像我们,可惜太没用,太废物。若你们能多撑几年,事情怎会弄成今天这样?” 想到他们拦不住特罗伦人的无能,竹突然间很怒,很想杀,血管都凸出皮肤、快要涨爆。可看着把孩子更紧护的大人,竹按住怒火压,回身踏至半空,俯瞰畏战不前的圣痕:“没用的家伙,哪怕你只是头发疯的蠢狗,好歹也杀过我,帮我觉醒了本源,我就给你最后的机会,等你先动手。若你没能一击把我毁灭,就该我宰了你,送你去见那天武…不,你的帝皇了。” 还是不懂朝晟的语言,可圣痕听得明白那轻蔑与玩味,并猜出他表达的意思,更晓得哪怕自己已二度突破,以祈信之力挥斩的锐利仍无法真正抹除他的存在:唯一的方法是竭力搏命,凝聚所有祈信之力,试图去到第三次突破的境界。哪怕做不到,也要迫发目前的极限作出自己亦不知威力的攻击。 竹打着哈欠等圣痕积蓄力量,期待他最后一击能带来意外的惊喜。 圣痕不会辜负他的期望,正紧握帝刃,调动所有的祈信之力,集中、集中、集中至剑刃的咫尺锋芒。但集中就够吗?集中的力量就能干掉可恶的敌人吗?不,不够,绝对不够。还需要爆发,刹那间的爆发,吞噬所有的爆发。 来吧,爆发吧,爆发吧…回忆吧。回忆过往,回忆迄今的经历,回忆这一生的荣辱与成败。呵…侮辱与失败?永远与这可怕的家伙挂钩。自己分明是最强的圣恩者,最善战、最精于指挥的帝国元帅,曾速败博萨、攻入朝晟、打通秘苓堡垒、直达瑟兰的心脏晨曦、取回帝皇之血…自己本该有无瑕的辉煌,本该是纯粹的胜利者,而这朝晟人却改变一切,令自己与帝国堕入毁灭的深渊。 今次的战更让自己给他戏耍,饱尝兴奋、满心得意、怀揣希望,却又陷入落寞、历经恐惧、只余绝望。如此多变的感情、如此相反的感情,怎能不该帮助自己、帮助自己这帝皇利刃、这最强的圣痕作出最后的拼搏? 将希望压迫至绝望、将兴奋压迫至恐惧、将得意压迫至落寞,再将这一切逆转,由绝望释放希望、由恐惧释放兴奋、由落寞释放得意,更把它们缩聚在一处,猛压进心底。如此,圣痕坚信自己便能把最强最多的力量借由空前澎湃的情感突破想象的极限! 当帝刃挥斩而出,圣痕狂喜欢呼,因为这是真正能吞噬一切的锋利,真正斩断一切的锋利!任它是物质、空间还是意识,统统都给斩断!斩至从世界抹除的断! “哇哇哇哇哇…好、好强啊。”说着,竹面带惧色,想退步又不能。 这是圣痕的祈信之力在瞬间喷涌造成的突破。倘若以水流比喻对祈信之力的运用,未得突破之时顶多算水流,第一次突破后已成水柱,第二次突破时已成水线,而今他最后一击已是细如发丝、快如闪电、利不可当、足可斩破万物的水刀! 迫出这一剑,圣痕的头接连爆裂又复原。耗尽祈信之力的全力一击给使用者带来难以压制的头痛,是连颅骨都选择靠破裂缓解的痛。 “啊?好、好家伙,他、他能这么强的吗?不可能,这不可能呀!”惊呼闪避的竹却难以动作,只得任由无形的攻击宰割。 “呼…呼,帝皇,大元帅…我做到了,我圣痕做到了!我直面不能杀败的敌人,我突破不可能的极限!”圣痕吃痛跪倒,把头捏得爆炸,笑容爬满血和脑浆,“我做到了!我领悟帝刃的力量,我获赐帝皇的威严!我三度突破祈信之力,我是最强的圣恩者!我是最忠诚的帝国战士呀!” 圣痕的攻击肉眼不能察觉,只能用敏锐的感觉捕捉,而感觉就告诉竹这是非常危险的一击,不、不,倘若再细心观察,似乎能见到它的轨迹,因为被它掠过的事物全数消失,不复存在。 将消失的速度放慢又放慢,慢到肉眼可勉强瞧见,便知道那是无数撕开的透明之刃,且将掠过的存在尽接吞噬,从过去、现在与未来抹除。 葛瑞昂不能理解,林更没法看清,但他们都知道圣痕竭力的一击绝不简单,因为竹在害怕。 竹似是给某种力量定在原地,是打算硬接圣痕的杀招?还是已逃避不能? “他好强!你、你们看得懂吗?哇…”借网传话的竹慌张无比,“好快…好强啊!看到没有?那东西吃了一切呀!” 捱过剧痛的圣痕扶墙靠住,喘得像肺病晚期的将死老头:“朝晟人,你的感觉给斩断了吧?相信你的力量和意识已被拘束。你就看着吧,看着我不可抵挡的锋芒将你毁灭吧!” “不行啊!该如何应敌?我该逃跑了?!跑!”在无形之刃噬来的前一刻,竹还是手足无措,净发些胆怯的消息。可当灭亡真正触及,他却笑了,面上的疤都弯成第二张嘴,亦痛快大笑,“你不会认为我只是个跑得快的愣头青?真蠢,我的本源怎可能那样简单?我虽也不知它是什么,但却明白那是能践踏你这蠢蛋的东西!怎样了?感受到了?知道你的攻击跑哪去了?” 不可置信的圣痕缓缓滑倒。他无法相信感到与看到的,他感到最强的一击消失、他看到敌人毫发无损。 “嘿嘿…本源它告诉我任何东西都有生死的时刻,就是你的力量也同样啊。现在,你是否还有胆自吹能再杀我一次?真他妈的不知所谓。你就给我看着,拿你的猪脑想明白你我之间的差别吧!”竹没有追击,只笑看圣痕尝试站立却定于动作半途的窘态。 很不妙,失去行动能力的圣痕感觉十分不妙:朝晟人已出手?是什么攻击?从哪里来,何时发动?不对——由握剑的手开始消失,是身体在消失?但血没从断指的截面喷出,仿佛还流在完整的肢体内,只是涌入别的时空。 好快,又好慢。死亡的瞬间给放慢好多,让直面死亡的人清晰看到躯体怎样消散,看到失去紧握的手后帝刃掉落了,而胳膊、腿、身子也慢慢消失,再看不见了。当看也看不见的时候便真的什么也感知不到,连存在的感觉都已消失、完全消失。 原来…是自己的攻击。 在意识消散前,圣痕如是想。 竹捡起完好的帝刃弹了两下,看这历经侵袭却美丽如常的圣器,使劲敲那狰狞的对称花纹:“要我送哪去?哦,永安?我马上去。不过祖老头,你可得信守诺言,帮我恢复正经啊。对了,我还好奇造这剑的该死家伙是个什么东西?可别骗我啊。” 没过多交流,竹环顾割裂的尸体与建筑,看那些博萨人从窗或破口探头,忍不住哼声:“爱看热闹能有什么出息?” 等他的视野消失,林一把抓裂身后的树:“弄什么?还有闲心演戏?呼…呼,真是笨到家了。” 再出现的时候竹已踏着红棕的木地板,罕见地惊讶:“网不见了?” 不,网还在,只是不能感觉到。网也会被…屏蔽?此前,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自己活着,网就会从脑海中浮现,照理说不会的呀?是发生什么了?是…这座城市还是这建筑有古怪? 把帝刃扔上深红的木桌后,竹拖来把躺椅,摇着身子哼着小调,等履行承诺的人到来。 “你好。” 苍老的声音很熟悉,把险险睡去的竹唤醒。当他睁开眼,看见位健硕的老梁人。那头发不短,胡须也长,但都很白,像纸得花白。 记得见过他的脸,是在哪里? 对视稍许后竹想起来是在历史课本上看过、看过这朝晟的唯一元老。 “先做想做的,还是先问想问的?孩子,你自己决定吧。” 竹想叫他先拿出能帮忙平复心绪的东西,却又想问清天武的秘密,嘴却说出别的好奇:“你今年多大?” “四百零七岁。” 竹走近他,摸过那耳朵、看过那瞳孔,再三确认这是标准的梁人相貌:“不可能啊,你是梁人,是人类啊,和我一样啊…梁人能活这么久吗?” “很好的问题,但我相信你心底已有答案。能让人类突破寿命桎梏的,当然是超凡的传承,继承者的传承。” 元老的手指伸进衣领,勾起绕着脖子的线,提起方黑色的小盒将之打开,露出存放其中的至暗晶石。那是一枚非常像圣岩的晶石,可其中金芒远胜圣岩的深邃,几乎迷住竹的眼: 似乎…似乎在哪看过类似的色泽?是在圣都吧,圣都那种压抑的色彩、那燃着金火的黑炬确实与这东西极为相像。 “特罗伦人的帝皇,我们的天武…而这,就是祂赐给焱王的传承,比帝刃还珍贵的遗留物。仅是窥探其中一缕,我便能苟活至今。” (二十二)回答 元老将晶石推至竹面前,示意他拿起。 “这?搞什么?”听话照做的竹并未发觉晶石有何处奇特,可稍加施力后便感到浩瀚的无尽——它恍如无底的瓶,无论施压多大的力、灌输多强的热都掀不开波澜。 “怎么又是这样…不可能!消失!给我消失!”面对浮空的晶石,竹运起本源以消灭圣痕的力量去抹除它,反给异样的存在惊怒到红脸,看见这晶石的永存不灭,晓得它过去不会消失、未来不会消失、现在亦不会消失,“和那破剑一样…该死。” “这是祂的力量。而今你是最接近真理、拥有最强本源的人,可想胜了祂还为时过早。” “真理?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本源?我的本源究竟——算了,你这老头不会说的,最后一个省了。另外少反问我,是你太拐弯抹角。这次可别绕嘴,好好给我说人话。” “这世界运转的规律就是真理,或者说真。当生命接触真,就能借领悟发挥各自的力量。” “啊?那是…我懂了,你在放屁。照你说的,随便找个聪明蛋子读几本书不就跟我一样了?” “那是认识,并非接触。真这种东西,勤于求知者不难理解,接触却不易,只看契机。那契机很随便,吃一碗饭、打了会盹、跌个跟头、爬几层楼、翻两座山、杀了什么…当然,或是被杀。只一次死亡便换来凌驾世界的本源,未尝不是幸运。” “幸运?这他妈是死霉运!”愤懑积攒太久,点燃时爆得连环。咬出脏字的竹拍碎木桌,踩住跌落的帝刃又狠狠踏几脚,“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哪像个正经人?呼,妈的,看到没有?我多容易生气,生了气就想…就想…就想一拳打烂你们的头!这要算幸运,干脆让你们一块幸运!偏生只挑我一个,就我一个人、一个人…” “看,你并没有打烂我的头,”等他捡起剑、复原木桌,元老拿过晶石再推给他,“我相信哪怕你真那样做了,也马上会让我重活过,可对?” “瞎掰什么!你们都这么自信?就觉得我一定照你们的想法做事?” “自信的不是我,也非跟着你的人,而是你自己。你仍是那个生在林海小村庄的少年,不是吗?” “你在嚼什么闲经?”竹紧抱头,直至颅裂血流才静了心重拾那晶石,“你们好可恶。这东西怎么用?” “感受它。” “感受?哪有?” “可惜了,”捋顺苍髯的元老似是在无奈,“看来祂的力量很抗拒你。” “什么?”捏住晶石的竹见他神色不对,难免有些惊慌,“这东西还挑人?” “或许是你太强。其实从圣都的事已能看出端倪,祂似乎不大喜欢你。” “祂到底是什么臭狗?” “我们梁人唤祂作天武,世人尊祂为帝皇。祂应该是最接近、甚至超越真,掌握最强本源的生命。” “行吧,我到底该怎么办?” “而今,你就多走多见,好好去生活。我们会全力搜寻圣典的下落,希望它们有帮你的可能。说实在,你的情况蛮不错。就我观察,你虽缺些负面情绪,再加之偶又较强的心理波动,但整体已与常人无异,心态远胜先前。你已做得很好,别太苛责自己,若真的那般渴求完整心境,你便问问跟随你的人。倘使她亦不知,就等世界和时间给你答案。” “呼…我算明白了,你这老头子压根从未帮我,就会使唤我当牛做马,去杀杀杀…还什么世界?啊?时间?这都是什么东西?你是瞎扯上瘾了吗?” “嗯,莫管你信不信,我只想教你克制,教你学会忍耐。另外别小看世界和时间的侵染…再怎样超凡的生命终归构筑于见闻,你也不会例外。日久天长的经历必然送给你意想以外的改变,正如从前的我。” “从前的你?这话说的,你以前还有和我相当的本源吗?” “不,不。我曾漠视一切,无所谓他人生死…什么梁人、木精、金精,我都不在乎。若死人便能成就理想、让我接触真,那他们全死完最好。可当我真正有机会触及真,我却放弃。那是时间给予我的改变啊,死去和活着的人已不知不觉间把我改变,让我选择建立朝晟,让所有朝晟庇护的生命都活得更好。” “又是瞎掰鬼嚼的东西…行了,我听不懂。” “我讲些你能懂的。你就不好奇那跟着你的人从哪来?她想做什么?她帮你的目的是什么?” “啊?她不都说过吗?” “你就相信?难道她不会撒谎?” “我感觉她比你可信,起码她真有办法。算了,按你的话说,她到底是什么人?” “孩子,我不知道。” 竹瞪圆眼看着老人走来伸手,拍响自己的头,又带上帝刃离开。片刻后,他甩醒神,穿过已给老人推开的门,走遍一间间红黑的殿廊,摸着头顶暗骂:“有病。” “确实有病。好了,你别管他,专心处理帝国的事。”看完他们的对话,葛瑞昂借网发去消息,长眉低垂,难得安神休息。 竹的事暂且告一段落。历经半多月的消磨,朝晟的军队已从博萨与瑟兰进驻帝国,更有小部分接近帝国的圣都。抵抗?怎会有抵抗。无声的帝皇利刃证明反抗是笑话,加之圣堂传开奇罗卡姆畏罪自杀的消息,帝国最后的军团祈信之子已投降了。广播帝国战败的消息的并非第二元帅圣恩,而是刚给其他军官强推上位的将军。 疲惫的嗓音穿过千万里的广播进入数亿特罗伦人的耳中,透着现实破灭的无力: “帝国的子民…帝国的军人…我们战败了…待在你们的家中…放下你们的武器…帝国战败了…待在你们的家中…放下你们的武器…” 见并无炮火轰落,还有反抗之心的士兵也慢慢缩回扣扳机的手指,等夜的风送敌人前来,和他们炮口互对着面面相觑。而当敌人放下炮口投来平静的注目后,他们才明白一切真的结束。 战争所谓的结束,不过是在沉默的黑夜里多出很多沉默的失败者而已。现在帝国境内的窗帘都紧拉着,没人敢看街上是否有朝晟人。营地里的士兵扔掉武器、解除护甲,任它们砸落堆叠,走到一旁拿眼皮挡住滑动的汗珠,嘴嚼着空气,想咕哝又怕给听见,终是无声无息。害怕吗?或许吧。但让他们害怕的并非朝晟的军队,而是一个坐实凶名的人…一个超越常理的人。 凶名之下,圣都的金光也黯淡,几乎浓缩为最纯粹的黑。而黑就是很好的掩护,那些平日不敢现身的流浪猫狗都冒出来,争相翻餐馆前没人扫的垃圾堆来找些食吃。但有人扔出瓶罐驱它们走,跟着抓带肉的骨、捏几把沾油的菜塞进黄腻的布袋走掉。之后猫狗们又回来埋头翻找,继续充饥。 “今天都没人啊,拿回来好多。快吃吧,味道应该很好,”无光黑巷里传着稚嫩的声。大男孩抠去血痂塞进嘴,把布袋摊在地上,喊来几个更小的孩子,“吃啊,等什么?” “法普顿,你还…” “我饱了,你们吃吧,”捏捏肚子,叫法普顿的大男孩安慰出声的小女孩,“看,没人打扫,我可是管饱了塞。” “他们都不敢出门了,全在传朝晟人要来…” “你听谁说的?”正使劲从脸上搓落黑泥球的法普顿很是吃惊,“朝晟人越过博萨了?不可能啊。” “可、可圣职者不会撒谎吧?刚才路过黑塔的时候,我听到——” “别信他们!他们都是骗子!别忘了,隔壁街的那伙可给他们…” “嘘。” 当法普顿的食指贴着嘴,孩子们再不吵闹,都听见那微弱而沉重的踏步与引擎声。 他走到巷口小心探头,顺着金色的直路瞥向远方,等那些声音随冰冷黑影的浮现逼近,看清冰冷的装甲车和士兵,猜测全染黑漆的装备应该隶属归来的帝皇利刃…吗?不,再等等,再等等,等他们靠近些。不,不是,他们的护甲和战车是箭簇状的,和帝国的士兵都不相同。 “朝晟?朝晟人?”嘀咕着法普顿忘记缩回去,用视线咬住正经过的军队,看得越发清楚,甚至能听见几句交谈,虽不懂其中的含义,却想起那很像以前广播里告诫人们留意并举报的语言,“瑟兰语?朝晟人说瑟兰语?” “好闷啊,”讲话的士兵突然掀开面甲,头盔跟着后翻,吓得法普顿险些缩回去。可那修长的耳与柔美的面容勾得他壮胆偷看,“嗯?你看,是特罗伦人的小孩啊。” “一惊一乍的,小屁孩没见过?”旁边的搭档试图给笑着的木精灵重戴头盔,“没个正形!这他妈在帝国!在他妈特罗伦人的首都!你露什么脸?是不怕死?” “他们都解除武装彻底投降了,”拦住炮兵后,阿尔享受着新鲜的空气,笑容从流浪儿转向路口那通天的黑金火炬,“多神圣的奇迹啊,不愧是帝皇亲建的都城啊。” 炮兵不想费口舌,在面甲里哈热气,瞅两眼四周的漆黑建筑,感觉路走得很轻,身体快要飘过天上的云:是啊,简直是做梦啊,占领敌都的殊荣本该由神盾军和传闻中的格威兰人争夺,谁成想竟是自己这种新兵来捡便宜,踩进这靠装睡掩饰惧色的怪城。脚下的路黄灿灿,乍看像金砖,质感又酷似石头,能抠一块吗?哦,命令挺严的,催大伙往这里的中央赶,真急着投胎啊。 “怂蛋的玩意…抵抗都没有。” 炮兵听得清楚,网和耳边都是这类抱怨。他们在笑话敌人,烦闷这些天的吃睡赶路,对他们而言,无人阻挡的长驱直入一开始确实痛快,但若真正未经抵抗便踏平敌境,反倒难以接受了,比白捡圣岩要更离谱。明白这点,炮兵觉得大伙贱得慌: 伏击圣徒的惨样昨天还历历可数,今个就丢到脑后。臆想的战绩再英勇有何用?自己和他们只是堆走狗屎运的软柿子,真打起来谁都碰不过。真巴不得躲了所有战事尽早回家,但战友们却爱吵嚷,不是各说各话就是自吹自擂,整得这耳朵生疼。 “好他妈烦啊,不如回去陪老婆孩子啊。” “嘿,傻蛋,别看你们现在能隔着网腻歪,真见了面,不出两天保准吵个翻天呀。” “他妈的,孩子都有了?小子,行啊你。我还没寻见看对眼的。” “从这儿找个娘们呗?嘿嘿,皮棕了点,眼睛挺灵动呀。” “少动歪心思,这东西盯得死紧,别精虫上脑干腌臜事。多背背军规,免得挨罚。” 没留意他们贫嘴的阿尔还是以拇指顶住额头,自顾自祈祷,待念完颂词后拍拍炮兵的肩:“呼,帝皇给我预感,相信很快能回林海。唉,说实话,帝国的气候真糟啊,干热的…颠簸还疲累,终于可以离开了。” 回过神的炮兵在腰间的储物盒掏着什么:“别急,你动动脑,省得僵成木头。好好想想,万一上面要留人守这破地,咱们八成中招,指不准待多久。” “真的吗?等等…你哪来的烟?”接过烟卷点燃,阿尔吞吐着云雾呛咳几声,“咯、咳,这味道和水烟差好远,还是习惯不来啊。” “从那个…什么苍焰身上搜的。这地盘比博萨大到不知哪去,怕要留不少人。想回朝晟,我看难。” “啊?这都多少天了?你还有存货?” “我可省着吸的。抽剩的都拆了重卷,才挤出这几支。” “你真节俭啊。” “那肯定。” 越想家,阿尔的耳朵越耷拉:回朝晟的机会全看军队的安排,何况那路程多漫长,如果走之前列车没通,只怕会颠簸更久。至于圣岩的传送奇迹…太奢侈了,负担不起啊。 “好吓人啊…”直到他们走远,法普顿才缩回身,心怦怦跳,“挺威风的…那是…那是异种吗?和他们讲的不像啊,很像人…很好看…” 窥视的不仅是他,总有大胆的瞳钻过窗帘合缝看着朝晟的士兵。但从黑甲反射的凶光里他们只见到胜利者的骄傲,那种姿态很符合战败的幻想,令其冷且怕。他们不想猜测往后,只是向帝皇祈祷,希望别发生坏事。 第二天,还没睡醒的阿尔给炮兵拍醒,给武器上膛后赶到圣堂。刚进去,罩在金纹黑袍里的老脸抖动皮层,那层层皱纹笑得瘆人,令阿尔都嫌弃到唾骂:“不忠者。” 沐光者打心里不欢迎朝晟的军人,可情势已定,再没有选择的权力。他热心敞开圣堂恭请士兵们进入,甚至拿生涩的瑟兰语询出阿尔这木精的身份,知道他懂特罗伦的语言,邀其翻译,为他们讲解圣堂的壁画、珍藏、钱财与艺术品。而后待在后殿余留的单间客房,方便门外的看守随时传唤。 来日的晨光如他所愿地散在敲门声里。沐光者颤巍行走,随呼喊爬上圣堂的阁楼,看到昨天那位木精还在,眼神却改善不少。 沐光者很想笑: 哦,忘了,精灵都是伪帝的信徒啊。该是刺杀奇罗卡姆的事估计传开了,这些崇拜伪帝的异种,对自己这帮迫害他们的奇罗卡姆爬上大元帅之位,又在最后欲诛其命而不能的家伙,总会有异样的同情吧。 毕竟,自己总归是明面上帝皇信徒们的最忠诚领导者。 (二十三)宁静 原本盛放礼器与珍宝的金色阁楼已搬空,成了间泛黄的办公室,干净简洁。不,在沐光者眼里,只留摆钟滴答的地方应该叫审讯室。他不在乎信徒们郑重的宝贝,只沉着脸看混血者那金色的长眉,差点忽视了另外三名穿黑色军服的朝晟人。无用介绍,沐光者已知混血者是葛瑞昂·盖里耶,其他人也定是朝晟的前行者。 “我这种无用的老家伙需要劳烦你亲自过问?” “当然。别太自谦,你知道的秘密可不比奇罗卡姆少吧?” “或许吧。” “嗯,好,我们开始。” 钟敲响,沐光者笑得皱纹波动,以至于遮去老脸的深棕。在圣堂与帝国间斡旋多年的老者明白最好的隐瞒就是坦诚,只等问话开始,便倾泻多年来对奇罗卡姆的仇恨与愤懑,借此拖延时间,实在攀不上奇罗卡姆时便略去些关键,又不全真的撒谎。 老人就这样废话很久,却不见他们拿打字机记录,连手书的纸笔亦无,明白朝晟或许真如传闻中只靠新奇的网传递消息。 “在你进入圣环殿见到奇罗卡姆之前,他就死了?” “应当是。” “哦,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也许是自杀。” 不对。 沐光者对视葛瑞昂瞳里的冰冷,以蛰伏多年的经验嗅到种古怪,却又分析不清内里的缘由,便只得随口接话。 “那盒子…哦,那圣龛装的是什么?” “是帝皇的遗留物。” “我们当然知道。但…那是什么遗留物?” 很想拿准备好的说辞应付,可敲响的钟给沐光者空前的危机感: 朝晟人好像很期待自己的回答,不对,他们是在等待,等待自己踏入埋好的陷阱。不可能,他们怎会知晓圣龛里是什么?不可能啊,禁卫军的老家伙去找圣痕了,没人晓得圣龛的事。除了他们,就只剩不知在哪里的圣灵和去寻其踪迹的圣恩晓得圣典的事,不该再有人知道啊?莫非是那天跟过去的伪帝信徒?他们怎能偷听到?但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他们。真猜不到他们连这种事都招了,这帮嘴上忠诚的家伙果然靠不住。 不,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在诈自己?冒出这想法的沐光者险些讲出谎言,但思索片刻后又决定把实情说明:“真理圣典。” “啊?圣典?不错,很老实嘛,老头子。” 说话的梁人很年少,更在坏笑。沐光者则背冒冷汗,有种逃过死难的庆幸感。 添乱的自然是小林。而葛瑞昂没有理他,缓缓追问:“如果是圣典,会是哪一本?” “我不知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从老鬼…奇罗卡姆的嘴里听过,帝皇遗留的最后一本圣典给他寻获,他说过那是武神的圣典。也是那之后,我成为他最可靠的支持者…” 本不该隐瞒,可一种忌惮令沐光者说话半真半假,隐去圣典的具体情况。说至最后,再没有能交代的话了,除去禁卫军和圣恩通消息的事,他都痛快的坦白。至于圣恩会不会被找到,而禁卫军的老头们又随他去了哪,就让这帮朝晟人去好好忙活吧。 “不错,你很诚实。你走吧,回去休息。至于你有无罪孽或功劳,还是让格威兰的军事法庭讨论吧,我们懒得管这些事情。” 钟又响,沐光者的心笼罩阴霾:这群朝晟人竟把自己扔给格威兰王国?他们想做什么? 他就在不知觉的胡思乱想中被带回栖身的小房,继续思考着不安: 格威兰人对特罗伦人的仇恨倒比朝晟人和博萨人轻不少,他们该是想自己活着,而非懒得脏手。不然,他们大可以把自己扔给博萨人,再不济也可转交瑟兰的长耳,那样的话可定惨了,还不如去死。 门刚合上,小林便把腿腾到桌面:“他竟没多撒几句谎,难得呀。” 另一军官可不怎么高兴:“哼,你小子光会废话,不知轻重。你开口的时候,他就晓得我们早明白事实情况了。” “无妨,他撒的谎多吗?”葛瑞昂自若如常,还是冷着脸。 又一位军官开口:“非常少,他的情绪只在瞒报圣典真情时慌乱过,相信他说的大部分都属实。” 那不悦的前行者也点头:“我同意。” “好,你们回去吧。这些天你们也累了,多休息。” 等他们离开,葛瑞昂的眉轻抖,竖瞳射出不满的无奈:“再遇到这种情况,没有我的示意尽量少说话。” “有必要吗?”少年只是撇过头打盹,像是瞌睡得紧,“我不适合这里,别因为他的关系就拉着我听什么机密啊,老头。” “与他无关。我有新的任务给你。圣灵与圣恩不知去向,我们需要他们的——” 他不想管特罗伦人的烂事,仗着无所顾忌的年龄躺住座椅:“那又如何?他不是万能的?让他去找多省事啊。反正没人躲得过他,用得着烦累我?” “他很忙,想休息。” “哦?” 即便他如此懒散,葛瑞昂的耐心仍旧充足:“是人总会累的,他也一样。他说他要休息,顺带学学特罗伦的语言。好了,你不用试着联络他,他现在应该躲着我们的消息。” 轻咬指甲的少年知道他没诳谎,网里确实不见朋友的讯号,更明白能屏蔽网的唯有朝晟的第二中心城市永安。 “他去干什么?” “见个人。” 知道竹在跟元老会面后,少年的腮帮子鼓得挺高:“唔,上次明明说好…唉,我还未去过,倒给他先见了面,丢人啊,气死了。” “别总当小孩子,你今年十七岁了,”葛瑞昂喝口温茶走近阁楼的窗,看着窗外的金阳嘴吐暖雾,“搜寻圣灵与圣恩的任务由你全权负责。” 少年知道不能拒绝,捏着嘴起身出门,在关门前多嘴问一句:“你呢?又要忙什么了?” 葛瑞昂回到座位上闭目端坐:“休息。” “懒猪。” 听着少年的抱怨,葛瑞昂·盖里耶的金眸睁开,展露凝重的光:“你早知道圣龛里放着的是圣典?甚至清楚是哪本圣典…元老啊,你真的无所不知吗?” 他们忙碌的日子,帝国的北境意外祥和。大多数城市已由格威兰王国的军队接管,那些负责北方防线的老兵在知道第二元帅圣恩消失后,没有任何抵抗,投降得比祈信之子还利落。 一座位于圣都以北的祥和城市里,不少醉汉聚集在酒馆,他们有老有少,身上无不弥漫发腻的酒臭,偷看着路边那些被解除武装的士兵,啜两口酒,小声嘟囔羞辱的字眼。虽愤懑,但他们知道无意义的反抗只会徒增伤亡,这些并不年轻的士兵没做错选择。 硬要说他们有错,那就是没能战胜朝晟这无法宽恕的错。 “朝晟狗…朝晟狗,朝晟的怪物,真他妈的该死呀。” 听着他们的话,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挤进门,扔些钱拿几瓶酒,小口啜饮高度的饮品,给劣质的辛辣刺出眼泪。喝不到好酒,这些叽喳的讨论自然更显聒噪:他们争吵什么?他们知道帝国的士兵曾多么英勇?他们知道帝国激怒了怎样的怪物?他们知道帝国的明天会如何?不,除去发泄不满,他们什么都不会做,更什么都不知道。 可正是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将鼓吹再现帝皇荣光的奇罗卡姆推上大元帅之位,继而盲从他的政策,任他发动清除异种的圣战,到最后四处疯咬,咬了全世界,咬到帝国给拖进了污浊的泥潭,永远爬不出来了。可笑啊,自己也曾是他们的一员,无知到可笑。 狂饮而尽后,中年人让老板再拿几瓶酒。他恨不得喝个烂醉,醉到彻底忘记一切,不去管那些没有结果的烂事。但他不能够,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从死去的大元帅手中拿走真理圣典的他必须逃亡、必须隐藏。对奇罗卡姆最后的忠诚,对帝皇最后的信仰,对帝国最后的责任迫使他继续生存、不,苟活。至少在那些潜伏的忠诚帝国者死绝前,他都要带着该死的圣典躲躲藏藏。 在圣灵借酒解闷的时候,一队朝晟的前行者已接近他所在的城镇了。他们虽是为了抓圣灵而来,却尚不清楚圣灵的方位。在与格威兰的士兵表明身份后,朝晟人直接去找他们的长官。面对说清来意的盟友,格威兰的军官自然乐意协助。对潜逃的特罗伦帝元帅,他们可没任何好感,通力合作、尽快将之抓捕是最好的选择。 运兵卡车安了喇叭,穿行城镇的街道,用蹩脚的特罗伦语宣读通告,要求所有居民脱去面纱和兜帽,协助格威兰军队调查。 这种违背特罗伦人习俗的命令已在整个北境施行。如此的傲慢无礼,他们怎么可能不生气?可一想到传闻里那疯狂的强者,他们再生气也愿意老实配合。 格威兰人也懒得尊重,他们明白尊重构建在对等的基础上,而对身为挑起斗争的战败者而言,尊重?尊重只会是胜利者奢侈又轻蔑的怜悯。 真难听的特罗伦语啊。 圣灵老实摘掉兜帽,接着买醉。但酒馆里的人可不都像他这般识时务,诅咒与叫骂愈演愈烈,直至酒吧老板出来大喊:“闭嘴吧!是我们输了!失败者没有资格讲话!” “去他的!帝皇在上,特罗伦人是打不倒的!”有些颓废的青年摔碎玻璃杯,很愤怒踏几脚,“几十年前,我们从格威兰人手里夺过多少土地?现在,我们竟然要看他们的脸色,按他们的指令生活?去他妈的!” 老板招呼门外的流浪儿过来,给他们塞点硬币,示意他们捎走玻璃渣:“闭嘴吧,要活命就闭嘴吧。另外,记得赔钱,今天可别再忘了。” “他们还是这样吗?”孩子们避过酒客,拿布袋装好垃圾,出了酒馆。 “习惯了,这些天他们总发疯,”老板托出碟剩菜,喊他们回来,“别跑了,外面全是格威兰人,过会儿走吧。” 可他的好心给酒鬼们的吵闹掩过,没让孩子们听到。 “不,他妈的!为什么我们要受这窝囊气?” “对!说的对!帝皇保佑,去他妈的格威兰狗!揍他们!扒了他们的裤子,给帝皇看看他们的烂痔疮!” 见有人敢领头发泄,醉得不那么厉害的人也放开胆子,仗着酒精的刺激大喊,把狂怒、愤懑、不满、怨恨连着勇气喷到吼声里。 “全体特罗伦居民,配合军队检查,除去面纱兜帽。重复,全体…” 喇叭声由近及远喇叭,安静了快吵翻屋顶的酒鬼。不管喝醉的还是没醉的统统闭紧嘴,等运兵车的引擎走远才敢小声嘀咕。 圣灵一言未发,知道乌合之众是闹不出花样的,他们撑死了会喝疯、停不住大叫大骂、引前来的格威兰士兵看笑话,最多再挨几脚就能清醒成功。 至于被盘查这种事,圣灵毫不担心:没做假证件,只是取代本住这里的居民,靠完美的化妆替换身份。要等风声过去,潜入格威兰,再不用担心给朝晟人逮到,除非…那头朝晟的疯狗能把自己追到世界的尽头。 “我…我、我的钱,先欠着!”那砸了杯子的青年喝太醉,习惯性地戴上兜帽趔趄出门,“先欠着,等我找份新工作…” “你可少乱说!现在哪还找得到工作?形势清朗前,我都不敢招新的服务生!” “哈哈,老板,其实也不是没有!别忘了,格威兰人好那口啊!屁股忍忍痛,来钱可快得很!” “什么?他们还搞那种东西?” “当然,要不怎么骂他们生痔疮啊!哈哈哈…” “哼,真是他妈的怪胎。对了,瑟兰的那些黑发异种可是不男不女,和他们不是绝配?” “嗝,你弄错了。喜欢搅屎的家伙有讲究啊,他们看不上那些女人外貌的东西,专门挑英俊的硬汉…嗝…再来瓶,老板!” “他妈的,你怎么晓得这般清楚?你不会也拿那根棍子搅过屎吧?” 酒馆里的人忙着争吵,忘记告诉醉醺的青年别戴兜帽。等看到两名巡逻的格威兰士兵走来,他们想说也来不及了。 “哈哈,有谁懂格威兰语?帮忙解释清楚呀?”看着气氛不对,老板大笑两声,却没得到回应,只能在格威兰士兵的注视下闭嘴,擦起柜台。 格威兰的士兵不似朝晟或特罗伦,并未穿厚重护甲。他们戴着无面甲的头盔,头盔下是短的金卷,衬得皮肤很白、五官线条很深,与特罗伦人的长相截然不同。护住胸腿的钢甲盖有黑灰条绒布,更印着规整花纹,不知有无好看以外的用途。 其中一人走近,扯掉青年的兜帽盯了好久,眼角上挑,勾起嘴微笑。另一人则吐口唾沫,满脸厌恶,连忙走出酒馆。 酒醉的青年没敢多说,给他拉走。没多久,不远的地方传来惨叫,还有哭喊和咒骂。 “他、他妈的,这、这群混蛋实在变态可耻!他们哪配称之为人?!” 老板忍不住开口,可酒馆里的人不敢应和,一时间寂静无声。 “得了,你们更没用…懦夫,全是他妈的懦夫,我也是他妈的懦夫。帝皇在上,喝吧,喝死我们吧。” 圣灵笑了,笑着结好账,走出酒馆,看着警告声里无人交谈的城,回头对还敢出声的老板嘟囔:“我们活该啊。” (二十四)转折 走到噤声的街口,圣灵任由士兵检查,给他们揪扯粘紧的胡子,歪脸吃痛,接着额头一凉,原来是印章盖了上去。看告示上语法错误的文书,这“检查无误”的字样就是格威兰人给居民的身份证明,相当富有辨识度与侮辱性。 “帝皇在上!这是何等的无礼!他们纯粹把我们当牲口啊!”抱怨者很多,反抗者却罕有。这些额头给上盖章的民众们顶多怒视士兵,而后愤懑远走。 “真是不吝褒奖,我们可是在跟贵国学习。怎么,莫非以你们的智力,还能明白这是种侮辱?”一位士兵面带讥讽,拿流利的特罗伦语挖苦。 “胡说什么?帝国的子民何时做过这种事?别拿谎言遮掩你们的——” “哦,我忘了,对你们而言,怎样侮辱非人的种族都合情合理,”士兵拿去印章,走近回嘴的人,“可在我们眼里,称你们为人类都是对我们这些人的侮辱。” 士兵握紧印章,往那人的脸猛戳,砸满红痕:“知道吗?我儿时的家庭教师是位优雅知性的金精灵。我可能是她带过最笨的孩子,总爱捣乱,从没让她省过心。但她比母亲还耐心,常用温柔纠正我的错。我把她当第二个妈妈,当成可以说悄悄话的亲人,哪怕进入中学,仍会每年去看望她。但十二年前我再不能够见她,因为她知道她的孩子们死在你们手里,她的心脏停了跳,永远睁不开眼睛。或许很多人仅仅厌恶你们如疯狗的乱咬,对你们的那套狗屁说辞没有感觉,可我却不同。你们爱说非人种低贱,说他们是人类共同的敌人,我觉得你们才是人类的毒瘤,在新时代仍拿狗屁的宗教疯子当真的没脑蠢货。滚吧,蠢货,别等我解除扳机的保险才知道逃。” 当那人捂着脸跑开,士兵还回印章,勾手指示意排队的人继续领印。 随围观者离开后,回到居所的圣灵咬紧牙,用手指穿入胸膛取出血色的圣典,在咳嗽中坐定翻看,眼底压不住那抹沮丧的无奈。他不能理解圣典,更不能引发圣典蕴藏的力量,却要应对寻圣典来的敌人。 圣灵不知道,执着他踪迹的不止敌人,还有曾经的同僚,那同样隐藏住相貌,已和从沐光者那来的两老人抵达帝国北境的圣恩。 借圣痕的提议,圣恩命亲信以密令为理由挑选一批嗅觉灵敏的猎犬藏在帝国各处。只是猎犬们忠诚的并非帝皇或帝国,而是圣恩本人。 两位老人看他的目光有难以理解的奇异色彩:若说军团已是累赘,果断抛弃尚能理解,但他为何会把原本唾手可得的帝国大权甩给别人,非要亲自搜寻圣灵可能躲藏的地方? “唔,老家伙,可别问我无用的问题。都什么时候了,如果我敢贪恋元帅的头衔,哪怕亲自向朝晟投降,也会被他们移交格威兰。比起他们,还是有可能不会毙掉我的瑟兰美人们更亲切呀。可惜他们照样会把我扔给朝晟,最后还得回归原点,不是吗?”金黑的包厢里,圣恩无聊到打盹,在指尖转着银叉解闷。 一位老者已有些不耐烦:“何时才有叛徒的消息?我们已等太久,不该再浪费时间!” “急什么?这家餐馆的主厨可技艺非凡,值得我们腾出些空闲停留享用呀。” 另一位老者声音低沉:“小子,或许当年我该采纳你父亲的建议。你确实太懒散,担不起复兴禁卫军的重任。” “叔叔,你后悔了?来不及啦,现在你们只能仰仗我,仰仗我这远比你们聪明、果敢和强大的后辈呀。” 包厢仿佛撒满火药,只要丁点火花就能引爆。打破焦灼的是作商旅打扮的中年人,推开门的他赔着笑入座:“先生,让您久等了。很遗憾,我们并没探到他的踪迹,但发现与他相关的好消息。” 商人的眼埋在浓密眉毛中,似在盘算什么,透着股狡黠,甚至有些抠门。等他摇响铃,侍者很快将餐桌摆满丰盛的食物,低头退出并将包厢反锁。 “哦?你做得很好啊。让我猜猜,肯定是他的那对宝贝儿女?你们的鼻子真敏锐,值得嘉奖呀。”圣恩停住飞转的餐叉,仰头大笑。 商人点头盛好酒,切分金黄的烤羊:“先生,您劳累奔波,务必先行品尝,容我慢慢讲。根据我们探明的消息,早在面见大元帅前,圣灵已让他的心腹送儿女来到北境。” “让他们来北境?桑托德想做什么?”嚼响酥脆的羊皮,圣恩直呼圣灵的名,眉头皱起。 款待好两位老者后,坏笑坐好的商人也开动刀叉:“当然是让他的可怜孩子投降格威兰呀。再怎么丢人,也比落入朝晟人手中好吧?” 没尝一口的老人重拍餐桌,震得另一位老人忙吞掉烤肉急切追问:“圣灵的那对儿女已落入格威兰人手里?你怎么不早说?!” “哎呀,放轻松,放轻松,”商人收起调笑的神色,严肃不少,“我也不想事情弄成这样,但很遗憾,在帝皇利刃覆灭的消息传出后,他们已给带到格威兰的军营。” “怎么办?莫非,你要我们去和格威兰人硬碰硬?”老人们的眼泛起些严厉,疤更是骇人,表明他们的不满。 “急什么?他敢来见我,自然知道应对的办法,”圣恩嚼着肉,吸吮爆在舌尖的酱汁,闭眼甩头,“好啊,真是美味。” 商人只摆手:“消消气。当然不用你们费神,尊敬的长官猜得非常正确。他的女儿虽然被特罗伦人看护着,但他的儿子跑了。” “跑了?”老人握紧拳站起,双眼难掩激动。 商人肯首:“是的,在知道父亲是让他投降后,无法接受的儿子便跑了…啧啧,多忠诚的年轻血液呀。” “位置,”吃尽盘中的肉后,圣恩抿了口酒,“年龄太大的人总是没耐性。再浪费时间,他们恐怕要生气了。” 商人捧上餐巾后掏钥匙解开门:“伦奇,西北方的城市,已让格威兰的军队接管一月多。” “我们出发?”老人们看一眼盘中未动的食物,忍着果腹的冲动,瞧向笑着擦拭嘴角的圣恩。 扔掉餐巾的圣恩走出包厢,头也不回:“还用说?走吧。 与他们有相同目的的人正乘着轰鸣的火车开向西北。原本的上等车厢已重新修缮,改装成供朝晟人使用办公室。 最中间的办公桌藏着被大量文件淹没的林思行,而今这无虑的少年只能甩着笔叹气:“格威兰人痛快啊,什么都没掖着。唉,没脑的小鬼跑得挺快,不好找呀。” “什么小鬼,”高大的夏桃端来冒热气的牛奶,轻笑,“你还没他大,岂不是小屁孩?” 林思行最烦别人提年龄的事:“收声,夏桃,你挡着我看资料了。” “小鬼头,真不长记性呀?要喊姐姐!”揪痛他的耳朵后,夏桃又轻弹那发红的脸颊,“别看了,早过饭点了,先喝些暖胃的吧。” 林思行甩开对方的手指,热奶刚咕咚下肚,却吐出舌头、脸热到通红:“烫烫烫烫!还有…你是加了多少糖?!” 办公室的其他人哈哈大笑,等着夏桃回应。可她没回答林思行的问题,只捂着嘴回到座位上翻阅文件。很快,办公室只剩纸张摩挲的声,因为在座的人都明白以圣灵的儿子逼其现身是当前最紧要的任务,懈怠不得。 被他们记挂的青年则扔下几枚钱币,从街边商店的货架拿一瓶水、一瓶超高度酒和几张手帕,将它们藏入袍后跃上街道边缘的小丘,低头钻进漆黑的树林里。 他把脱去的黑袍平摊,放上撕成长条的手帕,小心勾兑纯净水和烈酒,把配好的液体洒上发炎的伤口,满口牙咬得咯咯响,脸部的肌肉痛到扭曲,抽搐着跃动。 使劲清洗几遍,他已习惯针扎的刺疼,麻木地拿手帕包扎好,穿上黑袍。他将剩余的酒和水勾兑,全灌入喉咙,扔掉玻璃瓶,总算吐出口气,身体瘫软,压响发脆的落叶。 先前面对追来的士兵,他只能出手自保。虽然靠引发骚乱成功脱身,但身上多添好几处新伤。其实他也清楚,若非那些人想着活捉,恐怕他早给射成血窟窿了。是的,再怎么不愿意,他还是要感谢他的父亲,特罗伦帝国的元帅圣灵。 小桑托德,这本该让自己骄傲的名字,此刻却是可笑的护身符与耻辱柱。什么父亲、不,懦夫!他是懦夫!本以为那懦夫之前的临阵脱逃已打破军人骄傲的底线,可再怎么也没想到,那懦夫竟还让自己投降! 重重挥拳砸落枯树的叶,小桑托德的心怒至重跳。难道他以为生了自己、养了自己,就可主宰自己的命?替自己做选择?去他的狗屎混蛋!自己绝不是和他相同懦夫!自己是士兵,是特罗伦的男儿,是帝国的骄傲!即便死,也不会选择可耻的投降。 大口喘气的小桑托德站起身,继续逃亡,用跌撞的脚步表明心:“不会,绝不会。” 在圣灵的儿子遁逃时,格威兰的军官很自信,喊踱步的盟友坐好:“请放心休息。他再能躲也跑不了多远,要知道,我们的士兵早把伦奇周围封锁…哦,电话,稍等…有新消息,在伦奇东边的镇子发现他,虽被逃脱了,但他负了伤,相信很快就会重回我们的看管。” “希望如此。”没多言语,前行者把消息发给林思行,赶往格威兰人找寻的方向。 军官摇摇头,无法理解他们在急什么,只能通知士兵们尽量配合,早些抓住圣灵的蠢蛋儿子,早些清净,放个长假。 “狗崽子,跑什么?”抽出香烟点燃,军官走出营地,无法理解小桑托德的死脑筋,“觉得陪特罗帝国去死很自豪吗?真是举世罕见的蠢货,碍事的蠢猪。” 小桑托德确实够蠢。倘若给朝晟人抓到,还不知会经历怎样的折磨,好把圣灵引出。老实待在他们手里,免去皮肉之苦不说,还能品尝格威兰的美食,没有担惊受怕的忧虑。 但有人会感谢他的愚蠢。已来到伦奇的圣恩便是会感谢他的人。哪怕知道圣灵这硬汉的儿子对帝国与帝皇忠诚到近乎固执,圣恩还是想笑。不用隐藏的猎犬们报信,光看那些守住路口和山隘的士兵,已能确定小桑托德的结局,想从密集的包围逃脱根本是做梦,除非… 自己愿意帮帮他。 圣恩联系好附近的探子,命他们全力搜索小桑托德,不惜任何代价。 拿石块砸死吐着信子的蛇,小桑托德用军刀剖去蛇皮与内脏,叉上树枝烤熟,大口啃咬。缺少吃喝的东西不要紧,最担心的问题是流脓的伤口。此时按着连疼痛感都没有,不能再拖延治疗,得想想办法。还能怎么办?只能悄悄去最近的镇子,看有没有机会搞点消炎治疗的药。 他把脸尽量抹黑,嘴里咬两块小石头改变脸颊,修掉些头发和眉毛,用树胶粘到下巴上。小桑托德拍碎水里的倒影,点头肯定目前的装扮。除非撞见熟悉他长相的人,否则绝不会看穿这伪装。 但敌人不笨,等他潜入镇子,巡逻的士兵眼睛像秃鹰般恶狠,死盯来往的行人。又当他好不容易蒙混过去,却发现只要是药店诊所,全都有更阴冷的眼睛在暗中注视。 去医院?那是自投罗网。可按压伤口,痛苦已没剩多少,就让小桑托德的心疯狂燃烧。该怎办?总不能…硬抢吧? “跟我来。” 亲切的女声,是特罗伦的语言。 路过的家伙吓到小桑托德发颤,险些拔出刀。可他见女人并没有喊士兵,很可能不是敌人,便跟她七拐八拐,花老半天走进栋房,他忍不住开口:“你是谁?” “哼…和你一样,抵抗的特罗伦人,”女人打开立柜,将医药包扔给黑脸的男人,戴好手套,喷了些酒精,“你自己先消毒吧…忍着,现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条件。” 小桑托德脱去长袍,露出肩膀,拿棉签沾酒精,擦干净伤口,还能感到残余的触感,知道还有救。 女人拿针筒扎入,抽净伤口积攒的脓液,再拿棉签捅进去扭转,最后用酒精涂抹,以纱布覆盖。 见他没哼声,女人眨眨眼:“不错,你知道怎样忍耐。” 轻声道谢后,小桑托德问出浴室的位置,把沾满脏灰的脸洗了干净。女人给他拿来化妆的道具,帮他打扮成别样的面孔。 “你们…怎么认出我的?”做好伪装,小桑托德躺在沙发上,感觉胸口很松,喘上了那口气。 拧开暖壶,女人给他兑了杯温的水:“偷瞅那些药店又不敢进去的,不是你会是谁?” “你们听谁的命令?”当温暖的水泌过舌尖时,逃亡的年轻人觉得它比蜜饯还甜。 “圣恩元帅。” “圣恩?” 小桑托德刚松懈的警惕又暴涨。临阵脱逃的东西,怎能信任了? “哼…蠢,”女人知道他想什么,只是鄙视,“既不能正面击败朝晟,选择保留力量隐藏,图求新机会翻盘才是正途。” 想争辩什么但又说不出话,小桑托德的喉咙干涩,知道她说的对——若圣恩坚持硬拼,只能死更多的帝国军人,绝不会有其他回报。 “吃东西吗?” “不了…我想休息,不介意我睡沙发吧?” “睡吧,可别压到伤口。” 得到回复,已疲乏到极点的他再扛不住,眼皮像给磁石吸住,缓又重地合上。 而他没能看见,当他睡去的时候,女人的嘴角勾起了弧度。不是欣慰的弧度,而是嘲笑的弧度…捉住猎物的猎人特有的庆幸弧度。 (二十五)约战 一种昏沉的晃动感摇醒小桑托德的大脑。他很想动,却连弯弯手指的气力都没有,勉强张开嘴又无法出声。能感到心在跳,努力把血液泵到肢体每处,可大脑好像与肉体断去联系,不能控制运动。 没法行动,他只能拿所处的环境转移注意。狭小,非常狭小。自己几乎是被强塞进来的,仔细听,下方有清晰的排气声,还有发动机轰隆的噪音,自己应该是给藏进车辆的某个地方,是后备箱?那女人干的吗?她果真是圣恩的人?没把自己交给格威兰人,她究竟想… 车停了。咔咔的声音打开夹层,先前那女人将小桑托德从后备箱拖出,扛着他走了段不远的路程。阳光照得土地黄亮,让枯草反射金光,刺得他眯起眼。女人走上半山腰的荒田,踢走烂草,钻下废弃的地窖,把他扔上铺了薄垫的木板床,再给来者行礼,退到一旁。 “嘿,孩子…” 拉线的清响亮了昏暗的灯,帮小桑托德看清发声者的面孔。他顿时明白女人确实骗了自己,又没有完全骗自己。 圣恩站在两位黑袍老人前,摇头轻笑:“你可叫我好难找呀。” 想说什么,小桑托德只能抽动嘴皮,还是无力出声,看圣恩拎了把破椅子,笑着坐下:“想讲话?如果你有和我交谈的耐心,就眨眨眼吧,身为圣恩者,我会帮你重获行动的力量。” 见年轻人闭了眼,圣恩张开双臂,拦住想上前的老人:“别急啊。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抓你就是想看看,你那叛徒父亲是否会为了你现身——哦,你的眼神好凶啊,但我说的可有错吗?与他会面后,大元帅便无声息地死了,帝皇的圣物也消失不见,难道你想说,你的父亲才不是最该死的叛徒?” 听这番话,小桑托德的双眼瞪大,目光不单闪烁凶狠,还多了些疑惑。 圣恩笑得和气,明白忠诚的年轻人打算开口:“现在你可有讨论的兴趣?不论争辩或哭诉,我都乐意聆听啊。” 眼本是犹豫,紧接着合起、睁开。当圣恩的手触过来后,小桑托德发现全身都流着汗,那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更随汗液排空,令他重获语言的能力:“你胡说什么?” 叹口气,圣恩抽刀割开束缚他的绳索,拉着他坐正,示意两位想开口老人沉默:“你确实不知情啊。也难怪,恐怕你只知道大元帅逝世,对具体过程并不清楚吧。” 小桑托德揉起酸痛的肩膀,扭头对身边的圣恩冷笑:“狡猾的圣恩元帅,省去那些骗我的心机吧。我早听格威兰人说过,刺杀大元帅的是圣堂的老狗!而你这禁卫军的余孽和他是什么关系,还需要我多嘴解释吗?” 圣恩连忙起身拦着想教训他的老人们,背着手转回来,摇头叹气:“刺杀?呵呵,沐光者确实尝试过刺杀大元帅,毕竟他们已政见不合很多年了。可惜当他们抵达圣环殿,见到的只有早开始腐烂的尸体。至于帝皇的圣物?哈哈,也跟你那身为谋杀者的父亲消失了。” 小桑托德想笑,可这些天听见的消息在脑中闪回,让他发现圣恩可能没撒谎。父亲让亲卫带自己和妹妹去找格威兰人的时间,恰好和圣恩的说辞对得上。不,他是在撒谎。他可出自顽固的老派家族,是大元帅和禁卫军妥协的结果,屁股坐得本来就歪,必然—— “啊,至于你担忧的禁卫军?那不成问题,看啊,我身后的两位老家伙是纯正的禁卫军残党哦?”圣恩指着他们,笑呵呵坐好,“其中一位还是我的叔叔,他们是来帮我取得你父亲盗走的圣典的,对吧?” “鲁哈迈,你究竟想干什么?”两位老人走近他,将手搭在他肩上,声音很不悦,“别再耍弄你那些小心思,快用这小鬼钓出圣灵!” “你看,他们太着急了,而我真的非常不喜欢这种急躁,”被呼喊名字,圣恩并不恼,还是看着小桑托德,说得沉缓,“我不喜欢他们这种禁卫军的老家伙,他们总是看不清自己,仗着长辈的身份向我施压,弄得我这后辈非常烦,烦到我想割了他们的头,掏空后当尿壶用呀。” “鲁哈迈!你太放肆了!”祈信之力运作,两位老人的手爆发强悍力量,要将圣恩的肩膀捏成粉碎。 但他们反而感受到痛楚,更在惊讶中后退,看向反弓至断裂的指头,绷紧脸,猛地把手指掰正,抽出钢锥握紧:“鲁哈迈,你疯了?难道…” “我是大元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亲封的第二元帅,帝国第二强的圣恩者,帝国最强祈信之力的拥有者,我鲁哈迈·奎睿达怎会受你们这种禁卫军的老顽固掣肘?怎会背叛走向荣光的帝国?”圣恩站直了身,仍是背对两位老人,甚至还负着手,话语里尽是轻蔑,“来吧,老家伙们,试着用你们平凡的祈信之力杀了我,给我些久违的乐趣吧。” “自大的小鬼!你以为自己是圣痕?以为我们会怕了你?可耻的背叛者,拿死来谢罪吧!”老人们怒喊着逼近并全力刺向圣恩。 他们很快、快到小桑托德艰难地捕捉那速度,而后惊叹圣恩者那超越灵能的力量。 圣痕终于转身,两手各伸食指迎击刺来的钢锥。在钢锥与指尖接触的前一刹,强大的力量把钢锥迫至脱出老人们的手,更随紧贴的手指狠狠捅穿他们胸膛、射进地窖的砖墙。 “不、不可能!哪怕是圣痕…”看着探入胸中的手指,两位老人吐出血,面色惨白。 “怎么不可能?我很诚心地告诫过你们,我真的比你们强呀,”圣恩没有抽回手,还是开心地笑,“来,死得快些吧,千万别品尝窒息的痛苦,你们不会喜欢的啊。” “混蛋东西!即使死,我们也会带你同去!”老人们鼓足力量,从左右出拳,合击圣恩的头,却给反震开臂膀,骨头都断裂。 “无趣,你们该死了。”圣恩轻轻捏住他们的嘴,手逐渐发力,任他们挣扎还击也不动摇。 很快,小桑托德看到两老人的头爆了,而圣恩的手和衣却异常干净,没有甚至一滴的血迹,吓得呆滞:“为什么?” “哦?为什么?因为祈信之力有优劣的区别。只能强化身体的他们,怎能战胜我这拥有最强祈信之力的帝国元帅?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谈谈吧?” 嗅到血浆的腥气,小桑托德挣扎着,觉得脑子很乱。当他平复心情,已有些认同圣恩的说法,即使他的心底并不愿意相信:“为什么?” “啊?还问为什么?唉,真是的,你不太灵光啊。虽然格威兰人有礼仪的风度,朝晟人也和他的孩子无仇,让孩子向格威兰人投降没有问题,但他自己可没办法呀。与我不同,他从没和格威兰人交战,可朝晟人不会随便放过他,若没有同格威兰人交易的砝码,只要投降,他就会被送到朝晟,结局只有凄惨的死罢了。” 听着圣恩的道理,小桑托德抱住头,脸痛苦到扭曲,五官歪成小孩的涂鸦。没错,圣恩的话没错,绝对没错,但自己能怎样?自己可以不接受现实、坚信父亲的忠诚吗?不,再不愿意接受,也无法改变父亲已是叛徒的事实。 “好了,倘若你还有对帝国的忠诚,还有身为士兵的骄傲,就别在无用的自我折磨里浪费宝贵时间。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与我合作夺回帝皇的圣物,事情就还有的挽救。” 说完鼓励的话,圣恩等挣扎的年轻人选择。当他看到小桑托德的眼光不再迟疑,而是坚定到凶狠时,便肯首夸赞这帝国青年拥有的热血——愚蠢至极的忠诚。越忠诚的东西,越容易被笃信的道理欺骗、利用。连谎都不用多讲,自己只要稍加引导。便能骗得这种人老实配合。 小桑托德没有任何动摇:“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除了引出圣灵,这家伙又能做什么?不止圣恩,正在车厢内看报告的林亦嘲笑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当轰隆的火车载抵达伦奇,林忽然掀开车窗翻跃至松软的泥地,快步向不远处的格威兰兵营走去。 可紧随而来的重响与不悦的女声让他恼得咬牙:“哼,跑这么快,你不等我?” 是那叫夏桃的高大女队员跃出车门大步追上少年。林听着身后传来脚步与坏笑,终是顿足回首:“我不要你跟着!” 没有生气的夏笑容满是关切,更抬手揉捏比她矮很多的少年:“不行,你到底是小孩子啊,总闹脾气,他们不会和小孩子认真说话的,我必须跟着。” 再讨厌被唤作小孩,林也不愿反驳她。因为夏是葛瑞昂派来照顾他的人,从觉醒本源算起已有五年多,总不能惹这负责照顾生活起居的“保姆”不愉快。况且格威兰人招呼男性的风评不妙,让女性去交涉反而更好,可以避免产生尴尬。 抵达营地的他们出示证件让卫兵确认身份,而后与对接的长官见面。林瞧得出,这军官是位和善的格威兰青年,想必很好说话。但军官没注意他,仅向夏行礼邀请,让林面色阴沉。等听完夏介绍,军官才明白孩子是负责人,只得笑笑赔礼,确实想不到朝昇有如此年轻的圣恩者。 互相招呼的人再懒得说废话。林开始确认圣灵那儿子的行踪:“你们一直盯着他,见他被带走也没动手?嗯…厉害啊。” 格威兰的士兵早留意到小桑托德的鬼祟,但他们没抓住他,而是耐心等候,发现了意外收获。 “特罗伦人可不老实,”军官沏了壶茶,倒入瓷杯请他们品尝,“贵方提供过他们埋藏特务的情报,我们是有留意的,果然钓出大鱼。” “挺好喝,糖多点更好,”林点头夸赞,“你们都抓到什么?等等,让我猜猜,是圣恩?” “没错,那女人是隶属圣恩的特务。追着她的踪迹,我们发现城镇里安插有很多眼线…” 林向军官致谢,计划和盯住目标的士兵一齐行动,亲自完成艰难的任务,顺便看看第二元帅圣恩有多狡猾,去见识这家伙的本源,看能否在交战中领悟新的力量。 记得葛瑞昂曾说,这以圣恩为称号的家伙可能觉醒着不输于他的本源能力…想到这里,林勾起嘴。前行者总长的实力无须质疑,而能力不比他差的家伙会是多么有趣? 他的建议让军官直摇头:“事情交给我们的士兵就好,你不必亲自前去。” “多谢关心,但我是很强的战士,怎么能错过强大的敌人?何况有我帮忙,士兵们会更加轻松,不是吗?” 哈哈大笑的军官不再阻拦,自嘲险些忘记少年可是觉醒祈信之力的人。送二人离开后,他又沏好新的茶,慢慢处理剩余的工作。 “唉,干嘛要我们去?给附近的队员说两声,让他们去忙啊?”夏开着格威兰人提供的车,油门踩到底,全速接近目的地。 林则拨弄和朝晟车辆不同的仪表盘,捂着嘴打呵欠:“笨,圣恩那家伙…肯定会拿圣灵的儿子引他出来。” 给疲倦传染的夏摁着眼眶打盹:“会吗?那小子不是死硬的很?那种愣头青能听别人的话,去坑他的亲爹?” “哇!你好好开车呀!”见打弯的车头险些撞到过路的行人,林惊得猛掐她的脸,“死硬也要看人!对自己人可不一定。万一给人诓到,哄他老子拿圣典出来也未尝不可能…就怕圣典落到格威兰人手里,那可没法拿回来了。况且我们没给他们透过底,理亏,总之是先到先得。” 夏按平浅浅的指印,勉强止住瞌睡:“道理我懂,那俩人怎么办?是带回去,还是留给他们处理?” “无所谓,到时候看情况。”盯着膝上那透过蒙灰玻璃的光,林越来越困,便系好安全带打开车窗透气,对路边那些无人进出的商铺眯起眼,“记得喊我…嗯,如果情况不对,干脆把他俩杀了。” “行啊,”夏以戴着钢护手的拳锤上胸脯,黑袍内传出金属碰撞的响,“老久没撕过人了,不知道他们这种娇惯的玩意皮不皮实,能挨多少打?” 林知道身为前行者、觉醒本源的夏信心十足,更明白她不止身材高大这样简单,更有极致的强化能力,足以借优秀的力量与反应痛击任何敌人。但若说她的本源能够解决两位圣恩者,渐合双目的少年的回答唯有笑着睡去。 (二十六)狩猎 街上的人不大多,但肉食的香味溢出了门,诱惑着客人进入。餐台后,厨师的尖刀切割不停,整只硕大的烤牛变成了骨架。侍者推着餐车,在排成圆环的餐桌间飞跑。圣灵安了心,抚了把假胡子,感叹这家传统的餐馆生意真好。 格威兰军队接管的小镇里,特罗伦居民的生活仍然正常,好像从没有战争发生,也没有耻辱的战败,只是出门的人少了些,不如往日热闹。 圣灵挤过互相搀扶的醉汉,听他们打嗝,任肉、香料、酒精的混合臭气钻入鼻孔,并没有恶心,反闻出种亲切。记着先前交代亲信叮嘱儿子的话,他走到窗口的位置,看见张很熟悉的脸,但不是他想念的脸,是张坏笑的脸。 没有质问或转身,圣灵拉开椅子平静坐好:“鲁哈迈,你是想要什么?” “唉,真没礼貌啊。这般唤我的名,不怕他们听到?”圣恩不是很恼火,先张望邻桌,再看了眼窗外,“啊,你不问问那孩子怎样?真是无情的父亲呀。” “他还会怎样?”没戴手套的圣灵扯去条羊腿大口啃咬,活像快饿死的乞丐,“他能落在你手上,已说明太多问题。说真的,我还要感谢你让他继续活着。” 圣恩拨着刀叉咀嚼食物,小口抿酒:“和你这种人说话确实舒畅。来,先告诉我这三年你都在圣都北边的兵工厂做过什么。那些新鲜的尸体可吓了我一跳,难不成你在研究防腐的药物?哈哈哈,你总不会转职当医生了吧?” 咽下羊肉后圣灵吐出块碎骨,眉头紧皱:“别胡说了,什么新鲜的尸体?” 圣恩盯着他,棕瞳里满是期待的凶光:“哈哈,你忘了?那些资料可没烧干净啊。是什么…血?” “说正事吧。那些无聊的事情你用不着知道,我也不想回忆,让它在我肚子里烂掉吧。”说着,圣灵又扯了块肋排,横进嘴一拉,将肉全扯进了牙后,舌头一卷吞入肚中。 “你的嘴是租来的?舍不得慢些吃?”懒得和他争抢,圣恩索性擦起嘴,“好,你就当我多言了。我现在对你们的药品实验没有任何兴趣,我想要的只有你手中的真理圣典,老实拿来吧。” 圣灵抹干净脸,眼神还是平静:“说吧,我儿子在哪?” “不用紧张,跟我走,我会把他活着还给你。当然,前提是你乖乖交出圣典…”平静中藏着的锋锐杀意直戳圣恩的心。但他全然不惧,声音依旧淡然,“怕什么?害死你们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等我拿到圣典,你俩想去哪就去哪,我才管不着。” “可我们会管啊。” 不太流畅的特罗伦语进了他们耳朵。这不似特罗伦人的女声停住他们和平的对峙,同时扭过头看向发声者。是位很高很壮的女性躯体上,盯着她张笑盈盈的脸,文秀又英气,而她套着钢甲的手则搭着他们的肩,抓得有些紧。 短暂的震撼让他们忘记反应,被强悍的力量拉离座位,跟着给女人使劲掷向窗口。玻璃水晶没能拦住他们的去势,两人连同碎成渣的玻璃泼过人行道,准确砸进车道的中心线。 圣灵已最快地发动灵能护体,背部却还是体会到重物钝击的沉痛。但丰富的经验帮他压制痛的本能,从混凝土的裂片上翻身跃起,看向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的圣恩。 “停。” 洪亮的喇叭暂时喝住二人,令他们看清屋顶与窗口那些早埋伏好的士兵,和百门对得很准的单兵炮。 圣灵瞟遍四周后破口大骂:“蠢货!你长点脑子吧!给他们咬住了都没有发现!” 摁着侧颞的圣恩嘴在笑,声音却诅咒:“去他的混球,你还废什么话?记住,西南方七十公里的丛林西北北角,两洞相连的枯树下再见吧!” 没有多余的说话,二人背靠着猛跃,朝相反方向逃跑,再怎么不和他们也晓得默契协作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圣灵跃得很高,可他却感到脚踝被一只手握住,便立刻环手抱头。果然,朝晟女人扯着他甩高,抽鞭子似的把他狠狠拍上地面。巨响轰爆,水泥的碎屑乱飞,圣灵陷进了蛛网状的路面。圣恩的情况倒好不少,只是被扔到屋顶,正对着士兵的炮口,应该是没有机会跑脱。 兴奋的声让圣恩起身低头,看见一位稚气的朝晟少年挤过瞄准的士兵从窗口翻落,说着他不懂的语言:“做得好!哈哈,姐姐出手真够利落呀!” “哼,是这种躺办公室的家伙没用,”夏抹走脸颊的汗大笑着抬腿重踏,踩向笼罩在她黑影里的圣灵,“压根不经打!哈哈…” 她刚笑两声,糟糕的预感便从心头闪过。敏锐的视觉帮她察觉到危险,看到该被锤晕的家伙从地上消失。而后背炸立的汗毛让她扭身横臂扫去,撞出哐当爆响,拦住圣灵捅向她心窝的军刀,更借五指扭落他的武器,成功握紧他的手腕。冷汗直流的她又惊又恼,险些吐脏字:“妈…臭狗,你给我老实点!” 话音未落,她又抡起圣灵甩向水泥地面。这次用的力量比刚刚更大,她不信挨完这下的家伙还能搞出小动作。 “说特罗伦语!他听不懂!”落至地面的林连忙提醒,“别给他打死了!真弄死他,可要挨老头子教训了!” 夏刚准备用特罗伦的语言呵斥,却发现他又从地面消失,而那危险的气息再度出现于背后,而林的消息也从网发来:“他的本源还真简单,注意防备,背对我!向我靠近!我来对付他!” “混蛋,还敢还手?仗着我不敢杀你?好,我卸了你的手和腿!看你还能不能跑!”夏再次回身避过利刃,两手捏住圣灵的胳膊,背朝林退去,刚作势要把他的肩揪断,圣灵又是消失。 出现在女人背后的他不打算再战,而是扭头逃跑,可去路却被那少年阻拦:“老实挨着吧!中!” 众目睽睽下,少年的巴掌狠狠扇在圣灵脸上,打的结实响亮,逗得围观的士兵捧腹大笑。这种羞辱的攻击虽让圣灵面色狼狈,却不足以迫其还击。他只是尽快调动祈信之力,飞现于少年身后。这帝国的元帅毫不在乎祈信之力的消耗,发狂般使用力量,迅速跳至视野中最远的路人身后,跟着躺进更远处正行驶的车辆后座,伸刀抵住司机的侧腰,低声命车辆冲向城外。 见圣灵用本源逃跑,旁观的格威兰军官急忙打起电话。但林笑得自在,拿网给镇外的队员发了消息并祝他们行动成功,又望向举手投降的圣恩,轻笑着后退:“夏,他不好对付啊。要是老头子没说错,他绝对有强到反常的本源能力,你可当心了。” 讥讽的声音让圣恩负手转身,无视士兵的警告走到屋沿,轻轻落至地面走向二人。格威兰的士兵很想开火,却只能听着脏话向长官解释,他们刚才真的没法按动扳机。 不再轻浮的圣恩脸庞显出阴鸷的棕,笔直的目光狠厉似盯向猎物的鹰:“嘿,女人,告诉我吧,到底是要抓住你还是他,我才能从这里安稳离开?” “哦?有心情讲话啊?当然是他了,”夏挡住身后的少年,撕掉外套,军装披覆下的钢甲迎风反光,黑亮刺眼,“想碰他?你得先击倒我。我建议你还是尽快投降,免得受苦。” “蹩脚的特罗伦语,”圣恩没看她,想绕过去抓住那少年,可对方的拳重挥而来,逼他把祈信之力运用,“野蛮的女人。” “小心,别用全力。”林在网里提醒。 “哼,幸好…”夏连忙卸去大部分力,更感到已弱的拳在砸中圣恩的咫尺前停滞,接着受一股莫名的反冲、是和出力相当的反冲击退,明白敌人的确不简单,“好怪的本源,跟总长的一样讨厌…” 圣恩盯着迫飞的钢拳,摇头嘲笑:“我不愿同女人动手,你退下吧。” 夏站住身,挺胸俯视比她矮一个头的敌人,轻蔑的声可没好气:“小矮子,有心情废话,还不如求我别揍扁你那张高傲的臭脸。” 挑衅的话逗得圣恩咧嘴:“小矮子?嘿嘿,你还真是头母蛮牛啊。分明是你发育过度,长得太高!” 笑完,圣恩继续绕过她,试图接近那少年。但重臂极速袭来,他无奈运转祈信之力,将攻击阻断。他知道要是反应稍慢,恐怕后脑就会给这女人用铁肘轰开。 她的拳腿重如落雷,收手又回旋如风,总在打中圣恩的前一瞬收力刹停。看着这古怪的场景,检查武器是否故障的格威兰士兵不解挠头,不懂他们是在玩什么新奇的把戏。 “他的本源可能是抗拒?排斥?麻烦啊,别硬拼,拖着他,相对静止哦,不难吧?” 看到网里的提醒,夏恍然大悟,快步冲至圣恩的正前刹停,轻轻地拦腰抱住他,缓缓施力,把他抛向对面的房。在撞击即将发生的时候,房屋的墙壁自行开裂,让被抛飞的圣恩穿过。他两手抓住残墙,将身体缓缓停住,在房的影里轻笑,走回阳光的大道,并不掩盖嘲讽。 “妈的,真不简单啊…这臭狗。”夏握紧拳,又作俯身冲刺的姿态,听网里林的建议,决定跟他硬拖,等其他队员或格威兰人的支援赶到,或者看谁的本源先耗尽。 她再次猛冲,钢靴把水泥路踏出深坑,来势极快,是准备到敌人面前再放缓。可圣恩亦行动,他灌注灵能至双腿,同样竭力飞跃去跟她迎面对撞,更在碰撞的瞬间使出祈信之力,借这相撞的力量将其远远逼退。 受两股力量共同反冲的夏咳出口血痰,胸腔内涌出胀裂的痛,面色渐渐赤红。 圣恩瞥向受伤的女人,背负着手勾嘴嘲讽:“臭婆娘,我想我已足够绅士了,别再脏我的眼了。像你这种只懂强化身体的蛮子,没可能与我匹敌。” “没到最后,还不知失败者会是谁…”夏舔掉嘴角的血勾起指头挑衅,牙口紧咬,誓要把可恶的敌人打败,“来吧,你他妈的狗崽子。” 林提醒她当心试探,帮她大致理清圣恩本源的运作流程。每当拳脚逼近他身体的毫米之距,那强大的阻碍、不,排斥就会爆发,把本该痛殴的攻击停滞,接着反冲回去。夏明白,这本源确实棘手莫名,她没法正面对抗,必须拖延。 可圣恩没心情和她浪费时间,径直冲向少年。他自信只要把小崽子控制,就能把握生机潇洒离去。 夏不会顺他的心意。几乎是同时,她已跟住敌人的身形。但圣恩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要她来妨碍,他就会告诉她什么叫无用功。 “嗯?”看清她速度的圣恩失声,因为这速度和自身几乎相同。 相差无几的速度碰不出多少力量。夏坏笑着出手,动作是无力的迅疾,更轻柔至极。等拦腰抱住敌人,她逐渐使劲,将轻视她的家伙飞快斜抛。又是即将碰撞的前一刻,房屋的墙壁自行破裂从而让圣恩毫发无损地穿过。当他阴沉脸踹开断砖,盯住身披护甲的女人时,真正明白对手可不止势大力沉这样简单。 果断的出手、精准的判断、大胆的行动…圣恩相信哪怕在朝晟那群专战的前行者里,这女人也会是最顶尖的家伙——极短的交手,她竟思考出应对的策略。 倘若这次相遇是在数年前的战场,圣恩绝不会惧怕:面对这帮玩斩首突袭的前行者,自己的能力必然是他们的恐怖克星,这种家伙来多少也不用担忧。可如今的境地攻守易型,出手的是自己,朝晟女人只需要借助准确的反应控制力度,就能将自己死死拖延。 跑?不可能。自己的本源可没法像圣灵一般随意逃跑,哪怕用尽灵能,自己也闯不出格威兰人的控制区。至于投降!太可笑了,自己与格威兰人打了多年的仗,落进他们手中,下场可会很不好。必须拿到圣灵手里的圣典,必须有谈判的砝码,这样才能闯出好的结局。 瞪住女人的圣恩不再想多余琐事,主动握拳冲向她:大意的家伙,现在是自己最好的反击时刻! 夏等着他的拳接近才猛地撤步闪开。在士兵们眼里圣恩非常快,疾驰如迅雷,可对夏而言这速度尚在拿捏的范围。 所以格威兰的军官翘着舌头,给滑稽的画面逗笑:无论高大的特罗伦人再怎么拳脚劲出,也统统给更高大的朝晟女人轻松躲避。 (二十七)脱身 事情的转变就妙不可言。仿佛本在逗女儿玩耍的父亲唐突成了被老母亲戏耍的男孩般好笑。 再一拳,再躲闪。 圣恩又抓住空隙冲向少年的位置。明目张胆的怯战,夏怎么会惯着?她重施故技,在贴近圣恩的同时把速度控制到相近的程度,再展臂作环抱来困住敌人。如无意外,恐怕圣恩又要被甩飞老远。 圣恩没看正飞速靠近的女人,而是攥紧拳,默默等待、等待机会、等待还手机会。他知道时机已至、知道自负的大意会遗漏薄弱的防守,便以双脚狠踏去破碎立足的水泥路面,在夏接近的前一瞬刹停,弯成勾的腰令上身低俯,狠钝的拳握如钢锤,尖锥般的肘高抬过背,双膝扎如长弓,脸和脖的肌肉鼓出皮层,灵能尽出,踏出绝对快的步。他的踏步绝对疾速,疾速踏步转出迅捷的回身,迅捷回身配合向天轰出的重拳,必会结实砸中全力冲来的女人的下颚。 “啊?”夏不禁放声,因为这记上勾拳确实精准到漂亮,要全速收身后仰才能险险擦开吹乱头发的拳风。她很想止步后撤,但先前的来势太猛,且路面已给圣恩踩裂,再想把双腿杵进去也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无法将速度减慢。 “此等他妈的好机会,我怎么会放过?”圣恩笑得放肆,他那挥直的臂并未携带,而是把拳更加紧握地全力砸落重肘。敌人冲刺的力、刹停反身的力、肘部重击的力都来吧!祈信之力,把它们集中至顶点,给自己十足的把握将可恶的朝晟女人一击废掉! 来势恐怖的攻击绝对给夏危险的预感。她不能不收回双臂格挡,不能不最快又最全力去格挡。与圣恩的肘几近接触的时候,小臂的护甲发出压瘪的哀鸣,哪怕本源将力量强化到极限,手臂也不能支持,压着胸甲落下。尺骨和桡骨裂出清脆的咔嚓响,小臂呈弯折的状态挤过胸脯,把她整个人逼进土里。土渣和水泥飞溅,夏给圣恩的重肘轰烂了混凝土路,把埋藏的泥土地砸出深坑。 “咳咳…呸,呼、呼…咕,你妈的…” 忍痛掰正小臂断骨的夏翻身跃起:太大意了,没想到这家伙的反应竟不比自己差多少,还会下套偷袭,把自己揍个结实的重伤。 她扯掉变形的胸甲,待灰尘散落后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圣恩的已拎着脖子提起少年,发出胜利者独有的痛快嘲笑:“蠢婆娘,想靠蛮力阻拦我可是最无知的愚蠢行径啊。行了,我不会拦你的,快滚去找医生打石膏吧,看你生得和野牛一般壮,相信断再多的骨头也会很快恢复吧,哈哈哈哈…” 夏的脸气到血红,分泌肾上腺素压制断骨的痛,伸出拳大骂:“他妈的怂狗!我干你老娘!放了他,我们再打过!” “唉,都不会说特罗伦语了吗?”圣恩昂起眉角,很享受这种急切的狼狈,“你这种野人真是天生大脑萎缩,这样简单的陷阱都能上当。看你焦急的模样,我想这小鬼身份不简单吧?或者说他是你什么亲密的人?儿子?弟弟?不会是小情人吧?母蛮牛还喜欢吃娇嫩的新草呀,哈哈哈哈…” 颤着身,夏一拳捶地,狂喝怒吼:“操你娘!混蛋,我宰了你!” “等等,等等…”林不想听垃圾话,奋力挥手,拿特罗伦语喊回自信的圣恩,“我们该谈谈正经事吧?你可不想把我给掐断气吧。” 圣恩不再逗发疯的女人,扭回头看向少年,笑容逐渐平静:“哼,看那母蛮牛和格威兰人的表情,你的身份肯定不普通。放心吧,我不会杀你,到了这种境地,我可不想又跟朝晟人结仇。只要我能安全离开,我会放你走的。但,你究竟是什么人?朝晟的军官里应该不会有这般年轻的孩子呀?” “啊,是啊,朝晟的军官里并没有,可前行者里有啊。”林的话慢又清楚,手更触到圣恩的指头与下巴。 圣恩立刻警惕,想缩紧掐住少年脖子的手,却让一种久违的疼痛惊至失神。而这种皮肤裂开的刺痛帮他迅速看清那只拎举少年的手正增大、不,是增厚,更准确地说,应是手指的皮肤在增厚。这厚到油墨中毒的浮肿手指虽然勒得少年喘不出气,却成功减缓圣恩施加的握力,再当这娇嫩的厚皮随力量开裂,那针扎般的撕碎之痛令圣恩下意识松手,被少年轻易挣脱。 圣恩想讲话,却感到下巴很沉,更有颌关节脱臼的剧痛,难以闭合的口让声音非常含糊,且有坚硬物体抵着胸膛,头无法垂弯,只得尽力低瞟视线,终于看清身体的畸变:形似老树根的骨骼在薄至透明的皮层包裹中狂乱生长,如钢索般分生缠绕,将自己束缚,只留脸暴露在外便于呼吸、观察。 圣恩不能相信、更不能接受这该死的变化:祈信之力能排斥所有想伤害自己的事物,这种畸变不应该发生,但是为何、为何自己无法将畸变排斥?这不可能! “他、他妈的,怎么会…”再竭力尝试,圣恩的祈信之力还是无用,不能将身体的畸变停止、不能把肉体恢复正常。 林来到夏身边扶正断骨并给伤口重生。他本想夸奖几句,可抬起头只瞧见那张温红的脸,更给恼火的眼光刺到冒汗,立刻看向圣恩改口:“当然会啊。我只是帮助你的身体自由生长,并没有伤害你啊。” “该、该死的…” 圣恩如今像蔫掉的萝卜般阴沉:自己竟会栽在这小鬼的手上。这种能力不该只可用于恢复创伤吗?想不到竟然会有变相阻碍的效果。今天真是他妈的完蛋…完蛋了。 “咳,那个?你好?能先把这东西抬回去吗?谢谢。只剩圣灵…放心吧,我们的人发现他的行踪,相信会很快解决,再见。”即使给夏盯到流汗,林仍坚持同格威兰的军官讲明情况,悄悄用网通告队员们尽快拿下圣灵。除去让夏不大开心,今天他胜得十足漂亮。 待他们远去,格威兰的军车散着茶香慢吞吞地赶来。带有叉形徽章的格威兰圣恩者瞅了眼骨球,从士兵嘴里得知这就是帝国的元帅,便让士兵们抬这东西进入车厢,顺带驱散聚集的特罗伦人。等他踏入车内探视,细细瞥过那包于皮骨中的无奈面孔后,亦忍不住向帝皇祈祷,感慨朝晟人真是富有新意。 见圣恩的身体畸变到无法运动、嘴只能嘟囔模糊的语言,他猜这家伙是放弃抵抗并接受现实。相信见到这家伙惨状的格威兰人都会幸灾乐祸,这和王室的军队对峙数年的帝国元帅竟会被弄成这种丑样,实在惹人发笑。 可惜,他没听清圣恩的话。 困在骨肉中的圣恩很平静。在身体开始畸变时,帝国的元帅确实曾愤怒到慌张,但如今的心已冰冷,更开始感受增生血肉的脉动,思考祈信之力为何无法排斥它们: 自从觉醒祈信之力,成为帝国最年轻的圣恩者,自己便认为到达了极限,认为祈信之力不会再有变化。直至今日,自己才明白犯下多严重的错。 朝晟的小鬼可以把祈信之力发挥出与自己理解相悖的作用,自己的祈信之力为什么不行? 多年以来,自己只觉得自己的祈信之力是排斥伤害,只用它去排斥伤害。自己有无可能考虑不周?有无可能…祈信之力完全能排斥伤害以外的东西,只是自己从未这样想、从未这样理解,才导致自己的力量局限于排斥伤害? 是的,明白了。圣恩的思想豁然开朗。脑海里的祈信之力不再是沉寂的死水,有了流动的方向,孕育有生命的溪流。 围困他的骨肉飞射,把行驶的军车射成烂窟窿。骨刺和血浆刚爆裂的刹那,看守他的圣恩者已有动作,他虽未弄清楚情况,但已尽快迫发祈信之力,去改变空气的压力来挤扁该死的家伙。 但事实和他想的不同。应该将圣恩捏烂的强压被神秘的力量逼退,更随一只硬拳砸中他的喉咙。不能停止,给打中的格威兰圣恩者不能停止地飞出车厢,在路面滚好几圈后翻身站立,只能捂着碎掉的喉咙、嘴喷带泡的血沫,喊不出声。 随行的军车刹停,士兵们再不敢饮茶,赶快把他们的圣恩者扛进车内,拉去最近的医院治疗。其余人手则靠近侧翻的破车,见驾驶座的人扎满断骨,像个血刺猬。至于车厢里的帝国元帅,早混进惊慌的人群,消失的没有踪影。 “他妈的狗屎!”清楚状况后,负责的军官摔下话筒咒骂。接着捡起话筒报告上级,再通知朝晟的盟友,又命令全镇的士兵戒严,开始全面搜查。 先前逃脱的圣灵此时甩掉所有尾巴进入丛林。圣灵从不觉得祈信之力该是莽夫般拼杀的,身为统帅,用其保障安全才是真正的重要。正因如此,这位元帅觉醒最擅逃脱的祈信之力,成为葛瑞昂的斩首行动里唯一的幸存者。 今天这力量果然又把他拯救,帮他脱离追捕跑进丛林。 但尚未等圣灵喘息,汗毛骤然炸立,是身体的预感在警告、警告危险还在附近。于是他即刻飞身后跃,躲过从脚踩的落叶下冒出的粗硬刺藤,身体右边的树木更扭成长鞭甩来,险些将他砸扁。他闪着活过来的植物,冷汗越流越多:靠植物攻击的大都是觉醒祈信之力的木精,而除了朝晟的木精,还有谁会专注于追杀自己? 没等他有应对的策略,冰凉感贯穿了肩。疼痛尚未传达,他的右膝碰上早已等候的钢拳,大小腿被折翻到平行。疯狂的藤蔓同样生长而来绑住他的躯体,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当他吃痛仰起头,果然看见树梢里冒出的木精,眼角瞟向旁边,发现还有两朝晟男人冷眼注视,明白今次必定倒霉,只想诅咒朝晟人:该死的家伙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位置?这是不可能的呀!除非、除非…是那朝晟的小鬼!他打过自己的脸,错不了,该是那时候! 但那怎么做到的?分明没有任何感觉呀! 再想弄明白他弄过什么,圣灵也必须先处理眼前的危机。要怎样应敌?自己已被重创,就算使用祈信之力也不能逃脱。除非能动用那恐怖的圣典。但帝皇的真理圣典,怎会轻易让他借用力量?已拿到圣典多日,自己还是不明白使用那臭屁破书的方法呀! 不行、不行,必须想办法,必须跑。哪怕听不懂朝晟人在讲什么,圣灵也明白,只要落进他们手里,下场只会是死。 死?不要死,自己绝不去死呀!还要活着,还要为大元帅,为帝国…为自己的孩子活着呀! “干他妈的死吧!”当恐怖的声音波动,黑血涌出圣灵的双眼。被那声音扫过的藤蔓断成无数截、大树破成无数块,不管天空的飞鸟还是地底的昆虫,统统迎来碎裂的死亡。 三位朝晟前行者察觉危险,拼命以本源和灵能抵挡,仍无法抗拒无形的冲击。他们的身体给音波穿透、表皮剐碎、器官剁成馅,再不能站立,利落摔成一滩溅起血花的碎肉。 收束怒吼的圣灵捂头跪倒,以手划过面庞,却摸不到方才感觉的液体,更发现身体的伤口早复原完整, “呼、呼——该死的。”明白是真理圣典救了自己后,圣灵的手指钻进先前被少年打中的脸皮下,捏着一颗多出的牙,将它连着肉抓掉。圣典的力量告诉这元帅,是这带有敌人祈信之力的东西在泄露行踪。 脸部伤口溢出浓郁黑血,眨眼恢复如初,令圣灵明白圣典恩赐认知以外的力量,立刻起身赶往约好的方向,赌圣恩那臭狗也逃离——只有那样才能找回儿子。 稍后带夏赶到的林面色难堪,摸过血肉模糊的残躯,只剩一具有反应,便发动本源救活这濒死的木精,见浑身颤抖的队员眼里只剩惧怕,再无自信的勇气,便不多说,只将自身的外套帮之披上,等剩余的队员赶来帮忙。 “队长?这,这是…”夏的拳握得很紧,仍不能接受战友的死状,更当她回顾网记录的景象,已是什么也说不出,即使目睹也难以相信那种力量。 “呜…妈的,”林擦去眼角的泪珠,想大哭又忍住,想劝自己、告诉自己不能流泪,可眼泪还是活着鼻涕滴落,“死老骗子,还说圣典没可能启动,他妈的…总长,怎么办?” 葛瑞昂没有回复,而是想明白很重要的事,知道元老并不全然正确。 “别再管,让他去做,”将命令传达后,他把另一道噩耗挑明,“圣恩业已逃脱。所有人归队,他们已成为你们无法处理的麻烦。” 能处理难题的竹则走过圣都的大道,拿起街边烧烤架的羊腿大口啃咬,抽空看葛瑞昂的消息,问身后的追随者:“哈哈,我的特罗伦语说得够流畅吧?” “强者,你学的非常好,”茉亚将钱币给紧张的摊主放好,跟上他的步伐,“你见证了什么?会这样高兴?” “圣典啊,他把圣典启用了。” “强者,如果圣典被启用,现在就是去抢夺的最佳时机。当然,你必须确保圣典被完全激活,达到开启武神传承的程度。” “啊,那应该不行…”描述完所见的场景,竹蹲在路上吮着手指仰望茉亚的灰瞳,似乎在疑惑,“你说,我怎样能帮他真正激活圣典?” (二十八)改变 听完茉亚的话,竹一言不发地坐住圣环殿远眺整座圣都。黑色的路走着的人很多,而今再没兜帽藏住他们的脸和从那棕色的皮肤里透出的冷淡忧愁。不论走多远,他们总在两的圆顶建筑进出,到黑亮的石楼内做想做与该做的事。 坐在文书前工作、趴在桌上学习、拿刀叉饮食、提着布袋购物…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分不清长相的特罗伦人重复着这些行为。多少人走了又来,场景似乎没任何改变,仿佛战争没发生过,帝国没有失败,未来没有结束。 不,有没有战争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将特罗伦人的一天尽收眼底,竹如是想。屏住气的他完全静止,沉思如雕塑,全心回忆茉亚和元老的话: 祖老头的话乍听不知所云,细想之下也是放屁。他是要诱导自己失忆,变回只听话杀人的玩意?不,他没撒谎,应该也没坑害过自己…到底该不该相信他了? 而茉亚…她对自己很好,很真诚,讲得办法都有用。但她为何来帮自己?帮自己图什么?真的只为天武的惩罚,不得已而为之?真是笑话…可她人真的很好,不像骗自己,更没害过自己啊… 不然问问娜姐?听听娜姐的建议吧?不,还是别打扰她,发脾气的样给她见到可不好。小林就算了,他一个孩子懂什么?葛阿姨怎么样?他对自己很亲切,也挺照顾…不,天知道他听不听祖老头的,不行,不行。太笨了,自己真的太笨了。 多读书,多看报,多听讲…用着本源,他分身无数,试着学习知识,读了大堆文字,记住它们的含义,却还是理解不来。算了,最接近真理的自己确实是个傻瓜,更没人能搭把手帮忙。历史书鸟用没有,只会说天武并非好货;科学?反常的力量,它是真的爱莫能助。 算了,试试祖老头的建议吧。放空理智,用感官体验所有的一切,看这群讨厌的特罗伦人能否把自己改变。等他合眼起身,本源已将思维发散到极限,试着理解所看所闻。 再睁眼,回答很明了,那就是根本没有答案。 看来元老净是瞎扯。还是听茉亚的话,按捺那种急躁和施暴的冲动,用单纯的杀弄疼他,帮他激活圣典。 不过这群人倒教会自己简单的道理…管他遇上什么破事,努力活着就好。看这群家伙,哪怕给自己这随时能屠完他们的人盯住,照旧是该吃吃、该喝喝,大人的玩乐一如既往,小孩甚至还有心情上学。就算得罪自己这死神,他们还在创造或追求力量、快乐、智慧。除了想活和活更好,没有别的解释能说通他们的心态。 明白这道理,竹本已混乱的心静如水: 自己切实也想活得更好,想有完整健全的情绪,能如过去般缠着娜姐、带着小林玩耍,更会哭会笑会捉弄人,而不是成日生着怒气,要么见了人就想动手,要么笑得像个傻瓜。 他妈的,就按茉亚的话去干吧!至于那行为是否过火,自己管不着。他们能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杀人,自己怎么不行?这是他们的报应,是他们活该。好了,随感觉去做吧。 “谢谢。”他回去拍拍茉亚的肩,消失在圣都,回应葛瑞昂的求助。 在遥远的帝国北境,一片前行者与士兵不敢涉足的森林里,杀出围困的两人已碰面了。圣恩原本很自信,将祈信之力突破更高层次的他自认圣典随手可取,可等他见到正等待的家伙,敏锐的直觉却发现事情不对。圣灵好像变了个人,眼神射出杀意,浑身洋溢冷冽,这杀意不在其本身,因为活物不可能有如此肃杀的气势。这是非常糟的情况,圣恩已猜测到肯定是他走狗屎运掌握了圣典。 圣恩觉得手里的砝码轻如羽毛,认为这绝对不输、甚至更胜他的家伙不会怕他,更不可能交出圣典。 “可是你逼我过来,现在都碰头了,你又不敢出声?”讽刺暴露无遗,圣恩懒得藏住厌恶,就是瞧不起这卑鄙者。 再怎忌惮,圣恩也有底气笑开怀:“没办法啊。我怎样保证你能老实交出圣典?现在的我可没有控制你的信心。” “那又如何?鲁哈迈,是你自己来惹事的。别告诉我,现在你想重新选择?”看见圣恩的臭脸,圣灵只想笑,若不是给其逼迫着引来朝晟人,恐怕他永远不会领悟圣典的力量,“你没得选择,马上带我去吧。我不是死板的蠢货,背负狗屁圣典活着是你这种功利者不可能想象的疲累,而我再不想累下去。等我儿的安全确保后,想拿圣典做什么都随便你。至于我是逃是降还是死,早已无所谓了。” 平淡的话往往最动听。圣恩只能相信他,赌他不会食言,带他来到山坡。而听见圣恩的催促,还养伤的儿子艰难爬出地窖,见到黄昏下的父亲。 先前他幻想过此时的会面。他很想质问,抛开身份去辱骂,斥责父亲对帝国的背叛。可不管怎样努力喉头只是颤动,无法鼓出声音。 打破沉默的是巴掌。啪的一声,圣灵扇红儿子的脸:“你的蠢让圣恩利用,把帝国最后的希望送给叛徒。” 儿子看向父亲,但一掌又扇来,抽的他脑袋嗡嗡作响:“你的盲目忽视现实,看不清帝国失败的境况,只会靠死满足热血的忠诚。” 没等儿子说话,父亲的第三掌扇落,把他扇倒在地:“你的狂热辜负亲人,把爱你的人伤害。” 说完,圣灵将手伸进胸腔,扯出黑血的圣典,扔给圣恩。头脑再怎混乱,儿子也明白真相究竟如何,便愤怒扑向圣恩,却再被父亲扇开。 “懦夫!叛徒!”他只有满腔怒火,毫不在乎脸的疼痛,“你若真忠诚帝国,为何要来交换我?让我为守护帝国去死,才是真正的光荣呀!” “那你去死吧。” 冷酷的话让连要走的圣恩也感到意外。他停住脚步,听着圣灵的坦白。 儿子则捂着脸失声:“啊?” “帝国做过什么?它是生了你还是养了你?除了挑起战争,歪曲帝皇的意志,教唆青年去杀戮,你告诉我,帝国还做过什么?我知道你又想骂我怕死,我也可以告诉你,面对必败的战局,我就是怕死。因为失败的耻辱中,再光荣的死也没有意义。我更可以告诉你,身为军人与特罗伦人的责任是我对帝国最后的忠诚。即使帝国犯了再多错误,我也能靠这份忠诚无视辱骂,拿着圣典苟活。 可看到你的愚蠢和盲从,我彻底明白帝国是个他妈的东西,被朝晟人消灭是它应该品尝的恶果。今天我来救你,只是履行作为父亲的最后责任。假如你还是无法理解,还要为狗屎帝国的忠诚去死,那你就去死吧。” 圣灵没一点犹豫,一步步朝森林的方向远去。 儿子没有流泪,只是大张嘴滴落口水。没多久,他艰难爬起,朝父亲的方向追去。 “啊,该死的家伙,你看得挺明白。”观赏完这幕演出,圣恩叹息。看来帝国的元帅,不止自己一个人清醒事实。 圣典的封面触感像血浆,里面的书页都是流动的黑,什么也看不见。但稍作凝视后,就会被散发的杀意吸引,又让那恐怖驱逐。没错的,圣典应该是真家伙。啊,累了,去找格威兰人交谈条件吧,虽然他们是慢性子,但事关帝皇的圣物,怎么也会最快给自己答复。 他到达格威兰人的军营,在士兵们的注视中被押进单独的牢房。牢房是多些看守的仓库,对现在的圣恩来说,比无人的街道还容易进出。 听完他的来意,识趣的军官致电上级,更让格威兰国王第一时间知晓这消息。回电同意豁免前帝国第二元帅以交换他的真理圣典。 没和朝晟交流的格威兰人有着私心。这与他们交战的家伙主动请降,会给王室在内的全体格威兰人面上增光。 圣灵没在逃,而是准备去死。他让醒悟的儿子去找格威兰人,自己则寻找朝晟人的驻地:不论落到谁手上,总归会送还朝晟人。既如此,不如亲自见他们,当个痛快的男人。 如此决定后,他走过树林,听到鸟的叽喳,看见锹甲在枝叶间推搡、松鼠捡着坚果、鹿躲到灌木后窥视,感慨总是轻松的动物们没有生存以外的重担:或许自己不该进军校,而是听已故父母的话当生物学家,但心愿早已许错,只得放去这些牵挂,看向既定的死局。 脚步在森林与城镇间止住。 挡住他的是脸上带疤的朝晟男人。他的出现突兀又合理,因为击溃帝国的怪物终究会找上帝国的元帅圣灵。 “你是来杀我?”圣灵明白必然的结局。 “是啊,不然呢?”讲出流利的特罗伦语,他有些恼,仿佛在烦。 圣灵背起手,坦然受死:“动手吧。” 他不想看,闭眼良久才悠悠怒视:“你和自己孩子的话不是故作姿态吗?” “你听到了?”虽揣测过他的可怕,圣灵还是惊讶。他可用圣典感知过,之前方圆十数公里都不该有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否诚心反省以前犯的错误。如果你没启用那破书,我会暂时放过你…”竹又闭眼,哼哧出鼻息,“但你启用圣典,我只能这么做。你最好快些恨我,说不定我会救回你。” 古怪的气氛叫圣灵心脏狂跳:“你是说什么?圣典可不在我手上,你有必要来找我吗?” “妈的,从来没什么必要!有必要的话,你们会杀了我全家?不,不,是我明白很简单的道理才对!是的,你们只是为自己活着,我也该这样!什么朝晟、什么特罗伦、什么格威兰,你们能把我如何?我想做什么你们都不能阻止。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会听你们摆布,但现在我要为自己争取!我要拿到武神的传承,稳定这该死的情绪…没有人能拦着我,没有人。”怒容定在他的脸上,皮肤更红到冒热气,手里的钢棱亦亮出白光。 “疯子,你想表达什么?要圣典就去找圣恩!圣典不在我这里!你要的——”不知道竹在讲什么的圣灵却有种恐惧感,更当他想退开时,一种细小的刺痛蛰上身体,打断他的话,剃掉全部的皮肤。 沾血的细丝是鲜红柳絮,飘得很美,像红烟火。痛苦的嚎叫让他摇头:“你怎么懂祂的遗留物?我都不能理解的东西,你就会清楚吗?!” 竹再不多言,将宰割圣者的手法重施在圣灵身上,把血肉骨骼按层挑刮为细碎,送去痛苦、带去力量:“他妈的!你想什么?恨我,快恨我!不,你要想着杀我!杀我!快,快杀我!你这家伙怎么了?怎么把杀意忘了?他妈的,你给我想起来!快想起来啊!” 可未等骨骼碎尽,一把军刀却捅出他的胸膛:“混蛋!停手!” 是小桑托德。走出很远的他被莫名的心痛喊停,立刻追着父亲离开的方向赶来,笃定发生意外。 “该死的!都是你的错!你怎么还不想着杀我…这是你儿子吧?真他妈的愚忠!醒悟后才明白亲情的重要?迟了!看着吧,再拿不出杀意,我就等他多捅几刀后送你俩上神国!” 他没理会狂刺身躯的利刃,有条不紊做着手头的活。儿子的嘶吼不能把他阻止,只能看着父亲在被慢慢挑碎成大脑。可在大脑碎缺点瞬间,圣灵的身体已重回会完好,而先前忍耐的极度痛楚更让其心惊、想喊想逃。可看见儿子他的果断扑向敌人:“走!” 当圣灵的声音传出,飞扑的身体忽然停在半空,再发不出呐喊,唯有能动的眼球艰难看清现状:是自己的动作静滞了,儿子也一样,怎么可能? 竹抹掉胸口的血轻轻舔净,怒容更恶,像黑夜里的无声火光:“你是想死?你不怕我?不想着杀我,折磨就没用,不能激发你的潜力,我只能拿他帮你。你给我记着,这是你的错!你为什么想死?为什么不想杀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好好给我看着吧!” 回想先前读的书,他觉得别人的经验或许有用,马上又出手挑出新的絮状细丝,再次刺出痛苦的呻吟。 如今圣灵想瞪出眼球、想咬紧牙、想愤怒呐喊、想飞身锤烂这疯狗的头颅却无法动作,只得静静观赏酷刑。 是的,受刑的不是他,是他的儿子。 忍耐是没用的。失去皮肤的儿子止不住低吟。那痛苦是丝,钻出将闭将合的嘴,蔓延到父亲的心房。 “你明白吗?你明白了吗?!如果你还不能怀揣更怒更绝望的杀意,你就他妈看着自己儿子在我手里品尝死亡吧!” 怒骂在圣灵的耳中比毁灭所有的魔鬼、屠戮一切的神明更恶毒、更疯狂、更冷血…更可怕! 恨!好恨,好绝望! 圣灵想动、只想最快行动、最快停止这朝晟人的失心疯行为:但事实是自己不能做到。自己唯一能做的是继续看、继续听、继续欣赏儿子的惨状,想戳瞎自己眼睛都不能够,只得安静看着。 圣灵慢慢看着,看着他把儿子的皮肤剃除,再剐去肌肉的细丝,避开血管并保留每条丝微的静脉,存着全部神经。想咒骂,想咒骂,真想咒骂: 疯狗,你还想做什么?你还想干什么? (二十九)终结 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的皮肤、肌肉、骨骼飘成血和白的沙画,可每条神经、每根血管、每件器官完美无缺地整齐悬在空中,像是精心剖制的器官标本。若无那双瞳孔还在收缩的眼球,根本觉察不到他仍在活着。 “你还不动手?我去你的!给我想想人体最痛的神经是哪根!葛阿姨,我没问你!我在跟自己说话!而且我知道!别多嘴!我会把那根神经留到最后。圣灵!你给我看着,现在痛苦会由最不显眼的地方传递!” 蓝色电流缓慢爬过精致的神经,将痛苦清晰送给大脑。失去嘴的脸无法嘶吼;失去肢体的身无法扭曲;失去面容的头无法狰狞…但眼球中央骤缩的瞳孔证明还活的儿子体验了痛苦。父亲想颤抖,可连眨眼也做不到。恐惧?只是绝望,还有绝望的怒和怒迸发的无穷杀意! 这杀意真的无穷?不,自己还是没法运动。 儿子的眼球动不得,但骤缩的瞳孔好像在讲什么,对,是能听懂的心音,是无声的抱歉:“父亲,对不起。” 电流蹿进脑部的一根神经,那瞳孔剧烈缩放,戛然停动。面对三叉神经的极度痛楚,大脑放弃忍受,舍弃了生存,选择死亡。血管、神经和器官砸落,在地面摔成血湖。 “哇!疼,真他妈的疼!写书的人怎会知道?他是变态吗?”电了下自己后,他险些晕厥。撑着钢棱立住后,他放出烈火,把碎了的血肉掠成灰,“你到底在想什么?还生不出杀我的念头?该死的,你真是废物…恐怕令他复活再杀一次也帮不到你。不,是我太仁慈,我做得还不够狠毒!” 他能从圣灵的口和眼里看见空前的恨与杀。但这强烈的感情还是不能帮助圣灵觉醒,唤出圣典的力量:“我猜猜,你是不是还有亲人?他的父母呢?葛阿姨,帮我找找…果然,你还有别的冀望啊?她在哪里?格威兰?我知道,你别管,让我抹除他这最后的冀望!就算他真是废物,我也要杀他的儿女千百次,激发圣典的力量!” “他真疯了,”圣堂的阁楼里,葛瑞昂沉着脸下令,“全体前行者,现在立刻撤离。” 但林不想听。他踢开车门,离开队员的尸体,抢了辆经过的车,调转车头,一脚油门冲回森林:“别拦我!” “娘的!”夏同样调头,追逐失控的少年,“什么情况?总长,你说明白啊!” 知道赵无秋在虐杀圣灵后,林发了很多消息,可连一个字的回复也没有:“你疯什么了?有话跟我们说啊!” 迦罗娜也在联系。起先听说竹在休息时,她还挺欣慰,觉得他该是正常了,怎也猜不到多日的等待迎来更疯狂的心态:“是元老?不,是那女人刺激了他?她都说过些什么?” “抱歉,我不知道。”安慰着她的葛瑞昂继续观察,细心留意竹的表情,询问些学者的意见,认为若本源必然消磨理智,务必谨慎斟酌进步与否。 朝晟已乱,格威兰的士兵还慢吞吞饮着茶,到圣恩说的地窖搬走两具尸体,回营复命。 至于他们的军官?他不敢看黑血里的文字,老实听上级的指令开启储物箱,对里面的圣岩念诵电报:“仁慈的帝皇啊,无知的生命向祢祈求。请应允我威严的权柄,指引那迷途羊羔的方向。请恩赐我至高的智慧,找寻那他乡旅人的远方……他乡之旅人得知祢的尊贵。迷途之羔羊得见祢的荣耀。谨以祂的圣名,把神国的无形大门开敞——” 等冗长的诵读了结,圣岩散着金光消融,用光线条勾勒美丽的图画,吸引圣典走进虚空。当它再现时,已捧入年轻的贤者手中。 贤者身前坐着更年轻的男人,他的卷发金长,眼是祖母绿的宝石,威仪的灰金黑三色袍服掩盖不了急切:“是真的吗?” 专注凝视的贤者久未回复,似乎给圣典的黑血迷住。当他开口时,眉头皱得很高:“自然是圣典,但已被某人使用…不好!” 话音未落,圣典凌空翻飞,像给无形之手拨开。可怖的迷人黑血流出书页,冒出细长血丝,交织成黑色涡旋,吞噬了整本圣典。 国王与贤者相视无言。贤者闭上眼,当双目再启,那对瞳已散发着幽蓝的光。国王则敲铃传唤卫兵,又拿起响亮的电话,在聆听之中神色渐沉:“圣灵的女儿不见了,被…他带走。” “我知道…”眼里的光更蓝,贤者看见他的位置,目睹血腥的折磨,“真是罕见的疯子。准备吧,我必须动用奇迹手书。” 国王让卫兵进门,命令他带人搬运圣岩:“哪一页?” 贤者苦笑:“七页。” 倘若奇罗卡姆听见帝国搜寻的奇迹手书全在格威兰王国,必然会唾骂曾经出走帝国的贤者无耻又贪婪。在特罗伦人的古老传说里,每张奇迹手书都能自星空引来改变大地的奇迹,多强的圣恩者、多繁盛的种族也不可抵抗。 动用七本奇迹手书的贤者在想什么?他究竟看到怎样的恐怖? 恐怖,很恐怖,非常恐怖。起码对圣灵而言,是无可比拟的恐怖。因为应该该在格威兰人手里的小女儿出现在这里。 懵懂的女儿不知所措,看着突变的风景揉了揉眼,在想是否在做梦。当她看见多日不见的父亲,流出欣喜的泪,不再管是梦还是现实,只想扑进父亲怀里,却给一只手抓住后颈,扔上半空。 她很迷茫,觉得是在做梦:爸爸为什么张开口瞪着眼?是想喊什么吗?为什么爸爸不过来?如果这是梦,是自己的梦,为什么自己动不了?连话也说不出口?真的是梦吗? 可疼痛刺入她的感官,兄长所遭的酷刑已要在她身上重演:好痛,好痛呀,这不是梦,这不是梦…爸爸,救我,救救我… 丧心病狂?是的,竹也这么认为。 恼怒吗?是的,或许竹恼怒这作为,可这种恼怒让那颗心澎湃,让怒的感觉更清楚——是的,这种怒远超先前,拥有的情绪从未有这般强烈,很好,这很好。 于是竹的怒容改变,裂开的眼眶渐弯,牵拉的嘴角上扬:“你真他妈的没用啊!你的怒和恨在哪里?快啊,你必须想着杀我!快些吧,别压抑杀我的念头,让杀意占据你的心!如果你只是悲痛,就把相同的场景再看一遍吧!” 用不着他指点,圣灵的杀意已到极限,快能喊出来声了,真的快喊出声了。 住手!他妈的住手呀! 再想喊,圣灵还是喊不出,还是说不出,还是不能阻止该死的疯狗。漫长的等待是痛苦,他眼睁睁看着儿子受的虐待再现于女儿身上。 “恨我吗?你这废物,快些动啊!”纷飞的肉絮和骨沫预示折磨临近最高潮,他看着圣灵,怒得大笑,“你…哈哈哈哈哈…嘻嘻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你觉得我是报复你?不,不,我告诉你,我是第一次见到你的脸,我真不恨你,连你的名字都记不太清楚。我只是帮你掌握圣典,接着夺走它,拿它治愈我的心啊!” 疯子!疯子!他妈的疯子!即使无法说话、无法动作,圣灵仍用眼光射出憎恨。彻底的疯子!言语不清的疯子!杀了他!快,快杀了他! 电流爬过神经,圣灵从女儿的眼里又看到看到绝对的痛楚。不,女儿在不解、在疑惑,她在祈求父亲的帮助,她在哭啊。 恨覆盖绝望,萌生直接的念头,冲破束缚的枷锁:杀!杀杀杀杀杀杀!杀这疯狗!宰这疯狗!屠掉这疯狗呀! 终于,父亲的杀意到达极限…不能再增长的极限。当极限的杀意涌动,黑血的漩涡扭曲空间,带着圣典归来,把远超前次的力量送给圣灵,从他的脑涌入身体,充满每粒细胞,彻底碎掉束缚的限制,恢复活动的自由:“你他妈的住手啊!” 比声音快无数倍,父亲的身体裂开,流淌黑血,涌向女儿,要把她拯救。只一瞬,女儿的躯体完整了,折磨她的痛苦消失了。她看见变得很怪的父亲正伸出双臂想抱过来,忘了害怕,笑得无瑕,念出单纯的词汇:“爸爸…” 未能说完,火焚过她的小小躯体,把她化作尘埃,散在阳光里:“你慢了,已去和你儿子团聚了,嗯。” 灰飘过圣灵流动黑血的指缝,无法碰触。杀意已到了极致,连恨都没有。这是什么感觉?该怎么描述?是杀?对,只是杀。不论极致、极限、无穷,都无法形容这种杀意。但极限就是极限,假如自己的感情已是极限,该怎么描述它的增长,怎么表达它的扩张? 不可能的,擦着粉笔灰的数学老师讲过,极限就是极限,无法再变化的极限。 但自己能感觉到,心里的杀意是极限无法描述的。怎样才能最合适的概括,告诉这疯子,告诉所有人?倘若非要开口,那自己只会讲,心里的杀意是极限乘他妈的极限! 对的,代表杀戮的真理圣典感应到这思想,流淌无穷尽的黑血环绕思想的主人,与圣灵合为一体。 如今竹看见的是黑血堆成的人形流体。不,哪怕闭了视线,只站着也能感到那每滴流动黑血都写着无数的文字——杀。 好想杀,如果换别人来,兴许只瞧见其中一个字,杀意就会失控爆发,就会丧失控制,只知道厮杀。 仇人会杀掉,恩人会杀掉,朋友会杀掉,亲人会杀掉…哪怕最爱最爱,爱到心永远不想去伤害的人,也会毫不犹豫的杀。 “杀…”不知还能否算人类的圣灵用最后的意志转告他,“我杀了你啊!” 汇成圣灵的黑血散射开,凝聚最纯粹的杀意去生长。短短几秒,漫天的黑血已遮蔽天空,让远处的追赶者看不见太阳。 于是林刹停车,踉跄走向黑暗的天,却是发抖蹲倒,眼瞪得大、泪滴得很多,更拿网看过竹的视野,知道他做过的事,明白恶果即将降临。 夏把他抱进车里,踩住油门逃避黑血的天。林还在哭,透明的鼻涕垂上鞋,拉得很长很长:“迟了…太迟了…疯子,疯子…” 圣灵在天空中睁开密密麻麻的眼,看到森林里的很多昆虫,他记得昆虫是种简单的生物,它们只有简单的结构、没有情感,智慧也少的可怜,只是凭本能行动。对它们而言,仅有的智能全用于勉强的模仿,没办法做多余的思考。 这两只顶撞的甲虫也同样。看,它们在用铁钳似的颚角力,试图将对方从树枝甩掉后独占这领地。体型较小的甲虫被举起扔落。胜利者轻咬锯齿状的大颚,享用属于它的地盘。 但它的翅膀突然扇动,更向地面俯冲去追击对手。怎么回事?而那小点的甲虫也不示弱,继续战斗。不,他们与先前不同,这不是战斗,而是…搏命! 无理由的搏命,已分胜负的昆虫不该这样啊。很快,圣灵看见小甲虫被钳成两截。它滴着透明的血,颚钳仍在咬,直到大甲虫把它钳成数块才不动。 大甲虫还在飞,冲向一只撕咬老鼠尸体的松鼠,被两颗板牙一口啃碎。松鼠的眼睛染红了,找不到新目标,干脆紧咬树干扭转,径直将脖子给拧断,失去头的它双腿抽蹬,在落叶间跳着舞蹈,好美、好奇怪的杀戮舞蹈。 圣灵欣赏这种杀戮,观赏这种疯狂,知道血腥正在森林的每一角表演:绞杀、狠咬、顶撞、啃啄…或对同类,或对猎物,或对天敌…任何有意识的生命,此时都只想杀,杀到痛快干净的杀。 是啊,让它们沉醉杀戮的是遮蔽天空的黑血,也就是自己的啊。自己还在增长扩大,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笼罩帝国,笼罩特罗伦,跟着是博萨、是瑟兰、是朝晟,连大洋彼岸的戎洲和邦联也会吞噬吧。 到时候,世界会陷进杀戮,当他们的最强将搜寻到的所有屠杀后,就会把头颅捏爆,结束已无目标的疯狂。 年轻的贤者在行动。他踩住摆满内殿的圣岩,双眸幽光越蓝,七纸透明的书页浮出躯体,飘飞旋转。他的声音低沉,是在诵读,圣岩在这诵读里闪光。旁观的国王有些紧张,因为他会见证最强的奇迹毁灭圣典释放的杀戮与疯狂。 诵读倏然收束。贤者看见比圣典释放更可怖的场景…是黑血消失了。快要溢出森林上空的黑血没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天空如常的蔚蓝,森林如常的寂静。若没那压满落叶的动物残骸,贤者都觉得是目睹了虚幻。 但眼不会作假,是有人阻止圣典的威力。而除自己以外,可抗衡真理圣典的唯有晨曦城的老家伙…但还在沉睡的她没有苏醒。若说世上还有能让圣典沉默,只得那一人—— 已手握圣典的竹很失望:圣典无疑很强,但再强又怎样?面对最接近真理的自己,它只是本破书,平平无奇。它怎能帮助自己?帮助自己这凌驾于它的人平复情绪? 看着他的贤者收回七页手书,无言离去:太过低看他的可怕,也许…不,他肯定远比圣典危险。危险已不能消除。没人有这种信心,哪怕唤醒沉睡在晨曦的她也不能。 “既无法阻止,便放任他吧,”闭门前,贤者对国王说,“相比被毁灭的苦涩,疯狂算是甜美的佳肴。” (三十)新气象 当后视镜里的异象离开了天,车停在路边,夏帮林捻走鼻涕和眼泪,指了指后窗,止住他的哭声,用高大的身影呵护他走上马路,摸着他的肩,一起望无事发生的天际线,用网看见那本握在一只手里的黑血书,生出种错觉,仿佛他们是风暴卷过的荒漠上空一粒渺小的沙,只能随自然的意志飘扬,连落回地面都是奢望。 “走?” “走。” 他们找到竹在的地方,见他踩跺凝固的血,不停翻那本书,手快得像撕扯,眼瞅着急切,甚至没留意到他们,嘴碎个不停:“怎回事?干什么不行?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唔…啊?小林?你来看我了?” 傻笑半天,竹也没听见回复。想不通的朋友反应,他悄悄问葛瑞昂,才知道刚刚的事给他们看到,险些怒火攻心,忍到冒汗,借网指责:“为什么给他们看?你们故意的吗?!” 说完,他把本源运作,圣灵那渣都不剩的小女儿重现了。她揉红了眼,慢慢张望,胆怯看着他们的面孔,抬起的黑色小皮靴只是落回原地,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 朋友的眼光很陌生,刺得竹难受。这种难受该是不爽,或许是自己猜错了,他不是因为自己杀过小孩,是圣灵吗?还是那死倔的青年? 可林扯起女孩扔进了夏怀里,眼里多了份厌恶。竹慌了,想质问自己哪做错了,嘴又给粘住,不敢讲,便偷偷问葛瑞昂,知道他的队员们有伤亡,恍然大悟,就带他们来到停尸房,将两具尸体变回鲜活的人。 两位前行者撕破裹尸袋,掐了掐脸,再狠狠抽几巴掌,看到队长和抱着女孩的夏,随他们的视线寻到只在报告时见过的脸,给房间的冷气激得哆嗦,抿着嘴,不知是否该道谢。 林的眼底又添了笔异样的色彩,成了厌恶与冰冷的陌生。竹心里不好受,总归张了嘴:“小林,干嘛盯着我?我没惹你不高兴吧?” “没什么,你人挺好。”拿网告诉其他人退下,林反锁了门,再回头时,手已在颤,真正的害怕了。 竹握紧拳,尽力按捺体内燃烧的血,不去反问,让声音平和:“是我过火了…下次我不会了,信我。” “你是谁?”林深吸几口气,不再发抖。 “你说什么傻话?我是阿竹啊?我是你竹子哥,不,你老喊我笨蛋,其实我不…” “你们会顺他,我可不会…”念着该在网里说的字,林一步步走近,眼向上瞟,对视他的无措,“知道吗?在我眼里、在他们眼里、在所有人眼里你只是疯子…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整天拿了根破玩意捅捅捅,宰了人舔血还他妈傻笑的疯狗!你根本是他妈的精神病!滚回朝晟治脑子吧!别给我在这撒泼!” “他…你说什么?你怎么这样?我哪疯了?杀他们就算疯?他们不照样爱杀人?他们干得不比我过火?我教他们什么叫痛都不行?” “是啊,他们是疯子啊,你也是。” “行!我不学他们了!行吧?我不杀他们总行了吧?你去哪?” 不想再交谈了。 没看葛瑞昂的消息,林离开停尸房。感觉非常舒畅,哪怕挨罚也值了。照着暖阳,他才体会到寒意,蹭平手背扎直的汗毛,喊夏几人跟上,随便葛瑞昂在网里斥责。 葛瑞昂的斥责是有道理的,因为竹正捏着他的肩摇晃,问林的话有没有错。不用元老指点,他懂得如何回答:“你要懂得克制,倘若不能控制情绪,往后很难避免遭遇相似的事。” “葛阿姨,你是说…他说的没错?不,你们怎么这样?你们怎么能怪我?我…我…我干得全都对!我在做好事!” “你的本意没有错,但行为太过激。别失态,是真理的力量改变了你,这不全是你的错。你应该多放松,慢慢试着控制情绪,不要让愤怒支配你的心。” 葛瑞昂冷着脸宽慰,心底有种无奈,想笑的无奈。下一秒,他感到军袍湿漉漉的,低头看,见到竹趴在腿上哭。 “我…我错了…我错了也不能骂我啊…他怎么骂我…他不是开玩笑…他真的骂我…我都没有骂过他…” 哭声让葛瑞昂想起母亲去世的日子。那天是自己第一次哭,哭了很久,眼睛都肿痛。父亲安慰自己,说生命总归有结束,这是自然的规律,不必过度悲伤,但自己还是哭,哭到泪流尽、嗓子哑了才昏睡过去。那时自己已是青年,而他现在不过是孩子,孩子是最爱哭的,多哭哭就好了。 没有动作,葛瑞昂放着他哭。哭了会儿,竹坐到地上擦了眼泪,抽了两声鼻子,嘴张了又闭,半晌才说话:“葛阿姨,你的腿怎么是硬的?不像我妈…挤着好硬。” “因为我是男性,不是你认知里的母亲。” “谢谢…葛阿姨,谢谢…我走了。” “真像带小孩啊,”打开网的葛瑞昂笑了,“元老,对你而言,是孩子容易控制,还是工具更好命令?” “都不重要。看他如何恢复吧。” “相信他会考虑轻重。起码他不愿叫朋友不愉悦,拘束负面的情绪对他只有好处。” 他们在沟通,竹在歇息,枕着茉亚的腿打盹:“嗯,像妈妈…谢谢,谢谢…” “强者,你不用紧张。你知道替朋友着想,会担忧他们,在乎他们的看法。这说明你的心很正常,”茉亚拍着他的头轻声细语,像在念安眠曲,“去认识更多的朋友吧。用朋友束缚那些不好的念头,控制自己的躁动。” “这样行吗?” “理应可行。” “那…那你跟我做朋友吧?” “我们已经是了。” “谢、谢谢…圣典怎么办?你要它吗?不要的话我给祖老头了。” “朋友,留着圣典。一本圣典帮不到你的话,就去找第二本。” “啊?还有?在哪啊?” “还未到合适的日子。等那天来临,我会告诉你。” “嗯,谢了…” 在圣都的巷道深处,他睡去了。附近的流浪儿们看着他们,好奇又无声。 林重回等候的火车,听着汽笛回复消息:“你们早知道他会阻止事态?” “并非他阻止灾难,是没有灾难能阻止他。” 看着葛瑞昂的回答,林垂头大笑。是啊,没什么能阻止他。生命对立的死亡都反抗不了,随便他玩弄、践踏。 少年拉上卷帘关了台灯,盯着车厢震动的昏光,闪烁复杂: 和他相比,自己、人们、朝晟、世界、规则都渺小可笑。这…就是真理?这…就是接近真理的本源?这就是本源的真正力量?与这力量相比,什么都没用,什么都没用…什么都无意义了,什么都不美妙。爱和恨、记忆和未来、生和死、理性和情感都没有价值…没有存在的价值,更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们很忙,人们都很忙。当然,不是忙着追杀和清剿帝国的余孽,而是安排特罗伦人的命运。今天,圣都的圣环殿会决定特罗伦人的未来。这里有瑟兰的参议长,他是老迈的金精,正看着邻座那打哆嗦的博萨大公,听见他沉重的心跳,说不出劝慰的话。他知道此行只是听朝晟和格威兰的安排,没什么好紧张的。 坐在他们对面的格威兰大使也苦不堪言。他知道朝晟疯狗的情报,明白那东西的可怕。若朝晟作无理要求,他只剩回绝的想法,没有回绝的胆气。 可惊喜总在意料以外。朝晟的使者入座,仅要求把圣都以南的土地划分为二,交给瑟兰和博萨管理,当然,朝晟的军队要享有行事便宜的自由。帝国北境则由格威兰管制,朝晟不会插手,只希望双方合作,通力追捕帝国的余孽。真理圣典不可能还给格威兰,但作为补偿,格威兰可以宣称圣灵死在朝晟前行者的手中,免得他们不好处理这麻烦。 谈判结束,附加条例来了。朝晟要求给一个人建立军事组织的特权,更提议各国以“班布先生”作为他的代称。代表们不能拒绝,因为班布先生就是竹。 他选中圣都北方的废弃兵工厂,看着铲车推平的焦土,哼得兴奋: “盖!盖!盖啊盖!加把劲啊盖啊盖!挑砖搅沙太阳晒!红砖砌成小楼宅啊!加把劲啊盖啊盖!盖啊!盖!” 朝晟的士兵们则跟他至此,在荒废的城镇找到些衣不蔽体的难民。其中一些人人虽有梁人面孔,却没网的信号,更连话也讲不清,本以为拯救到同胞的士兵很失望,只分发了物资,随他们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铲车挖的大坑扎好钢筋,填了水泥,塑成堡垒般的大楼。废弃的城镇住进不少居民,渐渐车水马龙。大楼的天台上,竹双臂环抱,踩住护墙,欣赏和半年前截然不同的风景。 “很高兴吗?这样最好。”关切的女声很柔,是迦罗娜来了。 “娜姐娜姐!”竹忙摆手,招呼她过来,“小林来了吗?他半年不理我了,还没消气?” 她跳上护墙,俯瞰百米的楼,远望城镇,觉得很熟,有些像十年前丽城车站的风景:“他在搜查顽抗的特罗伦圣恩者。那工作很累,没时间回消息。” “啊…有事做好很多,哎,她的话真对啊。对了,娜姐,你想生孩子吗?” “啊?” “我看了本书,上面说混血者的染色体是紊乱的,没有生育能力。我应该能用本源改变它们,帮你当妈妈呀。” “阿竹,这大可不必。做最真实的自己就好。” “行吧,但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没机会?” “娜姐,你感觉不到?我弱了啊,我在变弱,很弱啊。” “弱?越弱你就越正常?” “祖老头是这么说的?也许吧,没准是越正常越弱。” 身为前行者,觉醒本源的迦罗娜理解不了超出想象的力量,只知道太强并不好。看,他如此的强,但代价是疯狂。倘使变弱能找回本性,就放任他弱了吧,弱成普通人也不打紧。如果到时候他们想找阿竹的麻烦,自己会全部兜着。 “想好你的楼房…不,基地的名字?” “没有。” “嗯,你是最强的前行者,不如叫这里前行之地吧。我想没人有异议。” “好呀!好名字。娜姐,这房子建好后该干什么?” “当然是住人…不,招募士兵。” “啊?招募?招募本地人?” “看你的需求。需要朝晟士兵的话,我会报告上级,调派些人手协助你。” “协助?” “当然。你总不会亲自训练新兵吧?那可不好玩。” “好,娜姐,我听你的。” “记得那支铁拳的新兵吗?我把他们调来陪你?” “好啊。” 他们在闲聊,他们的朋友在厮杀。 林让夏把特罗伦的圣恩者扔进车厢,看了眼还在血泊里抖腿的死硬分子,一脚踩碎他的颅骨,默念:“第四十七。” 半年了,这是第四十七个给自己生擒的圣恩者,杀了的…记不清了。整整半年,自己都在战、都在杀,可本源没有回应,没一丝波澜起伏。 归营的路上,夏欢笑祝贺,让林的苦瓜脸舒展不少。 或许那日圣痕的突破…不,自己是朝晟最年轻的前行者,自己理应有傲气,要凭自身达到更强的傲气。但这些天自己傲够了,不论如何去杀、如何去战,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本源还是死水。算了,既然努力没用,寻找其他出路也不可耻。圣痕能借助外物变强,自己凭什么不行? “圣恩投降了,老家伙。”不是恐吓,林的话很冷,透着真相的残酷。 钟表的秒针一顿一顿,没光的阁楼安静异常。他的语气让沐光者脊背冒汗,手不能自制地抽动。 “别想着负隅顽抗,我们对你足够客气。禁卫军的老东西在格威兰人手里只字不吐,但圣恩可痛快交代了,甚至把那本代表杀戮的真理圣典赠予格威兰。” “啊?”沐光者从座椅射起,吼得面目赤红,“给格威兰人?愚蠢的叛徒!他不知道那破书落进伪帝的狗手里会出什么事情吗?” “我骗你的,”看着他的歇斯底里瞬间消散,林笑了,“其实圣典在我们手里。” 听见这话,沐光者刚平静的心脏又狂跳,痉挛到剧痛。捂着胸口,抖出口袋里的药瓶,却给林夺去。 他扭开瓶盖,捏起老头需要的药,问得不紧不慢:“告诉我,什么是伪帝?圣都那些火炬的金芒又是什么?它们为何能给圣痕突破的力量?” 时间随钟表的滴答流逝,沐光者额头的汗珠凝聚,密如雨滴。陪同的军官提醒林该给他药了,若他死去,可问不出任何东西了。 “让他死,挖了他的大脑给刑讯专家,慢慢找他的记忆,不是更好?” 老头喘不上气了,可林还没救他的意思。他们都在等、等对方先松口。钟哐当巨响,沐光者蜷缩在地,眼白赤红,嘴唇发紫,呼吸断断续续,真无法坚持了。他看见逼近的死亡,更给那眼里的冷漠击垮:“圣…圣、堂秘、秘…” 将药片塞进他口中,林给他灌下温水,等他把话讲清。 (三十一)滋事 古老的经文抑扬顿挫,圣堂的黑晶地板在回音中降为螺旋阶梯。士兵们打开电筒,从无光的密室抬起祭坛上的黑色石箱,扛到审讯室,落到沐光者的面前。再不情愿,他也给瘆人的眼神敦促着弯腰,拨动石箱的转盘,拿着一沓很薄的草纸,甚至没有像样的封皮。与其说这是书,不如说是手稿。 手稿书写的文字是林从未见过的,第一页更有五点显眼的黑,过于引人注目:“告诉我怎么解读?另外,这标记是什么意思?” “我会写好对照表…逐字母替换,能解译成较通用的特罗伦词汇…那是历任持有者对时间的记录,每一笔意味着秘密又保存了一个千禧…”沐光者近乎虚脱,嘴唇干裂,吞起口水。 陪审的军官递过杯水,免得他渴死。写完字母的对照表后,沐光者终于给带走,背影佝偻,像斗败的公鸡。 “对了,忘记谢谢你…其实大脑要活挖才有用,蠢的老狗。” 说罢,林再懒得盯他,看自遍对照表后直接拿过古老的手稿,靠出众的记忆拼读过于晦涩的语法: 它从东边来,恐怖不能名状。它是金芒,它是征服,它是毁灭,它是死亡。 …… 黑暗吞没天,噬毁地,弥漫恐惧。抵抗皆是徒劳,集三族之力亦无用。 …… 世人祈求,真神慈爱。那大门敞开,使者从中来。我们欢呼,我们雀跃,然后见证死亡。 …… 它已至圣都,真神不能容忍,降临尘世。 …… 真神亦死,只余遗骸。它亵渎,它把神作黑色星辰,以金芒折辱其中。 …… 它驱赶兽到西岸,它分开大陆,将兽放逐。神的同盟不再,圣都沦落它之手。 …… 它带来折磨,它乐见痛苦,它命令遗忘。真神已亡,而伪帝当道。 …… 谨以此警醒后世,莫沉醉虚幻的繁华,把真实的历史遗忘。 告知葛瑞昂内容后,林没等别人校对,回房休息。 不长的文字有夸张的信息。五千年前,大地最昌盛的政权是以圣都为中心的神国,领土涵盖格威兰、特罗伦、瑟兰甚至远在海岸以西的的戎洲,将人类、兽族、精灵都笼罩于真神的光芒下。 但神之国度被可怕的敌人肢解。手稿的书写者不敢记录它的名,只说它毁灭了真神,更把真神制成古怪的战利品,甚至将兽族盘踞的领土从大地分离,形成西海的戎洲。可怕…何等可怕的力量,而拥有这力量的,除了祂还会是谁? 梁人遗忘的天武…世界信奉的帝皇…竟然是弑神自封的篡位者。但手稿并未描述真神究竟是何物,或许这在书写者的时代是众所周知的常识?该死的,怎就偏不写明白了? 想知道,林非常想知道。但世上恐怕没有其他类似的记载,如果有,世人也不会在帝皇消失的千年后仍将祂信奉—— 不对,不对,自己怎么不信?自己是梁人,梁人,朝晟的梁人,朝晟的梁人如今都不信天武?从何时开始,到底是什么时代?是朝晟建立前的梁国吗?不会的,那焱王可是持有祂圣物的继承者。何况现今的朝晟仍有诸多木精信祂… 只能是朝晟建立后!朝晟建立后,有人想叫寿命更短、更易遗忘的梁人抛弃信仰,忘了祂的影响。能让当年的朝晟全力执行这命令的,必然是朝晟的建立者,朝晟最伟大的元老… 他知道什么?他为何这样做? 无数的问题催着林爬起床,想飞奔永安质问那坏老头知道什么,但又是忍住:那老头行踪不定,之前听葛瑞昂说过他也仅面见过一次而已,想来他们虽有联系,但通信的主动权肯定不在葛瑞昂…自己没机会见他,更不能找他说话。不过还有别的门路可以了解那老头… 林打开网找出久未联系的朋友,想通讯又抱住头,眼飙射不甘。求知欲最终压下尊严,令他问候不想理会的朋友,去了解元老的情况…还得装出副若无其事又有点好奇的语气。 有收获,意想不到的收获。 只要耐心充足加之不吝时间,收获总会有的。瑟兰与博萨公国今年的收获不少,物资与劳工从特罗伦最繁华的工业腹地运出,送达两国被战火摧毁的城镇,加快重建的进程。 至于补偿和工资?前来务工的特罗伦人只能恰好吃饱。瑟兰与博萨认同朝晟的安排,特罗伦人的帝国作的恶,当然该由特罗伦人偿还。 到博萨的特罗伦人很糟。十数年的战火,博萨公国大多数城市都遭受严重破坏,清除废墟、重打地基、搬运材料…哪一项都是艰巨的挑战。就算劳工众多、设施齐全,多数特罗伦人仍然遭不住博萨湿热的气候。再加上每日不休的工作,闲暇时才能吃饭喝水,如厕都要挤时间。那铁板拼搭的厕所恶臭扑鼻,脏的反胃,进去的人也挤不出多少存货,因为他们根本吃不饱,肉眼可见的变瘦、变黑。 “妈的…”擦掉汗,一位中年人正把砖撂进推车。这张晒黑脸虽干枯到不似人样,但还能认出这是圣灵曾说过话的酒吧老板的面容。 被强迫务工的老板瞥了眼巡逻的博萨人,捏紧砖头,想砸他们的头泄火,又给那反光的武器压抑住愤怒,知道那不善的眼神证明他们很舍得按下扳机,“交了罚款还得受罪,真他妈的混蛋…” “别抱怨了,快开饭了,先准备吧。”旁边的工友提醒他继续搬砖铲沙。 重铃敲响,短暂的用餐时间到了。务工者扔下手头的活计,赶死般冲到派餐点排队,领着今日的食物——带盐的烂面条。 “难吃…真他妈难吃…”这样说着,曾经的酒吧老板却吞得捉急。在累到眩晕的人嘴里,焦糊的寡盐烂面比掺满香料的烤羊还鲜美。 吃饱后,他拿变灰的白毛巾擦把脸,顶着汗臭回去干活。可博萨人还在呵斥,语气明显在辱骂,他不想听,但见到不少工友的脸上全是怨与怒,知道他们多当过兵,瞧不起曾在帝国大军前夹尾巴逃跑的博萨人。确实,倘若没有朝晟的帮助,他们的大公恐怕都要带上美丽的情妇到圣都扮小丑取乐民众了。可事实是博萨人正骑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真他妈的逗人发笑。 忍耐、忍耐…忍耐是漫长的。当漫长的忍耐磨损,爆发便会到来。在瑟兰的特罗伦人好不到哪去。他们要么清理焚毁的林地,要么搭建不懂的木房,最惨的还要到边境重建给圣徒焚毁的要塞和城市,做最繁重的工作,几乎看不到归国的希望。 瑟兰的粮食很充足,可精灵记着仇,不会给这些人饱腹以外的哪怕一粒米——特罗伦人的劳作让瑟兰的焦土渐渐恢复,而劳累就是精灵给他们的报酬。累与仇视让被鄙视折磨的特罗伦人更怒,他们从未如此坚信奇罗卡姆的说辞,笃信所有异种都该死。 给盟友的恩惠不少,朝晟的收获只会更多。追捕帝国余孽的同时,特罗伦人各行业最知名的学者们随同他们研究的心血全运入朝晟,圣都的财富与圣物也照单全收。 可大部分的朝晟士兵无所事事。只得少数人陪前行者处理顽固分子,其他人都是驻扎,静候佳音。虽有自由活动的假期,但在网的记录下他们只能遵守纪律,眼看别人放纵。是的,经常有格威兰的士兵闲逛,搂抱穿着暴露的女人买醉,朝晟的青年只能看着,顶多斥责他们不要脸。 或许只有一支铁拳的新兵没这种烦恼,他们正忙着把特罗伦的青年训练成士兵、服从他们命令的士兵。 “开火!好,无人脱靶!今晚加餐!结束,散队!”特罗伦人老实回宿休息。半年的训练帮他们和负责的朝晟士兵建立了微妙的关系。 这群青年在知道士兵们曾参与圣徒的歼灭战后,几乎吓到癞屎;刚捱过训练,又被告知此地的统领者是谁,心已感到麻木,索性靠无休止的锻炼去服从、去忘记恐慌。 训练后,他们还得被强制学习,听有相同信仰的木精讲解奇罗卡姆对帝皇典籍的歪曲,观赏帝国士兵暴行的相片录影,在朝晟士兵的监督下书写反省,承认错误。 这并非竹的安排,而是茉亚的计划。茉亚告诉竹,麻木无法消除恐惧与惊慌,只是将它们掩藏,只要强迫他们认错,再让他们不断重温犯过的错,他们的麻木很快会变成羞耻和恼怒,对欺骗他们的帝国的恼怒。 竹听不太懂,只认为她说得好——让他们好好反省、乖乖听话,便不用杀他们了,省得朋友们觉得自己有病。 训练完,士兵们得以休息。炮兵则吃撑肚子,有心和临铺的搭档唠嗑:“阿尔。” “怎么?”阿尔在打理头发,“要借钱吗?集市的小玩意还没买够?” “不,你记着中午遇到的那群格威兰人不?” “啊,怎么?” “他们真好那口?” “啧,可别说了,真恶心。他们还朝我看,弄得我想吐。” “妈的,真没见过这种。等下,你们木精可都像娘们,有没遇过好这口的人找你?” 短暂的无声后,阿尔锁住他的脖子,管他怎么求饶也不松:“脑壳里填满垃圾的家伙!你给我去死吧!” 炮兵使劲掰展他的肘,咳着飞沫喘气:“唔,锁我喉是吧?你晚上睡觉最好穿裤子。” 对门的宿舍传出嬉笑声:“两活宝又相亲相爱啦?走后门的吗?好刺激啊!” 没废话,炮兵把啤酒瓶扔进对门,掐着阿尔的长耳朵叫骂:“去你妈的,敢骂老子撅腚?好,有种过来,看老子怎么爆了你的米缸!” 大楼里,笑声此起彼伏。 有人笑就有人哭。时间走得很快,赔偿变得更多,帝国的议会在由奇罗卡姆解散的多年以后重组于战胜国的支持中,按它们的苛刻条款全力赔偿。但持续一年的低报酬劳务和供给战胜国的物资,让帝国的物价飞涨。没有存款,报酬压低,粮食却贵了近五倍,特罗伦人的生活压力超过战时的任何一年,抗议的游行总归爆发了,一浪接一浪,掀得北境没了安宁,连格威兰的士兵都不敢找娼妓消遣了。 同为特罗伦人的官员打开窗户,看市政厅围墙外示威的同胞,呵斥秘书关门后低声咒骂:“闹什么?你们捣什么乱?真要闹,去格威兰人的兵营啊!傻子!蠢猪!来我这里吵,有用吗?有用吗?!” 他知道给格威兰接管的区域算不上倒霉,顶多有士兵搞些变态的事情,或是喝醉赖账,伤到路人罢了。看看圣都以南的地方吧,早让瑟兰与博萨榨掉最后一滴油水: 听南边的朋友说,现在平民每顿都吃不上肉,仍在沉默中忍受压迫。是他们更能忍耐?还是他们天性温顺? 拨着电话的官员非常清楚事实的真相——是朝晟的军队叫他们听话,不,是那怪物吓得他们闭嘴。 愤怒的呐喊越吼越响,他又探头瞄几眼,发现抗议的人群果然越聚越多。再拨打电话,他诚心请求格威兰派人平息事态,但答复永远是不耐烦的词语——等待。 官员汗流浃背,棕白的头发更白,棕脸的皱纹更深,知道若还等下去,便会被失控的示威者送去觐见帝皇了。 悦耳的电话铃简直是天籁。他抓起最后的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是…是…什、什么?好,好。相信我们,我们会处理好后续的事,包括安抚民众和支付费用…” 挂断电话,他的身体瘫满座椅,连汗都没力气抹掉。 格威兰人不想出面,只提供替代方案。他当然是同意又感谢,等那怪物的手下镇压还不清楚事态严重性的同胞。 早些时候,阿尔套上护甲启动圣岩,拿好武器背上弹药,跟大家集结在演练场后翻进卡车,瞅着还在站队的特罗伦青年,倦意卡在喉咙里,打不出难受的哈欠:“出什么事了?” 炮兵点燃烟往他嘴里塞:“给我叼好啊,现在都按根卖的。再说这几天快他妈闷死了,有事干你还不乐意了?” “闭嘴吧…”见训练时胆小的青年们钻进车厢,阿尔开始祈祷,“我们还会做什么?只是杀戮罢了…” 听他轻声歌唱的祷文,伙伴们安静了。是啊,他们不就是去杀人?管他杀的是谁,总归要流血,流很多血。 车队像平射的曳光弹,在公路划出浩荡的黑线,抵达躁动的城市。 市政厅的围墙外,领头的是没剩几根白发的老人,他举着牌子,快挤过警戒线:“格威兰的畜生连我的小孙女都没放过!帝皇啊!祢看看吧!他们不配享有祢的怜爱呀!惩罚他们、惩罚他们吧!” 喊话的不只是他。一位青年红着眼冲上前,推开老人,脸扯得扭曲,在身后人的指责和推搡中朝天嘶吼,让整条街都安静了刹那:“他妈的!他们是不尊帝皇的混蛋啊!他们竟然搞我的屁股啊!还叫来好多人一起啊!他妈的!他们就该死啊!你们不也是特罗伦人吗?你们怎么不说话?你们怎么不给我说法?你们出声呀!” 人们想笑,可笑又憋回去,憋成怒,憋成愤懑,憋成耻辱,传染进所有不聋的耳朵里。等他们的脑反应过来,耻辱的怒同步了,吼和冲撞齐整了,怨恨震天响:“说法!我们要说法!给我们说法!” (三十二)智慧 为什么愤怒在同步?因为受过罪的不止一人。给吃白食得商贩很多,身体遭受侮辱的男女也不少,挨过拳脚的更数不胜数。他们听闻别人丑事时那不自知的笑会带来眼泪,在那笑的眼泪里照见镜子,看见另一个自己。 见安插的警戒线已凸成快崩断的弧,安保的护卫开始溜之大吉,更不乏加入示威队伍的人。他们亦开始控诉曾经目睹的丑行,交流各自的见闻,无不惊叹格威兰人丰富的娱乐花样。 而他们要保护的官员还在办公室等待,盯着电话却不敢打,手指抓紧头发:“该死的格威兰人在哪?一帮忤逆帝皇的混蛋!你们是真的死绝了?等、等、等…再不来人帮忙,等我死了,你们还上哪找人帮忙遮丑!” 形势失控前,装甲车的舱盖掀开了。同为特罗伦人的青年嘴对喇叭,响度推到最高:“所有人,停止活动,回你们的家。” 趁示威者安静的时候,戴轻甲与钢盔的士兵端起机枪。他们步伐统一,很快包围示威的队伍,枪口瞄得准,可钢盔的阴影下残留了几分犹豫。竹看见了,有些不高兴,告诉朝晟的士兵指挥他们开装甲车过去,仍喊着老话:“所有人,停止活动,回你们的家。” 重复的冷漠点燃了枪口沉默的愤怒。人们看清了,喊话的、举枪的也是特罗伦人。愤怒烧得更旺,把喇叭也盖过,当第一个人脱了鞋砸向他们的脸,谩骂成了浪潮,遮住恐惧、担忧,汹涌着嘶吼:“你们竟然给格威兰当狗?你们还算特罗伦人、还配称之为帝国的子民吗?!” 脸上挨了发臭鸡蛋的青年士兵坚持喊话,看着同胞们靠近,任他们握住枪管抢夺也不动。等候命令,等候命令吧…可即便命令下达,就能动手?就能扣紧扳机,撕裂同胞的身体吗?不能,不能啊… “妈的,等什么?”看到他们的软弱,竹胸里生出团火,想从市政厅的圆顶跳下去扇烂他们的脸,叫他们开枪把这火泄空,“呼…警告他们!这些人再不听话,就让他们给我杀!杀!” 等朝晟士兵连忙转达命令,特罗伦的青年忙调大喇叭,吼到眼白蹦出血纹:“你们有十秒钟的时间停止过激行为。抱头趴下,最后重复,抱头趴下。” 若愤怒的心失控,再怎严厉的命令都不会用。而这失控的抗议全给竹听到,他的手指按裂石质圆顶,愈发想跳下去动手,抓烂这群人的臭口:算了,忍耐,忍耐,看他们如何应付吧。 “必须交出格威兰的凶手!处死他们!绞死他们!拖他们去喂狗!” “十。” “他们成日来拿东西,没给过一次钱!他们都是小偷,都是小偷!赔偿!赔偿我的损失!” “九。” “格威兰狗霸占我的房子!让他们从我的家中滚出去!” “八。” “叫那群混蛋远离学校!不准伤害孩子!” “七。” “我的丈夫被压去务工!他都交过罚金了!你们承诺过会免去劳务的!这是你们的承诺啊!” “六。” “我的腿!他们打断我四根肋骨,还踹了我一脚!我连男人也当不成了!他们、他们还抓我的妻子去军营啊!” 好烦,不想听了。 竹掐起指头,默念:“五,四,三,二…” “一,”特罗伦的青年听见心心念的命令,打了个冷颤,手指下意识发力,“开火。” 口径半寸的弹头发射了,为孙女哭诉的老人闭嘴了,捂着屁股嘶喊的青年收声了。枪响比一屋踏动的缝纫机还规律,再迟钝的示威者也有反应了,他们的哭泣阴沉了天空,却没能松开一根扣紧扳机的手指。 但血没有流。 “他妈的,你们弄什么?演戏的吗?”见他们枪口朝上,竹高高跃起,砸落地面。怒让他忘了本源,腿碎了一瞬,勉强撑住膝站直,气得龇牙咧嘴,“妈的!为什么不动手?你们听不懂话?特罗伦语都听不见?给我记住,哪怕你们统统违抗我,我他妈也不在乎!” 走进人群的竹重臂横扫,把身边的示威者拦腰分成两截。激飞的血肉令一些人慌张跑向外围,却又给枪口逼退,只能调头冲往一个方向——踩过猩红的尸体、踏扁喊痛的嘴、接近猩红的中央。他们摸不清状况,只是推进、推进,然后给扫断到砸落满地,撑着双臂哭喊却又给后来者踩踏,碎得彻底。 惊呆的官员看着同胞被蚕食,成为尸体、成为洒红公路的血:怎么回事?事态不该回归掌控吗?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他关好窗户捏住嘴,贴紧玻璃想喊却不敢出声,使劲吸气,直到脸褪成尸体般的惨白。很快已看不到站直的人,二十米宽的大道只有血,还有些人抽拉着半截身子呻吟,那些无光的瞳孔缩张着痛,映照鲜红。不,鲜红的末端还剩一人,已和衣物搅成团的尸体尽头有赤阳中的唯一背影。 “若你们再敢犹豫…”消失前,竹喷发所有狂怒,暂停了特罗伦青年们的心,“那就陪他们见你妈的帝皇吧!” 当他消失,死去的示威者尽皆复活,一切仿佛不曾发生。可他们还不及摸脸确认这是不是梦,便给火蛇吞没,头炸成沫、胸穿开洞、腿断成弓…再度倒地。 消失没多久便重现的哭喊震得后方的朝晟兵耳疼,让他们猜测起今天死了多少人。待命督战的炮兵则是心惊肉跳:“妈的,有必要吗?他们真动手啊…畜生,连同胞都杀。” 阿尔不想多言,只低声为死者诵经,祝他们前往神国沐浴帝皇的辉光。对这些至少有同源信仰的特罗伦人,他必须且只能做最后的送别。 其他监督的人多少有些后悔。战场上杀敌和城镇里杀平民是两回事。不停歇的枪声和尖叫很刺耳,他们后悔训练他们,后悔到这破地方干事。 竹伫立回市政厅,静看血铺满路,看着果断执行命令的士兵,恼火得很:“蠢,愚蠢!你们早发狠杀几个人,他们不就老实了?非等这群蠢狗撒疯再杀完?真他妈千载难逢的蠢…全是蠢狗,狗都不如。” 回到圣都的他没说话,枕着茉亚的膝睡过去,不时蹬腿乱锤,说着梦话:“蠢,蠢!笨…笨…该死…” “不,朋友,那是智慧啊。可笑的智慧,可悲的智慧,可怜的智慧,”茉亚拍着他的头,灰眸里多了慈爱和怜悯,“更可怜的是拥有智慧的生命啊。” 可惜睡着的他并未听见,而血腥的杀戮也随士兵离去,剩了满地残肢断臂,无言哭诉一切。乌鸦空鸣,飞冲而下,想啄食尸体又被驱赶,再鸣难听的音,泄出鸟粪砸清理街道的特罗伦警察,弄得他们想用消防水枪射下该死的臭鸟,但恶心的血腥味逼他们选择先冲刷大街。黑血泊跟碎肉流入下水道,还完整的尸体则扔进货车拉到郊外焚烧填埋。 消息不可能按压住,不仅在帝国北境流传,更让圣都以南的民众知晓。各报社尽量用克制的语言把事件描绘成意外失控的镇压,但人们怎么会相信?隐秘活动的反抗分子趁机刊印带照片的册子,点燃真相的引线,轰动所有没瞎的特罗伦人。更夸张的示威和集会紧随其来,但游行的队伍再不暴力,只是呼吁严惩凶手,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格威兰人真正开始头痛。冷静的游行比叛乱的余孽更可怕,总不能让士兵暴力驱逐他们。再别提前行之地,要是又来场疯狂的屠戮,占领区指不定陷入暴乱。唯一的对策便是扩增警卫且禁止使用热武器,再严令士兵遵守军规,别成日嫖妓或是搅屎。 可这不够,完全不够。因为特罗伦人不笨,没两天便修改口号,转而要求格威兰交出作恶的士兵与屠杀的凶手。而他们真的期望格威兰的军队会交出犯事的士兵,甚至找前行之地要人吗?绝不可能。但各地的动乱已停滞生产,拖延时间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但暴力的镇压又不可行,格威兰的大使已是一筹莫展。 竹却在此时现身,允诺以非暴力手段平息事态。大使立刻应允,不仅准备好广播的设施,更准备欣赏他所谓万无一失的方法。 第二日烈阳高升。炎酷却消磨不了游行者的意志,反让他们精神更旺,高举的旗帜和横幅,誓不放弃。 “你们好。”平静的声借广播吸引游行队伍的注意。 “我的名字是班布,你们可以称我为班布先生。当然,你们更爱骂我作疯子、疯狗——从朝晟来的疯狗,”陌生的名让游行者窃窃私语,熟悉的外号叫他们闭嘴,给不安压抑到无声,“首先我承认,前些天对示威者的屠杀缘于我的命令。” 平静的话就这样在寂静里捅穿千万特罗伦人的心。 “怎么?愤怒吗?你们还想继续抗争吗?想让我这可恶的杀手偿还血债吗?若有人这样想,大可恣意发声。相信我,不论你们身在何处,我都听得清楚。今天我非常大度,就算你们发表忤逆的言论,甚至放声咒骂,我也不会赐你们死亡。” 没人说话,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没有人的声音。城市里只有机器的齿轮还运转,农场里只有圈养的牛羊在咀嚼,沙漠里只有划破高空的猎鹰在尖啸。 “既没人发声,我便继续。现在,我要让你们明白最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如今的你们连人都算不上。 你们是什么?对格威兰人而言,你们不过是战败者。战败者的姿态已由你们的士兵在博萨和瑟兰的土地充分演示。分尸、奸辱、虐杀只算是甜点,那往往比死还可怕的折磨会是你们的士兵所热爱的盛宴。 你们的士兵遵从你们选出的领导者的意志,展示你们特罗伦人对战败者的态度。当他们施展暴行时,你们可有阻止、可有懊悔?你们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你们会觉得他们赢了漂亮的胜仗,只看见他们为你们的帝国奋力争光。 比起你们的士兵,格威兰人未免太过仁慈。只是侮辱些你们的妇女、摧残些你们的孩童,顶多玩弄不管男女的花样,揍得一些人终生残疾,抢尽一些人的财产而已。 如此小的屈辱,你们竟不能忍受?你们真是愚蠢看中的完美宿主。看看你们那被扫成烂洞的同胞吧,倘若你们胆敢继续无用的反抗,他们会很乐意与你们共享可笑的死局。” 轻蔑恰恰诉说真切的事实,事实是不能反抗的无力、只能听命的屈辱,一些人沸腾的热血爆发出呐喊:“干你妈的混蛋!帝皇在上,我们宁可去死,也不做偷生的懦夫!” 广播停了些许,声音由平淡逐渐威严、逐渐愤怒,质问勇敢,让他们的心龟缩: “我杀尽你们的妈…不,死?你们凭什么去死?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去死?你们凭什么代表全体特罗伦人选择去死?蠢狗,回答我!” 于是无人敢言,他们的世界只剩那广播: “你们认为自己是什么?你们认为自己能代表亿万特罗伦人的意志?愚蠢的猪狗,你们不过是小丑,一堆不自量力的小丑。想想吧,我能用三小时玩弄般宰杀你们最强的军团,若我想省时,他们甚至活不过一分钟。而你们在面对我、面对我这有力量把你们的帝国变成无人死地的真正之神,竟然敢大言不惭,拿可笑的愤怒当挑衅的动力? 蠢狗,若你们真的想死,就在身上绑些石头跳到海里,省得脏了我的眼睛。 记住,世界已容不下你们曾经的帝国。往后,你们只能在格威兰的庇护下苟活。庆幸吧,我很珍惜自己的阴影,才懒得把你们覆盖,否则你们会终生淹没在无尽的恐惧里。 感恩格威兰人吧,他们远比我仁慈。但我相信,他们的仁慈也有限度,如果你们继续反抗,为理应偿还的罪孽反抗,那你们只会死——悲惨且痛苦地死。 不止你们会死,你们的亲人、朋友、你们认识或不认识的特罗伦人都会死。好好想想吧,假使激怒格威兰人,你们会面临怎样的结果。 你们可以抱怨、可以哭泣,但你们无权反抗格威兰人对所谓无辜的你们的暴行。因为当你们的士兵在举起枪口,他们不会考虑所杀的是军人还是平民;当你们的士兵热衷于玩弄折磨,不会考虑目标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若你们真的信仰帝皇,那便感谢祂吧。或许这是祂对你们最后的仁慈——令你们中的少数人受罪,给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活着。 你们更应感谢格威兰人,兴许他们因为同源的信仰对你们保有最后的怜悯。 我已说尽。在听完我所讲的事实后,万一你们仍无法认清可悲的现状,就抱着无用的勇气,坑害你们的同胞一起归于死亡吧。 而当你们的生命全部消逝,便该去见那些死于帝国手中的冤魂。不止给你们士兵所杀害的精灵和人类,还有那些被你们连累的同胞,他们都会等着你们,把你们永远吞噬在无底的黑暗里。 那时我更会祝贺你们——希望到那时候,你们能继续把无畏惧的勇气坚守在可悲的灵魂里。” 广播结束。 游行的队伍听得清,躲在家中的人听得清,耕种小麦的人听得清,放养牛羊的听得清…观摩事态的人都听得清。他们给无形的力量包裹、侵蚀,终究是无言沉默,慢慢散去,去干各自的工作。 不少朝昇士兵也听见,他们不知应该用何种态度回应…崇拜?恐惧?兴奋?自豪?敬爱?或许没有,或许都有。至于究竟有没有?只得本人知晓。 阿尔捂住心口抖着唇呢喃:“帝皇在上,这是何等狂妄的自大…” 自大吗?也许吧,自称为神的言论确实相当不敬帝皇。阿尔虽有不喜,却明白他讲得无错,揣测他这陈述事实的根基是智慧与强…是冷静的智慧和绝对的强,相信他是智者、是理性充足的强者。 在前行之地的塔楼顶端,竹躺住茉亚的膝,把几张信纸扔上天,弓弯的疤跟着嘴一起笑:“茉亚,他们都不说话了。你好聪明啊,写的这些真管用!” (三十三)探求 自北境的骚乱平息,博萨与瑟兰也适时减轻对占领区的压榨,整个帝国趋于稳定。前行之地则恶名远扬,所有特罗伦人都知道班布先生是只很乐意到处乱咬的疯狗头子。于是生活重压的怒和对暴力的恐惧生出微妙的平衡,稳住斗争的天平。而古怪的传闻更在特罗伦人间扩散… 一些人觉得朝晟的班布先生是帝皇派来警示他们的使者。帝国的溃败让原本崇信奇罗卡姆的民众怀疑那清除异种的圣战是否真符合圣堂教典的释意。在各国的推动下,圣堂的圣职者或自愿或被迫,开始戳破奇罗卡姆极端言论的漏洞,慢慢打破支持者的信心。连一些忠于奇罗卡姆的圣恩者都放弃顽抗,乖乖投降了。 不再支持奇罗卡姆的人把曾经的崇拜变为怨恨,诅咒他的愚蠢,憎恨他挑衅全世界的无知,顺带把他的理论踢进垃圾桶,视为放屁的废话,跟着去找新的目标寄托信仰。多数人获得新任沐光者的宽恕,继续参拜圣堂。可有人把眼光转向班布先生,声称他是帝皇遣来纠正特罗伦人错误的使者。竟然还有学者引经据典,从古籍截取内容编为新教典,并自称圣罚教派去广招信徒。只一年,他们的人数已占帝国信徒的三成还多。 瑟兰和博萨始料未及。但他们毕竟打着班布的名号,而且稳定各地治安,就懒得管且不敢管,只能静观事态的发展。 “弱智。他们是智力缺陷?”听完茉亚的报告,竹咬断无肉的牛骨,嚼得细碎,把髓连着渣吞下肚。 他晓得这些日子来前行之地的人多了不少:这些人各个渴望加入自己的队伍,素质绝非先前那批乌合之众能比。所以那新教派该是极好的,起码能帮自己替换那些没胆的家伙。 竹的闲暇是手下士兵的忙碌。阿尔他们要对报名者进行考察。对尚武的特罗伦人来说,身体素质没有问题,思想观念是个笑话,对灵能的测验才真正苛刻。艰难的负重、力量、反应测试唯有精通灵能者方可通过。 来到演练场的阿尔拍震满载弹药的护甲,从这重逾三百公斤的钢块里抠出圣岩,确信那些应征者没多大可能套着它来段小跑,不知觉绕起垂过耳前的发丝,怎也展不开眉:倒霉啊,大家都去给归乡探亲的人送行了,偏自己抽中签… “啊,来人了?” 阿尔拿好纸笔,看着这些踊跃报名的特罗伦人,面露惊讶:因为他们的眼里没有敌意,明明在两年前,他们还对自己这样非人类的生命极度仇视。或许自己该听听朋友的,重新审视所谓的统领、狂妄自大的班布先生吧。 “下一个。” 时间过得很快,阿尔记不清是第几次挥笔打勾,忍着昏睡的倦意翻看划满叉的名单,晓得大半报名者不合格:这糟糕的标准是谁制定的?那位名叫茉亚的女性吗?只在电梯口远望过她,是位有漂亮灰发的女兵。她的名字不像精灵,是特罗伦人?但特罗伦人是棕色的啊…奇怪,嗯,什么味道,挺—— 回首的阿尔见站在身后的灰发女士微弯着腰看桌上的名册,未套外衣的她正在灰白军衫上绑灰蓝的披肩,耸立的胸部和女性木精灵完全不同,运动中的白皙手臂更凸拧出肌肉线条,更有渗出湛蓝光的凹陷纹路。 阿尔看得出那并非纹身,倒是像…蛇鳞:是蜿蜒的伤痕?仔细看看,反而有种…诡异的美。 “通过的人很少?”她问。 “啊…是的。”怔了怔,阿尔回答。 “降低标准吧。下一位,请上前。你叫法普顿?特罗伦式的名,却没写下姓氏,”念完名字,茉亚看向软着腿却挺高胸膛的少年,“孩子,为何来这里?” “最近捡不到垃圾,我想试试靠别的法子挣钱。”看清她手臂上的蓝痕,法普顿忍着抖腿的冲动,学那些士兵的样子并腿挺立。 “艰难的生活。我能理解,”茉亚指向重甲,“开始吧。” 法普顿努力钻进护甲,拼命将脚抬离地面,向前挪动。没两步,他倒了。哪怕手撑着地也起不了身,终是摔起层层尘土,给后面的报名者细声嘲笑。 “咳、咳…嗯…已经可以了,停。”给呛进一嘴灰的阿尔无奈放平钢笔,扶桌站起身,准备去帮他。 可茉亚搀起少年并帮他褪下护甲,再去打裂测力的仪器,跟着砸响反应测试的开关,没带护具便握住刚出膛的铅丸,捏成粉碎:“看,你要这样做。” “喔…”阿尔老实坐下擦汗。 她是觉醒本源的前行者?是军方遣来负责和班布沟通的吗? “我、我通过了吗?”棕色的瞳没有期待,法普顿看了眼冰冷的钢甲,肉眼可见的丧气。 “很遗憾,法普顿。你——” “通过。”温柔的声止住阿尔的话。是茉亚在微笑着将解除的护甲归位,“降低标准,不是吗?” “不行,不行不行。” 朝晟话,是朝晟话,梁语。阿尔顺着茉亚的目光回身,见到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前行之地的统领者。 “为何?”歪着头的眼里是不解的疑惑。 “不好玩啊。”打着哈欠的他戳醒惺忪的眼。 茉亚掠过他的灰眸有些无奈,正欲讲话,可少年却先开口:“你、你就是班布先生吗?前行之地的统领,班布先生?” “啊?你在跟我说话?”呆立许久,他才明白对方是想用特罗伦语沟通,“是,我就是班布,嗯,班布先生。你刚才说统领?好棒的称谓呀,不如你们都叫我统领吧?” “呃,统领?”阿尔赶忙喊一声。 “嗯。统领。”茉亚扶正头,眨眨眼。 “啊?你不用啊,”说着他连忙扇响嘴,走近法普顿,笑歪面上的疤痕,“放心吧,既然是茉亚的想法,你就能通过。但是——” 话音未落,他已冲向损毁的测力器,以额将之连地面磕为烂瘪:“要这样!” 等头抽出地面,废铁又变回完好的测力器,他则去拍落开关,拿嘴接住铅丸,用舌头和上颚压碎它,咽入肚中:“这样,嗯!” 空气凝固的演练场非常安静,报名和测试的人都不敢动,顶多用眼神交流各自的情绪。 “哈哈,你们不说话吗?”他张开双臂,在目光的汇聚处旋转,“我做得不好吗?” “呃…啊?统领做得很好。”阿尔憋住笑的嘴,打直晃抖的膝盖,拼命鼓掌。 “啊?统领,你做得好!”朝晟的士兵最先回过神,连连鼓掌,“你做得好啊!” 来测试的特罗伦人互相注视着低声交流,把消息传遍数漫长的队伍,渐起掌声:“统领,您做得很好!” “哈!”听到人们肯定的竹猛跳欢呼,消失在天空的云层里。 “继续吧,”茉亚拍拍阿尔的肩,“小精灵,让这孩子去吃些东西,谢谢。” “不客气…啊?你喊我什么?”感到昏沉的阿尔甩起头,长发都凌乱。 “小精灵?不是吗?”茫然的光划过茉亚的瞳,而那灰色的瞳很快闭合,只是苦笑,“抱歉,是我的错,下次我会更正称谓的。去餐厅喝几杯白树汁吧。” 啊?她知道木精灵喜爱的饮品吗?阿尔挠头发蒙,看她俯身道歉,而后匆匆走进电梯。电梯的速度够快,把她直送塔楼的天台,找到在护栏上蹲身俯瞰的人。 “茉亚?怎么不看他们多玩会儿?有事找我?”竹翻下护栏,摁着疤看她。 “朋友,我的祖辈并非定居在帝国、博萨、朝晟、瑟兰或格威兰。” “是在…戎洲?还是更西边的邦联啊?” “不,都不是。我不属于大地,而是从遗忘之地来的放逐者。” “啊?什么?” “看,这是血脉的印记,”茉亚抚摸着臂膀的蓝痕,那辉光更幽了,“我是背负放逐者诅咒的混血者。” “这…我听不懂啊…诅咒?什么不好的东西?你是要我弄死它?” “是帝皇的诅咒,朋友,你尚不能解决。至于遗忘之地,我会给你解答。它是如戎洲般从大地分裂出的领土,终年笼罩风雪。朝昇的书本应该唤它作狄洲,它在世界的极北,为广阔的海峡与大地相分隔,在世人的认知里是无法涉足的废土,不该有生命存在。” “可,你不是?”坐到地上的竹两眼快要放空。 茉亚放低身态单膝跪地,右拳紧靠心房恳求着笑:“当然,事实并不是那样。看不到生命的废土是祂惩戒我们的假象。遗忘之地生活着很多人,不止我们这些被放逐的原住民,更有穿过海峡的寻宝者和探索力量的入侵者。但遗忘之地的迷雾会永远留住他们,让他们不能和现实来往。” “除了…你?” “是的,朋友。只有我们一族背负着放逐者的印记,能穿越迷雾,到现实寻找继承者,等待真正的强者诞生,把我们救赎。” “所以…你,原来是为了这个才帮我?” “朋友,相信我,我真切视你为朋友。而我的朋友,遗忘之地的守卫者,茉亚·伊迪布兰·守卫谨代表那些被帝皇放逐的可怜生命乞请你的援助。请帮他们回归现世,在真实的世界里生活吧。” “唔…啊!你过来,过来!”竹的嘴像在内斗,上下牙撞得响烈,等着茉亚走近并跪坐,又压着那温暖的膝且抱得很紧,深埋其中的脸看不见表情,“我、我不开心!等我睡醒…等我睡醒再说!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嗯…” 睡去了,竹真的睡去了。茉亚又拍着他的头,仰望渐低沉的夕阳,背影融入盖住天台的橙光,似乎正在想什么遥远的问题。 梦里的他还是对遗忘之地没兴趣,只知道要应承这请求并好好帮她、帮她这苏醒后新结识的朋友。 至于那隔着海的数万里废土,有的是人在意。比如很久不理他的朋友,正在圣都的藏书里吃喝的林。少年的好奇心非常旺盛,这好奇更给一种不可放弃的高傲支持住,便没将想法告知任何人,只坚持独身苦干。 “废话…全是废话,”又一本记录传说童话的书给扔飞,少年那已有胡茬的脸再不稚嫩,多日未清洁的皮肤都有些棕黄。 审问过沐光者、解决一些不明事理的帝国余孽后,林便沉醉于远古的历史。一年、不,应该更久,他看遍圣都的藏书,一本、两本、三本…三千本,刚刚已是第三千四百七十二本,却还是一无所获。 再有耐心,他也受不了文字的折磨。更别提超负荷的眼要看得比相机清楚,脑子还得全速理解分析,难免狂躁…是的,狂躁,这颗心彻底狂躁:圣都的这堆书八成是乱编的故事,剩余二成?是赞美帝皇的垃圾文学。连记录如何发动圣器力量的隐秘都没有,更别说对圣都那些金芒的解读了。 林明白,要从笃信帝皇者撰写的书籍里找客观信息简直他妈的比登天还难:但又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去格威兰请教贤者,说自己想寻觅帝皇的伟力吧?那还不如想法子跟元老拉上线。当然,可以求某人,托他帮忙问清…不,自尊不会容许。 这念头刚闪过,林已把书桌抓裂,稍后呼出闷热的血气,慢慢压制躁动,平心情看下一本。 “异族?” 陌生的特罗伦词语让林连忙询问专业的学者。知道它们被古时的梁人称作异魔,几乎没有详细的记录,可圣都的书里竟有确切描述: 在大地由天武统合前,它们是从北方来的劲敌,相貌古怪异常。据一些残史描述,它们像人的程度尚不及兽族的一分。而当天武创造永安城后,它们突兀消失,随它们曾占据的广袤领地永远不见。 特罗伦人的书写得清楚,它们可不止对付梁人,更长期侵扰远古的中洲——如今的格威兰、博萨与帝国。永不停止,只为杀戮。它们是何等残暴,可世人却不齐心协力,任它们掳掠边境,堪堪应付过去。幸运的是,它们终于遭受帝皇的惩罚,与生长的领土一起被放逐至遗忘,永绝于现实。 迷信的说辞叫林重获平静:遗忘?遗忘的废土…狄洲?那地方隔着会吞没一切的北海,可是朝晟严禁涉足的地域。哪怕海军都避之不及,宁肯从南海绕道瑟兰,也绝不敢抄近路寻死啊。在极少的记录里,就算越过北海登陆狄洲,也会给迷失的灰雾吞噬,连网的信号都不剩。 “世人共识的危险…无声敢于挑衅祂的权威…哪怕背叛信仰的梁人亦无那胆量,”注释者又在对帝皇的盛赞,林眼睛都要酸了,“可怕的禁地,意味着葬送生命…” 不,这本书记录过例外。确实,帝皇消失后。多的是不怕死的蠢货。可不管成群结队亦或身怀本源,他们一律消失得干净利落。甚至…和贤者齐名的武神亦不能幸免。 “武神?”林不禁起身顶断书柜,给堆放的图书掩埋,“武神…武神!” 是的,元老说过!是特罗伦的武神!身为继承者的武神!超越本源的… 武神! (三十四)迷雾 掀书而起后,林爬出书堆继续读书。 狂傲的末代武神害特罗伦人持有的传承中断,被批判为禁忌的狂徒。没人晓得他跨海寻死的目的,只知道他搞得禁卫军必须与圣堂合作才能稳定承继正统的“新”帝国。 连武神都迷失的禁地却有人逃脱。是的,世上就有人曾从可怕的遗忘之地归来。这书记录那人的经历,说他是名没胆的海员,本该从现今的格威兰北方出海,却想逃离队伍,给砍去一手一脚后挂上船帆,哭喊着驶向遗忘之地。可过了些天,有渔民在出海的港口救起他,听他说从那禁地逃出的经历,却只当他是给扔入大海后侥幸漂回的幸运儿。 “胡扯,洋流是反的他还荡得回来?”翻了本地理书后林有所明悟,推敲起离开遗忘之地的办法,得出大概的答案。 必须去,让祂隐去的大陆定有珍奇…能叫帝国武神也冒死前往的诱惑是绝不能放过的。而那诱惑是什么?天武想藏匿的是何物?力量,只能是力量…对这群本源之上的混账来说,除了力量,世上还有什么诱惑值得拿命冒险? 再大胆的猜想也不如实践。可林怎敢去实践?未知的禁地该怎么踏入?那倒霉的故事是给了些启发,但总不能亲身犯险。 想要安全进入,他只能将猜想告知上级,申请“耗材”和许可。假如那样行动,不管寻获什么都会交给朝晟…可没有办法,他唯有努力去当第一名接触者,了解那秘密再老实上交。 “老头…找你有事啊…你怎么跟娘们一样,婆婆妈妈的…” 他将富有想象力的推测告诉葛瑞昂,赌幸运会握在自己手中,赌幸运会给他契机,从遗忘之地…不,狄洲寻获力量的契机。 “整装,出发。” 等专业学者抵达,货车载着各种仪器奔赴博萨的北海岸,将之送上漆黑的货轮。看到关牲畜和特罗伦人的车厢吊上甲板,林没可怜他们的余裕,只求猜想得以验证。 “你们是真能瞎扯。这一路风平浪静,哪来的遮天波涛?”几日过去,林隐约望到灰蒙的陆地,不禁嘲讽同行的学者。 “有时候出于安全考虑,多撒谎才是明智之举,”年老的梁人收起望远镜,白发散乱,皮肤遭不住海风的寒,攥出不少褶子,“其实若非格威兰的海军拦截,特罗伦人早从北海掏我们后方了,这简单的道理你总能明白吧?” “行了,别再废话,该如何登陆了?” “不能。小子,你太没礼貌,先想想你的实验吧。万一落了空,责任可不小。浪费这么多资源跟时间,上面怎也得给你个惊喜处罚。” “啰嗦。” 靠近海岸搭好浮桥,林展开望远镜,只能看见灰雾下荒芜——沙、全是沙,还有些螺壳。更远处是废土,像洒过强效除草剂,连根茅草都找不到。可轮船下的蓝海依然生机勃勃,鱼在游、蜉蝣在漂:“第一组,羊五头。保留部位,毛、皮、角、腿、头,开始。” “走运的东西,品尝我的本源吧。”惨叫的羊再生完整,背好追踪仪,栓了长绳赶上浮桥送进雾里。可刚踏入灰雾羊便消失,屏幕上的绿点也不见,不知追踪器跑到哪去,“什么雷达?屁用没有。” 同样标记与处理奶牛,同样消失…智力较高的犬狼也不能折返,全消失不见。 “妈的…”调校仪器的人已等不住,认为期望的实验不太成功。可林没骂娘,知道急不得,等待是唯一的答案,但十二个钟头让再乐观的人也心生倦意,烦躁更让昏沉夺走理智,让所有人都非常想宣布实验失败从而好生休息。 “耐心。你们这帮老头不是连我都等不过吧?”林坚持等待,更相信自己的推断没有错、不,是绝不能错。 羊啼如愿出现,却没在海岸,在船上、在身后、在保存它们组织的地方。有三只,且正踩过各自的皮、腿和头去冲撞。 他立刻摔晕乱撞的羊,看着身边的人相拥庆贺却面无表情,仿佛一切尽在预料。就算内心正起伏雄过海浪的波澜,他也不会展露分毫。 “有门,事情有门啊!”老学者抱着羊闻了又闻,不自觉给它撇下的黑豆砸脏布鞋,脸上的皱纹都涨出怒红,“嗯?呸!晦气!宰了它吃吧!” 在满足老人的小愿望后,林等待动物们回到甲板,再从笼子里放出颤抖的特罗伦人,割去他们的小块皮肉保存,又给他们揣上怀表,一颗颗卡好棉袄的扣,令其背好录音机、带上相机,微笑鼓励:“去吧,好好表现,争取机会,否则就要去见班布先生啦。” 看他们一股脑冲上海岸钻入灰雾,林收住笑容回船舱睡觉。恰好半日度过,特罗伦人已尖叫着回归,林再出来看医师给他们注入镇静剂,帮他们消除恐慌,听特罗伦人描述那诡异的地方,那全是漫天风雪、更有样貌骇人的生物在无边的白茫中嘶喊恐吓的地方,而当六小时过去,灰雾突然涌现,把他们送出寒冷,扔回船上。 “时间…不对?”林看着怀表的走时轻舔下唇,整理他们搜集的情报,“有趣。” 模糊的相片没什么用,记录的声音倒比较清楚,但林听不懂,只有那年老的学者惊讶靠前,解释这发声类似远古的中洲语,或者说古帝国时代的特罗伦语。 “啊,它们算是友好?”听完他的翻译,林还是蹙眉。装甲车肯定进不去,灰雾八成只吞噬活物,最多捎上衣物和背包。果然,刚让特罗伦人开车钻进去,车还在,人却消失。待时间过去,他们便又回来,可所到之地已然变化,证明出入的地点有随机性。 林揉着泛黑的眼眶回舱睡觉,将工作甩给其他人:“难搞,先休息休息。” 他难得休息,阿尔却在忙,忙着带法普顿认识前行之地的塔楼:“孩子,欢迎你成为前行之地最年轻的士兵。一楼的大厅没什么用,我们先去餐厅吧。” 虽有些羞怯,法普顿还是握着他的手,进入方正的混凝土巨塔。逛过餐厅和住宿层,最后上了天台。在天台四角,那些粗黑的炮管矗得很高,比旗杆还高。阿尔更自信拍胸,说整个城镇都在四门巨炮的覆盖范围,谁来进犯都会给炸到天上。 “呃,姐姐,真的有必要吗?”法普顿没见过庞大的武器,用指尖感触冰冷的钢,困惑那些震天的巨响和烟雾火光是否由这种大炮引发。 “啊?哦,你是说班布先生啊?嗯,总得考虑他不在的可能呀,”阿尔笑得尴尬,其实这些巨炮只是自己和炮兵们瞎搞的玩意,撺掇不懂内情的某人满足他们热衷的幻想而已,“另外,我是男人啊,记住了。” 领发懵的少年吃过饭后,阿尔也去休息。 此时,休息好的林已整装待发,催促老头和士兵赶快割下他们的肉放进营养液保存,再帮他们复原。士兵们没吭一声,只是绑紧背囊、扛枪炮列队,最后合上面罩手牵手踏入灰雾。 雾散了,棉袄挡不住的寒风清晰了他们的视野。远方是通往天际的雪峰,雪峰的中央有道天堑,好似给顶天的巨刃劈分。望回近处,是草屋挤成的低矮村落,还有几缕炊烟融近飘飞的雪花里。至于眼前,是一群鹿,还有在鹿群后盯他们看的生物,看着像人,但…真不太像人。 看不出它的面容,只见那面孔长有几只硕大的竖瞳,壮硕的肢体是扭合的粗大肌纤维,像拧起来的麻绳。它没有所谓的皮肤,体表覆盖反射黑光的鳞片,除裆部外不着衣物,想来不怎么怕冷。 它的声音低沉。老学者只勉强听懂,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后按林的指示询问。可它的话简直是嘶吼,弄得老人擅自问有无其他人能交流。叫士兵护着他跟奇怪生物走向村落,林倒有兴致猜测这连说话也困难的家伙会否是所谓的异魔。 趁行路,老人告诉他:“对我们的到来它不怎么意外,还说总有误入者,让我们去村里定居,别想着出去。” “误入?除了躲特罗伦人的家伙,谁敢跑这地方?”林嘬了嘬嘴,眼露冷色,“怕只剩钻来找事的特罗伦兵?没我命令,严禁开火。记住了?” 士兵们把快慢机扳到保险档:“明白。” 泥房草屋算是让寒冷多了股生气。领路者示意他们停住,去点燃村中央的篝火,敲响篝火旁的钟,唤出居民。见草房的门推开,士兵的手指按住快慢机,又慢慢松去,因为在他们面前聚集的不全是黑鳞生物,还有不少亲切的面孔——有金精和木精血统的混血者,还有些博萨人,当然少不了特罗伦人。 一位戴正棉帽的特罗伦青年盯过士兵们的武器和脸,失声尖叫:“朝、朝昇人!神盾军团?!” 刚放松的士兵又手指蓄力,随时准备开火示警。 落雪里,林的脸有些黑,赶忙走上前叫士兵们收手并瞧向害怕的青年:“是啊,朝昇人,你属于哪支帝国军团?不会是圣徒军吧?哦,帝国已投降几年了,无须这般惊慌,我们可不算敌对了。” 所有特罗伦人都闭着嘴面面相觑。混血者们愣住刹那,继而失控大喊,甚至喜极而泣。 有金精血统的女孩裹着厚厚兽皮,却是轻颤:“真、真的?特罗伦人…投降了?” 林有些不耐烦:“是啊,特罗伦人的军队已遭全歼,国土则由朝昇和格威兰管控。哦,奇罗卡姆都烂了,你们可别再问了。” 叽喳的话在吹响的风雪里传开消息。如他所想,知道帝国覆灭的避难者有落寞、有欣喜、有大仇得报的狂欢…还有失魂落魄的绝望。这多样的情感,只会变成懊悔…追悔莫及的懊悔。 “算了,我们都出不去,想这些有什么用?”一位较年老的特罗伦人大声叫嚷走出人群,蔑视还警戒的士兵,“进入这里的人不可能离去。有什么事往后再谈,别摆弄你们的枪炮,先去搭草棚休息吧。” “你似乎知道我们为何来?” 老人叹口气,年轻的朝昇人和当年的他很像,也有敏锐的活力:“肯定是什么疯子下命令,让你们寻找这里的秘密吧?我也一样…放弃吧,遗忘之地太辽阔,寻找谜底只会浪费一生,况且没人能离开,老实在此度过余生吧。” 看村民们的神情,林知道老人所言非虚,想来他们没法逃脱帝皇的伟力,只准备永生忍受凛冽的寒风,真可怜、可笑的可怜:“我们能出去。” “不可能,别做梦了,这么多年——”想劝诫的老人被不耐烦地打断。 打起响指林叹息几声:“若非确认无误,我怎敢进入?实话告诉你,如果有人想跟我们回去,我也能轻易带走。” 他把随行学者吓了一跳:“小子?你说什么?这群家伙被困不知多少年,你可别画大饼,唬得他们发癫!” 没理会老人用网发的消息,林只看得见他们眼底闪烁的光:“你们大可相信,我有能力带人回归现世。别着急,我知道你们向往外界,自然不会吝惜力量,绝对会带思念大地的人同归。但…你们可要先满足我的好奇心啊。公平交易,是吧?” 多数村民还是怀疑,想想又后退:“不,不可能。你让我…我们怎么相信?” “相信?相信我有坏处吗?反正我们只想了解遗忘之地,又浪费不了你们多少精力。想想吧,倘若我的话没错,你们可以获得我的好感,最先离开这冰冷的鬼地方…如果你们倒霉,而我也只是撒谎,你们又能有什么损失?反正我们也会留在此处陪你们好好活到老,慢慢明白此地的秘辛啊。” 吹声口哨的林看看怀表,知道时间够长,便慢慢等待:“还剩四个钟头我们就会返回大地啦。选择的权力可在你们手里,别太犹豫啊,好好把握你们的机会吧,哎,怎么说来着?愿帝皇的光辉把你们眷顾…哈哈。” 村民们窃窃私语,说的话很杂。林懒得听,随便老人转译也不看。等啰嗦结束,他们沉默着让出条路,好方便一个皮肤泛黑的人走到林面前。林看这人与领路者不太相同,明显有人类的身型外貌,只是体表也生有不少六边形的黑鳞:“妈的,这血也能混?玩得可真开。” 来者吐出算是标准的特罗伦语:“年轻的梁人,你问吧,不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当然,遗忘之地的漫长历史我不可能全部清楚。如果你非要了解,我会告诉你去哪里找寻通晓答案的人。当然,前提是你信守承诺。” “好,成交。”满意轻呼的林乐得鼓掌,“叫我年轻人?你今年多少岁?你会现今的特罗伦语,总不可能太老迈吧?” (三十五)接触 录音机沙沙记录怪人的声音: “我叫亚克,有着基涅亚血统…用你们的话说,我是流有异族血脉的混血者。我想你能猜到,你们的领路者是位纯种的基涅亚。自从祂统一大地后,基涅亚便被放逐至此。但辽阔的遗忘之地不止囚禁我们,一些对帝皇不敬的强大生命也堕入与我们相仿的悲惨命运。时光荏苒,在寒冷的雪原中,厮杀敌对者慢慢放弃争斗,共存于没有未来的土地,诞生了如我这般的混血者。倘若你前往别的村落,兴许能见到精灵与基涅亚的后代。 其实我并不老迈,只是背负祂的折磨,继承血脉的记忆罢了。祂的威严是你不能想象的可怕,因祂的惩罚,基涅亚的血裔必须忍耐苦难,绝不能反抗苦难,生不出反抗苦难的心。若无那件改变遗忘之地的事,我甚至不会有逃离此地的想法。 那故事由我们的血代代相传。八百多年以前,一支帝国的禁卫军踏进遗忘之地。并非误入,亦不是遭放逐,他们是给一位强者率领。那强者被我们称为拯救者…但你们会更熟悉他最初的称号——帝国的武神。 统领万员禁卫,武神往遗忘之地的中央去。他奉帝皇的诏命来救赎我们,将天际山脉斩出行走之路,畅通无阻。看吧,那远方被巨刃劈开的天堑就是他的惊世手笔。 可蛊惑的谣言生长,祂已陨落的秘密开始流传。虽然我们如今从逃亡者口中知晓这是事实,但当年的祖辈便不相信,怀疑武神只为毁灭我们而来,惶恐不安。后来他们才明白这是巨龙的阴谋。你不必惊讶,我说过有不敬祂的强大生命在此,若非高傲的巨龙,还会是什么?它们并未灭亡,不过受祂的桎梏困在遗忘之地,永世不能逃离而已。 越过天际山脉,会见到暴雪封存的圣殿。莫说我们,不少强大的圣恩者也难以抵达,唯有巨龙盘踞,用冰霜和烈焰毁灭胆敢靠近者。所以,没人知晓圣殿有何秘辛,只明白那里发生天地悲鸣的战。 率禁军闯入圣殿的武神与巨龙之战不能避免,荡入先祖灵魂的波动从那里发出。他们鏖战多日,连风与雪也恐吓至规避。而当大地不再震动,天空停止裂变,狂风暴雪回归了,我们也发现失去勇气的身体重获反抗苦难的意志。之后,武神消灭巨龙的消息从圣殿传出,但重伤的他无力把我们释放,悄然离世。再怎痛苦与悔恨,我们也只得忏悔对他的怀疑,诅咒散布谎言的巨龙永世受难。 那以后,遗忘之地由残余的禁军统治,他们在前往圣殿的路上修建凛风都城,用武神遗留的圣器融化了积雪,便于散落各处的生命交通联系。倘使追寻更多的历史,或探寻圣殿的秘密…你们就沿天际山的道路到中央的凛风城找出答案吧。” 语毕,亚克观察他的神情,等他把诺言兑现。 和其他人交流完的林再看怀表,见时间还算多:“你们的村落与那…凛风城的距离有多远?” 问过村民后亚克回答:“我们中没有人去过。可行商与税官每三月会来,按他们的说法,恐怕有两千多里。” 林眉头紧锁。不算很远,但说不上近。时间不用担心,但也不能浪费。可别轻装简行,动作越快越好。 “我想,你们的村落适合暂作我们的据点,”他和大家商讨好方案,让亚克村民聚集,排好队等候,“两百五十八人,我不可能一次性带走。先挑出五十人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的本源运作,逐一从村民的身体分离出血肉后放进背囊。士兵们收拾好空出的草房,也剜自己一刀,把肉块放进培养皿,托付村长亚克保存,再找林疗伤。 “呼…头要裂了…”过度消耗本源的痛苦让林狞笑,见怀表的时针快到位,叮嘱亚克安抚村民,和大家一起消失在冒出的灰雾里。 他们走得太快,连震散积雪的雀跃也没留意。 回到甲板,林再想休息也得先和葛瑞昂报告:“老头,我要些东西。行动?你不用担心啦…” 学者们忙着整理收集的血肉,林则鼓动葛瑞昂给些圣岩,说自己需要让使用者健步如飞的奇迹,省得浪费时间。可不管少年说得多动听,葛瑞昂也只特批五人份的圣岩以供使用。 林想按碎颞骨止痛:“朝昇都是你这种守财奴?如此抠门,怎做得了大事?” “网会记录你的见闻。一位通晓古语的学者和三名善战的前行者已足够。” 没法反驳的林挑选两位队员,喊醒还在船舱大睡的夏,叫她找保暖的衣物准备出发。夏却急着催他讲那里的情况。拗不过的林只得背诵一遍亚克的话。夏听得噤声,良久才掐指头算时间:“龙?开他妈的玩笑。不,它们有什么毛病?拦着那人放走别的家伙?它们脱不了身,还不允许别人走了?” 盯着时针的林按着眼眶,感到本源大致回复,感叹遗忘之地的时间紧促,现实却漫长到磨叽:“哪里难理解?忘了给俘虏的博萨人?为了活命,举报想逃跑的狱友不是稀松平常?龙…万一是真的,定如传说的强横,它们会容忍低贱的弱者自由,独留它们守空房?” 不等夏反驳,一声高喊捅得她耳痛,直跃到护栏边眺望,见是运送圣岩和前行者的快船抵近。而后,一位络腮胡的大汉扛好铁箱,拉住铁索登上甲板,看着夏坏笑,粗犷的嗓门已不如先前刺耳:“嘿,你还缠人家不放呀。” “别废话,”另一位随行的青年夺去铁箱,清点圣岩的数量,“共三十块,确认无误。” 装好圣岩的林难免有些心痛,知道这体积足有一方的圣岩原本能令一排制式护甲运作整两年,而今却只能成为一次性奇迹的祭品:“好,多的让夏背着,凶什么?你劲最大不出力?先申请权限,到了那里,我们只能通信,联络不了其他人,更别说申补权限了。” 等精通古语的老人休息好,重返的时间已至。络腮胡的汉子靠近林,低声坏笑:“队长,搁以前,她那年纪都够当你娘亲了,你是真不在意?” “少在那扯淡,喊你来是让你帮忙!”洗干净手的林又看眼时针,深吸口气后喝令,“你们看好老头,可别摔着他!要出发了!” 在一行人出发前,有五十位村民摔落甲板。他们撕掉兽皮跳进海,抓扯活鱼啃咬,直至确信牙缝里的腥气不是虚幻,才打着水花哭泣。 “傻蛋!别淹死了!喊他们上来!别上沙滩!”叫士兵管好逃出雪原的人,林十分满意血肉的定位能力,便头也不回地再次踏入迷雾,回归遗忘之地,“什么帝皇、天武…还真有意思。” 降入村落后,他再三确认凛风城的方位,令村民与士兵耐心等他们回来,随即激活圣岩的能量,带队出发。村民们知道他离开此地的通道,焦急得蠢蠢欲动:“村长,不应该先带走我们吗?” 黑色鳞片微张,散出丝丝热雾,他背对惶恐的人,低声安慰:“我们已停滞几千年,又何必在乎这几天?” 被放逐的不幸者急迫等待时,网启动的圣岩夺目至极。璀璨的金芒渗入使用者身体,环绕后消散。他们已无需行走,只用凝视网能感知的极限,就能在数秒后现身于目的地。 瞬移般的奇迹有难以忽视的副作用。闪现中的林除了咚咚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躯体是轻的空壳,大脑没法命令,肌肉不能运动,想让毛发直立都不行: 作用身体的奇迹真是难受。这帝皇恩赐的圣岩诞生了多少奇迹?怕是有千千万吧。可惜,不论它们多复杂,都只能用去杀、防、跑…永远无法改变生命。伤口没法恢复,衰老没法缓解,生死更无法逆转…哼,什么帝皇的奇迹,还不如竹的力量。连杀人都必须间接,像他那般令人消失都没法办到。不过制造些光热杀人倒也有趣,这网的奇迹也没区别,瞬移的时候身体仿佛不存在,这种感觉和踏进奇迹传送门时一致,或许能好生利用。什么朝晟的创新式奇迹,本质还是老套的传送门。所幸还能借网交谈,否则这给剥夺感知的糟糕体验就算自己忍得了,那老头恐怕早给折腾到抓狂了。 热衷闲聊的老人仰望通道上的雪云:“宽阔的道路定是那帝国的武神斩开。强至这般的人,真还能称作是人?” 高得似乎倒立天空的群山不知绵延多长多远。白茫茫的雪峰很多,多到记不得数目。可层层雪峰中又有条通路,笔直又宽阔,远得望不出尽头。恐怖的力量,若这真是末代武神的创作,他必然远超本源的界限,达到诸多前行者遥不可及的境界。 “没准濒死反扑的圣痕也能做到啊。”学者的话让络腮胡男人想起几年前圣都的激战。当日连虚空也切开的圣痕深深震撼了他们这些借网观战的前行者。可纵使他强至那般境地,也不过是给那人戏弄宰杀的可怜虫,不免感慨一番。 他们讨论得热切,林却默不作声:力量?他们怎会知道真正的力量?也是,他们没资格见证连杀戮之圣典都恐惧的力量…与那力量相比,劈山为路的宏伟不值一提,什么都算不上。 交流与缄口并存的奔波无聊到漫长。两个多钟头后,圣岩的能量所剩无几,奇迹终于消失。林重获存在的感觉,舒张五指,长哈口热气,望向近在咫尺的城市: 城市?简直是冰雕… 不,遗忘之地的都城凛冬或许是由冰堆砌,又或者是由块巨冰镂空雕琢。虽谈不上广袤,也称得上壮丽。透着晶蓝的冰之城墙光看着就森寒刺骨,最中央的冰堡高耸,呈圆润弧形,印证它的建造者是钟爱圆拱的特罗伦人。走近看,不时有驼鹿拉着载货的木车进出从城墙的椭圆洞口,哦,该是凛风的城门才对。 见没人站岗守卫,林越过夏,走在前面探路,期待这里的统治者会是什么模样。 穿过城墙,铺有碎石的冻土路夹在圆顶冰屋间,摩擦力够,不至于滑倒。凛冬的构造像丘,越近中央越陡。若这里的布局和圣都一样,只需沿路上行,便能到达最高点,进入先前望到的冰堡。 多是特罗伦人的居民窥视他们,眼里是不掩藏的惊讶。林注意到他们的衣物很薄,恐怕不能抵挡严寒,干脆脱去手套,果然有种回到海滩的温暖:“都是冰,竟不冷,还有些热…” 又想起先前的听闻,他知道不同寻常的温度来自那帝国武神的圣器:“有趣,我等不及…哎,说着玩的,你们慢点!急什么?赶着投胎呀?给我掐好时间再去!” 见气温转暖,老人便摘去毡帽靠墙擦汗,又拿脸贴向冰墙,哆嗦得后仰:“这不可能呀,这冰怎会如今寒凉?岂能不融?” “见了面就清楚,”见行人注意起老人与他们不同的长相,林伸小指掏了掏耳朵,“看网的消息,听我的命令,绝不准自作主张…另外,老头,可要麻烦你翻译了,你不会累到趴地吧?” 聊了些废话,看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再往上走,踏上登往冰堡的阶梯。冰晶的台阶上,高大的守卫持长枪挺立,黑甲连面部也包裹,四肢与前胸还绘有金纹,泛着种威严而圣洁的美。 林简直看腻了,知道这种类似圣都的配色定是帝国的禁卫军传承之“艺术”,便带他们上前喊了声去引起注意。老人则连忙解释,说得卫兵掀开面甲,露出特罗伦人的面孔,眼神渐凝。听完,他细细瞥了两眼后进冰堡通报。那拢死的冰门后,答复声有如雷鸣,震得林心颤手抖。卫兵很快回来通告冰堡的主人接受他们的拜访。 “领主?”林的耳朵在听,眼则偷瞟低处,看到城内有很多楼塔和重弩,嘴角扬起又落,“没品的头衔,老套的成分可真他妈够纯。” 带队走入拱门,敞亮的冰厅铺了棕色毛毯,支撑拱顶的冰柱反衬金色的烛光,毛毯与烛光的尽头黄骨雕刻的宝座,厚而重,不属于林记忆里的任何生物。至于宝座上的人则披覆尖锐骨甲,是位中年的特罗伦男人。暗黄骨甲盖不住他的健壮,竖着尖刺的骨盔犹如王冠,给他凶悍的深棕色方脸添了威严。 林看不出这领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却懂得他有兴致又不愿张嘴的神情:“哑巴?得了,你跟他闲扯吧。” 听到指示,老人尽量用尊敬的语气解释来意。他越恳切,领主的表情越是开心。到最后,领主起身鼓掌,说出众人勉强能理解的特罗伦语:“呀,有趣,如今的特罗伦人真蠢到迫害盟友…难怪会失败,不过败给弑杀了焱王的你们也不算耻辱…意外吗?毕竟总有蠢人闯进来给我这种老头分享现世的盛况…我要承认,你们的故事讲得可比他们动听多了。但我不关心你们从哪来,更不关心你们要怎么出去,我只想知道你们是否为了进入圣殿而来此拜会?” 他的笑容给老人一种不安,不敢回答的不安,任林催促也不愿开口的不安。是的,老人的直觉在预警、在说情况不妙、非常不妙。 见他懂现在的语言,林懒得废话:“是。怎么,莫非我们不能进入?” “不,如果你想,当然可以…”领主抱于胸前的臂更显得骨甲下的肌肉悍壮,“只是往圣殿观摩帝皇之光的代价十分昂贵,我担心你们支付不起。” 林回以笑容,将手背在身后,令中指迅速分裂成两根,其中一根脱离手掌悄声跌落,钻入地毯边沿,而后开口:“哦?我倒想听听。现今的大地可没有我们朝晟付不起的价钱,尤其在灭亡帝国之后呀。” “小鬼,你错了。总有生命无法承受的代价…比如死亡。” (三十六)备战 领主看着不太耐烦,落回骨座时冰面都震动。等他挥动臂膀砸响黄骨扶手,冰厅内燃烧的金色烛火仿佛获得生命,舞成炙热长蛇向他们飞射。 “老头!都说了别动,看你那胯软的样,是怕什么了?时间快到了,你俩别动手。你全力护住我们就够,不行再跑。”看到林的命令,络腮胡的汉子抖了抖肩,夏赶忙搀住老人,最后一名前行者的本源蓄势待发,生成透明屏障将他们保护,把炽热的火焰抗拒在外。 遭反抗的领主却失去兴致,任金火盘旋于冰厅中央亦不动身,只是投以玩味般的注视。果然,片刻后,那创造屏障的前行者感到从未体验的吃力,就像肩、臂、腰、腿的每条肌肉都泡成烂水,该强有力的身体变得空虚至极——是的,他极速消耗的本心完全赶不上恢复的速度,那酸乏的痛已开始替代自信的力量。 留意到他的窘态,林猜测这金火绝非炎烫的高温,必定同圣都那助圣痕超越极限的金芒一样蕴含强而神秘的力量:看来已不虚此行了,等下次来挖出他们知道的全部,岂非管饱管够的大丰收? “他是有什么大病?还在摆那臭脸,真想给他一把捏爆…”夏再想教训这莫名其妙的家伙,也只得骂几声出气,“怕什么?我们一起上,保准撕了他!” “你省省吧…”见领主眼里有股无聊的烦闷,林搭住强撑的前行者,帮他站稳,“这人绝对有问题,你真上了怕会给人打回祖坟下葬。” 领主注视着金火,那火焰张开无数獠牙狂野噬咬。前行者坚持不住,护罩濒临崩溃,连连告急,把身边的老人吓到脚软,腿抖得像打桩。林却掏出怀表翻开盖,在分秒重合的时刻同想杀他们的领主挥手笑:“去你妈的蠢蛋,再你妈的见。” 涌没的迷雾散去,五人落回甲板。夏最先蹲稳,接住受惊的老人,免得他因虚脱摔了跟头。至于方才保护他们的前行者则给林扶稳,本源近乎枯竭,剧痛难耐到额头血管爆凸,终是昏了彻底。让医护人员带昏迷的人去休息后,林喊夏即刻回灰雾,去销毁自己留在村落的那份血肉,跟着向葛瑞昂报告情况。 已无琐事困扰的葛瑞昂极快回复:“与居民不同,很不友善的领主,不知他能否代表那里的统治阶层。相信你戳中了他的痛处,圣殿肯定藏着禁忌之秘,且必然与帝皇或武神相关。” 难得见他发这么多消息,林思挂起嘴角坏笑:“怎么?老头子,你不是想亲自会会他吧?我觉得这东西可厉害,怕是有超越本源的力量吧?怎么,你怕了?唉,算了算了,不逗你玩了,给我多派些人吧,这点人送命都嫌少。快快快,赶快给我派几十个能打能杀的好手,好吓得那无知的蠢猪跪地喊娘呀。” “先说你的计划。记住,先摸清他们的底细,我不建议你孤身犯险,如果给他们逮住,你是跑不脱的,除非再带够圣岩。当然,风险会更快带来收益,你自己决定。” 还用决定?每当眼前闪过那日血吞没天的景,心都是不甘…渺小到软弱的不甘。如今机会正在眼前,犹豫一秒都是他妈的孬种。 林的回复便简单:“我先去。” 之后林去喊醒安好神的老人,通知船上的所有士兵准备进入灰雾,等他们携带武器弹药消失后,取出船内备用的圣岩,再度激活瞬移的奇迹。 可络腮胡的汉子横在他身前:“队长,恕我冒犯,一人去怕是不妥。” “哈,担心什么?要我带上你?别了,宝贝经不起浪费。给我记住,我是杀不死的林思行。另外,你可少惦记夏桃,她是我老婆,上面早指给我的老婆,懂?”林头也不回,背起圣岩翻过护栏,踩着浮桥冲进灰雾,留给汉子独行的背影。 汉子直抓脸间的硬胡须:“现在的孩子都这样?太他妈吓人了,真赶不上啊…赶不上。” 早些到村庄的士兵在黑夜里迅速布防,老人钻进土房生火取暖,裹冬装的夏却嫌太热,走到无光的野地里撕开棉袄,抬起腿踩雪花:“妈的,一个、一个小屁孩还敢闹情绪?看你出事了找谁哭!什么他妈的总长,也是个昏头的老东西!让他乖乖听我话是会怎样?会死吗!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林听不到她的恼怒,只坚信认定的事务必完成。世上没人可以改变他的想法,哪怕他自己也不能够。 见讯号重现,老人明白没礼貌的年轻人重回冰堡了。夏也拾起不少树枝回来,把它们撂进火后坐定在草床边,静候佳音,相信好运加身的他必然安全无伤。 凛风城内的夜幕下,这空无一人的漆黑冰堡让他有些后悔使用奇迹。至于现在,不管那领主正搞什么紧要的事,都别想停止这肆意穿梭的入侵者了。 徇粗犷声响靠近二层的会议厅后,那冰墙都挡不住的嗓音显得太过亲切,林真想感谢领主,感谢他帮自己光明正大的旁听。老人则翻译他们的话,看得林越发心惊。 “大人,近年进入的外来者太多了,哪怕让地方的官员逐级查证,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出他们的位置。更何况…” “何况什么?何况他们没准是回归了现世?蠢货,能冲破灰雾的只有那群该死的叛徒!会带着外人来骚扰我们的只能是它们!而我要问问,你们当中可否有人耐不住寂寞,借臭蜥蜴的脏手同外界联系了?” “大人,他们可能掌握别的办法。倘若他们再访,我们不如尝试交涉,等明了情况再——” “住口!科略,记住你身为庇护者的荣耀!我们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武神复苏前让遗忘之地与圣殿永远与现世隔绝!还不足千年,才过去多少代人,你继承的荣耀竟然按捺不住严寒的侵蚀?和你的祖辈差得太远!我知道,这该死的严寒确实寂寞,但忍受它又有何难?这不变的风和永存的雪已在我的眼前刮了八百多年,我仍视它们为无谓的图画,可你呢?你能体会这感觉?你能明白这孤独?科略,给我好好想想,若你坐上我的位子,会否立刻找那群叛徒逃跑?如果你会,就把庇护者的头衔交还,从那些死硬蜥蜴的吐息里重新活过吧。” “不,大人。属下知错。从父辈那里继承的信仰,我此生绝不舍弃。” “哼,很好。科略,我以武神赋予的权力命令你,率领庇护军团巡视凛风城,盘查出入者和形迹可疑者。达姆,你带扞御军团回守冰宫,迎接武神的苏醒。” “什、什么?武神他真的苏醒?!怎会…” “怎不会?也难怪,你们从来只当我是说狂话的疯子。哼,听好了,你们的耳朵没出问题,武神只是在圣殿沉睡而已。该死的叛徒给他留下重伤,他必须休眠疗养。时间太漫长了,现世的变化已超出我的想象,近年来这里的特罗伦人更用他们的武器验证了这糟糕的猜想。倘若他们没说谎,能击溃他们钢铁大军的国度恐怕是我借助圣器的力量也无法抗衡的敌人。” “大人,那我们怎么办?” “达姆,别问太多,便按我说的去做。我们难以抵挡那叫朝昇的忤逆之国,可对重获力量的武神而言,亿万的凡人不过是随手碾死的蚂蚁。等待武神的复苏吧,我们漫长的使命很快会迎来终结,更不论外界成了何种境况,武神他绝对能带我们回归,重振帝国的荣光!” “光暗相生,帝皇永存。以圣之威,统合混沌!” 赞颂祂的经文回响,宣示会议结束。传送至隐匿位置的林见两位的特罗伦男性已快步离开,而那领主却还留在会议厅,迟迟未有动作。 等,耐心等,林等到他喝令卫兵关闭冰堡,看到他走向骨座,扭转靠背后的一根粗骨。齿轮咔嚓低响,骨座后的冰墙裂开巨缝,展露通往黑暗深处的地下阶梯。 待领主的脚步深入,林也潜入密道,感到无光的阶梯热得烫脚,知道冰块不可能不融化,但这黑暗里的冰依然存在,更构筑这深邃的阶梯:反常的现象刚入凛风便得见,而今更夸张…定有圣器于此存放,是那武神的圣器吗? 无声的林离领主很近。当领主停住脚步,一团金光冲起,照明冰窖的牢狱和囚禁其中的东西。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林亦恍惚些许,因为有一柄漆黑长钺以尾部捅进冰牢的中央,那锋利的刃间正燃起金火,照明那比领主头颅还庞大的灰色竖曈,以及用竖瞳表达憎恶的生物。 蝠形巨翼给一人粗的锁链捆死,晶蓝鳞片覆盖的躯体远比任何猛兽更庞大壮硕,它的尾比最凶的古蟒还粗长数倍,更生着尖锐锥刺,定能砸烂惹怒它的敌人。它的首形如巨蜥,突长尖锐犄角,獠牙钻出血盆大口,必能将任何活物吞入其中咬作残渣。 林不用猜测便确定这壮观的东西绝对是巨龙,宝贵的影像更惊到老人和夏,三人皆震撼于这种在传说里被灭绝了一切痕迹的生物竟还有真正存活的个体。 “老东西,你等什么?武神他即将苏醒,凛风城再无存在的价值。为凛风提供能量来赎罪的你只会成为圣钺下的新亡魂,与你的蒙昧族人在神国相见。” 领主的嘲讽让巨龙的獠牙更亮,可黑色长刀的金火立刻束缚住它,让它无法撕咬,甚至不能吭出一丝怒气。 “母蜥蜴,你给我老实点。若将和你们勾结的人告诉我,我会恳求武神赐予你痛快的死。你是知晓他能耐的,你那已十不存一的部族绝不能将他抵抗。哼…曾欺骗、背叛并深切伤害他的你更会迎接凄惨的死…苦难与绝望都无法企及的死。” 低沉的咆哮将巨龙的想法表达,领主则放声大笑,那鄙贱的笑声直让人想忍住惧怯去痛揍这嘲笑者。笑完,那重肘猛击,竭力窥探的林连其残影也看不清、声音都捉不住。只瞬间,庞大的巨龙轰破数米的冻土,躺得软趴,而爆裂的音波终于钻破林的耳朵,刺出血涌的剧痛,幸好奇迹的效果仍在,令他无用担心会失口乱叫。 “死硬的东西,即使武神不出手,我也能将你葬送。明日我会再来,若那时你还未作明智抉择,就在痛苦中死去吧。假使那样,你的鳞会被扒光,制成铠甲;你的肉会被撕掉,用作军粮;你的筋会被剔下,拉为长弓;你的骨头会被拆散,制成新的宝座,被归来的武神镇压胯下,耻辱到腐朽为止。” 听伤痛的巨龙还在哼哧喘息,林更惊愕:那尚没它鳞片宽的臂膀竟将这巨物揍至头晕目眩,可怕,太可怕了…这家伙的力量果然超越本源。 “考虑清楚吧,蠢货。”领主冷哼声离开。 等他扭转机关合起冰墙,林才敢在深邃的密道里现身,而想起方才迅猛狠厉的一肘,惧怯虽然难免的,离开的打算却是全无。 少年偏要等,等奇迹的效果终结。 “你还不跑?妈的,你钻什么牛角!行行行,你先听我说!就算我一口气用尽本源把身体强化,也没法和他碰一下!给我回来!等总长叫人帮忙再说!” “不。看他刚才的那些屁话,这东西绝对晓得不少内情…行了!别废话!你可别当长舌八婆!我不喜欢!好啦,老头,你拿音节标一下古文的读法,帮我和那东西谈谈。行了,你怎么也啰嗦?这是命令!照着做!” 大胆啊,嘿,真他妈勇敢啊!自己是疯了头,疯了头呀! 林这样想着,简直快要大笑。 笑吧,笑吧,自己会是第一个接触巨龙的人,第一个接触巨龙的朝晟人怎能不笑了?要笑得自若,笑得潇洒,笑得龙见了都怕! “哈哈…总算能出声,哈哈,打扰了,”听见僵硬的话语,巨龙忍住呻吟,爬出深陷的冻土微眯竖瞳,瞧见陌生的面孔,以疑惑寻求他的回应,“你很意外吗?好了,听我说,我是大地的来客,更来自与特罗伦人和他们的禁卫军敌对的国度。怎样,你可有兴趣和我谈谈吗?” 巨龙的竖瞳张大了,它是能听懂,呼吸平静不少。不过那只包含少年身影的竖瞳换了种情感、一种思索的情感。 “你的眼睛怪吓人的。那疯咬的领主不容我把话说明,只想杀我,当然他不能如愿,更暴露了秘密,引我见到你。相信我吧,我来自强大的国度,我们的辽阔领土有数千觉醒本源的战士,更有你无法想象的恐怖武器。如果你愿意与我相谈,我保证我们能建立牢不可破的同盟。我甚至可以把你带出囚牢,免得受那领主折磨。” 巨龙不再沉默,裂口吐出低沉古语:“人类,你因何而来?莫告诉我是为圣殿,那是凡人无法涉足的禁地。若没有强逾本源的巅峰,你绝不能进入其中。” 叹气声飘起,林这次叹得痛快、说得无奈:“若我非要进去呢?” “你将见证死亡。但我不会学那疯子去阻拦,更乐意把圣殿的秘密说与你听。可在那之前,我需要确定你描述的力量,更需要见证你拥有的诚意。”巨龙静静盯着他,湛蓝的鳞片透着幽光,不再讲话。 林伸手触碰巨龙的鳞,令本源涌入那庞大的躯体,帮它生出健康骨肉,把淤血烂块通通挤落。 “这足够了吧?行了,相信我的诚意吧。大约四分之一天后,你便会逃离这囚笼,届时我们再探讨力量,如何?” 说着,少年拾起洒落的血肉塞进空空的背囊,看着怀表的时针到位,被丝丝灰雾缠绕到消失。 (三十七)伏击 回落甲板,林思行拉开背包,掂出块肉紧握,当着众人的面嗅了下纤维和筋膜藏着的粗犷血气:“哼,真想尝尝…哈,开玩笑的。保存好,方便我们朋友来串门啊…你!” 话未说完,夏桃单臂环过他的腰,把他拎进自己的船舱,一把甩到床上,按住他手腕,死盯了很久,凶到他不敢吱声:“听话,下次不许这样。” “知道了知道了…说闲扯淡的,活像个老妈子,”见再使劲也起不来身,林思行别过脸服软,“还有,你过分了,当他们的面提溜我?我成年了!长胡子了!我不要面子的?松开!” “老妈子?说得好,我真就是你老妈子!”放开他,夏桃挺直腰遮住了灯,把林思行整个人盖在影子里,“小时候叫我搓背、窝我怀里哭的事都忘了?长了几根毛就觉得自己大了?看你臭屁的样!再有下次抽烂你的腚!” “嘶…好好好,”没敢坐起身,林思行黑着脸翻滚逃下床,跑出她的房后回头望,“别杵着了,都累了,休息休息。” 闷头睡倒的他准时给巨震唤醒,批上外套踏入甲板,迎着海风抹整齐头发,让士兵们全副武装地列队表演。当扳机扣动,猎炮的二十七毫米的弹头脱膛而出,轻松穿透五厘米的钢板。几门反装甲歼击炮更砸过四五张板焊接的钢块,留下开花样的窟窿。 “怎样?这些是谁都能用的普通武器,连真正‘好货’的百分之一都比不上。来吧,若你还不信,我得劝他们开比你踩着的铁船还沉的玩意帮你扩充见闻啦。”林拾枚弹壳甩向巨龙,笑看它的沉默。 前肢的尖爪小心掐起没指甲尖粗的铜壳,那灰色竖曈眯得很细。它用心看过许久,巨口呼出落寞的气:“多精致的铸工啊。人类,容我感叹吧。离开祂的世界并不完美,依旧热衷于厮杀和毁灭…正如过去…正如过去…勿用再作表演,你我都明白,带不入灰雾的武器多强也无展示之价值。” “行吧,照你看…多少人能拿下凛风城的禁卫军?” 轻啧声的林显然不太满意,本以为巨龙能携带重武器进出,如今看是想得太多。那灰雾实在古怪,好似有孜孜不倦的监视者执行模糊的规则,以防外来者带入新奇的物品。 “应对普通的禁卫军,这些拥有强大灵能和武装的战士得五百人足矣。” “哦?也是,毕竟是一群用刀剑枪的活靶子。那领主和他的圣恩者有多少?各是什么能力?还望你不吝分享,给我指明方向呀。” “圣恩者?人类。你是指拥有本源的觉醒者吧?我只知他们尚不足十人,且有投诚者与我族合谋,你无用担忧。你在乎的领主才是凶狠的威胁,他是踏出圣都竞技场血泊的优胜者,是荣膺武神之战将殊荣的强者,是在第二巅峰积攒多年的觉醒者…若要杀败他,极可能付出惨痛代价。” “武神的战将?不,你不用解释,这不重要。能否告诉我,你所说的第二巅峰是指何物?恕我愚钝,这词语我从未听闻。” “啊…八百零七年…不,一千六百一十四年…你们对本源的探索反退却了…也好,这也好…本源总归是异常,忘了也好。” “我无意打断你沉醉的抒情,只想提醒你别忘了解答疑惑啊。” “人类,我相信你也是觉醒者。多数觉醒本源者终生都如你一般将本源的认知停留在初尝之时,而这就是本源之路上第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在祂的时代,我们称之为第一巅峰。极少数天赋超凡者会翻越它的阻拦,更好掌握新理解的力量,从而二度攀登,踏上第二巅峰。当然,唯有极少数的天才凭自我去突破,余者无不借祂的伟力方可涉足更强的领域。” “呵…我懂了。看来那领主也不可怕啊。” “不、不,人类,务必重视你的敌人。第二巅峰者与第一巅峰者的差异远胜第一巅峰者与未觉醒者…若要我形容,他与你的距离遥远过你与无力野兽之别。” “可怕呀,那我们怎才能杀他?” “尚为生命桎梏者必有战胜的可能性。本源总有尽头,如果把他送出凛风、避免他借圣器补充力量,再尽力合攻他的软肋,便能将他击败。我会率领族群围困冰堡,只待你们将他杀或擒住,圣殿的道路便畅通无阻,武神的苏醒亦会被阻止,世界亦会逃脱重演的命运…” “说得很好,但我总不能乱打啊。不说别的,你可晓得他的本源是什么?” “强化。” “嚯,最寻常的本源…能毒死他吗?” “毒杀第一巅峰者可行,对于他…我并不建议你尝试,我族已验证过那是无用的幻想。” “嘿,那该怎么对付他?他会怕什么了?” “人类,若你是狼,是一头即将率同族挑战猛虎的狼,你就明白如何决策。” “哼…拐弯抹角,行吧,我懂了,”明白它的意思后,林联系葛瑞昂,向他要些援兵去给那领主设陷阱,至于巅峰…第一巅峰…竹呢?他会是什么“巅峰”了?怕不是癫疯吧。别想那些,杀败那领主、占据凛冬,开启通往圣殿的道路吧。 “圣殿里藏着什么?” “圣典。” “果真?圣殿之中有圣典存在?” “人类,当你亲眼目睹,便会信我所言。想想吧,除去寄宿祂力量的圣典,世间还会有什么能把辽阔土地从现实剥夺?” 等船队满载物资送五百士兵与八十名前行者抵达,时间已过去三天。林等不及冲上甲板,看蓝光由龙鳞激亮,如墨汁散落清水般吞没士兵与前行者,让他们与巨龙共同消失,到达凛风外的高峰。 巨龙载着名女前行者振翅高飞,寻它的同族去了。夏则远望积雪堆覆的山脉,按林的计划选定雪落无数的峭壁,命士兵埋好“惊喜”,笃定能帮领主惊喜过天。当确信他们准备妥当,林再拿圣岩设立传送门,叫三十名前行者陪士兵抵达俯瞰崖底的山头,剩下的五十前行者则去凛风,免得盟友背弃诺言。林相信面对圣典的诱惑,再坚固的同盟也会瓦解,因此便向葛瑞昂提议这方案…力求争取最大利益的方案。 将要为他们奉上利益的领主难压暴怒,可热气刚喷出鼻孔便被寒冷凝成白雾。冰堡乃至整座凛风城都不复温暖,恢复雪原该有的严寒,领主明白这失去巨龙的寒冰若想坚固,就得放弃圣钺的供热。而凛风的居民虽换上皮袄,却仍心疑这突变,又只得窃窃私语,没人问戒严的卫兵有何事发生。 “该死的叛徒…” 入夜,领主在会议室踱步,焦躁而不安:谁才是叛徒?科略?不,他虽向往外界,但对帝皇的忠诚无可置疑。达姆深居简出,没机会和蜥蜴们勾搭…他们的那些长辈?不,背叛武神,他们会获得什么好处?只能是—— 推开冰门的摩擦声不容他再想。他瞥过眼,先前逃脱的外来者再次占据视线。 “想我吗?真冷啊,”林靠着冰墙哆嗦,挥手坏笑,“我还以为失去那头冰龙能让你的宫殿暖和些,看来失策了。” 领主的拳握至指节咔响。他不知该死的家伙怎样进入,只相信奸笑的狗马上会变成死人,因为她已踏碎冰层冲来,快至无人能够躲闪。可林并不想躲,直面这强悍的巨拳全力运作本源,令双臂的每一粒细胞疯狂分裂,让膨胀的臂骨粗过身躯、壮过支撑冰堡的冰柱。 躲在这骨肉之墙后的林忐忑至兴奋,必要亲身体验他的力量、不,是挑战他的力量! 可那简单的拳径直轰破双臂。痛爆发了,肉碾烂了,骨全碎了,叫林撞穿好几层冰墙才刮住地毯勉强滚停,而且更大口咳血,只得拼命再生被震碎的胸骨和心肺、修补奄奄一息的残躯。 领主的速度实在太快,未等林完成恢复便已撞破冰墙冲到跟前,高举巨掌,势要将之拍为烂扁。危急关头,奇迹的光闪现,令领主的攻势暂停,将他的笑定格。已踩进铺设好的传送门的两人死死对望,在短暂数秒后现身于暴风雪的崖底。趁敌人错愕的空隙,林撑住地面,迫得骨断肌裂,将身体从手臂上弹飞,擦穿雪滑入下一道传送门。 从奇迹中回神的领主刚想追,五百门预备多时的猎炮已从高地倾泻钢制弹头,把他轰射至深陷雪地。林则完整归来,接过夏手里的军衣,斜眼示意她按死引爆器。地动的雷鸣炸响,积雪如烟尘崩落,引爆器也给她捏碎:“疯咬的傻狗,给老娘死!” “卑鄙者!”领主很想逃,可炮弹冲击让腿无法落地,唯有在松散的积雪里尴尬翻滚到不能移动,更在想出脱身之策前,悬崖上翻滚的雪流已如巨浪遮天,将这不甘的怒吼冲刷掩埋。 “再爆!” 等林下令,闷雷般的响在雪流里持续非常之久,直至震地的雪崩消停才散去。当雪尘再不飘落,崖底只剩白茫的海洋,再看不见领主的身影。 “别望了,咱们埋的酸蚀弹全炸了,淹都淹死了。”夏拉过林近身,扯掉破烂的衣服后扣好新军服的纽,笑得放肆至极。 “哈哈,是啊!任他再强,到雪和酸浆里也只能化成渣!我——”没等林自夸,有东西破开厚重积雪直射天空,冲往看不见的高空后加速坠落。 敌人未死,未死!还有如此力量!坏事了,坏事了! 飞雪和音爆刺得林狂飙冷汗:“所有人准备!执行紧急预案!” 收到网里的命令,士兵们射出照明弹照亮黑夜。一位眼神够尖的士兵仰望天,试图找出云霄里敌人的位置。他很快看见一个黑点正下落,正全速接近、急剧放大,只十数秒便肉眼可见的清晰! “避!” 在林大喊前,饱受战火磨砺的士兵们早拼命扑倒,预防强烈冲击。夏更扛住他猛跃,闪躲到更高处。可坠落的人太快,连声音都追不上的快,直击他们埋伏高地的快。寂静的碰撞后,雪、冻土、碎石掀飞满天,震波堪比战舰巨炮,一发炸裂这平坦的山头。 雪花与碎屑摔落后,领主显现了,他的骨甲给强酸腐蚀不少,本就凶悍的方脸渗出血丝,胀红至狰狞。领主环顾这群震到咳血的敌人,走向位努力爬起的士兵,抓住头拎起,把痛苦的脸捏成团烂肉:“哈…呼…卑鄙的东西,让我送你们往神国享乐吧!” 一位清醒的士兵举臂开炮,可领主闪过弹头踏至他正前,把胸甲连脖子和头都踢烂,成了溅满天空的血。 领主刚踢球般杀死第二人,扔去黑袍的前行者们便还击。两位青年浮现在他身后,将钢棱捅向他的心脏。林让夏准备帮忙,自己则躲在远处借网观战,知道他二人的本源分别是脆化和隐形,看十足坚韧的骨甲眨眼破碎,裂得比炸干的红薯块还酥脆。 可捅至领主理应脆弱的身体时,坚韧的钢棱生生崩弯,无论青年怎样发动本源也刺不穿那层皮肤。领主更回臂横扫,逼得他纵使惊险后仰仍旧手臂尽断,只得忍痛跟同伴隐去身形逃脱。 “最会强化的给我上!全力拖住他!全力!他妈的全力呀!” 听得命令,一位高过夏的巨汉冲上去戴拳刺轰砸领主后脑,彻底破掉的骨盔,可自信的脸在拳接触敌人肉体时瞬间憋成血色,因为指骨全给脑勺撞断,唯有咬牙后跃以躲过领主回身的凶拳。 “捆!捆他!捆死了!” 离领主较近的几位前行者迫发本源,用无形的绳索去束缚。他们已拼命运作本源,却只勉强减慢领主的速度,本源更飞速消耗,令大脑痛苦不堪。 “想凭这种懦夫的本源把我战胜?不可能!”一声怒喝,领主重拳直冲,光是轰出的气障就远远击得巨汉鼻骨生疼。 若没人帮忙,他死定了。 “动手!” 林知道不能再等,唤藏在暗处的络腮胡汉子出击。他也知道犹豫不得,猛吸空气到鼓得肺都裂痛,喊出惊天的巨响,让声波带着些微的痛刺入领主的耳。本来那痛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只刹那,前所未有的感觉于耳膜爆发,甚至令领主疼得毛发立起,掌心死命压紧双耳,肌肉鼓胀到凸出脸皮,棕脸更憋成血色,行动不免停顿些许:“啊!混账贱种!他妈的啊——” “妈的,以前怎么没注意这东西?果然是人都怕疼,这本源真他妈够劲!”见强大的领主都给痛苦影响,林猛拳锤地,后悔没多喊些有类似能力的前来帮忙。 再剧烈的痛领主亦能强压,更以手作刀全力挥击,可本该斩开敌人脖颈的手刀只替是胸膛割出道飙血的伤。险险躲过的巨汉则心惊到停跳,晓得若没战友帮助他早已人头落地。 正欲追击巨汉的领主再听见一声呐喊,更强的痛随声刺入耳膜,逼得他目眦暴张:“他妈的东西!好!你既如此挑衅,我便先送你上神国吧!” 狂怒使他放过巨汉,扭头望声音的来源,飞身踹出重腿,将那声音亦爆裂。而刚迫发本源、还喘气休息的络腮胡肯定不及躲避,定会被踢个粉身碎骨。 “时候到了!动手!全给我上!他妈的上!” 近十名前行者通力配合制造数层无形屏障,更与先前出现过无形绳索共同拦向飞射的敌人,成功减缓、甚至停滞他的速度。夏和四位前行者竭力逼迫本源,将身体的强、韧、力、感知、反应都强化至最极限,抱起两位同伴冲至领主身旁。 等他们五人全力扯住领主扛至半空,另两位前行者触碰领主身体,迫发所有本源,痛到眼球几乎瞪飞:“弱了!他绝对弱了!杀!快杀了这疯狗!” “狂你娘!再狂啊!”夏拼命发力,终于在肌肉撕裂前掰开领主右腿,提膝猛撞那胯下的要害。其余四人则把手指捅向他脸上的弱点,刺住耳、目甚至鼻孔! “妈的!老子叫你杀呀!”被救一命的络腮胡缓过来,同夏合攻领主胯下,注入本源的痛令领主喊裂了乌云,将地上的雪也震至漫天,终于翻起白眼停止反抗,彻底昏迷过去。 “好!退开!全体都有,开火!炸药!别他妈手雷!炸药!炸,炸他!” 等他们飞身退后,林命令重整旗鼓的士兵对昏了的领主倾泻弹药,更叫几十位爆破手抛出爆破建筑的炸药包,直到浓雾盖过照明弹的光才慢慢停火。 等烟与雪散去,战斗的结果便会揭晓。趁尘土飞扬的机会,林赶忙集中伤员,帮他们修复身躯。 (三十八)失策 林此时才留意到,受领主的坠落和轮番爆炸影响,士兵们埋伏的平坦山头已成了凹陷的烂石坑,不禁摸向额头,拭去细密汗珠,不明白为何仅是多一重本源的突破后肉体凡胎的坚韧就能远超精钢固铁。 回想先前用巨臂硬接的那拳,切实是无能为力的强悍,莫非…本源的效果与巅峰是次方递增的关系?甚至是更夸张的指数?妈的,真该多问四脚虫几句,多留些人在此应付。这第二巅峰的强化本源真是可怕,远超预想的强悍,今次的亲身体验可比借网旁观震撼得多。 见掺雪的灰徐徐散落,林悬着的心可算放平,因为成了坨黑炭的领主已扎陷深坑最中央,连人形都看不太出,别说是否活命,能不能带回解剖估计都成问题。 “呼…妈的…死了好,死成灰最好。” 狂鼓的心平复后,林才发现冷汗透湿了衣,一串串流下腰际一串串,在雪上凝成冰。害怕吗?庆幸吗?死里逃生,确实该庆幸:若非选了些最好手的人配合,恐怕大家全会给这东西锤踏为一滩滩死肉,到时候,自己这杀不死的人真就得死了。 没等他想完,该死的焦尸如狂雷暴起,猛地踏向正要查看情况的夏五人。躲不了,被领主的巨拳盯死的两人躲不了,另外三人也拦不了。他们勉强交叉双臂硬挡,可臂骨和胸骨全数粉碎,更是狂吐鲜血飞出老远。 “他妈的上!捆死他!” 不用林提醒,没受击的三人果断出手,配合忍痛以本源来束缚的战友,再度痛殴没死透的领主。当另两人竭力抠刺敌人的耳和眼时,夏怒号一声,喊更多人帮忙,一起掰开敌人的腿全力上踢,可足骨却让死硬的髂骨碰碎,忍痛与前来相助的络腮胡合力再补一膝,把敌人撞出吼至晕厥的嘶喊,将之径直扬上半空。 “好!闪开!燃烧弹!燃烧弹!全扔了!烧!烧死他!” 收到命令,所有前行者紧急后撤,爆破手们则弹出压箱底的杀器,对正从半空摔落的敌人尽数投掷。在投掷物碰到领主时,烟花似的白点散射,让被粘附者化身夜空下最明目的新星,再给灼痛刺醒神智,狂吼落地,在石、雪、土中扑腾翻滚。 “妈的,大伙的本源将尽,炸弹也用完…再弄不死就他妈坏事了。”为对付这可怕的东西,残虐的白磷燃烧弹亦用尽,林相信任他再强再凶,面对蚀骨的烈焰也只会落得烧成灰的惨淡收场。 可还发光的领主忍住灼皮焚肉的痛,从翻滚里爬起,发出波动烈焰的怒号,逼迫本源至双腿,以深蹲之姿压身起跃,破地而飞、直上高空,快到士兵们开不出火,强到尝试束缚的前行者废尽本源,成功划过雪峰,只留星空下一道璀璨的弧线。 “他妈的东西!”没望那光弧,林一拳砸入冻土,破口大骂。怎么可能?怎么他妈的可能了?挨了这么多要命的恐怖狂攻,一个只是突破一道巅峰的东西还会有如此余力去逃命?! 所有人都想不到将死的家伙能够脱身,全傻了眼,不知所措。只有夏冲上前,拉起他问:“别发愣了!现在怎么办?” “你问我?我怎会知道!别追了!他定回凛风拿圣器!我们不可能赶得上!行了!我会让那里的人转告那群巨龙,和他们一起拦住死贱种…” 林不想废话,令凛风的队员全体脱战,往领主的方向集合:可是这足够吗?那破空的飞跃绝对快过炮弹,那些人能不能成功拦截?妈的,成功、他们必须成功! “已到凛风的五十前行者给我听清!拿你们吃奶的劲给我阻拦该死的东西!否则今天就功亏一篑!而我、你、你们、我们!我们所有所有前行者,都会成他妈的笑柄呀!” 废话已没用,林只望受重伤还亮得像太阳的东西赶快死去,乖乖死在他们的手里。 林开启网的视野,目光投往凛风。此刻的冰雪城池成了火的炼狱。倒塌冰墙埋住哭喊,本来人流熙攘的街碎成烂冰,满是断肢残骸。十几头幽蓝或赤红的巨龙盘旋在空中,吐射炙热熔岩、喷发冷冽寒霜,和大张长弓瞄准的禁卫军周旋。并非禁卫军的人傻到想靠弓箭屠龙,只因朝昇的前行者们早把凛风的重弩破坏,更四处杀戮,弄得禁卫军里的强者无法招架,无法腾手对付凌空的大敌。 压倒性的屠杀给紧急消息中止。最硕大的冰龙收回寒霜的吐息,放过快成冰雕的禁卫军,转而朝背上驮着的女性咆哮:“人类?你们太愚蠢自傲!我早交代过,你们必须全力将他杀或擒!他就不该派你们往凛风,凭区区三十位觉醒者怎有留住他的可能?你们…” 多说无益,巨龙喝令同族飞去领主逃来的方向,把凛风的战斗甩给朝昇的前行者。可骑着它女性仍不相信敌人逃脱围攻,私自借转译发问:“不可能呀?要有多强的力量才能孤身杀破五百精锐士兵和三十位前行者的包围?” “人类,莫把他小觑。即使现在已遭你们重创,他仍是武神的战将、武神麾下最强之人…若叫他拿神圣之钺补充本源、治愈伤口,命运就彻底终结了。” “好。”女人不多说,将本源注入巨龙的躯体,让它飞速前进,尽早发现可怕的敌人。 巨龙很快便注意到,更以灰色竖曈盯向远方的夜空,看那白炽的光点正越过层层雪峰,划出完美的抛物线,朝这边、朝凛风而来。要战了,它知道要战了,凭咆哮命身后的火龙们全速俯冲,自己则领冰龙们紧随,死盯棘手的强敌。 还在燃烧的领主虽不懂炽痛的白磷是什么,只明白这玩意的效果恐怖至极——可想只凭它弄死自己?那些无知者怕是在做美梦。但爆裂的强光闭塞了视线更干扰听觉,领主直到靠近才觉察正袭来的敌人。 “臭虫!这么多年了,你们总算倾巢而出!如此盛大的欢迎,我岂能不好好回礼?!”没有躲闪,他直冲喷射来的熔浆,给狂燃的白火共同炙烤到爆亮。但他无视滚烫,只是狂笑,只是迎头飞撞早锁定的火龙,好似浴火破空的魔神,让本欲舍命阻拦他的火龙生出一种怕,感到一种怯…一种生命都会有的胆怯。 而这胆怯便命令它掠翅翻转,险险躲避,可尖锐的鳞仍被领主擦到,遭白磷点燃。领主肆意狂笑,突破其余火龙的熔岩,但后排的冰龙已列好阵型,喷吐冷气,叫刚经历炎热地狱的他好生体验冰霜速冻。 极端的冷热交替没有白费,破裂的爆碎声宣示领主的身躯已给破坏。果然,他体表的皮肉全裂了,裂成还随白磷发光的渣滓炸落满天,在女前行者的眼中比庆祝的烟花还漂亮不少。 载着她的冰龙猛挥巨爪,握住这已没皮的血人,在她本源助力中猛吐冷冽的寒,誓要将凶悍劲敌于此冰封,就是利爪被掰断也不松。直到前肢同敌人冻成晶蓝冰雕,它才停了急冻的吐息,审视这随残肢凝成冰的死敌,再顾不得剧痛,仰天咆哮。是的,能打败这可恶的东西,如何不兴奋、不庆祝? “老东西!想败我这武神的战将,你未够资格!”狂喜的暴喝引巨龙下瞥震惊的竖曈,见僵硬的断爪震破为碎块炸裂开去。 战将更攀附断肢找准方向,出腿重蹬,将它踹落的同时反冲自身,飞向已不远的凛风。坠落的冰龙疯狂嘶吼,它的族群也拼命阻拦,可战将太快,哪怕它们扇到翅膀的翼膜开裂也不能追赶。它们可期望的只有凛风的盟友,期望他们能够把没剩几点本源的恐怖敌人…击杀吧。 紧扒冰龙的女人在晕厥前发出消息,让三十位脱战的前行者做好准备,迎击接近的敌人。 没了皮的战将痛得要死,可这痛反而帮他清醒:纵使自己超越第一巅峰,可经历这糟糕的埋伏后,本源已濒临枯竭。若再不回冰堡拿到圣钺,别说承受敌人的消耗战,恐怕连挣扎都难,只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等他落至凛冬的城墙下,讨厌的束缚与阻碍出现了,而且更多、更强、更集中。前行者们正在扑来,发挥各自的本源,必要让他止步于此。 临近危险,求生欲压榨所有潜能,帮战将把本源逼迫,像挤出躲在海绵里的水般以最后的力量踏破冰面,冲破一切阻挡,跃向高亢的冰堡。 林忍无可忍,再一次破口大骂:“他妈的!” 林骂得很对。如无意外,战将马上要落入冰堡,更会把伤害治愈、把状态恢复,接着就是大开杀戒,令唾手可得的胜利转变为失败…无可挽回的失败。 战将踏碎冰堡的台阶,见随扞御军团回防的达姆,欣喜若狂。很好,没有背叛者,忠诚的军士绝对可靠,而自己的伤和疲都不是问题—— 达姆的动作快又轻,更无视千百士兵的惊愕,用长剑穿过他所效忠者的心,眼很冷,但神却怯,甚至没敢直视,只用余光瞟了稍许。 心脏的冰凉未能激怒战将,他不顾伤势狂笑笑,即使早没了脸皮,慌张的禁卫军们也从绷紧的肌肉中看懂他的痛快:“该死的,果然是你、是你…蠢货,都到这一步,你何必动手?如果你继续苟且,我不会计较先前的背叛…可你是如此固执又愚蠢…愚蠢…” “闭嘴!”达姆将剑一拧,吓退逼近的卫兵,撕掉带徽章的长袖,狠狠摔进冰阶,“我受够了!他妈的,从反抗你这老狗的那天起,我就没了退路!就算我不动手,你和那将要醒来的老古董会放过我?去死吧!” 心脏的痛苦扭翻战将面骨附着的肌肉,歪出没皮血脸才能展现的狞笑:“很好,如今我明白,你这种故作深沉的家伙才会是背叛的懦夫…这一剑是我糟糕眼光应得的惩罚…但你不知道,你的父辈也不知道,本战将即便没能亲身接触,只要足够接近圣钺,亦能把帝皇的力量借用!” 本用于囚禁冰龙的黑色长钺笔直贯通深邃的冻土和冰层,冲飞战将凝望的台阶,一击斩开达姆的腰身,令长柄握把落入他手里。 对这吐不出声的叛徒,战将只望一眼便看向圣钺,从长刃释出金火,把重伤之躯焚回完整,叫已枯竭的本源盈满如初。重掌力量的他肆意狂笑,抓住正拿胳膊拼命爬远的达姆,看着他眼里的胆怯不甘,把五指一点点压入颅骨,等哭嚎停住后一把拔出他的头,连着洒血的脊椎扔进燃烧冰城外的夜空。 “手执神圣之钺,纵使强敌千万,我亦不惧不疲!只知阴谋的废物,你们听着吧!如欲求死,记便给我一起前去挑战!我会杀尽你们,用你们低贱的血庆贺武神的归来!” 冲天金火释放巨响,躯体与气势已完美的战将尽情把嘲笑。前行者们明白事情不能挽回,默默逃走,至于巨龙?冰龙叼着那扔过来的头颅,灰瞳挤出些无奈,将其吞咽,振翅远去。 现在,不论夏劝慰还是责令,林只捂脸蹲身,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 失败…给强大碾压的耻辱…耻辱的败。就算面对只突破一次的本源,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武器都没用,全是他妈的垃圾废物。 懊悔?不,懊悔是不该的…愤怒,愤怒吧,怒吧… 若无强的自制力,他恐怕会恣意辱骂失败的队员、没用的兵士和缺胆的巨龙。 可他明白,所有人都竭力去战:真要责备,最先挨骂的也该是自己,倘若听从巨龙的建议,敌人不会逃脱…算了,等回船上再说。好好想想怎么跟葛瑞昂扯皮,酝酿下道歉的话、承认错误后乖乖受罚吧。 但葛瑞昂的讯号已出现。意料之外的林猜他是收到消息,立刻重整心态,准备接受大段的批评。 但本想认错的林却脸庞抽搐,又破口大骂:“可恶!你拿我当什么耍?!你早通知他、告诉他、让他准备,又唤我来做什么?给你寻开心吗?!” 让林暴怒的是出现在遗忘之地的朋友。是的,竹已至此地,他的讯号紧随葛瑞昂之后,清晰又叨扰,让朋友一个字都不想看、不愿听。 “我肯定会给重要的任务预备补救措施。你们的行动显然失败,我启用备选计划绝对合情合理。” 再有道理也劝不住林的怒吼:“是是是!你早唤他弄死那混球不就行了!干什么叫我来这破地?是不是看我带人扮丑很好玩啊?!” “执行任务的不止你,更有与你同去的战士。此行的伤亡我会负责,你无道理的疑问我只解答一次。找他帮忙是迫不得已的策略,说服他可比你的任务困难无数倍。另外,请你仔细想想,如果你亲自唤他帮忙,还会有今日的失败?你和我之中谁更能说动他,可需要我来分析?” 林沉默无言,重新开口时只剩冷笑:“不用了。我想看他怎么宰杀那些蠢狗,看他挖出遗忘之地的秘密,看他夺走圣典,谁都得不到。” (三十九)试探 等不到回复的竹猜他该是不大开心,就放弃骚扰,渐渐明晰视线去打量四周的风景: 与茉亚进入遗忘之地时天太黑了,还未及欣赏茫茫的雪原,而今望出远方冰冷的黎明,见日光生、雪刺眼,天边泛起白与蓝的交际线,心倒暖了不少。白色的雪世界可曾在大地的一角出现?美,只觉得美,很美,不懂生活在美里的人为何反欲逃离。 紧随的茉亚轻唤醒竹,抬手指明将要去的地方。在日光下,白到刺眼的平原边境裂开一道冰壑,有如大地张开它的巨口,往下望是深到发黑的白。他拉着茉亚由裂隙跃下,迅速坠落,看清深谷形似倒锥的烧杯,越近底部越宽阔,内里更别有洞天。 她踩陷白色的谷底,带好奇的朋友走向族人藏匿之处。见到陌生人的竹意外的惊愕,再怎猜测,所谓“族人”的模样也超出他预料——这群背生巨翼的庞然大物正是昨夜败走的巨龙末裔。看那为首的冰蓝巨龙失了一前爪,正流浊泪对其余红蓝的同类低鸣,咆哮出怒与悲,听得茉亚急切冲去,抚过巨龙的蓝鳞,喊出古怪的声,让无声流泪的巨物垂落头颅,与同类发现正在不远处观察它们的人。 她继续发出那低沉平缓的音,回荡在谷底,令巨龙们都缩窄竖瞳,几近细成丝线。这听不懂的语言给竹异样感,很想开口问它们在讲什么又觉得太过唐突,唯有忍住说的冲动,等谷底的回音停动才敢放开嗓门:“它、它们是你什么亲戚?呃,还是…还是朋友之类的?” 茉亚抚住冰龙的角,灰眸深出是他看不懂的颜色:“她是我的母亲,他们是我的同族、我的长辈。” “喔,这…这…哈哈,恭喜回家…哈哈,哈哈哈…你的爸、父亲在哪?没见出来?你不是在大地待了多年,他不来看你?”开口就语无伦次的竹只觉心里堵得慌,忙运起本源治好冰龙,却未留意本源的警示,只是纠结应该与她谈些什么。 “父亲啊…朋友,身为混血者的我有一位非龙的父亲…”抚摸母亲恢复的利爪,茉亚叹得惆怅,“素未谋面又不愿提起的父亲…生而为敌的父亲。” “我多嘴、我嘴贱!你不想说就别说,别说…别说了。你…你不会生我气吧?我、我不是有意的,相信我啊…” 他惊慌失措,更生出种糟糕的感觉、是先前惹得朋友怒而辱骂的感觉:太坏了,真不该胡言乱语,但是…她的父亲是人?是人类?这…这怎么可能了?光看体型都比人和耗子差距大…难道这血也是可以混的? 冰龙注视许久,竖瞳投射的疑惑如芒刺,扎得他更乱更慌。竹刚想多解释几句,又听茉亚用起无奈的声低吟,叫竖曈里的疑惑变为无法相信的震撼。它看看女儿,又望回躁乱的人,声刚出喉,却给茉亚阻止:“朋友,对我而言,父亲只是虚无的名词,你并没有冒犯,更无需在意,是刚才的我过于感性。而我的母亲和长辈亦无恶意,它们仅是为你阻拦杀戮之圣典降世的伟绩所震撼。希望你谅解,毕竟世上已太久没诞生超越本源的强者。” 而今他的心已宽松,终得以好生说话。 竹先问清本源的事,虽不晓得自身是什么巅峰,倒明白那天圣痕达到了哪种程度,清楚战将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便笑得开怀:“没事,我马上弄死他。对了,圣典究竟是什么东西?拿着像血,血里还有字,但又读不懂…听茉亚说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了?” 女儿的目光催母亲恳切地解答:“强者啊,你口中的圣典是帝国时代遭帝皇赋予本源之力的三本书籍,各蕴含毁灭之杀戮、消逝之虚无、存在之生命的本源,更可助夺其认可者攀登更高的巅峰。你拥有的是由特罗伦的武神执掌的杀戮之圣典,它本应被末代的特罗伦武神封藏,可终究还是让世人唤醒。至于遗忘之地的圣殿,则是封印那虚无之圣典,好让这片土地被现实忘却。而生命之圣典是帝皇的秘密,我不明它的故事与执掌者,相信亦无人知晓。” “啊,我懂了…圣典能给人第二种本源?” “是的,强者。” “嗯…武神为何来此?他和那贤者齐名,应该挺强?再加上圣典,没人会威胁到他吧…怪了,他是图什么?” “末代的特罗伦武神是受本源偏爱的幸运儿,是凭自身天分登顶第二巅峰的佼佼者。获圣典的赐福,他更登临第三巅峰,持两柄圣器,无敌于大地,除了贤者。” “贤者?” “贤者掌管七页奇迹手书,是帝皇之下最强者。自帝皇不见,他平息大地的动乱,惩罚作乱者,威慑觉醒者,让世界免去动乱的折磨。焱王虽屈服于他,可武神却不悦,命我领其入此,图求第二本圣典,觉醒更强的本源,攀登更高的巅峰,让贤者也屈服,从而重建帝国。他并非贪图力量,而是沉醉于权…与帝皇相当的权,君临大地、统摄万物的权。唯有夺取虚无之圣典,合并杀戮之圣典的力量,他才能抗衡启用奇迹手书的贤者,甚至令贤者臣服,进而重建帝皇之世界,更让世界重归帝国的阴霾,化身永世不灭的统治者。” “真闲啊,我理解不来。这是叫…野心家?不对啊,他怎不带圣典前来?我也听茉亚说过,他是凭一柄圣器把你们力压。如果再加上圣典,你们就全没战胜他的可能吧?他为何扔了圣典?是忌惮什么?” 茉亚走近竹,眸里的灰笑起波澜:“他不能啊,记得吗?朋友,来这里前,我没让你取回圣典。因为遗忘一切的虚无是杀戮亦不能避免的,这是祂对遗忘之地的惩罚与最后的庇护,亦是祂所设的困难考验。” “好,谢谢…呃,该怎么称呼你…母亲?要喊阿姨吗?哦?不用?好,那我不讲了。现在…咱们去玩玩?”问过茉亚后,他再不提问,只看着凛风的方向,调取网的记录。 竹品鉴战将的速、力和强,心鼓动血,涌得脑内火热:肆意的杀戮、冲动的感觉…自己也当如此,如此的霸道…狠厉…张狂、不,这样太野蛮了,朋友们不喜欢吧?先别多想,等把这气势惊骇的东西揍一个满头怂包再说,同这种目空一切的人玩才够味。 现在,他挂念的战将正紧握圣钺,于龙骨座微开双目,凶光投出破败的凛风,等待敌人可能发起的第二次合攻: 来吧,统统来吧,无能者不论来多少,都会由神圣之钺斩落,只能目睹武神复苏的雄姿,只能亲历武神觉醒更强的伟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遗忘之地毁灭,只能于新帝国的荣光下苟且偷生。殒命的战士都死得光荣,值得嘉奖,待武神苏醒后,便恳求吧,恳求武神重赐他们生的机遇。还当请武神宽恕历代扞御军团的统帅,万勿因叛徒的愚蠢而迁怒他们的忠诚。但也不能自大,必须要警醒,提防卑鄙的懦夫再弄了阴险的陷阱坑害自… 未想完,战将怒而嗤笑,因为灰发的女人和黑发的男人突现在冰堡的地毯上,面对这提起圣钺屹立的自己:“不怕死的东西,竟还敢来送命?勇气可嘉。你们既主动节省时间,我便赐予你们痛快的灭绝。” 一钺挥斩,利刃喷发金火,把空气劈砍为宽阔风刃,以极快速度砸向战将眼中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战将自信最强最凶的巨龙也会给这刀风斩为两瓣,可金芒护盾突现、凶暴一击溃散,不由大惊失色,更认出这是奇迹之盾,但如此脆弱的防护理应给斩成粉末,怎可能…怎可能如此坚韧?怎可能完成如此的防御? “好,有意思。他的本源是强化?没想到最常见的本源也可强至这般,莫非本源没有高低之分?唔…茉亚,你不说话?陪我聊聊呀。好吧,你放心休息,我不多嘴了,会找别人侃的。” 陌生的音节战将压根听不懂,但一丝淡淡的惧却渗入冷静的心。即使先前被围攻到伤重、即使过去亲见千余巨龙蔽日遮天、即使被迫帮武神沉眠也未有的惧…对强的惧。 干、干什么?自己不是凛风的领主、是武神之下最强的战将吗?拿起神圣之钺,无穷之力尽在掌握,又怎会惧怕?不可能,已无帝皇恩赐威严的世界绝不会诞生继承者般的强者。他更不会是贤者,那臭脸的老狗自己定不会认错。但这警惕的预感是什么?生死的感觉像是在说…说来人的可怕…是,他可怕到恐怖!若非如此,他岂敢大方来战? “怎么?继续啊。方才不该是你的极限吧?我可未体验够。你不是武神的战将吗?杀人的时候不是狂野如兽吗?你不会这样胆怯吧?来,你要以最强的力量来证明自己并非只能欺负普通人的脓包啊。” 挑衅的话是用特罗伦语在说,犹豫的战将听得太懂,血管暴张,怒喝咒骂:“狂妄的蠢狗!你既自信至此,不妨让我试试你的头是否与你的嘴同样硬挺!” 他往后挺压圣钺,仰得极快,身体近乎弯弓,蓄势待发。接着,他以腿带动腰,以腰连动背,以背运动臂,以臂挥动手,用最强的力将圣钺以投掷的姿态劈砍,把金芒化作凶光,携狂风冲出冰堡、冲破凛冬,更冲裂雪原和远处的山峰。 挥舞出断峰一击的他大笑撤步:自己这愤怒的一击颇有当年武神劈天际山脉为路的霸气。自己不愧武神战将的名,轻易完成这奇景,而敌人… 烟尘飘散后他却收声,那应当斩灭一切的刀势仍未破碎那便宜的护盾,这反常的事态没给战将新的恐惧,只让他咬牙切齿,想咒骂可恶的家伙是有多古怪的本源: 管他有什么本源!坚持!坚持!把攻势坚持!坚持到敌人的本源去尽! “来吧!”战将冲破声音踏落敌人身前,扭腰横转,将金火聚在圣钺之上,势要拦腰斩断护盾后的敌人。可剧烈的冲击后,圣钺停顿在半空,战将的神情凝重又欣喜,看见那奇迹的护盾绝非坚不可摧,只是在破碎的刹那重回完整、不断将圣钺阻拦而已。 细细感受,能察觉到刀刃的推进,是微乎其微的推进,不如发丝粗细的推进。肯定了,有两件事可以肯定了。可以肯定这人是真正的强敌,更可以肯定这强敌绝非不可战胜的无敌。 背身蓄力后,他再度踏动,要挥出更强的一击了。他把本源的力量鼓动到极限,手中的圣钺却无金火释出。留心注意,不难发现神圣的金芒尽数内敛于刀锋之内,若再贴近些,还能看到无数金丝舞动于利刃上,这就是他的对策——令威力凝结咫尺之间,进而锐不可当地压破一切! 裂空的尖啸中,圣钺由愤怒拱烈的本源推动,斩破似要永存不灭的护盾,但新的奇迹护盾层层拦截,叫他的攻势只推进些许。可这成效已足够他暴喝一声,右手保持牢握,左手猛击刀背,如锤凿木头,将利刃向敌人迫近。怒到紧绷的面、热到赤红的身,都在诉说他的意志…证明他定要把可恶的敌人斩杀! 对这缓缓逼近的刃,竹探头瞧了瞧,拿出早些年抢来的烟斗点燃,吸了口浓雾吐上去:“好充足的蛮力,好漂亮的武器。难怪你这样自信啊。” “自信你的臭婊子贱母!该死的东西,看我如何把你头颅砍爆吧!”血丝钻出血管、射出皮肤,染红了战将的怒容,让嘴狂骂一声,带动重拳奋力锤击,必要用光耀的刀锋让故作镇定的敌人成为无头死尸。 “他妈的!没教养的蠢猪!只会张嘴喷粪?活了八百年的素养都去野狗身上了!我他妈把你娘剁成泥一坨坨塞你嘴里!他妈的反省去吧!”怒了,竹怒了,更在利刃斩落前轰出拳去对撞圣钺的刀锋,带动漆黑长柄砸进战将猩红的胸膛。 “哇!!”战将竭尽反推,却无法阻挡这简单的拳。分明很轻的拳劲,却在接触后增至势大力沉,变为不能抵御的强?不可能!战将口吐鲜血,飞成红线,撞破龙骨座与冰墙,更破开冰堡,从居民区冲过,拿着圣钺陷入远方的雪峰。 竹拍几掌额头,忍了怒意等他回来。 战将也未胆怯,从贯通山体的通道飞跃,从天而降,压碎本就摇摇欲坠的冰堡,眼中的怒已消,多几分肯定的敬重:“强者,我为武神之战将哈本·迪尔玛,报上你的名。” “我?茉亚,我叫什么?班布?对!唤我作班布吧。” “好,班布…你是令我不得不抛弃战将尊严的人,你是绝对的强者…或许能比拟失去圣典的武神。接下来,我会以武神存入圣钺的余力强化效忠者,率他们将你合围,使你于此…陨落。”语毕,哈本沉默了,因为这番尊敬的狠话实在太缺乏底气。圣钺的刃爆射金芒,噬向凛风内忠于武神的觉醒者。不止扞御军团与庇护军团那些活着的统帅,更有最早随武神到遗忘之地的人以及传承他们遗志的人。很快,这些人一一破开埋葬棺木的冻土,重获新生。 感知到忠诚,哈本叹出声唏嘘,等五十九名金火覆体的觉醒者同时跃入废墟才稳定神情。他们不论生或死,都成了可怕模样…夹在命与亡中间的惊悚模样。他们是燃金火的骨架,正从空洞的眼眶迸发极强本源。哪怕本源无影无形,此时亦能看清了,皆因他们逸散出强…印证本源的绝强。 好强、好恐怖。如果看见这骇人场景,相信活物全会吓得急流冷汗、甚至大股飙尿。可竹不怕,只有兴趣,对未知的兴趣。观战的茉亚望得紧,眼里是平淡、是信心,是平淡的信心。 他消去奇迹,来到哈本正前,仰视高他许多的巨汉,说:“来玩玩。” (四十)武神 玩?对竹而言,这确实是在玩。去玩耍、去娱乐、去为狂躁的心添几勺料,多尝些趣味。 在哈本耳中,这是战,是以命相抵的赌、以名当押的战。现今开战的宣言已出,可还有蓄力的必要?没有。挥动圣钺的哈本不再讲话,牵引骷髅们涌起的火,令它们整队齐出,让各不相同的本源在那金芒里踊跃并逆流至更高峰,再去死锁唯一的敌人,用赶超极限的强去猛攻。 茉亚远望无数暗光黑环缠住他的躯干、没入他的肢体、捆缚他的身与心,看到抵近的骸骨们砸出重拳,吞食一切的光束游于骨缝之间,随它们去贴近、粉碎、毁灭,能腐蚀血肉的绿雾包住骨与光,漫漫弥散,而封锁生机的屏障紧随其后,屏障之下是跃起的哈本,还有他手中震裂地、劈分天的利刃…原属武神的圣钺。 不知是不是敌人太快,他未用奇迹护身便给吞进光雾里,必须以血肉之躯硬接所有拳、所有腿、所有黑、所有绿…所有本源。脆弱的血肉不断爆烂,完好的身躯接连复原,他就这样融烂成了脏黑碎块溅入冰堡的每处,堆满这不能更破的废墟。劈斩许久,哈本仍在紧张、在揣摩、在推测他的本源,但终归毫无头绪,只能任由烂肉黑浆堆叠成滩,压出焦臭汁液,流出废墟,流下冰阶,流入冰堡,流到城墙边,满地都是…满地都是。 没入臭水的骷髅还尽出拳腿,坚持运作本源。哈本也屏息挥斩,用圣钺的金芒去捣破这几乎不灭的强敌,不会害怕…更不会停…哪怕他的本源广袤如海,自己与无情的战士们亦会在圣器的推动下用这些微的嘴一口口喝、一口口咽,把他的本源一滴滴抿去,把他的存在一点点磨去,直至他变为什么都不剩的虚无! 夹在冒泡声里的捶打实在太久。晨光明了,旭日高升了,晚阳将落了,时间已记不清了,只有烂泥还在流,流出凛风的城墙,漫向城外的道路,渗入黄昏的雪原。躲在高处的茉亚轻摁眼眶,醒了醒神,继续观望永不结束的攻势,眼角有种酸的刺痛,稍放轻忍耐,一滴泪涌了出来: 若可以的话,真想闭了眼小憩,但这不大尊重的想法太过缺乏严肃,等吧,等待吧。 啊,朋友厌了?那…自己也该厌了。这群东西的出力切实够痛,可较之于圣痕的锋利总缺了些新意。那,停吧。 于是无穷尽的本源收势了,骸骨的拳不能前进分毫,斩落的圣钺也滞于半空。他摸了把燃火的骨骼,感受那火热的冰凉,推开悬停鼻尖上的刀锋,笑着哈了口气,看水汽凝结再蒸发,一种曾拥有又逝去的感觉冒上心尖,像不悦,可并非不悦…是种烦、是种…闷?不对,是厌倦,是厌倦啊。 竹真正的厌倦了,是时候结束这了无新鲜的乐事:“谢了,我不会杀你,但你还是准备吧,准备迎接我的还击。” 与他近战的骸骨碎了,远处借本源干扰的骸骨倒了。骸骨的金火尽熄,失去连接和支撑后锵锵散落,摔得清脆动听。他则用指夹好圣钺,笑那试图将之斩落的人,消去无底的蛮力。 哈本眼陡然一眨,脑里闪过一丝本源枯竭的痛,这转瞬即逝的痛更被他把握,只是稍加指劲就从哈本的手中夺了这金火不绝的圣器。感到这圣钺的黑刃看似平平无奇,内里却蕴含无可描述的能量,本体更跨越时光,永存不朽。可惜,若与祖老头那块晶石相比,它只能算从璀璨星空坠落的一颗流星,光耀得短暂、生存得渺小,正如斗败的哈本一样丧气:“嗯,看你那心有不甘的神情,莫非这柄圣器是武神复苏的关键?” 哈本未回话,茉亚已落地上前:“是的,朋友。神圣之钺的蕴藏是唤醒武神的食粮,它本身则是唯二能开启圣殿的钥匙之一。” “懂了,另一把是那剑?”见她点头确认,竹雀跃欢呼,眼角瞥向哈本的余光是自信,更以特罗伦语慢慢调侃,“你说,我能不能叫那武神重现于世,陪我玩玩了?” “啊?”陷入打击的哈本回过神,凶悍的脸不自觉得生疑。 他是想…不,怎可能?他该是在捉弄自己?可听觉没出问题,更有种强烈的预感直击胸腔,心脏越鼓越烈。是直觉,直觉在告诉自己答案…既直觉都作答,为何还是不信?是…是答案太滑稽可笑? 她的眼荡出纹,微张又合的嘴轻声叹气:“朋友,若出于谨慎,我会劝你收手。可我明白你的渴求,更知晓理智的劝告会阻碍你的路,让你无法填补心绪的失落。” “嘿嘿,是呀。若不亲见武神之力,此行岂非徒劳?茉亚、茉亚,说说嘛,说出来让我高兴嘛。” 茉亚笑得苦,苦里更有些寒凉,于是伸指收紧披肩的绳,像是畏惧寒冷:“凛风建于圣殿之上,冰堡的阶梯向那里通往。我们所踏的废墟正下,就是圣殿所在的地方。携圣钺破土而入,它的门自会开敞,沉睡的武神会苏醒,更会夺走虚无之圣典,毁灭遗忘之地的禁锢。” “难怪…难怪…难怪这座冰城像坟…呃,像山,原来是埋了东西,”他踏出废墟连连张望,恍然大悟,向茉亚大喊,“不如赶时间吧。我喊他醒来,再取些东西,你在此等等,我马上回来。” “好。”见她应承,竹执钺插破冰面,以指轻敲长柄的尾垂,给圣钺破开冰层冻土的力量,直飙埋葬武神的圣殿。 坚硬的土松软若雪,没能拦住这极速的圣钺,于是在短暂的沉静后,闷雷从冰堡深处爆响,仿佛巨石投入无风的寒潭,凛风的冰土裂成褶皱的波涛,炸起重重泥浪,把这座冰的城吞没、掩埋。 待笼罩的雪尘散去,冰的堡垒彻底破碎,这原本如丘山的城市而今是坑洼里的碎冰。那些先前扛过了巨龙侵袭、忍住烂泥臭水的居民都同残存的禁卫军受了土渣和冰沫的葬礼。一些避过灾难的幸运儿爬出废墟,对这干湖似的深坑发呆,只觉得近日做了梦,做了一个疯狂的噩梦。 在深坑之中的哈本吞去唾沫,扭头看身旁眨动灰眸的女人,给她眉间的平和弄得匪夷所思:“你是…特罗伦人和谁的混种?恕我冒犯,你应当是他的追随者?可否告诉我,他到底是帝皇的虔诚信徒,或者…不大正常的觉醒者?” “抱歉,我亦不知。” “是吗?” “是的,我无言相告。” “莫非是疯子?看来你也是可怜人。出于尊重,我给你忠告,劝他效忠武神吧。重归现世的武神会拿回他的圣典,获得在贤者之上的力量…高于一切巅峰的力量。” 语毕,他虔诚俯首,恭候武神的归来。只见一道升高的虚影穿过哈本与茉亚脚踩的冻土,迎着狂热与悖逆的目光而上,在视线的交点握住无光的圣钺,看着天空沉吟:“我载帝皇之威,执我所执之刃,掌我所掌之权,回我所回之界。” 这声荡过千万里的冰雪,散去盲目的灰雾,甲板上的士兵与学者看见躲藏的景,那是堕在沙滩上的雪和冰,很多的雪很多的冰,白茫茫且无尽。冰后的雪一望无际,是白的平原、白的群峰、白的…世界。 爬上凛风附近最高峰的林已拿望远镜看清一切,见似无实体的虚影当空,阴晴不定的面色已冷冽到惨白。林不懂为何竹如此的强…为何重现的武神如此的强…为何自己没有如此的强? 武神的虚影在亟待,更眺望熟悉又陌生的大地,呼唤许久未闻的名:“看吧,我已成功。来吧,与我决定大地的未来,战与合,亦或旁观…取决于你…怎么,何时成了缄默者?” 可武神久未得到回应,困惑至不悦,这令其不悦者自然是远在格威兰的贤者,此时贤者眼里的红光本在闪烁,却渐渐用幽蓝替代辉红,静看回归现实的遗忘之地会给这星球带来何种变化。 冷,是冷。源起大地之北的寒风向南侵入,给大地的北方送来透骨的冷。 武神渐落,踩碎深坑中的冰与土证实其并非虚幻的真实存在。哈本单膝跪地且垂头闭目,茉亚则只是看着、看他向忠心的中年人伸出五指、硬朗而年轻的特罗伦人容貌显现欣慰之色:“哈本,你终于领悟更强的本源,攀上更高的巅峰…告诉我,我已沉睡多少年?” “大人,愚钝的我未能突破更强。若从封闭圣殿的那天算,您足休养八百零七个帝国年。现世的时间更快,相信大地已是另一番风景。” 武神惊讶着细看如坠陨石的城,满是冰与土的废墟诉说还递圣钺者有多强的力量,接着回忆那在黑暗的梦结束时的场景,是圣钺规避伤害平稳送往身旁,明白这助自己苏醒的人很强、足以比肩从前的自己与贤者的强:“他是谁?” 这问题由哈本解答:“大人,他当属巨龙的盟友。他把圣刃从我手中夺取,令我不能反抗。” “哦?”武神闭目,眉间罕有困苦,“有趣。既是它们寻求的外援,怎会助我复苏?也罢,杀戮,你归来吧…” 不等哈本解释,武神摊开空着的手想把圣典呼唤却已不能够,待眼睁开,傲然的棕瞳真正凝结愕然:“我藏匿的圣典岂会落入他人之手?不…失去我的传承,怎会有人把圣典的真理领悟?” “你好。” 尚未细想,武神看见熟悉的圣典握在突然现身的黑发男人手中、不,不止圣典,还有那柄剑,那柄帝皇之刃。而他正和灰发的女人说话,在她的无奈中将圣典与帝刃掷来,并无留恋、更无尊重,更近身开口,一道疤、一张嘴都在笑,“来,试试杀了我。假如掌控两本圣典的你不能做到,我会非常失望。失望的我会怒,愤怒的我也许会送你毁灭,也许会任你多殴几拳…总之,一切都说不定啊。” 武神笑了,觉得蹩脚的口语像抠着音节在念,挑衅的意味倒是冷而清晰:若在以前,酷爱杀戮之力的自己定会将这种无自知之明的强者砍杀,可融汇虚无后杀意的狂暴已在掌握之中,何况杀戮之圣典由其送还,或许该沉默,又或许…和他谈谈? 哈本则闪至武神身后,以郑重的音帮之定夺:“大人,便是此人。他自称班布,我与他交手,他给我的危险感绝不输与您对立的老狗。但…他的思想似乎异于常人,属下并不能理解。” 武神肯首示意其退下,待哈本跃出深坑后紧抓杀戮圣典,让黑血流入指、更从臂膀涌入身躯。死的怨摄取冰土下的无数亡灵,诉说他们的无辜,诉说他们死于归还圣钺余波的无辜。可班布的面目还是模糊,武神用眼看他,看这属于焱王子民的脸,发现充满憎恨的冤魂在隐没,若非他超越圣典的纬度,便是死者的意识不敢窥探——真是可怕的敌人啊,他是在失去帝皇赐福的时代还能突破巅峰、令本源觉醒更强的敌人。 “或许你将本源领悟到凡人不能想象的极限,甚至过去执掌杀戮的我也不能触碰的极限…” 圣钺与帝刃的金火如蟒,牵引圣典的伟力交织缠绕,把武神包裹、替代。这炙热的火并未给他痛苦,也未令他黑焦。火的金芒里,武神的存在愈发清晰,容貌却愈发模糊,无论怎样缩小瞳孔也瞧不出形状的…模糊。 而今,无相无貌的武神凝结金火之躯,帝刃与圣钺相合,欢迎嬉笑的强敌:“无论你觉醒何种本源的强,今日的结局亦只有死亡。你没可能战胜我,战胜我这首位司掌双重帝皇神威的最强武神。” “那等什么?来吧。” 虚无的锋穿过他的躯体,杀戮的刃把他的血肉蚕食。想张开五指,神经却忙于传递清晰的痛,每粒细胞都在传导恐惧的信号,在虚无的死亡里,充斥痛苦的肉体消失了,被遗忘于现实且永远消失、绝不曾存在的消失。 “呼…好强啊。双份的圣典是双份的本源,再加上他自己的力量,该是三份了?葛阿姨,本源可以共同作用?啊,明白,我是想说融合…啊,不行?那他…”话未说完,竹已成雾里的虚影,随现实的终结消磨干净了。 武神回身,金火里照射怜悯。 从今往后,除去掌握圣典的自己,世上的生命与死物都不会记得这位强者,他所做过的事、所见过的人都将之遗忘,他会去往虚无的死亡,从未存在于大地上。可是,一缕异样却在脑海乱蹿,总是抓不住、捏不准,这异样的不安是从何来? 疑惑的武神寻着异样仰望,即使棕色的眼已成了火,仍在从金芒里投射灵魂的震撼。 是那女人和哈本,他们正看向这里,等待战的结果?不!怎可能?怎可能?!他们岂能知晓那人与自己的战?在他们的记忆与认知中,方才的战不应该存在。若他们还记得,明了的答案就该浮现了… “继续来吧。” (四十一)对话 “圣典的力量真好玩。但想消灭我却未够…远远不够。所幸我能感到你的强,晓得你比那圣痕还强,能给我痛快狂揍的强!我相信你呀,相信你不弱,相信你有能耐多捱些捶打。好生听我说,你也该信任自己呀,信任自己的能耐足以承受我的力啊!” 理应消失的敌人说出令武神毛骨悚然的话,但前提是那“身躯”还存在叫骨头与毛孔的东西… 不,不!怎会有这感觉?帝皇的伟力哪去了?是了,是的…是在这寒惧迸发之前,两股超凡的伟力突兀回归圣典!自己再非虚无的金芒,已重获了肉体,更要以肉体硬接他的反击。 钢棱刺入武神的腹上下扭动,把内脏拧转搅翻,撕出沉钝的痛。这痛从腹腔飞上大脑,由大脑递交意识。这意识灭除错愕,让武神怒喝暴起,再度连结圣典,且从圣器释放力量,携无上神威回敬强敌,顺带消去伤势,又一次隐入金火里。武神无用回身便知那人又毁灭至虚无,但下一刹他却现身正前,笑得可憎:“老是躲哪有意思?来,继续来!来揍,来打,来几拳应声啊!灭不了我,你拿什么重建帝国?拿什么迎接胜利?拿什么感恩你的帝皇了?!” 拳,给武神眩晕感。又是凡人的躯体,又是骨骼粉碎的痛。武神的头带身体翻动,转如飞轮,悬在原地老久,直至金火覆体才停。 “你既求死,何不领死?!”狂怒中,火涌出武神之躯,金芒冲散无云的天,掀起狂风啸破万里白茫,引雪翻飞金火龙卷,以凛风为眼极速扩散,势要席卷这无边的世界。 尚在山顶的林不及避闪这远胜天灾的神怒,可却没同积雪被暴风卷走,而是静静定在原地,看到那风那雪主动将自身规避,心虽不甘,却清楚这是谁的手笔,支吾半晌后恨恨道谢。 身处风暴之眼的茉亚见他再度现身,又一拳揍得武神飞转:“唉,错,太错。我只是想体验力量,体验你这帝国遗老的力量啊。别再没去身体了,没了身体、没了感觉,再强的力量又有何意义?行了,好好与我硬战,把你的强、你的狂、你的杀意、你的虚无统统解放,拿你的拳、你的腿、你的刀、你的剑给我好生品尝吧!” “可笑!”武神拧翻脸,狂容满面,“头脑混乱的家伙,若想靠挑衅来逼迫出我那毁天灭地的怒,我便知会你——你这蠢材已过分成功!” 火爆燃,圣钺和帝刃分离,各溶入武神一臂,又从他的拳探出去刺破敌人的面,砸灭那讨厌的笑脸。跟着,武神的拳由上锤下,将他的躯体压爆,彻底抹除干净。 “好啊!看,葛阿姨,多强的气势呀!现在玩才够劲呀!”他现于武神背后,出腿猛踢,将冒火的东西直踹入地。阵阵闷响后,数十里冻土撑开蜿蜒裂隙,证明破开它的人结实无比,而能踹飞这无比结实的人的东西究竟会有多狂暴的强力? “该死的家伙,真强,你真够强!而我承认,你虽条理不清,所言亦有道理!丧失身体与知觉的力量没有任何意义!强如我们者该当抛弃这掩饰,拿命来撕咬!否则,这力与强的快感又有何用途?!”回荡天际的音由怒转喜,震飞无数落雪,让武神踏灭、冲破,来到他的面前,一拳勾住下颚,令他冲上高空,成了云上的黑点。 “聪明!让我们继续吧!哈哈哈!”可他又出现,按住武神的头压进地,起身抬腿重重狠跺,送给武神远超圣钺的疾速,钉入深不可测的地幔。这太痛苦,大地也忍不住呻吟,雪原震动、破裂,波及千里。 凛风周遭的人不论在草屋还是砖房,不论有未穿衣物,都拼命冲出住所,跑往开阔的平地。难免有些衰到极致的可怜虫埋进坍塌的建筑里,更有甚者给雪崩咬住,跑也不及,吞得干干净净。 地震停止,武神落回地表,看见圣典里的恐惧和死亡,眼起怜悯的悲凉。但敌人的感觉还在,武神压紧嘴,忍了许久,放出狠笑:“疯子,你和青年时代的我真有些相像。” “哈?你说什么?看你一脸苦样,莫不是在同情?同情这帮认也不认识的东西?”他又揍飞武神,笑越来越乐、越来越换、越来越狂,“你若真可怜他们,我给你时间送他们离开,免得你担惊受怕还分心!” 武神止住飞冲的姿势,落于他之下,挟金火出掌:“失了心的疯子!放心,我会毁灭你,在无人的深空送你归往死寂!” 这掌轰陷胸膛,令他冲破云层,飞入了无遮挡的空。这里不似云层般澄澈,只有黑暗,只有热。而这热更连金属亦无法忍耐,化为白浆。 轻飘的他有些木然: 热,好热啊,自己应该给烧成焦灰消散,可莫说身体,即使衣物也完好,没有任何变化。渐渐的,缓了,缓到停滞,停滞到寂静无声。在这寂静的时空漂吧,望吧,望向遥远的漆黑,远眺那飞沙似的光点,为何会有种强烈的思绪漫在心里?这是感慨?没错,这是对美的感慨。 好美的景,比夜空还深邃、还幽远…还美丽。 这样的美景竟如今才瞧见。无边的黑与明有些眼熟,像…像曾溜出家门,唤了朋友们一起在晚间的竹林睡去,在落叶上睁开眼,透过那纤枝叠影看见星月,笑着捉住那抹落去的光明。 而这光呼唤着手,呼唤他触向亿万辰星,可狂笑已至,光转瞬即逝,融去那些记忆。能抵达这里的必然是武神:“不死不休的时刻,你还有闲情分心?假如你喜欢和小鬼那样数星星,我就大发慈悲,送你去其中一颗玩乐吧!” 武神捏死他的头,推着他突破高温气层,仿若两颗流星,在黑暗的宇宙滑行金色轨迹,定向遥望之处,飞过四颗庞大行星,落至一颗最远方的苍蓝星体。若这美丽的星体是有意识的生命,定会觉察袭来的怪物,宁可变化轨道也要躲避。幸好,它只是没命的死物,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更不会去颤栗。 冲击爆诞于蔚蓝的冰层,格威兰的很多学者搬出天文望远镜,观测遥远星球上掀起的白花,下巴耷拉到脱臼,手都托不上去。何等的破坏力…他们此生都要坚信帝皇的伟力,更要谨记世间尚有堪比祂存在的生命。可稍后,正激荡星体的冲击堂而皇之消失,那苍蓝的星仍如过往,似乎没遭受任何破坏,如常的安静又美丽。 学者们惊诧于意外,可贤者仍平静,只用幽蓝的眼看不再波及大地的两人会如何狗咬狗般厮杀。 见这里恢复如初,武神沉默了些许,无声感慨帝皇的伟力:纵使逝去千年,祂的威严仍无可消磨。 武神落至冰面,释出金火,命耀眼的金芒焚烧这星球,让它的冰化成水、让它的水化成气、让它的气充斥寒冷,蒸腾热流且传导声音。这偌大的蔚蓝很快成了颗金球,悬在黑暗的宇宙,耀眼至极。 “小子,你不会这样弱。若止住呼吸去装死,未免太侮辱我的智力。我清楚,哪怕冻入更寒冷的内核,你也不可能受困。别发傻了,出来。”声波引火碎星,停了他对极寒的体验,迫使他现身。 他裹在雾气里,音色焦虑:“奇怪,可不是我复原了它。它是生命吗?还是有本源?不可能啊,一颗大冰球岂能不借助外力就回复崩裂的本体?” 武神痛快嗤笑:“而今世人已不知帝皇?哪怕大地历经十五个纪元,你们也不该将祂的传奇忘却吧?” “骗你作甚?我切实不知。我读的书可不少,却没看过关于祂力量的记录。顶多是些精灵和特罗伦人的教典、童话,还没小孩的胡诌可信。” 武神又笑了:“哼哼,定是他销毁那些传说。还以为他多少保有着对帝皇的尊敬,却不想忤逆已刻入他的心,简直滑稽可笑。分明宝贝帝皇赐予的反常力量,却妄称自然与规律的看护人…实在是小丑。” “谁?你在说谁?葛阿姨,他是说谁了?哦,贤者。” “小鬼,在那自言自语只会显得你神志不清。我说的自然是贤者,他就是小丑,不可理喻的小丑。” “说我疯?我看你才像发疯。这火是什么?这颗冰块又叫什么?” “真是无知到可悲,我看你怕连至高萨仑是什么都不晓得?” “啊?你在说什么?” 武神横跨冰星之上,展开双臂怀抱那些更贴近太阳的行星: “哈哈哈…如此蒙昧者竟能掌握与我相当的本源。好吧,我告诉你,至高萨仑就是生养我们的大地!你口中的火是帝皇的圣焰,你脚踩的星有太多名,我可懒得一一讲与你听。也罢,我告诉你些唯有继承者方能知晓的过去吧,看见了?我们的萨仑在那里沐浴光辉,更受七颗行星庇佑,远离黑暗的侵袭。 在帝皇统合萨仑后,无尽的敌人从虚空来,它们恐惧我们的本源,要毁灭掌握最强本源的帝皇、毁灭觉醒各式本源的我们、毁灭孕育本源的萨仑。而帝皇将它们击败,放逐它们至毁灭的终焉。帝皇是睿智的,祂早猜到自己的逝去,更明白无知的外敌会永远在茫茫虚空和无数星辰中环伺,便赋予我们永存的守卫——那七颗庞大的行星。帝皇给它们伟力,令它们臻于不灭,好承载最强的奇迹守护萨仑的生命。” 听至发懵的他嘴角大张,良久不得出声:“什么东西?他在说什么东西?葛阿姨,你能解释…概括一下吗?哦…哦…原来如此。你当我傻的?你说的不和那些教典童话完全一致?扯谎也多动动脑子!祂的力量分明胜于我,又怎会死?又怎会消失?” 武神凝望的眼里是轻蔑与同情:“可悲的小子,信不信由你。当然,帝皇垂怜的慈爱是你不能企及的。小子,说了这么多,你可敢回答我?回答我的问题?” “张嘴。” “哼,你已强至如此,怎不去感受辽阔星空的其他生命?怎不去四处遨游,走遍没有尽头的混沌?” 简单的问题,他却思考很久,得不到明确答案。是啊,自己为何留在大地?为何不向深空进发?为何不忘了烦…不,绝不能忘了,绝不能。于是他回答了:“我想…我…我留恋…” “留恋什么?留恋记忆、留恋往昔…还是留恋曾经的自己?” “你废话太多,”质问让他头痛到难堪,久违的刺痛扎穿大脑,令冷汗直流,“我、我…我揍扁你的臭嘴…看你…看你还嚼狗屁?给我…给我收口!收声!” “小子,你还在为本源困扰?也难怪,失了帝皇的世界,唯有我们这些继承者能战胜本源保持自我…你可明白了?帝皇虽能护佑我们,但未必能顾及自己…祂的力量太强、太强,祂不可能不迷失在本源里,所以祂宁可陨落、宁可自我毁灭。我已不想和你废话,当我将你碾烂后,便要去执行帝皇的意志,让世界摆脱失去祂的混乱。可怜的疯子,你记住吧!至高萨仑的生命从此由我这明悟帝皇之光的武神守护!”武神飞冲而来,将他锤入冰面。 他忍着头痛抓住挥来的拳,捏成碎渣。可武神抹除了伤势,拳如常坚固、如常悍勇,以重挥猛攻,将他打成尖锐子弹射穿这燃烧的冰星。当他从星球的那头飞出,武神已环绕半周来此等候,把他的头合在双掌间,不仅施加绝强力量,还灌注毁灭与虚无的本源,消灭他的思想、毁灭他的意识,让他脆弱似凡人,在贴合的双掌间爆射脑浆,湮灭一空。 可武神没有笑,因为他不会这样简单。下一秒他果真又出现,脸依然带疤,疤却是无畏、没有痛的无畏,是淡漠至极的强。这强令武神叹气,在火与汽之中又将他轰飞:“我开始好奇了。小子,你是觉醒何种本源?若非感触你肉身的平凡,明白你是重塑那些奇迹和肉体,我都得承认你的无所不能,觉得你是继承帝皇的衣钵,将祂的伟力延续了。” 紧追又穿破冰星的敌人,武神抓紧他的头和胯挤压又揉捏,把他团成一坨肉泥:“小子,你的本源可别是无限啊?若真是无限,也别想靠无限累死我。身负圣典与圣器的我同样有无限本源,我们只会永远僵持着浪费时间。除非你的本源已去到无尽的巅峰…哼哼,说笑了。若到那程度,你恐怕早徇真理抵达帝皇的境界,通往自毁之命运。但你这愚不可及的心绝无法奢望祂的背影…” 话刚说完,他又恢复、又让武神搓成肉团,接着在金火里焚烧,再次消灭、再次重现。武神的嘴角让厌烦拉低了,只能又捏死他的脑袋,以圣典之本源吞噬他的心神,试图将他的存在彻底磨灭: “我真不知你到底能坚持多久。聆听我的劝告吧,若你没有还手的余力,不如效忠于我,或将生命葬送在我手里,省得这无聊的痛苦千万次重复,最后弄得你我都烦腻。” (四十二)沉静 不耐烦的语气令他体会到被小瞧的不悦,他握住武神捏紧自己头颅的手腕,脑海的本源汹涌喷发:“无限?真是无限…不,你说的不对,若你推测无误,我估计早昏了头,忘了一切。我不知我的本源是什么,只晓得它很强很可怕…拥有它的我应该更强更可怕…多说无益,你好好感受吧。” 他的握力非常轻,轻到武神都险些忽视,只是叹气又困惑,因为这力量真的没什么压迫感… 可他会是一个妄想用滑稽把戏吓退自己的傻子吗?不,绝不,他虽爱自说自话,但… 果然,那手刚松去,武神的面容已填满惊愕,因为失了接触的力不仅存在,还愈发清晰明显。不用细心感受,武神亦明白那力量发生何种变化…增长,翻倍的增长,短短片刻便从些微增至庞大,更从庞大倍增、倍增…似是永无止境,武神的本源、圣典的真理、圣器的伟力皆不能追赶,它们不仅被这力远超、更无法阻隔这力的强,随武神的手腕共同破碎在金蓝之上的黑暗中。 “不是无限却近似无限?这…这是何等穷绝的巅峰…不可能…这不可能!” 神情再难以置信,武神也笃定感觉没错。那简单的握力在不断重复后真的…真的夸张到语言不可描述的强,成为本源不能消除、圣器难以追赶的…强!不,不会的…或许是感觉错了?再去试探、再去战他!去吧! 恍惚中,武神忘却缺失的手腕,以完美之躯迎向他的笑。可他的手指弯起、弹开,顶上武神的额,力量又是倍增,倍增至武神的再度失效,径直飞越金火捅穿冰的行星,擦过一、二、三…七大天体,飞往它们簇拥的光、接近那炽热的太阳,成为遥不可及的黑点,陷入那绝对的光明。 很快,遭高温吞没的黑点冲破火与光,重入星夜深空。武神挣脱了引力回到战场,眼已是忌惮,失了自信的忌惮,音更颤,抖露心的余悸:“你、你、你…你的巅峰攀登到何种高度?第五?第六?不,不…你在戏弄我!你该是临近无限的巅峰!你必然无限接近真理!你必然无限接近帝皇!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无限逼近又远离真理是帝皇也无法停留的境界!你怎会抵达了?!” 这慌张令他乐至摊手欢呼:“哈哈,听得出你很高看我呀,可惜我不太懂你的话。说到底,我不过是比你强,而至于强多少?呼,我也不知道。但你的话好奇怪啊,莫非你的帝皇不懂靠情绪压抑本源的道理?哦喔,还是祂做不到?啊哈哈,那我岂不是要比祂强?哈哈,是的、是的呀!起码我保留意识,祂只能老实自杀呀!对吧?葛阿姨,从这点来看,我是不是远比祂强!” 听明他话的武神忽然呆愣,猛地回忆帝皇,回忆祂的伟力、祂的荣光,捕捉到一丝异样,十分细微的异样…不,有问题,有问题…有什么问题?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有什么问题?想!快想!究竟有什么问题呀! 当诧异显在武神脸上,那燃火的眼底只剩恐惧,张开的嘴语不清条理:“祂做不到?祂不懂?祂做不到…祂不懂…他做不到?祂做不到啊…他不懂吗…” “啊?他怎么自言自语?葛阿姨,快翻译翻译,他是在嚼什么?”他看见震撼掩盖武神眼里的恐惧,接着冒出惊慌与无措,而这些心思更掺到一起,成为眼底明晰又违和的漩涡、不,是透着惶恐的眼瞳。 很快,武神的眼瞳再不惶恐,令金芒吞噬身躯后冲至他的上方,锁紧他冲落冰层,在金蓝的火与汽中呐喊:“混账!我懂了…我明白了!你们根本是一路货色!你的本源…不,你这种东西绝不能存活于世!我即使亡命今日,亦会令你陪葬!” 圣火金芒卷起武神的敌人,而若距离够近、眼神够好,便能看清火只将他吞没,并未将他焚烧。而葛瑞昂就有这样的机遇和视力,更推断武神的应对之策,告知仍未专心的竹:“他可能想用圣典将你从现实剥离?倘若你不反抗,有概率被他送入…” “葛阿姨,你想多啦,那是不可能的,”竹轻呼口气将金火尽数消散,更在挥拳击飞武神后,又现于其背部,再将他一掌扇进冰的核心,“够舒爽吧?你可好好冷静,别又突然发疯,老实与我交谈不好吗?说说看,你方才懂了些什么?唉,说说吧,我很有兴趣听啊。” 极寒并未令武神清醒,更暴的怒揪扯坚毅的脸,令火的视线凝视竹,以坚定盖过惧怯的颤栗: “你不配知道!我所能劝告你的只有死!死吧!消亡吧!你根本不懂!你的本源注定毁了一切…注定毁了一切!你忆起本源之时,便是万物受难之日!听着吧!我不知你是听了谁的蛊惑,但我晓得你的本源与受控无缘!假如你真的留恋过去,就相信我,为你留恋的世界接受我放逐你的命运!” 圣火挟虚无来,更带着毁灭困住竹。武神高举他的躯,将圣典的本源螺旋般融汇。武神用仿如拧结钢筋的野蛮去压榨圣典的极限,好能追赶他随时可能暴增力量的本源。 问过葛瑞昂的竹放声嘲笑,等候武神出手: “啊?他在说什么东西?妈的,简直放屁!葛阿姨,快帮我标了音节!我要骂他!咒他!听好了,莫名其妙的蠢狗,你以为我是好骗的?你觉得我是听几句话就傻到送死的猪?智力缺失的东西,我可好得很!看吧,我能随意使用力量,更不担心受本源影响,甚至还有空与你闲谈! 哼,老实告诉我,你是想到什么?假如你真猜出我的本源,为什么不说出来?你以为我会怕?他妈的,我就是听见,也会忘掉!你懂吗?!我想记住便记住,想忘却便忘却!这就是我的力量!这就是我的信心!” 未曾答话的武神有所行动,是拳、是穿入他腹部的一拳。于是虚无缠着火涌入,从腹渗透寄托意识的脑,瞬间以虚无代替思想。武神令圣典自拳分离,埋入他的腹,更再抽拳脱身后以他和虚空为寄托再造遗忘的界限。 释放的虚无吞噬所有,带了竹进入无垠的黑。武神竭力飞往萨仑,逃避正于深空扩散的灰,暗自咒骂:“该死…我只剩第三巅峰的力量…如何能杀败那顽固的老家伙?” 远观星空的天文学者望得心惊,因为莫名的灰点正弥散开,遮蔽行星、填充黑暗,连月球也岌岌可危。相信不多时,孕育生命的至高萨仑恐怕也会隐入其间。 无声怒嚎后,停止疾飞的武神向贤者传话:“老家伙,你还不动手?混账废物,你不是自称尊崇自然、守护规律?若再浪费时间,你便在遗忘的世界里继续宣讲歪理吧!” 见灰雾逼近大地,贤者却只是呼吸:“你的理解太肤浅。过去的祂不会,如今的他亦不会,那并非我们能抗衡的力量。我不会做无谓之事,若你还不明悟,就用杀戮之圣典去尝试吧。” “不明事理的老狗!收住你的废话吧!你会看到我武神有何等的魄力!杀戮,出现吧!”当武神屹立苍茫的星空时,杀戮之圣典浮现,更将虚无抹杀至毁灭。可虚无也在蚕食杀戮,两本圣典的真理在互相消除。 “你很有魄力。虽然这并无意义,但少了两本圣典总归是好事,”贤者闭去眼中的光,年轻的面容有些苍老,“你总是悲未来,哀明日,妄图替代帝皇。可世人不需要你守护,放眼大地吧,失去帝皇的世界并不混乱。放弃吧,放弃你的不甘,去拿悠长的岁月审视当下…” 可灰雾已消失,快到武神不及反应、快到贤者不及说完,因为两本圣典都叠在他的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更按着武神坠落大地:“唉,葛阿姨,我好像还是用不了这东西…算了,稍后我问问她…今天的事可好玩,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晚上给我讲故事啊?而他…古怪的东西,你就不能平和交流吗?说啊,说我的本源是什么?你不会连回答的勇气都没有吧?” 激荡的半风雪里,武神的声只剩厌恶与鄙夷:“我败了,要杀就杀,无用浪费时间。” “我去你妈的!你是不会说人话?你只会讲谜语?你觉得话只说一半会显得你很有智慧?不,你他妈的就像个弱智!脑子生洞的家伙,你给我想清楚了!落在我手里死都算奢侈!好好说几句话都不肯,你是发什么疯?”许久未现的怒重入竹的心,体表都给气血涌红,手止不住握,握成最凶的拳,这拳更欲挥出,去轰烂一切胆敢挑衅的拦路者。 怎么会这样?自己分明掌握了心、平复了情绪,怎会这样狂躁?是、是种预感…隐约的预感,这家伙明白重要事情的预感!不、不…不,不可能,是否自己想多了?可这种感觉…太不好受。 “小子,曾执掌杀戮的我会怕你的伎俩?对你而言,无知才是幸福。你若知晓真相,只会变成如祂的东西,自私而贪婪…或许那你能明白我的用意,但已变为别的东西矣。” “去你妈的!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妈的东西,我宰了你!听着,不告诉我是吧?我要掏了你的脑子给那些专业的家伙钻研,看看你到底晓得什么!在那之后,我就让你重活,叫你明白什么才是生不如死的恐怖!”谜一样的话爆开如高压气体的怒。已怒的竹正想杀又突然收手,留意到武神的眼中没有怕、没有惧。 是…是怎么回事?他不怕自己?不…不,这家伙…这家伙故意的呀!那些会从脑里提取记忆的都比他弱,没法读他的思想!该死,险些给他诈到…不行,不能杀了他,得拿些别的主意… “小子,你在等什么?倘使还有男人的果决,还有强者的骄傲,就用行动回应我!”武神阴沉脸挑衅,极尽挖苦之神情。 可竹的答案是否,更痛快坏笑,令杀戮之圣典飞向武神,将他的不甘和愤懑禁锢:“我想起来了,你能与圣典合一是吧?好啊,我就让你和再度它合一!不过是合在它里面!心情好了再放你出来,到时你要还敢嘴硬,我就喂你吃些攒劲的玩意,吃到你说为止。” 由遗忘之地复苏的武神永远困在与圣典融合的时刻,落幕了,短暂的回归落幕了。贤者真正合了眼,在悠扬的钟声里端坐歇息。钟声更不少学者收起天文望远镜,无言对视后各自离去。 他们宁愿忘记今日见的场景,因为无论信或不信,儿时都听过教典歌颂的帝皇伟绩,只觉得那是富有想象力的童话故事,哪怕生长在帝皇建造的城,哪怕观赏过多种圣物,也从不会把它们当真。可今日,踏足星辰的生命坍塌他们的信念—— 终其一生,他们追求的知识、他们寻觅的收获、他们不懈的努力,可能与最强本源的分毫相比吗? 当然不可能。践踏知识、侮辱真理、更连规则也强暴,那人的本源是如此可怕又迷人。 还在雪峰上的林借网看见那些模糊的画面,知道那是力量、速度与本源,忍耐到极限,却还是吐出愤恨:“笑话…都是笑话。” 他在无人的雪丘对天喊,喊到嘶哑、喊到力竭、喊到扶住膝弯腰喘气。远远听见的竹心一紧,踯躅些许后咨询葛瑞昂的建议,先复活那些伏击时阵亡的士兵再去找茉亚,却不知他还跪着,更在听见喜讯后用手攥紧雪,攥紧、攥紧…攥成坚冰的紧: “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他妈的为何?!” 茉亚和哈本在等待。默契伫立的两人没有语言、没有对视,因为他们明白结局不是由他们决定的。能决定未来一切的,会是那先归来的人。 当见清来者是谁,哈本叹气跪地,姿态似在宣誓效忠:“如今的武神亦不能将你战胜,世上再无可阻挡你的强者,绝无敢忤逆你的意识…世人皆须听你号令,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新的帝皇。” “抑扬顿挫的,他是放什么屁?葛阿姨,你不用翻译,我不想听。好吧,我听你的…嗯,什么他妈的帝皇,什么他妈的天武,关我屁事,让他滚!好,你教我说…是的,敬谢不敏。敬谢不敏,老东西。武神未死,你老实待着吧,等我们的人带你走。茉亚,我们走,我有事想问你。” 竹拉着茉亚出现在熟悉的天台,盯着她的灰瞳,拿出虚无圣典:“你…你是不是骗了我?我听那武神说,帝皇…帝皇都不知道你的办法啊?还是…还是你的办法没用?你…你别怕,你说实话,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你就跟我说实话…好不好…” 沉默的她久未回答,终是看眼圣典、望眼太阳,视线落回阳光下别扭的他,诚恳请求:“朋友,我需要观摩虚无之圣典,你可否先行应允?” (四十三)躁动 “好…不,”竹下意识递出圣典,又猛甩头,把两本书抱得死紧,“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先回答我。” 可茉亚也摇头,仍用灰眸盯住他,眼很平很静。这平静在他心里滋生极讨厌的感觉,是非常非常的不爽、非常非常不开心的感觉…被欺骗的感觉。 可如果她没撒谎…那、那岂不是自己多疑?自己…自己猜忌了朋友?自己犯了错…错了吗,自己错了吗?犯错了,犯错了…犯错的感觉仿若给扒光后扔上街,羞耻感爆发在全身的每一粒细胞,可这羞耻又莫名转为怒意,是种坚信的怒…坚信自己绝没有错的怒! 澎湃的怒意击垮理智的堤坝,受怒支配的思想选择去挥出凶恶重拳,落上茉亚腹部。相信就算用本源强韧躯体亦不能挡,会穿出血肉窟窿,但她并未害怕,神色更没有痛苦,好像早接受这恶果。竹又扇了那张脸,拍响破裂声,可头颅没被扇烂,掌印也没有,于是肘又击中侧身,撞出咔嚓巨响,血终于流了。 可流血的不是茉亚,而是竹。未用本源或灵能的竹只靠肉身泄愤。拳、掌、腿打得急切,甚至拳已碎、掌已烂、腿已断,也不停。而她还静静站着,就像父母看孩子般,眼里换上了慈爱的无奈。 现在竹觉得痛了,骨碎肉肿的痛帮心冷静了,冷静治好伤势,他扔出圣典,别过头不去看她。 茉亚掀开空白封皮,指尖探入灰的书页许久,合了圣典轻叹,似在嘲笑:“多年的守候、多年的遗忘、多年的惩罚而今迎来终局…果然,我们守卫的是不属于祂的东西啊。” “嗯?” 双手捧还着圣典,茉亚笑了:“祂从未拥有,皆是掠夺。朋友,我会回答你的困惑,更诚挚感谢你终结我与我族的使命。” 她等待许久才重见竹那张依旧不怎么开心的脸:“你…你是个骗子!你还说过会改正讲话的习惯…到头来还是拐弯抹角…” 听见他的话,茉亚的嘴角渐渐弯挑,更斜过眼第一次哼出笑:“呼呼…抱歉,朋友,你要理解我,我远非外貌显现的年纪。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未欺骗你。我相信你是听到武神的狂言,还请忘了那些话吧,崇信祂的人所说的一切都不可信。继承自先祖的回忆让我亲历祂的可怕,祂拥有诡谲莫测的本源,在亿万的生命眼中,祂有亿万张脸。祂或是龙、或是人、或是精灵,又或兽与基涅亚,变成观测之眼认知的模样,神圣无比。 可那神圣是的假象,祂没有公正,更无慈爱。祂惩罚我们,令基涅亚受难,分隔兽的大陆…大地的生命笃信这是壮举与奇迹时,并未想过我们的凄惨。更高的存在察觉祂,欲消灭祂的威胁,却为祂所败,迷失在虚空里。你相信吗?如此强的祂会选择留在大地,守护这宇宙中随处可见的星? 不,祂不会。他只赋予觉醒者斗心,令他们在竞技场搏命,偶尔给浴血的可怜人引得一笑,赐给其奖励。至于祂恩赐的圣岩?不能治愈生命,只能杀戮、传送、守护…斗争。终于啊,残忍暴虐的祂败给无聊的寂寞,将伟力赐予不可控的玩物,终遭那玩物反噬,真正终结。终结祂的存在选择了沉眠,沉眠在晨曦的巨木里。 朋友,明白吗?祂是贪婪、自私,渴求占有一切、获得所有的恶魔,祂早有掌控本源的对策,却不告知那些觉醒者,诱他们厮杀取乐。你啊,你是无意触碰真理的孩子,你厌恶未知的力量,因此我选择帮你。安心吧,我会帮你实现愿望,帮你压抑本源的侵蚀,帮你回归平凡。” 语落的天台回到安静,而太阳还在天上看着他们、看着无声对立的两人,更将他的身投成长而显眼的影,引她低眼看向那打颤的指节,诚挚微笑:“朋友,我很好,我并未埋怨你——” 听到原谅的竹兴奋到手臂乱舞,欢呼着扑向她,抓紧她的肩晃出残影:“茉亚!谢谢你!谢谢你!我、我就觉得你不会骗我!我就觉得你说得对!我就明白你是真心帮我!你肯定能帮我正常啊!哈哈哈哈!是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松开手后他又跳又喊,甚至躺在天台上翻滚,顺手挖出块水泥捏碎并朝天乱抛。而阿尔刚好走出塔楼的大门,正向天伸懒腰打哈欠却尝到这飞落的硬灰渣。猛咳唾沫的木精灵给炮兵拉走时还指着楼喊:“混蛋!呸、呸…是谁?是谁?!没素质的家伙!不敢承认吗?有胆给我出来,我揍…” 可惜他不能听见,更不知非常多的人在观望、在欣赏他的表演,比如葛瑞昂。扬高长眉的混血者正闭目聆听苍老的声:“看见了?焦急、暴怒、喜悦…他很强,却没有健全的心。我不期望这拥有灭世力量的孩子听话,宁愿他继续睡着。” 葛瑞昂捋起金长卷发:“淘气的孩童确实不好。可若他调皮生事,会有什么人倒霉?” “不会是你,更不会是我。今日的见闻可令你有所感悟?” 低垂的长眉显出些冷淡:“那是自然。相信第二巅峰不会消磨意识。我已决定令本源攀登至更强。” “你决定了?好,便让我看吧。” “在那之前,元老,你要先宽恕我的好奇心。你可曾觉醒本源?有谁知晓你的本源?还是说,你早将本源送往更高的巅峰?” “何出此言?” “得见武神力量的我不相信常人会有战胜继承者的概率。你怎能毁灭他?毁灭觉醒第三巅峰的梁国统治者?” “孩子,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便是我没有本源、没有你想象中的力量,我只是善用灵能的凡人而已。好了,让我见证你的突破吧。现在,朝晟的第一前行者,与我展露你的本源吧。” 葛瑞昂走向书柜拿起两本书,那封皮写的清楚,一本是教典、一本是童话。抖动长眉下的金瞳浮现冷冽以外的感慨:“从今晚开始,我要履行诺言,给他讲孩子才爱听的睡前故事了。” “他将你视为亲人,这很好。” “亲人?很好?别了,连我自己亦不懂其中缘由。我只觉得很忙、很累,这令我很想休息,”语毕,写满字的纸洒落桌面,那本童话已给撕碎,教典仍在掌中捧着。时间就这样无声流逝,葛瑞昂仍然凝望教典,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近夜的时刻,沉静的混血者才合眼轻抹酸涩的眼角,捻去一滴泪,翻开书后看过纸页间记述的幼稚童话,去拾起桌面上的碎纸,对着赞颂帝皇的段落莞尔一笑,“你应该给我一个长假。” “你能将本源用于死物?” “或许吧。” 而比葛瑞昂更长的假期在林离开遗忘之地后获批。 林从博萨的北岸登陆,在涅汶的城郊找一间白石房暂住,成日在屋里闷着,不时自言自语,今天又对着桌面上的仪器和电线沉思开始自说自话:“情绪…感觉?到底什么才能改变本源…突破新的巅峰?” “痛苦?”说完他摊开书,照那些绘图找好位置,拿手术刀割开嘴角,露出牙床后捏碎牙齿,擦干净血,拿细针挑到黄白的神经,一点点从嘴里勾出并接上电极,按下开关。 痛出现,未曾经历的痛出现,断骨都不能比拟的痛炸开。他真切体验到要死的疼,不受控地扯坏开关。若要形容这快让大脑失神的痛,只能说像有人拿铁杆沿着牙缝硬捅,把牙翘碎后捣破骨,直至搅进脑子里。 在这剧痛中,无一丝起伏的本源仍是潭死水,没有他希冀的改变、一丁点都没有。 是痛不够? 接好电路后,他拿胶布捆死新开关。疯狂的沉痛刺激得让他想死,感觉仿佛一只长满铁钉的拳在把大脑当沙包锤,毫不留情。 惨叫连连,附近的居民无不惊得咒骂,但知道他是朝晟人后不敢有情绪,只是致电警局,唤警察看他在弄什么花样。但他们听到喝令其滚开的怒吼,以及同为博萨人的警察的无能埋怨。 迷离的眼神证明哪怕推动本源治愈伤口,他还是会在痛苦的记忆里哆嗦。可即使疯到这地步,本源仍未改变,仍旧死水般沉寂。 最大的痛苦没用,在痛苦中极力回想知晓家乡毁灭时的崩溃没用,纵然那崩溃哭的心碎令大脑更痛也没用。沉默的本源在无情嘲笑、在骂他是废物,嘲笑,嘲笑,嘲笑…自我的嘲笑引燃别的情绪,那就是怒…对他自己的怒,对朋友的怒! “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林揪住洁白的地毯,豁尽蛮力扯出它带飞桌椅,更将之撕成两块,一拳砸塌木质的桌,五指戳烂厚实的座垫,又一膝顶烂面包机,一脚踩碎花瓶,跟着冲进厨房拿起厨刀对灶台、锅碗乱砍,将眼见的一切剁成烂破,最后踹开书房,扯掉门板扔砸书柜,抓出所有的书撕碎、撕碎、撕碎… 林在极怒的宣泄里破坏感知到的一切,当破坏结束便抱头跪倒,笑着哭,哭着骂没用的自己、骂废物的自己、骂连笨蛋不都如的自己。没多久,门铃按响,急切的呼声更擦去眼泪,令明白来者是谁的少年不敢回应。 于是夏撞开门闯入少年的住所,险些让比战场还凌乱的客厅吓到。若非网里的讯号,她都要怀疑林受到帝国余孽的报复。 她轻声喊过,听到那悲戚的呼吸,放轻步伐走至大敞的房间,探出头瞥见四散的书页和木渣,还有躺倒的无神少年。本该器宇轩昂的他太久未剃胡须,更没有洗漱,身上带着股霉臭的血味,邋遢至极。乐观的笑消失,嘴也不自信勾起,他好像回到家乡毁灭的那天,变为没有心的孩子…一个谁都看得出来的、彻头彻尾的孩子。 她蹲低身将他拥入怀里。她感到心在难受,无需多问,能听懂受伤的苦。林亦未言语,只贴住呵护的肩,感受那温暖…关爱的温暖。 自觉醒本源,少年就受她照顾。虽然她粗鲁到不似女孩,但真切的呵护少年好些年。在林的心里,夏是最值得信任的人,这信任就比随之离乡的姐姐更多几分。而既被看见,隐瞒便无用,少年将内心的卑劣想法倾诉…统统承认。 夏愁了。在其他人眼里,林是最年轻的前行者、是足以信赖的领导者、是锐意进取的天才少年,他们可曾想过自信和荣誉会给懵懂的心多大压力?没有,他们更不知道当有人践踏他的成就、观念与知识,更当这人是天分远不如他的故友时,那自信和压力会崩溃为多强的冲击,去把骄傲摧残到分文不值。 “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给他们说,别想那混蛋,他是疯的,你羡慕他干什么?”她楼得很紧,让温暖随跃动的心传递,“知道吗?那年总长告诉我,要把你给我照看,我其实恨得咬牙。姐姐我呀,二十六岁就成了前行者,老家的同龄人属我最出类拔萃,没朋友、没同学、没人超过我。可等我我入伍,才晓得朝晟有的是胜过我的人啊。 那时我可难受,心里就是不服输。那时我脑子抽筋了,觉得自己最行,发了狂去练,见了人就顶…就像你前些天。怨我,怨我我太粗心,我早该找你谈谈,叫你把那些破事扔远了去休息。我太蛮了,不像正经女… 啊,扯远了。那年见了你,我可挫败了。我不相信连个孩子都比不过…唉,你别气啊,我揪你耳朵其实是…有怨气的。但我发誓,那只是开始…往后我是想逗你开心…小林,姐姐告诉你,别因比不过别人就恨自己。人活着,不可能什么事都顺心如意,做不到的就放弃,忘了他,忘了那些事,活得乐一些、高兴一些,活得开心就好。” 没有谎言、安慰、怜悯,他知道流入耳中的是纯挚的情。温暖了胸膛,温暖了心,他多想停留这一刻,不去想烦心的事、不去理讨厌的人。 讨厌的人、烦心的事…忘了吧,忘了吧。他的手伸向她的腰际,紧紧相拥。两颗心跳得很快,快到血要融汇,快到心要结合在一起。 心底只余些许的火焰,一些不能忘记的火焰。它们虽关在心的深渊,虽给关爱之河熄灭,却还是给微风拂起,从余烬里跃出点点火星。倘若有天这风大了,火会更明,更胜先前的明。 “爱?哎呀,又是这些王子公主…没意思啊,朝晟哪来的王子公主?啊,葛阿姨,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你不用再解释了…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讲些新奇的故事啊?特罗伦人的东西太腻味了,没趣啊。” 床头柜上的台灯昏暗,照着卷在棉被里打滚的竹。而停住翻滚后,他钻出手拍了拍葛瑞昂的腿,面上的疤看着有些恼,放光的双眼没丝毫的倦意。 (四十四)故事 葛瑞昂合起书后低垂长眉,承自金精血统的竖瞳越张越圆,更映出些红光,就像黑夜里搜寻猎物的鸮,冷厉而优雅。但这对金瞳的目标并非月影下窜逃的鼠兔,只是儿时被父母逗吓的记忆:“童话皆如此。若不幼稚便不能满足孩童的幻想,缺了这浪漫的幼稚,童话就不是童话,而是大人的故事。” “啊?这说的什么话?葛阿姨,你把我当小孩?”竹又使劲抓抓他的腿,嘴撇得不大高兴,“我又不是小屁孩,有好玩的就给我说啊,我还会怕了不成?” 书落上床头,台灯调亮了些,葛瑞昂的瞳闭为细细的竖线:“好,我讲,你要好好听了。” “好。” “很久以前,三个女孩与父母在远离村落的山麓居住。她们的父亲是行商,闲暇时卖些诸如针线糖衣的货品;母亲是农妇,多在地里耕耘,养护牲畜家禽。 临近入冬的时节,父亲要去城镇进货。远行前,他留了些钢针和麻线,嘱咐妻女织好御寒的衣物,照顾好家畜,准备过冬。 父亲走了,可他在路上遇到一只怪物。怪物吃了他的肉,钻进他的皮,走向他的家。它的嗓音沙哑,只说受了风寒,妻女们很惊讶,忙给它杀鸡煲汤,照顾它休息睡下,看不出它是批了人皮的怪物。 它贪食,只一味地吞咽。没多少日子,早晨的鸡舍传不出打鸣声,连豢养的猪也杀掉、牛也宰掉,甚至猪肠牛皮都入了它的口。可它仍不满足,还要吃面粉、吃小麦。母亲藏了些面粉留给女儿们,把家中最后一粒米喂给它。当知道这户人家的食物耗尽后,它的目光投向母女四人,打算吃了她们再离开,去找新的猎物。 夜晚,它唤母亲探望,趁机吞了她。最小的女儿透过门缝看到这一切,告诉姐姐们父亲是套皮的怪物,但她们不相信,只觉得妹妹是在说笑,继续织布缝衣。 第二天,母亲不见了。它说母亲要出趟远门,要女儿们放心。晚上,它将大女儿唤来,将她吞进肚子里。小女儿又看见了,告诉她的二姐,二姐去看了,却没见到血迹,只听见父亲的鼾声,觉得妹妹又在撒谎,再不理她。 小女儿放弃了。她收集起母亲和姐姐的缝衣针,开始和面,捏了很多面团,更在一坨最大的面团里混进针,拿油炸酥后放进篮子,再找了绳索和草叉,拿了瓶油爬上屋后茅坑边的大树,在横生的干支坐好,等它来找自己。 第三天,二女儿也被吃掉。它很满足,睡得香甜,只等享用最后的美食。可新的早晨到来时,任它怎么叫唤,也不见小女儿的身影。它饿了,艰难离开床,因吃得太胖而步履维艰,只能像生了两脚的石球一样挪着走。它挤出门张望,见小女儿抱着篮子坐上高枝,嘴里嚼着什么,看得直流涎水。 它过去催小女儿下来,可小女儿不听,只扔了团酥面给它,吃得它馋嘴。它赶忙爬上树,越爬越高,离小女儿越来越近,可却越来越小心,因为树很滑,弄得它很难使劲。原来小女儿早往上淋了些油,等它卡在这够高的地方,就装作担心父亲,给它已裂开的嘴投去那团最大的酥面。 它急不可耐,一口碾碎酥面,嘴中却给钢针扎遍,痛到嘶喊,更脱了手去捂、去拔,扑通摔进茅坑。小女儿急忙捆好绳索滑下树,捡起放在一旁的钢叉捅向它、捅向它,逼它慢慢沉入茅坑。当茅坑里再没冒出气泡,她看了看无人的家,擦了眼泪,收拾好仅剩的东西,去最近的村落生活下去。” 听完,竹甩甩头,眼瞅灯外的黑,捏住下巴沉思,额头都皱出波纹:“这…这是什么意思?葛阿姨,这故事到底想讲什么?” “自行探求方有意义,”葛瑞昂伸指关去灯,拿开他的手起身出门,“你好生思考,晚安。” 离开后,他在电梯前背手伫足,等门打开便侧身穿过一群搀扶而出的醉酒士兵。只是片刻,那金色的卷发和长眉引得他们惊呼,慌忙敬礼。可葛瑞昂·盖里耶已走上天台,闭目仰头,放清新的寒流涌入肺叶,浑身陡然紧缩,消去大半倦意,眼刚睁开,视线却捕捉到坐在天台边缘的两道身影,腿不由放轻,一步步移过去,让微尖的耳搜集交谈的声。 声来自黑发的阿尔和灰发的茉亚。他们正说得高兴,没留意背后那套着黑袍的来访者。 茉亚正将短发捋到耳后,承认身上流着非人的血。阿尔则鼓掌自夸,笑称自己并未猜错,说她果然是从遗忘之地来,更问明那里的环境,漆黑的眸都在星光里张圆:“漫天的风雪啊,纯种的基涅亚却无用棉衣保暖?请品尝吧,这是我常喝的饮料。唉,你们历经了多少苦难啊,帝皇在…啊,抱歉,你知道我们习惯…” “朋友,你无须在意,我们不会憎恨已消失的祂,”茉亚拧开瓶盖,抿一口白树汁,微挑的嘴角证明舌尖喜欢这溢出味蕾的清香,“毕竟在遥远的过去,基涅亚是无惧酷热严寒的杀戮机器,若无帝皇的放逐,或许连自我亦不能觉醒。有时候,祂的惩罚未尝不是一种恩赐。” 阿尔如猫抖动长耳,更带些歉意挠头:“嗯…茉亚,恕我冒昧,能否打探你的…年龄??” “女士的年龄可是秘密啊,只能告诉最亲昵的…是谁?”话未说完,茉亚迅疾回头看清来者,轻拍阿尔的肩,目光沉着,“朋友,请你先回避,我有事与他相谈。” 知晓他身份的阿尔如释重负,闪避般冲向电梯,尽快逃离。葛瑞昂则走向天台边沿的女士,嗓音有种与冷脸不符的玩味:“怎么?你们是说悄悄话的小情侣?给我这年长者撞破,至于如此羞怯?” “混血者,他是我新结识的朋友,”茉亚没再看他,重望遥远的夜空,背影和星夜交融,仿佛画出一张寂静的风景,“今日的睡前故事已结束?我当感谢你,自你到来,我的疲累轻了许多。” “是吗?我倒觉得你不大乐意。” “多一人照顾他会很好,我又有何不满?” “你明白我的意思,”指刚触向她的肩,那对灰眸已投来视线,其中的镇定瞅得葛瑞昂挑起嘴角,笑得细微,“武神的战将哈本·迪尔玛坦白知晓的一切,包括武神涉足遗忘之地的诱因——真沉着啊,从你的表情上,我观察不出一丝变动。但我提醒你,得益于朝晟记录一切的「网」,我成功从他和武神的对话与某些人的见闻里搜寻出线索,加之元老的消息,已足够我推得一定的结论…” “那你便去知会他,”茉亚依然平静回望,“帮他理解真相,恰好了却你们朝晟元老的夙愿。” “别了。我虽是男人,却不至于伤害一个视我为母亲的孩童…”葛瑞昂收起手,回身摁住搭乘电梯的按钮,面色在敞开的白光中亮至不可睹清,“真是颗古怪的心啊。说说看,你在他的世界里会属于哪种身份?母亲?父亲?姐姐?还是别的?” “我们是朋友。”她转向夜空,再不回话。 “是吗?”葛瑞昂乘电梯下行,在网里传信,“没在忙吧?近日可有空?这些天我难得休息,恰好你也在圣都附近,不如抽空去圣都逛逛,权当放松,总让事务压身可会降低工作效率…好,后天见。” 在他回房歇神时,阿尔正斜视临铺的炮兵,等那贱笑的嘴嗦口烟,吐出带话的浓雾:“老子还真看错你了,见色忘友…哦不,忘烟。这才几天就忙得夜不归宿?来,给你爷们我说说,到底是哪的娘们,给我这小心肝迷得成日晚归,甚至说了七八遍的饭都忘买啦?!今儿午饭我都没吃呀!” “呸!谁是你的、你的…恶心!你们梁人都把心思用去想低俗的脏话?龌龊!记住,我可和你祖辈同龄!给我放尊重点!”憋红脸的阿尔放弃对骂,抡起枕头砸过去,“而且你好意思提吃的?你欠我多少钱了?还指望我给你吃白食?先还清旧账再说!” “呃,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肯定还…你知道的吧?我可是言出必行啊,”双手奉还枕头后,炮兵抽出根烟卷递上,“好爷爷,真不来根?” “谢谢了,但太呛了。唉,真烦啊,原本聊得好好的,突然有人来插话,真是缺礼失节。” “哈?你撞见人爹妈了?嚯,你是祸害旁边哪户人家的闺女?不该啊,没你漂亮的还能入你眼?你们木精不是嘴挺叼?你不会和哪家棕皮鬼对上眼了吧?” “胡说什么…我的审美可挑剔得很。我问你,你知道那个、那个…就是统领身边的那个茉亚吗?” “喔…你说哪个?” “那位灰发的女士啊!不是经常能遇见吗?” “啊,你说那个大团娘们啊。” “大…团?!龌龊!低俗!你这是什么形容?给我礼貌些!” “呃,我实话实说…好好,你别气,我不说了、不说了成不?” “不说我怎么问你话?她和统领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问这干什么?” “我…我、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我听过他们说话!别告诉我你忘了?非要我再讲一遍?” “不用不用,她的话…我听对门的扯过几句,说咱们这破地似乎就她一位前行者,他们还讲,其实这里都归她管,那统领压根不理事的,就一摆设…嘿,要我说,她怕是上面指来看护我们那敬爱的‘统领’的?可瞧她模样就不像梁人…你们木精不管男女全是搓衣板,更没可能…怪啊,你说…” “行了,就会乱猜…不对,你说看护?看护什么?” “你耳朵没塞东西啊?”炮兵刚探过身揪向他高扬的长耳,手就给抽到缩回,“当然是他啊,你看他那样,哪像…妈的,忘了这不能说,不能说!万一让听到…我给你发网里吧。” “胆小鬼。”阿尔开启网与他无声相谈。 “说真的,你也见过他吧?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成天一副小孩的样,像不像那种…脑子发育有问题的?” “胡说什么?你忘了那天的演讲?傻子能说出那样的话?” “你就没想过那可能是别人写的,他只是照念?” “怎么可能!” “哪没可能?要是他没毛病,上面会指个人盯着他?你不晓得吧?我可有位前行者老乡,他才跟我聊过,以前有个小娃入伍了,又刚好没爹没妈,上面就让个女的、啊,也是前行者,去照顾那小孩,结果他俩竟搞到一块!嘿,他还说一直对那女的有意思,可惜…” “收声!”今次阿尔没用网发信,甚至拍震钢架床,呵得炮兵捂耳尖叫。 “哇哇哇…吼什么?喊得我耳朵痛!”炮兵猛压双掌借空气鼓动耳膜,缓解龇牙咧嘴的痛,“你今天咋了,我可没拧你胯吧?你…你?你、你不是?哇!你不怕死的?!你跟那娘们勾搭上啦?” “说、说什么…”阿尔的脸颊泛起抹红,结结巴巴,张合嘴又放不开声响。 “你…你真敢啊…好爷爷,我的亲爷爷哎,你让我省点心啊。跟他沾关系的你也敢凑…”炮兵抹把脸,摊开手看着掌心的汗又继续挥汗,可不愿与那人有任何交集。 哪怕那有恐怖力量的家伙同为朝晟人、梁人,哪怕此刻二人同处一栋楼,他亦无丁点好感。信任?每想起来,只会再流冷汗而已。 阿尔没理会他,只从卡在床沿的书架取了本书后,以指顶额并闭目感叹:“帝皇啊,睁眼看祢所爱的世界吧,它已失去应有的秩序;祢爱的子民深陷于水火,受苦受难,身与心皆疲。” 扇几掌脸的炮兵扯过枕巾擦汗,拧开横放枕边的水瓶痛饮,猛吸几口气又抽出支烟,翻开火机旋蹭半天,怎也点不着,指头更夹弯无火的烟卷,嘴只嘟囔:“有心情读书诵经…还不如想法子料理后事…” 在炮兵黑脸抽没火的烟时,阿尔翻床挤来,搭着他的肩摊开书,指向刊印的那些女式珠宝与衣物,黑色的竖瞳尽是恳切,口更第一次唤出他的姓:“吴,请帮助我吧,我想知道女性通常会爱好怎样的礼物。” 吐去烟卷的嘴回复得不加思索:“问这个?我可太懂了。说来话长啊,那年我还上学,同班的女生…” (四十五)意外 两天后的清晨,圣都最外环刚给辉光吞没,在一间餐馆的包厢内,一声叫骂激散酒肉的香:“妓女生养的蠢猪!你们想死就去死,别带上我!” 斥骂者皮肤棕黑却不皲裂,明显是历经湿热环境的暴晒。细细辨认那精瘦的外貌,便能认出这是圣灵遇过的酒吧老板。在博萨做苦工的可怜人终于回到帝国,但他为何来圣都?他的酒馆、他的家不该在这帝国的中心,应位于更北方的城镇才是。 厢房里,十几人绕圆桌而坐,目光或阴鸷或鄙视,尽向他投射,只余一位同样棕黑的青年愤而斥骂:“懦夫!胆小鬼!桑登,你忘记在博萨流过的血泪了?” “怎么,难道忘了不好?”桑登灌口酒避开那尖锐的视线。 那青年锤响桌面后说着嘲弄的话坐定:“好,忘了吧。你就忘了受过的苦难去逃避现实吧,最好把妻子枉死的恨都忘了吧!” “操!你他妈说什么?够胆再说一遍?” “怎么?丢失勇气的懦夫还知道生气?连发声呐喊都不敢的怯懦者不配称为特罗伦人。我看错你了,滚吧!” 破碎爆响,瓶与酒在地面裂成雾花,桑登拍桌立起,吼得嘴脸血红:“他妈的!去!说,去哪!” “今夜是圣环广场开启的时刻,近几年总会朝晟人与异种来玷污我们的节日。别怕,那疯狗绝无洞察万物的能力。记住,我们已同坚持抵抗的勇士取得联系,只需制造些混乱,方便他们…” 听着,桑登明白他们是要去制造恐慌,从而帮助真正的抵抗者逃离。 在青年讲解时,吞着酒的他见一位壮汉推门而入。那壮汉不仅向众人致谢,还规划好各自的任务,更逐一和他们拥抱。当壮汉贴近时,桑登的心脏鼓动出恐惧,猜疑自己是否被骗去当死士送命,可在与之分离的刹那便打消怀疑,因为那人的眼中传来一股视死亡如无物的火焰,让胸膛里的怒熊熊燃起,更坚信待得入夜,这火便要给恨鼓动蔓延,焚毁一切该死的东西。 管他们有无罪,统统焚毁、焚毁。 夜色极快降临,圣环殿下的黑晶之地人头攒动。成千上万的特罗伦人摘去兜帽,沐浴金芒祈祷,他们皆以拇指轻顶额头、单膝跪地。诚然,这些年总有人屹立于朝拜者之间,相当扎眼,部分是不信帝皇的本地人,多数是来参观的格威兰与朝晟人,极少有非人的种族,但今晚却有一位覆着绿纹棕袍的木精光顾,更以站姿作相仿手势,在一位灰发的女性身旁沉吟诵念,吐息如雾:“神圣的帝皇啊,望祢与光耀的慈爱长存,永远庇护艾瓦曼的生灵。” 听那声寒颤,茉亚解去披肩给他搭好。而束紧绑绳的阿尔却像裹着小号斗篷,畏冷的脸红到尴尬,僵硬的十指无处安放,发白的唇嗫嚅许久。 “朋友,你不必在意。记得吗?我无畏寒冷,”茉亚的眸灰得澄澈,令他羞于直视,“他们的朝拜将要结束,我们也回旅店吧。” 拳攥紧又松、腿想走却不动,阿尔是如此纠结,直至攒足勇气才迅速掏出早想送给她的礼物,合紧眼碎嘴:“茉、茉亚!很高兴认识你!认识你很、很高兴,我想送些心意给你,希望、希望你不嫌弃!” 打开的盒子里闪着星点,是件镶宝石的金头饰,茉亚将它别上灰发,笑了笑:“谢谢。朋友,可搭配吗?” “很、很好…”阿尔的欣喜给愕然打断,因为茉亚将头饰轻快戴入他的长发间。 “更搭配你…”见阿尔窘迫,茉亚笑着把礼物拿回,颔首致谢后牵住他的胳膊走去,“朋友,刚才是我的玩笑。相信我,身为木精灵的你,只是形貌恰好符合人类对女性的审美罢了,即使生活在人类的国度也别让那些目光影响。若往后仍是如此,恐怕连你的同族都要嫌弃你如女性般的扭捏了,嗯?” “没、没有的事!我、我可是年长的…”阿尔急忙回嘴,想抽出手却挣不脱,只得跟她走,红着脸穿行于即将结束朝拜的特罗伦人之间,扑朔长长的耳朵,忽然听出些异样的嘈杂,立刻喊停茉亚,“等等!看!那边的人…他们在拉横幅?在吵架!他们打起来了!” 是桑登,他挥拳勾倒拉横幅的同伴,更拉扯身边的路人推搡,吼出动手的信号,令其余帮忙的人作类似举动,在这百万朝拜者中扩散混乱,好叫躲藏的人尽快出手并脱身。 “当心!”阿尔瞥见一位跪拜于附近的信徒猛然起身,从黑袍中掏出浊液晃荡的酒瓶,引出一股浓郁的汽油味抛向前方的茉亚。 茉亚立刻抱起他后跃,撞开好些信徒才落地,而那酒瓶已破裂,更洒出炽热凶火,点燃所有沾上的倒霉蛋,借着他们的喊痛冲撞传播,愈引愈烈。 已给她放下的阿尔微弓膝,无意中摸向后背,却拿不到未携带的猎炮:“糟!没带武器!这群人是…” 说话间,茉亚的拳从他侧身擦过,砸飞一名正想动作的信徒。而这信徒竟然翻身抡出燃烧瓶飞砸,吐着血逃跑。阿尔想挡在茉亚身前,却给她横臂阻拦,更见她另一只手伸向飞掷燃烧瓶,似是准备接住这必定破裂的火魔。 可下一秒,旋转的燃烧瓶已停在半空,想逃跑的暴徒则定在扭身踮脚的一刻。黑晶的广场上,不论是冲撞、爬行、尝试起身的,还是踩踏与被踩踏的人尽皆暂停,时间仿佛定格在这瞬间。 但渗进鼻腔的汽油味和一些跃动的火光却告诉阿尔情况有异,他看向身前的茉亚,见本微弓欲动的膝已挺直,更轻轻回身轻拍脊背,令紧绷的双腿松出层虚汗:“无妨,事态已平息。” 他打算拍响胸膛说“谢谢,刚才我过于失态了,烦请原谅”,可喉咙再怎么鼓也无法出声,因为燃烧瓶和袭击者还静滞着,而能维持这诡异之景的伟力,想来唯一人拥有—— “你们在玩什么?”竹正站在两人身后抱肘观望,疤弯成波浪,嘴已咧歪。 “朋友,如离开时与你所说,我在同新结识的朋友出来闲逛,”茉亚越过阿尔前来回复,“但我们不大幸运,遇见些太过放纵的可怜人。” “哎,早说啊…对了,我记得你是叫阿尔?”竹抱住茉亚又松开,再扑向阿尔并将之拥入怀中,“哈哈,你不知道吧?我早认识你…嘿嘿,想不到你俩好熟,真巧!你要不要跟我做朋友?怎样?要不要?” 突兀的怀抱令阿尔毫无头绪,瞧向回头的茉亚,见她轻眨眼便开口应承:“啊?啊…啊?好、好啊…” “好!如今我又有新朋友了!你们木精灵都好好闻、好漂亮啊!我喜欢!”竹松开他后振臂跃走,抓来燃烧瓶咬开,饮尽粘稠黑液,来到几名还定格的暴徒身边回看朋友们,“你们先回去歇,这群东西换我来处理。” 说完,茉亚和阿尔已给送走,圣环殿下的人群重新涌动,他们破空的尖叫震动星夜。但夹在人群里的暴徒刚迈完一步,双膝却失力着地,与所有人同时跪出统一的撼动,命令辉煌的黑暗之城重归寂静。 混在人群里的桑登同样跪倒。他很想动,可是连丝毫的声音都挤不出。万幸他与惹事的同伴离得够近,更是侧脸着地,足以看清膜拜之海中唯一站着的人。 将十七名暴徒聚合后,竹勾勾手指,让这些人悬于半空,更给他们活动机会,还广扩其音,使此处乃至全圣都的居民都能听明那不绝于口的慌乱。现在这群袭击者都在空中乱舞手脚,或惊叫或咒骂,说的话无一相同,汗雨更从其中十六张年轻的棕脸上飙落,一珠珠碎于黑晶之地,汇聚成反照丑态的明镜。 “操!怎么回事?我们飞起来了?” “他妈的!他妈的!看、看!是他!他在这里!他在我们下面!” “他、他?他是谁?这、这他妈的是谁?” “蠢货!是、是他!是帝皇使者呀!” “帝皇、帝皇在、帝皇使者?他、他是…” “班布!他妈的!他就是班布先生啊!” 这些敢参与袭击的激进青年虽有赴死之心,可当真正身临绝境,更遇见绝无法抵抗的人时,也难免流露恐惧。这时,他们的头领——那拥抱过桑登的壮汉脸已胀成血红,横眉一吼:“住口!什么他妈的先生!别辱蔑这敬称!他是从朝晟来的疯狗!是嗜血的恶魔!他与帝皇无关、更不配称之为帝皇的使者!不配!” 短暂的沉默后,所有男人都止住汗,鼓足劲跟他喊,声音愈发齐整、愈发高昂:“不、不配!不配呀!不配!不配!不配!” 他们喊了许久,久到桑登的心不再乱跳,而是一顿一顿,敲出强有力的音,在胸中震荡,让失控的身体发暖、发热,热到情愿流汗更自愿洒血。 “说够了?”竹背负双手逐一审视这十七人,讲出流畅且威严的特罗伦语,“我曾讲过,你们这种蠢货就该绑好石头跳进海里,怎敢游出来惹事?” “去你妈的疯狗!”领头的壮汉骂完便笑,嘴角几乎张裂,“哈哈哈哈!惹事?是杀你们背叛者和异种取乐!可惜遇上你这贱种,没能如愿而已!来吧,杀了我们吧!但你记住,特罗伦人没有孬种!总会有人挺身而出,让你们这些背叛者和异种都永不安宁!你等着吧!会有那天!终会有你这盗用帝皇之名者不能阻拦的一天!” 听见这声音的桑登想哭,却流不出泪、握不紧拳,跪倒的身体虽站不起,心里仍可默念:会的…会的…那一天定会来的。 “杀人取乐?你是认真的?”竹笑着用五指握紧脖,生生将头与脊椎拔出,抽歪壮汉惊愕的脸后转瞬复原,跟着继续笑,却换作肆意的嘲笑,“看见了?世间罕有的蠢货?试问面对当生死亦可逆转的我,你的取乐又能有什么意义?” 好半天才回过神的壮汉猛咳一口痰,向他吐去浓黄黏液:“呸!妈的!要杀就杀!别拿你这疯狗的血玷污圣环广场!” 可痰液硬生生溜回壮汉的嘴。壮汉本欲再吐,腹中却猛生收缩的响,令一种空虚传至脑中,让涎水狂流的同时忍不住卷起舌头,嘴不由一吞、喉咙再一咽,将恶心的玩意吞下肚,连连作呕:“喔、嚎!呼!妈、妈的!怎——” “呋呼…吵且恶心的蠢货,我会给你与那口‘美食’相符的惩罚,”竹收起笑容,疤与嘴些微挑动,“与我领悟的道理相符的惩罚。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会给你们永恒的生命去饱尝折磨,说你们最后的感想、嗯,是叫忏悔,对吗?” 壮汉竭力忍耐饥饿去骂出回应:“永恒?最后?忏悔?他妈的疯狗!最后我会操你的妈!跟着再好好忏悔!哈哈哈——” 辱骂刚结束,凄厉的惨叫便爆发。而在这痛苦的嘶吼中,桑登看见七人的肋骨带着血钻出胸腰,骨骼更从手腿里飞出,而后他们的臂贴着身体粘连,两腿则绞在一起愈合成尖长的尾。最终,这些人重生为十七条人面肉蛆直飞高空,射往圣都的不同方位,带着咒骂渐渐远去。而竹则叉腰肯首,瞟过他在内的跪地者,消失不见:“今日我就宽恕你们,滚吧。” 桑登瞬间起身,挤出同样重获活动能力的人群,拼命跑出广场,踏上一道金色直路,追赶不知飞往何处的壮汉。 桑登一直跑,跑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些古怪的声音才刹停,更听出声音是从前方、不,地下传来,便急忙以耳贴地,果然听得更明白,觉得那像是夹杂吞食的辱骂声,又起身继续跑。声音越来越响,响到桑登揭开井盖爬进下水道,掏火机照亮护栏下方的黑色浆液,忍着反胃感搜寻声源。 没等桑登细看,一条黑臭的东西猛地撞来,在挂住护栏后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桑登小心靠近,在抖动的火影中见到一张滴落污浊的嘴正咬死护栏的铁杆,遮满黑脏流体的眼只是眨。桑登顾不得脏臭,抹净那张脸,果然是壮汉的容貌——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看清他后,那东西欣喜发声,却又坠落,只能像条蛆一般在这脏臭的地狱蠕行吃食,永无止境、永无止境… 已不用多看,桑登翻过护栏跃下,一脚跺烂还有人形的头颅,给其解脱。可没等桑登喘气定神,那抽动的烂肉已完整重生,看来使者赐予的“永恒”并非妄言。 复活的人蛆一口咬来,险些啃住桑登的腿,逼得他跃回安全地,撑着护栏俯视蠕动长条上发黑的脸,手越攥越紧,捏得栏杆嘎吱响,打算再翻跃而下,双臂却撑着身体一步步退。这本想给同胞解脱的男人终是默默爬出下水道,更把井盖归位,在人面巨蛆那混杂吞食、呕吐的嚎叫中趔趄躲开: “哕…呕…回来…呕…杀了我…哕…杀…杀…咕哕…杀…哕…呕…哕…呼…疯狗…班布…帝皇…使者…您…杀…咴…哕…杀…杀了我…” 圣环殿上,竹打起哈欠,摁压泛酸的目眦,擦去一滴滚落的泪,于星夜里高展双臂,笼身于月中,仰天大笑: “傻狗,活该当粪坑里的蛆!我想的没错,这种有胆的畜生非得狠狠作践,叫他们狂、叫他们杀、叫他们住茅坑!就不信了,吃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在臭水沟吃一辈子的东西还有种犯贱?吼!叫!越响越好!叫这破地、这世上的棕皮都听见!晓得敢伤我朋友、敢不听我话、敢惹我的下场…绝对比死更他妈好玩得多!” 笑完,竹的心平缓不少,便眺望圣都每处,去看给那嘶吼围绕的特罗伦人会是何种神态。可没多久便瞠目结舌,因为竹看远方的街上有熟人牵着手走在一起,下意识磕巴着叨念: “葛阿姨?娜姐?他们在…干什么?” (四十六)心眠 寒月当空,两抹相连的金色身影随它的幽暗走向道路的交汇点,站在光耀的黑炬下偎依,紧贴着传递温度,让两张冷白的脸渐起红温。 葛瑞昂的指尖抚向黑炬,延着渗金的纹路触及更高,感到那神圣的脉动翻滚热血,令肌体洋溢力量,从正面压着迦罗娜紧靠,笑如弯钩:“看,帝皇的仁慈本就光耀万物,奈何有自私者欺世惑众,谎称帝皇独怜人族。但今晚,我们这两位‘污染’高贵血脉的生命却在最临近帝皇之处放肆亲昵,证明那些谎言有多可笑滑稽。” 撇过脸的迦罗娜叹着气推开他:“知道吗?这种时候你总是不善言辞,用语生硬,连一点轻佻都没有,相当尴尬。真亏你年逾百岁,唉…我不会是你的第一个爱人吧?” “那自然,”葛瑞昂讪笑着抱臂,背靠黑炬扬高长眉,目光在路两旁的行人间来回跳转,令胆敢直视者浑身寒颤,“毕竟我是先天不育的混血者,只能和常人保持距离,尽量规避没有结果的感情,直到遇见你啊。” “我不是与你一样?”靠住他的肩膀后,女孩眯住眼轻笑,“万幸遇见你这前辈,省去百年迷茫…少骗我。独处那么久,笨蛋才信。” 男人也缓缓闭眼,与女孩无言紧靠。有那么一刹,黑金火炬的光仿佛只笼罩他们,世界只余他们这两位忽视万千目光的人。不知多久,迦罗娜睁开双目,金色的瞳如锥收束,唇微张,泌出云暖雾:“阿竹近来怎样?” “挺好,”葛瑞昂摊开手,眼斜瞥而来,嘴角则挽出股无奈,“正如先前说的那样,他把我当作母亲,有时会…嗯…撒娇?呼…想起来就一阵激寒…实在受不住啊。” “噗…怎么,你还不乐意?老实受着吧,”迦罗娜强遮笑容,眼缘有一层晶亮在闪烁,“恭喜葛瑞昂妈妈白捡一个无敌的乖宝宝,可要照顾好,别惹人家生气啊?” “乖?他可调皮得紧,我实在无福消受。好不容易撇去照看他的任务,我可算松口气了。” “哦,我们的前行者总长也会害怕啊,需要帮忙吗?需要的话就快些诚心恳求吧。相信只要听见总长的抱怨,哪怕我这种要事缠身的大忙人都不吝伸以援手,帮你抽身减负呢。” “呼…可别开玩笑了。说真的,虽然他很少主动提及,但我看得出来你在他眼里你是无可替代的亲人,或者说唯一的姐姐。” “是吗…唉,那年我应该带他走,而不是——” “那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他们会在讲和后就开始急行军?更何况,你就算陪着他也无法改变任何事,甚至会让情况更糟。” “我懂,但…总归是我们俩离开了他…” “想想吧,若无事发生,你会好好在外生活,终日和他分隔,兴许几年难得一见。儿时的友谊再稳固纯真,为日久天长的时间冲刷后,必定会淡去,忘记他的相貌,忘记和他相处的日子,连他的面容、他的本名都记不清,只会在哪天归乡时擦肩而过,想起曾有位带来欢声笑语的朋友,呢喃着那不定正确的名渐行渐远,不是吗?而现在,你记得他、他记得你,你们就像亲生的姐弟,即使相隔两地也永不忘去。命运让你失去亲人和故乡,给你一位最好的朋友作为补偿,接受吧,别想着如果,这世上没有如果。记着,往日已无法改变,值得你专注的是明天。” 望着金辉之上的月,迦罗娜双唇轻启,唯见热气,不闻余音,等那交错的光眩晕眼后,愈加紧握身边那未曾松开的手,释然一笑:“小林呢?听说他向你请了长假去涅汶消遣?都不怎么回复我的消息。” “呵?又担心他啊…”葛瑞昂又看向行人,“他有些孤高,需要顺他心意的人多陪陪…别看我,我哪怕真是资深保姆也分身乏术。放心吧,从遗忘之地回来后他改变不少,现在生活可好得多,否则也不会向我申请长假去结婚。” “那就好…结婚?结婚!结婚?!” “是啊,结婚。还记得你离开后负责照顾他的女兵吗?近十年啊,当初派她去时我可没想到…” “停!他们年纪…不,等等!这般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 “哎,我的大忙人呀,何时告诉你有区别吗?你总不能去拦着他吧?听我的,别再端着那颗当姐姐的闲心了,他早到了明白事理的年纪,若你仍视其为没有轻重的孩子,反而会惹他不悦。” 迦罗娜抽搐嘴角,再说不出话,只得甩醒头,随葛瑞昂逛去圣都更远的角落,寻一间旅馆于深夜歇息。但合起窗口卷帘的他们却不知有人正在默默看着,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数刻入眼底。 窗帘落平的时候,竹有种移入屋内质问他们要做什么的冲动,身体却慢慢蹲低,最后坐至圣环殿上,满脸困惑: 他们早就认识?他们何时认识的?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是吧…是吧…是…吧?是的,他们牵着手相依相靠,眼里尽是温柔——可这并非朋友间的温柔,也不像妈妈、爸爸、萨叔见自己玩闹受伤时的温柔,更不是他们看自己时的温柔,这种温柔要深沉得多,是灶台上正黏稠的热奶,是熬干后彻底凝固的奶片,散发与液体不同的醇香,闻着就想入口,而若尝不到,嘴会一直吞、一直咽,睡不着也忘不掉,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馋嘴。不,这并不是馋奶片的唾液,不想看亦不想尝…心?是心,是心在紧,是心给冷且重的东西压住,还有什么在锤,震得心重重跳,胸闷得要死…闷得要死! 咔。 手穿碎胸肋,将心抓出后握到竹的眼前。看着泵动的暗红血肉,他的牙咬至清脆作响,五指猛然收紧,把心血挤爆,从染红的脸滴滴滑落。可胸口的闷并未改变分毫,竹只得侧躺在血泊里蜷缩,手抱住膝,只露出瞪大的眼,茫然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 “什么…是什么…” 说着,竹坐起身遥望圣都的别处,寻找能给予相似感觉的人。这明亮的夜有很多特罗伦人出行,可成群者与独行者皆普通,看不出与他二人有何相同,但环视一切的双眼耐心足够,终于找见些人…同样牵着手的人。 最先见的是孩子,阴暗的深巷里,他们裹着棉被挤在垫有烂布条的旧床单上,脸贴着、手握着,让好些脏兮兮的黑泥粘到一起,从棕色的皮肤里透出些红,在寒冷的空气中散着热雾。再见的是青年人,有些贴得紧,有些若即若离,有些胳膊不停往胸口蹭,有些以额相抵。最后见的是头发掺白的中年人,或疏离或亲密、或恼怒或顺和。 而这缕顺和就令竹明悟,终于想通他们的关系:是倚着父亲笑的母亲、是贴着叔叔休憩的阿姨…是相爱的人,是夫妻。他们或许会争执、吵架,心却离得比朋友更近,逐渐缠绕至相融,永不分离。该高兴吗?应当高兴、应当为他们庆贺,务必多想些贺词,在拥抱他们时好生说道,说得愈发快、愈发多,说到嘴酸、说到脸抽,说到含糊不清,说到吐不出字…说到…说到抓着他们的肩笑,笑出哭、笑出泪…笑…笑…笑… “笑他妈!” 不知为何,他朝天吼,令月夜颤动。若那轮明镜足以映照人脸,竹就能看清自己的神情、与十多年前家消失时相同的神情…哭着笑,拒绝去相信。 为何?为何会这样?朋友们相爱该是一件好事,相爱的他们会活得更幸福,难道自己不想他们幸福?难道自己不想他们相爱?不…不…不是的,自己…自己…自己是害怕!害怕、害怕害怕他们忘记自己!害怕他们的爱会抽去对自己的关心…是的,一定是的,谁不是?只要对新的事、新的人上心,对旧的东西就会少一分关切…一锅饭就那么些,多一人去分,以前的人必定要让出些许…更别提夫妻的爱就比朋友更亲密!自己、自己这朋友能得到的爱、得到的关切又会剩多少?!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绝不要!”隔断声音后,他重踏圣环殿,对这不灭之物嘶吼到怒的尽头,仰身握碎目睹这失态的月,看它转瞬复原,将一切收于掌中,低沉的双目迷漫坚决,“该爱我…该爱我…他们该爱我、要爱我、只能爱我…爱我…爱我…是的,只能爱我。” 说完,竹猛然扇烂自己的脸,左顾右盼:“你们有没有在看?你们是不是在看?不许看我…不许看我!” 网没有回音,他终于放心。可在迈出离开的步伐时,竹的心又悬:能去哪里?能到哪里去?莫非要去找娜姐和葛阿姨,不许他们说爱情,只准爱自己?不,这不行…不想见他们,不想和他们讲话,去找她吧,可在那之前… “祖老头,你刚才没偷看吧?”竹盯着网,等沉寂的讯号亮起,“别骗我,朝晟天绝没黑,少装睡…说,你看到没有?” 苍老的声有些疲倦:“孩子,你想表达什么?我没盯你的闲心,葛瑞昂也请假休息,方才——” “我刚在撒尿。以后我不想给人看,成天跟笼子里的鸡一样给你们盯着吃喝拉撒…当我三岁小孩?别再让人看我、听我,记住,别让人。” “你有心事。” “你放什么屁?” “若不愿与我讲,就去找你信任的人。” “滚。” 当网归于沉寂,竹已立于前行之地的天台眺望夜的千百户灯,睹不见面色,只剩那光暗间的背影在风中独立。他脚踩的城镇之上是飘散金沙的漆黑,星辰仿若亿万眼在俯瞰,看这沉默的屹立者打算如何。 “朋友,你终于也回来。” 他回身,见茉亚在电梯口等待:“你…” “一直在,”回答完,她已向竹伸出手,“朋友,休息吧,今日已太晚。” 跟茉亚回房后,竹躺上床,扭头看枕边那本童话,按住她摸向书的手,眨眼问:“我是孩子吗?” “是。”茉亚颔首微笑。 “不,我不是孩子,”竹撑起身和她贴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说我是小孩?讲童话…哄我…骗我!” “朋友,是你想听童话的。” “可现在我不想!你们都把我当小孩…什么都瞒我!” “我从未欺瞒你,相信他们亦是…” “不!”竹将她翻上床紧紧抱住,贴脸对视那双灰眸,声越发沉重,“你喜欢阿尔!你喜欢他!我看得出来!我不会看错的…你骗我,你不会关心我了…和他们一样…你会喜欢他!和他当夫妻!然后、然后然后然后把我忘了!” “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茉亚正面那直视,眼都未眨,“和你相仿的朋友。” “那不一样吗!你有新朋友…娜姐、葛阿姨、小林、阿尔都会有新朋友…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都随便认识新朋友,和新朋友玩、和新朋友说话…把我都忘了!你们让我怎么办?我知道你们会把我忘了,把新朋友忘了,又去认识更新的朋友!对不对!” “不会的。” “会!一定会这样!一定会!一切都会!我知道开始了就有结束,除非没有开始、什么都不变!” “朋友,不会的。” “会!” “朋友,我明白你的心情。我知道你希望我们只重视你一人、只有你一位朋友,但,你也有不止我一位朋友,不是吗?” 竹呆住,渐渐蜷缩进她的怀中,浑身颤抖。茉亚抚摸着他的头,合住那灰眸微张双唇:“睡吧,安心睡吧。朋友,相信我,当你醒来,一切都安好。” 可竹忽然停止寒颤,翻身压住她,笑得像醒悟答案的傻孩子:“不对!不对不对!我知道了!我明白了!茉亚,我和你们不一样的!我有本源,我能分身、我有很多的心、我有很多的时间陪你们!但你们不行的!你们只是一个人!所以我能和你们做朋友!但你们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那朋友,你是想让我、想让我们放弃别的朋友?”茉亚又睁开灰眸对视他的眼,“我相信你不会那样自私,我知道你不是自私的人。” “对!我…我才不会自私、小气!”竹贴着她的脸蹭了又蹭,压得越来越紧,“我不小气!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了!你们…你们照样能当朋友!只需要…只需要爱我!只需要爱我就行!是的,你们爱着我就好!只要这样,去认识别的朋友就没问题!因为你们最关心的还是我啊!对不对!” 盯来的眼闪烁期待,期待一个答案,一个提问的心会坚信的答案。茉亚抿起唇,闭上眼抱住他的腰,当再看不见那光时,灰眸露出解脱的复杂:“对。” 已无需多余的话,是时候睡去了。 (四十七)坏事 月落晨间,窗纱渗出的微光滑过灰发,透入眼睑唤醒眸里那潭灰水,让茉亚抚摸酣睡的竹,换好衣物走出房,回看一眼后轻合那扇门。 她按停电梯,准备安排士兵们训练,却撞见一位赶早的少年。法普顿正背着行囊抹平军服褶皱,棕瞳闪出意外之光:“茉亚姐姐?今天这么早,是又要催大家起床?” “是啊,”看见高亮的一层按钮,茉亚微笑,“是要出去?需要请假吗?” “不用,昨晚已同哥哥、不,教官说过…” “哦?是阿尔?” “哈哈,是的。他还叮嘱我最近圣都有些动乱,劝我别着急走。” “那里确实发生些事故。你仍要回去?” “是啊,无论战前还是战后,那里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只不过是片没人管的破烂地罢了。” “务必当心,慢走。” 铃响时,法普顿走出电梯,回以笑颜:“哈哈,谢谢关心。姐姐,记得多休息啊,别总是早起晚睡啊,会熬黑眼皮的。” 乘上巴士的他从后窗看那宏伟的塔楼在天边缩成黑点,瞥向那些惊讶于这身军服的乘客,从他们的眉眼里见到羡慕和鄙夷,更不自觉地勾弯嘴笑出无畏。下车后,他裹上塞在背囊夹层的特罗伦式黑袍,走入弥散在金芒间的阴影,给那些在深巷里团着棉被的孩子送去些干粮和钱,听他们叽喳地讲这些天发生的事,耷着脸嘲笑:“真敢啊,一群不怕死的东西。” “哥哥,你不知道吧?我去看那些人蛆了!怎样,我够——” “你还说!都怪你!非去瞧那么吓人的东西!还专挑晚上!万一给它们咬伤,看你还敢不敢再笑!” “是啊,哥哥,那、那蛆虫好可怕的。尤其是晚上,它们的喊声可清楚了,听着、听着像、像那些士兵绘画的怪物才能叫出来的…” “笨,那怪物叫异种啦。” “不是异种,”法普顿摇头,摸过男孩脏黑的脸,“是精灵。记住啊,以后要改口。” 男孩点点头:“哥哥,什么时候能带我们走啊?” 女孩也支支吾吾地凑近:“是啊,哥哥,我们都很想你…大家、大家…” 看过每张面孔闪烁的期待后,少年隔着衣袍抓紧裤腿:“唉,我…我还是没攒足钱…” “钱?钱能干什么?”声音和漫长的黑影唤少年回头,与孩子们共同看向挡住光的男人,“你是那天茉亚拉着的兵。跑圣都做什么?他们是谁?你的弟弟妹妹?你父母这么能生?他们在哪?”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不敢开口回答,但很快,满是厚茧的手已把腿捏出紫青的指痕,帮犹豫的口咬牙吐字:“统领,我们都是孤儿。我没有父母,他们的父母要么死要么跑。钱…钱是用来给他们买吃穿用物的——” “哦,是啊…你们会饿死、冻死,”男人撑着下颌,嘴与疤整齐挑动,手伸向他的背囊,“我不会。但仅是买些食品和衣服,给你的钱理应充足吧?可他们脏得发臭,吃的——嗯,是军粮?” “最便宜,尤其我去买的时候。” “为什么不多买些?” “钱不够。” “钱怎么会不够?” “我一人吃穿有余,但算上他们…” “不够?他们需要的衣服和食物值很多钱?” “是的,要很多钱。” “为什么?” “这些年生活用品都变贵不少。” “这些年?” “是的。战争结束后的这些年…” “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我猜它们数量减少了,所以…更值钱了。” “哦…少了…所以要更多钱…你很想要食物?很想要衣服?” “统领,不止我,我们…他们…所有人都想要这些,都想吃饱后穿起暖和的棉衣,躺着柔软的床睡个好觉…” “是吗?如果我让你们吃饱穿暖,你们会不会…呸,感谢我?” “统领,你…” 话未说完,少年看见男人吞掉那包没撕开的军粮后挥手,手中又多出包军粮、不,两包、四包、八包…多到那手捏不稳,全跌落在脚下,堆得越发高,堆成小山、堆满巷道、近乎埋住他们才停。而现在,少年和孩子们给无形的手端上军粮的丘,看向站得很高的男人,听他说:“现在,你们会感谢我、爱戴我吗?” 给这问题唤醒的少年吞咽口水,酝酿回答的语言:尊敬、敬爱、拜服、惊诧、害怕…恐惧?不,尽是无用描述,怎能表达此刻的心情、怎能概括真正的意义?唯一有价值、有意义的回答自当是最简明直当的词汇—— “感谢,感谢统领。” 在少年与孩子的眼中,微笑的他明亮过黑暗中的金火,是深邃入空的黑光,是遮云蔽日的高峰,是必须感恩、只能感恩的神。帝皇的使者?不,什么帝皇?那是什么?活在传说与火光里的东西,从未给过恩惠、给过疗愈、给过安慰、给过一颗米和一尘面的东西…怎能和慷慨的他相比? 可他消失了,只留一地粮和坐着粮感恩的人。 “呼…管用,只要满足愿望,他们就会感激我…关心我…”回到屋中的竹钻进被窝,嘴和疤越发的弯,身子不断拱高,终于钻破天鹅绒的棉毯,臂反张如弓,“可以…可以试试…拿他们先试试,万一有用,就去林海、去朝晟、去瑟兰试试!叫大家都…” “试?又想着哪些尝试?”房门推开,适才返程的葛瑞昂正身走入,金色的长眉弯似浪花,“听元老说你拒绝接受任何人共享视野的要求,昨天——” 余音未绝,他已给甩上棉毯,让一双紧捆的臂膀抱至与竹侧躺相视,瞳孔登时缩如剑刃:“你是在发什么疯?” 竹并未回复,仅是盯着那对竖瞳,手臂渐捆紧、脸愈加贴近,直至顶住冷白的鼻尖方停,漆黑的眼与压低的嗓音皆是坚定:“葛阿姨,你能不能爱…” 可他猛然收住声并从屋里消失。葛瑞昂立刻翻下床扯正黑袍,眼里写满困惑,更不知为何忽而生出种心悸,是第一次睁开眼、第一次见证至亲离去、第一次夺去鲜活生命都无可比拟的心悸。这样想着,混血者的手探向脊背,指尖抹过的全是汗雨,再摸住眉毛,发现它们翘得如天线般直挺。 将长眉压低后,葛瑞昂开启网,眉眼空前庄重:“元老,方才他是否产生一些…极度危险的念头?” “真可有?我并未观出那种端倪。” 半晌的无言后,葛瑞昂换回往日的从容,松一口气:“抱歉,应是我有些敏感过度…昨日究竟发生何事?我看得出他的情绪有异。” “无事发生。” “元老,有必要对我隐瞒?” “只因你对他的态度变化过大。” “看来我已失去你的信任?” “关乎明日之事容不得一丝变数。” “那我当结束任务,去度一个真正的长假?” “不,你便看着他,看他将引动的乱吧。时机将至,我会告诉你他的秘密…他的本源。” 本源?是的,本源。凌于圣环殿的竹已坚信本源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是会引所有人投以关切的东西: 只要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便会感谢、感恩、尊重、敬爱。相信世人皆如此,只需实现其愿望,就能收获他们的关切…一种值当消受的感情。自己掌握近乎全能的本源,自己可以任意给予,继而向梁人、向木精、向金精索求回报——索求他们的关切,得到他们的关切。没错,不会错,自己就有这力量、自己就有这能力、自己就有这精力与一切素未谋面者成为朋友! 而像娜姐、葛阿姨这样的好朋友,必须要让他们爱自己,这样自己就是他们最关心、最看重、最在乎的人。可自己有预感、有开口就会惹得他们不悦的预感,毕竟他们在相爱,恐怕不会像茉亚那样应承自己的全部要求,如果要求同他们做与茉亚相仿的事,可能会被拒绝吧?切不得心急,慢慢来,慢慢来,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想法、理解自己的心意、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的道理! “我就不会错…”他的拳握紧,嘴挑至开展,凌驾于黑金之上,揽这帝皇的圣都入怀,告诉定居之人、往来之人以及自己,什么是无误之心,“我想的一切…做的一切…已有的一切…将有的一切都不会错…我的一切皆无错…一切皆无误…无错无误…一切都对…一切!” 于是停留此处、沐浴金芒而生的特罗伦人便见那小麦面粉屋、见那牛羊猪鹿满桌、见那棉被锦衣满床,听那飘渺之音告令所见非虚: 我生于朝晟,我生而平凡。我蔑视信仰,不尊帝皇,更知你们皆愚,睹你们因无实之虚,借信仰为名虐杀生灵。 杀男女,屠老幼,视生灵为畜,剥其皮、取其肠、观其痛、乐其悲,以人之名行牲畜之实,尚不如牲畜之良心。牛羊不为饿死方食青草,虎狼不为饿死方食牛羊,但你们爱帝皇的却以祂的名残害爱与不爱祂的生灵,何其可悲? 我受你们戕害,怒而觉醒,铺血肉为路,到你们有罪人的面前。我不信帝皇之名,却行帝皇之实,我说—— 凡尊帝皇的,当敬爱我如父母。凡恶帝皇的,当崇拜我为神邸。你们皆是我的子民,而敬爱我的,方能饱食粮肉,穿好暖身的衣;而崇拜我的,亦可诉诸于我,待我聆听,从许正直的心。 有罪的谨记了。唯信我者,方可通达解脱之门,方可不受饥寒之苦。 遵我号令者,必不闻那苦难之音;悖我行径者,必与那作乱者同去。 曾富有的谨记,金银土地已抵折你们的罪,不得抱怨记恨,唯信我方得苟活; 曾杀戮的谨记,尊严荣誉已抵折你们的罪,不得憎恶抗击,唯信我方得苟活; 曾掌权的谨记,官位权柄已抵折你们的罪,不得密谋狡算,唯信我方得苟活。 凡以财富、武力、权位自傲而不尊我的,那血肉之苦会跟随你们至永恒;而敬爱我、笃信我的,我必赏赐,将财富、武力、权位赠与你们。 而曾于帝皇之光内穷苦的,你们当信我,信我赐你们的食与衣,信我与你们的仁慈。 你们仍尊帝皇的,该视我为祂的使者,将敬爱之心与我。 你们抛却帝皇的,该视我为新的神邸,将感恩之心与我。 视我为父母者,若你们的父母亦敬爱我,你们当还以加倍的敬爱;若你们的父母敢诅咒我,你们当断绝敬爱的血缘,待我惩戒其悖逆之心。 有敢疑我的,便去往遗忘的土地,看我踏平的城池,见我崩裂的大地,睹我涉足的辰星,观我败亡的武神,知我的力蔑视天地。你们谨记,若非我心良善,知你们中有可怜的,已唤来刀风血雨,送你们去往天际,永生遭那割肉剜皮。 若你们中仍有以愚昧为胆而不信我的,你们谨记,我的眷顾来之不易,你们须知—— 有博学者敢折辱我的,你们该毁他的书籍,让再记录他博学的亦归于灰烬;有勇武者敢折辱我的,你们该斩他的肢体,让再夸耀他勇武的亦归于血迹;有高位者敢折辱我的,你们该脱他的袍服,让再称颂他高位的亦归于赤裸。 倘若有人敢言,你们当呼唤我的名,令他惧怯;倘若有人敢阻,你们当呼唤我的名,令他安息;倘若有人敢逃,你们当呼唤我的名,令他伏罪。 不敢惩罚冒犯我的,便不配为我的子民,我将收回衣食,观你们受苦受难,哪怕在饥饿寒冬中哭泣忏悔,亦不宽恕你们的罪,因为再犯者不知改悔,必死于苦难方知有错。 我本仁慈之凡人,因你们的罪而生,你们务必惩戒与改正那罪—— 凡贪婪的,必以节制重生; 凡自私的,必以博爱重生; 凡鄙吝的,必以包容重生。 贪婪者当受嗜金之刑,将他爱的金银永世吞食,不得存留于手眼。 自私者当受剥体之刑,将他藏的衣食分于旁人,寒饿至裹草啃地。 鄙吝者当受踏躯之刑,将他恨的仇敌奉为主公,舔遍其腌臜污秽。 你们当爱我、敬我,咏我武神的名,咏我使者的名,咏我班布的名—— 颂我帝皇使者、常青武神、班布的名! 几日后,在前行之地的演练场,葛瑞昂读完这冗长的独白,生生捏碎刊印文字的传单,金色竖瞳盯得刚才还拿它给别人看的少年腿软:“从哪来的?” “圣、圣都,”冷汗浸出法普顿的军服,在他脚下汇成水滩,“有些天了,现在那边的人都在传——” 没等他讲完,葛瑞昂已快步走进塔楼,呵停电梯后乘至最高层,拧开那扇调令此地的门,锐利目光射向正批阅文件的灰发女人:“是你写的?” 迎击的灰眸没他那般冷,更多的是平静:“混血者,你想问什么?” “别指望敷衍我,”已碎的传单完整拍至茉亚桌前,那竖瞳更聚出凶光,“不是你,难道是我?” 看过传单的茉亚眼中仍无起伏:“为何不能是他?或其他人?” 葛瑞昂怒而笑,冷厉中略显阴狠:“怎么,莫非你要告诉我,是元老给他写的?” “为什么不是?”茉亚将传单推向他,静静回答。 “无用再讲废话,不知耻的…不,难道你、你…你难道…难道…”忽然,怒纹从葛瑞昂的眉间消去,错愕浮现于那冷白的脸,转瞬又散去,回归冷静,“你就是帮过他的人?!你们是想…” “等待吧,”茉亚看着他,手则朝向门,“时间会告诉你答案。” (四十八)会谈 需要葛瑞昂考虑的事太多,多到他没有过问这传单的余力。格威兰、瑟兰、博萨三国亦放任这目空一切的狂妄,甚至朝晟都默许这段如病毒的独白扩散至大地各城,最后连乡野老农亦听闻。其中之神异令无知无识者凌乱,命通文晓字者心惊。 正在海滩沐浴阳光的夏桃恰好识字,便把串着鱼的钢叉放上烤架后嘬嘴:“这常青武神又他娘是什么玩意?” “哈?常青不就是竹子…我猜,他是要大地都晓得谁消灭了武神,”吸着青色果汁的林思行早已剃尽胡茬,洗刷蓬头垢面,再度容光焕发,“也没错,既是他败了那东西,称号理应由他继承…哈哈,但世上有几人知道武神是什么?又有谁知道武神曾归来?他不如自称帝皇再世,图个痛快了当…哼,疯了,真疯了…全他妈疯了。” “疯就疯,理他作甚?”夏桃割去条鱼肉,以指掐至他嘴边,“吹几口再吃啊,啊——” 嚼碎在牙尖的肉过分细嫩,沁过舌尖的鲜更给香料衬托出独属海的咸,让林思行舐过嘴唇,卷走残留的那许味,看向她眼里的期待:“你说,要是小时候你从不打我,就算我犯错也不责骂,如今我会是个怎样的人?” “说什么胡话?我哪打过你?撑死揪你耳朵!”回身瞪来的夏桃一脸不悦,“骂你倒没错,那时就该多骂你几句,早灭了你这惯出来的臭脾气。” 听着她的话,想起一些事,笑容在林思行的面上浮现: “是啊,你着实会批评我,在我犯错时厉声指责,让我记得清楚,不是吗?想想,假如有一个孩子自小就爱整事,逮着空便领一堆跟班去捣乱,敢在汛期时带头扎河里游泳,给巡视的大人捞回来拎个光屁股晃才发誓绝不二犯;可没个把月他就拿炮仗烧了某户人家的茅草堆,拿尿浇灭不成才喊人来帮忙,事后给爹妈抽得死命嚎,上课都只能离墙站直挨训…呼,糗事还挺多。你说,这么个爱添乱、头脑又不灵光的小屁孩若失了爹妈的管教,身边尽是顺他心说话做事的人,他长大会是什么丑样?” “瞎说什么,你以前有这么皮?不该啊…你跟我时可听话了…” “哼…人会变的呀。算了,都过去了,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可期…” 远在博萨的交谈告一段落,而今帝国的圣都已然万象更新,千万特罗伦人皆跪拜于帝皇铺设的黑金道路,感恩那赐予他们食粮的神,若谈这感恩诚挚与否?那只得扪心自问。但俯瞰众生的神并不在乎,反笑出一口白牙,更挑高斜疤上的眼角,耳听重叠的废话,眼观统一的谦卑,火引黄铜烟斗,吐飘浓雾:“好,这很好。” 这一刻,竹很享受:源自他们的关切虽不同于朋友,却仍是关切、绝对受用的关切,哪怕这关切发自不讨喜的棕皮也无所谓,因为自己觉得更舒服、更开心、更…想笑。有效的办法,而能想出这办法的自己就十足聪颖,必是克服愚钝掌握他们说的智慧…真正的智慧。但征询朋友的意见还是十分必要的,就去找她问问吧。 身随心动,竹已至茉亚的办公间,环抱她的肩,脸颊蹭过那头灰发,探出眼里澄澈的黑:“茉亚,我的主意有用!是不是能拿去别处试试?” 茉亚抚向他的面,摩挲那道疤:“朋友,万勿急躁。想引得世人瞩目不必事事亲为,只须借他们的口传颂。切记,你的情绪是重中之重。记得吗?对迷失的厌恶帮你存留意识,对朋友的思念助你摆脱迷失,愤怒令你重掌力量,你更在寻回它们时感受到喜悦,可唯一淡薄的感情仍在困扰你。” “困扰?没有啊,我现在很好啊?” “悲伤啊,朋友,你尚未寻回真切的悲伤。” “悲…伤?伤心?不,那不好,我才不要那讨厌的感觉。茉亚,今天你怎么了?为何给我说这些?” “若你再感哀愁的伤悲,真理会远离你,你方能变回真正的自已。” “没那必要!看,现在我多好!有本源还聪明,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穿好,让他们都爱我呀!这可比之前好太多啦!悲伤什么的哪有必要啊,是不是,茉亚?” “朋友,你可曾与他人讲过这些话?” “啊?唔…没,没有,绝没有。” “是啊,面对儿时的挚友、心中的母亲,你羞于开口,总对他们隐瞒。可在我这兀自贴近、相识无多的朋友跟前,你反而敞开心扉来倾诉…人啊,就是如此古怪、好笑的生物…” “茉亚,你是怎么了?说的这些话…我听不懂啊?” “朋友,谢谢你。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依然决定帮你。” “啊…啊?啊。” “朋友,我已有很好的主意。唤那些饱尝伤痛的人来吧,去观望、倾听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伤悲,治愈他们的痛苦,让他们颂扬你的名。” “听故事哪有用呀?哎呀,那很烦的,我只想听你和葛阿姨说道,你们的声音才好听啊。” “朋友,相信我。” “好,我听你的,因为茉亚说的不会错!我该怎样做?” “朋友,世上多的是遭过帝国迫害的可怜人,他们的故事应当能令你垂泪。” “…嗯,好。可以的话全找来吧,就当开故事会了。听他们侃天…没准会很好玩。” 以他的名,茉亚传话给朝晟,让大地各处的报纸头版刊录一则讯息: 前行之地的统领、帝皇使者、新任武神班布先生诚邀曾遭受帝国迫害者诉说他们的经历。若令他动情至落泪,他会满讲述者一个合理范围内的要求亦或者愿望。 被后世称为圣诰日的节日便始于此。那年,从格威兰到瑟兰、从帝国到朝晟,任何知晓这消息的生命皆沸腾。无须通过批审的他们更不用承担旅费,便能乘列车、班车去往那圣都北边的城镇,吃穿用度全由途径之处供给,且各国各城各地的官员务必遵循这无理命令挪凑出巨额经费,若有违抗与借机敛财者,皆杀,查清便杀、查不清亦杀。而死对这些走霉运的人而言甚至是最仁慈的结局,倘若他们自认为可以凭机敏去戏弄死亡,更可怕的刑罚会紧随而来—— 这些日子,那位无处不在的帝皇使者早已凝视所有人,以帝国为起点来施展酷刑,让这些自作聪明者尽皆扭曲为终生哀号的人蛆,警告其他欲欲跃试的“勇者”何为慎重考虑。 曾目睹他杀戮之行的老官员撕烂冗长的清单,看着那骇人的数字贴住窗户,慢慢压平扭曲的面容,向洁净路面上那蚁群行军般的车队念:“疯了,疯了…疯了…” 第十五天,前行之地落座的城镇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海比曾跪拜于圣都的信徒们更密集,将塔楼里的士兵吓到咋舌。连阿尔亦俯撑窗沿,拿多日未用的望远镜瞧过这比行军会战都夸张的队伍,合不拢嘴:“帝皇在上…晨曦的纪念日也没有这般的…他是认真的?我还以为那是玩笑…” “有多少人啊?”炮兵挤开失神的木精,夺过望远镜看得哆嗦,急忙锁死窗户,回桌猛灌几口冰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你说、你说、你说,这、这么多人,楼顶那四门炮能全炸死不?” “呃…不行…吧?”作祈祷手势后,阿尔爬回床盖住棉被,抓着被沿扯高到遮去脸,“别吵我…休息吧…休息。” “你和那娘…女人…最近没见面了?”点燃烟后,炮兵翻上床深吸一口,却只觉呛得反胃,“还是另觅新欢啦?” 阿尔立刻扔开被褥:“少说,我们昨天才见!你就不能用些敬称吗?女士!女士总会说吧?” “处得可还成?” “很、好,嗯,很好。她答应抽空同我去晨曦——” “啧啧,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还真行。话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别是那天搁操场聊了几句就盯死人家了?还是见了眼‘大山’就念念不忘啦?” “嗯哼?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想知道吗?哎,偏不告诉你,猜去吧。” “你这…翘嘴眯眼…脸扬得跟个骚皮娘们似的,欠办…呃、呃呃,好爷爷,当我没说——” “我看是你欠收拾!”阿尔已从背后锁住炮兵,勒得他求饶,“给我改悔认错!立刻!” 挣扎中的炮兵贴向窗台,往外瞟一眼后奋力掰开他的胳膊:“看!看!动了!他们动了!” 阿尔挤开他探出身,见一丝黑线钻出人海牵向塔楼,若非朝晟人便该是博萨人,想必是莫名其妙的诉苦会谈开始了。 二人有闲情推敲,可那些准备与伟大的班布先生讲故事的心却是不安跃动。他们很快填满塔楼一层的单间,用最生动的语言给闭目等待的人讲述各自的故事,忐忑着静候回复,终听见:“走。” 三分钟,六十位姿态迥异的人走出塔楼,其中少许正滴落激动之泪,抚摸本该永远在战火里残失的肢体,赞颂他济世的仁慈之心;余者则嫉妒怨恨,因为战争并未损伤他们的肢体,而是带走他们的所爱所需,因此即便他们心悲声颤,但那人就不能看见并感受,便只用最简短的词语命这些运气不佳者走远而已。 后方的队伍看得明白,顿时开启新一轮竞猜,解析得其垂怜者的优越之处。部分明悟者登时购买利器斩手断足,将打动那人的希望寄托于此,却引得明智者暗笑:如此可笑的伎俩,伟大的他又怎会受骗? 可勇于自残者用欢呼扇烂他们的脸。在残破之躯与动情悲切融汇后,没耐性倾听的人竟留给他们充足时间,任他们抒发灵魂深处的惨、展示肉眼可见的痛,满足部分愿望,最次也疗愈那堆创伤,令收获垂怜者不禁潸然泪下,使其他人争相掏空钱袋购买、租赁利器自残。慢一步的人只得用玻璃、石头锤砸。缺钱的人唯有自己拿牙啃,或是寻觅帮手互折骨头。 而这于人海前跪拜的博萨男人便挥泪如雨,因为五分钟前的他还是仅余半身,无目的脸烧满白瘢,头发仅余几缕,喉部穿孔漏气,发音含糊不清。如今,残破的身躯已重归完整,只因他强撑入塔楼,对那人恳切哭诉,说自己因遭受出卖落入苍白炽焰之手,被取乐的士兵烤熟双腿活喂狗后扔进乱葬岗,靠啃尸喝雨苟存救援抵达。等他讲完,伟大的帝皇使者总算流出颗泪珠,将他身体复原后摆手:“走。” 竹抹去泪,呼出强忍的哈欠,现于最高层的办公室,嗅起那丛灰发:“茉亚,这些人都好傻…你看到没有,他们在外面砍自己玩,有的还叫人帮忙,全都是想骗我的蠢货,自作聪明!茉亚,你说是不是?我是不是早看穿他们了?” “是的,朋友。我相信你已掌握睿智,但为何你不戳穿他们的丑行?” “因为他们…他们真的好玩啊!茉亚,你看,其实他们惨得很,不少都没腿没脸,话都讲不清。我仔细听了,他们有的还给棕皮生喂过父母儿女的肉,真是、真是、真是没用…没用,甚至、甚至…哈哈哈哈,好好笑…哈哈哈…好好笑啊…好废物啊,好废物的博萨人啊!” “朋友,若你无法悲伤,便放任那喜悦吧。让他们不枉此行,让你的精力消磨得有价值。纵然不能助你寻回哀伤,能取悦你亦是他们的光荣。” “唔,当然,他们理应敬爱我、关心我啊,”扬高头的竹久未出声,收紧心后揉酸无光的眼,挤出新的泪水,“好,下一个。” 成千上万的人在进出塔楼,日月交替,流光过隙。竹听得很尽兴,已无需挤落眼泪,尽情捂面啜泣,当然,这是喜悦的泪:好玩,太好玩,这群自残的蠢人真好玩,为了多引自己看一眼,他们拿刀、拿斧子、拿锤子捣毁原本健全的肢体,还往嘴里塞布,咬得眼睛几乎瞪出亦不喊痛。假如这不算有趣,世上又能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于是荒诞的会谈持续近半年,已有三百余万参见者怀揣赞美之心,乘免费的车、享免费的食归家。相当多的博萨人、格威兰人、瑟兰的精灵以及混血者都获赐他的恩惠,或治愈伤悲、或忘记哀痛。这些了却愿望的生命以惊喜铸造热爱,将他的仁慈传颂途径之处,令大地通晓他的美名。 至于奉其为帝皇使者的圣罚教派,更适时自吹,以他之名广纳信徒,在各国默许之下尊他为帝皇于现世的代言人。而今世人皆知他的伟大,未信他所说者更懊悔未去“朝圣”,哭求珍贵的机遇有再临之时。 “朋友,只余三人,可需要结束?令他们前来,或是退去?” “来吧,来吧。”无人打扰的屋中,竹紧抱茉亚睡着,“听听他们要讲什么,听听…” 相同时刻,清醒的竹已走出塔楼看最后的三人。恢复那两位不及开口的残疾者,示意他们离去,再盯向演练场中央那最后一人,一位只得十岁、有棕色皮肤与短发、似遥望的棕瞳,知道他是符合帝国血统标准的特罗伦人。深入那棕色的眼瞳后,竹不由挑弯眉,因为这眼是死意的深渊,弥漫一股让浑身都不自在的…火、不,狂热。 这令竹率先开口:“小…孩子,若你有所求,就说与我听。” (四十九)改观 他看那孩子双膝着地再行虔诚之手势,听那压不住幸福的颤音:“伟大的使者啊,我的心愿业已满足…感谢您,让我得见您的光,知晓您的伟大…” 真挚的童音钻入耳膜,在脑中波动,更激荡每一滴血,令不忍寒噤的竹险些退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棕皮小鬼是…是…是在表达什么?那眼里有炙热到发狂的火,不该是扮假,但这股火、这种热度就远超敬爱的关切,比朋友的关怀和茉亚的爱更热烈…热到蚀目灼心,非常古怪!走! 但克服消失冲动的他尽力无视那火热,沉声发问:“为何?” “为何?伟大的使者…您是在问我?”兴奋几欲涌出孩童的棕色双目,“我可有使您垂耳聆听的荣幸吗?” 感到汗毛挺立的竹合起眼:“说。” “伟大的使者,我应倾诉什么?” “为何如此尊敬我?” “为何?我们理应尊敬、热爱、爱戴您呀!您赐给我们衣粮,您拯救我们的生活,您摧跨邪恶的帝国——” “你细细讲与我,帝国是如何的邪恶?” “伟大的使者,自小,我便随父母碾转各地,只为躲避帝国的报复、对我父母帮助过混血者潜逃的报复。我记事时家中尚算富裕,起码不愁温饱,可在往后的流亡中,我们收拾的行礼在减轻、穿的衣服在褪色、入口的食物在缩小。在您击溃帝国的前夕,我的父母在饥饿与疾病中死去,我流落在圣都,靠圣堂的救济充饥,感恩帝皇…但圣堂的老鬼是盗用帝皇之名的疯子,他常拿流浪的孩子们泄愤,把我们聚到圣堂殴打、辱骂,让我们放弃对帝皇的信仰… 伟大的使者,卑微的我恳求您的宽恕。那时我险些背弃信仰,所幸追随您的战士们将他惩罚,我亦在您眷顾的幸运里保住性命,坚持至您的宽恕降临,感恩您宽恕我、宽恕我们、宽恕特罗伦人…感恩您赐予我们粮与衣,感恩您纠正我们铸就的错,感恩您给我们信仰——” “停,”这盲信之言听得竹隐隐头痛,“你很好,退下吧。” 说完,他便离去。跪拜的孩子则叩首起身,看向塔楼的眼满带喜悦,渐渐走入远去的人流,兀自喃喃,传诵相仿的话语:“伟大…伟大…伟大。” 伟大? 已踏至圣环殿的竹四顾观望,再看圣都的居民,切实从某些人眼底搜寻出与那孩子相似的火,面带困惑回房:“伟大…他们说我伟大?他们看我的时候…是在看伟大的我?” 正打理枕席的茉亚仿佛见其所见,待他裹好薄绒后轻语:“朋友,他们心中的你无比伟大,自然会投以信仰的目光。” “难怪,难怪给他们烫得难受…奇怪啊,茉亚,信仰是说…他们对那天武、帝皇的感情?怎么会?我就给他们扔了些吃喝…嗯,还有穿的,他们就这样…盯着我?盯得我害怕、不,不是,是、是紧张、恶心!好恶心啊!” “朋友,你当理解,对经受过饥寒的人来说,你舍去的衣食是其生存的保障。想想吧,无需忍受劳动的疲累便能吃饱穿暖,对曾食不果腹者而言是何等的幸福。” “原来如此…不对啊,刚刚我去了圣都,见到不少有房住的人眼冒那种…恶心。” “朋友,这些年特罗伦人的生活很艰难,哪怕相对富裕者亦不例外。得你赏赐之人能将精力挪至别处,完成那些本无心考量的梦想。”说着,茉亚正触到床头的故事书,手却停住。 “唔?我想想…是有道理,是有道理,”是摆脱迷茫的竹在磨蹭手背引她俯身,“我们休息吧!听废话到耳痛可真累,今天刚好放假,我们多睡会儿,醒来再讲故事!” 竹在休息,其他人在散步,在塔楼下散步、在城镇散步、在圣都散步。给黑压压的朝圣者围困半年,前行之地的士兵们恨不能跑至飞起,去最爱的酒馆餐厅畅快消遣,离这冰冷的塔楼越远越好。 正跟法普顿参观圣都的阿尔同样长舒闷气,来到黑塔之下,对屹立在远方的圆环祈祷:“帝皇啊,祢若有知,就看看今日的世界,教祢的子民去往仍有理智的净土吧。” 他的神态令法普顿支吾许久,直至走入清冷的街才回身:“姐、哥哥,你明明是从朝晟来,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你…你不太喜欢他?” “他?你是说…”这问题令阿尔不免一怔,驻足于漆黑的道路上,“统领?” “是啊…统领是朝晟人、是你们的同胞,有这样仁慈、睿智、博爱、全能的同胞,你为什么…总愁眉苦脸?不止你,我看你们都…不大高兴,只要统领现身,你们都紧张到颤栗…你们是在害怕他吗?” “哎、哎?可没有啊,至少我没有。但再怎么说我也是虔诚的帝皇信徒,对统领那些…过于高傲的话难免心生排斥。大家…唉,或许是有些怕吧。” “为什么?有这样伟大的同胞,你们不应该自豪吗?” “小法,他完成了本应只于教典和童话中存在的奇迹啊。面对他,我们的灵能、我们的钢铁、我们的战车、我们的炮火尚不及玩具,哪怕千万、亿万的生命都不能阻拦他一秒,你明白吗?如果、如果哪天他发怒了,我们只会迎接无法反抗的毁灭…呼,我、我流汗了?抱歉,失态了…” “哥哥,不会的,你看,统领是多明智和博爱啊,他让为钱发愁的我有空悠闲,让我可怜的弟弟妹妹摆脱饥寒,让圣都的流浪儿都幸福安生,难道统领不伟大、不值得相信吗?” “你…这么尊敬他?” “当然啊!” “他、他可是、可是毁灭了你们的军队、你们成百万的同胞啊!还毁灭你们的帝国——” “他做得对啊!帝国不该死吗!我生在圣都却无父无母,没人告诉我该怎样生活,只能捡垃圾、吃剩饭,裹张破布忍耐寒风,偶尔有好心人给我钱币或食粮,但根本于事无补,不能真正帮到我。而那些士兵们死了又怎样?我就见过帝皇利刃的士兵,他们曾穿过圣都,看我的眼神尽是轻蔑和嘲笑…不像你和茉亚姐姐。我到现在都记得军队入驻圣都的那晚,你明明发现我在看了,却只是向我笑,不嫌弃也不厌恶、对弟弟妹妹一样笑…” “那晚?我对你笑?你…你是那晚偷瞄我们的…” “是啊!所以我尊敬你、爱你!阿尔哥哥,我知道身为朝晟士兵的你肯定杀过不少特罗伦人,但我不在乎,因为那些只会忠心不管我们死活的帝国的人都是坏蛋,他们就会打仗、杀人,连善意都不肯施舍给我们!” “但、但是,我们来了以后,你们的物资都短缺了啊?很多商品都变贵了啊!” “反正在我这种流浪的孩子眼里那都是支付不起的数字。你们来之前,那些东西照样涨价;你们来以后,我反而有工作,能放心填饱肚子,在屋里睡安稳的觉,而不是和大家挤在巷道里取暖。更别说统领,他真正保护每个流浪的孩子,让大家无用担心因饥寒死在街头。” “是吗…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 说话间,他们已走入较热闹的地段,法普顿索性拉扯过往的行人质问:“你说,使者是慈爱而睿智的人吗?” 阿尔见那立足的特罗伦男人眼露不悦:“多余的空话!倘若帝皇使者不够仁慈与明智,世上哪来得算是有良心和智慧的家伙!” 待男人走远,法普顿又向好些行路者发出类似问题,得到的回答虽语气不同,含义却统一——往来的特罗伦人皆视他为博爱与全知的神。 不知该说些什么的阿尔嘴角抽搐,继续跟法普顿闲逛,更感到现今特罗伦人的目光已非从前那般敌视或惊惧。人们似乎忘记他的种族,对那长耳与竖瞳视而不见,无论男女老少,净是勾肩搭背地忙各自的琐事、吃各式的美食、谈各样的情话,声容皆散发幸福。 经过家冒肉香的餐厅窗口时,法普顿问过忙着切割整羊的店主,没撂下钱币便拿过串着羊排的钢叉递给他:“哥哥,快吃吧,很香的。” 见店主并未察觉,阿尔笑得尴尬,没接过羊排,而是解开纽扣伸向衣袋:“这…没付钱不大好吧?” 可他抓着钱币的手给法普顿捏住:“哥哥,不用的。我问过了,不需要钱。” “这?这…那他是干白活?这怎么可能?” 法普顿没有直接回答,重咳几声引起正从羊骨剔肉的男人的注意,转述阿尔的疑问。男人将刀插入肉排,拾起玻璃瓶咬开,畅饮一空后嗝出酒气: “因为我开心啊。看看吧,亲爱的木精灵,我的店里堆满新鲜的牛羊,若不赶忙处理它们,恐怕都要浪费啦。哪怕我只要一枚硬币,也没人愿意买啊——今日的圣都,没人缺吃的东西,哪怕我这老厨师精心烤制的羊肉也一样,只要诚心祈祷,伟大的使者就会在赐给人们无尽的美食,直至人们心满意足、吞不进一粒香料为止。 离开圣都?太笨啦,去别的地方挨饿吗?万一那里没沐浴在帝皇使者的荣光下,说不定连吃喝都难啊。何况这是我的故乡,有我的亲人、朋友、顾客,我又怎么舍得走?赚不到钱没什么紧要,反正大家都不需要钱啊,你看看,哪还有人用钱买东西?没用的金银,还不如多说几句话开心啊。 唉,你还奇怪啊?这么说吧,我精通的只有烤肉这一门手艺,以前为了挣钱,我得忙着计算成本,想好一盘肉最少切几块,还要和送货的吵架,累得心慌。现在我不用想那些无聊的事,慢慢烤熟它痛快吃便是,假如有人品尝后夸赞我的手艺,可叫我开心得要命——嘿,之前当然也有顾客这样说,但我可没心情听完再享受啊。 好啦,你们慢慢逛吧,这条街像我这样的闲人可不少,喏,看见对面那家酒馆了?它本来是商店,可惜经营的笨蛋跑咯,现在指不定在哪后悔呢。那老板是新来的,和我一样,酒随便喝——嗯,太阳都挂高了?等这只羊给人吃完就关门,再见啦。” 阿尔听得恍惚,直到香料与油脂的气息涌进鼻腔才回神,急忙拿住已给法普顿送至嘴边的羊排,闲着的手连连挥摆:“够啦、够啦!我吃不了太多肉的!木精灵都是以果蔬为主食的!” “酒呢?酒可以喝吗?”法普顿啃干净肉,嘬完骨头上的油,吸吮挂在钢叉上的油,将钢叉还给店主,指向金色的街对面那间偶有人进出的酒馆,“哥哥,你不会喝酒吗?” 擦好嘴的阿尔抽出张纸巾递给他,穿过人流缕行的街:“少喝点没问题,走吧。” 酒馆内的就座者很少,来客大都径直拿起看中的饮品并道谢着离开。正与法普顿挑选的阿尔刚摸住瓶橙色的果酒,却觉得柜台后打盹的男人眼熟得紧,细细打量那黑里透棕的皮肤,从褶皱里瞧见多道细小的伤疤,不由蹙眉呢喃:“确实是在哪里见过…” “哥哥,怎么了?” 法普顿高亢的嗓门唤醒店主。盘下这家酒馆的桑登猛搓眼眶,挺腰伸直,却让那漆黑的竖瞳惊出身汗:这有黑色长发的家伙是…那天他们在广场袭击的… “呃…这位客人,你好,”强撑笑脸的桑登已汗流浃背,“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啊,抱歉,我想…我在哪见过你,”阿尔轻摇头,竖瞳微张至椭圆,“是的,是在哪里看见过…” 狂吞口水的桑登五指紧扣大腿,心里作好最坏的打算。可阿尔猛地轻拍手掌,笑得欢快:“对了,是博萨啊!你在博萨待过吧?你的肤色和博萨人很像! “啊?哈哈,是!是啊!”桑登先是一愣,而后起身大笑,“我在那里待过几年,才晒出这身伤啊!” “果然啊!小法,你看,我记性可好了!老板,你是当过兵吗?在博萨的是苍白炽焰和帝皇使者,你隶属哪支军团呀?” “怎么会啊,人家哪看得上我,我是去博萨务工的倒霉蛋啊。别聊啦,来,你们木精灵最喜欢水果吧?我这里的果酒可多了,来,都拿去喝!” “多谢!以后我们还能来拜访吗?” “当然、当然!随时欢迎!” 欢笑不止于酒馆,更在圣都每处萦绕。小口抿酒的阿尔脸泛红晕,最后放声歌唱,给法普顿搀扶着旋出酒馆,乘上回前行之地的车,断续着嘟囔出含糊的话:“嗯…是!没错…对的…呼…茉亚…爱你…哈…统领…朋友…博爱?仁慈?哈哈…对啊…智慧啊…” “酒…伤身体的废料。” 嗅到刺鼻气味的迦罗娜不晓得酒后吐出的是乱言还是真话,只确信已醉到失神的葛瑞昂着实失态,便替躺倒座椅的他批好外套,走向窗口远眺圣环殿外的城市,眼里映照那黑与金的光,叹出忧愁:“唉,阿竹…你在想什么?你知道这圣都、这帝国的特罗伦人已变成何种模样?你可曾想过肆意恩赐的后果?如果有一天你要收回这些礼物,或是中止对他们的给予…事情就无法控制了啊。” 仿佛睡去的葛瑞昂语出被窗外轻风遮掩的细微:“没可能控制的…他早猜到了…没可能控制的…没可能…” (五十)乱象 可倘使有人说这世上切实存在无法改变的东西,葛瑞昂只会转身,暗嘲其愚蠢:不过短短几年,曾暴怒难耐的特罗伦人便磨尽憎恨之心,将溃败、侮辱他们帝国的仇敌奉若神明。试问世间何来能经受时间、暴力、利益冲刷而不变质的事物? 至于荒诞的“圣诰日”?已是一年前的旧闻。那天以后,竹似乎整日待在前行之地,唤他讲睡前故事的频率渐渐降低,但看他的眼神倒是愈加古怪,让他心生寒惧的同时又不便开口质询。可越是如此,葛瑞昂越确信那名为茉亚的女人用心险恶,如果再不把她与竹分离,动乱必生。可元老的消息永远是等待——等待那最好的时机。 “我能如何?”走在圣都街上的葛瑞昂遮脸自问,寻不见异样的目光。那些本应惊惧厌恶的特罗伦人对这金发的混血者视而不见,让他好安心自嘲,“告诉她?坦白我遵守元老的命令纵容事态向最糟的地步发展?还来得及吗?她还能劝顽劣的弟弟纠错吗?不能啊…” 语毕,他靠近街口那通天的黑炬,可金芒下尽是形形色色的男女,再无立足之地。这散播神圣之光的建筑本为特罗伦人信仰的印记,哪怕不尊帝皇者亦不会在此行不雅之举,但这些青年却尽心调情,厮磨耳鬓者已算收敛,相拥热吻者亦不少见,更不乏放肆者抚摸探索、弄出些不雅的调情声。 葛瑞昂留步于远处,静看他们行无礼之事:一年,仅是一年,虔诚的帝皇信徒、比精灵更守旧的特罗伦人竟放荡至此。是信仰的改变?是长年压抑的释放?又或是他们本性如此?答案是否。那些因崇拜逝去之帝皇而遏制的欲望在领受现世之神的恩典后重获自由,荼毒生养它们的心、支配解脱它们的主人。 失去观望的兴趣,葛瑞昂踏入一家看似冷落的餐厅,见了无热气的食物堆积于餐台,歪倒的桌椅无人整顿,烤架的碳火熄灭成灰,餐车停在窗台。他确信没有厨师、没有店主、没有服务员,更没有污眼的东西,便扶起一把临窗的木椅抱肘坐正,侧目观摩途径的过客,金色的竖瞳渐笼阴云,兀自呢喃:“等待…等待…” “先生,不知我可否与你共处一桌?” 罕少的瑟兰语引混血者看见一名托稳餐盘的特罗伦青年。礼貌含笑的他着装非常,绘制金纹的衣袖表明其圣职者的身份,令葛瑞昂颇有兴致:“当然。” “先生,我看得出来,你也对圣都的乱象有所感触,”放平餐盘的圣职者摆好水晶杯,拔出酒瓶的木塞,“可有品酒的兴趣?” 想起迦罗娜的埋怨,葛瑞昂本欲拒绝,却盯着紫红的纯酿改口:“不…来一杯吧。” 水碎的声动听,紫晶的光泽诱人,陌生的人碰杯啜饮,在尝尽最后一滴酒后倒杯扣桌,瞥向窗外的街,皆是会心一笑。既饮得尽兴,葛瑞昂便开口致谢:“美味的葡萄酒,是来自格威兰的温亚德?圣职者,你何来寻至此处的兴趣?” “能沉下心聆听的人总会寻觅相同的僻静,这未尝不是一种命运。” “是啊,也难得我们两位理智者在这无序的圣都里相遇。” “无序吗?不,他们是在遵守新的秩序啊。” “是吗?那这秩序未免流于混沌。” “并非如此啊,先生。只需细心观察,不难发现他们放纵的行为其实有迹可循啊。你看,帝皇使者赐予他们一切,让他们摆脱生活的疲累,得以追求真正的自我。” “恕我不能苟同。沉醉快感的人怎会有自我可言?” “不,先生,这就是他们的自我啊。想想吧,他们经营、他们务工、他们买卖、他们劳累…哪怕是学习、求知、信仰,所求的又是何物?快乐,是轻松的快乐、满足的快乐。他们本为追求快乐而生,终其一生不过是图求更轻松的享乐之法,而帝皇使者便赐予他们最宽松的条件,让他们在失去压力的生活中看清真正的自我。” “不无道理。那么,你是认同帝皇使者的做法?认同他给予人们认清自我的机遇?” “不,我不算认同。” “哦?” “尊敬的先生,我从未见过帝皇使者,但我想,他必有一颗幼稚的心,更缺少帝皇的智慧。” “请讲。” “亲爱的先生,使者就不懂人的本性,不知失去鞭笞的人会堕为享乐的死尸。而帝皇看破这一切,赐予世人引发奇迹的圣岩并不泛滥,更于教典写明会遭惩罚的禁忌,迫使人们遵守并谨记,避免我们陷入只图享乐的死局。严令不轨之行、禁止同性爱恋、处死背德之人…这就是祂慈悲的智慧。 而祂的使者、我们的新武神显然缺乏这智慧,他恣意的赏赐让人们陷入可怕的循环。他们浪费本宝贵的食粮物资,在享乐中抛弃道德的枷锁、忘却敬畏的心,此生只为享乐而活。长此以往,特罗伦人会从享乐走向糜烂,从糜烂走向虚无,帝国会真正毁灭,在极乐中进入神国,没有往后可言。” “没错、你说的没错…可怕的人,可怕的目的。” “可怕?优雅的先生,他只是幼稚吧。你看,他的那段独白是多么孩子气,多像一个索求大人关注的淘气孩童啊。” “是的,他的心该是良善。” “定然…否则这些污了他眼的纵欲者早已惨淡收场吧。其实很多由他解除的束缚我们的禁忌并非坏事,至少青年们敢打破古老的戒律公然相爱,展现埋藏隐忍的真心——” “嗯?”聆听至沉思的葛瑞昂愕然失声,因为对座的圣职者忽地抚向他的手,握得轻柔,更从那温热的指间滋生出一缕席卷全身的极寒,令金色的长眉高翘,更逼得每根汗毛竖立。 若非自制力十足,他早已抽手起身,躲闪这炸出身疙瘩的寒意。可圣职者接下来的话,令葛瑞昂不禁颤栗,甩开那手走远:“美丽的先生,今日的初见令我着迷,我们能否继续…” “抱歉,我对同性并无兴趣,”沁出冷汗的葛瑞昂快步走远,更频频回望那人是否跟来。他拐入街角,阴沉着脸抽出纸巾卷住手擦拭,“浪费时间…无药可救…” 扔去废纸后的他向圣环殿走去,眉间的阴霾消散不少: 那变态的圣职者所言亦有可取之处。竹确实是幼稚无知的孩子,诱导他实施这令特罗伦人堕落之举者才是包藏祸心的主谋。究竟是那女人…还是元老的意思?不论谁是主使,用意都太过可怕。试想,假如那女人劝诱已是言听计从的竹将这不能回绝的礼物洒遍整个大地,这世界会堕落至何种境地?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让这诞生本源、失去帝皇庇护的世界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迎接毁灭。 而元老…元老究竟是否听命那些帮他消灭焱王的东西?唉…他们忌惮的存在、曾伤过竹的存在会是谁?该怎样与之联系,说明现今的危机?贤者或许知道…但又该怎样问?网在注视,开口等于摊牌…或许那未知的存在早已知晓,根本无用自己担心,只需观望。不,难道要坐视不理?不,绝不。想想、快想想…哪怕仅为了迦罗娜,也不能让竹成为任他们摆布的工具… 进入圣环殿的葛瑞昂看着正专注办公的爱人,用网发出消息:“我要去康曼城。让大使先同王室沟通,我需要与前帝国元帅圣恩谈些事情。” 他没有惊动办公桌后略显愁容的迦罗娜,而是悄然离去,去确信元老是否可信:更无论可信与否…都只剩摊牌的路可走。 “特罗伦人竟然变成这个样子…”翻阅完半身高的文件后,迦罗娜反复扭头,舒展酸痛的颈椎后仰面挺腰,查看网的消息,“博萨那边的情况可还好?烦请你分享如今的状况…有心了,万分感谢。” 稍后,她看着曾经的下属传达的信息,眉越皱越紧: 长官,自你调任帝国已一年有逾,感谢你仍心系我们的工作。恕我直言,目前不止涅汶,整个博萨公国的局面都称不上乐观。一年前那荒诞事故的余波仍未消除,博萨大公呈交的驻军费缩减明显,想来他并无贪婪克扣的胆气,实是让先前往返帝国的人流耗尽私藏。 我从负责接洽的朋友处听闻,各地官员的报告比我所见更触目心惊。多数城镇的生产生活已趋于停滞,大部分工厂陷入无人开工的窘境。乡间的情况稍好,多数农田耕种如故,谷物的供给维持在水平线以上。但不少牧场、农场出现经营危机,因为向城镇供货的渠道大多中断,他们不得不求助于博萨政府,但是博萨政府亦无充足人手,转而向我们告急——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缘故,他们宁肯给我们炮决也不阻挠那些自称信徒的懒汉。就我所知,仅是驻扎涅汶的军团便有七成忙于转运物资或维持秩序,从而保证辖区稳定。 但这绝非长久之计,莫说长年离乡的战士们早已心生厌烦,单是停摆的城镇便会令驻军的开支大增。何况你也知道,议会援助博萨建设的本意是恢复其生产环境,借此重开贸易,抹除战争的负面影响,令他们回馈更多的利益,可现今博萨城镇的混乱与既定的战略背道而驰。若博萨人想通过罢工抗议,我们尚可与之沟通交涉,但他们停工的理由竟是“等待帝皇使者的恩赐”—— 你能想象吗?他们坚信赠予特罗伦人礼物的“帝皇使者”迟早会眷顾博萨,令他们无用劳动便能畅享美满生活,实在愚昧至极。先前你说过,他给特罗伦人的礼物仅限于吃穿行住,可散布于涅汶的流言却称他满足特罗伦人的一切愿望,无论索取金钱、权力或者美色皆是有求必应。而这群博萨人竟信以为真,争相申请旅居帝国的手续,更有甚者哪怕变卖家产也要偷渡出境。 据某位朋友透露,目前不止涅汶,博萨各城镇都已封锁人员流动,避免闹出居民结队外逃的笑话。但封锁总有时限,再者,遭我们强压的博萨人依旧蠢蠢欲动,若爆发不良的契机,我恐怕事态要彻底失控,这些狂热的蠢人定会拼命涌向帝国。到那时候,我们胜利的成果、议会制定的计划、重建不久的秩序皆会崩溃,因他们的愚昧无知毁于一旦。 唉,若那天真的来临,希望他恢复理智,千万别再插手世上微不足道的琐事,让我们全力平复这荒谬的动乱,远离我们、远离大地、远离这一切吧… 读完,迦罗娜手撑额头,止不住占据大脑的酸痛,自说自话:“形式严峻至此?那些歪曲事实的消息怎会传到博萨的?博萨的官员都是饭桶吗?呼…有意的,定是刻意为之,世所罕见的蠢货…” 迦罗娜有预感,若博萨人当真假借其名生乱,哪怕各军团采取血腥手段镇压,他也不会在乎,甚至可能亲自将真假莫变的狂热信徒屠杀殆尽:没错,现今的阿竹就是一个不分轻重的孩子,更当这孩子掌握足以摆弄生死的本源时,善良的本心亦渐蒙尘。 一年多来,每当她发去拜访的问候,竹都刻意回避,拿些无关之事搪塞过去。迦罗娜从那些不自然的语气里隐隐猜出他的心情不佳,像是对她有着种难言的怨念: 是不满自己的劝告吗?不,阿竹不会是那样小气的孩子,前些日子葛瑞昂还总夸他明白事理,说他懂事不少…有人暗中作梗?那名为茉亚的混血者分明已拯救她的族群,何来谋划这有弊无益之事的动机?先不提有那么多人成日盯着阿竹,单是葛瑞昂就有阻她恶意的分量。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不如问,她随即发信:“阿竹,明日可有空?多日未见,我想去看看你。” “娜姐?刚好、刚好!你看着!看我的视野!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啊!”收到问候的竹意外欣喜,高喊着催她连通视野,目睹令他喜悦的景。 欢乐的景把迦罗娜的笑定格在最僵硬的一刻。她看到散乱的灰色长发间挂着汗珠的脸,以及那对忍耐痛苦的灰眸。当视野下移,高隆的腹部跃出清晰可见的脉动,更有颤抖的指尖从上轻抚而过,将那衣裙与血肉层层分切,由最深处飘出连着脐带蜷缩的湿漉。当指断开脐带,本破开的腹部完好无缺,那湿漉也伸展,伸出蓝纹幽亮的四肢,发出最嚎亮、无措的啼哭。 “娜姐,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竹踏上天台,将婴孩捧入降下帷幕的黄昏,双臂在余晖中震颤,“我当爸爸了…我是父亲了…我有、我有、有、有…有…有孩子、有女儿了…” 迦罗娜忘了该说的话,只记得重复简单的话语:“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恭喜。 她的拳捏至发青,指在掌心握出血痕,看着网中得到肯定的质问,竭力撑开双唇挤出颤音:“葛瑞昂…你这骗子…” (五十一)消愁 恭喜是理所当然的,即便士兵们全部一头雾水,也不妨碍他们在宿舍举杯高歌,哼几首家乡的小曲庆贺统领喜得千金,再压住胃的火辣摸进厕所,给肚里的闷拳揍至喉头苦涩,对马桶倾吐发酸的臭酒。 某间宿舍却与沸腾的塔楼格格不入。安静的屋内,两位室友对着一桌酒瓶相邻而坐,半晌未有动作。 阿尔的竖瞳透过酒瓶,穿越四米厚的水泥墙,望向辽阔的远方,直到炮兵的手搭住肩,他才启唇低语:“那天,我吃了一嘴灰,以为碰见谁的恶作剧,谁知道遇见了你。那晚你颔首倾身,对我说抱歉,眼不像别的女性那样躲闪,是一片朦胧的灰,谦恭而不卑微,我永远忘——” “得了,你少在我这儿抒情,”炮兵缩回手,抽出根烟塞进他嘴里,擦响打火机点燃后吹灭火苗,咬开一瓶酒递去,“喔,今天权当我孝敬你,想什么、要什么就说,我抢也给你抢来。喝,喝啊,都是兄弟,不诓你,喝高了就忘了,信我。” 指夹开烟,嘴呼出雾,阿尔看着每秒都在缩短的烟卷,竖瞳张圆:“是吗?吴,你们梁人常说酒能抹去记忆,可那只是酒精在麻痹大脑,除非喝得醉死、喝得脑子报废,总会在苏醒后想起那些事、那些不快…它们会刺得更痛、更明…更明。” 炮兵嘬口酒,起身升高窗帘,面向刺眼的烈阳点燃新的烟,将浓雾吐出窗,看它们消融在光晕里,而后含住瓶口仰头饮尽,在窗台上转动空瓶,将阳光折入阿尔的眼,待那浑圆的瞳束紧,摆头坏笑:“嗯,还是这样好看。” “唉,别烦我,”阿尔侧脸避光,拿出藏于衣袋的首饰盒打开,摸向里面空无一物的海绵垫,“你说,她真的喜欢我的礼物吗?如果她喜欢,就有可能喜欢我…如果她不喜欢,可能只当我是朋友…” “真他娘够了!看你这婆婆妈妈的样,还有心给我多愁善感?早跟你说了,这种上面指派的女人八成都跟人内定了,你偏不听,现在迟了吧?” “迟?是的…是迟了,如果我早一天认识她,早一天邀请她去瑟兰旅行,也许结果就会不同吧…” “不是,这和迟…不,和你哪扯得上干系?这不是那…那谁的错,咋能怨你?听兄弟的,忘了吧,啊,忘了吧,再不行骂几句,来,痛快骂几句,骂爹骂娘,咒他八辈祖宗,别喊他名就行!” “他?哦,统领…是的,怨不得他,是我没用…他是帝皇使者、是当代武神、是仁慈的救世主,强且睿智,满足一切足以令人类女性倾心的条件…我是最普通的木精灵,个子不高,身子瘦弱,脸上缺乏硬朗线条,嗓音也没有力气,或许在大家眼里我只是个不男不女的可怜东西,恐怕老家的女性也瞧不上我,嫌弃我…” “放你妈的屁!你当自己丑是吧?是对面哪个嘴贱的乱嚼,老子砸烂他的狗头!要是女人说的,铁定是嫉妒!懂吗,嫉妒!来,看看!”炮兵将他扯至洗漱台,指着镜子骂,“看,看你这嘴巴眼睛俏眉毛,还有这鼻子耳朵小脸蛋!你要是女人,老子就是给毙了也要睡上一回!再说你们木精不都长这样?哪会有母的看不中你?” 可低垂肩的阿尔还是蔫巴的模样:“她不喜欢,有什么用?” “我说你至于吗?一棵树上吊死?不是,你这…你这也七老八十的了,还跟小屁孩一样,啊,情窦初开?能不能给我自信、自重、自强起来?” “太迟了,有什么用?追不回她,还有什么意义?” “好爷爷,咱们别生闷气了,有心事就哭,有烦的就骂。来来来,把我当她,当那女人行吧?来,靠我肩上打,再使劲骂一骂,骂完把她忘了,明天找个新的。要不行就回朝晟,咱们一起回去,兄弟我带你去城里长见识,晓得咱们梁人的婆娘也不差!多的是上学的、工作的、当兵的…反正要什么有什么,保证是你没见过的!” “吴,你不懂,她是最好的那个,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你是给她灌了迷魂汤?行,你倒是跟我说说,她是怎么个最好、怎么个独一无二了?” “自从离了林海入伍参军,我的语言、我的习惯、我的生活和我本身都变得陌生,因为我和你们有太多不一样,不一样的母语、不一样的文化、不一样的信仰、不一样的相貌… 开始我有种自信,认为你们是陌生那方的自信、能很快融入你们的自信。我试着多说梁语,尽量少念祷文,忍着别赞颂帝皇,被你们挖苦生了副女人样也不生气…可我做不到,我真的、真的受不了,我还是、还是想按过去的习惯说话、祈祷、指责…可我又发现改不回去了,我说瑟兰语会磕巴,祷文忘了大半,被你们、你们捉弄、不、夸、夸、夸的时候心、心里还有些、有些高兴…我害怕,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自己变了,我不想变…我想和以前一样,但又舍不得现在…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想了很久。一直在想,我一直在想,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其实我才是陌生的那个,你们不是… 认识她以后,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相似的光,我感觉她和我一样,确信她也让改变纠缠。你别看她平时讲话拗口、有时说得比我念经还古板,其实她有努力尝试,只是、只是和我一样放不下从前。你们都当她是前行者,看着坚毅又漂亮,可你们忘了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是浑浊的灰色的,灰色是缠绕迷茫的,是犹豫的…她分明与改变纠葛得更深,却会鼓励我、劝导我,告诉我别在乎外人的眼光,做自己就好… 你明白吗,吴?那种感觉,就像第一次去城市,在夜晚走上十字路口,灯却黑了,看不见路旁的指示牌,找不到可以问话的人,就站在原地揣手,忍着黑暗的风。然后她走来了,没等你开口便笑了,轻轻指向闪烁在远方的灯火,告诉你应该往哪里走…于是你的心跳了,你迈步走去了,走掉无措、走掉慌乱,走掉很多、很多很多…” 宿舍中只余回音和已呆若泥塑的炮兵。不知何时,烟灭了,他一边揉烂烟头,一边摁着鼻子苦笑:“真好,就是听不大懂。唉,早该去谈情说爱…” “是啊…等等,你说什么?我、我、我我…亏我信你!成天找你帮忙拿主意,结果你、你…你一直打光棍的?!”阿尔看向他,高昂的耳朵开始发抖,五指紧握成拳,红着眼眶挥拳扑砸出去,“怪你!怪你、怪你,都怪你!都怪你的破主意!我打死你!” 炮兵放着阿尔锤打,直到带着哭腔的谩骂消停才拍住他的头顶,另一只手则握来一瓶酒咬开:“行了,爷爷唉,这总够了吧?来,干了这杯,咱们找地方玩个痛快,大不了不干了,回朝晟、去瑟兰,想去哪随你,兄弟我舍命相陪,哪怕你嫖,我也跟着!” “滚,”阿尔接过酒瓶将火辣尽灌喉中,抽几张纸抹走眼泪鼻涕,“说得对,吴,不干了好。这就是个不幸的烂地方,除了特罗伦人都在倒霉…” 他们推开宿舍门离开前行之地,在酷热的街头回望阳光下屹立的塔楼,抬起指缝感受那漏过的热风,看向身边,只见到朋友在此,想必其他人皆不愿受烈日的罪,哪怕当地居民亦不免俗。于是他们在热浪里漫步,到集市的旗帜前驻足,却见空空的摊位尽是蒙尘的防水布。 炮兵眼露失望:“唉,我看这群人怕是吃了睡、睡了吃,闲了拿下面解闷,算是混吃等死了。” “吴,低俗的话尽量少说为妙,”阿尔叹着气把耳朵翘高,“我猜,或许这就是你孤身至今的‘诀窍’。” “想太多了,我跟你才这样——” “嘘…听,有金属的声音。” 阿尔竖起食指,微颤着长耳寻向那叮铛的碰撞轻轻地走,走到它重落铿锵,得以看到火炉旁的砧台和挥砸火星的铁锤,以及那抡着铁锤的光头铁匠。 “这年头还有打铁的?”那些由棕色皮肤滚落的汗珠让炮兵止步,“大热天的不怕蒸熟了?” 铁匠瞟他一眼,嘟囔几句特罗伦语,接着挥锤,将发红的铁块敲薄。加热,再将已薄的铁片敲出弧度。继续加热,砸定握柄,锤正外形,冷却后修掉毛边,磨出锋利。最后加热,置于油中又快速钳起,指弹冒烟的武器,一柄匕首便浮现在火光里,映出已暗的夜。 “天黑了啊,”阿尔醒过神,揉眼转身,发现朋友正在身后忍着倦意,笑得局促,“抱歉…吴,我分心了。” “没事,我看这儿挺多好玩意,刀啊剑啊都有,咱们买两把回去?” “嗯…我和他说吧。” 阿尔走近喝水擦汗的铁匠,合起掌,声音像在恳求。炮兵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看到铁匠本欲挥摆的手掏向耳朵,额头都笑出褶皱,拉开抽屉拿出一片铁,重燃火炉,钳入其中加热后将之断为两截。阿尔忙取纸币写字,铁匠看过后拿起细头钢矬,在红温的铁片上小心敲印,最后用尖锥穿孔,等冷却后分别穿绳,全递给等候的木精灵,并未收钱,待其弯腰谢过便熄火关门。 “什么啊?这…”炮兵拿过一枚铁片,给上面的文字看得头疼,“这是…是你们的语言?瑟兰文?” “是啊,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四年,”提着铁片甩动的阿尔展露笑容,“我求他做了两张铭牌,刻上时间和我们各自的名。你的那张嘛…我按音节标的,和你的姓氏念法相差不远,嗯,应该是接近的。” 炮兵打着哈欠把铭牌系好:“求?你怎么求的?我看他都不耐烦了。” “没什么,说我们是情侣他就答应了。” “哦,聪明——不,我说,这,啊,这…你看,像这种情感的小挫折都是不足为奇的,谁没遇过,啊,是吧。咱们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就把那个、那个、那个口味给变了,对吧,是这样吧。” “怎么?平时你不是喊得凶?不是成天嚷嚷要把我办了?” “爷爷,开玩笑啊爷爷,这种事哪能当真?咱们是兄弟、好兄弟对吧,你说就算是换口味了,学那群人搅、走后门,那、那也多膈应啊,不是?” “哦?你想得——美!谁会让你、跟你走后…唉…算了,你是真没救了。都多久了,你脑子里还是一堆废料啊…好好悔改吧,别总让阿尔爷爷担心,记住了?想想吧,未来找不到妻子的你,只能度过没有爱人守候的悲惨一生,那是多孤独寂寞的百年光阴呀…” “敢跟我阴阳怪气?蹬鼻子上脸了是吧?真找不到老婆,老子就把你扛回家睡他妈一百遍,看你还笑不笑得出声!” “找打?” “奉陪!” 这夜,是很吵的笑。这笑跨越城镇,传入前行之地,却给更闹的笑盖过:“呼,哈?看着我干什么?看——哈,我消失了?哈哈,我又来了,哈哈,嗯,怎么不笑了?” 淡黄的灯光下是摇篮,竹则在摇篮边散去又浮现,困惑地看着皮肤湿漉的婴儿,手指触向泛红的小脸,却在接近时抽回。眯眼的女儿轻抬胳膊,他的心便咚咚跳,想贴近看,想闻、想抱,可身子还是不动。这种感觉仿佛试图在冬天拈起一片雪花,又知道只要靠近便会融化,再想接触亦要放弃,明白必须远远望着、远远望着: “望着就好。” 竹知道是她太脆弱了: 自己可曾如她般脆弱?那是肯定的。自己也曾这样稚嫩无声地给父母看着,不知用多久长成孩子、长成少年,会说话、会跑、会捣乱,净给他们添烦心事。她也会这样吧,在自己和茉亚的注视中成长,变得坏坏的、不,乖乖的,聪明的,聪颖又乖巧,像娜姐一样讨孩子们喜欢。是的,定然如此,那么是时候了—— 竹抬手挡着嘴,声音很轻很轻:“要起什么名?” 灰发的她笑得疲累笑:“由你决定。” “我想想…嗯,小时候我爸说过字辈的,什么字辈来着…我是赵无秋,无…嗯,我应该记得,我是这轮字辈的老大,没错,是无字开头的五个字、不,十个字,是叫…‘无为天当佑,有德知行空’…嗯,这该怎么起名了?好难啊,我、我不会啊…你懂吗?懂梁人的…命名法?” “她承接你的姓,是赵。” “对,对。” “她是你的女儿,发声应类似为,不若叫薇。” “对,对的。” 灰眸中投来一抹怜:“你是秋,是落叶归去的秋天,却忘记伤悲,更不愿寻回…” “嗯,当然啊,这不好吗?” “好,这很好。我确定她的名了。” “好啊!快,快告诉我,告诉我她该叫什么?” “愁。” “愁?” “是的,愁。” 灰眸合起时,竹还抓着头,对摇篮重念那声字:“愁?愁。愁,愁、愁…愁……愁。” (五十二)失态 几月后,塔楼内一间闲置的空房迎来一位正在摇篮车里趴着身抬头的新住户。那落灰的白墙穿过摇篮外沿防滚落的木栏映入孩子圆睁的眼,让她灰色的眸微眯又张。 陌生的环境令小家伙撑着胳膊,一度度转向摇篮后的父亲,咿呀轻喊,短短的小手努力拍垫底的棉布,高仰的眼底是急切的期待。父亲伸指轻点女儿的额,她则抬尽力高头来蹭父亲的手,暂且停住稚嫩的婴啼。 “唔,该弄些什么好?”竹扒在摇篮边,甩手驱赶飘落的灰尘,眨眼间便让空房整洁如新,眉头却还是高皱,“要叫你玩得开心,又不会给碰伤撞痛…” 语毕,竹凭空捧出一卷地毯,俯身将之铺平,又趴在上面手脚并行稍许,而后点着头站直身,消去这明显无法铺满房间的编织品,提腿踏地,令崭新的灰绒覆盖这些冰冷的地板,抓住双腋把女儿举近,拿鼻尖轻磨能揉出水的脸蛋,再小心将她放落。 女儿扑倒在柔软的羊绒间,埋头使劲地嗅藏着温暖的丝滑,而后模仿父亲先前的动作,歪扭着身爬过屋中的四角,回到摇篮旁,投来欣喜又疑惑的目光,令竹挠头:“啊?嫌这里没东西?你别急,我再想想…” 他东张西望,半晌想不出怎样的家具合适: 床?有摇篮就不需要那东西…哦,不,自己得同茉亚看着她,那便是必须的;既有床,桌椅衣柜亦不可缺,再加些灯、挂几张画——不,这样和自己的房有何区别了?记住,是要替她置办一处玩耍的地,而不是给自己添新房。 “唉,别急啊,让我好好想想…”竹将愁抱回摇篮,脸庞尽是苦涩,“你会喜欢什么…” 他变出几张棕榈叶,手指跟随肌肉的感觉去牵扯,编好几只蚂蚱放入摇篮。女儿翻身挪到这几件深绿的小玩具旁边,探出肉肉的小手拨动它们,终于咧开嘴笑。 “嗯,不错啊。果然小孩子都一样,喜欢玩具——”话未说完,竹看见愁咬向棕榈蚂蚱,赶忙将它们抽走,拎至她够不到的高度再摇摆,“笨!你怎么吃树叶!你看你,脑子一点都不灵光,抓不到还要伸手,摔了吧?来,小笨猪,来拿啊?唉?” 他见到女儿的眼角挂着泪珠,嘴嘟得很鼓。下一秒,明亮的哭声钻过耳膜,震得头隐隐作痛。竹收起玩具,任这响亮回荡在脑海里,胸膛越鼓越劲,却非因痛生怒,而是感到一阵拂过心的暖风,让思想沉浸于好奇: 她好笨啊,自己曾经也是如此吗?会和她一样拿嘴尝没见过的东西…不会吧?自己有那么笨吗?虽说小时候学习不好,上课也听得不仔细,但总不至于… 想着,竹掏出盛满的奶瓶在她眼前晃动,看到奋力哭喊的小家伙竟然止住眼泪、只张嘴哼唧,不免愣住,良久才板起脸训斥:“啊…你是装的?你根本没生气?呼,小愁,你怎么骗我?怎么能骗爸爸呢?这是不对的,我不理你了。听好了,我不理你了。” 正要拧瓶喂奶的竹忽然听见一丝嘈杂的吵闹,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猜测这敢强闯前行之地的人是何身份。 电梯门前立满身穿军服的特罗伦人,他们的前方则是金发的女混血者。她的眼如锋芒,眉挺得锐利,口中则吐出威严:“让开。” 沉默的人群中无声回应,只有一位少年大步出列。他挺直腰板让胸膛高昂,尽力压低嗓音:“抱歉,您无权命令我们,请等待统领——” “孩子,让开,”迦罗娜站到这勉强高过她肩膀的少年正前,视线低沉,“他不会出来,我必须上去。” “不。” “我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姐姐。” “不。” “我要去帮他。” “不,统领不需要——” “他需要。你让开吧。” “不。” 她闭目仰头,舒展的五指随脖颈活动。当金色的眼再睁开,那无底的竖瞳让法普顿浑身的血液都冻入冰河:“我很久未动用本源。” 当少年已合眼握拳、准备迎接痛苦时,楼道里的广播响起,令待命的人急忙拉他退开: “娜姐,进来吧,我在顶楼。” 电梯门合上前,迦罗娜再看过汗流满面的少年,无奈叹息:“孩子,你很忠诚,可你要记住,忠诚是要分对错的。” 抵达最高的十二层需要三十六秒的等待。当她徇指引敲开那扇房门,瞥见正哄着婴儿入睡的朋友。 “乖…乖乖的…呼,对不起,娜姐,”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低语,“刚才忙着哄小愁睡觉,实在走不开身。” 迦罗娜慢步移向摇篮,手则搭上他的肩:“为什么避着我不见?” “啊?没有啊…娜姐,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们的,怎么会躲着你们啊。” “阿竹,心里有不高兴的事情便讲与我,不必这样掩藏。” “没有,没有,我可好了。” “阿竹——” 混血者未讲完的话让猛回身的朋友打断。面对如今的他,迦罗娜首次感到陌生的无措,因为她从那道疤里看见怨恨、从双目中觉察到扭曲的火。 而竹的声音透着压不住的怒:“是你们先骗我的。” “我们?” “你、葛阿姨,你们瞒着我,你们骗我。” “阿竹,我们?我们有瞒过你什么?” “看,你们还在骗我,”竹捏起编好的蛐蛐,将它一点点攥烂在掌心,“你们在一起,你们相爱着,不是吗?” “啊?”很久,迦罗娜的双瞳都是茫然。等她回过神,见竹背靠摇篮坐着地毯仰头,不由松口气,又给那埋怨的眼神刺得窘迫,脸颊微微泛红,“是的,我是在入伍后认识——” “你不告诉我。” “阿竹,我只是觉得还未到时间。我们本打算——” “你们不告诉我。” “葛瑞昂有他的忧虑,你知道,他毕竟是前行者的总——” “你们要告诉我。” “阿竹,”迦罗娜蹲低身抚着他的头,苦笑出溺爱,“我虽比你年长,却仍非成熟。告诉朋友这种事总归有些…羞耻,就像你和茉亚,不是吗?” “那也是你们先的!你们先瞒我骗我的!”竹拨开她的手大声喊,“你们先犯错的!” 她撑着膝轻笑:“是是是…是我们有错在先,阿竹,娜姐代表自己与他认错,诚心地认错——对不起。阿竹,现在你能原谅我们吗?” “不,不行,绝对不行,除非、除非,”竹咬着牙盯紧她,说话愈发断续,最终却飞身猛扑,握着手腕压住迦罗娜,对着那错愕的竖瞳放声喊,“除非你们和我做夫妻!” “你们?我、我们?!” “是啊!娜姐,你看,你们是互相关心的爱人,我知道我不能拆散你们,因为这样很自私!所以,你们都来爱我,都当我的妻子,这样你们对我的爱就不会因为别的事减少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是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绝对没有问题!” 迦罗娜望着面前这双自信的眼,似乎看见曾经那个自以为解出难题后欣喜地来寻找认可的孩子,暂且放弃双腕的挣扎,转而理清他话里的逻辑:“阿竹,你先听我说。你害怕我们会因相爱而减少对你的关注,是吗?” “是啊,难道不是吗?” “不,阿竹,事情不会变成这样的。我们相爱是一回事,我们关心你是另一回事,这之间并不存在关联。” “骗人。一碗饭就那么点,越多人分,原先的人吃得就越少。更别说你们当了夫妻,肯定会偏爱对方,互相帮着多分一些。” “不是…好,阿竹,我们姑且认为你没有想错,按你的思路推演下去。你想想,你要求我和葛瑞昂当你的妻子…先不说葛瑞昂是男性,单是亲情、友情与爱情都不能混为一谈,我们虽是亲密如姐弟的朋友,可爱情的基础仍是零。更何况,自帝国时代起,无论任何种族都坚守一夫一妻的准则,你这样的想法已是有悖公德。再者,你不准我们相爱,更要求我们只爱你,可按你的说法,那我与他之间的关切不也是在减少?换言之,你想让我们把给予对方的关切都转移到你身上,这种剥夺他人之间关爱的行为难道不是极度的自私吗?而娜姐明白,阿竹你绝不是这样自私的人,不是吗?” “不,娜姐,你说错了。我感觉到的爱都是一样的,爱就是浓度不同的关心,肯定不会错。我知道一夫一妻,但我不是一个人,只要我想,我也可以是无数个我,这就没问题了。我想让你们最爱我,我也会最爱你们,因为我和你们不同,我的精力、我的爱、我的心是无限的啊!我想有多少就有多少,所以你们必须爱我,而我也会给你们同样的爱!” “不是,阿竹,你…” “不会有错的!娜姐,你看!我不是送给棕皮们好多吃食吗,而他们在关心我之后,我又给他们更多的东西,让现在的他们活得多好啊!而娜姐,你就爱我、和我做夫妻吧!这样,我们都会活得更好、更开心!” “阿竹,你先冷静些,先把我放开,好吗?” “好。” 得以挣脱的迦罗娜挺身扯正衣领,微抬右脚向身后的门退去,可刚离地的踝终是回落。她半跪着凝视竹,语出郑重:“阿竹,告诉娜姐,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是我自己想的啊。” “不,阿竹,肯定有人劝过你、教过你、指导你这样做,告诉我,是不是茉亚?” “茉亚?没有啊。而且她最先肯定我,同意当我的妻子!娜姐,你也答应我吧,这样我就能去找葛阿姨、找小林、对,还有阿尔!等你们都应承下来,我再去认识些新朋友,跟他们——” “阿竹,你想错了。相信娜姐,你真的错了,你渴望的关怀不是能靠施舍赏赐换回来的,友情更没有那样简单,而你更不可能靠发生…身体上的关系去确定爱情。总之,这些很复杂,你需要静下心来听。阿竹,跟娜姐走,先离开这里,我们回朝晟、回林海、回绿松村,等回到村子里,娜姐慢慢给你讲明白其中的道理,好吗?” 女孩伸出期望会被握住的手,邀请男孩回去、回故乡去。可阴暗覆上竹的脸,斜贯脸的疤射出森寒,疤上方的双眼虽澄澈如旧,却只剩澄澈的黑,没有应该闪烁的光。无光的暗第一次让迦罗娜从朋友的身上看见陌生,往后退去,退至门前、退至门后,听到比陌生更冷的话语: “不。你根本不关心我,你根本在骗我,你走,给我走,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阿竹…” “滚。” “阿竹,你怎么说这种话?” “你躲我、害怕我,你不想关心我、不想爱我,我不要和你说话,滚。” “我…” “滚。” 摇篮里传出哭声,她则看着紧闭的门,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说不出任何话,只能抚着胸脯,问跃动的心,问阿竹何时成了这样自私冷漠的人、何时成了这样的坏孩子、何时成了这样荒诞的疯子。 她走出塔楼问网那头的人:“葛瑞昂,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 已踏入奇迹之门的混血者在恳求:“我确实瞒着你犯下不可饶恕的错,但请相信我,那绝非我的本意,我会补偿、我会弥补、我会纠正这——” “明白了。无需多言,我们不用再联系。” 金芒环绕,讯号中断。等葛瑞昂现身于前行之地,他只能看着女孩走远,对无以反应的讯号笑出苦涩,拨开拦路者直往最高层去见尚有机会挽救这一切的人,当着追赶者的面闯入他的屋。 于是葛瑞昂听见婴儿的哭音,看见摇篮下抱头坐定的人,便平复呼吸,尽量让嗓音亲和,就如往日讲童话那般,期望竹能耐心聆听:“我…” 可一股无形的力量迫他往前给竹紧抓双肩,更在下一瞬看见自身破裂的黑袍散在婴孩的哭嚷里。 “怪你…都怪你!” 竹撕掉葛瑞昂的黑袍和上衣,眼露期望回应的怨,将混血者按倒在地。 此刻,葛瑞昂终于清楚先前给竹盯着时欲流冷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无措的恐惧压制正欲劝解的理性,令他本能地喊出惊悚:“你要发什么疯?” “我没有!都怪你!怪你!葛瑞昂…葛阿姨,你把娜姐抢走了!你害得娜姐不爱我、不关心我了!我没有娜姐了!我没有娜姐这个朋友了!是你!都是你害的!” 竹撕去混血者剩余的衣物,趴在他身上喊。门外过道上那些紧追而来的人已给茉亚驱散很远,少数听力较好者在楼梯口竭力捕捉那厚重混凝土后微不可闻的响动,传开他们在争吵的消息。 “适可而止!”葛瑞昂不能不怒喝,转换与他的身位,令衣物重整、地毯破碎,“给我听着,那叫茉亚的女人在引你堕落!好好审视自己吧!如今你更胜恢复神智时的反常!落至这地步,你仍不明白她的目的?” 话音方落,刚脱身的他又给竹压上墙,更连本源也无法使用,任由掺杂撕扯的指责贴近:“你也骗我?葛阿姨,你为什么骗我?茉亚才没有骗我,骗我的是你、是你们!你不准再骗我,不准!你要爱我、关心我,当我妻子,和我当夫妻!” “爸…爸…” 事态失控前,婴儿哭出不一样的声音。竹连忙冲向摇篮,看见女儿在流着颤抖的泪,真切地哭了。 “别哭!小愁,别哭、别哭啊!你怎么了?告诉我、告诉爸爸啊!别哭啊?茉、茉亚!快来、快来啊!小愁她哭了!我、我我我哄不住啊!” 灰发的女士开门看狼狈的金发混血者,指着过道回眸。葛瑞昂没有停留,快步走出房,在楼梯口撞见那些探头偷听的特罗伦人,随他们惊奇的视线瞥向肩膀,才发现黑袍又连着内里的衬衣撕开口,干脆拍向站得最近的少年,让他的衣物破开、令自身的衣物复原,再推开他们快步下楼。 “这、这…”法普顿捏起挂在身上的破布,扭头问身后的特罗伦青年,“这是怎么回事?” 青年直摆头,随不再看热闹的人退去:“我不懂,你别问我,去问格威兰人。” “格威兰…人?” (五十三)安宁 余波淡去,日月照常更替,或许已无特罗伦人记得战后的帝国究竟迎接过几轮盛夏。 在帝国中央的圣都以北的城镇里,久未重修的沥青路蒸腾着热浪、裂开树枝般的网纹。街道上并无行人,只有公车按时通过,可司机却不曾停留,因为今日的乘客仅有他这驾驶者一人。 循环几班后,司机驶入站台停靠,点根烟望刺目的太阳,拉低帽檐放松腰板,渐渐合住眼皮。一声尖锐的鸣笛刺来,他恨恨甩掉兜帽扯开车窗,却看见后视镜里的同行正对他摆手,只得讪笑着踩动离合,给载着乘客的幸运儿让路。 车门敞开,身披雾绿轻纱的木精灵踏上熟悉的路面,摘去棕色的遮阳帽,望向耸立在不远处的塔楼,呼出释然:“回来了啊。” “唉,说实话,你们老家真不错,”炮兵解开黑外套,拎起行李下车,目送热心的司机远去,“天气凉快、长相养眼、行事正经。可惜肉太少,素的吃多了遭不住。” 阿尔戴好遮阳帽,拿起自己的行李朝塔楼的位置走去:“最后说一次,我的家乡在林海。别贫嘴了,等收拾好东西就回朝晟,另外记得还钱。” “好爷爷,咱们不是说好都免了吗?” “只是免你以前欠的账罢了。这次旅行的花费七成都是我帮你支付的,别想着装傻蒙混过去。” “能少点吗?呃,你别盯我,我是说分次还,譬如先还个一半的一半,剩下的等有了着落再…” 交谈间,他们已至演练场的围栏外。见站岗的士兵已换成特罗伦人,阿尔虽有些意外,却仍上前行礼并说明来意。听完解释的士兵更是惊讶,急忙让二人等待,自己则摇响电话通报某人。 未等士兵放行,法普顿已翻过路障冲向阿尔,以热烈的拥抱欢迎:“阿尔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啊,还有吴叔叔!你们走了两年,电报都没有发过几封!我好想你啊!” 炮兵将行李扛入演练场,拍走掌上的灰后板起脸训话:“小子,你会说梁语啦?不过明明是我更年轻,你这称呼有问题啊?” “别理他,他本来就显老,”阿尔伸高胳膊摸住法普顿的头,怅然仰视这高出不少的男孩,“你长高了啊,明明走的时候才越过我肩膀,现今却换作我来抬头看你了。” “行吧,你们慢慢扯,我可嫌腻歪。东西给我,我拿上去收拾。”说罢,炮兵带着全部行李走进塔楼,留他们好生叙旧。 “小法,我的那些战友都离开了吗?这两年他们发来很多道别的消息,说是等我回朝晟再聚。” “嗯,现在前行之地全是新招募的特罗伦人,那些跟你来的士兵都走掉了。唉,我也想他们…” “怎么会这样啊?是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我也不清楚…或许,应该和那件事…不,肯定没关系。我想他们是离乡太久,耐不住对家的思念了吧。” “哦,也是啊…说来我也几年没回林海了,是应该回去看看。” “怎、怎么?阿尔哥哥,你又要走吗?多待几年、多待几天吧!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 “小法,我的家在朝晟啊。我是不属于这里的木精灵,总有一天是要回家乡去的。别哭啊,你都是大人了,还记得训练时我教你的话了?男孩子不能轻易掉眼泪。等过些年交通恢复了,你来林海找我,我带你去朝晟的森林狩猎摘果,怎么样?” “好,我还没去过朝晟,我以后一定会去的,一定。” “一定哦,来,拉勾——” 他们用小指挽留对方,笑着立下约定。 待法普顿擦去眼泪,阿尔在演练场的边缘坐好,听他讲这些年城镇与圣都的故事,晓得很多特罗伦人变得纵欲又懒惰,未免有些感慨。可法普顿却认定是他们辜负统领的恩赐,更愤懑地指责其堕落。阿尔不知该说什么,更明白此时无论知否皆不该开口回驳,唯有耐心听着… 听着就好。 “朋友,好久不见。” 平淡的女声是忘不掉的熟悉,阿尔撇去视线,看见那衬在灰色长发间的笑颜,心怦怦收紧,正欲鼓动喉头回应,却发现那抹在她身后躲藏的幼小的灰,唯有嗫嚅叙旧,最终只给出太过简单的答复:“茉亚,你好。” “茉亚姐姐?还有小小愁?快来啊!”法普顿向她们招手,“我说过阿尔哥哥回来了!看,是吧!” 茉亚同女儿走至木精灵身边。怯生的小女孩依然躲在母亲身侧,刚探出脑袋偷瞟素未谋面的阿尔,却给她笑着抱上腿坐稳,脸登时通红。 回过神的阿尔看着愁,见她那全似茉亚的眉眼,心里不免泛酸:“嗯?她就是统领的孩子吗?长得这么快?她应该刚过两岁吧,怎么像…四五岁的样子?” “小小愁个子生得可快了,”法普顿以指轻戳女孩的鼻尖,挑得她露出尖尖的虎牙示威,“还是这么凶啊,这可不像茉亚姐姐,不是让统领教坏了吧?” 阿尔摸住女孩的脑袋,竖瞳里波动的复杂令她安静不少:“统领…这两年如何了?” “仍如既往,”茉亚解开愁松散的短辫,细心地重新挽结,“爱听故事、爱休息,常常忙一些紧要的事,有时陪着愁,有时赐予人们礼物。” “那…圣诰日有再举行吗?”见女孩顶高鼻头嗅自己的手,阿尔恍然失笑,“肯定很是风光吧。” “没有,可能是统领嫌麻烦吧,”法普顿从衣袋掏出把糖果塞进阿尔手中,“喏,哥哥,她喜欢吃甜的。” “和你一样啊,”阿尔解开糖纸将糖果掰断再递给她,“吃吗?” “朋友,谢谢,”等女儿含住糖,茉亚抿去剩余的半颗后诚挚微笑,“你还是像扭捏的姑娘啊。” 阿尔红着脸撇过头:“唔?说什么话,没、没有,小法,你说是吧?” “哈哈,茉亚姐姐没说错,哥哥一直是这样的啊。” “你、小法,你怎么这样!” 未等他们继续喧哗,背负行囊的炮兵已踏至阿尔正前,一手指围栏、一手拍住他的肩:“你们侃得欢啊,但时间差不多了,可要准备走了。赶紧动腿吧,列车不好赶,别误点。” 阿尔却面露难色,赶忙拉住他走进塔楼,不时回头招手:“抱歉!请等、等等。吴,我有话跟你说。” 炮兵倒是识趣,等拐入走廊最边缘的角落才瞥瞥向他:“好爷爷,你可别说又想留下来?” “只、只是多待些时间…一个月?半年…一年!一年就好,一年就好!” “有这必要?人孩子都落地走路了,你还贼心不死?” “不、不是,我就是想多待些日子…毕竟在这边好些年,我舍不得…” “舍不得那娘们吧?兄弟我理解你,但我要说明白了,你俩是没可能的,陪她多久都没可能,听清楚了?” “清、清楚,清楚。” “清楚你还留着?你是不是贱?要不要老子真办了你,把你干晕带回去当婆娘算了?” “我…我就是…舍不得…” “他妈的,就不该回来,你是早想好了?嘴上说着收拾东西,心里其实挂念着人家,是吧?” “不、不…是,是…” “我算看懂了,你们木精全是娘们一样婆妈还拖拉的东西!行,我先回去,你在这好好想吧,要是你想开了就回朝晟联系兄弟,我带你去认识、去找别的姑娘,尽早走脱这伤心地。” “谢谢,吴,谢谢…” “唉,我走了,你啊…好爷爷啊,有时候我感觉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和我亲爷爷奶奶一样,老小老小,年龄大了反倒活回去了,在世的时候就成天为了些走路碰见的老太婆老大爷互相怄气…” “吴,慢走、慢走…” “别让我等太久啊,我们梁人可比不过你们木精…顶天活个二百岁。早回朝晟早安生,记住了。” “记住了。” “再见啊。” “嗯,再见…” 阿尔目送背着行装离开的朋友,忽然间想起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却不由自主地冲上去拦在他身前:“吴,我送你的礼物千万别弄丢了啊。” “啊,你说这个?”炮兵从衣领后扯出那张铭牌晃荡几圈,随手将之塞回,“放心,戴得好好的东西丢不了。早点回去啊,不然可太不让兄弟省心了。等你回朝晟,咱们找那群碎嘴的好好聚聚,太久没跟他们扯皮还真不习惯。” 这次朋友的背影真正远去,阿尔鼓足气高声为他送行:“你慢走,留心啊。” “哥哥,你不回朝晟了吗?”徇声跑来的法普顿难掩惊喜,又给他以热烈的拥抱。 阿尔轻拍他的头,在他松开后走向原先坐着的地方,逗起仍然怯生的愁:“有些事情需要在这边处理,大概一年吧…” “那好啊,刚好多待些时间。哥哥,你还没教过我天台那四门火炮该怎么用,哪天来指导我吧!” “没问题,不过那些其实只能算玩具吧,没有实战操作的价值…” “怎么可能啊,它们的口径多大啊。只要开炮,任何东西都会给炸成碎末,对吧?” “这倒是,毕竟是我们…” 不等阿尔讲完,法普顿忽然贴着他的长耳发出泛暖的声:“哥哥,你和吴叔叔是不是格威兰人那种关系?” “格威兰人?”片刻的错愕后,阿尔继续戏弄愁,不过表情已是哭笑不得,“怎么可能?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他只是习惯作一些不太雅致的发言,梁人都是这样的,尤其在宿舍里,完全没有正经的模样…” “好怪啊。” “小法,你们是四人寝室吧?难道互相之间不会开些…类似的玩笑吗?” “从没有过,也许…我猜是特罗伦人比较守旧吧,哈哈。” 微笑寡言的茉亚总算开口:“是的,生于帝国中心的特罗伦人最为保守,与主动叛离帝皇的梁人有着截然相反的个性。” “姐姐,什么叫主动叛离帝皇?那是怎样的故事?”法普顿说得急切,“能讲讲吗?” “我在瑟兰的藏书馆读过有关的记载,不过…讲得隐约含糊,比朝晟的历史书好不到哪去…”想起在瑟兰的旅程,阿尔拍着愁的臂膀暂且停顿,“茉亚,你读过更详细的资料吗?” “妈妈,想听。”清稚的声响起,发声者自然是仰视着母亲的愁。 茉亚轻抚愁的额头,缓声讲那故事: “好。自帝皇逝去后,本应统治现今帝国版图的特罗伦武神失去踪迹,大地仅余两位继承者,他们是格威兰的贤者与梁国的焱王,梁国即为现在的朝晟。焱王是与武神平齐的继承者,在暴虐中长存,奴役他的子民数百年。而在三个纪元前,朝晟的元老与很多有胆识的反抗者组建议会,他们一步步占据梁国,最终举兵杀灭焱王,确立新的国名、制度与奇迹——如今的朝晟、如今的网。” “啊…真是晦涩…”法普顿笑容尴尬,急忙轻戳阿尔,“哥哥,能告诉我茉亚姐姐刚才说的一些字词是什么意思?” “哪些?” “比如、比如焱?比如梁?哦,这个我知道,我再想想…对,还有那个…网?” 网,是的,网。已于屋中沉思多日的竹终于觉察到异常的…网。 此时他正翻看彩色的解剖图谱,以探入颅腔的手指一点点捏碎大脑,更在意识模糊前专注留意网的存在,却见网永远随自身共死同生、任脑部的每处破坏亦不崩溃。越发血腥的气息让竹呼吸沉重,面肌更在滴落的湿热浓浆里紧绷至震颤,手选择以猛握去毁灭整个大脑,从而带来瞬时的死亡。 可网仍在这意识消去前的一刹存在着。 复原的竹甩开溢血的图谱,已有些大致的思路: 网并非寄生于脑中,而是与意识共存,哪怕有最强的本源亦无法令之消灭。这怎可能?这怎可能了?网不是朝晟的奇迹、是祖老头的发明吗?它怎会有如帝皇造物般永存过往之间、磨去死亡的可能性?这绝不可能,但这绝不可能的情况已是既定的事实,而若它是真切的事实,答案就太过明晰… 他那对裂满血丝的眼望向东方: “没想错,我没猜错…茉亚没骗我,从一开始我就没错…他妈的祖老头、他妈的老东西…根本是你害我…你到底藏了什么玩意…到底是什么…能抗衡我、能欺瞒我、能让我失忆、能真正伤我的东西会是什么…你躲着?你不敢回答?好,我们就等、比一比谁更有耐心…记住,如果开始你杀不了我,现在、往后就更不可能,记住、记住…你这诓人的老狗给我记住…我会宰了你、扒肚抽肠地宰了你…让你、你们都知道骗我的后果只有他妈的绝望而已…” (五十四)回忆 既无法消灭寄宿于意识的网,竹的言行当然由其记录并传送给那些观察者的脑海中。而距离他最近的观察者位于前行之地三十七公里以南的圣都,是如今世上最熟悉竹的混血者——葛瑞昂。 自那天开始,他就成为迦罗娜曾占用的办公室里一尊沉默寡言的塑像,终日等候专人送达的生活用品,久不出行。但葛瑞昂未有颓废,只是听从元老的命令去静观往日悉心照料、当下却极端厌恶的人,看他在病态的自我摧残中自负至癫狂,寻找那隐于癫狂的弱,更借这弱去毁灭他。 而今混血者靠向烈风呼啸的窗,问不知在何处的元老:“揭晓他的本源便能湮灭他的一切?” “自然。” “果真如此,你早该说与他,事态又岂会混乱至今?” “他的本源太强,仍不够弱。” “要弱到何种地步?” “弱到他不能忘记本源的地步。” 葛瑞昂关上窗,断绝与温和无缘的风:“废话。” “你已不复往日的沉稳,看来她的离去让你焦躁太多。” “哦?那我应当如何?如你所愿去忽视、遗忘?恕难从命,我不能做到。” “孩子,我从未对你苛刻。” “是的,但我不信。我猜你对他用过类似的骗术?元老,别卖弄你非凡的年岁了,我们不妨把话讲明白些,这样尚可省去你我不少时间。” “你可以相信我并未有害他之心,不过世事难料而已。” “是的,只因世事难料,我才免去被侮辱的不幸。您说,若我找她当面相谈,问她当日究竟有无用网提醒过我,您的谎话可还能圆回去?又或者我永远见不到她,永远揭不穿您的谎言?但不管怎样,我仍会听命于您、听命您这朝晟最伟大、最有魄力、最有智慧的元老,至于信任?我们还是尽量少谈这类滑稽的东西,免得糟践您高贵的智慧。” 网里是静静的无言,许久才叹出声苍老:“我很难,有太多事需要考虑、太多事需要隐瞒,望你谅解。” “我不在乎。告诉我,他何时会弱、他会怎样的弱。” “等吧,时机不远。本源啊,终归是不应存于世上的谬误,任何渴望存在的生命都会潜意识将之摆脱,正确的情绪愈丰富、愈激烈,错误的本源愈渺小。很快,他会弱到不能遗忘,那便是你等待的机会。” “也是您蹲守的良机啊。我好奇,为何突破第二巅峰的我并未感到情绪的失控?” “比之于他,你实在太弱,弱到损失微不可察。” “没错啊。请问元老,这般弱的我怎有机会去接近、去揭示他的本源?” “他信任你、爱你。” “信任?爱?您别吹捧我,我可没有那种吸引同性的魅力,只是不太走运、恰好落入他的眼而已。” “这无关你与他,一切皆是本源的错。不应存世的超凡…一切悲剧的起始…” “所以您和致力于消灭本源的存在合作?是否在消灭他以后,您会重新致力于对强大前行者的根除,正如毁灭焱王那样毁灭贤者、毁灭您忌惮的事物、毁灭它们忌惮的本源了?” “勿轻信特罗伦人的故事。” “呵…不得不信啊。”结束对话,葛瑞昂在黑色的地面上躺倒,金色的卷发铺落为薄枕,长眉低垂着迷茫。 感受这帝皇造物送来的石质冰凉,混血者的思绪回到拜访那同样由祂所建之城的两年之前。那天他于奇迹之门的光晕中踏入格威兰王国的首府,在与大使道谢后走出馆驿,看清这座城市的灰。 灰色的康曼远在圣都两千公里之遥的北方。刺目的寒风一如千万年间的冷酷,准时从遗忘的冰雪之地袭来。而这本应将严寒散播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季风却在灰石建筑的威严前溃散。葛瑞昂迎着寒凉以指划过路经的灰墙,触及墙面散发的抵消冷风的微烫温暖,感慨即使面对已失落千年的帝皇,这星球自然诞生的规则和力量依然像顶撞父亲的孩童般无力到可爱。 季风也畏惧的康曼不愧为格威兰的首府。走上青白的街,会看见大自然无法诞生的灰白巨石由矮至高地搭起一栋栋方尖的楼屋,在悠扬的钟声里环环相套。侧眼望,光滑的白石表面不乏雕刻的纹路,让纯净的灰白显出立体的深邃;低头看,如蛛网贯通城市的道路亦有精美浮雕,不免驻足欣赏。 漫步于人声鼎沸的白石城市,能见格威兰人多是金发蓝眸,服饰的风格亦与朝晟或特罗伦大不相同。无论男女,黑或棕的绒质披肩必不可缺,再搭配修身的风衣或微束腰际的长裙,脚踩长筒的皮鞋或绒面女靴,只看着便多一股神采上的轩昂。 继续沿通往中央的青白直路前行,抵达白色绵延的尽头,耀眼的金棕圆顶宫殿便呈现。它暗沉的色泽夺目又不失庄严,透着美丽的威严,更有黑曜石嵌入雕琢的刻线之间,让两种颜色相衬至清晰的和谐,勾勒出最典雅的画面。 再接近,已至那些身覆绘有红金纹的银色重甲的卫士们守着的肃穆拱门前,他们正用矗立的巨剑告知来访者此间是格威兰王室享有的宫殿。 “烦劳通报。” “无需多礼,请。” 卫士启门,侍从引路,葛瑞昂走上不知多远的红棕地毯,穿过层层的长廊,谢绝参观画廊的邀请,径直来到最内的深宫,知晓这是为格威兰地位最崇高的贤者准备的居所,便请开侍者,亲自敲响的那清脆的铃。 退去的侍者听闻贤者不喜叨扰,理应无人能拜见继承贤者之名的人,除非来者亦不平凡。 棕门渐敞,葛瑞昂·盖里耶明白身为朝晟前行者的最高长官的自己获得拜会的许可。黯淡的炉火旁坐着位套在宽松黑袍里的青年,他手捧厚重的典籍,用泛着幽光的眼掠过微黄的书页,念动安宁的音:“请坐。” “我…” “无关帝皇之秘,你尽可以开口。” 贤者的眼仿若血红的漩涡,那流动令葛瑞昂紧缩竖瞳,语出掷地:“自千年前帝国裂变,死于凡人之手的圣恩者不计其数,更当继承者身陨朝晟,无人铭记本源真正的力量…” “正是。” “凭灵能、奇迹与钢铁火药,凡人亦可抗衡圣恩者…” “正是。” “但绝不能杀死继承者。” “正是。” 贤者合上书页,眼散出的光似乎在笑,这笑让葛瑞昂深吸寒气,将犹豫、不安连同困惑吐落:“元老如何杀死继承者?” “外力相助。” “是您?” “不。” “是执掌生命之圣典的继承者?” “不。” “是帝皇?” “无可相告。” “是帝皇毁灭的旧神?” “无可相告。” “是帝皇放逐的天外来客?” “无可相告。” “多谢。” 葛瑞昂俯身行礼,推门离去。 “年轻人,”在门闭合前,贤者欣慰的声荡入他的心,“相信你可以继续攀登本源的巅峰。” 门那边,葛瑞昂的回答轻飘而来:“顺其自然。” 离开王宫的他推却已备好的送行专车,不曾回首地沿路标徒步抵达相隔数片街区的庄园前,瞧见道路旁的乞丐、长椅上的读报老人、举臂挥动的报童和对街窗口的窥视者,探出两指将高扬的长眉轻夹着捋平:“确实有自欺的安神之效。” 葛瑞昂推开未上锁的钢栅门,拨动虚掩的对开铜门,走入明亮的会客厅,以脚步唤醒沙发上酣睡的特罗伦人,看到那双棕瞳里的轻佻,听闻腔调慵懒的特罗伦语:“哦?是谁来打扰我这享受平静的闲人?嘿,是朝晟的前行者之长、俊朗的混血者盖里耶先生啊,有兴趣来喝一杯吗?格威兰的葡萄酒相当美味呀。” 他径直坐上圣恩正前的茶桌,低瞥的竖瞳射出厌恶鄙夷:“特罗伦男人全是善于隐忍的同性恋?” “啊?”正欲舒身的圣恩只听得糊涂,连半展腰背都僵在半途,“这般问候似乎…有失礼节?亦或是…你们朝晟人习惯如此寒暄?” 一时间,两人只能在空荡客厅的回音中平静对视,而葛瑞昂便选择稍蹙眉头打破尴尬的沉默:“先前在圣都目睹太多特罗伦人的秽乱丑行,方才略作感叹。” “哦?难怪,帝国现今的风气我亦有耳闻…”圣恩抬手请他入座,起身拿来酒具,将红酒分别灌入水晶杯后邀其共饮,“敬爱的使者竟比伟大的帝皇更加包容。若在以前,恐怕千百圣火炬都要吊满绞首的死尸。嘿,说句真心话,这当是受部分格威兰陋习的传染?要知道,当年哪怕是我这样不拘管束的位高权重者,顶多偶尔疼惜些俏丽可怜的雄性木精灵。相信若要与你这种英俊的同性亲密接触,必会吓得垂软无力呀。” 葛瑞昂将刚贴住唇的水晶杯重重放回桌面:“谈正事。” “唉,盖里耶先生,烦请你先发问,否则我又岂知该讲哪些事情?” “你知道的所有——帝皇的隐秘、帝国的历史、继承者的故事,坦白你明了的一切。” “啊,这些源于家族的传承可是无价之宝。” “既然无价,出价自是枉然。认清你的处境吧,你无权商讨。” “这些事我早与格威兰人交待,何必再叨扰我一遭?” 葛瑞昂指敲茶桌,让杯中的液体起伏不定:“时间很紧,我奉劝你尽快回忆。” 饮完最后一滴酒时,圣恩仍握着炫耀彩光的水晶不放,更托住头朝杯底吹气: “哈…无聊的故事,何须急切?我,鲁哈迈·奎睿达,拥有奎睿达家族所继承的末代武神的血统,假如生在帝皇庇护的时代,或许会去挑战我那先祖并夺去他的名…可你说,谁能想到今时今日特罗伦武神的头衔竟会归于一名朝晟的来客?而这可笑的现实亦有迹可循,因为我们敬爱的神圣帝皇同是位掠夺者、不知来自何处的掠夺者。 六千…不,不足六千,五千多年前,如今的帝国、格威兰、瑟兰甚至远跨西海的土地是相连的国度——往后的教典所称的神国。人、精灵、兽遵循唯一真神的意志生存,据传那是极尽怪诞的时代,比如今获得使者恩典的帝国更荒淫无度…谁知道呢?谁知道这是谎言或事实?嗯,看看现今的帝国,没准它是可悲的真话,可笑的沐光者却坚信是帝皇的欺骗…哈哈哈哈,你说可不可笑? 毁灭神国算不上什么壮举,因为帝皇的伟业实在太可怕、太可怕了。知道吗?早在唯一真神的年代,大地便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外来者,它们不属于大地、不属于萨仑、不属于萨仑所处的星系,它们从更遥远的世界来、从更无边的虚空来,来注视我们这些在它们眼里本应与蚂蚁无异的东西…注视我们的本源、静候我们的毁灭。令它们忌惮的仅是唯一真神,哦,你可千万别插话,我怎可能明白一个它们都恐惧的东西哪有他妈的闲心来守护我们? 当真神败于帝皇,它们更把握命运给予的唯一机会出动,却在祂的凝视中溃败至终焉,其中的倒霉鬼更留在萨仑、让祂流放到虚无、哦,遗忘之地用于欣赏。祂让大地的生灵在狂热竞战中争夺登临本源更高峰的机遇,近五千年的光阴就这样如长河远逝,直至亲爱的神圣帝皇化身坠落的流星,最后一次照亮我们大地——帝皇将伟力赠予瑟兰的继承者,却为这名继承者所毁灭,再无法俯瞰祂庇护的子民啦。 盖里耶先生,现在你可明白为何奇罗卡姆唤拥有精灵血脉者为异种?嘿,大地的非人种本就只剩你们,西海的兽与那些回归不久的东西仅是随口捎带罢了。身为崇信帝皇的疯子,他恨不得拿热油一勺勺将你们泼熟啊,哦,还有你们的元老、成功消灭焱王的元老,或许唯有逝去的帝皇能猜到他如何战胜继承者,嘿,说不定只是他本人掌握着强于焱王的本源,有这可能吧——” 圣恩的讲述让正在桌面滚动的圣岩打断,抛落这枚漆黑晶石的葛瑞昂则至门外以背影提醒:“通讯的奇迹足以使用三次,等候我的传令。” 他拾起圣岩,看向那几缕流窜在漆黑里的金线,呲开森白的牙,笑声是阴沉的自信:“哼哼…高高在上的命令吗?混血者,远比你年轻的我拥有你不可能企及的天赋,你的到访已证明凶悍的疯狗不受控制,很快全世界都会观赏到最精彩的表演。不管哪方落败,我都会默默观望、默默突破,攀登本源的更高峰。毕竟与本源的力量相比,无论什么都如刚刚的谈话般无趣。” 走出庄园的葛瑞昂钻入康曼街头刮来的寒风,躺回圣都冰冷的地面,圆张的金瞳跃动着轻嘲:那时想帮他的歉意而今已是耻辱的愤怒…务必毁灭他的愤怒。 (五十五)暗流 温热日光点亮的天台上,被阿尔举高的愁远望沉眠的城镇并挥动小手放声高呼:“睡懒觉的各位——早上好。” 阿尔让愁骑上肩,与她共同望向分明灯火暗淡、却在晨光里浮现轮廓的城镇,觉得它相比刚开的那年未免太过冷清,没有几间窗户是闪亮的,更看不见行人汽车、听不到此间的嘈杂。 当高升的太阳缓停,昨天落幕,今日开始。扛着愁伫立的阿尔呢喃出感慨:“唉,每天都会新旧交替,可总是一样的寂静…究竟怎么回事呢?” 声里的茫然令愁用食指轻敲他的脑袋:“哥哥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叹这里的变化,”见日光笼罩城镇,阿尔放下愁,拉着这对肩膀眷恋不舍的小女孩走进电梯,“五年前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到处都是荒废的建筑,只有塔楼算是有生气。大概一年后,城镇翻新了、热闹了,多的是人流车群。但很快啊,大多数人都变懒了,要么静悄悄的,要么做不好的事情。他们啊,但凡流点汗、有点累就休息,只知道等待礼物…” 说话间,愁已牵紧他的手奔回屋,困惑地摆弄着积木:“礼物?谁的礼物啊?爸爸的吗?” “是啊…唉,你还小,这些事太复杂——” “哥哥,那就等我长大了再教,现在快陪我搭房子,好不好?” 撒娇的愁令阿尔无奈拿起积木,可推门而来的茉亚又叫他心的一紧:“长大?那并不好。” 已扑入母亲怀中的女孩埋头扭蹭:“妈妈!怎么不好,你看我长得多高多快呀!” 茉亚笑着抚摸女儿的灰发:“长大会失去很多快乐。” 愁仰着头扑闪那双荡漾灰的眼眸:“那我不长大了。” “可你总归要成长,不能永远当任性的孩子,”她的指压住女儿的鼻尖,眼却瞥向略有失神的阿尔,“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妈妈给你准备一样礼物,一定要收下哦。” 愁欢呼着蹭起母亲的脸颊:“礼物?什么礼物呀?糖果、巧克力?不对,是布娃娃?是小动物?呜呜,妈妈,你告诉我好不好。” “乖,你会知道的,”扶正女儿的母亲眼底满是怜爱,“现在,去找爸爸吧。” 待蹦跳的声远去,茉亚落好尚未堆完的积木楼房,唤醒恍惚的木精灵:“朋友,选好走的时间了?” “啊…啊?是的,明天就走,先搭火车去东边的港口,再乘船回朝晟…”阿尔连连摆头,将瀑布般的乌黑长发甩到散乱不堪。 茉亚挪到他身后坐着,梳理起紊乱的秀发:“其实你应该早些走。” “你…不想我留在这里?” “不,朋友,我是指…你可能已无法借寻常的交通手段离开帝国。” “什么?你是指…火车或轮船会停运?不可能吧?我定车票的时候没见到异常啊…” “因为帝国濒临崩溃、因为他已有些时日未赐予特罗伦人礼物。从今天起,镇里的电站要靠我们的士兵强逼方可维持运作,交通运输更彻底断绝,哪怕往圣都的班车亦没有燃油去发动。很快,每座帝国的城镇都会成为相似的孤岛,直至认清现实的人们重新开工为止。若他们不能在耗尽物资之前醒悟,一切都无可挽回。” “茉亚,你、你在说笑吧?事情不可能会这样,前几天我还去圣都看过,那里的居民和往常没有分别啊?” “圣都距离他最近、获得他的赏赐最多、更拥有帝皇赐予的光,自然失控最迟。” “这、这…不对,你把我说糊涂了,让我想想…你的意思是统领他…他是在忙什么?他不再聆听信徒的祈求了?” “这些年他有自己的事要忙。” “但是、但是这样的情况…难道他不清楚这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是我不去告诫他、嘱咐他,正如我没有提醒你早日离开。” 声的温柔让视线在模糊,长发间滑过的温暖却渐渐清晰。当那温暖轻搭上肩头,清晰与模糊堆叠为混乱,令阿尔想不懂、理不通,唯有靠感觉的指引说出心底的疑问:“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他的帮助,也需要你的承诺。” “承诺?” “请你承诺我会带着愁离开、会在事态平息后陪她回来。” “我、不,不、不是,茉亚,你想做什么?” “结束与生俱来的使命。” “别开玩笑了!茉亚你在说什么啊?赶快去告诉他、告诉他事情、特罗伦人、帝国都会乱套,让他先回应一些祈求,起码给各地派发、制造些衣食药物,起码、起码先稳定——” “我说过,我不会告诫他。” 想转身的阿尔让她抓紧肩按住,唯有尽力扭过头,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瞟见一缕垂落的灰:“你、你…茉亚,你听我说,不论是谁威胁、命令、骗你这么做,别管他们背靠哪国势力,都不要再听信他们了!如果事态真的失控,会死很多很多人啊!会比十来年的战争死去更多的人啊!” “这是我的抉择。” “茉亚,你究竟在胡说什么呀!你这样的话、这样…我就去找统领!去和他说明白——” “朋友,他不会见任何人。” “为——” “朋友,你没有发现吗?曾时常拜访他的两位混血者已久未来过。” “你是说前行者的长官和那位女士?他们…” “现在的他不相信我以外的任何人。倘若你坚持与他沟通,反而会燃起他的怒火,引他做出诸如伤害你、伤害别人的行为。” “茉亚,你、你——” 那双手终于离开肩膀,缓缓拢向他的腰,将急切束缚在轻柔的拥抱里:“朋友,为了你自己,为了他,为了我,请你接受我的恳求——答应会给我那承诺。” 陷入这温和的怀抱,阿尔想挣脱却是无力,嗫嚅良久后终是咬牙放弃:“好,我答应,但——” “请不要多问。待临近那时间,我会帮你脱身。” 仍欲追问的他却给忽然拍开门坏笑的愁盯得合住嘴讪笑:“妈妈、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呀?” “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茉亚轻推阿尔的背帮他站起身,好让笑着跳来的女儿枕住膝撒娇,“朋友,你先出去吧,我要和愁说些母女间的小秘密。” 待阿尔逃窜般冲出房门,她挑起女儿那与自己相仿的灰发,眸里的颜色更深:“见到爸爸了?” “妈妈,爸爸好怪啊。我喊了好久他才注意到我,好像是在找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是的,爸爸有他的事要忙。你收到他的礼物了吗?” “嗯,妈妈,哪有什么礼物啊,爸爸摸了摸我的头就喊我出来了。爸爸是不是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呜呜…” “不,爸爸他已将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了你。” “啊?唔,妈妈你说什么啊…真是的,怎么你也学小法哥哥一样说些没头脑的话…” “爸爸他的礼物是血、是帮我取走你的血。” “血?” “愁,听妈妈说,你记住、你定要记住——今天爸爸他已将我那流淌在你身体里的血取走,这是我们所能送给你的最珍贵的礼物。” 女儿眨动的眼好像洁净的灰水晶,闪烁着清澈的暗色:“妈妈,是我听不懂,还是你变——小笨笨了?爸爸他只是拍拍我的头,我可没有流血啊?不对,你是说取走血…什么意思啊?” “以后你会明白的,会明白的…”母亲没有回答,仅是俯身吻住女儿的额头,眸里的灰像无风的海,“你会明白的…” 这时,阿尔已敲开塔楼中层某间宿舍的门,将正锻炼得满身淌汗的法普顿拉上楼梯道,抓紧他的肩前后摇晃:“小法,我那些朋友走的时候有留护甲给你们吧?” “啊?当然有啊,那几十具护甲本来就是给我们示教用的。哥哥,你问这做什么?” “好,有就好,有就好…小法,快带我去,我必须从里面拿些圣岩——” “你要圣岩?哥哥,这——” “别问那么多了,快带我去吧,情况非常紧急!” “不是,哥哥你听我说,那些护甲的圣岩早都取干净了,前些天就交给茉亚姐姐——” “什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 阿尔抱着头坐住楼梯的阶,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惶恐、惶恐到长耳与竖瞳都在颤抖。即使当年遭遇苍白炽焰的精锐、亲历圣徒焚毁一切的火,木精灵的心也不曾跳得这般疯狂,因为在听完茉亚的倾诉后,他的网便收不到任何回复。不论同团的战友、同学与亲友、甚至是吴都没有回复消息,他仿佛被排斥在网之外,寻不见来自朝晟的回应。 首次见他如此失态的法普顿慌张失措:“哥哥,你怎么了?” “不对,有问题…”阿尔似是听不到他的焦急,仍在网里翻看近日的消息,猛然间发现吴的答复有些古怪,不由逐一复述,“‘走的时候记得吭声啊’、‘哪天走去圣都’、‘今天带小女娃走哪了’、‘要不要带那婆娘走’…” “阿尔哥哥,你、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你怎么自言自语的?你不是…” “这不像他说话的习惯…他想告诉我什么…对,都有相同的字,都是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可恶!我怎么没留意到啊!可恶!可恶可恶!” 阿尔握拳捶地,在楼道砸出沉顿回音。法普顿则闭紧嘴看他发泄,直到锤砸声消停才开口:“阿尔哥哥…” “小法,我刚刚有些疯,还请你理解,”语毕,木精灵平复呼吸,竖瞳里是无助的苦涩,“能告诉我,这些天你们有去镇里执行什么任务、忙什么工作吗?” “有、有啊,今早还有人抽去维护镇里的电站。哥哥,那些讨厌的懒汉越来越过分了,非要我们拿枪指着——” “从何时开始的?” “啊?有大半个月了吧。” “为何我没听你们说过?小法,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没必要讲吧,而且大家都是早去晚归,挺累的。哥哥,不是我瞒着你,我、我也没想到你会好奇…” “呼,是的,是我没有问…”阿尔捂住脸笑、笑出破碎的恨意和不舍,“茉亚,你是利用我吗?还是要强留我?哈,哈哈哈…你好会赌、好会算计啊…” 他的笑让盛夏多几笔严寒,而这严寒更掠过汗毛深入毛孔去凝结血液与鼓动的心,让法普顿张不开安慰的口,仅能做的便是陪伴着等候、等候一切结束。 “结束!哼,实在拖拉!我帮你上来吧!” 在遥远的朝晟,一株参天的巨木上,夏正紧扣树干不平的凸裂,靠臂膀与腿带动身躯地灵活翻达树顶,弯腰帮落后的林攀上这横伸的粗枝,与他并排而坐,因他喘息的窘态翻起白眼:“哎呀,你这不行啊,说好不用本源,结果还是我快。多去驾驭灵能哎,否则啊,万一碰上敌人时本源耗尽,我怕你真要撑不过去抱腿求饶了。” “呸,呼、呼…也不看看你高我多少?”林猛锤着胸膛咳嗽,拿湿透的袖口擦汗,却迷得眼睛滋酸,“再说、再说…呼,好、我体子不好!不如你,快、快给我口水…呼唔!不是臭口水!别玩啦!” 夏已放开他,看着这张通红的脸以指拨去挂在嘴边的纤丝:“哼,不懂享福,没情调的小屁孩。” 林接过她递来的水瓶,仰头一灌而空。等沉重的喘息慢慢恢复平和,他指向绿林间的道路与道路旁的栋栋房屋:“看,这就是我的老家、我的故乡、生养我的村子,不错吧?” “还行啊,看着环境不差。” “是啊,但它可变了太多。这些房子这些人这些声都不是我记得的东西…还好,路还一样、树还一样,还能认出来我在哪里捉迷藏、在哪里掏鸟窝、在哪里垒火…” “怎么,还学会抒情了?不像你啊?” “嗨呀,你别破坏氛围啊。我只是想起以前,那时候也有人带我爬上这老树,跟我说希望每天都是今日,永远都不会改变、不会改变啊。” “嗯…是谁?你那位亲爱的姐姐?” “不,是他,是竹子…哼,竹子哥,帝皇使者、常青武神…一个变得我认不出的人。” 夏沉声贴向他,不再口轻舌薄,而是随那探寻熟悉的目光望去,仿佛看到他曾经的记忆,恍然间想起什么、让什么飘忽的东西钻入心里,再远望时便看清那渺茫的影是家乡:是啊,帝国和博萨够新奇,可若与家乡永远分离,心会失去一块炙热的情,仿佛落空般永不触底。 “我记得当时他说过、对,时光荏苒、对,时光荏苒,然后我们伸手牵在一起、牵成一条剪不断的线,接着说、接着说…是的,他说了,我也说了,娜姐也说了,说…说…说——望我们永不改变。” 说着,林抓向空中的太阳,眼里只有光。光眷顾二人很久,最终没有挽留、亦没有不舍,化作一抹自西而落的橘红,缓慢而真切,像一张跌入寒潭的纸巾,被黑暗浸湿后缓而迅的沉没。 “可他却变了,变得最陌生、最可怕…连娜姐都伤害的他算是什么?疯子?孩子?呼——疯狂的孩子,哈哈,疯狂的孩子啊…” (五十六)漆黑 第二日,网里的消息比村中的鸡鸣更早唤醒熟睡的林。 他刚恋恋不舍地挣开温暖的臂弯,便给鼾声仍香甜的夏从床上蹬落,只得翻身换衣后轻哼着开门抱怨:“才休息几天就成了懒猪,白当这些年兵…” 门外,乡土的空气格外清新,让恰到好处的凉爽丝丝入肺,令呼吸的人醒过神并回复消息:“老头,今天怎么有空找我闲聊?” “我需要你往瑟兰去。” “呵?好呀——恕难从命、不,不能这么说,差点忘了我退伍啦,应该是——没空啊,老头。” “归队,这是不容拒绝的紧急密令。” “等等,我问你,如今第一前行者有多少队员?不,你不用说,最起码得有个千八百?这么多人,你找谁不行,偏来烦我?你是闲出病了?” “事态严重,立刻依指示抵达部队在丽城的驻地,他们会将你送至瑟兰的晨曦。” “听好了,葛瑞昂,现在我无事一身轻,少用上级的口气给我发号施令。另外你别拿娜姐说事,我晓得你们彻底掰了,她连我的消息都不回了。哼,我猜猜看,是你还是他——” “你听着,不论我或迦罗娜,都为阻止他的疯狂付出所有,已无时间给你废话。若你是惧怕到无能,就中断消息关闭网,在他毁灭一切前去逃、去躲、去藏到死为止。” “我去你妈的!好,告诉我怎么回事!另外给她说清楚,叫她老实待着!” 不愿多说的林驾车驶向丽城,听着葛瑞昂的讲解笑到咬着牙一拳锤扁仪表盘: “呼、哈哈哈哈,你让我缓缓、我真是…哈哈、真他妈好笑!哈、他妈的…我真憋不住脏字了…哈哈哈、活该啊!你们是他妈的活该!不不不不,你俩早猜到事情会搞成这样,然后就能使唤那女的搞弱他再整死他,名正言顺啊,对不对?是不是在他回来和我们见面的那年就想好了?等等、你等等,我想想、我想想他那时候碎嘴的疯话…对,他说的没错!就是祖老狗在害他、想让他疯到失忆、好叫这一无所知的最强最乖最听话的东西去杀干净挡路的玩意——你才知道?谁信啊?谁会信啊?我会信吗?娜姐会信吗?难怪娜姐要走啊,总长,我看你其实挺像条好狗,就是跟错人、跟了头死贱的畜生——既有杀他灭他的力量,为什么放敌人炸林海进丽城、为什么费我们的命、诓我们的心、流我们的血去打仗?还你妈的元老…畜生,他妈的死贱畜生…” 而后他沉着脸驶达军队驻地,踏入已设立的传送奇迹,消散于环绕的金芒间,去往瑟兰的首都晨曦。 当炫目的光在一处昏暗的隧洞展现,朝晟的到访者已被送至目的地。习惯传送奇迹副作用的林没有踉跄,跟着一位恭候多时的金精灵沿隧壁上的烛火大步往前,发现隧道的墙爬满粗绳般的纹路,触感异常粗糙,而脚踩的地面更发出嘎吱的怪声,就像…就像是… 于是他质问:“这里绝不是晨曦城,我们究竟身在何处?” 那拘谨的金精灵慌忙回答:“朝晟的客人,我们确实在晨曦,只是…只是位于晨曦的深处…” “深处?你是说地下?” “是的、是在地下,可准确来说是晨曦的根部…” “根部?什么意思?” “朝晟的客人,想必你从未听闻晨曦的构筑…请容我聒噪。晨曦由落于古山之上的百株通天巨木组建,它们相连成环,由外至内逐一升高,直至中央最高点那株代表王庭的权之木——高达三千五百九十六公尺的至高之木,而我们正身处权之木的根部、正在它深陷大地的根系中穿行——” “好,何时能到?” “前方即是。” 回音未消,光线已然明亮,照出一方宽阔的洞穴、不,树穴。金精灵急忙告退,林则走入其中四顾张望,见这广若原野的树穴外壁安满连着燃油电机的探照灯,更堆积着熟悉的军用储物箱,且有数十位身着黑袍的前行者看守。他正想放声打招呼,却从轰隆声中寻出位熟人:“你?” “新来的!收声!没见过世…队长?天,认不出来!认不出来啊!”正给冒烟机器灌油的络腮胡汉子同样瞧见刚来的林,快步相迎,“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和…” “说正事,你们来干什么?” “我不晓得,是总长亲自——” “密令是吧?你等等,我先去一趟,”林别过他走向树洞的中央,对着网那头的人厉骂,“老头,到底要我们来搞什么?” “往中间去。” 如他所言,林疾步到达无数灯光聚焦的终点,在看清白光中悬浮的物体后愕然失神。 那是一名未着片缕的女性金精灵。她的眼紧合,似乎沉入无垠的黑暗。她的身躯暗耀万千星辰,走近后仔细看方能觉察那是粒粒金沙——是的,她无瑕的躯体由金沙似的光点凝结而成。林探出指却触不到那肌肤,只能在拨散粉末般的金辉后收手,看它们重新凝为细腻的洁白:“这是…何物?” “瑟兰的继承者、金精灵的先祖、生命圣典的执掌者,以及弑君者。” “是谁找到的?死贱…元老?” “是帝国。” “帝国?” “在脱离林海的战场后,圣痕率领帝皇利刃军团不远万里与圣者的部队汇合,攻破晨曦后闯入此地。” “谁告诉你的?” “未能守护先祖的瑟兰王室成员。” “他们早知道?好好好好,全是能忍会装的狗东西…不,她怎么回事?老家都陷入战火了她还睡得死沉?还是真睡死了?” “据王室成员交待,她自弑杀帝皇后便长眠于此,哪怕当日受圣痕袭击亦未复苏。” “少说怪话,他有本事动得了这种怪物?”林抬手挥穿她的躯体,看那光沙重聚,“压根碰不得!” “他们坦白这变化新增于先祖受击之后,我们猜测这或许是某种圣典所赋予的防卫机制。” “好,所以你唤这么多人来这里就为鉴赏这‘先祖’的裸体?不,你没那么无聊,那堆箱子里放的是什么?圣岩?你不是想拿奇迹喊回这睡死的玩意吧?我怕她睁开眼倒会最先宰了我们这群大饱眼福的流氓啊,老头。” “就目前的力量而言,先祖的沉眠暂不可逆。此行是为她体内的圣典。” “圣典?在哪?” “她的心脏。” 林举臂穿入她的胸腔,果然握到坚硬的实物,那些光沙似有意识般主动消散,现出隐匿期间的棕绿色圣典,可不论如何发力都无法撼动这巍然如山的圣典,终是服输:“计划是什么?” “据王室呈递的典籍记载,充足的本源有激活圣典并将之借用的可能。” “胡扯,那他们早干嘛去了?” “他们当然尝试过,只是未曾成功。” “你有病?他们这堆亲儿孙都喊不醒的祖宗,我们这群梁人来能有屁用?” “你不必焦躁。正因为没有血缘,你们可以抛却尊重与敬畏,用尽你们想象去使用本源,做出一切能与不能的尝试——” 无需提醒,林再次接触光沙,但今次是携本源出手。瞬息的沉寂后,那些本在指间闪耀的光芒扑面而来,把猝不及防的冒犯者吞噬。他忽然看见无边的蔚蓝,更感到冰冷浸没全身且将体温抽走,唯有在坠入这海洋更深处之前奋力挣扎,却只得堕落于永无止境的深沉,直至消失殆尽。 本源耗尽的时刻,林摆脱溺亡的幻觉,走出那金色的光芒重见无声的精灵先祖,却彷如钢针穿颅,潦草的表情扭现极致痛苦:“妈的——” “你们带他去休息吧,哦,代我叮嘱,告诉他记得听完再行动,”冷笑着的葛瑞昂走近窗口眺望圣都的风景,借网调令那些远在瑟兰的人,“明天有新一批圣岩运入,务必清查,杜绝任何克扣。” 他关闭网,微张的金瞳将些许迷茫投射至不复往昔的黑金道路,掠过道路上混乱不堪的人群。 圣都的一部分居民在奔走中抗议、抗议驻军拒绝提供生活物资的回应;一部分或跪于家中或跪于街头,祈祷帝皇使者的慷慨再度降临;更有甚者忏悔罪行、承认信仰的不纯,期望恩典会在宽恕后赐予;极少数有先见者则紧闭房门,以免囤积的食粮给不余几多米面的笨蛋哄抢一空。 某间阿尔曾光顾的酒馆亦如此反锁大门,门前更摔满半碎的酒瓶,摆出最萧条的破败来欺瞒寻求帮助者和失控的抗议者。而这间酒馆的主人正灌着红酒啃牛肋骨,听本该在对街餐厅的老板吹捧出不定的惊悸:“桑登,多亏你提醒,否则我只能同那些人去抢砸了…” “没什么,大家都是特罗伦人…嗝,我是说,起码我们是有脑子会听话的好人,不是吗?” “唉,你别揶揄我了,如果知道事情会弄成今天这样,我早该想办法搬去格威兰,再不济到博萨——” “老兄,相信我,跑到哪都是这副光景。使者大人迟早会垂怜全世界,最多在时间上有先后的区别,嗝。” “好,好,我相信你。老弟,少喝几瓶吧,别太浪费——” “浪费?不会,你看看,”桑登撑直身扶住墙走,开启一间间的包厢,显摆着寒气里诱人的果蔬肉菜以及药品和罐头,“我们肯定能撑过去的,事情不会太久…嗯,我猜猜…两年?不可能,一年?不可能…半年、哈哈哈,也不、不可能!老兄,实话告诉你吧,很快、很快,三个月、不,一个月,一周!就一周!有没有兴趣打赌?谁输了,谁负责下厨!哈哈哈!” “好吧好吧,快关门,别把库藏弄坏了!打赌倒不必,我认输、我认输,厨房由我负责,但是老弟,你是怎么猜到事态进展的?我记得在使者大人的回应终止前,你就找我说过——” “其实,嗝,咳、咳、呕、呕——” “帝皇在上,桑登,你喝得太多了。来,饮杯热水吧。” “老兄,谢谢了。其实,是他们讲、讲给我。是在、是在家餐馆,是我去过的餐馆、我去过。” “唉,你是真喝多了,别说了,休息吧。” “听、听我说啊!你、你知道吧?前些年圣环广场的事情?” “你是说那次给帝皇使者亲自——” “是、是了,就是那次、那次我就在场,我是去帮他们烧广场上的朝晟人——” “帝皇在上!桑登,你在说什么?若给帝皇使者听到,你会——” “别怕啊,假、假如他还在观察我们,我早死、不、不,是变成那些人蛆啦!所以老兄,你也来一杯吧,真没事的…” “桑登,你把我说糊涂了,你是想说那次事件的暴徒——” “暴徒?不、不…他们是聪明人、真的是聪明人…我告诉你的消息都是他们通知的…本来给人蛆吓破胆的我已不想管这些事,但他们又来找我,允诺不会麻烦我直接干活、给他们集会的地方腾空后望风就好…我答应下来,偶尔、偶尔也去听他们探讨使者的事,听他们说、说什么的、社会?哲学?反正、反正是圣职者和老学者争执的屁话,还有个辩论不过的老头指责那年轻圣职者只知道搅屎!可好玩了…嗯,其他的、其他的我搞不懂…但我听得明白,他们是想、想说…说帝皇使者是、是、是个、是个、是个心性幼稚、低能、有智力缺陷、没、没同理、同理心的、还会、会受骗、明显、明显在受、受人引导的、引导的小、小鬼头!哈哈,干他妈的小鬼头!小鬼头…你信吗?信吗?我知道你不相信,没人会相信的,对吧?能凭空造物、要粮给粮、要油给油、心情好了会扔辆以前圣恩者才配坐的新车到门前的帝皇使者、杀、杀了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帝皇使者,是、是他妈的没毛小鬼!嘻嘻…哈哈哈哈…幸好、幸好我相信、相信了,我相信了…相信了…” 趴着酒桌的桑登喉中的嘟囔渐渐给沉重的鼾声盖过。盯着他的餐馆老板面色已然惨白,趔趄着拿来张毛毯扔上这醉汉的身,自己则裹住棉被躺在酒瓶间,呼吸得非常小心,甚至不敢敞开口鼻吭气,呢喃着微不可闻的恐惧:“帝皇在上…帝皇在上…有圣职者参与那年的暴动?他们在想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人们真相、警告帝国的子民当心使者…不、不,他们不会的,说得对,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 “没有人…没有人…”桑登滴落涎水的嘴同样说着梦话,“没有人…聪明人…聪明人…聪明人…” 聪明? 正在教愁学算术的阿尔忍不住看向身边的茉亚,竖瞳如孤星之夜,闪烁着一点渺小却夺目的光,那光交缠于黑暗,其名为复杂: 茉亚,你真的很聪明。 (五十七)火光 面对阿尔布置的功课,愁未写多久便扔掉铅笔,苦着脸跳进茉亚怀里:“妈妈、哥哥,算术真的学不懂啦。” “这…”重理神绪的阿尔拾起笔检查女孩的功课,目露严肃,“小愁,不可以用这样的借口偷懒。这些题目明明比前些天要简单得多,你怎么会解不出来?” 愁眨巴着眼睛挤出几朵泪花:“呜,哥哥你不相信我…我、我、我真的不会啦…” 阿尔正想赔笑安慰,忽而从哄着愁继续学习的茉亚的神情里捕捉到一种满意的怅然,发觉事有蹊跷:自过完生日,女孩仿佛变了个人。先前她虽会调皮,大部分时间仍是聪明乖巧,而今却连简单的算术都不会,更是热衷捣乱;早先她亦会向茉亚和自己撒娇,但绝不会有心思这般卖弄可怜…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身为母亲的茉亚理应更早留意这异常的变化,可她并未忧虑,似乎还有种了却心愿的满足?难道… “茉亚…”阿尔无意识间唤出她的名字,却又不能在愁的面前质问,终究在嗫嚅后收口。 “朋友,可有烦心的事吗?” “不,没什么…” 而愁突然直起腰,狡黠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跳跃,小嘴弯出玩味的笑颜:“嘿嘿,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在烦什么…哥哥喜欢妈妈但是怕爸爸知道对不对?对不对?” “胡、胡说什么呢?”阿尔即刻拍响桌面,脸色通红,“小愁,你何时学坏的?我不是教过你,议论别人的话不是能乱讲的吗?” “唔?是吗?那哥哥为什么喊了妈妈又支支吾吾?肯定有坏心思哦。” “不是,我是要问、要问小法他们去哪里了!” 茉亚轻敲女儿的头顶,沉声回答:“他们有些事情要去水厂处理。” “水厂?”阿尔直叫愁弄得头痛,花费好些时间才明白内中的含意,“是要停水了?” “会,倘若处理不当。” 木精灵别过头望向窗外投来的白光,面色愈显阴沉:“是吗?这也在你的设想之内?你所说的时间应该很接近了?” “快了,朋友,很快了,”茉亚安抚听至懵懂的女儿,随他的视线瞥向窗外的红阳,“相信吧,他们会妥善处理。” 正强逼叫骂的人回水厂工作的法普顿并不知道,押运车队撞破的不只是挡路的铁门,更是城镇里居民仅剩的忍耐和帝国全体特罗伦人最后的幻想。从这一刻起,战后的帝国如积拦长久的汹涌长河,冲破由恐惧、希望和欲望堆叠而成的堤坝,将掩埋于和平中的懒惰、纵欲与疯狂尽数爆发,迎来让恐怖暴力推迟的崩溃、本应在战争结束的时刻迸发的崩溃… 卡车刚在水厂内刹停,法普顿就离开驾驶座,解锁车厢后揪出顶撞厢门的男人,将之按倒在混凝土地上,听他扯高嗓门叫骂:“去你妈的!你们算什么东西?给朝晟人当狗的死叛徒!我是信徒!我是圣罚教的信徒、帝皇使者的信徒!你们凭什么抓我?放开我、放开我!” 已褪去青涩的少年以厉声喝令盖过辱骂:“让他们列队!” 跟着他将辱骂者扔给别的士兵,转而迈步巡视,看五辆卡车押送来的人在枪口前恨恨报数,若狠辣的眼神能作子弹用,恐怕法普顿早被射成一朵肉沫里的血花。 “二百一十二!” 最后一声怒火冲天而上,威胁般宣示报数完毕。他则拿来已核对无误的员工名册,吼出令愤恨乖乖缩头的狂怒: “二百一十二头等死的懒汉!你们还有他妈的脸发怒?一群没有羞耻心的猪狗!看你们的蠢样,啊?是在自豪?是在炫耀?该死的,闻不出你们身上不洗澡的汗臭精臭吗?你们不嫌丑不嫌脏?好,是因为停水才没法冲凉是吧?来,来看看你们该干活的地方,这是不是给镇里供水的水厂?是不是?!一帮等死的臭老鼠,就是你们让水停了他妈的两天!现在告诉我,你们是准备恢复水厂的运作,还是等我送你们每人一颗子弹好去躺到他妈的永远?” 可回应是寂静。炙热的烈阳下竟无人开口,能听见的只是不屑的吭气。于是法普顿勾指示意士兵将那最敢叫骂的家伙押来,揪住后领运转灵能,将之拎向刺目的阳光,待晒得这人开始踢腿挣扎再猛而将他正面摔砸,然后抓紧正在滋血的头并提高,向众人展示那张给水泥拍扁的血脸: “如果你们有和他相同的疑问,就竖起耳朵听好了——没脑子的猪猡!我们只向前行之地的统领、伟大的帝皇使者、特罗伦的常青武神效忠!少拿朝晟说事!你们真是一群呆傻痴蠢且不明事理的贱种!何况使者大人即是从朝晟而来,指责朝晟的你们是生怕不能激怒使者?是生怕受不到惩罚?还他妈的好意思提圣罚教,看看你们只配吃屎喝尿的傻样,若有半点信徒的虔诚,又岂会如死猪般怠惰?好,现在我给你们争辩的机会,有种的就张开臭嘴发问吧!给我听听你们滑稽的质疑是否能让人笑掉大牙!” 那张唯余滴血烂肉的脸令大多数不屑者胆寒,唯有少数人敢握拳发声:“你这种呆在前行之地、踩在帝皇使者脚下的无忧虑烦扰的东西,怎会晓得我们普通人的艰难?” “艰难?你是想说喊一声使者的伟名再等他赠予你们食粮用物的艰难?你不觉得可笑?” “无知的蠢货!你可晓得帝皇使者的回应已中止两年?莫要说肉面油粮,如今连麦麸都捡不到!我积攒的粮食多,刚开始还有心拿它们换别人的金银铜板,现在?现在我恨不得回到那时候扇自己耳光!你看看我们!看看我们这最临近前行之地的城镇!金银尽是废铁,只能以物易物,我们都要抓紧头皮想办法少吃几口,免得饿死在街上给人捡回去炖汤!到了这地步,我、我们、我们所有人哪来的精力干活?!” 愤怒的倾诉听得法普顿嘴角上扬又压低,强忍、再强忍,最终放开高举的血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他妈的!你们、你们是真的、真的无药可救!好,好,好,我问你们,为何当使者停止恩赐,你们就连饭也吃不饱啦?” “我们…” “讲不出口,是吗?没关系,我替你们讲——因为你们是一群最懒最蠢的东西!不知该干活、不知该劳作,受了恩惠不思回报,反而索取更多,渴望终生享有不劳而获的幸福!假如你们在接受礼物时仍坚持耕种牧养,继续去工作劳动,而不是在家里吃喝睡觉、成日结群纵欲,甚至他妈的跑街上找人互捅屎洞,何至于连饭都吃不上!” “你说得轻巧!我们哪里晓得使者会把恩赐结束——” “所以你们就懒得干活?只放着那些少到可怜的、无聊到拿工作当乐子的人看心情做会儿活计?他妈的,试想假若你们都是这类还算有辛勤之心的人,至于蠢到连喝的水都断掉?” “使者——” “别再提使者的名讳,你们不配。使者从未允诺恩赐会永远持续,更未命你们远离勤劳,更未让你们沉迷口福淫欲!是你们自己好吃懒做、自己走上这条歪路!如果你们明白珍惜救赎的机会、承认自己酿成的过错,就他妈的赶快去开工!别以为我们会闲着!我们的士兵在四处奔波,在维持电力输送、在重整交通运输、在收拾你们留下的烂摊子!等你们让水厂恢复运作,我们还要回去搬运囤积的物资到镇里分发,省得你们饿死!如果你们还想找借口偷懒,我们就等着,等着你们给太阳晒着渴死、等着所有人渴死、等着他妈的一起渴死饿死给人啃死吧!” 宣泄完的少年冷眼扫视这些沉默的成年人,等待他们选择。 “好,小子,以同为特罗伦人的荣誉起誓,我们会尽快恢复供水。但城镇里坏掉的管道恐怕——” “好了,你们只需要保证水厂的供给正常,”法普顿示意士兵们收枪,顺口打断人们默契的回答,再将昏迷的伤者交给救护兵,“治好他,稍后等配给送达,给他多分些消炎镇痛的药品…麻烦的教徒,哼,也算贡献他仅有的用处。” 说话间,二百一十二名工人回到各自的岗位,在机修间调节设备,清理浑浊的滤池。不多时,停转的机房噪音重鸣,原水开始向过滤池泵动,经过重重过滤杀菌,能够饮用的水流入清水池,经由泵房送进管道,流向两日未见自来水的千家万户。 “队长,你说得不错,这群人只是缺少管教,”随少年巡视监督的士兵摇头轻叹,“如果鞭策到位,他们还算是有救。” “谁不是呢?那些顽劣的帝国军团、我这样没有父母的流浪儿都有机会重生,更何况他们这些心性本良的普通人?”法普顿开启保险,背负沉重的机枪走向噪音震动的维修间,听见一声混杂在轰隆中的斥骂,额头不由拧起褶皱,“里面在干什么?” “呼——他妈的,外面的别闲着了!快来帮忙啊!”维修间内的人像是吼得声嘶力竭,“设备出问题了!快要扛不住啦!” 少年让士兵留步,独自走入车间,在轰吵的围绕中寻找呼喊的求助者,却在通过回音的拐角后见到血泊里的储气罐和尸体。不等走神或惊呼,在后脑凸现的危险感让他猛然翻身前扑,躲开偷袭者抡起的钢罐,端正机枪回身开火:“操!遇袭、遇袭!全体警戒!全体警戒!打断腿抓活的!” 吼声传出,撕布般的枪响立刻从维修间外闯入。不到半分钟,士兵与少年便在洒满通道的碎尸前碰面,紧贴扳机的指节僵到发白,随时准备将剩余的弹药倾泻一空。 “找活的!”少年急忙踢踹几具还算完整的尸体,成功痛醒一位只是断条腿的男人,便捡起染血的残衣撕下条长布来给断腿包扎,扇醒他发问,“你们是谁?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我…我是被他们强迫的,我不知——啊!” 见男人迷蒙的棕瞳不敢对视,少年便抽出钢棱捅穿他的断腿:“他妈的东西!你说不说?” “哇!我交待、我承认啊!”男人在痛楚中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说。” “我、我和他们都、都是信徒哇——求你、求求你别再扭这铁棍,疼、太疼了…我们都信圣罚教,前些天、前些天,我们收到消息,说帝皇使者遭用心险恶的朝晟人蒙蔽,我们、我们需要拿出勇气——” “去你妈的勇气!婊子生养的贱种!给我把话说明白!” “饶、饶了我吧!我、我们只是按教会的指示,在、在镇里办些事情,如果有机会、有机会的就、就…” “就唆使镇里的人停工去打砸、再停水停电?告诉我,今年这些破事到底是不是你们策划的?” “我、我们只是听从教会的告诫啊!何况、何况帝皇使者确实、确实——啊!” “确实什么?”少年拔出钢棱,将泛着寒光的尖锥抵向他的眼球,“说啊?确实不够慷慨、不够慈爱是吗?” “不、不、不是——” “你们便是如此妄想!!一群贪得无厌的东西…辱没统领且祸害无辜者的蠢货…该死,你们统统都该死…操!没种的胆小鬼!”见尖锥即将刺入眼球,男人竟裤裆一松,脱出尿骚和粪臭,熏得法普顿退步作呕。 直面死亡的男人洒落冷汗,嘴唇颤动到失控:“是、是!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我错信了教会、圣罚教都不是好东西!大、大人,你听我说,今天他们安排不少信徒去、去给你们添麻烦,想让事态失控…我、我偷听他们说,电厂、电厂有好几组人!水厂、对,水厂还有一组人!他们是在过滤池、是在过滤池…” “操!你他妈的不早说?!”正欲离去的少年怒而高举钢棱,施要刺穿他的头,却在深切的喘息后收手转身,在男人那已由眼泪模糊的视线中冲出维修间,回音渐远,“他妈的,今天我放过你。至于生还是死,就看你自己的运气吧…愿帝皇与使者宽恕你的罪。” 很快,法普顿与士兵抵达过滤池,闻到刺鼻的腥臭,见几位巡逻的战友坐在血泊里哼痛,听无事的幸存者诅咒:“一群混蛋!他们抱住我们夺枪!他妈的,幸好、幸好我在后面躲过,先毙了两个不要命的东西…我帮大家处理了伤口,可有人给钢管砸晕了,现在也没醒,恐怕、恐怕…” “救护兵!快喊救护兵!”少年赶忙让士兵出去求援,自己则检查众人的伤势,探清昏迷者尚有脉搏与鼻息后问过幸存者,“袭击者全灭?” “是的,全毙了,他妈的…这群畜生…” 可没等救护兵赶来,惊恐的嘶吼打断幸存者的话:“队长,不好!快出来看!” 少年没有犹豫,径直冲向水厂的空地,与惊愕的士兵一同望向那照亮黄昏的火光,看见融入夕阳的城镇在燃烧,光与烟将前行之地的塔楼笼罩,不知它是否无恙。 “完了,”放落机枪的少年捂脸苦笑,“全他妈完了…” (五十八)红夜 少年不知道为何可以终结一切的统领终日锁在房中不理世事、连暴动都无法察觉,更不明白竹正用尽心思去理解、思考、解答当前最紧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摆脱窥视的网。 一年前,竹曾向茉亚诉说着这困惑,期待唯一给予他真心的人解答这疑问,但他心中最聪明的妻子却是爱莫能助,只是鼓励他将全部的专注用作勇敢的尝试、直至探究到那正确的答案为止。 激励的回复在竹耳中就是变相的拒绝。他很想枕着膝撒娇、直到茉亚允诺帮自己解惑。可见到怀抱女儿的母亲眼泛的慈爱,一种平静占据这颗顽童的心。这平静是自以为长大的孩子对父母夸耀的独立、是自以为独立的孩子渴望成长的动力。是的,已在茉亚面前自夸过不再是孩童的竹要证明给朋友、证明给妻女看—— 他绝非只懂依赖的笨小孩。 每一天的八万六千四百秒都是竹用以斩断网的时间。不知疲倦的他无需休息,只借本源之力将身体摧跨又重建,从而观察网的消失与复原,试图寻找可能存在的契机将网摆脱。日复一日地沉浸在痛苦的海洋,他难免愤懑,尝试以辱骂挑衅久未发声的元老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越发焦躁、狂怒,甚至选择用更难听、更低俗的脏话去侮辱,却仍旧听不到一声回复的嗓音。 渐渐的,他再不厉骂,甚至忘记自残与重组身躯、忘记闭门沉思的目的,只觉得心口有种难言的空落,是触不到、挖不见、阻不得的空落,重不可称的心似乎在拖着身体坠入无底的悬崖,坠得愈来愈快、愈来愈远,想停止、想返回却是无力,无从施加、无从制止的无力…迷茫的无力。 迷茫间,竹不自觉地开启网,看向网里的讯号,晓得那些本可以亲昵相谈的朋友、姐姐、母亲如今绝不可能理会自己,喉咙总是吞咽、鼻翼总是抽搐,心鼓得很沉很闷却是无力,似乎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更有种直觉、有种这些东西永远无法填补的直觉,眼角亦开始泛酸。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怎么?干什么?干什么?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难受、这样、这样难受…这样难受…明明是他们不对,明明是他们弃自己而去,为什么自己会想、想、想念他们?为什么想和他们说话、想蹭着他们说抱歉说喜欢说回来、想、想想想…想干什么?为什么眼睛好酸?是怎么回事? 摁向眼角的手指触到些湿润的热,竹小心拈起这温热探入口中,尝出淡淡的咸:“眼…眼泪?我哭了?我、我流、流眼泪了?” 一年了,他第一次因为茉亚和愁之外的事物清醒,却宁愿不醒、宁愿不知道、宁愿从未有过这种感受。那缕咸已是苦、闷、痛和恶心,让竹想忘记想逃避,想永远离去。 但门外的哭声唤回他的思绪。这是女儿呼唤父亲来保护自己的哭声,是愁的哭声。 “小愁,怎么了?”竹冲破门,抱起双眸已然通红的女儿,呼吸都跟着她的啜泣颤抖,“你是受伤了?有谁欺负了?不,没有伤、没有血,小愁,告诉爸爸究竟是怎么了?” 愁还在哭,如雨的泪随鼻涕打落,润湿竹的肩:“爸爸,火,外面着火了!好多火…好热好旺的火!” “火?”安抚着女儿的竹走向过道尽头的窗,望见城镇仿若将升的落日,把余晖送往漆黑的天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竹并未聆听愁哽咽的回答,而是找到正立在塔楼下的茉亚,听她拿扩音器喊话,劝那些正被铁丝网与士兵拦在前行之地外的居民回家,反让他们的压过广播声的呐喊辱骂: “臭婊子!滚!喊使者出来!喊使者出来!我们要听使者讲话!我们要听使者讲话!” “请大家克制情绪,回…” “干你妈的朝晟婊子!滚开!滚!” “请…” “去死吧!” 燃烧瓶在士兵的惊呼中越过铁丝网,碎于塔楼下的演练场,化为庆贺的篝火,爆出夺目的光映入了那对无波澜的灰眸,照亮她伫立在黑暗中的身影。曾陪伴、训练、指导的身影让阿尔仰天怒号,命令士兵们抛开纠结把机枪端正,准备喷吐火蛇镇压失控的人群。 “他妈的东西!” 在他们开火前,剧烈的音波冲灭演练场的火焰,将围困前行之地的示威者如环环相邻的骨牌成片震倒,荡过炙热的火风,让熄灭的城镇融入焦黑的夜晚。 “统、统领?”寂静中,阿尔最先看清来者、看清将愁抱给茉亚的竹、看清向身边走来的竹、看清在摸向自己的竹,“这、这,统领…” 竹捧着木精灵的脸,眼里是驱散惶恐的喜悦:“你是…阿尔?你是阿尔…你没离开我,你回来了,你还是我的朋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没有受伤?没有受伤就好、没有伤就好…” 面对抢走自己心爱之人的统领、朝晟最强的强行者、特罗伦人崇信的使者、扰乱帝国的武神,阿尔不知该如何回答,勉强挤出笑容:“统领,我们没事…” “没事就好,”说话间,竹突然抱紧他,带着哭腔哆嗦,“你是朝晟、听朝晟的也无所谓,别扔下我、别抛开我好不好…” 莫名其妙的话和士兵们困惑的眼神让阿尔嘴角痉挛,半晌才举高手拍他的头,尽力压低声:“没事的,没事的,不会的…” “好,”竹松开他,踩穿铁丝网走出前行之地,俯视北边的护栏外那些躺倒的闹事者,见他们口鼻呆滞、双耳溢血,正欲运作本源将他们复原却不由一愣,“怎么…怎么会?好…好难…不…不会的、不可能!本源,给我运转!” 本源的运作慢且迟钝,无法在瞬间救治所有濒死的人。不明缘由的竹唯有竭力鼓足本源,强命它成功复原千万名倒地的伤者。而后他想开口训骂,却险些跪倒,只得忍痛令突然枯竭的本源回复,继续审视这群已吓到哆嗦的人: “你们这群东西想干什么?” 这些方才还怒意难平的人如今全都面面相觑,久久无言,比死尸更沉默。 “他妈的…是谁辱蔑我的妻子?是谁袭击我的领地?出来,我不想问第二遍。” 沉默的人群霎时雀跃,急忙指证那些辱骂者和投掷燃烧瓶的蠢蛋,将这些惊恐的倒霉鬼推搡到最前面,接着默契地退出数十米宽的空白地带,免得稍后被必然降临的惩罚所波及。 百多名跪地昂首的冒犯者哆嗦舌头,挤出讨好、悔恨的惶恐:“使者大人,我、我…我们…” “你们想做什么?”闷在胸腔的炙热让竹彻底忘记茉亚那谨记措辞务必繁冗且威严的叮嘱,“你们这群猪生狗养的贱种棕皮到底想他妈的做什么?” 怒号险些喝停听者的心跳,恐惧更让他们竭力辩解:“使者大、大人,我们猜想您受人蒙蔽…” “蒙蔽你们的婊子贱母!别想撒谎骗我,倘若再拿这种话搪塞我,你们就全都去死吧!”竹在吼,吼出令士兵、阿尔和愁都不由寒噤的疯狂,使他们下意识看向这驾临失控边缘的人,又看向或许能劝阻他的人,却见沉默如故的她仅是漠然观看眼前的一切。 无需教导,先前还闪烁其词的人拼命趴低身段,以额叩地,砸出血也不停:“伟大的使者、仁慈的使者!是、是我们贪心、我们愚蠢、我们不该无止境地索求、我们应该坚持劳动、我们不应该听信教会的妄言、我们应该保有理智、我们、我们、我们我们…是贪婪蒙蔽我们的心神,您、您、还请您、请您、请包容又博爱的帝皇使者、常青武神宽恕我们吧!” 血花溅得凄惨、哀求唱得恳切,哪怕遭他们围攻、辱骂的阿尔以及士兵都挪开贴住扳机的手指,悄悄放低枪口。 “他妈的…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总说不知所云的废话?”良久,竹终于开口,却是说在场的多数人听不懂的话、说在场的少数人才明白的梁语,更缓缓摇头、急促摇头、疯狂摇头,已甩为残影的头颅在又一道怒吼中停动,“我他妈的问你们为什么骂我爱的人还他妈放火烧我的家!你们又在放什么狗屁!去死吧!” 语毕,他横挥臂膀。跪地求饶的人们听得那轻盈的拳风,以为是杀戮将至,赶忙抬头哭喊求饶,又未感到任何异样,便哭出笑、笑出自认博得宽恕的喜悦。但下一秒,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如利刃的飓风忽然横扫而过,将他们和后方那些远远观望的人共同砍为两段,摔落在地面,想哀嚎却只能咕哝出血沫,死得毫无尊严。 阿尔目瞪口呆,士兵们亦不例外。茉亚则静静地抱紧愁迎血而立,好让女儿看不见这些泛滥的猩红。 在更后方躲过风刃的人群中,那些最临近血海的人已是牙关打颤:“疯、疯、疯疯了!使者发疯了!使者发疯了呀!” 竹像是闭目塞听,踏扁血里的尸体一步步向他们走去。 “发疯了!使者发疯了啊!快跑啊!”血腥让他们退步,让他们传递相仿的话,让他们背过身再不敢回头,让他们拼命冲向远处、冲向北边,“跑啊!快跑啊!” “跑、跑、跑…”竹再次横挥臂膀,让炽热涌出心喷出眼与口,随本源遮蔽无边的黑,“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全都去死吧!” 现在,阿尔的眼中只有血,哪怕火已扑灭、夜已降临,晚间的光连圆张的竖瞳亦难以凝结,还是能看到血、看到那只有血的世界。他摔落般坐倒,吐出往日绝不敢宣讲的低语:“吴,你没说错…他不正常,他不正常啊…” 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他的头顶轻轻抚摸,唤他回首仰视,看见那漂荡歉意的灰:“小精灵,抱歉,请原谅我。现在,请你带愁走吧。” “茉亚…”阿尔抱过懵懂的愁,看着仿佛回到初识那天的茉亚,心头一紧,“你…” 见母亲退开,慌张的愁伸直小手,却只抓到几丝飘扬的灰发:“妈妈?妈妈你别走啊?我要妈妈抱啊!呜呜…哇——” “乖,愁,你要听话,听阿尔哥哥的话,”茉亚退入塔楼的大门前,俯身拿起地上的扩音器,“全体听令,护送他们去往圣都的方向与接应的部队汇合。若有人阻挡,杀。” 然后她转身走入塔楼,再没有发出声音。阿尔抱着愁站起身,看向暴乱的人群刚散去的南方,将机枪扔给身后的士兵,轻声抚慰无措的女孩,在渐渐淡去的哭喊声中淡入星月下的焦土。 士兵们将抱着女孩的木精灵护在中间,打亮挂在胸前的电筒,用狠厉的踏步警告刚逃回家中的示威者万勿靠近。哄着愁睡去的阿尔擦干她的眼泪,快步抵达城镇的外围,确信这些人不至于在目睹他的恐怖后贸然出手。 可熟悉的声音让他停步,示意士兵们向声源处抵近,发现正在一栋烧去房顶的木屋二层举枪示威的法普顿:“他妈的混蛋!快滚!再敢靠近,我们就开枪!” “别怕!上!他们的子弹打空了!帝皇使者也听不到他们求救!别让他们跑回去报信!快上!”阿尔看见,拿着土枪和燃烧瓶的人群已把木屋围困,那喊话的领头者袖口更刺有耀眼的金纹,“快上!” 他捂住愁的耳朵跃向后方,颤声下令:“杀了他们!留着那圣职者!” 于是百名士兵架起枪靠近,在他们向木屋投掷燃烧瓶前开火。见摇曳的火光瞬间扫断全部暴动者,紧张的少年猛扇惊恐的同伴:“他妈的!别尿裤子了!我们的人来啦!嘿,下面的伙计听着!安全、安全!情况安全!停火、停火!” 待火舌收束,他扛着受伤的同伴走出木屋,见到同样面露惊喜的阿尔:“哥哥!你怎么来了?还有小小愁…怎么?你们不是来支援的吗?怎么会带她…” “小法,事情很复杂,暂时说不清楚,”阿尔急忙查看他的伤势,见少年仅是蹭破些皮,不由松口气,“总之,和我们护送小愁去圣都吧,会有人——” “不行啊,哥哥!我们必须回去通知茉亚姐姐,让她快些转告统领那该死的圣罚教有问题!这几年的暴乱都是他们从中作梗!” “什么?小法,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们明明——” “是真的啊!哥哥,你看、你看这里!这个还没死的家伙!”少年冲回木屋前拎起昏迷的圣职者,掏出钢棱穿进手指将他痛醒,吓得阿尔捂住愁的眼睛,“你!你快说!他妈的快说!谁指使你挑动人们捣乱的?快说!” 年轻的圣职者虽然喊痛,却像听不见他的质问,一言不发。 少年拔回钢棱刺向他的眼球:“他妈的混蛋!再不说我弄死你!” “小法,算了,已没必要弄清这些事了…”阿尔忙扯高嗓音喊他住手,“我们快走吧,这是茉亚的命令。统领他在…在处理事端。待事态平息,我们就回来。” 少年恨恨收回钢棱,走入队伍补充弹药,随大家出发。在经过木屋时,那侥幸偷生的圣职者借着手电筒的光看见队伍中央的阿尔,倒吸口冷气,抬高手指着他,想说却又结巴,最终吞下唾沫乖乖看他们离开。 但留意圣职者的少年猛地冲去踢碎他的膝盖:“无耻的东西!你盯着我哥哥干什么!” “木精灵、朝晟、朝晟人…朝晟人…”圣职者没有喊痛,注视少年的棕瞳尽是祈求,说话含糊不清,“朝晟人、朝晟人…” “你他妈的…” 少年忍着砸碎他头颅的杀意归队,在圣职者的凝望中消失在黑夜里,没听见那最后的坦白,“是朝晟人啊…快跑啊孩子…” (五十九)月落 急行在黑暗里的一小时无比漫长。看着身边步调迅疾的特罗伦士兵,阿尔轻拍扒在肩头安睡的愁,回忆起当年她母亲制定的苛刻招募标准,似是明了般长叹:“唉…二十多公里。” “是的,哥哥,距离圣都只有十余公里,”跟在他身边的法普顿咽着唾沫点头,“呼…好渴,希望圣都没出事,我们到达后去喝些酒休息…” 阿尔用勉强的笑掩饰忧虑:“希望如此,愿帝皇护佑我们…护佑所有人吧。” “唉,帝皇啊…”法普顿回看早已不见的城镇,沉默许久,“哥哥,统领他真的是帝皇的使者吗?” 木精灵仰起头,将寂静的星收入漆黑的眼:“谁知道呢?” “有人!正南方向!”他们谈话时,最前沿的士兵忽然瞧见异样,“队长,正南方向,不知是否敌袭!” 没等阿尔嘱托,法普顿已拿好望远镜来到前方观察,看清那些正向己方接近的比夜色更暗淡的钢甲:“是铁拳军团啊!哥哥,是你以前在的军团啊!” “铁拳?”阿尔抱着愁走近法普顿,拿过望远镜细细查看,果然从黑钢护甲上看见熟悉的拳形标志,欣喜之外难免有些错愕,“真的是他们…他们怎么会来?不,他们怎么来的这么快?” 虽有如此忧虑的发言,阿尔却并无躲藏的打算,反而让士兵们放松警惕,拿电筒闪烁应急的讯号以联系。待收到对方友善的答复后,效忠竹的特罗伦士兵放心与这支朝晟军队会和,听随与之沟通的法普顿的指令在路旁坐定休息并接受补给与治疗。 见到久违的军团、久违的梁人,阿尔只觉得疲累,不断安抚让陌生的目光刺醒的愁,听沉寂多日的网的提示,走回曾效命的队伍中,用那颗不安的心揣测网那头的大人物意欲何为。 他一直走、走到队伍的末尾,在一位摘去面甲抽烟的士兵前驻足,神色与声音皆是难以置信:“吴?” “唉?”炮兵撇过头,叼着的烟卷从张开的嘴里掉落,接着大步冲上前捏起朋友的脸蛋,“小心肝、好爷爷、好兄弟!我不是在做梦吧?嘿嘿,嘿嘿嘿嘿,你怎么出来的?我还想着等会儿回去跑到前头来个英雄救美呢!哦,这是…这是…是叫…” 阿尔拍开掐痛脸的冰冷钢甲,吐出欣喜的嫌弃:“愁,统领的女儿。真笨啊,才一年就忘了——” “没,怎么敢啊。来,小美女,给叔叔笑一笑啊?”炮兵咧开嘴贴近愁,却见哆嗦的女孩把木精灵抱得更紧,识趣缩回脖子,“呼,胆子够小。” 看看愁,看看朋友,看看周围的士兵,阿尔感到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懈,轻笑着邀请炮兵到路旁坐下,望着夜空上那轮清冷的圆月,唱着优美的歌谣哄受惊的女孩闭眼睡去,敲敲身旁的钢甲:“吴,你们何时来的?” “嗯…其实,有半年了…”这问题令咂嘴支吾的炮兵掏出烟又不敢引燃,“你别怨我,他们不让透露…” 阿尔摇着头打断他,细声说:“谢谢。” “嗯?谢、谢什么,你这样…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炮兵也压低嗓门,尴尬窃笑。 “谢谢你告诉我,怪我太笨…没能想明白。” “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小宝贝脑袋可最灵光,就是在感情方面死板了点…唉,不对啊,我可没跟你说过什么,啊,可没说过什么啊。” “哼哼,我明白的,你什么也没讲过,嗯哼?” “嘿嘿,这才像你嘛,又骚气又机灵…别打我,我认错、我认错。” 而后他们不再说话,两对映着月光的眼都在等待这休憩的时间结束,等待一切结束、一切顺利。可整装出发的部队却留着他们和少许人手于此殿后,让他们监察可能从圣都方向来的敌人。但阿尔不是傻,明白他们已然把控圣都的情况,否则又怎会大胆地往前行之地进发? “愁…是你吗,”阿尔钻进炮兵搭好的帐篷,擦去酣睡的女孩眼角的泪滴,“是因为你,他们才会拿幼稚的谎言来搪塞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平凡者吗…”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休息吧,等到了明天,那些捣乱的、犯贱的都会被咱们的战车火炮送上天,”卸去护甲的炮兵同样钻进帐篷,铺好被褥后摇头坏笑,“就两床毯子啊,来,我勉为其难给你暖个床,可别占我便宜啊,知道吧?” “你想得美,”木精灵揪过张毛毯盖着自己和愁,“一个人空守被窝吧,满脑子废品的家伙。别整天打你阿尔爷爷的主意,该去找婆…咳,爱人、爱人了。” “哎,你这样不太好吧,人才多大啊?得不到娘亲没必要去祸害人闺女吧…” “龌龊。收声,睡觉。” 听着炮兵的鼾声,怀抱愁的阿尔沉沉入梦。梦从未如此香甜,哪怕听到炮火与战车的轰鸣,也只会当它们是安眠曲,睡得更沉、更沉,直至天明的光降临方会苏醒。 但远在木精灵发源的故土、瑟兰首都晨曦的地底,狂躁的怒喝命令黑暗中沉眠的战士全部集合: “他妈的!全体都有!立刻马上到中央!立刻马上!” 尚未睡醒的络腮胡强撑身体拍醒睡到呆傻的同伴,告诉他们队长又有新的命令,即便还未恢复本源的人亦须前往待命。 在前行者们往精灵先祖之处集结时,林隔着网向葛瑞昂叫骂:“等不了了!什么扯淡记载、什么鸟货王室,全是百无一用的酒囊饭袋!本源、本源、圣岩圣岩圣岩又有何用?这睡死的东西一点反应都他妈没有!而那贱人、那死狗、那…那…那他妈的巨婴已开始发疯,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还保持干他妈的理智有何必要?你既说过能恣意妄为,就让我放手一搏吧!全体都有,列队待命,不许出声!明白没有?” 数百名前行者踏步立正,无一人回话。 林对他们肯首称赞,继而转向仍沉眠的精灵先祖,声音如浪翻涌,由沉至重: “好,很好,来,你这睡死的娘们看到了吗?看看我们这些只活了几十年的前行者、只生了几十年的普通人都比你这他妈的裸体老妖婆更明白事理更知道轻重!我们他妈的已告诉你如今有比被你宰掉的帝皇更要命的东西在世上发狂,我们不求你苏醒不求你去战他,只是借你的圣典借你的力量去阻止他,你为什么还像具死尸一样闭嘴睡觉,连句话也舍不得讲?他妈的,你的那些后代说需要拿足够的本源与你交易,我们便调来八百人日夜送本源给你吞食,还拿圣岩、拿寄宿你最恨的帝皇之力量的圣岩给你成箱喂饱,你为何还他妈不醒还他妈不说话?听着,大地危在旦夕,我更没有耐心与你空耗,若你真他妈是个如饥似渴的老妖婆,就痛快开口,说明白要多少圣岩多少本源才能把你喂到撑满!说啊!” 精灵的先祖仍是无声,散着光沙的睡颜像是讥讽其怒而无能, 林捂住脸,再撤开手时双目已裂满血丝:“还装死是吧?好好好,我斗胆猜测,可能你并不需要本源,而是想要别的东西——嗯,是的,一定是这样。让我想想看,一个赤身裸体悬在空中的老女人所求为何?嗯,是的,定是在搔首弄姿勾引男人,哦,说不定你嗜好同性,我可不敢假定你的口味。因此,出于对你这位精灵先祖的尊重——全体都有,给我脱。” “啊?”立正的前行者们不论男女尽皆失声,一些人更反口质问,“队长,你…说什么?” 林转向他们,笑出森白的牙:“我说,脱,脱你们的衣服裤子,懂吗?” “队长,这、这是否…”络腮胡缩着头举手发言,“这是否有些…” 林瞥他一眼,笑得更乐更狂:“有些什么?神经病吗?没办法啊,谁让我们的继承者大人只进不出,弄得我们无路可退呢?现在,你们听好了!男的,给我脱了裤子过来,轮流朝她自渎,喷满她的脸;女的也别闲着,渎不出就给我尿,滋也滋她一身!在那以后,若伟大的继承者还不应声,就给我拉到她身上,不信——” 话音未落,一抹棕绿的影飞出先祖的身躯,重重拍在林的胸膛,撞得他胸骨尽碎、鲜血猛喷:“呼——他妈的!” 运作本源修复伤势后,林拿起砸伤自己的东西,对着网那头的葛瑞昂大笑:“看,老头子,她听得懂!她认怂了!她把东西送来了!哈哈哈——” “别疯了,散队,”淡漠的声响在林的身后。他刚转身,冷白的手指便拿去圣典。不知何时到来的葛瑞昂解散队伍,翻看生命圣典之时不忘开口夸赞,“做得很好,去休息吧。” 林看着久未谋面的总长,不悦至极:“你怎么来的?” “我一直在,”葛瑞昂收起圣典,转身走向那些存储圣岩的铁箱,“你做得很好,回去陪她吧。我要到帝国去了,不论生死,我和元老都会记得你的付出与努力。” 憋红脸的林终是怒吼:“你…你妈的死老头!我找到的圣典理应由我——” “你太弱了,”整理好圣岩,葛瑞昂才回头注视着他,金色的竖瞳里只有冷淡,“哪怕再给你一本圣典,你也无法提供足以影响局势的力量。” “你说——” “我在陈述事实。林,你的本源不适合作战,你应该转投医疗或其他科学研究。当年我因迦罗娜的请求将你提拔,如今才明白是把你的前程耽误。回去吧,回朝晟去,找一条更适合你的路去走吧。别浪费精力思考诸如杀戮、力量、变强的无意义之事,有我这种不能回头的老东西去执行杀戮已足够。回去吧,回去陪她、回去过你的生活吧,如果有天迦罗娜回朝晟来,请你代我向她说声抱歉。” 在激活奇迹前,葛瑞昂搭住林的肩,慢而沉重地嘱托,然后消失在弥散的金芒里,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很久很久,林都在原地伫立,拳握到发响,血从陷入掌心的指尖流淌,直至阴霾覆盖无神的脸、直至笑出不屑的憎恨、直至激活奇迹回到朝晟、回到焦虑地在军营等候的夏身旁。 他牵着夏的手,随她回到绿松村重见故乡的景,见晨光渗入林海的每处,抬头望天空,只看到蓝天白云间那金色的太阳,想问月亮何时唤它来替班,却觉得每天的月落日升都是这样的无趣透顶——自然的力量、自然的规律很美吗?美啊。可惜在本源的更高峰之前,这合理的规律就是刚破土而出却撞见执刀劈路的采笋人的嫩笋,除去被削走笋衣煮熟入肚外就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笑话…”林走近曾经的家,踏入家门前的竹林,帮欣喜的夏捡起刚掰断的笋,剥离厚厚的皮壳,撕掉厚实的笋肉,将晶莹的笋丝放入口,却嚼出与春笋不同的坚韧,顽固又磨牙,用夏听不见的声轻嘲,“真是笑话…” “笑话…你们都是他妈的笑话!” 远在西方的帝国,竹骂出相同的话并挥臂扫腿,斩断哭喊求饶的特罗伦人,不听他们的倾诉、不看他们的性别、不管他们的年龄、不论他们的过错,挥臂斩、扫腿斩、挥臂…斩,斩到无人哭泣,斩到无人哀嚎,斩尽男女老少,斩尽叩首者,斩尽逃跑者,斩杀公车里的司机,斩杀挥锤抵抗的铁匠,斩杀挡着孩子的父母,斩杀抱着父母的孩子,斩杀眼见的所有…斩杀目睹的一切。 当一切都由利刃般的飓风所斩杀后,他看着眼前的血,低头看脚踩的血,回头看身后的血,抬头望夜空的血,发现自己淋在血雨里,又看回双手,还是只见到猩红。 心跳了,跳得很快,跳得很慌。竹记得镇子是随塔楼落成兴起,镇里的人都为自己而来,是很听话很懂事的特罗伦人,不像那些当兵的棕皮般顽劣。 可为什么,为什么给他们些礼物后,他们就变了?他们根本不怕、不敬、不爱、不关切自己,只是害怕、恐惧、恐惧…恐惧呢?只是有些天没理会他们、没听他们的声音,他们怎会变得如此贪婪和愤怒?愤怒到骂茉亚、烧自己的家、杀人——不,杀人,杀人…他们有杀人吧?有吧…可他们会杀多少人?他们为什么会杀人?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们真的是天性顽劣?他们真的是无药可救?而杀人就能拯救他们、教导他们——没错,没错的,可为何现在他们都不出声辩解了?他们刚刚又想说什么、又想告诉自己什么?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竹捂着头四处跑,却始终逃不开猩红的雨。血打在脸上、落在嘴中,让腿滑倒扑地,让口鼻呛入更多的血,让眼睛看见满地的肠子烂肉,让孩子想起家乡的碎肉和焦尸、想起失去半截身体的萨叔、想起在地面打挺的鱼塘老人、想起在博萨杀的人、想起抽掉肠的士兵痛苦的眼、想起方才所有人的哭喊辩解哀求,明白为何先前杀害他们时只会笑、只会怒了,“我不会流眼泪的…我不会哭的…我不会哭的…我不会做错的…我不会啊!” 没错的,竹坚信自己不会有错,因为茉亚支持他、认可他,因为茉亚—— 可为什么只有茉亚了?娜姐呢?娜姐说自己错了…葛阿姨说自己错了…小林更不理自己…祖老头也…不,自己不会错的,回去吧,回去问问谁?还能问谁?问茉亚吗?问小愁吗?不…还有阿尔,还有…还有法普顿!还有那些忠于自己的士兵。去吧,去问吧! 思想促使竹重回前行之地,可塔楼下不见任何人影。他小心地走入塔楼敲响每间房、推开每间门,仍然没找到任何人。 “小愁?你在吗?爸爸想找你说话…”他来到顶层推开女儿的房门,只见到地毯上的桌和桌上的纸笔,那未完成的功课旁是滩干涸的墨迹,没有点滴的温度。 竹看向天花板,慢慢走出过道走上楼道,抖着腿来到天台,终于看见一个未曾离开的人,泪涌出眼眶:“茉亚…” “朋友,怎么了?”她倚着天台的边沿伫立,似乎在望那低沉的月,并未回首。 竹抱紧她后放声哭泣:“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做错了…为什么,怎么大家、大家怎么都离开了?都不见了?” “哦,”茉亚拨开他无力的手,沉静的灰眸让那颗心颤抖,“因为你犯错了啊。” 止不住眼泪的竹坐倒在地:“我…我真的做错了吗?我、我…我不想这样的…我是、是太生气了…我是、是不知道他们也会、也会…” “嗯,是的啊,”茉亚没有蹲低身子给他拥抱,仅是用灰眸俯视那崩溃的无措,“你不会哭、不明哀怜,当然也不会明白别人的眼泪,不会知道他们有何种伤悲。” 竹抬高头继续着抽泣:“那、那、那我是真的错、错了?” “是啊,你当然错了。” “那我、我、我让他们活过来——” “没用的啊,他们会铭记你今夜的所作所为,即使在复生后笑脸相迎,心亦会永远憎恨、恐惧、忌惮、远离你。” “那我、我——” “找朋友道歉也没用啊,他们不会原谅你的。没人会原谅你的,你的弟弟不会、姐姐不会、母亲也不会。看吧,连小愁、阿尔和崇拜你的士兵都选择离开,如今只剩我在这里等你。” “茉亚,我、我…” “你啊,真是太笨了,”茉亚半跪着平视他,灰眸与唇挽起微微的狡黠,“倘若朝晟的元老当年和你一样笨、一样好骗、一样听话,恐怕我早已成功了。” 竹眨去迷蒙眼的泪水,缓缓摇头:“元…老?” “你的错很多,但归根结底是错信了我,朋友。”茉亚笑着起身,那头飘扬的灰发占据落月的轮廓。 (六十)日升 最熟悉的人眼中是不曾相识的陌生。竹看着这陌生的疏离,心里冒出无数的疑问,张开嘴却呼不出声音,不知该讲哪些话为好。 “真笨啊,”茉亚背靠天台的墙,无底的灰眸投以爱怜般的轻嘲,“至今你仍不明白啊,我曾说过,我的父亲是生而为敌的人类;我曾说过,我经历的岁月远非外貌显现的年轻;我曾说过太多真假参半的话…用你幼稚的心去甄别吧,相信即使迟钝如你,也能察觉那正确的答案。” 话语里的温柔是竹紧抓的救命稻草。孩子跟随这温柔的牵引翻过与她相处的每一刻,将点滴的记忆汇为明镜,反照模糊的真相:“你的、你的父亲是、是天武、帝皇吗?” 灰眸里的嘲讽更盛,让被凝视的孩子羞耻到蜷缩:“唉,你真的…太笨了啊,真是无药可救的笨蛋啊。梁人的无上天武、帝国的神圣帝皇怎能算是人类?祂是和你一样自私、贪婪的东西啊。但祂很聪明、非常非常聪明,所以啊,我们没有任何接近祂、玩弄祂的可能性,唯有退而求其次,去帮助朝晟的元老、帮助他消灭身为继承者的焱王,继而操控他、驾驭他,借他之手回归现实,毁掉这诞生错误的土地,可惜他将我们摆脱,让我们功败垂成,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你这种幼稚的觉醒者到来。” 摇头、竹只是摇头,更缩成团逃避她的目光:“我、我不懂…” 嘲讽仍在,罕少的温柔带上轻佻的逗弄,引无助的孩子偷偷看向眸里那琢磨不透的灰: “本源啊,是不应存在的谬误。合理的世界不该有超越法则的力量,不论本源、灵能还是奇迹,统统要清除。哦,我忘记你太笨了,应该说得更明白些。 你们的星球与亿万的世界都孕育在这辽阔的星空里,这大地上的生命本应走过石与铁的时代、走过火与钢的时代、走入现今这石油、电力与机械的时代,然后走向未来,探索更多的知识、创造更多的工具,成为符合法则规律的文明。但本源的出现给你们悖逆法则的机遇,更给你们中的佼佼者践踏规律的力量,譬如祂与你。你们是多可怕的东西啊,若有心娱乐,亿万的星辰都会是你们掌中的玩具;若有心为恶,无尽的生命都会灭亡在眨眼的刹那。明白吗?世界不容许本源的存在,自然不容许掌握本源的你们存在。 所以我的母亲、世人所称的巨龙降临,她与那些只知杀戮的工具在大地潜伏隐忍,守候毁灭本源的契机。可惜祂的诞生压倒星空里一切反抗的意志,让无尽的生命在沉默里逃向黑暗的尽头。而我的母亲与族人则被留在大地,被祂赋予智慧和自我却只能苟活在遗忘的领土,永世背负受难的阴影。 好在祂灭亡了。我的母亲谨记流淌在血液里的使命,寻找消灭本源的机会。终于,她遇见位青涩无知的继承者,与之结合并诞下我,继而领他前往遗忘之地寻找圣典,帮他觉醒更强的本源,再让他与贤者厮杀、最好是同归于尽。可惜他誓要化身新的帝皇来统合裂变的大地,终使得我的母亲与他反目,唯有重伤他拖延时日,将已无希望终结的使命传承与我。 回想我第一次的尝试,真是非常失败的反例啊。记得朝晟的元老吗?当年我习惯唤他的姓,称其为祖。祖是和你截然不相反的人,以冷漠的思想下藏着那颗热忱的心,而那热忱让他猜透我所求何为,更在寻得帝皇遗物后将我摆脱,去建立他梦幻的王国、一个由网紧连的坚不可摧的朝晟、一方生养你的故土…不幸啊…不幸中的万幸是有极多觉醒本源的人从朝晟那激进且稳固的环境里诞生,让我有第二次的机会去守候,终于守候到你这最合适、最完美的工具。” 竹撑着地跪起身,仰望的眼依旧是茫然的无措:“我?” 她扶住膝弯腰,漂荡的灰发拂拭着孩子的面颊,眸里的灰转为漩涡,将投来的注目吸入无法挣脱的深渊:“是啊,一个觉醒仅次于帝皇的本源且如纸张般易于勾勒的孩子当然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工具啊。只需要给你怀抱、让你感受温暖,你就会相信我的每一句话,随着我的指引去杀戮、去毁灭、去破坏这里的一切——” 孩子扑上前抱住她的腿,眼里满含泪水:“不、不是这样的,你、你明明说过要帮我…你也确实帮我…确实帮我了啊…” 茉亚挺直腰,以指轻点他的头,低瞥的眼像若隐若现的笔痕:“是啊,我教你掌控本源、教你借情绪保持自我,但我也教你去伤害朋友,教你去杀害那些无助的人,不是吗?” 竹在她的指尖下拼命摇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是他们背叛我…他们背叛我的,你说过的呀…” “我骗你的。” “不…” “我骗你的啊。” “不…” “看,你简直笨到可爱啊。想想你的娜姐、你的姐姐,想想她对你说的话。她不是告诉你,你切实错了吗?为什么你不相信她,还驳回她的好意、伤害她的心,让她远远离去呢?” “你、你说过、说过我没有错的呀…我的想法是对的呀,你接受了呀!” “我骗你的。” “不、不…不会的…” “想想葛瑞昂、你的葛阿姨、你心里的母亲,想想他对你的劝告,再想想你对他的回应——那是何等的侮辱与伤害啊。你还致使他最爱的人离他而去,让他永远都不会回来原谅你。” “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想想小林,想想你的弟弟,哦,他看得最明白,他清楚你是怎样糟糕的人,所以他厌恶你,早不肯与你见面、与你说话。他很聪明啊,能看出你是一个自私到毫不考虑后果的疯狂的孩子一个缺乏管教到只知索取爱的贪婪的婴儿。” “不、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自私不小气!我、我有听你的给他们——” “真笨啊。你的娜姐不是告诉过你,真正的关切不是那些礼物能换回来的吗?”茉亚撇过头看向死寂的城镇,那被飘散灰发遮挡的侧颜是孩子无法望见的朦胧,“看啊,这些人可曾真正关心你、爱护你?不,他们不会的。他们崇敬的是能够赐予珍宝的力量,而不是拥有力量的你。当你忘记赐予,他们就急不可耐地蜂拥而至,渴望继续向你索取,任谁替代把你替代都不会伤心,因为他们从没有过真正的尊重、从没有过真正的爱戴过你。” 竹呆滞地张口,混杂眼泪的鼻涕同唾液一起摔碎在地面:“为、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爱我的吗?我们、我们不是都有孩子了吗?” 茉亚解下披肩轻轻擦拭他的脏脸: “爱?呼呼…笨的可爱啊。我的年岁有多悠长?如果不是记得出生的日子、如果不是有着母亲的记忆,或许我自己也算不清楚。我应当比世上任何生物都更长寿吧,想来,我见过离开帝皇的大地分崩离析,我见过肢解的帝国在圣堂与禁军的合作下重建,我见过遗忘之地的凛冽风雪,我见过焱王奴役鞭笞他的子民,我见证过网的孕育,更见证继承者的毁灭和朝晟的崛起——那些你无法想象的风景,我全都目睹过、亲历过、见证过。一个这样的我、一个见过太多的我、一个饱尝时间洗礼的我,真的会爱上你这个幼稚、自私、愚蠢又自以为是的小孩子吗?看看吧,看看你的脸,看看你的身体,你早就不是能够任性的孩子了,而今你只是任意妄为的疯子、不,是毫无成长且只知索取的婴儿。” 当染脏的披肩落地,泪终不再流。颤抖的指在弯曲在缩紧,缩成拳、缩成颤抖的拳,连着颤抖的臂告诉那颗颤抖的心: 她并未讲错,自己也切实错了,大错特错。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不,没有…没可能有,绝不会有。正如她所说的,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亲人、没有故乡,没有人会关心自己、没有人会爱自己,如果有人记得自己,也只会在念完自己的名后唾骂、诅咒自己是不得好死的混账东西。该怎么办呢?跑吗?死吗?假如死了,就是违背萨叔的嘱托…假如不死,浑浑噩噩的自己又能有什么生存的方向…有什么活着的必要…有什么生存的意义了? 现在,茉亚向跪地的孩子伸出手,语出冰冷的温柔:“来吧,听我的话,听从我的指引吧。我不爱你,但我会陪伴你,陪你毁灭世上的一切、陪你毁灭所有的本源,而后我会陪你到时间的终焉,直到你的意识融入本源、随最后的本源归于沉寂、消散在终会到来的末日里。” 他松开拳,知道现在没有选择的权力,只剩唯一的路可行:“是的,我知道是你…是你…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啊!” 当压抑的怒火驱使本源运转时,痉挛的五指迅如雷霆,在刹那间穿出将灰与黑的身影染红的血雨。 “真漂亮啊,”探头钻入帐篷的法普顿看着熟睡的阿尔恍然失笑,“哥哥睡着的样子都好好看…” “你妈的…小鬼头,你望什么呢?”止住鼾声的炮兵猛然翻身揪住他,盯过少年尴尬的红脸又瞥向睡眼惺忪的阿尔,不由放声坏笑,“哈哈哈…我说,哎,小子,你不是跟那些人学坏了,想——” 少年急忙朝木精灵摆手辩解:“没、没有!我只是看看你们有没有睡着——” “省省吧,你小子啊…好爷爷,你把人好孩子都带歪了,罪过啊罪过,”炮兵放开他继续躺着打盹,“要折寿啊…” “胡说什么呢,”阿尔径直扇他一耳光,向少年讪笑致歉,“小法,这么晚还不睡吗?” “唉,睡不着啊,明明很累的…”法普顿挤进帐篷,在炮兵奚落的眼神中坐定,“但…好精神,怎么都…” “很正常,太累了反而不会疲乏,”说话间,阿尔感到腰际有轻弹的触感,低头看,原来是苏醒的愁拿手指在腰间拨弄,“小愁,要出去看看吗?” “好。” 很快,阿尔、法普顿、愁和还打着哈欠的炮兵钻出帐篷坐到路边,在渐明的晨光下眺望静谧的北方,各有所想。 “对了,跟你说个事…”炮兵咬紧牙看向阿尔,支吾半晌后一个劲赔笑,“那个…那个铁片…铭牌…我不小心丢了…信我,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 “你这个粗心的…算了,哎哎,”腰间的微痒消去阿尔恼火的抱怨,让他强忍笑意板起脸呵止愁,“小愁,不能这样捉弄人啊,乖,嗯?” 无事可做的少年则学着女孩轻戳木精灵的腰部,说起先前的约定:“哥哥,你长胖了…话说回来,天台上那四门大炮到底怎么用啊?” “哎,你怎么也…不对,我哪有胖啊…”阿尔捏向肚皮掐起层不显眼的赘肉,继而无奈地敲响少年的脑壳,“那些火炮啊…人手不够的话不可能启动的,光是炮弹都不好装填,需要起重机才行。” 少年吃痛捂头,转而捏起愁郁闷的小脸:“啊?那你们还修它?” “好玩啊,”炮兵将双手贴合又展开,“你想想,那钢铸的威猛玩意炸出去那么一爆,管它多结实的铁壳王八也会散成破烂零件飞满弹坑,拖回车厂都组不起来啦。” “是吗…想想都好帅啊…难怪统领会允许你们搞出那装饰用的东西…”凝望北方的少年若有所思,想开口调笑却瞧见不大和谐的景象,“如果…哎,看啊,那是什么?” 随他的声,所有人都留意到远方那生在光里的云。那朵相距甚远的云看着虽渺小,但假如在近距离观察,想必会折服于那直达天际的高,震撼于那涌入高空的破坏力。 “很好的火光,”立于城镇一角的葛瑞昂如此赞赏炮兵们精准的打击,“在天台堆放火炮弹药…真像小孩子才会做的蠢事。” 于阿尔一行人休息时抵达的军队已在此处设立火炮阵地,并炮击前行之地的塔楼,引爆堆积在天台的巨炮弹药,轰响冲破云霄的焰火,让塔楼方圆千百米都翻滚着呛鼻的浓烟。 待炮弹的铜壳齐整抛落,指挥进攻的士兵向葛瑞昂行礼报告:“长官,是否进行第二轮炮击?” 映入晨光的金色竖瞳眯得很紧:“退下待命吧。” 稍后,他拖着满载圣岩的拉箱离开阵地,以传送的奇迹召来远在格威兰的特罗伦元帅:“去,与我登上那塔楼。” 仍着睡袍的圣恩满脸的不情愿:“混血者,急着送死有什么用?” “拿起这本圣典,”葛瑞昂从衣袍中取出洋溢黑血的书籍扔给惊讶的特罗伦人,“随我前去。” “我可不晓得…”多方碾转的宝物在棕瞳里闪烁奇异的光辉,令拥有过它的圣恩愕然失色,“我感受到…不可能,圣典的力量——” “已然苏醒,”不多时,葛瑞昂已同他来到因爆炸而焦黑的塔楼下,亮出袖袍内藏着的另一本暗灰色圣典,“用你抗拒阻碍的本源接近他,等候我的指令。” “这就是朝晟人求助的态度?”感受融入体内的圣典送来的力量,圣恩呼出畅快的抱怨,“毫无诚意呀。” “走吧。”踏上楼梯的葛瑞昂如是说。 楼道间的回音森寒入骨,而这冷漠的音色让正欲拖延的人胆怯至极。圣恩只能跟住这黑袍金发的背影,在颤栗的不安中暗自咒骂:“自傲的家伙…一本虚无圣典…至多几柄圣器…不可能啊,他定然有更强的底牌…” 猜想已是多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忍受混血者的趾高气昂,拿宝贵的生命去冒险尝试、尝试接近已开始排斥一切的人、正在天台上懊悔的人。 时间稍稍往前,回到竹的臂贯穿茉亚心脏的一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随已红的灰发挪上染血的脸,在熟悉的面容间找寻那对淡然如故的眼眸,朝灰色的波澜勾起疤痕弯挑的笑容。可这瞬间如光拂尘,发泄的笑容更是僵硬,最终转为懊悔的不甘与痛哭。 因为倘使她真的死去,已失去一切的孩子会真正的一无所有:是的,该给她复原,等她道歉、等她认错、等她允诺会陪自己爱自己…别抛下自己、别抛下自己就好。 在他思考时,茉亚迎着穿透胸膛的手臂走向前,让血随破碎的心洒落干净,将孩子拥抱在怀里,贴在他的耳边吹出释然的气息:“朋友,谢谢。” “啊?”莫名的话终结竹的犹豫,却让他的思想陷入更混沌的境地,“为、为什么…” 忽然间,混乱的脑中有所预感,心脏跃动至沸腾,让孩子抓住那忽闪而过的可能性,对自己的问题给出有可能正确的答案:“你在骗我?” 话音方响,砸落天台的炮弹炸响,成吨堆放的弹药受其引爆,释放热浪与冲击,让竹不得不运转本源抵挡,头颅却痛苦至极。终于,他忍住痛仰天怒吼,以本源恢复本源,却发现如今已无法直接抹除这热量,唯有硬接其威力,在痛苦中补充本源又硬撼爆破,无尽地重复下去,直到炮弹炸尽方停。 浓烟滚滚,所幸他并无大碍,更抽出手臂抱着茉亚靠在天台边沿坐倒,哭喊着质问:“你刚刚是骗我的、是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她抬指拭去涌落如泉的泪水,笑得舒心:“看…我答应过你…你现在会哭,会…真的会感受伤悲了。” 甩动头的竹想拿袖子抹去眼泪和鼻涕,却是越抹越湿:“我不要不要不要…我、我、我好弱啊…我、我、我不能救你!我不能复原你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灰发擦走横流的涕泗,好让孩子看见她的笑容:“你变弱了啊…现在,你已无法逆转生死…尤其是我…我这种并非真正生命的东西…” “不不不不…都是我的错…我好笨、我好笨啊…我、我、我没想明白小愁只是去躲了…没、没想到你、你根本没可能伤我、伤害我…我、我、我…我好笨,我好笨…我好没用啊…” “别哭,朋友…你知道吗?我真的活了很久…很久很久…谢谢你帮我解脱,我不用忍受血脉的记忆…不用选择背叛…我可以走了…” “血?血脉?血…愁吗?你早告诉我啊!我和愁一样抽走你的血!为什么不说啊!” “我不想背叛啊,因为…本源真的是谬误…” “那你告诉我啊!” “我不想你迷失在本源里…” “你、我、我找小林、找葛阿姨…我找、找、找…我找谁啊!我不想啊!我不要啊!你别走、别抛下我一个人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啊…” “不,朋友…你是孩子,你有机会重新来过…”茉亚抚着他的脸颊,余音渐沉,“记住,你是孩子…讲出你的真心…跟着母亲的教导…就好了…” 竹感受到滑在脸旁的手指是冰冷的,哭得越发慌张:“我不我不我不!我要跟着你!你说什么我都做!” “那请你抱着我…再看一眼晨光吧…” 孩子立刻照做,托着她转向已升的朝阳。那金红的光稀释眼眸的灰,笑出迷离的幸福:“萨仑的日出真的很美…只有一轮朝阳的日出…同样动人…错误的本源…也有存在的道理啊…为何他们不明白…不明白啊…” “嗯,嗯…” 应声点头的孩子无话可讲,只等着她继续倾诉,可亲切的声音再未响起。当竹垂头看,发现她的皮肤爬满六边形的凹痕。凹痕闪过几缕幽暗的蓝光后,失去温度的身躯碎裂成冰晶,滑落在混凝土的地面,只留下一件镶钻的头饰和一席脏红的衣裙。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抱紧衣物与头饰,分明淋着温暖的阳光,却像沐浴冰雨般蜷缩,如初生的婴孩一样无助地哭泣。 “到了…”圣恩走上天台看到这动作古怪的男人,正想迈开腿向他靠近,却受到强烈的阻隔,步履维艰,“怎么可能…” 葛瑞昂指向竹:“用你的本源,去。” 借圣典之力,圣恩一步步抵近抽泣的男人,却感到无数利刃挥斩而来,融汇圣典的本源亦要消耗殆尽:“该死的!你可没说明会如此惊险!这阻力究竟是怎么回事?” “失控的本源在守护他,继续走。” 冰冷的声音敦促圣恩继续前进,终于在本源耗尽前踏到男人的身边,却探不到他有哭以外的反应:“呼…毁灭帝国的疯狗会是这般可笑的…啊?” 圣恩无法出声,因为葛瑞昂突现于他的身前,更穿破他的胸膛夺回杀戮圣典。当看到浮现而出的三本黑血、暗灰与棕绿色的书籍,头痛欲裂的特罗伦人可算明白混血者的为何底气充沛:“你——” “你的本源很好,我会守信释你自由。现在,你滚吧,”在无形利刃搅碎圣恩前,葛瑞昂将他送出天台扔回阵地,而后看向脚旁的竹,回应网那边的元老,“我来杀他了。” “好,听着,这便是他的本源——” 脑海里闪过的沧桑之音让混血者的长眉高扬又垂,自嘲般轻叹:“原来如此。” “去吧,将他的存在终结。”元老疲惫地催促。 葛瑞昂半跪着拍醒埋在悲苦里的竹:“在那之前,我有问题要他回答——”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竹侧抬头,透过眼泪见到金长卷发间的面容,“葛阿姨?葛阿姨…你、你来了!我错了!你帮帮我!帮帮我!交换伤势、我记得你能交换伤势对不对!你让我去死、让茉亚活着好不好!我求求你…你帮帮我…我求求你…求求你…” 混血者捏起地上那些破碎的冰晶,稍加施力后摇头:“抱歉,我不能做到——元老,她为何将圣典与圣器交付给你?你们之间分明有不能磨灭的仇恨。” “仇恨会给崇高的理想让步。去吧,告诉他本源的真名,让她的牺牲有意义。” “是吗…”葛瑞昂聆听着无助的啜泣,捋平长眉沉声发问,“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把我这个陌生的男人视为母亲?” “啊?”抽着鼻涕的竹流淌着泪,想了很久很久,想起茉亚的嘱咐、想起夜里的童话、想起当日的会面,说出当日看见他伸出的手时所想的东西,“因为葛阿姨你、你是第一个、我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第一个、第一个记得的、遇到的关心我的人…” 等候答案的混血者险些坐倒在地,而后瞧向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再度看到求着他讲童话时的了无掩饰的真切,懵然失声:“就因为这个?” “是、是的…”竹抱着她的衣裙与头饰继续哭泣,“是的…是的…” 葛瑞昂站起身望向破晓的太阳,慢慢收紧金色的竖瞳看回蜷缩在地上的竹,缓缓跪坐后将他拥至并不柔软的膝上,用轻盈的声安慰感伤:“哭吧,想哭就哭吧。孩子啊,在我的怀里哭诉吧,哭走悲痛、哭走哀愁,像初生的太阳驱散黑暗,将一切变好…一切都会变好…” 当竹趴进他怀里嚎啕大哭时,网将元老难以置信的责问传达:“为何?” “人人都有重来的机会,”阳光下,混血者轻拍着孩子的头,动作是那样柔缓平和,“正如当年您处死我的父亲,却宽恕了我,不是吗?” 良久,元老的嗓音释出怅然的松懈:“孩子,或许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葛瑞昂安抚着哭诉的孩子,渐渐合起疲倦的金色竖瞳:“您知道吗?若破土而出的笋浸入药水,它会保留笋的形态去膨大生长。哪怕它长至比天高,层层衣肉中的嫩芽仍是初诞的弱小。唯有植入沃土,让它的根深入土壤汲取营养,才能挣脱层层笋衣,生出坚韧笔挺的新芽,真正成长…蜕变… 重生为真正的竹。” (一)孩子 森林深处,抱着坚果的松鼠在绿荫铺盖的深草与灌木间跳跃,像是为拂动阔叶的童音指引方向,那声音是焦急与无奈的催促,让高枝上的鸟雀都侧首聆听: “姐姐,这里是猎区——很危险的,不要再闹了,我们快回去吧。” 当挡着声的阔叶缓缓掀起,一对夺目的宝石映衬在绿里,颜色仿如深海与晚阳,扑闪的光甚至让林木羞怯——是的,它们正是眼、用以探索的眼、属于这孩子的眼。 孩子的乌黑秀发挽结着精灵式的环形辫,而长发间的容颜是焦虑也藏不住的可爱可怜,眉眼更统合本应对立的柔与坚,让敢于贴近的小动物都猜不透孩童的性别,只能靠听觉辨别先前的声,继而判定这属于男孩的音。 当动物们失神时,却有倏忽的女音拉高男孩的视线:“嗯?笨蛋…我在这里、这里啦。” 看到趴树杈上女孩,男孩终是轻舒一口气,昂首仰目,露出掩在长发下的人类专有的耳廓:“姐姐,不要闹了。如果让叔叔阿姨知道,你会——” “笨蛋,不告诉他们就好了嘛,”气恼的竖瞳与扑棱的长耳证明女孩的种族是木精灵,“喔?赛尔,可不能出卖姐姐哦,记得吗?大人们都说过哦,你可是小孩子,你要听姐姐的话。” 名为赛尔的男孩闭眼摊手,慢步走向女孩爬着的大树,忽略藏在草丛里的危险:“可姐姐,前提是你不能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如果再不下来,我只能告诉叔叔阿姨——” 金属相撞的巨响不仅打断这劝告,更令男孩蹲低身捂住小腿。还在嘟嘴的女孩见状,慌忙扒紧树干滑落:“怎么、怎么了啊?你、不、不要吓唬姐姐啊…” 当她冲向男孩身旁,不由捂嘴惊颤,看见反射黑光的捕兽夹咬进弟弟的腿中。片刻的呆愣后,她抓住冰冷的钢夹试着将之分开,但无论娇小的手如何紧握,死咬的钢夹都没有分毫的撼动。当手掌握出红印,痛苦里的无措让压抑不住的眼泪随鼻涕流落:“呜呜…我、我错了…我、我喊爸爸妈妈…你没事、没事吧…你说句话、说句话…别吓我…别吓姐姐啊…” 在她打开网发出消息前,男孩忽然抓住她的肩膀:“姐姐?我没事,我没事…” “瞎说什么呢!夹子都都咬进腿里了!”女孩抹走鼻涕和眼泪,继续尝试掰开坚硬的捕兽夹,“这东西很可怕的!我看过、看过外村的那些人拿它咬断鹿的腿!你别动,等我喊爸爸妈妈——” 男孩摁住她颤抖的手,平静的声音里透着股窘迫:“姐姐,你看,我没有流血啊,只是钢夹崩断了…” “啊?”耷拉着鼻涕的女孩呆呆看向面色如常的弟弟,见他撕开碎掉的布料露出咬在钢夹里的小腿,发现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红痕,反是那捕兽夹碎掉几块尖齿,刚好卡住他的腿而已。 男孩揪下片花朵的绿叶捻去女孩的鼻涕,挪开女孩的手再轻轻地分开捕兽夹,将它搬走后背对着女孩侧颜微笑:“姐姐,这里很危险的,我背你回去吧。” 女孩拿袖口擦干眼泪,老实趴上那并不宽阔的脊背,贴在这矮去半头的弟弟身上嘟囔:“坏人…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草丛里…大人都是坏蛋…” “姐姐,是你不对哦?这里可不让我们进的,”男孩小心地穿行在阔叶与深草间,不时瞥向脚下的土地,生怕再次踩中陷阱,“其实不怪姐姐,是我太粗心了,不应该——” 可女孩小声打断他的抱歉:“不…是我不对。” “嗯?姐姐会认错了啊,”男孩笑着顶开猎区的铁网,走到安全的林地里将女孩放落,无瑕的眼瞳看得女孩有些失神,“那今天的事我就不告诉叔叔阿姨了。可是姐姐,千万不要再这样调皮冒险了,好吗?” 女孩别过通红的小脸,黑色的竖瞳在眼眶内滴溜乱转:“知道了…下次不会了…那个、谢谢…不、姐姐是想…嗯,问那个…赛尔,对、你脖子上冰冰凉的是什么、对,是的,是什么啊?” “妈妈给我的铭牌啊?”男孩勾起藏在黑色短袍下的挂饰,看看这张生黑的金属铁片,又看看忸怩的姐姐,不由挠头,“姐姐,我一直戴着的,你知道的啊?” 女孩咬牙跺脚,向林地中的小道蹦跳而去,却又停住步伐、面露疑色:“不对啊…我是想问——你怎么不怕捕兽夹的?你明明连灵能都不会哎…而且,刚刚给那东西咬住的时候你怎么还发呆啊?吓死我了都…你是在想什么?莫非…” “不、不,姐姐,只是…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自己没有受伤…”男孩赶忙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指向小道尽头的光晕,“该回家了,姐姐。再不回去的话,阿姨又会教训你玩过头了。” 女孩搭着他的肩膀,勾起坏坏的笑:“想绕开话题?有古怪哦。说嘛,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姐姐,快点告诉姐姐嘛。” “没什么…只是…我看到些东西…” “什么啊?哎呀,别躲躲闪闪的,简直比外村那些小姑娘还害羞哎,你可是男生啊!有什么就说嘛,真是的。” “我…我看到…看到黑色的建筑…” “黑色的建筑?” “是的,黑色的建筑,而且它们的屋顶好奇怪,不是尖的也不是方的,是…圆的,是像…像石桥一样的圆拱?” “啊?哪来这样的房子?我去瑟兰旅游的时候都没见过啊。会修这种黑不溜秋的东西的人一定是个不懂审美的怪胎啦。” “其实还好吧…而且我还看到金色的路…有很多人走在上面,他们拿着什么挥舞,然后、然后…然后变成红色的…水…不,是血…他们都变成血了?” 女孩困惑地驻足,伸手贴上他的额感受温度:“没发烧吧?” “啊?没有啊,怎么会…”哭笑不得的男孩拨开她的手,眯着眼走进道路外的那团明亮,而后缓缓睁大眼睛,用闪烁红蓝幽光的瞳扫过沿着穿行森林的村道修建的栋栋木屋,让视线定格在门前栽有桃树的二层木房前,“姐姐,你先回去吧,看…阿姨在树下坐着呢,看上去有点生气——” 女孩随他的目光瞧去,果然发现正在木质躺椅上半睁着眼抱肘歪躺的母亲,更看到那放在躺椅边的竹条,长长的耳朵吓得扑朔不停:“唔…坏事了,我、我先去跟妈妈说说话…待会儿要是…嗯,记得帮我求情啊,再不行就喊爸爸和小阿姨来…” 待男孩点头后,女孩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向家走去,没留意到男孩将铭牌托在掌心、没留意到男孩用指甲刮去铭牌上的黑锈、更没留意到男孩那些微的低语:“为什么你会在那条金色的道路上…为什么你被那些穿黑色长袍的人踩在脚下呢…为什么他们的皮肤是棕色的…为什么妈妈要我戴着你…今年是6012年,你刻着帝纪5903…你是件古董吗…还有这…这是想用瑟兰的音节表述梁语吗…乌?务?勿?屋?武?无?武…武?是武吗?所以妈妈才说我应该叫武…吗?” 男孩收起铭牌,思绪回到踩中捕兽夹的那一刻,记得那些画面是在钢夹被小腿崩碎时闪过,就那样快而慢、清晰又模糊,能看到那些街上的人却见不到那些人的脸——他们是没有样貌和声音的黑与棕,是扭曲在金色上的波浪,更是散为血红的墨水。 “呜,妈妈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啦…” 悲凄的求饶声让男孩收起琢磨的心思、跑去为正被打手心的姐姐求情:“艾尔雅阿姨,姐姐是贪玩了些,但她在回来的路上认错了,而且跟我保证过下次绝不会了,请原谅她、相信她吧。” “自己胡闹也就罢了,还带着你瞎跑…”艾尔雅扔去竹条转向男孩,竖瞳里的严厉让溺爱遮盖,“赛尔,千万别跟她学坏了。快进屋吧,今天是你妈妈主厨,说是要给你准备份惊喜哦。” 赛尔点点头,护着气鼓鼓的姐姐随阿姨走进木屋,又在关门前跑出来在门上挂好刻有“文德尔之家”字样的木牌才重新进屋,就坐待餐。 “今天艾丽莎坚持主厨,我只能帮忙做些小菜,”亲和的声让赛尔的目光转向正在解下围裙走出厨房的高挑木精灵,看向那尖翘耳尖,好奇村里最会烹饪的木精灵、自己的叔叔穆法会怎样给自己那不通厨艺的母亲打下手,又见他探出身摸向自己与姐姐的脑袋,让那开心且充实的笑容捂得心暖,“小外甥,别害怕,你妈妈学的是很简单的菜、你最喜欢的烩牛肉,不会出问题的。好啦,要开饭咯?” 当电饭煲的提示铃响起,赛尔已看见拖着餐碟的母亲兴奋地冲出厨房,将备好的素菜逐一呈上,知道这些都是穆法叔叔的杰作,更在阿姨和母亲的催促下率先开动碗筷。 男孩最喜欢那盘精美的凉菜,记得这道菜需要将从冰箱里取出的瓜切丝并盘绕成漂亮的鸟蛋形状,还要淋上同样冰镇过的浅棕色甜汤,因此入口是绝对的清甜与冰爽,更在穆法的提醒后牢记不这道菜务必尽快食用——若放置的时间太久,它会失去最诱人的爽脆与冰凉。 当然,男孩知道今日的主菜是那道烩牛肉,并听着母亲自豪的讲述牢记制作它的方法,晓得要用捏碎的番茄调好汤汁,并在出锅前淋些明油,因此看着格外红浓漂亮。当微肥的牛肉入口,恰到好处的奶香证明它们是用少许黄油炒过,更遑论久煲后入味的酸、甜与鲜,再加之那软糯的口感,这就是身为人类的男孩会喜爱的荤菜。因为木精灵不爱食肉,这道菜基本都送入男孩的口中,而他更像是没有饱腹感,仿佛不介意永远吃下去。 “我饱了。姐姐,别玩了啊…妈妈,我想去看看书。” “哎?好吧,早点回来呀…晚上有要紧的事告诉你哦。” 男孩挣脱捏着他脸蛋的姐姐,同母亲道别后往外村跑去。那里是位于森林之外的人类聚集的村镇,有着内村缺少的店铺与公共设施,能够让男孩在读书的同时贪嘴一番:“阿姨,两个大包子。” 男孩踮着脚扒在包子铺的窗口,那灵动的眼睛逗得老板直笑,更让老板娘揭开冒气的蒸笼:“阿武,又准备去看书了?哎呀,我家的孩子要有你一半好学…不提他不提他,来,刚出笼的,小心烫啊。” “谢谢阿姨,”被人们唤作阿武的男孩讲着流利的梁语,一路小跑着来到对街的公共图书馆,在嚼完包子后行走在书架之间,视线随轻快的步伐左右摇摆,最终停在盛放人物传记的专柜,“嗯?《赵无秋——一个伟大的人》,唔…看看吧。” 可即使踮起脚,阿武仍然够不到这本书。还好站在一旁的大人伸出援手,在接受诚挚的道谢后会心一笑,目送他找好座位读书。 阿武翻开书,让扉页的寄语映入眼帘:“他生在朝晟之林海,家门前是一丛忘不了的竹林。他曾是最不懂事的孩子,常爱上树掏鸟或是下河捉鱼,本应与西方的帝国无缘。可在他十二岁的那年,帝国掀开所谓的‘圣战’,不仅入侵精灵的国度瑟兰,更在攻势受阻后让战争的阴霾渐笼向东,把无法停止的钢铁洪流转向博萨公国,攻入朝晟,毁去他的家、改变他的命,永远改变他命运的轨迹……” 在书页翻合的沙沙声里,阿武沉浸于百年前那位传奇前行者的故事,知道能以一人之力匹敌万马千军的他去过很多地方,譬如和朝晟一样尚黑的帝国…远在西方的帝国…有圆拱建筑的帝国。 而往返书海的时间是短暂的漫长,当揉着眼的阿武打着哈欠看向窗外时,空气中已无醒目的日光,只有清冷的月悬在天上,空荡荡的图书馆内,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等把借来的图书放到书架的低层后,阿武知道是时候回家了:“帝国吗…我看到的会是帝国的首都吗…嗯?” 走出图书馆的男孩瞧向对街的包子铺,却没看到熟悉的粉刷建筑,而是倒塌的砖墙与烧着的木房,那火烧得很旺、旺到裹挟燃烧街道的炙热扑在他的脸上,那是灼伤的热、痛苦的热、死亡的热…灰飞烟灭的热。 好热,但不该的、不应该这样的。 阿武想起偷拿叔叔烧肉的喷枪对手猛烤的经历,那是不会痛的温暖、让疑难更迷惑的温暖… 不会感受痛的温暖。 闭目摇头再睁眼,男孩又见到熟悉的店铺熟悉的街,觉得那是自己在晃神、是读书太多产生的无端幻想。当男孩回身,却看见一只贯透胸膛的臂膀,莫名知晓那是针扎的痛、是想流泪的苦,便擦去泪花抬起头,却见位面上带疤的男人托举灰色的倩影哭泣,那灰色的眸里容纳着晨光,而黎明下的城镇却是硝烟与焦土,仿佛夕阳下的无边悲凄。 不知为何,阿武滴着泪挥出拳,让破空的风撞开图书馆的塑料门帘,险些嚎翻木架上的书籍。 “啊?我…”擦去眼泪的男孩连忙冲入图书馆,确信没有书籍散落后才向家赶去,再不敢想方才那些古怪的事情。 轻轻推开家门后,男孩没去打扰熟睡的叔叔阿姨,仅仅是以与幼弱的身躯不符的力量小心抱起在沙发上流口水的母亲,将其抱回卧室并在双层床的下铺放稳,替她盖上薄被后爬到属于自己的上铺睡觉,在母亲嘀咕的梦话里沉入无光的暗:“上学…上学啦…赛尔…要上学了…唔…要上学…上学…” 黑暗里有缕光,那是火在燃烧。而烧成灰的血上则踏过一套套黑色的钢甲,那些钢甲又喷泄着火花,震散黑袍里掩藏的棕色面孔。有一具钢甲在前进中怒喝并摔倒,将一片小小的金属掉落在地上。 而后是涌达天际的烟火,是烟火下的懊悔与无助,是碎在冰晶里的女人,还有远比姐姐哭得更真切的男人,最后是如母亲般的金色身影。他们好像搅动的油彩,融合为沧澜的漩涡,最终将漆黑的世界盖过。 (二)视界 这黑暗太沉,沉到男孩不愿继续没入油腻的斑斓,而是想在苏醒后喝杯水舒缓紧张。 于是男孩扒着扶梯下床,却听不到踩响木梯的吱呀,手和脚也触不到熟悉的冰凉,便看向举着的手与踩着地板的足,可眼前却只有卧室的轮廓,仿佛一觉醒来后身体化成了透明的薄雾,但细细感受便明白这是没有知觉的沉重…正在坠落的沉重。 想发声的男孩忽然僵回床上,视线里满是微明的天花板。而天花板又迅速缩小,让整间卧室笼罩在这视线下,看到沉睡的自己、看到熟睡的妈妈、看到自己的家、看到家所在的村庄、看到藏着村庄的林海—— 依然僵硬又沉重的身体想拉回视线,却只能任由视野越飘越高,在心跳的刹那将一切尽收眼底,又忽然飞坠而落,在惊悸中跌入围墙后的水泥大路,瞧见路两旁是红跑道与绿茵场,看见路的尽头是方正的大楼,发现大楼的正外墙镶有四个模糊的红字,便开始聚焦目光好让它们清晰可见—— “赛尔,醒了吗?” 男孩让轻柔的声音唤回村落唤回家,坠在床铺上猛地睁眼翻身,看见那对从床沿的护栏上探出的竖瞳:“妈妈?呼…怎么了?” “做噩梦了吗?”木精灵抓着护栏翻到上铺,将仍在喘息的孩子抱进怀里,“看,脊背都湿透了。别怕,乖,不害怕啊…” 平复呼吸的男孩轻轻拨开她的臂膀,抽出枕旁的纸巾擦去额头的汗珠,瞥向床对面的挂钟:“呃,妈妈,我没事…今天起床这么早吗?平时你要睡到九点吧…” “怎么会呢!妈妈可没有那么…嗯,好吧,偶尔也会勤快的啦,”撇过头的木精灵笑颜窘迫,轻挠着的脸颊更是泛红,“不说这些了,赛尔啊,今天妈妈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哦。” 男孩揉醒眼,眨巴着疲倦的泪花:“什么事啊?” “就是…其实今天是开学日,你要去…学校了…” “学校?” 直到在家人的鼓舞中背好书包走到校门前,嘴角抽搐的男孩才明白为何昨晚母亲会叮嘱自己早些回家了。 男孩在深呼吸后鼓足勇气踏入校门,却又是惊愕到驻足不前,因为左手边的跑道与右手边的操场还有那正面的大楼都是梦里的景,如今楼上的四枚红字一目了然——丽城中学。此时的男孩已无心去想为何年幼的自己会被送入中学,只是飘忽着向前迈步,走过那些同样背着书包的少年、走过那些惊讶的眼神,在教室正中的第一排入座并放空双眸发呆。 “小妹妹,你是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嗯,这发型…”晃动的纤指令男孩回过神轻眨眼,发现面前半撑着书桌俯身的短发少女,从利落的短袖和笑开的白牙里看到活泼的精神气,更让不加拘束的嗓音唬得呆愣,任她的手指揉捏过脸颊去拨开长发,“还是…普老师的女儿?这?不对啊,你的耳朵可不长啊?真可爱,让姐姐再摸摸…嘿嘿…” “那个,我…” “嘿嘿,软软弹弹的小脸蛋…嘛,小妹妹,告诉姐姐,你是不是老师、嗯,普老师的女儿啊?” “那个…我是…” “嘿嘿,”少女忽然凑过身对着男孩额间的发丝猛吸几口气,还从裤袋里抓出包着塑料纸的糖果,“好香啊…小妹妹,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姐姐给你糖吃哦。” 男孩忙摆手谢绝:“那个,我叫武…可以叫我小武…” “武?这是男孩的名啊?还是单字?哈,老普这都不懂,还好意思教梁文啊…” “我就是男生啊,我是来上学的,我不认识…” “男生?”止住声的少女双眸灵动,困惑的目光随紧贴而来的面庞仔细掠过男孩五官的每处,忽然伸出手捧住男孩的脸蛋,使劲地狠嗅又磨蹭,“哈呼,嘶——小弟弟实在太可爱了!让姐姐亲一口好不好?来——” “李依依,你发什么神经?”后仰躲闪的小武看到,在少女真的嘟着嘴压上来时,一位身高体健的少年抓住肩将她扯开,“小朋友,别给她吓到了,她这人就这样,成天没个正形的。你是和大人走散了?要去找老师广播吗?很快——” “三刀,你个傻子!看他的头发就知道是老普的娃!”叫李依依的少女侧靠身子撞退少年,继续轻掐男孩的脸颊,“不对,刚刚你说什么来着?来上学?” 清脆的铃声打响,教室里正渐围聚的学生们赶忙回到各自的座位,小武则整理仪容,回首看最后排那仍在挥手坏笑的少女和高举着课本还猛戳封面示意的少年,感叹丽城的哥哥姐姐们未免太过热情。 “好的,那么同学们,”一声混杂晨光的亲切问候推开了教室的门,身批暗绿长袍的木精推着黑框眼镜走上讲台,那对留意着男孩的竖瞳眯得紧窄,“很高兴能在第二个学年最先为大家开讲,而今天更有位新的同学来到我们的班级——来自林海绿松村的小武,有兴趣自我介绍吗?” 小武赶忙推开椅子起身后转,鼓足气倾吐藏在肚子里的话:“大家好,很高兴认识大家、认识各位哥哥姐姐。我叫做武,村里的人都喊我阿武,大家可以喊我小武。我喜欢小动物、会种些蔬菜、能在厨房帮忙…还有我是男生,是男生,男生。” “好,小武同学,可以坐下了,今早的课程是梁文与历史,都由我讲解,”老师扶正眼镜,滑开黑板点亮白色的荧幕,在男孩好奇的目光中抿嘴微笑,“是投影仪,当它是类似电视的东西就好。另外,下课跟我去趟办公室吧,时间太赶,还有些事没和你交待。” 小武连连点头:“谢谢老师。” “那我们开始吧。” 亲和的声在坐有四十名学生的教室里回荡,让小武的注意力在屏幕与课本间来回迁跃,叫写着笔记的小手不时轻戳下巴,令男孩觉得中学的课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深困难。 不多时,下课的铃声催促小武跟着老师进入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小心坐在办公桌旁的木椅上,看整理好资料的老师轻笑着倒上两杯热茶:“不用紧张。小武,这是你妈妈想的名字?很合适,当年我也该准备一个梁人式的…说远了,我的名是普莱沙,这里的孩子爱叫我普老师或是…哼,老普。话说回来啊,小武,感觉怎么样?入学的第一天还习惯吗?” 男孩端起纸杯并点点头:“还好啊,哥哥姐姐都很热心,老师你的课也能听懂。” “出乎意料啊,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对学习的生活有些排斥,甚至会赖在校门口抱着爸妈不走…你倒是乖巧,和艾丽莎讲得一样啊。” “老师知道妈妈的名?老师认识妈妈?” “何止认识,我和你妈妈可是大学就结识的好友啊。当时啊,我们约好毕业后回丽城工作,谁知道她去博萨旅游后非要回老家开垦果园,我就只能一个人待在这里咯,后来才晓得…哎,说正事、说正事。小武啊,你也知道绿松村离城里很远,往返需要两个多小时,再加上你妈妈没法抛下果园的工作,所以呢…上学的日子你就需要住宿了。生活上的事不用操心哦,因为学校安排了一位学长与你同住,她会好生照顾你的。啊,看时间是快要上课了,跟老师回去吧?” 男孩握住老师伸出的手,跟着他在铃声中走回教室,在落座时被轻轻褥了把脑袋,招得同学们笑成一片。等上午的课程全部结束,男孩好不容易在先前的少年与少女的帮助下钻出同学们热切的包围,更被二人领至教学楼后方去认清食堂与宿舍的方位,在道谢后又被少女捧着脸猛吸:“好可爱啊,小武,想出去就和李姐姐说,周围好吃好玩的地儿我可都一清二楚,来…让我再揉揉、再捏两把…” “行了,看你这流口水的臭样,像个没轻重的傻瓜。别耽误人家午休,下午还有课呢,”少年将恋恋不舍的少女拽开,边走边喊,“我是刘刕、三刀刕,她是李依依,我堂妹。有不懂的尽管问啊,哥哥肯定知无不言。另外,通讯申请通过下,赶快去吃饭吧,下午见。” “刘哥哥、李姐姐再见,”待他们走远,小武甩甩头走进食堂打饭,却被排队的学生推到最前面就餐,在众多好奇的目光下茫然啃着鸡腿轻声嘀咕,“大家都好热心啊,不过都是梁人,见不到…嗯?不对,我也是梁人,我也是啊。” 男孩擦净嘴,抚着自己的黑发,在离开食堂前对着落地玻璃窗内的倒影打量片刻,确信五官除去瞳色外完全符合梁人的相貌,而后在网里查看老师发送的信息,来到早已安排好的宿舍。 推开门,装修简洁的双人间走入男孩的视线。两箱储物柜的更前方是两张宽大的书架床,再往前是拉起窗帘的阳台,隐约可以瞥见打理整齐的洗漱台,还有摆放在上面的粉色瓷杯与牙刷,却看不到舍友人在哪。 “在厕所吗?”男孩放好书包,将暂时用不着的课本码上书架,“你好,有人在吗?” “这里。” 清冷的音色引男孩抬头,发现正在高高的床铺上坐直腰身的金发少女,让那双淡漠的金色竖瞳盯得失声讲出瑟兰语:“精灵?” “金精灵,艾斯特·蒂利科特。”少女趴在床沿的置物桌上继续盯着他。 慌张的男孩挺起胸膛,尽力不去结巴:“木…梁人,赛睿斯·文德尔。大家叫我赛尔或者…武。” “文德尔,木精灵的姓氏。你是梁人,是虹膜异色的人类,姓名与着装属于木精灵式。”未曾眨过眼的女孩一味地叙述,语气平静到让赛尔紧张。 “我…” “休息吧。会爬梯子吗?如果不会,我来抱你。” “呃,艾斯特姐姐,我会的…” “害怕一个人睡觉吗?如果害怕,我陪你休息。” “不、不、不害怕的。” “那午休。” 爬上床铺后,赛尔裹好薄棉被,在昏暗的光影中看到对铺的金精灵重新躺好,小声用梁语问:“那个,艾斯特姐姐,你有梁人式的称呼吗?” “大家叫我小艾。”即使用梁语回答,少女的声音依然清冷。 “那…小艾、不,艾姐姐,不好意思打扰你…可以告诉我最近的医院在哪吗?” “可以。我申请通讯,请通过,武、小武。” “谢、谢谢。” “先休息,吧。下午告诉你。” “好、好的。” 钻在被窝里的男孩关闭网,仍然消不去对这位首次碰面的少女的好奇,无声自问: 金精灵,梁人该叫他们金精吧?艾姐姐看上去冷冰冰的,说起话来倒是很热心,只是语气平淡了些。对了,姐姐不是去过瑟兰吗?她说过那是精灵的本土,有好多金发的冷脸家伙…是指金精吗?原来姐姐没骗人啊…如果只看外表的话…确实挺冷淡的…唔,休息吧,下午的课…还长着呢… 浸入梦乡的孩子又沉在黑暗里。 黑暗里,有白色的线在勾勒,越描越清晰,最后画成一株株围成层层圆环的黑白树木。棕与绿的墨水开始渗透,让诡异的森林有了颜色、不,树木的伟岸已非森林可以形容,它们是城、是落于高峰且直达天际的木之城。 又来了,又是摸不见触不着的隐约,唯有闻音睹光,去在树木间漂荡,去穿过粗长的纤维,进入最中央的那株巨木,有好多金色的身影在忙碌、更说着腔调不同于母亲的瑟兰语,却是与方才认识的艾姐姐有些相像。这里是瑟兰吗?是瑟兰的哪处?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简直就像昨晚那样…这些风景、这些人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飘啊,继续飘,飘入巨木高处那间最明亮的房,有笔落纸面的莎莎,是谁在写东西?靠近些、靠近些…嗯?好长的金色卷发和眉毛啊,还有显眼的竖瞳…是金精吗?不是啊,耳朵不是,耳朵是微尖却不长的,和艾姐姐不一样…他是…他抬头了?他看见、看见自己了?是、是发现自己了吗?怎么—— “呼、哈、哈、呼…呼…呼——”男孩猛然翻身,汗如雨下,刚想撑着身子继续喘气,却发现床垫湿出片水渍,不禁愕然,“怎么会…到底是…他、他看见…不是,我…” 阳光随窗帘开合的声照上男孩的床,让狂跳的心平复不少。拉开窗帘的少女则漱好口套上白色的外衣,轻声提醒:“还有二十分钟,起床。” “谢谢艾姐姐…”小武伸手抹去汗水,晃晃头爬下床去换自己的衣物,“放学后就去吧…太奇怪了。” “奇怪…”黑夜里的晨曦城,权之木中央的办公室内,伸腰前探的葛瑞昂坐回扶椅继续批阅堆叠的文件,“有人共享视野?不,没有提示…” “尊敬的大使,”抱着一沓文书的女性金精灵慌张走进办公室,“这些是刚传达的文件——” “太多了,你代我批阅。”头也未抬的葛瑞昂如此回复。 “可是,先生,有些很重要的请示,”这位女士赶忙摞好文件,喘着气努力解释,“比如要在晨曦外郊建设的新工厂…还有,去年游客的统计报表…还有,还有展出先祖武装的日期——” “我并非王室的保姆,”当金色的长眉微微上挑,葛瑞昂的语气已有些变化,“而是朝晟的大使,驻瑟兰的外交官。” “好、好的,先生,我、我明白,我立刻告诫他们别再拿这些琐事打扰您…”女士连连鞠躬道歉,收拾起刚整理好的文书,“这张…反同性恋的游行申请?这怎么混…” “这一项通过,”葛瑞昂忽然停笔,皱着眉头嘱咐,“下去吧。” “是,先生。” (三)错觉 放学后,难以脱身的孩子又被捆在李依依的臂弯里遭受揉搓,幸运的是班里其他女生拗不过这位野蛮的少女,并没有来逗弄无奈的男孩,让他的耳朵暂时只受一人烦扰:“来嘛,去姐姐家玩嘛,布娃娃、积木、玩具枪,甭管你喜欢什么,姐姐我都能给你翻出来,嘿嘿…” “呃,李姐姐,一会儿我要去…”小武尽力规避那碰过脸颊的鼻息,强挽的笑分外尴尬。 可少女仍旧不肯放他自由,嗅得愈发紧凑:“要去哪?姐姐陪着你嘛,嗯…嘶呼,好好闻啊,走,是要去哪里?姐姐带你打车好不好?” 最终还是收拾好书包的刘刕扯走少女帮他脱身:“松手!回去写作业了!看你笑得像个傻逑一样,是心理变态了?也亏小武脾气好!小武,我们先走了,放心,回去我就收拾她!” “呃…哥哥姐姐再见…”男孩逃也似的冲出教室,将书包放回宿舍后跟着网里的指示到车站等候公车,记住医院所在的站台后诚心谢过,“谢谢艾姐姐。” “不客气。”少女的声在网里回响。 光穿过行道树的冠叶渗入车窗,让男孩眼里的宝石迷离四散。随着那些古怪景象的出现,一些奇怪的事情蹿入这懵懂的脑中,令不愿给家人添忧的他选择求助于医生,去看看有无缓解症状的办法。 很快,男孩寻着指示牌来到预约的窗口,踮起脚露出小脑袋,使劲朝窗口内摆手:“阿姨好,我想预约…” 正在工作的女士好容易才看到他的身影,愕然失笑:“嗯?小朋友,你的家长呢?” “妈妈有事不在,我一个人来的。” “好吧…会写字吗?来,填好你要预约的诊室…嗯,真聪明。喏,小朋友,拿好票号哦,等播音念到你的名字就过去哦。” “谢谢阿姨。” “这么小的孩子…心理诊室?不是和家长闹别扭吧…”待男孩看着单票走远,女士叹着气坐回位置上,“也罢,反正没几个病人…就当锻炼锻炼这小家伙。” 小武从惊疑的大人之间穿过,搭上电梯去到高层拐角的诊室等候,在播音唤到自己的票号时推门进入,在医生困惑的目光中小心关起门,解释来意后乖巧坐好,让年轻的大夫直挠头。 简单的问话与记录后,男孩摇摇头,稚嫩的声音随着回忆的进展走向苦闷的迷茫: “很怪,真的很奇怪…叔叔,我记得很清楚的,我最喜欢去的那家包子铺分明是在图书馆正对面靠右手开着的,一直是一位有白头发的叔叔和面擀皮、一位微胖的阿姨包馅上笼,而且他们认识我,能叫出我的名字…但我、我总是看到、不是、是记得、记得两年前,一年前还是三年前,那里没有房子,全是露天的铺位,他们是摆着小摊蒸包子,在好多卖菜的叔叔阿姨前蒸包子…可这不对啊,这不应该的,我从小就爱往他们那里去,他们一直是在自家的房子里做包子的…那里也没有露天的铺位,根本没有。我还问过妈妈、问过叔叔阿姨,他们告诉我那里曾经是露天的菜市场,可那是在我、我出生前好些年的事了…可我记得很清楚,真的清楚,明明和记忆里不一样啊,但我、我好像看到了…就像是、像是两张画重叠了…是的,我记得…我不知道…” 医生扶正镜框,神色略显严肃:“小朋友,你有和爸爸妈妈说过这些?” “没有。” “小朋友,跟叔叔说实话,你真的没有撒谎?” “没有,叔叔,我没有撒谎。” “嗯…小朋友,你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感觉或者经历?” “当然有!像中午还有昨晚…” 等男孩倾吐完睡梦里的见闻,滚圆的汗水挥落已在脚下挥落一片。医生稍加思索,敲击着键盘耐心地安抚他的慌张: “小朋友,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的记忆类似于一本相册、一本画册,就像只有插图的课本,能明白吗?但这本书是拆散的,只是一张张摞起来的纸。当我们回忆的时候,就相当于从中抽出一张,有时候我们就会拿错。而在放回它的时候,我们也有可能放错,能明白吗?” “唔…我明白了。” “你说的那些梦,其实很有可能是你曾经看到过、听到过但又忘掉的事情。具体来说,就像那本散开的书,当那些纸张打散乱排后,再连起来看的话就可能组成一个新的故事,明白吗?小朋友,你不用害怕,从你刚才的那些讲述来看,你的记忆力并没有衰退,叔叔可以确定你并没有患病,只是太累、太紧张,可能是你平时读太多书了,要适当休息、缓解疲劳,知道吗?” “那…叔叔,我、我不用吃、吃药吗?” “小朋友,当然不用的。多休息休息、多放松放松,不要太沉迷学习了。如果在一个周的调节后这种症状还是没有减退的话,记得让爸爸妈妈带你来,我们再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好吗?” “嗯,谢谢叔叔,谢谢!” 男孩喝着医生递来的水离开诊室,坐上公车后揉起发胀的脑袋,相信大夫讲的没错,确信那些梦是疲累的妄想,觉得在这思维活跃的年纪胡思乱想很合乎情理。 “奇怪…这孩子的信息…无权查看?这怎么联系他的家长?”在小武返回校园生活的路上,医生却关闭电脑,转而对着网里传来的信息走神,“这是怎么回事?他的情况明明很严重啊…这?!” 医生的沉默让男孩得以继续平静的生活,如常被班里的女生们摆弄,又如常被男生们解救。每天回宿舍听少女冷淡却细致的辅导,在每次测验中拿到最好的成绩,在周末回家时被母亲高高举起,被姐姐捏脸、被叔叔阿姨夸赞,再没梦到过那些恍惚的画面。 时间就这样过去,又是学年前最后的周末,沉睡的男孩没有回家,而是在宿舍里等待后天的考试。当窗帘被少女掀开时,早晨的铃声与阳光戳醒香甜睡颜,让个子拔高不少的男孩打着哈欠起身,想起昨天和朋友们约好去市中心的广场玩,赶忙下床洗漱。 可少女拉住他,强行按他在洗漱台前坐好,替他绑好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在他的苦笑中晃着头拨弄如墨的秀发:“艾姐姐,为什么又是这种…女生的辫子啊…” “可爱,好看,”少女将下巴搭上男孩的头顶,拿金色的竖瞳瞧定镜子里那红蓝的双眸,让男孩乖乖接受这好意,“第三十一款发型,成功。小武,我们出发。” 无需多言,男孩随少女乘车到达市中心的广场,见到那熟悉的方尖碑样的对称高塔以及高塔上那播报新闻的巨幕彩屏。得益于清闲的周末,高塔下那些提供饮食娱乐的商铺满是人流,让个头显矮的男孩看不清方向,只能跟着少年少女的步伐在大人之间挤着身穿行。 与忙着拉刘刕打靶玩游戏的李依依不同,喝着冰饮的小武跟小艾正仰望巨幕且听那洪亮的广播。 “晨曦的新工业区落成典礼于葛瑞昂大使的主持下顺利完成…瑟兰的议会衷心感谢朝晟提供的帮助…后续会有…旅居格威兰的学者林思行将于近日归国…据报导,他从事的研究有重大突破…” “你们俩啊,出来也不乐呵乐呵,别真学成呆瓜了,”甩开堂妹的刘刕拿着冰水跑来,扭开瓶盖一饮而尽,冲走夏日的酷热,“啊?艾姐,你别瞅我,我是说小武、小武。小武,听哥哥的啦,大好的年纪就该找乐子,是不是啊?” “不准教坏小武。”金色的竖瞳瞥来又转走。 男孩连忙赔笑:“呃,刘哥哥,艾姐姐是想说…那个,我们还是看新闻、看新闻吧。” 少年倒不恼火,只是扔去水瓶扶额拧腰:“别操心啦,哥哥又不是不懂艾学姐的意思…嗯,话说这是在放什么?哦,晨曦城啊,我去过。小武啊,听哥哥说,有机会可要到那里走一趟,那儿的树是真的通天啊…哈,对了,还能看见和你艾姐姐一样的冷脸小可爱啊,哈哈哈。” 巨幕里的晨曦高耸入云,镜头下的巨木足以遮天,让俯视这棕绿之木城的男孩忽然失神,在棕绿间看到那些仰望的生命,看到震撼与崇拜、看到惊恐与绝望,却不知他们缘何如此。 又是幻觉吗…好久未见了。 甩醒神的小武想继续听新闻,注意力却给少年的感叹吸引过去:“连岁月都无法带走的奇迹啊…真的壮观,那什么帝皇…如果是真的,真不晓得会是个什么玩意…” “帝皇?” 男孩刚眨起好奇的眼睛,少女的声已飘入他的耳中:“神圣帝皇,中洲人、格威兰人、博萨人、瑟兰精灵信奉的神明。” “啊?你俩不信的吗?”少年抠着后脑勺摇头晃脑,“你俩不都是…嗯,长在…嗯,怎么,你们爸妈、呃呸呸呸,叔叔阿姨他们也不信?” “不信。”二人的回答出奇统一。 “好,当我没说,”少年擦去汗,打着哈欠坐到男孩身边,看向与他种族不同的少女,“刚才说中洲…嗯,过去的帝国啊。那里不是有伟大又可怕的某人坐镇吗?是叫…前行之地来着,我记得。还什么前行者…玄乎的叫法,管他的。小武、艾姐,你们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前行者,而到那时,我就去看看伟大的无秋先生是不是真如书里说的那样长有百八十个脑袋。” “没有这种傻书。”少女的竖瞳又瞥来,只是今次有些无可奈何。 小武倒是想起两年前读过的那本传记,小声嘟囔:“前行之地…帝国?我记得…嗯,是的,那本书有写过,说战争英雄…赵无秋…在帝国的首都圣城还是圣都附近设立的军事组织?应该是吧…” 可叼着冰棍回来的李依依甩起塑料袋中断他的思绪:“在聊什么梦话呢,来,分了吧!今天我请客,小武,来,多吃两根解暑呀。你,三刀,拿一根冻冻猪脑就行。” 男孩的思绪随啃在口中的冰冷飘散为一片白茫,白茫的颜色渐为深黄,深黄的沙上走着掩在斗篷里的人。那人叼着黄铜烟斗,左手引火,右手握着黑冷的钢刺,脸上是斜贯的疤。 “唔…”小武拍拍头,专心含着冰棒品尝,“又是…要再去一趟…” “好啦,三刀,别拖拉了,像个他妈…呸,别像个娘们一样拖拉!”嚼碎冰棍的李依依挺胸傲立,勾起手指挑衅堂哥,“来啊,这次小武和学姐都在,就让他们看看你是怎么给老娘压在地上锤脸的吧!” “啊,又来了…”男孩起身指向不远处的拳馆,朝身旁的少女微笑,“艾姐姐,我们就去看看吧。” “好。”少女牵着他的手,跟住火药味十足的两人往拳馆走去。 不多时,穿着护具的刘刕将同样套着护具的堂妹压在海绵垫上,更有心腾出手请旁观的少女拍照:“艾姐,麻烦啦…喂,服了没有?都第几次了,心里还没点数…看你这怂样,别想着当兵了,拾掇正经点,省得成了男人婆还嫁不出去祸害家里。” “你妈…你混蛋!”李依依咬牙狠瞪自己的堂哥,却让他掰得告饶,“行行行!老娘错了!哥,饶了我吧!我错了!我服了…啊呀,痛啊!” “两个笨蛋。小武,站到他们旁边,准备——好。” 金发的少女轻按相机快门,将即将结束中学三年级生活的朋友们冲洗成永不褪色的照片。 而这就是病床上的少年想拿回的记忆。 斜疤贯脸的老人将相片交给少年,看那对眼瞳闪烁的异色,却找不到惊慌与焦急,只见到疑惑和怀恋,便让沙哑的嗓音化进和蔼里:“你好,武,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三年前的相片。哪怕昏迷三月有余,你仍挂记相片上的朋友——好孩子,你是好孩子,比那时的我好太多。” “你…”眉眼已有些青涩意味的少年抱着膝坐在病床上,对陌生的老人生出分惧意,“你是…” 引火的白烟让少年收声。 老人吸一口烟斗吐出浓雾,望穿少年的目光不知投向何处的远方:“孩子,我有太多称呼。竹…班布先生…前行统领…常青武神…嗯,哈,帝皇使者啊…不过,我喜欢别人唤我的本名…梁人的姓名。” 少年轻咳几声,扇走烟雾后干咽着喉咙,挤出轻微的疑问:“请问,老爷爷,你是?” “赵无秋。” (四)幻动 无秋瞧向病房白墙上那“严禁吸烟”的标识,挥手熄了烟斗,待少年的不安随雾散去后凝视那对异色的眼眸,吐出稍显怀念的倦:“孩子,你的眼很像她、很像我的一位故友…多好看的眼睛啊,简直是宝石,单纯又澄澈,让人瞧不见深处的不安…不是吗?” “呃,这位爷爷…”环顾完病房环境的少年微微举起手,“那个…我妈妈呢?还有叔叔阿姨和姐姐——” “等谈话结束,你自会见到他们。” “我…” “怎么,孩子,你不想弄清楚为何会躺在这里?还是说,你不明白我是谁?” “我只记得在永安的宫殿参观…还有,爷爷你不是刚说了自己是谁…” “你不害怕我?还是没听说过我?” “我、我从书上看过…” 老人忽然大笑:“难道我不会骗你?” “不会…吧,而且我见过你…”小武那紧抓膝盖的手指放松些许,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向老人,压低的声似在嘀咕,“应该没错的…” “你在那些梦和幻觉里见过我,不是吗?” “是啊,不——”险些站起身的少年失声喊叫,“你怎么会知道?医生不是要保密的吗?” “孩子,放轻松,不要紧张,”无秋探指摁压面上的疤,笑里的慈祥深不可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网不止能通话传讯,还能记录我们听闻的一切,包括幻觉和梦境。” “这?这不是…老师讲过——” “嗯,你刚上完中学六年级,确实会听过。老师告诉你们,网的记录仅用于违法行为的裁定是吗?别害怕,你的老师没有讲错,通常而言,网的记录是不可查的,除了我,还有…他。” 少年在疑虑中握紧床单,脸色涨成通红:“为什么啊?这是、这些我的…我的…怎么能让你、还有…” “隐私总会给一些更重要的事让步。放心吧,你的记录只有我这老头看过,没什么好害羞的。你是好孩子,而且很受女孩喜欢?呵呵,可比以前的我强太多。” “不是,我、我要见妈妈…我要跟妈妈说…” “孩子,我刚才说过还有一人能查看网的记录,你不好奇他是谁?” 明白暂时摆脱不了古怪的老人,小武只得叹着气反问:“他是谁?” “他死了。” “哦,他…他死了?” “他死在三个月前,死在永安城的宫殿,死在你昏迷前的一瞬间。” “那…这和我有…” “是你杀的他,虽然那时他已半死不活。嗯…你也算是给他解脱。” 话音落地,亮着灯的病房分外安静。少年的手指与脚趾不自觉地抠紧床单,竭力勾挑的唇角抽搐得厉害:“什么…啊?老爷爷,你不是在说笑吧…” 无秋掏出烟斗,敲去积攒的灰烬,塞入新的烟丝后点燃:“孩子,你能看到很多东西,很多遥远的东西、很多过去的东西。你为这些东西所烦扰,你叫它们幻觉和假想,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它们是真的、如果这些幻觉和梦境是现实、是过去的场景,那它们为何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和梦里?为何偏生缠着你不放?” “为、为什么?”今次,瞪大眼的少年不觉得那烟雾呛口了。 “因为你有本源,”老人伸手握散吐出的烟圈,嗓音惬意又惋惜,“你生来拥有本源、至少两种本源。” 小武念叨这简单的文字,记得朋友经常把它提及:“本源?” “是的,不惧火与钢的本源他们称之为强化——强化,明白吗?身体坚韧如钢、刀锋烈焰连皮肤也不能穿透…这些都是本源的作用,你受了本源的强化,明白吗?至于另一让你获得非凡视野的本源,他们暂且称为视界…视界啊,所以你见过我,不是吗?” “这…不,先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怎么没人早些告诉我啊?我还以为自己生病了!” “孩子,因为生命只能掌握一种本源。精灵也好、兽也好…呵,还有它们,亦需遵守这铁律。” 眨着眼的少年渐渐攒眉,拉起白色的被褥盖住腿遮过肩,只露出那张局促不安的面容:“你是什么…意思啊?” “你是不大寻常的人…嗯,不大普通的人,”无秋走到窗边推开玻璃,对暖阳轻舒烟气,“可想知道你是从哪来的?或者…你的父亲…” “我是妈妈捡来的,我清楚。” 少年话里的无奈听得老人轻笑:“怎么,你这个年纪…” “老爷爷,我不是笨蛋…木精是生不出人类的…更何况我是梁人啊…” “是的,你应该是梁人,但你是你的母亲从博萨捡回来梁人。” “博萨?” “是的,博萨,博萨公国,十二年前的博萨公国,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暖风微颤,老人把烟斗探出窗户,看如沙的灰烬随风而逝,“运用本源调转你的视界,要相信你可以,我相信你可以,相信你可以…” 沧桑的嗓音让少年平复呼吸,在自言自语中闭目睡去:“相信我可以…我可以…可以…” 于是小武如无秋所愿看见十二年前的夏天。 夏是博萨湾最好的时节,这沿海的城市贴满标语,有的是吆喝揽客的生意人。这些人说夏季的三月不像春冬那般清冷,得多招些流亡的中洲人来帮工,但工钱却要提前想好主意去克扣。成群的海鸥在他们打趣时随风卷向城边的海滩,朝遮阳伞下休息的人们怪叫着讨食。 喂食海鸥的旅行者很多,但更多的是钻进海里畅游或寻宝的游泳者,而一位穿着墨绿泳衣的木精灵正拿浴巾擦拭身体,让最轻柔的夏风带走湿漉。她走出海岸回到酒店,在侍者那称赞阳光如帝皇恩典般温暖世界的祝福中笑着回房更衣,沐浴完这最好的夏。来自朝晟的她喜爱这热烘的天气,谈吐间,能听出她是刚毕业的学生,要在今天乘坐航班回到朝晟、回到林海。 她打包好行李,在车站等候那趟终点是机场的班车。她的身边有很多梁人与同族,这些同样来自朝晟的旅客拿说笑消磨时间,并未将不远处的啼哭放在心上。 可她留意到那哭泣,托同行的朋友看好包裹,寻声走进和酒店一墙之隔的旧巷道,轻捂口鼻踩过零散的塑料垃圾,来到翻倒的垃圾箱旁,看见位双瞳失色的枯瘦女人,从那袒露的棕色臂弯里找到哭声的来源——包裹婴儿的襁褓。 脏的布里藏着干净的婴儿、肤色与女人不同的婴儿、哭闹的婴儿。她探清女人消失的鼻息,像呵护宠物般抱起襁褓,却看到一张发黑的金属牌挂在女人的身上,本欲小心将它摘落,却让无声的水泥地被金属碰响,慌忙腾出手拾起它并放入腰包,哄着安静的婴孩走出巷道。 她求朋友捎带好行李,自己则往博萨人的警局去央求。看得出来,接待她的博萨人不大友善,只拿流亡者太多的理由搪塞应付,甚至直言饿死这些穷鬼也是活该。但她却不愿理解,更提出让对方恼火的请求,非要带走这已不哭闹的婴孩。任对方如何讲解推脱,她都如此执着,执着到对方在接电话前偷偷骂一声没脑子的长耳怪。 可接完电话后,对方立刻笑脸相迎,说有朝晟使馆热心相助,本不可能办理的收养与交接的程序可以略去,开出许可让她带孩子回去。而当她离开警局,负责接待的人便汗如雨下,更以帝皇的名义向同事赌咒,说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使馆的人在用网与她沟通,告诉她如何带孩子归国并执行必要的程序——植入朝晟公民必须拥有的“网”。 她点点头,在前往机场的班车上轻拍襁褓里的婴孩,说出少年记忆里的话:“好孩子、乖孩子…以后就跟着妈妈去幸福生活吧。” 语毕,小武睁开眼看向仍在吞吐烟雾的老人,嘴张了又合,慢慢卷走被子,继续抱住膝盖坐着。 无秋和蔼地走到少年的身前,轻拍他的肩:“孩子,看吧,你是能控制它的。现在,你可愿意信我了?” 小武侧脸避开老人的视线,心跳得害怕:“我…你说我杀了…人,怎么会呢…我杀了、杀了谁啊…” “听我的指引开启你的视界,去看去想。” “好。” “三个月前,你结束最后一场中学的测验,在进入大学前来到永安…来到未曾见过的永安…” “永安…永安…未曾…永安…” 少年想起来,学习的时间虽然漫长,可当它成为过去后,方能发现消失的昨天太快太多。小半年的时间里,独自呆在宿舍的少年都会向远方的艾姐姐请教更高深的知识,并问她近来生活可好,告诉她李姐姐还是那副老样子,依旧无法在拳馆将刘哥哥打败,幸好成绩有所进步,不至于花一年重修功课,应该能通过征兵的基本测验。 告别同学后,少年乘车回到森林里的家。当树间的蝉鸣送来新的盛夏时,连外村的孩子都在夜晚钻进树林,穿过河风的清凉、踏过泥土的湿热,将逮好的金蝉泡进水瓶,满载收获回家。 不用叔叔帮忙,少年已炸好一盘小菜,拿辣椒与麻油煸过后端到茶几,陪妈妈下棋的同时解馋。而饮着温茶的叔叔在同阿姨商议往何处旅行避暑,姐姐则嚼着香香的虫子帮着妈妈出谋划策,终是因吞掉太多肉不停干呕。 “去永安城吧,那里很是凉快,”叔叔笑着轻拍姐姐的背,端来茶水帮她解腻,“下次再去晨曦吧。啊,上次到晨曦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赛尔还没到家里,艾丽莎也在上学,只有这个调皮的小坏蛋陪着我们啊。” 阿姨抱过姐姐揉着她的肚子,严厉的眉间有些心疼:“你啊,说了不能吃太多肉,怎么总是不听话…赛尔?艾丽莎?我们选好地方了,准备收拾东西吧。” 那是在客机上第一个的午觉。在被母亲喊醒后,少年透过玻璃望清高空的城池一角,见漫长的城墙巍峨掠向远方,将宏伟如山的古木色雕楼围护在四方之中,乌木的黑与朱木的红是这座古老之城的仅有色彩,这颜色的宽广胜过重叠的大厦,是人力绝不能再现的奇景… 真的是那逝去帝皇制造的神迹吗? “啊,进入城内的旅客切勿失散,”离开机场后,叔叔拍醒还在打盹的姐姐,提醒大家查看网里的消息,“城内无法借助网来通讯和定位,请携带地图并常看路标。如有意外,可在公共电话亭拨打对应号码,求助于…” 能屏蔽网? 少年的不怎么相信网里的警示,记得普老师讲过网是根植在脑海里的奇迹,随生命的存在而运行,网是该也不会消失的。 一座城市如何能屏蔽联系所有人的网?莫非…是创造这城市的所谓帝皇吗?可祂不是早已消失了,为什么… 哪怕少年无法接受,可当载客的巴士驶入顶天高的城门后,脑海里的网切实再看不到了。 在那瞬间,心里尝到酸苦与甜。走出巴士的少年有些恍惚,茫然四顾,寻找那失去的东西…消失的感觉。 被母亲揉脸的少年想解释自己并没有发呆,可又说不清嘴里的话。 要怎么表达呢?说…不喜欢网消失的感觉?不,不是这样的…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不至于因此失落…到底是什么呢,应该…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在网消失的时候一齐不见,但又能看到它在哪,只是触不到。好难受了,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调皮的姐姐把自己最喜欢的木雕突然藏起来,还偷偷欣赏自己找寻失物的窘迫模样…坏人,对,就是坏人!这座城市是个讨厌的坏人,绝不会喜欢的坏人…想偷走最重要东西的坏人。 “为什么啊?它是偷走我的…为什么会这样?”少年在无秋的注视下淌汗发抖,“我…我不知道,我要、我好害怕…我要见妈妈…我要见妈妈…不,我要看医生,这不是——” 老人拍住他的头,将平静注入那无措的心:“孩子,那是预感。” “预感?”少年只是迷茫。 无秋坐到他身边,想起那年在永安的经历、想起那年在天台的晨光,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落寞:“孩子,你知道吗?当你误会一个人、误会那是要害你的人,却又知道那是在默默的守护,会有多后悔和…想哭啊。” “你在…”忍不住疑惑的小武很想质问,却从老人的背影里看见那似曾相识的感觉,选择无声聆听接下来的话。 无秋收起烟斗,转头看向乖巧的少年:“孩子,我说过还有一人能调取网的记录,那个被你所杀的人。自你被你的母亲发现,他就在网后看着你,帮你进入朝晟,帮你隐瞒本源,看着你长大长高,希望你成为远离本源的普通人…你不知道,但你能感觉到、能看到他的目光,明白他是为你着想。继续吧,听我的指引开启视界,重回那天的永安…” “好。” 少年的眼眸让老人看到好多埋在心底的过往,声音逐带风霜:“要从一世纪前…啊,那太长了,不大好。你记住吧,他名为祖仲良,是个爱绕圈子讲谜语的老家伙、比我还老的家伙。当然,他的长生与隐瞒深有苦衷,可惜只有我和葛瑞昂明白他的难处。那些不了解他的人里也鲜有嫉妒他、憎恨他的家伙…可我的故友、我儿时的好友林思行却是那极少数中最热切的一份子。也因此,自三年前归国后,他便筹谋如何逃亡、如何动手、如何接近…如何杀死朝晟的元老。” (五)刺杀 一时间,安静的病房内只闻心跳扑通。而少年则在心里默念老人的话语,在复述中逐渐看到三月前的的自己。 进入重仞高墙后,公车沿着数十米宽的车道停靠,将少年和他的家人们送上仿佛铺满棕红木板的人行道。道路旁的建筑黑里夹红,透着木材特有纹理的同时又有不符合支撑力的雄伟。哪怕少年抬头踮着脚,至多望见几栋木质的摩天楼而已。 “嗯,真麻烦啊。拿好地图,千万别贪玩乱跑啊。赛尔?可要盯好你姐姐哦。” 少年将叔叔递来的地图叠好后塞进扣在胸前的旅行包里,拉住姐姐的手跟着大人们找家尚有空房的旅店落脚。 客房内,棕黄的墙壁摸着细腻而不失光滑,更排列着烫有闪亮的金色雕花与塑像,连浴室里的棕红澡盆都给漆画修饰到典雅。在母亲冲凉时,少年顶开观光的木窗俯瞰车水马龙的大道,看它们沿着笔直的路开向最中央,总觉得金属的车与实木的城着实不太协调。 对面的房门敞开,让少年听见姐姐的嬉闹与叔叔阿姨的商讨,知晓明日要前往梁人曾崇拜的神明所居的宫殿,少许的困惑涌上心头:“是普老师讲过的无上天武吗?好古怪的称谓啊,为什么祂要起两个名字呢…神圣帝皇…无上天武…唔,晨曦、圣城、永安都由祂修建的话,祂一个人怎么住得过来呢?不会太麻烦吗——” 但幻觉又在自言自语时浮现。 赤金的大殿是显眼夺目的群楼之巅,不论视界在何处漂荡,都能见到中央那磅礴恢宏的神宫,感到红与黑之间的金是多么压抑的威严。 竭力落入那威严的深殿,能见到好多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穿着学者常见的袍服,夸赞这处不会有网打搅的城市能够远离喧嚣,好去追求所思所想。这些老学者的讨论远比课本复杂,应该是在做研究吧…还是期望有更高层次的知识呢? 穿进一间偏僻的房,飘过层层掩藏的书架,看见一双满布斑点的老手爬在大开本的古书上,那佝偻的身影围绕在众多闪耀金芒的黑水晶之间,微张的嘴唇将古书上的冗长文段诵读得更加晦涩,而那些黑水晶在无法理解的沉吟里融为金色的光,如群星环绕这老人,继而没入这衰老的躯体。 老人摊掌接住滴落的鼻血,不止面上的老皮皲裂,连白发亦干枯无光,颤巍的动作像将熄的烛火,说明他时日无多。但他的眼里有明亮的黑光,那是一种执着…对未知未来的执着。 苍老的声唤门外等候的助手帮老人将沉重的典籍放归原位,而后他离开房间与路过的人交谈,说这年老的学者曾经是军方的前行者,而今却埋头于记载经文的古书,为新奇迹的开发尽最后的力。 能听见老人姓林,更听他们说老人无儿无女,连发妻也去世好些年,多年来都是孤身苦干,奔波于格威兰于朝晟之间,成为创造不少新颖奇迹的孤僻者,在这与网相隔的古城里寡言独行。他们猜测失去妻子的老人已无牵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更没有世俗的欲望,因而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好可怜啊,明明身处人群,却像流落荒岛。老人会怎么样呢?哦,他在说话…在对网说话,好像是要见什么人,他在陈述终身的奉献与所剩无几的时间,希望网那边的人应允他的请求与他见上面。 幻觉在母亲的呼唤声中消散。 回过神的少年送去母亲忘拿的沐浴露,关上木窗闭紧门,钻进被窝里期待明日的旅程。 第二日,少年与家人听着广播里的讲解参观已无人信奉的天武创造的神宫,随着茫茫的人流回转弯折,终于来到最深处的大殿,汇入泱泱的人群,走过一重重的屏风画像,走向那张绘于殿墙的浮雕。而那浮雕之下却有两位驻足的老人,他们分明不愿提步远走,眼底却没有一丝不舍或留恋。 弓背的林思行看着曾说过必要相见的元老,感慨的声是不复从前的疲乏:“真年轻啊,你果然不会变老。” 同样的苍颜白发却有不相同的神采。朝晟的元老还是那般慈祥:“不应该…你比他还老,是因为本源?” “是,因为本源…”林思行捏住手背上的褶皱,将枯老的皮提得很高很高,“分裂加剧衰老…连夏也避免不了。” “本源是谬误,终会带来痛苦。” “那他呢?他可曾痛苦?” “当然,那是你无法想象的折磨。” “是吗…受本源折磨…受力量折磨…真好啊。元老、不,祖先生,你说为什么我们人类的命会短成这样?为什么我们会老、会衰弱、会乏力?凭什么那些精灵和怪物能青春永驻,凭什么我们得当那落叶西风?” “你该找更专业的人询问。” “不…我不信那些,我不信那些科学…什么生物?什么细胞?什么基因?那些有用吗?祖先生,你知道吗?他做的那些人蛆至今仍在,我还特地去圣都的下水道看了看,那些东西可精神了,又扭又吵,不会累不会乏,吞一辈子的垃圾脏水都能铆足劲哭叫。你说,有这种东西在,知识和科学不是有那么点可笑?” “但那终究是错误。” “不…那是正确,唯一的正确。” 元老的眼里满是怜悯:“不会正确。那只是真理的谬误。” 林思行摇着头走近他:“既是真理,何来谬误?” “你是想——” “我想知道、不,我想接触。你说过的,明悟真理是没用的,只有接触才能控制它…我不奢望和当年的他一样,我只想明白能再度触及真理的方法,我想…我想…我想攀登更高的巅峰。” “为什么?” “为什么?哪来的为什么?他能够,葛瑞昂能够,那帝国的元帅能够,我为什么不能够?试问哪个觉醒本源的人不想掌握更强的、更多的、更反常、更惊世的力量?没人,祖先生,我告诉你,没人不想。驾驭过反常的人绝不甘于寻常,不甘于和凡人一样被老和弱捆绑!你能明白吗?不想,我不想啊。” 他等候元老的回答,却听到意料之中的失望:“孩子,恕我爱莫能助。若无祂的伟力,不论何人都必须凭自身去攀登本源的更高峰,没有例外。” 于是林思行扶着墙,在嗤笑中自嘲: “那他的运气可真好,哈哈。祖先生,你知道吗?他从小就是个不会读书的蠢东西,什么聪慧和悟性都没有,除去能打会闹就一无所长,永远在我和娜姐之下。可在我们分别的那天,他却重获新生,将世上的一切凌辱践踏…彻底践踏。凭什么?为什么?凭什么是他?那年我也失去父母失去故乡,我明明也经历痛苦,我明明也发疯去杀…凭什么?如今我真正一无所有,本源却沉寂如常——凭什么?我不够好运?还是不够疯不够狂?我不懂、我真不懂啊。为什么偏偏是他那样的人掌握本源,为什么偏偏是他?” “你羡慕他?” “是的。” “你不知道——” “我不想听他的苦他的痛他的迷茫,我不在乎。如果能接近真理掌握本源、如果抵近那年你说过的真,我就不在乎。祖先生,我知道你能帮我一把、能帮我接近真、攀登第二道巅峰,是吗?” 但元老的回答又让他失望、极度的失望:“没有。” “好,祖先生。言已至此,我就不浪费时间了。” 不待元老惊讶,佝偻的身体暴射金芒,溢满整间殿后凝结成层层的光盾,将猝不及防的游客尽数包围并阻断、阻断在他与元老之外。汹涌的本源淹没萎缩的肌肉与脆化的骨骼,让弓背驼腰的躯体在临近他们的少年的惊呼中膨胀,直至畸形筋肉绞缠粗过房梁的骨架,令操纵这本源的人长成撑碎衣物的可怖巨兽。 那血管凸裂的大块肌肉撑着一张滴落涎水的老脸,而那狰狞过脸的巨拳以唯有少年能看清的速度将元老砸入地板,飙飞的血令惊慌的母亲遮挡少年的视线,想避开这明目张胆的暴行,却走不出光盾的阻拦,只能护着孩子钻出拥挤的人群,到无人推搡的角落避免碰撞踩踏。 透过母亲的指缝,少年见到那人还大的拳头再度锤落,想将已无力挣扎的老者压扁。 一轮轮的重击是元老不能反应的。唯一能察觉的是酸刺的痛,是粉成断渣的骨头插穿皮肉的痛,是难以脱身的痛。那模样简直就是给卡车碾死的过街老鼠,完全是滩又瘪又稠的烂肉。可神秘的力量流进理应丧失生机的血肉,使元老重获生命。 这过程林思行看得太清楚,是那堆掺杂骨渣的稀泥以某点为中心聚合重组进而在又一拳轰落前恢复完整之躯,便吼出不能压抑的狂喜:“老鬼!你挺他妈实诚!我真该好好谢谢你啊!” 狂吼的拳摊成巨掌拍扁元老,更在其复原时将之高举紧握。元老看到那眼中的炙热,吐着血沫轻坦:“有必要吗?” 可林思行只是冷笑,牢记曾朋友讲过的话,晓得那股能让死人苟活的力量在何处,随后探出另一条瘦长过细柳的手臂揪去还挂在元老脖子上的黑盒。 当与存储天武遗留物的黑盒分离,快被握成人棍的元老艰难喘息,喉头的腥甜越显浓烈:“不要尝试…果真领悟其中的力量…你必后悔…放弃吧…” “好,放你的娘。” “你不懂…” “老鬼,我不懂…你就能懂?”他的声不止愤懑,更是奚落的嘲笑,“你以为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来,告诉我,这到底是焱王的东西,还是你跟那些蜥蜴从康曼盗走的玩意?” “你…” “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你以为我在格威兰忙什么?忙着读那堆烂书?我问过他、问过他们…我猜到这是什么…我明白这是什么…这是狗生的天武拿真神制作的第一枚圣岩、他妈的原初之岩呀!老鬼,你就是拿这玩意复制圣岩的,对不对?我实在太傻太傻,傻到好多年才想明白朝晟的库藏哪够军队挥霍这么多年?你胆子也够壮,现在还让军队列装那些烂钢护甲,好让我想到当年从帝国、瑟兰搜刮的圣岩只有他妈的多少!想想还真是犯蠢,我估计格威兰人早晓得咱们朝晟的圣岩存量有鬼了,是吧?” 嘴喷血泡的元老挤出微弱的怜悯:“咳…你…相信圣堂的…手稿?” “为什么不信?他们叫那傻狗…对,沐光者,哈哈,帝皇的传道者!连这他妈的帝皇、他妈的天武最忠诚的信徒都笃定无误,我有什么理由不信?” 当黑盒握碎在掌中,无底的黑晶现于林思行的眼前。那流淌着的无穷金丝正符合多年前圣堂手稿的记述,也是赵无秋曾告诉过他的模样。于是他的视线深入其中,更以本源牵引内里的蕴藏,却掀不动任何波澜。他虽感到原初之岩的无尽深邃,但不能够与之接触,遑论引出或使用: “说,怎么使用它?怎么用它接近真理接近真?痛快点,我会解除奇迹让他们救你多活个几年。” 巨臂的肌肉在紧收,元老的骨头在断裂,眼神渐失明光。可他选择在最后的时刻呢喃:“死无所惧…你记得,我是为你…你们好。” “好你的亲娘!” 皱纹与灰斑间的眼怒火冲天,爆裂的嘶吼穿过一层层奇迹的光芒,令闻者震颤: “为什么圣器、圣典偏在你们这种人手上?为什么本源就看不中我?明明能接近真突破本源却偏偏把机会放弃,说什么保留自我找回记忆远离本源…到了这步田地,为什么你们还能获得本源的垂青?你们活该当一辈子的凡夫俗子…当一辈子会老会死的蠢狗弱智!看看,想想,想想当年的他!是不是如神一样强大?要生便生要死便死,肆意凭空造物无中生有,我都想不到除去逆流时间外他还有什么不能实现?如今呢?哈哈,如今他连你这老狗的死样都瞧不见!蠢啊,你们是蠢!就是比狗还他妈的蠢!你想想,一条狗若获得能成人的机会,岂不该欢天喜地?而你们分明有借本源成神的机会,就应该乐到发狂…可却选择害怕!他妈的害怕! 你们害怕超越自我,害怕不能掌握那力量,害怕无法驾驭本源的真实!不懂求知、毫无勇气,浪费!而我不同,我要明白真理,我要理解真,我要掌握本源,我要成为你们这种软蛋一辈子不敢奢望的存在!” 巨拳猛握,元老的躯体爆成血花。当那只余头颅的胸腔摔落时,长白的须髯浮动在鼻息里,越飘越低,随呼出的生机渐行远去。 (六)决定 “想死?没那么舒坦,”在无光的瞳孔扩散前,细长的手臂将黑晶贴近元老的残躯,让破烂不堪的血肉极速重聚,恰如林思行预料般救回命不该绝的老人,“说吧,奉劝你别挑战我的极限。若肯在警卫到达前开口,我就放你一马…不然就撑着半截身子去死吧。想想看,我会拿着它远走高飞,在无人打搅的好去处慢慢实践,早晚找——” 可这嘲讽被一种突兀的感觉阻断。这感觉来自腰部以下的双腿、不,是包含腰腿在内的整个下身。这感觉不是受伤的痛,亦不是酸胀或酥麻,而是一种失去的空白、一种没有任何感觉的感觉。他不得不伸长脖子低头俯视,却见飞散的血肉染得墙与浮雕赤红,而喷射血肉的正是他自己的腹部、一个已透光而出的空洞。迟来的痛袭入仍有感觉的上身,令每一丝肌肉紧绷至极限来品味痛苦,进而使他明白断碎与空白感来自木墙上那些破为骨渣的腰椎。 一时间,林思行的脑中都想着“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人穿过奇迹的护盾,不可能有人无声重创自己的躯体,不可能有自己无法察觉的攻击…但不可能已是可能,快看清是何人捣鬼!莫非是葛瑞昂或他闻得风声?不,破穿的腹腔里是只不太大的拳头,绝不是他二人…能透过血洞见到出拳者,他是…一位少年?一个眼泛幽光的小鬼!没可能啊!哪怕他是前行者—— “呼。” 在空气与肉体爆裂的刹那,尖锐的啸叫姗姗迟来。这在偌大的宫殿里波动的破空巨响有奇迹之盾亦不能挡的穿透力,将仍试图逃出屏障的数千名参观者震至扑地躺倒。声波的冲击使他们呻吟着模糊不清的痛苦,嘶哑的呐喊随淌血的耳窝扭曲在地板上,让深棕的木板更显一分红。 年轻的母亲忍痛擦去耳间滴落的血线,努力将视线凝向不远处的孩子、那踏碎血肉却不染猩红的孩子,可那娇弱的背影是陌生的自若,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在天际的更远方,是无法仰望的光与霞,送来未曾被俯瞰着的苍茫所留意的渺小。 “第、第二巅峰力量?你…”反应已不能够继续,因为林思行已让少年甩入殿墙上的浮雕,碎成一摊挂着头颅质问的烂肉,“你…第二…强…” 没错,这种速度、这种力量绝没有错,这不是初次觉醒本源者可以比拟的力量,这是当年那战将显露过的、能够轻易摧垮奇迹与本源的第二巅峰力量!怎会了?在朝晟,觉醒第二巅峰者不过数人,且尽是自己这般年纪的老头,这没毛的小鬼又是从哪蹦出来的前行者了? 不等他遏制狂想,少年已踏破元老那复原未久的腹腔,在踩过这将死之躯时瞥来轻嘲,而他竟然看懂那眼中的红蓝幽光所蔑视的无言之声——嘲笑他二人是两个讨喜的丑角。 “你…”他张开嘴,可喷呕的血只洒得木板更艳,便全力运作本源修复身躯,但又正中少年那穿音而来的拳,终是失去仅存的上身,只剩颗孤零零的头颅还勉强能受重力牵引。 当这头颅摔落地面,尚未失去视力的眼球看着少年身后那一层层碎为星沙的光盾,想起多年前圣钺斩向朋友时的画面,感叹这是多么相似的景,只可惜后果截然不同——面对更强的本源,帝皇的奇迹是难以阻挡的无能。 他晓得枉费心机的防护奇迹在第二巅峰的力量前只是化为光沙的无力,可如果将它们层层相叠以守卫身躯,就极可能避免一击破碎的死局。 于是逐渐恍惚的意识操纵一面面未遭破坏的奇迹之盾回到林思行身边,求生的本能更运作他的本源,寄望能在少年再度出手前逃出生天。很快,孤单的头颅分裂出一段完整的脖子,更能看到肩胛的雏形——快、再快、必须够快…要在大脑缺氧缺血前再生出最重要的心肺,否则就只能去死! 失去护盾阻隔的旅客终于得以冲出腥味浓郁的大殿,没心思多看哪怕一眼。除去那位还在平复痛苦的母亲和想扛着她离开的家人。他们的目光是与袭击者相同的惊骇,因为少年对正在复生的血肉视若无睹,仅是伸手抓取跌在一旁的晶石,而这让把握一线生机的林思行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何这冒出来的小鬼也想要这东西?他的确不想救老鬼…究竟想做什么? 对少年的专注让他忽视生气将绝的元老。只剩上半身的老者嘴口稍张即合,平静的胸膛见不到起伏之状,脸庞和指根的皱纹苍白如云,失去光的眼瞳不知看向何方,可那最后的倾吐是并无遗憾的欣慰:“很好…很好…你不会偏袒…不存私心…很好…你不会提醒我…不为我哭泣…我的孩子…你从不破例…哪怕父亲…” 苍老的眼底有着火,那火愈燃愈微,已是焚尽柴与灰的星点光芒。这星火在微拂的风尾里飘扬,明亮沉浸在黑暗里的少年,让少年听见呼唤、听见母亲与家人的呼唤。于是在触碰到晶石的前一瞬,少年停住小小的手,散去幽光的眼刚投射出困惑便被身边的血沫肉酱吓到使唤双腿跌撞着退步。但幽冷的红蓝光芒又是闪烁,令少年化身莫名的可怖,让胆敢目睹的活物揪心断肠。 可星火仍在,呼唤不停。在额头暴起青筋时,少年回身踏断元老的脖颈,更转向自己的家人,正欲俯身飞冲却颓然跪倒,怒而呐喊不甘。这不甘传遍大殿神宫,散入整座都城,让闻者耳如针扎。 已复原的林思行猛咳上前,见元老那再不能坚持的头颅翻滚到脚旁,看到无神的眼竟未翻白,似乎在注视看见他的自己。 “笑你娘…” 恢复清醒的林思行踢飞那颗还在笑的头,捡起晶石后启动存于体内的奇迹,在金芒的缠绕中消失于大殿上。 见这可怕的老人消失,年轻的母亲开始活动被音波震痛的身体,在姐姐的搀扶中蹒跚行至孩子身旁,将跪倒在血肉间的少年抱入怀中,感到平静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流着泪呼喊他。但少年只是在母亲的怀中沉睡,睡得很香,不论多亲切的呼唤亦不能苏醒,就这样沉眠到警卫赶来。是的,在屏障消失后,已尽快安抚慌乱人群的警卫与士兵已冲入大殿,确认在血泊里的头颅真切属于朝晟的元老。 “该死,完他妈蛋了…” 在前行者确认已无任何救回元老的可能后,监控那头的指挥者向上级请示进一步的行动,当然不是求助如何疏散群众,而是如何处理仍在酣睡的少年。当查看完先前的监控,他的长官忍住咒骂咽口唾沫,传达网里的指示:“送他去神盾的医院,务必小心,务必小心。” 之后的三个月是未曾变化的沉眠,直至方才睁开眼。 少年关闭名为视界的本源,不明白那些血浆和肉酱,更不明白为何要踏断老人的脖颈。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而当人陷入这等迷惘,难免拿新的目标转移紧张。需要摆脱慌张的少年亦不例外:“为什么那个林…” “他变了,像我一样,不过未曾变好。” 轻扣鼻尖的少年最难明白抽烟的他,更听不明白这毫无条理的话。 “休息吧,孩子。你仍在永安,你的家人亦在…他们会来见你。放轻松,千万记得略去我们的谈话,明白吗?有些事只会徒增烦恼,别让家人们挂念。休息吧,我们会再见面的。” 听懂这叮嘱的少年连连点头,目送老人走出病房,而后起身来到窗边,将不安望向淡黄的夕阳,期望早日重见母亲、重回家。 他的家在林海,而今林海的城市已被暮色笼罩,厚重的光晕弥漫在行人往来的街上。离开少年的老人走过这泛起黄光的块块砖石,叼着烟斗驻足在落日的西方,欣赏多年未见的城市迎来的夕阳。 上次拜访丽城还是送搭乘火车的朋友去往远方的那个早晨,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或许很久吧。看啊,如今的丽城见不到低矮的水泥砖房,都是粉刷漂亮的高楼大厦。在街上散步的人也多出不少,可惜都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但他们很惬意、他们不忙、他们也有空闲逛,生活比当年还轻松不少。变好了,是的,变好了,丽城的一切都在变好,正如朝晟的一切也在变好。 但老人还是记得过去的丽城,记得一片片低矮的水泥房并列于街道两旁,不大洁净的砖缝里总有洗不走的淤泥落灰,偶尔有三两座刷过漆的楼房掺在显旧的街区里,显得格外醒目。可如今的丽城已大不相同,幢幢高楼规整排布,铺着新砖的路面更宽阔整洁,行人匆匆却富有秩序,他们步伐所经过的地段再找不见旧日的简易民居,已是新的街与新的楼房。记得那些年的假日会随父母进城玩耍,追着娜姐和小林跑过消失的老街旧道,在遇见小摊时拿钱买几串糖画,抿着甜擦走汗水,坐在路旁看过往的车辆。假如生活如故,没有战争没有觉醒,那年抿着糖追赶光的孩子会成为怎样默默无闻的人?是留在绿松村耕种,还是真考上卫官巡视林海,跟着萨叔在森林里采果狩猎,闲暇间学学他的歌谣,唱些好听的曲调过完未曾幻想的时光? 那只是遥不可及的梦。 “以前的我…是怎样的人啊…” 老人走向城市外的森林,想起那年炸开血肉的火光,想起失落的迷茫,想起杀戮、想起本源的力量,想起那逆流的天谴,想起那些新兵,想起记忆里的面容,想起愚昧的疯狂,向远在他国的故友发出不会被听到的问候:“你还好吗?你呢?” 那时的林思行…不,是小林,小林是很聪明的孩子吧,和武一样聪明,只是有那么些骄傲、有那么些顽皮,所以他会憎恨、会仇视自己…会渴望本源的力量——不,是自己害了他,若没有本源没有觉醒没有生存,他会过得很好,他会无忧无虑地成长,他会结婚生子,他会牢记善良,他会记得曾有自己这位朋友,他会是另一番模样。 “以前…”来到绿松村的老人踩上树梢,看着穿行林间的公路,在更宽阔的混凝土间找到熟悉的轨迹,“也是这样啊…绿里的山水…你们可曾记得我…记得你们生养的孩子…” 娜姐,还有娜姐,她如今在何处?对,是在格威兰吧。小林去见过她,和她说过话,那是不会对自己说的话。她会原谅自己吗?原谅这改过自新的朋友?不知道,太久未见,或许她已忘了。是的,该忘了,连相貌都忘了,该彻底放下了。 “呼…”无秋背手立于消逝的夕阳,说着宽慰般的希望,“孩子,希望你别走我的老路,希望你会安好…” 语毕,老人打开网,要求将少年交给自己教导。与他接洽的人哪敢拒绝?当然是应承并通知长官,将这消息传遍议会军方,等待最终的决定。 决定吗?是的,朝昇的建立者、朝晟的元老祖仲良之死已成事实,而行刺元老的人却是某人的挚友、这世上最可怕的怪物的挚友。该怎么办?即使知道刺杀者只是位年迈的梁人,是名为林思行的前行者,是曾荣膺勋章的士兵,是双亲亡故于丽城守卫战的孤儿,是妻子已逝的鳏夫,是无儿女豢养的老汉…又能怎样?在某人给出决定前,没有人敢去动他,连去质问可能知晓他行踪的混血者也不敢…唯有等候这身为梁人却长驻异国的无秋先生给一个确定的答复、一个告诉他们行事方略的答复。 一切只因他无人可挡。 “你们在害怕?害怕我会包庇、会宽恕他?是啊,他是变节者又怎样?他是我的朋友、是我赵无秋的发小、是少数我挂念的人…你们应该装聋作哑,就当无事发生,毕竟无人知晓刺杀者的身份,随便安个陌生的名头,说是他人所为就好——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如此揣度?为什么你们犹豫不决?为什么你们恐惧我、担忧我?哦,你们或许听闻我的往事,在那些记录里目睹我的恶行,猜测我是一个多么自私而不可理喻的人…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大错特错。去吧,当我是不存在的死人,不用忧虑我的立场、更不用烦扰我的行动。这些年,自我洗心革面,祖仲良都不曾专注于我,你们又何须惧怕? 去,履行你们的职责,做你们当做的。林思行已铸成大错,是叛国者,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变节者,你们无需纠结,执行清理叛徒的程序,该查查、该杀杀,当他与我无关就好。诚然,我也会追查他,我会找回他夺走的核心…你们需要的圣岩母版。放心吧,事情会在圣岩的库藏消耗殆尽前结束,继续给兵士派发圣岩,一如既往就好。” 老人已回到永安,面朝这无法继续屏蔽网的城市演讲。当他说尽该说的话,晚间的凉风悄然袭来,吹开红与黑的古城闪烁的金色光芒,恰如圣都的金火和晨曦的金沙,映衬数不清多少的行人走过匆忙。 天黑了,气凉了,来散步的闲人真不多了。 于是老人迎着萧瑟的初秋之风合上眼,告知他们最终的决定: “杀。杀了吧。” (七)用餐 几天后,在绿松村为黄昏所浸润时,某栋栽有桃树的木房迎来带着黑框眼镜的长发访客。 当门缓缓推开,看清来客相貌的艾丽莎扑进他的怀里,在亲昵的安慰中回到客厅与他诉苦。本欲招呼客人的穆法则在妻子艾尔雅的眼神示意下调低电视的声音,用厨火与翻炒声遮去播报的新闻: “据调查…三月前发生在永安的袭击事件由前…策划实施…议长在谈话中指明务必将在逃嫌犯缉拿归案…不排除极端组织参与的可能性…驻格威兰大使已与王室沟通…将清查所有曾与林…共一人死亡…踩踏受伤者多达一百二十七人…负责人表示无论外国游客还是朝晟公民都已接受救治…希望格威兰与邦联的记者如实报导…请关注后续…” “没事,你看,他们并没有提到赛尔,”看着靠在肩头抹眼泪的艾丽莎,赛尔的普老师柔声宽慰,“放心吧,他们肯定会帮一个还不到十二岁的孩子保护好隐私…赛尔是好孩子,大家都喜欢的好孩子…他去哪了?没在家里吗?” “他喜欢在这个时间去森林里散步,”沏好茶水的艾尔雅向抱着妹妹的同类轻眨眼,“不止赛尔,我们也被留在那里三个多月,不是吗?第一次品味结束在开始的美好旅程也算是种别样难忘的经历啊。” “啊,艾丽莎,这些天睡得还好吧?”悄悄颔首致谢的普莱沙扶正镜框安抚依偎在怀里的温暖,“看,都有黑眼圈了。喏,鼻子都哭红了,你呀,总是像小女生…记住啊,你可是敢收养孩子的勇敢母亲哦,可不能这么掉眼泪,如果让赛尔看见…” “不会的…我只是…”被安慰的女孩用袖口轻抹眼泪,漆黑的竖瞳更显眼白的红肿,有些微颤的嗓音捎带着不解的迷茫,“那天…赛尔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记得我…我好害怕啊,我好害怕赛尔忘了我啊,如果、如果有一天他长大了,会不会不记得有我这个妈妈…” “你在说什么啊…”普莱沙苦笑着拿起桌上的抽纸,扯出两张纸巾擦净她的泪痕,“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怕爸爸妈妈不要自己了,怎么到你这里给反过来了?” “不是,你不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有看到,那天——” “艾丽莎,”穆法端好冒着热香的瓷盘顶开厨房的门并放声提醒,“喊孩子们回来吃饭吧,有些事以后再聊。” 想起那些严刻的叮嘱,她吞回已到嘴边的话,正想联系还在外面散心的儿子与外甥女,却在抬头时察觉不知何时推开家门的孩子早早投来的两道好奇目光,更听见外甥女顽皮的调笑:“哎呀呀,这位叔叔不是小阿姨的好同学吗?可有些年没来过了呀。” “妈妈…老师…原来真是这样啊,”并未吃惊的少年让视线寻钻入鼻腔的香气看向餐桌,携着姐姐邀请大人们入座,“老师?妈妈?阿姨,别发呆啦,当心菜变凉了。” 倚靠着老师肩膀的母亲登时羞红脸,慌忙到儿子身边坐好,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不安地拨弄着手指,焦虑的目光四处乱跳,正想开口解释又看到儿子缓缓伸出手拍上自己的头顶,听到令在场的大人全部噤声的童言:“我知道妈妈和老师是恋人啊,没什么好紧张的,先吃饭吧。” 良久无人发声的窘迫由撑起笑容的普莱沙打破:“这,赛尔啊,你不…意外吗?我还以为…你会哭闹…不是,老师是想说…你会接受不了?” “这、这有什么不好接受的啊,”少年夹起两片青菜放入口中,睁着澄澈的眼嚼出脆碎的音,“老师是好人啊,而且你们相恋很多年了吧…妈妈,这没什么好吃惊的。姐姐偶尔会讲些我来家里之前的事情,我自然就猜到了。” “呃呃呃…”被父母眼里的寒光刺得哆嗦的女孩连忙埋头吞菜,“我、我没讲太多!是、是赛尔太聪明了!是的,就是赛尔太聪明了!” 普莱沙将眼镜别上外袍的胸袋,此刻他的面容再看不出师长应有的沉稳,倒有几分与其恋人相近的娇俏,只是那对失去遮挡的竖瞳正轻眨出欣慰的复杂:“赛尔,你真是乖孩子啊,乖到不像孩子…比我们更像是大人。” “是吗…”抓挠着头发的少年笑容纯净如往,在端起碗筷走向厨房时不忘问过大家,“还有谁想吃米饭吗?我多盛几碗。” 待厨房的门关上,相视无言的大人们看向桌上热气微腾的菜肴,怎也提不起心情用餐。唯有贪吃的女童憋住气猛咽,生怕大人们会责怪自己的失言。可没等她多嚼几口,那严厉的母亲已然轻叹其名:“伊雯…” “啊?”险些噎住的女童抬首又垂,眨巴着眼讪笑,“妈妈,怎么了?” “唉…是妈妈错了,不该总把你当孩子。” “啊?老妈,这是什么话呀?” “妈妈平日里管得太多,总忘记你早到了懂事的年龄,对不起。” “这、这是什么话?别、别这样啊,我、我…我其实还好啦。” “所以,你明年也去上学吧。” “啊…好…啊?” 与懵然无措的姐姐不同,少年舀饭的动作简洁而缓慢,可那异色的双眸里是与身姿不符的慌张,因为网里的消息太过沉重:“要我走?什么意思?” 网那头的声属于无秋:“孩子,你要记住曾经的失控,要明白身负的本源是何等危险。那是你暂不能把握的力量,想想吧,假如当日的情景再现,你在无意之间向家人、朋友乃至陌生的无辜者挥拳,事情再无挽救的余地。” “好。我…什么时候走?” “孩子,你真的太过懂事。正如你的老师所言,你比多数成年人更明白轻重。” “什么时候…走。” “随时能够。去找你的同学、你的朋友谈谈吧,你不舍得他们,对吗?” “我…会说的。我的妈妈和叔叔阿姨呢?还有姐姐…我开不了口。” “我会与他们交谈。现在,回去陪他们吃饭吧。” 少年按着起伏不定的胸膛,在深深的呼吸后端好盛满饭的大碗回到家人之间,轻盈的微笑还是那样乖巧,乖巧到让看见那泛在嘴角的愁的姐姐莫名心疼。 这夜,她闹着与弟弟同睡,在无赖的搂抱中问清他的迷茫,捻着鼻涕和眼泪无声啜泣,轻到在下铺熟睡的小阿姨都未苏醒,然后把脸埋进枕头,任凭弟弟再道歉也不言语。直到一声打破清晨的尖叫催她滚落床铺冲到客厅,瞧见那位端坐在沙发尽头的面贯斜疤的梁人老者,听到捆紧弟弟的小阿姨那焦急的嘶喊:“你要对我孩子做什么?” “不是这样!没什么的,妈妈!”少年奋力挣脱母亲的臂膀,指着沙发那头的老人开始解释,“妈妈,你弄错了,这位老爷爷真是来帮我的…” “不必紧张。对我而言,你们都是孩子,尽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老人并不在意这位母亲的失态,盘弄烟斗的手平稳如常,另一只手则伸进腰包取出叠好的文件,“而现在,孩子,请静下心来听我说话——你的儿子必须随我走,这已是不容更改的事实。” 于是母亲在儿子的安慰中认真阅读老人递来的文书,在看完后将之交给姐姐与姐夫,让小外甥女都看明白那不可理喻的安排:“旅外教育?要离开朝晟?” “没错。”老人点头道。 “不,这不行!”母亲抱紧儿子的手不愿意撒开,高调的吼声带着哭腔,“赛尔就要去大学了!才不会跑到外面!我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会把赛尔教坏的!” “无所谓,”老人摊开手摇头,“我会教育他。” 年轻的母亲厉声回应:“我拒绝!” “请告诉我理由,”老人的眼里稍显一分怜悯,“孩子。” 母亲手止不住颤抖,紧咬的牙挤不出辩驳的话,感到无可立足的彷徨,疑惑是否哪里做得不好、疑惑是否照顾不周、疑惑是否不够尽责…疑惑为什么剥夺自己身为母亲的资格。 “嗯,老先生,”揭开沉默之纱的是少年的叔叔穆法,那低沉的声音有质问的力量,“我们怎么确保孩子能在朝晟之外接受良好的教育?你看,这文件上可是只字未提,仅是让我们把监护权交付与你…甚至没有写明你的身份姓名。” “恕我冒犯,您是?”咄咄逼人的声势来自少年的阿姨,那已换上与种族不符的冷冽严厉的眉眼叫她的女儿都暗暗为其打气。 “你们可以称呼我梁人的姓名…”收回文件的老人抱肘躺住沙发的靠背,面色似在自嘲,“我名赵无秋。当然,你们应该更熟悉我的称号…常青武神、帝皇使者、前行统领…这些名称可足够换取你们的信任、足够你们放心将孩子交由我教育了?” 木屋里已是哑然。 “至于你,孩子,你是合格的母亲,”老人的目光投向那张只余惊愕的脸庞,想起帮着养育女儿的朋友知晓当年事件的真相时那难以置信的面容,“放心吧,他们并未剥夺你抚养孩子的权力,只是替他安排了新的学程,让他不用去大学进修,而是跟随我四处游历,由我这老东西传授他知识罢了。放宽心吧,每逢两年,我自会挑时间送他回归故乡,让他和你们团聚的同时诉说旅行所得的学识见闻,好叫你们判断我是否教导有方。” “可是…如果是在朝晟上大学,每年都能回来…”母亲紧拥儿子的手臂松脱不少,但看向那双异色的眼眸后,心依然不舍,“假期…可以长一些吗?” “或许吧,”老人笑呵呵地起身走向木房的阳台,在茂密的森林中寻找家乡过去的模样,“当他真正掌控力量,多长的假都能放。” “那...”离开母亲臂弯的少年吞着唾沫小声请教,“老爷爷,我以后…要怎么称呼你?” 老人迈出房门,沧桑的声在木质的墙壁间回荡:“老师,师父,爷爷…如你习惯就好。明日中午十二时,我会再来。若仍有不舍,烦请尽快宣讲。” 夜幕来得静悄悄,林海的绿松村已为星光笼罩,将清幽与宁静散在淡月之下。这里是那样安静,静到夏末秋初的虫儿轻鸣、静到溪水弹唱涓流之音,美好而和平。但月色里,却有一户人家颇显热闹,与周遭的宁静不似一幅景光。 厨房内,穆法正在施展厨艺,为即将远行的孩子制作最丰盛的饯别一餐。对外甥的离去,他与妻子在商讨后决力支持——能让留名历史与课本的传奇人物当孩子的老师,怎么想都是天降之喜。连忧心忡忡的母亲都换好笑颜,算是放下那颗忐忑的心。但最平静的还是将要离开朝晟的少年,平静到邀请母亲的恋人来家中做客的少年: “老师…请照顾好妈妈。” “相信我,孩子,”不再戴着装饰用镜框的普莱沙握紧少年的手,舒展出最温暖的笑,“我们等你回来。” 艾尔雅将支吾的妹妹推向两人身边,去餐厅帮丈夫摆盘:“好了,我未来的妹夫啊…应该提前恭喜你来到我们的家?至于现在,可是晚餐时间。” 当穆法摆好切削的水果,迫不及待的少年已捏着木筷轻戳蒸笼里粉红的甲壳,好奇这比脸还宽大的硬物为何长满尖刺:“是螃蟹吗?不对啊,河里的螃蟹可没有这样大…” “是海蟹,跟河里的螃蜞可不一样哦,”穆法架出沉重的巨物,拿起剪刀铁锤开始拆解硬壳,“它的名字可威武了,和伟大神圣的帝皇同名呢。” “嗯?可别让信徒听到…”来厨房参观的普莱沙如此打趣,“赛尔,你可要记住,在外面遇见崇信帝皇的人时,尽量尊重他们的信仰…当然,是在合理的范围内,相信他会教你如何判断。” “嗯,好。”少年记住这嘱咐,开始幻想所谓的信徒会是何种模样。 “你们知道吗?”拆解完毕后,穆法将剃好的蟹腿肉摆上点缀着水果与绿叶的餐盘,又把蟹黄和蟹钳肉放入巨大的甲壳后架上火炉加热,烧到金黄的蟹油飘香时端上餐桌,“知道第一个捞起海蟹的人是谁吗?” 围着餐桌坐好的大人和孩子都抖动着鼻翼摇头,等待他的答案。 “其实呢…我也不知道,应该也没有人知道,”穆法敲响香气四溢的甲壳,拿瓷碗替外甥先盛满蟹肉蟹黄,“在那人敲开煮熟的硬壳前,谁晓得这样狰狞古怪的东西竟是摄魂的美味?” 接住碗的少年谢过叔叔的好意,轻轻吹凉飘散的热气,将滑腻的温热送入口中,在舌尖炸开微咸的鲜香与清甜,轻吐舌头认同叔叔的说法。 这时,普莱沙抚过少年的长发,声是父亲般的庄严:“那个人叫勇气。孩子,那是敢于尝试的勇气。” “阿姨也舍不得你啊,”艾尔雅探出身给少年拥抱,语调是毫无严苛的深沉,“哪个女该会舍得让这样可爱伶俐、聪明乖巧的孩子从身边离开呢?如果有…那会是个多么冷血的姑娘啊。” “咳咳…妈妈,你可算不上——” “木已成舟,”在气氛被不懂事的女童破坏前,身为梁文老师的普莱沙说出富有哲理的词语,“往事不可更,执勇气走向未来吧。万勿错失良机,只晓得悔恨懊恼。随他游历各方、求学四海,向他学习、向他求教,他可是被誉为武神与使者的传奇,岁月与见闻给予他的智慧绝非我们所能企及。” “是的,珍惜这次机会,”少年看见,叔叔的眼中包含鼓励的期待,“鼓起勇气吧,你是好孩子,我能相信你,相信你成长的旅途必会一往无前。” 沉默的母亲结束无声的闭目,手抚上儿子的头顶,眼中的迷惘已让坚定取代:“千万别苛责自己,记住,过得快乐健康就好。” 肯首以定的少年给出令大家都欣慰的回答: “妈妈,我明白,顺其自然就好。大家都开饭吧!” (八)闲话 在少年与家人忘却别离来歌唱时,老人正在旅馆的天台望那孤独的月亮。口吐暖雾的他用斗钵的火星引燃先前那份文书,看纸张的灰烬向夜空漂荡,而后解去腰包,听着钱币相交的落音感叹:“我不懂抛弃真金的生活…他们净爱捣腾摸不着的东西。” “理论上,借网支付更为便捷,”葛瑞昂在网的那头回答,“你要教育那孩子?档案我已查阅,他的天赋可是超群,你有引他向善的信心?” “无所谓。你教,我说。” “你不如把他送来瑟兰由我训导。” “嗯,好主意——算了吧,你太忙。何况就本源而言,没人能有深于我的见解。这样,你可有空?来与我猜猜为何这孩子会有两种本源,赌一赌我们谁对谁错,如何?” “赌注?” “赌完再说。” “双胎消失综合征,他可能在胚胎期吸收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当然,也有可能是寄生胎。” “有道理,但不多。生而拥有本源的概率已低到趋零,遑论再生这类病征。最重要的是他在昏迷时的检查数据,那简直完美无缺。” “你在承认作弊。” “嗯,似乎是我赢了。我看过他的所有体检报告,那真的太过完美,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数月未动,肌肉毫无萎缩;不进水食,健康如常…打破常理的躯体、无需补充能量的躯体让那些测试者认为他并非人类,连我也觉得不合理。这实在太不合理,正如最初的我一般不合理。他的本源分明只达第二巅峰,怎能拥有我那时的永恒?哪怕本源与常理无缘,这亦太过超凡。所幸百思不解的我偶然想起另一融汇本源的途径——” “圣典?”恰好批阅完文件的葛瑞昂轻扬长眉,“不会,三本圣典皆被监测。” “不,我是指与圣典有关的东西…譬如继承者,譬如天武,譬如…真神。” “想说什么?” “葛阿姨,我得说声抱歉——” “最后一次提醒,别再用那个称呼。” “嗯,好吧。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祖老头的一些秘密罢了。那落在他手上的东西并非焱王的圣器,而是第一枚圣岩、天武拿真神制造的原初之岩。” “好啊,连你也瞒着我?不,不用解释,我明白这是他的意思,讲重点。” “多谢包含,另外这桩事越少人清楚越好。对了,我的话还未讲完,这枚身为原初之岩的东西可不仅仅能量产圣岩那样简单,它更是独一无二的核心、网的核心、屏蔽网的核心。我从监控录影看到那孩子在核心遭夺时迸发本源,可他根本没有这段记忆,甚至要以本源去回顾方能觉察——那种惊愕绝非伪装。我相信他并未撒谎,更笃定他是受人支配、或者说受网的支配。” “你想说…” “葛阿姨,放轻松,我可没说网是有意识的、会支配植入者的东西——我不过又起了兴趣,想弄明白当年伤我、给我留下这永不复原的伤疤的玩意会否就是这网?诚然,照理说绝无这可能,不然那时候他不至于命你来杀我。可祖老头太精了、他太精了,谁晓得他是作何打算?谁晓得一肚子坏水的老东西是否早料到你选择把我拯救?我不知道,我清楚你也不知道,明白没有人会知道。但我和你都知道他的无奈,都明白他的束手束脚。可一个像他那样退居幕后的老头会怕什么?会因为什么拘束到连句明白话都不敢说?直到他死去,我才有那么些头绪…” “网,”葛瑞昂摸向自己的额头,音色渐沉,“的确,只能是网。” “是的,所以我定要找回网的核心,试试看能否和那东西聊上几句闲话…哼,前提是它晓得张口,”老人吹灭烟斗,回到客房洗浴更衣,打开电视搜寻些节目解闷,最后选定播放电影的频道,边看正播到火热处的瑟兰电影边饮酒调笑,“瑟兰的明星可真养眼,说实话,你可以考虑在退休后去参演参演?朝晟的英雄、前行者的总长、颐指气使的混血者、敢于呵责王室的黑袍大使…再加上标志性的刀锋长眉,没准能钓上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免得孤独终老啊?” “我看,你是喝高了。” “嗯…还是葛阿姨理解我这没正形的老东西啊,嗝…不说笑了,你赌输了,可得老实受罚。” “说。” “我会到格威兰去,找到林…和娜姐。” “你不是…” “他也在找娜姐,有一个月了…我猜他的身体快扛不住了,想求助…算了,总之他明显在向娜姐靠近,也亏他舍不得那东西,好让我照着网在地图上画一条白线,结果你猜怎么样?嘿,他就离娜姐的那条轨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啦。” “别告诉我你又想发疯。” “没、没,不敢,我哪敢啊,有您一句话我就得跪在地上挨骂…嘻,我是想说…等我找回娜姐,你俩和好吧。” “和好?别开玩笑——” “行了,照我说的做呀,你可是输家…呼,不聊了,明天我去接那孩子…嗯,晚安,老妈子。” 关去网的老人把啤酒瓶扔进垃圾箱,拉开窗帘远望城区的灯火,朝着黑夜里的千家万户发笑。再次抽出那杆烟斗,点起火来上几口,却让网里那不和谐的消息逗得开怀: “您好,请勿吸烟。” 明月走过,夺目的晨光驱散林海的黑暗,让坐在河畔发呆的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继续沉思——倒不是沉思日光的那份温暖,只是神游天外,拿名为视界的本源去看远方的朋友,等他们梦醒后再相谈罢了。 不安的少年最先见到窝在迷彩被里滴着口水的李姐姐,虽然想告诉她干练的短发已乱成毛球,但还是忍着笑调转视界去看别人。前些天,少年已听足她的诉苦,明白入伍的训练堪称折磨般可怕,宁愿她多睡一会儿懒觉,好好休整精力,免得像被刘哥哥打翻时那样满脸哭丧。这样想着,少年已用视界探清那同样睡得四仰八叉的刘哥哥,嘴角是停不住的痉挛——昨日还听他说大学的生活艰辛到必要早起苦读,谁承想还赖在床上。 于是少年的视界笼向最后的目标,果然瞧见洗漱台前刷牙的朋友:“艾姐姐,我今天要走了。” “勇敢些,小武,”在些许的停顿后,少女漱完口,对镜台展露那口闪光的银牙,“愁眉苦脸,不好。” “啊…”少年随她的声去看溪水里那挂着泪滴的倒影,止不住地挠头,“艾姐姐,你怎么…” “感觉,我知道小武不开心。” “没有…其实还好,”少年咬紧唇忍住眼泪,等哽咽消去后回复,“大学的生活真的很有趣吗?” “有趣。” “可是…我不能上大学了。” “没事,小武会跟着最博闻广识的人去学习,比上大学更好。别哭,小武,好好向无秋先生学习。书里讲过他,他时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而且他会带你游历各国、教给你新的知识,不是吗?小武,别忘记欣赏旅途的风景,另外多拍些相片,等回来给我们看,拉钩?” 少年看见她对着镜子勾弯小指等待回应,于是也伸出小指头,说:“嗯,拉钩,我会的…我会借叔叔的相机…” “不用,你向无秋先生要,他肯定不会小气。” “啊?这样…不好吧?” “没事,大胆些。小武,让我共享你的视野,请通过——好,小武,你不乖哦。看,”她触向溪流里的倒影,想从少年的眼角刮去晶莹的水珠,却只碰到冰冷的玻璃,“别掉眼泪哦。” 不再掩饰与克制,少年抱着膝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听那萦绕在耳边苍老之声: “孩子,已是该走的时候。” 不知何时站在少年身后的老人看向自己身后那强忍眼泪的母亲:“孩子,我向你保证,我会将自己的知识向你的儿子倾囊相授,不会有丝毫保留。” 在少年走向老人时,重戴黑框眼镜的老师俯身行礼:“先生,我有话想说与他。” 老人耸耸肩,向后退去,为少年家庭的新成员让出足够的空间: “孩子…别哭,未来的日子啊,我不能陪着你度过,也不能帮你学习历史和梁文了。我想用老师的身份告诉你,其实那些知识可以是无用的、更可以是被遗忘的,真正不可忘却的是那颗在学习中成长的心,它会是伴你终生的宝藏。希望你记住,更不要忘记在求知的路上坚定自己的信念…记住,你是好孩子,永远是好孩子。” 老人不由一怔,在少年回以肯定的答复后上前轻叹:“确实如此…很好,合格的老师。” 话音未落,金芒将老人与少年环绕。再出现时,他们已落入亮着路灯的林道旁。天空是无垠的漆黑,除却闪着火星的烟斗外什么都看不到到。仿佛浓雾笼罩的黑夜唯有少到可怜的星光与清冷的月亮,这是与林海完全不同的景象。冷光下是更寒的风,寒风让少年抱紧双臂站在老人的身边,却又一言不发。 老人托着烟斗不断吁出暖和的烟雾,在星火熄灭张开口:“哭吧,哭不丢人,男孩也一样。” “不哭,”少年摇一摇头,对视那莫名的目光,“我哭过了。” “很好,以后想叫什么?嗯,我是指你的姓名…要我如何称呼你?” “我…老爷爷,你叫我武吧…叫我小武就好。” “好,小武…嗯,不错,简明扼要。” “那…老爷爷,我要怎么称呼…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我说过,我名赵无秋。” 第二次的听闻、第二次的确定,少年还是忍不住吞口唾沫,因为老人的回答是那样的铿锵有力、是那样的震人心扉。 “您真的是...那位…最伟大的前行者…赵无秋?” “啊,不是,伟大?这是谁说的…莫谈伟大,我当不起。前行者…呵,我确是前行者,掌握本源的前行者…最强的前行者。说句心里话,其实我只是个犯了太多错的老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罢了。” “犯错?您犯过错吗?书上没写呀…” “我年少时犯的错比常人一辈子都多…不提它,往后我会讲,现在还是说说我们的名字吧,小武,武。” “哦,那…那我到底该怎么称呼您?是、是和大家那样称您为先生吗?无秋先生?” “大可不必。你叫我想想…哎,上次与你说过,你可以叫我老师或者师父。” “老师?我记得您说过...可师父是什么意思?” “为师者当如父…”月夜里的寒冷让老人再掏出烟斗猛抽,“梁人对自己老师的敬称,敬称。” “如…父?”少年急忙摇头摆手,“这敬称不行!妈妈有普老师——” “你这孩子…是说老师跟跟当爹一样悉心教导学生,要学生跟当孩子一样尊敬老师。你成绩很好,别连这都想不通?” “我…我太...” “孩子,我说笑罢了,”老人甩去烟灰沿公路远走,“你啊,太扭捏,像个姑娘…嗯,和他倒有几分相似,没准你们能聊得来。” “那...”羞红脸的少年快步跟上老人,“我们要去哪里?老师?” “找住的地方,拿好,你的证件。” “证件?塑料卡片啊…这上面是格威兰语?” “是的,我们就在格威兰。” “啊?” “是啊,仍属忠于帝皇的王室所管辖的土地——格威兰王国。更详细点,就是格威兰王国西部的科兹尔行省,临海的美酒之城温亚德。” “我们在格威兰?怎么可能——” “在奇迹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在少年眼前,驻足在月下的老人是看不清的高大,“别忘了我是谁。” “奇迹…前行者…”少年驱赶脑海里的呆滞,“奇迹是指?” “蕴藏天武之力的圣岩迫发的异象。跨越千万里的传送门、杀人于无形的箭矢…还有你见过的光盾。” “那我们...” “走吧,先找个歇脚的去处。你懂格威兰语?懂多少?可要人替你翻译?来,说几句听听。” “好吧…老先生,我是向朋友学习格威兰语的,如有谬误之处——” “呼,一口瑟兰腔?”听着少年的那偏向瑟兰语的声音节奏,老人乐到从腰包掏出台闪着亮光的东西拨弄,“来,多说几句,好听,真好听。” “这是什么?”已能瞥见城镇灯火的少年贴近那台明亮的机器,看到如电视般清晰的屏幕正跳跃着格威兰的文字,“录音?安装着显示器的录音机?” “嗯,好——是移动电话,手机,”老人拿指尖在屏幕上轻划,让扬声器循环播放少年的惊叹,“哎,忘了这茬,得先教你玩懂这东西…这可不是在朝晟,他们可不用网交流啊,离了手机寸步难行。” “我明白了!这也是学习,对吧?” “不算,”老人停在城镇的霓虹光晕前,朝懵懂的少年笑出慈祥,“倒也算。对我而言,旅行才是最好的学习。” (九)圈套 这夜的滨海之城是寂静的喧嚣。 少年拿忐忑的目光四处打量陌生的霓虹,踩过积攒在灰砖上的尘土,正要迎着微咸的风穿越夜不停歇的商业街道,却在轮胎的摩擦与引擎的轰炸中瞥见狂飙而过的车辆,给那掀动衣袍的破空之风吓到顿足,不经意地扯住老人的衣袖,泛光的眼眸饱含疑惑:“老爷爷…老师,他们是不是开得太快了些?感觉都要飞起来了啊,他们不害怕的吗?而且这是休息的时间吧,他们不担心吵到别人吗?” “寻刺激罢了,”瞥了眼远去的跑车后,老人抓着小武的手继续走下去,“你没见过?嗯…朝晟管得还挺严啊。吵?小武啊,热衷于破坏规章的人哪会在乎别人睡得安不安稳?不用多心,你要习惯朝晟之外的世界,这才是它本来的面目。” “啊?这…这样影响大家休息的行为没有人管吗?” “没空,他们可忙了啊,没心思处理这无关痛痒的小事。喏,听、听前面的声响,小武啊,能不能听出这是什么?” 在老人的示意下,少年放缓脚步去耸耳倾听,听到深夜的徐徐海风,听到海风渗过围栏与葡萄藤的脉动,更听到脉动之后那尖锐的鸣笛:“是在点鞭炮吗?” “不,是枪,”无秋畅快大笑,“所以他们分身乏术呀,小武啊,多多体谅吧。” 茫然的少年关闭刚打开的话匣,随老人走向黑暗尽头那隐约可见的灰石城堡,在路途中看见几辆顶着红灯的警车把一个躺倒的人环绕,从相机的闪光灯里嗅出血的味道,很想去仔细瞥一眼,却听那些身着黑红制服的人正厉声驱散围观的路人,便乖乖握紧老人的衣袖撒开腿奔走,赶快去往迷漫金光的水晶回旋门的前方。 “记着讲格威兰语,”推动水晶门的老人拍拍少年的头,“尽量少说梁语,权当练练沟通技巧。当他们的面,我会唤你瑟兰式的姓名,你嘛…称我老师或班布爷爷就好。” 使劲点头的少年刚跟老人走进水晶门后的大厅,注意力便被那凌空悬起的华贵吊灯吸引,正想感叹这金色的璀璨,放平的视线随通透的光瞧向灰白瓷砖上的服务台,见到两位如电视播放的国外影视剧那样打扮得体的金发白肤的女士正行礼欢迎: “您的莅临是我们的荣幸…” “来间海景房,双人间,我带孩子,”老人推给她们一沓钞票,“多住几天,不用找零。” 熟练清点数目的两位接待员眼冒火热,盯得不曾害怕的少年浑身发凉。老人并不意外,领着躲躲闪闪的少年乘坐电梯,手指悬在楼层的按钮上,低瞥的眼尽是调笑:“能听懂?她们在夸你是生平遇过最可爱的男孩,都想搂起你狠狠疼爱一番,呼——还猜你是从瑟兰来的混血者?来来来,你也听听——” 没等老人讲完,少年已摁住电梯的按钮,憋红的脸蛋透着些许无助:“这是不对的!哪怕是大人也不该说这些低俗的话!回去、回去…不是,赶快找房间休息!” “啊,都忘了你是孩子…”老人笑着刷过房卡开门亮灯,径直踏过白净的瓷砖坐上棕皮沙发,先拿烟斗轻刮米黄的壁纸,又以指轻敲古铜的雕像,看向少年的眼神是慈祥的无奈,“不必换鞋,他们会打扫…你这孩子啊,当年我要有你一分懂事…算了,过来吧,我教你用手机和电话。” 少年学得很快。不多时,老人甩给他一部崭新的设备,待确定他学会拨号后兀自从陈列饮品的酒柜拿出瓶葡萄酒,以拇指顶断瓶颈后将朦胧的石榴红液体硬灌入口,接着将黑色的外袍解落沙发上,语出戏谑并躺倒在床:“想喝?想喝就拿,千万别拘谨。跟着我啊,管你胡吃海喝也无妨。去,喝两瓶。” “老爷爷,我觉得饮酒是一种不好的习惯,”少年蹲低身子收拾起地板上的玻璃碎片,“酒精有损健康…” “好,乖孩子,那先看书吧,”语毕,金芒乍现,厚足半掌的书籍在奇迹之光中摞上茶几,令少年错愕不已,“时差没倒好…先看看,先看看,我躺会儿。” “呃…老师,是不是应该由你来教我——” “我不会,你自学吧。” “啊?” “的确不会,因为我没读过大学。你看的那些传记里不曾记载?嗯…我可是半路辍学去战场杀敌的人,严格来讲是未曾上完中学的差生,没可能教你这种聪明孩子去学高等课程…我相信你的天分足以无师自通,所以去读书吧,好好读这些理工的书册…若偏爱文学就说与我,我会去拿…嗯,假如着实不好理解,我勉为其难教你参悟…嗯,我多少也懂些…应当能教…嗯…嗯…” 听鼾声渐响,少年抹去额头的汗珠,挑好教科书制定起钻研功课的计划,虽很想借网与亲朋说明这不妙的现状,终是按捺住冲动独自学习,准备待老人睡醒再好好谈谈,问问他话语里的沧桑和慈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等时间悄悄走过,少年合上书打声哈欠,拉拢窗帘隔绝夜空的星光,在冲洗后卧上另一张床,在钟声敲响格威兰的清晨之时收束观察家人与朋友的视界,睁眼望向邻床却不见老人的身影,刚扭头便看清正在窗边读着课本抽烟的他,听到满意的赞扬:“唔,真懂事,看来不用忧虑你学习的问题…赛瑞斯·文德尔,麻烦的名字…赛尔?这倒是可爱的称呼…简洁流畅,真像她…赛尔啊,你可曾在睡梦中运作本源?” “是的,刚才我试着去探望家人和朋友…”少年赶忙往浴室跑去,洗刷走疲累后回来答话,“我能飘向心思神往的地方,看那里的人在做什么…但这不合理啊…像是、像是村子和老师你,我是怎么看到的啊,那应该是过去的事情吧,我的本源是叫视界…老师,视界怎么能看到从前呢?” “本源的事暂且不用想那么清楚…算了,让我考量如何解释最好…分裂,能明白格威兰语里分裂的含义吗?很好,你可记得那刺杀元老的人?他的本源即是分裂,不仅能在极短时间内让躯体胜过最庞大健硕的野兽,还能凭借一颗头颅重生完整之躯。赛尔,你想想,这与你掌握的知识吻合吗?答案是否。且不说他生长的能量与物质来自何处,仅是从单一的身体部位分生出全部的器官就悖逆了常理——明白吗?实质异常的本源不能直接套用科学的规律,它是另有一套运作逻辑的近似唯心的力量。因此你不必纠结目睹的是过去还是现在,只需将它善用并避免之前那般失控就好。” “好的,谢谢老师。那个,时间不早了,我们可以去吃午餐…不,早餐了吗?” “当然。” 随服务生的引导来到面向大海的露天餐厅后,两人于海风最清凉处落座。在候餐的时间里,少年拿好银制的刀叉模仿老人的动作比划几段,而后询问在桌旁恭候的侍者能否换双木筷,却得到失望的回答:“抱歉,我们暂未储备您说的餐具。” “无妨,”老人让侍者退下,翘腿瘫坐,那扫向其余用餐者的目光分外轻佻,“赛尔,既没有喜欢的餐具,就试着用用格威兰人的玩意吧。说真的,我也讨厌不灵活的刀叉。你看看他们,那系好餐巾后拿小刀切割牛肉、再借餐叉入口品尝的动作未免太过拖沓。无须欣赏这无聊的礼仪,让我教你刀叉的正确使用方法吧。” 等表皮微焦的牛排摆上餐桌,老人将点缀用的番茄和红酒雪梨捏入口中,用刀将斜叉起的牛排卷在银叉上,一股脑塞入嘴里硬嚼。这远非豪放能够形容的吃相看得餐厅内的绅士淑女们不住摇头,连侍者也不免错愕,唯有和老人一样身披黑袍的少年眨着眼轻叹:“好厉害,可是我的嘴不够大,没办法一口吞掉啊。” “那就切成两片,或者三片。” “好。” 如言照做后,少年的腮帮子鼓得像皮球。可当掺着黑胡椒味的油脂与肉香随温热的汁水泌入舌尖时,咀嚼的满足感让少年欢快地点动小脑袋,憋出含糊的肯定:“是的!老师真会吃!” “是吗?哈哈哈哈哈。来,再来两份。” “四份可以吗?” “好,那就四份。” 不多时,结束早餐的老人带领少年走出旅馆回到昨夜路过的商业街道,穿过对他们的相貌服饰投以异色的人群,踏进一间生意最旺的服装铺,指向少年笑问热情相迎的导购女孩:“小姐,可有空推荐一套适合我孙儿的装扮?” 女孩那格威兰人特有的湛蓝眼眸已不能从赛尔身上挪开:“先生,您的孙子可真…漂亮,我相信他会非常适合淑女的打扮…嘿嘿,红彤彤的脸蛋好可爱,别害羞,姐姐是在说笑,来,看看我们新进的服装吧,都是这季度最流行的瑟兰款式,简直是为小弟弟你量身定制哦。” 被女孩推入换衣间的少年很快套着雾绿的棕纹轻纱回到老人面前。果然,眉眼再怎么讨巧,稍显线条的精干身材还是能证明他是男孩,而这足以让班布先生失声畅笑:“好好好,若阿尔看到你的模样,他必定垂足懊恼——来吧,眼光独到的小姐,这些请你拿好,不用找零,万分感谢。” 在女孩惊喜的欢送中走远的少年晃头嘟囔:“老师,阿尔是谁?” “我的朋友。” “老师,你很富有吗?” “不,用格威兰人的话说,我是鞋底里藏不了一枚铜板穷酸汉。” “那…” “因为那不是我的钱,所以我随便花。” “那往后我该找谁偿还…” “别放在心上,当这是礼物就好。况且你不太可能偿清,知道吗?单是你吃掉的四份牛排就有两百多威尔的价值,这身衣服又值五百多威尔,虽然朝晟不与格威兰通商,但拿圣岩作等价物计算的话,你可是花去足以在朝晟买一头黄牛的钱了。” “我、我…不行的!”少年急忙将老人向方才的服装店拉扯,“赶快去退掉吧!太贵——” “没事,赛尔,你要习惯啊。” “不好!我很感谢老师的好意,但轻易接受这样的馈赠有失礼节!” “无所谓,我不缺钱。” “您刚才还说那是别人的钱?” “是啊,但他们恨不得跪拜恳求、恳求我赏光、恳求我挥霍他们的财富。” “啊?” “我若不悦,他们就是群缩在阴湿角落颤抖的乌龟。就当是为了他们,安心享受这吃穿用度吧。当然,我明白你是坚守原则的好孩子,或许你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赚取合理的报酬来弥补。” “是哪种方式?” “我给你的手机?先拿来一用…好,你看看,这是前行之地独有的联络平台,效忠于我的前行者皆于此承接任务赚些外快。放心吧,我会给你安排最轻松的闲职,偶尔帮帮忙就好。” 屏幕里一条条配有相片的简介看得少年眼花,觉得这像是在外国电影里见过的通缉令。赛尔记得老人叫这种东西软件、本应在电脑里安装的软件,感觉这软件的主界面相当明晰:不仅可选任务的分类,还标注着对应的报酬——一堆看不懂货币单位的数字。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些诸如失踪、死亡、暗杀、治疗一类的字词,这些不和谐的单词更使少年猛咽唾沫:“老师,我可以认为这是你设好的圈套吗?” “是的。” “我觉得这些案件应该交给格威兰的警察——” “我说过他们分身乏术。何况,你净可以相信我朴素的正义感与价值观,相信隶属我的前行者们热衷于多行善举。再者,我不会逼迫你完成这些大部分成人都无法接受的任务,至多偶尔借用你的本源找些人罢了。” 握紧拳的少年抿嘴顿足,选择相信老人和蔼的微笑:“好,我会帮老师工作。” “好,”老人掏出烟斗敲响他的脑袋,“但你要记住,对当前的你而言,运用本源是最后的手段。学会善用其他资源吧,跟着我,我会教你。”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老师?回去学习吗?” “打开筛选栏,将时间段设在最近的三个月,查看发布种类最多的任务。” “噢…”新奇的设备不难操作,少年很快查明近来频发的案件是何类别,“失踪?好多人失踪啊,他们没有类似网的监察手法吗?嗯,十字路口的那些摄影机应该能记录人们的行踪吧?” “那叫监控摄像头。即使它们布满道路,也无法如网一般实时定位并记录公民的全部见闻。” “我明白了,他们没有把监控安装在身上,这不安全。还是网好,虽然有可能被你偷看…老师,你是要我找明这些失踪的人吗?但不能使用本源的话,我没办法…” “不,我是想让你明白这些失踪者构成的暗语。” “暗语?” “来自我朋友的暗语,”引火吐烟的无秋将脸上的疤勾成月牙,“行刺元老的人的暗语——因尚未突破的实验而丧心病狂的暗语。” (十)生意 暗语娓娓道来的不止老人调侃般的惋惜,更是浮现在记忆里的熟悉。这熟悉缓缓游动,勾勒出一个陌生的背影、属于变节者与逃亡者的背影。 三月前,一个拄仗而行的背影面朝通达天际的霓虹,用沉重有力的步伐踏响灰石路面,拿黑檀木手杖利落地敲起灰尘。这背影属于一位老者,他的苍白卷发下是勉强钻出垂落眼皮的浊瞳,更有醒目的勾鼻耸立在爬满皱纹的褐斑之上。在街头盘查的警官只看一眼便笃定这身穿深灰礼服的老者是久居本地的绅士,便别回刚抽出的钢笔继续巡逻,并未打扰这享受悠闲的老人家。 得益于此,老者仍然能够在格威兰的首都康曼城散布,并感谢建设此城的帝皇是不怎么喜亮的尚黑者,因此让早早降临的夜色提供最佳的掩护,再加之喧闹的街多的是往来匆忙的行人,他更能融入其中,好安心走过灰街白巷,屡屡与嗅觉灵敏的巡警擦身而过,抵达古老的城市最隐蔽的暗角。 道路的尽头是寂寥的转角,能看见一家挂着营业字样的鲜少有人出入的酒馆,而老者却以手杖拨开门帘快步走入,对在吧台后擦拭高脚杯的酒保躬身一笑:“近日的生意人似乎都爱板着脸。” “最近条子像疯狗一样乱咬,晚上哪有人敢来喝酒?”酒保那盖在金色短须下的方脸尽显横肉,不对称的三角眼遍布血丝,视线简直能烧去老者的衣物,叫他晓得再爱摆谱也不该乱讲话,“我想早些休息,如果喜欢僻静,就去找棺材铺问价。这里可不欢迎你这种作正经打扮的老汉…快些走吧。” “年轻人要学会压抑暴躁,”老者不顾酒保那粗鲁的态度,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好,捂住嘴猛咳,“呼…呼…呵!呵!??!咕…啊哈,恕我冒犯,年轻人,对一个爱养猫的老头而言,过敏这种老毛病实在难以启齿,相信你能理解,不是吗?” 挑高眼角的酒保放下手里的活计,选好一张唱片放入留声机。不多时,扣人心弦的女声洋溢酒馆的每处角落,让老者轻甩头打起响指,随韵律挥舞手杖:“瑟兰的歌曲…啊,犹如天籁的精灵之声实在优美动人…” 酒吧挂起副见怪不怪的神色,回到吧台后与老者倒上一杯酒,盯着那双浑浊的眼邀请他享用在声波里震颤的液体,嗓音分外亲昵:“真巧啊,老先生,我也是养着满屋猫狗的动物爱好者。请问你最喜欢哪种猫?还是说你最喜欢的是犬?” “犬?犬不好,它们的尖牙比小指还粗,闹起脾气会吓到主人…”老者轻晃高脚杯,将浓郁的液体吞入口中滞留数秒才缓缓咽掉,“我养过的犬都算不上乖巧,猫最讨我喜欢。” 酒保拧开一罐啤酒,把散着麦香的棕色液体与果汁勾兑,待摇匀再推给老者:“哈,老先生,你怕是养了些猎犬吧?多数时间听话的猎犬伤起人可最凶狠,你该试试宠物犬,它们才能算是乖巧忠心的可爱玩意。” “是这样吗?年轻人,别当我是眼界狭窄的老东西啊…那些看着娇小的家伙吼起来最吵,就像这样——汪!汪!汪!只有给上两脚才能学会闭嘴,不是吗?” “老先生,那只能证明您的豢养手段不佳。哦,或许是失了良心的狗贩子卖给您不够纯血的品种。要知道,那些贩子总会拿坏主意蒙骗不懂行的客户,事后更是满口谎话,尽骗您把毛病划到自己身上,没错吧?” “嘿,年轻人,你猜得真准,”老者开怀大笑,但笑声里却有讥讽的味道,“我还以为你会给他们说几句好话。怎么,莫非你这个养狗的人并不做卖狗的生意?” 他的笑像是病毒,让被传染的酒保说得更加欢快:“哎哎哎哎,您又猜错了。老先生,养狗的人哪有不卖狗的?我总不能把一屋子的可爱狗狗都送去绝育不成?嘿,我看着像是个残忍到剥夺狗狗们生育权的人吗?不像吧,嘿嘿。” “年轻人,你屋子里的那些猫呢?你都养了哪些可爱的小猫?来,说给我听听,我这个老东西最爱听别人讲机灵又调皮的小猫啦。猫儿多好啊,美丽又有个性的猫咪多招人喜欢啊,单是抱在怀里都温热心肠啊,你说呢?” “老先生,恕我直言,您对猫的认知可不够专业。要知道,不论是哪里的贩子都只卖两种猫——要么是优雅魅惑的流金猫,要么是娇巧可人的黑猫。” “啊,今天可算是自曝其短。年轻人,有兴趣给我这没见识的老东西说说猫儿们的分别吗?” 酒保轻敲空荡的酒杯,目光如火:“还未清楚您的姓名,老先生。” “你可以叫我伍德…老伍德,伍德先生,随你喜欢,”当老者将手杖扭转时,浑浊的眼瞳明晰不少,摄人的寒芒让不老实的酒保险些打起哆嗦,“呼…就伍德先生吧。” “那好,伍德先生。对您而言,猫这种宠物的区别不会比犬类大多少,顶多是饲养的问题——嗯,您要明白,流金猫和黑猫对饲料的要求可截然相反,务必要谨慎投喂呀。” “年轻人,我像那种买粮食都会抠门的吝啬鬼吗?” “嚯嚯,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伍德先生,我是怕您喂错种类啦。说回来,它们在价格上的差距可非常大。公的流金猫最受人们欢迎,其次是公的黑猫,两种母猫就实惠多啦——至少在格威兰是这样。我没记错的话,东面和南方的家伙们更喜欢母猫啊,说是母猫生的好看?呼,无知的东西,母猫可远没有公猫好驯养啊,那种感觉…呼,多精彩啊。” “我并非挑剔的人。具体的价格?你不会要我来猜吧?想从老人的口袋里多掏些钱财可是很糟糕的恶习啊。” “怎么会呢?这么说吧,伍德先生,别看我的年纪不老,但我在这行摸索的时间可得从孩提时计算啦,我晓得生意的基石是诚信,爱动歪心思的家伙是没有回头客的,口碑稍差就得滚蛋。没信誉的人在这行可做不长久。这么说吧,我的价格算是在最高的那档,但我同样能保证最好的质量,如果您和我去看上一眼,就知道我承诺的物有所值绝非谎话。怎样,伍德先生?有兴趣和我——” “我喜欢你的坦诚,说吧,你的标价?” “流金猫,公的八千威尔,母的两千威尔;黑猫嘛,公的六千威尔,母的三千威尔。” “不错的价格,有多少?” “看您想要多少。” “每种各一对。” “四只?一万九千威尔。您可有空提货?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送去您的家。哦哦哦,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伍德先生,我对顾客的信息绝对保密,而且送货的费用得另算,四只…可需要再加一千。当然,选择取决于您。顾客在生意人心中不亚于帝皇的使者,不是吗?” “哦…帝皇的使者,真好啊。年轻人,就把它们送去我家吧,我相信你的口碑,快带我去提货吧,我等不急要回去休息了。” “嗯,好的,伍德先生,我去取车钥匙,请在门口稍候片刻。另外去仓库一趟至少需要半小时,还要算上去您家的时间…哎呀,你可别嫌弃车速,路上的条子实在太多,是绝不能引起注意的啊。” “恪守法律是理智之行,我很欣赏你,年轻人。既然如此,我也应该展示身为买家的诚意——看,我想这是你无法拒绝的置换物。” 说着,老伍德从礼服的内袋掏出枚闪光的黑色晶石,流淌在其中的金芒更是让酒保的瞳孔骤缩。险些要伸手夺走晶石的中年人强忍眼里的热火细细鉴别,最终确信无疑:“圣岩?这样一枚充满金辉的完整圣岩,我可没法找开——” “不合时宜的幽默会让风趣显得尴尬。你这样的生意人会缺那点钱?一枚不足四万的破石头而已,少拿我这老家伙打趣。但今天我并无让你找零的准备,这枚圣岩就当是我的货款与见面礼吧,倘若品质尚佳,我会常来,明白吗?” “啊…啊,明白,我理解,您肯定是给…哦,抱歉,看我这臭嘴,不该问、不该说。来,亲爱的伍德先生,快和我上车吧。千万不能浪费您的时间宝贵,请。” 被酒保迎入越野车副驾的老伍德嗅到些清新剂压不住的腥臊味,在车辆发动后敞开窗透气,望向路边的脸阴晴不定:“这就是你的运货车?卫生可不太好…年轻人,你不会爱在车上玩些逗猫挑狗的游戏吧?” “呀呀呀,伍德先生,看来我先前的推测有误…您真是经验老到啊。我偶尔会让宠物陪同驾驶,尤其是白天…您有试过吗?穿行在路人和车辆间的娱乐刺激到能让心脏冲上脑子啊,嘿嘿。” “有趣,安稳行驶吧,年轻人。” “悉听尊便,亲爱的老先生。” 在城内左弯右转大约两刻钟后,越野车刹停在冰冷的月光下,将司机与乘客送到排列着数十辆大货车的平地上。这安静到可怕的停车场像是无人管理,直到酒保吹响口哨才有位藏身者打亮电筒回应,那久未清洗的脸长满脓疮,邋遢的气味让老伍德不免皱眉,轻佻的声同样惹人生厌:“老大,今天这么早就休息?咦,原来是有客人啊。” “闭上你的臭嘴。老先生,别管他,我们去看货——好了,让开,你们别凑过来占便宜,这位绅士是多年不遇的贵客!要看的是最值钱的货物!管好你们想揩油的脏手,待会儿出了岔子可没你们的赏钱!”骂完,酒保收回眼射的凶光,恭请老者随他走到一辆略显破旧的货车后,急忙插入钥匙解开车厢门,“伍德先生,请。” 车厢的冷气比月夜更寒,令拘束于此的宠物们瑟缩着挤在一块取暖,直至货门敞开才慌张四散,紧贴车厢的铁板忍住颤栗,甚至不敢将视线投向车厢外的黑暗。而老伍德则俯身触摸限制他们行动的铁链和脚镣,对紧捆的绒布夹层目露赞赏:“你晓得避免淤伤,不愧是懂得保证质量的老手。” “感谢盛赞,伍德先生。你看,我还配了更好玩的东西给他们呢,”酒保捏住张埋在乌黑秀发里的漂亮脸蛋,给老者看清那撑开诱人小嘴的带孔铁球,“前几年总有死脑筋的东西想咬舌头自杀,我干脆搞了这宝贝给他们当礼物,方便喂食还安全可靠,不错吧?” 老伍德拨开木精灵凌乱的黑发,对视那双恐惧到呆滞的漆黑竖瞳,肯首赞扬:“年龄?” “年龄?啊,主要看您的喜好。年轻的嘛,脾气初见是不大讨喜,但驯起来可是最快。像这种——喔,这种接近两百岁的老男人性格最坚韧,最不好管教——瞧,他还甩脸给我看呢,凶狠的金色眼眸多可爱啊,真想压着他俊丽的脸蛋舒服一番呀。当然,伍德先生,您大可以放心,我从不染指这些品质上好的货物,这可都是一叠叠的钞票啊。而您肯定明白他们永远拥有岁月宠幸的青春容颜,因此年龄并不影响价格啦。” “很好,我需要年岁稍长的…最次也要百岁以上。我相信你的眼光,帮我挑选最上品的货色吧。” “如您所愿,亲爱的老先生——这家伙怎么样?嘿,就是这眼神凶辣的家伙。喏,这边是他的妻子,也是样貌极佳的上等货,身材更非扁平的黑猫能比呀——而这些可怜的黑发美人嘛…这对吧,这对可是父女,选回去保证您能享受到新奇的服务带来的快感呀。” “好,那还等什么?年轻人,这枚圣岩已属于你,快些准备吧。” 惨白的车灯下,裹挟光辉的黑晶是格外夺目的砝码,更夺目的则是背身递过它的老者和捧着它目露贪婪的酒保:“稍等、稍等,老先生,我马上替您包装——懒蛋们,出来送货啦!” 不论四名精灵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被塞入胶皮包裹的命运。满身腥臭的混混们很快把包裹放入藏在越野车座位和后备箱底下的暗格,拿过酒保的赏钱后嬉笑着向老者鞠躬道谢:“慷慨的老人家,欢迎你常来光顾。” 重新在副驾坐定的老伍德并未多言,在告诉酒保要去的地址后闭目歇息。这段比之前更远的路程让架不住倦意的酒保选择停靠在路边拉开一罐咖啡准备提神。见老人沉眠如故,他饮用的速度却未敢放缓,想来是打算尽快抵达目的地,从而给这出手阔绰的主顾留下最好的印象。 刹那间,刺激味蕾的丝滑苦香被腥甜替代。这腥甜是无比的浓郁,浓郁到大脑差点忽视送来腥甜的痛苦、口腔被强撑撕裂的痛苦。是睁开眼的老伍德将咖啡罐硬按入酒保的口中,好叫他喊不出丁点声响。而这痛苦立时让酒保伸出左手掏向腰际,可他刚握住枪的手指却在酸楚的刺痛里碎成烂肉,只能试图用健全的右手掰开老者那捏碎左手的巨腕,终是迎来双手尽碎的结局。 再怎么愚钝,酒保也明白老者的体魄为何在瞬间健硕至压倒性的恐怖,竭力用血肉模糊的嘴挤出痉挛的无助:“圣…恩…者…你…” “其实和你交谈还挺舒畅,算得上解闷吧。后天我就要离开康曼去别处躲藏,本应放过你这诚实的幸运儿,给你时间去享用赚来的钱财,毕竟取走一个与我再无瓜葛的倒霉蛋的性命有些浪费精力…但你却不识好歹。知道吗?你不应该提帝皇的使者,因为这三个该死的名词和介词会让我觉得很烦…真的很他妈想宰了你的烦。” 话音方落,酒保的头随口中的铁罐共同捏成瘪块。老者将在失禁中抽搐的尸体扔到后座,禁闭车窗锁住恶臭,驶向灰暗之城里无月赏光的地方。 (十一)帮助 待驾车回到僻静的独栋,老伍德取回圣岩,将缠好保鲜膜的尸体扔在车库,把四件还在挣扎的胶皮包裹拖进房底的废弃酒窖,拧亮吊灯后揭开拉链,搀扶惊魂不定的精灵们靠墙坐好,掌压自己那张老脸,脱落多余的皮肉,恢复那并非格威兰人的面容,用漆黑的眼含住吊灯的金光,坐上摇椅后说出非常标准的瑟兰语:“看呀,恰如烛火的辉芒多么明亮,自这座城市在帝皇的伟力中破土而出,它们就散播着永不停歇的昏光,仿佛天边的夕阳,不是吗?” 没有回答,老伍德的视线就这样在吊灯的光晕间停留。直到那感受着身边人颤栗的金精灵丈夫闭目又张、收紧坚定的竖瞳并咕哝出些许声响,他的神思才从空想里归来,用黑色的眼回答那金眸里的困惑、恐惧与期望:“哦,抱歉。我忘记你们戴着…口枷?放轻松,我相信精灵特有的敏锐听觉已令你们清楚发生在半路上的事情。抬起头来吧,我们正处于地窖之内,厚重的土地足以隔绝任何吵闹,即使撕心裂肺的呐喊亦不会有人察觉。所以,我们不如试着在解开口枷后静心相谈,可行吗?” 无需等待,被拘束的精灵们用最快的速度肯首表态。老伍德很快拿剪刀裁开口枷的皮带,在他们关合解脱的牙床时倒好温水逐一递来:“来吧,别担心,让疲乏的喉咙更好说话。” 此情此景,精灵们唯有接受陌生老人的好意,小心抿起杯中的液体。随着热流温暖寒冷的空腹,他们逐渐端高塑料杯,喉咙也发出咕咚的声音,更不由舔走残留的水滴,在老人的邀请中不安地还回水杯,又重新接过暖手的温水,二度解渴缓惧。终于,那身为丈夫的金精灵握着妻子垂在膝上的手,尽力语出最感恩的态度:“友爱的圣恩者,谢谢您拯救我们这些可怜的落难者。” “不客气。” 老伍德的回复太简单,简单到金精灵找不到继续谈话的理由。而这稍显尴尬的气氛由那位被女儿攥紧手的父亲打破,他的嗓音是木精灵特有的磁性,那是即便遭受苦难依然悦耳的纯净:“饱含善意的先生,请问您…是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轻拍颞部的老伍德先是愣住那么几秒,而后笑到咳嗽: “做什么?啊…呼、呼…咕、哈、哈——??、呸、呸…唔、唔…抱歉、抱歉,你看,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脆弱无能,哪怕圣恩者也逃避不了衰老的命运。精灵们啊,你们说,你们永驻青春的肉体当真属于帝皇的恩赐吗?哈哈,可别让这幅风中残烛的凄惨模样蒙骗了啊,我应是在座的各位中最年轻的那个——哦,我忘了,这位语如歌谣的父亲啊,我记得她是你的女儿?你好,能告诉我你的年纪吗?嗯,一百零三岁…比我小不了多少,该怎么称呼?小妹妹?哈哈,不合适、不合适…非常的滑稽,不是吗?我记得七十岁到一百一十岁是精灵最宝贵的生育年龄吧,在产出一到两胎后,你们的生育机能会自行闭锁,与之相关的细胞尽数凋亡,理论上不能孕育新的生命…除非有与我一般的圣恩者以可笑的祈信之力助你们重生。你们说,这会是与长生相伴的诅咒吗?这逗人捧腹的诅咒是否源于帝皇的恶趣味?怎么,你们不敢回答?我能理解,因为答案是无法知晓的混沌。或许这的确是你们繁衍出的特性,嗯,或许吧。” “您、您好,伍德先、先生,”被留意的木精灵女儿鼓足勇气开口,牵住父亲的手已不再颤抖,“请问…您、您是…您是博萨人吗?还是朝晟人?” 老伍德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完后拿纸巾接住掺血的浓痰,摇着头将这垃圾扔入废纸篓: “你的心里早有了答案,不是吗?哪个博萨的圣恩者会无聊到来康曼城购买奴隶?他们大可以去帝国的黑市、不,如今的中洲、中洲啊。不必紧张,我最瞧不起那些沉迷肉欲的东西,不论富有还是贫穷、不论凡人还是圣恩者…醉心于快感的蠢货连这快感是繁衍的附属品都不能辨明,还不如放荡的野猴和海豚清醒。放心吧,两位先生、这位女士以及羞怯的小妹妹,我绝非贪图你们身体的纵欲俗人,想想吧,若我是那酒保、嗯,蛇头般的可恨玩意,恐怕刚刚就拿起你们摘去的口枷吮吸那‘香甜’的涎水了吧?呼,简直是比死鱼堆还叫人反胃的恶心…一帮脑子埋进排泄物里的发情猴子。弄女的尚能理解,竟会瞅男的下手…格威兰的畜生真他娘够贱。” 黑色的眼瞳与结尾那作为朝晟官方语言的梁语已能证明老伍德的身份,而精灵们心里悬着的石头也总算落地。毕竟瑟兰与朝晟两国是有着醇厚友谊的百年同盟,至少对落入格威兰人贩手中的精灵们而言,面前这位朝晟的圣恩者彷如和蔼可亲的救世主。所以本在丈夫身侧寒颤的妻子已是依偎,那对垂首相牵的父女也挺直腰身。他们更在互相宽慰后默契躬身:“多谢您伸以援手。” “不客气,再怎么说,我也曾是满腔热血的青年…但今次我另有所图,相信你们能理解,对吧?否则我大可以在仓库出手杀完所有罪犯,解救那些可怜的受难者,不是吗?” 刚平复的心又跃上喉头,精灵们紧张到抠抓墙壁,让本就不洁的指缝越发显黑。最终还是那丈夫打破沉默的昏光:“请问…尊敬的朝晟圣恩者,您想要我们付出些什么?” “濒死的体验…死亡彼岸的突破。” 莫名其妙的说辞让敢于提问的金精灵也是满头雾水,而当朝晟的圣恩者伸手拿起水壶后的东西时,他才认出那不是水果刀,而是一柄格威兰风格的尖钩匕首。下一秒,热血溅到他和他妻子的脸上,那对茫然的父女亦不能幸免,连鼻腔都吸入发烫的红腥。血在流,却无人发声尖叫,只因流血的并非四位精灵,而是将他们带至地窖的老者。老伍德熟练地割断颈动脉放血,又掏出一枚似乎是圣岩的黑水晶,在苍白的面容与灰白的墙壁上泼洒红墨,给精灵们留下不能褪色的记忆。 “看…就是这样,生命…流逝…如欲逆转…借助…医…但我…我是圣恩者…前行者…祈信之力…本源…本源力量…给我涌现!” 了无血色的唇竭力大张,将死亡的愤怒与恐惧释放。转眼间,脖颈的伤口复原如初,塌陷的皱纹立刻高鼓,惨白的皮肤再度红润,踉跄退步的双腿稳固站定。从死亡边缘归来的老伍德解去染红的外袍,将仅剩的壶水尽灌口中,执刀走向呆愣的精灵夫妻和父女:“看,这就是我的祈信之力。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需要你们历经相似的死亡与重生,试着在生死的界限握住突破的契机,从而让祈信之力登临新的…极限。” “你、你…”面对老者那遮蔽昏光的阴影,护着妻子的丈夫和挡着女儿的父亲无力阻拦,哪怕是颤抖的余力都让超出理解的惊恐驱散一空。 “忍耐吧,经验告诉我伤口的痛楚算不上折磨。万勿抵抗、万勿挣扎,握紧你们的手互相安慰吧,如果害怕就深吻你们所爱吧,相信爱可以帮你们战胜濒死的恐惧,好让你们知道我所言非虚。” 说话时,刀已剜入妻子的心。血如拧开龙头的水管那般喷流,落红地面,盖去衣袍的脏污,更润湿丈夫的指尖。他想扑身阻止老者的暴行,可多日的囚禁已磨去最后的气力,而划过颈部的冰冷更封堵本欲嘶喊的愤怒,令他一手捂住飙血的伤口,一手如老者安抚的那样紧握妻子的手,吐着细碎的词汇,意识慢慢模糊。死亡到来的前一刻,老伍德抬手搭上他们的肩,让祈信之力把不可能修复的伤口修复、把不可能填补的血液填补。逃过死亡的夫妻气喘吁吁,更在相拥而泣时瞥见老者的眼、极度失望的眼、正看着那枚黑水晶的眼。而后,老伍德转向那对瑟瑟发抖的父女,在举刀前聆听父亲那请先遮住女儿眼睛的恳求,微笑回应:“当然可以。” 痛?不,并不痛。创口的感觉十分符合老者的经验,是算不上痛的恍惚,是渐渐休克的白茫。深入脏器的伤痛是那样缓慢沉钝,尚不及缝衣针挑入指缝骇人。在这生机消散的等待中,并不比老者年轻多少的女儿在父亲的怀抱里哆嗦,哪怕父亲的触感比浑身的无助更冷也不挪动,反而在抗衡冰冷的极限感到一股热、一种暖、一种舒心的温暖。这温暖张口吞噬、吞噬身体和思绪、吞噬力量和反应,将一切吞入空虚、噬入无底的悬崖。 “总是如此…依然如此…怎会如此?” 见黑水晶仍无反应,老伍德运转本源给将亡的父女补充血液,在拉回他们的意识后颓然坐倒,自问良久后对着空气舞动匕首,想将刀锋上的血挥洒进昏黄的光晕里,却怎也甩不落干涸的血痂,终是笑着用指甲把它们刮走,以梁语倾泻怒火:“天武,我干你娘,你这狗养的畜生净爱弄些见不得人的花样?他能拿血和死引出剑和火的力量,他能拿怒和杀激发破书的能量…我要搞些什么才能讨祢欢心?还是说晃点祢赏脸施恩难比登天?也罢,反正我有的是闲心…在告别这灰色的征服之城前干你娘放肆一把…咳——呼,呼…呕、呕…哕…哕…” 没有任何征兆,老者忽然趴在地上狂呕,呕出一口口黄痰、呕出一口口血、呕出一口口挂丝的绿液。这连胃都要吐出来的恶心引得尚未安定神绪的精灵们侧目,却见老者对着吐出的血痰脓液咧开嘴,挽出见者胆寒的嘲笑:“抱歉啊,如你们所见,我已离死不远。因此,我恳求你们能忍耐一天…明天过后我就会离开,你们便重获自由…电话在客厅的茶几,到时候记得报警…随便你们怎么说…都行,我不在乎…而现在,请你们全心全意听我讲,更务必遵照我的指示去做,好吗?” 见他们点头如捣药,老伍德撑起身子坐回摇椅,闭目仰躺稍许,然后颤悠悠地走去、走去把匕首放进还在安抚妻子的丈夫手里:“来吧,剜去她的心或割断她的喉咙。别紧张,我教你,来——为什么抗拒?别摇头、别摇头,不能摇头啊。” “你、您、您可以折磨、伤害我…请…” “不行啊,我看得出来你们深爱着对方,所以你必须亲自动手,她也一样。稍后我会救活她,而她也要剜你的心、割你的喉。这样公平的痛苦会让你感到心安吧?身为比我更年长的精灵,你可不能这样踌躇。你要明白,若你不愿狠心,你的妻子必先执行送你体验死亡的命令——相信对你们这样的恩爱的老夫妻而言,先伤害对方的身体会比先受伤更为痛心,不是吗?来,先生,老先生,请拿出身为男人及丈夫的勇气给你的太太看吧,你看,她也能理解,甚至想帮你坚定信念,不是吗?来吧,来,无用害羞与胆怯,就是这样…对,沿这两条肋骨的空隙捅入,再这样拧着刀柄翻转…割开,挑出来、挑出来…对,就是这样,看,多美丽、多活泼的一颗心脏啊,即使捧入掌中都能感到生命的脉动…这是多强力的肌肉啊,可惜…仍是无用,别哭、别哭,她的瞳孔仍未扩大,微弱的呼吸尚存…来,来,来…看,伤口不再,贴近去听吧,是不是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是不是呀?哈哈哈…看看吧,老先生,又哭又笑的你简直像是孩童,我不是承诺过会救活她吗?好啦,乖,收起你的哭相,现在准备迎接爱人对你的伤害吧…” 剜心、割喉、破肺、断肠…各式各样的屠宰手法在老者强迫般的劝解中被这对夫妻互相执行在爱人身体的每处,最后更在他们亲昵时重演一遍。可惜当老者放过已然麻木的夫妻时,那枚黑水晶寂静如故,只有隐约闪烁其间的金芒证明它并非凡物。而现在,老伍德拿床棉被替赤裸的夫妻盖上,依旧含笑的眼眸瞧向呆若泥塑的父女:“轮到你们了。别紧张,相比为奴身死,这样的经历可不能算受苦。全当为我的实验献身,好吗?” 还能怎么办?没有抵抗能力的父女在泪眼中对视并如实照做。等他们亦成为蜷缩在角落的麻木者后,老伍德掀开地窖的门板,整理好要带走的物品后轻声提醒:“很抱歉耽误你们自由的光阴,如果可以,请在我离开一小时后再通报警察吧。冰箱里有牛肉果蔬,若要加热面包和牛奶,记得给微波炉选定四十五秒的时间,那样口感最好。” 说完,老伍德合上房门来到车库,稍作清洁后踩响油门奔向远方。待驶入康曼城外的高速公路,他在安全线内停靠车辆,撑着护栏再呕血痰脓水,漱完口后继续旅程:“时间不多了…娜姐,姐姐啊…你可要救救我…你会救我吧?希望一年前的事能换你一次出手,不然啊…我就让你的学生回笼里接着当可怜的小鸟,可怜的金丝雀…啊,哈哈哈哈…嘻嘻…帮我,你会帮我的。” 同一时间,收到警讯的格威兰警官已抵达老者的隐身处,探清大致的消息后赶忙将心如死灰的精灵们送去疗愈。而刚被封锁的地窖则迎来几位身着镶金黑礼服的访客,奇怪的是警官们并未阻拦,反而任由他们勘察取样,连想竖耳偷听他们谈话的愣头青都被老警官呵斥着扯到一旁,来不及听清隶属王室的工作人员在报告何事: “无须在意朝晟的态度,当务之急是寻回殿下的行踪。不惜一切代价,谨记。” (十二)师生 他们关去对讲机,在车上继续探讨那位私离王庭且至今未归的公主可能的行踪。 那是少数人才知道的丑闻。一年前的某个清晨,古老的齿轮扭转出咔咔的声响,将康曼城中央的钟楼启动,以悠扬的问候驱散黑夜送来的迷茫,正式踏入美丽的新一天。这时,一尺晨光恰好渗过窗帘,随钟声唤醒某位正在王庭的客房内沉眠的金色倩影。 她来到梳洗台,选择用冷水来冻醒麻木的神经,驱赶仅有的疲乏后换好红黑相间的礼服,金色的竖瞳里满是重获新生的活力,就像龙头的水那般无穷无尽。 修剪整洁的齐耳金发下是冷白的面容,清丽的同时不乏温润的祥和。倘若葛瑞昂见到她,必会唤出她的姓名——曾经的恋人迦罗娜·菲诺蒂。不知为何居于格威兰王庭的混血者此时有些忙,忙着翻看书本和笔记,更不时抚过清秀的字迹,笑容里是对书写者的赞扬与宠溺。 微笑时,她的消息传入网中:“准备好了?” “当然。”回复者是她的老朋友,曾旅居格威兰的林。 “谢谢。” “我们之间用不着道谢。” “日后我会帮你,而现在…就当是代她答谢吧。” “感谢我帮她重获自由?真是可悲的孩子,没准迄今为止她唯一的幸运就是认识了你。” “也许吧。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见到生人就会捏紧母亲裙摆的小姑娘,谁能想到再见面已是在王庭的深宫?” “所以你决定帮她?这可真像你啊…一个硬钻牛角尖的老顽固。” “你知道我不喜顾虑,总爱随心而行。” “嗯,是的。预祝你首战告捷…哦,大获全胜,娜姐。” “谢谢,小林…不,现在该叫林博士?” 结束对话后,迦罗娜从抽屉拿出写满经文的笔记,确信记忆与手书内容无误,掐起指尖轻叹:“传送门、奇迹之门、神国之门…跨越千万里的金辉啊,望你稳固如往日,送走我和她…赐予奇迹的帝皇啊,望祢怜悯似太阳,温暖孤单的心吧…” 语毕,迦罗娜抽出钢笔写下一串“二百五十二万”的数字,金眉蹙出自嘲的纹路:“坏孩子,老师的家底可让你掏空了啊。但只要能帮你离开,这都是值当的,务必成功啊…啊?请进。” 低语在摇铃声里消散,推开的门后是恭敬的女仆:“尊敬的导师,公主邀请您共饮早茶。” “好,烦请先告知乌塔维娅,我稍后会到。” 迦罗娜将笔记放入兜中,锁紧抽屉后向公主的居所迈步。那是要穿过道道宫廊的殿房,是坐落于河畔的灰墙之上孤堡,是王庭最远的住所,亦是宫殿最孤单的一角。笔直的城墙将这实为囚笼的高塔与王庭相连,每每来此都有河风相迎,但今天的门前不仅有无形之风,更有两名昂首挺立的卫士。在宫廷教室皱眉前,早于此等候的女仆悄声解释,说是抽空拜访的亲王想替妹妹挑选生日宴会的礼物。 这理由听得混血者摇头暗笑:“生日宴会?是成人礼才对吧?十六岁就成年…格威兰的法定年龄真早啊。” 笑归笑,迦罗娜已拉着羞赧的女仆穿过两名行礼的卫士,掏出钥匙解开门锁,见到窗边的阳光下那位安静读书的少女。粉与白的纤丝睡袍托着明媚的笑颜,更显得肤若纯乳,又像是月光那样迷人的纯洁。夺目的面容虽有些许格威兰人的深邃,五官的线条又似木精灵般轻柔,浅笔淡墨地画出无欲之魅,不仅让本应相克的两极汇于现实,更勾勒出挽过腰际的瀑布金丝、点出摄人心魂的墨绿之眸。 瞥过眼的迦罗娜能看得出,在女仆眼含的光里,窗边的少女好像一丛慵懒的花,在淡泊的绿里藏着抹温雅的红,会勾出目睹者心灵最深处那探寻的欲望,但茎的刺和叶的齿却有难言的威严,会让本欲随目光去碰触的手不舍地怯缩。迦罗娜知道,这令人喜欢又尊敬、欣赏又不敢言明的感觉,是亲和的威仪。 “老师,欢迎你。” 声婉如夜莺,牵动迦罗娜来到她身边,正想赞美悦耳的问候,却听闻与之相悖的遗憾。是位同样金发绿眸的青年在发言,不过有那么些轻浮:“啊,王妹,你甚至懒得同我道声早安。千万别告诉我今晨的来访又惹你生厌?亲爱的妹妹,不要这样冷酷无情呀,多少也给关心你的好哥哥赏一张笑脸吧。” “亲王殿下,您知道公主殿下是不爱笑的,”在准备早茶的空隙,原本怯生的女仆立刻变了模样,投向亲王的目光全是嫌弃,嘴里像是掺了火药,毫不掩饰挑衅的意味,“请把您的腿从餐桌上挪开,腾出盛放点心的空间,谢谢。” “哎呀,这些年的侍者都个性十足啊,不愧是年轻一代——请收起凶狠的眼神吧,这可是发自内心的赞扬啊。好啦,苛刻的小姐,我马上照做,请便,”亲王端正坐姿,将刚摆好的糕点叉入口中,“唔…瑟兰式的甜点。王妹很有口福,我的御厨成日都是老一套,标准的格威兰饮食。啊,乌塔维娅以及迦罗娜导师,请?” 公主走向于桌边侍奉的女仆,勾起暖心的微笑牵着她的手,与自己的老师共同入座:“有违礼节,望王兄体谅,我们一直如此共享早茶。” “不止早茶吧?”亲王放下餐叉,玩味的目光掠过脸颊微红的女仆,“难怪这位小姐敢于蔑视高高在上的殿下,原来是替心爱的乌塔维娅出气啊。” “亲王殿下,请别——”女仆急得抓紧裙摆厉声呵责。 亲王连忙摆手道歉:“好啦,开玩笑的,你们是朋友嘛,好朋友。可惜啊,亲爱的王妹宁肯与贴身的仆役交心,也不愿多看我这愁苦的兄长一眼。乌塔维娅,请告诉可怜的王兄吧,你梦中的生日需要何等珍奇的赠礼呢?尽管开口吧,只要是王妹的请求,做哥哥的即使倾尽私藏也必满足无缺呀。” “在那之前,还望王兄收下我的谢礼,”说着,公主向女仆轻眨绿眸,示意她将备好的礼物取来,“有劳了。” “呵?回礼?尚未赠礼便有回馈,王兄可不敢当,”话虽如此,亲王却笑意满满,“若是诸如吻面之类的礼物,我就不多推辞了,好妹妹,来,给王兄一个饱含爱意的——” “亲王殿下,恕我直言,您有够龌龊的,”离席的女仆已托着瓶紫红的液体归来,“真是枉费公主殿下对您的心意。” 当液体入杯时,浓郁的芬芳让亲王的笑容僵硬至困惑:“啊?这是…红酒?” 公主的笑容像流星划过夜空,璀璨又夺目:“是的,我听闻王兄钟爱源于温亚德上等的窖藏,因而斗胆自制,还望王兄不吝品尝。” 璀璨的笑能迷惑眼眸,却迷惑不了味蕾的感受。酒精入口,亲王眯着眼扶额:“唔…就新人而言是不错的尝试,我相信。” “王兄,你知道吗?”公主止住咧嘴发难的女仆,在亲王的惊讶中亲自为其盛上一杯新酒,“当你品味来自温亚德的美酒时,他们会告诉你酿造所用的葡萄选自多么稀罕的季节,连选用哪种橡木制作酒桶都会耐心解释,让你在抿入珍贵的液体时尝到夏日的芬芳,品到泥土的肥沃,感受无垢的葡萄富有的果香,以及橡木桶赋予的些微醇厚。他们甚至会告诉你,身为原料的葡萄不仅饱满诱人,更由美丽少女的裸足踩榨,以最原始的工艺确保最纯粹的味道,不是吗?” 亲王听得仰头大笑:“哈哈,确实如此。怎么,乌塔维娅,莫非酿造这瓶美酒的葡萄由你亲自临幸?啊,那真是——” “王兄,我想告诉你的是,女性的汗腺远比男性发达。若有相仿的清洁条件,那些酒庄理应选用男员工榨汁,至少这样更卫生,不是吗?”公主回到自己的位置,笑颜细微如旧,“当然,经历蒸馏后,他们鼓吹的风味又能保有多少?可惜我的居所并无蒸酒的器具,唯有尽心捏碎每颗葡萄,再添些砂糖保证充足的发酵,还望王兄体谅。” 亲王嗅着杯中的余香,叹声气且苦笑:“乌塔维娅,你不是想让哥哥亲手做些小玩意赠与你吧?饶了王兄吧,你是了解我的,哪怕要我表演剑术,也比——哈哈,也罢,就看竭力以赴的兄长会给有心刁难的妹妹回以何种赠礼吧。既如此,容我先行告退,感谢你的早茶和馈赠,亲爱的乌塔维娅。” “不谢。慢走,王兄。” 当门在反锁声里合紧,收拾着餐具的女仆没好气地抱怨:“可恶的家伙,殿下,你看他恶心的嘴脸…真叫人作呕。” “没事,陪我听老师授课吧。今天的内容是什么呢?老师?” 学习的时间相当易逝。不知不觉间,夜的星辰穿过洁净的玻璃,亮金的吊灯与白茫之月交相辉映,倚在窗沿的公主在女仆的提醒下急忙行礼:“老师,月色渐凉,现在是晚安时间。” “尊敬的导师,我们回去吧,”忙碌一天的女仆擦去最后一粒灰尘,抹着额间的汗珠喘息,“殿下,明日想尝试何种美食呢?我去嘱咐御厨提前准备。” “明早再说吧,至于今夜,”说着,公主依偎在迦罗娜怀中,调皮的笑有那么些坏,“我想让老师陪我入眠,麻烦代我同父王讲明,可以吗?” 迦罗娜能看到一丝妒意从应允退去的女仆眸中掠过。将钥匙交给这强忍不悦的孩子后,混血者回到学生的身旁,却见她笑得好坏,便举臂轻敲她的脑袋:“你啊,连你父亲派来监护的人都拿捏住了?乌塔维娅,告诉老师,你何时成了这样的坏女孩?” “不好吗?”侧躺在床的少女仍保持着仪式般的笑容,眼角更勾起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不这样的话,我怎能坚持到和老师重逢呢?恐怕会一直像最初那样试着逃跑、试着吼叫、试着撞开门窗高高跃下…多孤傲的高塔啊,简直是照搬童话的囚笼,不是吗?我这只叛逆的金丝雀总要想些方法来打发时间啊,请体谅我吧,老师。” “唉,十年前在贫民区认识你,你还是给行医的母亲打帮手的小姑娘…岁月啊,真是比这河流更为湍急的浪潮。就当今夜是旧生活的句号吧,往后请跟着老师行走各地,享受你应有的生活吧,乌塔维娅。” “谢谢老师。老师,恕我冒昧。为何在提到坏女孩时,你的神情稍显复杂?” “一些不大舒服的回忆罢了。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个与你相仿的弟弟,他本是略为顽皮但本心良善的好孩子,却因一些事变得非常非常坏…常人不能够想象的坏。” “老师希望我当好女孩?” “说什么傻话呀,你本就是好女孩。但老师要告诫你,尽量少做摆弄人心的事,哪怕遇上不怀好意的人也别玩火…大不了扇他们耳光叫他们滚蛋,再不行锁住喉咙摔到地上,这样直接的威慑往往效果最佳。” “老师,朝晟的女孩都是您这样的暴力狂吗?” “老师我啊,可不算女孩。常人见了我怎么也得唤声老婆婆、老奶奶?暴力?你要理解,老师我曾经从军而行,思路和手段难免有些粗鲁,万万别学我啊。” “没什么不好,老师对我温柔就可以了。” “暂且离床吧,乌塔维娅,”迦罗娜轻抚少女的金丝,竖瞳里的溺爱溢于言表,“圣岩都藏在床下?” “老师给我的圣岩皆在这里安放,”说罢,少女在天鹅绒的软垫上狠狠踩了几脚,“可怜的笨家伙没想到我这么胆大,嗯,想来仅是哄她楼我的腰午睡,不算亏本的买卖吧?” “不算…吧。你啊…呵,时间到了。还是一如既往地的精准啊,林博士。我们走吧,乌塔维娅。” 依规律运作的机械以熟悉的节奏推动业已老朽的钟楼,敲出迎接黑夜的庄严巨响。悠扬的钟声透传入肃穆的王庭,荡过画廊长道,飘入河畔的寝宫,令迦罗娜不免感叹这厚重的寂静。与此同时,少女取出餐刀撬走红绒沙发的镶金宝钻与卧榻的白金浮雕,将之打包后换好类似男装的修身长摆礼服,系起棕绒长靴的绑带,活脱脱一副英丽青春的学生打扮:“老师,走吧。” “有必要刮走这些金属?”正复读笔记的迦罗娜无奈苦笑,“老师不缺钱,不用——” “圣岩可金贵了,不能让老师吃亏,对吧?何况,女儿向父亲索要生活的资金是理所应当的吧?我还嫌拿的太少呢。” “好好好,我的乌塔维娅,都依你。现在,和老师立在床上吧,可别脱鞋,我们指不定会落到什么地方——请歌颂祂的荣光,请赞美祂的伟力,请崇奉祂的全能,请信仰祂的全知…伟大的帝皇,神圣的帝皇,庇护众生的帝皇…请恩赐垂怜,请施我辉光…敞开无声之门,启示无言之路。” 繁冗的经文收束,金芒踊出包藏圣岩的软铺,以光辉的古文构成圆环,将这对师生送往远方的山峰。待金芒消散,迦罗娜扶住眩晕的少女,眺望不远处依山而建的城,在山石间找出朋友托人藏好的旅行包,给少女和自己换好御寒的棉袄,背靠月光步入公路,沿着点点灯光渐行渐远。当灯火俞明,她感到少女不再冰凉的手掌虽颤抖如故,却是震出热火、震出希望,不由拿梁人的谚语嘲笑王室古板的戒律: “缘因何起,孽因何终…果真无悔,自该终了。” (十三)回溯 现今,这对离开王庭一年的师生正谢过餐厅内的木精灵侍者,饮着香草味的白树汁,让碎在齿尖的芦荟释放爽脆;又舀一勺层层急冻的果肉,在舌尖化开冰沙似的酸甜。待品尽棕黄的菌汤,迦罗娜将拌在辣椒与香醋里的蕨根粉吸入腹中,对着手上的木筷感叹:“瑟兰的餐馆却用筷子…乌塔…抱歉,老师还是不习惯新的名字啊。” “伊利亚·格林,老师。”即便少女忙着擦拭唇角,那变为金色的眸里依然饱含典雅如故的笑意。 迦罗娜戴上装饰用的金丝边眼镜,目光是一种窘迫的金:“好吧,伊利亚。老师理解你想继承母亲姓名的心情,只是…能否改掉这…礼节般的笑容?不必用笑遮掩内心,何况…” “怎么,老师?又是什么无缘美好的回忆?”见她尴尬,伊利亚笑得更深邃。 “勉强算吧,说到底只是个不诚实的家伙…” “老师的朋友吗?” “以前还算,至于现在…我不想见他。偏是那家伙厚着脸联系,非要我统统回绝——” “那就是恋人?” “你这孩子…好好好,是的是的。对着陌生人啊,他总是冷着张臭脸,活像尊塑像。可一旦与他深交,就能见他成日挂在面上的体贴坏笑…真是一个爱撒谎的家伙,满嘴谎话,精于欺瞒。那时候,像我这样没认清他的笨蛋还调侃他是外冷内热的老妈妈…哼,伊利亚,记住,有时候年轻也算是缺点,年轻人就是容易上当受骗。” “嗯,看到礼貌致笑的少女竟会联想到曾经的恋人…好糟糕啊。莫非老师因爱情的挫折变了取向?真令我深感不安呢。” 作为回应,迦罗娜探指摁住少女的鼻尖:“停,莫开这种玩笑。小坏蛋,改改逗弄人的恶习吧,从前你可是跟着母亲帮忙的乖女儿,现在…哼,恶劣啊,恶劣。” “请见谅,是老师无可奈何的模样太有趣了,”少女好似观赏珍奇的表演,半眨着眼端正身形,“还记得母亲夸赞老师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使。后来更与老师在替他疗伤时重逢…” “他?你的父亲啊…伊利亚,他也有难言之隐,你母亲的事…” “我能理解,想来最精怪的男人也猜不到吧?一夜的露水情会造就爱情的结晶,真俗套啊。” “罢了,不提陈年旧事,说回先前的话题吧。老师拥有祈信之力,圣恩者必然觉醒的祈信之力。不过在朝晟,我们更习惯称之为本源。而像我这样的人,则被誉为前行者。” “英武的头衔,与老师完美契合。” “嗯?又来了,权当你在褒扬吧。伊利亚,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的祈信之力并不能疗愈。什么治疗啊、恢复啊…这些旁人眼中的神迹不过是附加效应,我的祈信之力压根与疗愈无关。” “老师,今日有幸见识您的‘真面目’吗?” 迦罗娜扫视桌上的空盘净杯,笑着搓起手指“当然…伊利亚。先说说这里,哪样美食最讨你喜欢?” “我想,我会选瑟兰式的饮品,”少女看向水晶杯杯底残留的晶莹浅层,“草香浓郁的白树汁。” 迦罗娜瞥向忙着招呼其他客人的侍者,握住学生面前空空如也的水晶杯:“那倒简单,看…就像这样。” “这…果然是更胜奇迹的…”见空荡的水晶杯刹那间便盈满如初,轻眨眼眸的少女不由遮嘴轻叹。 “喏,快些喝掉吧,伊利亚,免得被有心人看出端倪。怎样,可是方才喜爱的味道?这就是老师我的祈信之力——名为回溯的力量。操控既定范围内的物品的状态,有趣吗?” “有趣,老师,非常有趣。请问老师,先前饮下的白树汁仍在腹中?我并未有饥饿感。” “自然在。所以啊,我的伊利亚,别惦记着偿还老师的债务了,那虽是二百五十二万的巨款,却不会影响我与你的生活。你记住,除去诸如圣岩的造物,没什么是我不能回溯的,问题仅在于所需祈信之力的多少罢了,所以老师算是不会缺钱的人?哼哼。老师我啊,曾使用这力量令设伏的新兵团战胜有数倍兵力差的精锐强敌…真令人怀念啊。” “老师好厉害呢。我猜这样神奇的力量,恐怕有不小的限制吧?” “具体来说,是被记忆的清晰程度限制…我的祈信之力像是声音,会将波及之物的形貌反馈给我。比方说一个活生生的人,祈信之力虽将他构筑为彷如冰雕的记忆,却不能延缓这冰雕的消融。若不重筑,大致两年的时间,它便会融散一空。时间俞久,冰雕俞微,回溯所需的祈信之力俞庞大,有时会超出我的极限,所以…当年与你母亲分离太久,老师着实爱莫能助。” “我明白。老师,依你所言,似乎…触及永生?” “当然,否则他也不会费尽心思请我治病。但我不会帮任何人永存,哪怕是我自己。” “老师,为什么?” “无人有永生之德。以祈信之力违逆命定的死亡?老师的力量可远远不及。试想一下,与其让一群贪生怕死的苍蝇围在耳边,不若痛快回绝,让他们眼巴巴望着我,暗地里咒骂不甘却又死在我之前,岂非美事一件?伊利亚,这些年老师我可送走不少这样自命不凡的家伙了。任他们如何哀求指责,终究活不过我这讨厌的混血者,何其可悲,对吧?” “老师,您好可恶,我喜欢。” “走吧,我的伊利亚。” 迦罗娜握着少女的手,结清餐费回到住宿的旅店。伊利亚坐在床沿,先摘去套着耳朵的精灵长耳,又拿镊子夹掉金色的美瞳,重现那墨绿的眸,对着衣柜旁的落地镜侧身微笑,欣赏熟悉的容颜,怎也看不腻镜中的自己:“工装裤和风衣可比百褶裙好看太多。老师意下如何?” “很英丽,很有青春的活力,又不至于像青涩的小姑娘那样没谱。年轻真好啊,我是驾驭不来这样的打扮,”摘去眼睛后,坐上床的迦罗娜把镜腿翻折不停,“一年四季都得裹在黑袍里。” 少女找出电视的遥控器,侧枕老师的膝,笑得俏皮:“老师也该试试新奇的服装啊。行李箱全塞着同款的长袍可不行,这样老套的装扮容易被老鼠瞧上哦。如果我被抓回去,肯定要怪老师一成不变的服饰。所以,老师要尽快蓄起长发,再买些最畅销的款式,换些更靓丽的穿搭呀。” “少揶揄我这老太婆了。另外,伊利亚,别拿王庭的探员恐吓老师,一群好吃懒做的废物想找到我们?还不如扔两枚缝衣针到海里叫他们去打捞吧。” “那老师得先别以年龄搪塞我。身为容颜不老的混血者,老师最该去选用合身的装束,好生探索靓丽的自我呀。所以,夜间去逛商场吧?我会替老师把关的。好嘛,好嘛?来些贵妇钟爱的宴会帽和露背黑纱?教师常见的短礼服和高跟鞋?嗯,年轻人崇尚的格子短裙配小皮鞋也不错呢。” “停,停停停。伊利亚,前面那些也罢了,高中生的打扮算什么?嘲笑老师我是百年不老的巫婆吗?” “老师不是清楚近年流行的学生款式嘛?看来在流行的风尚方面,老师并非口头上那样无动于衷呢,难怪爱偷翻我买的杂志——” “打住,打住。依你就是,依你就是,等太阳落山就去逛。你这坏孩子,说着要还清老师的债,偏要去商业街让我破费。心口不一可是坏习惯啊,快些给老师改正过来。” “老师,就当我是被繁冗的规矩养坏了吧,改变总需要时间,可要劳您费心?” “看电视吧,”迦罗娜用五指梳理铺满大腿的流金飞瀑,笑着催促少女切台,“选些精彩的节目,最近的热播剧有哪些?校园的恋爱?办公室的恋情?警员与黑帮的纠葛?这都是什么?找找讲述历史与战争的故事吧,说不准能瞧见老师的姓名。唉,这也没有啊…看看新闻,听他们点评时事解闷也好。” 调到新闻台后,伊利亚翻身平躺,举臂抚弄起老师那尖翘却不长的耳朵:“为什么混血者的耳朵是这样可爱,介于精灵和人类之间呢?” “也许是帝皇的恶趣味——其实更接近骡子和鲸豚,一种仿佛中和了父母特征的遗传…呼,失当的形容,忘了吧,”迦罗娜敲起少女的额头,食指贴唇,“嘘,要播报新闻了,让老师歇息歇息吧。” 电视里,金发白肤的女主持人连线康曼城的记者,镜头先转向一位方脸短须的警官和被压在地上喊叫的邋遢男人,又转向摆满旧货车的泊车场,接着随记者走近救护车,将一排排裹着御寒绒布的精灵和人类展示在屏幕上: “我们可以看到,明智的警方以迅雷般的行动抓捕潜藏在康曼旧城区的贩卖人口的罪犯。让我们看看能否采访获得解救的受害者——您好,您说什么?格威兰的条子都是吃潲水的饭桶?啊,请详细——您是和朋友在特罗伦共治区旅游时被——抱歉、抱歉,大家可以看到,考虑到受害者的身心健康,医生和警方不得不终止我们的采访。啊,有热心的市民提供消息,说报案者是一对在富人区获救的夫妻?尊敬的警长,可否给观众们披露些更详细的内幕呢?什么?无可奉告?好吧,那警长先生,请问您对嫌疑人刚刚那番声称买家都是来自新城区的富豪的控诉作何评价?什么?无可奉告?后续的情况将在警局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布?好吧,亲爱的观众与主持,看来今日的一线访谈没法挖掘出更多的内幕消息了,就让我们把期待放在警方承诺的——” 无厘头的消息听得迦罗娜扶额作头痛状:“尽是废话,哪桩跟哪桩…这些人嘴里没一件正经事。算了,伊利亚,把电视关掉吧。等老师打个盹再出发,实在有些乏了,稍稍眯眼休息吧。” 按下电源键的少女仍枕着柔软的双腿,在哄弄婴孩的轻拍中合眼睡去。见学生安眠,迦罗娜仰看天花板的金瞳却现冷光,再不隐藏网里的对话:“你疯了?先在永安刺杀老头,而后跑到康曼城,现在还往我这里赶?知道吗?王庭的探员和朝晟的前行者都死盯着你!离开藏身地,你能跑多远?在撞见我之前,你就会落到他们手里…别疯了,别拿着那块破石头发疯了!你现在的样子同那年的他有何分别?如果你还记得夏的嘱托、记得她的遗愿…你就安生度过余下的岁月!小林,听我的,听姐姐一句劝,好吗?” “不行啊,娜姐。我是个比你还死硬、还犟的臭东西…我不会放弃的。来吧,等着我吧,就用你的本源帮我最后一次,我们两清。” “两清?呵呵,是的…两清。帮了你会是什么后果?我们怎么两清?要我抛下她回朝晟蹲监狱?不可能。” “你欠她的可不如欠我的多。再说,娜姐啊,你大不了往戎洲跑,顶多跨一道海去商洲,相信凭你的本源,到哪里都会被奉为座上宾,不是吗?” “照我看,你不如劝我在格威兰避难,”迦罗娜咬紧牙恨笑,“最近最安全,不是吗?” “娜姐,你还记得觉醒本源的日子吗?我记着你同我说过,那是一个无人的黄昏,你看日落月升,你见天明星起,忽然间分不清昨日和明天,想着若能和日月那样周生如新,便拿起还未送给我的怀表,试着不拔出按钮就回转它的指针,然后你做到了,你看着逆转的时针发呆,你忘了头疼忘了伤痛,你的心满是喜悦,比太阳更热比月亮更美。往后你拼出过各种胜利,你战胜过各种挫折,却没有一样能比拟攀登本源的那一刻,对吗?” “小林,你错了,你真的错了。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沉迷力量,世上多的是不在乎本源的人。” “从未拥有,如何在意?娜姐,告诉我,见他涉足星辰、见他搬弄日月的人岂能装傻充愣?他们或许不在乎本源不在乎真理…但他们必然在乎掌握这本源的人,只恨那驾驭本源者并非自己。” “你想怎么办?让我回溯你的状态?你一年多前的身体能好到哪去?我不可能与你同行,帮你多拖一两年又有几分意义?好好想想,你能用这点时间干多少事情?去突破本源?去攀登第二巅峰?醒醒吧,不可能。” “不,尚有希望。娜姐,我不是说过嘛?我拿走了屏蔽网的宝贝,这东西可好玩了。忘了告诉你,老鬼就是用它在永安发号施令,而且…它更是网的核心,我虽不能完全掌握,但靠它感应朝晟人大致的方向距离却问题不大。因此,让那些前行者晓得我在哪又如何?他们没可能抓到我。哦,你的位置更明了不过——你在我的东南方向,可对?让我猜猜,是不是想越过边境线到博萨去?别轻易犯险啊,格威兰人查得严着呢,可不会放你过关。且听我说,耐心等我,让我帮你,我总归是善战善藏的老手,易个容还算轻松。怎样?现在有兴趣成交?” 沉默在黄昏炫亮玻璃时打破。迦罗娜终是给他肯定的答复:“好。” 而后,混血者拍醒休憩的少女,起身走向窗边,对着楼影交叉的街,朝川流不息的车辆啐了口薄雾,尽力抹去眉间的阴霾: “伊利亚,我们得快些赶往科兹尔,从温亚德乘船去邦联。” (十四)守候 在临海的温亚德,阳光还是一如既往的细密,细密到钻过窗帘的孔隙,驱散昨日纵情海浪的疲乏、送走夜晚的酒精给予的麻痹,把每间房里昏沉的客人全数唤醒。 哦,唯有一间住着老人与孩子的房无用太阳打扰。帘布高卷的窗后是端坐读书的小武,还有躺靠在沙发上折腾电脑的无秋。叼着空烟斗的老人看似浏览新闻,却不时瞟向提笔书写的少年,虽不发一言,头倒是点得满意,索性静了音欣赏热播的影视剧。剧中,打入敌国的特工虽享受香车美人的服侍,却不忘刺探军情的初心,更舍身送出情报,引得老人不住摇头:“明知他们迟早死于我手,哪用得着以身犯险?很悲壮,很可笑。嘿,根据历史创作…是啊,或许早一天、早一小时、早一秒就能改变赴死的命运,但谁能猜到?既早晚要死,死得悲壮些也好。” “老师,你在说什么?”此时,小武正舒展腰身,向阳的双眼紧合又张,眸子里尽是倦意的雾花,“又在看节目呀?老师,我觉得你应该去晒晒太阳散散步,这样有益身体健康。” 无秋被盯得苦笑,唯有揪根胡茬塞进烟钵戳弄:“孩子啊,你看,近日我这老东西都没拿烟丝解馋了,顶多把烟枪嘬嘴里抠唆些以前的气味。别难为我了。你看,我都按你的意思换了间能做饭的房,还冷落了酒店的大厨,转而任你摆布、替你试餐。就当是可怜我这双老寒腿,别逼我劳神走动了,好吗?” “不对,”小武盖好笔帽,将钢笔别上书页,直溜溜盯住这没正形的老人,“老师虽然总说我的菜难以入口,却次次吃的汤汁都没剩,我看得出来老师很喜欢那些菜品。而且,老师前两天还在沙滩和小朋友们踢皮球,腿是没有毛病的吧?” “你这孩子,不给老人家留几分薄面?我可生气了啊。” “老师,我只是觉得你的身体健康最重要,多锻炼是好的。再者,小朋友们也挺爱你陪着玩耍,老师也乐得其中,恰好一举两得。老师,去沙滩或街上走走吧,顺便买些喜欢的菜回来。老师,想吃哪种口味的菜品可以告诉我的,我好提前准备。” “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推辞了。孩子啊,我想吃一道荤菜——肉要肥糯可口、嗯,最好入口即化;辅料的香气要足,但不能遮住肉的本味;配菜嘛,我牙口不行,得松绵好嚼的、哦,千万别散成摊糊糊啊;至于做法…嗯,怎也得有汤可品?就像是格威兰这边奶味过旺的浓汤?但得是没了油腻的清香、泡饭又不失味道的那种。怎么样,孩子,能做出来吗?能的话,我这老头子可不吝挪步了?” “可以的,老师,”小武点点头,笑得分外开心,“我列好食材的清单,老师照着搜罗就好了。” 于是无秋挠着后颈走出酒店,再次来到少年总会光顾的那家超市,照着网里的文字在果蔬区挑好香芹、豌豆、番茄和蘑菇,又称了些土豆、洋葱放入推车,跟着去最拥挤的肉料区挑选肥膘半指的牛肉,感叹而今的格威兰肉比菜贱的同时,打开网找人闲聊:“老葛啊,我总觉着自己找了个看护…不,是陪护,对。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在养老院和病房照顾差不多快翻白眼的老顽固的陪护,嗯,没错。” “尽量别在办公时间打扰我,哪怕今天休假。”葛瑞昂的声音听着不怎么和善。 “哦,在忙什么?” “泡澡。” “是吗?我来看看——” “滚。你是让小孩子逗得心智退化了?说说看,他怎么‘照料’你这该教他读书的睿智老者?可别告诉我,你尚未辅导他的学业?” “怎可能?葛阿姨,你是从哪听来的无稽之谈?我当然有试过细心劝学,但很快就明白没这必要。这孩子实在太懂事、太机灵,相信若我多嘴,反会令他学习的进度延缓。至于陪护…我开玩笑、开玩笑嘛,只是这孩子有些…超出预期。” “怎么,比你想象中更善良?你大可以放心,朝晟的孩子没有不心善的,除非是天生的坏种。哪怕是我这种人,年少时都会主动赏欺负同学的坏孩子一个耳光。” “这一讲,我倒想起来,以前村里的骡子是比毛驴和马儿亲人。” “啊,某人是学会暗讽了?不错,不错,看来没少花心思钻研指桑骂槐的技巧。” “哪敢哪敢,开玩笑、玩笑罢了。说回来、说正事,葛阿姨啊,这孩子实在太会关心人了,洗衣服、做饭、叠被子、拾掇床、逼我戒烟陪我散步…弄得我都不自在了…明白吧?这张老脸快挂不住了啊。刚开始,我还觉得他是刻意讨好,但我细细翻看了网的记录,发现他对认识的朋友一视同仁…可他并未压抑自身的感受,绝非那种心理患病的孩童,只是…单纯的关心我,把我这老头子当朋友了?这才一个月啊,简直让人满身鸡皮啊。” “本心博爱的孩子。该说这是你的福分?被他看作朋友是一种幸运。似乎你还不大乐意?” “不对吗?教人生活理事的本该是我,突然换了角色,怎缓的过来?也怪我,也怪我,我早该认真浏览网的记录,先前看得太急,遗漏太多…若非顾虑再度失控,我甚至愿意送他回朝晟,让他祸祸家人去。” “知道吗?你每埋着心事不愿言明时,都会像刚才那样语无伦次。” 拎着塑料袋的老人驻足在酒店前,苍白的眉皱出深切的困惑:“没什么…也没什么,只是…只是看见这孩子的时候,我总会发现些不一样的东西…很熟悉的东西,好像…我在他身上看到茉亚的影子,就像这样,是的,就像这样。” 躺靠在浴缸里的葛瑞昂合起书,本就细窄的竖瞳眯得更紧:“出于安全考虑,马上把他送来瑟兰。” “嗯?咳…老葛,误会、误会。昨天中午我还在海滩瞧见一个带娃的少妇,那眼睛湛蓝又勾人,双峰更是顶天啊,可惜人嫌我太老,没对上眼。” “是吗?嗯,你不会当真了吧?说笑啊,我说笑罢了。” “哼哼,骂人这块还得看老手,嘴里都不带脏字啊,我自愧不如。稍后再聊,先问问今个这孩子是想拿什么来糊弄我的肚子。” 刚打开房门,无秋就听到格威兰的纪录片特有的配音腔调。少年正挽长辫,视线紧随屏幕里的画面,待听闻锁门声才察觉归来的老人,忙离座相迎:“啊,老师回来了?好,菜品备齐了。我先去厨房忙了,老师好好休息吧!” “嗯?这才中午啊,弄些便餐就好,”面对摇头晃脑的少年,老人是哭笑不得,“怎么?莫非现在就着手晚餐?麻烦的菜色可免了吧,等晚上再忙活。” “不麻烦,下午饭不能吃的太迟,”小武抱起塑料袋走向厨房,滑上门,拧开龙头洗菜,“老师先用牛奶和饼干解馋吧,好好休息,午休午睡身体好,醒来能有美味享。” 老人笑得开怀,抱着脑勺躺上床,也开始观望电视里的纪录片,只看那无垠的白茫便晓得拍摄于何方。想起躲在风雪里的女儿,苍老的父亲不免自嘲:“愁,你恨爸爸?爸爸理解你,因为…我亦不能原谅所犯的错。在那里陪他们,也好,终归是母亲的母亲…终归能说上话,可你要明白一言不发的代价…明白他们罪有应得,明白他们身不由己…可惜生命本是难以自窥的可怜儿,又岂能体谅他人所想…” 打开抽烟机的少年听不到老人的呢喃,先把洗净的牛肉与洋葱放进高压锅开煮,又忙着控好油温将削了皮的土豆、胡萝卜与洋葱炸好,接着给豌豆与打好十字花刀的蘑菇焯完水,再拿面粉放入融热的黄油细心旋搅,搅成面糊后倒入香芹、洋葱、尖椒与大蒜末煸炒,给高压锅放气,将煮开的牛肉汤加入其中,调好香料盐糖,再捞起牛肉,看肥瘦相间的晶莹粉嫩在勺中微颤,满意点头,继而找出双耳玻璃碗,依次用炸好的蔬菜和焯水的蘑菇豌豆垫底,最后加入牛肉淋上浓汤,暂存于冰箱。忙完这一切,小武关去油烟机、洗干净手,挂好解下的围裙,到浴室冲洗头发后躺上自己的床,听着老人些微的鼾声小憩片刻,捂嘴打声哈欠,垫脚走到桌旁继续学习,更开启网和母亲对话:“妈妈,不用担心,老爷爷对我很好,就是有些…顽皮?啊,是童趣、对,是童趣…老人家都是这样吗?嗯,明白了,我会专心读书的,妈妈放心吧!” 说完,少年想联系还在受训的李依依,却怎也接不通消息,便问起相对清闲的刘刕,知道军队有严苛的纪律。想到多话的李姐姐在休息时间方能通讯,小武勾出尴尬的笑颜,谈了些在格威兰的见闻后联系最聪明的艾姐姐,想请教学习方面的难题:“在吗?嗯…是的,怎么说呢,无秋先生是个…比较崇尚自学的人,他告诉我自行探求得来的答案最有意义,挺有道理的…吧。” “小武被放养?”好半天,少女才疑惑地回话。 “放养?还真是哎,这样的教学手法的确是别开生面,不愧是阅历过人的老先生啊。” “看来是的。又有新的难点?小武?” “没什么啦,数学上是有些…艾姐姐,和我讲讲吧。” “好的,小武。” 当询问和解疑结束,渗着墨线的笔尖放平在书面,衬得方正的字迹更显规整。昏睡的老人也揉着眼眶爬起身,鼻翼飞攒,嗅到沁润心肺的冷香,嗅出黄油特有的味道:“啊…五点了?睡过头、睡过头了,孩子,早些喊我起床啊?是做了什么菜?闻着真不错啊。” “老师,你昨天活动太久,我睡着的时候都没见你回房,多补补觉是好的。我做了道焖牛肉,饿了吗?煮面还是蒸饭?”少年刚走入厨房,又探出小脑袋轻眨异色的双眸,“米饭的话,还是和先前一样偏软吗?” “昨天?哦…昨夜我可忙着办性命攸关的要紧事,难以脱身啊。至于主食?孩子,我相信你的厨艺,尽情做主吧。” “好。” 早备好的牛肉冒着热气上桌,碗中软糯的米饭也是粒粒分明,诱得无秋一口肉一口饭,抿化肉嚼着米,又淋两勺汤吃掉整三碗。拍着肚皮的老人刚瞥向酒柜,就给摇着头的少年盯到讪笑:“嘴馋而已,不喝,不喝…嗯,不喝。” “老师,”刷洗着碗筷,小武忽然想起些要紧的事情,“当时是说要旅行?可这些天一直在温亚德,我们何时去往别处?” “嗯…随时可以。想到哪里?是古老的征服之城康曼,还是横断东境的高琴科索山?哦,亦或是中央地带迷人的花海,以及偏南边界的风车牧场…格威兰的领域广袤,多的是不同于朝晟的风土人情。可目前,温亚德仍是我们唯一的落足点,往后的日子,我们务必居于此处,直至姗姗迟来的朋友至此拜会。” “老师是说——” “死里逃生的林博士,我的故友林思行啊,”说完,无秋拿起遥控器,调至放松历史剧的频道,看着剧中那对头戴王冠、共举权杖的男女,抓弄起硬到发白的胡茬,“看看,看看电视,知道他们是谁?可学过格威兰人的历史?在天武、哦,帝皇统合大陆前,这对身负王室血脉的兄妹遭到大臣的暗害,不得不逃亡出这片本应由他们统治的灰色故土,流落如今的帝国。万幸他们遇见公正慈悲的神圣帝皇,更受帝皇恩赐的权柄,得以重夺属于自己的领地,便奉帝皇为神、每个生在灰土地的格威兰人必信仰崇拜的神。可帝皇的礼物有着代价,有着意想不到的代价…嘿,帝皇诏令世界,统治灰色之地的奥兰德家族必要让血脉纯净者继承名为博度斯卡的王座,否便收回赐予他们的权。为光复并延续家族的荣光,这对历经患难、相依为命的兄妹如实照办,孕育出最纯血的后代——嗯,接着嘛,他们各找情人,拿不大纯的子女和继承人配对,免得搞出什么怪病,就这样一代代传下来。可不可笑?孩子,你说可不可笑?这就是心怀世人的神圣帝皇、慈悲仁善的无上天武…一尊彻头彻尾的邪贱恶神,比那时的我还…算了,算了。可别乱传听到的秘闻啊,而今可没几人清楚内里的辛酸啊,哈哈哈。” 悖逆伦理的故事听得少年歪嘴:“呃…这,这不太符合帝皇制定的…教义、啊,道德准则吧?这是真的吗?” “真的,如假包换。” “所以…老师,这和我们待在温亚德不走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啊?怎么,你还没忘了这茬?唉,想在你这孩子面前转移话题真是辛酸到落泪的难关啊。也罢,我们在此等候,只因林必然前来、会追着他的猎物、他的救星前来…追着我的另一个朋友、追着我的好姐姐前来,嗯,邻家的姐姐。我们自小玩在一块,可没人会想到,只是踏偏一步,竟走错了三段人生。” “为什么?” “因为林帮她携王室的公主出逃…更对她的位置了若指掌,”老人揉着鼻头,咧开嘴和疤轻笑,笑得少年眉眼紧蹙,“真正会撒谎的人可聪明得不行,哪怕从未掌握核心、连通原初之岩,也能骗得可怜的姐姐轻信他、害怕他,殊不知锁定她方向的另有其物…呵呵。” (十五)前行 当一抹橙黄绘上海滩,彩光和篝火嘘声送走懒惰的太阳,预示今夜的生活刚刚开始。叼着空烟枪的老人给少年放了个短假,在承诺不会偷尝太多烟酒后离开房间,找一处最哄闹的沙滩看看年轻人玩得有多火热,结果只碰见一群套着奇装异服甩头扭腰的诡怪青年。 虽然活像注射了兽用兴奋剂的青年们用野草般的头发甩出了凌乱的邀请词,老人还是嘬着嘴挥手远去。他来到一处平静许多的烧烤营地,先给管理者付好账,又挑了些鲜活的海味后给租用的烤架点火,再端回三瓶果汁,才给快熟的鱿鱼刷上酱料拎入口中,嚼出汁水四溢的鲜香。抿完嘴,老人刚准备处理烤鱼,却听到一声略带歉意的恳求:“恕我冒犯,这位老人家,我可否与您共用一桌?我实在找不到别的空位了。” 说话者是名青年。当那头精神的短卷金发和内敛目光的蓝瞳映入眼中,老人已知他是格威兰人,更借礼貌的谦恭判断其身份:“坐吧。年轻人,你是学生?” “是的,趁短假来放松的坏学生,”说着,青年摆好自己的餐具和食物,与老人相对而坐,将眼里的狡黠瞥向海滩上最热火朝天的地方,摇头窃笑,“但大家玩得太疯了,我还是…受不了那样。” 老人笑着了口果汁:“守旧派?嗯,看来我遇上同行了,哈哈。没事,我也容不得伤风败俗的邦联习气——会把年轻人教坏的啊。” “老人家,您是在等其他朋友吗?着实抱歉,我才留意到您拿了三杯饮料,”青年指摁鼻尖,面露尴尬,“若是如此,我先到别处等候——” 老人仅是摇头,朝营地入口招手:“无妨,权当是偶遇新的朋友吧。哦,你看啊,他们来了,看,年轻人,你可看到那位调皮的孩子和哄着他听话的妇人了?他们正如你,本是与我这老迈的东西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因一两句闲聊共聚一桌。命运巧如画笔,妙不可言,不是吗?” 在老人的示意下,青年在灯与火的交点看清那位牵着可爱男孩的美妇人,瞳孔不由微缩,更主动挪至老人身旁,为这对母子让出空位。见到陌生的青年的,妇人略显惊讶,牵着孩子的手握得更用力,直到听完老人的解释才松懈神情,躬身行礼:“很高兴认识您,暂不知姓名的先生。” “啊,不客气,不客气…认识您这样美丽的女士,分明是我走了好运啊——呵呵,可爱的小朋友,咧着尖牙可吓不到人?”见男孩瞪大眼睛,青年的目光赶忙从妇人挽过肩的耀眼卷发上移开,“实在失态,您这样美丽的女士…能理解我的好奇吧?绝非冒犯,仅是欣赏。” “先生,我自然明白,”妇人捏了捏孩子的鼻尖,媚人的眼勾起无奈,“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帝皇收回这张注定老去的脸,好让儿子更幸福一些。” 老人将果汁推到母子的面前,像是明了令这青年不解的说辞:“怎么,孩子啊,仍未回家找你的丈夫谈谈?” “有,却也没有,老先生。” “是在电话里吵架了?” “老先生,您果真有洞悉一切的智慧——是啊,他还是那个一提工作就发脾气的模样,只会拿鲁莽宣泄冲动。待怒火褪去,他又指着帝皇发誓,赌咒会尽快解决工作的问题。总是这样,多少年的许诺、多少年的敷衍…没有一次坦诚过真心。老先生,我想我该离开了,我与他并不合适,至少不能让儿子在坏榜样身边长大…” “不行啊,孩子。你不是说过吗?在儿子面前,他可是称职的父亲。倘若你弃他而去,上哪找一个会全心全意宠爱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的新丈夫呢?你要知道,缺失父爱不利于儿童成长。相信我,我是过来人,听我的,真心相爱的夫妻能靠最真诚的倾诉解开矛盾、迈过难关…去找他吧,会面相谈是与电话不同的交流,望着他的眼,握着他的手,贴着他的胸膛,将你的顾虑、担忧和道理吐入他的耳,等平复心弦的他落定真情,讲出他的烦扰和难处,再做决定也不迟。” 妇人的诉苦和老人的教诲让青年插不进一句话,只能频频给烤鱼抹料,却把偷尝一口的男孩咸到干呕,不得不拿回几瓶饮料来安抚男孩的情绪。等结束交谈,重新接手烤架的老人不忘调侃青年糟糕的手艺,给未遭毒手的虾蟹洒好香料粉,看着男孩吮吸一根根指头,掏出吵动响铃的手机,起身致歉:“失陪了,孙儿催我回房休息…哈哈,孩子,你见过的,是孙儿,不是孙女。继续享受海鲜之夜吧,容我告辞,再见。” 离席的老人却没有回到酒店,而是待在暗处静观。不多时,青年先行告退,妇人也带着吃鼓肚皮的孩子回到沿海的公路,驾车穿过遍布酒庄的街区。在温亚德,这些制造、储藏与销售美酒的庄园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虽散落各处,却给发达的道路相连,构为美酒之城不变的台柱与标志性风景。在这些酒庄里,妇人已抵达的多弗斯庄园是最普通的那类,没有悠久的岁月、没有怡人的葡萄藤,更没有火热的生意,仅是一座不出名的小酒庄而已。 再不闻名,这里依然是妇人的家。她送孩子回房休息,推开卧室的门,唤醒安睡的丈夫,告诉他别再忙无用的生意,快些卖掉酒庄离开温亚德,一家人到别处当最普通的家庭。丈夫叹着气,安抚落泪的妻子,说这些年生意有多不容易,而这不容易的生意是无权终止的陷阱,好多人盯着、看着、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没法变回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但他不会让儿子走上同样的路,只希望能继续享用妻子制作的早餐,能尝尝香醇的土豆泥、嚼上两口多汁的牛排、饮一杯热腾腾的鲜奶,每日拥着爱人入眠。 于是第二天早晨,再见土豆泥的丈夫与妻子热吻道谢,说要出去办趟生意,可能要几天才能回家,又弯腰磨蹭儿子的额头,允诺会带他说过的玩具回家,接着驱车离开庄园,到市中心的玩具城挑选儿子想要的机器模型,再将这打包好的礼物放入后备箱,火速开往温亚德的港口。在半路上,男人接了通电话,眉头越听越皱,更猛握方向盘,分明想拿怒火将电话那头的人捏个粉碎,嗓音却要平和甚至谄媚:“您放心,我会如您所说注意那些想出海的偷渡客,只要瞧见您描述的人,必会想方法拖延她们的行程…您放心,再机灵的人,上了船就等于狐狸跳进麻袋,行踪尽在掌握…我怕的是她们不走邦联的路线,会先去…不敢、不敢,我不是质疑您的猜测,只是…好,我明白,谨遵您的指令,不出差错。” 挂断电话,继续行驶,直到泊船的旧港,男人才阴着脸停好车,朝一艘搁浅在海岸的废船走去,更让前来迎接的下属点燃新开的香烟,登船查看今次的新货。 “老板,都是上好的货色,”昨日曾和老人共桌的青年领着男人巡视关押着的货物,“共治区的人手段高明不少,改用迷药和谎话把这些笨蛋搞来,省去很多麻烦。” 看着肤色各异的货物,男人呸了口唾沫:“他们想涨价?要提多少?” “一成,”青年停在一位眼露不忿的混血者前,“他们还抓到只少见的骡子——说是能卖个高价?老板,这东西真有那么值钱?” 男人捏住混血者的下巴,托起冷白的脸细细打量,满意点头:“雄性?值钱,当然值钱…有康曼的贵客高价收购,出价是寻常货的三十八倍。” “看来,得提前教教这家伙什么是真正的规矩,免得他惹贵客不悦。” “好好办,让他学乖点,乖成一条眼里只剩讨好的小公狗,我相信你能做到——嗯,这只?这只破相了,破相的货物可没有好价钱,浪费。拿她的脸皮给骡子看看,让他趁早明白处境。” 青年抽出小刀,用高亢的惨叫令还在男人面前挣扎的混血者惊恐地蜷缩,更把从倒霉的女货物脸上剥掉的皮拿到他眼前晃,甩得活像手帕,唬得他漏了一地的尿:“看到了?不懂事的家伙只配被绑上石头扔进海里喂鱼,我们只给听话的明白人留机会。” 男人无视混血者惶恐的眼神,和青年到舱外吹风,听青年说近日实在不便出手,因为发生在康曼的事情,走私船太容易被海警截获,有位硬着头皮买卖的蛇头不仅血本无归,更害得手下锒铛入狱。倒是共治区的门路一成不变,进货越来越容易,弄得不少干私活的小帮派都壮着胆子联手买入,想在黑市上分一杯羹。男人倒瞧不上这些根基不稳的冒失鬼,告诉青年跟大客户的交易才是立足之本,只要让大客户满意、让老主顾满意,就不愁没有生意。 青年笑着感慨:“是啊,老板,满足康曼的贵客才是第一要务。我记得您说过,那位主顾口味异于常人,不要猫狗,只要骡子…还要公骡子,真是…莫非是位贵妇?哈哈,老板,是我冒昧,我不该多嘴、不该多嘴。” “贵妇…呵,科特,无需紧张,说实话,我也不晓得他的具体身份…但我确信他是个权位不俗的家伙…”男人吐掉烟头,看燃尽的火光融入蔚蓝的海水,脸色愈发阴沉,“他认识圣恩者,甚至能命令圣恩者…可怕的家伙,光是揣测他姓甚名谁,我都胆战心惊。” “怎么可能?能宣调圣恩者的,无不是王室和议院的——” “所以,科特,别再想这些了。你只要记住,这么多年来,他不仅保住我们,更打通多方线路,叫我们赚得钱管够…往后我会教你联络他。走吧,我们再看看,还有什么新奇的货色?” “有,有…从西海弄来的野兽…老板,这东西真会有人…” “别把他们当人,他们的口味可是连畜生都自愧不如的…他妈的,真是畜生啊。” 看到囚禁在铁笼里的兽族女性,男人险些干呕,在青年的笑声里冲出船舱,趴在船沿强忍反胃感,将已涌到喉头的早餐使劲咽回胃中,又点燃一支烟,诅咒起摆布自己的黑手,更明白老鬼在电话里的劝告没错——不法的寒冬降临了。朝晟的刺杀和康曼的案件太过轰动,多方的角力已让他们这些蛇头的死期不远,尤其是他这个曾与刺杀朝晟元老的凶手做过生意的人,会死得很惨、非常惨。男人清楚,一旦那老鬼露些风声给警方或朝晟,自己立时死无葬身之地。 男人猛拍船沿的护栏,双目炸裂血丝:“博士、博士…还他妈的博士…林博士,对,是叫林博士…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帝皇在上,祢若有眼,就快些送他去死、送他去无尽的炼狱吧!科特,走吧…科特?科特?” 向舱门呼唤后,得到的答复是一片死寂。男人汗毛耸立,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却只听见鸦雀无声的反常,没有手下的交谈,也没有货物的呻吟,只有微不可闻的声音…呼吸的声音。 男人小心踩过甲板钻入舱门,蹲伏身子一点点挪步,靠近存放货物的底舱,嗅到一股刺鼻的异味——不是尿骚气,是血腥气…非常浓郁的血腥气。很快,男人看见青年和其他手下的脸,那是失去血色的脸。他们的血汇聚一处,反照出黑袍的倒影,更衬出黑袍之上的面孔、属于老人的面孔:“你好,有兴趣和我谈谈?” 男人才不愿废话,掏出别在腰间的枪连按扳机。可穿透力很好的警用子弹全停在老人的身前、不,是撞停在老人身前,更具体地说,是撞在老人身前的奇迹护盾上。 捏起一颗撞扁的弹头,老人笑着看向紧张的男人:“冷静,冷静。我是来找你聊天的,不是来杀你的。他们?你的手下实在太吵,有些烦…你认识我,不是吗?想想看,你面前的老头子不就是你以为正勾搭你妻子的老流氓?哦,你已明白我无意与她上床,还认为我是帮你阖家团圆的好好先生,不是吗?” “你是谁?你他妈要搞什么?”男人扔掉手枪,汹涌的怒火几乎要从眼眶喷出,“谁派你来惹事的?别他妈以为我没些防身的——” “孩子,你最好快些冷静,因为我来自朝晟。黑袍加身可是朝晟前行者、哦,圣恩者的标配,你不会不清楚吧?” “少他妈废话!你以为——” “你太吵了,收声吧,”老人只挥手,无数光矢立时飞射,将船舱内的尸体在刹那间穿为血泥,不仅让男人闭嘴,更令本就安静的货物们更加沉默,“年轻人,少说,多听,起码能死得明白,不至于像只猴子一样给人戏耍。” 一声巨响后,男人双膝跪落,拳头更狂砸钢质舱板:“你是来抓朝晟人、那个林博士的?我才不晓得他在哪!我不晓得!我就跟他做过几桩买卖,还被他下了套算计,没可能清楚他猫在什么地方——” “冷静,冷静,孩子,我可懒得问他在哪,你这种人没有知晓答案的可能性。我只想问问最近他有无联系过你,怎样?可有兴趣回话?” “呼…呼…我——” “且慢,且慢,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老人踩过血泊,走近汗流满面的男人,那道疤弯得万分亲切,“年轻人要诚实。万一你撒了谎,我只能杀你的妻子、杀你的儿子、杀你的父母——哦,我又忘了,你可能无父无母。总之,我会杀你的妻儿、杀你的情人、杀你的私生子女、杀你的兄弟姐妹…任何与你有情感或血缘关系的人,我统统会杀掉。简而言之,撒谎的后果就是你多弗斯先生被我这朝晟的圣恩者杀掉全家,明白吗?年轻人,这可是性命攸关的要紧事,好好斟酌措辞吧。” (十六)守信 明白当前处境的男人果断回以肯定的答案,继而说明事情的起因。四年前,来温亚德旅游的林博士与他做了一桩生意,更在参观他的仓库时披露身份换取信任,以此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说到这里,靠墙坐倒的男人一脸懊恼: “我知道他是朝晟人,你们朝晟向来不管家门外的事,对吗?你们这些圣恩者有帝皇赐予的异能,而他的力量不仅令人艳羡,更能博得空前的利润…他告诉我,他急需用钱,而他这样泡在学院且公开身份的外国人掺不进本国圣恩者的圈子,想找我弄些赚取外快的门路,让我不用担心销路,说他自会安排…所以我抛下顾虑,在那年与他频繁往来,开拓一些…一些更赚钱的业务。我养了些专割器官的供体,而他来帮取出热销部位的家伙‘重生’。你得明白,哪怕赚来的钱平分,我拿到的都比出一批货更多…他还调侃我们是在做善事,拿固定供体拯救千万性命的善事。其实,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要知道,遇上我们经营的时段,市面上的货物几乎全由我们提供,挨宰的人可是少了大半…就这样,直到他回国。临行前,我还请他去酒庄做客,替他饯行,想着就算他不回来,也当是做了回互利的朋友,谁知道…谁知道他是个脑子有病的疯汉,弄出——” “孩子,闲事不必再提,”老人听得连连摇头,更掏出烟斗叼着解闷,“听得出来,你心绪已静。现在与我详说他联系你的方法,对了,以及你们交谈的内容?请。” “我们是单线联系,他每次都用电话联络我…格威兰的不记名电话卡很好弄,恐怕他储备了很多。第一次联系是在一月前,他与我陈述利害,教我老实待着,继续干我的老营生,千万别想着跑。你知道吗?他简直是无处不在的幽灵,他在窥探我,是的,窥探我…我怀疑他有眼线在温亚德,可我怎也查不到线索。第二次…就在刚刚,他叫我留意两个人,两个挺漂亮的女人,一个绿眼睛的女孩和一个混血者,告诉我她们可能要从温亚德走海路去邦联,让我务必留意,假如碰上就尽力拖延,相片在我的手机里,你看…” “很好,诚实的孩子。来,记下我的号码…每当他与你联络后,便将内容转告于我。另外,留意那两位女性,有消息先行告知,等候我的指示。现在,找些人清理清理你的地盘吧,血太多了,不是吗?继续做你的行当,如常经营,免得他起疑心,记住了?” “我…” 话未说完,男人忽然目瞪口呆,因为黑袍的身影不再,唯有血的腥臭证明老人来过这地方,唯有青年和其他手下的尸体证明男人并非白日做梦。而那离开港口的老人还有别的事要忙,譬如打开网查看迦罗娜的视野,看她的行程是否符合预期。 能见到格威兰的火车站有着洗不走的灰与锈,虽刷了不知多少道新漆,还是那样迟暮的老旧。可候车的人仍不少,且大都夹着本杂志,没拿书的人则抓紧时间去买份报纸,借此打发枯燥的时间。不明就里者会以为格威兰人酷爱读书看报,但有着多年旅居经验的迦罗娜则告诉学生,是这信号太差的地方没法靠手机解闷而已。 今天她与学生都换上瑟兰式的服装,更面覆轻纱,以免被人留意。旅行格威兰的瑟兰精灵不少,这对师生飘扬着异域风情的装扮并未引人瞩目,哪怕是检票口那位打哈欠的胖女人也没多看她们一眼,仅是不耐烦地揉两把雀斑,挥手示意她们尽快通过。 “好轻松,老师,”走上站台后,少女抽回与迦罗娜挽着的胳膊,隔着层层纱衣轻捏她的腿肉,“果然是饱尝战火的军士,真结实,枕起来可安心了。相信再颠簸的旅途,都能香甜入梦呢。” “别调皮!小坏蛋,火车要来了。”迦罗娜轻掐少女的脸颊,听汽笛长鸣,看一列旧式火车驶入站台,随等候的乘客进入车厢。 悦耳的广播声介绍起本趟列车的终点、格威兰南部的托摩行省。迦罗娜则握住学生不老实的小手,对照车票找见定好的包厢,听着广播里对牧场的夸赞,坐在床铺上伸起懒腰。伊利亚则拉开厚厚的遮阳帘,取下硅胶制的假耳,倚在窗边向渐行渐远的山城招手告别:“说起来,我自小待在康曼,只在电视上看过风车。老师,风车很高吗?” “耳闻不如亲见,”迦罗娜拿出保温杯,给学生倒了杯热水,“要说景色别致,我想…应该是北海的遗忘之地,那是我也未曾去过的地方。” “呀,老师也不曾旅行的雪原吗?那会是怎样的冰凉啊。说起来,老师去过哪些国家?我猜老师的足迹遍布大地,对吗?” “是啊,不一样的国土,很多很多风俗…这些年我多是在格威兰和共治区碾转,瑟兰和博萨待得较少。西海的戎洲和邦联嘛,老师只在图书和电视上见过,毕竟要出海…我可不喜欢乘船,也没那必要。逛遍大地就够了,想来多少人究其一生都没离开过老家,而我这混血者的足迹已能算是踏过大半世界,如今更要往邦联去…嗯,但愿旅途顺心,但愿吧。” “欣赏不一样的风光,想想都心生艳羡。但老师,你不会是怕晕船吧?” “哪来的事…不可能的,老师会担心晕船?别乱想了,伊利亚,格威兰的列车可慢的要死,更没处娱乐,餐饮…根据老师的经验,恐怕不太妙。恐怕我们要成为倒霉的旅行者,忍受长达三日的折磨,才能解脱…唉,多睡觉少说话,祈祷时间快些流逝吧。” “说回来,老师,我们确实不好搭乘航班,但弄辆车自驾是否可行呢?” “不成啊,格威兰的车行大半是王庭的产业,贪心的家伙们连旧车交易都不放过。不管是买是租,都有些自投罗网…” “嗯?老师啊,还有黑市呢?或者…凭老师的手腕去‘借’一辆呀?” “小坏蛋,老师可不愿和那些人扯上关系啊。恶人是不可信的,指不定会盘算着怎么卖了合作者赚钱呢。至于借…老师还能硬抢不成?你不会想老师去诱骗可怜人,好搭几趟顺风车吧?哼,小坏蛋,少拿歪主意调侃我,休息吧。” 说完,迦罗娜反锁厢门,褪去外衣上床午睡。少女则把叠好的纱衣在床铺上压整齐,而后来到老师的床边,任金色的竖瞳瞪得再凶都把被褥攥紧,怎也不松手,似在享受那无奈的笑:“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要人陪?火车可不如旅店,老师怕挤着你啊。” “不管,”伊利亚掀起被单,钻进被窝挠起迦罗娜肋间的弱点,“老师就是怕痒,憋着不笑的红脸真…可爱,呼呼。” 银铃般的调笑让迦罗娜再忍不住,连忙掰开轻搔肋间的纤指,将捣乱的手捆进臂弯:“少折腾了,让老师省省心吧,你啊…来,睡吧,睡吧…乖啊,乖啊…” 不再调皮,少女贴着老师柔软的胸脯,听见那有力的心跳,感受暖心的温度,哪怕明白事情不像她披露的那样安稳,仍无一点不安。而今更名为伊利亚的少女坚信老师的力量、坚信老师的承诺,坚信她们都会安然无恙。 旅途的风景是与少女期待的不同,青翠的草原上并没有高大的风车,只有黑白相间的奶牛和毛绒绒的绵羊,偶尔有威猛的牧羊犬在铁路旁巡望,不时向车窗内的人歪头致意,像在问旅客们来自何方。草原的边际线上隐约有暗色的灰房,除了那暗红色的尖顶还算特别,再见不到多余的绘漆与花纹。伊利亚轻眨墨绿的眸,觉得托摩的风景虽不华丽,却是别样的贴切,就像康曼的旧城区一样。 列车抵达的城市炫耀着与古老的帝皇建筑截然相反的新奇。远望而去,到处是林立的摩天楼和密集的大厦,和僻静的山城大不一样,恐怕只有托摩行省的核心才能有这样繁华。果然,列车驶入的站台绝非山城能够相比,翻新得相当整洁不说,连地面都铺着反光的大理石砖。少女从商店买了张地图,同老师挑选起知名的风景,好规划游览的路线。 “先去东边的牧场看看?”迦罗娜饮好热茶却吐不出暖雾,明白是空气有些干燥,“不着急赶路,时间可宽松啊。牧场的风景可不错,虽然有些…牛粪的味道,却能找乖乖的奶牛,品味最新鲜的牛乳…哦,要加热,差点忘了。” 少女合上地图,颔首微笑:“老师的建议必是最好的。何时去呢?” “不如现在。公车可不查身份…哼哼。” 公车确实不查身份,却花费太多时间。直到下午,迦罗娜才踏足横断草场的公路,领着少女走上绿色的平原,把层叠的小草踩出咿呀的轻吟。 少女随老师眺望,见山坡上有不少啃食绿草的绵羊,更有一两位奶农从中穿过,拍拍闷头啃草的奶牛,招呼路过的旅人踏进绿里,来跟安静的奶牛合照。绵羊想避开来合照的旅人,却给牧羊犬赶回原位,在口哨中陪旅行者摄影留念,留下阵阵欢快的大笑。 是啊,蓝天空澈清明,绿草碧翠如茵,不止有黑白相间的奶牛,更多的是白云似的羊群,连漫步的师生都给它们惹得捂嘴轻笑,慢慢朝牧羊人的方位接近。可走了没几步,久未锻炼的少女就揉着小腿坐下,拨弄如针线交织的青草,想问渺小的野草如何编出这辽阔的牧场,又在老师的鼓励中撑腰起身,勉够力气留下踏青的足迹,证明自己并未被娇惯出一身坏毛病。 不多时,喘着气的少女总算能摸到安静吃草的绵羊,听它们啃食绿草,听它们啼得悠长,呼出乏累,舒展身段,朝老师回眸轻笑,一步步走向哞哞的奶牛,给微风撩动结着长辫的金发,无瑕的肤色纯净过奶牛的白毛,好似优美的风景,引得举着相机的迦罗娜轻按快门,保留这一瞬的时光。 呼唤老师前来后,少女关注起奶牛旁的奶农,看他将铁桶夹在双腿间、如何以按摩的手法挤出微腥的牛乳,灵动的眸子逐渐洋溢雀跃。 “呦,可爱的小姑娘?还是…比我还年长的小姐?你是从瑟兰来的?想试一试吗?”头发花白的奶农提高装满鲜奶的铁桶,把鲜奶倒入一旁的铁壶中加热,“不收钱,免费教,哈哈,想来试试吗?” 见站在身后的老师笑以鼓励,便放心走近哞哞叫的奶牛,却它身旁踯躅,不知从何下手。 “来这里,”牧场主笑着将木凳放在头奶牛的身侧,“苏珊是最乖的女孩,陌生的朋友也能好好相处。” 少女轻抚名为苏珊的奶牛,坐上矮矮的木凳,学起方才看过的动作,却给笑着的奶农指正起谬误:“慢慢的,将桶夹在两腿中间,以免它被苏珊不小心碰倒,如果那样的话,你可白忙活啦。” 少女回以微笑,随他的教导夹好铁桶,做起挤压的动作,尝试逼出贮藏的鲜奶,却听到略为不满的哞哞声,正想致歉,却见奶农安慰好奶牛,继续听其教导:“温柔些,精灵。再健壮的动物都会疼痛,你该替它按摩,让它放下戒心,用手指借劲搓弄,获得它的馈赠。切记,轻柔莫要将苏珊弄疼,唯有待以温柔,方能获得回报。” 今次,少女牢记奶农的嘱咐,先是温和地按摩,又用指尖轻盈地挤压,终于让乳液流进铁桶内,滴出美妙的破碎声。 “很好,很好,精灵啊,你学得可真快啊,”奶农腾空铁壶,倒上两杯热奶,才将鲜奶拿去煮热,“生乳可不能饮用啊,要是在城里遇见卖生乳的,记得拿回去加热,否则得喝坏肚子啦。” 听着奶农的调侃,口中流淌丝滑,伊利亚笑得满足,迦罗娜笑得释然。此刻,在这对师生的心里,没什么能比在牧场喝杯最新鲜的牛乳更加惬意。 “这么多奶牛都劳累您亲自照顾吗?”少女擦拭嘴角,踮高脚尖,试图看清圈住牧场的围栏有多长,“老人家,没有人来帮忙吗?” “只剩我一个人啦,”奶农坐上木凳,戴好遮阳帽仰望蓝天,“其实现在都用机器取奶,我也不例外。我不过在闲暇时回来看看苏珊,陪它到处走走。” “是的,”数不清的牛群让迦罗娜苦笑,“哪里管得过来啊,若是每头牛都得留心照看,怕会累得叫苦了。” “哈哈,是的、是的…”歇好神的奶农走向还在啃草的奶牛,眼露不老的自信,“但我挤的奶最好喝,对吧?亲爱的苏珊?喏,两位客人都点头咯,哈哈。” 告别牧场后,师生的足迹延伸向不远处的另一群羊。这些可爱的绵羊有厚实的卷毛,聚在一起时活像是朵朵白云,为绿色的天点缀上更有趣的纯洁。少女感叹这偌大的草原分明是件碧绿的长袍,成群的绵羊则是白色的云纹,向老师借来相机,把眼前的风景存为永恒的记忆。 “很美啊…”走了很久,迦罗娜终于也揉着腰,坐下歇息,“不是吗?” “是啊…”见老师乏累,少女坏笑着贴上来,用刚学来的手法揉捏老师的腰身和双腿,帮她缓解酸痛,“老师,你看,多少羊群生活于此,即使没狗狗盯着,它们依然懂事,不会学山羊那样野蛮地逃窜呢——嗯,又跑过去一群,这些黑山羊总不会活力无限吧?” “比它们更有闲心的是你啊,哦?老实点,手在摸哪里?小坏蛋?”迦罗娜眯起眼,故作恼火地训斥,在少女的窃笑中喃喃低语,“未来啊…望你以最美好的面貌相迎。” (十七)外快 入夜,在牧场营地住下的师生租了顶铺好的帐篷。忙着引燃煤炭的迦罗娜见伊利亚将肉排和蔬菜一层层铺进网夹,笑着摇头:“太厚了,这样可烤不熟。香料要少、盐要适中——你啊,是想咸到老师酗酒润喉?抹去一些吧,稍后老师来教你。” 待碳火亮起光,迦罗娜捏住少女的鼻尖,却逗不走那礼仪般的微笑,只能手把手教她挥洒调料,给这生着闷气的学生陪笑:“不怪你、不怪你,慢慢来。久困笼中的鸟儿虽有与生俱来的本能,也要费些时间方能振翅高飞。聪明的伊利亚定会在我的指导下成为称霸厨房的专家,有信心吗?” “老师,”少女别过头,声音里有一些摸不透的烦恼,“假如学生的天赋确实与厨艺无缘,您会嫌弃我吗?” “嗯?嫌弃?说什么怪话,小坏蛋。再说了,这种事哪需要天赋啊,慢慢跟老师学就好。老师我啊,当年也是给两个爱抓野兔的弟弟逼着进厨房的。两个管杀不管做的家伙总爱馋嘴,真让我没办法…像这样动手的事啊,只要肯用心,自然能学懂。” “如果我偏生学不会呢?比方说,我伊利亚·格林是个进了厨房就摸不清方向的笨蛋——” “没事啊,我的学生是这样惹人怜爱,但凡去外面走一遭,就多的是想一辈子替你下厨的痴情男孩——嗯?小坏蛋,怎么笑得更瘆人了?” “我不要,”少女转回头,眸里漂浮着深沉,“与其那样,我宁愿老师陪着。” 迦罗娜擦净手,轻抚学生那头荡漾在微风中的金丝:“伊利亚,老师不可能永远待在你身边啊。你今年可不小了?十七岁啊,哪怕按朝晟的律法算,你也将近成年。放心吧,等去了邦联,旧生活的帷幕便彻底落去,新的日子会很长,做喜欢的事,找份舒心的工作,遇见爱你的人,组建完整的家庭…好让我这老奶奶抱上可爱的小宝宝啊?” “不,我要老师陪着。” “唉…你呀…” “老师,你知道吗?我遇见太多的人、太多怀揣恶意来接近我的人。即使往后他们展露心迹,渴望我待以真诚,都无法改变肮脏的初衷——莫不是贪图这张脸、这身份,让我觉得恶心。但老师不一样,再见的那天,我能感觉到,老师投向我的目光是真诚的歉意、是想帮助我的纯粹。迦罗娜·菲诺蒂老师是世上唯一真心关爱我的人,我坚信。” 年长的混血者看着那眼眸里的无暇,一时间不知该讲些什么道理,只明白她的想法是夸张到顽固的坚定,知道打上死结的心弦确实不易解开,决定顺着她的心思多多陪伴,等心结松去就好:“你啊,相信老师——往后啊,你定然能遇上付出真心的爱人,会呵护你、会照看你,在难过的时候给你依靠的肩膀,在欢笑的时候祈祷你更幸福。管他是美是丑、年老年少,管他…好吧,女孩也未尝不可,但精灵和混血者就免了——相逾两倍的寿命会带来不幸,千万记住了?好了,少忧心摸不透的未来,跟老师看看那边在卖什么吧,说不定有解腻的水果和酸奶,走吧。” 说罢,迦罗娜将还在生菜里渗着汁水的小块肉排拈到少女嘴边,待她回以夸赞,又笑着牵起她的手,帮她擦去唇角的油渍,走向营地的露天商铺。标价高过牛肉的水果虽令少女皱眉,却不能阻拦她挑选的手。见红艳的苹果和饱满的葡萄落入篮中,找到饮料的迦罗娜唤学生来品尝。可伊利亚只是抿了口挂起酸奶的小勺,就给粘稠的味道刺到吐舌。等偷笑的老师加了好些白糖,尝到可口酸甜的少女边抱怨高热量的诱惑,边盛了好几杯端上最近的茶桌,恰逢照明的灯火点亮、沉寂的音箱鼓响,她请老师坐在让悠扬风琴吹起的彩光之下,清了清嗓子,唱起儿时的童谣:“乌鸦妈妈啊,飞向山的那方,衔起露水的光,叼过早起的虫儿,回到她的巢。吞饱的小鸟问——妈妈啊,妈妈;母亲啊,母亲,为何疲累困住你的翅膀?她回以酣笑——因为妈妈啊,想看着你们成长…” 曲调简单,歌声却动人,引得邻座的旅行者轻笑且鼓掌:“瑟兰来的小姐,你的格威兰语真流利。我记得这是北方的童谣?请问你是从哪里学到?不会是康曼城吧?哈哈,听你的口音,总不能是久居那里的老人家吧?还是说你遇见一位生在康曼的老师,学了口最正宗的格威兰腔?” 伊利亚先颔首致谢,而后瞧向欲言又止的老师,舒心一笑:“这位先生,如您所料,我的老师正是征服之城的居民,多亏她悉心教导,我才学来最标准的格威兰语。是不是呀,古板的老师?” 拍起啤酒肚的旅客笑得开怀:“哈哈,精灵小姐,你看,我猜的不错吧?至于这位混血者女士,我绝非有意冒犯,您知道康曼的口音最为悦耳,和瑟兰来的朋友十分相搭啊。不过康曼的治安仍旧令人担忧,这些天啊,糟糕的新闻是一桩接一桩,您有留意过吗?那些可都和您及您的学生紧密相关啊。” 迦罗娜瞥了学生一眼,接过话茬:“哦?近日未曾留意,烦请您不吝赐教?” “康曼可不太平啊。别看康曼的警方还拿刚查出来的贩卖人口的流氓恶棍来挽回形象,背地里,早把维护治安的使命抛进垃圾堆啦——只抓了些人贩子,收购的那些富豪是一位没碰,简直把我们这些普通人当傻瓜。别说朝晟、博萨和瑟兰,连共治区的记者都笑话我们格威兰是蛇窝——蛇头的老窝,反正啊,康曼是丢光了格威兰的脸面,再不抓些歹毒的富人出来领罪,恐怕真要在整个大地扮一回小丑了。千万当心啊,女士、小姐,可有人在新闻下留言,说最受欢迎的‘货物’就是你们这样的精灵和混血者——并无冒犯之意,但像你们这样美丽的女性,真要留心安全…怎么也别到共治区玩耍。” “嗯?还以为您是要我们留心格威兰本土的治安风评呢?” “哎呀,女士,你陷入思维的误区啦——想想吧,格威兰的警方就算再无能,又怎敢让国民或旅客在境内频频失踪呢?基本的治安总要维护,是吧?但从共治区过来的?哼,他们可有借口推脱了,再不济抓些偷渡客应付,权当无事发生。装聋作哑,像是沙漠里的鸵鸟…简直让每个格威兰人脸上无光,唉。” 说罢,旅客自顾自饮酒解闷。迦罗娜则陷入沉思,看得伊利亚轻声呼唤:“老师?老师?呼,记得老师曾在共治区旅行?共治区的环境真如那位先生抱怨般差劲吗?” “共治区啊…以前的帝国。受多方管辖,治安…稍差、稍差,比博萨更混乱…”迦罗娜叹声气,眨去竖瞳内的怀念,“兴许除去圣城,再没有一方安稳的净土。但圣城的治安…哼哼,可是靠更恶心的东西来维持的啊。” “老师,请问那是什么?” “不能说,不能说…只是想想都让我反胃…先吃些水果吧,你啊,拿了好些酸奶,也不怕吃胖…”哄着学生,迦罗娜成功岔开话题,仰头望向夜空,以细不可闻的声质问晦暗,“小林…你说过的外快,难不成…” “哈…外快?什么外快啊?”揉醒眼的小武伸伸懒腰,疑惑地对视老人的笑眼,恍然大悟,“哦,是先前说过的那些…要我帮忙找人吗?” 无秋叼着烟斗,不住点头:“不错、不错,你这孩子记性甚好。我要借你的本源一用,事成后,我会给你办张信用卡——这地方存储金钱的道具,免得拎一堆钞票啊。所得尽归于你,可有心帮我这老头一把?好,听着吧,随我的声放空思想,调转你的视界…” 无需多讲,在老人的陈述里,少年的双目闪烁幽光,这光飞旋而升,不知飘向何处,更不知落向何方,却笼住一条街道,让少年看清街上的酒吧,以及出入这间酒吧的客人。不得不说,酒吧里的彩灯足以晃得盲人眼花,但一堆正在舞池跃动的年轻人显然不受影响。哪怕不看舞池,也难以从那些忙着灌酒的嘴脸里找出老少。细细搜寻,才见到一名抽着烟的女孩,那吐出烟圈的唇打着环,涂抹浓妆的脸更刺着张扬的纹身,或许只能借青涩的身材辨别她的年纪,当然,正被这女孩用无光的瞳孔上下打量的老头子显然不在乎:“你敢保证自己成年了?我可不愿找麻烦。” “老家伙,怕还出来找快活?怎么,要我回去拿证件给你看看?醒醒吧,半身入土的老东西在乎这些干嘛?担心给条子盯上,丢人现眼?呸,廉价的香烟…恶心。老实说,果真倒了霉给抓进去,成不成年还有区别?老脸不都要丢干净?老先生啊,我劝你,假如没那个胆量,就快些回去休息,免得活干不完还半夜尿床。”女孩的眼里满是厌恶,看得出,她不怎么喜欢这花白胡子的老者。 老者并未气恼,仅是招呼服务生拿来最好的香烟和啤酒,请两眼已然放光的女孩享用:“请便。体谅我这老家伙吧,确保安全可是生意人的好习惯,多多包涵。” “没事啊,陪您喝上一杯可没问题?”女孩用玻璃桌面碾灭烟,用口咬开啤酒,将瓶盖吐入烟灰缸,“点这么多饮料,您总不会着急去办正事吧?” “不着急,我们不着急。慢慢喝吧,孩子。另外,我这老头子不喜欢肮脏的旅店——你能明白吧?他们可不卫生啊。” “理解、理解,旅馆的懒鬼连床单都擦不干净,更别说淋浴器和沙发啦。听您的意思,稍后我们另有去处?” “是的,是我这老家伙的私密花园——唔,老年人总会有些拘束,放不开手脚,喜欢僻静的地方,不是吗?当然,若你不大接受,今天就当是我请客,往后有缘再谈。” “哎呀,没必要的,亲爱的老先生,我经验丰富啊,您看,”灌了两瓶啤酒,女孩脸起红晕,更吐出舌头,露出打在舌尖的银钉,“我可什么都玩得来啊,年轻人善于接纳新——唔?” 女孩失去了合口的力量,睁着眼趴倒在桌上,连收回耷拉着的舌头亦不能够。舞池的音乐太过夺目,炫彩的灯光太过夺目,无人留意她摔出的声响,更无人留意她瞳孔里的挣扎。 “孩子,我已认真问过——这是你自己选的,”老者挥臂一招,让早已等候的侍者将睡去的女孩从小门架走,抽张纸巾擦去桌上的烟灰,眯眼微笑,“活成这样,还不若死了轻巧。” “伍德先生,该…” 刚回到酒吧,侍者便急忙前来报信,却给老者摇头打断:“走。” 不多时,他们驾车抵达贫民区的最深处。在一栋老楼前停住后,侍者先行与楼管交代清楚,继而唤出人手将女孩扛进最底层的房,再开启负一层的灯光,在暗黄的光晕里给他引路,来到间最白净的房。已褪去衣物、剃掉毛发的女孩仍瞪目吐舌,躺在房中央的白床上,缩聚的瞳孔似在质问他们是想怎样。 “真干净的巢,可惜没用,”老伍德咧嘴大笑,听得侍者腿颤,“收拾得再白再亮,也满是细菌病毒…不定还有隐匿的尘埃。想来也对,倘若你们和医院一样,哪还用窝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所幸我是精于因地制宜的人,倒不在乎整洁…来吧,备好转运箱,管它配型成功与否,卖得越快越好,反正缺的人可多,不是吗?” 唯唯诺诺的帮工们备好各样设施,忐忑地候于一旁,看身为圣恩者的老伍德会如何施展奇异的祈信之力。 “呵,看看,看看啊…年轻的身体,多有活力,”说着,老者以指轻摁女孩面上的刺青,细看她眼里的愤怒、恐惧和无措,“可惜太肮脏,我就免费帮你清洁毛孔吧。” 语毕,覆有纹身的皮肉开始膨胀、扯断,如蜕皮般摔落在地面上。再看女孩面部新生的皮肤,已变为与其他部位相仿的色泽,刺青仿佛不曾存在。而后,女孩的瞳孔不住缩放,因为骨骼在断裂、整具身体在膨胀,最为显眼的腹胸鼓得很高,高到像充了气的安全套,已隆起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隐约能听到碎裂的肋骨挤在皮肉间,更能听到如泡泡破裂的咕咚声响。不多时,皮肤裂开,露出肌肉;肌肉亦裂开,露出断骨;断骨则撑开血口,挤出葡萄般的异色肉球,吓得帮工们瞠目结舌。 “看,一颗颗心、一片片肺、一堆堆肾…拿去吧,摘去吧,我可懒得动手。摘完今日的份,给她灌顿好的流食,明日、后天…嗯,这周都得继续啊,”老伍德示意发呆的家伙们尽快行动,走至床头再看女孩的眼瞳,却只见到惊恐,便失望地摇头,转向在门口狂吞唾液的侍者,打出疲惫的哈欠,“怎么,你的老板还不肯接见我这老头子?他怕什么?别忘了,我们一直合作愉快,犯不着因为我在朝晟惹了些事,就冷落我这老朋友吧?去给他说一声吧,嘿,就说…他孙子在大学的事,可是我帮忙处理的,嘿嘿,你知道该怎么哄一个老顽固吧?别害怕,快去吧,记得去趟厕所,别漏尿了啊…胆小鬼,嘘嘘…嘘嘘。” (十八)洽谈 在老伍德等候回复时,进出老楼的人却是匆忙。没人敢浪费时间,无不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将转运箱搬上车码好。他们阴沉的目光不放过丝毫异样,让每个路人都收回好奇心,捂着发寒的心尽快绕行。 欣赏完这群效率甚高的帮工,老伍德回到楼中兀自闲逛,见这座老式的公寓被一条笔直的走廊分为对户。瞥过少数开着的房门,能看到入口是紧窄的厕所,住人的地方挤着一张床、一张桌,两步宽的阳台则是厨房。若非瓦工粉刷干净,老伍德相信这破地方还能更穷酸些——诚然,贫穷的地方最适合干危险的活计,毕竟这里的人无权可依。 天色渐暗,老伍德抬腿踏亮楼道里的灯,对忙着躲闪的住户投以微笑,来回踱步,用梁语嘲笑:“给我摆谱?老废物,当我是猪?哼…任人宰割的只会是你啊…” “伍德先生,万分抱歉,老板刚从外地返回,”先前离去的侍者终于回来报信,躬身邀请老者随他上楼,“还望体谅。一听说您来拜访,老板立刻安排回程…请随我来,会面处在天台,是老板临时的居所…” 刚走上天台,一栋与公寓风格不搭的别墅就逗得老伍德眯眼大笑:“还挺有新意啊?年轻人,这是他的心思,还是你们的创意?明目张胆的违建可不好吧?” “不瞒您说,这是我们私建的礼物…”侍者敲门报信时仍不忘赔笑,“请您体谅,毕竟在这种地方,没人会留意房子多盖了几层——请。” 踏进门中,入眼的光是香槟的色泽。吊灯、沙发、橱柜皆为红木镀金,似想证明主人是何等富裕;陈列整齐的美酒更给炫彩的展示灯衬得通透,活像是各色的宝石。环顾完房中的一切,老伍德吐出最了当的字眼:“俗。” 侍者虽不通梁语,却听得出不加遮掩的轻蔑,只得保持笑容,引客人登上别墅的二层,敲开最厚重的木门便急忙告退,放着惬意的客人会见面色阴暗的主人——一位同样须发斑白的老人家。那埋藏深意的皱纹和眼底踊跃的浊光都在说他绝非等闲之辈,可面对老伍德玩味的调笑,再震慑的魄力都像小孩怄气:“嘿,怀特老弟,别来无恙?” “林博士,你实在不应干涉我的家事,”怀特打开一瓶红酒,手指捏得发青,克制着将醇厚液体泼向客人的冲动,“我们有约在先,生意上的往来绝不牵涉家人。” 老伍德接过险将满溢的高脚杯,贴过鼻子轻嗅且抿一口,又在嘴里咕咚吞吐半晌,撇过头将冒着白沫的紫晶色液体呸个干净:“你知道的,对我而言,头脑清晰是首等要事,别怨我品味不足啊。至于你孙儿的事情嘛…怪我,切实怪我,我应该先知会你,让你定夺。虽说当时事态紧迫,我见小年轻吓得哆嗦,心软之间忘了咱们的约定…终归是我违约在先,所以啊,老弟,你就去找我的家人,拿他们细细开刀吧…可惜我的亲人早进了坟地,不好找呀。不若这样,你去寻我的几位朋友,好生教训教训他们出气,怎样?” “朝晟人,你太放肆了,”说话间,怀特已将手中的高脚杯捏碎,“想明白你的处境,更记住你在格威兰。林博士,你已无令人顾忌的身份,若非你肩负圣恩者的冕袍,街上的九流混混都敢打断你的腿去找朝晟和王庭邀功。作为曾经的合作伙伴,我建议你调整心态,学会弯腰和人讲话。” “顾忌?嘿,少说傻话了,怀特老弟。如今的我才真正令你顾忌呀。想想吧,不论我落到哪方手里,都会倾吐我锁在心底的秘密——莫说你这样的老手,就是那些牵扯不深的笨蛋,也得成为在白日做噩梦的可怜虫吧?再说,一日觉醒,终生怀恩——我是圣恩者的事实无从改变,凡人并无与我叫板的本钱,哪怕是你啊,老弟。” “是啊、是啊,你说得不错,凡人怎能胜过伟大的林博士?想必最善灵能的士兵也无法徒手将你击败吧?我这里虽有几把不错的刀,可想擒住你这圣恩者,亦是天方夜谭。但林博士,你忘了,生擒你确实困难,毁灭你倒是简单——比拧开红酒瓶的木塞更简单。” 话音未落,紧闭的门已被踢开,几位手端重狙的枪手径直拿枪口抵住客人的头,方便主人绕至一旁,以无言嘲讽这自大的家伙。可老伍德仅是揉摁眼眶,更笑出一口无缺的白牙:“老弟,你不是认为这种没品的手段能难住我吧?” “哦,是吗?”怀特眼射黑光,毒辣的声还有几分俏皮,“猜不透的圣恩者,你真当我是傻瓜?只需将调动思维的大脑炸成血浆,再强的祈信之力亦无法运转——好好看看吧,老头,日新月异的武器已非二十年战争的时代能够企及。对准你头颅的是军警专为圣恩者设计的半自动狙击枪、哦不,是炮啊,口径三十二毫米的…对,化学、化学弹头,足以穿透奇迹护盾和最善战的圣恩者的颅骨,将大脑烧成焦灰,更别提你这种相对羸弱的蠢货。我还得感谢这些年发疯闹事的圣恩者,他们拓宽了这类武器的销路。早几十年,军方的精英小队才有权配备这类重炮,好处理你这种闹事的疯子…朝晟人,你不该招惹我的孙儿,知道吗?若坚持用祈信之力易容,相信你能多活些年头…可惜,你偏来掺和专业外的工作,记住,一行人做一行事,下辈子别再当指手画脚的门外汉了。” “老弟,怀特老弟,你真让我失望啊…” “哦,可是你违约在先,莫怪我啊,林博士。” “不,我是指…你蠢得让我发笑,明白吗?发笑…哈哈哈哈,这样笑,不对…应该是嘿嘿嘿嘿嘿…呵呵,也不行,太像孩童,必须是…嘻嘻嘻嘻嘻嘻嘻才对啊。你真拿我当老糊涂?当我是糊涂到分不清粮食和排泄物的肉猪?别傻了,我告诉过你,我所擅长的既非祈信之力,亦非学术研究…而是保持头脑清醒啊,傻瓜。嘘,小心,可别走火,不然你连懊悔的机会都没有啦。去,听我的,拿起你桌上旧到掉牙的手摇电话,拨打我说的号码——别再犯傻了,起码你得明白,我不是个蠢到赌博不出千的毛头小子,对吗?” 思虑再三,怀特示意门外的侍者按老伍德的指示拨打电话。哪怕免提的音量刺得耳膜生疼,侍者也不敢怠慢,在主人凶厉的目光中立正身形。可当电话那头的嗓音传来,他险些趔趄摔倒,因为这亲切的嗓音属于炮口下的老伍德:“嘿,让我猜猜,我被脑筋不灵光的怀特老弟恐吓了,对不对啊?” “你在玩什么把戏?”短暂的失神后,怀特背手大笑,“怎么,林博士,你不是想用小孩都没法上当的录音——” 可电话那头的声音笑得比他更欢:“倘若你还有点脑子,就能听出这并非录音,而是我在跟你说话——小瞧我的祈信之力?小瞧我这圣恩者?嘿,你太笨啦,太笨啦,我,告诉我,他果真蠢得惹你发笑?” 炮口下的老伍德应声窃笑:“当然,当然惹我发笑,包括你,另一个我。” 此刻,名为懵懂的茫然侵占了屋内所有人的心灵。哪怕是把握全局的主人、自信满满的怀特也是无措,而电话里的声更不忘讽刺:“行啦,老弟,别发呆了,有些事,哪怕你浪费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不如和我谈谈生意——哦,是你身边的我,还是话筒里的我?嗯,取决于你吧,省得你糟心的智商又开始误判,醒醒吧,莫说录音了,变声器也达不到这效果。我,就是我,两个我,很多很多我…明白吗?别再磨蹭啦,想好和哪个我说话吧,怀特老弟。” “你?”怀特挥臂驱散枪手和侍者,亲自挂断电话,瞳孔里满是惊疑的蓝光,“你…你要弄什么把戏?你…” 老伍德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起身观望这略显阴暗的房,不时以指轻敲墙壁,更敞开窗户比划玻璃的厚度,头摇得像拨浪鼓:“真当我是傻瓜?老弟,你这别墅的砖可太厚了,没少在隔音上下功夫吧?我还不至于蠢到以为你傻到只为摆谱便浪费好些时间。唔,说来真要感谢感谢我的老上司,他教会我留着备选方案的必要——人总得留些后手啊,尤其对你们这些巴不得吞了信誉进肚的老无赖。” “你刚刚…电话里的人…你将事情都告诉他了?都告诉别人了?你还敢找人合伙——” “哦?又来啦,又来啦,又开始揣度我的心思啦——老弟,怀特老弟,我哪敢信别人呢?我说过了,那是我,明白吗?现在,我能信的只有我自己啊,明白吗?嘿,想不明白就少说废话,谈谈正事吧,谈谈我们的分账、谈谈你孙儿的——” “帝皇在上,你要多少拿多少,你生出来的脏钱我一分都不想碰!” “呦,别让愤怒冲昏了头啊,老弟。我们还是五五分成吧,毕竟要劳累你分销运输,可不能亏了本金啊。另外,我这钱不比你赚的干净?我可是只搞一人循环利用的环保生产,不比你逮着人掏肾割心仁慈得多?少念叨帝皇啦,你干的事够打下炼狱刮了花刀扔进油锅抹盐啦,有我帮你多行善事,相信你死后还能少挨些罚,哈哈。” “我孙儿的事,你想怎么办?痛快点,报一个你我都能接受的数目,”怀特仿佛接受了被制约的现实,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恢复平稳的音调,“你清楚我的家底,别指望我掏空钱庄。我养的那群狗可会反咬,到时候你我都得完蛋。” 深吸几口窗外的冷风后,老伍德回以微笑:“别紧张,我林博士又不是讨饭的乞丐。相反,我会给你钱——以多一成的黑市标价收购你能找来的所有圣岩,满意吧?这是不会亏本的营生啊,切莫道谢,对朋友,我一向是最慷慨的。” “哼,我能说这是你干扰我家族事务应赔的补偿?” “嘿,就当是补偿吧,反正金钱于我如粪土。你孙子的事,至此两清。我可提醒你,怀特老弟,管束太严的孩子出了家门可容易放荡,指望他跃入正当的门路前,最好教他明白——康曼多的是你这亲爷爷摆不平的棘手案子。若非好心人留意,恐怕我都救不到他。在康曼这地方,上床前也不想想对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若非王室还有位私生的公主,你们家族的坟地都要被铲成垃圾场了。” “什么?他——他岂敢?不,既是王庭的…又岂会?” “怎么,你这种人还敬重随时会抓了你枪毙的王庭啊?我想想…唔,名是缇洁雅吧?对,缇洁雅公主…一位靠放荡逆转命运的娼妇,可惜,糟糕的伦理之殇要由她妹妹背负了…嘿嘿,不瞒你说,你猜猜,猜猜她的妹妹在哪?让我告诉你吧,我,心肠慈善的林博士,帮那位可怜的少女逃跑啦。现在,王庭可没有能与亲王配种的母马…呃,公主啦。所以,怀特老弟,你最好老实合作,把我们的生意办完…不然,倒霉透顶的厄运就要一铲子挖进你的家,将你的家族…铲到他妈的天上啊,嘿嘿。” “疯子,你是彻底疯了,”汗液已湿透怀特的礼服,在桌面汇成水镜,“你是…是他妈的神经病。” 老伍德咧开嘴,用白到发亮的牙齿回击这无礼的谩骂:“随你喜欢,老弟。你要明白,我一直在做相对最理性的选择…想想吧,比起我在朝晟杀的人,格威兰的破事又算什么?大不了,那老迈的东西找个与我一般的圣恩者,恢复恢复活力,想法子再生个女儿嘛,也不是什么难事,对吧?如你所说,在日新月异的科技前,人工受胎又不难,甚至能批量生产呀。哎,当然,前提是——他的活力充足呀,嘿嘿。” “你…” “好啦,正事告一段落。老弟,满足些我这朋友的私人请求吧——你这里可有听话懂事孩子?年龄够小,够乖巧,能照着指令做事的那种。” “怎么?你这鳏夫想开荤了?” “唉,恶心啊,都是老家伙了,少提低俗的玩意。我只是太寂寞了,想要个帮手、要个能说话的孩子,没事了解解闷,省得憋出毛病啊。” “巴尔托,进来,带他去货仓挑吧。” 侍者应声而入,陪同客人到不远处的仓库参观。他虽一言不发,眼含的惊惧与忌惮却愈发深沉,深沉到老伍德亲自摸过束缚货物们的项圈,对着形形色色的男孩女孩皱起眉,玩味般发问:“年轻人,如何挑选最乖巧懂事,哦,就是那种连逃跑都不敢的孩童呢?” “呃,伍德先生,林…博士,”名为巴尔托的侍者吞了口唾沫,贴近来小声回答,“这个…要看他们的眼睛,越怯懦、越无光的越听话。开门的时候就要留意,那些不敢瞧向我们的,就是最胆小的家伙。” “嗯,说得好。可胆小是附加条件,我需要聪明的、对,聪明的孩子啊,傻愣愣的呆瓜可不行,不懂讨好、不懂猜测心思、不懂听从指令的笨蛋可不行啊——” 小腿上的紧缚感引老伍德垂首,看见一张脏兮兮的脸蛋,听见让骨头发软的哀求:“爷爷,善良的爷爷、慷慨的爷爷、慈悲的老先生,带我走,您带我走吧,我会听话、会听话的,我以前、以前是好学生!在温亚德的贵族学校拿过奖!我没骗您,相信我,相信我…只要离开这里,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您…求求您发发善心,带我离开…带我离开吧…” (十九)庄园 “小鬼!”巴尔托又惊又怕,险些出腿蹬开这抱住老伍德的男孩,“不知死活!滚开——啊?” 老者竖起食指轻嘘,俯视男孩的眼光竟带着几分满意:“有胆识的孩子。告诉爷爷,是什么驱使你求助于我?说实话,别怕。毕竟你已无回头路可走,对吧?” “我…他怕您,我看得出来他害怕您,”男孩猛吞口水,抹一把脏兮兮的脸,双眼眨得像透光的蓝水晶,“他…他是这些人里最凶的,遇上谁都不赔笑,但对着您,他…他比看见警察还恭敬…还,还紧张,这是不应该的,除非您…您比他的老板还可怕。老先生,您看,他的腿在抖…是的,他的腿还在抖,膝盖都打弯了。” 老伍德沉落视线,果然见到那发软的双膝,在巴尔托羞耻的尴尬中开怀大笑:“是的,是的…孩子,你真聪明,完全符合我的条件…但你忘了?我想要的是胆怯的孩子,而你…未免太有胆气?这怎能令我放心?” “我…还有我妹妹,”男孩腾出只手,指向瑟缩在一群孩子后的女孩,“她的成绩比我还好,而且您看,她很胆小…很听话的,您——” 老伍德轻拍巴尔托的肩膀,笑容颇为祥和:“这是哪来的孩子?果真从温亚德拿住的?我记得你们的行规可强调要尽量绕着同胞走,真敢拿贵族学校的小可爱们开刀?嘿,你们不怕逮着哪位大人物的子孙?” “呃,博士…伍德先生,他…”巴尔托的视线闪烁不停,发颤的膝盖虽已稳住,声音仍显局促,强勾的嘴角如蜡像般僵硬,“我只在提货时来逛逛,详细的情况,恐怕得问问…” “我们是被卖来的,”胆怯的女孩忽然吼出声,“我和哥哥是被——” “收口——” 巴尔托的呵斥再次让竖起的食指打断。而今老伍德不止笑得满意,更不忘轻抚男孩的头颅,语出慈祥:“很好,很好…替他们梳洗干净,稍后就随我走吧。年轻人,别担心,快去办吧,要平平稳稳的,切莫慌张、切莫慌张。” 不多时,清洗白净的两兄妹已换好寻常的童装,手牵手的模样相当乖巧可人。老伍德看着他们眼底的惧怯,抽出纸巾擦去正从金发间滑落的水珠:“怕?不必,你们不必惧怕…哪用得着害怕呢?嗯,我明白,是肾上腺素的作用消退了吧?哎?听不懂没关系,到底是孩子啊…呵呵,再怎么果决勇敢,仍无法战胜幼稚的心态…不,本能。随我上车吧,我不会反锁车门闭紧车窗,你们大可以试着喊叫或逃跑,但在尝试之前,你们要考虑清楚成功的概率与后果,估算代价是否在你们的承受范围之内。相信你们自会权衡,聪明的孩子啊…走吧。” 当车离开笼罩贫民区的黑暗,坐在后排的男孩给车窗降出条缝,好让妹妹伸指贴住划入车内的冷风,帮她驱走弥漫在瞳孔里的怯弱,又看向专心驾车的白胡子老人,犹豫许久后咬紧牙开口:“老爷爷,您…您没有司机吗?” “司机?不,孩子啊…我只能相信我自己,”老伍德的目光借后视镜望向男孩,语气颇为玩味,“恰如你们,互相信任…哦,忘记请教你们的姓名?你们可以称我为伍德先生、伍德爷爷…伍德博士,若被问起全名,就叫我怀斯特·伍德。现在,轮到两位懂事的小朋友了?请,可莫羞怯、莫羞怯,嘿嘿。” 男孩握紧妹妹的手,牟足力气发声:“我的名是高尔登,她的名是西尔维娅…我们姓戴蒙德。” “嘿,好俗套的名。戴蒙德啊,温亚德最古老、最知名的酒庄…呵呵,怎么?你们家族的酒庄破了产?穷到要卖了孩子抵债?” “我们是被…姑母卖掉的。” “嗯,果然好玩。她该是除你们外最优先的继承人?但温亚德的治安可不错,你们是怎样着了她的道?” “姑母,对我们很关照…”在哥哥回答前,女孩小声解释,“也许并不是…” “别说傻话了,西娅…”男孩打开天窗,向黑夜里的月亮恨恨发话,“记着吗?那是多弗斯庄园的车,父亲吵架时说过她和那里的老板走得很近,还骂她勾引有家室的男人,让家族蒙羞…不是她,又能是谁?” “可是、可是…阿纳塔和我们…” “那又怎么样?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戏?就算他是好人,他的父亲呢?你见过吗?平日里,只有他的母亲来接送,你见他父亲来过学校吗?说不准就是个躲着光的坏种…坏种。” 此时,老伍德吹起打趣的口哨,吓得这对兄妹立时收口:“巧啦,巧啦…都是熟人,都是熟人呀。” “什么…熟人?您和…和” “杜森·多弗斯,我的合作伙伴…就像本要把你们拆分为零件贩卖的蠢蛋那样,是一条见了我就得摇尾乞怜的笨狗狗。唔?害怕了?小姑娘,真可爱啊。你不会不清楚关着你们的流氓是做什么活计的吧?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棍呀,嘿嘿,同你关起来的孩子都难逃一死啦——别伤心,他们本就会死。若非我今日前来,恐怕他们早从你们这些孩子当中选几位屠宰了。你们是幸运的,哦,勇敢的,敢于把握生机…逮住稍纵即逝的生命线啊。” 男孩吞着唾沫安抚垂头躲避的妹妹:“伍德爷爷,您是…” “我是圣恩者,谁见了都要怕的圣恩者。嘿嘿,意外吗?” “不、不,没有…” “孩子,无须遮掩,对我而言,坦诚是交流的基石。我晓得你们在疑惑,疑惑堂堂圣恩者怎会同不入流的黑帮合作?确实,同地痞流氓共事,非常拉低我的身段…但和他们搭伙,有利于隐藏我的身份、隐藏我外国人的身份。” “您是…外国人?外国来的圣恩者?” “是啊,你们格威兰人挺排外的,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入不了他们的眼呢。开玩笑,开玩笑——是我瞧不起他们,毕竟我壮志凌云,他们?只会拿稀罕的力量换取金钱、地位及尊重,不知进取…可笑。” 听着他莫名其妙的独白,男孩圆瞪着眼,女孩蠕动着唇,生怕惹出藏在独白后的怒火、那显而易见的轻蔑与愤恨。 “说远了,哦——我弄错方向了?且等我问路,”说着,老伍德将车停在马路边,降低车窗笑着招呼路过的巡警,惊得兄妹二人大气亦不敢出,“嘿,尊敬的警官,请问您知道…” 有心留意的男孩先顺着老者的视线瞥向车后,见一辆灰白的轿车急忙调头转向,又看向近在咫尺的警察,嗫嚅却不说话,将妹妹的五指捏得更紧,轻轻摇着头,似在告诉她仍不是时候。 远去的灰白轿车内,巴尔托正朝着电话那头的老怀特赔罪:“老板,是、是…我们着实没有办法,那家伙直接…直接找条子说话,还朝我们笑…是的,老板,您骂得对…他就是条疯狗,不要命的疯狗…” 这时候,老伍德已问清楚方位,同巡警道谢后驱车远去,笑得十分欣慰:“懂事的孩子,真聪明。好啦,别紧张,我只是个太孤单寂寞的老头子,想找些乖巧的孩子说说话,打发时间而已…嘿嘿嘿,知道吗?我最多在格威兰逗留一年,而这趟旅程的终点,就是你们的故乡…你们的家园,温亚德。所以啊,孩子们!你们就好好陪陪我吧,陪我在格威兰走走…等时间到了,我会送你们回家,让你们毫发无损地冲向父母的拥抱啊。当然,前提是你们听话又乖巧,明白吗?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哦,不,稳赚不亏的买卖。怎么样,嘿嘿,有兴趣接受我的提议吗?” “好的,”男孩急忙眨眼,示意妹妹快些回复,“伍德先生。” 待哥哥说完,女孩也抬高头来发声:“好、好的,伍德爷爷…” “唔,很好、很好,”老伍德将一张碟片放进车载的碟机,选好典雅的交响乐,在震动心弦的旋律里望向远方,哼着孩子们听不懂的梁语,“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啊。” “未来可期啊!真棒真棒,我是说…管用的本源啊,”在温亚德的酒店客房里,无秋如此夸赞讲明见闻的小武,“假如不用引导亦可连接陌生的目标,你就是无所不知的第二张网——更是能窥探全世界的网。说说吧,小武,可曾拿视界干过坏事?” “坏事?”想着那些惊悚的画面和交谈,少年的心惊悸不已,“没有吧?睡觉时不好控制,平时…我只拿来看看大家在做什么,比如…在通话前先瞅瞅,免得吵到大家休息。” “真的吗?真的没做过羞羞的事情?” “羞羞的事情?” “唔,举个例子…小武啊,有喜欢的女孩吗?” “啊?没有吧,没有。” “怎么会呀?小武,别害羞,跟爷爷说实话,乖…有没有拿视界偷看过喜欢的女孩子?像是欣赏人家洗澡——” “无秋爷爷,还是少开下流的玩笑吧…您不是能调取网的记录吗?我哪做过这样龌龊的事情…” “嗯,连这样的歪心思也没打过?” “没有。谁会想出这样低俗的坏主意啊…” “我啊。没长个的时候,我打不过村里的女孩,只能趁她们下河洗澡拿了衣服就跑。最后亏得我姐姐求情,我才还回去。不过嘛,等到了家我就挨了顿揍,给竹条抽得屁股开花。你说,要是小时候我有你这本源,拿去偷看她们干了哪些坏事,好捏住小尾巴打报告,省得自己动手,兵不血刃啊,岂非好事一桩?” 少年叹口气,看向墙上的挂钟,端正坐姿抿着嘴,尽量让神情显得严肃,好去对视老人的坏笑,恳切开口:“老师啊,不正经的话题还是尽量少谈吧。说回来,快要到晚餐的时间了,今天想吃些什么呢?” “不用,休息休息,”无秋拿出烟斗,让沉重的黄铜制品在指尖如笔飞旋,“今夜有人设宴相邀,省得你费力劳神。” 少年轻轻托住头,从异色的眸子里眨动出好奇的神采:“是吗?是谁请客呢?老师吗?千万别再破费了…吃些寻常菜吧。” “啊呀,你这孩子…真讨人喜欢,爷爷都想媷着你的头发亲两口。哈哈,别躲啊?说笑罢了,说笑罢了。你不如问,是在哪做客。” “哦…是去哪里做客呢?” “多弗斯庄园,可还记得,前些天那个缠着你去家里玩的小弟弟?今天要去他家了。” 在夕阳沉云前,换好行装的老少二人拦住辆的士,不多时便抵达生意平平的酒庄。虽然多弗斯庄园的告示牌已写明歇业的时间,老人仍伸手摁响门铃。片刻后,还系着围裙的妇人慌忙开门致歉,虽解释方才是受困于厨房,却没好气地盯了身后的儿子一眼,明显是在责怪不懂迎接客人的小家伙。 “无妨,”换好鞋后,老人替妇人合上门,走入客厅环视这装潢富丽的居所,连连称赞,“中洲来的画像?还有古董?呀,真威武的铜像,一手持剑,一手掌钺,面朝天空,膝吻大地…有年头的老古董?” “我知道,这是曾祖父从帝国买回来的武神铜像——说是能驱散噩运,护佑家庭幸福安康!”见母亲重回厨房,男孩一把挽住少年的手臂,自豪地解答老人的困惑,“赛尔哥哥,我没骗你吧!我的曾祖父去帝国打过仗,带回来好多纪念品!” “知道啦,知道啦,”少年摸着男孩的脑袋,似乎看见总是粘在身边的伊雯姐姐,不由展露无奈又亲昵的微笑,“我知道阿纳塔是乖孩子,不会撒谎的。” “赛尔哥哥真好看!”男孩扯着少年到沙发上坐下,湛蓝的眼瞳骨碌不停,“赛尔哥哥真的不是女孩子吗?真的不是赛尔姐姐吗?” “我的孙儿货真价实,”老人细细端详铜像的纹路,果然从那长剑之上找到狰狞蛇纹,不由轻叹,“是与你曾祖父的宝贝相仿的正品,哈哈。” 这时,处理好厨房要务的妇人已解下围裙,沏好招待客人的茶水,掐着儿子的脸将之从少年身旁拉开,澄澈如海的眼眸饱含歉意:“实在不好意思,这孩子很少遇见能说上话的朋友,太…” “没事的,齐约娜阿姨,”赛尔连连摆手,将男孩重新拉回身边,“阿纳塔在给我讲铜像的故事,我们正谈到精彩之处…” “是啊,妈妈!”男孩急忙点头,指着那尊铜像,又高高挺起胸膛,“是曾祖父的故事哦!爸爸说过…哎呀,妈妈,厨房还有菜啦,你先去忙吧,我会招待客人参观的!爸爸不在,我就是一家之主啊!对不对呀!” “你啊,就会支开妈妈…看看赛尔,多乖多听话啊,向赛尔哥哥学习,记住了?”摆好茶水后,妇人笑着躬身转向厨房,“班布先生,赛尔小朋友,劳烦你们自行品茗?” “无妨、无妨,”老人拿起摆在陈列柜旁的放大镜,对着铜像的面雕好生观察,见细若针尖的瞳孔都有精致刻画,不免感叹,“威仪如神,大师手笔…是否,我也该请人塑一座巨像?赛尔啊,爷爷的样貌适合刻在哪种金属上?黄铜?白银?还是真金啊?” “我知道!”在少年开口前,男孩举高手抢答,“爷爷适合木雕!木头!刻在木头上!” “嗯?是的,”赛尔肯首赞同男孩的看法,“或者用泥塑?蜡像?我在电视上见过,这样雕出来的人像最细致,栩栩如生呢。” “你们啊…真笨,笨哦——”老人端起一杯热茶,轻吹几口暖风,饮着润喉的清香,捏着烟斗对雕像比划,“这些东西啊,本就是拿蜡像做的…雕好蜡像,拿泥土封住,烧去腊灌入铜,再好生打磨…才弄成这稀罕的古玩啊。说回来,孩子,你们家并未雇佣仆人?这么大的酒庄,可得把人累坏了啊。” “他们下班就走了,爸爸不留他们的。一会儿爸爸就回来给妈妈帮忙,爸爸可勤快了,把地板啊、雕像啊、铠甲啊擦得干净又漂亮。再多的人手也比不上!” “唔,好。告诉爷爷,你爸爸何时回来呢?” “快了吧,每天都是这个时间——” “没事,”老人坐上沙发,摸着红木扶手,吐出饮入腹中的热雾,惬意至极,“我们不急。” (二十)混蛋 当杜森·多弗斯打理完生意回到庄园,最先留意的是那两双陌生的鞋,明白是妻子的朋友准点赴约,刚放松的神经又绷成琴弦——成人及儿童的鞋型,来客当然会是妻子新结识的朋友、那可怕的老人和跟着他的孩童。 虽有心理准备,看见斜疤贯脸的老人时,杜森仍猛吞涎水,仿佛又瞧见一片猩红,甚至不敢对视老人那亲切的微笑,将目光转向已礼貌起身的孩子,听着儿子的介绍,本欲极尽言语之能去赞美,却是对儿子挤出简短的词汇:“真漂亮的孩子,若非身形干练,我还以为阿纳塔认识了自瑟兰来的女生呢。” “多弗斯先生,你的眼光相当专业啊,”老人咧开嘴,笑出微黄的门牙,“竟未误认我孙儿的性别,想来是见多识广的商场老手,我可讲得不错?” 听到这玩味的嗓音,杜森的脊背不住冒出冷汗:“哪里,只是听太太提过…阿纳塔,来,一天不见,让爸爸好好抱抱你。” “爸爸,你还没问过爷爷和哥哥的名字呢,这可不礼貌,”缠着少年的男孩嘟起嘴,伸出食指朝父亲晃个不停,“妈妈强调过,要谨记待客的礼节——爸爸,你不能偷懒呀?要做好榜样!” “无妨,多弗斯先生,你可以称我为班布先生…或者老班布?哈哈,随你喜欢,”饮一口温茶后,老人慵懒地躺靠住沙发,“至于我的孙儿…他的名是赛瑞斯——嘿,稍显古板。我想,你更乐意听听他的昵称——赛尔,可爱的名字,不是吗?” 当“班布先生”这称呼入耳,杜森确信曾在哪里听过、看过这名讳,却又无法想起详细的信息,暂时放下隐约的记忆,赶忙抱起不悦的儿子坐上另一张沙发,挤出勉强的笑容:“那,班布先生…赛尔小朋友?欢迎来到多弗斯庄园,我…” “你是这里的主人,杜森·多弗斯,”老人招手示意少年挪至身旁,当着男孩的面揉起那头顺滑的黑发,引得男孩挣脱父亲来到少年的另一旁,“赛尔,叫多弗斯先生太生分,你就唤他杜森叔叔吧。多弗斯先生,这不算冒犯吧?” “哪里、哪里…阿纳塔的朋友,理应如此…哦,瞧我这记性,工作乏累,身上尽是汗味…着实冒犯。还请稍候,容我更衣。”说完,闻着衣领的杜森躬身行礼,快步登上二楼的卧房,独留不经事的儿子陪同客人。 幸好,持家的女主人成功从厨房的麻烦事中脱身,急忙扭开拨弄少年秀发的儿子,不满地敲响他的脑壳:“别捣乱!不能把别人的头发团成毛线球!还说自己是一家之主,妈妈将客人交由你款待,你却连水果和甜点都没端出来?去,给爷爷和哥哥洗些水果!不准耍赖,快去快回!” “大多数孩子都不能战胜顽皮的童心啊,”见男孩蹦跳着离开,老人松开绕在指头上的发丝,好给妇人倒上杯温茶,“还是我的孙儿最乖。赛尔,爷爷说得可对?” “嗯,阿纳塔也很懂事,”少年无奈地别过头,试着理顺散乱的长发,“只是玩心稍重,但…也比爷爷强上不少。是吧,齐约娜阿姨?” “唉,其实…他平时没这么调皮,”听着厨房里的流水声,妇人蹙起愁眉,“阿纳塔的朋友很少,再加上先前发生了一些糟糕的事,可把他吓着了。还要谢谢你,赛尔。认识你后,阿纳塔时常欢笑,眼睛又有光了…” “憋坏了,憋坏了…让爷爷抽上两口吧?哈哈,”求得少年的默许后,老人掏出烟斗,塞进几丝烟叶,点起火小口吞吸,舒畅到闭起眼睛,“何事烦扰?这些天的温亚德可太平得很啊。” “那是两三月前的事了。阿纳塔的好朋友、戴蒙德酒庄的一对儿女在放学时失踪。贵族学校的监控年久失修,没录上任何线索;学校附近的道路因检修关了监控,亦是无用…这些糟心的意外惹得戴蒙德先生去学校大发雷霆,最后他还亲至警局,当着记者面斥责学校和教育部门的官员…那几天是满城风雨啊,温亚德的天空都蒙尘灰暗。” “令人同情。现在可有好转?” “唉,望帝皇垂怜,帮警方早日找回他们吧。说句心里话,多日未闻消息,恐怕情况不怎么乐观…那双兄妹常陪阿纳塔玩耍,我认得他们,他们很听话,成绩更是学校里最拔尖的,绝不会像警方推测的那样贪玩到走失。您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恰好是放学,恰好坏了学校的监控,恰好赶上道路检修停电…惹人生疑。总之,自那以后,我都是亲自接送阿纳塔,临行前还要向帝皇祈祷,希望祂能免去一切厄运。” “孩子,我能理解你的担忧。不过温亚德的治安在格威兰首屈一指,无需过度操劳。看看王庭脚下的康曼吧,丢人的笑话层出不穷。对着揶揄讽刺的记者,办案的警员全拿借口糊弄,讳莫如深…丢人现眼。你们这里好多啦,至少官员会办实事,不是吗?” “您说得不错,起码学校立刻换装了最新的闭路电视,警方也宣布往后负责人绝不能停摆道路的监控,多少…阿纳塔?小心点!你怎么踩着水了?慢些,别跑!当心滑倒!” “妈妈,没事,我托得稳当着呢!”男孩托举着满载鲜果的瓷盘,快步奔入客厅摆好,忙揪下一粒挂着水珠的葡萄塞向少年唇角,“赛尔哥哥,快吃快吃吧!这可是庄园里最大最美的葡萄,昨天我特地摘好的,饱满多汁,甜到流口水哦!” “好的,谢谢阿纳塔…唔,真好吃,新鲜又美味…”赛尔吸走爽口的果肉,吐出裹着核的葡萄皮,看向正笑着抚摸男孩的妇人,“齐约娜阿姨,夏天快过去了,庄园里还剩着这么好的果实吗?” 妇人捏了捏儿子骄傲的小脸,将烟灰缸推到少年正前:“当然,这些啊,可是从最后爬上葡萄架的藤蔓上生出来的,所剩无几了。因此,前两天阿纳塔才催着你过来玩耍,就是想请你尝尝庄园里的特产——” “真让人心碎,不论母亲或孩子,都不提我一嘴啊。原来我只是个沾了孙儿光的陪客老头?”此时,老人已吸尽珍贵的烟丝,抽了张纸巾抖去灰烬,继续欣赏陈列在客厅里的珍藏,“玩笑话、玩笑话啊。好些稀罕的古董,属实阔绰…这件,嘿,这不是帝国士兵枪炮必备的瞄准镜吗?阿纳塔,这可是你曾祖父夺来的战利品呀?” “正是,班布先生,”在儿子试着说道前,换好正装的杜森忙从楼梯的扶手上探出身,挥臂做邀请状,“那算是我从军的祖父荣归故里后最爱炫耀的勋章。我可不配谈阔绰,相信您看得出来,酒庄的生意并不兴隆,要精打细算方能稳住收支的天平啊。不过没事,最少还有我祖父的珍藏——有好几位收藏家出重金收购这些来自帝国的宝贝,可惜全被我婉拒啦。未到生死攸关的时候,绝不能轻贱长辈的遗产,相信您也赞同,对吧?不瞒您说,真正的收藏间就在二楼,可有兴趣参观?这些宝贝的传奇,我是耳熟能详——自小,我的祖父就爱念叨,那会儿他老人家已神志不清,唯一记得的就是这些来自帝国的稀罕物件,听得我耳朵都生起茧子了。” “身为主人的多弗斯先生都如此热情,我这个来做客的老头又怎好意思拒绝?”老人随即收好烟斗,笑着踏上楼梯,同男人消失在栏杆后,“且暂离席——赛尔啊,若有佳肴出炉,记得提醒爷爷,免得我这沉醉历史的健忘老头忘了时间啊?” “您放心吧,班布先生,菜品早早备好,只要您有心,今日的晚餐可是能随时开启?”不等少年回答,妇人笑盈盈地仰面俯腰,“杜森,可要把你祖父的那些传奇故事一一与老人家分享啊?” “当然,当然,请,”拧开门的男人脸色阴暗,声音却像在欢笑,“欢迎您参观多弗斯家族的藏品…你来干什么?” 说话间,收藏室的门已紧紧反锁,良好的隔音效果更显得杜森的质问沉顿狠辣。但老人仿佛聋了般,只是背着手踱步在展列柜之间,细细欣赏帝国风格的华美刀具与器皿,更对着一具厚重的黑灰色钢甲放声大笑:“第二军团祈信之子的标配装甲?保养尚佳,别不是尚能启动?看来,你的祖父果真是位游历帝国的军官啊。能搜刮这么些值钱的玩意,军衔怕是不低?啊,压抑的兴趣已不能按捺——年轻人,军官的后代怎么做起这般丢人的营生?” 杜森攥紧拳,挤到发白的嘴唇好不容易憋出发颤的音节:“与我无关。要怪就怪我父亲,那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赌徒…为了封债主的口、为了摆平他的烂摊子,我的叔叔搭上向西海走私酒水的酒贩。那些年戎洲的畜生贪杯到直接拿圣岩换我们的酒,赚的钱干净又多。等我叔叔过世,我父亲接手了走私的路线,但那时戎洲的畜生们和邦联的商人勾搭到一块,嫌我们的酒精不够味道,宁可买勾兑的劣质饮料也不瞧我们一眼…没办法,他搬空赌桌上练成的胆量想出这门生意,想出这门入了行就不能回头的生意…去他的,你到底想来干什么?” “嗯,应我孙儿朋友的邀请,参观参观你的庄园——顺道拜会拜会,看看你可曾铭记我的嘱托去老实办事啊,年轻人。” “我——我全照着你的意思办了,你还想我怎么样?我告诉我的手下,仓库遭了别的帮派偷袭,死了…不,我是按你的意思,把该死的生意他妈的继续下去!条子这些天都疯了!你知道吗?强撑——” “我可没告诉你一定要在这些天做你的买卖,只是让你如常经营,免得他起疑心。” “不关我的事…你找我又怎么样?我以我的性命担保,我绝不会告密!我又不是傻瓜,得罪你们比得罪条子、王庭更可怕!你交待的事情,我统统会办好!你担心什么?当我是脑子里长满肌肉的斗犬?我晓得利弊!我晓得忤逆你的结局只有死!你还不放心?”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年轻人,拿纸巾或者手帕擦擦脸吧,全是汗可不好。别紧张啊,紧张会显露你的恐惧;别叫嚷啊,叫嚷会揭露你的软弱。我说了,你的事我不过顺道看看。真正劳烦我来此一趟的,是我孙儿的朋友那诚心的邀请啊。” 杜森抹走挂在眼皮上的汗珠,笑到咬牙:“你们朝晟的圣恩者都喜欢带着孩子出来办事?” “借公务免费旅游,不好吗?怎么,莫非格威兰的官员从不占这等便宜?”说着,老人拿起一柄镶嵌宝石的金刀,挥出刺目的寒光,令男人的神情收敛不少,“哎呦,杀人不眨眼的蛇头还瞧不起小眼薄皮的圣恩者?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啊,哈哈。好吧,好吧,没耐性的年轻人,没好气的多弗斯先生,记着吧,千万别给其他圣恩者摆脸色,尤其是你们格威兰本土的圣恩者,他们可不会如我这般和蔼慈善啊。” “你到底是想——” “哎呀,少讲这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吧,不论你问多少次,答案都是相同的——今日,我只是个陪孙儿来小朋友家中做客的老头子,仅此而已。若你还不信,非要我问上一两句才放心,那我倒要问问,问问要命的秘密——你在康曼城的老主顾、大人物,对,就是那个帮你摆平一大堆要命麻烦的关键角色,究竟会是谁?” “你问我?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他那样的人物,若给我透露身份,恐怕是想委婉通知我的死期吧?但我明白他认识圣恩者,甚至能命令圣恩者为他办事。几个月前,有两个孩子在贵族学校失踪,他们的父亲怀疑上了我,不知用了哪些手段请来位圣恩者调查…我原以为惹上大麻烦,谁成想,他竟听闻这桩事,只一天就让那圣恩者从温亚德消失——我可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走了,反正是再没骚扰过我。我猜是走了,因为请那家伙来的人再没认为我和他孩子的案情有什么瓜葛。” “年轻人,我怎么感觉你有些心虚了?那两个孩子是对兄妹吧?我刚听你的太太说——哦,眼神那么凶啊,贩卖别人家人的人,竟会把自己的家人当作逆鳞?真有趣、真有趣。” “关我屁事!是他们的姑母干的——那个婊子粘着我不放,像他妈的老鼠板!我实在受不了,和她约好见最后一面,她却开了我庄园里的车跑去接了那个两个小崽子,迷晕了送到他妈的不知哪去!他妈的,条子真蠢得像猪!身怀防护奇迹的富家继承人,能被不知从哪跑来的流氓抓走吗?狗都晓得是家里人干的,他们看不出来?!呼、呼…哼,满意了?哼…没准是她的手段啊,对不对?哈哈…真比我狠得多。” “嗯,我相信。如你所言,你的家族相当重视亲情,着实干不出这类血亲相残的丑事。” “所以,班布先生,朝晟的圣恩者,贴心的老人家——请您相信我,相信我会遵照您的指示行动。您大可以蔑视我、鄙视我,骂我是黑了心的畜生,但您要明白,我至少还有底线、受制于您的底线——我的家人,我的酒庄…而那些表面正经的名门?背地里不知在干些什么脏事…确实,我是蛇头、是把活人当货的混蛋,别说瑟兰的长耳朵和中洲的棕皮,就是格威兰人、我的同胞,我也照卖不误——可如果没有那些饥渴的顾客,我卖给谁?要论贱、要论坏,他们比我恶心得多。假如有的选,我会老实经营酒庄,他们呢?他们享受着浪费不完的金钱和权力,不想着别的,尽盘算恶心的花样,比谁的猫狗养眼、比谁的耐性持久,甚至还烹了拿去吃食,说是驻颜、壮阳!来,朝晟的圣恩者,你说说,说说我和他们谁更混蛋?谁更该死了?!” “彼此彼此,”老人拍拍男人的肩膀,撑着腰仰头大笑,“怕是帝皇使者亦自愧不如——哦,是你太太在呼唤啊?想来开饭了,我们走吧,年轻人。” (二十一)规避 伸手挂断床头的电话铃后,睡眼惺忪的迦罗娜正想抱怨格威兰人的早餐提醒过于准时,又让紧贴手臂的温度暖到噤声。她轻轻歪过头,转向仍抱住自己胳膊的少女,在本应松懈的睡颜上看到微蹙的眉,而那似在抿着的唇更像要告诉她什么。不用听、不用想,只需感受那不舍解开臂膀的怀抱,迦罗娜也明白学生的梦话——不要走,老师。 “睡吧…多睡些时候吧…”迦罗娜扭头微笑,用竖瞳捉住想透过纱窗的光,不知在向谁呢喃,“梦醒后,一切都会变好…” 就这样过了好久,慵懒的羊羔才走出梦乡。在伊利亚醒来的瞬间,梦中的侧颜便映入墨绿的眼眸。欣赏着老师酣睡的神态,少女轻轻贴向那微尖的耳朵,坏笑着吹出熏人的暖雾:“早上好——” “我醒着,小坏蛋,”不等她说完,迦罗娜以指顶住贴着脸颊的鼻尖,将这调皮的学生推到一边,“你啊,少对我这老太婆撒娇吧,太肉麻了。多看书、多学习,活在哪是次要,跟谁活着才是主要——别盯着我,老师是指世上没有比知识更好的恋人。好了,梳洗就餐吧…希望免费的伙食别跟传统餐饮一样糟糕。” 很不幸,酒店送来的早餐是炸得发棕的蘑菇、土豆,以及一坨拌着蔬菜粒的糊状物。哪怕闻着味道不差,迦罗娜还是面有难色,果断领着学生去外面找了家餐馆。饱腹之余,伊利亚的绿眸映照出满意之情,是对这家店独特的口味有了兴趣:“肉眼可见的香料…熏肉和薄面饼?风味独特,老师,这是源自何方的美食?” “若我猜得不错,厨师应当是帝国…特罗伦…嗯,中洲人,”吸了口果汁,迦罗娜瞥向忙碌的服务生,“看他的肤色和头发,多棕啊…到底是与共治区接壤的地界,中洲人是真不少。” “老师似乎有些嫌弃格威兰本土的饮食?” “嗯,这么说吧,当成新奇的解馋零嘴还行,让我把那些视为正餐…未免有些猎奇。我倒不是说格威兰的餐饮是垃圾…只是…多少要在乎卖相吧?呃,我是指…起码也得考虑考虑视觉效果,别弄成炸块和糊糊…” “老师,其实…我能理解。早些时候,那个御厨只会做些不堪入目的食物,或者是浆糊…甚至看得我有些想自尽。” “呵呵,没错,是那个跟我吵到脸红的老头子吧?说什么服侍王庭几十年,从没人抱怨过他的厨艺…我好不容易才憋着骂他的脏话。还敢指责我是给古板的瑟兰血脉支配的没品味的混血者…哼,最后不照样服软,滚去从餐刀的握法开始重修?” “说回来,老师是怎么说动那个老顽固,好让他转去学习别国美食的?” “叫他换了身衣服,跟我在康曼好好转了几圈,见识见识王庭之下的餐饮行业是何等日新月异。” “呀?仅此而已吗?” “当然不止。我先后带他到新旧城区最受欢迎的餐厅尝了尝,告诉他不管贵族富商还是平民,平日里压根不碰本国的菜色,唯恐避之不及。最后呛了他几句,嗯…大概是说格威兰最出名的菜是中洲菜,最高档的餐厅全是瑟兰的长耳朵、不、精灵在经营,最亲民的是博萨餐馆…大抵是这样。” “难怪他悔过自新…不,是重获新生…” “哼…罪不至此。说到底,食物难以下咽还不至于算是作孽…”唤来服务生,迦罗娜递过几张纸币,刚离座转身,却从后桌几名格威兰食客的眼里瞧见些正欲指指点点的异色,不悦地皱眉,回以鄙视后拉着伊利亚走出餐馆,“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没见识过混血者的蠢蛋?真是…” 见老师恼火,少女适时挽住晃荡的手臂,贴着她坏笑:“莫怨他们,老师。毕竟是在与共治区邻近的边界,说不定确未目睹过这等英丽的面貌…” “少揶揄我,你这小坏蛋…唉,是老师太敏感,歧视精灵血脉的格威兰人可少得很…不,不该是这样…”捏住学生的硅胶假耳时,笑容忽然凝固在迦罗娜的脸上,“他们没看你…不对,他们正是在看你…不可能啊,没有问题…” 拼命回想那几人的视线,迦罗娜更确信他们的注意力本是在学生的面容上,连忙驻足回身,见无人跟踪才松了口气,正要为多疑向少女抱歉,却在正视她的刹那觉察出些许不妥、一种略显违和的不妥。可究竟是哪里不妥,迦罗娜亦说不清楚,只有捧着伊利亚的脸细细观望,掠过纤长的假耳、掠过金色的刘海、掠过精灵式的细辫,盯得少女面颊微红,轻眨绿眸:“老师,我的脸没擦干净吗?” “不、不,是我多心——”说着,迦罗娜猛然收口,终于明白不和谐的感觉源于何处,“等等,伊利亚,你没戴美瞳吗?老师给你的美瞳…” 少女连连眨眼,果然感到眼内不同往日的异样:“啊?我…糟糕,走的时候…” “该死的,我怎会没留意到!快,快回旅馆收拾行李…不怕,不怕…是老师粗心了,唉,今天睡昏了头,摆在眼前的事情竟没注意到…别慌、别慌,他们不定能认出你,绿色的眼睛又不是王庭专属…到了,快些收拾好要用的东西,来,小心戴着,这次千万不敢再忘了…没事,老师有应急备案,老师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整理完行装,迦罗娜运起本源,将房间恢复到入住前的模样,从旅行箱内翻黑色的塑料袋,将封装在里面的金发和皮屑撒在地上,而后给神色不安的学生一个拥抱,带走她的惶恐和紧张,“没事,这能拖延些时间…相信老师,王庭的懒汉效率最低下,你知道吗?伊利亚啊,他们是群在战时都以品茶读报为第一优先要务的笨家伙…走吧。” 见她们成功赶上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班车,远在温亚德的某人关闭网的视野,同一位相距更远的朋友打趣:“真呆啊。相貌虽不老,记忆却有衰退?葛阿姨,你的年纪可够娜姐活个两趟,记性还够应付晨曦的公务吗?平时不会都让人帮忙吧?哦,想起来了,他们给你配了位水灵的秘书…” “我的记忆力非常健全,”别好钢笔后,独居一室的葛瑞昂耐着性子冷声回应,“反是你,语言和行事愈发不着调,更为符合痴呆的前兆。” “嘿,老葛,如今的我十分清醒…不说笑了,没耐性的葛阿姨最经不起挑逗啊。谈正事吧,娜姐的麻烦怕是兜不住了,好久没见她有这等慌神的样了。你说,她何时会开口求我?求我这老朋友帮她一把?” “没可能。” “喔,那找些别的老朋友?认识的士兵?以前的老部下?搭把手逃出格威兰,不算难吧?” “更不可能。拒绝透露她的行踪已是朝晟能给予的唯一帮助。不论是谁帮她,但凡与朝晟有一线牵扯,这件事的性质——” “所以她没麻烦你?麻烦你这初恋?麻烦你这老情人?真可怜啊,被嫌弃的葛阿姨得不到一点换回原谅的信任呀。” “闭上你的嘴。我们早就形同陌路,别——” “嘿嘿,这些年是谁变着法写信、逮着时机就去拜会?可惜都被回绝啦。在我面前撒谎可不好,现在…网的记录任我调取,再私密都能看到啊。” “竹,这未免有些不雅。” “呦呦呦,服软了?没用的,我说过会把娜姐送回你身边…就必然兑现。再跟个婆娘般叽歪,我可得想法子抽你两针血,看看是不是分泌紊乱,害得你这老头的雄性激素水平降低了?” “滚。” “好吧,假如葛阿姨嫌乘人之危有失颜面,嗯,非要跟娜姐闹别扭…那我也不勉强,我想想…穿套格威兰女仆的衣裙,要暴露的那种,再给我做顿饭,我就跳过这茬,怎样?” “破镜不可能重圆。” “看看,早这样说不就好了?你们啊,总得我先讲点偏激的东西,才肯耐下心来听劝,”见海鸟群冲上沙滩觅食,老人打开窗吹两声口哨,诱得一只胆大的白鸟飞上窗沿啄起摊在掌心的零食,“不试试怎么知道?尘埃落定之前,万事无不可行。毕竟是存在本源的世界…哪来不可能的烂事,对吧?” 看着桌面上的文件,葛瑞昂沉默许久,金色的竖瞳俞缩俞紧,紧成一条线、一条看见曾经、缅怀过去的线,线里是军校的结识、是夕阳下的散步、是玩闹后的羞怯、是跃动不停的心、是紧紧牵住的手、是黑金的火炬、更是火炬下与女孩的相依。忘不掉那些记忆的葛瑞昂释然了,缓缓开口:“你要帮她?以何身份?” “有何分别?哈,我还能舍了朝晟人的皮囊,换张脸帮她赶路?可有不分昼夜的闲人擦亮眼盯着我,费尽心思握住我的把柄。再说,我若不亲身上阵,哪来赢取好姐姐原谅的机会啊,好妈妈?” “你是想——” “光明正大,越闹腾越好。反正在世人眼里,我本是个无所顾忌的东西,用不着畏首畏尾。遂了他们的揣度,让他们见识我的真面貌,不正好?当然,我不会成为这帮人口中的笑话,更不会留给他们一条驳斥的借口。这么说,我有十成把握让他们咬碎牙往肚里咽,还得给我赔笑,顺着我的意思来…信不信?老葛,你信不信?” “讲明你的计划。” “可以,但葛阿姨,你得先穿套真丝睡裙跳个舞——” “滚。” “不经逗啊,玩不起、玩不起嘞,”终止的通讯令老人开口大笑,惊走啃食的海鸟,“捏着软肋说话最痛快啊,哈哈。” 还在读书的少年自然也留意到这放肆的笑,挠着头小声问:“老师在和海鸥说话?” “不、不…陪家人谈心,偶来兴致罢了,”老人关上窗,拿牙签将火腿戳在蜜瓜上,一并送入口中咀嚼,“唔,味道不差…小武,你说是谁最先把截然相反的咸甜配到一块?哪怕初尝不俗,细品却是诡怪…哪来的什么层次口感,还不如给你煲汤,爷爷说得可对?” “不一样的水土会养育出不一样的风俗习惯吧,口味这种事不打紧,吃着舒服就好。再说,这薄薄的肉片好贵的,煲汤有些太奢侈了。” “是吗?哈哈哈,小武,爷爷啊,和你不大一样。我很少为别人考量,很少给别人尊重…我也不在乎他们是否心系我,反正是一群陌生的过客,只要表面功夫做足,互相给个笑脸,应付过去就成。” “不对啊,爷爷对人都挺和善呀?” “表面功夫,”无秋叼住牙签,笑弯了嘴和疤,“交面不交心。在这里生活数月,你就没看出来?没感觉到?想想吧,假如你离开这地方,他们会用多久来把你忘掉?一年?半年?一月?一天?哈哈,没几天、没几天啊,他们没几天就会忘了你,难以想起你的称呼、你的面貌,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在这里,弥足珍贵的亲情友爱分外廉价,因为你分不清它是真是假,除非你有耐心,耐心到消磨一生的光阴去分辨…可你会吗?至少我不会。所以啊,爷爷权当自己是条随波逐流的老鱼,和他们一样,免得受伤啊。” 他的笑是与所说不符的恳切,弄得少年直觉糊涂,使劲晃醒头脑,小心反问:“赵无秋爷爷,你没有,朋友和…家人吗?” “有啊,当然有。方才,我就在同我的母亲讲话。” “您的母亲?我记得书上…” “嗯,我的父母辞世多年,我是指,如我母亲一样的人。” “明白了,一定是位慈祥的老奶奶吧。” “不,你应该听过他…葛瑞昂,葛瑞昂·盖里耶,朝晟驻瑟兰的大使,偶尔会上新闻哦?” “原来如此…啊?他不是男人吗?” “是啊,但在我心里,他就是给了我新生的母亲。” 听清这回答后,少年眨巴着眼,神色满是迷茫,虽无法理清其间的缘由,又觉得老人的话并未有假,却笃定这古怪的话题暂且跳过为妙:“呃,那…朋友呢?妻子呢?孩子呢?这些…” “我是个鳏夫啊,倒是有个女儿,可惜我不招她喜欢,只能一个人孤零零过活咯,”无秋倒是坦然,打趣般笑个开怀,仿佛在嘲笑别人的凄惨,“至于朋友?就算我这样的混账,也有几位交心的朋友…更有两位受我伤害、不肯原谅我的朋友,好多年不曾理会我,即使身陷险境亦不松口…真让人落泪啊。但我不在乎,明白吗,孩子?我不在乎他们的态度,我只愿他们一切安好,他们若有所求,我就满足那要求;他们若有梦想,我就实现那梦想…哪怕遭人唾骂、哪怕世所不允、哪怕有损朝晟、哪怕殃及无辜…我亦会去做。” “老师,这也太自私了…你看,只要敞开心扉沟通,其实大家都能好好相处,当好朋友的。你看,我们不就是…” “小武,并非人人都如你般良善。乐以他人之喜,哀以他人之愁?不,多数人都是与我一般自私的家伙。纵使朝晟亦不免俗,不过有网加以束缚,限制住他们的心思而已。” “爷爷,你是想…” “嘿,没什么、没什么,说些见不得光的废话罢了。小武啊,爷爷嘴上这样自在,其实心里挺羡慕你、羡慕你机灵又傻傻的,哦、是天真的,对所有人都好…可爷爷要告诉你,假若遇上真心难融的坚冰,受冻的只会是你这敢拥抱寒冰的傻孩子啊。” “越说越昏头啦!爷爷,你到底要讲什么呀?” “哈哈哈,没什么,真没什么…我说几句胡话、梦话、傻话,哈哈哈…反正,小武啊,往后若遇上刁难,你可别见怪,体谅体谅吧。总有些陋习是我这老头改不掉的,总有些承诺是我这强人必将履行的…到时候,还望体谅,多多包涵啊,就当…我是在考验你,绝非刻意刁难啊。” “嗯?是这个意思啊?身为老师,肯定要出些难题来测验学生呀,我会明白爷爷的良苦用心的。” “好,好,好,那就好、那就好…”老人笑着拍拍少年的头,走出客房、走出酒店,走在落满海鸥的沙滩之上,喊出胸里的闷、喊出心里的气,喊向所有蠢蠢欲动的人,“来吧,统统来吧!你们应该来试探,反正你们早有猜想,笃定我羸弱老迈…但事实会证明,我已达终点,而你们?尚未起步。” 呐喊惊起一片冲天白浪,让不少投喂海鸥和享受日光的旅客破口大骂:“喂!吵什么呢!” “哦?哦哦哦…抱歉,抱歉…”老人讪笑着跑开,还不时跳两脚,踩出一浪浪沙,“抱歉,抱歉啊…” 有位看不过眼的年轻人摘去墨镜,走出遮阳伞的阴影去看清远离的苍老背影,吭声抱怨:“老不正经,哪来的神经病?” 年轻人在抱怨,还躺在遮阳伞下的中年人则拿手机发送信息:“目标业已察觉,请指示。” 稍后,手机屏幕上出现一行简短的文字:“继续等待。” (二十二)意外 当火车抵达陌生的终点,迦罗娜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不过她并未打算先找落脚之处休息,而是带着仍心怀歉意的学生在城市里闲逛,不时左瞟右望,用那双已然圆张的竖瞳搜寻着什么。许久,她停在一间枪店的招牌前,更读出那由红漆涂抹的醒目广告语:“圣岩紧俏,先到先得”。 “老师想去逛逛?”将注意从橱窗内的枪械转移后,伊利亚将行李箱拉至身前,撑着箱子的拉杆站定身形,抚平让风揭起的长发,“余下的圣岩还很多。” 听见学生的呼唤,迦罗娜舒心一笑,拍着她的头说:“不多了,所剩无几…走吧,老师的证件糊弄不了这些专业的枪店啊。在康曼的时候,我能借着王庭的关系…嗯,无证采购圣岩,他们还让出不少优惠,现在…想去珠宝店买两件首饰都成了难事,都怪贪婪的王庭啊,连一枚铜板都不肯放过,十足的吝啬鬼。唉,今非昔比啊,老师总要拿些主意…想法子弄些圣岩来。” “老师,似乎在您眼里,用来护身的圣岩比枪械还危险呢?” “危险?不,是致命啊…隐于体内,不可察觉,能对抗奇迹的唯有奇迹本身。前些年,巡视共治区的格威兰大使就受过刺杀。有几位激进的学生弄来圣岩和经文,将攻击用的奇迹…嗯,莫名之矛,将之藏入体内,在他演讲时冲过去射出光矢,然后被大使身体里的庇护之盾挡了个正好…伊利亚,你说这些愣头青笨不笨?他们能想到的,对手会猜不到?” “嗯,确实是笨蛋呢。莫名之矛…庇护之盾,记得老师曾替我施展,还嘱咐过莫要轻易动用。” “庇护之盾倒罢了,莫名之矛太过张扬。再者,本就是防身用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切勿张扬。扯远了、扯远了,伊利亚啊,你说,老师得上哪找些愿意兜售不记名圣岩的好心人啊?” “老师,这超出学生的知识范围了。或许,可以在街上问问?假如老师摆出楚楚可怜的神态,定会有路见不平的英雄争相前来替您排忧解难呢。” “打住,说正经的,伊利亚。唉,真是…听好了,老师可只教一次啊。随便寻一位打扮得体的老人家,请教他在哪里住宿最稳妥,他八成会顺口提醒你哪条街、哪片区千万不能去——这样,就晓得买卖赃物的贩子躲在哪了,知道吗?” “其实,老师,还可以拿出口袋里的电话,通过网络查询,不是吗?” “啊?”短暂的惊讶后,迦罗娜跟随少女的指导学会替手机安装浏览器,接着通过搜索引擎检索相关的信息,看得直摇头,“嗯,原来这东西不止能通话?我老了,是我老了…真厉害,就像网一样。” 从报刊亭买了份地图后,伊利亚笑着贴近仍在体验新奇事务的老师:“网?是朝晟的网?是和网络一样的东西吗?” “不,不…网络是科学,网是奇迹…”迦罗娜细细看过繁杂的消息,梳理出提及次数最多的地名,以指轻敲自己的侧颞,“一种…与生俱来的奇迹,深入脑中,永不脱离,直至死去。” “真可怕,它有损老师的健康?” “不,它只是监察者、联络人…关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朝晟公民的一举一动,更能替我们传讯…网可是十足中立,你看,哪怕我作出对王庭而言大不敬的挑衅,它也不会命令朝晟将我抓捕,甚至不会将我的踪迹透露给格威兰,只因我是以私人的身份带走你,被网判定与朝晟无关。” “这么说,朝晟的网还是位宽厚的法官啊。” “伊利亚,它可是相当严厉,与仁慈不着边啊…走吧,拦辆的士,快去快回。” 不多时,这对师生谢过碎嘴的司机,在一条略显衰颓的老街下了车。灰暗的路面、参差不齐的建筑、规划混乱的道路、拥堵鸣笛的车流,证明这里的确是在网络上声名狼藉的旧城区、一个住满穷人和耗子的贫民窟。当然,所谓的“耗子”并非是生物意义上的老鼠,毕竟街道可有不少饥肠辘辘的猫狗正瞪大眼搜寻猎物,居民的生活水平亦不至于差到令垃圾成堆,滋生翻垃圾的老鼠。旧城区的“耗子”是迦罗娜在网络论坛看见的用语,代指流窜此处的黑商和掮客——一帮替大流氓倒卖赃物的小混混。 顺着论坛上写明的路标,带着学生的老师踩过饮料罐和塑料袋,又是踢开摔碎的啤酒瓶,又是踏扁折断针头的注射器,好容易才拐出挂满广告牌的巷道,踩着外挂扶梯登上堆满违章建筑的高层,躲着滴落的污水,终于抵达不起眼的目的地、一家开在老楼里的首饰店。 四下张望后,迦罗娜见周围只有些读报散步的老人,便叫学生在门外等候,自己则独身进入店中:“打扰了,我来买几方玻璃。” “玻璃?呃…来的真是时候啊,稍候、稍候,容我查验查验,可亲的女士,”入店,最醒目的是滚在玻璃展柜旁的灭火器,而摆满金镯银饰的展柜后是名浑身痞气的男人。见有客光顾,他的蓝眼睛转得像只见了猫的老鼠,忙弯腰抽出展柜的夹层,搬出插有密码锁的铁箱,扭开后猛摇几把,顺着声掏出碰撞的硬物,却是颗湛蓝的宝石,不由尬笑,“嘿,您瞧…我记性不好,东西卖光啦,要不,您上别处找找?或者,我打个电话,让人去货仓看看。当然,您要是愿意,跟着去也无妨…” 迦罗娜瞥了眼站在门外的学生,不耐烦地开口:“代我问。” “好,稍候…”男人拨通电话,拉高嗓门催促,“懒鬼…快,快去货仓看看有无剩余的玻璃…傻瓜,点清数目就来回话,听明白了?真是,现在的帮工啊,脑袋看着大,里面全是空的,干不动活啊…” 迦罗娜并未理会他的埋怨,眼角依然在留意学生的身影。直到突兀的开门声响起,她才回过头,见几位扛着包裹的帮工从店老板身后的暗门走出,不觉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肘,金瞳笑出冷冽:“哦,仓房在隔壁都懒得去看一眼,你还好意思笑话别人啊?” “没什么,只是这年头人心险恶,不能不防嘛,”男人搓起手,唤帮工递来件包裹,当着客人的面拆开捆绳,“您要理解,我这里的东西好歹也是真品…镀金镀银的真品嘛,怎么也得小心点,不是吗?” 迦罗娜虽不想与他废话,仍向着展柜迈了几步:“有多少?” “我数数…一、哎,不是、不是…这块?对,这块,您看看,只剩这块啦。” “嗯,质地很好,十足透光,还掺着金线…真是枚漂亮的人工水晶啊。别玩了,我要的是圣岩,少装糊涂。” “这就是圣岩啊,可亲的小姐。假若不信,您可以拿本对照的经文诵读诵读,试试激发帝皇赐予的奇迹啊?对不对?” 不等迦罗娜转身,几名帮工已抽出藏在包裹里的钢锤,更有一人端着把步枪对着她,扭头示意店老板退下,朝冷冽如旧的混血者微笑:“您好,美丽的女士,很抱歉以这样无礼的方式与您相见。很遗憾,您要的圣岩是畅销货,早倾卖一空了。” “不做生意,用得着这般阵仗?”昏暗的灯光下,迦罗娜的金色竖瞳越发收紧,几乎缩成一道猎杀的刀锋,“你们是真的无法无天?敢弄出一点声响,都会招来警察,值得吗?” 那人只是回答:“值得,菲诺蒂女士。放弃吧,同我们走,有位老熟人想见见你…” “嗯?我猜猜,林博士?”说着,迦罗娜放低臂膀,像是放弃般感叹,“还是哪样假名?化名?” “那不重要,等见面——” “好吧,总之,记得代我向他问好,另外,无意冒犯他的母亲…但请帮我朝他说一声——滚他妈的。” 拿枪的男人刚想笑,却感到一股冰冷的剧痛砸在胸膛。刚低头,他就看见沉重的灭火器撞陷了自己的胸腔,而那混血者已飞身猛跃,一拳打塌了一名打手的鼻梁,更抢过一柄钢锤,俯蹲避过从身后挥来的锤头,反手抡断了袭击者的膝盖,再扭腰给那还捂着脸的家伙的腹部结实来了一下,锤出一片带肉的血花。这时,仅剩的两名打手都抡起手里的钢锤,瞄着混血者的头和腿飞掷而出,可惜机敏的敌人不会如他们所愿。迦罗娜侧身起跳,险险躲过两柄钢锤,又是跃步前冲,卯足力气砸扁一名打手的头颅,再学着他们的动作扔出钢锤,结实拍烂了最后一名打手那难以置信的惊恐臭脸。 可枪响了。 电光火石之后,男人终于缓过神,扣动扳机清空弹匣,让子弹贯穿她的腹、扫断她的腿和臂膀,更忍痛换弹,指着趴倒的混血者的头,靠着墙大口喘息:“咳、咳…该死的…没说过…难对付,他妈的,老实点…你!” “蠢东西,不想想我为何没有奇迹护身?”当调动本源回溯躯体的状态后,失去行动能力的迦罗娜猛扑至男人身前,一把绞断他的手肘,夺走他手里的步枪,反手用枪托重击男人的下巴,让他永远记着这双令凶兽也胆怯的金色竖瞳,“因为我不需要…伊利亚,走了…伊利亚?伊利亚?伊利亚!” 喊出学生的名,却未闻亲昵的声,这让刚揍完流氓的老师提腿蹬飞店门,果然不见了学生的踪影,气得笑出了声。不为别的,只因附近喝茶看报的居民淡然如常,想必是习惯了这糟糕的血腥味和枪响。所以她转回去拍醒昏迷的男人,眉间的金光是那样气定神闲:“说吧,你们的人带她去了哪?” “别想…”还未讲完,刚醒来的男人厉声惨叫,又痛晕了过去。 是迦罗娜开枪打碎了男人的肘骨。见这家伙二度昏厥,她拿枪托猛那敲碎成渣的断肘,再次将他唤醒:“想清楚再说话,带她去哪了?找你办事的蠢人没挑明她的身份?又或者,你当真是无畏死亡?” “七楼…七楼的裁缝店…进去…左手的柜子后…门…”见她的指头又贴上扳机,男人果断如实相告。 “好,记得代我向他问话,”说完,迦罗娜用枪托直接撞翻男人的下巴,让他晕了个彻底,继而端着枪走出店,同还在喝茶看热闹的居民问清方向,在这迷宫般的楼群里迈步前进,稍稍哼了两声,听着愠怒得紧,“小坏蛋啊,劳累老师奔波?再捣乱,真得挨罚了。” 在老师负枪赶路时,学生已在某间整洁的客厅内端坐,挟她至此的两位打手则在门外静候,毫不担忧这羸弱的少女会逃跑。趁着这机会,伊利亚欣赏这躲在楼层深处的私人宫殿,却只看见与藏污纳垢的老楼截然相反的富丽,摇了摇头,静候主人的到来。 当门推开,走入客厅的是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以及她牵着的两个孩子。伊利亚听见妇人在跟前来相迎的管家说着些什么,更见她瞥了自己一眼,故意将声音拉高,摆出副不甘示弱的态度,把龌龊的脏事讲出趾高气昂的意味。这位母亲在炫耀,炫耀即将被送去给这里的主人临幸的一双子女。他们看着约摸十岁,本该是读书的年纪,却涂着紫色的唇彩、抹着炫光的眼影,裹着婚礼时才应穿的纱裙和礼装,打扮成最纯洁的娼妓,等待宫殿主人的挑选。 管家让妇人于门外等待,携两名孩子坐上另一张沙发,瞧了少女一眼后去给主人通报。藏在老楼里的宫殿很大,等待的时间很长,令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孩子频频打量有长耳朵的少女。可当伊利亚回以微笑,那女孩却赌着气扭过头,像她的母亲般不服输。男孩则低垂头,小心地回看少女,不知在忧虑些什么。 不久,管家回到客厅,向气恼的女孩伸手相邀:“先生想先见你,随我来。” 女孩挺起小小的胸脯,头抬得老高,像只高傲的天鹅般从少女面前走过。待他们的脚步声消失,男孩才松口气,抬头看向自若的少女,试图正视那礼仪般的微笑,却从深邃的眼瞳中触碰到冰冷的火,只能缩着脖子磕巴:“你好,姐、姐姐…你是,是瑟兰来的、来的…精灵吗?” “相信你的判断。小弟弟,你呢?”伊利亚微眯着眼,捧颔侧首,让男孩的紧张消去不少,“询问他人之前要先介绍自己,才能换来好感哦。” “我、我就住在这里…跟我的妈妈…住。” “是吗?我应这里的主人之邀,前来拜会。你呢?是怎样来这地方的?” “我…我也是…” “撒谎可不好哦,是你妈妈送你过来的呀。” “我妈妈…也是…被他请过来…” “他是谁?这里的主人?嗯,真是个恶趣味的坏蛋啊。” “不、不会的,妈妈说过,考维尔先生是、是个善解人意的绅士…” “好孩子不能对自己撒谎哦。你清楚的吧?清楚他要同你的姐姐或妹妹做什么,还有…你。不是吗?” “你、你…你不是…也一样吗…” “或许吧,”说着,伊利亚甩过头,捋起耀光的金发,将几条细细的花环辫抚平,让穿过辫环中心的长辫居于金色瀑布的最中央,看得男孩脸红心跳,“但我却是来参观这位考维尔先生的力量…他的权力。” 男孩困惑地摇摇头:“权力?” “是啊,权力,不对吗?哪怕身处最拥挤的穷街旧巷,有心躲进下水道,只需一道口谕就能翻过每条砖缝找你出来的权力。或者,在这混乱无序的重叠之楼里,只要一些暗示就能让心甘情愿奉送子女的权力。多古怪啊,明明是毫无力量、连老迈的蔑称都配不上的人,为何能调动比他年轻、比他强壮、且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忠犬?总之啊,小弟弟,我想看看…看看这敢于冒犯我父亲都敬重有加的老师的考维尔先生,究竟是哪般模样?哦——” 未及男孩想通少女的轻语,不规律的脚步声打断了客厅的谈话。是女孩在管家的安抚下趔趄归来,那艳媚的妆容乱成一团,让眼泪和口水粘得满脸都是。先前的高傲天鹅已断了脖颈,坐回沙发时眼已无光。目睹女孩的惨状,看见管家神来的手,男孩的心悬到嗓子眼,下意识瞥向少女,却见她微笑如常,并无意阻拦,只能颤着膝跟管家走向宫殿的深处。 “且停吧。请转告考维尔先生,让客人久候有悖格威兰的礼节,除非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格威兰人,”待放开男孩的管家摇着头前去通报时,伊利亚瞧了瞧瞳孔无神的女孩,又看着座钟的指针,抿嘴轻嘲,“三分四十秒,原来是只老掉牙的瘸腿狗…既是如此,大致明白了。老师,我会给你惊喜的。” (二十三)重逢 讲完令男孩毫无头绪的话后,伊利亚起身走向归来的管家,顺着他的引导来到一间书房。这里的墙由图书堆砌,似在夸耀主人博学的睿智,可在随手抽出一本翻阅后,少女反勾出失望的笑——任封皮再靓丽,崭新的书页也诉说着它们不过是展览品的无聊事实。 当房门再启,尚未瞧见人影,浓郁的香水气已让伊利亚掩鼻蹙眉。藏在香水下的是疏于打理的酸臭,散发着这股酸臭的中年人更是大腹便便,仿佛离了撑着的手杖就不能行动,他的身上则套着扣不紧纽扣的睡袍,睡袍上的脸乍看凶狠自若,可爬满血丝的眼白和黑到下垂的眼袋却叫少女叹气:“替身吗?总不会是考维尔先生本尊吧?” “啊?”刚给客人勾住视线的中年人不由顿足,“动人的姑娘,你…” “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若说你是这片街区的无冕之王,可难以令人信服,不是吗?生怕瞧不见的奢靡,至多哄哄这里的原住民罢了,相当没品,多像个暴发户啊。” “小姐,即便你是初来乍到的贵宾,刚才也过于冒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我大方告诉你,本人的一位挚友想拜见你的老师,请你来此仅仅是顺道而为。现在,瑟兰来的小姐,你可相信我的说辞?如你所见,我正是考维尔,如假包换。现在,轮到——” “道歉?大可不必。看看你的腿吧,虚到弓弯打颤?压着小孩子的肚皮都撑不了四分钟的老废物,尽量别瞪着眼睛讲话,因为瞪得再圆也是对色眯眯的老鼠眼,盖不住你的无胆——说吧,谁告诉你,我老师的消息?” “小鬼!你太放肆了!”对外貌的挖苦戳痛了中年人的软肋,叫他以手杖敲响地板,朝少女挪近,“管你从哪来,给我记住!这是我的地盘、我的——” 没有躲避或惧怯,伊利亚微笑如常:“没脑子的混混,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 “是林博士,”瞧见少女的笑颜时,一丝冷意渗入他的心脏,掰开他的嘴,令他如实相告,语气礼貌至极。可刚说完,中年人便趔趄退步,一头撞在书墙上,捂着嘴抹着汗,不可置信地看向笑盈盈的少女,“你——” “林博士是谁?” “朝晟人,五年前,他帮我干掉原来的老大——你在弄什么把戏?小婊子,你弄了——” “他与我的老师是何关系?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只给我两张相片,命令我留意,说你们一定会在各地采购圣岩——他妈的!你干了什么?我、我的嘴!不,来人,来——” “林博士在哪里?” “就在楼上,天台的藏身处。不,你、你、我我的、来人啊,来人,杀了她——” 不知是怎么回事,中年人用手掰开不听话的嘴,勉强夺回口舌的控制权,更慌张大喊,试着求助。可回应他的是两声枪响以及惊恐的求饶。很快,面色苍白的管家推开书房的门,接着被跟在身后的女人一枪托砸趴在地上。确信学生并未受伤后,迦罗娜才看向还捏紧舌头和嘴皮的中年人,眉头高皱:“伊利亚,这家伙…是吓傻了?他是遇上什么了?” “在他身上尝试祈信之力的效果,老师,”少女躲在混血者身后,抱紧她的腰,装起了受惊的小白兔,“意外的管用呢。” 听清她的说辞,迦罗娜睁圆了眼,仔细观察中年人脸上写满的害怕:“祈信之力?你…不会?帝皇在上,这未免…” “老师,或许是帝皇垂怜,在危机关头赐予学生圣恩者的力量吧。这家伙可是好色之徒,让我好生胆怯呢…但,多亏了他,那种摸不着的力量出现在我身上,不仅帮我自救,更问出他身后的真凶是何人物呢。” “谁?” “林博士,那个老师提过的、帮过我们的好心人,前些日子上了新闻的大坏蛋呀。我想,他或许知道林博士的位置?不如老师去问问他,好不好?” 稍许的失神后,迦罗娜接受了学生成为圣恩者的事实,驱走心中的犹豫,将枪口对向还扒着肥脸的中年人,轻轻叹了声:“说吧,林博士在哪?” “天台,天台的仓库,堆放啤酒的仓库,铁板搭成的、红色的——”中年人缩着头,成了只看不见脖子的乌龟。恐怕再给点时间,他就能把脑袋塞进撑烂睡袍的脂肪里,团成坨圆球,“放过我,别、别杀我…伟大的圣恩者,仁慈的…” 没有理会他的求饶,迦罗娜拿开学生环抱腰际的手臂:“伊利亚,你先出去吧。” 等少女走出书房,几声枪响宣誓了死亡。在老师执行惩罚的短暂数秒,学生却捂着嘴无声欢笑,并非对杀戮的喜爱,而是一种满足的幸福、整个人兴奋到发颤的幸福。在老师走近前,她更收起这幸福,依偎着坚实的臂膀,笑得舒心的同时不忘微微紧张,让迦罗娜心疼又无奈:“好了,别害怕,跟老师去看看吧…说实在的,他在此恭候的可能性不大,看看就好。” “老师,你同那位林博士是朋友吗?” “是。不止是朋友,他…是我的弟弟,我两位弟弟中最小、最聪明的那个。记得吗?老师同你讲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啊,我还在朝晟的林海,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孩子,总给邻居家的捣蛋二人组烦到头疼。照顾他们洗衣吃饭不说,还要盯着他们,防着他们乱跑,在他们溜进森林沉入河水前揪着他们的耳朵,把他们拎回家…后来啊,因为一些事,我要同小林…儿时的林博士去远方上学,把最调皮的弟弟独自留在村里,让他独自面对帝国送来的战火…让他变得很坏很坏。” “帝国对朝晟的战争波及到老师的故乡?” “是啊,就在我和小林乘火车离开的数小时后。命运啊,就是个捉弄人的东西。如果我们带着他一起走,如果我们留在故乡,未来或许就不一样…” “听上去,林博士和老师是亲如姐弟的挚友。为什么,现在的他反而想伤害老师?” “伤害?不,不至于…他只想寻求我的帮助,我能理解…但那代价太高昂,是我绝不能承受的。” “代价?” “他杀了朝晟的元老啊,伊利亚。元老在朝晟的地位,正如王庭在格威兰一般崇高…倘若协助他,我…我会成为叛徒,被网裁定的叛徒,会同他一样受朝晟追捕。真可笑啊,自远离朝晟,我以为自己成了局外人啊,能够不在乎朝晟的事、能够摆脱过去的人,但遇上性命攸关的抉择,我还是会怕,怕…” 此时,走上天台的少女挽起她的手臂,停住她的步伐、驱散的迷茫:“老师只是害怕牵连我,不是吗?” “你啊…少给我脸上贴金了,”迦罗娜贴住学生的额头,笑出最真挚慈祥,“看,在那…哼,无人守卫,真胆大啊,别不是陷阱?” “有老师在,陷阱也不怕。何况,还有我这个刚觉醒祈信之力好学生,不是吗?” “是的,是的…伊利亚,尽量少动用祈信之力。记住,刚成为圣恩者,你能掌握的祈信之力非常稀少,稍有不慎…可要体验一番碎颅亦不能及的剧痛。跟在我身后就好,别紧张,等到了安全的地方,老师会教你祈信之力的恰当用法,把你训练成合格的圣恩者…至于现在,嘘,老师该安静了。” 接近喷着红漆的铁板仓库,迦罗娜再不说话,寻着酒精的味道小心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踩着难听的嘎吱声走入昏暗的空间,绕过堆积成山的啤酒箱,见到一个伏首案前的衰老背影。直至枪抵住后脑,这迟钝的老人才有所反应,缓缓扭身回头,露出苍老却熟悉的脸孔,更说着朝晟人才懂的梁语:“嘿,娜姐,果真是你。傻胖子不老实啊,还想拿你来谈条件…我猜猜,给你打爆了猪头,对吧?” “别再缠着我,我绝不会帮你…”语毕,迦罗娜放下枪,竖瞳里唯余复杂,“你真快啊,小林。还是说,你早料到我的路线?” 林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反是注意到她身后的少女:“你的学生?挺漂亮啊。娜姐,你说…等过个几十年,她也老了,走不动路了,和我一样长一脸老年斑,你会不会心疼?还是后悔没用本源帮她永驻青春?再不然,恨自己是个不生皱纹的老妖婆啊?嘿嘿。” “我不知道,谁又会知道?小林,其实你也明白,这并非幸福,而是诅咒…看着一个个朋友、一个个亲人老去,自己却毫无改变,那种惆怅、那种落差、那种失去…绝不是幸福。我知道,本源让你过度衰老,你不满、你有怨气,是的,若无本源,你反能多活几十年,甚至又一个世纪…可你想想,若没有本源,你还能认识夏吗?你不是告诉过姐姐,有她相伴的日子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看,这就是命运啊,不经意间拿走你的岁月,却给你一件更贵重的珍宝——” “打住,打住。娜姐,我可不是你,遇到些挫折就自怨自艾,哦不,兀自沉沦,把一切归咎于缘分,说什么命运的轨迹…你以前可不信这套、这套拿来坑愚昧呆瓜的神叨废话。咱们别发傻了,好吧?这世上哪来的命运啊,就是有,那也是个他妈的东西。还有那制定命运的神、高高在上的天武、呃,帝皇,怎么说都行,反正都是狗杂种。听我的,就是真有命运和安排命运的天武,那也是没一点公平的狗屁玩意。想想吧,想想咱们的本源、咱们遇上的所有本源,连这最混沌反常的玩意都不讲公平,对吧?多数人的本源也就强化强化身体,除去打打杀杀,就没点正经的用处。而我的本源?嘿,不瞒你说,康曼有和我相似的家伙,他可是专给高官富豪治病的神医,收费高得离谱。老实说,我都有些眼馋,想学着他去搞点外快,可惜那太招摇——” “小林,我们还是少说这些为妙。” “别急啊,娜姐。难得再见,多唠嗑几句嘛,耽误点时间又没什么大不了。说回来,你的本源可真让人羡慕不已,至少我没见过类似的能力…哦,之前的他倒是可以。你说,娜姐,连这最公平的本源都他妈偏心,你嘴里的命运又能好到哪去?听我的,咱们朝晟好不容易才杜绝了糊弄人的信仰,你别真学回去了啊?嘿嘿,也罢,也罢,我倒理解你…毕竟我也纠结过迷茫过,等哪天走出来回头看看,就晓得以前的彷徨是个笑话了。” 说完,林倒了杯水润润嗓子,站起身打开仓库的灯,让这无光的地方亮了那么些。看着他步履蹒跚的佝偻,想到很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再不愿承认,迦罗娜也知道心正在揪紧,可揪得再痛,坚定的立场也不能改变:“小林,我不会帮你。” “真无情啊,好姐姐…”林捏了两把老腰,坐回椅子上,“我不是说了,咱们搭个伙,往商洲一跑,朝晟的手再长,还能伸到那去不成?等到了那儿,邦联的商人要不把你当宝贝捧在手心,我跟你回朝晟自首,总行吧?” “不。” “怕什么呢?别告诉我,你害怕老情人?他再强,也只有第二巅峰力量。在这一发导弹夷平一座城的时代,这力量真不够看啦。而且,武经…不,圣典、圣典,忘了你听不懂…反正我是晓得,生命圣典回了晨曦,杀戮和虚无待人启用,管他还是别的家伙,再无足以威慑一国的力量了。相信我,你不用怕,没人能去邦联抓咱们回来。” “不。” “哎呀,我的好姐姐啊,你不是怕圣城的老竹子吧?你大可放心,他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假如他还有惊天动地的力量,这么久不来抓我,证明他不仅心怀歉意,更没改掉我行我素的毛病,绝不会管朝晟的事情…嘿嘿,要么,就是他再无颠倒日月的本源,碍不着咱们事啦。” “不。” “娜姐,我的好姐姐哎,话都挑明了,你还怕什么了?” “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是不想你再犯错。小林,收手吧,找处僻静的地方,安稳度过余生,不好吗?” “我像是那样没志气的人?” “那我就带你去朝晟,把你交给他们审判。” “呦,这是要拿我换你学生的自由啊?伤心啦,伤心啦…伤透老家伙的心啦,合着我这老朋友还不如一个认识十来年的小姑娘打紧啊?娜姐,你不是情伤后在格威兰混了太久,成了同性恋吧?深爱——” “小林,不论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帮你。从今往后,你我最好分道扬镳。” “没可能,你干脆杀了我吧。来,对准这里——怎么,不敢开枪?还是怕不能败我?嘿,咱俩打起来,保不准耗到天昏地暗,就看谁先累趴下。总不会担心我藏了些手段在身上?嘿,也是,毕竟天晶都给我买了干净…忘了忘了,你听不懂,还是说圣岩吧,这拗口的措辞,全是祖老狗的功劳啊,为了让朝晟忘记天武,连用语都改了彻底,得亏格威兰不受他影响,留有些正统的梁国古籍——怎么,想走?娜姐,这可不行。难得一见,咱们再聊聊?” “小林,别逼我。” “唔,等什么?总不会要我先动手——” 话音未落,出膛的子弹射入林的肩膀,搅出掺杂肉沫的血花。迦罗娜并未看着受伤的老朋友,盯向别处的竖瞳蒙着些薄雾。沉默观望的伊利亚知道,那是种割舍与不舍的亲情,正如母亲过世时的眼泪、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好的泪珠。 “真动手啊…哼,娜姐,这可太绝情了,我好伤心啊,”林看着肩膀捂着心口,仰头大笑,“嘿嘿嘿…娜姐,既然如此…我就提醒提醒你,咱们很久没用网联系了,不是吗?” “小林,你…”见他并没有奇迹护身,创口亦久未复原,迦罗娜终觉不妥。而当这老朋友热心提醒,迦罗娜打开沉寂许久的网,重温先前的交流记录,总算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眼底皆是惊讶,“不,你不是他!你、他拿走了——” 林将手指钻入伤口,拧得面色紫青,发出让沉默的学生将无措的老师挡在身后的怪笑:“嘿,我拿走了网的核心、原初之岩…初诞天晶,你不应该还能打开网,对吧?可是你偏偏打开了它,这可和在永安的时候不一样啊?怎么回事,娜姐,好姐姐——怎么回事呢?拿生锈的脑袋瓜想想。嘿嘿…脸再年轻,脑子可免不了老化…不比以往啦,娜姐,这就是摒弃永生的恶果——年龄真的大啦。不过现在呆呆的样子也挺可爱,还得你的乖徒儿护着啊…呼呼呼。” (二十四)旧事 扔掉抠出来的弹头后,林把血抹在衣服上,又用手指勾扯嘴角,好让舌头同满脸的褶皱一起发笑:“嘿嘿,想不通就别想,老了是这样。所以,娜姐…不如跟我搭伙跑路,正好互补长短,岂不美事一桩?别拖沓啦,法外之地也不容小觑啊。刚杀了几个人?要是没杀够,待会儿那肥猪的手下…哦,不,没准来的是警察?管来的是谁,反正耽搁太久,你又得开杀…这样,咱们不妨先换个地方讲话,如何?” “你懂不懂格威兰语?”见老师呆滞依旧,学生看向还在扮鬼脸的老头,轻声发问,“如果你懂,立刻坦白你的身份。” “当然懂,我是朝晟来的林思行,格威兰式的记名为怀斯特·伍德,大多数人称呼我为林博士…唔?”以格威兰语回答完少女的问题后,林不可置信地捏住自己的嘴,直到自主地笑了两声才松开手,“哈哈…这么年轻就觉醒为圣恩者?头一次被人操控着讲话还挺有趣,有趣…有趣的祈信之力。可惜,尚不如年少的我啊…” 这时,回过神的迦罗娜拨开挡在身前的学生,再一次将枪口对准了老朋友:“伊利亚,你先退下…不必问他,我大致明白。” “嗯?不迟钝啦?好姐姐——” “你真是疯了…难怪你的身体情况会加速恶化,在康曼的时候就开始了吧?说,你何时开始分裂出新…不,你究竟分裂出了多少个自己?” “不多,不多。知道吗?娜姐,虽然未突破到第二巅峰,但我非常清楚自身的极限——既然我的祈信之力是令身体分裂,那分裂出另一个自己当然也没问题。以前,我还要担心对半分裂后会弄出些什么碍事的玩意,从没敢大张旗鼓。现在嘛,反正我再无顾虑,放心——” “回答我的问题。” “好啦,好啦,我又骗不了你。在你的小跟班面前,我可没能耐撒谎,毕竟我没有祈信之力,只是个没用的老头而已,对不对啊?” “少跟我废话!” “急什么?实话告诉你,娜姐,能解答你疑问的恐怕只有身怀祈信之力的那个我——嘿嘿,除他以外,余下的我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残废啊,谁晓得他统共撕扯出多少人来?我可只记得在我分裂出来以前的人数,四十三个吧,应该。” “你为什么帮他?不…你们为什么帮他?” “说什么傻话啊,好姐姐,那是我自己啊,我能不帮吗?” “愚蠢!你是祈信之力制造出来的假货!明白吗?假货!倘若——” “倘若我是真的,我理应也拥有祈信之力,不是吗?别傻了,娜姐,祈信之力就有它的原则…或许,突破到第二巅峰后,我可令祈信之力也分裂,而只拥有第一巅峰力量的我只能分裂身体——试问这因分裂而生、拥有完整的记忆与思想的我…怎不算是真正的我?” “你…” “娜姐,跟你明说吧——我的雄心,你理解不来、理解不来啊。我很清楚,没有祈信之力的我不论有多少,都没一丁点存在的价值,撑死是堆活得久见识广的老废物。但有祈信之力的那个我却不一样,他掌握祈信之力,他把握渺茫时机夺取原初之岩,他有机会攀登第二、甚至更多的巅峰。为了我们之中唯一的成功者,像我这样花眼的罗锅甘心去死,死在垃圾堆旁、死在河水里、死在车轮前、死在枪口下…管他妈会哪般死,我也愿以身铺路,随那些潜藏各地的我同垫起血阶肉台,帮唯一把握命运的我登临——” 一声枪响,这位并非本尊的林博士永远闭上了嘴,带着未诉说干净的激情下炼狱受苦,又或是去天国陪伴帝皇了。 “无药可救…”毙掉眼前的老朋友后,迦罗娜拆去弹匣叠起枪托,扯了张被单裹好步枪,又翻出件背包将之装好,在调动力量记忆背包的形态后将枪扔掉,打算带着学生离开,“伊利亚,我们走——” 但突如其来的调侃惊得她留步回身:“娜姐,你真傻啊…脑子不灵光啦,迟钝啦,痴痴呆呆的,多可爱啊,哈哈哈——” 知道老师会迟疑,少女已快步走近尸体,从衣袋里掏出染血的发声者——一部正开着免提、显示着通话时间的手机,柔声告诫:“闭嘴。” “呦,好凶的小姑娘,可惜你没法隔着电话将我影响,再凶也白搭啊,嘿,忘了你不懂梁语。来,娜姐,叫她躲一边去,咱们继续聊两句吧,你可是狠下心杀了老朋友、杀了一个最爱读古籍的我啊,多少得道道歉,安慰安——” 没等他打趣完,手机已让伊利亚摔成两折。听着提示通话结束的铃音,真正的林博士满脸失望:“嗯?没耐性的小女娃,敢拦着大人谈话?玩不起、玩不起啊…” “伍德爷爷,您、您在讲什么呀?”敞亮的居室里,正和哥哥看卡通片的小女孩好奇地开口,“好奇怪的…发音?” 躺在摇椅上的老伍德揣好手机,眯着眼享受正午的阳光:“梁语,朝晟的官方语言。怎么,格威兰的学校不开设这门课程?就算在低年级,学校的课程也不该松懈吧?可别是教你们骑马射箭,鼓吹些老套的礼仪?那些蒙骗平民的说辞,可不会用在贵族学校的学生身上啊。” “伍德爷爷,我们的学校请有专业的瑟兰语老师,还有…博萨语和特罗伦语,”听到妹妹的提问,吓了一跳的男孩连忙解释,“没有开设朝晟的语言课程…” “难怪。想想也是,学会精灵的语言,无论是去瑟兰还是朝晟,都无需担心交流障碍,哪还用得着学那复杂的梁语、练那画图一样的文字?多聪明啊,要遮掩历史与宗教的印记,用语言作烙铁压盖才是最优解啊,嘿嘿,”说着,老伍德撑着扶手起身,边舒展腰背边走向卧室,“孩子们,我休息休息,你们啊——嗯,冰箱有昨晚剩的饼和汤,我手艺算是勉强…我晓得你们吃不惯、吃不惯啦。钱包和钥匙都在鞋柜上,拿去用吧,这周围是有几家不错的餐馆,中洲人——喔,你们还唤他们作特罗伦人?连这陈年旧称都留着啦…过时的叫法,真叫人怀念啊。” 当老人合上卧室的门,小小的兄妹相觑无言。终于,哥哥咬牙关掉电视,牵着妹妹的手拎起钥匙,又打开钱包捏了几张面值最大的钞票,轻轻开了门,再轻轻地关上。 第一次走出这栋公寓,妹妹的手握得很紧,哥哥的心跳个不停。两个孩子看了看眼前的花坛与绿植,听那再没有玻璃阻隔的虫鸣鸟啾,抬高头伸出手,握向温暖的太阳,仍不能相信自由来得如此容易、虽然仅仅是暂时的自由。 是的,他们不敢逃跑。在电视机前的相顾一望,已将所有的念想打消。再年幼,他们也明白,马戏团的驯兽师是不会解开腿环放鹦鹉飞翔的,如果他真有那么胆大,原因只会是天空中早已布了张飞不出的网,好等晕了头的鹦鹉撞上。 因此,他们又互相看了眼,慢慢走出公寓的庭园,来到清净明亮的街上。现在是午休时间,人不多不少,正正好,也没有拥堵中的车辆把烦人的喇叭按响——哦,是有位巡警在街边喝咖啡。见到配枪戴帽的警官,两兄妹再一次驻足对视,良久才深吸一口气,上前询问:“叔叔,打扰了。请问附近的餐厅都在什么地方呀?” 巡警循声下瞥,才瞧见这两个刚高过裤腰的可爱孩子:“哦?最近的中洲餐馆在十字路口右手,不拐弯往直走还有家瑟兰的餐厅,就是贵了点…怎么了,孩子们?从哪里搬来的?爸爸妈妈没在家?” “我们是跟爷爷从温亚德来的,爸爸妈妈还在那里工作,”男孩没有犹豫,撒起了谎,“爷爷的厨艺太糟糕了,我们…惹他不高兴了,就出来…” “好好好,哈哈…快去吧,小朋友。叔叔推荐你们试试中洲人的牛肉卷饼,美味又实惠啊。不过别走远了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要尽量跟着大人。我们这片街区治安很好,你们可以放心逛逛,别的地方就不一定啦,嘿,前些日子又有女孩在旧城区失踪哦?叔叔可不是吓唬你们,是提醒你们注意安全啊——好吧,又是哪里缺人手?再见,下次再聊。” 谢过巡警后,这对兄妹目送警车远去,开始向十字路口进发。没几分钟,他们就将菜单交还侍者,甩着挨不着地的小脚,贴着脸说起悄悄话。妹妹问为什么不去平日最爱光顾的瑟兰餐馆,哥哥则摸着她的头,告诉她那会花太多钱,可能惹伍德先生不悦。 “要给他留下好印象啊,西娅。反正…我们跑不了,对吧?”等侍者送上菜,男孩拿起摊在餐盘里的薄面饼,照着餐盘垫纸的图示放入生菜和牛肉,淋了些酱汁后包好,递到妹妹嘴边,“啊——西娅先吃吧,没事,我再包一个。” “哥哥,我觉得…伍德爷爷、先生不会在乎这些…”女孩小口啃着牛肉饼,声音像在嘀咕,“他不是圣恩者吗,圣恩者…都很厉害的。” “厉害?唉…我看,是有些古怪啊…” “古怪?” “西娅,他自认是朝晟人,如果他没对我们撒谎,他…他哪有必要在格威兰藏头缩尾呢?除非,他是新闻里说的那个…总之,他能和那些怪人混到一块,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你没听见吗?他每次回卧室,总会说那种奇奇怪怪的语言…” “奇怪吗?他…他说了那是朝晟的语言呀,应该…没问题吧?” “总之,呃,听着很奇怪…我是指语气…算了,西娅,用餐时不要讲话,会噎到的。想喝什么吗?我叫服务生拿两杯饮料吧。” 奇怪吗?不,至少念叨着家乡话的老伍德、真正的林博士没这么认为。此刻,他正坐在电脑前提取加密的邮件,感叹自己的牺牲:“谢了,爱看书的我…贯通古文,更在异国翻找梁人的典籍,想来万分艰辛。还望你能帮到我,还望你的推测无误…” 解密完成,邮件的内容呈现在老人的眼前。作为最早一批分裂出的替身,这位待在格威兰南方的伙伴因接触到收藏于图书馆的梁国古籍,开始探寻被遗忘的记忆——尘封的梁人历史,不,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文化、语言,更可以说,是历经沧桑的习惯、传承。 在他的记述里,圣岩这称呼是不合理的拗口——神圣帝皇恩赐的岩石,这冗长的名绝不符合梁人的语言习惯。更何况,梁人对帝皇的称呼是天武——无上天武,这方是梁人崇敬之神的本名,纵使千年飞逝亦不能改的本名。至于圣岩?在朝晟建立前,梁人称之为天晶、源自天武的玉晶。而奇迹亦非奇迹,用梁人的语言来说,奇迹应为天曜,是天武灵曜世人的神辉。他更从一些断章残卷读到重要的记载,说天武曾将七页天书赐予祂之下最强者,分三册武经恩赏各族统治者,断定这必是所谓的奇迹手书与三本圣典。据记载,武经之威极难领悟,而天书之力则易于掌握——只需念出每张书页的真名,即能将之开启。 “哦,是吗…而你,你是原初之岩,由真神制成的宝物,如他所言…曾受贤者看护,哼,老家伙,还藏着多少秘密没说?”想起那个告诉自己这颗晶石理应藏于康曼、为贤者迫发奇迹供给能量的秘密的人,林博士的老脸阴沉了许多,“所幸你落入我手,而今我更知晓你的真名…告诉我,你可否同那故事里的天书一般,会应名归顺了?天晶…初诞天晶——” 用梁语念出分身所推测的名后,黑暗的晶石涌现无边辉光,吞没呼唤之人眼见的一切,将他缠绕包织,引入囚禁光的虚无边界。那是比夜空更深的晦暗,点缀有比星光更夺目的斑斓,任他极目远眺,亦不能清楚究竟有几多金芒。这沉沦令他心悸,又令他熟悉——没错,绝对没错,当年在晨曦接触精灵先祖所藏之圣典的感觉,与今日别无二致。 他试着移动,试着发出本源去吸引黑暗里的光,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很快,希望渐去,失望重临,他心念微动,刚想着如何离开这地界,就回到卧房之内,发现自己仍坐在电脑前,仍伸手握着这晶石。 “终归有所收获…谢了,”谨记文档的内容后,真正的林博士删掉这封邮件,抹去了另一个自己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痕迹,思忖着驾驭这初诞天晶的法门,“贤者…贤者定然知情,但我怎能问他?莫非要回康曼,跪下来开口恳求——哼,祖老头,你说过曾放弃一个机会、一个触及真的机会…一个突破本源的机会,你怎么晓得这玩意的用法?你的故事…你的历史,谁会清楚?谁又能清楚?你是梁人,你是朝晟的元老,可你如何与四脚蛇搭上线,如何去康曼弄走贤者看管的宝贝…又有谁知道?” 没人会知道,林博士相信,即使那个告诉自己这秘辛的人亦不会知道——就算那人果真明白,也绝不会帮其掌握原初之岩的无穷力量。至于为何?或许只有那人自己才清楚。当然,居于王庭的贤者同样有知晓的可能性,但这不问世事的继承者没法替林博士排忧解难。最后,唯一有可能了解原初之岩且威胁最低的人还只能是林思行的老朋友,名为赵无秋的人…一个正被少年督促戒烟的老头子。 “无秋爷爷,烟斗里又添新灰了。我知道,一步戒除烟瘾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约定好要定时定量吸烟,慢慢改正——”酒店的客房里,收拾着烟灰缸的小武认真地瞪大眼睛,盯得老人讪笑连连,“信守承诺虽然困难,但收获定然值得,爷爷,你看,现在你笑的时候,牙齿都不那么黄了。” “是吗?我照照镜子…还真是啊,看来是得少抽…”拿指甲刮了刮门牙后,老人躺回床,哼了会儿少年没听过的小调,悠哉说着闲话,“小武啊,近来和亲戚朋友聊得可好?” “很好啊,怎么,爷爷和母…朋友闹别扭了?” “上次那是…比喻,一种比喻,不对,打比方,明白了?我是劝你哦,多和家人好友聊聊,因为往后啊…”笑掩尴尬后,老人走向窗口,俯瞰沙滩上的旅客,满脸戏谑,“可就没这么太平咯。” (二十五)休闲 又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午间的新闻里,那位一线访谈的主持人连线抵达格威兰南部行省的记者,控诉了帮会分子对儿童的侵害,以及旧城区警方的不作为。而听完这摸不着头脑的播报后,少年了答应随老人去海滩晒晒太阳的提议,毕竟劳逸结合方能事半功倍,太过劳累反会耽误功课的进展。老人还不忘给多弗斯庄园拨去电话,邀请那对在家休息的母子出来放松放松。 “嗯,阳光正好,不至于晒一身伤,”喝着小酒的老人看了眼正努力帮母亲抹防晒霜的男孩,把视线转向正垒起沙堡的少年,“嗯,赛尔,还忙着堆沙子?去,帮阿纳塔给你的齐约娜阿姨涂涂防晒霜,好快些登船钓鱼。” “不用吧?我还是先帮阿纳塔堆好城堡,”少年半遮着眼,望了望微暖的太阳,“今天不热呢,再说,我不怕晒的啊。爷爷,倒是你,要我帮忙抹些防晒霜吗?” “免了,你看看,我这身皮又不白,晒黑一些可无妨,”老人坐上躺椅,戴好挂在泳裤绑绳上的墨镜,惬意地抱头翘腿,又忽然想起什么,抓起防晒霜挤满掌心,高声朝少年喊话,“我待的地方啊,那太阳比海滩毒多了,早就晒习惯啦。倒是你,可别晒出一身伤。赛尔,过来,让爷爷好好给你抹抹。” “谢谢,爷爷,但不必了,我应该晒不黑吧。来这里玩了好几次,我不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吗?爷爷还是自己用吧——” 不等少年讲完,给母亲帮好忙的男孩刮走老人手上的乳霜,跑到他身后,在结实的脊背上抹起了圆:“爸爸说过海上的光更烤,会让皮肤裂开口子的,我来替赛尔哥哥涂!” 看到又缠着少年不放的儿子,翻身坐起的妇人一脸无奈,虽庆幸两个孩子相处很好,又觉得儿子未免太粘着这位新朋友了。而躺着的老人却打起了盹,像是睡了过去,直至手机的闹铃吵响,才说自己拿错了钓具,赶忙去码头的商店租了些渔具,喊大家出海玩耍。稍后,不等抱在母亲怀里的男孩惊讶于自夸无所不能的老爷爷真的会驾驶小艇,引擎已然拉响。而在老班布哼着渔歌开着小船驶离码头的时候,搬着渔具的赛尔留意到,有艘在附近停泊许久的快艇远远跟了上来,似乎想跟这船技高超的老渔夫寻找钓鱼的好去处。 “没准是新手啊,”听到少年的提醒,老人并未回头,仅是一笑,“听到我唱的中洲渔歌,想跟上来捡漏?不怕,海里的鱼儿多到捞不完,我是个慷慨的水手,要乐于分享嘛。” “班布爷爷,你是在哪开过船呀?”船飙得飞快,激起的尾浪如冰花,让男孩欢呼着伸手去抓,却只能碰到清凉的水沫,“记得你说过,你是博萨人,你是在博萨学会开船的吗?” “不,阿纳塔,我虽是博萨人,却是在中洲摆弄自己的营生啊。不过开船这事,我应该算是在瑟兰学的,在那里,我有艘好大好大的船,相信吗?比刚才停在码头的游轮,哦,还有…还有出海的那些货轮,比货轮还大,信不信啊?” “信——你个骗人鬼!班布爷爷又想逗我开心啦!又说在博萨当过兵,又说在中洲做生意,又说在瑟兰开过船!嘴里没一句真话!赛尔哥哥,我猜得对不对?” “唔,这些我也不清楚…”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将难题抛给老人解决,“爷爷,阿纳塔猜得…准不准?” “不准咯,不准咯。赛尔啊,你还不清楚爷爷的脾性?我可不是满嘴跑火车的老不正经,哪会对小孩子撒谎啊,为人诚恳是我的准则嘛。阿纳塔,世上有不少人和我一样历经许多,电视上不常常播一些…嗯,一些什么节目来着?时常讲些创业啊、当兵啊、从政啊的故事,要么倒霉透顶,要么一帆风顺,还有的饱经风雨方见彩虹…总之,桥段就和影院里的烂俗电影一般没谱。阿纳塔,你再好好想想爷爷我说的话,不添油不加醋,多朴实恳切,怎么会是瞎掰?可别惹爷爷生气啊,我要是不高兴,就把你们扔在船上,自己游回去了啊?” 没有回答,男孩只发出欢乐的咯咯声,令所有人都露出会心的笑。不多时,天色已暗,老人关掉发动机,让小艇随波飘荡,接着固定好十来柄鱼竿,叫所有人耐住心、等待必将到来的收获。至于那跟随而来的快艇,则停在相隔不远处,同样开始安放钓竿,守候猎物上钩。 “赛尔,把灯调亮,对着下钩的地方照,”老班布让少年调整探照灯,自己则去接好电炉,好倒锅纯净水来烧热了煮食,“马上就来好东西咯。” 果然,当耐不住性子的男孩收起鱼竿,便看清那只挂在鱼钩上的小鱿鱼。白嫩又透明的身体里,内脏清晰可见,让阿纳塔只敢拿指头轻碰,不敢将之取下。见他害怕,老人自愿代劳,不仅摘走这盈如胶冻的小玩意,更一口把它嚼掉,吓得男孩躲到母亲身后吐起舌头。 但老人却抿着嘴,十分享受这味道:“嘿嘿,怕什么?新鲜的鱿鱼,就要这样吃才好。若不来试试,你们可要后悔啦。” 跟着,赛尔也收起几柄钓竿,将一只鲜活的鱿鱼送入口中咀嚼。鱿鱼的外层是种果冻的弹与滑,内里是包有浆汁的微脆薄片,在味蕾间送来一片新鲜的海味。见少年点头夸赞,男孩终于战胜了好奇心,把活鱿鱼塞进嘴里,只咬了几口,原本紧皱的眉就不停弯挑,更拿了条最大的递给母亲,劝她也来体会这好吃的味道。 “别了,别了…哈哈哈,拿来锅里小煮一道吧,”见妇人慌张闪躲,老班布哈哈大笑,“扔进去等水开了就好,喏,别逗你妈妈了,来主厨吧!” 见儿子随老先生去煮钓好的鱿鱼,妇人帮少年落好鱼钩,对着海面的微光感叹:“赛尔啊,你知道吗?这些年,杜森一直不肯陪我与阿纳塔出海,说这是危险又无聊的把戏,若是想吃什么新奇的海鲜,他会托朋友买来。其实,我只想一家人能聚在一起欢笑,就像你和你爷爷这样,多幸福啊…谁想到,生在温亚德的阿纳塔,第一次出海竟是与你们同来…” “没事的,齐约娜阿姨,杜森叔叔只是关心你们的安全吧,他的担忧肯定也有道理,”撑着船舷的少年轻眨眼眸,回身轻笑,融入了月的轮廓,成为黑夜里最亮的那束光,“你看,天太黑了,说不定找不到回去的方向,遇上危险呢。假如不是爷爷邀请,承诺没有安全问题,恐怕他不会同意你们来玩吧。杜森叔叔是在忧虑你们的平安,就跟那些好爸爸和好丈夫想的一样呢。” 良久,妇人才甩动长发,笑着别过头,看向还在忙碌的儿子:“赛尔,阿姨算是明白,为什么阿纳塔总是粘着你不放了…你这孩子,是漂亮又贴心啊,谁见了不喜欢呢?赛尔,你爷爷真做过水手?嗯,还当过兵吗?” “爷爷应该算是有入伍过,我记得。至于水手…这个,齐约娜阿姨,我也不大清楚,但爷爷是不讲空话的,应该是有过出海的经验吧。你看,他把船开得多好啊…” 在男孩烫到舌头的喊叫中,少年和妇人笑着结束交谈,转而去品尝出锅的美食。就这样,他们闻着海鲜的香气,吹了一个钟头的海风,在受凉前收竿回程。当老人操纵小艇向明亮的海岸线挺进时,吃饱的男孩已没了精神,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酣睡。而少年则靠着船舷,留意到那艘停滞不动的快艇,发现坐在后排的男人同样观察着自己,更从脚下摸出什么东西,在笼罩快艇的光晕里对准坐在船头的伙伴,扣动惊天巨响。 赛尔瞧得清楚,那是一道明目的火光,而中枪的人则软软趴倒。这不加掩藏的声音吵醒了男孩,引起了妇人的注意,少年正想吭声,却见网里传来老人的消息:“别说话,找麻烦的来了。” 而后,老人刹停小艇,让茫然的母子蹲低身子,叫少年把那装错钓具的包裹拿来。赛尔感到这包裹很沉,而当老班布将之解开,他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玩意——一把闪着寒光的重枪。 “有信号吗?撞上杀人犯了,还好我习惯带点家伙防身,”安慰好紧张的妇人后,老人放好脚架,对准那艘尚未接近的快艇,“先报警,让他们赶快来…嘿,阿纳塔,赛尔,爷爷给你们开开眼,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军队最爱的暴力。” 扳机扣动后,一声雷鸣将快艇的引擎打中,贯出可怕的缺口。少年探出头,见那刚杀了人的家伙给老人的举措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 架着枪的老人扯开嗓子嘲笑:“嘿,傻瓜,敢跳船就去死吧,我的子弹可不留情,不,是炮弹啊,哈哈哈…没事了,跟警察接上了?快些让他们来,咱们不能一直盯着这家伙,会感冒的啊。” 没多久,徇光前来的警察将杀人犯押上船,更护着目击者的小艇回到岸边,承诺录完口供就送他们回家。在确定老人和少年不会有事后,换好衣服的妇人和男孩先行离开,酝酿着怎样与家中的丈夫及父亲介绍这难忘的惊魂之夜了。 至于老人,则看着一脸难办的警官,耐心听其训话:“这位老先生,你从哪里弄来…呃,共治区的军用狙击…不,二十五毫米的狙击炮?不管你是怎样将这玩意搞到手的,你都要清楚,在格威兰,这东西绝对违法。至少在我所知的法令内,这东西属于那种会害买卖者被关上好些年的违禁品。老先生,看护照,你是从共治区…圣城来?不论在那里这玩意是否合法,你必须得知道,携带违禁武器进入格威兰且使用可是重罪——” 面对缓和气氛的警察,老人仅仅是平静地回望,说出如圣堂的传道者一般的庄严和慈祥:“孩子,你相信帝皇吗?” “啊?”警官愣了片刻,而后无奈地抓起一头金色卷发,“老人家,我知道你从共治区来,那里的居民会比较虔诚…当然,大部分格威兰人也是教徒,其中也包括我。但我们现在谈论的问题,不是探讨对帝皇的信仰就能够解决的——” “我明白。可若我是帝皇使者,相信你不会为难。既你信仰帝皇,就允我这帝皇使者亲见那嫌犯吧,孩子。” “老先生,玩笑也要有——” 刚出口的话被警官生生吞回腹中。因为他看见老人站起身负手而行,那模样正如陈列在王庭最中央的初代国王的雕像,不,是更高高在上的、踏着权力的昂首阔步。警官想起别在腰间的武器,又不敢伸手拔枪,因为一个念头占据了惶恐的心脏——面对这以帝皇使者自居的老者,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老人告诉少年耐心等候,接着走过一位位不敢拦截的警员,直达收押犯人的那间审讯室,以指轻敲紧锁的门,令铁门崩飞直射,惊得还在拷问嫌犯的警员噤声。而后,老人又探指敲碎玻璃与墙,来到气定神闲的嫌犯前,却不开口,只是看着他,等他说话、等他解释。 男人颔首致意:“常青武神、帝皇使者、班布先生,您好。” “嗯,都懒得致歉了?现在,明知我最少也有第二巅峰力量,你却自若如常…格威兰的圣恩者里,可没你这号人物。哦,不着急解释,让我猜猜——倘使你并非无畏死亡,就是另有依仗。你明白,假如能明确我的力量,你的死就收获相应的价值;即使我的力量超越第二巅峰,你亦可一口咬定今日之表演纯属个人好恶,不过想探明我处事的态度,与任何势力无关…孩子,我的猜测可否无误?” 可男人依旧沉默,依旧静静地看着和蔼的老人,一言不发。 “你要明白,对我而言,缄默等同承认。或许,你效力于王庭的‘黑水’,见过、尝过、用过各式酷刑,认为世上的刑罚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在痛苦的边境游历死亡…可我要告诉你,你大错特错,我帝皇使者的力量,你这平凡者岂能妄想?” “呀?”终于,男人失声惊呼。因为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撕扯他的衣物、扭曲他的身体。他看见,臂骨和腿骨正从肌肉中抽离,没了骨骼支撑的手和腿更拧在一起,以可怖的姿态连结并愈合。而当肋骨也钻出胸腰,男人可算明白对方是想弄什么花样,索性忍痛挤出轻蔑的嘲笑,“还以为,伟大的帝皇使者宽宏大量,会容忍——” 老人咧开嘴,拾起块碎玻璃放至男人脸前:“容忍?嗯,孩子,你知道吗?在陈述这词汇时,你的四十二块表情肌抽得像离水的海鳗。喏,仔细瞧瞧吧。” 强忍恐惧,男人勉力看清玻璃中的镜像,见到如今的自己成了何等可怕的丑样——是一条生着人脸的肉蛆,是裹在肥软里的畸形,是看着就止不住的恶心,是想趴下身吐个彻底的错乱。可惜,对已无手撑地的他来说,连弯腰也是奢侈。此时,他有那么些后悔,想厉骂告诉自己帝皇使者绝无昔日力量的长官,骂他们全是堆蠢蛋。 可男人未开骂,只是哆嗦着接受即将注定的命、以这人蛆之态永生的命。可惜,诡异的力量再度将他的身体回转,令他恢复常人的姿态,不过未遮片缕,稍显不雅。当沉浸于惊愕的男人回过神,已回到办公区的老人拍醒瞌睡的少年,堂而皇之离开了警局,更不忘打一通电话,让少年给多弗斯庄园报一个平安。 而今,汗珠已从男人额头滴落,在玻璃与碎墙间汇成浑浊的水滩。这时候,他有些明白,真正的力量并非给人痛苦,而是能将加之于身的折磨随意收回——或许对帝皇使者而言,方才施加于冒犯者的惩罚,不过是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再将怀表揣回兜里罢了。 回到酒店,少年冲了冲凉,钻进柔软的被窝,等老人洗好澡躺上床,才问出心底的好奇:“无秋爷爷,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呀?” “无关紧要的麻烦。你可以理解为拐弯抹角的试探?哈哈,小武,前些天我不是说过,要珍惜太平的时日?如今,来找麻烦的人已不肯当缩头乌龟,会来得越多、来得更张扬…”老人拿了罐酒,望着窗外的明月,小口啜饮刺舌的辛辣,“归根结底,是他们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有世上最强的力量、或者说,碾压他们的力量…怎样,小武,你说,爷爷是不是该露些手笔,吓他们一跳啊?” “嗯…我听不太懂,无秋爷爷,你是想?” “自然是杀人!杀人最管用啊!哈,唬到你了没有?哈哈哈,开玩笑啦,我岂是个嗜杀成性的狂人?不过嘛,还是得拿些主意,叫这些妄自揣度的人…知道他们自身的斤两啊,”喝完酒,老人拉好窗帘,关掉屋内的灯光,又坐到少年的床沿狠狠揉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才嬉笑着回床,“害怕啦?生气啦?生气啦…乖,让爷爷摸摸你的笨脑壳…哈哈,不逗你玩了,睡觉吧,睡觉吧。” (二十六)进展 当恐怖的老人从警局消失,一具尚未打开的裹尸袋由内部撕裂,钻出一位满面鲜血的男人,吓得正准备验尸的法医摔坐在地。男人擦干净血,抠掉假弹孔,腾出一只手给赶来的警员出示证件,上面印有他的姓名:“我是隶属黑水的圣恩者德瓦·格拉戈。你的所有疑问,会有专人解答。现在,我需要见我的同事——被你们带走的嫌犯,明白吗?” 警员可不敢怠慢,立即跑去已烂成破洞的审讯室。在多数格威兰人心中,声名显赫的“黑水”是为王庭服务的荣誉部门,可在就职于政府的人看来,黑水里尽是些没事就抓小鱼开刀、好护住大鱼身家的混蛋。对于黑水里有圣恩者的传言,这些人是一概不信的——拥有帝皇赐福的祈信之力,不拿去享受人生,反而给臭名昭着的黑水干活,是傻子都不屑做的赔本买卖。 因此,带来圣恩者要的人后,警员便闪身退去,顺带关上了门,留着两位黑水的工作者在解剖室吹冷风。 “维莱,你做得很好,”看着同事那不合身的衣裳,名为德瓦的圣恩者吹起口哨,“说说看,从常青武神的手中死里逃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格拉戈先生,别挖苦我了,您要知道,我差点就成了条没牙的活蛆,就和…那些录像里的一样,”显然,维莱还未走出身体畸变的恐惧,插进裤兜的手仍在发颤,“我向帝皇祈求,希望怎么也别有下次,如果真有…我们换换扮演的角色,成吗?” “你放心,我绝不会同意,我胆子小,经不起吓,万一说漏了嘴,咱俩都玩完啦——连抚恤金都没有,是不是啊?” “格拉戈先生,我们还是先谈正经事吧。今天的收获够咱们结束这该死的任务,回到家美美地度个假了吗?” “维莱,你想想…如果我们在报告上这么写,说目标自认有第二巅峰的力量,他们会同意咱们休假吗?不会,绝对不会。” “和我讲这些没用啊,格拉戈先生。你是圣恩者,我不是。你们的祈信之力、你们的第二巅峰…这些我真听不懂,就是叫我帮忙分析,我也束手无策。我看,您还是找位同是圣恩者的朋友来帮忙吧,我也能松口气,不是吗?” “维莱,要有耐心啊,”德瓦从内衬里捏出根烟,用发红的手指将之点燃,“看看,这就是我的祈信之力,不用打火机也能点烟,羡慕吧?作为同事,我就告诉你些多数圣恩者亦不清楚的秘密吧。” “看来,我得洗耳恭听了?”不情愿地坐上解剖台后,维莱给发红的烟头诱得浑身发痒,“能请我来一根吗?” “当然,你不介意这里面加了好料的话。” “免了,格拉戈先生,有事请讲。” “维莱,祈信之力可不是常人认知的那般简单,它是能够突破、能够进化的力量。我说,共治区的着名节目——‘搏击全明星’,你总看过吧?假如有精通灵能的好手卫冕三次冠军,就有机会挑战节目的压轴猛汉、拥有祈信之力的强人。那家伙,觉醒的祈信之力是强化,当他运转力量时,他的身体会强到超越人体的极限,变成仅次于钢铁的怪胎,更有远胜野兽的反射力、行动力。而面对这样的家伙,自信的卫冕冠军会在几番试探后认清现实,明白根本没有机会获胜,只能拖时间挣取奖金。我记得上一届冠军拖了一分三十七秒才投降,赢了相当于五百万威尔的巨款回家呢。” “很动听,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好好欣赏您推荐的这档节目。” “哎呀,跑偏了——总之,就拿觉醒强化力量的蛮牛举例吧,我可不能透了自己的底啊。通常,他们觉醒的能力莫不是强化身体、当然,也有那么些另辟蹊径的家伙,选择用这珍贵的力量强化外物,像是武器、衣服…哼哼,明白了?哪怕同属强化之类,圣恩者的能力仍有分别。初次觉醒领悟了什么,祈信之力就是什么,一辈子也无法改变,除非…走了狗屎运,二度觉醒,成为更强更可怕的东西。” “你们说的第二巅峰?” “没错,每觉醒一次,就记为一道巅峰,这还是传承自大一统时代的命名法,古老却形象啊。每觉醒一道巅峰,就能领悟祈信之力的另一种用途,譬如,一个原本只能强化身体的家伙,在经历第二次觉醒后,或许就能强化别的东西…外物、寿命、甚至祈信之力本身…诚然,这些都是第二巅峰者分享的信息,至于他们有没有隐瞒?帝皇才清楚呀。” “听起来,第二巅峰者并不可怕。” “错了,维莱,你错了…可怕的要死。他们的能力效果有异常夸张的增长,那已经不能算是人了。猎杀普通圣恩者的炮弹射在他们身上,最多只能弄破层皮啊,当然,狠下心还是能杀掉。可惜,这样的天才放眼格威兰也不过寥寥数人,还全受王庭供养,享有荣誉的爵位,他们不犯傻,谁又舍得动他们?唉,真正的爵位啊,比我这少校的军衔风光多啦。” “那,第三巅峰的圣恩者呢?” “嘿,这我可要说不知道了。听说,只是听说…有那么一位吧,哼。” “格拉戈先生,常规的武器还能不能杀死第三巅峰的圣恩者?” “维莱,你觉得呢?答案当然是能够。否则,我们哪用得着花这么多心思来试探伟大的帝皇使者?” “你的意思是,他们明白他最少有第三巅峰力量?” “之前仅仅是猜测,现在…已能确定。维莱,帝皇使者可神秘得很,没人晓得他的本源能力是什么,我最多也就猜猜…根据表现推测他的能力罢了。就我所知,他拥有三种能力——无需圣岩就激活奇迹,以及你见到的两种,呃,把人做成蛆,还有在接触物体的瞬间暴涨作用力…哼,这老家伙,最少也是第三巅峰的圣恩者啊。” “明白了,我是听了一群怕死鬼想出的馊主意,装了回杀人犯,当了回帝皇使者眼中的傻瓜,还白挨了一顿教训,对吧?” “别这么说,维莱,照我看,装成傻瓜的手法才算聪明啊,起码伟大的帝皇使者会认为执行这破计划的你又傻又呆又无胆又贪心,不把你当场威胁,留你一命啦。何况,要是没有你刚刚的付出和守口如瓶,我也没法确定上级的推断啊。走吧,咱们去酒吧喝两杯,我请客,就当帮你泄泄火?” “格拉戈先生,您还不如在报告上美言几句,帮我争取一个无用担心脑袋会不会掉的假期。” “哈哈,行啊。那就当是提前为你庆功,先去喝一杯好酒吧。” 要了套合身的便服后,维莱从警员的抽屉里顺了包烟,同德瓦告别警局的款待。夜晚的街道上,两个其貌不扬的人就这样并排走在路灯下,无论裹着脏棉被的流浪汉,还是染发搂腰的青年男女,都不会留意他们沉稳的步伐。在进入彩光摇曳的酒吧前,推开门的维莱提出最后的疑问:“如果他是第四巅峰的圣恩者?” “应该,也能杀?上面的呆瓜肯定想到啦,不然何必撺掇我们忙活一趟?”德瓦以背抵住半开的门,吐掉嘴里的烟头,望了望舞池里的脱衣舞女,又吹起口哨,“行了,维莱,精彩的节目即将上演,千万别错过。” 维莱笑了笑,虽想着这类表演哪都能见到,还是踩灭了滚在地上的烟头,迈入酒吧参观。其实,这类卖弄情色的演出还真不多见,至少在贫穷到一定程度的地方压根做不起来,因为有些姿色的表演者早跑到更能挣钱的街区上班了。在那些地方工作,环境整洁不说,还不用担心安全,每遇上热火的关键点,最多被揩揩油,至于喝疯了想动手的醉汉?自会有保安处理。 因此,还会留在这脏乱建筑拼出的塔楼里的,都是些实在没门路谋生的家伙。譬如这位躬身踮脚迈入塔楼最豪华的阴暗宫殿、正给一对穿戴风衣墨镜的男女指认现场的老女人,就挤弄着眼泪,将过错都推给生活的压力,极力辩明将未成年的儿女送给帮会的头目享用实属无奈之举。 “我不是来听你废话的,”戴着墨镜的女人可没好气,将两张相片捏到这扮出可怜相的中年妇人眼前,“别碰,好好看清楚,她们是不是你看见的两名袭击者?” “是,是,这个母骡子、啊,混血者肯定是,齐耳的短发,还有这凶辣的眉毛,不会错的。我的记性很好,不会出错…”中年妇人眯紧眼,细细看过照片上的每一粒反光点,“至于这女孩…很像,跟那个长耳朵、不,精灵、精灵,你瞧我这嘴,年龄大了,说话…” “我在问,是不是。” “是、是…您、您发发慈悲吧,我真没法肯定啊,万一她、她没化妆呢?脸是一样的,但是耳朵和眼睛…你们也知道,总有喜欢长耳朵又付不起…钱的家伙弄些扮假的东西找人装一装,不瞒您说,我年轻的时候…” “行了,你滚吧。” 中年妇人赶忙弯腰退下,头也不回地跑出这死了人的宫殿,出门时,还对门口两张用粉笔涂出的人体轮廓打了个哆嗦。她记得,那混血者就是在这里端起枪打穿了两位保镖的眼眶。 “露丝,问清楚了?”见一脸脂粉的老女人滚出了门,男人摘去墨镜,露出精气十足的蓝眼睛,“安心了?咱们没来错地方啊。” “闭嘴,戴维。除非你耳朵聋了,或是脑子进了水,走。”扯掉墨镜后,可以看见女人的脸色略有难堪,双眼更含着怒火和说不明的嫉恨。倘若迦罗娜在这里,就能认出她是何人——学生的那位贴身侍女。 “嘿,有必要吗?传闻总不会是真的吧?”实在憋不住笑,戴维干脆捂着嘴转身,不去看搭档的臭脸,“你可是我们这期最优秀、考核全佳的第一名啊,真让小你十岁的未成年哄上手了?” “要是还记得训练赛上,我是怎么揍扁你们三头蠢猪的话,最好别再提这茬,”说着,露丝将相片逐一塞进了衣兜。不过看得出,在放回公主的照片时,她的手法轻柔了许多。 “笑话啊,这是…我记得刚参练时,教官开过玩笑,告诉我们,黑水之所以严查男职工的生活作风,全因为多年前有位亲王的口味不大正常,成天作女人打扮,还在一位看护他的男特工面前寻死觅活,更在完婚前整到床上…气得国王没事就骂那些议员是搅屎棍,议员们又想着法子找部长撒气,黑水才有了这不成文的规矩。嘿,露丝,你说,往后会不会新添一条,不论男女,只要是性取向有鬼,都必须在审核阶段剔除啊?” “收起你的龌龊,我和公主是朋友。” “得了吧,我可听他们说过,亲爱的公主殿下每晚都要搂着你的腰才能睡着呢。我本以为,只有我们男人才会掉进这老套的陷阱,困在温柔乡。没想到,连女人也不免俗啊。说实在的,乌塔维娅殿下着实有迷人的相貌,哪怕尚未成年,骨子里的魅力都含苞欲放。你看,不是连你这位——” “闭嘴。” 今次,踏出门外的露丝声音冷厉非常,成功止住过分的玩笑话。再不敢调侃的戴维老实跟上搭档,到天台一探最后的杀戮现场。 一堆酒箱,一枚弹壳,一具尸体,这就是逃亡的师生最后留下的痕迹。掀开地板的暗格,戴维搬出好些老到发脆的书,一翻开,全是密密麻麻的方块古文。他只能感叹梁国的古书读得人头晕,将申报上级的活计甩给心绪复杂的搭档,看看能不能找些博识的教授来解读。 接着,戴维撤走堆积的酒箱,打开藏在最后方的电脑,可惜没有密码,仍要等待专业的破解者帮忙。确定再也搜不出多余的线索后,两位黑水的特工赶往最近的警局,查看死者的尸检报告。 “梁人…男性…这家伙就是林博士?刺杀朝晟元老的林博士?”露丝皱起眉,用心观察起这具脑袋穿洞的含笑尸体,“不可能,他是圣恩者,哪会死得这么简单?” “说不定是偷袭?要是被打个措手不及,再老道的家伙都会翻车啊,”戴好手套,戴维将食指放进了尸体额头的弹孔,“但看他这样子,似乎又不大可能?得了,帝皇啊,可怜可怜你的子民,告诉愚昧的傻瓜、告诫迷途的羔羊…这老鬼到底是谁?” “血型,长相都对得上…唯一的问题,是朝晟的大使至今没找我们要人。” “是啊,果真是他,朝晟人早去王庭吵架了…他们在脑子里塞了什么芯片、哦,奇迹,二十四小时监控国民?真吓人,想想,在那里,没准上厕所都有人盯着…让我生在朝晟,我宁愿死。也难怪他想拉朝晟的建立者陪葬。” “没人想看一头斗犬蹲马桶。我看过报告,这人的祈信之力是分裂…而且是分裂身体。我想,他很可能制造了另一个自己。” “胆大的猜想,可惜缺乏证据。” “证据?警察把那栋楼里的混混揍老实了,问明白他们在事发时收到命令,禁止任何动作…那些行动的打手只听命于帮会的头领、一个受林博士操控的提线木偶,”说着,露丝抱肘靠墙,声线渐渐平静,引得搭档耐心聆听,“这家伙早准备去死,没有阻拦、没有逃避,就等着脑袋开花,灵魂飞到天国去。谁会对一个朝晟来的外人这么忠心?忠心到改头换面,情愿替他去死?我可想不出别的解释。” “很好,现在,你才是当年在训练营夺冠的那个露丝,”摘掉手套后,戴维笑着挂上墨镜,拍了拍搭档的肩,“现在,还想着找你的好朋友、我们的乌塔维娅殿下吗?” “找她是我们的工作。但,我要在见面后问清楚,她当没当过我是朋友。至于你,拿开脏手,我不想也变得一嘴荤话,”露丝拨开搭档的手,不耐烦地打通电话汇报情况,并询问翻译古书和破解电脑的进度,“走吧,有消息了。” “唉,女人啊…”看着被抽红的手背,戴维无奈地哈了两口冷气,“永远不会回答你的问题,就是开了口,也是拐弯抹角,让你琢磨不透啊。” (二十七)计划 这时候,酒吧里的表演已到火热之处。不必出钱的维莱撇过头,对在舞池中央甩脱衣服的舞女兴致不大,只是远远观望请客的德瓦是怎样抢身接住扔落的内衣,并在一堆起劲的观众里跳高脚炫耀。 舞曲结束,表演者沿着舞台蹲身摇曳风情,并让客人抚弄闪耀油光的大腿曲线,好换取一张张塞进蕾丝腿环里的钞票。凑得最近的德瓦当然不会吝啬,痛快塞进去十来张百元大钞,又一把捏住舞女的露趾高跟鞋,轻轻吻了口脚趾与脚背后,再使劲拍了拍浑圆的臀部,惹得其他观众连声欢呼。 看着坐回来的德瓦和那条捏在手里的内衣,维莱不由把屁股挪远了些,实在藏不住嗓子里的嫌弃:“恕我直言,格拉戈先生,这种地方的女人怕是浑身都长了病菌。呃,你知道吗?我听一位同事说过,有一次,某位办案的探员跑进脱衣舞酒吧抓人,结果给发了疯的舞女拿尿淋了一脸。事后,他长了一脸烂痘肉瘤,去医院一查,才知道那泡尿带着好几种病毒细菌…所以,格拉戈先生,还是把那块破布扔远了洗洗手,消个毒吧。” “维莱,你忘了,我是圣恩者,无惧这些该死的病菌啊,”说着,德瓦用内衣盖住了口鼻,深吸了两味道后,笑着让这带有汗渍的玩意在脸上燃烧,连灰都没剩几丝,“全给我烤熟了,绝对安全啊。怎么,你不上去瞧瞧?抹着油的皮肤,捏起来相当嫩滑啊,就和羊脂一样溜手。” “格拉戈先生,我不是圣恩者,我得顾虑健康问题。” “呼,维莱,我看看…你不是喜欢搅屎吧?伟大的帝皇,瞧瞧吧,一个男人身处这种地方,祢赐给他的好伙计竟然没反应,可得在报告里记上两笔——哈哈,开玩笑啊,放心吧,你的机灵劲已经上报过啦,估计过会儿就有回复,留意信箱啊,可别看漏了。” “很遗憾,格拉戈先生,我已经看过邮件了。大方的上司赏了些奖金,鼓励我克服困难,等完成任务就能放个长假。” “嗨,正常。一堆安排别人干活的肥猪,哪懂得咱们的难处?他们啊,也就遇上像我这样的圣恩者才肯装个笑脸客气几句,然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继续坐在办公室放臭屁。” “不会吧,格拉戈先生,你可是圣恩者——还有少校军衔啊,那些大肚子老爷有胆子将你呼来唤去?” “我能怎么办?他们全精通下绊子使坏,不管明着暗着。我呢?我总不能回去踹开办公室,揪着他们的领子,说小心点,再招惹我,我就把你们都烧成脆皮烤猪?得了吧,维莱,并非所有的祈信之力都能赢取地位与尊重啊。我告诉你,能让他们跪下膝盖哀求的,全是懂得治病的家伙——你要知道,秃了顶的老不死们就想着多活几年,哦,还有重振他妈的男性雄风。来之前还有人跟我套近乎,问我认不认识有类似能力的圣恩者。我看,这群人迟早把格威兰弄成粪坑啊,毕竟他们自己就是一堆臭屎,对不对?” 见德瓦越说越疯,维莱头疼得要死,只能当他在吹耳旁风。接着,喝高的圣恩者又扯了一堆诸如“长官都是狗屁”、“王庭要玩完了”、“中洲棕皮爱拿腐尸炒菜”、“长耳朵生来就是勾引男人的婊子”之类的醉话,终于是买了单,在维莱的搀扶下走向酒吧的门。临了,有好事的酒鬼笑了几声,告诉这位醉醺醺的好先生千万别在大街上放话,当心被人录了发到网站上,让黑水的猎犬咬住把柄。而德瓦只甩了句“老子就是探员”的嚣张话,在一片哄笑中反腿踹上了酒吧的门。 好容易回到暂住的旅馆,德瓦的醉意减轻了许多,至少能自己去厕所吐一马桶醒酒。等糟糕的事情都解决完,两位探员坐上同一张沙发、欣赏起同一档节目。没多久,德瓦想找些刺激的电影,维莱告诉他这里的影碟是封装的,需要另行支付。看了看差不多掏空的钱包,德瓦选择了较为廉价的香烟,还将吐出的烟圈来回吸了几口:“老弟,生活艰难,记得省点钱,不然到了我这个年纪,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快活都难啊。” “格拉戈先生,您的工资和奖金不低吧?”看出他的窘迫,维莱拿出了自己的钱夹,合起了有趣的节拍,“我看,这类情色场所还是少去的好。一上头,容易把刚攒的钱都赔进去啊。要是手头紧张,作为同事的我很乐意慷慨解囊。” “哎呀,既然这样,我就不推辞啦。放心吧,逮住机会,我会给他们说…嗯,就说你负了伤,需要带薪休假,怎么样?” “那还真是谢谢了。说回来,他们有没有下达新的指令?不会还要我们去试探那吓人的老东西吧?” “嗯,维莱,有时候我得说,你的直觉挺准。我再看看手机…哦,是的,邮件里说了,让我们继续监视目标行踪,别打扰在这里忙活的同事,免得被留意…这不是废话?当咱俩是傻子呢,老弟。” “看来,休假的主意是要泡汤了?” “运气不好的话,你应该又没猜错。算了,老弟,听我说…呃,我想说什么来着?对,你去过瑟兰餐馆,见过那些长耳朵、哦,精灵吗?” “中洲的菜色比较合我胃口。” “中洲人?棕皮鬼可不行,丑死了…至少对不上我的口味。多去去长耳朵经营的店铺吧,乌黑的秀发,迷人的竖瞳,悦耳的声音,柔美的脸蛋…嘿嘿,保准你动心啊。不瞒你说,在康曼的时候,我最常去的那家瑟兰餐厅,那位俏丽的服务员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 “格拉戈先生,我们还是谈谈正经事吧。” “呃…抱歉,估计我还醉着,是的,还有些昏头…”猛拍了几掌额头后,圣恩者把手机揣回衣兜,扶着膝盖坐直了腰,“行了,维莱,实话告诉你,我是听说黑水的工作轻松、奖金丰厚,才从军队转来干这行的,对你们的专业根本是一窍不通啊。帮忙筹划个出路吧,老弟,这样咱们都能尽早放假,你回你的家陪老婆睡觉,我去找我的梦中情人说些肉麻的话。” “我恐怕除了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外,没有可以让我们尽早休假的办法了。” “别难为我了,维莱老弟,早办完,咱们早清闲啊。” “好吧。我想想…格拉戈先生,反正我们不可能直接找帝皇使者的麻烦,对吧?就算真要去送死,我想,即使您亲身上阵也讨不到好。不如,我们换个角度考虑,从他附近的人入手——” “哦!好主意,我记得…等等,你是说那个女、男孩?维莱,就算真要捅别人屁股,对儿童下手也有些太过火了,会让帝皇打下炼狱的吧?” “格拉戈先生,这种话还是对某些总爱祸害儿童的圣职者说吧。” “嗯,你看我这脑子…还请谅解,以前我在共治区见过不少…呃,算了,先说你的计划吧,维莱老弟。” “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他带着的那个孩子入手,找到合适的机会了解他的信息…看那孩子的样貌,不过十来岁,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哄两句话,给几颗糖果,就能套出来不少有用的消息。当然,直接去太过唐突,而且能跟在他身边的孩童必定不会简单…因此,我们可以先看看那孩子的朋友…也是他的熟人,其他小组有过报告?他与这里的一户人家走得很近。” “嘿,老弟,你倒是提醒我了。没准啊,帝皇使者是个好色的老头。我问问看,他们能不能调几位结了婚的女郎来——” “格拉戈先生,就算您的点子管用,我想那些盯梢的小组也早就试过了,再笨再蠢的人也不会给同样的圈套骗到两次。何况,帝皇使者并不像会中情色陷阱的嗑药种猪。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从他们认识的那家人开始入手,或是威胁,或是利诱,总能撬开那家人的嘴,打听出有价值的消息,不对吗?再不济,搬出王庭的名头,让他们协助调查——当然,这些暴露我们的方案都是迫不得已的下策,真正的上策是熟悉、窥视与接近…” “有道理,有道理,维莱老弟,就按你的意思办。” “不过,格拉戈先生,我也只是建议。毕竟已经有别的小组监视那户人家好久了,我们怕是插不进手。” “没事,我去叫他们滚蛋…嗯,这点面子,应该会给我?哈哈,嘴都讲酸啦,我先休息了,明天再聊…如果成功,咱们就早日解脱,欢度长假…嗯,带薪的长假。” “愿帝皇佑你安眠,格拉戈先生,我恐怕要去透个气,不然也得学你把胃腾空,”打过招呼后,维莱到旅馆外呼吸起凉爽的空气,对着阴暗的星夜摇头苦笑,“帝皇在上,圣恩者都是拿脑子换力量的疯汉?唉,真是麻烦…全知的帝皇,为何赐给我们难以控制的力量?远在灵能之上的祈信之力,对凡人毫无公平可言啊…” 话虽这么说,可这位探员心里清楚,公平不过是一种奢望。当圣恩者的祈信之力亦有优劣之分时,普通人又能期待怎样的公平?至少,在如今的世界,绝大多数圣恩者都和普通人一样活在政府的管制下,需要在强悍的武器、无处不在的监控及充备动员力之前屈服,老实遵守打着多数人的幌子设计给少数人的规章制度,去工作、赚钱、娱乐,顺便想法子偷懒,将就着活完一生。 这样应付生活的想法,总会在那么些时候钻出疲累的心,诱惑踩上挫折的不幸者选择与厄运凑合。这样怠惰的想法,迦罗娜亦不能磨灭,只是每每看见枕着膝的少女那幸福的坏笑,她都会仰天自嘲,叫这些懒散的念头远远滚开。 在她兀自失神的时刻,伊利亚忽然启唇低语:“老师,我能触碰您的脸颊吗?” 少女的声音有异样的魔力,让望着月亮的迦罗娜肯首应允:“可以。” 月光下,如玉的指尖拂过混血者独有的微翘耳尖,滑上继承自金精灵的冷白面颊,勾住精致的下颌,调皮地捏了那么一捏。这一下,瞪圆了眼的迦罗娜抬高垂低的头颅,眨了许久困惑的金眸,才开口质问:“伊利亚,你刚刚用了祈信之力,对吧?” “真呆啊,老师,”说着,少女笑出银铃般的欢快,捋起混血者那刚及耳垂的发丝,“老师,说说真心话好不好?告诉我,这些年有没有勇敢的青年单膝跪在您身前,告诉您迷上了您那与英丽冷冽的外貌截然相反的可爱呢?有吧,一定有吧?” “没有。” “嗯?那就是肯定有。” “没有!怎么可能有!别再捉弄老师了,伊利亚!我啊,真的是老太婆了啊,你看看,我的记性、我的反应…哼,差了太多了。这些并不是你嘴里的可爱,是痴呆!唉,岁月不饶人,我这头脑是越发没用…伊利亚,你说,如果我们继续步行,要用多久才能赶到温亚德?半年?一年?总不会要两年吧?” “老师太过忧心了,几个月后,我们就能抵达温亚德的港口——” “不得不忧虑啊,伊利亚,计划总是追不上变化。刚开始,我还打算带你在格威兰慢慢旅行,见识不一样的风光和美景,等风头过去再想法子离开,搬去瑟兰住。知道吗?这些年的瑟兰可是宜居之地,喜欢现代的便捷,可以在城市里买房,和金精灵与人类竞争工作;喜欢自然的氛围,可以去森林的村镇定居,和木精灵耕种育林…不比格威兰的生活差啊。可…我太…太迟钝了,行事也不周密,弄出一堆填补不了的纰漏…害得我们要徒步…” “老师,不许苛责自己,”她的自怨自艾令少女伸出手指,在怕痒的肋间轻挠,以笑驱走丧气,“老师就是童话里的骑士,明明披荆斩棘、战胜了邪恶的巨龙救走受难的公主,却在王子面前打不起自信,想默默退走,殊不知佳人已暗许芳心,才不会将那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家伙放在眼里呢。小小的难关定会被老师克服,永远踩在朝晟的前行者、慈祥的圣恩者、好心的退伍者———迦罗娜·菲诺蒂的脚下呢。” 听着俏皮的说辞,迦罗娜失声一笑,揉起少女的长发,却久久不曾言语。有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两个顽皮的弟弟,会说笑、会捣乱,又会捧着从森林或泥地里找出的好东西跑过来,想去分享、想讨来夸赞,让人怜爱。可惜他们已不是孩提时代的模样,一个想在疯癫时伤害她,一个想在力量前利用她。少女呢?这躺着她的膝微笑不停的少女呢?往后会是何种模样,谁又会知道呢? 想到此处,她唯有祷告:“或许,只有帝皇才清楚吧。” “老师,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对了,伊利亚,不准再对老师使用祈信之力,这是相当无礼的行为,记住了?” “嗯,老师。抱抱我,可以吗?” “好…” “真柔软呢,压着又有抗拒的弹性,呜呼…老师的胸膛,是最能安眠的枕头呢。” “啊?枕头?不应该啊,谁会拿脸埋着枕头…等等,伊利亚,你刚刚又用了祈信之力,对吧?”无奈地拨开少女后,迦罗娜打开放在草坪上的行囊,搭起了过夜的帐篷,“你这孩子,太粘着老师可不行。今后的路长着呢,帮老师想想赶时间的捷径吧,伊利亚。” “老师,你忘了,”拨弄着鼻尖的少女似在回味方才亲密的气息,良久才笑着帮她解疑,“我的祈信之力能帮我们搭便车啊。” “嗯?是吗…”迦罗娜停了固定帐篷的动作,半跪着托住头,思索一番后恍然大悟,“是啊…伊利亚,怎么不早说?” “因为陪老师走路很有趣,尤其是夜路。漫天的星光里,月的明辉划破黑暗,投往茫茫的荒野,为走过艰难困苦的人指明方向,不是很美吗?” “美,很美…”顺着学生的视线,迦罗娜看向无垠的星空,看见这些日子行路的画面,宛然失笑,“伊利亚,现在,我相信,往后的旅程会更美…而我们,终会抵达新的世界,走出更绚丽的未来。” (二十八)新旧 又一个清新的早晨,牵手而眠的兄妹被浓郁的香味唤醒。不多时,他们踮着脚走出卧室,刚来到客厅,就听到厨房的响动。在燃气的轰隆里,一支快活的小曲与火同兴,是老伍德盯着煲汤的锅,拿朝晟的语言哼唱着什么。 老伍德回过头,从两个孩子的眼里瞧见好奇,笑得白髯飘扬:“吵到你们了?嘿嘿,我明白,不打紧、不打紧,作息规律方能久居,是不是啊?嘿,你们还是想出去?这些天,我的手艺可有所长进啊,不准备试试?” “伍德爷爷,我想尝尝,”虽然很想出门,但男孩只吞了口唾沫,认真地点起头,还捏紧了妹妹的手,“西娅也是吧?” “嗯!是的,伍德爷爷…”女孩学着哥哥的样子,不过笑得真切许多,“闻起来很香呢。” “呼…你们还是怕我啊,没必要,真没必要…”舀了两碗浓汤后,老伍德坐在桌边,看着两个乖巧的孩子如何吹散热气,小口品尝今日的杰作,“不至于担心,不至于。我说过,我们的结伴同行是桩公平交易,你们遵守规矩,我自会如约履行…不会变着法恐吓,也不会掏空心思取乐…嘿嘿,小西娅,你坦白坦白,我在你们眼里,莫不是与那些圆头大脑的流油肥猪老爷存在着相似之处吧?” “没有!不会的,伍德爷爷看着就很…和蔼呢。” “是吗?嘿嘿嘿,不瞒你们说,我年轻的时候,可帅气的不行啊。她——我的妻子,是的,我的妻子…她就爱挖苦我,说什么我有着能通耀黑夜的高傲臭脸…哈哈,其实我知道,她是想夸我的,想夸我相貌英俊讨喜。不过啊,她那人不太会说话,尤其是在我跟前…” 间断的说辞,令女孩不解地眨起眼睛:“伍德爷爷,为什么呢?夫妻之间…不该更…” “嘿,小西娅,在不同的厨师手里,同样的菜品没准有千万种味道——家庭亦是如此啊。该怎么说?我们的关系算是与众不同?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当了好几年兵,而我…还在你们这个年纪,哦,稍长两岁,大概吧。她奉命来照看我、养护我这朝晟、乃至大地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圣恩者,态度可差得很呢。经常训得我哭鼻子…嘿,不信吗?小西娅,高尔登,你们不信?我像是会撒谎的人吗?不像吧,嘿嘿嘿。” 似乎是想到什么,女孩怯生生地垂低头:“那个,伍德爷爷…你爱她吗?” “爱?这是多余的问题。我们的距离已非爱可以描述。孩子,未到那个年纪,你们不能明白的,那是无法替代的紧密,是得在夜晚手牵手互相聆听呼吸的温暖,才能在拂来的鼻息里闭眼睡去的安心…”说着,老人笑开了口,满脸的皱纹都跳起了舞,那眯着的眼明明盯住这对兄妹不放,却又像在眺望更遥远的地方,“呵呵,说句玩笑话,倒与你们有些相近。高尔登,小西娅总要你陪着才敢关灯睡觉,是不是啊?哈哈哈…” 笑累了,老人摸了把鼻子,扭头望向窗外的光:“呼。真的,若要听我的回答,我会说…是亲情吧。” “那,伍德爷爷,为什么…你还到格威兰做…这些事呢?”眼看妹妹困惑到想提问,男孩攥紧拳头,咬着嘴唇吭声,“你不怕她担心吗?” “担心?会,当然会。但我知道…不…她不会的,不会的…她已不在我身边了。” 一时间,餐桌恢复了安静。再不言语的兄妹偷偷打量过像在嘲弄什么的老人,又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说些什么为好。幸好,老伍德笑了声,有那么些惆怅、有那么些怀恋:“她去世了。而今我再无牵挂,从心所欲…随缘而行了。” 在这古怪的老人身上,女孩头一次见到别样的东西,虽不知那是什么,却莫名地揪心,不由抬高头,问出勇气:“伍德爷爷,你们…没有孩子吗?” “孩子…没有,没有孩子。” “为什么?你们不是…” 老人别过头,对着厨房的门、对着厨房的窗,在兄妹二人不安的沉默中,慢悠悠地说起很长的话:“我不能有孩子。如果有了儿孙,有了子女,看着他们牙牙学语,看着他们长成比我更高的少年少女,送他们去上学,等他们找到终生的伴侣,愿他们相爱相亲,抱着会在某天出世的孙儿孙女,等他们长大,教他们读书,陪他们玩耍,哼着故乡的歌谣,做着他们爱吃的食物…那我就无缘孑然、无缘自由。孩子们,我有自己的理想,我有自己的追求…我有为梦捐躯的勇气,可若有了牵挂有了家…我只会变成一条没了用的老东西,正如现在这样,学着怎么给孙儿孙女做菜,怎么跨越几代的年龄来唠嗑…虽然这很舒心很惬意…但,总有比幸福更珍重的东西需要去追寻。高尔登,我想你或许明白。那天抱住我的腿时,就算我只带小西娅离开,你也不会流泪,只会庆幸…对吗?” 低落头的男孩虽未回答,可眼里的坚定已告诉妹妹和老人唯一的答案。等老伍德端起腾空的碗走向厨房时,女孩握紧哥哥的手,靠着小小的肩膀,说了声谢谢,而后低声邀请:“伍德爷爷,您不饿吗?也喝些汤吧,您煮的羊肉很香嫩,真的很香嫩呢!” “嗯?谢谢啊,孩子…谢谢。” 盛了碗热汤后,老伍德坐回桌旁,只拿了根餐叉,没拿勺子。他一手捧着碗,一手叉起肉,一口肉片一口汤,就着鲜香的汤嚼烂带膘的羊肉。吃着吃着,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等喝完汤看向手,才明白是没有用筷子。他想起在朝晟、在家乡的时候,不论去哪解馋,都离不开一对熟悉的木筷,可到了格威兰,只能以刀叉替代,即便替代了不少年头,终究还是摆脱不了从前的记忆…人啊,总归不能更改过去的习惯。 “孩子们,谢谢了,”吃完早餐的老伍德擦了好几遍嘴,才离开餐桌去到厨房,等洗干净餐具,再换上正装打开屋门,“我出去一趟。钥匙和钱包还在老地方,至于是到外面玩还是看动画,就随你们喜欢——别想着替我省钱,把我当抠门的吝啬鬼,可会伤透这老不死的心啦。想买玩具、手机、电脑…嗯,听街头的小年轻说,还有什么游戏机?哎呀,总之尽管买吧,买买买、玩玩玩…开心最是打紧,对不对啊?” 听着兄妹俩的送别,老伍德轻轻合上了门,拦了辆的士开往临近怀特家族的街区。和帮会同流合污的呕心生意,是这亡命的朝晟人必需的生存手段。这个月里,已有两三人耐不住割取器官的痛苦,活生生疼死在手术台上。而老伍德却懒得再给他们吊命,顶多甩甩头,轻嘲即将被处理的尸体们创造了高昂的价值——面对亲自挑选的妓女和赌鬼,老伍德生不出一丝怜悯,只会感慨在受祈信之力分裂器官的七天内,他们生出的钱、他们救到的人会比苟且个十辈子还要更多。 当老伍德的神思驰骋于街区上空的乌云时,悦耳的电话铃唤回其注意。打开手机,他听到又一个自己的声音:“嘿,好兄弟,猜猜我撞见了——” “有话快说,这边有事需要处理,”来电人的编号是“12”,老伍德记得这是一位留在康曼城的分身,“等等,我猜猜,你是去医院整完脸,在散步时给哪头长了狗鼻子的臭货逮住了?” “不不不…我先前是说笑啊,找医院整容回你的模样不是找死吗?嘿嘿,还得感谢你给我隆的鹰钩鼻和方下巴,就算当着条子和黑水的面走两圈,他们也没法认出我是谁咯。现在,我是康曼新区的住户,受人尊敬的神秘富豪,可给人吹捧舒服啦。我估摸着,宴会上的蠢家伙们都在交头接耳时议论,我这名出手阔绰的老绅士究竟是外国移民,还是胸挂爵勋的本地贵族?” “满嘴狗屁。有事就提,拖拖拉拉,浪费你我的时间,谁都讨不了好。” “嘿,说来也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这帮玩意…嘿嘿,怎么说,给了我一张黑色的请柬,邀我到新城区最神秘的地方来,有幸参观全康曼、不,该是全格威兰最搞怪的化妆宴会呀…” “宴会?别给我说,你陷进哪处会染上梅毒淋病的破窑子了?” “哎呀,没什么啦。他们可信誓旦旦,承诺这里的招待个个都验过抗体,保证没病啊。嘿,来这里的非富即贵,谅他们也不敢瞎扯,万一捅了娄子,真得以命相抵啊。罢了,罢了,多说无益。总之,这儿的风够凉——” “哦,我晓得了,你上了那艘游轮,是吧?” “嘿,不愧是我本尊,果然聪明啊。说句较真的话,若死抓记忆,我可并非第一次光临…但自分裂后,这确是我首次参观——” “说吧,是遇上谁了?” “老熟人啊,该喊咱们一声救命恩人的——” “诺克·怀特是吧?这小子,胆够大啊。骑了王庭的马,还敢在王庭的眼皮底下寻乐?真不怕给拖到哪毙了,沉到伯度河里。” “得感谢你手法干净啊…得了,我就想问问…留着他有用吗?” “你自定夺。” “啊?真没耐性啊…”编号“12”的老人本想再说两句,可通话已然结束。他敲敲遮挡老脸的面具,在罕有人至的甲板上来回迈步,瞟过几位同样来透气的客人,暗笑着本体的无趣,走向一位倚靠船舷而立的青年,和声问候,“宴会方兴,正是青壮俊杰高展雄姿的表演时间,怎么,你这年轻人倒学起我这老家伙,软了身段?还是力有不逮,怕招人笑话?” “老家伙…老先生,”听到调侃的玩笑,独自沉思的青年醒过神,未让面具遮挡的眼与嘴角尽是阴鸷。但只一刹,他就收回狠厉的怨毒,摆正站姿,笑得文雅,“亲爱的老先生,如今,我们都藏在阴影之下,还需忌惮他人的评价吗?” “哦,那怎么学起我这老而无用的东西,于此驻足?可别告诉我,是嫌里面的腥味太重,想来呼吸新鲜的河风啊,年轻人。” “老先生,倘若我是经验丰富的常客,的确不应在意充斥空气的腥臊。但…初次见识这里的肉…场景,我还是有些…难以融入。” “哈哈?是吗,年轻人,不瞒你说啊,我来,是还想给你推荐些药品,如今看,倒是顾虑太多,贻笑大方了。” “哦?你…”一时间,阴暗又溢出年轻人的双眼,可随即,这凶光再度被欢笑取代,“少开玩笑啦。善良的老先生,这里哪来的药贩子啊?还是说,您在哪家医药公司高就?让我猜猜,是不是——” “打趣而已,我不过是个略有闲钱的老头子罢了。说实话,我也是受邀来此的新手,与你同病相怜——猎奇的货品和表演,看得我血脉喷张;但秽乱的气息和声响,又搞得我头昏脑胀。出来漫步闲逛,属实无可奈何啊。” “哦,既如此…我们不如结伴同行?” “我也正有此意。想想吧,陌生的游轮上,素不相识的两位旅者,因殊途同归的尴尬携手共进,多是一桩美谈啊。” “那,老先生,请?” “请。” 各怀鬼胎的一老一少肩并着肩,走过甲板穿过观景长廊,在安保人员的恭候中回到游轮的展厅,重归这最欢乐、最淫靡的宴会。 往高看,一道玻璃拱顶将明亮的星辰分割在圆厅之外,令圆厅之内的丑行不至于过度张扬;圆厅外围,尽是衣着热辣的舞女,要是不管那为情趣而设的透明蕾丝和尼龙包体服,恐怕即使把她们的衣物全扒下来铺平,也凑不出一尺布料。不少客人流连于此,毫不客气地拍弄着抖动在眼前的大腿、胸部、臀部甚至更隐私处,没有人尖叫、没有人欢呼,仿佛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寻常的表演,就如每个格威兰人家的早茶、午茶、晚茶一样司空见惯;往里走上几步,情景又怪诞些许——是有很多未掩面容的佳人跟在带着面具的嘉宾左右。不论性别为何,他们的打扮都十分放荡,可以说,除了私处外,基本都裹上了透光的耻辱轻纱,还隐约可见纹身的标记。至于他们的种族?多是长耳的精灵,更不乏混血者,当然,还有棕色的中洲人跟黄肤黑发的博萨人,而金发蓝瞳的格威兰人也不能幸免,照样得在主人身旁强颜欢笑。仅仅是多看那么一会儿,有位宾客就察觉到两位“新人”的惊奇,竟笑着灌了些酒,在口腔嘟哝几下后一勾手,就让身后那位靓丽女郎蹲低身张开嘴,品味起混满口水的佳酿。又有位长着两撇白胡子宾客不甘示弱,一把搂住身边的雄性木精灵,径直吐了口浓痰命他吞下,给两位没眼看的新手炫耀自身的支配力;说到最中央的场景——哦,帝皇在上,想必除了这群参与者外,任谁来了都只能看见惊悚,只因地位最崇高的贵宾玩起了烹杀生命的勾当。管他是同类、是精灵,还是西海运来的兽族,都活生生剖开鲜杀,现场制成令人作呕的佳肴,在卷入贵宾的唇舌时,还有人补充其作用,声称这些美食能如何帮女士留驻青春,又怎样帮男士重振雄风。仿佛他们不是在宰杀会哭泣、挣扎、能交流思想的智慧生命,只是无心玩死了几只鹅鸭而已。 “帝皇啊…这…他们…”目睹恐怖的年轻人险些呕吐,不断猛压胃部才勉强忍住,“这未免太…” “太什么?太恶心?还是…太自由了?”有着类似记忆的老人倒是耸耸肩,视若无睹,“要我说,我只看到野蛮与滑稽。喏,看,年轻人,看那边露着肚皮大块朵硕的胖绅士——戴十八层面具我也认得出来,他就是那位闻名康曼的慈善家。哦,再看看他左手边那位、对,那位蓄着白胡子的瘦高个,在王庭号召各界人士捐款修建孤儿院的时候,他是最先慷慨解囊的那个,至于他用犬绳牵着的那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兴许只有帝皇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我不懂,”终于,青年再也无法忍受,快步走出这圆厅,回到甲板,对着河风对着水,将恐惧与不解宣泄一空,再作不出阴狠的神色,“这可是康曼城,是王庭的直辖区,真的…真的有人能放肆至此?蔑视律法、蔑视道德…想…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想…为所欲为?真的,真的能够…为所欲为?” “世道如此,看看吧,看到那不远处的孤堡了?那正是王庭宫殿的一角,而这艘游轮正携着我们穿行在伯度河、往返于它的审视之间,”艰难地跟出来后,老人打弯膝盖,揉起发酸的关节,指向河畔的宫殿、曾囚禁某位金丝雀的住所,“对掌握了财富和权力的人而言,这才是真正刺激感官的快乐——挑衅高高在上,又不能奈何于他们的至高者,尤其是当那位至高者是民众心里的格威兰象征时,他们会更感愉悦。” “万一有人举报?有人良心发现,或是…黑水的探员…” “在消息传到博度斯卡之座上的那位国王耳中之前,任何能坐实的证据证人证物都会消失。” “是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感情,不论在哪,格威兰都是同一个破样啊…”像是想通了什么,青年捂着肚子畅快大笑,笑到眼泪飙射,笑到腹部发痛,终于喘好气,扔掉了脸上的面具,看向仍藏在面具下的老人,“老先生,我是来自伏韦仑市的诺克·怀特,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敢请教你的姓名?” “曼德·福斯特,”同样摘去面具,老人笑着吐出现用的假名,躬身致意,“很高兴结识一位新朋友,怀特先生。” (二十九)搭伙 各报家门后,老少二人背对流逝在游轮下的伯度河,聊了个畅快。曼德·福斯特自称从小与父亲去往博萨的首都涅玟,经营原木家具的生意,这些年,钱赚够了,想着回格威兰的故乡安度晚年,谁知道曾经由灰石构筑的家园已融入水泥钢筋之内,不见了踪影,索性到康曼来,在这千年之都的古典建筑内找寻些儿时的熟悉。 恭维完他的乡土情,诺克·怀特也简单概略了伏韦伦的地貌,说那是位于东部行省的城市,是格威兰最早兴起的工业之都,可惜近些年颓势俞显,尤其是老城区,连街道都难以维持整洁,垃圾全靠街区的居民自发清理。倒是在旧城区的原郊区扩建的新城区,路面干净、楼房高耸,还有依山傍水的别墅庭园供有钱人消遣。 “哪里都一样,嘿,年轻人,有生人莅临,”捏住让风吹散的山羊胡子后,老曼德看到有其他宾客出来换气,便不紧不慢地戴上面具,“好,还是遮着脸好,免得给他们盯上了,说我们坏了规矩啊。” “福斯特先生,这样的规矩有何意义?”诺克只将面具贴在脸上,待那醉醺醺的宾客靠着船舷坐倒,又摘掉了放进衣兜里,“刚才,您不是把他们的姓名说得明明白白?难不成,这群平日就常打照面的家伙真心指望靠可笑的装饰瞒住身份?除非,他们昏了头啊。” “图个安心罢了,年轻人。这就像用废屑压制的次品木板,无论用冷压机把它们压得多紧多密,用锯台切得多方多正,刷上了色泽多亮的油漆,时间一长,还是免不了松散断裂。其实,不管买卖双方,都晓得手里的玩意是次品,否则,哪能卖的便宜?不过表面光鲜、看着漂亮,再加上省钱,也就不会计较啦。” “我懂,我懂…福斯特先生,您确实足够专业,是位商场老人。不过在这里,您却是一窍不通的生手,嘿,猜猜看,方才里面的贵宾怎么弄来那些男伴女奴的?” “这还用说?别小瞧老人家啊,我打过交道的生意人,可比你撞上面的过客都多啊。我猜,他们是给各地的蛇头贩进康曼来的,对不对啊?” “对,当然对——可惜,您只猜对了一半。不错,这些享有钱权的人物总爱买些奴隶,在豪宅里、在聚会上炫耀比拼——像那些长耳朵、骡子、棕皮、嘿,还有博萨的黄皮,只要不是安有什么追踪器的朝晟人,没什么是他们不敢搞来的。不过呢,这些倒霉蛋虽占了受苦的大头,但又没法代表与宴的全体爱宠啊。您知道吗,世上偏有些脑子生疮的东西,喜欢被作践、被凌辱、被当成低贱的畜生玩弄,这种怪人,这里怎么会缺?您不是认出了好几位男贵宾?可我要告诉您,您的女人缘不行啊,就比如那用嘴接漱口水的女奴——她可是某位贵妇、某位有爵位的大人物啊。” “嘿嘿,那可糟糕啦,年轻人,要是你我多嘴,漏了几句给王庭——哈哈哈,忘了、忘了,刚巧给你露过底,这种把式吓不到你啦。” “说到底是伤风败俗的丑事,真让王庭得到消息,我相信,这帮富商精英不好说,但凡有所牵涉的贵族绅士,恐怕都得挨刀——谨遵帝皇的法令,剥夺爵位和领地,连带家族的产业都要充入王庭,这可是绝佳的借口,完全没有反驳的可能性啊。” “诚然,他们的特权与资产立于王庭的契约之上,若损害王庭形象,必须如约付出代价…所以,年轻人,有胆子赴约而来的贵族,必然守口如瓶——比之我这种揣着闲钱瞎逛的老家伙,更要小心千百倍啊。” “福斯特先生,和您这样的聪明人交谈,真心愉悦,您好像能猜到我想说什么,不用我多费口舌。” “是啊,年轻人,这是年龄带来的优势,得天独厚,求不得也急不得咯。坦诚些,冒失的怀特先生,容我猜猜,你别是刚继承了爵位的新贵吧?还是说,哪位贵族引你上了这船?” “您啊…着实让人咋舌,”谈了这么久,诺克第一次眼射惊疑,但这异样之光仅是一瞬,再开口,笑声依旧,“哈哈,福斯特先生,您猜得不错…但敬称大可不必,礼貌是年少者对年长者的特权。唉,像我这种外地人,家里虽不算拮据,可离富庶却差了老长一截。说来惭愧,我是结识了某位身份不俗的贵人,又受她引荐,才有幸上了这艘游轮,一睹康曼贵宾藏在衣冠下的真实风采啊。” “嘿呀,她?是位贵妇人啊?”老曼德揪了根胡须,逆着河风轻轻吹起,看它飘荡在空中、飘向了天际,不知是沉入河水,还是落到哪里去,“呦,我想想,啊,我想想…先说康曼这边,有多少位女伯爵、女侯爵…嗯,我这老糊涂,脑子记不太清了,得回家翻翻小本本,在描写听闻的笔记里好好看看了。” “帝皇在上,您可别把我的话写进去了啊。再者,要让胆小的家伙听见,您怕是要被保安当黑水的猎犬抓起来沉到河里去。” “不至于,不至于——一些缅怀风土人情的手稿嘛,哪个有闲情的老东西不会写上几笔?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比谁都清楚,不然,怎么在博萨那样的烂地方弄成一桩桩不赔本的买卖啊?年轻人,涅玟的官员胃口可大得很,还不讲诚信,对付起来,难啊。” “说得这么轻巧,您不会是让他们逼着卖了家当止损,跑回来享福,不受那里的窝囊气吧?哈哈哈。” “怎么会呢?嘿嘿嘿。继续谈谈吧,年轻人。是哪个纤腰翘臀的贵妇带你来这里解闷?哦,怎么笑得如此开心?你可别告诉我刚才是口误,想说的是‘他’而不是‘她’吧?” “哎呀,哈哈哈…想多了,您可真想多了,我的口味正常得很。嗯,我只瞧得上靓丽的女性,就算那些黑发竖瞳的妩媚长耳朵,也入不了我的眼睛——同样长着条帝皇恩赐的宝贝伙计,那些满肚肥毛的老头真能下得了嘴和手啊。呼,换成我,早软趴趴地滚到一旁,溜之大吉啦。就和咱们刚见面时一样,对吧?” “是啊,实不相瞒,这玩法未免太新意,我实在接受不了那样,最多…嘿,算了吧,给我这老头留几分薄面,太羞耻、太丢脸啦,不能说、不可说啊。” “不行、不行…老先生,福斯特先生,像个出嫁的小姑娘般害羞,可不是老男人的做派啊?这样吧,我们开诚布公,说说各自的癖好是何等惊世骇俗啊?” 听到他开的玩笑,老曼德笑着应承,而后吁声长叹:“好,好…想来,并无不妥。年轻人,我啊,钟爱那些高挑矫健的妇人。我觉得看着她们,能感到生命的活力,抚摸着她们,能触碰到健康的脉动…至于深入?呵,年轻人,你或许不信,但我并非一个随便的人啊,我很自爱自洁,而若她们是那样不知廉耻的能让金钱诱惑的婊子…我只会抽她们耳光,让她们滚得远远的,别毁了我对美好的爱与梦。” “呀,福斯特先生,你不是有位身材那般的初恋情人吧?所以…” “莫多问,就当是如此吧,略过。而现在,年轻人,我这没脸皮的老头子已经率先开口,可轮到你交代咯?别让我失望啊,怀特先生?” “真的,福斯特先生,这称呼真心免了吧。在我的老家,哦,我的家族…只有我的祖父配得上这尊称。算啦,怎样都好,反正我远在康曼,顺着绵延不绝的伯度河漂荡,他们再不能管到我,哼。至于我的嗜好?我只能说非常、非常、非常的正常,老先生,我只爱年龄相近的美女,哦,那种初看生人勿近的高岭之花,实则青春洋溢的放荡魔女,是街上最引人艳羡的伴侣,也是床上最攒劲的妖精啊。” “按你所说,是位年纪相仿的女孩?呵,一句话,就让目标范围缩小许多。年轻人,要当心啊,这样管不住嘴,可没法子兜底呀。” “哈哈,老人家,这下是你想太多了。猜不到的,猜不到的…你是猜不到她的身份的。再说了,谁知道我刚刚讲的是真是假?还有您的倾诉,又有几分可信?” “是啊,哼哼,兴许,只有帝皇才晓得——嘿,等上了岸,想去哪里就餐?我是康曼的新居民,还不清楚哪家酒店的佳肴最诱人吐舌,若有人肯替我这老头引路,定然感激涕零啊?” “嚯,乐意效劳。” 游轮靠岸前,尚有两日供他们好生熟悉。没多久,诺克就确信老曼德只是个为新奇所引的阔绰老头,只因在诺克本人都已习惯搂两位舞女、借一位女奴回客房耍乐的夜晚,这位福斯特先生仍旧独居一室。若非他每日都在圆厅内评头论足,抱怨主办者品味差劲,诺克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些难言之隐。当然,或许别人会把老曼德与黑水的探员、办案的警察、不要命的记者联想到一起,但躺在香艳之间的诺克不曾怀疑——因为诺克认识这趟旅程的邀请者、包下本次游轮的主人,明白她绝不会傻到放一颗定时炸弹上船。 但躺在床上的老曼德却挑着牙缝,抽出藏在的皮带扣里的迷你相机,将数据卡插入手机,欣赏起这些天保存的珍贵录影,笑歪了嘴:“猪头成群呀。我要是船主,就在每个舱房塞几处针孔摄像头,还愁抓不到把柄?嘿嘿,倒忘了,对着高官富豪,怎么敢起歹心…尽是群无胆鼠辈。我会教你们,什么叫喜出望外。” 就这样,荒淫无度的贵宾们和一位居心叵测的老人沿着伯度河转了个来回。等游轮重归康曼,他们分批上岸,登上等候多时的豪车,扔掉各自的面具,暂时告别快乐的宝地。诺克则是敲响车窗,给坐在后排的人说了些什么,继而探头送吻,坐上了老曼德亲自驾驶的汽车,抱头躺倒:“哈,真有趣,老人家,您不找个司机?” “这是在博萨待出的习惯啊——我只相信我自己。嘴上再忠心的司机,没准有天就拿了你的死对头的赏钱,把你送到什么地方挨顿棍棒刀子,”驶离码头,老曼德瞥了眼后视镜,看那灯火未熄的游轮渐行远去,“包一艘船可不便宜啊,在涅玟,阿聂河上的轮船游艇虽不比康曼的大,数量却是更多,价格也颇为实惠,有时宴请朋友、托人办事,总会租上一艘玩玩。我猜猜,想在康曼租一艘相同的船,恐怕得五十万威尔起步?” “恕我直言,您太保守啦,就我所知…怎么也得八十万往上。像我们乘坐的那艘,百万都算实惠啊。” “嘿,倒也不多,值二十五块圣岩…可惜对我这种老头子来说,缺了那么点诱惑力。人老了,不中用啊。行吧,年轻人,指指路?该往哪边去了?” “慢点开吧,好容易回了城,喘两口气…我说的那家酒店,就在新城区消费最高的街…” 聊着闲话的他们,简直比分别多年的老友再度重逢还要开心。如果诺克知道这不太认识路的老曼德其实是某位知晓他秘密的熟人,还会这样喜悦吗?相信只要那秘密并不可憎,他还是能保持乐观——但不可憎的秘密,又怎能称得上是秘密?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个人精啊,老葛,”在温亚德的常青武神正耍着烟斗,推测老朋友的秘密,“借着娜姐的网,把故事说给我听,是想让我明白…他埋在格威兰的雷是遍地开花啊。” “无须在意。以他的身份,任何格威兰的官员都不可能与之谋利,”将过于冗杂的文件甩给秘书后,葛瑞昂吩咐她尽快处理,转头谈论起更关键的事情,“我认为你不该放任他活动,按网被屏蔽的位置搜寻,继而控制住他,是当前唯一可行的合理方略。” “不,有些原则不能打破,哪怕你求我也不行。况且,他不搞事,怎能逼得娜姐服软?是不是啊——” “网的权限不是让你拿去看戏的,竹。” “行了,我自有高招。这么些年了,你们的老办法早落于时代之后,且看我兵行险着,演出好戏…哈哈哈。而且,葛阿姨,你可说错了一点——那些戴高帽的饭桶是没种直接与他联系,可要仅仅是那些间接的瓜葛,他们倒是够胆摘满一堆箩筐。” “他找的那些帮派,不过是一群街头斗殴的混混,成不了气候,和行政人员勾结更是痴人说梦。” “这里是格威兰,不是瑟兰,情况可复杂的多啊。再说,就是在瑟兰,指着鼻子互骂的精灵也不少吧?有次我陪阿尔他们旅游,见有个木精灵杵在家餐厅门口,骂惹着他的金精灵是占着堡垒都拦不住棕皮的金毛软蛋,那金精灵嘴更脏,说木精灵全是群只会在森林和田野里上蹿下跳的黑毛猴子。到最后,什么金鸡头老鼠、婊子脸男娼都骂了出来,险些打了起来,啧啧…没了帝国的威胁,这群分别在城乡定居的老顽固是互相瞧不顺眼啊,一个骂对面是窝在森林里的野人,一个骂对面是排着脏水废气的恶贼。这类情况,老葛你也是清楚的,软性子的精灵都不能免俗,格威兰人能好到哪去?这帮混混流氓的背后,不仅是各地的政要豪商,还有对王庭日趋不满的民众。我不懂政治、不通经济,更懒得思考社会问题,可我明白,这群帮派分子生存的土壤,源于人们对统治者的不信任——千多年了,王庭的衰落已成定局。看着吧,倘无外人插手,格威兰迟早生出大事。” “别告诉我,你想干涉格威兰的事务。” “喔?你点醒我了,多谢葛阿姨。差点忘了,我毕竟是帝皇使者,帮助帝皇册封的国王整顿他的王庭,恰好合乎情理。” “我建议你少发疯,你现在——” “少操心了,老妈子,当我是三岁小孩?当我还是那个傻瓜?不啦,不啦,我说过,我自有办法…我不管他在格威兰埋了多少雷,我只要找到他藏起来的引线,当那条点火的狼犬,一把火下去,炸个群芳盛开,事情不就妥了?” “我看,你是哪里都没变。” “哼哼,凡事切不可急于定论,”叼起烟斗的老人打开窗,朝海滩上陪男孩和妇人打球的少年招手,唤他们来酒店集合,找处地方解馋,跟着结束网的通讯,“我赌,不,我肯定他握有格威兰人的把柄,只待碰面…他会交付与我,相信吧,他必然给我。” (三十)平日 知道今天轮到班布爷爷请客,连午茶都忍了不吃的阿纳塔比着胜利的手势,急着冲去酒店换好衣服,却跑得太快,磕了一跤,吃一嘴沙不说,还磨破了不少皮,最后更在抹碘伏时哭了鼻子,等母亲和朋友哄了几句才恢复往日的淘气。 看着帮男孩处理伤口的少年,老人刚准备夸他什么都会做,又想到儿时,自己曾在玩滑坡时给嵌进斜坡里的磨盘蹭破了屁股,还是给迦罗娜背回去,拿棉花蘸着酒精来消毒,疼得是哭爹喊娘,只能老实挨她的训,不由得摇头轻笑:“不论何时何地,孩子之间的友情都一样简单纯粹啊,可惜啊…” “爷爷,可惜什么呢?”帮阿纳塔贴好纱布后,少年收拾起急救包,“今天去哪里解决饱腹问题呀?” “呵呵…赛尔,我啊,想领你们去家中洲人的餐馆…”说着,老人揉起少年的脑袋,跟他先行出房,好让心疼儿子的母亲帮擦干了眼泪的小家伙换身衣裳,“中洲人,共治区的中洲人,过去的帝国人…特罗伦人。赛尔,你可知道‘特罗伦’在中洲人的语言里有何含义?” “没听过,爷爷。” “是承接与继承之意…他们啊,以帝国最正统、最有名望的继承人自居,臭屁得不行,对吧?但他们本性不坏,烧烤的手艺更是一流。待会儿,你就晓得咯…香料与鲜肉的极致结合,说的就是中洲的美食、能让任何肉食主义者都会口水横流的大餐啊。” 等母子二人穿戴好正装,已租了辆车的老人问起齐约娜,温亚德有无口碑甚好的中洲餐馆。在明白大概的位置后,老人踩响了油门,将车速冲到路标允许的极限,左穿右插,晃得男孩直呼好玩,又让少年和妇人心惊。在一家食客络绎的餐馆前刹停后,男孩夸老人的车技真好,妇人却抹着汗说没必要赶时间,安全要紧。至于少年,则在推开门前,打开网问老人在哪里学的开车,也想去见识见识,却看他回复: “开车这种事,多踩两脚油门刹车就会了,哪用得着学。” 方入餐门,四位顾客就嗅到诱人的浓香。那是动物的油脂与些许蜂蜜结合后,给暗火烘烤出的风味,是一种率领各式香料融为一体的独特气息。而散发着这股焦香的,是只油光锃亮的金皮烤羊,腾腾的热气像是薄纱,衬得这刚出炉的美味愈发诱人。点了间仅剩的空厢房后,有着光亮棕肤的女服务生给他们推荐了店里最具特色的热销菜品——从共治区运来的新鲜驼肉,说那驼峰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尝过的顾客都夸好,值得一品。 “不愧是正宗的中洲餐馆,这位姑娘是懂行的,”老人凑近一张方便让顾客观赏厨师手法的玻璃窗,空吮着嘴,似在品味那头正被大厨快刀分割的烤骆驼,“切一方驼峰,拆半只烤羊,可有牛肋?好,扒上那么几条,要带骨哦。酥面包、干烙饼可有?都来个四人份的吧。哦,生菜,还有生菜和黄瓜,一起卷着才解腻,不能忘了啊,腌菜和咸酱别太多,吃不完浪费。水果嘛,切个拼盘吧,再打两大瓶果汁,搬一小桶鲜啤——赛尔,今天爷爷请客,适当放肆放肆不成问题吧?哈哈。” “老先生,您对中洲的菜色颇有见地?”记好客人要的菜品后,女服务生笑着眨了眨眼,那棕色的眸子大而灵动,逗得阿纳塔也学起她的样转起了眼睛。 “自然,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就白在圣城奔波啦…去吧,小姑娘,如果可以,给我们来个优先照顾啊?哈哈哈。” “您也从圣城来?是住在那里的博萨人吗?不瞒您说,我和父母也曾是圣城的居民,直到前些年卖了房子,才跟认识的朋友搬到温亚德…哎,真可爱的小弟弟,捂着肚子,眼神好幽怨啊。是饿了吗?不说了,不说了,我去转告厨师,保证你们最先享用美味哦?” 送客人们走入包厢后,她笑着告退。阿纳塔坐上了高凳,拍起肚皮,趴在桌沿噘着嘴抱怨:“好饿,好饿…班布爷爷好啰嗦,饿得我要昏过去了,昏过去啦!” “阿纳塔,耐心,”妇人勾起指头,敲了敲儿子的脑壳,颇为好奇地瞧向逗弄孙儿的老人,“班布先生,你的家在圣城吗?” “家?呵,差不多吧。” 被掐着脸蛋的少年刚拨开老人的手,另一边脸又给偷偷挪过来的男孩捏了起来,干脆放弃了抵抗,加入大人间的闲谈:“爷爷,这怎么能差不多呢?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啊…” 老人只是摇头,拿脚踢了踢桌腿,说:“忘啦?生意在圣城、房子在圣城,虽是圣城的居民,却算不上那里的人——赛尔,咱们是博萨人,可千万别忘咯?” “班布先生,圣城的风景如何呢?”这时,妇人拎出藏在外套里的双环挂饰,面露虔诚,“说来,身为帝皇的信徒,我从未去那里朝圣…只在电视上见过圣城的样貌。通天的黑金火炬,拱立于空的圣环殿,犹如轮盘的城市布局…想来若非亲临,只怕是无法体会那难以言说的震撼…” “对崇信帝皇者而言,圣城是梦幻之地——开玩笑啦,齐约娜啊,圣城与康曼、晨曦一样是帝皇创造的城,区别仅仅是风格罢了。帝国的都城、信仰的中心,是当年那些操控第二特罗伦帝国的军队和神棍蒙骗世人的虚假袍服。相信我,孩子,真正的信仰,并不依托于世俗的土地,该是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在我们的心里。” “是啊,当是这样…谢谢您的指点。班布先生,我记得,你也是帝皇的信徒?” “哈哈哈,算是吧、算是吧。我这人啊,是个入乡随俗的机灵鬼,学着当地人的习俗、崇敬当地的信仰,才能跟他们打成一片,好做生意好办事,关系搞好了,还能偷师几门手艺,有百利而无一害呀,哈哈。” 听到这里,阿纳塔跑到少年背后,捏着少年的肩膀,叽喳个不停:“呀呀呀,我明白了,班布爷爷是——投机取巧的实用主义者!老师在学校讲过的!我记得没错吧,赛尔哥哥?没错吧没错吧?” “嗯,是…吧?”想着老人平素的模样,少年笑了笑,觉得男孩的形容是有几分准确,“呃,阿纳塔,你不是饿了吗?坐着休息吧,蹦蹦跳跳的,肚子会更难受哦?” “没事,赛尔哥哥夸夸我、夸夸我,夸夸我,我就听饱啦。怎么样?我在电视上学的,舒缓压力的按摩哦!赛尔哥哥喜欢吗?舒服吗?肯定很舒服,对不对啊?” “嗯、嗯,很好,很舒服…但有些痒,太别扭啦!阿纳塔,别逗我了,听,是餐车的声音——要开饭啦。” 果然,下一秒,笑盈盈的女侍者推开了门,盛菜时不忘热情地介绍,告诉客人最好抹些果酱在烤驼峰片上,可以适当中和油腻、让肥美的脂肪更加芳香。端上酒水时,她还不忘同老人谈些圣城的事情,问常有驻军光顾的老酒馆现在生意如何。在听见酒馆让老店主的儿子接手后,她笑得开怀,说自己小时候时常去那里帮父亲买酒,总是能看到圆滑的老店主盛情款待那些在朝晟驻军内服役的木精灵和梁人,还说店主的小儿子过去可是个爱玩的小鬼头,总是苦着张脸跑腿,不知现在接过了老爹的门面,会不会笑得开心一点。 摆好酒菜后,女侍者讲着是自己话太多的抱歉,赶忙退出包厢关上门。饿花眼的男孩立刻撸上手套,给外酥里嫩的驼峰片抹了两指果酱,夹进脆脆的面包片里,大口嚼入嘴中;老人不遑多让,扯了根牛肋排,边啃边笑;妇人则拿刀叉切碎了羊肉,细心品尝其中滋味;少年先咬了片金黄的羊皮,听着有趣的碎裂声,照着餐垫上绘画的吃法,把羊肉和蔬菜卷进饼里,一截截咬断。配着解腻的果汁啤酒,他们很快把烤肉消灭一空,不时叉两块水果,聊起闲话。 “班布爷爷,咕…吃撑了,吃太多了…唔,”阿纳塔再闹不动了,乖乖坐定身子,摁着腹部舒缓胀痛,“特罗伦…中洲人的皮肤都是棕色的吗?给我们端菜的那个姐姐,棕得像家具上的油漆哎?而且,她的眼睛好大哦!看着满满都是光,快要和赛尔哥哥差不多了!” 见儿子说起服务员的肤色,齐约娜板着脸,用严厉语气训导:“阿纳塔,议论别人的长相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无妨,皮肤的色泽是天生的嘛,该棕就棕,该白就白,该黄就黄,”灌了口酒后,老人打起了嗝,笑得万分惬意,还蹬了蹬桌腿,舒活了腰身,“中洲人啊,虽不比格威兰人白净,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是勾人魂魄。去了共治区,风情万种的姑娘是一位接一位,常勾得那些游客瞪直了眼,变着法子搭讪。阿纳塔,要是去了那里,遇上和你年岁一样的小妹妹,被人缠着你去玩过家家,会不会脸红啊?” “不会!不可能的!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每次跟班上的女孩子扮家家酒,我都是演爸爸的!红脸皮的,都是些害臊的女孩子和胆小鬼!我才不会那样!” “得了吧,阿纳塔,爷爷告诉你,那是你没遇上喜欢的女孩子呀?可别告诉爷爷,没见着过叫你摸摸手就羞红脸的女娃娃啊?不会吧,在学校待了三年,还没碰见让阿纳塔心动的小姑娘啊?” “没…没、没有!绝对没有!才没有呢…” “那,如果爷爷让你的赛尔哥哥生成赛尔姐姐,变成女孩子陪你玩过家家,让她演妈妈、你扮爸爸——阿纳塔,可要说真话哦,会不会脸红呀?” “不…不…不会…不会…吧?” 见男孩红着脸支吾起来,赛尔略感无言,忙挥手驱走挤兑了空气的尴尬:“呃,爷爷,这种玩笑太过火了,不能乱开的。” 齐约娜倒不在意,反笑开了颜,与老人一块儿打趣:“是呀,赛尔要是女孩的话,阿姨啊,一定要想个主意把你留在庄园里,让你——当阿纳塔的未婚妻啊?嗯哼?怎么样,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没等少年苦笑,男孩就着急了,不过是急着鼓掌开心:“好呀,好呀!妈妈的主意最棒啦!这样,赛尔哥哥就能天天陪我玩啦!” “嗯,我觉得烤羊卷饼味道很好,驼峰吃多了总有些腻口,”这些调笑的说辞,少年全当是耳旁风,只想着尽早岔开话题为妙,“爷爷,你怎么不尝别的,把牛肋…全吞了呀?骨头都咬断了,爷爷,你牙口还真厉害…” “肉的滋味可不比骨髓啊。真正的精华,都藏在这硬壳壳下面,咬断了嘬两口,又嫩又滑,满嘴油香,我最喜欢吃啦。赛尔,我年轻时,特喜欢握一整条牛腿骨,把骨头咬成渣,嚼着嚼着就咽进胃里,那口香——哎,怎么,阿纳塔,怎么摆出一副不信的模样?” “谁会信啊!妈妈可买过牛腿骨,分明硬得像石头!敲都敲不动!人的嘴又不是是剁骨刀,哪能把结实的骨头咬成末末呢!” “没错,寻常人当然不能够了,但…爷爷我是不一般的人啊。阿纳塔,你不好奇,为何我总带着受管制的武器防身,且不怕警察叔叔们抓我啊?” “说到这里,班布先生,”这么一提,妇人记起上次出海的意外遭遇,也有些困惑,“警局的人没为难你吗?我回去问了问杜森,他说那样的武器会惹来很大的麻烦,要我别多管,他去找朋友打听打听消息…结果,您倒是马上来电报了平安。要是今天不说,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嗯,没有。我总归是圣恩者,有权收藏这类枪炮,只要不弄出乱子,他们就没理由插手。” “是吗,原来如此…圣恩者?”妇人长吁一口气,正要端起杯子抿口果汁,手却僵在了半途,“圣恩者?班布先生,您是…圣恩者?” “是啊,喏…”只见老人踹了踹桌腿,握起放在餐碟里的牛肋骨,塞进嘴里轻松咬碎,那模样,活像是在嚼甘蔗,“喔,阿纳塔,爷爷没骗你吧?在碾骨头这方面,我可是在行的。” “圣恩者…什么是圣恩者呀?”男孩晃晃脑袋,又凑到少年身旁,“赛尔哥哥,圣恩者是什么?” 妇人站起身,轻声呵斥:“阿纳塔,别多问…” “没事、没事,我都说出口了,定然是不在意啦,圣恩者又没什么,”喉咙一动,老人真的吞掉了碎成渣的牛骨,笑容和蔼如旧,而踢着桌腿的脚也算是停住了,“齐约娜,想想吧,圣恩者说是万中无一,硬算起来,二三十万人里就能出那么一个。这些年,大地的人口有多少?将近七十亿吧?约摸一比划,最少也有多过两万的圣恩者,比刊登在杂志排行榜里的富豪更常见啊,哈哈。” “呼…也是啊,是我太敏感,眼界狭隘了…”良久,妇人才坐回位置上,苦笑着释怀,“请多包涵,圣恩者…毕竟是活在故事和新闻里的传奇,您还是我第一次、不不,是第一个在现实中…亲眼瞧见的圣恩者呢。” “所以圣恩者到底是什么呀?”问题得不到解答,男孩托着下巴,生起了闷气,“都不理我,赛尔哥哥也不吭声,呜…” “拥有一些不凡力量的人罢了,阿纳塔,譬如我,就有一口把骨头当棒棒糖嚼的好牙啊,你说,寻常人能有这嘴牙吗?没有吧,哈哈哈…” “是的,差不多就是爷爷讲的意思…”少年摸了摸男孩的头,展出了安抚的笑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爷爷也不例外哦?阿纳塔的问题,会在往后读的书里找出答案的,提早告诉你的话,就没有探求知识的惊喜了。要理解呀,阿纳塔。” “好的!我相信赛尔哥哥!” “时候不早啦,咱们,撤?”老人擦净了嘴,起身打开包厢的门,抬手邀请大家离席,“先去停车的地方等我,结完账就来咯。” 无需客套,妇人笑着牵住两个孩子的手,带他们先行离开。老人则是唤来那位女服务生付好餐费,叫她不用找零,还多聊了两句在圣城的事情,问她为何要从共治区治安、经济最好的城市举家迁离,而女服务生的回答有些苦涩——原来,她的父母听说格威兰的商业条例颇为宽松,只要带了充足的本金过来就能挣大钱,就执意变卖房屋,跑到温亚德打拼,却赔掉大半的存款,幸好找了些有手艺压身的同乡合作,一起开了这间烧烤店。现在,她是在这里帮忙,父母也偶尔会来打个下手,过得挺安稳,反正是不敢乱折腾了。 “不过,老人家,说真的,格威兰的风气确实与圣城不同…”女服务生帮老人装了罐啤酒,用笑赶走辛酸,“这里的氛围轻松许多…您也能理解吧,在圣城那边…太压抑了。说句冒犯帝皇与使者的不敬之言,初至温亚德,我还以为…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总之啊,生活的压力重了,肩上的担子却轻了…是种说不清楚的惬意啊。” “无妨,我能理解…出于治安考虑,圣城的刑罚与管理太过严苛,”尝了口酒,老人道过谢,在她的恭送中走出餐馆,回首大笑,“切莫生分,以后我们会常来——阿纳塔,赛尔?是不是啊?哈哈哈…” 当他们走远,一位坐在大厅里的食客摘去耳机,放下手中的刀叉和同伴打了声招呼,快步走入那间还没来得及清洁的包厢,将粘在桌腿上的窃听器揣进兜里,再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割起冒汁的牛肉:“格拉戈先生,这老头精着呢,讲的全是堆没条理的废话,还笑话我们——手段拙劣。” “没关系,任务而已,领工资办事嘛,相信伟大的帝皇使者会体谅咱们的难处,”德瓦也扔掉堵着耳朵的塞子,专心嚼起肉来,“维莱,今天这顿能报销吧?在军队的时候,跟管账的打个招呼就行。到了黑水,是要跟谁通通气?” “没事,我会给他们说一声,”吞着牛扒的维莱挤出含糊的声音,“现在,我们还是想想打听消息的主意吧,格拉戈先生。” (三十一)秘密 心急的维莱并不清楚,他的搭档满脑子都是顺其自然,等伟大的帝皇使者自泄口风,以此规避全部风险。现在,视安全至上为最高行事准则的德瓦喝了几瓶酒,点了条烤鱼,还抽出根细刺剔牙,视线咬住那位送走了贵客的女侍者,再不曾挪开盯住纤腰翘臀的目光,以至于摇头晃脑,怅惘慨叹,颇有些怀念的意味含在其中: “维莱,十多年前,我头脑发热,报名加入陆军。我告诉你,军队的风气可不比黑水,脏得像泡烂在臭水沟里的老鼠屎。那帮老兵是一肚子坏水,让新兵负责打水盛饭的能算是有良心的,不少混蛋都酷爱变态的体罚,就是那种在旁边盯着,逼你一口气做上百个俯卧撑、倒立一两个小时…动作不标准,马上蹬你两脚,还美其名曰锻炼肌肉,免得你上了战场后跑不动腿,丢了小命。” 明白他是懒得费神拿主意,维莱只是点点头,继续在手机里跟管账的同事聊天,骗对方报销这顿饭的花费,至于回复搭档的语气,则是敷衍至极:“嗯,军队的陋习我略有耳闻。格拉戈先生,相信那是一段难忘的记忆。” “呦,看来格威兰军人已经是臭名远扬啦,”不必忙着盯梢,维莱干脆放开嗓门,唤服务员再拿些酒来,喝得越发兴起,嘴皮子一张一合,快得像在打架,“至于更恶俗的,那可有的讲了。譬如,巡视的长官就有句脏话,是说扒开这帮人的裤子,一半长着痔疮,一半憋不住屎,是他妈的粪坑配搅屎棍——绝佳。有群玩嗨的还上过报,我赌你听过——十几个老流氓抓了个新兵蛋子,把枪管塞进人的屁股,还插着弹匣不拔,手贱按了下扳机…后面的事,就登上报纸头条啦,丢人现眼哇。” “嗯,格拉戈先生,说句实话,你不是跟他们胡搞过吧?” “呼?哪可能啊。帝皇佑我贞洁…嘿嘿,要说我运气不算差,只跟几个爱揍人的家伙分到了一块住。万幸我精通灵能,打起架又发狠,不讲轻重,唬得他们都怕了我…谁想到,刚过了一年,那帮蠢猪就使坏,撺掇其他连队的来捅老子屁股,吓得老子觉醒了祈信之力,烧烂几个搅屎棍的命根,成为能坐在办公室里胡吃海喝的圣恩者,哈哈。” 听着这些不过脑的荤话,看着逐渐堆满桌面的空酒瓶,维莱猜这位酒量差劲的圣恩者是离醉不远了,便摇摇头,也尝了几口害人神志不清的酒精,嘬着嘴感叹:“我该祝贺一句因祸得福吗?” “老弟,这么说太恭维我了,应该是——走了狗屎运,哈哈哈…”笑着笑着,德瓦忽然起身招手,拿维莱听不懂的语言喊住那位路过的女服务员,“小姐、姑娘、帮帮忙、帮帮忙啦。” “先生,您懂中洲语?”先前招待过老人一行的女孩急忙迎来,微鞠一躬,“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 “喏,你看…这些酒瓶,太多,太多啦…”说着,维莱瘫坐到椅子上,笑出了讨人厌的痞气,“好姑娘、漂亮姑娘…帮我、咱们,收拾收拾…收拾收拾吧。” 见女侍者满脸的尴尬和无奈,维莱拍了拍德瓦的肩,打起圆场:“抱歉,这位女士,你们店里的啤酒有相当诱人的麦香,我的朋友没忍住,喝了太多,还望谅解。” “没什么,这位先生,感谢您对本店的肯定,”服务员搬来纸箱,将空空的铁罐和玻璃瓶拾入里面,喷得叮当响,完全不在意客人那色眯眯的目光,随便他瞥过纤细的腰、瞅向丰满的臀,当那打趣的口哨是在放屁,“需要加餐还是结账?又或者,想再来几瓶?” 维莱捂住眼,不想陪这醉成地痞的同事丢脸:“着实抱歉,稍后我来付款。酒可不敢再拿了,等我们喝完这些…” 可德瓦没给他面子,而是打直了左胳膊,摆出邀请的手势,勾到服务员的身前:“嘿,俏皮的姑娘,今天的相见是帝皇安排的命运,留个联系方式,可…” “先生,我的男朋友忙着烤羊呢。联系方式就在菜单上,可惜本店不外送,只能帮您预留单间,”服务员打开他的手,抱起装满垃圾的纸箱,微笑着后退,用明媚的棕眸送出老练的劝诫之光,“先生,看得出来,您在共治区待过不少时间。相信你明白,在共治区,如果谁对有了恋人的女孩动起了歪心思,整条街的邻居朋友都会提着扫帚拖把来揍他一顿。另外…中洲青年邀人共舞时,是要单膝跪地的,可不会软趴趴地躺着使唤舞伴,要别人过来搀扶啊。” 等她转身走远,德瓦摸了摸鼻子,放下还举平的胳膊,张开嘴,放出怪味熏天的酒嗝,惹得桌对面的维莱捏紧鼻子,无声抗议他的丢脸之举。过了会儿,德瓦试着挺直腰板,却怎么也坐不正,只能撑着桌面稳住身子,空咬着嘴,吐不出一句话来。维莱猜他是喝不进肚了,急忙去结了账,再扛着他上车,赶回暂住的旅馆。 一开车门,德瓦就跪到路边,将囤在胃里的东西呕了一地。吐完,他晃了晃头,稳稳站起身,仰天呼吸了片刻,一巴掌拍响了维莱的脊背,竖起大拇指:“老弟,花钱真大方啊,劳你破费啦。” “不打紧,他们说了报销…”维莱笑着走进旅馆,同德瓦回到房间,可一查看同事回复的消息,脸就拧成了苦瓜,“嗯,需要大概二十到三十个工作日,效率感人啊。” “知足吧,起码黑水明白要替劳累的伙计们买单,偶尔装装蜗牛恶心人,能理解、能理解…”德瓦握住瓶纯净水,将冰凉的液体暖到温热,才灌入腹中解渴,“军队的会计和后勤,各个都是守财奴…是那种宁可杀了他们的爹妈、也不肯给好好士兵花钱的吝啬鬼。” “格拉戈先生,我记得您说过,给管账的人提一嘴——” 喝完水,德瓦躺上了沙发,不理他的提醒,自说自话:“那会儿,我已经是圣恩者啦,要搁在先前当大头兵的时候?嘿,做梦呢,老弟。谁愿意承担大头兵的花销啊,反正是可再生消耗品,万一给不怕死的棕皮打了黑枪,连退伍费都不用操心怎样找借口昧干净啦。嘿,忘了,还有抚恤金…军方的老爷,给抚恤金倒是痛快。毕竟,是给死人的钱,抠门不得啊。说到抚恤金,我是听一些老油条讲过,曾经有对没父母管教的兄弟一起来送死、哦,参军,结果当哥哥的先嗝屁了,他的弟弟和一些不怕事的家伙合计,就说他没去天国,把他的那份钱照常领,等将近退役了,才说他刚刚牺牲,拿了笔抚恤金到共治区的花街快活,结果…在玩娘们的时候给人闷死割了腰子,带着钱跑咯。最后事情兜不住了,军队愣是派人逮住那个宰了他的婊子,硬生生榨回了每一分钱…你懂的吧?嘿嘿,没点真本事,可不敢招惹军队的老爷啊,尤其是骗他们的钱,比拍他们的秃顶更找死…嘿嘿。” “格拉戈先生,这个故事的重点应该是洁身自爱吧?” “喔,洁身自爱?呸,老弟、维莱老弟,那套谎话是骗女人的东西…老掉牙的歪理啦。信我的,老弟,身为爷们、男子汉,就要多见识几位风情万种的姑娘,哄得她们看向你的眼睛里冒出一堆星星,逗得她们爱、爱上你,听你的话,被你抛开、甩掉也不埋怨,只会一个人在家掉眼泪,想着是哪惹你不快,耽误了你的——” 不愿听这酒鬼胡扯的维莱拉开窗帘,让晚阳的余晖烘暖沙发上的人:“得了吧,格拉戈先生。虽然我听不懂中洲语,但我瞧得出来,你这位情场老手可给一位随处可见的中洲女人扇了个清脆的耳光啊。” “胡说!老弟,我告诉你,这是特例!是、是特殊情况!”德瓦猛锤沙发垫,翻身弹了起来,眼里是不服输的怒气,还有些莫名闪烁的杂乱,“你没去过共治区,你不晓得,那些棕皮娘们尽是些没脸皮的东西!多扔几张票子,就会扑过来窝在怀里,含情脉脉地挑逗你,随便你摸索也不挣开,不知羞耻!今天、今天这、事、事出有因!咱们不是听到了,她从圣城来?圣城的棕皮有的是闲钱,还信死理、死认狗屁的圣堂和没卵的帝皇!贱东西,贱东西…和他妈的长耳朵一样,拿什么信仰当幌子,就是吊着你胃口又不给你上手,想…想…长耳朵…贱、贱婊子、臭娼妓、荡妇!荡妇…他妈的…他妈的…” 不知是凭着错觉还是敏锐的直觉,维莱从咒骂的词汇里听出些不一样的重音,以及若有若无的哭腔。前些天在酒吧,这位格拉戈先生也是喝高了说胡话,也讲过同样的词汇——长耳朵,对,是长耳朵,还有服务生。此时,醒过神的酒鬼收起了诅咒的埋怨,一股脑躺回沙发,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引得维莱忍不住开口:“格拉戈先生?上次,你好像提过…哦,是在康曼?对,你说在康曼的一家餐厅,遇见一位靓丽的精灵服务生?” “有吗?”德瓦猛地撇头看来,迷糊的眼似在说不记得这档子事,可若细心看去,就能在那傻楞的浑浊下找见闪躲的心虚,“没吧?我没玩过长耳朵,更别说是在康曼打工的。” “格拉戈先生,谎话是很难圆的,你要知道,酒后吐真言啊…说说看,是和今天一样,在康曼碰了钉子?还是遇上了更倒霉的——”本想调侃的维莱止住了笑容,因为德瓦的脸色阴沉得像秃鹫,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张开利爪扯烂眼前的血肉,从那发烫的眼眶里喷出烈火,将一切焚为飞灰。而这熊熊的滚热令维莱冷到哆嗦,感受到类似于接触帝皇使者时的恐惧。现在,维莱才想起来,这醉鬼是货真价实的圣恩者,识相地打住玩笑话,“不对,没这回事…没错,是我记混了,那是别人说的。” 几乎是同时,德瓦换回了往日那副不羁的面孔,笑得特别响亮:“就是嘛,老弟,我的记性从不出错,你也要学学啊,喝点酒,长脑子,嘿嘿嘿。” 小心应付了几句后,维莱借口办公,打开放在书桌上的电脑,整理起在餐馆窃听来的录音,不发一言。维莱深谙,要对付一个醉醺醺的酒鬼,扔他一个人凉快是最佳的方案。但凡喝昏头的人,说过什么、做过些什么,就算失口泄露的小秘密,酒醒了照样全不记得,相信哪怕是圣恩者,也战胜不了迷人的酒精规律。 果然,不出一刻钟,德瓦已打起了轰鸣般的酒鼾。欣赏着搭档糟蹋沙发的邋遢睡姿,维莱虽有兴趣探明这放荡的圣恩者不愿挑明的逆鳞,又没有胆量承受他的怒火,只得暂且跳过。说到底,他们仅仅是刚认识的同事,非要挖寻对方的隐秘,未免会被当成是故意冒犯的蠢蛋。 说到底,谁的心里没藏着点不肯见光的秘密呢?有些事啊,即使面对最亲密、最信赖的亲友,也不能诉说。不管是羞耻,还是别的原因,人们总是选择将秘密深埋内心,等待梦中的时机,一个能开口将之倾诉的时机。 多少人就这样等过整整一生,临了躺在床上,再想说时已无力气开口,唯有带着那些话、那些记忆归入尘土,让秘密成了无人知晓的永恒。 而一位坐在星夜之下、原野之上的少女也有不可言喻的秘密。她静静地观望着蹲在一旁搭帐篷的老师,按捺着去帮衬的念头,从那忙碌的背影里看到了让心也安宁的幸福,嘴角弯作了迷人的缺月:“老师,真好啊。” “嗯?伊利亚,是你在喊我?”撑稳帐篷的支架后,迦罗娜松了口气,抹去额间的汗珠,拿起水瓶坐到学生身边,埋怨时不忘宠溺,“怎么,小懒蛋,又有心事了?” “没有,只是觉得…”话未说完,少女又侧身伏倒,枕住了混血者的膝,轻抚躲在黑色布料下的小腿,且用纤指摁压柔而紧实的肌肉,面颊泛起微红,“体贴人的老师很好看呢。” “体贴人?我?”赶了一天路,迦罗娜正觉得两腿酸痛,正好合上眼,享受起学生的按摩服务,全没留意到少女不太寻常的神情,“你要是肯搭把手,老师能至于一个人累活?你啊,少用这些拿去恭维小女孩都嫌幼稚的话奉承我,学学搭帐篷,嗯,洗衣服,还有——嗯?等等,今早刚换的新装,又让你挨着地染了脏?伊利亚,荒草可不像看上去那样干净,你啊,又要害老师——” “嗯?老师,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不行。” “原谅我嘛。” “不行。” “嗯,老师…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哼,不行——好,好。” 遇上撒娇的伊利亚,迦罗娜虽然选择服软,却不会如说的那样轻易宽恕她的调皮。趁着她坐起来的机会,迦罗娜忽然伸出手,触向人人都会怕抓挠的肋间,却没听见想象中求饶的轻笑,困惑地眨起金色的眸:“伊利亚,你不怕痒?” “当然怕啊,但是在老师面前,我不能失态呢,”少女握住她的腕,牵着那不信邪的手指摸过腰,划过腹,慢慢拢向锁骨下方,“因此,我有好好练习忍耐,绝不会像老师一样,被搔到怕痒的地方就笑出眼泪求饶呢。” “唉,现在的女孩子,真是厉害…”听着来自学生的悦耳调笑,迦罗娜想起儿时,曾答应了叔叔阿姨去逮住不想回家吃饭的阿竹和小林,却给他俩联手挠了顿痒痒,偏要硬咬着嘴憋笑才能提溜着两个坏孩子回家的经历,不免慨叹起失神的惆怅,直到掌心抱住了柔软的温暖才惊醒,登时抽回胳膊,黑着脸敲响了少女的头壳,“等等,你把我的手放上哪里去了?小坏蛋…进帐篷吧,太晚了,该休息了。” 是啊,明月送来清风,荒野回荡虫鸣,是该休息了。她们钻入帐篷叠好外套,盖上了保暖的棉被,轻轻关上了吊在帐篷中央的露营灯,向梦乡前进。 这时,伊利亚又抱紧了迦罗娜的胳膊,向她的耳边轻嘘了阵湿热的气息:“老师,我们沿着车道走吧,遇上好心人,能搭趟顺风车也说不定呢。” “我也想…但,太冒险了。若被问起从哪来、到哪去,该怎么称呼为好,咱们怎么编?”计算好遥遥无期的路途,黑暗里的迦罗娜是难展愁眉,“就算编好了蒙混过去,遇上盘查的巡警…总不能打晕人家,抢了车加紧跑路?” “我有祈信之力啊,老师。” “不,不行…伊利亚,我确定过了,你的祈信之力仅是操控身体的运动罢了,没法欺骗别人的眼睛,蒙蔽别人的记忆…或许,那年的他才有这不可理喻的力量。” “他?老师的恋人吗?” “不,不是,是我的一个弟弟…不是林博士,是另一个…变坏的那个,他是强到不可理喻的圣恩者啊,无人能忤逆他的心,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恐怕也没有。” “老师,我会努力觉醒祈信之力,攀登新的巅峰,成为如他一般的人。那样,就没有人敢给我们难堪了。” “不、不不不不,只有这点绝对不行,”少女的自信让沉浸在回忆里的迦罗娜猛觉寒颤,急得连连摆头,等金色的短发晃得散乱,才拍着蹦出咕咚的心口自嘲,“我啊,没能帮到他,看着他走上错误的路…伊利亚,听老师的,别在乎祈信之力,别想着圣恩者的修行,做自己就好…做自己就好。” “老师,我明白了,”安静的帐篷里,慌乱的心跳清晰可闻,伊利亚明白,她是在挂念那所谓的弟弟,墨绿的明眸渐起漩涡,吸入了无边的暗,波荡出真切的嫉妒,但回答是依然的动听,“我会做好最真实的自己。” (三十二)寻踪 送别了又一个安眠的夜后,迦罗娜拉起行李箱,与学生继续走过了好多的青草地与泥土路,在黄昏站上了一处山坡,看到一条绵延的公路和串在公路旁的小镇建筑,决定在这里稍事休息。 徒步远行的她们算是喘了口气,可调查她们行踪的探员依旧无缘偷闲。这些天,露丝看过了事发当时内所有完好的监控,传讯了那些可能目睹过她们的住户,肯定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事实——当地警员的调查报告相当不负责任,根本是一堆应付差事的废纸。一开始,露丝还会在查看卷宗时冷笑,现在,她已是面无表情。毕竟这里的警员都与帮派分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怎么会认真办事?果真诚心替黑水的探员干活,岂非亲自把绞索套上脖子、还催行刑官赶快动手吗? “破解成功了,嗯…”负责沟通技术人员的戴维扔掉键盘,喝着咖啡,坐着办公椅在屋子里转起快乐的回旋,“小露丝,想看看老不死的朝晟鬼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露丝懒得回头,只说了声:“传过来。” “哎呀,我还给你让了位置…”贴到冷脸的戴维选择笑对尴尬,转回办公桌前发送文件,“算啦,我也瞧瞧这老家伙的隐私…大部分文档并无价值,我猜。” 不出所料,能在这台电脑里挖出来的,全是些与公主无关的文史资料。即使有钻研朝晟语言的教授帮忙翻译,两位探员也给那生僻的专业单词及冗长的注释弄得头痛。浪费好长时间,他们终于明白,这位疑似林博士之分身的老头是在学习朝晟的古代语言——同现代的朝晟话区别不大的古梁语。这些文档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对「圣岩」的解释,它详细讲述了朝晟的梁人对圣岩的旧称与当下有何差异。 再看,都是类似的资料。长时间盯着屏幕,最有耐性的露丝已开始感到眼疼。至于戴维,则在匆匆浏览一遍后检索起感兴趣的信息,念叨个不停:“圣岩、圣岩圣岩圣岩圣岩圣岩…这老头是个穷鬼?满脑子都是圣岩,死了都拿不出一枚…等等,露丝!快,看这段文字!在一篇未被彻底删除的文档里,搜索它!搜索‘原初之岩’,快!快快快!” “知道吗?人的一生会说三种话,真话、谎话和废话,”摁压着两颞止痛的露丝满眼血线,虽还是敲起键盘,语气却泛森寒,“而你,满嘴都是废话…” 可戴维却是噤声不言,似乎听不见嫌恶的讽刺。而当露丝打开他说的那篇文档,眼里的一道道血丝都开始延伸。因为露丝已经清楚,啰嗦的搭档为何闭紧了嘴,只见那文档里记录着: “帝皇弑杀真神…帝皇造物…用真神之躯制成的第一枚能量结晶…蕴含本源的能量…生产圣岩的模板…圣岩之本…圣岩之根…圣岩之母…朝晟的瑰宝…盗自格威兰…窃自康曼城…夺自贤者之手。” 这简短的文字,他们看了很久很久。不知过去几刻钟,戴维解开了衣领的纽扣,摸着喉咙狂吞唾沫,再张开已是磕巴,讲不出丁点的轻佻:“露丝…咱们、咱们完蛋了,完蛋了…这种、这种消息,咱们不该看、不应该看,完了,咱们会被处理的吧?会被处理、会被处理的啊…” “别疯了,蠢蛋,不会、不会。他们是想叫我们继续追查…否则,没必要让我们看…”听到这恐怖的说辞,露丝放在键盘上的手虽也微微颤抖,语气反是缓和许多,甚至探出手拍上搭档的肩,宽慰起这明显是失了方寸的家伙,“放心,戴维,忘了教官说的那几位执行特殊任务的前辈了?黑水已经不是最早那个成天变着花样灭口的没品杀手部门了,最多签一些保密协议,承诺永不泄露消息,等几十年,风头过去了,没准还能领一枚勋章,是不是?总之,别害怕,戴维,千万别想太多…” 但繁琐的安心话让一声憋不住笑的杂音打断:“噗。” 短暂地懵了那么一秒后,原本还忧心忡忡的露丝睁圆了眼,那神情,像是随时准备咬断搭档的喉咙:“你——笑?笑你妈的!狗杂种,你诓我?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你是打算讨顿拳头,躺进急救室休个假?” “哈哈哈,你还不如担心担心那位倒霉的教授,我猜…他怕是要签上一纸保密协议了,”见她真的握紧右拳,戴维连忙缩了缩头,转着椅子躲远了去,“哎呀,别别别,殴打同事会受严重处分。万一我这瘦皮狗扛不住你的拳头,翻了白眼,你不仅要失去一位能交心的好同事,还会被部长写上年终的演讲稿,记进丢脸的反面教材里当耻辱案例,接着从黑水除名,锒铛入狱哦?” “我和你交心?滚去找站街女交你的精吧!另外,少翻着脸喊昵称!你不反胃,我还嫌恶心!” “呀呀,小露丝,我毕竟稍长几岁,这样称呼并无不妥吧?而且,你是忘了?在训练营的时候,你可是最喜欢我们这样喊你,把你当小妹妹哄啊。怎么,只是出来工作了些年头,性情就比受刑后的犯人反转得还厉害?这可不像你,想想吧,在训练营的时候,你是最努力、又最受欢迎的人啊。” “少提当年的事,我才懒得缅怀岁月,屁用没有。” “不行啊,嘿,你现在这龇牙咧嘴的样,鬼都能看出来,你成了个失恋的疯婆娘啊。哎,让我想想,哪个没眼光的傻子会扔下嘴上狠辣、心里温柔的小露丝呢?除非,他不是个男人啊,哈哈哈。说吧,乌塔维娅殿下是给你灌了哪味迷魂汤?实在是难以想象啊。” “不,你不懂,”见搭档又揭自己的伤疤,露丝的怒火几乎冲出心房。可在想到一些事情后,她却是挡住脸,笑容带着怀恋的苦涩,“初识殿下的时候,她是个胆怯的小姑娘,怕生又害羞,总想着逃跑。我得成日盯着她,觉得她好烦、好幼稚。从贫民窟升入王庭,多是件走了运的喜事,从窝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一跃成为亿万人之上的王族,还总想着寻死觅活,分明是个不懂事的傻瓜。但有天夜里,我看到了她偷偷抹眼泪的模样,那抱着枕头哭泣的羸弱、想躲在坚实臂膀里的渴望,是多招人疼爱的可怜啊。我忍不住抱向她,把她拥在怀里,听她让哭声遮掩的心跳,才明白她…不过是一个想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子啊。” “我看过她的档案,若让我讲一句…”此时,戴维摇着头,品尽了放凉的咖啡,将杯子轻轻放回桌上,“是个可怜的孩子。想不到,就连博度斯卡之座上的君主,也会有凡人的欲望,左右不了下身的方向,弄出丢光王庭颜面的丑闻。” “男人?男人全是色鬼,就算身为君主又能怎样?那些不明白内情的学者教授,还说权力的诱惑足够压倒身体的欲望…蠢,看过部门保管的档案后就能知道,有了权力,欲望会更加疯狂,”露丝关掉电脑,看向天花板的视线充斥着鄙视,“看过她母亲的相片吗?是位博萨女人,很漂亮,让气度不凡的国王陛下一时兴起,不是非常合情合理?至于滚了床单后生了几个孩子,他会操心吗?哼,绝不会。” “嗯,开头那句话我不能认同。世上有的是不会被情色诱惑的绅士,譬如我,就是位正人君子。” “我很愿意相信你,可惜,你总爱跟我开低俗的玩笑,让人不得不起疑心啊。” “是为了逗你开心啊,小露丝。多年不见的朋友,再相遇却成了阴沉着脸的哑巴,偶尔说两句话还臭屁得要命,想办法骗她多笑几声,是情理之中的事吧?放心吧,小露丝,我对你没什么坏心思,至少现在没有,”见她一脸不肯相信的神色,戴维索性抖抖肩踢高腿,坐着办公椅飞速旋转,笑得欢快且自豪,“哈哈,你不知道吧?我的儿子早都会喊爸爸了。” “嗯?戴维,你哪天成了家?”只刹那,亲切的惊讶已取代了疏远的鄙夷,自公主逃出王庭后,露丝与搭档劳累了好些天,总是板着脸办事。这还是她第一次敞开笑颜,说起与工作、王庭无关的回忆,“在训练营的时候,你不是手捧教典宣誓,愿将生命奉献给忠于神圣帝皇之君主的事业,扫清一切以贪污、腐败、纵欲之名玷污格威兰的罪孽,置个人的荣辱生死于后,视澄清国家的威严为先?哼,理想未竟,就去结婚生子,这可有悖你的诺言啊?” “年少时的热血怎能当真?喏,来一根?”戴维掏出包香烟,却换来搭档婉拒的侧颜,便独自点了火,一个人当起烟民,“在训练营时,我不是说过吗?小时候,我父亲的商店总有警察光顾,不白搭一些烟酒零嘴,定然被他们变着法使绊子。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着等长大了,要让这些知法犯法的家伙付出代价,就勤学苦练,赢取加入黑水的机会…可结果呢?真正成为黑水的探员后,我才发现啊,在格威兰,贪便宜的小警察算是心善的好人,那些纵容他们的官员,以及和老爷们勾结的商业巨鳄,才是罪孽之根。但,我们明明知道他们欺上瞒下、明明知道他们花天酒地、明明知道他们践踏法律、明明知道他们是群冠冕堂皇的畜生…又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对他们的罪行视而不见。” “戴维,你是有些仇富仇官?” “不、不…露丝,你不懂,毕业后,你一直在王庭看护殿下,未曾参与部门派发的任务,与光亮之后的污秽接触不深。比如说这里的警察,我猜你也明白,他们全是群勾连黑帮的混蛋玩意,但你想想,没有更上面的人授意,他们有胆子这么干?前些日子,康曼出了桩贩卖人口的丑闻,那些受害者的笔录可写明白了,他们是从共治区运进的格威兰,被关在货车里,一路向北驶入康曼。想一想,他们这一趟要走过多长的公路、通过多少的检查站,竟没有一个警察发现,通通放行,直至运抵王庭脚下的康曼城,才因为那林博士的一缕善念脱了险…这不可笑?这不令人心惊?想想吧,露丝,谁有本事在格威兰与共治区之间搭成这条买卖活人的生意路线?别告诉我会是些小鱼小虾,你我都清楚,流氓混混只是牵桥搭线的商人,那群出钱的买主才是罪魁祸首…一群他妈的衣冠禽兽。” 骂完,戴维叼着的烟已燃到尾部。他捏下烟头,在桌面上摁灭了冒烟的残火、摁烂了过滤的海绵,笑叹一声讥讽,抽出纸巾包起烟灰,将失落的不甘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落魄的沧桑,令露丝明白他所言非虚。但他为何吐露这堆心事,露丝却猜不出所以:“戴维,倒了这么多苦水,是想告诉我别太天真?你放心,我又不是蒙了眼的毛驴——” “不,不…露丝,我是想告诉你,别把黑水安排的工作太当回事了。为自己考虑考虑吧,录了再多的口供、办了再多的工,换来的是被熬夜拖垮的身体啊,听我的,不必这样压榨自己,因为到最后,不论事情能否办成,受罪的都会是你啊。” 露丝没有回话,而是打开窗,散去房间内的烟气。她俯瞰街上的人流,见他们行路匆匆却有说有笑,不知去往何方,更不知要办何事,忽然感到一种乱、一种杂乱,心缓若停。明明是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位坐在高楼的姑娘却望到了一片空白,这种空白叫作迷茫。当迷茫占据内心,退缩的勇气又冲上心头,让她给出呢喃般的答案: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戴维刚捏出根新烟,又苦笑着将之塞回,“你是一无所知啊,小露丝。部长的意思,你真的不明白?殿下的行踪是陛下关心的问题,我们的部长才懒得操心,他想的是怎样挖出蛀空老树的虫豸,哦,或许现在多了逮住林博士,尽可能逼问出原初之岩的情报。乌塔维娅殿下的安危,他可不在乎,反正还有位…嗯,缇洁雅殿下能与亲王婚配,少了个备用品,不打紧。” “乌塔维娅很不喜欢王庭,”说着,露丝背靠窗口,挡住了炙热的午日,身形模糊在一片白光里,“同样,我也讨厌王庭,包括王庭制定的规矩。” “是啊,进入黑水前,谁不曾幻想高贵的君主是格威兰的象征,可当读过史书,知晓昔日的秘辛,才发现统领灰色之地的奥兰德家族…不过是束缚于权力之欲的凡人而已。全能的帝皇当真风趣,以颠覆伦理的契约作为交易权力的筹码…神圣十足,嗯,神圣十足。” 背晒阳光,面嗅余烟,露丝想来个深呼吸,却只闻到了压抑的无力,遂迈出门去:“我换换气,想喝些什么?我顺道带回来吧。” “多谢,来杯热甜奶,再带份中洲餐馆的羊肉卷饼?” “好。” 待推开的门被掩上,戴维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下了新的记录: 6107年,9月。 部长的指令耐人寻味。显然,这年逾百岁的老兵对小他两辈的“年轻”国王浪费海量资源去寻人的要求颇为不满,或许,这就是军人的硬骨头吧,既不能明着拒绝,那就在暗中下套恶心人,与所谓的绅士风度别无二致。 今天改善了和老朋友的关系,算是件开心事。我只告诉她,我的儿子早会喊父亲了,没说我刚刚和妻子离了婚,嗯…我认为这算不上欺瞒。 这些年,露丝·舍丽雅的脾气差了不少,头脑也笨拙好多,和那个灵光的女孩判若两人,甚至猜不出公主早早觉醒为圣恩者。可笑啊,或许血脉不净的乌塔维娅·奥兰德是近百年最有天赋继承博度斯卡之座的王室成员。当然,露丝或许也推测出这一事实,只是暂不能接受罢了。不论如何,敢脱离混血者的看护单独行动,且与危险的帮派分子沉着会面,似乎更未动用奇迹护身,都说明公主殿下掌握了自保的余力,而除了祈信之力,谁能想出别的解释?没有,再自欺欺人,也无法编造出其余符合逻辑的理由。 可怕的女孩啊,今年不过芳龄十七,至于成为圣恩者的年纪,谁会清楚?或许更早…早到会用她的祈信之力影响露丝,让看管并监护她的露丝意乱情迷,对她百依百顺,还陷入深切的自责。有关这类祈信之力的信息,连黑水的档案都鲜有记录,是关乎心理?还是欲望?又或者情绪?得了吧,愿帝皇指引迷津,让我们早日抓到她的踪迹,送她回康曼、回王庭。 部长怎么想,国王怎么准备,那不是我该思考的事。现在,好好赚钱,按时上交抚养金,定期看看孩子…呵呵,我在外面工作,她在家里出轨,孩子竟护着她,骂着我…是啊,这就是亲生的儿子,这就是血缘的关系,这就是该死的婚姻,还不如训练营中的三年友情可亲可信。 愿帝皇护佑我,护佑我的朋友,嗯…护佑我的亲人,护佑所有人吧,呵。 (三十三)故旧 近日,爱在窗边读书的少年常有些羞于言明的尴尬,那就是多弗斯家的小淘气有些太黏着他了。 这些天,每逢去多弗斯庄园做客,阿纳塔都会跟在他身边,就像村里追着小主人的狗狗一样不肯远离。细心的少年瞧得出来,阿纳塔的母亲齐约娜倒是乐得他们交好,可阿纳塔的父亲杜森却不时投来几瞥提防的异样,仿佛害怕阿纳塔被他带坏了一般。但若少年回望过去,杜森又会换上和蔼的笑,叫少年不好开口询问自己是何处冒犯。 少年有些预感,一种杜森叔叔是爷爷口中那类交面不交心的生人的预感。可少年怎也不懂,明明阿纳塔、齐约娜阿姨都与他自己相识甚密,为何身为一家之主的杜森·多弗斯却屡屡以警惕的冷漠窥视而来? 到底,少年是错在了哪里?或许,在少年心里,唯有杜森本人清楚缘由,甚至亲爱的班布爷爷也是不明就里。其实,少年大可以运转名为视界的本源,尝试着一探究竟,但用视界窥探别人的隐私属实无礼,至少,少年本人是如此坚信的。迄今为止,他最多以视界辅助通讯,看看远隔一万公里的朋友和家人近况可好。 当网的会话接通,少年将视界投往朝晟,看到了难得一见的朋友、那位时常逗弄他的大姐姐,失声惊叹:“李姐姐,军队的训练这么…疲累吗?” 这格威兰的清晨,恰是暮光笼罩朝晟的时间。在军营的宿舍里,正对着上铺猛吹的电扇转得哄响,鼓出的烈风扑向那躺得四仰八叉的女孩,令湿透的白运动衫和黑短裤更显贴身,连腹肌的线条都隐约可见。本就热衷搏击的李依依,在经过数月的训练后,身形是愈发健硕,快赶得上一些在拳馆里对演的大人了。现在,这名无精打采的女预备兵眯着眼接通了少年的会话,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脑后那条短短的马尾都耷拉了老低,但一见清想聊天的是谁,她险些把头发甩散了开: “呀?小武?小武!好些天没找姐姐说话啦!你这没良心的小香蛋,要是在外面见了金发的白皮娘们就把姐姐我忘得干净,哼,等回来了,我就捏着你的小脸蛋,狠狠地揉,使劲地掐,嘿嘿…嘿嘿嘿…” 见她还有心折腾自己,少年明白她并无大碍,便关闭视界,免得给那恨不得隔着网吞掉自己的表情惊到寒颤:“呃,李姐姐,你们训练的日子,我没法接通会话呀,不被允许的。” “嗯?怎么,小武,几月不见,问候一声没有,顶嘴倒学得挺快啊?小心我进了钢爪,趁执勤逮着你回家,把你锁在衣柜里头,让你当姐姐的私人小厨师,不做好吃的不准出来,看谁能救得了你?嘿嘿,怕不怕?怕不怕啊?怕的话,就乖乖给姐姐撒个娇认个错,夹紧嗓子,并拢腿,眨巴眨巴眼睛,说‘李姐姐,原谅人家吧’,怎么样?嘿嘿。” “李姐姐,再这样我就向刘哥哥告状了,”少年遮了眼,抽搐的嘴角是无可奈何的狼狈,“还有,钢爪是什么呀?部队的番号吗?” “三刀?他只配窝在学校里当书呆子!你尽管给他通气,我还怕了他不成?”想到在拳馆里给堂哥教训的丑态,李依依攥紧了拳头,锤得床板哐当哀嚎,嘴唇都咬成了青色,“哼,钢爪?小武,以前我不是讲过吗?怎么,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小心哦,别让我逮住了——” 情急之下,小武赶忙挖掘深埋的回忆,想起来有次去她家里做客,被她拉进了怀里又蹭又摸时,听过她和刘刕谈论朝晟军队的故事。没错,无秋也在闲暇时告诉过小武,朝晟的部队分为三军——以重型火炮与坦克战车为主力的铁拳部队,在近些年专攻航天武装的神盾部队,还有自百年前便经营舰船的钢爪部队。这三股分别驻守共治区、朝晟、瑟兰的劲旅,是有入伍意愿的朝晟公民为数不多的选择。 在少年流畅地背诵出正确的解答后,李依依再找不出逗弄他的由头,发言稍稍正经了些:“是嘛,看来姐姐我讲的东西,你还是上了心的!好吧,不整你啦。其实,姐姐我想去神盾啊,你知道吧?神盾军团啊!那可是空军、空军啊!不用跑出国,清闲,待遇还好!可神盾的招标真他娘变态,要考试啊!我、我现在才知道我真的考不进去啊!只能想法子,看看能混进钢爪不,那毕竟是海军,还是在瑟兰那地界,安稳,吃喝顶棒。可万一犯了血霉,没被钢爪选中,老娘就得去铁拳开坦克、呸,可能连步战车都摸不着,保不齐穿成那种钢壳王八,没事了就外出巡逻,还要提心吊胆,免得给棕皮鬼子打了黑枪!真的,小武,小武…呜呜呜呜呜,小武,老娘、呸,姐姐我不想被抓进铁拳,姐姐真不想啊…你说,现在烧点纸,插两柱死人香,求那谁…对,天武大老爷、那什么老天爷保佑,能灵验吗?” 在费了番口舌劝李依依别病急乱投医、搞那些被朝晟明令禁止的迷信花样后,小武结束了与她的通话,联络上了正在体育馆挥洒汗水的刘刕。一些日子没见,刘刕的体魄增长要比李依依可怕数倍。想来,是背负重物的训练和灵能的加持,让他更壮更强。刘刕虽和小武常聊天,但学业颇重,又要强身健体,每次通话都谈得不长。今天,在听他吐了些被物理、数学折磨出的苦水后,小武已准备好告别,不打扰他的预习和休息。但刘刕却神叨叨地发了文字消息,说在图书馆认识位找书的老学究,和他混熟了后,听他说了个有趣的秘密——灵能本不叫灵能,在梁国的年代,这玩意的官方记名是天元、天武赐予人们对抗觉醒本源者的元灵。 挂断通话后,小武眨着异色的双眸,一种无边的困惑漫出那对红与蓝的瞳:“天元?天元…” 忽然之间,缥缈入耳,荡出虚空之言:“天元。” 在少年质问前,那声音飘然远去:“天元…天曜…天武…天晶…天晶…” “天晶?”小武抱着头,复述起那个声音用以收尾的文字,却想不出任何相关的信息,“天晶?” “小武啊,你在说什么呢?”在看电视的老人听出了少年语含的朦胧,调低了音响,笑呵呵地拿牙签刮起熏黄的烟牙,“被同学的问题难住了?来,给我说说,爷爷不定能帮你解惑啊。” 没有隐瞒,少年将突现于耳边的低语告诉了赵无秋。听完他的诉说,兴致盎然的老人片刻默然,而后笑着摇头,点燃闲置多日的烟斗,吞吐起微嘲的云雾:“呵…天元,天曜,天晶?天晶,好称谓,好称谓。无妨,小武,你啊,该是无意间触动本源,再入视界了。别操心,慢慢聊,爷爷啊,出门办趟事,要带些什么,记得发消息啊?” 送别老人后,小武同艾姐姐谈了些格威兰的见闻,听她讲,格威兰的权力构架十分独特。自大一统的帝国时代开始,“灰土”格威兰的实际管控者就是被帝皇亲赐爵位的奥兰德家族的领袖,亦即格威兰的君主、博度斯卡之座上的国王。但从帝皇陨落之后,时代变化莫测,受民众的需求及贵族富商的联合胁迫,更经历了一些地方上的武装动乱,奥兰德家族不得不妥协,效仿瑟兰的王室将权力舍弃,转而实行议会制度。可惜,把持议会的老爷们与民众离心离德,短短几十年,就比曾经的众矢之的奥兰德家族更加臭名昭着。反是奥兰德家族,在多年的修生养息后,通过一系列活动改善了在国民心目中的形象,重掌大权,更以民众发声者自居,一跃成为多数人坚信的象征格威兰的图腾——格威兰的至高王庭。 听着艾姐姐的讲解,小武想起普老师曾教过的世界史、或者说大地史。在大地的民众看来,远洋的戎洲、狄洲、商洲不配称之为世界的一分子,但若好生看过世界地图,就晓得这三洲的土地同样广袤无垠。 哦,想得太远了,且回望如今。 在小武看来,格威兰的制度好生古怪,已经有了更开明的议会,却偏把古老的贵族制度留存。要知道,在朝晟建立之初,梁国的残存势力被议院消灭了个彻底,连一寸生存的土壤都未有施舍。朝晟是坚决执行模仿自精灵国度瑟兰的议院制,不容有违。 反观格威兰王国,既保留了贵族、王庭,又设立了议会。这套新旧不搭的框架,乍看之下处处是冲突,却又在构成了诡异的平衡,或许,这就是一种权术吧。 谢过艾姐姐的讲解后,少年刚开启与家人的会话,就被急到连嘴也合不住的伊雯姐姐追问好些啰嗦的事情,只得暂且安抚住她,先给忧心的妈妈说清近况,表明在温亚德的日子非常开心,不仅处处受到无秋先生关照,还结识了新的朋友,尝试了别样的学习技巧。在跟叔叔阿姨道过晚安后,少年私下发去消息,问普老师打算何时跟妈妈结婚,却得到等自己归国再论的回复,唯有苦恼地挠着头,趴向框住海岸的窗,对高升的早阳转起灵动的眼睛,希望若世间真有那天武、确有那帝皇,只愿祂能庇佑妈妈的幸福、庇佑家人的安康,庇佑朋友们欢乐如常。 他恳求的庇佑,那不知是否尚在世间的无上天武、那谓之曰全能的神圣帝皇可否听闻?无人知晓。如果让走在海风里的无秋作答,相信这与帝皇毫无干系的使者定然会心一笑,无声远走。 事实如此。 赵无秋从不信装神弄鬼的东西。管什么无上天武也好、神圣帝皇也罢,哪怕是远古时代的唯一真神,在他眼里尽是些先行摆弄本源的畜生而已,撑死了,不过是另一个未能被救赎的自己罢了。 现在,他凭借网赋予的权限,在会话接通前看看躲在晨曦养老的葛瑞昂忙着办什么公。刚望过去,他就见冷面不改的混血者翘起标志性的刀锋长眉,训斥唯唯诺诺的秘书又弄错了文件。可怜的金精灵姑娘连连弓腰,惶恐到不知所以,眼角都闪起了泪花。终于,葛瑞昂心软了,叫她把文书带回去整改,还批了句“待重修,小孩才哭鼻子”。 “呀,晨曦的长耳朵真会对症下药,哦,是投其所好啊。娜姐,你可危险咯,”看到这里,无秋以指刮响一脸白须,在刚建立的通讯中吹起口哨,哼了首共治区的乐曲,才同葛瑞昂说出要紧的事,“老葛,有人向我求救了,看来是情况不妙啊。” “谁?”笔尖蓦然一段,在密密麻麻的文书上划出一道墨迹,可混血者的神色如常,脸依旧冷白,不过细细看,会发现那对长眉抖得微微。 “呦?慌啦?放心吧,不是娜姐。” “有话直说,少卖关子。” “是网。” “网?” “是啊,网,”接着,无秋将少年的幻听告诉了葛瑞昂,笑得是爽快无比,“看吧,我们的网着急了。兴许,小林推出了原初之岩的真名…恐怕就是天晶?还是有什么更具体的叫法?嘿,是我多嘴了,这个问题恐怕没人能清楚哇。” “你确定操控那孩子行动,以及引导他使用本源的,果真是网?” “暂无其余解释。我猜,这孩子是网选中的宿主…一具承载网之意识的躯体。看他的外貌,听他的声音,多惹人疼爱啊,能招旅游的女学生放弃与男友的约定,偏生带他回朝晟当起母亲——嘿,或许,那木精灵是真的良善,也说不定啊。” “若如此,核心的情况定然万分危急。” “是啊,虽不知小林具体是弄了什么花活,但有件事能够确定…曾试图操控这孩子的网,再没法装聋作哑了。它可算是开口求救,向我这朝晟最强的前行者求救。你说,葛阿姨,我是该跑遍格威兰,把小林逮个正着;还是该,继续看戏?” “我建议优先找回核心,切莫生变。” “是吗…很理性的提议,可惜,我是个讨厌理智的人,”盯着手中的烟斗,无秋在几个捡贝壳的孩子前停住了步伐,更学他们弯下了腰,在洒满宝物的海滩上拾起千华万丽的海螺海贝,“驾驭本源的诀窍是情绪,理智…嘿,敬谢不敏。” “你打算继续等?想清楚,时间不等人。” “是,也不是。时间虽急切,事态却不严重,否则,网该说得直白点,告诉我核心在哪里,而非这般掖藏,叫我自行揣度。等吧,等吧,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机会,只要我肯等,主动权就永落我手。” “我知道你想等网服软,等网告诉你更多的信息,可若…” “放心吧,看祖老头那畏畏缩缩的样,网都得任他摆布多年,与之掣肘,至死方休。我可以肯定,即使有人掌握核心、通汇原初之岩,网仍有保持独立的本钱,至于掌握网的人…兴许,会如祖仲良一般成了束手束脚的谜语人,”捡了几枚最漂亮的螺壳后,无秋抡圆臂膀,把它们一个个抛进海里,看它们溅出晶亮的水花,而后融入海里,再不见踪影。跟着,他坐在沙滩上,看着孩子们学起自己扔出刚收集的贝壳,便双掌合出节拍,替孩子们打气,“诚然,我不会干等着空耗时间,我要回永安一趟,拿来无人查阅过的档案…咱们朝晟元老的亲笔手书。” “那是理应沉没的历史,”葛瑞昂明白了竹是想做什么,不由叹了声,“看了,又有何用?” “有用,当然有用。葛阿姨,你曾告诉过我,祖老头之所以处死你的父亲,全因为他试图公开那段历史…一些年长者无不避讳的历史。他是用了哪般手段,能令见证了朝晟建立之日的一代老精灵至今闭口不谈从前之秘,对往事讳莫如深?我很好奇啊,难道,你不好奇?” “阳光下的阴霾,懂的越多,越会痛苦。” “行,我不为难你,但我可得提醒提醒…能让他竭力掩埋的秘密,必然关乎朝晟最根基、最珍重的东西,而除了网,那东西还能是什么了?” “是的…”收起钢笔,葛瑞昂笑了,是那种看见孩子长成大人、不,长成甘愿独撑一片天的远行者的笑。他忘了,时间如流水,匆匆岁月早已让曾经一意孤行的孩子不复从前的任性,而是有了成长,一种好的成长,试着去纠正过错的成长。 也因此,他说:“竹,去吧。” 听着欣慰的鼓励,赵无秋在金芒交织之时踏入肃穆的城池。行入永安的深宫后,他穿过缄口不语的学者,无视警惕的卫兵,来到祖仲良的故居,依据网的记录拉开衣柜的抽屉,解锁了更深处的暗格,捧出一本重若石雕的书籍,接着再入奇迹之内,回到酒店的客房,将书摊在床上,唤少年前来同观。 头一次见到这等宽厚的书,小武是目瞪口呆:“无秋爷爷,这是…” “莫慌,孩子,来,跟爷爷读它…”老人一手指着第一页第一行的第一个字,一手轻拍少年的肩,“凭你的本源、你的视界读它…然后,告诉我你所目睹的一切,可行?” “好…”小武点点头,跪坐在书前,艰难地辨认着书页间笔画繁复的文字,认出它们是普老师讲过的古梁文,便借着相似的形态,猜测起它们的读音,试着念好完整的第一句,“是年,我入灰都,假继任之名,绐先贤拔擢,伺机而窥,遂探其私藏,是为初诞天晶…” (三十四)往昔 灰与白的街与房,是征服之城康曼独有的风景线。放眼望去,赶路者多是金发白肤的格威兰人,偶尔有棕色皮肤的特罗伦人掺杂其间。假如细心观察,还能见到些独来独往的木精灵与金精灵,以及黑发黄肤的博萨人。 皆生于帝国领土之上的他们,不论肤色种族为何,似乎都让心中那对神圣帝皇的信仰消磨了彼此的差异,能在封国格威兰的首府相安无事地生活。可若留心他们行走的路线,又会发现他们在刻意远离——远离穿着、相貌不同的行人。譬如一位手执镶金檀木杖的绅士,就侧身避过迎面而来的金精灵,宁可踩翻同是格威兰人的乞丐的锈碗,也不愿和生有竖瞳的家伙打上一次照面。 那位绅士呸了口唾沫,扔给乞丐几枚铜板,用鞋跟使劲蹭了两转地面,才咒骂着晦气的抱怨继续赶路。这一切,都让一名倚墙而立的黑发青年尽收眼底。 细看这青年,能发现那双眼是冷淡的黑;那面容透着鄙夷的欣赏;那病态的肤色虽比博萨人更白,却仍显得出些微的黄;那张嘴更是歪高,讲出抑扬顿挫的戏谑:“天武无光,世态炎凉。灰都已是冷目所,比之永安不相让。天若有眼,请容我一叹——敢问异乡漂泊客,何以置家添新裳?” “祖,在这里,请少说梁语,”以梁语吟诵的讥讽,跟在青年身后的灰发女士能听懂几分。她说着特罗伦人的语言,掀开黑底金纹的兜帽,亮出似在埋怨的浅灰之眸,轻启朱唇,劝谏以悦耳的无奈,“再者,请说些易于我理解的语言吧。” “茉亚,我自永安西行,至博萨与你结缘。长路漫漫,我们经涅玟达圣城,而今共临康曼,历时三年又六月余,你却仍不通梁语…”被称为祖的梁人青年展开双臂,仰天长叹,转而以格威兰语诉苦,“我的爱人啊,为了你的丈夫,努力学习梁国的语言吧。试想,当我们成婚圆房,浓情蜜意之时,我懂得你,你却不懂我,那会是多狼狈的难堪啊。” “我有在努力,祖,”茉亚轻眨灰眸,站在了他的身边,陪他观望行人的匆忙,“刚刚,你是在抱怨,如何在这里购买我们的婚房?” “略为感慨,万勿当真,”未想过她已能理解晦涩的梁语,祖急忙伸手挡住脸,头晃了又晃,“我已是身无分文,谈婚事前,还要先想想办法填饱肚子啊。” “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向他学习?”茉亚颔首低眉,向那位捧着碗叫苦的乞讨者闭目微笑,“祖,你生得瘦弱,抹些脏灰烂泥,拿套打补丁的旧袍来讨饭,当能不愁温饱?” “可惜,正人不拾残羹冷炙,当自食其力,以报天恩…以忠焱王,”提到「焱王」时,祖抱紧头,滑坐在地,笑得无奈至极,终是再不说一句梁语,而是以特罗伦语讲话,“茉亚啊,你说,现在回去向焱王认错,他会不会大发善心,恕我无罪?” “也许吧,如果你取回焱刃,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宽厚的焱王定然饶你不死,至多以刑代罪,剜了你的眼鼻,再缝口断舌…” “别了,别了。茉亚,焱王可不是你想象中的仁君圣主啊。我四岁的时候,一家六口只因事涉言语不敬之闻,父母兄姐便尽让甲士捉拿,枭首街头,唯有我这个孩童躲过一劫,仅是被发配到南方的湿瘴林地,落了一身病根。幸好天武怜我、哦,帝皇佑我,护我周全,让我蒙获大赦,重归故土…” 就地盘坐的祖不觉侃侃而谈,道尽了进入焱王麾下谋事的惊心动魄。年少时,他为了改变乞食于街头的命,砸死了一名到永安的酒肆花街玩乐的读书人,偷了他的身份文碟,混进永安书院,修习天元之力。可一天,他被同窗拉去观赏焱王举行的演武大会,却见数百名仗着天元强横在平日欺行霸市的流氓就算抛弃成见去搏命协作,照样给焱王举手释出的滔天白火焚为飞灰,当即摒弃所有复仇之心,再不修习老天爷赋予的天元之力,转而钻研书卷,苦学异国语言。因为他明白了,对焱王这样的超凡脱俗者而言,莫说苦练天元,哪怕触及天道,成为万中无一的御天士,亦是只不入眼的蝼蚁罢了。 “「无上天武」成了「神圣帝皇」…至于「天元」,则被这帮家伙唤作「灵能」,”说到动情处,祖忽而缄默了稍许,思考良久,颓然长叹,“「御天士」呢?他们叫什么来着?茉亚,我有些记不起来了…” 茉亚坐在他的身边,枕着他贫弱的肩,轻声提醒:“圣恩者,蒙神圣帝皇厚爱的圣恩者。” “呦,如此虔诚的称呼…我若为帝皇之尊,定然圣心大悦啊。” “祖,莫要让他人听到。这里多的是学过特罗伦语的信徒,无礼之言,果真会害了你的性命。” “怕什么?反正咱俩饥肠辘辘,距死亡不过一步之遥,说些忤逆之言,又有何妨?圣恩者、圣恩者,多俗套的称谓啊,仿佛自生在尘世间,靠苦修得来的奇能伟力,皆是帝皇的恩赐…皆是命运的怜悯,”祖搭起身边人的一缕灰发,搁在鼻尖嗅入沁人心脾的芳香,令起伏的心弦归于安定,“我若触及天道、呸,他们叫「真理」?哼,反正,假如我成为圣恩者,我必要用上新颖的别称…唯有锐意进取者,方能连通真理,觉醒更强的力量…不如叫「前行者」,可好?茉亚,你的意见如何?” “你喜欢就好。” “嗯?吝于赏脸的冰霜美人,几时成了百依百顺的贤内助?茉亚啊,你还是略微讥讽几句,就当是帮我泼盆冷水,叫我静下心来扫亮那一片灰暗的前程吧,多谢了。” “祖,你最好谨慎考虑,毕竟我们尚未确定,圣堂的杀手有无跟踪到康曼来报复。” “这点你大可放心,反正焱刃落入禁卫军之手,要找麻烦,圣堂的人也该去质问厚颜无耻的奎睿达家族…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继承者的家族干起强盗的勾当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现在是他们这帮没脸皮的棕皮臭猪搅黄了焱王和圣堂的买卖,要开刀,也不至于拿我这小人物祭旗吧?” 祖所提到的,正是一桩发生在半年前的令人哭笑不得的倒霉事。四年前,通晓多国语言的他领焱王密令,率领使团携焱王的圣器「焱刃」从陆路前往圣城,交换圣堂持有的另一圣器。焱王没有知会他们将要置换来的会是何物,只嘱咐他们,此行要大张旗鼓,必让途径之地的异国愚民尽皆知晓梁国的国力是何等的浩荡强盛、明白梁国的焱王是何等大气恢宏。因此,他唯有乘马车赶路,慢悠悠地穿越博萨公国,在接受了博萨大公的盛情款待后,到格威兰的边境绕了一圈,最后才去往特罗伦人统治的圣城。谁承想,使团刚至圣城,还未与圣堂的人碰上面,流淌武神血脉的奎睿达家族竟无视圣堂的警告,派人于圣城之郊动手袭杀,将焱刃夺走。见势不妙,身为焱王特使的祖先生浑不作抵抗,马上扔了护送的兵士与圣恩者不顾,带着在博萨海岸邂逅的爱人茉亚·伊迪布兰逃往灰都康曼城,把“若辱使命,愿凌迟挖骨”的慷慨陈词抛向天边,全当无事发生。 现在,既至世上最强的继承者——贤者所庇护的城市,逃命的事暂可告一段落。目前来看,首当其冲的难题成了金钱,半年前,在遭遇奎睿达家族的圣恩者及精锐禁卫袭击时,他二人逃得太果断,以至于未来得及多带走几方圣岩,好应对抵达灰都之后可能出现的生活困境。 想到这里,祖难免有些懊悔:“真诚的茉亚啊,告诉我,假如回到偶见于海滩的早晨,你是怀揣吟游诗人的梦,继续待在那家酒馆学习歌唱;还是信了我的甜言蜜语,跟随看似风光无限的焱王特使,到灰都做起了漂泊者?” “会跟着你吧,”悄然间,茉亚揪住他的耳垂,低声倾吐多日奔波的疲累,“认识你以后,我明白,吟游诗人的理想算是完了——毕竟,在搬弄唇舌的方面,我想,我是永远无法超越某位厚脸皮的梁国人了。” “唔,好,”闻言,祖消散了懊恼,腾出手将依偎在身旁的她揽入怀中,喃喃自语起来,“看来,是不好狠下心叫你去驻唱讨赏了,难办啊。” “嗯?祖啊,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说,”说漏嘴的祖忙是讪笑,深吸一口气,对着人流不绝的街道挺直腰板,以博萨语放声呐喊,这样就算讨人唾骂,也不会有损梁人的脸面,“生活困顿,钱从何来?啊?钱从何来啊——” 积攒的悲苦尚未宣泄完毕,就有路过的行人被吵得头疼,投来无数不善的鄙视。幸好,一位早留意到他的年老博萨男人清了清嗓子,走过来低声斥责:“闭嘴吧!你一个博萨人,刚刚倒把棕皮的鸟语念得挺欢!听我的,少在这里叫嚷,惹到休息的贵族老爷,当心扒了你的衣服架上刑台抽鞭子!要是缺钱,滚去灰都中央的公爵府吧!怎么,你不信?看你肚子里还有些真货,最起码懂棕皮的语言,我全当是帮同乡一把,爱听不听!奥兰德大公正在雇佣懂外国语的文书,薪水日结!你要真有些本事,何妨去试他一试!反正,看你这副皮包骨的模样,也不怕挨人白眼,去吧!” “呀,真有这种好事?这不是天上掉圣岩嘛,”听到薪水日结,本来还漫不经心的祖登时有了精神,连忙起身谢过吭着气走远的老人,牵着茉亚就跑,“来,走走走!我就说技多不压身,多学门语言,保不定能解燃眉之急呀!” 他带着不及戴回兜帽的夫人,在灰都的街头左冲右撞,更无视人们的谩骂和威胁,抢先挤进了被别人叫停的载客马车里,扔出衣兜里最后的金币,告诉车夫尽管抽着马开奔,最好能直接飞到公爵府去。 当车轮的滚轴都快晃松时,车夫一声长吁,将马车刹停在公爵府外的街前。等套住了兜帽,茉亚才握着他的手,踩上了灰白的石砖地,见街前排起的长龙里,无不是头顶礼帽的绅士,更不乏带着金丝单眼镜的学者,只一看就晓得他们博才多识。因此,茉亚望向祖,却看他兴致盎然,毫无退缩之意,不由悄声指点:“祖,只怕是有些艰难啊。” “无妨,绝境亦能逢生,这点小事难不倒我,”说着,祖松开了她的手,走向队伍的末尾时,不忘回头嬉笑,“嘁,看来奥兰德大公是位开明的智者,不像某位统治者,招些幕僚都要层层筛选…很是亲民呀。” 待他排好队,茉亚摇着头退远。毕竟世人皆知,奥兰德大公的开明实属无奈之举,若非贵族与民众施压,迫前任大公让步,将管理封国的权力转交由贵族与富商把持的议会,继承帝皇亲冕之公爵封位的他,岂会学起路边那些招人的工头,令堂堂的公爵府门庭若市,变作了苦工市场? 简单的事实,混迹永安的老油条当然明白。因此,狡猾的祖先生笃定今日的运气值得一赌。幼时死里逃生的经验,和流浪永安的悲苦,以及进入书院改头换面的狠手,还有深得焱王赏识、以使者之尊游历各国的圆滑,跟那弃荣华于圣城的果决,都让他深信此生唯一的真理——一切关乎命运的抉择,不过是赌博而已。 “压上去,拼尽所有的本金,血赚不亏,”祖甩起头,哼唱着在那间初识茉亚的酒馆听到的乐曲,引得前后的排队者瞥来不满与好奇。可他视若无睹,仍是自顾自地娱乐,偶尔吞吞口水,再说些话调理情绪,免得踏入公爵府后不知所云,“赌资为零,顶多挨揍。啊,这注定赔本的一局,我已经赢了慷慨的奥兰德大公太多了。” 午阳渐渐毒辣,终于轮到祖和九位耐住日晒的幸运儿在仆役的指引中来到一处摆好桌椅的厅堂,各自入座。在一众衣着得体的绅士中,身披灰袍的祖别样刺眼,特别是在这套灰袍其实是件毁了色的黑衣时,他是愈发格格不入。 因此,发放完纸张、墨水及羽毛笔后,蓄有漂亮卷须的管家特意在他身旁停留,看看这黑发的异国人如何解答公爵亲设的难题。 纸张上的格威兰文字刊印得简洁,祖却看得非常仔细。统共有三道问题,分别要求笔试者以博萨语书、瑟兰语、特罗伦语作答,当然,若不懂,可以选择不答,但要是空白的问题多过一道,就会失去面见大公的资格。虽然即便通晓这三门语言,也不一定能写出令大公满意的答案,可如果被直接除名,就有损应试者的颜面了。 详看题目,第一道题是说,有平民诬告声名狼藉的贵族,被检具人拿出证据驳斥,该如何处置最为妥善;第二道题是问,有议员走私货物,被家仆揭发,但这名议员颇具盛名,在民众间口碑甚好,该如何处罚最为稳妥;第三题是考,有圣恩者当街行凶杀人,虽事出有因,但有违法纪,该如何处理最为恰当。 读完题目后,他不假思索地提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用三种语言写下三条简短的答案: 不若杀之以儆效尤。 不若杀之以儆效尤。 不若杀之以儆效尤。 然后,他单手捧起答卷,转向目瞪口呆的管家,笑容依然嬉闹:“好先生?答完啦,交卷,行吗?” 管家勉强定住快要摇动的头,接过他的答卷,送他到宴会厅品尝备给应试者的甜点茶水。等管家走后,他把每种点心都咬了一口,然后向负责招待的仆役行了一礼,将最好吃的几种包入餐巾揣进了兜里,才放开嘴狼吞虎咽。 约摸半个钟头,其余应试者刚来到宴会厅,就被这毫无形象可言的异国人吓了一跳。他已吃撑了肚皮,不时打几声嗝,嘴边还挂有奶油与香料粉末,简直像个闯入宴会的饿死鬼,根本是不成体统的邋遢汉。出于礼貌,绅士们并未发难,仅仅是与他保持了些距离,免得被传染了从异国来的低俗气质。 当钟表的秒针走过十五圈,已将答卷呈交公爵的管家再入宴会厅中,迎着绅士们期待的目光,走向了闭目养神的祖,发出让一众期待变为惊愕的邀请:“先生,请随我来。” “啊?喔…明白,明白。” 未曾想过自己的答卷真被公爵相中,祖也不免错愕。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并腾空了胃里的胀气,跟住管家来到公爵府的最深处、一间宽敞若大殿的书房,见到了那位面色苍白的中年人、灰都最德高望重的奥兰德大公。 往后的岁月,朝晟的元老祖仲良时常缅怀那一天的际遇。他本该在混吃等死中度过的颓废人生,因为奥兰德大公的侧目,走入了另一段波澜壮阔的征程。有时他会想,假如当日自己求着茉亚去酒馆驻唱,而不是先去公爵府碰碰运气且顺一些零嘴,世间可还会有一个名为朝晟的梦幻之国? 至于当年的奥兰德公爵,即便在耄耋之年躺上病床,只能流着哈喇,像婴儿一样咿呀地说话,也绝不会忘记那刻骨铭心的错判。只因一念之差,试图挽救奥兰德家族在格威兰的统治权的他,让一个本应在街头度日的异国无赖进入公爵府、成为了贤者的学徒,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哪怕振兴了奥兰德家族,成为格威兰的第一位君主,他都不忘幻想,假如那天自己拔出挂在墙上的长剑,将该死的家伙劈成肉条,未来会不会更加美好? (三十五)贤能 初见奥兰德大公,祖略感意外。奥兰德家族的领袖并非想象中的那个神采奕奕又活力十足的汉子,而是个与祖相仿的肤色白到暗沉且瘦骨嶙峋的病号。若不是大公有着耀眼的金发与罕见的墨绿之瞳,祖都想上前拍拍他的脸,看是不是照到了一面镜子。 幸好,大公及时发出问候,断了他的念想:“异乡人,你好。” “嗯,你好。”这相似的回复刚脱口而出,祖已开始懊悔。 不过他细细一想,着实不知当下怎样寒暄最好,干脆保持沉默,将交流的主动权送还大公。兴许,这样可以显出他的礼貌? “异乡人,你很是风趣,”稍许的沉默后,大公果然笑了,笑着端起镶金瓷杯,微抿一口温茶,甚至瞧了眼搁在旁边的茶壶,示意客人自便,“你是从博萨来?又或者,是梁国的访客?” 在这点上,祖没想着撒谎,如实相告:“梁国人。” “据闻,梁国的统治者是位治世明君?” “治世明君…匪夷所思的评价,不能说真假掺半,只能说与焱王的行事风格大相庭径。” “哦?对自己的君主毫无尊敬之意,”放下茶杯的大公微微一笑,是那样亲切又深不可测,“异乡人,你认为,我会否欣赏你的刻薄?” 祖盛了杯茶一饮而尽,再拿袖口擦了擦嘴:“嗯,应当会吧,毕竟我爱说实话。” 话音落地的几分钟内,书房里都是寂静的无言。大公的双眼眯了有那么两毫米,好像是想重新审视这位语出惊人的应试者。可惜,从他的脸上,能看到的全是一种无所谓的松懈,叫大公也不由失笑:“抱歉,是我失态…异乡人,或许该由你自我介绍?我总不能永远将这冒犯的称谓挂在口头?” “您叫我祖就好,嗯…按格威兰人的习惯,应是‘祖先生’?” “好,祖先生,容我说一声,欢迎来到我的府邸…”说着,大公忽然掏出手帕,捂着嘴咳了两口,眼色泛起了微妙的尴尬,“你的答卷出乎我的预料,与近日的参与者截然不同,透露着一种孕育自异国的智慧。而为了保险起见,我想你会谅解我的困惑——再怎么说,你的答案也太过简洁了,不是吗?” “唔,情势所迫,我不得不想法子先去宴会厅饱腹…”祖正想着回复,一条没长眼的发丝却自额头垂下,不偏不倚地割分眼眶。他赶忙张开嘴,挤出了健康的笑容,趁机将这讨厌的头发拨到脑后,后悔出发前没让茉亚帮忙修剪几刀,“呃,望大公体谅,生活不易,多多包涵。” “看得出来,祖先生似乎暂陷困顿,”同样以笑缓解尴尬后,大公轻锤几拳胸膛,将座椅向前挪了挪,再开口,语气已无玩味之意,“还望祖先生详解,三处回答中所要杀的各为何人?” “嗯,这个嘛…”又灌了杯茶水后,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略加思索便推出对策,“奥兰德大公,我按顺序回答,可行?” “自然,祖先生。” “第一道假设最为简单。一个名声扫地的贵族,好容易有老百姓愿为出头鸟,提供一个剁了他人头的机会,要是无端错过,岂非忤逆帝皇恩赐的良机、不解民众献身的好意吗?” “祖先生是指?” “肯定是先杀啊。管他检具的罪名是什么,咬定了诬告的证据为真就行、不,还要托人与那平民交代,叫他编来更多更恶俗更大逆不道的罪名套在那贵族头上,编得越不可思议越好,只要罪名夸张到让看客们大跌眼镜,就不会有人怀疑是在造假嘛。下面的事就好办了,找来被那贵族坑害过的家伙,给他们安抚金和护卫,叫他们放心上街头哭诉,趁火拱大了,把那贵族当街砍头——呃,灰都是流行绞死吗?” “是的,祖先生,格威兰人习惯以绞刑处死罪大恶极之徒。” “好,多谢奥兰德大公慷慨知会,”祖打了个响指,理了理压在屁股下的长袍,端正了坐姿,说得是喜笑颜开,“那就得吊死,对,吊死他。如果可以,再搬弄些罪名、哦,不不不,若是臭名昭着的贵族,家族里又能冒出几朵纯净的百合花?趁机挖出他们的罪行,别留丁点儿反应的时机,通通吊死在大街上,家产抄没归公,暂入您的府邸保存,岂非好事成双?” “有趣的提议。但若议会与热心的贵族阻挠?” “可不敢拖拖拉拉,管他们放什么…胡言乱语,先杀了拿钱再说嘛。等事后,让那位平民承认先行是诬告,再拿其他坐实的证据,以彰告处死那位贵族及其家族成员是合情合理,接着,给诬陷贵族、呸,勇敢的平民一个公正的判决,但绝不能定他死罪,最多抽顿皮鞭就行。待完事了,再找些要饭的、送报的、上学的到大街上、酒馆里、图书馆内议论些时日,不就造出了一个不惜以死劝谏大公,来换取恶人性命的勇敢者?还能扇一下议会和贵族老爷的耳光,方便日后拿捏,有机会还能再拿‘勇敢者’用上一用,幸运倍来啊。” 短暂的安静后,大公偏过头,对着摆放文学作品的书架摇头微笑:“祖先生,你不觉得自己的建言略为偏激了?” “有吗?”闻言,祖稍作沉思,再答,“我已经相当克制了。若大公认为这太走极端,那就只杀他一个人,尽量没收他名下的财产。再不济,诓他一诓,让他和他的家人多拿些钱来赎罪,哦,如果要保留爵位,得交更多…大概相当于全部家产的百分之六十,最为合适。” “颇为中肯,”大公侧身扶额,笑容已渐放开,“第二道难题,当如何详解?” “奥兰德大公,遇上这种倒霉事,莫管怎样处置,永远是先杀了再谈最容易办好,”祖倾高茶壶却倒不出一滴水,唯有强忍口干,接着阐述个人的见地,“明面上作富商绅士,暗地里当走私贩子,先判他有损格威兰颜面,再批他有辱议员身份,总之,就责他辜负民众信任,令议会上下乃至整个灰都和格威兰都名誉扫地,再念他平日稍得人心,绞死,不夺儿孙之财产承袭,但要没收一切走私所得,再设些能用罚金洗清的侮辱性罪名,看看他的家人是何态度,以便日后安排是留作打手还是送去上路。” “祖先生,你似乎忘了那位仆人——揭发家主的仆人?” “奥兰德大公,嗯,恕我冒昧,在格威兰,家仆与家主是哪种关系?纯粹的雇佣,还是能处以私刑的…主人与奴隶?” “奴隶?不,遵帝皇教诲,格威兰没有奴隶。至于私刑,按封国的律法,伯爵及以上的贵族有权处置领地内的部分罪案。当然,死刑及伤害身体的处罚是不应施加的。可有时候,有人偏偏忘了这教条,不请示议会、不通告灰都,就将无辜的穷人吊上高树。” “奥兰德大公,我诚心夸赞一句——格威兰的风气当真远胜大梁呀。就是在永安城,主人虐杀仆役之事也屡见不鲜。做工的男女,但凡惹了有钱有势的人家不悦,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棒锤臀背,砸不死也成了残废。听您刚刚所说,明事理的格威兰贵族还晓得向议会与灰都通报一声,可在大梁,这类事已习以为常啦,没人觉得有哪处不妥。若有胆子肥的去报案告官,啧啧…会死的更难看啊。” “哦?梁国的风气败坏至此?” “封国的法纪,全在君主本人之好恶。大梁摊上焱王这么个身兼继承者之力的贤能国主,有些奇幻,亦在情理之中嘛。据说圣城也好不到哪去?武神治下的封地,军士公然举反叛之行,比大梁的纲纪更为废弛呀。” “嗯,承蒙祖先生谬赞。我们还是说回先前的问题吧。” “哦哦,奥兰德大公,看我这碎嘴尖舌,说得太远了,嗯,嗯,”自责的同时,祖不忘抽了几下嘴巴,连连赔笑,“据您形容,格威兰的贵族绝无权私处违法乱纪者呀,归根结底,您才是爵位最高的格威兰大公、贵族的领导者,若有人想凭领地之事自行决断的借口处以私刑,大可根据神圣帝皇的法典斥其悖逆,毕竟在法典之上,您这位大公对他们的生死都可一语定夺,遑论小小的刑罚?若他们不服,就扯上议会一起到灰都骂架,不怕他们前来应战,就怕他们怯不应约呀。” “祖先生,你仍未讲明应当如何处置那位仆役。” “必然是杀——玩笑话,玩笑话。当依据教典和律法,找些对出卖主人者施加的惩罚,不能过重,也不易太轻,先慷慨陈词个两句,贬斥他的不忠,让他为这卖主之举付出代价,抽上个十来鞭。接着嘛,再痛心疾首个一番,说他对主人的不忠是出于对全体议员的忠诚、对大公您的忠诚、对议会的忠诚、对整个格威兰的忠诚,再强调一下,您将以私人名义赏其良宅一栋、圣岩十方,再抽出查抄所得的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作为其勇敢与忠诚的嘉奖,勉励他的义举。相信议会的老爷与贵族们能够理解大公的明智,及时跟进。而若他们的吝啬作祟,死活不愿向大公学习,那…大公就又赢了一步好棋。” 待他讲完,大公撑着桌面起身,摇响屋内的铃,唤管家替客人沏一壶加上奶与方糖的红茶,自己则在书架前踱步,似在权衡他所陈之言的利弊。等客人猛吞了三杯香甜的饮品后,大公才缓缓坐回原先的位置,敲了敲乌木色的桌面,眼带几分欣赏:“最后一案。详细的处置,还请祖先生略表见解。” “嗯,还是那句话,别管是谁,先杀再谈。当然,可不能杀圣恩者啊,要杀的,是那些建议大公您依法处置圣恩者的人。” “哦,这是何解?” “一位圣恩者,是多宝贵的资源呀,怎么能以这般随便的理由,就葬送其生命,更舍弃一个将之拉拢的契机?若有人如此谏言,要么是蠢笨如猪的傻瓜,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硬要留着,也只能浪费农民供给于您的食粮;要么是包藏祸心的坏种,想方设法地弄垮您的潜在盟友,更加该杀。” “依祖先生所言,是该将这名圣恩者收归麾下?” “唯有如此。可以先定其罪,譬如…以复仇为名,滥用私刑,当街行凶,有损地方安定。简而言之,先数落其不是,给他定个大大的死罪,跟着,在议会和贵族老爷们求情或落井下石前,话锋一转,称他情有可原,再批判批判某些人的不作为,指明是因这些人的怠政才导致一位圣恩者不得不凭私刑泄愤。最后,以大公您的名誉或少许财富担保,赦免其罪,任其自由去留。他若不是个铁心肠的混蛋,定愿投效大公,忠于您的一切指命。” “很好的方略,但置格威兰的法纪于不顾,未免太失体统。” “法纪,有用吗?体面这种事,真正手握实权的君主从不在乎,”喝光了一壶饮料,梁国来的祖先生不能自己,打了个舒适的饱嗝,拍着肚皮,靠住沙发滑低了身,慢慢躺坐了下去,“奥兰德大公,您知道吗?在大梁的都城永安,任何敢于批评焱王的人,不论是明谈暗论,更不管高低贵贱、不分男女老少,皆会剜舌劓鼻,于阳光正好之际押上闹市,当着看热闹的市民,一刀那么下去——哗,脑袋在地上滚落好几圈,血还被一些好事者拿碗接住,等凝固了切成片,拌上腌菜炒熟了下酒吃。” “骇人听闻、骇人听闻…”说着,大公背过身,撇了撇嘴,暗暗忍笑,拉响摇铃再唤管家前来,以温和且威严的语气将客人交付与他,“塞西斯,带公爵府的客人、我的新聘文书祖先生去认识认识他办公与居住的房,哦,还有就餐的食堂?” 头脑的灵光梁国人立时起身,学着格威兰人的礼节弯腰鞠了一躬,而后道着谢,随管家走出书房,游览这不输焱王神宫的奢华府邸。若非管家就在正前方,他险些打起响指,把快乐的曲子哼唱。可公爵府实在太广阔,花费近两个钟头,他也仅是逛完了一半的建筑。没办法,喝了太多饮品的他唯有向管家告急,先行方便,才在释放完自我后提及家属的问题:“塞西斯先生,不瞒您说,我年轻的太太还在公爵府外受烈阳荼毒,您看,我能先带她回房,教她些居住于此的必要礼节,可行吗?” “当然,‘杵’先生。” “呃,是祖先生。” “抱歉,祖…祖先生。” 说完,他二人笑着别过,去忙起各自的要事。对祖而言,还有什么能比飞奔出公爵府的大门,将苦苦守候的妻子抱举至胸前,转上几个开心的圈更欢乐的事情呢?可当他看见即便贴墙躲避,仍给两位纨绔公子掀去了兜帽的茉亚时,就明白情况不妙了。倒不如说,凭她独特的灰发浅眸,和那淡雅又怡人的芳香,撑到现在才引来骚扰者,已证明奥兰德大公是何等威仪有加。至少,普通的流氓没有胆量在大公的府邸周围调戏妇女。敢动手的,不是有胆子玩命的好色之徒,就是不放大公在眼内的家伙——一些即使在奥兰德家族管理的灰都之内,仍有地位或力量的家伙。 “这位女士,可愿赏脸陪我们乘坐马车,去伯度河畔兜兜风?”领头的那位青年一身贵族打扮,更飘散着浓郁的香精味,已伸食指挑起了茉亚的灰发,对这从未赏识的银灰色爱不释手,“又或者,你更乐意到人满为患的酒馆,品味乡下来的佳酿?” 茉亚却是撇过头,看着靠近的祖,灰眸不眨:“请放开。” “哦?是…呼,是位太太呀,实在冒犯。亲爱的瓦瑞科,恕我暂不奉陪。”见正主前来,另一位等待邀请之良机的青年俯身浅笑,登上自己的马车,先行告辞。 “哼,胆小怕事的家伙…真有丈夫,不更添一分情趣?”被称为瓦瑞科的青年先是眼投不屑,继而将茉亚的灰发勾到鼻前,挑衅起正驻足于咫尺外的丈夫,“迷人的太太,看您的先生活像是肺痨鬼,恐怕满足不了年轻的欲望吧?想来,您身为异国人,在灰都定是寸步难行,不若先至我家,瓦瑞科的府邸,可是公爵府外数一数二的豪华住所呢。” “呃,这位…不怕死的?”抓了抓胡茬,祖没有靠近,而是退了两步,像是在给他们让出足够的空间,“容我警醒,你最好收回方才的侮辱,向我,嗯,不必了,向她认个错就好。” “哦?竟会有如此软弱的丈夫,”他的退步令青年越发放肆,贴得离茉亚愈来愈近,再抵近些,恐怕要将这灰眸冷淡的姑娘压到墙上了,“太太,我们不如——” 青年的轻佻被手指的痛楚打断。是的,刚刚还在玩弄秀发的手指,现在反折成了紧贴手背的断骨。而折断这手指的,是已掐住青年的脖颈将之拎离地面的茉亚。 见青年的车夫与护卫手握腰间的剑柄,而她仍是一言未发,祖笑着吹了声口哨,示意她见好就收:“嘿嘿,瓦瑞科先生,我之所以劝你向她道歉,是因为无礼的冒犯会惹得这坏脾气的圣恩者非常气恼,假如有没眼力的家伙再来上些暴力…恐怕就有什么东西要折在这里啦。” 被灰发的女士扔上石板路后,青年明白了他的讥讽意欲何为——他想陈述一件事实,那就是这银发灰眸的异国女人,是货真价实的圣恩者。 不消多话,在强压怒火谢罪后,青年灰溜溜地钻进马车,跑回家族的府邸去了。 “哎,茉亚,你还是这么野蛮呀,”祖欣赏着马车飞奔的滑稽丑态,突然搂住她的肩,将兜帽一把扯掉,“记得在酒馆相遇时,我还没动手呢,你就赏了我一脚。要不是随行的圣恩者跟在旁边,你不会直接把我踩死在那地方了吧?” 茉亚并未回答,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飘荡于半空的兜帽上:“扯坏我的衣服是要赔的,祖。” “无妨,无妨…”打起响指的祖低垂头,蹭了蹭她的秀发,深吸着那缕微寒的幽香,一颗心畅快如乘风破浪,“薪水日结,管饭有房,全靠一张嘴…一张搬弄是非的嘴呀,哈哈哈。” 兀自轻贱的祖不知道,在公爵府的最深处,一位仿若沉眠的白发老者忽地睁开双眼,隔空凝望着他的方向。那双眼古怪异常,明明是格威兰人独有的蓝色,却波散出鬼魅的红光。而当看清他的发言、明晰他的过往,老者紧合双目,叹出满意之息: “贤能者当先习不仁,甚好。” (三十六)安稳 祖谨记管家的交代,牵着茉亚直奔已归属自己的容身之所,直扑修缮相当典雅的卧房,躺平了身,对着天花板上摇曳迷蒙金芒的吊灯伸出手,却捏不住一星光亮,遂对还在参观客厅的夫人连连啧嘴:“果然,神圣帝皇钟爱金色。不论身在何处,都逃不出祂审视万物的光芒,真令人揪心呀。” “大地仅屹立着四座帝皇创造的城,”轻触了一把常存温热的茶壶后,茉亚褪去外袍,用蔓延着湛蓝裂纹的手臂翻开摆在醒目位置的茶罐,再去接水沏茶,眸里的灰像是在嫌弃,“果真畏惧祂的光,我们就去往别处吧,祖。” “万勿当真,万勿当真…”说完,祖哈哈大笑,那声音,比孩提时重归永安更为舒畅,“一座人力新筑的城池,尚不如一栋荒废在此的老房啊。” 是啊,大地的四座帝皇之城,皆是饱尝岁月而不朽的永存之都,更无需担心水涝火灾,免忧冷暖湿瘴,有金芒驱散黑暗,有继承者护卫安康——这并非胡诌,即使由那残暴凶戾到独树一帜的焱王所坐镇的永安,生存的隐患亦远少于世上绝大多数地方。 想想吧,如今的时代,连梁国的乡野老农都晓得高不可攀的老天爷是尊尘腐虫蚀的虚像—— 俯瞰众生的无上天武,已五百年未曾回应世人的叩首,再不会驾临人间,如往昔的五千春秋那般辩明善恶良莠、施以奖惩赏罚。若待在别的城生在别的乡,有的是乐意巧立税目的官员老爷,多的是坐拥千顷良田的地主豪强;再倒霉些的,划入焱王子孙的封地,一人耕五份的田,还要倒欠主子三分租金,到最后,尽成了卖身为奴的牛马。相较之下,待在永安城里的可是强上千百倍。会察言观色的,保不齐拍上贵人马屁,飞黄腾达;若天性愚鲁的,晓得闭嘴忍让,也能混个安然无恙。而能在永安周遭种田育果的,则被誉为大梁最幸福的农民,因为永安是万代不易的风调雨顺,残暴的焱王也只按千年传承的惯例,税收三分劳征一人,且无人有胆盘剥直奉焱王的农仆工匠,因为焱王是位气量狭窄的继承者。他那翻滚着炽焰的双目时常环顾永安,只愁寻不到血染闹市的蠢材——任他是达官显贵也好、军功勋族也罢,皆和农仆工匠一样,是焱王眼中的猪狗牛羊。当贪嘴的猪抢了食,凶牙的狗咬了羊,蛮莽的牛顶了撞,争斗的羊抵了角…饲养它们的主人十分乐意剁了它们的头,好品品血肉的味道,可谓一视同仁。 “茉亚,你知道吗?在永安,流传着不少焱王的趣闻。譬如某年某月,某名将官酒后失言,厉骂焱王是头垂涎狂犬…”正歇着神的祖嗅到了茶香,便猛搓眼眶走到夫人身旁,厚着脸抢过茶壶代为品茗不说,更当着她的面口吐暖雾,无赖至极,“话方出口,焱王就扔他进了武斗场,将他烧熟后扔给乞丐分食,接着去寻他的家友故旧,砍头结发,连为长串,好让骏马拖拽过市。最后,焱王发现一名妃子是这名将官的老友的一个远亲,竟将她也活剁了焖煮,连她生下的孩子一并锁入蒸笼,引得大梁万民无不瞠目结舌…颂其大公无私,嗯,大公无私。” “他是失心疯吧?”听完丈夫口吐的血腥往事,茉亚却未皱眉,仅是捧过茶壶,再接了些新水,“流口水的疯狗,很恰当的形容。” “不,不…焱王其实相当的单纯。在他面前,只要肯放低姿态,别把自己当人,当成条护主的忠犬,全心全意去吹捧他恭维他,发自内心地尊重他敬爱他,他就会赏赐美酒好肉,给机灵的狗狗安排个好位置吃闲饭。真怀念在永安的神宫和焱王相处的那些年啊,你别说,挺清闲的,还能学来全大地适用的硬道理——没几分真本事,千万别舞唇弄舌,言多必失啊。” “听上去,你似乎动了些思乡的念头。可是想攒够路费回永安?祖?” “免了,免了…回去是自寻死路呀,”拿过茶壶后,祖替她倒上半杯热饮,笑出少见的讨好,“茉亚,我是好奇…身为继承者的焱王,说到底也只是位强绝一方的圣恩者吧?你们圣恩者之间,也有这般森严的等级之差?” “嗯?祖,你应该非常清楚吧?” “茉亚,别太高看我了,”无奈地揪了根胡茬后,祖又瘫软了腰身,躺坐着歇息,颇为缅怀地讲起梁语,“我虽博览书院珍藏,明了御天士以「重」论断所掌天道之强弱…” “请说回格威兰语,祖。” “呃,你啊,梁语有这么难学?”没办法,祖唯有尊重她的意见,讲回格威兰人的语言,“圣恩者通常是怎么鉴别区分力量的强弱?茉亚,请悉心指导?” 耐心的妻子当然舍得张开贵为圣恩者的金口,分享那被称为「巅峰」的力量层次以及能力差异的知识。听完,爱多问的丈夫打起了哈欠,又调侃起身为圣恩者的她,说早先还以为圣恩者皆是焱王那类目无常理、我行我素的疯子,直到重归永安入了神宫,才发现替焱王办事的圣恩者也酷爱人间的烟火气。那是四年前率使团远行时,就有位贫农出身的圣恩者时常向祖请教异国的语言,着实勤学好问。又至半年后,在博萨结识了茉亚,祖才明白足令凡人饮恨归天的圣恩者也会气恼会羞涩,会在被捉弄后脸红,清楚了圣恩者不过是些手握力量的寻常人,因此才敢在使团受袭时抛下随从和护卫的圣恩者逃跑——相信,如果逃出生天,那几名圣恩者不至于小气到尾随至灰都寻仇吧?当真向焱王效忠,是傻瓜才会做的蠢事。 有那拼死的闲心,不如先溜了保命,各看老天爷的安排。 “还是茉亚好啊,”祖探出胳膊,勾上夫人的腰,声音转为煽情的肉麻,“明知没了特使身份的我是废物一条,也不嫌烦,肯屈尊随我淌烂泥过荒原,不离不弃…患难见真情呀,来,美丽的人儿,我们去休息休息——” 话到情意绵绵处,总有不合时宜声。忽然之间,清脆的门铃响起,履行管家之责的塞西斯先生在门外询问:“祖先生,现在方便一叙?” “方便,嗯…不大方便,有何事可以效劳?” “一些务必留心的细枝末节罢了。先前领您游览公爵府时忘了提醒,大公对气味略为敏感,若嗅到尴尬的味道,容易生出不适的症状。因此,祖先生,务必勤于梳洗,房内的浴缸由天然的温泉供水,四季恒温,是一种别样的享受。言尽于此,祖先生,我们明日再会。” 待管家告辞,祖终于清楚会面之时,大公那短暂的尴尬源自何处。他抬起那条闲着的胳膊,先贴紧灰黑色的袖口闻了闻,又扯高染黄的衣领嗅了嗅,最后看向身旁面无表情的妻子: “茉亚,我很臭?” “还好,”说着,她拨开那只摸在腰上的不老实的手,坐远了些,“一些汗水、脏泥、灰尘和流浪的味道,不算臭,只是有些恶心。” 祖立时起身,撕掉半年未见水的衣袍,准备去好好泡个澡,却见一团较为干净的布从胸口滚落到地上,才想起是之前从宴会厅包来的甜点,忙捡起来递给茉亚,头也不回地冲向洗浴间:“特意留给你的零食,记得尝尝啊。” 茉亚在膝上拆开这餐巾裹成的包,只看见一坨渗出香料味与奶油气的混合物,白黄相间,有些不可名状。想了想,她还是弯起食指,勾了勾粘稠的奶油,轻轻含入口中,尝到了半年未品的丝滑奶香,以及融在其中的甜腻蔗糖。这时,水流与哼唱的声飘出了洗浴间的门,让罕有波澜的灰眸起了变化。慢慢抿着这些零食的茉亚不明白,祖究竟是不在乎外表的浪子,还是如口头那样轻浮的混蛋? “合格吗…”抹完了最后的奶油,茉亚将餐巾叠好,小心放入怀中,对着洗浴间的门沉声告别,“祖,我想在这里逛逛。” “啊?去吧,别拐昏了头啊。分不清方向的时候,可一定拉下脸找仆人问问路啊。” “嗯。” 与忙着坏笑的祖先生的假想不同,他的妻子茉亚·伊迪布兰在迷宫似的长廊与厢庭间走得自若、转得悠然,不论是清扫琥珀地板的仆人,还是擦拭青瓷花瓶的女仆,又或是在喷泉旁乘凉的宾客、在苗圃内裁花修树的园艺师,都未能引她驻足、博来困惑的请教。 她一路走至公爵府的最深庭,朝身披重甲的侍卫躬身致意,并讲出令他们通报门后之人的暗语,在那扇门敞开时踏入,用灰眸探往身影遮挡的前方、方今大地的最强与最古老——五个世纪前,曾与圣城的武神共领帝国事务的继承者、传说中神圣帝皇之下的第一人… 身在一列列大理石雕塑前的、白发苍苍的贤者。 “遗忘之地的看护人,茉亚·伊迪布兰·守卫…”无用她自我介绍,贤者眼泛幽红血光,讲出了她的名、她的姓、她被既定的命运,“自诅咒的血脉传承那同名母龙之记忆的混血者,此行访我,所求何为?” “不,尊敬的贤者,”茉亚摇着头沉声入座,直视能通晓过往的贤者之目,“与我的母亲不同,数年前,我方觉醒血脉的记忆。因此,我并非母亲的后身,并非母亲的同族。” “很好,孩子,”贤者望着她眸底的灰,又见到那位在三个世纪前,蛊惑名享武神之尊的有志青年去遗忘之地寻获圣典的龙族,苍老的皱纹随声而颤。那颤动是波浪,是千万日月送来的感慨,“若如此,你有权选择未来的路,走向你母亲所不能奢望的自由。” “自由…那太奢侈,我虽不愿理会那些记忆赠予的真相与知识,却明白它们是正确无误的…”茉亚捋起长袖,看向手臂上一道道湛蓝的裂痕,眼底的灰俞显浑浊,“我母亲的造物主没有错,本源啊,总归是谬误。但,本为终结本源而生的我,如今却触及了本源…触及血脉理应回避的谬误。” “孩子,你在迷茫。” “是的,尊敬的贤者,”当指尖抚过那蓝辉,浑浊的灰化为漩涡,帮茉亚看到了那些观测出本源诞生在这星球的造物主,见证了神圣帝皇摧毁真神的瞬间,目睹了造物主联合自根源对立的邪恶。数千年前,这些古老而强大的文明或存在皆摒弃规则命定的善恶相对,欲共携宇宙的意志将释放本源的神圣帝皇毁灭,却为这亿万星界中一粒不起眼的尘埃所孕育的生命、有史以来最具欲望、最为自私、最是强大的神圣帝皇打入虚空的边界、永不得返现实,更坚信那刻印于血脉的使命、令本源归于沉寂的使命,却又无法下定决心,“即使有造物主给予的智慧,我也看不透答案…我知道,您与晨曦的精灵先祖是唯二抗拒了本源诱惑的生命,我想请您帮我,帮我找到那个答案…生于究极之错误的本源,可有它存在的道理?” 贤者闭了眼,静若止息。若非轻微的呼吸,他与房间内陈列的雕像毫无区别,同样的睿智而苍白、同样的老迈而不知年月。良久,贤者的眼再度有了光,可惜,那是敬畏与怜悯的光: “孩子,我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和她并不伟大,”贤者触向一尊雕像,摸着那比脸庞更卷曲的胡须,眼起血红,看向沉眠在晨曦权之木根部的那位获得帝皇伟力后反手灭杀帝皇之躯的先祖,不知是想到些什么往事,竟然露出自嘲的笑容,“孩子,你要明白,我和她都是平凡的生命,在很多方面都远不如生而知之的你们。我与她唯一的觉悟,仅仅是作出与帝皇相悖的抉择。帝皇欲将本源玩弄股掌之间,而我们…恐惧本源,恐惧被本源吞噬,恐惧归入本源的真理…归入真正的寂灭。” “是吗…是恐惧吗?”茉亚按向自己的心房,感受着人类的躯体独有的心跳,是那样羸弱的沉稳,是那样原始的可爱,忽而闭目,心更动了一刹,“可惜,我不会恐惧。” “是的,但你会惋惜,会爱,会好奇。孩子,你当庆幸历经为人的岁月,能明白人这一原始、落后的生物最为质朴的美——无穷尽的感情。而这,就是驾驭、挣脱、远离本源的道理。” 房内是静静的空寂,只有雕像和将成雕像的老人在等待、等待她的答案。再睁眼,灰发的她似乎不复困惑,弯挑的嘴角有些解脱:“谢谢。” “无妨。孩子,可仍有要事商议?” 贤者又猜中了,因为茉亚已是俯首恳求:“武神会在五个世纪后苏醒,届时,他会夺得虚无圣典的力量,若加之杀戮圣典的威势,他将成为拥有三种本源的第五巅峰的觉醒者。在事态失控前,您可否将他处置?” “他是你的父亲,他爱你的母亲,也爱你,你不爱他?” “自他笃定施行心中崇敬的帝皇之道,我们已生而为敌。” “奎睿达…”念出武神的姓氏后,贤者以眼观望沉眠在遗忘之地的寒冰中的老朋友,却是摇头告诉茉亚自己准备如何,“当年,帝皇仍在,他击败前任武神,夺得继承者之位,所求的第一件事便是赋予你母亲化身为人的机遇,渴望能与她永世相牵。那时候,你母亲就在等待,等待利用这天资聪颖的青年,直至帝皇逝去,时机本应成熟,他却另立理想…可叹可悲。放心吧,孩子,哪怕他融汇三本圣典,也无力胜我。” “您…登临第七巅峰?” “谁知道?或许更高…或许我另有依仗?”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贤者不觉扪心自问,首次开怀大笑,“而现在,我想聊聊那位梁国的访客…你的眼光独到,我想,他能成为我的学徒。” “是吗…好。” 听到贤者的肯定,茉亚的心骤缩了一秒。很多年后,当她与祖同归梁国,帮祖结识诸多有志之士,借助自贤者处盗来的原初之岩消灭了焱王,却因一些难以言弃的苦涩与祖分道扬镳,她才知道,那时收拢的痛叫紧张。 而这一年,祖还是奥兰德大公的新雇文书,是常与大公论述谋事之道的黑心智囊。今晨,他捧起仆人刚买回来的灰都公报,看着头版的抢眼新闻,吹起愉悦的口哨:“呀呀,《格威兰人的骄傲——奥兰德大公力排众议,处死横行乡里的流氓子爵…》,茉亚,我的法子可妙吧?” “晨报,稍后再读,”帮丈夫热好奶茶后,茉亚捏出了夹在自己那份面包里的煎肉排,将之添进了丈夫的伙食内,“吃完,去锻炼吧。常坐着不好,容易生出病来。” “好好好…” 感谢完夫人的厚爱,祖先生老实滚出房间,走出公爵府,到灰都的街上漫步小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他那更胜活骷髅的体型在茉亚的敦促下健硕不少,起码看着再不像条身患重疾的病死鬼,已算是判若两人。而今,每每照着镜子,就算他本人也不相信这变化。有时,他还会想,倘若让茉亚给奥兰德大公制定一套锻炼与饮食的计划,能不能帮病殃殃的大公多活些年岁,又或者,重获新生? 可惜,不论他怎么想,怎么变,总有人能认出他。比方说,这位站在街道对面的路灯下的黑发黑眸的异国人,只一眼就望出了他的身份,更咕哝出会让他心肺发寒的梁语: “祖仲良啊,圣城一别,你自在快活,我如吞千刀…且看相逢之时,你那张把死人说活的嘴,还能怎个抱赃叫屈?” (三十七)资质 晨跑完,气喘吁吁的祖先生去街边的餐厅点了杯茶,快步走回大公府。去清洗汗水前,不忘与撞上面的仆人、同僚一一打过招呼的他已树立了更有趣的形象——一位被大公看重的、平易近人的异国文书。 等端正好形象,他准时来到大公的书房。昨夜,在阅览一些对南方贵族的调研报告时,管家前来通知,说大公想在今晨见见他,该是有要事商议。总不会,奥兰德大公又遇上棘手的麻烦,需要这位毒辣的智囊谋划些阴招? “祖先生,读过南方来的信件了?”当他正襟危坐,大公已合上手捧的书籍且品了口奶茶,“可乐意分享你的见解?” “当然,尊敬的大公。” 寒暄了必要的礼貌后,祖先生谈起了夜览文件的感想。得益于格威兰最着名的周报《灰都公报》受奥兰德家族注资,那些在南境奔波的记者们邮寄来的稿件与资料都会在刊印、整理前先行誊抄一份送入大公府中。清楚这些手书之珍贵的祖先生自然不会偷懒,已于昨晚认真品读了其内容,以便今天与奥兰德大公谈论收获。记者们的查访非常详细,不止描述了南境的郡城流行着哪些新奇的娱乐项目,更记录了某些贵族的封地内牛羊成群的壮观。在这些记者的笔下,南境的富庶跃然纸上,繁华不亚于灰都,即使算上一些诸如夜晚不便出门的治安难题,整体亦成欣欣向荣之景象。似乎,这距离灰都最遥遥远的地方,发展的速度要比格威兰的中心都城还好。 可祖先生却不能苟同他们的看法:“奥兰德大公,我曾在格威兰的南方走动,我愿用我的信誉保证,事实情况绝非此等的悲观啊。” “嗯?我从未去过灰都以外的地方,还愿祖先生详谈,”说着,大公微皱眉头,朝摇铃的方向起身,“至于现在,我想需要让塞西斯去趟报社,查明这些人的背景…” “不,不不不不,尊敬的大公,劳顿的记者们并未撒谎,”他急忙拦住大公的动作,更笑出了歉意,“我想说的是,他们的游走是劳累的、记录是真实的,但传递出的观点却是错误的。” 大公面露微笑,坐回自己的位置:“请说下去,祖先生。” “莫说是人,哪怕是最理性的金精灵,只要提笔成文,都难逃观念上的局限,也即主观的局限。而当习惯了从自己的角度去分析客观的事实后,难免遗漏外人眼中显而易见的矛盾,使总结出的判断有失公允。” “譬如?” “南境的郡城自是繁华。拿市民们的娱乐来说吧,最受男人们欢迎的项目是在酒馆里比赛饮用啤酒的速度,每日的冠军会获得一次免单的优惠,可以用省下的酒钱买一份羊肉解馋,嗯,大公,请放心,我不是酗酒之徒,只是让夫人代为一试,白喝些酒水罢了;扯远了,该说那些大气的贵族富商了。有次,我瞒着夫人,设法混入一场佳丽满堂的舞会,可以说是奢华至极。由浓香的臻品奶油堆成的高过一人的蛋糕无人赏光,因为它仅仅是装饰;美如雪玉的牛排只取饮用葡萄酒与麦谷长大的肥牛的肋眼,而客人们不过尝一口,就弃之于盘中,因为它仅仅是开胃菜;瑟兰精灵调制的白树汁与藤酒是他们的漱口水,运自博萨涅玟的鲜活骨鱼的鳞片是他们闲话时专用的零食,肥美的火炙驼峰取自特罗伦人豢养在沙漠里的青壮骆驼。连盛放百餐的青瓷玉盘都是商船从梁国跨海贩运来,受风浪颠簸后,这些华美而娇脆的器具十不存一,已然价追圣岩,可入了这些人的宴厅之内,也只配当妆点菜品的餐碟罢了。” 听罢他的陈述,大公扶额笑叹:“嗯,祖先生,这不恰好证明南境的畜牧发达、财富丰厚,道路更通达四方?” “敬爱的大公,若只看表层的繁荣,就坠入了与可亲的走访者们相同的陷阱,”像是料到大公会如此质疑般,他笑着晃起头来,“奢靡的奶油与精选的牛肉,初看是畜牧有成的铁证,但若您仔细揣摩,定然能看出兴盛之下的隐患——牛的食量可不小,养殖一头符合他们入口标准的肉牛,一天耗费的粮食就够一位饥饿的牧民农民吃上两周。” “我明白,请继续你的讲述,祖先生。” “即使不计这类专供贵族富商享用的奢侈之食,奶牛和普通的肉牛也好不到哪去,因为牛类每日进食的青草是个天文数字,而生长这些青草所需的土地,面积会更为可怕。这还没完呢,若大公您亲临南境,到贵族们圈养羊群的牧场一观,保准会被那绵延无际的白云吓个一跳——太多了,真的太多了,而供这些羊啃食的草地绝不会比牛所需要的少,但…这些牛羊都属于占据着土地的贵族,那些放牧挤奶的牧民?他们微薄的酬劳只买得起由自己亲手制作的最廉价的奶制品,若有挨不住困苦的,倒可以溜去郡城找些活干,替手工工场的商人做些工,领一份还算不错的薪水,起码能靠酒精麻痹疲劳,娶个同样做工的婆娘,搭伙度日。” “祖先生,您是想告诉我,在南境,商人比贵族更受爱戴?” “是的,但这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次要问题,”大公的猜测又令他摇起了头,没留神甩散了束拢长发的绑绳。那模样,与圣堂内传教布道的老圣职者如出一辙,逗得大公捧腹。明白何处失态的他赶忙捆好马尾,笑着说回正题,“关乎根本的重中之重,是南境的商人和贵族那不可调和的矛盾。” “何解?” “商人需要更多的劳工到手工工场,好生产更多的商品运输至各地贸易,赚回更多的收益;贵族虽不需要多少牧民来挤奶放牧,但却得留着充足的农民耕种粮食。而问题就出在二者提供的酬劳上,给郡城的商人干活,好歹有钱买酒吃肉;留在贵族的封地种田牧羊,那生活不比当奴隶好到哪去。亲爱的大公,您说过格威兰没有奴隶,可事实是贵族的农仆就是奴隶,顶多叫法比奴隶好听些罢了。而农仆又不是笨蛋,既知道去郡城做工能活的更好,肯定不愿留在农田牧场吃一辈子苦粮。 可贵族老爷会放他们跑吗?不会。若没了他们,大片的土地由谁开垦?成群的牛羊由谁养护?总不能让老爷们自己埋头苦干,嘿,也许,他们可以命令领地的卫兵替代农仆受罪,只要不怕平日不通农事的士兵们在受了气后聚集起来商议怎么割了他们的猪头,大可以试试这类歪招具体能撑上多久。 因此,他们要挖空心思防着农仆外逃,更千方百计刁难过路的商队,没脑子的直接告诉他们滚到别人家的领地绕路,阴险的则以避免私运农仆为借口来添设各种关卡,搜查他们的马车不说,还会用修缮道路的名义收‘维护费’,更嘱咐士兵们在搜查时多占些便宜,只要兜里还装得下,就往死里塞。明智的大公啊,这可不是我从游记里读来的故事,而是我与夫人搭乘商队的马车向北行进时亲眼所见的现实。那位收了银币顺路载着我们的行商就成日咒骂,祝贺这些士兵和老爷早日到炼狱的油锅里学习潜泳呢。他告诉我们,不少商队都训练了专职的护卫,不为防范没斤两的真强盗,而是能够威慑在关卡查货的贪心鬼,还有那些装成强盗抢劫的混蛋士兵啊。” “有这等事?” 他饮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回话:“有贵族和商队的地方就有。只要做得干净就不怕被捏住把柄,还能出口恶气,何乐而不为?” “祖先生,你似乎犯了自己刚刚说的…局限于主观的错误,”待嘴皮酸乏的他补充好水分,奥兰德大公抬起食指,敲了敲桌上那本图书的硬质封皮,“如您所言,南境的贵族把大大小小的商人全得罪了一遍,就算议会的富商们不屑于声斥他们的恶行,那些商人们也可以暗中抵制,不采购那些捣乱者的牛羊粮奶,使他们赚不到金银啊。” “不可能抵制。” “哦,这是何故?” “奥兰德大公,郡城人口在飞速增长啊,而郡城的石板路又种不出一粒粮、养不活一头羊,唯有贵族老爷的领地能生产粮食。别说抵制一群,就是抵制一位,其余的老爷也敢趁机涨价,毕竟贵族们深谙一个真理——没有玩乐的东西,人顶多感觉憋闷;可没有吃喝的粮食,人真的会饿死。” 大公没有追问,而是背负起双手,在余音散去前行走于一排排书架之间,不时瞟望陈列在最高处的书籍,思考上次阅读这些安置于最高层的图书究竟是多久之前,却让滑稽的回忆逗得失笑。 因为大公记得清楚,那些躺在最高层的书,自己根本没有读过: “祖先生,依你的意见,联合哪方最为稳妥?” “按兵不动,静待时机,”还在喝茶的他如是谏言,“相信大公您明白,狼群的王只能有一位。哪怕两头恶狼合作,驱赶了头狼,也是互相看不顺眼的竞争对手,当他们开始明争暗斗,就必将以咬断对方的喉咙来结束不合。负伤的头狼只需要冷眼旁观,在暗处养精蓄锐,待他们撕咬至重伤,飞身扑回并咬断他们的腿,让追随他们的狼看到头狼的强悍与仁慈,抛弃他们,臣服于重归狼群的头狼。” 看着这位异国来的文书,奥兰德大公想起了父亲的叮嘱。那年,他单膝跪在病榻之前,听半步天国的先大公承认所犯的错——错信贵族,压榨平民,打压富商,结果将平民与富商都推到了贵族的战车上,一败涂地,只能在贤者的庇护下苟缩灰都,无依无靠。而他深感父亲的悔恨,在继承大公之位后,慷慨播金,建设灰都附近的农田牧场,更联合一些被地方贵族盘剥的商人,逐步改善了奥兰德家族的风评,建立以灰都为中心的统领大半个北境的权力网。可惜,他的进步在近年停滞不前,无论如何谋划,都不能令权力之手伸向更辽阔的远方。而听完祖先生的论述,他恍然明悟,是自己的权术之见仍不够老道。 如今,奥兰德大公是时候摒弃对商人群体的依赖,拉拢最关键、最基础的民众——那些给贵族当奴隶的农仆。 诚然,这一决策是后世的历史学家整合出的结论。而现在,奥兰德大公望向这位出谋划策的异国人,笑如难以估测的深海,令被注视者深感不安,却又要乖乖接住紧随而来的问话:“祖先生,与你相谈是我的幸运。如果说,灰都的学者刚刚剖开了格威兰人的血肉,你已经敲入了格威兰人的骨骼,早早观察了骨髓的形态。祖先生,有一个颇为私人的问题,我务必向你请教。而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你一件独属奥兰德家族的秘辛,希望你不要拒绝。” 拒绝?话已至此,祖先生哪有拒绝的余地,连忙放下茶杯,给出能够让奥兰德大公满意的答复:“当然,鄙人不胜荣幸。” “请告诉我,梁国的学者可都是祖先生这般的有识之士?” “哦?”听明大公的忧虑后,肩头的重压霎时轻了不少,让他好生舒了口气,“大公未免太高看梁国的智者了。他们啊,是群高高在上,不知粮生于田、果结于树的傻瓜。我这从流浪、乞讨、远行里积攒而来的知识,是他们眼中的歪理邪说,难登大雅之堂。” 在他自吹自擂的时间,大公坐回桌后,双肘撑桌,双手交叉,挡住了惨白的嘴唇,嗓音是微不可闻的低沉:“很好,祖先生。作为答谢,我将告知你奥兰德家族的隐秘,望您向帝皇起誓——愿以荣誉与生命担保,不外传丝毫。” “我起誓,”他马上用拇指反顶额头,说出庄重的誓言,“倘有泄露,肯遭万马踩踏,尸骨无存。” “嗯,祖先生,梁国人的宣誓姿态与瑟兰的精灵相同?” “嗯,是的。” “好吧,是我多虑了。毕竟是关乎贤者的秘闻,还请原谅我的警惕。” “哦…贤者?”觉察事有不妙的祖咽了口唾沫,拿起空空的茶杯掩饰尴尬,“望大公赐教。” 背淌冷汗的祖先生按捺住逃跑的冲动,听奥兰德大公平静地讲述贤者的故事。 五个世纪前,本应在帝皇销声匿迹后肩负统领大地之职的贤者突然抛弃圣城,降临奥兰德家族治理的灰都,向当时的大公表明借住于此的来意,作为交换,贤者允诺会永远保护奥兰德家族成员的生命安全不受外因威胁,且会阻拦一切试图进犯、扰乱灰都的敌人,并知会大公一个足以撼动大地的秘密——帝皇已死,死于瑟兰的继承者之手。 “继承者啊,超脱常理的强者,”明明在谈论代代传承的秘闻,大公却满不在意,语气轻松无比,“当瑟兰的精灵先祖陷入沉眠,奎睿达家族的武神迷失在遗忘之地,圣城的贤者不问世事远走灰都,凡尘仅存的继承者,其实只剩你们梁国的焱王而已。不过,就算你们的焱王了解这一事实,恐怕也生不出挑衅贤者的勇气。” 简短的感叹过于有冲击性,令祖先生的头脑短暂地发傻,提出要命的问题:“奥兰德家族没有继承者?” “很遗憾,并没有。奥兰德家族的处境甚至不比涅玟的博萨大公,至少他的子孙后代总有几位觉醒为圣恩者的天才,不过,相较于代代产出十数圣恩者的奎睿达家族,还是不值一谈。可相比难以诞生圣恩者的奥兰德家族,他已是过分的幸运。除了向帝皇效忠的两位祖先,我奥兰德家族再未出过一位圣恩者,嗯,哪怕是一位。所以,祖先生,我的先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贤者的条件,倒不如说,能有这么位继承者庇佑,恰恰是奥兰德家族求之不得的。诚然,在贤者入主灰都后,前来投效的圣恩者来之众多,至少我的家族再不是一头外强中干的獒犬——如果剃去威风的长毛、暴露出羸弱的肌体,只会惹人发笑。” “呃…”一时间,祖不知该如何回应大公的坦诚相待,只能竭力捣鼓自己最擅长的阴谋诡计,试着别过这危险的话题,“既然如此,尊敬的大公,我倒是另有谏言可说。” “祖先生,请讲。” “您可以对外宣称,为避免洪涝旱灾影响各地的民生,鼓励格威兰的贵族和郡城的采购余粮,当然,他们肯定不听,您只需要不断在灰都屯粮就好。在攒粮的几年中,您可以挑出最忠心的圣恩者,让他们在以三五人为一组结伴而行,在粮食积蓄完毕后,潜入半数郡城、深达多数各贵族的封地,朝牧场羊圈的草料里扔死老鼠,还要往粮仓里倒上煤油点亮火把,通通烧个干净。接下来,没受害的商人和贵族肯定会借机让粮食涨价,您只需要散出风声,拿出些提前安排的证据,说事情是这些人搞出来的,马上就能撕毁他们的绅士协议,让把持议会的商人和贵族狗咬狗。反正,有贤者庇护,没人敢兵犯灰都,只需坚持拱火,等他们两败俱伤,您拿着收藏的粮食,替一些值得您信赖的商人贵族慷慨解围,再强调务必以奥兰德家族的名号分发这些救济粮,定能直取民心,在整个格威兰一呼百应。” 听完,大公眯起眼,那视线是难以言喻的古怪。许久,大公才叹着气,摇响铃,请管家带祖先生回去休息:“抱歉,略感不适,请见谅。另外,祖先生,我认为做人不宜太过偏激,有些危及底线的想法,最好适可而止。” “底线?底线就是用来践踏的,尊敬的大公。” 笑着告辞后,祖婉拒了管家的送别,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把茉亚拉到角落里,说起没头脑的胡话。尤其是年逾数百岁的焱王没生出过一位有圣恩者之能的子女这件事,更被他重复了五六遍,听得茉亚耳膜发麻。 幸好,管家扣响了房门,将一封邀请函送至慌张迎接的祖先生的手上。打开朴实无华的请柬后,他瞪圆了眼,因为这字迹正大公的手笔,内容则更为惊骇: 祖先生,恭喜你,贤者欲收你为学徒。 请于明日正午随塞西斯拜访贤者,切记准时,准时。 ——庄士敦·奥兰德代贤者笔 “午休时间,睡一觉吧,祖。”茉亚没有看请柬,而是铺好绒毯,催促有受惊之状的丈夫安神。 昏头昏脑的他听话地钻入绒毯,在茉亚的陪伴下跌入混沌的梦乡。 在梦中,一个幽幽茫的声追赶着他,于他的耳边萦绕: “天晶…天晶…天晶… 初诞天晶。” (三十八)意外 当祖先生逃出了声音的环绕,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身边的茉亚。而见夫人仍沉眠在梦乡,祖先生便确定耳畔的低语并非是枕边人的恶作剧,不禁思考是否逃亡的半年里太缺钱花,以至于在梦里惦记着最珍贵的宝贝「天晶」、格威兰语中的「圣岩」。但他细细一想,与儿时的流放、少年时的流浪比,流亡异国的旅程算得了什么?起码不必吃土充饥,更有佳人相伴左右。 佳人吗? 想到这里,祖先生才发现自己还在看着她的睡颜,那银灰色的眉与发、那如猫儿卧在主人身旁安眠的姿态,是多心动的好看啊。想必是出于舍不得她一起受苦的缘故,早习惯流浪的男人才会在梦里念叨值钱的宝贝吧。 可那初诞天晶又是何物?天晶皆由无上天武所制,以体积论储藏之辉芒,供人驱使,哪还有先后之分? 想,是想不明白的。祖先生是摇头叹息,趁着夫人未醒,偷懒多休息一会儿,好晚些去处理那些书信的工作。 第二天的午时,祖先生按时赴约,随管家的指引来到了贤者的居所。他抬头望,烈阳果然正高照,可看回这坐落于大公府深处的独栋,却是让阴影遮挡的森凉,而当踏入其中,更觉阴暗笼罩,若无昏黄的油灯,怕是看不清方向。借着闪烁的烛火,他努力看清房间的环境,只见到两把椅子,一张桌,和不知排列向何处的大理石雕像,怎也寻不到贤者的影子。 “你好。” 忽然之间,苍老之言荡清寂静。 他一个激灵,寻声望去,看向一尊列于最前排的雕像,才发现这眼瞳晶蓝的家伙并非死物,不过是位白若无血的老人家。受惊的他挺想问问这白到发惨的老头为何要穿着白袍闭着眼、站在白皑皑的塑像中扮木头人,可开口又尊敬异常:“亘古睿智的贤者,您好。” “孩子,请坐。” “您请坐。” 于是他二人相对而坐。 “孩子,我的邀请,已有人代为传达,”在祖先生看来,老人的微笑是一种长者特有的亲切,用以宣示莫测的真实,“孩子,请告诉我,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学徒,继承我的衣钵?” “为什么是我?”脱口而出的问题,令发声者亦觉不妥,立时改口,“为何您会看中我?” 老人的回复倒是简单:“孩子,你有育为贤能之才。” 约摸在三秒钟的时间内,短暂的一生如走马灯般轮转在大梁来的祖先生眼前。可不管哪般回忆,他都想不出自己除姓名以外与贤能有任何联系,再怎么看,都是个贪生怕死的卑劣说客,仅有的一技之长,就是还算犀利的唇舌。而这,也配称之为贤能? 他的混乱自然瞒不过老人的眼睛:“孩子,我并非强迫,抉择之权在你的取舍。倘若你选择为庄士敦效劳,他很乐意将你升为秘书,当他的贴身幕僚。” 凌乱中的祖先生为之一震。要知道,在灰都,能成为奥兰德大公的秘书,可是无数学者梦寐以求的殊荣。这不仅是学有建树的力证,更是对才智品德的优质认同。但,与跻身贤者之门、甘为贤者之徒的诱惑比,这殊荣也黯淡无光。 不过祖先生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一个连灵能都不曾精修的普通人,就算成为了传说中最伟大、最强绝、最睿智的继承者的学徒,又能习得哪些本事?总不会是本源的力量吧? 他想感慨,感慨即便真的掌握本源觉醒为圣恩者,又能有何用?在永安、在焱王的神宫,圣恩者他见过不少,有的孤高有的浪荡,有的年轻有的衰老,可从未有圣恩者能企及继承者的高度——不老不死青春永驻的高度、以一己之力镇压万马千军的高度,终归要效忠统治者,或是为豪强高官供奉,当那富邸豪宅里的座上宾。哦,还有茉亚这样孑然一身的异类,借着本源之力护身,奔走在没有尽头的大地,去追寻稚嫩到可爱的理想。 很遗憾,当一个有了成家之念的男人理想已明、道路已定,锐意进取的本源再无被流放的岁月里啃草咽土、憎恨焱王所激发的那种吸引力,难以激起渴望。 如是想着,祖先生稳定了心绪,斟酌起回绝的措辞。 “应他,”可在他张开嘴的一瞬间,梦里萦绕的缥缈之声复入脑海,扼住了险将发声的喉咙,“应他…应承他…应承他…” 这不是幻听、不是梦语,是真切在耳中回荡的话,不,是近乎威胁的请求。 一瞬之后,他怀疑这是贤者所为,险些拔腿逃跑。但贤者哪用得着这般下作的手段?清楚事有蹊跷的他强压恐惧,试着表达听闻的呓语,却又听到凉透心房的字眼—— 死。 恐怖的预感沉默了他的嗓子。是的,死,会死,那声音绝非语言上的恐吓,更有将语言付诸行动的力量。若敢告诉贤者方才之事,他绝对会死,绝对会。 怎么回事?是谁在传话?是谁在贤者面前握住他的咽喉,且令贤者亦不能觉察?是谁?究竟是谁? 祖不能知道,唯有抗拒声音的胁迫,挤出心中的回绝:“宽厚的贤者,请与三天时间容我权衡。” “时间永远充沛,孩子。” 是的,贤者给予这被挟持的来访者充足时间去揣摩利弊得失,未曾发现任何不妥。 “回去…答应他…应允…答应…答应…” 焦虑万分的声音却是谈吐不清,让踏出贤者之居的祖先生更流冷汗,因为这声音和焱王神宫里牙牙学语的王孙命令被咬疼的奶娘继续哺乳时一样幼稚且蛮横。 无用多想,祖先生试着用无声之言在脑海里警告它:“不,不…现在回去,他必会怀疑,明白吗?他必会怀疑…哪怕你杀了我,他也会发现你。” 出乎预料,它竟然听话了:“好…好…好…” 在心口倒悬的惊慌中,祖先生跑回自己的房间,拧开门扑向在桌前读书的茉亚,张大嘴又咬紧牙,非常想告诉她脑海里的东西,又给那东西的可怕恐吓至哑巴。 茉亚合上书,看着握紧肩的手,灰眸依然是如水的平静:“祖,你被大公辞退了吗?” 他憋了好长时间,直到视线发黑才勉强换过气,拿紫红的脸扮出欢欣之容:“没有,没有…亲爱的茉亚,大公今日赐了笔奖金,我想邀你去灰都最好的裁缝铺一逛啊。我的夫人,可有兴趣与你的先生去试试量体裁衣的奇妙?” “非常乐意,祖。” 说是裁缝铺,等叫停的马车来到大公府两街之外的铺面,就明白应当改称其为服装店。店铺内的陈列不局限于格威兰人习惯的长裙礼服和晚装,更有特罗伦式的黑袍、博萨式的金丝水晶披肩,甚至不缺瑟兰独有的昂贵雾纱。在不爱逛街的祖先生都看得兴起时,茉亚的灰眸却瞧向带兜帽的黑袍,未眨分毫:“我要这件,祖。” 虽想问她果真不打算多看两眼,但祖先生却选择尊重夫人的意愿,将店主喊到一旁后掏出大把银币,哀求他让店里最好的裁缝帮挑剔的太太裁剪一套最精美的特罗伦式黑袍。在表示自己就是店内最老练的裁缝后,备好皮尺与纸笔的店主让他放心,保证他三天后就能拿到最靓眼的服装来讨夫人的欢心。 吹起感谢的口哨后,祖先生见挑选款式的女顾客越来越多,果断逃向店外,呼吸未遭香水污染的新鲜空气。习惯了妻子那种淡雅体香的他,实在受不住灰都女性喷洒的液体,太浓郁、太刻意了。 喘过气的祖先生不时回瞥店内,只待茉亚量好尺寸就拦一辆马车,免得给熙攘的人流抢走了本就紧俏的交通工具,要费力气徒步走回大公府。至于耳边的那个声音,不论他如何询问,都再不回复,仿若从未出现。他正困惑,却听见一位拄着拐杖的报童在街对面大声叫卖这周的《灰都公报》,可这午阳即将西移的时间,习惯于清晨买报的居民又岂会赏他生意?听着急促的喊声、看着焦虑的汗珠,异国来的男人仿佛重归那片被流放的湿林,一身病骨酸痛难耐,忍不住去隔壁的糕饼店买了方面包,夹好银币后,穿过街扔给报童,抽了张读过的报纸入怀。 没等他听完报童磕巴的感激,一只手拍上他的肩,叫他顿感寒颤:“仲良兄,别来无恙啊。” 在他回头看清来者之前,报童已夹起拐杖,一溜烟跑个没影。想也不用想,他知道今次是大意了,不由暗骂:“妈的,上套了。” 光听声音,他已清楚来者是谁。那日在圣城遇袭,就是这位贫农出身的、时常向他请教语言知识的御天士率先反击,劝他以天晶祭献天曜率众人逃回梁国。可惜,祖特使早将焱王赏赐的天晶倒卖为金银,可不愿腾出余力念诵经文,而是趁护卫们搏命时跃上夫人的背,头也不回地抛下错愕的使团逃跑。 “牛贤弟,你没死啊?”说出来人的姓氏后,祖仲良竟回身与他拥抱,打起了哭腔,“圣城一别,我道你等凶多吉少…” “仲良兄全无惊惧之心啊。不过,我二人同为他乡孤舟,唯入乡随俗方可妥善摆渡,少讲家乡话,说格威兰语最好。在这里,我起了个新名,就叫‘卡特莱’,如何?可算般配?”语毕,自名卡特莱的梁人说出口音浓郁的格威兰语,更快掌拍响他的脊背,热情似招待久别重逢的好友,“在这里,您又换了怎样的称呼?” “祖先生,祖。” “哎呀,您还是个恋旧的人,独在异国,不忘本姓啊。”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自称为‘牛’吗?我们都是思乡的可怜人啊,对吧?”祖先生非常清楚,所谓的格威兰名“卡特莱”不过是梁语“牛”的直译读音而已,“要不然,你早就掐断我的脖子啦,没错吧?” “果然,你还是精明如故啊…祖先生,”卡特莱推开他,望向街对面的服装店,把那张唯有顶着毒辣的太阳、与水田泥土相伴才能磨砺出的棕黄面孔攒出憨厚的褶皱,“容我冒昧,用这等手段请你一叙,毕竟,我得尽量避开您的夫人,以免她不问缘由就动起来手来啊。” “她可不是个暴力的人。” “是吗?我怎么记得,您在酒馆搭讪时,直接给她一腿蹬到了地上?若没我跟随左右,恐怕老兄你会给她踩坏了命根,断子绝孙吧?” “闲话少说,”祖先生虽笑得难堪,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服装店的方向,“你我都是聪明人,不如推心置腹,省时省力。” 卡特莱后退两步,背靠着墙,抓起头发里的虱子,用填满泥垢的指甲将之掐为两段:“痛快,长话短说吧,我打听到老兄在大公府就职,想托老兄你帮帮忙,可别推辞啊。” “什么忙?” “我想学老兄你去大公府讨份长工。” “做梦。” “不不不不,凭老兄你的尖牙利齿,这岂非小事一桩?”卡特莱闭上一只眼,揉起眼皮来,睁着的那只眼则眯得紧,像是在抱怨,“我可是好容易跑来灰都,绝不肯打道回府,或是去别处谋生。这灰都环境怡人,婆娘白得发油,吃喝香甜油腻,比寡盐淡味的大梁好太多啦。所以啊,老兄你切莫推辞,就当帮同乡一把啊,再者,即便是灰都的大公,也不会嫌前来投奔的圣恩者太多吧?为我引个路可是双赢啊,祖先生?” “合情合理,”见茉亚还未离店,祖先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简直想把之前对她不属于那类沉迷挑选衣物的女人的判断吞回肚子里去,“但我不太能相信被我出卖过的人。” “各跑各命,谈何出卖?”他的紧张,卡特莱是满不在乎,只顾着抓头发里的虱子,“我明白,使团受袭纯属意外,你只是把应急的圣岩拿去换钱了。怎么,很惊讶?老兄,你在涅玟的花船找商人说闲话的两次,我可都盯着呢。说真的,少瞧不起我们农民啊,祖先生,农民又不是拉石磨还认死理的蠢驴。看看,跟了你才几年,我这个农民就学会足两门语言——格威兰语、博萨语,这像是一个死脑筋能有的本事?当日,一见你跳上夫人的背跑远,我也甩开腿溜之大吉啦。我估计着,另外两位也差不多吧?说到底,命是自己的,用去守焱王的破剑,不是往田里播熟米——缺心眼吗?” “好,我们约个时间,”在祖先生的认知里,漫不经心的话最有说服力,而若给奥兰德大公引荐一位圣恩者,也确实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哪天有空?” “唔,明个吧,早上?中午?下午?”又捏死一只虱子后,卡特莱面露难色,苦笑几声,“老兄,看你、看你,我不急。但在那之前,先借我点应急的保命钱吧,我总不能顶着这油臭的头发跟你进大公府吧?你放心,我是讲信誉的人,向来有借有还,不是吗?” 掏出十枚银币后,祖先生与卡特莱约好了会面的地点和时间,目送这同行三年有余的故人去糕饼店买了奶油蛋糕,边啃着边去寻理发店的方位。而见茉亚还未摆脱服装的诱惑,他理正衣领,准备去稍作催促了。 可还未走出一步,他眼前一黑,而后被什么扯倒,往身后的方向拖行数米,滚过了一片湿漉潮软的堆积物,被坚硬的东西踏在地上猛踢。 无用摸,他也知道是有人给自己蒙了麻袋,拖进堆满垃圾的小巷里,用皮靴狠踹猛踏。他马上护住头夹紧腿,以免最宝贝的部位受到重创,且回想起是谁会这么无聊,用这种方法痛揍自己。 是卡特莱?不可能,真要动手报复,身为圣恩者的同乡绝不介意在照面时掐断他的喉咙。那会是谁?前些日子被他的馊主意害惨的贵族和议员?笃定谁是真凶后,他忍着疼,开始思量大公的用意,不,也许与大公无关,仅仅是府邸内有人走漏了口风,把歪主意出自一位黑发的异国人的消息泄露了。 在他沉思应对之策时,拳脚停了,惨叫响了。当蒙着头的麻袋被撕裂,他重见了明媚的光,以及比光更明媚的茉亚:“没事吧?祖。” “没事…你信吗?”看了看三名被夫人摔得七倒八歪的流氓,祖先生摸了摸鼻子,却触出针扎的剧痛,“断了…断了…” “哪里断了?”说着,茉亚伸手扒开他的衣服,检查起伤势来。 “鼻子,鼻子…别乱摸,在街上呢!” “哦。” 茉亚收回手,踩住一名流氓的胳膊,将之痛醒,接着捏住想挣扎的手指,问:“谁让你们来的?” 见流氓硬着嘴不回话,茉亚捏住食指的指尖,将远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流氓还是闭口不谈,茉亚又捏住食指的中段,将中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流氓的嘴唇虽咬得发青,却还是只字不吐。茉亚再捏住食指的根段,将近节的指骨掰断:“说吧。” 三痛叠加,硬气的流氓终于发出惨叫,开腔哭骂,但有用的信息是丁点不露。茉亚叹了口气,将拐成四段的食指揉成团,又卷叠了两道:“说吧,还有九根指头,不,十根。” 听清了要命的警告,流氓看向灰发的女士,眼里饱含惊恐:“瓦瑞科…黎谢图街的…瓦瑞科…放过我,放过我,我知错了…” “啊?这是谁啊?”祖先生一时记不起和这人有何过节,在茉亚的搀扶下撑着腰站直身,还了流氓们几脚。他刚想走出去喊辆马车,却被夫人横抱在怀里,带进一辆刚载上客人的马车,讪笑着道歉,请先来者离开,唤车夫去往大公府,满脸的淤青都泛起红光,“丢人丢大了啊…给我留些颜面啊,好太太。” 茉亚低垂头,拿手帕擦去他在垃圾里滚出的脏灰:“下次再说。” (三十九)天晶 等素养极高的医生查看了祖先生的伤势,管家代表着大公来表达关切,并告知这负伤的文书,虽然瓦瑞科家族是大公在北方某郡城的合作伙伴,但其继承人当街殴打大公府的文书仍属不可宽宥的野蛮行径。 可祖先生还在纳闷为何无故挨了顿打。他知道,黎谢图街的一栋栋庄园住满了灰都最有权势的官商贵族,尽是些不好惹的角色,假使有得罪他们之处,以受些疼换来和解之机,倒是桩不错的买卖。问题是,这瓦瑞科家族是何来头?来灰都将近二月,祖先生可不记得与他们结过梁子。 “别了,塞西斯先生,没那必要,又没伤到痛处,不劳大公烦心,”祖先生捏起敷在鼻头的止痛冰水袋,在夫人的搀扶下靠床而坐,“我想,口头责备几句就好,切不可因我而破坏与瓦瑞科家族之间的友情。” “祖先生,我会代您传达,”管家躬身后退,在离开前笑着摇头,“但我相信,大公自会定夺。” 合上门的房间重回寂静。茉亚遵照医生的嘱托,脱去丈夫的衣物,替伤处涂上止痛的药膏,拿管家送来的绢布包好淤青,再帮忙披好睡袍,托着背命令这犟嘴不喊痛的家伙躺平,把毛毯轻轻盖实。 他扭过头,看着夫人忙碌的背影,视线总离不开那头反光的银瀑,想着如往日抓住那缕银灰,却疼得抬不起臂膀,失声叫痛,被塞回了毛毯中,再没敢动弹,索性哼着家乡的曲调,享受养伤的时光。唱了会儿歌谣后,他抿了抿嘴唇,刚想说嗓子太干、还请沏杯热茶,就见茉亚端着茶杯坐来床头。 茶温润唇时,他并不知道,在很多年后,垂垂老矣的自己会打开网接入竹的视野,再见怀抱着竹安睡的茉亚,想起自己也曾被她如此守候,许诺要在灰都买一栋房与她白头偕老。当时光荏苒,他已是西下的夕阳,那个曾陪他浪迹大地的女孩却容颜不老,卧在了别人的身旁。或许,这渐行渐远的岁月之痕,就是神圣帝皇颁给众生最恶毒的祝福。 至于现在,祖先生不得不夸赞一句,大公府的办事效率高到令人咋舌。第二天,瓦瑞科府的管家就带足一盒圣岩前来请罪,希望他饶恕自家不经事的少爷,既往不咎。面对木盒内十六枚翻涌金芒的圣岩,祖先生相信世上绝没有解不开的误会、治不好的创伤,欣然接受对方的赔罪礼物,更感慨大公颇有察人之术,才这么些天,就将自己的本性摸得一清二楚。 “茉亚啊,我怀疑,他们是打错人咯,”圣岩赏玩在手,欣喜跃上眉头。他忘了痛,坐起身楼住茉亚的纤腰,畅享起美好的未来,“卖了这些,够在灰都换一座宅院了。要怎么装修?特罗伦人喜欢哪种家具?想来,你还没给我讲过呀。” 茉亚瞥了眼那淤伤未退的手背,将发烫的茶杯放到腿上,用茶匙搅拌起来:“住在大公府,很好。” “哎,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咱们自己的房啊。现在有了钱,想法子置屋安家才是正道啊。你看看,足足十六枚,啧啧,这得换多少沉甸甸的金币呀。出发的时候,那位抠唆的君主才赐了六枚与我,一枚防身、五枚逃跑。哼,但凡他多赏几枚,我用得着卖了换钱花?” “把贪心推给他人的吝啬,是很巧妙的借口。” “亲爱的夫人啊,我看你也是伶牙俐齿,不输我这个说客分毫呀。” “祖,灰都的房价可不便宜,”茉亚舀了勺茶水,将已然温凉的液体送入他的口,“以大公府为中心的内城区里,最外围的居民房是你唯一能承担的花销,嗯,仅限于定金。” “哎,哪里都一个样啊…房子比土贵,土比命贵…”明白夫人所言句句属实,祖先生长叹一声,将圣岩放回盒中,草草惊醒了这场白日美梦。他手头的钱,只够在外城区买间婚房,但那样的话,每日就得起早贪黑,搭马车在大公府和家里跑来回,纯粹是自讨苦吃。这样想着,他不禁思忖出歪主意,贴在夫人的耳畔悄声商讨,“茉亚,你说,我专找些穿着华贵的年轻人去发言挑衅,讨一顿打,你就混在人群里偷偷盯着,防着他们把我给打死了,然后赶跑他们,扶我回来,多讹些钱,值当吗?” “嗯,不值,”茉亚扶住额头眨了眨眼,将这想靠讹诈赚钱的丈夫按回床上,“睡吧,养伤。” 灰眸里的淡然让祖先生收起歪心思,闭目安息。他的梦看似香甜,实则恐慌,因为他压根睡不着。这两天,他一直在尝试与那个蛮幼的声音对话,却听不到任何回复,好像与贤者会面时的低语只是他空想的幻听,是他贪恋机遇的借口。可祖先生坚信,自己的感觉与记忆不会有错,那稚嫩的威胁肯定是荡入脑海的真实。发出威胁的家伙肯定藏在大公府、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最恐怖的不是威胁,而是等待威胁的忐忑。方才的嬉笑,是祖先生强撑的表演。实际上,他的心情已走在崩溃的边缘,被褥中攥紧的拳头带来的痛,是他对面见贤者说明真相的最后克制。 在极度的焦虑里,负荷不能的头脑跌入了昏沉,帮他睡了一觉。黑白的梦乡,是无忧无虑的天国,在这里,疲累恐惧皆消散,舒适幸福滚滚来。祖先生融入梦境的黑白,欣赏内心深处最光怪陆离的幻想,忧心渐安。勿烦少,勿疑虑,梦醒时分,一切安好。 “天晶…初诞天晶…初诞天晶…记住…记住…你…回去…答应…答应…答应…拿着我…拿好我…答应…回去…” 幼童般的低语如巨石坠入寒潭,撞碎明镜似的梦乡,掀起黑暗的波澜。不待梦境的主人惊恐,破碎的黑白分化开去,成了斑斓的油彩。这些颜色在莫名的力量下汇合并翻搅,化为五彩的漩涡,将祖先生吞没一空。 他觉得自己是摔进了油漆桶的耗子,看不到油彩外的任何,包括希望。绝望之际,万千油珠向一处聚拢,渐渐凝结出形状,是一方晶石…一方圣岩…一方天晶,一方封含无穷辉芒的天晶。 初诞天晶。 梦醒之后,祖先生无胆怠慢这声音的主人,忍痛爬下床,朝夫人作出一个健康的笑容,换好正装直奔贤者的居所。这次,他一眼便认出在众多大理石雕塑之间静息沉思的贤者,依照声音的恐吓说明追随贤者学习智慧的意愿。 “孩子,我会将千百年的积累倾囊相授,”见他满脸是紫青的伤,老人不多挽留,劝他全心修养,更告诉他,“身在尘世者终归难逃烦扰。身为我的学徒,你无需刻意隐逸,若庄士敦有询于你,你不必忧虑立场,如常解惑就好。” 听明贤者的寓意,祖先生如梦方醒,俯身谢过其宽宏,请辞离去。让他近乎夺门而逃的自然不会是贤者的善解人意,而是那欣喜的声音。神秘的发声者很喜欢他的驯服,不仅结巴地夸赞,还复述着令他哭笑不得的话语——奖励。 “奖励?你能奖励我什么?”祖先生想挖苦以愤懑,但出口却是苦笑的无言,并非害怕对方听见心声,而是忧心贤者发现异常。哪怕伟大的贤者好似连治愈伤痛的本事都没有,祖先生亦不敢去赌,在有一个比贤者更可怕的神秘人潜伏于周围时,谨慎方能周全,“告诉我你是谁,你要我拿什么?究竟要我办好哪些事,你才肯放过我?” “我…我…我是我…你拿…天晶…初诞天晶…天晶…天晶…拿来…拿来…拿来我…我治…治疗你…治好你…” 祖先生确定了,这神秘人必定是个该死的幼童。莫说这不明所以的表述,光是没法理解简明的疑问、还想着以治愈伤痛来劝诱,已让他无言以对,在心里反问:“你觉得我是傻子?很好骗?还是你不懂?我的伤很轻,过些天就能自愈,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替你在贤者眼皮底下偷鸡摸狗?就为了换你替我疗伤?” 神秘人的回复令他更感无言:“那我…杀了你…再…再救…救活你…”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谈论间,祖先生没有回房,而是走向花园内的喷泉,借水雾消暑,“但我保证,但凡你对我不利,我就是拼死也要告诉贤者关乎你的事情,明白了?” “好…好…” 感受着洒落面庞的凉爽,呼吸着湿润胸肺的雾花,祖先生握紧拳,再一次赌对了。这神秘人虽有同心传话的奇能、闻之色变的恐怖,心智却如其表达能力般低幼。认清这一现实后,祖先生使出在大梁神宫见过的乳母安抚王孙的技巧,七分哄三分吓,轻易消解了这无理的蛮横。 可当他想再度与之对话,这神秘人又缄口不言,不知是真的受到安抚,还是如被教训的孩童那般生着闷气。现在,呼吸了充足的水雾,他的躁热已退、心绪已宁,是时候回去了。 推开门,妻子又伏在桌前读书。听到木门开合的吱呀,茉亚并未回头,淡淡地应了声:“回来了?” “是啊,回家了,”感叹的同时,他踮起脚走过去,从后抱住妻子的肩,嗅起灰发间的芬芳,脸上的阴霾缓缓隐去,吁叹惆怅,“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嗯,那世界就是我们的家,”茉亚微挑灰色的秀眉,轻抚搭在胸前的手,摸过手背上消退的肿胀,“祖,不用讲肉麻的话,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直说吧。” 祖先生笑了笑,并未说话,仍旧沉醉夫人的芳香。他多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刹,永不分离地相伴终老,没有饥饿、没有流浪、没有工作、没有疲劳、没有贤者的邀请、没有神秘人的恐吓,有爱的人能够依偎就好。 来灰都的前三年就这样过去。学习时,祖先生会端坐贤者之畔,聆听其教诲,牢记五千年的帝国历史,想象神圣帝皇的全能伟大。闲暇时,祖先生会来到藏书房,替依然病弱的大公谋动明棋暗子,与之讨论北境的事务,以及分析南境日渐增多的冲突。在发出一系列兴修公道、整改税收、提高农耕者与放牧者的佣金的议案后,奥兰德大公的声望节节攀升。对于他的议案,议会里的多数贵族表示抗议,深谙生财之道的商人却全力支持,将三大议案尽皆通过,更以报纸、书信的形式广告整个格威兰。 现在,即使南境的农仆也知道,灰都的奥兰德大公力排众议,提倡各领地的贵族保障无田之务农放牧者的生计,可管理农仆的贵族仍旧不屑一顾,当灰都的大公是在放屁,照旧压榨领地上的农民牧民。南境各郡城的商人则被严禁募集私人的商队护卫,作为补偿,各郡城将组建受议会管控的可雇佣军队供商队选择,而令商人们喜出望外的是,这些新军都打着效忠奥兰德大公的旗号,在名义上属于奥兰德大公的卫兵。切勿小看这身份,要知道,根据神圣帝皇的法典,身为格威兰爵位最高的贵族,奥兰德大公有处置其余贵族生死之权;奥兰德大公的卫兵,教训私设关卡、讨要便宜的各贵族的私兵,也是合情合理。至少,有奥兰德大公背书,受雇的士兵能安心拔刀举枪,叫手脚不干净的家伙远远滚开。 事情的发展恰如祖先生的预料,南境的贵族开始提高粮食的售价,更有甚者屯粮不卖,叫郡城的商人滚去啃草。最大胆的则是位侯爵,他直接违抗郡城的命令不说,更当着来访的记者和税官的面声斥议会里的贵族同胞全是嚼嘴皮的蠢猪、都被走脚力的贩子和染痨病的废物当成狗使唤。 奥兰德大公并未恼怒,反夸赞祖先生的计算精妙,成功揭开了早已心照不宣的叛逆之实。相信假以时日,南境的矛盾再难平衡,事态必将彻底失控,届时,就是奥兰德家族出面收拾残局的最佳时机。 至于窥视祖先生的神秘人,算是被彻底拿捏住要害。他发现,只要表明自己不怕死,这幼稚的家伙就拿自己无可奈何。但他又奇怪,神秘人有瞒着贤者与自己对话的能耐,给自己的威压也是远超贤者的莫测,可这如孩童的家伙当真就惧怕贤者、惧怕贤者知晓其存在。唯一合理的解释,即是贤者手握足以压倒神秘人的筹码、足以令神秘人惊惧的宝物… “初诞天晶,原初之岩,”告别应当敬称以师尊的贤者,祖先生唤醒久未说话的‘朋友’,笑得自若,“说吧,那是什么宝贝?能让你如此害怕,定然不简单啊。” 回答他的声音已是藏不住的气恼:“问…问…别问…叫…叫你问!杀…杀…杀了…杀了你…杀了你!” “小家伙,乖乖听话啊,你也不想被睿智的贤者留意到吧?”欣赏着对方的窘迫,祖先生抱肘挺立,仰天大笑,“嘘,安静,老实点,记住了,别管我是怎样枉死暴毙,贤者都会细心体察,发现你的行踪,十拿九稳呀。” 见神秘人不愿吭声,祖先生也懒得逗弄,转而去找在大公府就职的故友,同样从大梁来的卡特莱先生。 成为贤者的学徒后,祖先生便向大公举荐了这位怀揣圣恩者之能的同乡。包容的奥兰德大公欣赏应允,亲自接见了有意投效的圣恩者,不仅许以丰厚的酬劳,还安排其住在同乡的隔壁,方便他们叙旧思乡。 “哦,稀客,稀客,”不多时,憨厚的棕黄糙脸现于门后,长满粗茧的手前伸而来,硬得客人直摇头,“大公府最忙的人,今天有空探望我了?” “稀客?多少有些捧杀我了,”锁上门,祖先生却未说梁语,而是摸着鼻头坐上沙发,眉头高皱,“老弟,我听大公说,他要你们成立一支隐秘行动的队伍…是叫黑水?挺不错的名,很有格调。” “难道不是老兄你的主意?”卡特莱摸着嘴唇上方的胡须,颇为惊疑。这些年,他学着格威兰人的模样蓄起了钩弯的小胡子,说是入乡随俗就要贯彻到底,干脆装成了绅士。别说,看在祖先生眼里,还真有那么几分爱晒太阳的贵族老爷的风范,“我还以为,又是你帮大公想了什么新点子。” “我不过提了一嘴,大公是另作打算…”祖先生拿来茶杯瓷壶,自己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瞧向陷入沉思的老友,“老弟,你没告诉大公,茉亚是圣恩者吧?” 听明他的来意,卡特莱急忙摆手告饶,“啊?老兄你担心这个?没有,没有。但,老兄,容我劝一句,这事情没必要隐瞒,你说给大公,他也不在意。大公的麾下不缺圣恩者,就是组建黑水也不曾强迫,全看我们的个人意愿。” “我不是担心这个。” “嗯…明白。老兄,相信我,女圣恩者虽算是少见,但不至于招人觊觎,再说了,如今你贵为贤者之徒,谁敢偷摘你的家花?” “老弟,你不明白,这是尊严问题。” “尊严?” “叫老婆出去做工挣钱,可不是男人该有的风度,”祖先生端起茶壶,轻敲壶身,侧耳细听清脆的震响,甩着头赞扬,“好货,好货…比之神宫的瓷器,不逊色分毫。” “喜欢就拿去,反正我也不爱喝茶,无用和我客气,”只吸了两三滴茶水,卡特莱就苦得直吐舌,“还是凉白开好。老兄,我还是劝一句,以前家里耕田,可不分男女,有劲儿的就下地出力,体弱的就织布管灶。叫婆娘待到家里,是官老爷和乡绅的恶习,你可别学了去。” “放宽心,我自有分寸,”祖先生放回茶壶,谢绝了老友的好意。他仰靠而坐,盯着天花板,让人看不清神情,“老弟,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讲,力所能及之内,绝不推脱。” “帮我买些天晶…不,圣岩。” (四十)父亲 请求虽略为稀奇,卡特莱却无回绝之意。为表感谢,祖先生邀他至灰都最出名的瑟兰酒店——莎薇酒店一品异域美味。 待端盛酒菜的木精灵侍者恭敬地退出包厢,祖先生轻摇半满的水晶杯,仰头饮尽淡绿的果酒,吹起响舌:“铃裴酒,用白塔树的汁液和瑟兰的绿葡萄与杨桃发酵而成,入口是清甜的果香,不会像格威兰的烈酒那样呛鼻,是种暖身的松惬。喝上一口,似能看到精灵们摘取水果的身影,品尝到劳动的芳香…老弟,你意下如何?” “我喝不出来,还是高粱酒好,”卡特莱把酒杯在桌上按动,看单纯的金芒在水晶里弥漫成炫彩,“小时候跟父母种地,供完税粮,留够种子粮,剩的麦子将将果腹。有次,我驱着毛驴,给乡绅老爷驮去每年都交的供粮,恰逢他们家煮酒,那种粮食发酵的香味,勾得我发傻,挨了家丁的巴掌才醒过神。他们家的小少爷见了,舀了勺酒递给我,教我头次尝到酒的味道。那以后,我发誓,等长大了,我要好好耕地,交完租还够酿酒,让爹妈和孩子也尝尝。” “想来,老弟你是做到了。” “没有。过了两年,赶上旱灾,乡绅的家丁夺了我家的种粮,害我爹妈饿死了。我没法,跑到林子里啃树叶,却遇上一群野狼。我拼了命咬它们、扯它们、撕它们,发现它们的牙好软,气力好弱,四条腿跑得好慢,就杀了它们吃肉,扒了狼皮到县城卖,又撞见了想抢狼皮的兵丁。我给了他一巴掌,却抽飞了他的头,吓空了赶集的街坊。我呆在原地没敢走,官老爷却跑来,在我跟前点头哈腰,我听了半天才知道,我成了什么厉害的强人。” 没空嚼刚入口的蔬菜,祖先生将之浑吞,朝缅怀悲惨的老友感叹:“深表遗憾,这还是你第一次分享自己的过去。” “老兄,你不也一样?”和他料想的不同,卡特莱突然大笑,笑得憨厚可亲,又笑得闻者胆寒,“焱王处死你全家不说,还赐给你一身病痛,可不比我走运啊。” “彼此彼此。” “不过,有一点,我比老兄你强,起码我报了仇。” “报仇?” “是啊,既明白我有了真本事,是人是鬼都得怕我,我就回村子里,杀了抢粮的家丁,还有乡绅老爷的全家,”卡特莱挖了勺冒冷气的果冻,边嚼边说,“但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念着赏酒的恩情,没动他们家的小少爷,又吩咐官老爷安排人护好他,地契存粮都留着,那是他的东西,我不会要,别人也不许要。” 一时间,祖先生无言以答,只能忍着焦灼的气氛,品鉴圆桌上的美味。 “其实,最早在灰都看见老兄你,我是打算把你杀了的,”卡特莱咽掉了果冻,舀了碗棕黄的菌汤,平静地说,“有次你晨跑,我认出了你,就跟在你后面,看你独自乘马车去了大公府,以为你夫人甩了你,决定在周围蹲着,等你再跑到外面就动手,却和你夫人撞了个正着。” “啊?”简短的消息,给了祖先生当头一棒,因为诉说者面色如常,绝不像在撒谎。 “老兄,我得承认,你夫人是个好婆娘,”喝完汤,卡特莱拿餐巾抹干净了胡子,打了个饱嗝,“见了我,她大方承认,是她把使团的路线透露给禁卫军,让咱们掉进圈套的。” 听着,祖先生手中的刀叉顿在半空,神情是难以置信的呆滞,唯一能做的,就是老实听卡特莱把话说完。 “她挺在乎你的,说事情与你无关。我想了想,明白她没撒谎,老兄你应该只是在涅玟卖了应急的圣岩换钱花,并没有出卖我们。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明了是非的人,没惹过我的,我绝不加害;出卖我的,我定要奉还。” “然后?” “然后,我和你夫人打了一架。我得说,她是真厉害,放眼全神宫,恐怕也挑不出几个能稳赢她的人。我当时已拼尽全力,胜算仍不足五成,连她的衣服都没抓破。而看她是气定神闲,我知道必没法打赢,立即认输,权当这桩事过去了,许诺今后各走各道,互不相干。谁承想,她拦了我,叫我找你去大公府讨份活,就当是给我的歉礼,顺便,也帮你在大公那儿长点儿脸面。” 说完,卡特莱端过一碗蕨根粉,吸溜着吞了起来。祖先生还保持握着刀叉的姿势,指头捏得发抖,半晌,才放平餐具,再度开口:“为什么告诉我?” “嗯,我想,两夫妻不该有隐瞒。在使团的时候,老兄你待我不薄,还教我学外国话,算是我半个师长,更帮我在灰都找了件好活,我应该诚心报答你才是。” 余音未绝时,祖先生拍桌而起,面目赤红,骂出家乡话:“你果真念我的恩,就少揭了这烂锅盖!” “老兄,你先消消气,听我说,”卡特莱是处变不惊,又吸了口蕨根粉,慢悠悠地讲起梁语,“打记事,我爹娘就没吵过嘴。平日里,他们有啥直讲,全不隐瞒。赶种田偷瞟了谁家寡妇,忙织布叫收租的东家占了哪处便宜,全如实相告,和和气气,同甘共苦。依我看,嫂子傍上你时虽另有所图,如今却打心眼里敬重你这个汉子,所以,我斗胆给老兄你透个信,还望你寻思内中要害——论夫妻的长短,一张烙饼足以,无不是搁越久啃越难。趁时候还早,捧来说个明白,嚼他个细碎咽进肚里,对你俩有益无害。” 听着朋友的劝告,祖先生缓缓坐下,重新握紧刀叉,紧盯银质的调羹,从光滑的勺面打量扭曲的镜像。在变形的银面里,那张脸歪歪扭扭,几乎认不出是谁的相貌,逗得照镜子的人哑然失笑:“不胜感激,贤弟。” “嗯,谢谢老兄盛情款待,”擦净嘴的卡特莱点起头,神情依然憨厚,又讲回格威兰,“我听说,在南方的湿林和西北的林海,同样有木精灵定居。他们的手艺真不错,未沾荤腥的果蔬也能这样开胃,假如到永安经营客栈,生意定然红火。” “永安无安,”说着,祖先生咧开嘴,那笑容,像是把方才的听闻抛却一空,“不若灰都安定啊。再者,木精灵嫌弃没树的地方,愿住进城镇的是极少数。想当初,我被流放到南方,为了充饥,偷摘过一家木精灵的果子,足挨了顿臭骂,只能留在他们家帮忙打理果木,换些吃喝…” 一言一语,两位在不幸中生长的梁国人,于瑟兰精灵开设在格威兰的灰都里的酒店吐尽酸甜苦辣,以为心神之交,至晌午方打道回府,各安其身。 目送卡特莱关门休息后,祖先生的笑容慢慢消失。他转过身,注视着自家的房门,眼色阴沉,五指握拳,沉沉锤在门上,唤夫人开门相迎。 门后飘来熟悉的体香,以及熟悉的灰眸、熟悉的银发,和熟悉的问候:“怎么,祖?忘带钥匙了?” 他忽地拦腰抱起夫人,将之扔到床上,按住柔滑的手腕,对视眸里的灰潭,一言不发。茉亚没有逃避视线内的万千针芒,连眼睛也未眨,随丈夫盯、随丈夫看,再开口,仿若与事无关:“他告诉你了啊。” “我以为你俩平日形同路人,是自端甚高,互为目下尘,”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祖先生咬着牙,恨恨地笑,讲起了家乡话,“感情,是结了梁子?” “请说格威兰语,或者特罗伦语,祖。” “放你娘的萝卜拐弯屁!你懂!你全听得懂!”骂完,祖先生忙抽了自己一嘴巴,又赶快按住茉亚的手腕,说回格威兰语,“当初在博萨,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是你走上前调戏我的,祖。” “对…呸!那也是你先抛的媚眼!” “我没瞧过你,你是自己靠过来的,祖。” 一句句话都是明摆着的事实,险些把祖先生呛成哑巴。试了好久,他才重鼓舌头,此时,一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错了还有理?别给我说得理直气壮!告诉我,留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摸清使团的护卫情况,将进入圣城的路线告知奎睿达家族,”直面质问,茉亚神情未改,活脱脱在应付像是无理取闹的丈夫,毫不上心,“现在,可以让我坐起来说话了?祖?” “行、你老实躺着吧!”面对处变不惊的夫人,祖先生陡觉无力。先发制人的他却跟理亏了般,发声都没了底气,虚得要命,“你…你不能撒撒谎把我瞒过去?你承认了干什么?啊?你承认了干什么?我又证明不了,你用得着承认吗?说,你用得着承认吗?!” “你不是笨猪,撒谎没用。” “什么没用?你骗我一句就行!” “那,我说我是看上你的气度不凡与英俊绝伦,一见倾心,你会相信吗?祖?” 最伤人的不是真相、亦非谎言,而是懒得掩饰真相的谎言。祖先生苦笑着松开她,低垂头坐在床沿,成了只斗败的公鸡,全然丧气。茉亚先把拖鞋摆在床脚,再爬上床,与丈夫背靠背相坐,帮他驱散盲风涩雨的愁苦: “我与奎睿达家族有些割不断的渊源。我的母亲并非人类,为了她,我那出自奎睿达家族的父亲舍弃了很多,甚至包括自由。我的母亲是无所谓他的付出,但…我不能忍受,我不能忍受生来就亏欠着别人,哪怕他是我的父亲,哪怕再相见时他注定认不出我,我也要偿还… 我要同他两清。” “明白,”异国的漂泊者悠然长叹,不觉向她紧靠,因为背后的温度是心安,“我不懂,他们夺去焱刃时,你就该离我而去,还留在我身边,是心怀愧疚,怕我撞了霉运,又或是想不开,客死他乡?” “你很有趣,祖,”茉亚抱着膝,稍稍仰头,笑出他看不见的闭目风姿,“有一条可恶的舌头,有比舌头更恶毒的脑袋。手上好色床上木讷,嘴是风流心是专情,很有趣,我喜欢。” 只此一言,忐忑走出了祖先生的心房。 他感觉的到,身后的女孩在说真心话。既如此,还有何不满?相遇即是缘分,就算开端是无关纯粹的利用,如今不也背对背平静相谈? 多少年了,他始终活在孤独的阴影下,不知生而为何,不知走向哪方,只知活着,浑噩如失魂魄。直到路过博萨的海岸,他走进那间酒馆,瞥到黑暗里的一抹银光,忽而生出活着以外的兴趣。那时,他尚不确定是传宗接代的本能在作祟、还是单纯觉得勾搭可人的女孩会很好玩。等到死亡袭来,女孩背上他逃离危险,他才明白,正确的答案是喜欢。 想到此处,祖先生翻躺在床,顺势搂着那纤细而不羸弱的腰,将茉亚放倒在身上,又和她四目相对:“我们算不算老夫老妻?” 茉亚撑起身,骑住他的腰:“再过四五年,应该就算是了。” “嗯,茉亚,委屈你了,委屈你了,是我不好。再怎么说,你也是圣恩者,当我这个普通人的命中伴侣,着实是亏了本。” “没这回事。圣恩者都是倔脾气,既有决意,不会轻言反悔。” “是吗?为何?” “大概,我们的心永远停留在了觉醒本源的一瞬吧。年轻的日子,我是个异常固执的人,但若未领悟本源,相逢之时,说不定比你更为圆滑。可惜,我成了圣恩者,注定要把这固执留到生命的尽头。” “难怪啊,难怪你认同焱王是疯狗的评价…”想到夫人对焱王的态度,祖先生恍悟。 是啊,这就是本源的代价。想想卡特莱的说辞吧,那家伙就算扮成了绅士模样,谈吐间,不还是那个挥洒血汗的耕田人吗?想着吃好,想着穿暖,自有一套朴素的价值观、扭曲的是非观,睚眦必报、小惠必偿,离奇到让人大跌眼镜。而那统治大梁的焱王,想必在荣升为继承者前,就是条嗜咬骨肉的癫狂疯犬吧。至于茉亚,定然是头认准了路就不会回头的犟牛,定不会抛下他远走高飞。 “不行,”祖先生使劲握向夫人的腰,狠狠顿了顿,心仍是放不下,“万一哪天你甩了我,不如…茉亚,咱们生个孩子吧?这样,你就是想跑也舍不得,一辈子都捆在我身边吧?” “我是混血者,祖。” “混血者又有何不妥?” 茉亚捏住他的鼻子,歪着头微笑:“祖,你见过怀孕的骡子吗?” 讲错了话的祖先生不敢顶嘴,束手就擒,任凭夫人处置。屋外,大公府的野猫声如婴啼,屋内,爱雾绵笼,情意盎然。恰至欢喜离合处,咿呀的孩童鼓掌言: “和好!和好…和好!和好了!和好了!” 刚同夫人共度云雨,祖先生未有提防,惊出一身冷汗。他怎么也没想到,该死的神秘人会龌龊到偷看自己和茉亚行房,正欲暗中呵责,却听见一个困惑的心声: “祖?” 他扭头望向枕边的茉亚,从方才还爱意朦胧的灰眸里看到了无边的惊疑,顿感不妙,唯有握紧她的手,用心传话:“别出声,千万别出声,学我这样,在心里交流。” “和好了,和好了!”神秘人重复个不停,越念越欢,“和好了,和好了!一个是…一个是丈夫!一个是…一个是妻子!缺…缺一个…缺一个孩子!好!缺一个孩子!” 祖先生自然有试过呵斥。可即便搬出贤者,这神秘人也全然不顾,仿佛沉浸在喜悦里,忘了威胁忘了恐惧,令他无能为力。茉亚倒是乖巧,面对未曾听闻的诡异,饶是不开一口,只等丈夫给出合理的解释。 “缺一个…孩子!”兴奋的童音接连拉高,让祖先生更感失控。果然,下一秒,神秘人竟发出毫无逻辑的宣言,“我是孩子!我就是…孩子!我就是孩子!你,你就是爸爸!你,你就是妈妈!爸爸,妈妈,我,是一家!” “胡说!”祖先生是又慌又怒。 万一茉亚没忍住开了口,让贤者有所察觉,百口难辩都是小问题,最糟糕的情况,便是这愚钝的神秘人留意到茉亚,留意到他对茉亚的关心与在意,以茉亚要挟他。到时候,无险可避的祖先生难免进退维谷,受之摆布。 “爸爸!妈妈!”但神秘人一个劲儿地喜庆,像是没留意到他的紧张,真切认起了父母,声音甜到发腻,“爸爸!妈妈!” 茉亚终是不能忍耐,却并未讲话,而是让心声传入丈夫的脑海:“祖,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如何?祖先生唯有和盘托出,与夫人共商对策。倾倒苦水的他未曾发现,聆听之眸闪现过波涛,澎湃滂沱,足遮日月。 理清事情的经过后,茉亚稍作沉思,向这不知在何方的便宜孩子问:“你是初…初诞天晶?” “聪明!妈妈真聪明!我是…初诞天晶!原初…原初之岩!” 祖先生忍住插嘴的念想,且听妻子怎样与这又添了新名的东西沟通。 “你想我们做什么?” “带我走!带、我、走!” “怎么带你走?” “爸爸!爸爸能带我走!爸爸知道!” “倘若我们不愿意呢?”茉亚朝丈夫眯了眯眼,让心里的回音尽量自然,“倘若我们不能够呢?” “不行!”那个声音登时暴怒,以幼稚凶狠裹挟空前的寒风,将二人的心脏碎为冰花,“不行!爸爸妈妈要宠孩子!不行!不行?不行!” 像亲热后的温存那样,祖抱紧了茉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请求爱人的帮助,好镇压随声而来的、风化意志的死亡。 (四十一)事变 事后,在祖先生看来,这出傻娃认父的闹剧也不赖。起码,自那之后,他能边听贤者的教诲,边与茉亚说些悄悄话。甚至在给奥兰德大公解惑时,都不忘调戏夫人,颇有异样的情趣。 就这样,异乡人又在灰都居住了两年,得空便与老友吃喝玩乐、拉夫人逛街买单,可惜他不善舞蹈,在某次舞会中斗胆献丑,却是受了伤,丢人现眼,自此再也不去类似的场合玩耍。否则,祖先生在灰都的生活就是毫无缺憾的愉悦——有钱花、有福享、有乐子耍,还有爱人暖床。 不过,近来的灰都虽是歌舞升平,南境的事态却彻底失控。那位用语言攻击过奥兰德大公的、领地最广袤的侯爵高举反叛的大旗,拉着一帮贵族,公然脱离议会的管控,驱逐议会设置的税官,把他们绑在马背上赶入各郡城,叫他们去找那些恬不知耻的牛虻要钱,还说倘若奸商们不肯付账,就滚去灰都找病死鬼和议会讨饭吧。 明摆着的侮辱式挑衅,奥兰德大公置若罔闻。议会的商人和贵族倒是炸开了窝,传令南方郡城的军队,以最快的速度筹备辎重军粮,时刻准备征讨叛逆。但,哪来的余粮可囤?南方的草原耕地尽在各贵族的私兵之下,半数交通要道也握在大贵族的手掌心。中立的小贵族们倒是有些储备,但在这节骨眼朝弱势方倒戈,未免有点失智。不少郡城的官员都向议会告急,声称所储之粮奶干货顶多困守一年,若进军决战,三个月都难捱过。 议会的态度却是强硬,命令他们率军出击。想来也对,议会的多数议员都是北方的富商和贵族,怎么可能顾及南方人的情势?迫于无奈,也出于忠诚,少数郡城的军队选择去贵族的领地抢粮赶羊,却引来凶悍的私兵,讨一顿穷追猛打,丢城失地。有了血的教训,其余的郡城守备哪敢犯险,唯有老实加固城防,等待议会的援军罢了。 这就是明亮的烛光下,奥兰德大公与祖先生所分享的情报。 “议会忙着整军,让士兵熟悉新式的火枪和大炮的用法,”大公喝了口热奶茶,惨白的脸捂出稍许红温,“据他们说,如果足够精准,一颗炮弹就能夺走圣恩者的性命。” “可惜不能,那玩意我去看过,准头太差,也就炸炸城墙,”见大公的杯具空荡,祖先生拉响铃,唤管家来添杯新茶,“尊敬的大公,黑水的伙计们,您打算如何调动?” “锐利的尖刀,该刺在心脏上,”大公笑得太欢,以至于咳了两声,“抱歉,失态了。” 奥兰德大公的意思,自然是令黑水的圣恩者结群行动,在恰当的时机潜入反叛者的领地,给他们的牛羊和粮仓添点惊喜。有奇迹护身、有圣恩者效劳的贵族自然不怕圣恩者的暗杀,但,他们可没奢侈到能用圣岩与圣恩者守护家财啊。这柄尖刀,就是对准心窝的催命符,会在最合适的时机,要了他们的老命。 而说到其他的事项,祖先生是连连告饶。在行兵打仗上,他自认是门外汉,哪敢在大公面前卖弄,至多提些独到的见解,譬如避免拉民兵来充数。依祖先生的经验,这些只想着活命的人提供不了任何战力,若顺风,他们只顾打砸抢杀,创造更多流民;若逆风,他们会一轰而散,搅乱阵脚。而对付看似雄壮,实则以精锐战士裹挟大量农仆流氓的贵族私兵,祖先生则大胆推测,说他们顶多打打防守反击,根本没有攻城掠地的本事,面对饱受训练的卫兵和加固工事的郡城,即使有人数优势也是徒劳,不过空耗粮食、碰一头血罢了。 “很好,看来,南方的郡城能拖延更多的时间,”他的论断,大公非常满意。那对墨绿的眼睛都快笑开了花,“这对我们而言,非常有利,不是吗,祖先生?” “当然,尊敬的大公。” 这些年,奥兰德大公已将这位异乡的智囊视作知己,无话不谈。所以,当南方的事告一段落,大公就拿他的趣闻说笑了:“小瓦瑞科又派人送玫瑰花了,祖先生,你想如何处置?” “照旧,带回去泡澡呀,”想起那位于舞会再碰面的年轻贵族,祖先生是气得发笑,“白送的便宜,不占才是傻瓜。我和夫人情比金坚,他若看不明白,就随他发疯吧。痴情人,真可怜呀。” 一年多前,祖先生和夫人参加了一场由大公举办的舞会,正巧撞上有一面之缘的瓦瑞科先生。见了他的脸,祖先生才明白,这曾经派人殴打自己的家伙是有意为之——这年轻的纨绔,不就是初来灰都时调戏茉亚的蠢猪吗? 可祖先生没想到,再见面,这瓦瑞科先生又给茉亚勾走了魂,整场舞会下来,讨厌的视线都没舍得放开身边耀眼的银发。祖先生本想挽着夫人共舞一曲,帮这不知斤两的家伙打消杂念,却在起步时扭了腰,在众目睽睽下被夫人抱离舞会,成为灰都人尽皆知的第二号病秧子,哦,还是娶了位靓丽太太的病秧子。 “我听闻,有人设下赌局,赌祖先生何时病故,会给夫人留下多少家产,”大公撑着书桌,缓缓立起来走动,故意迈出慢悠悠的步子,作成随时都会摔倒的老年人,羞得祖先生尴尬,“要听你夫人的话,坚持养生,别让爱人成了抹眼泪的遗孀啊,朋友。” “劳烦大公关心,但自从入了贤者门下,我是听得多,动得少,实在迫不得已啊。” “是的…”大公看向座钟的指针,在正午的钟声传遍灰都时送别了他,“午后是聆听教诲的时间,莫要强撑,如有不适,暂且歇息吧。” 他谢过大公的厚爱,回屋尝过午餐,与茉亚共枕安眠。梦中,顽劣的童音又在吵,复述一些他听不懂的奇谈怪论,喊得他心烦且不安。于是,在钟表敲响前,他小心离了床,摸了摸夫人的银眉灰发,赶去了贤者的居所。 “雕像…嘿,爸爸,雕像是老鬼…是老鬼,也是你…是你哦…老鬼是你,你是老鬼…嘿嘿…” “闭嘴。” 喝令完烦人的天晶,祖先生推开门,朝雕像般的师长行礼鞠躬。 烛光昏暗,坐在众多雕像前的贤者口若悬河,全然不知看似用心听讲的学徒在与睡醒的妻子论其长短,调侃若没这张滔滔不绝的嘴,浑然没法将之与一堆雕像区分开来。诚然,贤者的讲述,祖先生还是铭记于心的: “在我们的星球「至高萨仑」被神圣帝皇统一前,生命的信仰千差万别。崇拜祖先者有,崇拜天灾者有,崇拜生殖者亦有。最广受笃信的,即是福佑天国的唯一真神,又名独一真神;其次,则是由不屑真神的博学之士提出的造物主。” “造物主,”祖先生捏着下巴,复述耳闻,向妻子炫耀这有趣的新知识,“何为造物主?” 他的好学,令贤者欣慰肯首:“创造万物之主,奠基世界之神。学者认为,既有驾临至高萨仑的真神,茫茫星空里,定然存在更浩瀚伟大、描定无穷宇宙的至足神明——博爱的造物主。” “老师,容我冒犯。我以为,把心思用在这些没条理的事情上,多少有些虚度光阴了。” “生命构筑于探求心。沐浴真神之光的天国不需劳动耕种,居民无用担忧生计,所得之闲暇皆用于自我的发展,将欲望与幻想付诸现实。” “我明白了,是吃撑了闲得慌。” “颇为恰当的形容,”老迈的贤者摇着头,不变的微笑祥和如故,“生命就是如此,战胜了生活的困顿,便有心自问真我,追寻掩埋的渴望。” 虚心求学的异国人点点头,姿态满是谦逊。可暗地里,他又向妻子打趣,说贤者是不知世人辛苦,端是说些假大空的话。自然是平衡的,既有位广爱天地的造物主,理应生出相当的邪恶与之掣肘,如是这般,这造物主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幸好,贤者不识心弦,只顾传授学识,语速渐急切:“有正即存负,有善自生恶。当时,信仰真神者与提出造物主创世观的学者辩论,质疑这宇宙内果真有位包容穹宇的至足造物主,祂为何不给自己的造物以永恒的幸福?除非祂不全能、不仁善,亦或不至高。谁想到,学者们早有反击之策——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有至足的善,必有至足的恶,善恶相对制衡,方无暇顾及万物苍生。” “言之有理,”感慨完,祖先生朝妻子抱怨,“尽是废话。” 贤者平复呼吸,扭头看身后的雕像,苍蓝的眼瞳生出白芒,假如贴近细察,就能看到那白芒是一点点类似石像的白翳:“后来,神圣帝皇诞生在至高萨仑的土地上,祂荡破天国、陨灭真神,其势无穷无尽,令信神者与博学者为之颤抖,以祂为不悦先前论述的至足之恶,将要毁灭敢于议论祂的愚昧者…” “哎,若有至足的善,哦,造物主,”猜出贤者即将讲述什么,祖先生不由窃笑,“就是祂救世的时间啦。” “千钧一发之际,造物主降临至高萨仑。但,事情却和人们猜想的不同,因为随至足的造物主前来的,还有至足的邪恶,以及扞卫祂们的信徒。” 学徒掩口失声:“啊?” “那是空前绝后的瑰伟奇观。除至高萨仑外,万千星空、苍茫宇宙的所有生灵勠力同心,在神圣帝皇毁灭唯一真神后竭尽所能,试图将神圣帝皇、将至高萨仑、将我们湮灭于虚无之中。” “为何?” “因为本源,因为本源孕育的真神已是凌驾至足造物主与邪恶的绝高,因为毁灭真神的神圣帝皇更是目空祂们的无上。” 祖先生略感哑然,很想嘲讽这比童话更幼稚的故事,又难于开口,因为贤者的目光是衰老的恳切,是绝不会欺瞒的真实。 “接着,神圣帝皇命祂们遁逃,将至高萨仑外的一切生灵抹除,作为对无知者来冒犯的处罚。” “这是…何意?” “我们的神圣帝皇,你梁人的「无上天武」灭杀了宇宙内的一切生命、存在与文明,”贤者眼起幽红,抬指轻触学徒的额头,为迷途的羊羔引路,“现在,我的学生,看吧,看那些古老的往事吧。” 与之同时,戏谑的声音刺入他的思想,令夹在贤者与天晶之间的意识跃如残烛: “嘿嘿,爸爸,要我帮忙了…” 贤者的本源从指尖涌入学徒的脑海,助他重临五千年前的时代,亲见当日的恐怖。待这恐怖消退,不可说的声、不可转的人、不可论的情一幕幕涌现,将知识、见闻与思绪化为散不开的低语,萦绕在耳畔。哪怕他起身告退,这些话语依然在重复,蚕食他原本的观念与思想,夺取他原本的… 性格。 罕见的,贤者推开门,目送学徒远去。看啊,那沉稳的步伐是多么干练,那背负的双手是何等庄严。迟暮而不蹒跚,年轻却不冒然,这是祖先生的背影,也是贤者的背影。 回屋后,他不曾多瞥夫人一眼,径直落座,闭目沉思。他的一言未发,惹得书桌旁的茉亚柳眉微蹙:“你不高兴吗?祖?” 他只是回答:“不,夫人,我很好。” 茉亚知道丈夫不会这样冷漠,便放下手捧的书,坐到他的身旁,正要开口,却听见发自内心的呼唤:“嘘,别吱声!好乖乖,千万别吱声!他妈的,我没猜错,这老不死的是要害我!我说他能瞧上我这等废物!他姥姥的,他娘的…跑吧,咱们找机会跑吧!” “到底怎么了?祖?” “妈妈!妈妈好…好笨!”天晶的嬉笑适时传开,“老鬼想夺走爸爸的身体…将意识…将自己…将…将灵魂转入爸爸的身体啊!嘿嘿,妈妈听得懂?听得懂吗?” 骇人听闻的消息,茉亚亦是失色:“不可能,贤者的传承是将力量赐予弟子,不可能…” “妈妈…真笨啊?妈妈带爸爸来,给老鬼当备用品,又不知道老鬼的秘密!永存的办法!”天晶还在笑,笑得调皮、笑得可憎,“老鬼每次被本源侵蚀…快扛不住了,就要…就要换一个人!一个…身体!” 有天晶的提点,茉亚与贤者认识的事情,祖先生自是了然于心,早同她谈论过贤者的目的。据茉亚所知,贤者的寿命并非永恒,务必在魂归天国前将力量与使命传承给一位学徒,使之担当重责,履行守卫奥兰德家族与整个大地的承诺。祖先生虽不愿相信强如贤者的继承者没有永生之法门,但灰都的生活和大公的信赖与天晶的威胁却告诉他,留在贤者身边学习是有益无害的美事。 可方才,那一指送来的本源断了他的念想。 他感觉得到,若无天晶相助,自己的意志、思想、记忆会被那些涌入的画面挤占,自己会变成一个陌生的、不,熟悉的人… 成为送来那些画面的贤者。 “相信了?爸爸相信了?”天晶的童音忽男忽女,顽皮到让他发寒,“相信了吗?嘿,爸爸知道,老鬼屋里的雕像是怎么来的吗?” “有话快说!” “是…老鬼的前身!上一个老鬼!为了纪念以前的老鬼,新的老鬼,会用我的力量,让上一个自己变成…雕像、石像,石像!永远永远看着,永远永远陪着,好玩吧?吓人吧?嘿嘿嘿…” “收口!”心里在训斥天晶,面色又波澜未起,祖先生太难了。他不敢多看妻子一眼,不敢主动握向妻子,只敢模仿贤者的神态,装成老态龙钟的活雕塑,拼命想出脱身之法,“茉亚,要委屈你了。” “有办法了?祖,快说吧。” “这些天,我得学着老不死的样,不便走动…天晶,说,老不死的本源叫什么?” “视界,观望过去与当下的视界呀,爸爸真笨,这都想不出来,真…” 祖先生可不愿多理这摸不着的小鬼,仍是紧闭双目,与茉亚沟通:“过几天,你去找卡特莱,按我说的办…” 交代完茉亚须办好的要紧事,他回问天晶:“你真的是初诞天晶?莫不是封存在老…贤者身边的怪物?” “我是!我就是!老鬼哪能管住我!我…我是…我是谁关起来的?关在…” 转眼间,天晶的焦虑成了惘然。这不是祖先生第一次试着问明它的历史,每逢此景,它的顽劣和自信都悉数逃逸,语气只余无知的惧。它的惧与今日听得的消息,帮祖先生明白… 所谓的初诞天晶,定是贤者口中曾与无上天武交手的强敌。具体是哪位,他管不着,只要足够古老,有能耐帮他逃出贤者的魔掌,这狗屁的初诞天晶,就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乖儿,爹心有不安啊,”祖张开眼,冷声唤醒迷茫的天晶,心里有火,眼底有光,“有些狗,平日尽爱对主子亮牙,可要是主子喊一句,它立马竖了尾巴,吐舌谄媚,你说,这要得吗?” “爸爸…爸爸在说什么?” “我是怕,你临阵缩脚,卖了咱啊。” “不!不会…我要!我要逃出老鬼的…逃出老鬼的…” “逃出贤者的手心,是吧?”祖抬高手,看向手背,才发现来灰都的这些年,因为常坐屋中,肤色也开始发白,就像大公和贤者那般的惨白,嘴与眼不由笑出不可见的弯度,“说,贤者凭什么压制你?你又凭什么借我摆脱他?说,统统说,说个明白,否则,就别想我帮你、你帮我。” 在祖先生忙着拷问天晶时,他的同乡卡特莱刚巧结束给大公的汇报,回房打起鼾。负责打扫他房间的女佣合上门,朝伙伴抱怨,说这卡特莱先生和祖先生同是异国人,却生得五大三粗,笑得憨傻,好些毛病劝了也不改,怕是得独身一辈子。 门外女佣的埋怨,门内鼾声如雷的卡特莱听得清楚,兀自争辩:“格威兰人真笨。没老婆,吃一样钱的饭,吃得多;吃一样分量的饭,吃得便宜。不比隔壁那个被婆娘抱着找大夫的呆瓜好?” (四十二)转机 效命奥兰德大公五年有余,大梁来的圣恩者卡特莱先生是深居简出,独身度日,终年在黑水工作。大公和同僚都有意介绍适婚的女性与他,却遭婉拒,说是熟悉了格威兰人的风俗再谈。 实际,他是看不惯符合贵族审美的娘们。前些天和祖先生喝酒时,卡特莱就抱怨,说大公府的女佣瘦得像麦杆,走路都要多留神,生怕撞折了她们的胳膊腿,就算真要找,也得到乡下去找个耕地的农妇,至少看得顺眼。 祖先生调侃,说他是喜欢村姑,他却不以为意,村姑有何不好?生得壮实,能搭手帮忙,老实,会过日子,还无用忧心给外人惦记—— 直言不讳的卡特莱正是指老友的痛处、被瓦瑞科先生缠上的茉亚。自那场舞会后,大公府的黑发文书和他的漂亮夫人是闻名灰都。上流社会的人士都知道,替奥兰德大公献策的异乡人不仅身虚体弱,还娶了位贵为圣恩者的美人为妻。好事者都在赌,赌这银发的丽人几时会变成未亡人、便宜了谁家的子弟。 坚持每日赠花的瓦瑞科先生最被看好,一众单身贵族居其次,娶妻未久的青年俊杰为末尾,更有不怕死的赌上奥兰德大公,把这病蔫蔫的中年人都算了进去。 这些在酒馆、赌场、宴会厅和执行任务的黑暗中听来的消息,卡特莱是吐露无遗。就算明白他们夫妻情深似海,卡特莱也坚信,好看的婆娘早晚招来麻烦,真不若找个村姑安生。 暂作休整,卡特莱又接到大公的命令,与十几位黑水的同仁去往灰都以北的地方,帮一个暗中勾结南方贵族的家族换了位听话的家主,又敲打了几位不老实的富商。总之,卡特莱是在北境的郡城间奔走数月,给格威兰的圣恩者露了好些在大梁的神宫学来的折磨人的花活,才借着换工的机会回灰都喘口气。 可刚入大公府,他就嗅到了不和谐的异样。直至回房,看见在客厅里等候的不速之客,卡特莱才反应过来,是知道自己要回灰都的老朋友没如约相迎、请自己到莎薇酒店一叙。 想弄清楚原因,卡特莱唯有质问端坐的茉亚:“祖先生去哪了?” “我们刚吵了一架。” “哦?” “这些天,祖很奇怪,”茉亚望向曾交过手的圣恩者,眼里的灰捉摸不定,“四个月前的一天,他从贤者那里回来,忽然变得沉默寡言,连我也不理会。” “嗯,所以,你是想托我问问祖先生,是哪处惹他不悦?”卡特莱挠着头憨笑,“我想,没准是——” “卡特莱,事情没有那样简单。作为祖的夫人,我恳求你,恳求你这个祖的朋友帮忙。” “请讲。” “帮我联系瓦瑞科,我要见他一面。” 卡特莱是震惊且为难:“这…” “请不要拒绝,”可茉亚未改的神色告诉他,这绝非灰都的贵族之间流行的私密幽会,“祖告诉过我,瓦瑞科负责他们家族在灰都的圣岩生意,你的圣岩也是从他那里买的,可对?” “是的,但我不明白,你是要我——” “想办法见到祖,把我私会瓦瑞科的消息泄露给他,就说是你无意中打听到的。” 卡特莱坐住身,捏了半天高翘的绅士胡,面露窘相:“呃,祖夫人,假如和祖先生有了矛盾,找时间直说不就好了?用这种手段玩火,是否有些赌气的意思?” “不,你不明白,这些天,他像是变了个人,”茉亚压手抚心口,压低了声,眼神尽是担忧,“自那天以后,他不曾多看我一眼,哪怕我问,我恳求,我刁难,我辱骂…他也是爱搭不理。我害怕,害怕贤者对祖做了什么。” 卡特莱缄默不言,明白事态真有不妙。不然,祖夫人何须撒谎,以请求他这个老对头的帮助?想偷情,祖夫人有的是机会,那用得着找他帮忙?但是,贤者真会迫害祖先生、迫害这个少数人才知道的贤者的学徒? 反正,卡特莱是无法想象:“不会吧?他可是最强的圣恩者兼继承者,祖先生不过凡人一名,怎么会招他…” “请务必帮我,也请帮帮他。” 话说到这份上,卡特莱是没法拒绝这谦卑的请求,一口应允,更答应茉亚会转告卡特莱,让其挑选一处幽静的居所“相会”。 就这样,本以为能和朋友在灰都玩些时日的卡特莱,成了绑在祖先生、茉亚和瓦瑞科之间的纽带,古怪非常。过了两天,急不可耐的瓦瑞科送来幽会的地点与时间,卡特莱自然转交茉亚,在午间安排好马车,送她去灰都的外城,自己则敲开老友的房门,故作惊疑,将夫人有失忠贞的事实告诉祖先生,看看老朋友是不是真出了岔子。 “请进。” 声在人前,漠然如水,已听得卡特莱拧眉苦思。而当推开门,看见祖先生的面容,他立时笃定茉亚所言非虚,那哪里是人的脸,简直是抹了铅白粉的死尸,毫无血色。 卡特莱想问问,祖先生可是让贤者弄成了活死人,却咬牙说完茉亚交代的事,观察老友的变化,得到的仅仅是一声—— “哦。” “哦?老兄,这可不是玩笑!”卡特莱跨步上前,猛晃他的肩膀,想摇醒这发懵的蠢汉,“我亲耳听来的,绝不会有假!” 祖先生的回答无喜无悲:“嗯,随她吧。” 卡特莱停住手里的动作,跌撞后退,不可置信地讲出家乡话:“仲良兄,你…” “哦,你帮我去看看她。” “是嘛,这才对——” “果真如此,就好聚好散,有劳了。” 直至走出房门、走出大公府,卡特莱才有了些头绪。现在,他该些做什么?是打道回府,再劝劝失心疯的老朋友吗?不,真相已是水落石出。茉亚的猜测没错,祖先生确实被贤者影响,仿若鬼上身,全然换了个人。可去找茉亚,告诉她事情果如她的设想,又有何意义?她是圣恩者没错,可要与贤者叫板,是天方夜谭。或许,卡特莱该找奥兰德大公说明情况,看看与贤者有微妙关系的大公能否提供帮助。 无需多想,卡特莱拦了辆马车,叫车夫赶去茉亚约见瓦瑞科的地方,免得缺心眼的祖夫人应付不来浪荡的纨绔,给占了便宜,或是动了粗,平添混乱,不好收场。 约摸一个钟头,卡特莱甩给车夫两枚银币,在内城与外城的交界线下了车。不清楚外城道路的他拦住叫卖奶酪的老妇人,好半天才问出那栋民房的位置,又照着街口的石座路标转了几圈,才看见了符合描述的矮楼,飞奔而去,惊跑了在楼下翻找垃圾的野狗野猫。 他直冲二楼,快步走向画有标记的出租屋,却发现那道门只是轻掩,听不出任何声,全是其他屋的租户的杂音。知道事有蹊跷,卡特莱放轻脚步,拿出处理作反贵族的经验,以租户们的吵架、酒鼾为掩护,慢慢贴近那扇门,将之拨开。看清屋内的景象,他哑然失色,因为凌乱的房间只有一方在墙角的衣柜,一张靠墙边的床,床上则躺着一个人,那就是被捆成布包的瓦瑞科先生,全无祖夫人的踪影。 滑稽的场景,让卡特莱松了口气。看来,祖夫人虽忍不住教训了好色之徒一顿,却未动重手,还有解释的余地。想着,他走到床边,打算揪出动弹不得的色鬼嘴里的窗帘布,免得有生意往来的瓦瑞科先生憋死了过去。但刚扯走那团布,危险感就从后袭来,躲在衣柜中的茉亚猛扑而出,锁紧了他的双臂。 “你——” 金芒涌出茉亚的身躯,登时沉默卡特莱的质问。在瓦瑞科的哼唧里,他们被奇迹的天国之门送到了遥远的地方,一处卡特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红木砖墙之后,赫然是梁人的黑发长袍,不是大梁的都城永安,还会是哪?既落在永安城的大门外,茉亚立刻松开卡特莱,退开些距离,解释来龙去脉:“走吧。停留太久,焱王会觉察我们的行踪,到那时,我们都难逃一死。” 没有犹豫,卡特莱追着茉亚,朝与城门相反的方向狂奔。他还有很多问题等这可恶的女人解答,可不能倒霉地死在当年随使团出行的起始点,抱着满腹疑虑去给不知在哪巡视的焱王焚为飞灰。 “祖遇到了麻烦,贤者要夺走他的身躯,他必须反击,”行路时,茉亚不紧不慢地开口,眸里是遮不住的担忧,“考虑到我们的安危,他出此下策,让我先带着你出逃。” “是吗?看来,我还得感谢他,没有再次把我出卖;感谢你,设了套请我钻,”卡特莱跃向一株大树,猛蹬树干,踹得绿叶漫天,“他若逃不出,老子何不认了命留在灰都?到哪不是干活吃饭,回他娘的梁国作甚?辛苦五年,重头再来?操他娘!” 见他停步,茉亚踩起阵阵飞灰,停在泥路边,用格威兰语回答:“他会的,他会的。” 这时候,祖先生已入贤者的居所,不再行礼致敬。似乎在他的眼里,老迈的贤者是一幅画、一尊雕像,是时候归于历史,成为过去的纪念了。 “很好,”他的态度,令贤者欣慰,“来吧,承接我的本源,带着我的意志与理想,活下去,寻找新的学徒,寻找新的继承者,守护萨仑的一切,直至力有不逮吧。” 祖先生闭上眼:“是的,我明白。” 贤者掀开衣袍,摘去挂在脖子上的黑盒,取出那枚集浩瀚星芒于方寸之间的晶石,以特罗伦语诵念它的真名:“原初之岩,请汲取我的本源,将我的从前化为养分,滋生新的未来…” “来吧,”接过流窜金芒的黑晶石后,祖先生以梁语沉吟道,“初诞天晶。” 千分之一秒内,贤者的瞳孔骤缩,放开原初之岩的手更朝前抓去。在他眼中,祖已获得他的记忆与知识,理应成为新的他,岂能凭曾经的母语唤醒原初之岩?除非… “贱皮癞狗,”亿万金芒将祖环绕,震飞试图取回原初之岩的贤者,更把数十座雕像波荡为粉末,“我可无心陪你扯皮!死吧!” 做事就要做绝。祖毫不留情,令天晶的力量去毁灭贤者,免得他再生事端。可七纸光页飘出贤者的身躯,竟把原初之岩的光芒悉数抵消:“孩子,莫要被它蛊惑,还回原初之岩,为时不晚。” “为时未晚?贪生怕死的老狗,我已清楚它的秘密,掌握融汇它的诀窍…”拒绝贤者馈赠的知识后,祖虽不知这七张发光的书页是何物,却自信其不能压制天晶的光辉,否则,贤者哪会如此狼狈?但,这鬼魅的书页确实消磨了天晶的力量,让贤者足可自保,更使祖在消失前放肆嘲笑,“你也知道该怎样融汇它,可惜你胆小如鼠,哪怕千载难逢的机会近在眼前,你也不愿尝试…再见了,尊敬的老师。” 天晶在手,大地的风景尽入眼帘。一念之间,祖仲良就寻见妻子与老友,被金芒传送至他们身旁。 稍后,他收好初诞天晶,躲进林地,躺在茉亚的怀里,就是头痛欲裂,也要跟立在树上望风的老友说笑:“娘疙瘩,要了我老命…牛兄弟,别来无恙。听我一言,快拔了那钩须髯,免生招摇啊。” 他是嘴上聊天、心里告急——逃出贤者之手,天晶再不肯主动帮忙,若非握着天晶的本体,能够强行调用那无穷的力量,他相信,天晶很乐意再认新爹,把他除掉。 “我的儿…勿害我,”祖仲良摸向挂在胸前的黑盒,用心音窃笑,“为父如有不妥,定不舍与你长辞,纵是粉身碎骨,也当挟你陪葬,天晶我儿。” “祖,怎么?” “没事,没事…”妻子的关怀,让祖仲良心头一暖,痛都减轻不少,“它不老实,要调用它的力量,唯有靠自己…太疼,太疼了。” “那就别管它,别用那些力量。” “不能不用…”祖仲良取出初诞天晶,对着穿透树梢的日光,向流淌在漆黑里的金丝自嘲,“尽量少用…” 很久之后,同样是看着初诞天晶,祖仲良却是坐在永安城的神宫内,孤身一人,没有沉默的朋友、没有相伴的爱人,有的只是他借网清洗的议院,和束缚在网中的朝晟。他知道,在重归大梁、枕着茉亚的膝休憩、说出那番话时,他已踏入了一条死路,永远不能回头。 古老的书页合起,昔年的风景隐去,而今的本源终结。耗时十天,小武用视界看遍朝晟的元老在格威兰的生活,就算头昏目眩,也将之总统概括,逐一讲给无秋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猜的不错…”无秋捧起元老的手书,怅然若失,“天武的准则,我不曾想错…执掌初诞天晶的法门,定是它无误了。” “爷爷,这些天好累,我想休息休息…” “去吧,乖孩子。” 连着十日都起早贪黑,忙着以视界读书,小武难受得紧,迈着小步子钻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换好睡衣,美美睡一觉。 无秋拉上窗帘,还回元老的日记,再回来,已是立足于酒店外的沙滩,捡起一枚枚螺壳,扔向蔚蓝的海面,打破宁静,惹来风波,惊走海鸥,唤来海浪,把海滩上的游人吓得远跑:“小林啊…思行啊…你该是谨言慎行,谋定而后动,明了天武秘辛的人。但你能想到、能猜到,能明白天武的真面目?能理通天武的嗜好,推出获取天武秘宝的代价?不,你不能…你太聪颖,太矜持了,不像我,又蠢又疯…可惜,惟如此,方能明悟本源之道。” 林思行,林博士在忙什么?无非是招呼两个渐渐信任他的孩子,陪他们在游乐场玩耍。先骑过旋转木马,又在云霄飞车上尖叫,最后,一老两少坐进了摩天轮,品味刺激后的从容,在这悠悠升高的摩天轮上,远眺灯火通明的楼房。 但他知道,万家灯火,是不可企及的希望、葬送梦想的希望。 电话响了,林博士拍了拍两个乖巧的孩子,调低音量,看看是哪个分身又来叨扰。一见是待在康曼的曼德·福斯特,他便没了兴致,让其把要讲的话写成邮件,发送到邮箱。 电话挂断,在厕所蹲马桶的老曼德如之照做,边写边笑,只因康曼城的破事太好玩好笑。洗干净手后,他踩了踩棕黄的地毯,没用吹风机烘干,而是拿米色的墙纸抹净手,回到大堂的餐位,瞥了眼那桌还没解决麻烦的客人,向品着果酒的诺克·怀特打趣:“怎么,还在闹?” “那是,你看,连经理都出来道歉了,”诺克嘟了嘟嘴,示意老曼德看那位给挺着个大肚腩的客人赔罪的金精灵,“这肥猪可不简单啊,莎薇酒店的经理是认识些朋友的,见了他,竟然收起怒容赔笑,福斯特先生,你清楚他的身份?” “嗯,我若没记错,该是在新区的法院见过他,”老曼德懒得留意经理和客人,看向一位站在经理身后的木精灵,欣赏起那弥漫脸颊的红温愠怒,“喏,这倒霉的长耳朵呢?赔罪了?” “没有,嘿,这位法院来的先生真过分啊,这是第几次了?”诺克摇起高脚杯,对反耀残光的酒珠坏笑,“每次来这里吃饭,都能碰上他,总会在那长耳朵路过时拉一把搭讪,这次,竟然动起手,捏人家屁股…哎,也难怪长耳朵扇了他一巴掌。” 老曼德欣赏点头。他记得清楚,这位在康曼城法院任职的胖绅士,从一周前就开始骚扰莎薇酒店的大堂领班、那位难压怒色的木精灵。他上厕所前就看到,那胖绅士竟在众目睽睽下伸手重拍领班的屁股,还掐了掐,换来一个响亮的耳光,把酒店的经理都引了出来,扯起嘴皮劝架。 这时,经理转向领班,厉声呵斥对客人动手的不礼貌,而在老曼德的角度,却能看见,金精灵是挤着眼睛哀求,求木精灵给骚扰者赔罪,端得是卑微惶恐。 木精灵咬咬嘴唇,深吸几口气,强按怒意,微笑着朝流氓样的胖绅士道歉,在宣布体谅的嬉笑中背过身,借口盛菜走掉,好不讨人惋惜。 过了会儿,这领班的木精灵推着餐车,来到老曼德和诺克的桌旁,恭敬地介绍盛放的菜品。老曼德瞟向这木精灵,从温婉的青春容貌间看出一味悠远时光方能生养的慈祥和蔼,而见那微黑的眼袋和尖翘的耳朵,他能肯定,懂行的人都瞧得出,这名木精灵是至少年过三百岁的老男人,不免暗叹:“口味真重啊,白皮肥猪。” (四十三)误会 等领班介绍起编织成骏马形状的翠绿纤丝,老曼德挡住嘴,微侧着身,讲出瑟兰的语言:“老先生,你似乎遇上了麻烦?” “啊?”听见腔调独特的瑟兰语和年龄上的尊称,刚端起餐盘的领班先一愣,而后放慢盛菜的速度,苦笑着摇头,“先生,您说笑了,没礼貌的客人哪里都会有。再者,您不必用敬称,精灵过了一定的年纪,就不刻意强调年龄上的称谓了。” 诺克·怀特是拿好刀叉,自顾自用餐,全没把他们的交谈听入耳中。老曼德则瞟了眼还盯着领班不放的胖绅士,语气凝重:“那可不是无礼能概括的行径,是恶劣的骚扰。放任自流,遗祸无穷。” “谢谢您的关心,”领班叹了声气,替热心的客人斟好果酒,淡乌色的眼袋里包含着些许落寞,“相信您看到了我的回敬,那是我仅能维持的尊严了,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这可不像自尊自爱的精灵啊。朋友,请相信我,无止境的退让只会害苦了你。” “先生,我真心感谢您,在灰都…康曼城这么些年,您是我见过的第二位怀揣热忱的陌生人,”领班拉开餐车,深切行了一礼,“如果我还年轻,或许会守着尊严、拿餐碟敲烂他的头,但您也知道,对一个背井离乡的老精灵而言,在莎薇酒店谋得件工作是多么不易。假如忍耐不了愤怒,给好心收留我的同乡添麻烦,那会比折辱尊严更使我难堪。” “明白了,是我冒犯。” “不,先生,您千万别这么说…” “借我钢笔和菜单一用,可好?”接过领班记录酒菜的工具后,老曼德向笔尖哈了口热气,在空白处写下一串号码,递还于他,“我在共治区和瑟兰当过记者,如有需求,我很乐意提供帮助。” “谢谢,但先生,”木精灵朝热心的客人躬身一笑,从衣袋拿出部直板按键手机,当场录下号码,“我也是会用移动电话的。敢请教您的姓名?” “曼德·福斯特,”老曼德捏起眉心的老皮,笑得狼狈,“是我印象刻板了,以为上了年纪的精灵只用座机,哈哈。” 见领班推着餐车走开,诺克放下酒杯,眼神是玩味十足。而看老曼德微抿酒水的模样,一种强烈的警惕突然在他的心尖爆开,因为这姿态像极了某个捏紧他命脉的老东西。可想了想,诺克又捧腹大笑,调侃起不善饮酒的老人家:“知道吗?福斯特先生,方才,你令我刮目相看了。” “嗯,怎么?” “没想到,你不仅中意这类气质独特的老精灵,还是勾搭他们的老手,三言两语,就留下了联系方式?”诺克舀了勺金黄的海鲜浓汤,将汤里增味的脆米和炸蘑菇片嚼得酥响,瞅了瞅那位还盯着木精灵的胖子,“唔,我看,那位法院来的先生该跟您请教,学来委婉的搭讪技巧呀。” “年轻人要少说话,言多必失啊。” “哦,何出此言?” “你就差将‘我不懂瑟兰语’写在脸上了,”看那胖绅士拄着手杖离席,老曼德指向那肥胖的背影,嘴撅出了轻蔑,“况且,没准这位诉命议员独爱低俗的乐趣,暴力了当,又让受害者无可奈何,多有成就感啊。” 诺克知道,诉命议员,是受议会指定、身兼法官与议员这双重职务的要员,他们手握要权、地位尊贵,理应向神圣的法典效忠,杜绝奸恶之行。而如今,他们中的一员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扮起流氓,未免有些诙谐的喜剧感。 “兼任法官的诉命议员?大人物啊。福斯特先生,我得说,您真是活相机,康曼的大人物,你是过目不忘啊,”老人的记忆力,更令诺克吃惊,拿,不觉又喝了口酒,脸色通红,“而我的家乡更靠近博萨,学校少有教瑟兰语的老师,不懂瑟兰语是情理之中嘛。” 老曼德翘起腿,一条胳膊夹住椅背,侧过身坐着:“年轻人,你可知道过去的牧民是怎么驯狼的?” “愿洗耳恭听。” “狼,是由草原的凶狠与野性生出的动物。常有人说,狼聪明,狼有傲骨,狼是驯服不得的。你把它关进笼子,它会想方设法逃跑;你给它设了陷阱,它会站在远处嘲笑;你伤过它,它会记恨;你救过它,它会还恩。任你打、任你诱,它绝不会屈服,逮住机会就跑,或是飞身扑上,就算丢了性命,也要拉你陪葬。 可这纯属文人的胡编乱造。狼就是狼,是脑子不如人的畜生,哪会驯不服?若是饥肠辘辘的,就给它赏肉丢骨,没个把天就跟着你屁股,越跟越近,总有一天躺在地上打滚,随便你上手摸;若是钢筋铁骨的,就关进铁笼饿它些天,时不时喂点水,等它没力气了,捆了狗链教它做事,听话了给肉、张牙了鞭打,用不着多久,就是你解了狗链,想到饿和疼,它也不敢跑,会盯着你手上的肉,诚心听你吹哨。” 明嘲暗讽的意味,诺克听得明白。认识的这些天,眼光老辣的福斯特先生从不出错,依他所言,那挂着笑颜奔走于餐桌间的领班,注定要完蛋了。说不定哪天,玩腻小把戏的诉命议员不耐烦了,不识抬举的木精灵就会消失在哪条街,与两位客人在伯度河的游轮圆厅内再见面。 诺克招手唤来别的服务员,又开了两瓶果酒,将碧绿和石榴红的液体对半兑在杯中,拿调羹搅了搅:“在高中的时候,专讲历史的先生总是告诉我们,自四百多年前,光复君主之位的庄士敦一世重整格威兰的法院架构,各郡城的法官,不论出身学识,无关选自议会还是王庭,都是最神圣的职务,务必要以性命与荣誉向帝皇宣誓,效忠于王庭,负责于议会,取信于公民,听取受害者的诉求,宣判执行者的正义,让有违法纪者噩梦缠身。管他是去哪处就职,手按法典,向伟大的帝皇起誓,要终身献于法律,刚刚那位怕是也不例外吧?可看看他的模样,纯粹是头脑满肠肥的臭猪,干着昧良心的事,你还说他不得,尚不及窝在黑街暗巷的帮派讲规矩、有风度。” “太正常了,施行近五百年的制度,再怎么修补,都是件烂底裤,”格威兰的历史,老曼德是信手拈来,不甘示弱,“为了打压议会的影响力,庄士敦一世曾慷慨陈词,说独立于王庭和议会的法典书写于帝皇,神圣而不可侵犯;还说供奉法典的法院、法官是帝皇的代言人、是神圣的化身,把夺取议会权力的举动包装得那样神圣庄严,现在看,是自埋祸根。说着是分立、制约和公正,不全为了奥兰德家族的统治?既是统治,就有兴衰存亡,哪会有一成不变的律法?哪会有千秋治世的美梦?这不,不到五百年,议会和法院的绅士们就同舟共济,玩起了另一套潜规则——分立就是你贪你的我贪我的,制约就是你贪一百万我也贪一百万,公正就是贪多了的会被捅给王庭抽顿屁股了事,不可谓不稳定啊。” 今日的美餐,在对格威兰政史的非议中愉快结。黄昏时分,来自王庭的钟声荡入莎薇酒店,忙碌了一天的服务生和厨师都放下手头的活计,换掉工作装,去宿舍的去宿舍,回家的回家。被骚扰过的大堂领班则穿上传统的精灵式黑纱衣,解开束着的长发,从衣柜里摸出车钥匙。刚推开更衣室的门,还捏着衣摆的女经理就冲过来,咬着唇低头认错:“抱歉,雅星迪爷爷,今天…” 木精灵却是笑着,抬高手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亚蒂尼,不必放在心上。我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早就习惯了。” “我、我…”面对这矮自己一头的木精灵,金精灵咬破了嘴唇,像孩子一样流出眼泪,“我答应过祖父要照看好您,但…” “亚蒂尼,别这样,你是镇子里最聪颖坚强的孩子,”木精灵拿衣袖擦走她的眼泪,亲切又慈祥,“小时候抱在母亲怀里的你可从不哭鼻子。记住,你是莎薇酒店营业的几百年内最年轻的经理,要是没有你这个争气的神童,我这种没用的老精灵只能挤在旧城区的工厂继续拧螺丝,连安身的房费都存不住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人类就是这样,常年处于发情期,难免养出些龌龊的流氓,还叫他们握着权柄,肆意妄为。记住,错的是他们,不是你。亚蒂尼,不如跟我学习祈祷吧,坚信公正的帝皇终会降下审判,制裁这些罪恶之徒。” 若让不经事的孩子看到这一幕,必会追着父母问个不停,偏要弄懂为何长耳朵的阿姨在长耳朵的姐姐面前成了抹眼泪的小娃娃。在某些种族拥有难以区分年纪的外貌的时候,这类关乎年龄的奇妙误会难免发生在大地的各个角落。 见他作出祷告的动作,显然是还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亚蒂尼急红了脸,越说越紧张:“爷爷,你不清楚,那头猪猡的名声差到极点,偏偏他还和很多有权势的流氓混得开,去年有家中洲人开设的餐馆就是得罪了他,被泼了好些脏水,家里的孩子也被祸害,至今都没能上报…” “啊?帝皇在上,幸好我补救了,”闻言,雅星迪向后一仰,差点失了平衡,得亏扶住墙才没跌倒,“亚蒂尼,我记住了,今后再遇见这类客人,肯定不会——” “爷爷!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给你定好机票,回瑟兰避避风头,”亚蒂尼赶忙搀住他,扶着他站稳,扯着他往后厨跑,打算从送厨余垃圾的后门离开,“那该死的无赖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神经质,他——” “哎呀,看看你,看看你,疑神疑鬼的,”雅星迪挣开了她的胳膊,指着自己淡黑色的眼眶,慢步走向酒店正面的那扇旋转门,“我要是人类,都算得上七老八十的老花眼了,他就是脑子不正常,也该去找那些小年轻快活,对一个老头子发情,不嫌反胃吗?我先回去了,亚蒂尼,放心吧,他要是还来动手,我就挑明年纪,好好恶心恶心他。” “爷爷——” “好了,你快去休息吧,今晚你还要值班,不补觉,冒犯了客人可不好。放心吧,那头胖猪要是想报复,我会报警的。在灰都住了这些年,我明白这里的治安还是值得信赖的,快去打个盹吧,放心,警局的号码我在电话里存着,明天见。” “爷爷,唉…”隔着转动的玻璃门,金精灵目送那辆两人座的小车稳稳地开上马路,忧心忡忡,遂用拇指顶住额头,也试着祈祷,“仁慈的帝皇啊,望你怜悯这孤苦的老人,让不幸远离他的周遭。” 这世上,朝神圣帝皇祷告的生灵太杂太多。即使祂慈爱,即使祂仍在,又如何一一回应信徒的祈求,又怎能一一实现信徒的愿望?冷酷的事实,祈祷者又岂会不知?哦,兴许真正的虔诚者仍愿相信祂的全能,相信祂终将归来,相信祂会消去不幸、送来幸福。 但某个在温亚德的中洲餐馆喝高的醉汉显然不在虔诚者之列。监视帝皇使者动向的圣恩者德瓦·格拉戈又是酩酊大醉。他背着漏洞百出的教典和祷文,向耐心收拾空酒瓶的女侍者哼着走调的歌曲,表达自己的心意,却只能换来工作式的笑容,悻悻哀叹,向搭档抱怨棕皮女人的不解风情。 听着同事那没条理的醉话,看着还在滋油的羊肋排,维莱毫无胃口。这些天,他陪德瓦到这家餐厅吃了整整十几次,如今一见油光,就觉得喉咙堵着块羊油,腻得发慌。而且,德瓦的酒量越喝越差,常要睡个满天醒酒,把艰巨的任务全撂给他,叫他累得想吞枪自杀。 “格拉戈先生,”趁着有酒瘾的圣恩者还没喝昏过去,维莱反锁了包厢的门,拿出手机,将这些天的调查报告连带一些糟糕的消息发过去,“请过目,我整理好了多弗斯一家的档案,还有上级的答复——” “答复?”咬开瓶啤酒,德瓦仰头狂吞、一饮而尽,打着嗝拍起肚皮,“什么答复?” “嗯,前些天申请租用多弗斯庄园附近的住宅的资金的答复。” “哦哦,是的,还是你提的啊,老弟,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差点。” “很遗憾,没能获准,”维莱捏起餐叉,在铁质的餐盘上敲起流行音乐的节奏,“还被财务主任点名批评,要我们节约消费,说黑水的钱不是用来给我们贴膘的。” “吝啬鬼,他活该秃头,”德瓦吐了口唾沫,抱肘瘫坐,脸色是赤红,“十几万的住宿费都舍不得,还想着咱们卖命?” “意料之中。租一栋庄园去接近与目标有关者套情报,确实太过奢侈,不如直接从当地的警局和帮派拿消息快捷。” “消息?哪些…什么,呸,谁的消息?” “多弗斯庄园的主人,多弗斯先生及他的太太,和他的儿子,”维莱掏出自己的手机,念着一条条的电子档案,不时咂嘴惊叹,“这位多弗斯先生,可是黑得发白啊。” 详细的文字,是杜森·多弗斯的人生履历。从出生到上学,打过几次架,睡过多少女人,换过几辆跑车都有记录。年轻时放荡不羁的他,在父亲去世后继承酒庄,肩扛家业的重担,浪子回头,再不随那些阔少去闹腾了。他还和戴蒙德酒庄的千金订过婚,又因为性格不合分手,娶了位当家教的太太,得了个懂事的儿子,生意虽不红火,家庭却美满到招人艳羡。 “哈哈,要不是涉嫌走私及贩卖人口,完全是幸福之家啊,”听着维莱的讲述,德瓦挺身前趴,埋头睡在桌上,打起响指,“嘿嘿,拿这些文件去恐吓他,叫他帮咱们探探帝皇使者的口风,好主意,好主意…” “人贩子可不好打交道,格拉戈先生。他们家族干这行有些年了,颇有门路…我看看,受害者多从共治区来,以精灵和中洲人居多…” “那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 “精灵啊!精灵…你知道吧?精灵啊…长耳朵啊,长耳朵多好看,让这种人糟蹋了,那、那不是浪费?”德瓦拍桌而起,一口气砸开三瓶酒,统统灌进胃里,难压怒色,“就算、虽然、我是说,长耳朵虽然是天生的婊子、贱货,也不能、不能给这些人…” “格拉戈先生,你似乎对精灵情有独钟啊。” “嘿,嘿嘿嘿…那当然,我堂堂圣恩者,必定是…是阅女无数嘛,不瞒你说,老弟…我其实,其实就碰过…不,还没碰过…就当是碰过!碰过手!就是我…我和一个长耳朵、木精灵、是,木精灵处过…真的,很不错,很不错…” 口齿不清,不止是醉酒的表现,更是问话的时机。早好奇同事情史的维莱哪能放过这好机会,自然是顺着他说下去:“嗯,老兄你是讲过,在康曼城邂逅了——” “精灵、服务生!哈哈!”德瓦鼓起掌,眼里的光泽是怀念的色彩,“她真的是很特别…那种,就算站在一群长耳朵里,第一眼望过去,也只会看见她一个的那种…特别。” “难以想象啊,格拉戈先生,是位容颜引人瞩目的美女?” “不、不是,不是…是…是感觉,气质…气质,对,就是气质。” “气质?” “是…是气质,不是金精灵…你知道吧?那些冷冰冰的长耳朵…那种生人勿近的气质,是…很…很…很安心的气质…”德瓦又开了瓶酒,只喝了一半,就松开酒瓶,醉倒在桌沿,声音和眼神都变得空荡荡,“你…你遇到过…父母…隔壁的长辈…会在节日留着糖果给你吃的长辈…是这种…很像,很像…” 念着前言不搭后语的酒话,德瓦合上眼,鼾声如雷,吵得维莱头疼。他正要开门去结账,却听到一阵带着哭腔梦呓:“我都不在乎你是男的了,你还说什么信仰、传统?拿年龄搪塞我?说是误会,当我是朋友…在灰都认识的第一个人类朋友…注定没有结果…要我怎么办啊…我疯了,我真的没主意了…我…我…” 维莱确定自己的耳朵没出错,猛感冰寒,直流冷汗,马上喊来女侍者,在付完钱后塞了笔小费,求她帮忙把同事搀扶出去,自己好去打车。 等到了住宿的旅馆,维莱又给司机添了张钞票,让其扛着格拉戈先生回屋休息,自己则另开一间房,冲进厕所,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挤满洗手液,狠狠搓起手,直到掌纹蹭得发红,才松了口气,摇着头去洗澡:“帝皇在上,军队果真尽出基佬。” (四十四)心声 第二天中午,酒醒的德瓦·格拉戈洗着冷水澡,打电话询问搭档去了哪里。维莱则拿昨晚在车上给某位醉汉吐了一身、不得不另租间房清洁到凌晨的理由搪塞过去,听着圣恩者的歉笑,以此为借口继续休息。 不爱酒者,最明白自身的酒量是几斤;偏爱酗酒的人,反而不清楚醉酒的界限。醉酒的人啊,容易把心底的秘密露了干净;不醉者,则清醒地记住酒桌上的一言一语。所以,总有些机灵的人会拉着别人同醉,避免这尴尬发生,可惜,效力黑水的德瓦不属此类。 在军队的时候,年轻的新兵要防着老兵使坏,必须是滴酒不沾。直至转入黑水工作,成熟的圣恩者才认识了酒精的味道。 对初识酒精的他而言,这饮品不过是把有水果气与麦香的匕首,在舌头和喉咙上拼命剌刀子,只能带来火辣辣的痛,终归是款待同事和应付上司时的伤身饮料。结识了某位在莎薇酒店打工的木精灵后,他更是把买来的烈酒扔进垃圾桶,只尝些清甜的果酒。因为那位包容且知性的木精灵女性,常谢绝他的好意,卖力地推着装满酒瓶的小车,将玻璃瓶倒进垃圾桶,叹着气祷告,告诉他不论量的多少,酒精都会损害身体,愿受蛊惑的可怜人谨遵帝皇的指引,远离这消愁的毒药。 这简单的动作、这悦耳的声音,总是浮现在与木精灵分别后的梦乡里。德瓦知道,自己是爱上她了。于是,圣恩者在首饰店挑了最精美的金戒指,提前在花店预定了最饱满的玫瑰,在阳光灿烂的伯度河畔捧着鲜花告白,却揭开了一个美丽的误会——不熟悉木精灵这一种族的男人,把年老的同性当成了心仪的对象。 说真的,这窘迫并不沉重,只需会心一笑,就能消散他们的狼狈,继续做交心的朋友。 但德瓦笑不出来。 他永远记得自己是如何成为圣恩者的。那是一个在军营的雨夜,他擦亮走过泥泞的皮靴,拿湿巾抹走沾满外套的泥点,正要翻到上铺,却见到该去酒吧买春的同宿混球们领着十来个面目通红的醉汉冲进屋。他可认得出,这群喝醉酒的王八蛋是其他连队出了名的搅屎棍,立马去拿藏在枕头里的军刀,却给这帮人七手八脚地架住,扒光了衣服不说,连内裤都扯掉。 任他怎样厉骂,这群醉汉都不停手,至于他的舍友?一个帮忙找润滑油,一个翻着床底的百宝箱,一个打开电视放音乐,一个架起摄像机的脚架。最恐怖的,是在入伍时带头刁难他、却给他揍断鼻梁骨的家伙,那坏笑的东西拆了步枪的枪托,指着托芯大声告诉醉汉们,稍后就用这冷冰冰的玩意,给未尝人事的好兄弟来个终身难忘的初体验。 在脱光衣服的醉汉大笑着接过步枪,将涂好润滑油的托芯对准目标的一刻,空前的恐惧霸占了他的心脏,燃起愤怒,舞动愤怒的火,烫松了强捆他的胳膊,随他重挥的拳脚将这些人的命根砸成了烤肉饼。 哪怕无需负责,能领着高昂的工资,借着补贴和报销在共治区的酒店吃最豪华的全牛、去酒馆勾搭最妩媚的姑娘,他还是忘不了当夜身临恐惧边缘的恶寒。唯有突击检查各个兵营的宿舍,用指头给这堆撅屎洞的东西在脸上烫一个“?奸者”的单词,他才能吐出一丝畅快。 他的恶名传开后,军营里的受害者和正常人无不拍手称快,可驻地的长官反是头疼。毕竟,搅屎是格威兰军队的一大传统,若较真起来,不知有多少士兵和军官干过这腌臜事,真闹出乱子,绝对不好处置。可他的举措,又切实整顿了荒唐的军纪,让军队的风评有所好转,入伍的士兵都多了起来。至少,同级的军官找不出理由弹劾他,只能联名上书将军,说等他玩腻了,快些送他到别处挂个闲职,别再来自己的辖区惹是生非了。 所以,他去了古老的康曼城,到既有监管之权责、还无恶心之风的黑水就职,试着忘记在共治区的不愉快,开启新的人生之路。而他很快便成功了,在爱慕上莎薇酒店的领班后,那些糟糕的过去都烟消云散。他不再找街头的妓女放荡,也不去同酒馆的女醉客勾搭,变回那个入伍前的青年,对未来的爱情充满幻想。 可当他知道,手捧玫瑰花与金戒指的自己是跪在一个年老的男性木精灵跟前,军营宿舍里的一幕幕又涌现在眼前,似是在提醒他这个打心眼里厌恶基佬的人,如今当了回恳求着和一个老头子共度余生的小丑。 愤怒,再度燃烧。花束转眼为灰烬,戒指更热到融化。祈信之力在涌动,蓄势待发,那澎湃的感觉引诱他踏步向前,去将愚弄自己的老男人焚为焦尸,将这浩荡的澎湃存作永恒。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祈信之力突破的征兆。如果那天他真的动手,即可蜕变为第二巅峰的圣恩者。 他先是楼住木精灵的柳腰,又摸向那如云的鹅颈,再将手掌按上平坦的胸膛,最后在对方的惊呼中一把探向身下,确认木精灵不是在说笑,火热的心真切冰凉。 他抱紧想逃跑的木精灵,却没有使用祈信之力,而是感受捆在臂膀里的温柔、一种柔软的温度。 爱,是爱,他相信了,这就是爱。他爱木精灵的知性,爱木精灵的宽容,爱和木精灵说话,爱和木精灵逛街,爱和木精灵共享晚茶——男人又怎么样?年老又怎么样?不管木精灵是男是女,年老年少,他都愿陪在其身旁,度过每一天的时光。 有爱,是爱,说明爱就好。 倾诉声里,木精灵停止挣扎,像安慰孩子那样轻拍他颤抖的脊梁,待他松脱臂弯,真诚地鞠躬致歉,说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家,希望误解就此翻篇,与他继续当好忘年之交。 可惜,觉得他仅仅是不愿接受事实的木精灵没想到,对不惜踩着梦魇来坚定信念的圣恩者而言,这委婉又明确的拒绝,才是真正的晴天霹雳。 河风正旺,路人指指点点,这告白失败的男人撞开围观的好事者,在羞耻、不忿和错乱中嘶吼出眼泪,飞奔而逃,想逃出康曼城,想逃出这个比共治区更难忘的伤心地,却又跑去老地方,继续厮混嫖娼。哪怕木精灵打来电话道歉,甚至亲自找到他,告诉他别再自我折磨,他也是一言不发,回复以沉默。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接不到对方的电话、看不到心念的身影,便喝得酩酊大醉,回到黑水总部,申请外派务工,最好能一辈子不回康曼报告。 黑水的部长很乐意满足他的愿望,让他飞去温亚德监视帝皇使者的举动,少在自己的办公室发酒疯。 荫蔽里的纠结,没有外人知晓。否则,他们定会和边翻查资料边盯着电脑的戴维一样,弹舌吹嘴:“真要命啊。” “怎么?”露丝合起桌上的卷宗,扯开外套的纽扣,仰头看向天花板。墙皮脱落的裂纹隐约可见,她双手插兜,想弄清楚粉白的顶板有多少道伤痕,却看见曾把年幼的乌塔维亚抱在腿上,指向防爆的玻璃窗外,与小小的女孩儿数星星的自己,不由将暗嘲掺进笑里,“他们又透了哪道好消息?” “好消息?”戴维一手压着扶手,一手挠起头,把头发抓成了乱鸟巢后,盯着反射油光的手指,眼里皆是疲倦,“是好消息,黑水的好消息,不就是普通人的坏消息?” “哦,我还以为,是哪位官员要锒铛入狱了。” “不会的,不会的,露丝,他们可不舍得啊。放长线钓大鱼,是部长一贯的作风。至于上钩的猎物会不会跑、拉不拉得动?兴许帝皇才清楚。” 在康曼城的同事告诉戴维,十三个月前,一家中洲餐馆的已婚女老板被新区法院的某位诉命议员相中,被公然揩了油,她的儿子刚好放学回来,一时冲动,打断了那议员的鼻梁。结果,倒霉的孩子失踪了好几天,再出现,已是裹着毛毡躺在伯度河岸,被看过寻人启事的晨跑者撞见。可到了警局后,母亲的安慰和警方的盘问却换来闭口不言,只能查出受到侵犯和虐待,别的一概不知。恰好,有位黑水的探员常去那家店消费,目睹了当日的经过,更认出议员的身份,遂将事情上报黑水,引起部长的注意,出动好些人秘密调查,查明真相、寻出证据。 “能让十四岁的孩子守口如瓶,我们的议员可真有本事,”戴维一蹬腿,转起椅子,难掩讥讽之音,“得在畜生堆里啃多久猪食,才能熏陶出这过硬的本领?” “现在如何?我们的人拿到了他的把柄?” “当然,那男孩开了口,说是在上学时被套走,蒙着眼睛扒光衣服,送到了一间房里。他只记得有好些手摸在他身上,好些肥大的肚子压在他屁股上,那个神秘的房间里,全是笑声和音乐声,持续到他昏过去。” “畜生…”露丝高皱眉头,双眼眯为两道利刃,其中的冷光不寒而栗,“究竟是哪里?” “幸好,他记得被扔进房间前,听到了莎莎的呼啸。他能肯定,那是在王庭的高塔旁,烈风拐过城堡、吹拂伯度河独有的声音,”戴维踩住地板,停下转动的座椅和身形,抱起手瞥向露丝,“是在船上,一艘回返于伯度河的游轮上。” 王庭的高塔有很多,但矗立在伯度河畔的,只有用以囚禁私生公主的那座,即露丝的工作之所。露丝想起,当自己坐在窗沿,替乌塔维亚讲童话故事的时候,的确随她观望往来的船只,甚至找来过水彩,陪她描绘河面的风景,自然记得有几艘游轮常年飘荡在伯度河,其中最奢华的一艘,不仅甲板罕见人影,连玻璃都不透光,据说是专供上流人士租用的豪华游轮。 有了眉目的女探员猝然失口:“他们一直在王庭的眼皮底下?” “灯下黑,常见的思维误区。人啊,总会忽视脚下的危险,”戴维走到窗边,夹起根烟,却没有点火,“露丝,你烧过吗炭?在学校的时候,有次我们家去野炊,父亲把烤箱交给我负责,我倒好木炭,淋上助燃的油,却怎么也烧不着它。我折腾了老半天,找父亲拿来喷枪,还是引不起火。我怀疑是炭的质量不好,换了包炭,再淋油,还是无用。最后我父亲过来仔细检查,敲了我的脑瓜——是我把放在后备箱的阻燃液当油用了。” “摔过跟头也好,看,你现在做事从不毛躁。” “是的,吃过苦头的人有经验去避开错误,这也是我们的部长和陛下所缺乏的历练啊。” “是吗?我倒不能苟同,至少陛下是个人精。” “嘿,他的头脑要是够精,能让女儿被别人拐跑?” “我是指政务方面,”露丝赏了朋友一个白眼,喝了口牛奶,继续敲起键盘,“就我所知,在家庭关系上,陛下是个腐烂度百分之五百的臭鸡蛋,或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香烟燃尽,戴维探出窗外,看街上没有行人路过,便把烟头吐了下去:“不,陛下是毫无所长啊。诉命议员的把柄可不好找,我们的同事劳心费力,逮住他的尾巴,陛下就该学他的祖先、伟大的庄士敦一世,历数其罪恶,用最古老的绞刑处死这种混蛋,杀鸡儆猴。可陛下呢?畏首畏尾,踯躅不前,仍未定下决心,看样子,是想捏着议员的尾巴,叫他为自己卖命,太蠢,太蠢了,这种人犯的罪,死一千次都不能抵清,而他的权力、他的乐趣都来自那些同流合污者,若将他们出卖,他便没了后台可倚仗,届时,陛下还会留着他恶心人?不论如何,他都会闭紧嘴,不咬出一个人来。露丝,你就看着吧,我打包票,再放着他去钓大鱼,只能让更多无辜者受害,绝不会有半点收获。” “依你看,部长和陛下对现实情况缺少清醒的分析?不,不会的,当他们握好充足的证据,定然会将淤血排清。” 戴维坐回电脑前,朝快要熄屏的显示器苦笑:“越是清醒,越不会去肃清。” “为什么?” “新的城市在扩张,新的工厂在落地,就业的人在增多,流浪的人在变少,从王庭收到的统计数据看,我们的国家正在欣欣向荣,贪腐、奢靡、犯罪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一片向好。陛下和部长太清醒了,看着美丽的数据,权衡起利弊,当然会忍让过去,顶多适时敲打,抓一批流氓帮派,处死两三个位高权重的老爷,把偷税避税的富豪抓起来终身监禁。可他们忘了,人啊,清醒的时候最愚蠢,糊涂的时候最聪明,统计的数据哪能当真呢? 拿我父亲来说,给警官们白让些香烟啤酒,不会影响商店的经营,亏不了几个钱,忍忍就过去了。这种明目张胆、屡见不鲜的犯罪,没人在乎,受害者不在乎,加害者亦不在乎,又怎会算进报表里,叫格威兰的国王知道,社会的风气已败坏至此境地? 他们太清醒,太清醒,忘了为人者不难清醒,难的是糊涂,唯有当一个蠢人、愚人、较真的人,才能扞卫自己的权利,扞卫所有人的权利。可当他们感受不到生命的威胁时,就不在乎自己被欺压的现状,就是听说了被残害的倒霉蛋,也想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黑手不会伸向自己。 就这样,出于清醒,他们选择沉默;出于清醒,我们也选择沉默。不论陛下还是部长,都不是愚鲁的蠢人,没有引发地震的魄力,安于现状,总想着修修补补,不敢去颠覆格威兰的高层。但这种徘徊不定,才是真正的危险,因为毒害格威兰的并非淤血,而是癌症,不趁着扩散前摘除,偏要等殃及全身,和五百年前一样,脖子以下全部截肢,留着个孤零零的脑袋保命? 哼,五百年前,奥兰德家族诞生一位戡乱救国的庄士敦,五百年后,王庭还能再出一位力挽狂澜的新君主?不能,不能啊,时代变迁,老套的策略又岂有成效?陛下该学习的,应该是他的祖先那广开言路的宽宏,以及断臂求生的果决。什么法院,什么贵族,什么富豪,既站在王庭所统率之国民的对立面,就该统统清除,杀个干净,就像共治区的帝皇使者… 在痛苦的杀戮中沐浴鲜血,方可重获新生。” 朋友的观点,令露丝许久不能言语。那些帝皇使者的传说,年轻的女孩在黑水的特训营时就有耳闻。黑水的教官说过,帝皇使者并非中洲人,而是朝晟的公民,更是强悍到举世瞩目的圣恩者。 据传,帝皇使者喜怒无常,酷杀嗜血,推崇疯狂血腥到耸人听闻的刑罚,凭暴力手段镇压中洲人,用高压的统治来维持以圣城为首的南共治区的治安稳定。在他的治理下,刑罚只论轻重,不论男女老少、智愚富贫,倘有违法之举,若拿不出合情合理的解释,通常判归为三类罪名。第三等为轻罪,需交给受害者与法院交付足够的赔偿,即可出狱;第二等为中罪,需每日劳动十二小时,创造够等值的财富赔偿所侵犯的事物,方能出狱;第一等为重罪,不仅要进行物质方面的赔偿,更要被炮决处死,若家属或本人不肯或不愿进行赔偿,则取其器官血液,供给他人移植,换取等额财富。假如抽光血液、挖空内脏亦不够,就先责其与二等罪者同样劳动,最大程度上补缺所欠,再摘取器官,炮决处死,而后责成家属补齐亏空,否则依三等罪论处。 且帝皇使者规定,重复犯罪者,皆罪加一等。也就是说,在帝皇使者的统治地,不管什么人,都只有两次违反法律的机会,敢两次越过红线,只会惨死收场。 露丝是不大接受这样的法律:“戴维,你不觉得那有些太野蛮了?” “野蛮?不,是原始,最原始的思维,往往最有效啊,”戴维端起咖啡杯,吞走冰凉的苦涩,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共治区的犯罪率,可是朝晟以外的最低,不是吗?这可不是酷刑能达到的效果,是公平催生的奇效。管你是多尊贵的官员、多知名的富豪,若犯了二等罪,都别想住好的监狱,有单人牢房、有医生看护,贪墨多少钱、偷漏多少税,全靠踩缝纫机、打螺丝去补齐,补不完,就老死在四人牢房,生病治病还要联系亲属,出资预约专门的医院,更别想着靠疗养躲,疗养超过一定时限,马上押回监狱务工,想出去,至少要做够与上一次疗养相当的时间,否则就老实等死,不怕你想法子逃,就怕折腾不死你,这不比我们的终身监禁有威慑力?” 想想朋友说的,想想在黑水的档案室看到的,有多少终身监禁者在牢房里享用红酒美食,还变着花样减刑,待十来年就出狱,露丝终是一声长叹:“或许你是对的,戴维。” “等吧,”戴维重启了电脑,看着冗长的资料哈哈大笑,“看看莅临格威兰的帝皇使者,会给我们的陛下带来何等精彩的演出。” “帝皇使者在格威兰?!” “是的,正在温亚德,我以前的搭档透的风声,别跟其他人说哦,小露丝?”戴维伸出十指,在键盘上跳起了舞,“当黑水的探员都能随意交流任务的机密时,你就该知道,格威兰是真的踩在悬崖边缘啦。” (四十五)命运 按市井街头的传说,黑水的探员遍布格威兰,在城市里,要在下水道说悄悄话,才能避开他们的耳目;在村镇里,要躲到井底议论,才能不叫他们听见。 可知情者明白,黑水的人才没工夫偷听那些家长里短,单是调查受举报的政府人员,就耗光了他们的精力,加之辛辛苦苦搜集的证据还不定能判刑,黑水里的老人早褪去了激情,能认真办事的,也就入职未久的年轻人。 少不更事的人,才会将大话空谈奉为信条,不撞得头破血流,不言退步。 但现实是残酷的,露丝·舍丽雅忙活了这么些天,仅仅推测出朝晟的林博士有确定混血者与公主方位的办法。可林博士的行踪,又比两位逃亡者更神秘,兴许,露丝要向陛下承认,想找回他的女儿,唯有托付传闻中观测众生的贤者,然后忍耐国王的怒火,接受被逐出黑水的处分。 害她失去职位、失去荣誉的女孩,会有何感想?再怎么说,她也在伊利亚·格林最无助的时候提供了陪伴,亲自照顾这被从贫民窟找回来的公主。 虽然身负监视公主的职责,但露丝能向帝皇起誓,自那夜听见心碎的哭声,她渐渐地抛却杂心,将可怜的女孩当作妹妹照看。 正和迦罗娜走进山镇的旧车厂的伊利亚自然记得。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月,穿着黑制服的大人在下水道抓住她,告知她谁是她的父亲,不问她愿不愿意,带她直入王庭,叫几位板着脸的女仆按着她洗净脏灰淤泥。 等她哭肿眼睛,被女仆们当成衣架套上衣裙,可算见到了素未谋面的父亲。听完并无关切的问候,拥抱隔着袍服的寒冷后,她就被关进鸟瞰伯度河的高塔,由露丝来照顾起居。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当着露丝的面哭泣,而是趁着露丝不注意,偷偷摸向窗户,试着打开玻璃跳出去。但厚厚的玻璃窗是锁死的,等她回头,冷冰冰的眼神说明了逃离是无望。她想起随母亲在贫民窟行医的时候,没子女照看的伯伯在送走探视的母亲后,是拿刀片割开手腕,放在水里闭上了眼睛。于是她打起利器的主意,却找不到半厘锋锐,干脆撞向桌角,却叫露丝从腋下抱起,还听到一句略显不耐烦的挖苦——请不要再添麻烦。 从露丝的眼里,她看到无奈的蔑视,那是种苦中作乐的嘲讽,似在说她是不懂事的怀孩子。她没有回击,也没有挣扎,直到入夜依然是无言。她坐着床望向窗,发现在这孤塔的高度,窗外的星星比没有妈妈的街区看着更清晰,却又遥不可及。 失去母亲的女孩再不能坚强,滴落孤独的晶莹。看着她的软弱,听着她的疲惫,还讨厌着她的露丝心头一紧,忽然明白了,她只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啊。 露丝抱住她,学着母亲的模样,歌唱童谣,安抚孩子的伤痛。从那之后,露丝越来越宠溺有些依赖自己的女孩,不知是当作妹妹,还是有更羞于开口的感情。 正确的回答,只有随老师挑选车型的伊利亚才清楚。在那个绝望的夜,坠落在无底悬崖的她,已触及祈信之力,是手握异能的圣恩者了。解开露丝戒备的,到底是真实的眼泪,还是支配身体的祈信之力?她若缄默,答案永远成谜。 “嗯,就这辆吧,双人座的女士小汽车,”迦罗娜的决定打断了她的回想。掏出钱包的混血者站在一辆娇小的汽车旁,看老板检查发黄却不破损的仪表,呼唤自己的学生,“伊利亚,过来看看,老师的眼光不差吧?” “紧凑型汽车,省油迅捷,”伊利亚歪着头,鼓掌并微笑,“老师的审美,紧随潮流呢。” 二手汽车的价格相当优惠,算上杂七杂八的税款,才堪堪一万威尔。在这格威兰罕见的私人车店里,早先从林博士处弄来的证件终于派上用场,把检查应付过去,让迦罗娜打开电台,在热烈的流行音乐中,载着学生和行礼向西驶去。 “质量真不错啊,”看了眼公路上的限速标识后,迦罗娜放松了踩着油门的脚,把车速降低了一截,“好运总在无意中啊,小坏蛋,帮老师调调频,切到瑟兰的广播,放些精灵的乐曲舒缓压力吧。” 伊利亚调出老师最喜欢的频道,在笛音琴鸣的轻盈里帮忘了交通规则的的老师系好安全带,捂住那又想道歉的唇,轻吐兰息:“小时候,我有一次在夜里苏醒,看见妈妈对着月色的幽幽,愁眉苦脸。我知道,妈妈是在想那个弃她不顾的爱人,可我不明白,为了那个不曾理会我们的陌生人,成日憋着苦闷,值得吗?我觉得,是愁苦害了妈妈,任何的哀怨与难受,都是自我的摧残,所以老师,请笑对无关紧要的失误吧,开心才是最好。” “唉,你啊…是要老师学着你,成日挂着礼貌的笑颜,告诉他人,生人勿近?”阳光穿过挡风玻璃,令迦罗娜的眼瞳收为竖线,难察其间的色彩,“冷淡的温柔是你的专长,老师可演不出来啊。” 其实,迦罗娜是有些忧心的。在外人面前,学生的笑容总是那样温和却抵触,如居于王庭时一般无二,这样的少女,即使越过边境线去了瑟兰、跨过西海去了邦联,又如何接纳新世界的生活,和这个年纪的女孩们一样,去交朋友、去学习、去融入社会呢?莫非,迦罗娜真要陪在她身旁,照看她直到终老? “大不了,就那样吧…”收回眼角的余光后,迦罗娜如是暗叹,“照顾好她,照顾她一辈子…直到我也老去,在天国重拾过去…过去啊。” 牵挂不分如今与过去。哪怕走过一个世纪,混血者还是忘不了曾经。或许,当林海的家园焚毁于战火时,她就和浴血重生的阿竹一样,永远停留在那无法磨灭的伤痛里,再也走不出去。至死也是那个带着邻家的弟弟乘坐火车、离开故乡的少女。 阿竹,无秋,班布先生又有怎样的感想?熟识本源之道的他,会认为他的娜姐和小林还是从前的姐弟吗?也许,他想过,也许,他从未在意。正看着两个孩子堆捏陶土的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老人而已,想知道答案?谁敢?谁会?面对这帝皇使者,有勇气的人无心去问,有心人又没有勇气去问。 若真有胆识者开口,他会一笑顾之,如现在这样感叹:“人怎么想,只有天知道。” “班布爷爷,别动呀,你看你看,你一动,眼睛的位置就刻不准啦,”见当模特的爷爷改变了姿势,拿着木雕刀的阿纳塔急得直跺脚,指着堆成胸像的黏土,鼓高了腮帮子,“快坐回去,快坐回去啦。” 赛尔却是不急,用雕刀剔除多余的黏土,再补上欠缺的部分,照着班布爷爷的相貌,修整出头肩的雏形,可算松了口气。他拿起未拆的包装纸,看着“低温雕塑泥”的字样,轻轻碰了碰下巴,小声感叹:“真神奇啊,还可以这样做雕塑…比和了水的泥好玩多了。” “怎么,赛尔哥哥没玩过吗?”阿纳塔眨巴着眼睛,停住刻印着眼眶的雕刀,“这是很热门的玩具哦!博萨和中洲,都没有的吗?” 生长在林海的赛尔尴尬笑笑:“嗯,没见过呢。我是在乡村长大的,在我们村里,孩子们都是挖些泥巴兑水玩,有些偷懒的想省事,就直接…撒尿和泥。” “哇,真脏!脏脏的呀!”阿纳塔吐了吐舌头,又猛地掷下雕刀,凑到少年身旁,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跑,“但是,听着又好有趣!走,赛尔哥哥,我们去葡萄园,也尿尿和泥巴玩!” “咳、咳…阿纳塔,有了好的玩具,不卫生的替代品就免了吧,”童言无忌,听得跟丈夫喝茶的齐约娜差点呛着,“专心雕好,过些天,老师可要检查的,如果不合格,千万别回来哭鼻子哦?” “嗯…培训班的老师是挺凶的,”阿纳塔哆嗦了一下,急忙拾起雕刀,抹弄出头发的轮廓,“是位棕色皮肤的老爷爷,也是从中洲来的,每次开课,都要转着圈看我们用不用功,可严厉了。” “阿纳塔,要注意分寸,”看着电视节目的杜森挪过眼,在看向儿子与少年的同时,偷偷瞟起老人的神情,却见他仿若木雕、祥和平静,“措辞首重礼仪,即使是任性的小朋友,喊着别人随地方便也不礼貌,而阿纳塔,记住,你是大人。” “说什么呢,杜森,”齐约娜走向受训斥的儿子,安抚着忐忑的心,鼓励他快些完结手里的课业,“加把劲,阿纳塔,没事的,在妈妈眼里,阿纳塔永远都是孩子。” “哈哈,”老班布无视了杜森的警惕,示意孩子们暂停,在客厅里展臂提腿、舒活筋骨,“母亲眼里,孩子总是长不大的;父亲心中,孩子总是快成人的。多多包涵吧,阿纳塔。” 在孩子与母亲的诩笑中,老班布坐回沙发,继续当模特,直到深夜。等赛尔刻好最后一道头发的纹路,阿纳塔拿硬毛笔戳完面容上的毛孔,照着老人堆塑的胸像宣告成功。乍看之下,足有八分相像;就是仔细对照,那种坐酸了屁股后咬牙苦脸的神态,也是惟妙惟肖。 “阿纳塔,真厉害,”在老人欣赏渐硬化的塑像时,赛尔鼓起掌,笑容如温暖的早阳,“活灵活现的眼睛,满满是爷爷的心绪,栩栩如生呢。” 有少年带头,老班布很乐意打着节拍,撺掇着齐约娜和杜森来表扬努力的孩子。在庆贺的掌声里,阿纳塔自豪地挺起胸,宣布要给爸爸妈妈、哥哥爷爷都塑一件小比例的胸像,用以鸣谢家人和朋友的支持。可惜,兴头上的男孩没注意到,父亲是笑中带惧,偷瞄老人的眼睛是警惕的戒备,否则,他定然会求着爸爸保持这眼神,将之刻绘在新的塑像,给培训班的同学们炫耀,自己的爸爸生了双比电视上最出名的影星更有神的眼睛。 在朋友们告辞时,阿纳塔缠着赛尔要了格威兰人流行的贴面礼,兴奋地跳回卧室,愣是被母亲押进卫生间才去沐浴。儿子对少年的态度,杜森是看在眼里,烦在心里。那些嗜好雄性木精灵的买家常拿学院派的论文替自己站台,说身为男人,酷爱有少女外貌的同性木精灵也并无不妥,还拿论文里的统计数据自圆其说,说什么被木精灵家庭收养的人类孩童,在成年后,十有八九都取向模糊。以前,他是将这些鬼话当成变态们自找的台阶,可现在,见儿子粘着少年的那股恶心劲,他真想见见撰写那篇论文的教授,夸他有先见之明。 杜森想等儿子洗完澡,严肃讨论这一问题,却让不合时宜的门铃声吵皱了眉。深更半夜的,是谁把门铃摁得像在催命?他可不记得,有谁预约过要在今夜到访,便提高嗓音,问帮着儿子梳洗的太太:“齐约娜,你有习惯在这个点来访的朋友?” “朋友?没有啊,都快凌晨了,会是谁来了…” 疑惑,夹在花洒的水流里,淌进杜森的心。当他打开门,一张冷兰般的熟韵俏脸现于他的眼前,但见这暗合贱质的妩媚,他是吓得两股一紧:“你来干什么?” “伏韦伦出了些状况,”女人一开口,便语出会让男人们魂牵梦绕的低微与哀求,“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想,必要和你当面谈谈…” “伏韦伦?”杜森回过头,确定妻子与孩子仍在浴室,粗暴地推开女人,再踏出门外,关死门,拉着她跑到庄园最阴暗的角落,眼里是不加遮掩的凶狠,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怎么,别告诉我,两个小鬼头在半路上逃跑?而你现在才收到风声?” “杜森!轻点,你弄疼我了…”白皙的手腕给他握得发紫,女人痛得挤出眼泪,“事情…” “婊子!少在我面前卖弄!哭得假惺惺,装给谁看?说,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们…那边的人没按我交代的办,前些天,两个…两个孩子都…都让人领走…” “领走?”杜森的脸色登时苍白,“放屁!怀特家族的生意我最清楚!落到他们手里,能活过一星期?早该剜了心,拆成散件卖干净!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他的惊惧,传染给了登门求助的女人。那似要咬断喉咙的凶光,迫使女人将伏韦伦市的厄运托盘而出: “杜森,你听我说。那天,我开着你的车去接学校,拿迷香弄晕了他们,交给…交给怀特家族的人。帝皇在上,恳请你体谅我,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侄,我只是个女人,没有破碎护身奇迹的力气。幸好,我在伏韦伦那边有些朋友,他们允诺,会来温亚德接走两个孩子,运到伏韦伦处理干净,保证没有痕迹。我相信了他们,在那之后回来找你,我知道你是爱着我的,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 “蛇蝎心肠的毒妇,”杜森恨得直笑,再不想听她的甜言蜜语,“少讲这些废话,给我说正经事。” “杜森,你…” “说。” “他们是帮没诚信的骗子!拿住孩子后,一直养在怀特家族的仓库,压根不想杀了他们!”说到此处,女人没了魅惑的哀楚,眼底尽是狠辣的怨毒,“混蛋,是想留着我的把柄,好…” “然后?你不会想叫我跑去伏韦伦,求怀特先生行个方便,帮忙把你的侄儿侄女喂狗吃吧?” “不,不!杜森,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女人扑上前,抓住他的肩,仰着头哭求,那神情,简直是要疯了,“孩子被别人带走了!是一个朝晟人!是上过新闻的家伙!那个、那个朝晟来的林博士!他在伏韦伦用着假名,叫怀斯特·伍德!” 假如人有魂魄,那杜森·多弗斯此刻已然魂飞魄散。再怎么猜,他也猜不出,林博士竟身在伏韦伦,还带走了这蠢女人开着他的车抓走的一对兄妹。这是纯粹的巧合?还是说,阴恻的林博士如神圣帝皇,通晓所有见不得光的隐秘?又或是,这也在林博士的预演之中? 杜森想追问,想质问,想拷问。可他清楚,这女人解答不了任何难题,便抹了把脸,说:“回去。” “杜森…” “回去,我会想主意。” 冷漠,让女人寒冷到惶恐,跌撞退步,终是开着停在庄园外的跑车,缓缓调头,向戴蒙德庄园的方向远去。 “哦,孩子,遇上麻烦了啊,”不待目送情人离去的杜森回身,老班布走出了墙角的阴影,憨笑可亲,“身材不错,眼睛媚得像狐狸,可惜,这样的女人最危险,最难驾驭啊。” “你何时——” “不必惊讶。在朝晟,我可是凭神出鬼没而闻名的前行者,”老人支着下巴,若有所思,“这是戴蒙德家主的亲妹?听齐约娜说,她曾是你的未婚妻,如今看,可怜的夫人未想过,你们是旧情未了啊。” “不应该谈论林博士的消息?”杜森的拳头捏得嘎吱响,脸色更是火红,“既明白他的方位,是该放过我,去伏韦伦把他捉拿?” “不不不,林博士哪有那么简单,他鬼灵精的,才不是头莽驴啊,”老人抚过苍白的短须,朝男人咧开嘴,消失在突显的金芒里,“打个电话通知他吧,是时候唤他往我们这边来了。” 杜森能说什么?夹在朝晟人之间,本就是行了霉运。好死不死,戴蒙德家的毒妇盗用他的车辆,以他的名义担保,将戴蒙德家的继承人拐卖到伏韦伦,更歪打正着,把他们送入林博士的手里。两个怎么落入林博士之手,他不关心,他明白的是,林博士握着的要命把柄,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沉。 “杜森…”推开门,齐约娜的长发散在夜风里,“是她吗?她又来了?” “抱歉,我说过要和她断去关系,但…” “没事,你记得回家就好,”齐约娜压整金色的秀发,眉眼间是藏不住苦涩的落寞,“休息吧。” 杜森很想解释,今日他不是在私会情人,更敢以性命朝帝皇起誓,他恨不能将昔日的情人掐死后灌进铁桶、注了水泥抛进海里。但他能说吗?他有向帝皇赌咒的资格吗? 不,他没有。自打少年时花天酒地,自打成年后走上犯罪的路,他就失去了平凡的资格,连向妻儿倾吐秘密、宣泄恐惧和无措的权力,他也早丢失到炼狱里。 他的未来是什么样,唯有伟大的神圣帝皇知道。 (四十六)真言 大人的烦恼,孩子向来是不理解的。机灵的孩子倒是有机会发觉,可要参透那些散乱复杂的人情世故,着实力有不逮。 这些天,老伍德带着乖巧的兄妹游荡在伏韦伦新城区的广场、超市与玩具店,跟他们吃小朋友最喜欢的奶油冰淇淋,教他们喝赶路的白领所钟爱的苦咖啡,还同他们钻进游戏厅,学着年轻人去打游戏。对西尔维娅和高尔登笑出了老年人的臊皮后,伍德先生一手一把感应枪,瞄准屏幕上的敌人,把张牙舞爪的变异怪物射成血泥。 趁着切换关卡的加载时间,他将两把枪递给惴惴不安的孩子,自己则退到后方,给两个第一次打街机游戏的小可爱加油打气。稀有的老少组合,令不少打游戏的青年啧啧称奇,要知道,光是那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都骂游戏是荼毒心灵的毒药;一个胡子白亮的老头,却领着孙儿孙女到家长眼里的高危场所,教他们玩血腥暴力的光枪游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开明。连数着游戏币的店员都笑着调侃,说这位手舞足蹈的老先生,简直是位可爱的顽童。 屏幕上丑陋的异形怪物一扑过来,小西娅就吓得手抖,瞄不准、射不中,还好高尔登玩得兴起,稳稳地架着枪扫射,把奔向妹妹的家伙炫出千百个窟窿。可惜独木难支,最后,兄妹二人还是对着“游戏结束”的血字垂低了小脑袋,直到喝上老伍德买来的甜牛奶,才打起精神,玩上别的游戏。 操控电影角色搏斗、模拟赛车疾驰、踮着小脚跳舞、拿机械爪抓布娃娃、摇动轮盘开扭蛋盒…在游戏币碰撞的叮咚声里,和老人并无血缘的孩子消去了紧张,沉浸在新奇的娱乐体验中,不能自拔。累了疲了,他们牵着老伍德的手,捏得紧紧的,随这笑呵呵的老头子跑去最近的瑟兰餐厅,坐在高高的沙发椅上,踢着小脚,吸着果汁,你一言我一语,把今天的快乐说进了兴奋里。 面对已不再戒备自己的小兄妹,老伍德闭了眼睛,笑得放心,比终尝夙愿的瞑目人还安定。因为,他明白,孩子就是这样简单,再聪明、再成熟,只要你在危无可依的时刻塞给他们关心的糖果,照顾以最真实的自我,他们就会信赖你,和你做廉价又珍贵的好朋友。 说到底,谁还不是个孩子?谁不希望在寒冷的夜晚,能有个心无杂念的人待在身边,握着手,说着话,在欢笑中入眠?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们忘了纯真、忘了童趣,被生活的欲望、理想的追求鞭策着前进,直至走过现实的泥泞,或在高山的重压下喘气挣扎、或在顶峰的云朵上睁眼远眺,回顾混沌或精彩的一生,才发现,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再也变不回那个最单纯的自己,已是无法倒退的成长者、已是无朋可言的大人了。 而大人要操心的事,贪嘴的孩子们又怎么会留意?老伍德吞着小西娅挖来的果冻,懒得瞟那辆停在店对门的黑车一眼。他知道,就算躲在伏韦伦的新城区,每次往返怀特家族的地盘都特意绕行,藏身地的暴露也不过迟早的事。既然这群流氓总幻想拿住他,拿住他这黑水逮不到、朝晟咬不出的老狐狸? 想着,老伍德从浓稠的黄汤里舀出饱满的菌菇,细细嚼来,竟有股橘子的香甜,不得不感叹木精灵在素食方面的造诣独树一帜:“美味,年纪大了,口味就淡了,肉啊油啊难咽了,反是果蔬菌子好入嘴。” “嗯,老人家都这么说,”高尔登揉了揉妹妹的头,将调羹放到餐碟上,端着碗大口喝汤,“西娅还是要多吃肉啊,现在要长身体。” 小西娅嘟嘟嘴,回以不甘示弱的笑容:“还是用勺子一口口抿的哥哥比较矜持。” “哈哈哈…跟着我这种没正形的老头子,一身精养来的贵族礼仪都丢干净了,”老伍德打了声饱嗝,招手唤侍者来结账,“再拖累你们,我的良心都过不去咯。今天,我们是该离开伏韦伦了。等回屋收拾好行李,就朝西边去吧。” 他的话,险些惊落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手中的餐具。格威兰的西边,是漫长的海岸线,而这条海岸线的枢纽,自然是美酒之都温亚德,这对兄妹的故乡和家园。 “啊?伍德爷爷…” “没事,这才正午,回了屋还能睡一觉,”老伍德拉着两个孩子,慢慢走向安身的公寓。若可以,他真想迈出放肆的步伐,大摇大摆地告诉追踪者快些追上来。但安慰两个捕捉到异样的孩子,才是他看重的头等事,“不怕,我们停留太久,是时候赶路了。爷爷买给你们的玩具、游戏机,都收拾好带着吧,行李箱可宽裕,不用急。” 等到肯定了老人和孩子居住的楼层,尾随一路的黑车立时靠在路边。当后排的窗户摇开,监视他们行踪的男人、老怀特的亲信巴尔托打通了电话,埋在阴翳里的眼睛凶光毕现:“是的,老板,是他们的住址…这三天,他们没有到过别处…要安排人手?回来?我…是的,我明白。” 通话结束,巴尔托忍着把手机摔出车窗的冲动,催促司机赶回旧城区的地盘,听家族的领导者如何浪费宝贵的时间。 登上楼顶,走进违建的私宅,巴尔托在会客厅内看到一位陌生的壮汉。这男人健硕得可怕,脖子比水牛还粗,浑圆的肚子初看肥胖,定睛一瞧,却有着明显的肌肉线条,比那些因注射药物而内脏肥大的健美运动员更骇人。假如要巴尔托评价,他会说,这眯着眼睡觉的家伙,怕是坨用肌肉堆出来的山岩。 在他请教对方的身份前,披着深棕睡袍的老怀特拿着高脚杯,摇晃着晶红的佳酿,向壮汉举杯,微笑致歉:“亲爱的圣恩者,我和我的朋友有事商议,请自便,恕我暂退。” 壮汉抬了手腕一挥,继续坐着打盹。老怀特则瞥了眼巴尔托,未发一语,转向书房,缓缓走去。 巴尔托连忙跟上去,关紧门,恭敬地弯腰,奉承这懒散坐倒的家主:“老板,您果然有先见之明。对付林博士这样的老滑头,请一位圣恩者协助,是一步有备无患的好棋。” “嗯,巴尔托,”老怀特看着卖力恭维的手下,面无表情,“你说,一位善战的年轻圣恩者,能对付我的老朋友、自百年前便掌握祈信之力的林博士吗?” “稳妥起见,老板,可以安排我们的兄弟,用泰瑟枪和电棍将他制服。作为分裂躯体的医者,林博士对这类武器的抗性该是不佳…” “很好,巴尔托,那你说,在哪里动手最恰当?” “等林博士到我们的地盘…” “忘了前一次的诡计?”老怀特摇着头,视线移向杯中的红酒,深邃又莫测,“不怕他故技重施?” 巴尔托吞了口唾沫,埋低头,嗓子在发颤:“那…就到他的家…” “你啊,你啊,你就想着处理掉那两个小家伙,对吗?”老怀特放开高脚杯,走过来弓了背,在他的耳边吐出战栗的低语,“巴尔托,你以为我是老糊涂?不知道你和温亚德的人牵扯什么私活?不知道你和戴蒙德家的女人滚了几回床单?让一个放荡的妓女骗得神魂颠倒,拿着家族的生意冒险,插手西海岸的事务,丢人现眼。你要我怎么放心?怎么放心把怀特家主的位置传给你?我的好外孙?” “外祖父,我…” “行了,收起你的小心思,我不听没有意义的道歉,”老怀特坐回原位,额头的皱纹高攒,尽显衰老之态,“你和诺克真是一个模样,不过你是比那个混小子强,这些天,他甚至不肯打电话报个平安…哼,不顾家的人,能办成什么大事?记住,男人要是管不住下体,早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带好人手和武器,去观望林博士的动作。他若如约前来,做最后一单生意,我会擒住他;他若溜向机场和车站,马上毙了他,再解决那对小崽子。别犹豫,用逃命的速度冲进他的住处,搜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新城区的警察可不给我们面子,全看你的动作能赶多少时间;记住,他要是带着孩子出门,定是要跑,别打电话请示,立刻动手。” 巴尔托先站直身,再猛鞠一躬,脸都快撞上了自己的膝盖:“是,老板。” “出发之前,拿上一方圣岩,注意安全,”老怀特背过身,翻开桌上的资料图鉴,啜饮一口小酒,“去宴会厅等候吧,你的兄弟们已守在那里,待我为你们壮行。” 走出书房,巴尔托方觉汗水湿透了衬衫,万幸有礼服遮掩,不至于在弟兄们跟前暴露狼狈。如果能回到一年前,他愿对帝皇起誓,绝不会把那女人的枕边风听进耳朵里,至少不会妄想靠两个孩子留着她,而是把证据清除个干净,和坑害亲人的毒妇断了干系。 宴会厅的中央,长桌飘忽在烛光之内。听命巴尔托的打手、怀特家族培养的枪手相对而坐,每个人身前都摆着银质的餐盘,餐盘里躺着一块血淋淋的红肉,弥漫出轻微的浓腥。 老怀特站在主人的位置,率先捏起餐叉,将发生的血肉滑入口里,嚼了又嚼,啃出顽固的爆汁声,用新鲜的组织液填补衰颓的皱纹,精神了十几岁。吞掉磨成碎末的腥红后,他端起水晶杯,举酒入喉,说: “在东境为王庭所统治前,每逢出战,勇武的高琴科索人都要割一块生牛肝,配上烈酒饯行。自第二帝国覆灭,王庭以预防疾病为由,将这项风俗列入禁忌。可越是禁忌的举措,越能体现违背者的勇气。今天,我以怀特家主的名义,恳求各位勇士去了结掣肘我们的敌人,在他的头颅上开洞,将他的亲人割碎,用火焰和燃油,送他和他的秘密一同去往炼狱。在座的每人,都是最善灵能的猛士,你们肩负帝皇恩赐的力量,却肯为我这老迈不堪的凡人效忠,我该向帝皇祷告,我该向你们行礼,我该感激不尽。而金钱,是唯一能表达恩情的谢礼,在座的每位朋友,记住,不论成功与否,三十万威尔都已送入你们的家里,由你们的太太、你们的父母亲手接收,望你们努力协助,帮我的外孙、你们的领导者、你们的好兄弟巴尔托去处置敌人的葬礼。” 回答无需语言,包括巴尔托在内,所有人都嚼烂了带血的牛肝,就着烈酒咽入胃中,齐齐看向欣慰的老头子,等待下一步指示。 老怀特又斟了杯酒,在昏暗的烛光里,端着如水的液体,环顾外孙在内的每一人:“我可以预祝各位凯旋而归吗?” 铿锵有力的回声,在宴会厅中宣判了敌人的死刑:“我们会的,怀特先生。” 在巴尔托离开的一个小时间,老怀特一直在天台上眺望,等新城区的好消息。当林博士独身前来的消息坐实后,他命令巴尔托等候通知,只待林博士落入自己的陷阱,便在那边行动,免得奸诈的朝晟人留心到风吹草动,半路逃开了去。 “放心,我在黑水工作时,就读过他的资料,”壮汉解开外套,抽出别在胸前的匕首,刮起了胡茬。说是匕首,这尖锐的利器长逾半米,能算在短剑之列了,而把它当成水果刀来单指飞转的男人,定比森寒的刀刃更危险,“他的祈信之力偏向辅助,连他自己都承认,曾被朝晟的第一前行者…喔,就是朝晟圣恩者的领导者讥讽,说他该去医院工作。只需避免与他产生肢体接触,再斩去他的四肢,砍断他的筋骨,耗尽他的力量,他就是拔光了羽毛的老鹰,扑烂了翅膀也飞不出一米。” “很好,相信凭你的经验,足可解决那百多岁的老东西,”看他将刀舞成蝴蝶,老怀特的微笑更加自信,“可需要再备两方圣岩?” “不必,他若备有高出预料的护身奇迹,我会退开,方便你们开炮,”壮汉收起刀,扭起脖子,颈椎响得瘆人,“收到我的指令,立刻停火,方便我把他活捉,这正是你雇我来的目的,不是吗?” “我听说,他在朝晟…” “多虑,那样宏伟的奇迹,已十几年未有人采用。光是耗费的圣岩,价值就足十亿威尔;更别说念诵经文的时间,都够磨烂他三条舌头了,他在格威兰跳得这么欢,可没空捧着书复读。” “那…”电话铃阻断了老怀特的疑问,他只听监视的人说了一句,立时改口,向壮汉点头示意,“他要来了,去地下室埋伏吧。” 停好车,走过恭迎的帮会流氓,老伍德深入居民房的底层,在看似整洁的手术间踩出染血的污渍,俯在孤零零的手术台前,对两眼无光、瘦骨嶙峋的男人说出了在旁边准备摘取器官的黑心大夫都不敢想象的索命之言:“别怕,扔骰子的时候就约好了,我会代帝皇让你体验一个星期的炼狱之旅。这是你受难的第六天,如无意外,明日就是你的解脱之期,当然…前提是我们的怀特先生宽宏大量,给我充沛的时间狩猎虚度年华的废人呀。” 知道隐匿失败,壮汉掀开裹着手术器械车的绿布,踏折了空心的钢管,抽刀砍向老伍德的右臂。刹那之间,鲜血飞溅,断臂还未落地,半蹲着的壮汉又挥刀向斜上挑,将老伍德的双腿也削了去。守在外面的枪手端着派不上用场的狙击炮冲进手术间,却听断肢和残躯摔得响亮,见持刀的壮汉懊恼地摇头,说了声:“无聊。” “事情办妥了?”老怀特快步赶到地下室,看着血泊里只余左臂的老朋友,喜上眉梢,“不愧是…” “他不是林博士,甚至不是圣恩者,”壮汉收刀入鞘,接过混混们送来的黑皮外套,越过老怀特走上楼梯,“有什么要问的,抓紧点,他活不过三分钟。” 一时间转喜为惊,老怀特几近瘫软。但当着手下的面,他强撑双腿,踩进粘稠的血滩,帮将死的老朋友翻过身,听那冒出血沫的嘴咕哝着何种讥讽:“蠢人,蠢人…对付自以为是的蠢人,真话比谎言更管用啊。见到了吗?另一个我?另一个我呀,嘿嘿…” 没多想,老怀特喊回躲避的医生,命令他把这半具死尸的命从鬼门关拽回来,接着打通电话,告知巴尔托事有不妙。 可巴尔托正盯着装成电工的兄弟,在楼梯上等候两个小鬼把门开启。感到手机在震动,他不耐烦地抽出一看,见是老怀特拨来的,便示意枪手们继续行动,自己则跑下楼,接通电话,听着外祖父气急败坏的警告,瞪凸了眼球: “老混蛋还窝在家里!你们当心!” 他撒开腿跑回老伍德居住的楼层,却看那扇门敞开着,五位最好手的活计都不见了踪影。一枪未开,一声未发,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扇门后,不是只有两个小鬼头和一个老不死?他们凭什么难住最凶悍的五名凶徒,叫他们忘了吭声报信? 恐惧时分,熟悉的嗓门让他松了口气:“老大,这里安全,两个小鬼拿住了,请来处置。” 他掏出手机,走入房门,准备向老怀特报告,说林博士早已撇下两个孩子溜走,却被一只强有力的巨臂夺去手机,想开口怒骂,又吐不出半点声音。直到肥厚的舌头钻出嘴,耷拉到地上,扭得像条蛞蝓,他才明白,是林博士用祈信之力增生了自己的舌头,堵死了自己的发声器官。 这时,他有空看向从鞋柜上方伸出胳膊,掏住自己喉咙的林博士,以及被甩在鞋柜后的客厅内的五具尸体,和那五把没来得及解除保险的枪炮,听眯着眼的老圣恩者怎样揶揄:“放心吧,巴尔托先生,我让向内增生的头骨挤匀了他们的脑浆,不会有痛苦。至于你,是想如他们一般闭眼安息,还是揪掉这恶心的长舌,与我谈谈天,试着挽救所剩无几的小命?” (四十七)行动 被抓着脖子的巴尔托呼吸困难,脸憋得紫青。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成了叫农民捏住长颈的大鹅。还好,求生的意识与为人的智慧促使他眨眼点头,而非学那愚蠢的动物去乱甩翅膀,激怒持刀的主人,害自己死得更惨。 “好,乖乖的,乖乖的…”老伍德摸索着巴尔托的衣袋,翻出把精致的手枪,和一枚闪闪发亮的圣岩,憋不住大笑起来。他松开手,让整只巨臂脱落,再生出一条正常的胳膊,邀请惊魂不定的巴尔托踩着枪手们的尸体,“小兄弟,你不是想拿娘们用的防身枪崩了我的脑壳吧?罢了,看你是个抠门的可怜鬼,这枚圣岩就给你留作纪念,省得回去了不好交差。” 巴尔托松开衣领,撑着膝埋头喘气。当他走出窒息的阴影,视线便从一双穿皮鞋的脚上拉高,看清了客厅里的五具尸体有怎样安详的遗容,再度被惊悚的寒颤支配,下意识开口:“你…你是…” “是如何杀了他们的?”高瘦的老人挤着眼,抚起及胸的长白胡子。一说杀人的手法,他就如陪着孩子们坐云霄飞车的时候那样惬意,“嘿,我真正的特长,是发挥想象力呀。身体这样精密的血肉机器里,护在骨骼与肌肉后的内脏与大脑是不堪一击的。只要让不能自控的骨头生出锐刺,将娇嫩的脏器和脑子扎个稀烂,我可以打包票,就是再剽悍的圣恩者,也会死得不能再死啦。” “不…你…”巴尔托想摇头,脖子又抽搐得僵硬。他只有捂住眼睛,问出残余的理智,“你是怎么模仿…” “模仿他们的声音?”触向高扬的颧骨、鹰钩的鼻尖后,老伍德仰高头,以标准的格威兰人面貌吐诉无奈,“别了吧,小老弟,我可懒得折腾声带,变换相貌算是我的极限了,再玩弄声音,我怕是要将本来的音色都忘咯。在尸体发凉前,趁着余温勉强挤弄他们的喉咙,喊你进来陪客,对有祈信之力的老头子而言,又不算什么难事。” 听完,巴尔托咬咬牙,想开口,又咬住嘴唇,不敢说话。是啊,他能讲些什么?此行只为擒杀林博士,套出这朝晟人藏匿的保命工具,双方都心知肚明。他总不能点头哈腰,给大度的伍德先生赔笑,解释自己是想登门拜会,绝无恶意? 玩笑话。但,如果不说玩笑话,他还能说什么、问什么?问亲爱的伍德先生为何不快些宰了自己,送自己去天国和兄弟们团聚?哦,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 所以,巴尔托总归是问了要命的难题:“你不想杀我?” “不想,当然不想,”说着,老伍德揉摁起眼内眦,伸着懒腰,打了个冒眼泪的哈欠,“我只走最理性的路。和你的好长辈搞僵关系,没必要,真没必要,还不如放你一马,叫他长长记性,嗯,长长记性。” “那我可以走了?” “走?当然,随时都行,我可不爱强留客人,尊重他人的出行自由,是基本的礼貌啊,”老伍德走向电视柜,拉开抽屉拿出盒牛奶,插上吸管,边嘬边笑,“不过,辞别前,请代我问候怀特老弟,告诉他,他很聪明,能猜出我手上存有救命的宝贝;也点醒他,他也很愚钝,我这种人的护身符,他消受不起,就是给他拿了去,也不过一道催命符而已。” 巴尔托吞了口涎水,别好衣领的纽扣,起身拍平外套的褶皱,头也不回地踏向门口。 可一句略显恼火的挽留,差点叫他的心蹦出了嗓子眼。幸好,老伍德并没有走动,还是坐在沙发上,跟朋友一样吸着牛奶:“哦,另外,回去了,千万别推脱责任,一定要在你的好爷爷跟前痛哭流涕,拿出低微的态度,最诚恳地认错,求着承担一切责任。要是犟着脾气,非说些贪生怕死的怂言怂语,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千万莫把老流氓嘴里的亲情当真啊,独苗的亲孙子都明码标价。何况你这个私生女拉扯大的外孙,嘿嘿。相信我吧,黑帮能讲什么亲情?为了钱、为了利益,连自己的命都卖,还能看重没毛的孩子?死了,再生一堆不就行?” 等家门被巴尔托慎重地关上,老伍德抽了张纸巾,咳了口痰。他看着挑染血丝的浓白痰液,不屑地呸了声,将纸巾揉成团,甩在死人的脸上,走到紧闭的卧室门口,敲响门,柔声呼唤:“结束了,走吧。别看客厅,直接走,在屋外等我。” 高尔登一手拉着妹妹,一手拖着行李箱,眼睛怎么也不朝客厅瞧。倒是西尔维娅,壮着胆子偷瞟了那么下,见几位礼服加身的暴徒躺得安详,知道是热心的伍德爷爷送他们去觐见帝皇了。 老伍德走进自己的卧房,拔下连着电脑的硬盘,再启动预定的程序,将主机内的数据全部清除,再从抽屉的夹层里掏出一大叠银行卡和证件,装入衣服的内袋。待数据清空,他拔掉电源线,抡起右拳,砸开机箱,拆出磁盘,将之掰碎,扔到马桶里冲没了影。做完这些,他拎起手提包,走出短暂存在过的家,带着两个孩子离去。 另一旁,开着车的巴尔托已将事情的经过讲给老怀特。在听到外祖父催自己回来复命的沮丧和怒意后,他有些想调转车头,永远跑出伏韦伦市。不过思忖再三,胆气十足的年轻人还是直奔旧城区。他登上天台,在打手们怜悯的注视中踏入老板的居所,当着会客厅内诸多家族成员的面,跪下发酸的膝盖,在受到斥责前,主动将计划的失败、兄弟的死伤归咎于自身的粗心大意,请求外祖父的惩罚。 观赏着他的卑微,怀特家族的其余成员是幸灾乐祸。更有人议论他的出身,拿他是老头子早年嫖妓生的野女儿站街养大的死剩种说笑,将他的无能归结于血缘上的失败。听着亲人们的嘲讽,巴尔托咬紧牙,却不是忍耐怒火,而是强憋笑声。 亲爱的伍德先生、朝晟的林博士没有讲错,这些由潜规则与不公的土壤孕育的老鼠,能在乎几分亲情?亲情,是无人危及他们的利益时,施舍给别人的、用以包装自己的面具罢了。跪着的巴尔托不用抬头,就能想象他们的嘴脸,那一定是极尽所能的奸笑、和掩饰奸笑的刻薄。现在,就看主动背了黑锅的好孩子,能否得到外祖父的呵护,继续肩负家族二把手的职权了。 最终,被保住面子的老怀特一锤定音:“浮躁的过错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没有承担过错的勇气。巴尔托,带足人手,回新城区一趟,看看今天的失误是否被警察抓住。倘若没有,将牺牲的孩子们带回他们的家,我要亲自为他们举行葬礼。愿帝皇庇佑你的明天,去吧。” 帝皇庇佑明天?巴尔托真想用嗤笑回应。如果世上真有慈爱包容的神圣帝皇,祂会允许世人做宰杀同类的买卖吗?退一万步讲,即使伟大的帝皇不惩处现世的罪行,又哪有兴趣赏赐罪犯们好运?看看吧,针对林博士的所有阴谋,全以失败告终,傻子也瞧得出,帝皇给予怀特家族的,是实打实的厄运—— 比起犯下变节与同谋之罪的圣恩者,敬爱的帝皇更“重视”他们这些将谋杀与折磨当一日三餐的流氓。 在怀特家族的人焦头烂额时,林博士、哦,老伍德已领着孩子们登上了飞往某座南境城市的头等舱。那座迦罗娜与伊利亚曾到访的城市里,黑水的探员露丝和戴维仍在忙碌,老伍德自然清楚其中的凶险,但为了拿回一些珍贵的宝物,他务必去走上一遭。 他的身边,乖巧的西尔维娅正拿勺子拨动金黄色的糊状航空餐,怎么也提不起饱腹的胃口:“伍德爷爷,我们是要去泰伯城吗?” “是啊,我在那儿存了好些圣岩…整个泰伯城的圣岩,都让我买空啦,”面对标准的格威兰特色美食,老伍德也只能笑着揉揉鼻头,率先倒掉盘中难以名状的糊糊,嚼着夹饼干的火腿片解馋,“俭省虽是一种美德,不过拷打味蕾的俭省,还是免了吧。高尔登,小西娅,你们可听说过昔年第二帝国的圣战趣闻?” “没有呀,爷爷,”在哥哥发话前,西尔维娅已经倒空了餐盘,晃着小脑袋抢答,“高年级的历史课才要教的,我们还没有学过呢。” “好好,那我可有的唠了,”老伍德咬了颗航空餐附送的葡萄,吮走饱满的果肉,拿舌头将葡萄核抵进果皮里,吐入餐碟,“有些叫格威兰军队俘虏的特罗伦士兵,骨头硬的很,再怎么用刑、劝诱也不松口,宁可饿死也要扞卫帝国的荣耀。军官们都奇怪,特罗伦人怎么会如此顽强?直到一个软脊梁的特罗伦军官落进他们手里,他们才知道,原来帝国宣传,格威兰的变态们爱往饭菜里加搅屎棍带出的屎,而见那饭菜的恶心成色,俘虏们是深信不疑,誓死也不和他们妥协啦。” “搅、搅屎棍?” “嚯嚯,忘了,忘了,你们是孩子,不该听这些低俗的故事,忘了吧,忘了吧,”老伍德笑着拿过高尔登的餐碟,帮沉默的男孩腾空了糟糕的食物,“当我这老不正经开了些过分的玩笑吧。” 高尔登却是低着头,捏紧了裤腿:“伍德爷爷,你是…怎么做到这般富有的?” “当然是犯罪啦。来钱最快的营生,都写在法典里嘛,”老伍德拍了拍男孩的头,明白他是给黑帮的杀手吓到了,“不过,说到底也是小钱。那些赚大钱的门路,没有丰厚的底蕴或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没法走通。其实啊,我也有搞大钱的资本,但我对超出需求范围的钱没有兴趣,才懒得掏空心力拿钱生钱。” “不对,伍德爷爷在撒谎,”西尔维娅捏向哥哥的脸蛋,闭上一只眼,轻声嘟囔,“伍德爷爷是害怕警官叔叔们,对不对呀?” “对,对对对…”老伍德捧腹畅笑,一丛花白的长须都甩成了拖把,“我呀,是躲着警察的老混蛋咯,可不敢借着给富豪治病的幌子,去打听哪支股票风头旺、哪座城市的地皮值千金啊。说来,戴蒙德家族的酒庄是生意兴隆,想合作的人络绎不绝?” “是啊,父亲把庄园经营得可好了,”说到家里的生意,高尔登来了兴致,抓着裤腿的手也松了开,“是父亲力排众议,坚持家族经营,才让酒庄的声誉远扬。好多老酒庄在上市后,口味都变差了,光是闻闻木塞拧开的香气,都逊色了好多。” “姑妈倒是…” “西娅,别提她了,她就是个贪财的短视鬼!父亲说了多少次,做好自家的产品,是口碑和利益的双赢,她却总想着上市,恨不得等酒庄在交易所出了名,倒掉所有的股份,卷够钱跑到邦联去!” 男孩的分析是与年龄不符的犀利,听得老伍德推高遮阳板,将慨叹说给纯净的天与云听:“贪心啊,贪心,人哪有不贪心的?明明有了财富,却想占有更多的金钱,连碍事的亲人也痛手加害;明明有了权力,却想坐上更好的位置,连儿女都能献为祭品;明明有了力量,却想攀登更高的巅峰,连荣誉和幸福都能舍弃…人啊,人啊,这就是人啊。” 是啊,无尽的欲望、无底线的追求,正是老伍德这种人的写照。这些登临山巅,拥有财富、名利、地位、力量的人为何会贪婪、为何会不满足、为何甘愿冒着舍弃一切的风险去尝试?原因,只不过是见到了更巍峨的山峰,不愿屈于人下。 这究竟是争名夺利的好胜心,还是要踩着别人方能扬眉吐气的征服欲,没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因此,林博士的分身、在康曼城的曼德·福斯特谢绝了诺克·怀特的邀请,以委婉的借口推诿,不打算二度光顾那艘游轮,而是又一次跑去莎薇酒店消费,带着同样看腻了富豪们花样的“朋友”继续品尝美食。 在食物方面,老曼德和诺克就有的聊了。诺克就说,这道用来开胃的清汤,是借鉴格威兰人酷爱的浓汤口味,拿十多种蘑菇与牛肉以及牛奶煲制的。老曼德却不能苟同,说这样澄澈的汤色,定没有学格威兰人拿牛奶炒面糊去给汤增色,是传统的瑟兰菜式。 说着,老曼德舀了块瘦牛肉,将盈如胶冻的棕红瘦肉抿化在嘴里,怀念之情溢于言表:“何况,格威兰人的浓汤,也是跟中洲人学的啊,就是有借鉴,那也是借鉴共治区的特色,不是吗?” “呦呵,您又在挖苦本国的饮食文化啦,”喝着果酒的诺克是觉着,博闻广识的福斯特先生是对乡土的美食带有偏见,“话说回来,博萨的食物风味如何?” “哦?伏韦伦可临近高琴科索山,翻过边境去博萨旅游,不算困难吧?” “难啊,要申请一张去博萨的签证,浪费的时间都够在共治区玩大半年了,”谈起家乡,诺克的语气不免焦躁,在碗里搅动的汤匙都快了些,“我们的王庭,宁可民众去共治区探险,也不愿我们到博萨玩乐啊。” 显而易见的讥讽,老曼德是一笑而过。内中的隐情,有着林博士记忆的他,不能明了更多。背靠朝晟的博萨公国,在大战后经历数次动乱,受到以帮助博萨大公平叛为名的朝晟军队无情镇压,本土的军备彻底废弛,被朝晟的驻军完全取缔。六十年前,朝晟更广告大地,介于博萨大公的无能和博萨公民的需求,即日起,剥夺博萨大公的行政之权,将之设为博萨公国的吉祥物,把统治博萨的要务交由新组建的博萨议会负责。 说是由博萨人自行治国,可当议会要员的任免亦须经驻军大将的同意时,曾与格威兰、第二帝国呈三角之势的博萨公国,已是条被朝晟人锁住的看门狗。对王庭治下的格威兰王国而言,这废除君主的成命,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奇妙寓意含在其中。正因如此,今日的博萨公国是格威兰的贪污犯和逃税者避难的大本营,王庭巴不得断绝和博萨公国的所有陆地通路,不想任何国民跑到博萨去,给博萨人的发展加砖舔瓦。 “朝晟人在博萨的功过,也是本说不清的烂账啊,”老曼德拨高了自己的山羊胡子,把记忆中与妻子在博萨的见闻描述得绘声绘色。可当他想起,自己仅仅是帮助本体搜集证据的假身时,又笑出失落,“哈哈,不过,我要感谢朝晟人的政策。多亏了他们的整治,博萨可算是遍地黄金,到处是发财的生意,只要会通气、懂送礼,没钱没关系的,也能撑够胆去拼,从零拼打出自己的事业,从穷小子养成富家翁啊。” 这时推着冷车的甜点师到来了。木精灵娴熟地拿起石杵,将不同的水果捣成泥,活上蜂蜜、炼乳与牛奶,把黏稠的浓浆涂抹在冒着寒气的钢柱上,待它们凝结,再用瓷勺一片片刮下,在盘中摆出朵盛开的七色花。 享用着绚丽的鲜果冰淇淋,诺克的脾胃都为之清凉,声音宁和了许多:“这是你的真实写照吗?福斯特先生?” “算是吧,在博萨的日子,就是这么混过来的,”新鲜的冰糕,给老曼德一种遥远的熟悉。那是在博萨的海滩,晒着炎酷的烈日、喝着廉价的饮品时感到的冰凉。可那时,陪在他身边的是无微不至的夏,而今日,坐在他对面的是打法时间的利用品。我们的福斯特先生就这样收起笑容,没入了罕见的惆怅,“早年,我还玩过花招,将行贿的罪证保存,想着捆绑贪心的博萨人,免得被他们一脚踹翻了车。可后来,我见到他们在举报信箱附近安装着摄像头,便明白,想要挟这群烂到骨子里的东西,是痴心妄想。罪证的耻辱与惩罚,只对文明人有威慑力,当一个团体烂到没有底线,什么人证物证,都是徒添笑料的无用功啊。” “这话说的,您莫非怀疑我仍在担心?”诺克笑歪了嘴,眼角挑过了眉毛,“我明白,慷慨的福斯特先生是聪明的老滑头,不至于笨到学没脑的记者,混上游轮记录秘密呀。您倒不如想想,今天的莎薇酒店,与往常有何不同?” 吃完冰糕后,老曼德咧开嘴,秀出健康的白牙:“哦?你也注意到了?” “当然,”诺克·怀特环顾四周,悲哀地叹了声怜悯,“可怜的领班不见了踪影啦。” (四十八)求援 的确,今天的大堂,不见名为雅星迪的木精灵领班的身影。但老曼德明白,纯种的精灵不会健忘或痴呆,在走投无路前,怎么也该拨通电话向自己这“记者”求援。预想的提示音既未响起,便证明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不必过度忧虑。 诚然,对坐在警局里、指节捏到发颤的雅星迪来说,是怒火盖过忧虑。若他和往常一样去工作,“好心”的客人定会问,他为何添了这么阴郁的眼影——那黑到发沉的眼眶,说明这些天,年老的木精灵睡眠严重不足。 这也正是他到警局报案的原因之一。在无止尽的骚扰下,上了年龄的老精灵已经有些神经衰弱的前兆了。可警员糊弄人的答复,让他再也耐不住性子,拍桌而起:“帝皇在上!证据?你们要证据?公寓的录像是证据,邻居的证词也是证据,告诉我,你们是想要哪种证据?” “请克制你的情绪,老…先生,”撑着大肚皮的中年警员拿起刚填好的登记表,口气是遗憾的严肃,仿佛是报案人在无理取闹,“您想想,每天在专线里声泪俱下,控诉自己受到骚扰的女性有多少?我们总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次次出警吧?何况,您这样的老人受到同性的骚扰,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我们想要些基本的证据来坐实您的说法,也是合情合理吧?” 平静的说辞,给足了雅星迪冷静的时间。漆黑的竖瞳扫过耐心解释的中年警员,试着辨别那是严谨的工作态度,还是不负责任的伪装。听完,他摸向斜挎的布包,拿出两盘磁带和一台随身听,将留了心眼保存的证据放给警员听。 一盘磁带,录着电话里的骚扰和门外的恐吓;一盘磁带,录着邻居对上门恐吓者的目击证词。中年警员不厌烦地听了两遍,直到报案者的竖瞳缩成细剑,才翘起腿,关掉磁带,结束对污言秽语的鉴别:“老先生,我们需要留着您的磁带,作为可能的出警依据…” 上了年纪的木精灵举着磁带,怒容难掩,险些把记录的证据甩到警员脸上:“可能?难道这些不足以作为你们抓捕那些流氓的依凭?” “不行啊,老先生,冷静,冷静,”警员还是那副耐心办事的表情,“首先,我们要鉴定您提供的录音是否可靠;再者,我们还要上门取证,确定您邻居的陈词真实且客观。您大可放心,等核对完毕,我们的人会在第一时间蹲守骚扰者的行踪,将——” “格威兰人,别当精灵是不懂法律条文的傻瓜,”雅星迪甩下磁带,拍响桌面,震跑了警员身前的签字笔和信纸,“不想受理,麻烦直说,我是请了假来报案的,不要消费我宝贵的时间。” “老先生,我是按规矩办事。您可以看看墙上的贴牌,”警员收好磁带,去饮水机前接了两杯冰水,不减耐性地朝门外举杯,“喏,我们的行事绝对符合规章制度,若有意见,门口的投诉箱乐意笑纳。喝杯水,冷静冷静吧,火爆的脾气,对老年人的身心健康有害无利啊。” 木精灵没有接过警员递来的纸杯,径直走向警局的大门,在离开前回首冷笑,吐出不屑的鄙夷:“用格威兰人的话说,你是踢了脚好皮球啊,可怜的孩子。我真好奇,当你们的父辈在战场挥洒鲜血时,会不会想到,他们的儿孙在父辈们以生命赢取来的百年和平中,堕落成了与特罗伦人一般阴险的无赖?不,不,你们比过去的特罗伦人更为卑劣,起码,他们会直陈自己的歧视和凶残,不会费尽心力编排借口,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无耻的低贱。” 中年警拿笔帽轻戳高鼓的肚皮,眼睛眯得紧细:“老先生,再说这些的话,我有权以侮辱警方的罪名逮捕你。” “希望你的行动和推诿扯皮时同样果断,孩子,”雅星迪摔上警局的门,以祈祷之态驾车远去,“愿帝皇宽恕你的罪,愿帝皇拯救自甘堕落的灵魂。” 木精灵的背影刚消失,肥胖的警员就躺坐回办公的位置,将两卷磁带摔折了,扔进垃圾桶。一位提着便餐回来的年轻警员看到,张了张嘴,却也不便说什么,只是瞧了眼墙角的监控,小声提醒:“收敛着点儿,当心给人盯到。” “怕什么?那玩意早坏了,”胖警员打了个哈欠,下巴的肥肉都波成了落地的果冻,“一个有被害妄想的自恋老头满嘴放屁,放进证物室都嫌脏。谁看得上他?当格威兰人是不挑口的清道夫,连发霉的垃圾都想入嘴?少听这些长耳朵叽歪,一群婊子脸的玩意,说不出几句真话,八成是钓不到有钱人,恼羞成怒了。对了,去帮我买份牛排吧,天太热,我可跑不动腿啊。” “直说吧,是不是有人特意交代…” “与你无关的事,最好少打听,新人。” 年轻的警员没什么可说的,带着爱莫能助的鄙视匆匆出门,不知是懊悔帮不到擦肩而过的报案者,还是懊悔说不动尸位素餐的前辈。 在无人的小巷停好车后,木精灵去诊所开了瓶安眠药,在疲累中徒步赶回公寓。未到上下班的时间,没人抢乘唯一一部狭窄的外挂电梯,雅星迪得以背靠电梯的铁壁,给昏乏的头脑送去些冷静。等他拐过坏了感应灯的楼道,踩着脱落的发霉墙皮站在家门前时,却两眼一黑,差点气晕了过去。因为出发前刚擦亮的防盗门上,用血红的油漆涂着不堪入目的单词。 婊子…男娼…痿根老芽…卖屁股荡妇…这类低俗的词汇,看在任何外貌恰合人类审美的雄性木精灵的眼里,都富有气恼到想笑的侮辱性,更别提一个信仰神圣帝皇的、年过三百的老头子了。 撑着墙、深呼吸,再深呼吸,雅星迪捂着昏黑的眼眶,掏出钥匙解锁了家门。进门后,他直奔厨房,拿了把切菜的钢刀,重回过道,将这些传达性侮辱的油漆一刀刀刮走、一尖尖剃净,又用笤帚和簸箕扫拢油漆渣、倒在马桶里。 马桶的水都抽空了,按着冲水扭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他盯着马桶里的漩涡,从扭曲的倒影看到撑不住倦意的黑眼圈,终是叹着气,找出隔音的耳塞,换好睡袍上床休息。 可一想到近日来的骚扰,雅星迪又寻不见去往梦乡的路,碾转反侧个不停。没办法,他爬起床,给风扇插上电线,把档位拧到最高,又吞了两粒安眠药,在风吹的噪音中昏沉沉地睡去。 今日的际遇,让木精灵明白了对格威兰警方的信任是多愚蠢的无知。为免自己的案件被警官们当作气球吹来吹去,他还特地赶到最近的警察局,亲自去报警。结果呢?接待的警员就差把推脱责任的招牌挂在门口,提前劝他滚回家了。不管是警察和法院的老爷沆瀣一气,抑或是纯粹的怠惰导致的办事效率低下,他都不该期待这些毫无廉耻心的混球会抓紧时间处理自己的难题,是时候拿些别的主意了。 一觉醒来,雅星迪先给酒店的经理打电话报了平安,再从冰箱取出炼好的蟹黄酱,炒了碗简单的蟹黄豆腐汤,打开客厅的老式彩电,边嚼着嫩豆腐边看节目。他记得教这道菜的厨师说过,这是移居朝晟南方的古代精灵向当地人学习后,改进而来的菜品,即使不馋荤腥的木精灵,也会喜爱独特的海鲜风味与滑嫩的口感。果然,以美食解馋,以歌剧赏目,糟糕的心情渐为好转。 洗好碗勺后,他掏出充满电的按键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前些天在撞见的那位热心人、曼德·福斯特的联系方式,庆幸格威兰还是有好人,喃喃自语: “记者…要是刊登上《灰都公报》这类大报纸,哪怕他真是法官,也要认罪伏诛…” 说话间,手指已挪到通话键上,又迟迟不肯摁落。年老的木精灵还是有顾虑,且不说在明白那骚扰者的身份后,对方是否乐意继续帮忙,仅是在警察都选择推诿应付的威胁前,好心的老记者真有办法指控未成事实的骚扰罪吗?退一万步讲,假如这档事真见了报,那该死的猪知难而退,他这受害者的脸,又往哪搁?说不定一走出门,街上的行人就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骂他是勾引同性的老不要脸。 部分格威兰人的变态嗜好,雅星迪再清楚不过了。即使新闻说明了你才是受害者,可一旦带上“木精灵”的种族标签,他们就会在酒馆里公开嘲笑,将全部罪责归咎于你身。原因无他,仅是因为你生的漂亮、长了张满足人类审美欲望的少女脸蛋、有着所谓纤细窈窕的身材,至于你的性别、你的取向?抱歉,他们统统会忽视,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会嗤之以鼻,将之斥为博取同情的谎言。因为这些人,本就是只愿相信餍足幻想的俗人,你是对是错、是有罪还是无辜,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所爱的,就是在茶余饭后,拿你的苦难谈笑取乐,证明所有的木精灵都是天生挨操的淫贱婊子,不分老幼、不论男女。 所以,他放开了手机,低着头支起下巴,秀丽的脸苦成了老倭瓜。有智慧的生命,只要年岁越长,就越不肯舍弃看重的东西,对这个定居灰都多年的老精灵而言,他可不愿成为市民议论的笑柄,抛弃好容易买来的旧房,跑到新的城镇过日子。 忽然之间,他看向黑屏的手机,猛地抬头,想起了格威兰最神秘的监察部门——黑水。 有数百年悠久历史的黑水,不正是恶官劣绅的梦魇吗?如果将骚扰者的罪行向黑水举报,所有的麻烦都会被妥善处理,不留痕迹。可是,总不能去黑水的总部举报吧?且不说那戒备森严的地方能否放他通行,就是见到了黑水的探员,他又如何声明自己的困境?证据,不够;证人,不足。就是抓了那头可恶的肥猪,顶多判其个性骚扰,怕是不会罢免任何职权。 不过,雅星迪恰巧有位说得上话的熟人在黑水任职,军衔还不低。但,出于一些难以释怀的误会,这位熟人恐怕不大情愿听他唠叨,指不定在哪买醉,喝得发昏,幸灾乐祸地讲笑话。 空想不如一试。他还是翻开通讯录,从寥寥几行格威兰字母标注的人名里,找到闹僵了关系的朋友,打通电话:“格拉戈先生,近来还好?” 两千公里外的温亚德,又是在那家熟悉的中洲餐馆里,德瓦·格拉戈吹着瓶啤酒,想用豪勇的酒量在女服务生面前彰显身为格威兰人的男子气概。不过,在掏出手机,看清来电人的姓名后,他猛呛一口,啤酒沫从鼻孔和嘴直喷到桌上,秀得德瓦面露难色,使劲向看热闹的女侍者使眼色,请她快些拿餐巾纸来,省得同事继续丢黑水探员的脸。 “不不不不不…” 与维莱预测的不同,德瓦扯起桌布抹了抹脸,喊出古怪的尖叫,撒腿跑向了男厕所,醉酒的姿态一扫而空。为免同事抱着马桶吐到睡过去,维莱也快步跟上,顺道听听他是要和谁煲电话,竟会慌张至此。 踮起脚,维莱慢慢踏进无人出入的男厕,一进去,就听见强憋哭声的滑稽腔调:“你、你说什么?说这么多,说到底…你是不是、是不是嫌我没钱?是不是嫌我没官?我告诉你,我可、可是圣恩者、我是圣恩者!我是少校!我有军衔的!少校军衔…不比、不比什么狗屁的法、法官强?你、你是不是蠢…是不是傻…勾引、勾引普通人,都瞧、瞧不起我!” 吵嚷的嗓音,听得维莱寒毛倒立。他猜得到,格拉戈先生九成九是在跟那位木精灵吵架。见围到男厕门口的人愈来愈多,他尽量压制情绪,让恐同的表情从面上消失,以一副安慰失恋朋友的羞恼之状驱散看戏的群众: “别望啦,别望啦,帝皇在上,给我这情场失意的兄弟一个薄面吧。假如他挂不住脸,跑出去跳了海,咱们就成了罪孽深重的看客,要下炼狱的,要下炼狱的啊。” 趁着食客们哄笑散场的时机,维莱赶忙敲开厕所隔间的门,把还在哭嚷的德瓦拉回包厢,抢过尚未挂断的电话,清了清嗓子:“呃,抱歉,这位朋友,我的同事多喝了几杯,正发着酒疯呢。有事的话,不如先与我说明,待他酒醒了,我定然悉数转告。” “同事?您也是黑水的…员工?”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婉如风笛,丝毫听不出是男人的音色,惊得维莱浑身鸡皮疙瘩。他虽知道木精灵是很难从外表区分性别的种族,却怎么也没想过,连最真实的嗓音都这样有欺骗性,总算有些理解可悲的格拉戈先生是怎样陷了进去:“嗯…既然格拉戈先生都告诉你了,我也不必隐瞒。我是探员,黑水的探员。” “好,好,请您务必帮帮我。我的名字是雅星迪·艾普菲洛,我住在…” 电话那头的木精灵急忙把这些天的厄运告知了陌生的探员。听着他的叙述,维莱的眉头从惊讶拧为困惑,又皱成不便评说的憎恶,着实给那法院的大人物恶心了一次,回复道:“好的,感谢你提供的消息…我个人建议,你现在最好避免外出,如果要采购生活的必需品,尽量在人多的地方走动。我马上将事情向部门报告,日后需要出面指证时,还望你切莫推辞,履行帝皇赋予世人的正义。” “谢谢,谢谢…” 挂断电话,维莱瞥了眼还趴在桌上哭鼻子的同事,表情复杂得似嫌弃与怜悯相合。不过,他没再打扰德瓦,而是掏出自己的手机,走到墙角,拨通一个号码:“喂?是前辈?我这里打听到一些消息…” 按规定,黑水的探员,应当将打探来的情报最先知会上级,可听维莱的语气,是略带敬意的亲切,不像是在和上司讲话。 “哦?惯犯?怎么,他们还要放着他钓大鱼?”听到对方的答复,维莱冷哼一声,摇着头拉低了嗓门,“再拖着,又要多一位无辜的受害者了,怎么办…什么?跟他说?这…管用吗?好,我努力,我努力…” 听完对方的指示,维莱掐红了自己的脸,将审视的目光投向醉醺醺的同事,走过去,一巴掌拍醒他:“行了,格拉戈先生,酒该醒了。” “再拿一杯…再拿一瓶…” “格拉戈先生,你知道吗?没喝醉的时候,你是老道的无赖懒鬼。喝晕的时候,你却是无助的孩子,”想了想,维莱拿了个空酒瓶,用饮水机接满了冰水,当着同事的头泼了下去,“醒醒吧,你的朋友、你爱慕的精灵有麻烦了。” 要说什么最能助人醒神,自然是水的冰凉。遇上冷水浇头,就是最发昏的酒鬼,醉意也要减轻三分。德瓦撸起头发,看了眼湿漉漉的衬衣,怒目圆睁:“维莱,你犯什么病?” “嗯,恕我直言,格拉戈先生,是你犯了酒瘾。还记得吗?你喝高的时候,向来是口无遮拦,有次,我有幸听见,你是爱上一位雄性的木精灵,才——” “放屁!谁告诉你的?”醒过酒的德瓦大惊失色,一拳砸震了餐桌,“老子最烦他妈的基佬!” “你亲口讲的,格拉戈先生,”维莱急忙扶住滑飞的餐盘,省得没吃完的烤羊排滚落地面,“刚才,那位艾普菲洛先生还打了电话…” “狗崽子!你偷听我电话?”德瓦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举到半空,眼冒赤火,“老子烧…” “他遇到麻烦了,很严重的麻烦,”维莱面不改色,伸手扣了扣发痒的眉毛,“康曼新区的法院,一位诉命议员盯上他了。那人是个出了名的变态色情狂,专门对同性下手。前几个月,还带着一群人侵犯了一个未成年的中洲男孩,现在,你的朋友,雅星迪·艾普菲洛就要陷入他的魔掌了。” 一语戳破防线,德瓦变作泄了气的皮球,撒开手放去同事,瘫倒在椅子上,别过头,嗫嚅了好半天,才嘟囔两句:“给上面通气,抓了他不就行…关我什么事…” “部长不想动他。” “什么?” “部长和陛下都不想动他,”维莱抚摸着自己的额头。烦恼纷至沓来,他唯有闭上无奈的眼睛,和同事好好沟通,“我的前辈透的消息,绝对可靠。所以,格拉戈先生,我要表个态,我并不歧视你的取向,也不评价你的嗜好,我只想弄清楚…在倾心的对象身陷绝境时,你会放下成见,去帮他一把吗?” (四十九)危机 维莱的问题,着实问住了德瓦。 他该怎样回答?呆滞又心虚的男人,撑死了歪歪嘴,趁着酒醒后的良机,说之前的都是醉话,当不得真吧?嘿,但看他的踌躇,就明白,这样绝情的发言,恐怕是听不到了。 老实说,德瓦从没想过自己会在醉酒时发疯,吐露真心话;更没想过,平日胆小怕事的搭档,会有种把自己的小秘密听得清清楚楚。他都有些想祈求帝皇,愿祂收回祈信之力的赐福,只望送自己回到一个月前,宁死不沾一滴酒水,将那些回忆在心里锁困,而不是发酒疯说给别人听,羞耻到想钻进焚尸炉自毁。 可他关心的、羞耻的、在意的果真是自己的面子、自己在同事跟前的浪荡高人之形象毁于一旦的破碎吗?若要明了他的心,就要看他如何作答…如何回应,如何抉择。 “关我屁事!叫帝皇去操心他们的烂屁股吧!”给出答案的德瓦握住瓶啤酒,甩在墙上,砸得啤酒沫飞遍整间包厢,“死秃子想钓鱼,就叫他钓!去拿他的子孙根多钓几条缺德鱼!早晚,有人要踹烂他妈的臭卵,叫他捂着蛋求人伸把手!” “好吧,格拉戈先生,我尊重你的选择,”说着这样的话,维莱走出包厢,翻着鄙夷的白眼,转给同事一个随意的背影,唤来闻声而来的女侍者打扫碎玻璃,“买单还是继续?” 今次,德瓦没有偷瞟女侍者的臀部,也没有吹恶俗的口哨,只是瘫在座椅上,两眼无光:“再拿箱酒,谢谢。” 借酒消愁,郁火更苦。没用开瓶器,德瓦一口咬掉啤酒盖,举着发棕的玻璃瓶,迟迟不对了嘴吹个空。维莱则穿好手套,撕了条干净的羊肋排,慢慢啃了起来,虽不算心事重重,却像是在思考一些颇为遥远的难题,叫人不好捉摸。 “维莱,我和那些可恨的搅屎棍绝不是同类人,”德瓦放下啤酒瓶,拍响肚皮,打了个发酸的酒嗝,埋头苦笑,“你知道吗,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他接受我的追求,我愿朝帝皇起誓,将肉体的关系列为禁忌,只和他同居同行,至多…贴个面,接个吻,牵个手,你明白吗?我不强求、也不想…走什么后门,那太恶心,太龌龊,要发泄,我不如去酒吧找女人,我是…我是想,我是觉得,我得承认,我真心欣赏、也沉醉木精灵的独特美色,但我不会…不愿、不想去将这种美丽玷污,我想要的,只是他能明白、能接受我的心意,他给我烹调早餐,我替他煮下午茶,在夜晚走上伯度河的码头,坐在长椅上看星星和月亮,你懂吗?我不是基佬,真的不是。” “嗯,明白。” 随口的回话,满是应付的意味。我们的格拉戈先生哪听不出来?但见他摇头的苦涩,该是不大在意同事的看法:“老弟啊,可他拒绝我了,践踏了…不,婉拒…是抗拒了我的表白。我能怎么办?哦,跑回去死缠烂打,对着一个…年纪比我曾曾曾祖父还大的老头子?做不到,我做不到。就是回去…我也做不到,我不要面子的?我不要这张脸的?腆着脸凑去讨好,那是没骨气的狗才做的下贱勾当,我干不出来,干不出来。” “嗯,明白,”啃光爆浆的羊肉后,维莱满意地点点头,也斟了杯酒解腻,发出举杯的邀请,“还是喝酒吧,格拉戈先生。” “好…”终于,德瓦含住瓶口,将棕黄的麦香灌了个热辣满腹,撒开酒瓶,捂着肚子躺坐了好久,勉强立起发软的双腿,一步步走出包厢,艰难且沉重,“太憋了,胀得生疼,等释放完自我,咱们再好好聊吧…老弟。” 待他的脚步远去,维莱掏出电话,给刚才联络过的前辈发去了消息,告知对方搭档的决定,得到了失望的答复: “很遗憾,他是个不便争取的顽劣滑头。” “是啊,争取圣恩者…难度颇高,”维莱又撕了条滴油的羊肋排,一口酒,一口滋润的肉,如是自嘲,“难度颇高啊,前辈。” 没被德瓦喷过酒的,还有二指粗的牛肉串,以及点缀着香料和碎芹的娇嫩骨髓。维莱再不客气,专心解决贴膘的肉食,好好补偿这些天糟蹋的精力,奖励自己的味蕾。 愉快的享受,让维莱忘了时间。不知多久,满摆烤肉的餐桌已是风卷残云,剩不下几串整肉。而吞了几瓶啤酒,维莱也有了醉意,面色微红。该是爽快的时候,他却看了看仍未敞开的门,又瞧了瞧手机的时间,眉头逐渐高皱。 半个钟头了,德瓦还没从卫生间解脱。这滑稽的圣恩者,莫不是忘带卫生纸,蹲晕在厕所了? 揣了包纸巾后,维莱推开包厢的门,向厕所走去。在半路,正抱了箱啤酒快步走的女侍者看见了他,连忙喊了句:“先生,是找你的朋友?半个小时前,他就买好单打车走了,还嘱咐,我等你吃饱喝足再知会,说白蹭你这么久,今天就破例请你一顿,作为回报?哎,要我说,这次的酒水钱可不少,他还真是个大方的朋友啊。” 维莱登时呆在原地。不知过了多少秒,他才掏出本来带给同事的纸巾,走出餐馆,吹着街头的凉风,擦拭额头的冷汗,打通前辈的电话,啧啧感叹:“基佬就是基佬…嗯,可以争取,能争取,我定努力争取。” 争取先不谈,我们把暂且视角拉回康曼城,看看和黑水的探员说上话后的老精灵是何情况。显然,有探员打了包票,他的焦虑减消大半,不过那紧张的柳眉依然微蹙,心总是放不下担忧。 是啊,黑水的陌生人,可真愿意来鼎力相助?别说德瓦的态度不明,就是他没喝个烂醉,在方才的电话中许下口头的承诺,背地里又会说些什么?听听吧,刚刚的低俗言辞,和涂脏门的污言秽语有何区别?都说酒后吐真言,兴许害人的酒精,真能揭露一个人本来的面目。和那些庸俗的格威兰人如出一辙的德瓦·格拉戈,会亲自帮助、会不阻挠同事对雅星迪·艾普菲洛的援助吗? 人心难测。 最终,叹着气的木精灵还是拨通了别人的电话。长久的岁月,会送给长生种相当的识人之能,因此,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曼德·福斯特先生,是位恪守正义之心的退休记者,定有可能伸以援手。 “嗯,好的,我明白,”将车停在路边后,接到电话的老曼德的视线犹如叼住野兔的苍鹰,有着猎杀者必备的老练,“我会着手调查,但我力薄才疏,恐怕有所拖延…还望体谅,上了年纪的人类不比精灵,体力精神下滑得厉害。” 看不见的信号,将雅星迪的道谢悉数转达:“哪里,先生,是我该感谢您…在格威兰这么些年,您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正义之士。赞美帝皇,在这污秽的泥潭里,仍保佑你这样的志士不受熏染,洁净如故…” “无需客气,愿帝皇庇护你的明天。” “谢谢…” 直到按住挂机键,木精灵还是未将经理提及的要事说给老曼德听。他回到卧室,端详起贴在床头的康曼城地图,找出那家中洲餐馆所在的街区,穿好黑纱、戴上墨镜,打算去走访一遭。 他并非不把探员的警告谨记于心,仅仅是对康曼的社会风气存有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是对邪恶的凶狠心知肚明——再怎么猖狂的恶贼,也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于繁华地段公然行不轨之举。这又不是特罗伦人进犯瑟兰的时代,当街行凶的蠢事,怕是连驻守共治区的、风纪败坏的格威兰陆军都干不出来。 和某些倚老卖老的坏种不同,哪怕年岁更长,木精灵也想献一份微薄之力,尽量减轻好心人的负担。当然,要是手头宽裕,他情愿找侦探社代为搜集资料。可惜,康曼的房价太高,单是买下这间老房并重新装修一番,就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当然,要是他肯开口,莎薇酒店的经理必然会帮他找最好的私家侦探,费用全包,可老年人的自尊心,又让他放不下身段——老朋友的孙女是个好姑娘,已经帮了他太多太多,再麻烦人家劳心、白花人家的威尔,他实在没法接受。 或许,这在艰难的生活中坚守的自尊和思量别人的体贴,正是他吸引到德瓦·格拉戈的魅力所在。 开着小巧的双座汽车,雅星迪在下午茶的餐点前赶到那家店。约摸四点左右,放眼望去,这条商业街已有不少领孩子的父母老人在散步,客流量不可谓不旺。抬头看,那渐西而去的赤阳是微黄的光,不似正午的灼人,也不似清晨的寒凉。若非有正事待办,木精灵倒真生出些逛逛街的念头。可一想当下情况不甚明朗,更何况无人陪伴的闲散,只会滋生孤单的悲凉,他便轻拍心口,想着从哪里入手为妙。 那家店虽在营业,可登门拜访怕是过于直接。不如先在别的店铺打听打听消息,稍后再去表明来意,更好切入话题,也方便沟通。 他仔细瞧了瞧,这条街的铺面以餐饮为主,其余的则是便利店和超市,以及宠物医院和私人诊所。依他久居康曼的经验,便利店的老板是最好搭上话的,所以,雅星迪从布面钱夹里抽出几张零钞,选了家有中年妇女在招呼的小店,一进门,先问有无解渴的冰饮,再不时瞟两眼售货柜上播放节目的小电视,拿追问频道作借口,慢慢聊了上来。 但便利店的老板娘热情过了头,那高昂的康曼腔更戳得木精灵耳膜刺痛。他们先从娱乐的节目聊到最火的电视剧,又从电视剧扯出最近上映的电影,再由电影引申到影院周边的生意,最后可算是掰到了治安的话题。 “哎呀,瑟兰的好先生,你说,在灰都,哦,看我这嘴,总是改不过口,是康曼、康曼,”老板娘扭开瓶纯净水,咕咚下肚,滋润了沙哑的喉咙,说得是眉飞色舞,“康曼城的风气,是日暮途穷啦。这年头,医生谋财害命,就拿邻街的医院说吧,那个黑心的大夫啊,仗着普通人听不来医学的单词,糊弄那些没病的可怜人,骗他们得了癌症,开最贵的特效药喂他们吃,赚了十来年的黑心钱,才给一个儿子读医科的病人戳破了!你别急啊!更要命的,还在后头呢!听说新区的法院,就判他个误诊,赔了药钱了事,连执照都没吊销!帝皇在上,我得说,这真吓得人心惊肉跳啊!治病救人的在谋财害命,断案公审的又沆瀣一气,都是大不敬的恶贼,打到炼狱里滚油锅也不冤枉呀!” “嗯,这件事我曾听过,”木精灵撕开袋雪糕,倚在货柜前,嚼着浓郁的奶味,耐住性子倾听,“犯罪者祸害的是人,恶俗的审判者,祸害的却是整个社会。” “说得对极啦,好先生,不瞒你说…”老板娘指向对门的餐馆,吵嚷的嘴巴可算压低了声,“瞧见没有?中洲人,咱们这片区最兴隆的店,就让法院的老爷祸害啦!” “怎么,这里…” “别急,你听我说啊。可有些日子了,容我想想…哎,总之啊,那家店的老板啊,是个漂亮寡妇,从圣城跑来格威兰,一个人拉扯大儿子,要本事有本事,要心眼有心眼,可遇上法院的老爷,也得吃亏认栽啊。我听说,反正是个有头脸的人物,摸了把她的屁股,恰巧她读中学的儿子回来,刚好看见,这还了得?小孩子不懂事,冲上去给了人一顿打,把人得罪死啦。没过几天,倒霉孩子就给绑票,赤身裸体扔到河岸,啧啧啧,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给脑满肥肠的老爷糟蹋啦。这群人啊,怪得紧,不瞧着娘们,专瞅男娃下手,不嫌恶心的呀…” 越听,木精灵的背后冷汗越密。等多嘴的老板娘讲完,他赶忙付完钱、逃出便利店。拍走了鼓膜里的嗡嗡后,他赶着红灯走到街对面,却在客人喧嚷的店门前犯了难。 毕竟是揭别人的伤疤,怎么想都不大礼貌。但若能伸张正义,相信他们会拿出有价值的证据,让逍遥法外的凶徒受到应有的惩罚。 在木精灵说明来意后,笑脸相迎的女老板霎时阴沉了眼,那冷冰冰的排斥扎得他心慌:“我们这里不欢迎乱撞的苍蝇,请出去。” 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编出善意的谎言,说动了已经准备驱赶自己的女老板:“我是瑟兰的记者,瑟兰的记者,不在格威兰的报社工作,希望您能给予我信任,我…” “瑟兰的记者?”女老板放低举起的手,撇过头,示意靠过来的两位侍者回去招待客人,修剪齐整的指甲敲在按键上,砸得计算器叮咚乱响。大约有一分钟,她走出前台,踏上楼梯口,回过头催促,“跟我来。” 进入一间空余的厢房,女老板反锁门,点了根香烟,问:“抽吗?” “不,谢谢,我习惯抽水烟。” “看来,你真是从瑟兰来的,”女老板松了口气,碾灭了刚冒火的烟卷,敞开窗透气,在黄昏的辉光中捂住脸,“抱歉,格威兰的记者都是吃干饭的混球,我实在不能…” “嗯,没事,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我的孩子啊,信仰帝皇的儿子,多热血的少年…竟然在古老的灰都、帝皇建设的城市里,被无耻的?罪者…”不止哽咽,女人是在掩面而泣,听得木精灵揪紧了心,“我真是…我不该听信他们的鬼话,说什么格威兰的发展好,比圣城宽松自由,带孩子跑来受罪…帝皇在上,我不该质疑祂的严苛,不该质疑祂的使者…” 事情要从十多年前说起。那会儿,圣城的法令严峻到可怖,是闻名大地的酷刑之所。丧夫的女人看多了格威兰的节目,又听到格威兰打拼的亲戚吹风,办好手续,带着还在学步的儿子乘上背井离乡的航班,到灰都做自己的生意。 灰都和圣城,是大不相同的轻松。人们的行为举止,无不透露着没有压抑的自在之情。有了钱,和同乡抱团,和监管餐饮的官员搞好关系,生意就好做;有了生意,有了更多的钱,搭上更多的线,孩子的学也好上。在圣城明令禁止的丑行,是灰都习以为常的规矩,人们称之为潜规则的工具。 女人简直觉得,移居灰都是此生最正确的决定,直到噩梦降临。 她的儿子,受了最惨烈的折磨。光是诊断结果就写了两大页,虽无致命致残之伤,但刻入精神的恐惧和耻辱,是比身体残缺更痛苦的伤痕。每天,她的儿子都要洗三次澡,拼命洗、拼命擦,对着受过侮辱的部位拼命搓洗,搓破皮、搓出血也不罢手。警察呢?说是证据不足,还在查办;黑水的探员呢?说是案情有了眉目,又迟迟不出结果。现在,她没了指望,只求瑟兰来的记者将事情登上异国的新闻,能借外部的压力,让王庭把犯人尽快法办,为儿子讨回公道。 在以帝皇之名安慰对方后,雅星迪得到了今次谈话的录音,和受害者的病历复印件,捂着发痛的良心,驱车行驶在回家的路。 “首先,我很抱歉听闻无辜者的不幸,”走进家,拨通老曼德的电话,沧桑的叹息回响在空荡的房里,“其次,请你相信,无论他的后台有多坚挺,我都会拼尽全力,将他的罪行披露至阳光普照的每一寸土地。” “谢谢您。” “我何时来取这些证据?” “今晚…不,明天吧,”雅星迪看了眼闹钟,才发现如今已是凌晨。他走到窗口,拉开窗帘,见天空灰暗到不见星星,只有一轮残月的寂寞之影,“太晚了,请好好休息。我明早八点上班,在这之前赶来我家,可行吗?” “可行。” 通话结束,木精灵褪去外袍,躺倒在床。他深吸几口气,把慌张、愤怒和惊惧吐入了空气里,喝了杯放凉的冷茶,沉沉睡去。 闹铃响了,他睡眼朦胧,想揉揉发酸的眼眶,却感到手腕被什么东西束缚。他试着起身,脚腕也勒得生疼,动弹不得。 窗帘拉开,明亮的阳光渗入卧房,清晰了他的视线,和撑在身上的丑陋肥脸: “美丽的缩萎婊子,喜欢我的回礼吗?” (五十)波澜 那双凸出薄眼皮的蓝眼睛饱含恶毒,冬瓜样的肥脸,挤出了三四层下巴。而当臃肿的脸贴上木精灵的面颊,中毒般狂嗅滋润的味道时,那软塌塌的震颤感真切堆挤在雅星迪的身上,送去寒冷的反胃感。他拼命抗拒,抖得床垫的弹簧狰狞惨叫,却喊不出求救或辱骂的抵抗,因为他的嘴让布料堵实了,不,那是有着淡淡咸味的纱制品,是瑟兰的精灵尽皆酷爱的贴身衣物。 肥胖的诉命议员拍拍木精灵的脸,拿起只黑色的短纱袜,死命地往鼻孔里吞吸。那贪婪的猪脸,和轻贱羞辱的热爱之言,让奋力挣扎的老精灵浑身寒颤,听明白了这混账有多么作呕的癖好:“可爱的死男娼,你们这些长耳朵,不是最爱雾纱的轻盈?瞧啊,连内衣和袜子,都要用它们编织,多是诱人的靡乱啊。唔,真迷醉的味道啊,闻闻看啊,与你脚底的美肉激吻整一天的气息,可比添了药的上品酒更让人沉醉。要不是我怜香惜玉,要用另一只袜子和内衣堵住你吵闹的小贱嘴,还真想把它们套在头上,不,吞进肚里,回味无穷啊。” 虽然吐不出话,但木精灵的眼瞳已束为猛兽猎食的利刃之状。这比毒蛇更阴冷、比虎豹更凶狂的竖瞳是在咒骂,诅咒变态的肥猪终将坠入炼狱,受永无宁日的酷刑折磨。 “真是贞烈啊,”没有惧怕,诉命议员扔开被吮湿的短袜,掐着木精灵的脖子,吐出舌苔厚白的舌,在那纤长的耳朵上舔舐不停,活像是享用珍贵的蜜饯,“知道吗?你们这样的老东西,最招人喜欢。你不是年逾三百岁,独身自好近一个世纪吗?嘿,老了命的废物,我可清楚,你们这堆长耳朵在度过生育期后,性腺就萎缩得近乎消失,呀,看看,多白净的嫩芽,比孤儿院的孩子们更精致玲珑,怕是几十年都未有雄起了吧?呦,生气吗?有愤怒的必要吗?你说,你们这种萎了根的东西,哪算得上男人、算得上雄性?可不是生下来给人操的母狗?” 即使濒临窒息,木精灵仍在反抗。诉命议员自然不会真掐死他,自然松开手,扯掉堵着嘴的纱袜内裤,从口袋里掏出金属质的口枷,塞进还在大喘气的口里,边吞吸着木精灵的涎水,边继续语言上的凌辱: “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好好疼爱你的。我会叫你明白,在无法逾越的身份差之下,你只是头待宰的羊羔,你以为你的电话是私密的?我可都听得津津有味啊,你寄予希望的老记者?嘿,他会老实的;你黑水的朋友?哈哈,我只能说,黑水的狗可没有咬我的胆量。来吧,你不是自尊的男人,是好脸面的老头吗?等我爱得你磕头求饶时,你还能记得自己是雄性吗?你不是信仰帝皇、视同性间的肉体关系为不大洁吗?哦,敬爱的帝皇啊,看着吧,在我拍肿这翘得恰到好处的臀部时,祂如何来搭救你这信徒的无助?哦,我想想,你还有哪些亲人——没有,全在棕皮们的圣战中死绝了吧?真可怜啊,在军队效命的儿女都死在战争结束的前夕,你的帝皇可真是无情,若叫祂的使者、伟大的常青武神提前半年降下圣罚,恐怕我就无幸与你这风骚的老婊子在康曼相见了吧?” 说着,他扯开衣服,摸向木精灵的私密处。此时,呼够气的雅星迪已回过神,愤怒地挺动腰身,势要甩开那肮脏的肥手,却在听到一个名字后失了力气,绝望地躺倒,任由他猥亵: “亚蒂尼,是你挚友仅存的血脉,唯一的孙女吧?说实话,冰冷的金精灵也挺有魅惑力,如果你这甩尾巴的笨狗再这么顽皮,我可不介意邀请她来此观光,或是跟你玩玩更刺激的把戏啊?差了这么多年岁的一对丽人儿,一个是纤细苗条的男娼干爷爷,一个是丰满高冷的处子乖孙女,就算不爱女人的我,想想也是头脑充血啊,对不对呀?” 见挣扎停止,诉命议员非常满意。他抽回手指,吸走沾染来的腥臊的气味,吐出欲望得偿的舒爽,摘走堵塞声音的口枷,舔干净上面的唾液,笑出居高临下的命令,说出特权给予的自信:“不错,婊子公狗,你还有认清现实的理智。记住吧,服侍好我是你仅有的出路,现在,张开嘴,吐出那条粉嫩的贱舌头,我要好好尝尝它的滋味——” 余音尚存时,卧室的木门燃起了火,那火聚为长蛇,裹着炙热的光撞上诉命议员脸部的赘肉。若无一层不识相的金芒及时遮挡,只怕这头肥猪已烧成了脆皮烤猪。见储于体内的庇护之盾被激活,议员顿感不妙,像个皮球一样滚到墙角,吼得满身肥肉波澜起伏:“全是吃闲饭的废物!” 为回应议员的震怒,残破的木门飞撞在墙,折成两半。踢开门的男人则眼冒火光,随时准备焚毁无耻的罪犯,可见床上的木精灵只挂着几缕残纱,火光登时消散。德瓦急忙抽出随身的匕首,小心地割断勒紫朋友手脚的鱼线,想将他搂在怀里,又推了开,卷起被褥帮他遮盖,转望还骂骂咧咧、试着起身的议员,眼里的怒火更旺: “叫吧,他们死干净了,你慢慢叫吧。” 烈火缠绕庇护之盾,令隔绝伤害的奇迹之光迅速褪色。软了腿的议员扒着墙,刚站直了腰板,又给硕大的肚腩牵向地面,摔了个狗啃泥。什么变态的情趣、蔑视的权力、怡然的淡定,通通闪出这畸形的躯壳,叫这头龌龊的肥猪现了原形。 吵嚷中,议员在质问,质问这失心疯的圣恩者从何而来。言谈间,不难听出,兼任法官之职的诉命议员全不把黑水的人放在眼里,料定他们是无胆暗杀的鹰犬。可除了黑水,议员又想不出,在康曼城之内,还有谁敢妨碍自己的好事、以至于像要宰了自己? “私人恩怨,”德瓦·格拉戈踹了脚议员的要害,看了眼染红的黑皮鞋,在惨痛的猪叫里打开衣柜,把一套衣物捧到床头,背过身去,“快换吧,没人看,我不会看的。” 阳光微暖,年老的心没了困惑和恐慌,已是有力的安详,心的主人则睁圆了竖瞳,说: “谢谢,格拉戈先生。” 换好一套深灰色的纱衣后,雅星迪·艾普菲洛又站到德瓦·格拉戈的身前,深深鞠了一躬。接着,他瞅向还捂着会阴打滚的议员,浑圆的眼瞳又一次收束。若要描述他的眼神,憎恨可不够恰当,最精准的形容该是嫌恶——一个洁癖者迫于无奈,捏着鼻子踩进熏肿眼睛的公共厕所的嫌恶。 终于,他的目光落上关掉的掉风扇。木精灵拿出与窈窕的身材不符的力气,抡起电风扇,站回议员的身前。危险的阴影遏制住痛觉,让缩成团的肥肉举起虚弱的手,开口求饶:“报警,报警…我要求警察来…” “要警察来?不该是你去自首?” “我、我自首…我自首…” “好啊,去炼狱的刀山上爬行,蠕动到帝皇脚下自首吧。” 风扇的铁网罩重重砸断议员的手肘。这件由聚合物与钢铁组成的制冷设备,成为施以惩戒的最佳刑具。没多久,网罩砸得变形,螺丝钉嵌入肉里,扇叶被鲜血覆盖,受刑的人是苦苦哀求,险些被凌辱的受害者还没出足气,干脆拿电风扇的插头猛拍那张可恨的脸,直到戳烂了鼻孔、戳破了眼球,才消去被猥亵的愤恨。 要是再补上几轮,木精灵定能处死这罪大恶极的猥亵者,可在这关键的时刻,不知是心软还是害怕,他扔开快要断成两截的风扇,去拿还在床头充电的老人机:“报警吧…不,格拉戈先生,黑水可有设立举报的热线?啊…” 在微微的惊愕中,德瓦握住木精灵的手,抽走点亮屏幕的电话。接着,他走向神智尚清醒的议员,闭上眼,抬高腿,猛地踏落,在骨血飞溅之刻释放熊火,只留一具无头的焦尸在油脂的香气里抽搐:“你心太软了,做事就要做绝。” 怔住了,雅星迪是怔住了。当他明白议员已是尸体的第一秒,脱口而出的却非自己的困境:“你怎么办?” “我是圣恩者,杀了人也不至于判刑,”这时候,德瓦看向窗外的朝阳,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在血液里流淌,忽然生出了冲动、受任何处罚也心甘的冲动,但张开口,说出的又是其他,“我在共治区有些关系,我往那边跑…你也走吧,康曼城不配留住你,回瑟兰去,到别处去,不必待在这里,待在这烂了根的土地…” “到处是摄像头,是监控,你能怎么脱身?” “不试试,又有谁知道?”德瓦甩过头,再没看木精灵一眼,而是朝客厅走去,打算处理议员保镖的尸体,“收拾吧,我送你离开,希望你记得,这肮脏的灰都、腐朽的格威兰…至少有位朋友在乎你。” “我…” 没等轻掩心房的木精灵说完,一声惊叹推开了烧坏锁的防盗门,迎着德瓦的警惕抢先踏入客厅:“呼…来迟一步,幸好,还能赶上落幕的典礼。” 来者自然是曼德·福斯特。半小时前,一群墨镜遮脸的打手围住他的车,送来议员先生的警告,叫他管好自己的事,当心成为在风暴里迷失方向的搜救舰,变作溺亡者的陪葬品。 小小的刁难,岂能困住福斯特先生?他摇落车窗,给领头的保镖说了些鲜有人知的姓名,就吓得这群凶徒一哄而散。为此,他还浪费些时间,开了罐咖啡,下车欣赏挑衅了猛虎后、群狼逃窜的丑态。等来到艾普菲洛先生的家门前,见防盗门的把手处给熔出了窟窿,他就知道情况有变。但闻到那股人体烧熟的气味,他又确信为时未晚,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现在,他捋直了整洁的山羊胡子,拿手杖帮烤糊的尸体翻了翻身,帮死者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摘掉礼帽,向木精灵和圣恩者行礼:“冒昧打扰,路上耽搁了,烦请原谅。艾普菲洛先生,这位…可是你的爱人?” “不,”德瓦抬手拦住想走出卧室的木精灵,率先抢答并质问,“你是谁?” 麻烦,还得靠焦急的木精灵解决。在说明对方的身份后,雅星迪可算想起要命的误会,急忙向福斯特先生解释自己和格拉戈先生的关系。 “哦,好朋友,好朋友…”老曼德是哈哈大笑,收起手杖,坐上了沙发,像个顽童般抹起愉悦的泪花,“好吧,好吧…我这个旁观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咯。年龄大了,不服老真不行啊。” 德瓦眯起眼,站在他的正前方,俯视他的破绽:“你是哪的人?也是黑水的探员?” “格拉戈先生,他是…” 雅星迪还想解释,却被德瓦挡在身后,不能前进一步,听其揭穿好心记者的真面目:“满嘴谎言的家伙。你骗得了他,骗不了我。知道吗?无论你怎样掩饰,眼底的奸诈和血光都没法躲藏,比我在陆军监狱见过的圣恩者更残暴…说吧,你是杀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性命,才积攒出这种凶煞?” “到底是当过兵的圣恩者,”老曼德扔开手杖,松掉衣领的纽扣,长吁一口自在的空气,“我是朝晟人,是外逃的朝晟人,清楚了?黑水的探员啊,坐在你面前的,正是令你们的部长和国王牵肠挂肚的朝晟前行者、犯了叛国罪的林博士啊。” 焦灼的空气顿时凝固。木精灵尚未惊呼,德瓦·格拉戈的瞳孔已然骤缩,屈膝沉腰,时刻准备着调动祈信之力,活擒这能刷洗一切过失档案的宝贝犯人。 但老曼德的懒散打消了他的念头:“得了吧,年轻人,我敢独身来此,必是有你摸不着的倚仗。相信我吧,我可没半分阴暗的心思,不过给肥头大耳的格威兰老爷们污了眼,想见义勇为罢了。再怎么说,我的家乡也在朝晟的林海,那里的村民啊,多是木精灵和梁人,我有怜悯之心,也在情理之中啊。” 德瓦冷哼一声,对他的自我介绍是嗤之以鼻。但老曼德的自若,又让德瓦耐住性子听了下去:“人的胸腔里终归长了块肉,又不是坨没良心的铁疙瘩,再邪恶的负罪者,也有他们的软肋啊。喏,你别瞧这位诉命议员淫人儿孙,在维护动物的权益、惩办黑心工厂的方面,他年轻的时候还是干过些实事的。不过嘛,哪怕功过相抵,他也该拉出去炮决,毕竟,这种在欲望前抛却理想的懦夫,没有生存的价值,堕落的终点是死亡的沉沦,避不了,避不了啊。” “我们没空听你废话,若无要事商议,请你离开。” “别急嘛,别急嘛,学学你钟情的艾普菲洛先生,要有耐心、耐心呀,”老曼德秀出一口与年龄不符的漂亮牙齿,笑得过分讨打,“莫要心急,我是出于好心,顺带打发无聊的时间,来帮艾普菲洛先生而已。恰好,你也是进退维谷,我就权当是听到帝皇的指引,给善心夺了魂魄,帮你们这对苦命的鸳鸯浪迹天涯啊?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有兴趣继续听吗?” 此时,德瓦觉得这臭老鬼比军队的搅屎棍还欠揍,不由握紧拳头,咬了声:“说。” “帝皇使者在温亚德,是吧?” 与错愕的木精灵不同,德瓦·格拉戈大惊失色,厉声直呼:“你怎么清楚?” “我当然清楚,我还知道,他在等我,等我走上温亚德的码头,拦住我的去路,和我面对面相谈,”说着,老曼德抱头仰躺,打着哈欠,感慨万千,“放心吧,黑水里没有我的暗子,你们的特务部门,总还是有些手段的,我能逃、能躲、能活在灰都这么久,没几分真本事,怎么可行呢?所以,听我的,信我的,是你们仅有的出路。来,拿着它,拿好它,千万千万别丢了哦。” 福斯特先生递出的,是张昂贵的储存卡。德瓦记得,即使在黑水,这样大容量的储存卡也不多见,原因无他,实在是过于昂贵。这年头,储藏文件的手段还是以磁盘硬盘为主,采购储存卡的资金,黑水可抠不出来,只能把最实惠的设备将就用着,等以后再说。 “你存了什么?” “一些要命的玩意,录像啊、录音啊、照片啊…反正都是不堪入目的淫秽证据,可别偷看哦,会送掉小命的,”老曼德拍响自己的额头,嗓音愈显乏累,似是要睡过去般昏沉,“把它交给帝皇使者,交给我的老朋友…他是个念旧的人,看在我的让步上,他会帮你们摆平所有麻烦,赠予你们有希望的未来。” 要说林博士的分身、曼德·福斯特的这段话,是莫名其妙又不知所云。年轻的德瓦·格拉戈是听得一头雾水,连要问些什么都想不出了。而年迈的雅星迪·艾普菲洛则接过这张储存卡,深切地鞠躬,拉着已是恩人的朋友闯出门,在远走前用拇指反顶额头,向神圣帝皇祈祷、向老曼德告别:“愿帝皇的光指引你的路,善良的朝晟人。” 门合上后,脚步声逐渐消失。老曼德起了身,在这间一室一厅的公寓住房踱步。灰色的石墙,是千年未改的永恒;新颖的电器,是近代的发明创造。古老与现实在此交汇,和谐又突兀,发人深省。他走进卫生间,抚摸着装载镜子的棕绿木框,看着镜中毫无印象的陌生面孔,捏着被祈信之力改变的面骨与肌肉,走回了林海,走回了林海的家,奔跑在田埂与森林之上,行走在梁人与木灵之间,自嘲自问又质疑,质疑那位身在远方的本尊: “我啊,能否告诉我,假如人生重来,选择一条不同的路…咱们的人生,会不会比如今更精彩、更平淡、更幸福?” (五十)波折 。感胃反的冷寒去送,上身的他在挤堆切真感颤震的塌塌软那,时肤肌的润滋闻嗅般毒中,颊面的灵精木上贴脸的肿臃当而。巴下层四三了出挤,脸肥的样瓜冬,毒恶含饱睛眼蓝的皮眼薄出凸双那 。物衣身贴的穿常灵精的兰瑟是,品制纱的味咸淡淡着有是那,不,了实堵料布让嘴的他为因,抗抵的骂辱或救求出不喊却,叫惨狞狰簧弹的垫床得抖,拒抗命拼他 ”。啊穷无味回,里肚进吞,不,上头在套们它把想真还,嘴贱的闹吵住堵贝宝的余其用要,玉惜香怜我是不要。迷沉人让更酒品上的药了添比可,息气的天一整吻激底足与,啊看闻闻,啊味香的心醉真,唔。啊乱靡的人诱是多,织编们它用要都,子袜、衣汗的身贴连,啊瞧?盈轻的纱雾爱最是不,朵耳长些这们你,娼男的爱可“:好癖的呕作么多有账混这了白明听,颤寒身浑灵精老的扎挣力奋让,言之爱热的贱轻和脸猪的婪贪那。香汗的酸微吸里孔鼻往命死,袜纱短的色黑只一起拿,脸的灵精木拍拍员议命诉的胖肥 。磨折刑酷的日宁无永受,狱炼入坠将终猪肥的态变咒诅,骂咒在是瞳竖的狂凶更豹虎比、冷阴更蛇毒比这。状之刃利的食猎兽猛为束已瞳眼的灵精木但,话出不吐然虽 ”?狗母的爱疼人给来下生是不可?性雄上得算、人男上得算哪,西东的根了萎种这们你,说你?吗要必的怒愤有?吗气生,呦?了起雄有未年少多,珑玲巧小更们虫怜可的母父没里院儿孤比,芽嫩的致精,看看,呀,失消乎近得缩萎就腺性的要重,后期育生过度在朵耳长堆这们你,楚清可我,物废的命了老,嘿?吗纪世个一近好自身独,岁百三逾年是不你。欢喜人招最,西东老的样这们你?吗道知“,饯蜜的贵珍用享是像活,停不舐舔上朵耳的长纤那在,舌的白厚苔舌出吐,子脖的灵精木着掐,品制纱的湿吮被开扔员议命诉,怕惧有没”,啊烈贞然果“ :辱凌的上言语续继边,液汁的甜香吸吞边,里口的气喘大在还进塞,枷球的质属金出掏里袋口从,袜纱的嘴着堵掉扯,手开松然自,他死掐真会不然自员议命诉。抗反在仍灵精木,息窒临濒使即 ”?吧了见相曼康在子婊老的骚风这你与幸无就我怕恐,罚圣下降年半前提神武青常的大伟、者使的祂叫若,情无是真可皇帝的你,夕前的束结争战在死都女儿的命效队军在,啊怜可真?吧了绝死中战圣的们皮棕在全,有没——人亲些哪有还你,想想我,哦?助无的徒信这你救搭来何如祂,时股屁的处好到恰得翘这肿拍我在,吧着看,啊皇帝的爱敬,哦?吗洁大不为系关的性异非视、皇帝仰信是不你?吗性雄是己自得记能还你,时饶求头磕你得爱我等?吗头老的面脸好是,人男的尊自是不你,吧来。量胆的我咬有没可狗的水黑,说能只我,哈哈?友朋的水黑你;的实老会他,嘿?者记老的望希予寄你,啊味有津津得听都可我?的密私是话电的你为以你,羔羊的宰待头是只你,下之差份身的越逾法无在,白明你叫会我。的你爱疼好好会我,系关没,系关没“ :亵猥他由任,倒躺地望绝,气力了失后字名个一到听在却,手肥的脏肮那开甩要势,身腰动挺地怒愤,神过回已迪星雅的气够呼,时此。处私隐向摸,服衣的灵精木开扯他,着说 ”?呀对不对,啊血充脑头是也想想,我的人女爱不算就,女孙乖子处的冷高满丰是个一,爷爷干欲禁的条苗细纤是个一,儿人丽对一的岁年多么这了差?啊戏把的激刺更玩玩你跟是或,光观此来她请邀意介不可我,皮顽么这再狗笨的巴尾甩这你果如,力惑魅有挺也灵精金的冷冰,话实说?吧女孙的一唯,脉血的存仅友挚你是,尼蒂亚“ ”——味滋的它尝尝好好要我,头舌小条那出吐,嘴开张,在现,路出的有仅你是我侍服,吧住记。智理的实现清认有还你,狗公贱,错不“:信自的予给权特出说,令命的下临高居出笑,体液那净干舔,枷球的音声塞堵走摘,爽舒的偿得望欲出吐,味气的臊腥尽吸,指手回抽他。意满常非员议命诉,止停扎挣见 余音尚存时,卧室的木门燃起了火,那火聚为长蛇,裹着炙热的光撞上诉命议员脸部的赘肉。若无一层不识相的金芒及时遮挡,只怕这头肥猪已烧成了脆皮烤猪。见储于体内的庇护之盾被激活,议员顿感不妙,像个皮球一样滚到墙角,吼得满身肥肉波澜起伏:“全是吃闲饭的废物!” 为回应议员的震怒,残破的木门飞撞在墙,折成两半。踢开门的男人则眼冒火光,随时准备焚毁无耻的罪犯,可见床上的木精灵只挂着几缕残纱,火光登时消散。德瓦急忙抽出随身的匕首,小心地割断勒紫朋友手脚的鱼线,想将他搂在怀里,又推了开,卷起被褥帮他遮盖,转望还骂骂咧咧、试着起身的议员,眼里的怒火更旺: “叫吧,他们死干净了,你慢慢叫吧。” 烈火缠绕庇护之盾,令隔绝伤害的奇迹之光迅速褪色。软了腿的议员扒着墙,刚站直了腰板,又给硕大的肚腩牵向地面,摔了个狗啃泥。什么变态的情趣、蔑视的权力、怡然的淡定,通通闪出这畸形的躯壳,叫这头龌龊的肥猪现了原形。 吵嚷中,议员在质问,质问这失心疯的圣恩者从何而来。言谈间,不难听出,兼任法官之职的诉命议员全不把黑水的人放在眼里,料定他们是无胆暗杀的鹰犬。可除了黑水,议员又想不出,在康曼城之内,还有谁敢妨碍自己的好事、以至于像要宰了自己? “私人恩怨,”德瓦·格拉戈一脚踹烂了脚议员的要害,低头看了眼染红的黑皮鞋,在惨痛的猪叫里打开衣柜,把一套衣物捧到床头,背过身去,“快换吧,没人看,我不会看的。” 阳光微暖,年老的心没了困惑和恐慌,已是有力的安详,心的主人则睁圆了竖瞳,说: “谢谢,格拉戈先生。” 换好一套深灰色的纱衣后,雅星迪·艾普菲洛又站到德瓦·格拉戈的身前,深深鞠了一躬。接着,他瞅向还捂着胯间打滚的议员,浑圆的眼瞳又一次收束。若要描述他的眼神,憎恨可不够恰当,最精准的形容该是嫌恶——一个洁癖者迫于无奈,捏着鼻子踩进熏肿眼睛的公共厕所的嫌恶。 终于,他的目光落上关掉的风扇。木精灵拿出与窈窕的身材不符的力气,抡起电风扇,站回议员的身前。危险的阴影遏制住痛觉,让缩成团的肥肉举起虚弱的手,开口求饶:“报警,报警…我要求警察来…” “要警察来?不该是你去自首?” “我、我自首…我自首…” “好啊,去炼狱的刀山上爬行,蠕动到帝皇脚下自首吧。” 风扇的铁网罩重重砸断议员的手肘。这件由聚合物与钢铁组成的制冷设备,成为施以惩戒的最佳刑具。没多久,网罩砸得变形,螺丝钉嵌入肉里,扇叶被鲜血覆盖,受刑的人是苦苦哀求,险些被凌辱的受害者还没出足气,又拿电风扇的插头猛拍那张可恨的脸,直到戳烂鼻孔、戳破眼球,才消去被凌辱的愤恨。 要是再补上几轮,木精灵定能处死这罪大恶极的可憎者,可在这关键的时刻,不知是心软还是害怕,他扔开快要断成两截的风扇,去拿还在床头充电的老人机:“报警吧…不,格拉戈先生,黑水可有设立举报的热线?啊…” 在微微的惊愕中,德瓦握住木精灵的手,抽走点亮屏幕的电话。接着,他走向神智尚清醒的议员,闭上眼,抬高腿,猛地踏落,在骨血飞溅之刻释放熊火,只留一具无头的焦尸在油脂的香气里抽搐:“你心太软了,做事就要做绝。” 怔住了,雅星迪是怔住了。当他明白议员已是尸体的第一秒,脱口而出的却非自己的困境:“你怎么办?” “我是圣恩者,杀了人也不至于判刑,”这时候,德瓦看向窗外的朝阳,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在血液里流淌,忽然生出了冲动、受任何处罚也心甘的冲动,但张开口,说出的又是其他,“我在共治区有些关系,我往那边跑…你也走吧,康曼城不配留住你,回瑟兰去,到别处去,不必待在这里,待在这烂了根的土地…” “到处是摄像头,是监控,你能怎么脱身?” “不试试,又有谁知道?”德瓦甩过头,再没看木精灵一眼,而是朝客厅走去,打算处理议员保镖的尸体,“收拾吧,我送你离开,希望你记得,这肮脏的灰都、腐朽的格威兰…至少有位朋友在乎你。” “我…” 没等轻掩心房的木精灵说完,一声惊叹推开了烧坏锁的防盗门,迎着德瓦的警惕抢先踏入客厅:“呼…来迟一步,幸好,还能赶上落幕的典礼。” 来者自然是曼德·福斯特。半小时前,一群墨镜遮脸的打手围住他的车,送来议员先生的警告,叫他管好自己的事,当心成为在风暴里迷失方向的搜救舰,变作溺亡者的陪葬品。 小小的刁难,岂能困住福斯特先生?他摇落车窗,给领头的保镖说了些鲜有人知的姓名,就吓得这群凶徒一哄而散。为此,他还浪费些时间,开了罐咖啡,下车欣赏挑衅了猛虎后、群狼逃窜的丑态。等来到艾普菲洛先生的家门前,见防盗门的把手处给熔出了窟窿,他就知道情况有变。但闻到那股人体烧熟的气味,他又确信为时未晚,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现在,他捋直了整洁的山羊胡子,拿手杖帮烤糊的尸体翻了翻身,帮死者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摘掉礼帽,向木精灵和圣恩者行礼:“冒昧打扰,路上耽搁了,烦请原谅。艾普菲洛先生,这位…可是你的爱人?” “不,”德瓦抬手拦住想走出卧室的木精灵,率先抢答并质问,“你是谁?” 麻烦,还得靠焦急的木精灵解决。在说明对方的身份后,雅星迪可算想起要命的误会,急忙向福斯特先生解释自己和格拉戈先生的关系。 “哦,好朋友,好朋友…”老曼德是哈哈大笑,收起手杖,坐上了沙发,像个顽童般抹起愉悦的泪花,“好吧,好吧…我这个旁观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咯。年龄大了,不服老真不行啊。” 德瓦眯起眼,站在他的正前方,俯视他的破绽:“你是哪的人?也是黑水的探员?” “格拉戈先生,他是…” 雅星迪还想解释,却被德瓦挡在身后,不能前进一步,听其揭穿好心记者的真面目:“满嘴谎言的家伙。你骗得了他,骗不了我。知道吗?无论你怎样掩饰,眼底的奸诈和血光都没法躲藏,比我在陆军监狱见过的圣恩者更残暴…说吧,你是杀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性命,才积攒出这种凶煞?” “到底是当过兵的圣恩者,”老曼德扔开手杖,松掉衣领的纽扣,长吁一口自在的空气,“我是朝晟人,是外逃的朝晟人,清楚了?黑水的探员啊,坐在你面前的,正是令你们的部长和国王牵肠挂肚的朝晟前行者、犯了叛国罪的林博士啊。” 焦灼的空气顿时凝固。木精灵尚未惊呼,德瓦·格拉戈的瞳孔已然骤缩,屈膝沉腰,时刻准备着调动祈信之力,活擒这能刷洗一切过失档案的宝贝犯人。 但老曼德的懒散打消了他的念头:“得了吧,年轻人,我敢独身来此,必是有你摸不着的倚仗。相信我吧,我可没半分阴暗的心思,不过给肥头大耳的格威兰老爷们污了眼,想见义勇为罢了。再怎么说,我的家乡也在朝晟的林海,那里的村民啊,多是木精灵和梁人,我有怜悯之心,也在情理之中啊。” 德瓦冷哼一声,对他的自我介绍是嗤之以鼻。但老曼德的自若,又让德瓦耐住性子听了下去:“人的胸腔里终归长了块肉,又不是坨没良心的铁疙瘩,再邪恶的负罪者,也有他们的软肋啊。喏,你别瞧这位诉命议员辱人儿孙,在维护动物的权益、惩办黑心厂的方面,他年轻的时候还是干过些实事的。不过嘛,哪怕功过相抵,他也该拉出去炮决,毕竟,这种在欲望前抛却理想的懦夫,没有生存的价值,堕落的终点是死亡的沉沦,避不了,避不了啊。” “我们没空听你废话,若无要事商议,请你离开。” “别急嘛,别急嘛,学学你钟情的艾普菲洛先生,要有耐心、耐心呀,”老曼德秀出一口与年龄不符的漂亮牙齿,笑得过分讨打,“莫要心急,我是出于好心,顺带打发无聊的时间,来帮艾普菲洛先生而已。恰好,你也是进退维谷,我就权当是听到帝皇的指引,给善心夺了魂魄,帮你们这对苦命的鸳鸯浪迹天涯啊?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有兴趣继续听吗?” 此时,德瓦觉得这臭老鬼比军队的搅屎棍还欠揍,不由握紧拳头,咬了声:“说。” “帝皇使者在温亚德,是吧?” 与错愕的木精灵不同,德瓦·格拉戈大惊失色,厉声直呼:“你怎么清楚?” “我当然清楚,我还知道,他在等我,等我走上温亚德的码头,拦住我的去路,和我面对面相谈,”说着,老曼德抱头仰躺,打着哈欠,感慨万千,“放心吧,黑水里没有我的暗子,你们的特务部门,总还是有些手段的,我能逃、能躲、能活在灰都这么久,没几分真本事,怎么可行呢?所以,听我的,信我的,是你们最理智的选项。来,拿着它,拿好它,千万千万别丢了哦。” 福斯特先生递出的,是张昂贵的储存卡。德瓦记得,即使在黑水,这样大容量的储存卡也不多见,原因无他,实在是过于昂贵。这年头,储藏文件的手段还是以磁盘硬盘为主,采购储存卡的资金,黑水可抠不出来,只能把最实惠的设备将就用着,等以后再说。 “你存了什么?” “一些要命的玩意,录像啊、录音啊、照片啊…反正都是不堪入目的污秽证据,可别偷看哦,会送掉小命的,”老曼德拍响自己的额头,嗓音愈显乏累,似是要睡过去般昏沉,“把它交给帝皇使者,交给我的老朋友…他是个念旧的人,看在我的让步上,他会帮你们摆平所有麻烦,赠予你们有希望的未来。” 要说林博士的分身、曼德·福斯特的这段话,是莫名其妙又不知所云。年轻的德瓦·格拉戈是听得一头雾水,连要问些什么都想不出了。而年迈的雅星迪·艾普菲洛则接过这张储存卡,深切地鞠躬,拉着已是恩人的朋友闯出门,在远走前用拇指反顶额头,向神圣帝皇祈祷、向老曼德告别:“愿帝皇的光指引你的路,善良的朝晟人。” 门合上后,脚步声逐渐消失。老曼德起了身,在这间一室一厅的公寓住房踱步。灰色的石墙,是千年未改的永恒;新颖的电器,是近代的发明创造。古老与现实在此交汇,和谐又突兀,发人深省。他走进卫生间,抚摸着装载镜子的棕绿木框,看着镜中毫无印象的陌生面孔,捏着被祈信之力改变的面骨与肌肉,走回了林海,走回了林海的家,奔跑在田埂与森林之上,行走在梁人与木灵之间,自嘲自问又质疑,质疑那位身在远方的本尊: “我啊,能否告诉我,假如人生重来,选择一条不同的路…咱们的人生,会不会比如今更精彩、更平淡、更幸福?” (五十一)多事 指尖的冰冷告诉老曼德,镜中的过去是触碰不及的遥远。他笑了,撑在瓷质的洗手台旁,笑出眼泪、笑出痰,把黏在肺叶和气管的黄白脓液咳满了白瓷的底部,那痛快的模样,是许久未见的释然。 他坐回不属于自己的沙发,闭上疲惫的眼,似是在补早起的困乏。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在响彻公寓的粗暴踹门声里,新的访客终于姗姗迟来。不是黑水的探员,不是议员的同伙,亦不是闻风而至的警察,踩进焦臭熏目的客厅里的,是福斯特先生的新朋友,诺克·怀特。 他弓弯指节,仿佛随时会长出猎鹰的利爪,掐断老人平凡的脖颈,可步伐又停在客厅之外、餐厅之内。那缺乏自信的眼神说明,他是在怕瘦高的老头如睡狮醒梦,用钝了的爪、松了的牙扑断猎鹰的翅膀。 微妙的气氛,由老曼德亲自打破。他摊开手,稍稍撑开了眼皮,笑着邀请诺克入座:“我的学生啊,你说,倘若觉醒本源之日,我是头蠢到发懵的犟驴,不知道细胞有分裂的极限,笃定祈信之力是无所不能的神迹,可否无节制地分裂身体、分裂出我要的器官肢体,达到真正的永生?” 紧张,让诺克想吞口水缓和,但被榨干的唾液腺泌不出一滴唾沫,再怎么吞咽,喉咙也只能鼓出异样的咯噔声。 从他走出东境的伏韦伦、至北境的康曼城算起,八年,已过去足足八年了。那时,拿着录取通知的他踏进名列榜首的奥兰德大学,在生物工程学院的教学楼遇见朝晟来的学者、肩负圣恩者之能的导师林博士,给那风趣幽默的授课方式打动,决意追随。 事实也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在这未尝人事的青年于某场联谊会多喝了两杯酒,被一位神秘的女宾搀扶入豪华的套房后,原始的冲动盖过理性的判断,叫他陷入那双墨绿的美眸,把学来的道德、严厉的家教抛在脑后,与认识不超过五分钟的女人滚起了床单。 。信短了发师导给所厕进躲,口借为凉冲以,名姓的方对教请子胆着壮,统血的征象能可眸绿起想,红落的上单床着看他,后事 明白昨夜确实和王庭的公主、即将与亲王行订婚礼的缇洁雅殿下进行了深入灵魂的交流后,他真想砸裂浴室的玻璃,割掉那惨白的蠢蛋,以此为祭品,恳求帝皇倒流时光,扔掉暗藏凶险的邀请函,专心请教导师课业上的难题。 事后,他想起绿眸可能象征的血统,壮着胆子请教对方的姓名,以冲凉为借口,躲进厕所给导师发了短信。他真想恳求帝皇倒流时光,扔掉暗藏凶险的邀请函,专心请教导师课业上的难题。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林博士打来电话,定住他的神,帮他回复冷静,嘱咐他哄好那位殿下,多说些无事发生的甜言蜜语,其余的麻烦,自有人处理。 那之后,诺克·怀特惶惶而不可终日,不仅要在林博士的审视下应付繁重的学业,还要拿出最好的精气神来陪“女友”出行,且不可卑躬屈膝,得端正身段,讨公主的欢心。 奥兰德家族内部通婚的规矩并不是秘密,而夺去王庭仅有的公主、缇洁雅殿下的初夜的诺克·怀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过会万事太平。当他怀抱毕业证和学位证与同学和导师摄影留念时,难免猜想这几年的经历会不会是大梦一场。可拿到冲洗出的照片后,林博士那莫测难料的微笑却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该死的现实。 攻读硕士的他,仍尊林博士为导师,甚至亲自承办为归国的导师辞行的酒会,在分别之日潸然落泪,目送林博士走向登机的通道,带着他的秘密,一去不回。谁承想,大半年前,亲爱的导师又登上新闻的头版,在电视和网络的录像里传播那要命的微笑。 万幸,他的缇洁雅殿下慷慨解围,让诺克成为生物学院里唯一免遭黑水盘问的特例。捱过这么多的糟心事,诺克的脑袋拧成了麻花辫,拉扯到绷断的极限。怜惜情人的公主看出他身心俱疲,竟包下伯度河上的秘密游轮,给他充裕的时间发泄情绪。而在那艘游轮上,他瞧见不堪入目的污秽肮脏,属实是大开眼界。幸运的是,同为新嘉宾的福斯特先生为他答疑解惑,使他放心享乐,靠肉欲忘却恐慌、喷发心埋的不忿。 但,亲爱的福斯特先生却露了老底——世上哪来归国的富商曼德·福斯特,有的,还是那位在博萨旅行过的老圣恩者、无迹可寻的导师、掌握他秘密的老熟人,朝晟来的驼背老头,诙谐的林博士。 “你能变换相貌?”诺克能做的,就是死死盯住沙发上的老人。莫说这张脸,就是瘦高的个子、笔挺的腰背,也与早先的印象截然不同,真叫他脊椎生寒,“帝皇啊帝皇,祈信之力的影响,比最专业的整形团队更出神入化。” “我的学生,少挖苦你的导师了,你是知道我活不长的,”语出的气息趋于疲乏,困倦足可耳闻,看得出,老曼德是真的累了,累得每说句话都要喘两口,“精力用在玩乐上,学业可就荒废了,如今的你,和初入奥兰德大学的有志青年,当真判若两人。瞧,这就是行差踏错的恶果。无处不在的诱惑啊,总是难以规避,但凡看多一眼,走歪一步,往昔与明日就有霄壤之别,霄壤之别啊…” 悠然的抒情,是比坦诚的迫害更恐怖的威胁。今天,诺克扯断那根紧绷的弦,把仅剩的理性捏个稀巴烂,一句话就骂得面红耳赤:“去你妈的!你究竟想怎样?” “没什么,稍作感慨,”老曼德笑了笑,山羊胡上的嘴弯作刑房的钢钩,挠得诺克后仰着闪躲,“看到一朵从黑帮的淤泥地里生出的马蹄莲,在掉落权钱着色的染缸后,成了丛乌黑的牵牛花,没有感想反是不合时宜,对吧?” 最讽刺的攻击,往往是最明了的事实。诺克握紧拳,背顶墙,抗争以沉默,催促着老人回答。见他的眼、他的面孔尽是怨恨,老曼德闭目昂首,轻飘飘地慨叹:“怕什么?我的学生,你是在怕什么?对我而言,你的价值仅仅是胁迫你那祖父,要他帮我解决些麻烦罢了。我若有心害你,把旧事捅给王庭,不就一了百了?谅解我吧,我累了,太累了…真的累了。现在,我这行将就木的老汉只想问问…想问问你的心声。” “我的心声?” “是啊,假如人生能够重来…”老曼德的嗓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轻盈,几乎是微不可闻,“你是想专心读书,还是将错就错,接着做公主的情人?你…会走哪条路?” 废话,诺克真想捧腹大笑,告诉老昏头的家伙,人生没有倒退键,走错一次,就永远回不了头了。所以,他嚼了嚼空气,打算狠狠嘲笑尊敬的导师,又收了口、迈出腿,拧着眉头走近安息的老人,把食指横在鼻孔前,探察生命的呼吸是否存在。 答案是没有。曼德·福斯特死了,死在问出困惑的瞬间。不能相信,诺克不能相信可恨的老鬼会死得如此轻易、如此无声,便揪了根胡子,想将这家伙疼醒,却得不到任何反应。这下,他知道,怀揣无尽奥秘的林博士真的死了,自己算是能松口气了。 松口气?不,不,诺克弯下腰,捡起撂在焦尸旁的手杖,高举这介乎轻巧与坠手之间的木制品,竭力砸上老曼德的颅顶:“走?走你的烂皮靴!没种的懦夫,后悔杀了朝晟的元老?后悔把我当猴子戏弄?迟了!下炼狱去,在油锅里后你妈的悔吧!” 这手杖堪比最坚韧的木棍,轻松地把那发脆的老龄颅骨开了对瓢。当温热的脑浆溅在脸上,诺克的眼睛直冒凶光。他将手杖挥得更高、将手臂抡得更劲,只几棍,就敲烂老曼德的头,拍得颈椎和喉管漫天飞舞。 怨气的倾泻用不了多久,等老曼德的头和脖子砸成骨肉血泥,诺克就甩开手杖,瘫在地面上狂笑。等眼泪笑干后,他走到卫生间,看了眼镜中碎裂的血脸,笑了又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清洗血污,给情人发去消息。 他相信,已死的林博士照样算得上稀世之珍。只要缇洁雅殿下肯美言几句,王庭定不吝啬宽宥和奖励,没准,会赐他与公主完婚,洗刷家族的犯罪历史,奖励怀特家族去做合法的生意,让他在失望的祖父、在尖酸的血亲面前扬眉吐气。 “死了?” 在某座不知名的牧场外围,当成群的牛羊穿过泊油路走回青草地时,一棵路标后的孤树下,正翻铲泥土的老伍德停住手头的动作,把兵工铲插进土里,凝视粗糙的掌纹,兀自说话。 “伍德爷爷,怎么了?”听见他的惊疑,铺完野餐垫的西尔维娅放下调拌的酱料碗,戳了戳安装便携燃气灶的哥哥,从草坪走到大树下,眨了眨水灵灵的眸子,“身体不舒服吗?我可以帮忙的。” “呦?要我把小姑娘当苦工使唤?哈哈,我丢不起那人咯,”扽掉脏了手的泥灰后,老伍德在树皮上蹭了蹭指甲,才拍拍女孩的头,舒了口气,牵着她到餐垫上坐下,帮忙碌的高尔登拾掇餐具,“稍作歇息,过会儿再忙吧。人老了,多愁善感是难免的,我啊,也逃不了这宿命呀。” 说得轻松,但老伍德心里明白,在祈信之力回归身体、在康曼城的感应消散的时候,负责到康曼城活动的第十二号分身已然消亡。按理说,上过游轮的家伙是另有所获,该如剩余的分身一样,将搜集到的情报及时传达,而今他死得蹊跷,不定是计谋败露,给哪只黑手扔进伯度河喂鱼了吧。 感伤吗?不,深谋远虑的怀斯特·伍德、真正的林博士可与软心肠沾不上边。一个分身而已,死了,那就死了吧,与他这本尊何干?能随时改变外貌的他,要顾虑的才不是行踪问题,而是前往温亚德的时间、与老朋友会面的开场白… 与大地的常青武神对峙的资本、激活原初之岩的诀窍、要迦罗娜出手搭救的砝码,以及开启本源的密钥。 世事无常,欠缺峰回路转,亦少离奇曲折。曼德·福斯特的心声,林博士永远不会知道。依他的性格,即使明了分身的彷徨,恐怕也是付之一笑,唾弃动摇的信念吧。 笑容之前,平底锅架到燃气灶上,棕榈油滴落着平滑,新鲜的牛羊肉在油光里滋滋响,碾碎的海盐与黑胡椒粒粒添香,鲜少的蜂糖增一分焦甜的美,些许的果酒中和了脂肪。好肉为食的草原上,心无戒备的兄妹遗忘了苦难,缠在老人的身旁,等着陪他回到故乡。 在这幸福的时光,孩子们选择祷告。祷告吧,祷告吧,以瑟兰精灵的谦卑与虔诚之姿祷告吧,向存在于教典与童话里的神圣帝皇许下愿望,请祂保佑你们的旅途无忧,请祂保佑你们安稳归家,来,诵念祂的尊号,说一句格威兰人常讲的—— “帝皇在上…” 向神圣帝皇祈祷的权力,并非由小朋友独享。接到消息的黑水探员及时封锁案发现场,以强硬的态度驱赶试着理论的中年胖警察。那宽厚的肩胸、一丝不苟的神情,和墨镜后的凶光,无不在告诫想打探消息的蠢猪——想死就尽管来纠缠,黑水的人不介意奉陪到底。 所以,在念完祷告词后,探员们便把在场的遗骸塞进裹尸布,撞翻想在半路喊叫的胖警员,还一脚蹬掉他的门牙,头也不回地赶向黑水的总部。年轻的警员按平幸灾乐祸的眉毛,帮骂骂咧咧的胖警员站起身,咕囔道:“死者可不一般,前辈,你清楚这家住户的资料吗?我刚问了别的居民,他们说…” 胖警员暴躁地打断后辈的言语,捂着嘴,捡起还算完好的门牙,把楼梯踏出擂鼓的音量。他那直奔诊所的步态跟不倒翁似的,逗人发笑。在诊所简单处理后,他扔给医生几张钞票,拐到堆满垃圾的深巷内,含糊不清地打通电话。讲了没三两句,他已面色苍白,失了魂般坐到易拉罐上,又急忙冲出小巷,喊着年轻的警员下楼,快些回警局复命。 令他惊慌失措的,自然是诉命议员的死。尸体尚未解剖,探员们已能确定其身份——肥得像猪一样的高官虽然不少见,可会到年老的男精灵家作妖的,放眼灰都也仅此一条。诚然,议员的死因亟待查明,但另一死者的真面目,方为头等大事。哪怕没了头,现代的检验手段也能验明其真身——不出所料,比对结果显示,这具无头的尸首与南方的死者完全吻合,同属逃犯林博士的基因样本。 “疯子,疯子…”读完检验报告后,年轻的探员笑着跟验尸官打趣,“听说康曼城内有位能力与他相似的圣恩者,你说,会不会…” “我不晓得,去请教全知的帝皇吧,”验尸官忙着拼凑稀碎的颅骨,才没工夫和探员说道,“部长急着看报告呢,有闲心和我拌嘴,不如想想怎么解释你的失职——办事不力呀!” 探员鼓鼓舌头,吹着口哨封装好报告,跟碰上面的同事一一摇手招呼,顺带向坐在办公室里的上司们斜眼讽笑。在黑水的总部,只有部长的门有资格合上,包括副部长在内的其余管理层,全都要敞开大门,接受下属和同僚的审视,美其名曰开门纳谏。可从探员的鄙夷之色中,不难看懂,这所谓的光明磊落,也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部长,您要的文件。” “进来。” 黑水总部的制高点,是间宽裕的房,设有卫生间和阳台不说,连卧室也安排上了。不过,这里的装潢并不阔气,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乃至寒酸。寒酸的客厅有张暗紫的檀木桌,坐在桌前的老头子须发皆白,看那干练的胡茬、板寸式的短发,再加之精干的身形,哪位访客都能一眼认出,这就是恶名远扬的黑水部长。 他剪开封装的一次性粘贴带,用了一刻钟品读尸检报告,而后将资料塞进碎纸机,双手交叉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不怒自威的军人气派展露无遗:“很好,通告表扬舍丽雅探员,顺带批评坐软腿的废物们,叫他们学学年轻人的灵光,多动动脑子,免得生锈。” “批评的人里,包含副部长?” “一视同仁,”下达指令后,部长拉开抽屉,掏出盒儿童软糖,放了两块在嘴里,边嚼边讲,“粗心大意的年轻人,也该反省过失。尤其是盯梢的,要严肃警告。四人轮班,连谋杀者的脸都没看清…哼,是该受些教训了,去吧。” “是。” “回来,”探员刚转身走出一步,冷冽的喝令便使他扭头直视那双老辣的鹰眼,听部长训话,“凶手是圣恩者,登记在册的圣恩者,多于军方或我部就职,具体的消息,何故迟迟不见?” “据调查,凶手是受害人意欲侵犯的对象、木精灵移民雅星迪·艾普菲洛的朋友,是一名未经注册的年轻圣恩者,”探员不加思索,把既知的信息全盘托出,“男性,已从监控和调取影像,且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绘制出肖像,技术部门的专员正在筛选比对,外貌符合者的数据会在两天内整理完毕,呈递您的桌上。” 全是假话。 德瓦·格拉戈就在黑水工作,还仗着圣恩者的身份闯过部长的办公室,更别说那求爱碰壁的趣闻,可有几位交往匪浅的同事在酒桌上听得津津有味,偌大的黑水,岂会不知他姓甚名谁?这样低级的骗术,不,玩笑,应当是玩笑——开这样低劣的玩笑,他就不怕惹怒黑水的部长? “很好,退下。” “是。” 待门轻轻掩上,部长的眼神失了犀利。他又抓出几颗软糖,抛进嘴里,咬鼓了腮帮。留心听那细碎的低语,该是在恨铁不成钢:“废物、全是废物…倒也比坐成肥猪的滑头鬼强,近年的新人,要是都和舍丽雅探员一样有责任心,我何至于给议会牵着鼻子戏耍…” 谎话连篇的年轻探员,世故圆滑的狡黠管理,不识内情的老鬼部长…这乱成一锅粥的黑水,实在叫人敬而远之。 (五十二)实情 如知趣闻,多数人会当听了笑话,一乐置之;少数人会深究其不和谐之处,深挖长在矛盾下的根结。 露丝·舍丽雅正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近两天,戴维总是有心或无心地提几嘴,把很多不该说的事情讲了个明白。而露丝,则是愈听愈心惊,因为这些事哪里是不该说,分明是不该知道。进入训练营、就职黑水时的宣誓词,除了效忠王庭、全力执行法典的正义外,最庄重的便是保密的条令——无上级许可,严禁外泄未公开的卷宗、曾完成与正执行的任务,哪怕是在家人、同事、朋友间的随口失言,也不得宽恕。 但戴维却偏要说个漏底。别说北方的康曼城里议员遇害的案情,就是西海岸的温亚德,帝皇使者又在哪条街的哪家餐馆吃了几盘肉、饮了几瓶酒,到海滩散步时抽了几口烟,窝在不知名的南方小城的戴维都说得绘声绘色,似乎黑水的规矩、保密的协议、探员的自觉尽是谎话,不值一提。 让露丝最心颤的,还是戴维如何得来这些消息。昨天,听帝皇使者在瑟兰餐馆喝酒时去了几趟厕所而不开口,已是她忍耐的极限。今日,在戴维赞扬痴情的圣恩者搭救险将遇害的精灵的壮举时,她总算捏断了手里的签字笔,嘶出断续的低吟:“你不觉得有些僭越了?戴维?” “有吗?说些轶事趣闻,算不上违规啊,”话说这么说,戴维又摆出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笑着喝起咖啡,“莫要大惊小怪,成日上纲上线呀。这些事情,纵然口头谈论千万次,照样无法坐实,实属个人从闲言碎语里臆想来的猜测,与现实无关。” 露丝抽出还算完好的笔芯,拆了根新笔管,将笔盖拧开又旋紧,使塑料摩擦出刺耳的噪音,给沉闷的办公间沉了些压抑。她想继续书写报告,却在落笔的时候重重划动,扯裂了堆满单词的信纸,干脆甩开笔,抱臂恨笑: “连帝皇使者吐了几根鱼刺、喝杯酒咽了几口都说得有模有样,我很难不怀疑,你是觉醒为圣恩者,分身多地,偷闲观剧啊?还是说,戴维,你和没有危机意识的好同事们聊得太开,连各自的任务都在短信里挑明了?” “唔,何出此言?” “得了吧,少给我装无辜,戴维,你是想拉我下水?”露丝把桌上的键盘敲了又敲,视线却紧盯朋友的屏幕,看那反照在蓝光里的面容有无微小的表情变化,“你们是在表演什么戏法?” “戏法?”很遗憾,戴维还是笑得心不在焉,怎么看,都是个吊儿郎当的街头混子,毫无城府可言,“高中时,我的父亲花钱送我到康曼城的私立贵族学校读书,每逢体育锻炼,绿茵场上常有剑术比赛。这种全神贯注的竞技极度消耗精力,通常都是一一对决,胜利者要休整一小时,方能迎战下一位参赛者。可总有天赋异禀的奇才不受规则拘束,敢于打破陈俗陋习,一战到底。那是位英姿飒爽的学长,气宇轩昂的他手执弯钩长刀,刺击如阳光,挑斩如游蛇,竟凭无刃之器拆落对手的护具,在赛场的中央抬手相邀,请余下的剑士们速来决战。出于尊重,七位参赛者逐一上台,却无人撑过三十秒,均被解除护具,大败而归。那以后,每谈起这次比赛,我们都称之为弯钩戏法——凭无休整的七连战直取冠首之荣,值得津津乐道。” “戴维,若非跑题,还请你解读这段回忆的内涵?” “跑题?哦,还真是跑题,”大笑几声后,戴维拍红了自己的额头,快乐地坐着椅子飞转,“我想说的是,小露丝,我不是魔术师,不会奇迹般的戏法;我亦非圣恩者,没有割裂躯体的异能。我啊,就是和训练营的老朋友们统一了意见,觉得常年奔波不见,甚是想念,为免滋生怀旧之苦,体感同窗的情谊,我们私底下搞了个名为「荆棘」的同学会,荆棘啊荆棘,本是两类纠缠在一起的植株,却被世人误解成带刺的藤条,蒙受痛苦、公正的审判之刑具的美名,你说,这与黑水组建的初衷不谋而合,对吧?在荆棘会成立后,有技术的几位出力搭建平台,有职权的几位梳理监察数据,我嘛,身无长处,就跟着大伙混日子,多联络联络毕业后散伙的老同学,看他们有无入会的兴趣——小露丝,可别埋怨我哦?荆棘会刚有起色的那些年,你都锁在王庭里当保姆,实在打不上招呼,多多体谅吧。” “你们疯了!”体谅?露丝已经一巴掌拍散了键盘,在键盘帽弹奏的乐曲里怒睁凤眸,“私自结社者一律按叛逆论处!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戴维,你是失心疯了?跟他们摆弄谋逆的勾当?” 戴维忙挡住脸,遮着飞射来的塑料碎块,吹起在烂俗的剧院里偶遇上好节目的口哨:“放宽心,我们不过是老同学聚会,偶尔交流各自的工作经验,分享分享心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们踩了香蕉皮,一鼓溜摔进监狱里,部长提审的时候,至多也就训斥我们玩忽职守,有失黑水体面,叮嘱法官大人判我们五六年,在档案里添一笔黑历史啦。怎么样,露丝,有兴趣来玩玩吗?我们这一级的年轻人都算是前辈哦,当离群的羊妈妈回归羊群时,必定受到小羊羔的热烈欢迎…” “呸!我还没结婚呢!找别的冤种当他们的妈去!”骂完,露丝捂住脸,再不言语。稍后,她拔掉键盘的连接线,拿纸巾捻走散落一地的塑料碎片,把它们连同火气都扔进了垃圾桶里,“你们的胆量,就是神圣帝皇也要侧目啊。戴维,我不清楚你们想折腾什么,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是为了挤兑大腹便便的上司,这未免太不值当。万一捅出篓子,你们的辛苦、荣誉都会写进新的手册里,成为新人间口口相传的荒唐笑话,不值得,戴维,这真的不值得。” “你太小看我们了,舍丽雅同学,”戴维晃回电脑桌前,戴上墨镜,对着吊灯的光晕,仰首微笑,“我们是荆棘,是以鞭笞为名,公正刑罚的荆棘,那些斗志衰微的落败老东西,不配做我们的死对头。拿匪徒的话讲,要干,就干票大的,偷鸡摸狗的小事,何须我们苦劳?” “你们不是想…” “我们从不想,我们只付诸行动。露丝,如果你多在总部待几天,你就能闻到那股腐朽的臭气——冗杂的官老爷脾性,已经取代了管理层的脑子。他们满嘴废话,只晓得扯皮顿经,一遇事端,便喊年轻人拿主意,惹了祸,锅你来背;成了功,勋章他来领,全是群混吃等死的窝囊废,办不成半件实事。我们不过是借同学之谊,多方走动,联合在一起,履行我们的职责,夺回属于我们的权力罢了。而且,我们在实践中总结出了一道好玩的真理,想听听吗?” “说。” “给一群猪换上礼服,扔进办公室,黑水照旧是黑水,还能节省大笔开支,用来采购新设施,”戴维挡着光,打起哈欠,墨镜下的不止疲惫,更是难掩的锐意,“可要是没了我们这些干活的人,黑水连个屁都不是,除非赶那群坐得屁股生疮的老东西滚回市井街头,叫他们干干几十年未碰过的老活——他们做不来啊,就他们那大肚子配皮鞋,腰带勒得比肚脐还高的打扮,流浪汉都看得出,这是群没事干的官老爷,不骂他们都算给足了面子,又能告诉他们几句真话呢?” 戴维的话,露丝听得明明白白。果真忠于黑水、忠于王庭、忠于部长的威望和国王的法理,她早该怒斥朋友的不忠,摔门而去,将听闻的证据报告上级。言已至此,她都没有多指责几句,可见戴维的倾诉,并非缺乏道理,甚至可以说…这位黑水的探员,才是言之有据。 再愚钝、再天真,埋在办公室内,被堆积成山的卷宗和文件折磨了这么些天,露丝·舍丽雅终究幡然醒悟,清楚地明白戴维对黑水、对王庭、乃至对整个格威兰的批判,都入情入理。黑水已然堕落,王庭无能为力,格威兰急需大刀阔斧的变革。 但变革绝不是纸上谈兵,需要流血的勇气、需要流血的付出,谁有勇气流血、谁愿无私付出?反正露丝是想不出来。她看向快睡着的朋友,期望的视线愁绪繁多,她想问一句,靠他们这样的普通人,针砭时弊已是艰难万分,要做推陈出新的壮举,果真有实现的可能性吗? “所以,你们是想逼部长和陛下接受你们的建议,给格威兰来次大换血?”不明前景,露丝叹了声惆怅,学着戴维仰躺在椅子上打盹,“谁来给你们背书,当你们不灭的后盾,让你们减却后顾之忧,能放手一搏?没有人啊。你不是说过吗?陛下或部长,都缺少断指求生的决心啊,就算多了我一个,你们也没机会啊…没机会的啊。” “有的,有的…”戴维的回答微不可闻,但那自信的欣慰,又是无需双眼亦能看见的笑容,“千载难逢的良机…近在眼前…近在眼前啊。” 时运不常有,全凭预感琢磨。探员挂念的良机,会在何处?灰色的康曼城,老迈的部长和神秘的国王,会是他们期望的后助?指不准,看似糊涂的部长先生是明白人,深藏不露的国王是操盘手。又或者,他们料想的变动来自外部,来自朝晟、来自共治区…来自滞留温亚德的帝皇使者? 说句实在话,与其揣测班布先生的心思,不如恳求部长与国王多些雷厉风行的胆气。今非昔比,曾经的孩子,再非冒失的竹,而是一丛韬光养晦的不秋草,苍翠通天,不知其根系有几何。他流连于温亚德的目的,又有谁能猜透? 正走在多弗斯庄园的藤架下的班布先生,在凛冽的风拂面而过时,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黄。不知不觉,风已非秋日的清爽,而是锋锐的寒凉。自离开朝晟算起,老人已带着少年留居温亚德三月有余,却总是吃吃喝喝,没一天讲授过功课,要说他送给少年的唯一礼物,恐怕就是这过分亲昵的小弟弟。 遮着嘴窃笑的齐约娜瞟了眼丈夫,却见他愁眉不展,以至于有几分凶戾,难免生出些不满,轻声提醒:“杜森,阿纳塔难得开心呀,你也跟着笑笑,别总苦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折了订单,亏了生意呢。” “嗯,哦,是我失礼了,”杜森·多弗斯急忙摆出副回过神的表情,尴尬致歉,“刚刚想了些生意上的事,烦心了。阿纳塔…高兴最好,嗯,班布先生,你觉得呢?” “喔?给我这老头子出难题?”老班布吹开了掌中的枯叶,把注意力放在两个孩子身上,笑得叉起了腰,“要我说啊,我这孙儿就是生成孙女,也不愁嫁个好人家哦!” 随老人的视线望向葡萄园的深处,能见到端着把水枪的阿纳塔追住赛尔,在藤架间绕了不知多少圈。没一会儿,转晕了的阿纳塔扔开水枪,晕乎乎地靠着藤架喘气。赛尔则停住脚步,回身过来问候,可刚靠近,他就给调皮的男孩楼住了腰不放,被小小的脸蛋在湿漉漉的胸膛磨蹭个不停:“呼呼!赛尔哥哥笨笨的!又上当啦!又上当啦!” “嗯,阿纳塔,我认输了,”同样是拿着水枪,赛尔却未泼中男孩一次,只是抚过垂落的发丝,将打湿的长发挂在耳后,又拍了拍男孩的头,异色的红蓝双眸皆是温馨,“我的枪法太差了,瞄不准,是阿纳塔更厉害呢。” 阿纳塔自豪地挺起胸,仰望少年的面容,抬手勾过他耳鬓的发丝,搭在鼻前嗅了嗅,又抓着少年的手,蹦来蹦去:“赛尔哥哥是香香的!头发都是香香的!呼呼,比妈妈还好闻哦!” 此情此景,少年唯有尴尬地笑笑,向大人们寻求帮助。最先帮他解围的,自然是强忍训斥之意的杜森:“阿纳塔,太阳快落山了,这个天气容易着凉,别缠着赛尔了。赛尔,先去冲个热水澡吧,湿了的衣服,我和齐约娜用熨斗…” “不必,不必,我们开车回去,省时间,”老班布从藤架上揪了片绿意未消的叶,松开手,看黄翠相交的界限归于尘土,招手换赛尔离去,“该回酒店泡澡咯,走吧,走吧,阿纳塔,跟不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啊?” “唔,好想啊,但是爸爸妈妈不会同意咯,”男孩的眼里先是星星闪闪,又褪为失望的暗色,恼火地跺跺脚,又搂紧赛尔的腰,还顺手摸了摸那稍显肌肉线条的腹部,“哼,不高兴!我不开心啦!要赛尔哥哥答应我一件事…阿纳塔才让赛尔哥哥走哦!” “什么事呀?” “嘿嘿,是班布爷爷的小秘密哦!”阿纳塔坏笑着跳起来,说得是铿锵有力,“赛尔哥哥想不想知道?想不想知道呀?” “嗯,爷爷的秘密吗?想呀。” “好,那…”忽然,阿纳塔嘟起嘴,拥住少年的脖颈,踮起脚来,“赛尔哥哥要给我一个道别的礼物!就当是晚安吻!嗯,晚安吻!作为交换哦!” “阿纳塔,这样是不行的,”与男孩预想的不同,少年很严肃地推开了他,摇晃着头回绝,“即使你把哥哥当成姐姐看,索要吻作为礼物,也是相当的不尊重哦?绝不能再这样没礼貌了,不然,哥哥会生气的。” “唔…对不起啦,赛尔哥哥。” 一路追送少年和老人后,阿纳塔恋恋不舍地回到庄园,刚开了瓶牛奶,躺倒在沙发上休息,就给一团高大的黑影罩定了身形。是杜森站在沙发前,眯着眼俯视惴惴不安的儿子。在客人告辞后,身为父亲的男人无需克制以礼仪,厉声训斥儿子的过错,尤其是想跟名为赛瑞斯·文德尔的少年吻别的念头,更是批判的重点: “阿纳塔,我再三强调,他虽生了张漂亮的脸,却还是男生,你这样的纠缠,毫无边际感、毫无礼貌可言,会让人觉得恶心。” “哪有嘛!赛尔哥哥都没说恶心!只是不礼貌嘛!再说,这样哪里恶心了?”阿纳塔抬高头,气鼓鼓地顶起了嘴,“晚安吻嘛!老师教过了,不仅亲人,亲密的朋友间也是可以的!” “亲密的朋友…阿纳塔,那仅限男女之间,明白了?” “有什么区别嘛!男孩子女孩子,不就是去的厕所不一样嘛!爸爸,老古板!老古板!” “阿纳塔!你!” 见丈夫动了火气,齐约娜急忙挡住他,在他耳边劝了好久,总算是吹灭了愤怒的火苗。接着,心疼儿子的母亲也强硬了态度,指责阿纳塔的行为着实越了界,要其好好反省。 不过,看丈夫怒火未消尽,齐约娜生怕他再发出暴力的呵责,便想法子打圆场,快些揭过这一页。于是,她将儿子抱在怀里,摩挲已承认错误的乖脸蛋,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阿纳塔啊,你说知道了班布爷爷的秘密,是什么秘密呀?” 说到这里,阿纳塔又有了精神,晃着脑袋坏坏地笑:“妈妈,嘿嘿,是培训班的老师告诉我的,想知道吗?妈妈要答应——” 杜森再没耐心听儿子的条件:“快说。” “哼,爸爸是个暴脾气!坏!”阿纳塔别过头,噘着嘴咕嘟嘟,“培训班的老师啊,看见我做的胸像,可是吓了一跳!把我拉到教室外面,问我是照着谁捏的呢!” “嗯?是怎么了,阿纳塔?”齐约娜记得,那位培训班的雕塑师,是位共治区来的老人,平素总阴着脸,不苟言笑,从未有过失态之举,“告诉爸爸妈妈,好不好?” “好呀,好呀,我说,我是按着班布爷爷的样子堆塑雕刻的,他可吓得双腿哆嗦,扶着墙才没摔倒呢!”男孩把食指摁在唇上,用心回忆当天的听闻,“我搀住他,累得胳膊都酸了,他才慢慢站直了腰,撑着栏杆碎碎念,说…说这是…这是什么常青武神的相貌,几十年前,他去圣城参加圣诰日,在人海中拿望远镜看过,还说那道疤的位置和角度,那眉毛的粗细和眼底的神韵,绝没有错的,最后啊,老师直接给我的作品评了最高分呢,妈妈?妈妈,你有在听吗?怎么不说话了?妈妈?爸爸?爸爸!” 任凭男孩喊破了嗓子,在父母的痒痒肉上抓挠到指头发红,也听不到一声回复。在儿子的焦急催促中,齐约娜与杜森缓缓抬头,四目相顾。明明都是格威兰人特有的湛蓝眼眸,当母亲的是无法言说的撼动,当父亲的却是凝光成冰的森寒… 闪烁雀跃的森寒。 (五十三)伴侣 “若有来生,望我们再相逢…” 黄昏的光晦暗了似无尽头的公路,公路旁的荒草地上铺着张防水的野餐布,野餐布上码放着便携的厨具餐碗,碗里是掺着颗粒与绿菜片的浓白粘液,该是份清淡的野菜粥。公历6017年12月20日,两位王庭来的逃亡者距离温亚德的辖区仅有两百六十公里,因此,迦罗娜·菲诺蒂有念完童话故事的闲情,伊利亚·格林也有雅致聆听纯真的爱情。 迦罗娜念完女主人公的道别,亦宣读了故事的收束语,给不完美的故事编造了一个浪漫的结局。 她讲述的,是童年时在村里听得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啊,大地还不是环形的钩戈,今时的内海覆盖着肥沃的土地,无数善战的勇士诞生在那方国土,效忠于东方的王。 勇士们既要抗拒北方来的怪物,又要对抗西方王国的扩张,还要提防南方的妖精们背后捅刀——嘿,妖精,自然是瑟兰的精灵,精灵。总之啊,勇士们生于刀枪,死于征战,除了统帅他们的将军外,无人享有躺入棺椁的幸运,留存在世间的,仅仅是一座座无名的荒冢。 曾有怜惜勇士们的将军想改变这宿命,违背了王的旨意,私自率领勇士们向北征讨。他们杀了很多很多的怪物,以为能清除来自北方的威胁,却发现怪物是无穷无尽的,只有且战且退,大败而归。为了避免勇士们受王的惩罚,将军自焚谢罪,把未竟的事业交给副将,希望他能扫清三方的凶敌,给勇士们一个安稳的家。 副将成为了新的将军。在回归故土时,他在尸骸遍地的村庄里听到了孩童的啼哭声。他挖开坍塌的土墙,从废墟里救出了一个年幼的男孩,这被战火波及的村庄内仅有的幸存者。 将军收养了他,将他视若己出,与自己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共同养大。孩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成为闻名这方多事之沃土的最勇猛的战士。他英姿飒爽,战无不胜,有着洋溢的才华与刚正的品性,少女们当他是憧憬的对象,少年们当他是奋斗的目标,父母们则以他为榜样,训导孩子们成为下一个他,包括他的养父、已和东方的王闹僵了关系,想自立门户的将军。 但他所爱的,唯有他的继妹、将军的独女。人们都说,他二人是两小无猜的青涩,虽未私定终身,却是命运相牵的凤凰,注定要成为彼此的伴侣。 为了缓和与王的关系,将军的长子要去王的领土请罪,我们的主人公自告奋勇,陪同自己的大哥走过那刀山火海,历经艰难险阻,保护大哥周全,逃回了他们的家园。可他们不知道,垂垂老矣的王在死前派出暗子跟着他们,那就是前任将军的儿子与养子,号称无人可当的两位复仇心切的刺客。 很快,危险的流言起于军中。有人说,当年的王早早发出了宽恕前任将军的密函,前任将军根本不是自杀,而是被从前的副将、如今的将军所残害,为的,就是夺走统领勇士们的权力,为了私欲而战、为了财富与土地而战,什么报仇雪恨、什么安土护国,都是欺上瞒下的谎话。 为父报仇,两名刺客趁着将军演讲、澄清真相的时刻将之重伤至瘫痪。将军的养子、我们的主人公独觅仇敌,在明白他们没有撒谎,自己的养父的确是个无耻的阴谋家后,还是杀了他们,并辅佐自己的大哥,拥护他为新的将军,希望能稳固家园的统治,莫要生起事端。 但,总有人无法战胜贪婪。他的二哥与三哥,不顾兄弟情谊,意图谋杀亲大哥,取代其地位。他察觉了两位兄长的阴谋,先发制人,杀光了拥护二人的士兵,把二人捉拿。在继妹的苦苦哀求下,他恳请大哥挑断二人的手脚,给二人足够的金钱,放逐到永不能回归的远方。 那之后,他与大哥励精图治,训练勇士们效忠面前的将军,而非远方的王。终于,在大哥病故后,他接过将军的长袍,率勇士们东征安稳的王都,囚禁缺少威望的新王,征并了分裂的王国,扫清了北方的怪物,击垮了西方的来敌,震慑了南方的妖精,加冕为东方之王。 登基之夜,是他与爱人完婚的典礼。但,无情的真相却在闺房中一一揭晓。自入王都的那年,他就甘愿成为王的第三枚暗子,帮助两名复仇的刺客散布流言,创造刺杀养父的契机,甚至以减轻养父的痛苦为由,与不明真相的大哥将其扼杀。他之所以能追赶两名刺客,亦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同谋。而斩草除根的实力也证明,他有能力阻拦刺客对养父行凶,只是戏演得太好,无人知晓。 他又充当二哥与三哥的盟友,将养父的死推给大哥的野心,蛊惑二位兄长起事,又亲手将之捉拿。求情?爱人的求情,换来的不过是两个被割掉舌头、不能说出真相的废人,在流放的途中多活的两三天而已。 大哥,他当然也不会放过。他在大哥的饮食里投入铅粉,经年累月,使其中毒,又在病逝前挑明事实真相,欣赏着大哥的绝望,继承过将军的衣袍。 现在,爱人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也是唯一没有被他杀死的人。爱人问他为何如此对待爱他的父亲和兄长,他却回答,踏平村子的战马、踏碎父母的铁蹄上飘扬的,是将军的旗帜。对他而言,这些勇士、这些将官,都是盘剥乡里的恶鬼,夺粮抢地,行凶放火,和那些怪物并无两样。他想知道的,是在清楚事实后,他爱的女人、他的爱人,会选择原谅他吗? 回答是刺破心房的尖刀,和一句别离的话。在血泊里,爱人笑了,说… “若有来生,望我们再相逢。” “浪漫的悲剧,”伊利亚抹走眼角的泪珠,苦着脸躺进老师的怀中,“哪里是童话呢?老师,欺负人呢。” 见天色已晚,迦罗娜捏了捏少女的鼻尖,让她先回车上休息,自己则收拾厨具餐盘,蹲在溪流旁,对着倒影暗叹。 浪漫?不,没有浪漫。村里的老婆婆所讲的故事,可是无底的黑暗。故事的原貌,是得知真相的爱人逃出王都,终生与主人公为敌,直到客死异乡,也不曾说过一句原谅。而主人公呢?哪怕成为东方的王,拥有力量、土地、军队与食粮,身怀空前的威望,还是孤独终老。 真相,人尽皆知。迫于他的强,人们会恐惧他,崇拜他,有求于他,在他的国土内生存,在他的威压下喘息,人们或许会想,他是个成功的复仇者、是个成功的王,会尊敬他、会朝拜他、会效忠他… 却无一人爱他。 清洗完锅碗,迦罗娜是身心俱疲。她仰望晚霞,向沉寂的神明作注定没有回音的祷告,恳请帝皇庇护旅途的终点风微浪稳,庇护朋友们明日的幸福,而后悄悄钻进车里,宠溺地轻贴伊利亚酣睡的面庞,放低了靠背,没入黑暗的疲惫中。 黑暗的世界,是只有黑白灰的色彩。走在无光的混沌内,仿若沉沦寒潭,溺入阻滞的冷淡。所幸这灰暗的寒冷在变换,变为一棵棵树、一丛丛小草、一声声欢笑…一段段记忆。 消失的村子啊,远去的挚友啊,避而不见的爱人啊,都是放不开的牵挂啊,是从何时开始,命运的溪流汇入了江河的波涛?身不由己地裹挟在风雨中,飘摇着挣扎。太阳在冷漠地观望,月亮在怜悯地引航,纵使全能的帝皇,亦是自欺欺人的符号、一个随波逐流者聊以自慰的虚像。 梦,紧追现实的时光。月色渐笼原野,在枝头呕哑的乌鸦被野猫的嘶叫惊飞,从车窗前扑腾而过,吵醒了沉浸在梦里的混血者。 恍惚间,迦罗娜看到一缕金光,便擦着眼,想说今晨的太阳来得真早,却感到有些不妥,因为身上有着异样的温暖,是一种压迫着的柔软,像极了天鹅绒的触感。当她聚焦好视线,不由大惊失色,因为压在身上的不是毛毯,而是垂落着金发的伊利亚。 她的瞠目结舌,少女尽收绿眸之中,微笑如常:“老师,你醒了啊。” “伊利亚,你在干什么?”迦罗娜猛摇头,试图将学生推开,“别开这种玩笑…” 。抗反点半出不做,上椅车在迫压被,住制反女少的弱娇给竟,水死若静也力之信祈,量力出不使然竟体躯的健矫日平但,扎挣图试她。下之喉咽于束收愕错让,责斥的厉严了住封,中口进塞已舌的润温,落未音话 ”。呢柔温的外意,柔温很却师老但“,息鼻的柔轻入呼能孔毛的她到近,肉肌的实坚与肪脂的软柔她抚轻面以,上膛胸的她在伏女少,着说”…亲母的狠凶又厉严是,样模的长师出扮,样这是总,啊师老“ 。了降天从祸是真真,笑玩是不亦、梦是不切一的前眼白明更,时同的栗而寒不她让,舐舔轻轻上垂耳的她在,舌香的嫩粉出吐,庞面的她上贴,后最,道味的她着吸呼自兀,视忽是仅仅亚利伊但,责指射投神眼用图试,扎挣图试娜罗迦 ”…啊疼心人让多,伤受会都,险危到遇每,撞莽又失冒,张紧而我因会“,心的女少懂看中扎挣在,话的女少听聆必务她让,温体的她存留却昵亲的女少但,冷寒应理者血混,袍睡去褪、扣纽脱勾指纤,晚夜的冬这在”,蛋笨的用无这我心关还,身独持坚却,人的秀优么这师老“ ”。吧物礼的我受接,静安请…抱拥的你着等人的恋依有还,到想时动冲在师老让要我,靠依个一有师老让要我,家个一有师老让要我。会机的久已候等我是夜今,师老“:金的落垂头那了乱散,来头起摇,声一嘘轻,唇上贴指食将却亚利伊但,么什出喊图试娜罗迦 。样一再不都切一,后过夜今但,悄悄静是里车,叫口窗在猫,照高月明。能不?吗抗反能、绝拒能,局死的今如成酿于至以,上识知在限局导教的经曾悔懊她,步地这了到恋依的生学到想曾未她。汇词的娜罗迦容形以可一唯是,面满流汗 。音回缕一到不听然依,现涌度再力之信祈让皇帝请恳,援求皇帝向有唯她,终最。抗抵力无,作动的生学止阻能不却,告劝、导开命拼她,前回挽法无情事在。梦噩的及不之避娜罗迦是,光风的旎旖 更令她慌张的,是这绝望的危急时刻,竟有丝羞赧的热流在体内雀跃。不可能的,迦罗娜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她对学生的情感是纯粹的爱护和关怀,绝没受过杂质的污染。 快,呐喊吧,抗拒吧,认清现实吧—— “伤风败俗!” 这么吼了句后,迦罗娜怒而起身,要好好管教举止过火的坏女孩。可羞耻的怒火却给现实浇灭,叫她怔怔地对视从地平线探头的黎明,好久才明白,刚刚的春光不过是镜花水月,到头来梦幻一场。 这离奇的梦境,比狂乱的现实更难以容忍,特别是在被吵醒的少女轻揉眼眶,问老师是与哪般噩梦搏斗并胜出时,羞耻的血液,几乎要渗出迦罗娜的面颊,染红挡着脸的手掌。 为何,为何她会幻想如此糟糕的场面?为何她在梦里不作抵抗?直面荒诞的第一秒,为何她会感觉是学生在袭击、而非是梦境的虚假?太丢脸,太丢脸,简直为有德者所不耻,不配担当师长的名衔。 不好开口,也不便开口,她能做的,仅仅是搂紧少女,真诚地道歉,说是对厄运的恐惧惊扰了学生的美梦。 “嗯?这女娃,可真诡计多端,”温亚德的海滩上,吹着海风的老班布关闭了网,眉毛都歪成了对钩,“长见识了,看来…进程要赶快了,否则啊,我就对不起你咯,老葛。” 在晨曦的葛瑞昂,自然听不懂他的玩味:“依我看,你是闲得没事忙。说说吧,你都用那孩子的本源窥探到哪处隐秘的历史?” 葛瑞昂的请求,他当然乐意满足。陈年的往事、不为人知的亲密、乖戾莫名的初诞天晶,统统都说与葛瑞昂听:“早清楚他们是恋人,我何必横刀夺爱?哈,不对,他们早恩断义绝,应该是…另觅新欢,寻了我这小鬼来骗罢了。” “你恨她?恨他们吗?” “不,不恨…是我的错,与茉亚和祖老头无关,”听得出,他释怀了,把那些年的爱、痛与欺骗看得明白,“谈谈天晶吧,这顽童般的天武遗宝,该是如今的网?它是真皮痒,宁找孩子说道,也不求我帮忙,它是在顾忌什么?怕我夺了天晶,成了第二个元老?哼,没想到,咱们朝晟的传话者和审判者会是个无胆鼠辈?可真叫人失望啊。” 羞辱,羞辱,用羞辱换来网的答案,显然是痴人说梦。儒雅的班布先生懒得再揶揄死气沉沉的玩意,背朝大海,与霞同升,眺望温亚德的东方,眺望老朋友会来的方向。 他知道是时候了,是时候终结数月的等待,为朝晟的闹剧、格威兰的丑事画上句号了。 在那之前,让我们拉高视线,看向温亚德的天空,转进一台穿破云层的客机吧。在经济舱右侧靠窗的一排,两位熟悉的结伴者坐得端正,手都放在各自的膝上,不曾接触分毫,似是在规避什么看不见的目光。 临过道的位置,坐着黑水的圣恩者德瓦·格拉戈。闭紧眼的男人垂低了头,鼻鼾轻微,肩腰紧张。想来,是军队的历练给了他警觉的睡眠习惯,即使在无缘危险的客机上,他还是这样浅睡,没敢放松精神,真正休息一晚。 被年轻的男人护在靠窗的座位里的,是眼望白云的木精灵,沉默无言的雅星迪·艾普菲洛。就算面若少女的桃红,细看那泛黑的眼眶,有经验的空乘还是分辨出他的年岁,说着敬称,递来他要的茶水。温润的绿茶,给昏沉的头脑送来了清澈的神思。他偷偷瞟了瞟打盹的朋友,又望向高空下明目的滨海城市,却看到战争结束时变卖家当的决绝,从瑟兰的海港乘船北航的孤独,和经历多少个日夜的寂寥,以及初至格威兰西北港的无措。当时光的信鸽穿过岁月的蓝天,送来命运的问候时,他会想起失去所有的旧日伤痛,也会感恩尚有未来的明日希望。 有人说,命运是未知的变幻;有人说,命运是帝皇的安排;也有人说,命运是被玩弄的悲哀;也有人说,命运就是他妈的谎话,生活的选择由自己决定,与狗屁的命运无关。对信仰帝皇的木精灵来说,他一直相信第二者,相信痛苦、折磨和悲惨的际遇是帝皇的考验和安排,但在本该仇恨他的朋友伸以援手,不惜为他背负重罪的恶果后,他古板的虔诚,生出了那么些别样的新芽。 信仰,虔诚,帝皇,神明…都是宽慰心灵的符号。信则有,不信则无。而若祂帮不到你分毫,又何须那般警重、那般纠结?与其在乎摸不着的幻影,不如安慰身边的朋友,感受实实在在的温情吧。 他轻轻抚上圣恩者的手背,在惊醒的目光中歪过头,靠向宽厚的肩膀,闭了眼微微笑:“休息吧,睡一觉吧,我会看着的,安心睡一觉吧。” 木精灵的指尖,有茧的粗糙和肌肤的柔滑,那是时间冲刷的印记,与种族赋予的烙痕。德瓦有些失神,他怎么也没想过,会有握住这只手的一秒,会有给这人儿依靠的一刻。 怎么回事呢?崇拜神圣帝皇的木精灵,不是最排斥这有违教典的过度亲昵么?为何,为何一直婉拒他的朋友,会有这样女性化的举措?分明…分明是只依人的小鸟,让他分不清是醒还是梦。 没有犹豫,德瓦抽了自己一巴掌,火辣的痛感虽然吸引了乘客们的惊愕,却也让他明白,身边的温润,是真切的信赖,是美好的陪伴。 既然如此,那就为了这真切到来的美好,去见那喜怒无常的帝皇使者,赌他最后一把… “林博士,你别是个嘴上没毛的混球啊…”德瓦握住木精灵的手,默念着不曾相信过的祷词,“求道者有疑难的,祂自解释以文字;旅行者有迷途的,祂自指引以方向…帝皇在上。祢若不弄虚作假,就托祢的使者帮我们一把…” (五十四)枪手 帝皇使者的住址,是大地的十几亿信徒推敲琢磨的秘密。共治区的政府,向来是不介意将其“公开”的。对外,电视台里的黑袍记者会说敬爱的帝皇使者忙于视察某地的民生建设,借此暗示不知情的民众提早去蹲守,期待沐浴使者的神辉,治愈疾病、益寿延年。 这样的场景,在北共治区当兵的德瓦·格拉戈有幸见过几回。那时候,还没觉醒为圣恩者的他从坦克里探出头,将平高两用机枪的准心对住黑压压的人群,板着张死人脸,暗笑包在黑布里的中洲人是无药可救的傻瓜。 帝皇使者是什么人?结束一世纪前的大地之战的狂徒,信徒心中的神圣代行者,凡人眼里的虚妄传奇,圣恩者嘴下的祈信之力的至高峰。要知道,预约一位精通疗愈之道的圣恩者施展驱赶疾病的异能,也是百万威尔起步,且不一定能排上日程,凭帝皇使者的身份,怕是格威兰的君主都要放低身段、察言观色。这样的存在,岂会因欢呼的膜拜就去拯救叩首乞怜的信徒?哪怕他心慈人善,释放清扫顽疾的辉光,挤在最前排的信徒也会抢走所有的神迹,让后来者捶手顿足,含恨归家,守着电视台的新闻,睁裂干枯的眼角,为使者下一次的出行做足预备行。 因此,当德瓦·格拉戈牵着雅星迪·艾普菲洛的手踩进海景酒店的旋转门时,他真想感慨一声世事难料。不信帝皇的圣恩者,要带着一位违背了教典训导的木精灵信徒,在格威兰王国的领土寻求共治区的帝皇使者、一位朝晟人的帮助。 不幸中的幸运是,前台的招待员告诉两位访客,他们要找的班布先生尚未回房。德瓦松了口气,在大堂的沙发坐倒,摩挲着朋友的手,摇头长叹:“也好,省去唠叨的打扰,更好与帝…班布先生谈话。” “谈话?”雅星迪瞥了眼男人的手,暗紫的眼袋笑出了心安的慈祥,“我们是弱势的一方,这并非公平的谈话,是卑微的请求。” 身为神圣帝皇的虔信者,木精灵对使者的行事风格略有耳闻,虽不详尽,却比探员阅读过的秘档更为真实: “我的家乡,毁在特罗伦人的炮火下。战事初开时,云之森里的气氛全然不似打仗,往返在城乡间的司机们都说,臭屁的金毛…哼,金精灵们敢拍着胸脯保证,秘苓要塞的防线坚不可摧,再多的炸药和火炮,也毁不去钢筋水泥的重墙。我那在民兵团任职的儿女啊,同样是宽慰地笑,说在东线受挫的特罗伦人,绝无撼动瑟兰堡垒的可能,谁想得到,一夜的冲天火光,了断我们的幻想。后来啊,我才听说,是第五军团与第一军团自陆上合力强攻,第四军团从旁协助,打空了舰炮,才掩护他们的元帅圣徒与圣痕冲入秘苓,启用圣器的天罚,凭那苍白的炽焰焚毁了猝不及防的可怜同胞。 特罗伦人是恶毒的,他们用烧夷弹炸开城镇的通路,用喷火的装甲车清扫巍然的森林,直入晨曦的权之木,险些灭绝了瑟兰的议院,压垮了我们的希望。议院的参议员和城市的民众都太乐观,未有考虑过像样的设防,被特罗伦人打得落花流水,无力抵抗。没办法,各乡的民兵团匆匆上了前线,拿起老旧的枪炮,和重甲下的敌人搏命。辞别的前夜,孩子们躲在我的怀里哭诉,承认他们没中过几回靶,更不会保养生锈的武器,希望留在我的身边,陪我耕地育林。可太阳升起时,他们是那样义无反顾,未曾回头看我这老父亲一眼…我知道,他们是真的长大了。 和现在不同,那时的电话全靠线缆传声,我们多以书信和电报联络。上个月杀了多少特罗伦人,牺牲了几位同乡,捡回了几具钢甲、几门火炮、几箱弹药,孩子们都和我聊。我常向帝皇祈祷,恳求祂体谅为父者的自私,赐我的子女幸运之花,别让他们出现在阵亡者的名单上。 可厄运偏爱埋伏在侥幸之心的旁侧。有一月,该来的电报没有收到,反是陌生的炮火轰隆了村庄,我知道,是特罗伦人来了,便带着村民们奔入云之森的深处,苟且偷生。 没多久,胜利突如其来。大家都说是朝晟大败特罗伦人,拯救瑟兰于水火;更有传闻讲,是一位朝晟的圣恩者独自歼灭特罗伦人的劲旅;一家走散的村户更在篝火晚会时谈论走出地窖时的遭遇,说起形迹可疑的黑发男人…脸上带着道斜疤的朝晟人。后来,共治区的圣诰日出了名,我才知道…那可能就是伟大的使者…我们的帝皇使者。” 第一次,德瓦还是第一次倾听朋友的往事。在不相称的寿命之间,这悠久的岁月是别样的韵味,让他迷醉且怜惜,语出真心的轻嘲:“命运,总爱和我们开玩笑。” 是啊,命运的安排,又有谁知道? 假如真有天国,一些并不虔诚的正义之士定会在那里质问神圣帝皇——祂安排给世人的不公命运,究竟是出于冷漠的公正,还是出于纯粹的无心、纯粹的…折磨? 接着的等待里,木精灵轻声诉说那些忘不了的经历。因为儿女的阵亡,对以至于情绪失控,当街辱骂参与过建设秘苓的挚友,自觉丢尽颜面,远走灰都。人类的城市,有着和精灵之乡相差甚远的处事原则,古板的木精灵一时难以适应,莫说最廉价的公寓都是无法支付的昂贵,单是学习格威兰人的礼仪条款,就闹出不少笑话。兜兜转转,存款所剩无几,他又不愿损耗儿女的抚恤金,只能去纺织厂和餐厅拿份底薪做工,勉强找间安身的合租宿舍,警告一些爱说脏话、想着占便宜过手瘾的年轻人,自己是实实在在的男性,以此为妙招,度过了心力交瘁的七个十年。 幸好,老友的孙女找到了他,千言万语,磨平了他的薄脸皮,拉着他去莎薇酒店工作,还愿意提供购房的借款,不收分毫利息。这个脸,他是拉不下的,怎么说也要埋头苦干,凭自己的劳动挣来安身的新家。 “再之后,就是我…”听到此处,德瓦不免插了一嘴,又哑然失笑,“我是个…好人吧?还算是个有礼貌、懂尊重的人…吧?” “嗯,如果没有失控后的无礼试探,的确能算。” 雅星迪指的是什么,圣恩者自然明白,登时红了脸。他勾搭过的女人,明明十只手也数不过来,可一到木精灵的面前,他又跟个保留童贞的信徒似的,总是面红耳赤,支支吾吾:“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怎么看你们的性别啊,那不能怨我,我…我头脑简单,只想得出最直接的…” 道歉戛然而止。在寻常的推门声里,寻常的踏步响彻酒店大堂,宣告不寻常的老人和孩子已然回归。 德瓦拍拍朋友的肩,示意他在此等候,自己则快步上前,拦住班布先生的去路。现在,人已经等到,该开口说些什么,才要显出他的诚意、让今日的碰面少一些冒失的莽撞? 答案是如实相告。而若使者对黑水的机密感兴趣,德瓦·格拉戈也不吝透露,增加获得帮助的几率。 “走吧,”听明对方的来意,老班布先敲了敲赛尔的脑袋,再望向那位忐忑的老精灵,又指了指天花板的吊灯,笑着说,“这里不适合讲话,有事,进屋谈。” 同乘电梯的几秒钟,比大堂里的一小时还漫长。亲如爷孙的老少组合,在另一对难辨真伪的老少组合看来,既是帝皇派遣的幸运星,亦是堕入炼狱的特使,可恨又可亲。 关闭房门,老班布拿过储存卡,只是接上电脑看了眼,就啧着嘴调了静音,要赛尔走远些,请德瓦继续讲林博士的事。 “行走在死亡的边缘,贪生怕死者易怒,求胜心切者易狂,我的朋友,却是选了条悔过的康庄大道,不容易啊,不容易啊…真是难为他了,”看着电脑屏幕里的肮脏影像,老班布笑了,像个捡到宝贝的孩子,是想跟朋友炫耀,多么的自豪和敞亮,“至于你,黑水来的朋友,我得坦白,我是真没猜到,黑水的死脑筋们会因为爱情甩开了工作,背弃了信条。不过,可以理解,世上哪有拆不垮的戏台?哪有挖不走的墙角?特别是工作仅为生存,缺乏理想的基石;信条仅为欺瞒,没有正义的依靠…并不羞耻,并不难堪,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的呀。” 要说句心里话,在德瓦看来,伟大的帝皇使者确是个和善的老人家,至少比木精灵要有长者的风范,起码,声音和脸是实在的老头子相。就是那道狰狞的疤,都不那么骇人,亲切得叫人想学博萨人的姿态,跪下来多磕几个响头,感谢好心的使者伸手搭救。 想归想,条件可不能卑躬屈膝地谈。德瓦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自己的要求——最低程度的安全,和生活的保障,只要别扔到贫民窟和治安差的北共治区,在哪都行。 “去博萨也成?”班布先生捏着嘴皮,把发黄的门牙亮给握拳矗立的探员,把隐忍的焦虑缓和到炙热难耐,“孩子,你是没多少经验啊,博萨的某些地界,还不如南边的邻居安稳。行了,我会妥善安置你们,这两日,你们暂居于此,我要跑跑腿,安排安排歌剧的落幕典礼了。场面,可要刻骨铭心,令他们永生难忘啊…” 走了,老班布推开门,背对晨光,走入了黑暗的长廊。临行前,他的声音在房里回荡: “待在这里吧,有我的孙儿护你们周全,任谁也奈何你们不了。他是第二巅峰的圣恩者,是个单纯又机灵的孩子,会守护好你们的。我所强调的,仅仅是二位别犯了干柴烈火的焦躁,情不自禁,把我这孙儿教坏了啊,哈哈哈…” 德瓦大惊失色。他猜过,少年的身份必然不同凡响,却怎么也没料到,这孩子会是第二巅峰的圣恩者…一个或许比自己更强悍、更恐怖的作战机器,一个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 “嗯,叔叔和爷爷…可以请教你们的姓氏吗?” 歪着头的少年很是可爱漂亮。瞅他的样貌,不过十一二岁,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失了纤长耳朵的木精灵,颇具温柔的怡然之美。最令雅星迪吃惊的,是他没有误识性别,更准确判明年龄的称谓:“我姓艾普菲洛,他姓格拉戈,孩子,你如何识得我的…身份?” 没什么好遮掩的,赛瑞斯·文德尔明说自己是成长在木精灵之家的孩子。连艾普菲洛蕴含的昙花之意都清楚的他,很快与雅星迪聊了起来,让翻滚在混沌里的德瓦瞠目结舌,一时搞不清状况,只好借口去厕所,换了张电话卡,把某些必要的消息发给同事,作为前天泼醒自己的回报。 毕竟,班布先生可没说不能把这里的事透露给别人。的确,慷慨的使者大人可没闲工夫操心细枝末节,他正叼着烟枪骑在摩托艇上,沿温亚德海岸线狂飙,在激荡的尾浪前侧望沙滩,停在一处最热闹的滨海广场之前,对着排布中的彩灯和音响吹了声口哨,把烟圈吐向停在附近的直升机和摄影器材:“好地方,就是你啦,值钱的好玩意哦。” 不过,一趟刚抵达温亚德的航班内,某位面色阴沉的客人持有不同的看法。伏韦伦来的巴尔托·怀特摘掉了绅士帽,把白色的长围巾搭过双肩,一个劲儿嘟囔:“帝皇的玩笑,糟心的城市,糟心的海港…去他妈的,帝皇在上。” 倒霉的男人并非独行者,坐在他周围的,是老怀特指派的精锐枪手,个个都有不好惹的面相,那微微的煞气环绕客舱,让乘务员都不敢开口,在经过他们的座位时,都闭紧嘴,生怕多吭了声,触怒这些明显不乐意被服务叨扰的外地来客。 将功补过的领导者,最是难当的。巴尔托的失败已出了名,若无家主的命令,四位杀手是懒得跟他跑一趟,来人生地不熟的温亚德截杀携带“秘宝”的林博士。 一个肥壮的矮个子捏爆了脸上的疮,不知是向谁抱怨:“听说,温亚德的狼犬鼻子很灵,被嗅到骚的狐狸,跑不了。” “是啊,狐狸再狡猾,也遮不住屁股的骚,”一旁的瘦高个挖着鼻孔,将小指上的脏污弹到纸巾上,“要想保住性命,还得勾着狗狗们跑,把瘸了腿的老狐狸甩在它们脸上,才能逮住机会脱身啊。” 巴尔托轻敲扶手,盘算着怎样回复才能威严又不失礼貌,却在航班落地的播音中暗暗窃笑,不与他们计较。 莽夫,就是莽夫,拿人钱财,替人卖命,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惜的?既踏上这条路,谁还没有命丧枪口的觉悟?若没有,他可不介意背后举枪,送怕死的胆小鬼面见帝皇。 万事俱备,只待取走托运来的大宝贝、四门狙杀圣恩者的军用半自动炮,再找多弗斯家的家主协商,就可以在走私的出海口撑起脚架,把林博士的头颅打成肉酱。 可计划和现实总有出入。矮胖的枪手站在托运行李的传送带前,挡着位嘴角下歪的壮汉,善意地笑了嘴:“嘿,朋友,你是不是拿错了包裹?” “这是我的行李箱,”说话的时候,壮汉都没看包裹一眼,只是掂了掂胳膊,自信地昂起胸,不耐烦地鄙视着还没胸口高的矮子,“让开。” 瘦高的枪手走过来,笑得阴恻:“伙计,大家都是旅行的游客,总得讲些礼貌吧?” 意外的是,壮汉没有给他面子,更微眯着眼警告:“别惹麻烦,让开。” 初来乍到,枪手们不便生事,又不能真叫他带走了货物,没趁手的武器不说,要是他报了警,那麻烦可就大了,但在机场里行凶或恐吓,绝非明智之举,关键时刻,还是巴尔托拿着号码牌,恭敬又不谦卑地伸出手,在壮汉的面前晃了晃:“18号,不是81号,先生,你瞅瞅包裹上的标记,有注明左右方向。” 恰到好处的态度,令壮汉瞥了眼提着的包裹,目光一凉,忙将之递给巴尔托,看了看自己的号码牌,又以古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们一番,大步走开。 胖子掏出纸巾,啐了口唾沫:“神经病。” 瘦子接过巴尔托的包裹,咳了口痰,四顾张望,没找着垃圾桶,又吞回了肚里,骂道:“怪胎。” 巴尔托却是若有所思,让他们先去约定的地点联系多弗斯先生,自己则在行李提取大厅散起了步,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乘客间有何异样。 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看到那位拎着包裹的壮汉阴沉着脸,和一位拽着滑轮箱的中年人嘀咕着什么。 光凭他们的步伐,巴尔托就能肯定,他们的包裹不比自己的行李轻多少,甚至更沉。 他跑向自动扶梯,又听见一声沉闷的响。是一位满手厚茧的老头将行李箱放上扶梯,那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绝对是钢铁在碰撞。看到他的惊疑,老头忙躬身致歉,说是箱子装着旅游淘来的铜像,一时忘了斤两,还请见谅。 在老头背过身时,巴尔托从那裂开血丝的眼角捕捉到了凶狠的光。他敢打包票,这老头手里的人命,不会比自家最老练的杀手少。 没错,巴尔托明白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光是刚刚,他就遇见了三位杀手,且是偷运沉重武器的杀手。在这节骨眼上,莫管这些人从何处赶来,危急的预感都警告着巴尔托,他们的目标绝对是一致的…那就是杀死一位圣恩者。 而除了那位林博士,又有哪位圣恩者有这么多的仇家? 巴尔托登时捏了把汗。迄今为止,老怀特还没猜到林博士手握的保命之物是哪样东西,可看这些同行的举动,他就能肯定,那绝对是烫手的山芋,即使拿到手,怕也保不住自己的小命。 (五十五)承诺 要说这两天的温亚德,谁家最是热闹,毫无疑问,是戴蒙德酒庄。刚过了葡萄丰收的季节,来谈订单的客户便络绎不绝。相比之下,一众既不历史悠久、亦无超群品质的小酒庄,难免显得有那么些冷清。 表面上,多弗斯庄园正居此列,寥寥的顾客,全来自合作多年的餐厅和便利店,哦,还有包揽廉价葡萄酒的中间商。精明的商人,会谈好最妥当的价格,将小酒庄的产品采买一空,好生包装,卖到各地的超市和酒吧,推销为实惠的货架商品,或是专宰冤大头的舞厅法宝。 杜森·多弗斯的太太,齐约娜·多弗斯知道,明面的生意并不好做,她的丈夫,在靠见不得光的营生强撑酒庄的门面。自嫁给杜森,诞下了阿纳塔后,她就辞去了教师的工作,全心全意地当好酒庄的会记和这个家的夫人。她尊重丈夫的意愿,不曾过问丈夫的秘密,全凭枕边人的敏锐揣测丈夫的烦恼——从近日来没断过的电话中,她能猜到,丈夫大抵是和外面的传言一样,做着走私的买卖,遇上了棘手的麻烦。 确实,她的丈夫是有麻烦。这两日,杜森已是一个头两个大,除去康曼那边,格威兰的大城市里有头有脸的家族,都派来了手底下最凶名赫赫的歹徒。从东边的伏韦伦到西边的摩瓦敦,从北方的彻伏坦到南方的克汉达笃,中部的亚尼巴、厄士卡莎、阿巴达…要是不对着格威兰的地图,杜森都记不得这些罕少打交道的城市都在什么地方。作为温亚德本地最大的走私集团的龙头老大,来杜森的地盘走动的访客,要么是礼貌性地问个好,要么是挑明了来意,搬出砝码,邀请他合作,给朝晟的圣恩者、亲爱的林博士设好陷阱,将之杀死或擒拿。 躺坐在浴缸里的杜森,擦着不知是汗是雾的水珠,一一应承了同行们的计划,接着,立刻联系了帝皇使者、哦,不,是另一位朝晟的圣恩者,和蔼的班布先生,听着摩托艇的悦耳轰鸣,痛斥林博士的疯狂: “帝皇在上…鬼知道他踩了多少人的尾巴,我是指…没找我办事的,肯定有不少,要算上这些人,他…他该是招惹了整个格威兰的家族…黑道。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只是猜测…他是疯了,疯了…死路一条。” 该是在海面竞速的班布先生没多说什么,还是叫他和往常一般招待这些朋友,留意林博士和混血者的消息,随即挂断电话。 杜森干咽了两口,将手机甩到一旁,抱紧头,对着浴室顶的日光灯睁裂了眼眶。帝皇使者的真实身份,是毒药,也是良方,如果在适当的时机挑明,兴许,使者会赞赏他的明智,一句话护他太平终身。倘若在使者心情不佳时漏了口风,保不齐换来多悲惨的死法,甚至祸及家人。 “帝皇…仁慈博爱的帝皇,请祢应允我,祢的使者心胸宽广,会坚守法典的公正,会明白过失在何人,万勿迁怒无辜者…” 低声的呢喃,是虔诚的祷告。一个冷酷的犯罪者,一个残害生命的凶手,一个将神圣帝皇的教典、法典抛诸邪恶的火炉的男人,最后的希望,竟然是法典的正义、教典的向善,和帝皇使者的公正严明与善良。 谁信呢?希望本就是摸不着的虚幻。杜森·多弗斯深知这点,那些货仓里的猫狗骡子,谁不是坚守希望,祈求帝皇投来幸运之光,叫警察把罪犯绳之以法。 可惜,全是幻想,一纸笑话。 笑归笑,杜森换好了衣服,要出门走一趟。不为见各怀鬼胎的同行,不为求乘风破浪的使者,只为拜会一个小朋友… 阿纳塔的朋友,赛瑞斯·文德尔。 平日里,杜森有仔细留意。他敢肯定,帝皇使者很看重这位少年,那神情,是如长辈呵护孙儿的亲切。 没准,这少年真是帝皇使者的晚辈,讨使者喜欢,若是能找他说说,隐晦地暗示自己的难处,叫他看在阿纳塔的份上,在他的爷爷耳旁多美言几句,或是夸夸自己的好,或是表达对友情的珍重,想来,和善的班布先生定会宠溺可爱的孩子,有心无心地宽恕自己一回。 杜森踩下油门,把时速提到城内允许的极限六十公里,向着光绝尘而行。这东道主心急,他乡的来客更有火气,废弃的海港内,在生锈的渔船甲板吹风的巴尔托·怀特是少数麻木了的贵宾。甲板下的船舱内,巴尔托带来的胖瘦杀手正朝坐在对面的壮汉展现不怀好意的笑容,跟他们结过梁子的壮汉懒得吭声,把手放在胸膛,隔着外套拍出了沉闷的响。 “轻松点儿,朋友,四对二,我方占优,”见壮汉的同伴将手探进了礼服的内袋,瘦高个露出了兔子样的龅牙,打趣着提醒,“大家都是有求于人,没必要在主人的地盘闹得不愉快啊?” “嘻,听口音,你们是摩瓦敦人?”矮胖子歪过头,拿小指掏起耳朵,把指甲抠出的污泥挑到了地上,“同为临海的大城市,跑到温亚德来,是近来赚得外快,有闲工夫消遣?还是——” “闭嘴,伏韦伦的乡巴佬。” 和壮汉坐一条椅子的中年人吐掉烟蒂,让船舱内的气息浓郁到擦出火花。想让这帮人冷静下头脑,恐怕要先砸一支高档的女士香水,遮去这些男士的臭气才成。 “先生们,先生们,看在帝皇的份上,省省吵嘴的功夫,问问我们的主人家何时来到吧,”巴尔托见过的那位老头子热得满头大汗,干脆摘去绅士帽,扇起了风,“继续闷在这里,我们离捂熟就可不远咯。” 接待宾客的小弟立时赔笑,当着杀手们的面拨通老板的电话。在一阵挤眉弄眼后,他深深鞠了一躬,为老板的迟到诚恳致歉,表示老板交代,但凡贵客的需求,无用请示,一律尽全力满足,还祝大家出行顺利,好运加身。 “抱歉,我想和朋友们私下聊几句。” 天籁般的声音传来后,被凶光钳制的小弟如释重负,连连向发声者道谢,接着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开口的是巴尔托,浓烈的火药味还是引他走了回来。在轻蔑的注视里,他双手揣进衣兜,迈着舞者的步伐,哼唱着快活的舞曲,在若即若离的调子中跳起了幼稚的舞蹈。一曲结束,他的手下们丢脸地撇过头,他的同行们换上了看傻瓜的眼神,而他自己,则把围巾扔在地上,踩住又摩擦: “朋友们,我们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大家此行都为朝晟的林博士而来、嗯,或许你们的家主不曾知晓、透露其身份,但你们也知道,要对付的人是位圣恩者,不错吧?” 船舱内的曲调,从暴风雨的前奏变为小夜曲的温馨。美妙的沉默,无人愿意打破,杀手们皆是看着哼唱中的巴尔托,欣赏他准备耍的花招。 “恐怕,当咱们在电话里问候时,小心的多弗斯先生就嗅到了暗藏的危险,”当巴尔托退到手下的正前方,胖子和瘦子自行挪开屁股,方便他坐下,“慷慨的主人意思说得明白,他愿意提供我们需要的一切,弹药、消息、食宿…嗯,或许还有女人?反正,他不会直接掺手此事,若遇意外,一切与他无关。” “你有什么主意?”老杀手戴好帽子,对着踩脏的白围巾投以心痛之色,“年轻人,真不懂俭省啊…” “我们合作吧,当然,合作仅限于拿住目标、或者打爆他的头之前,”巴尔托欣慰地点点头,掏出盒香烟,抽了根叼进嘴里,再把其余的投给老人家,“我相信各位都明白,温亚德的条子不是拴着铁链的肥犬,但凡有一位不配合,试图以暴力解决伙伴、嗯,竞争对手,都会引来装备精良的警察,甚至追赶目标的黑水狼狗。我敢打包票,多弗斯先生给予我们的帮助,会在条子听闻风声后通通收回,因此,我建议,在座的各位向帝皇起誓,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别在搞定目标后,把枪口对准自己人,我们没机会、也没命玩火拼那一套。” 壮汉收回了放在胸前的手掌,收紧的眼皮张开了些:“所以?” “我们最好制定一个绅士协议,以和平的方式处置林博士带着的宝贝,”巴尔托先摸了摸下巴,又摁了两下鼻尖,最后拿出了包扑克,拆去包装,在腿上洗起牌来,“打牌?骰子?呵,我猜,诸位最信得过的,怕是打靶?总之,我并非专业人士,决议如何,还仰仗各位选择,那,我们逐一表态吧?请。” 老杀手往后一靠,满意地闭上眼:“比枪,五十米,用转轮手枪,打空了的烈酒瓶,可不是年轻人喝的啤酒瓶,是能塞进秀珍口袋的那种。” 壮汉身旁的中年人耸耸肩:“那就比枪,我的枪法可不差。” “谁怕谁呢?”瘦高个歪了歪嘴,瞅向隔着头领的矮胖子,“我们不缺好的枪手。” “那,诸位,我带个头吧,”巴尔托鼓着掌站直身,清了清嗓子,学起了那些圣职者的腔调,“我愿以荣誉、性命和血亲的健康向帝皇起誓,与诸位勠力同心,且坚持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利益分配的难题,望神圣的光监督我的言行,帝皇在上。” 于是,七位杀手纷纷离开座位,用拇指顶住额头,令庄严的誓词重叠在狭窄的船舱,久久回荡: “我愿以荣誉、性命和血亲的健康向帝皇起誓,与诸位勠力同心,且坚持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利益分配的难题,望神圣的光监督我的言行,帝皇在上。” 众人言毕,巴尔托弯腰致谢,带着手下退出船舱,乘车离开废弃的海港,在动手前,先到老地方逛逛,找老情人聊聊。 车没开出多远,他想起什么似的,忽地打了个响指:“事成之后,马上弄死他们,多弗斯的人敢捣乱,一并解决。” “呃…”通过后视镜,开车的瘦高个看清了头领的不耐烦,便老实扯开嘴,应了两声,“没问题。” 温亚德的城区外,某辆娇小的双人座汽车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飞奔,直至望见检查点,才刹停了车轮,等交警过来查看。 “问题不大,”迦罗娜掏出了伪造的证件,正摸向学生长发的手又僵在半空,猛地收回。在伊利亚的微笑前,有心事的老师摇散齐耳的短发,深吸几口气,打开车窗,将驾驶证递给警察,“如果可以,先生,能否告诉我,下了高速路后,最近的旅店在哪个方向?开了几天车,我…” “旅店?”交警捏着驾驶证,顿了顿声音,悲哀地叹了声气,“亲爱的女士,恐怕不行啦…” 虽然心脏在喉头擂鼓,迦罗娜却是放松地拨了手耳边的发丝,莞尔一笑:“嗯,怎么?是何处不妥?” “温亚德的住宿酒店要看身份卡的,你们康曼的游客,总是带着驾驶证,兴冲冲地跑下高速,又得生着闷气去警局,搞一张复印件给酒店看,”交警笑着递回驾驶证,指向检查站不远处的矮楼,“喏,市长特意为游客新建的分局,先去那里走一趟吧。” “多谢,不过,我带了证件。”迦罗娜松了口气,亮出夹在钱包里的身份卡,驱车远去。 在城区的繁华处找到一家酒店,她停好车,与学生放开行囊,扑向柔软的床,沉沉地合上眼睛。长途驾驶的酸痛,只有开过车的人知道,精神的疲乏、膝盖的肿胀、肌肉的发塞,只有美美冲个澡,再痛快睡一觉。 但空旷的浴室听不见流水声,相反,温暖的轻柔又依偎在她的身旁,淡雅的兰香沁泌着她的毛孔,叫她浑身激寒,起了身鸡皮疙瘩。 乖巧的少女伊利亚·格林,又和自己的老师迦罗娜·菲诺蒂靠在了一起。十根洁白的玉指,又在混血者的腰、肩、腿部揉捏,舒缓着肌肉的疲劳。要是不知情的人见到这一幕,定会觉得是懂事的女孩在帮姐姐放松躯体的疲惫,可受着学生服务的迦罗娜是愈感寒颤。自那夜的梦境后,她认为是有哪里不对劲,又总说不上来,一颗心时常揪得咚咚跳。 她想阻止学生的亲昵,却烦恼于自己的龌龊,只得妥协:“嗯?小坏蛋,你不洗,我可先去泡澡了?老师沐浴的习惯,可比那些仆人更拖沓啊?” “那,我帮老师洗。” “不行,”少女的回复,吓得迦罗娜一个激灵,差点滚下床逃开了去,“你,给我乖乖躺好!看电视!看杂志!看报纸!不准进浴室骚扰老师,明白吗?” “嗯。” 伊利亚乖巧地低下眉,应了声,墨绿的眼眸则沉醉于老师狼狈的背影,着迷的波纹不住地荡漾,实在令人咋舌。假如迦罗娜瞧见学生的神情,怕是要红着脸责问,搞明白她又在动哪些坏心思。 泡在浴缸里的混血者长舒一口气,拿起花洒,用冷水浇醒混乱的头脑。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敢笃定,对学生的爱是母亲呵护女儿的纯粹,再说,她的心里还藏着个讨厌的背影,就是真真变了取向,也绝不会对美丽的少女产生非分之想。 “要找,也是找同类…”迦罗娜沉入水中,忍了几十秒,才冒出头喘气,“混血者,可不能耽误正常人啊…” 吐着如此的自嘲,她打开了网,看向联系人列表里唯一一行黑色的姓名,犹豫是否该将葛瑞昂·盖里耶从黑名单拉出来,可想到这些年寄来的书信,和圣城里的风言风语,她咬了咬嘴唇,看起了其他的姓名,比如梁人式的姓名… 赵无秋,林思行。 如果说,黑名单代表着再续前缘的可能性,放在白名单里却不再联系的故友,就是永不相见的绝情。癫狂的伤害、自私的利用,是不可修复的伤疤,注定要分道扬镳。 未等想完,迦罗娜抹着洗发露的手停顿了,竖瞳骤然收紧又扩张,最终定格为两道恐惧的锋刃。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是看见了什么,会惊恐至此? “呀?”酒店里,刚推开房门的赛尔也哑然失色,当着杜森·多弗斯的面咕哝着东方的梁语,灵动的大眼睛难藏惊疑之色,“网呢?” 杜森只当做没听见,按印象里的感觉把嘴绷出最亲切的弯度:“嗯,赛尔,你爷爷不在吗?” “啊,不在,不在。唔,杜森叔叔,抱歉,有客人在,不好进来的…”少年挠挠头,走出了房,将门轻掩上,不好意思地躬了躬腰,“是要找爷爷吗?请稍等,我去打电话…” “不,赛尔,我是想找你聊聊,”杜森忙拦住他,咳了两声,把留了道缝的门推上,“是…和阿纳塔有关,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 “阿纳塔?”少年恍然大悟,拿指尖绕起头发,合了蓝色的眼,半睁着红色的眸,苦笑了两声,“我明白,杜森叔叔,我确实长得像女孩子,以前在家乡,也有孩子会和阿纳塔一样…但,请相信我,不会发生什么越界的事的,阿纳塔是孩子,还没到懂事的年纪,只要多劝劝,多教教,帮他清楚性别的认知,就…” 意料之外的言语,把杜森说昏了头。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竟会明白这些道理,要知道,即使在格威兰,这类晦涩的知识,也因为部分家长的抵制,得等到高中才教。 罢了,毕竟算不上最要紧的事,杜森不准备再听,而是挑明了来意,双手紧握少年的小手,满怀歉意地蹲下,在错愕的视线里问:“赛尔,告诉叔叔,你有没有把阿纳塔当过真心的好朋友?” “啊?当、当然是的…” 不等少年说完,杜森单膝跪下,闭上眼,诚恳地请求: “赛尔,听我讲,我不是好人,我犯过很多错,背负很多罪,但阿纳塔,齐约娜,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不知情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可以,请你在你爷爷、班布先生跟前替我求情、替我说些好话,我想陪着齐约娜,看阿纳塔长大,这是我仅存的梦想,其他的,我都不要,我统统放弃…可以吗?可以帮我,帮阿纳塔,帮齐约娜,向你的爷爷、向班布先生…求情吗?” 毫无头绪的发言,赛尔是听不太懂,但杜森·多弗斯眼底的卑微真情,他是能感觉到的。那种感情是不舍,对家人的不舍,对生的不舍。 于是,他暂且答应了:“好。” 杜森如释重负,在道谢后一步一回头,走进了迟来的电梯间。 少年则捂着脑袋,想着是发生了何种情况。他很迷茫,迷茫网怎么会消失、杜森怎么会来求自己帮忙,想要知道?那便打电话求助于亲爱的使者,或是质问帝皇吧。 “呦,帝皇在上…”走出机场的怀斯特·伍德牵着两个孩子的手,眯着眼,远眺温亚德的风光,朝在正午的阳光下休眠的城市吹了口气,吸入微咸的风,往下瞥,看白飘飘的胡须随风游荡,说,“唯美的景象。” (五十六)重逢 不知怎的,老伍德向空气抓了把,继而仰天笑,是怅然若失的苦凉。笑完,他低头看过两个不安的孩子,挥手拦了辆的士,与孩子挤在后排,当着司机的面,说: “不急啊,小西娅,高尔登。晃悠了这么久,咱们不急着回家,先陪我逛逛…逛逛这久别的美酒之城吧。当然,我不喝酒啊,哈哈。” 司机看得明白,这该是带着孙儿孙女出游的老人家回到故乡了,便特意放慢了车速,以免长途跋涉的乘客们在家门口晕了车,给旅程的结局留下遗憾的不美好。 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是暗松了口气。他们的伍德爷爷没有撒谎,切实履行了承诺,把他们带回了家门口。接下来,只需再陪这古怪的老人四处转转,可怜的兄妹就能逃出不幸的梦魇,去父亲面前揭开姑母的丑恶面貌,指证其罪责。 回想被包进麻袋运到伏韦伦的颠簸,还有在仓库里目睹同龄的孩子们被拉走后永远消失的恐惧,高尔登和西尔维娅先是四目相望,又心照不宣地看向夹在中间的老爷爷、信守承诺的伍德爷爷。说不定,遇见这位孤僻顽劣的假面老人,是他们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这时,老伍德突然说:“去旧港吧。” “旧港?”司机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老人是指废弃多年的码头,急忙变换车道,摸着后脑勺讪笑,“老先生啊,好些年没听过这名字了,你不说,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温亚德人都要忘了,还有个荒废的老码头啊。” 罕有听闻的词汇,稚嫩的兄妹是同样陌生:“旧港?” “旧港啊,有些年头的老地标,”阳光刺目,司机翻开遮阳板,抽出副墨镜戴上,嘴皮子啵喃个没边,“老人们说,以前啊,旧港是军港,为了对付棕皮、嘿,中洲人的海军,才修建的军港。战事了却后,咱们的海军是从旧港着陆,拖着搜刮来的战利品,跟人们炫耀是打了个多漂亮的大胜仗。再后来,朝晟的使者、军官也是从那儿到温亚德,旅游啊,喝酒啊,夸咱们温亚德的葡萄能做出最美的佳酿。想想那些老酒庄,怕都是在那时候出了名,无人不知的吧,哈哈。” 在哥哥暗中观察老人的神色时,妹妹轻扯老伍德的衣袖,发挥着孩子们的好奇本色:“爷爷,旧港怎么会荒废了呢?” “再灿烂的鲜花,也有凋零的迟暮之年,”老伍德伸出食指,轻点小西娅的额头,嘴嘟成了吓唬小跟班的孩子王,“就算瑟兰的精灵,也逃不出流逝的时间,人造的建筑,自然也会老化,结构脆弱啦,冗余不足啦,嗯,修得太小,修得太老,不安全、不够用了,淘汰就理所应当。” “是啊,没什么能不老,”见道路通畅,司机提了档,加了些速度,在沿海的公路上直行无阻,“瞧瞧,就像咱们格威兰人常讲的——帝皇在上,帝皇在上,可帝皇溜到哪去了呢?我听当护工的朋友唠嗑,那些住养老院的老兵们总爱怀念,说早那么些年,城里遍地是圣堂的高塔,想听圣职者传道的,跑去领盒便餐,喝着免费的白水,坐个一天都不成问题。鬼知道,等打完了仗,那些高塔拆的拆、砸的砸,挖机和铲车像跟它们结了仇,就是圣职者拦着,也要毫不留情地推平他们的信仰之家。往后啊,圣职者们只能在王庭安排的小教室布道咯,没人听他们念经,没人信他们神叨,教典放进了童话的书架,信仰成了问候人的口头禅,帝皇?嘿,神圣的帝皇呀,成了没人在乎、没人敬仰的称号。老人家,小朋友,你们说,连伟大的帝皇都胜不过无情的时间,咱们这些普通人,又能奢望多少?” 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是能说会道的嘴皮专家。西尔维娅和高尔登听得是昏头昏脑,只能支吾出单调的音节,应付着回答。 老伍德却紧闭双眼,不发一言。红温的血气弥漫他的脸庞,在皱纹里撑起血管,让白到病态的皮肤染上些许的黄。 没人留意到他的变化,孩子们没有,司机没有,他自己也没有。但变化终究是变化。啰嗦的念叨声里,血在滚烫,心在燃烧。时候到了,若要做些什么,时日无多的怀斯特·伍德就该行动了。 他张开手,如往日一般摸上两个孩子的头顶。两头柔顺的金卷发,细腻又软搭搭,使那双粗糙的老手不由一顿,再微微张开、挪走,却停在半空,猛然落下。 在兄妹的惊叫声里,老伍德发狂似地揉乱了他们的头发,左闻一闻,右亲一亲,还拿指头当纺锤,缠着金色的发丝绕啊绕。这下,司机都乐开了花,通过后视镜调笑爷孙们的玩闹:“老先生,你还是顽皮鬼啊?太折腾小朋友,当心人家回去向爸妈告状,告诉父母,爷爷欺负他们啊?哈哈…” “不怕,我打小就是个鬼灵精的混蛋,谁也甭想给我拿捏住咯,”饶过了保护起头发的孩子们后,老伍德在肚皮上拍起了鼓,一句一顿地哼出家乡的小调,是真的家乡的小调,林海的小调,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小调。哼完,他双手拢起,仰着头躺坐,对司机说,“改道吧,年轻人,你讲得对,真不必挂念老地方,走吧,去戴蒙德酒庄。” 未等收拾着头发的孩子们惊讶,面对相隔不远的旧港,司机听从顾客的命令,打弯方向盘来调转车头,改往城区疾驰。 作为温亚德最富裕的酒商,戴蒙德家族的酒庄是设在郊区的,坐落在市区内的,是用于接待客户与生活起居私人庄园。在老伍德领着两个孩子赶路时,孩子们的父亲、戴蒙德庄园的主人,一位须发斑白的中年人正以笑不露齿的模样责备坐在身边的客人、一名身着制服的窘迫警长。 看得出,警长的双手无处安放,多少有些坐立不安。等他开口,结巴的语速也证明,他的确是理亏的一方:“呃,戴蒙德先生,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要知道,单是案发地周围的居民,我们全都录过口供,但还是找不出目击者,还有那些电工,他是玩忽职守,没有按时检修监控电路,但我们核对过他的银行卡和通讯记录,他的确是不知情的。” 戴蒙德先生没有说话,还是笑着看向警长。无形的压力下,一滴汗珠自警长的额头滚落,滴进了眼里,酸得他急揉眼眶,无奈地回笑:“戴蒙德先生,你是不相信我们?最少,也给守护居民平安的警署一丝信任吧?” “我可记得,在拨电话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保证在一星期内找回我的孩子,”戴蒙德先生还是挂着些笑容,不过,已有些难遮的怒火在嗓音里舞动,“算算吧,今天是第几周?嗯?” “你知道,在整个格威兰,本署的破案率都是位居前列,”警长摊开手,叩了叩茶几,又半遮侧脸,声音硬气不少,“这真的是意外情况,没有任何线索——” “线索?我请来的圣恩者不是给了你线索?”失去儿女的父亲,一掌拍得茶几震响。用来待客的沁香的红茶洒满了桌面,淌在地毯上,给愤怒添了别样的味道,“多弗斯家的流氓,是我们这里的蛇头吧?家父在世时,就说过他们家的生意不干净,才悔退了那桩婚事,现在看,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在格威兰法治最佳的城市干着最大的人口买卖,你们竟一无所知吗?别告诉我,你们当警察的是不明状况啊?” “我们查证过了,与他无关,当日,他的人…” “与他无关?抓了他,关进你们的审讯室,熬他三两天不睡觉,问问是有关无关!” “以什么理由?戴蒙德先生,你要我们以什么理由将他逮捕?” “逮捕一个人贩子,还需要理由?” “需要,”警长摘去胸前的警徽,塞进了上衣口袋,“我以朋友的身份坦白说一句,我们没有证据抓捕他,明白吗?没有证据。你信不信,只要我们有所行动,他用来放人的仓库就会在我们赶到之前搬空,那些小弟,那些混混,我们是一个都抓不到,你能明白吗?” 作为生意场上的老狐狸,能请动圣恩者查案的戴蒙德先生不傻,自然明白朋友所指为何:“警署里有他的人?” “不不不,他哪来那么大的能量?”警长是连连摆手,双目悲哀且无光,“这么说吧,你找遍格威兰的每间警署,没一处是裤子锃亮的。不管是哪里,都有屁股粘屎的混蛋甘当别人的狗,让警方的保密成了笑话。” “谁是这些人的老板?” “不清楚,不知道,”警长站起身,一手搭上了朋友的肩,一手重戴好警徽,“相信你也明白,能让圣恩者冒着违约的风险放弃调查、连两句隐晦的信息都不肯透露的,会是有多大能耐的混账。别再想这些了,我会尽全力的,你要做的,就是为孩子们祷告…希望帝皇垂怜无辜的孩童,送他们回到父亲身边吧。” 脱掉帽子后,警长鞠了一躬,离开了戴蒙德先生的家。除了开门送客的老仆人外,偌大的庄园听不到丁点声响,寂静的像是坟墓、一处毫无生机的墓园。 “先生,有客人来访。” 没多久,老仆人的通报唤醒了心如枯骨的戴蒙德先生。他用生意人的热情忘却了为父者的绝望,反问:“是哪位?还没到约定的时间,谁会这么早来谈订单?” “是位东部口音的先生,说是…找她。” “她?”简单的人称代词,逗得戴蒙德先生大笑,笑到牙床发痒,痒到使劲咬破嘴唇,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为情理地毯和茶几的仆人挪开位置,“让客人稍候,另外,喊她来吧。就看看我的好妹妹又勾引了哪的蜂蝶吧。” 老仆人背过身,无声地叹息。这对掌管戴蒙德酒庄的兄妹,是他看着长大的。儿时,他们明明是如胶似漆的至亲,可从老家主去世后,参与酒庄生意的亲人就屡起争执,谩骂和争论,常常吵遍了整座庄园。现在,二人虽同在庄园居住,可除了谈生意上的事外,就不怎么说话,连早餐和下午茶,都是分开享用。在戴蒙德先生的儿女失踪后,他们更是断了所有的交往,成了碰面亦不相望的陌生人。 通报,通报,通报,大约三分钟,训练有素的仆人已擦好茶几、换上张崭新的地毯,恭请客人与主人入座,为他们沏好新的红茶。 与戴蒙德先生不同,戴蒙德女士看起来年轻不少。她的身材丰盈,妩媚的黛眉有着勾人探索的弧度。恰如班布先生说的那样,这类女人有无法掌控的危险,可正因如此,她才能这般迷人。若让她的兄长评价,戴蒙德先生会说,自己的妹妹是个丢尽家族脸面的浪荡妓女,不曾为生意殚精竭虑,当然从愚蠢的年轻人身上汲取了无限的青春活力。 至于远道而来的巴尔托·怀特,望向戴蒙德女士的目光是爱恨交加。这种想要吞人的眼神,戴蒙德先生见得太多,妹妹是什么德性,他这个当大哥的最清楚。毕竟,欣赏这帮酷爱贵妇的小青年跟妹妹声泪俱下地对峙,算是做生意以外,他为数不多的乐子了。 戴蒙德先生敢向帝皇起誓,小时候的妹妹可不是这样。比他小十多岁的女孩,是贵族学校公认的文静淑女,每逢父亲无法出席的家长会,都是他代为参加,老师和学生们的赞美之言,溢于言表。是从何时开始,淑静的妹妹成了人尽可夫的交际花?是他二人分管酒庄的业务后吗?不,不是,是各自的配偶去世后,他们才背道而驰。想来,兴许是没孕育出子女的妹妹只有家族的买卖可以依靠,而当大哥拒绝了让酒庄上市的提议后,已不再年少的女人,恰巧赶上了更年期,选择自我放纵,好让一家之主难堪? 谁会知道呢?中年人的思维,本就是介于稳固与崩溃之间的脆弱结晶,略遇不顺心的变故,便难逃粉碎成千百微粒的结局。现在,就看巴尔托如何诉苦,表达对戴蒙德女生的爱意,然后碰一鼻子灰,踉跄流泪吧。 “你好,戴蒙德先生,”巴尔托是不卑不亢地脱帽行礼,那弯腰的幅度,几乎要把头磕在茶几上,“在高琴科索的山脚,有这么句谚语——亲密如水者非是爱人,而是情比血脉的至亲。我与婕奎琳…哦,戴蒙德女士算是有段渊源,硬要说,我和戴蒙德先生也算是无血之亲,不错吧?” 突如其来的问候,令戴蒙德先生边拍手叫好,边暗笑笼罩妹妹额头的阴云:“嗯?我以为,怀特先生是来找家妹谈心啊。” “那是自然的,不过,不是谈心,是谈生意。” 戴蒙德女士忽然离座,背对自己的兄长,扯住客人的衣袖,楚楚可怜的美眸水雾盈溢,朱唇轻启,颤抖着哀求:“怀特先生,有什么事,请到我的房间再讲。” “谈生意,肯定要与二位一并商量呀?”巴尔托握住她的手,慢慢挪开了去,上挑的眼角尽是玩味之意,“特别是关乎戴蒙德先生的宝贝儿女的行踪,总得有知情者从旁见证吧?” 雷霆惊鸣,戴蒙德先生的瞳孔骤然收缩。不消几秒,他冷冷地盯着妹妹,命令道:“婕奎琳,坐下。” “我很羡慕你,戴蒙德先生,啊,我也想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当家做主的威望,非同凡响,可惜,我没那份运气,”见情人老实坐回沙发上,巴尔托揉起发酸的后颈,鄙夷中含有不甘,“所以,我完蛋了,我需要往邦联跑,需要丰沃的赏金支付余生的辛劳,而代价,则是你的继承人的踪迹,这很公平吧?戴蒙德先生?” 无人打扰的厅堂内。哥哥看向妹妹的眼神很冷,有秋后算账的狠,也有留存一线的情。为解决当务之急,他不理妹妹的恐慌,直言不讳:“说吧,你要多少?” 巴尔托抠起指甲,报了个不算惊人的数目:“两千万威尔的现金,相信不是难事?” 的确,对温亚德最富有的酒庄而言,两千万威尔的现款,尚在合理的范围内。可在戴蒙德先生张开口,唤老仆人备足现钱时,陌生的嗓音却飘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两千万?不如翻两番,给我打副金棺材送葬吧。” 随声而来的,是诚惶诚恐,又难掩喜色的老仆人,以及两个小小的身影。当看清来者的面容后,戴蒙德先生隔着衣物掐肿了大腿,确信不是在做梦——失踪多日的儿女,正直奔而来。 在孩子们哭喊着爸爸时,老人的脚步姗姗迟来。不过,他是走向难以置信的巴尔托,拍了拍他的肩,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那天我该杀了你的,不过你也够机灵,明白黑道走不长,有胆来诓一笔,好远走高飞…这样,作为奖赏,我在外面放着的手提箱就归你了,如何?里面可塞满了圣岩,价值不菲哦?相信我的话,就去拿吧,我用不着了,归你,都归你吧。” 巴尔托哪里会信,立刻绕开老伍德,夺门而逃,放在门口的手提箱,是看都不看一眼。如果可以,他想对着天空咒骂一声—— 去他妈。 不得不说,鬼祟的林博士,真是条无处不在的幽魂,把这踩响油门的青年害惨了啊。 林博士,哦,怀斯特·伍德却不关心巴尔托的死活,仅是看着一个父亲是如何搂着孩子痛哭,如何学孩子的模样,用衣服抹走鼻涕和眼泪,说出不必要的抱歉。 “抱歉?不,不,是爱,是爱啊。” 说着,老伍德走向他们三人,轻轻摸了摸这对兄妹的额头,用自己的一脸皱纹,小心地贴上去磨蹭。 做完这些,他拿食指压住嘴唇,调皮地嘘了声,接着,血肉、皮面从那张健康的脸、那副精干挺拔的身躯脱落、分离,在仆人和主人呼出心脏的惊恐中褪去,展现他的原貌。 如蛇蜕皮的原貌。 佝偻的驼背老头,摸着爬满老年斑的淡黄色面孔,退出了戴蒙德先生的家。看到还躺着的手提箱,无奈地摇摇头,艰难地拎起来,向整座庄园呐喊:“孩子们,朝晟来的林博士,最后一次跟你们问好啦。” 说完,他掏出手机,在公路旁靠着路灯坐下,想了想,试着拨了些号码,果然,听到了熟悉的音色:“你好,请问你是?” “娜姐吗?”林博士咳了两口绿痰,猛拍几掌胸膛,喘着气大笑,“出于一些不可抗力,我决定…不打扰你,放过你啦。别跑了,不用跑了,再见吧…再见吧。” 未挂断的电话,随着手机摔成两段。现在是下午的时间,太阳已有西斜的倾向,在临近下班的点,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多了不少。见到一个举止怪异的驼背老头子,突然情绪失控,当街砸坏一部手机,那些热心人可是愿意上来关怀几句的。有几位胆大的,已在走过去,准备安慰失魂落魄的老人家,譬如…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之类的。 但无人敢前。 因为老头子的身前突然多出了一位老人,健康,锐利,且可怕。是的,可怕,那是真的可怕,平平无奇的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以生死为衣袍的可怕。 “要我说,小林、嗯,思行啊,你还是太理智了。信我的,本源这破玩意,你越疯,它越跟你要好,不会有假。” 温亚德的街头,戴蒙德庄园的门前,同是异乡人的赵无秋站在林思行的面前,用只有他们会懂的梁语如是说。 (五十七)巅峰 当儿时的故友久别重逢,即使时间重塑了他们的相貌与嗓音,冥冥中的感觉也会告诉他们,面前的身影、耳边的声音,属于孩提时代嬉闹的人。 “不应该啊,你怎么清楚我在哪儿?”抛开手提箱后,林思行颤巍巍地摸向怀中,险些把最珍重的宝物掉进路边的灰尘里。不望身前人的他,送往天晶的视线,是仅剩的不甘,“东西,可还在我身上呢。” “答案显而易见啊,”川流不息的车与人之间,是分不清人种的老汉子,是背负双手的使者,是嬉皮笑脸的赵无秋,“我在本源之道上,又进一步啦。我这种人啊,最难明察秋毫,所幸前两日有感而发,以新的巅峰补齐了这空档,帮我看尽世间繁华,嗯,舒坦。” 字如尖刀。林思行的眼瞳陡然缩聚,捏着天晶的手指不禁收紧,勉力笑了一嘴:“好啊,真好啊。那我…恭喜你了?” 若非两个老家伙满嘴字正腔圆的梁语,说不准,在路人的眼里,专心侃天的两个老头子,是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沐雨栉风后,分别走向了成功与失败的老对手,在这里缅怀年轻的风浪,一个伸出手,一个摇着头;一个施舍帮助,一个拒以尊严;一个驻着足怜悯自始至终的顽固,一个扶着墙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可若对照百年前的秘史,人们就不难明白,他们的三岔路口没有成功与失败,有的只是一路无光的黑…或是明暗交错的摇曳。 只有他们知道,那是殊途同归的灯火啊。 这时候,无秋真的低了头、伸了手,向发小笑道:“思行啊,你这蔫吧的样,要给老朋友看见了,怕是不好,来,起来说话。” “滚。” 听到久违的字眼,无秋是抱肘大笑。曾几何时,他面前弓腰驼背、颓废坐地的老头,是个脾性最直、嘴头最狠的少年,对着身为圣恩者的敌人、作为前行者的战友,张口闭口都是没带脏字的嘲讽,抓得人心挠挠,直想邦邦赏他几拳,教他怎么讲话。如今,他倒是返璞归真,说得是言简意赅,没那么刺耳讨厌,也未尝不是一种进步。 “怎么?窝火啦?酸咯?嗯,不至于,是生气了吧?”说着,无秋的探出胳膊,在路灯的灯柱上敲了敲,指节清脆发响,“我晓得,人人都会嫉妒我,唯有你不会,再怎么说,你也清楚,没了本源,我就是一无所有,而思行啊、老林啊,你哪怕失了前行者的身份,还是早登学府的天才、颇有建树的教授啊?” 字如火针,扎得林思行恨笑:“阴阳怪气。这些年,葛老头没少疏导你啊,嗯?是的,论本源的领悟,我不如你,可我照样有机会,有你配不上的机会,我瞧不上的机会,我甩手了,我不要了,知道吗?仅凭这点,我,就比你个杀老婆、没女儿赡养的丧家之犬要——强。” “你是说那对小娃娃?算是可怜的宝,得亏栽在你手上,否则,怕是要散遍灰土,救死扶伤咯。” 难得扳回一城,林思行仰起头,爽快地笑明了牙:“哼,你是无所不知啊。来,无秋兄,老竹子,竹子哥,摸着你的良心说,我是不是比你要强?” “强,强啊,”赵无秋走到路灯的另一边,背靠着路灯踮了只脚,叉腰而立,眼在自嘲,嘴在笑话,“记得你四岁那年,咱妈买了只小白鹅提回家,说是养肥了再杀。咱俩都是贪嘴的主,铲泥巴掏曲蟮,还偷老农头的鱼苗,塞给它吃,指望着它快些长大,最好长肥长润了,哄娜姐拿家里的蜂糖,刷它个光亮剔透,腌它个香料满腔,吃顿南方人夸嘴的蜜汁烧鹅,欠没见过世面的同学一把。谁知道,你不争气啊,养了四个来月,咱爸还没烧水磨刀呢,你就抱着大白鹅,哭得鼻一把泪一把,说什么也不让杀,还是你爹你娘把你掰扯了开,叫娜姐守着你,好好学学从哪下刀。我是自告奋勇,让咱爸打下手,自个儿去握着那菜刀,一把歃开鹅脖子,拿着铝盆接它的血,看它的翅根握在爸手里,颈提在我手上,想扑想咬,眼睛又散了光。开始烫毛了,我一盆开水下去,把它拔成了没毛的癞皮,你不哭了,就搁那儿望,望啊望,我寻思你想开了,加把劲开了膛,挑了鹅肠出来挤干净,翻了个面,抓盐洗了两道,和心啊肝啊摆一个碗,呈给你看,我还没笑两声呢,你发了疯似的挣开娜姐,差点给我碗撞翻了,吼得跟死了爹妈一样,跑进林子里,害我跟娜姐逮了好半天才给你架回家。晚上,鹅烤熟了,金黄喷香,你还赌气不理我,等娜姐哄着你喂你吃,你才尝了一口,给我摆回好脸色。大抵从那时,本源就注定,你永远没法将我赶超。” 童年的故事,让林思行笑开了怀,笑得比少年时还意气风发:“是啊,你是坨没良心的铁疙瘩,是枚冷血的王八蛋,我比不过,一辈子也比不过,一辈子也学不了。我原来是要学你当头疯狗,思来想去,打算从头来,找个懂事的娃打发打发时间,等养熟了再杀,说不定能讨好讨好咱们的天、钟情神经病的天武大老爷…” “你怂了,你没那胆量,你狠不下心,你办不到啊,”赵无秋哈了口气,挥挥手,示意过路的人走远点,少来看热闹,“说白了,你是个孬种,起码在本源这块儿啊,就这样了。” “那也比你强。” “强?也罢,思行啊,我就教教你,教教你什么叫强,”说话间,赵无秋转回林思行的身前,俯身在他的耳旁,一字一顿地说道,“养熟了杀,那哪儿够啊,你该当着那男娃的面,扒了那女娃的衣,对他说啊,要是不跪着舔你的毛,就把他妹妹正法,正法,正法。等他舔完,马上把那女娃撕成白水鸡,叫他看自个儿的妹子怎么哭、怎么叫,再学学灰都的官,掐着他俩的脖子,叫他俩搅在一块,翻着白眼升上天国,那才叫强,那才叫疯,那才叫狂,那才恰合本源之道啊。” 待他的低语在耳边消散,林思行把眼睛眯成条缝,仰望他身后的夕阳,在那模糊的脸上找到熟悉的疤,轻声地笑了: “竹子哥,你就他妈该死的呀。” “是了,我是该死的,”赵无秋捂着鼻子,打了个倦怠的哈欠,抹走那滴该是疲惫送来的泪,再一次伸出手来,“闲也聊了,旧也叙了,是时候走了,给我吧,你的寄托,你的…希望。” “希望?”托起金芒涌动的黑水晶后,林思行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这些年的愤怒和得意,把这些年的果敢和犹豫,带着最后的失望和不甘,握进了这冷酷又偏心的天武遗物之中,“去他妈的吧,拿去,收工吧。” 赵无秋抓住这天晶,在取走它之前悠悠一问:“就这么无情?不和你的宝贝道个别?至少,也说说它的名,叫我回去了好捯饬啊。” “呦?服软啦?”在这应当是最后一回的调笑里,朝晟的前行者、格威兰的生物学博士、黑水与帮会追杀的叛国者林思行,给了他满意的答案,“天晶啊,初诞天晶——” 这声吟诵后,是万籁俱静的明亮。 这一句天晶的真名,散开了遮天蔽日的光。这光不似太阳的炙热,更非星月的清凉,而是辉煌的神圣,亦是神圣的辉煌。 公历6017年12月23日的黄昏,大地的西方,格威兰的西海岸,温亚德的戴蒙德庄园的围墙外,浩瀚无边的金芒,涌现于一位朝晟老人夺来的初诞天晶之上。多少年后,温亚德的居民或许会忘记时任国王的名,或许会忘记当年有和谁在一起磨过咖啡、煮过奶茶,但绝不会忘记那个下午的帝皇之光。 “奇怪吗?惊喜吗?” 如渊的光转瞬即逝,与喷发光辉的晶石共同没入林思行的体内,令其目瞪口呆,只能如此回复赵无秋的问题:“为什么?” “从开始,你就想错了,”赵无秋拍了把他的肩,欣慰地搀扶起他,“天武哪喜欢疯子?祂不过是个作践人的死杂种啊。记得吗?当年,我去天武的竞技场杀那圣痕,祂的余威偷摸摸地坑了我一遭,害得我险些翻船。之后,我把圣痕像杀鸡一样宰掉,祂的残影再度作祟,把奖赏胜利者的火与光赐给了落败的圣痕,助其突破巅峰。还有那圣灵,拿着毁灭万物的杀戮之圣典,却要眼睁睁看着儿女给我虐杀,才能完全激发圣典的能量…说直白点,天武,是条彻头彻尾的贱狗;说难听点,帝皇,是方跅弛不羁的邪佞。祂偏要逆着你,在顺风顺水时给你苦头,在滚刀落油时给你甜头。要贯通祂最诱人、最富神威的遗物,所需要的密钥,却是被抢夺的不甘和绝望,现在,你明白了?小林啊,他祖仲良的话,你明白了吗?” “他…” 林思行愕然失言。若激活初诞天晶的诀窍是被夺取这宝物的愤懑与懊悔,在永安城的那天,祖仲良为何不喊出天晶的真名,当场将行刺的叛国者拿下? 千思万绪时,赵无秋松开手,放林思行自己站着。他环顾完追尾的车辆、掏出手机录影的行人,又回到朋友的身前,拍响硬朗的胸膛,又笑了笑:“想知道答案?不如扪心自问,好好感受波澜起伏的力量,想想现在的你…达到第几巅峰的高?” 本源在奔涌,在狂啸,如浪潮般道道飞天,无可阻挡。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仅仅是稍作感受,林思行便体会到,本源已四度喷张,且如漩涡轮转,等待再次扩大。去吧,确定吧,别辜负朋友的好意,去确定本源的力量与层次,去拿这眼前最适合的对象作检验的指标。 “记得吗?我是村里最能打的孩子,是带着你揍高年级生的孩子王,”赵无秋指向胸口,指向自己的黑袍,指向自信和惆怅,“泥巴地里,我为王;同龄人里,我谁都不怕。哦,女孩发育的早,我打不过,可拷打自吹自擂的男娃,我是最擅长。来吧,朝这儿打,打个一拳两掌,看看我是否宝刀未老。” “好,那就打…打。” 在音波传达前,枯老的拳头印上了赵无秋的胸膛。只瞬间,音爆和气浪震碎了整条街的玻璃,追尾的车主、拍照的行人、做饭的主妇、逛街的学生,和庄园里相拥不分的父亲儿女,都捂着渗血的耳朵,卧倒在洒满碎渣的地上。 而今,林思行看着势不可当的拳,看拳背的干枯筋骨逐渐饱满,看拳背的老皮褶皱新嫰如婴,看预示死亡的色素斑块褪去,体验到新生的活力与青春的脉动,难以置信地慨叹这无可言述的火热能量: “第五种分裂…第五重天道…第五巅峰力量。” 在温亚德爆现的金芒,通过网络传遍格威兰每寸有信号的土地,登上所有新闻网站的头条。金芒中的两位老人,相貌虽难分辨,却难不倒娴熟的探员、黑水的技术专家。看着复原好的照片与影像,黑水的部长大人一掌拍裂了办公桌,握拳顿足,再猛踏一步,给了送来情报的年轻探员最热烈的拥抱,还隔着巴掌猛亲了他几下,接着拨通电话,用整栋楼都震颤的嗓门吼道:“起开你们的屁股!小伙子们,好姑娘们,圣恩者们!听得到吗?听得到吗?来正事了,来正事啦!” 年轻的探员鞠躬后退,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掏出手机,给联系人发了条简短的消息: 温亚德,余况不明,坦诚与否,你自决断。 听着叮铃铃的提示音,还困在南方的戴维喝光了刚冲的咖啡,呸着浓郁的苦味,通知着身边的好同事:“露丝,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为妙呢?” “部门的通告?我在读,”露丝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憔悴难掩。在这没空调的办公楼里待了这么些天,她可算闻得喜讯,“健康无病,不及三十五岁者,即刻登机,飞往温亚德,静待指示…部长的语气,还是这么的军队化。要走了,戴维,耽搁了多少天啊,再不舒活身体,只怕要坏了腰椎颈椎啊。” “这是我说的消息,却不是我要说的消息。” “别卖关子了,戴维,好同学又给了你哪些内幕?讲讲吧?”露丝扭着脖子,将颈椎活动得咔咔异响,悲叹连天,“可别告诉我,是悠闲的帝皇使者没了踪影,又要我们去找啊?” 戴维敲着回车键,将文档拉出一页页的空白,说:“使者在温亚德动用了本源…嗯,与林博士一起。” “林博士?”露丝一怔,揉着肩胛肌肉的手指狠捏出紫青,“他有病?他去找使者…” “使者在等他,他在追别人,我想…你也很清楚,林博士追赶的人是谁。” “迦罗娜…女士?”一语拨云见日,露丝立刻明白,为何林博士要做出看似自寻死路的愚蠢举措,为何帝皇使者在温亚德守株待兔,“乌塔维娅…殿下。” “去吧,去找她们,”戴维夹了根烟咬在嘴里,掏出打火机,又迟迟不把它点亮,“有些事,当面说清楚最好。趁着人多混进去,没人会发现你和她们接触过,就是发现了…也会保持沉默。” 嗫嚅着的露丝,还有什么可说的?对这位同学,这位年长的朋友,这位普通却不凡的探员,她能说的,只有真心的话:“谢谢你,戴维。” 不需要行李,不需要整装,露丝拿好手机、车钥匙与公文包,打开门,走出干燥的房,踏上无人的过道,回头望,却见戴维还对着电脑,单指敲击着键盘,仿佛在享用无聊。她想说些关心的话,可开口,又太过简单:“你不去?” “不去。我身手差,去了添乱。再说,军方会管事,缺我一个,无妨。” “你是真会偷懒啊,”露丝笑着掩上门,在门关紧前轻声问,“要是被扣了工资,还付得起抚养费吗?” 戴维的回答,是一个看开的离异者会讲的话:“大不了卖了房,被扫地出门,当流浪汉呗。讨饭,总归是活得了。” 当电梯的铃声作响,戴维又坐着电脑椅,在空旷的办公室转起了身,踢倒废纸楼,踢翻垃圾桶,踢得纸屑和咖啡袋乱飘,带着决绝飞出不见余晖的窗: “真有那么天,就送他们上天国吧。” 对这个被工作磨灭热血,被婚姻磨灭爱情,被不公磨灭亲情的男人来说,前妻和儿子,已是毫无感情的陌生人,硬要攀扯关系,也顶多算是人生的过客,非要粘着吸血,还不如亲手处理掉为好。 冷漠吗?冷漠。进过婚姻的殿堂,孕育过爱情的结晶,有着斩不断的血脉,何以如此冷漠、如此互相伤害?要怪谁呢?怪男人忙着工作,没空陪妻儿玩耍?嘿,可若他抽身黑水,又哪来的钱养家?在这法制严明的格威兰啊,非大富大贵者若要两全其美,事业与幸福两手抓,是白日做梦啊。 看看吧,就连朝晟的前行者、被富豪高官挖空心思邀请去延年益寿而不应的圣恩者迦罗娜·菲诺蒂,也要为了故人的孩子、学生的幸福舍弃事业,付出隐匿逃亡的代价,遑论那些无钱无力的凡人呢? 这些日子的流窜,为的是跑往西海那头的邦联,给她自己与学生开启新的人生。但这一切的辛苦奔波,却在一通电话与电话后的短讯里,变成了滑稽的无用功。 现在,迦罗娜还看着手机的邮箱,读那由音节拼成的信,一封不知何时写好的道歉信: 娜姐,你好。 当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这个老混球浪子回头,决定放你一马——开玩笑,我是谁?我是林思行,朝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前行者,你信不信,没了你,我照样勘破天晶,突破不可能的极限? 说笑,说笑。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什么丢人的玩意。我承认,我嫉妒老竹子,嫉妒竹子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那样的笨蛋,能成为驾驭本源的使者,而我这样的天才,偏偏在本源之路上寸步难行? 是的,我嫉妒,我小气,我不服气,不服输,我要和他比,我管他晓不晓得,管他乐不乐意,我都要比…比他一场。但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娜姐,你知道吗?自从夏桃离开,我就好后悔,我明白,是我害了她,我的本源,我的分裂,太理性,太理性了,我认为细胞的分裂是有极限的,它便是有极限的,哪怕分裂细胞的力量根本不合常理,它还是有极限,还是有极限…她老得好快好快,我真的好后悔,好害怕,你说,我要是个傻子、是个呆瓜,没有跳过级读过书,觉醒本源时不懂那些科学的知识,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和她永远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我想疯,我想傻,我想变得痴愚,我想…我想像竹子哥一样,是个傻瓜,是个被本源怜爱的傻瓜。我知道,我明白,或许本源是错的,是谬误的,可我不甘心,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 我想试着疯一疯,逼一逼你,逼一逼我自己…可若你看到这封信,就证明我做不到,我还是没法做到。聪明人怎么变成傻瓜?正常人怎么变成疯子?一切从出生时就注定,天赋、运气和我们的命,在生下来的时候,在林海的树荫里,在绿松村的田埂间,就早已注定了。 姐姐,我不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假如有机会,请你回朝晟,帮我给阿桃烧张纸、写好字的纸,就写我写给你的这封信吧,请你在末了添一句,我知错了。我想,如果真有天国,她是有资格去往的,我只配下炼狱,不会见到她…我是想请你,想让她知道,我知道错了,我悔改了,我听她的话了。 谢谢你,谢谢你耐心听完我的话,谢谢你,谢谢你。 谢谢,我的姐姐。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刹那,迦罗娜关掉手机,匆匆穿好黑袍:“伊利亚,我要出去一趟,在这里等我。” 得到肯定的回应后,她打开门,快步离开了。可她并未发现,当自己推开路人,横穿马路,在一条条街上漫无目的的狂奔时,少女的绿眸,始终在不远处注视着。 直到那金芒盖过夕阳。 (五十八)明志 忽闪忽现的金芒,是迦罗娜奔跑的方向。即使追尾、对撞的汽车堵塞了十字路口,即使尖叫推搡的行人充斥街头,她也要穿行其中,去挽回知错的朋友,那个调皮又懂事的坏蛋弟弟。 “看啊,小林,如今你能分裂力量,分裂并无实质的力量,玩得可爽?”中拳的赵无秋未曾后退分毫,相反,他扭头看向围观者与过路者的痛苦,似乎在欣赏,“人们常说,破坏力即为强,我却不能苟同。真正的强,是驱逐毁灭的光啊。来,你尽管来,而我,会为这些无辜的可怜人送上天武的庇护,他们「帝皇」的仁爱呀。你的家当,权且借我一用吧。” 语毕,无秋现身于满载圣岩的手提箱之旁。他撕开这皮质钢骨的箱子,任块块圣岩跌落在路上,从内散射不亚于初诞天晶的辉光。神奇的是,本该随着奇迹的激活而消融的圣岩,却是饱满如初,无止境地散发金芒,沿着温亚德的海岸线,构成辐射近万平方公里的光盾,连结为庇护温亚德的城区、城郊、乡镇、荒野、海面的光… 真正的庇护千里。 不用再解释,不用说多余的话,恢复了青壮之态的林思行回望行使奇迹的使者,以童真的笑告解朋友的意图—— 来吧,放开手脚,痛快打这一场。 “天曜、天晶…御天士、重天、天道…”面对浩瀚的金色光芒,林思行想起了某位分身钻研而来的成果,低头吹了声口哨,“更符合梁语的习惯,更贴合梁人的文化…但说多了,又膈应得慌。奇迹、圣岩、前行者、巅峰、本源…我们说了太多次,彻彻底底给同化了,以至于揭开历史的真面貌,反是不知所以,认为错的非是自己,而是迂腐的前人…” “多说无益,”无秋背负双手,欣然微笑,“还未见底,你该再试几招,试到再无进展,再无欲望,试到心满意足为止。不然,咱们不是白忙活这一趟,白来世上走了一遭?” “是的,你说的对。那,竹子哥,我们再来过吧。” 林思行以五指挖入路灯的柱基,若无其事地抓出缠绕电火花的缆线。任何生命体都难以承受的电压,不能给他丝毫的痛与麻,更在他的体内裂变,如低等的植物般,进行那无丝分裂的原始过程,以最滑稽、最反常的方式,翻倍又翻倍,达成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指数式增长,击穿无助的空气,如雷霆诞生在大地上,向那高空、向那楼房、向那车辆、向那人与精灵、向那生与死… 向那万物释放。 再狂野的电流,也受制于庇护的光。在这肆意的闪电与金芒之网下,繁华的温亚德霎时鸦雀无声。尖叫的人闭了嘴,逃命的人收了腿,没有人拍照,没有人记录影像,什么最新款的手机、什么最高精的镜头,都不值得居民们使用。要观赏这百年未有的奇迹,自然进化的双眼,才是最清晰的窗。 距离较近的,是戴蒙德庄园的主仆。父亲带着孩子,哥哥牵着妹妹,仆人扶着小姐,如临深渊地走在家中,一步步爬上二层,小心避开破碎的玻璃器皿,在无遮挡的落地窗后,看黑发的年轻人在风波气浪中乱舞,势要把那屹立不倒的白发老头击垮。 再远些,刚接儿子放学的齐约娜,还在驾驶座上向帝皇祈祷,让捧着方红酒盒的阿纳塔别乱张望,自己则捏紧无信号的手机,希望丈夫能平安无恙。 更有些距离的街上,一对特立独行的师生还在赶路。跑不快,跑不动,迦罗娜只有挤开呆傻的行人,急匆匆快走,向最开始的那束光前进。她的身后,伊利亚是不紧不慢地跟着,无声地走在老师开辟的道路中,又始终保持着距离,以舍弃掩饰的墨绿潭水,去注视老师焦虑的背影,渐起波澜。 又赶外面些,便是滨海的豪华酒店。旁的客人先不谈,住着少年、木精灵和男人的房,是唯一没有给前台打电话添麻烦的好客户。发现无法用网联系班布爷爷后,赛尔是撑起坚定的笑容,安慰快惊掉下巴的德瓦·格拉戈与雅星迪·艾普菲洛,说是爷爷在解决些小麻烦,很快就能处理干净。 沿着海岸往北漂,漂到堆满破船和集装箱的旧港,这藏满杀手流氓的鼠窝,也罕有地平息了争吵。巴尔托带来的四位杀手,放下另外三位同行的成见,从生锈的破洞里探出头,在电与光之下吞着唾沫缩回船舱,当起了藏在废钢烂铁里的耗子,一声不响。 可多弗斯先生的手下,却跌跌撞撞地滚进了船舱,隔着钢壁铁栏,指着海的方向,说大事不妙。杀手们推开他,跑上甲板,心顿时凉了一截——护送着航母的驱逐舰,已是清晰可见,两栖的登陆艇,已把一队队的士兵送上港口,集结待命。 格威兰的一支海军,竟在事发的同时,抵达废弃多年的老军港,但不幸的是,因为庇护的光盾在阻拦,他们寸步难移。吓到缩卵的杀手们只有和抓着脚架来提举机枪的大兵们共处一区,额头汗水滚滚,是肉眼可见的神经紧张。 年龄最老的那位杀手,已作祈祷的手势,低声背诵着晦涩的文章,听得瘦子与胖子抓耳挠腮,拼命嘘声,叫他闭嘴。可壮汉与中年人,倒是跟着念了起来,暂停了飙流的汗水,相信哪怕是不信帝皇者也能听懂,这三位杀手是在重复教典的内容: “帝皇投来光,给迷途者指引方向…当他们走出方正的空之迷宫,云朵化成手,捧他们回到地上。那迁徙的天鹅群飞过,排为祝福的语——迷途知返的,帝皇恩赐你新生,引你向善;改邪归正的,帝皇使祂的光照你,予你幸福;阖家团圆的,帝皇夸赞这美满,赐你康泰!从过去的苦难到今日的祥泰,从今日的祥泰到明日的完满,帝皇在上,给你们永恒的平安!” 瘦子和胖子,虽然向来认为信教无用,如今,却是随着同行们祈祷,哀求全知全能的帝皇施舍平安。没多时,他们就瞧见,已靠近破船来的士兵们顿步转身,放弃对旧港的搜索检查,走向那停泊的登陆艇和驱逐舰。似是帝皇听闻他们的祈求,饶他们一马,叫这些不知为何冒出来的大兵快些回军舰上,免得给金芒外的闪电雷暴眩得眼花。 当所有杀手都在庆幸逃过一劫时,枪响了。 不,是炮响。驱逐舰像是发了神经,把舰炮对向天空,连鸣二十八响。可坠落的炮弹砸在庇护的奇迹之光上,又震不出一丝微波,被那流窜的雷电隔着金芒戏谑,散作无力的硝火与尘埃。 是海军在发疯?想以火力突破奇迹的屏障?不,不是的,在驱逐舰鸣炮的同时,登陆的大兵们清扫着港口的障碍物,把集装箱和生锈的残骸挂拖走、排开,为一架自航母起飞的直升机腾出空位、一尘不染的空位。 杀手们磕磕巴巴,再念不出半个音节。他们多少懂得格威兰军队的礼仪,海军的二十八响鸣炮礼,代表着庄士敦一世用四个礼拜击溃叛军主力、再造格威兰的壮举,是迎接如国家元首这等尊贵的贵宾,或是王庭君主的至高礼节。而在这节骨眼到温亚德来的,不会是他国的首脑,只能是那位深居简出的君主…理应在康曼城的王庭安养身体的陛下。 从直升机下来的中年人,胡子、眉毛和头发修剪得整洁精神,红、金、黑的三色礼服,有着皮草的蓬松与腈纶制品的光泽,修身的程度正正好。可若凑近了看,就能发现,这在列队恭迎的士兵中走过的中年人,头发是黑白斑驳的衰老,面容是惨白无血的病态,就是准确如机械的步伐,也掩饰不了沉不稳的重心,揭示着他真实的健康状况。 这时,一位军官跑步前来,并拢双腿,立正行礼,向国王报告着什么。稍许,国王摇着头,把手一摆,走进临时支起的帐篷,休息去了。 士兵们再度行动。这次,粗暴拖行的废铁烂钢抓得水泥地哭嚎,没耐心的喊叫声吵得杀手们发颤。士兵们在问,在吼,在看这些废弃的船里有没有躲着流浪汉,叫藏着的活人赶快离开,他们要给属于王庭的军港来个大扫除了。 在脚步踏响船舱时,杀手们快些甩掉了腰间和怀里的枪,举着手走上甲板,给面色不悦的士兵们赔笑,好说歹说,仍旧拦不住士兵们的搜查。没多久,他们跟着一箱箱违禁的武器,和吓破胆的小流氓们哆嗦着押在一起,等候军官的问话。看着军官手里的钢笔,瘦子和胖子非常后悔,后悔听了巴尔托的命令,提前到这里蹲守;后悔没有跟巴尔托一起,跑去城里快活;后悔听了家主的安排,来这倒霉的温亚德对付什么朝晟人;后悔没有早些坦白,直到士兵向军官报告,才知道,守口如瓶的同行们把内情透了个底掉。 “带下去,毙了,当是给陛下壮行,”听到一些名字后,军官让卫兵押他们出去,不耐烦地下了命令,判了他们死刑,“哪条臭水沟的老鼠,也敢来跟王庭抢食?杀了,等之后发个通告,叫不知好歹的野狗们长长记性…再张牙狂吠,末日就到啦。” 的确,军港的西边,是黄昏的海平线,那没有波涛的海面,是水彩着墨的橘红,当一只海鸟叼着鱼破水而出,跟今天的太阳告别,那朵水花才恢复本来的蔚蓝。篮与橘,金与红,晚霞与船,光明与黑暗,都在没入寒风,没入无底的海洋。 有些没了老伴的居民,会在散步的时候给沙滩上热舞高歌的年轻人忠告——在温亚德,无人陪伴的夜,比冬天的海水更寒。有寻欢作乐的时间,不如找个对上眼的人,结婚忌酒,别再成日瞎胡闹,去改了这扰民的毛病,美美睡个好觉,在醒来时念一句“帝皇在上”。 可年轻人是不屑一顾,该进舞馆进舞馆,该去酒吧去酒吧,到沙滩的篝火晚会上嗑药,到朋友的私人宴会里乱叫。一些爱张扬的,或是拆了摩托车的排气管,或是踩死跑车的油门,不分早晚,把街区吵成竞速车的赛道。 他们年轻、快活,不守法纪、目空一切,会对呵斥自己的老人家竖起大拇指,再猛力向下,骂一声少管闲事,或是干脆置之不理,在极限的速度中甩开多事的老家伙,笑话他们是与时代脱节、不懂潮流的残党。 现在呢?这群狂放的小年轻,给平生未遇的奇迹撞折了门牙,连翻飞的座驾也顾不上扶,撒开腿就跑,边跑还边问同伴,是不是磕的药劲太大,弄出了幻觉,又或者做着长梦,还没醒来?往日拦不住他们的老人家可慌忙伸出拇指,顶着额头,叫他们快些跟自己祷告——神圣的帝皇,终于降下天罚啦,知错悔改,为时不晚呀。 不知是幻觉还是发梦,年轻人选择信了老东西的鬼话,生涩地跟读祷文,在金芒遮蔽的雷霆下,憋着撒尿的冲动,恳求没见过面的帝皇大发慈悲,宽恕往日的罪,给一次机会回头,给一次机会皈依。 而被林思行攻击的赵无秋,颇有兴致地望着这些忽然虔信起来的人,慢悠悠地评头论足:“临渴掘井,平时不念一字天武,不喊一句帝皇,临了磕头拜节,妄想好运加身,不甘穷途末路?省了吧,还是拍拍屁股,把断了的牙捡兜里,最起码还能找医生补上,不至于当个豁嘴佬。” 他的语言,是喉咙鼓动的微弱声波,在这雷霆之网的起始点,是会被电光撕裂的渺小,不可能有人听到,但他的朋友却停了攻势,不以千形万影的速度与力量回应,而是用最平凡的声音去问:“你有多强?” “不知道,我不知道。” 听上去,赵无秋并未撒谎。林思行是歪着头,把手指咬在嘴里,啃起了指甲,委屈,委屈,又是说不明的忧虑:“为何,第六…第七,第八巅峰,我还是打不到你啊?竹子哥?” 无秋看着眼前的朋友,这个已非青年的少年,这个战争结束的前夕与自己重逢的少年,不,是更早、更早的日子,是那个乘上火车,在汽笛与机械的轰鸣里离开了家乡的孩子。是的,是孩子,林思行是在逆转着生长,从年暮到年壮,再到青春,再到年少,直至这令赵无秋也大笑的年幼:“天赋吧,或许,我的本源天生最强,没办法啊。” “我不信,你是笨蛋,你都算不了三位数的乘法,”变回孩子的林思行吐了吐舌头,挺着胸,自信满满地退回电流之中,在雷电之网里继续笑话他,“笨蛋竹子哥,你要抄娜姐作业,你要抢我的答案,你是笨蛋,林海最傻的——阿竹笨蛋!” “小林,事实摆在眼前,你是明白的,”无秋巍然不动,还是那样谆谆善诱,就像那劝告年轻人在帝皇之前向善的老顽固一样,合不上嘴巴,“不然,你也不会躲在闪电里,不会伤不得我分毫。想变强,想深入本源,充分汲取天晶的蕴藏,就要靠你自己了。来,你可以,我相信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相信我,也相信你,来,继续吧,继续攀登过去的天道…而今的巅峰。” “好,竹子哥,我会来的,我会爬山的…”回答中,林思行忽而一顿,声音是摸不定的严肃和勉强,满是坚韧的迷茫,“直到超过你为止。” 再出手,他打算凭最直接的分裂去试探朋友的极限,那就是能量的分裂。什么电能、生物能、动能,都在本源的催谷中裂变,一为二,二为四,四为八,反反复复,终至澎湃的可怕。待能量暴增完毕,他蓄势待发,不管是以身躯的碰撞,还是以热的释放,已无法逆转的能量,都要挣脱牢笼,去破开不变的金芒与庇护,挑战朋友的高。 但,在能量释放之后,他却揉着眼眶,给了自己的脸两巴掌。因为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毁灭或无事的温亚德,而是方陌生又熟悉的林地,一个快要忘却模样的家。 家门外,是忘了长相的父亲和母亲。这两个大人刚刚赶上末班车,要去城里工作三天,又要把才几岁的孩子托给邻居照料。他不想,他不想这样,快步追向那公车,沿着村道奔跑。邻家的哥哥和姐姐在身后追,唤他回来,他回头望了眼,急忙刹了脚,因为那是脸上无疤的竹子哥,和尚未长开的娜姐。 可等二人跑过来伸出手,他轻轻一触,却看两道身影如沙飘散了。 他转过身,看见的又不是公路,而是列车的车厢。他躺在下铺,对铺的是一个操着林海口音的邋遢老头,袜子臭得熏眼睛;上铺,则是看着书的娜姐,正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去餐车吃点便饭。他摇着头爬起床,刚走到窗边,隧道的黑就吞噬了林间的绿。 光明再现时,他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前排,在学生们的起哄中,被讲课的老学者拉到讲台上,要当着娜姐和同学们的面,解开这没人答对过的数学题。他跑了,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他冲出教室,冲出花园水池与长廊,跑过操场跑过公路,一脚踏进了更熟悉的地方。 是军校的学生宿舍。宿舍的床边,那高高的个子,秀气又不善的鹅蛋脸,耳朵被掐着的痛,都让他忘了挣扎,说:“是你吗?是你吗?是…” 是夏吗? 是吧,应该是吧,在他说出口的瞬间,宿舍没影了,夏消失了,他跌落在血泊里,掉落在被开膛抽肠的尸堆中,他记得,这里是博萨的涅玟,是朋友初次发疯的地方。 这次,他的心静了。他站直身,踩着尸体而走,走过了好多的地方。瑟兰的云之森,帝国的圣都,朝晟的林海,博萨的阿聂河,格威兰的康曼,漂着游轮的伯度河,伏韦伦,温亚德,高琴科索山…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的地方,他去过的地方,已不一样的地方。 但,缺了最重要、最重要的那个地方。 是的,站在冰雪里的他找到了目的地,找到了彻底改变一生的地方。遗忘之地的中央,凛风城的远处,天际山脉的一角,伏击战将的雪峰、观望武神易名之战的贵宾席位。 去吧,去吧,去吧… 很多的声音在他背后回荡,鼓励他攀登这巅峰,鼓励他战胜这心魔。那是谁呢?是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的爱人,他共事过的前行者,他教导过的学生,他拯救过的孩子,以及他本人。 去吧,登上这雪山,战胜这雪山,翻越这重峦叠嶂,踩过这层岭复峰。 爬啊,爬啊,没有力量,没有本源,没有火,没有粮,没有保暖的衣,没有抗寒的布,没有休息,没有回头,一步步走,一点点爬。埋进雪里,就用手挖出来;掉在石头上,就拼好血肉,接着摸索;滚落到山脚,就哭哭鼻子,再攀登一趟。 不知多少次跌落,不知多少次摔倒,他爬过了冰与雪,他爬过了冻土与岩石,他站在山巅之上,举高手摘去炙热的太阳,并将之吞下,去融化那折磨身躯的冰凉。 可在这没有人的地方,无人陪伴,无人鼓掌,无人给予拥抱。哪怕身如烈阳,他仍是寒凉刺骨。寂寞了,林博士、不,林思行寂寞了,知晓天晶的真名、掌握本源的力量、登临更高的巅峰,他明明该心满意足,明明该自若安然,但孤单的心偏偏告诉他,这是多么无可言述的寒冷… 一种霜冻蚀骨的孤独,一种独立山巅的想哭。 高处不胜寒啊。 “好冷,好冷啊…” 说完,他陡然坠落,不是坠落山脚,而是坠入穹苍,坠入那黑暗而无垠的天空上。 拉不住,停不了,坠落的极限是什么?是天空?是宇宙?还是天道的终焉,真理的尽头,本源的终极? 答案,早已揭晓。 “恭喜你,小林,”在迦罗娜赶到的前一秒,知晓答案的老人抓住漂浮的原初之岩,解除了庇护这座城市的奇迹,靠着庄园的围墙塌低肩膀,送出别离的笑,“你会感谢我吧?会吧?” 顺着人们的视线,迦罗娜一眼便找见目光的交点,那位还在笑的老人。她看见,一个孩子站在老人的身前,撒娇般撞过去,痛得捂着头,回身朝她哭鼻子。她顾不得别的,拼了命翻过别在路中央的车,因为那个孩子是她的弟弟,是记忆里的小林,绝对错不了。 可等她摸到孩子的脸,指尖却碰了一空。孩子的虚影如风沙四散,归于那方老人手中的黑水晶。这时候,她能瞧见了,老人的脸上有道横疤,站姿松散而可怖,那威严不似统治者、不似国王,而是如神行走在世上。 “很可惜,娜姐啊,你刚刚见到的,已经不再是他了,”班布先生摸了摸鼻子,心虚地笑了笑,“他走了,去了理想的地方。” 多年未说梁语,再张口,她却讲得比班布先生更流利:“你干了什么?” “我帮他实现了理想,攀登了本源的巅峰。” “他在哪?” “真理之中。” “胡说。” “没有,我讲的都是真话,”班布先生摊开手,对着昏暗的天空一语长叹,“正如当年祖仲良说的一样。记得吗?本源的尽头是自我的迷失,谁也逃不了。不过,这不就是小林所追寻的吗?我帮了他,帮他触及本源的极限,帮他战胜自我的极限,飞跃本不能逾越的巅峰,和他追寻的本源、追寻的真理融为一体,永不分离了。” “你这个…畜生,”迦罗娜握紧拳,浑身都在颤抖,“你知不知道——” “娜姐,我有苦衷的,不过你没说错,我就是个畜生,毕竟,我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班布先生摸着脖子,扭得颈椎咔咔响,咧开的嘴酸涩至极,“小林给你的邮件?我早看过了。但我知道,与其让他在理想破碎的无助中苟活余生,不如给他来个辉煌的送葬,这样,既对得起他,对得起被他伤害过的人,也偿清了我欠祖老头的账,两全其美,不是吗?” “要对得起被伤害过的人?那你最该去找棵树上吊。” “我也想,不过,时候未到。我有太多的谜题未解答,有太多的遗憾没补齐,”班布先生拍了拍迦罗娜的肩,欣慰捏着她的耳尖,帮她压整齐炸了毛的短发,“等一切结束了,我应该会去死吧。” “你…”迦罗娜想骂他,指责他,掌掴他,揍死这个失心疯的老东西,杀死这个毫无良知的使者,可到头来,又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脏话。 “看吧,娜姐,不管面上多冰冷,看着多么的生人勿近,我和小林啊,都清楚你是个优柔寡断的好姐姐,所以,你才任人拿捏啊,”这时,一些不和谐的广播声接近了,班布先生摇摇头,握着迦罗娜的手,退了两步,好生说道,“去晨曦吧,娜姐,我知道你们余情未了,从未放下,我的错,不该由你们承担,所以,我会送你到晨曦,与葛瑞昂在一起。嘘,这是不能回绝的,忘了吗?我只做自认为正确的事,不论你情不情愿,我都会送你过去。至于你的学生嘛…那女孩,是有些缺母爱吧。她把对母亲的依恋,全都投注在你身上,甚至不惜以本源诱导,诓你中招…嘘嘘嘘,别惊讶,她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毕竟,我是最接近本源的人啊。好了,娜姐,我说完了,如果要跟我道别,请赶快吧,当然,不说话我也能明白,全看你啦。” “阿竹…你变了好多,”在被天国之门的金芒传送前,迦罗娜摸着老人的脸颊,那锐利的竖瞳,是说不明的爱恨交加,“但疯疯癫癫的脑子,还是和那年一样。” “再见。” 举手送走自己的姐姐后,帝皇使者、常青武神伫立在原地,听那广播和螺旋桨的声音抵近,不躲不藏。 这时,滨海的酒店、停在路上的车辆、掏出手机的行人才发现,电台、广播、网络恢复了信号,而不论电视里的画面,还是新闻的视频采访,都是半空中的直升机用长焦摄像头实时录制的,是最真实、最贴切的一线情况… 齐约娜的车里,赛尔的房间里,以及刚刚冲出机场的露丝的手机里,军方的记者,都在播报同一则新闻: “…不论怎么讲,今日温亚德的异况…踩踏的市民…损毁的财物…全责…应当有人负全责…没错,我是说,我们的帝皇使者应当负全责…” (五十九)赠礼 电视里,航拍的画面是明摆着的混乱。幸好,及时赶到的军警维护了秩序,疏散了拥堵的车辆,扛走了受踩踏的居民,用无声的行动,控诉着制造这混乱的元凶,叼着黄铜烟斗,仿若事不关己的班布先生。 赛尔是有些明白,早先班布爷爷说的话,是认真的——他不在乎陌生人的死活,为了一位看重的朋友,就是害无辜的人血染大地,他也不会心痛。 雅星迪是向帝皇祈祷,替伤者祈福,愿死者安息——善良、包容的帝皇使者,必不是刻意波及这些无辜者,看啊,他还在原地守候,任记者拍摄、控诉。这是位心胸多宽广的奇人啊,即便身俱伟力,也随便普通人来批评、指责,多么的开明呀。 牵着木精灵的手,看着新闻里的抽烟老头,德瓦更是心跳加速。在军队与黑水工作的经验告诉德瓦,这常青武神是另有图谋——他若想走想躲,没人能发现得了。届时,若新闻里还敢这样给他扣帽子,他大可以反咬一口,谴责格威兰的官方通告毫无根据,让全大地都来看王庭的笑话。可他留下了,就这么留下了,不躲不避,就像是在等… 等猎物自投罗网。 是的,班布先生是在等。在这漫长的等待里,他是有些乏味的,不过万幸,他还有戏可看,打发这无趣的黑夜。 在街对面,被警察疏散着的人群里,一双墨绿的眸死死盯着他。仅是瞥一眼,吐着烟雾的老人家就听见了注视者想问的话: “你把我的老师,藏到哪里去了?” 班布先生深吸了口烟,挑衅似地招了招手,请凝视着自己的少女伊利亚·格林来身边谈谈。少女是回以微笑,向前踏了一步,将要越过刚刚拉起的警戒线,当着警察的面去质问偷走老师的坏人了。 “跟我走。” 千钧一发之际,凭着探员的证件畅通无阻的露丝·舍丽雅挤入围观的人群,拉住少女的胳膊,也不问她情不情愿,就拉着她往无人的巷子里走,再不说话。 走进没有路灯的深巷后,伊利亚才平静地开口:“露丝姐姐,你弄疼我了。” 露丝两手捏着少女的肩膀,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话。是啊,该问些什么呢?问少女为何瞒着自己,和迦罗娜出逃?笑话,露丝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挑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女若是告诉她,反而是害了她。退一万步说,她就是和少女与教师一起跑了,那她的亲人,朋友呢?都不要了吗? 所以,她只能咬着牙,憋出一句连自己都想笑的埋怨:“我知道,这样对你我都好,符合你我的利益,但是…不符合我们的友谊。” 可少女的回应,却成了把尖刀,狠狠刺入她的心脏:“友谊?没有友谊啊,露丝姐姐,你是饲笼人,我是金丝雀,自由的饲养员和囚禁的动物间,怎么会有真正的友谊呢?” 当她的手从肩头滑落,少女笑了笑,还是那朵绿里的玫瑰,还是那生人勿近的优雅,不过,从前这笑容,是对她的兄长,今夜这笑容,是对陪伴她长大的姐姐: “露丝姐姐,我没有告诉过你,小时候,当看到母亲挂念那个男人而骨销形瘦的模样,我就知道,没什么比爱更能操纵人心。尤其你这样表面冷漠,内里善良的人啊,见到折了翅膀、美丽又可怜的小鸟,会小心捧着它,瞒着别人呵护它,帮它飞翔呢。 恰好啊,我读过很多医学的书籍呢,我知道,对大部分人而言,心的感情,会随着身体的反应而行。而我的祈信之力,刚好有影响肉体的功效呢,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会根据情况,让适量的多巴胺或血清素分泌开来,辅以稍许的神经电流,营造出怜惜、关爱甚至是情欲,都是可行的。我还要谢谢你,露丝姐姐,因为在你身上累积的经验,我对祈信之力的运用,熟练了好多,就是照顾老师这样的圣恩者,也是轻而易举呢。” “为什么?” “应该是洁癖吧,哦,不是物质上的洁癖,是精神上的而已,”少女走上前,给了这位伤心的姐姐最后的拥抱,而后退远,退远,退出这深巷,“当我知道,感情是可以被身体的分泌物影响时,我就厌恶不纯的开始,厌恶这从源而始的虚假与不明,哪怕你认为,如今是真心实意,我也不接受,不喜欢。” 最后,少女颔首低眉,行了一礼,继续去找那送走老师的使者大人了。留给探员的,是巷道里空灵的回音:“露丝姐姐,谢谢你,我们好聚好散。” 在警察与围观者的惊呼中,叼着烟斗的班布先生捡起裂开的手提箱,凭空消失了。再出现,他站在刚走出巷子的女孩身前,无可奈何地说:“坏娃娃啊。跟我走吧,我会代娜姐照顾你,顺便…纠正你的错误。把爱情和亲情混淆,可是条要命的老路,小姑娘,千万别走个不回头哇。” 容不得她拒绝,和蔼的班布先生带着少女踏入酒店的房,让赛尔看着这貌似乖巧的坏女孩,可以的话,弄点吃的打个底。 虽然摸不清状况,少年还是从冰箱里取了蔬菜,又微波解冻了牛肉,赶紧炒成了梁人风格的酱臊,又给三位面面相觑的客人和打盹的老人煮了锅格威兰人流行的面,来了顿两国结合的美餐。 吃完饭,碗还没洗干净,告警的广播就通知着所有没聋的人爬起床,收看将由格威兰的国王亲自发表的电视演讲。 “快,快!”康曼城的黑水总部里,白头发的部长像个孩子样下达着命令,“把电视打开,手机,还有手机!都给我记着,今日之后,圣城的老鬼和朝晟的大使,必须给我们服软!” 自战争结束,已有百年,南共治区的圣城,一直是根刺在格威兰心头的刺。普通人以为,共治区无论南北,都是坨发硬的臭屎,是恶心人的棕皮聚集地。可这坐上黑水部长之位的老军官清楚,真正恶心人的,是那位统治着圣城的朝晟人,多少年了,共治区的中洲人都忘了,这帝皇使者是朝晟的外来客,可他不会忘,当年的朝晟,是何等颐指气使地把帝国划分为二,还给一头疯狗“班布先生”“常青武神”“帝皇使者”的称呼,把战略地位最紧要的圣城扔给其当“礼物”。如今,可算有机会恶心这应该衰弱的老鬼,叫朝晟让步,扬眉吐气不说,最好是签些协定,从南共治区多套些人和资源,多开放些生意,给格威兰的经济一些上行的活力。 可等电视打开了,却没有国王念稿的声和播报员的配音。而屏幕里的演讲席上,站着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手摁稿件而沉默的国王,一个是一手勾着国王的肩膀,一手拿着破烂的手提箱,还面带微笑的班布先生。 部长揉了揉眼睛,切了十几次台,看见的画面却都一样。于是他攥紧拳头,对站在身后的探员说:“执行一号方案,立刻,马上。” “抱歉,”探员双手叠在腰间,不曾挪腿,“负责设置天国之门传送位的人刚休年假,不值班。” 部长迟愣了几秒,立刻冲上前,揪着探员的衣领将之举起,发声之时,已是面红耳赤:“他妈的,你们是要造反?” “哪的话,我们只是消极怠工,想涨点工资啊,部长阁下。” “好啊,你们、你们啊,你们有种,”部长放开探员,自行拨通电话,笑得很开心,“我就不信,你们…” “得了吧,部长阁下,您还不明白?”探员理正衣领,走到部长身后,对着窗外的康曼城摇起头来,“年轻人都是有脾气的,你就是摇烂了电话,那些和稀泥的废物也调不动他们。哦,或许,你可以试试叫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去干活,不过我想,除了坐在办公室扯皮,他们是哪都不愿意去。” “黑水有的是圣恩者。” “圣恩者的脾气,比我们古怪的多啊,您不就是位圣恩者吗?部长阁下,”探员拉上窗帘,还是那样礼貌地微笑,“现在,叫您飞去温亚德,与帝皇使者对峙,您愿意吗?或许,您是不怕死的,但其他圣恩者?那可不好说。命在自己手上才有价值,卖给你们?那未免太作践父母的养育之恩了。” 部长坐回自己的位置,忍了半天,喷出一句软弱无力的谴责:“贪生怕死的东西。” “我们不怕死,我们怕的是死得没有价值,”探员看着仍在电视里沉默的国王与使者,拿着遥控器,将声音调高了些,给部长接了杯没有茶的温水,请他润润喉咙,“看着吧,看着无人接应的陛下,有没有充足的气魄、智慧与胆量和使者对话,给我们这些更平凡的普通人…做个表率吧。” 电视里,精壮而有神采的老头子,还是勾着病恹恹的中年人的肩,笑着,又不发一言。这温亚德的市政厅里,摄影的记者不敢按快门、不敢开闪光灯,陪同的官员不敢挪屁股跑开或是上前,保镖、士兵、警察?得了吧,下午的雷霆与光芒记忆犹新,冲上去惹怒了亲爱的使者,害了国王遭罪,没准死得更惨烈。至少,现在的国王陛下是平安无恙,不对吗? 既然沉默是平安,那就继续沉默吧,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倒霉蛋,敢打破这寂静的和平。 “看官…嗯,各位观众,晚上好,”收回胳膊前,班布先生用力地拍了掌,帮无言的国王换上了惊讶且警觉的假笑,放开手提箱后,挪过他的话筒,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我的格威兰语算是标准吧,相信,该无沟通的障碍?奥兰德先生,你认为呢?” 话筒被推回嘴边,国王是不能装哑巴了,便笑着夸奖:“使者阁下的口语,很流利。” “好,那我可以放心讲话了,”挪回话筒时,班布先生亲切发笑,又拍了拍国王的肩膀,“首先,我承认,今日的踩踏、交通事故皆因我而起,但,事出有因。知道吗?朝晟的林博士,刺杀了朝晟元老的凶手,携带朝晟研究的新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逃亡至温亚德,妄图走海路远遁商洲的邦联。情急之下,我不得不贸然出手,将之诛杀。奈何岁月飞逝,我心已老,不能如年轻时掌握全局,连累温亚德的市民、游客受伤,在此,我诚心地道歉,乞求伤者、健康者、死者及其家属的原谅——好了,诸位,可以拍照了,闪光灯?都打开吧。” 等胆子最壮的记者扣下快门,这场新闻发布会可算是活跃了起来,除了没有提问的声音外,与往常并无两样。 “好,拍完了?”班布先生刚举手,快门声和闪光便溜了个干净,“那,容我再说几句吧。但在那之前,我要强调,全格威兰的电视台,务必转播我接下来的演讲,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掐台。在电视台工作的员工们,你们听着,假如你们的上司和领导下达中断的命令,不要理会,不要理会,因为,倘若你们对上司和领导的恐惧胜过我,我会到你们工作的地方,将你、你的同事、你的领导、你的下属全部屠杀。之后,我会去你们的家,把你们的父母、儿女、配偶、情人、宠物也杀掉。 总而言之,如果你懦弱到听从上司的命令,我会让你及你的血亲和珍视的活物统统为你的愚蠢负责,到炼狱里与你重聚,阖家团圆。当然,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力量,不相信我有洞察你们行事与方位的能耐,但,你们可以相信四个小时前笼布温亚德的雷霆,那雷电释放的能量,与你们国家所拥有的最大当量的氢弹相比,威力之强,何止百倍?而在我常青武神之前,它只是被挡在帝皇奇迹外的火花,随温亚德的市民欣赏。 若仍不信,打开你的手机和电脑,找你在温亚德的熟人聊聊,问问他们,我说的可有半句假话?好了,言尽于此,想死的人总归是劝不住的,冷静的聪明人,就按我说的办吧。现在,拍照吧,拍照吧,别紧张,我又不会杀了你们,你们害什么羞?我可很少出席这类公共场合,留影的机会稍纵即逝啊。更别提,你们的国王、我的新朋友奥兰德先生也是位足不出户的闭门客,我们这两位聚在一处,给诸位当模特,不说是千载难逢吧,也是百年难遇啊,来,拍照,拍照,光打起来,话筒凑过来,采访——暂且搁置,容我再唠叨两句,再唠叨两句。” 黑夜里,明如白昼的市政厅鸦雀无声。那些看着新闻的温亚德居民也一样,不论年老年少,不论是男是女,不论独身同居,都没敢吭声,生怕弄出噪音,让笑呵呵的使者翻了脸,死无葬身之地。毕竟,他们亲眼目睹了使者的庇护之威,对使者的发言深信不疑。这老头子,或许没能耐找出是谁说自己坏话,但把温亚德夷为平地的余力,还留有几分。就是真要惹怒他,也等他唠叨完再说吧,到时候,有亲爱的国王陛下陪着共升天国,何尝不是一种殊荣。 不过,同为温亚德的居民,齐约娜可没有这种想法。她所做的,只是在回家后和丈夫紧紧拥抱,然后劝调皮的儿子放下给朋友制作的礼物,去打开恢复信号的电视,看广播里说的最新的后续报道。 当阿纳塔蹦跳着欢呼,认出电视上的正是班布爷爷时,她和丈夫相视一眼,悬着的心算是放低了。能和帝皇使者以朋友相称,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殊荣。看啊,新闻里的帝皇使者是多么正义且亲和,这样一位强有力的和善老人,是坚不可摧的后盾,让人心安。 现在,叫人们成了乖巧宝宝的班布先生,看向了站在身边的国王,将话筒推到两人中间,笑着说: “好了,格威兰的民众们。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身为帝皇的使者、圣恩者中的无冕之王,我有着力量,足以无视武器、无视抨击、无视人海与数目的力量,我若要走,无人能挽留;我若要躲,无人能寻觅;我若要杀,无人能阻挡;我若要负起责任,则无人能动摇我的决心。 各位观众,温亚德的全体居民,所有有良知、没有幸灾乐祸的格威兰人,请相信我,我会为今日所为负上责任。我常青武神又不是蛮横无理的野人,既犯了错,我的良心该受谴责,督促我承担责任。是的,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因此,我会为今日的受难者作出足够的补偿。奥兰德先生,你是格威兰的王,是格威兰人的君主,是王庭的统治者——博度斯卡,请问,身为宽宥者的博度斯卡,我能请求你,代国民接受我的歉礼吗?” 在座的明眼人都知道,可恨的帝皇使者是又要耍花样,但拒绝的勇气,又有谁拥有?他们的君主、他们的博度斯卡、身体抱恙的奥兰德先生吗?哦,他面挂似欲杀人的微笑,抓着话筒,朝身前挪了一点,说:“既是常青武神的歉礼,我欣赏接受,但公民们笑纳与否,就要看诚意有多充足。” “理应如此,”说着,班布先生拎那件破了的手提箱,从中取出两张硬盘,向台下一位举着话筒的电视台记者勾了勾指头,“格威兰的国民会满意的,我相信。” 被选中的记者如蒙神恩,把话筒塞进胸前的手巾袋,夺过摄影师的设备,屁颠屁颠地跑上了台,等候班布先生的指示。在明白班布先生是要播放存在硬盘里的视频后,记者又拉着摄影师上来折腾了一番。在国王与使者的眼皮下,在过亿格威兰人的电视里,两个手抖腿软的幸运儿花了十几分钟,才把硬盘接上了连线电视台的笔记本电脑,从密密麻麻的视频文件夹中挑了标注着“灰都”的一个,点进去,开始播放。 随着视频的快进,沉默的齐约娜和杜森是止不住声,一个惊呼着捂住儿子的眼睛,一个把电视静了音;雅星迪和德瓦也是如此反应,不过他们能捂住的只有赛尔的眼,那自若的少女是微笑着表示自己是成年人,这类影像,还接受得了。 他们看到的,自然是林博士与他的分身们录制的宝贝视频。上百个文件夹,近万段录像,总时长超过两万七千个小时,皆是淫秽到不堪入目。 太多了,太多了,数不清,看不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看到呕吐的观众是数不胜数;没吐过的,也把垃圾袋和垃圾桶挪到身旁备着。在这最真实,没有半分摄影技巧的罪证前,除了天生的变态,没有人能起生理上的反应,任何有良知、有底线的人,都会举起颤抖的手,将拇指顶在额头上,说… “帝皇在上,到此为止吧,”班布先生按下暂停键,拔掉连结硬盘的数据线,帮记者合上了不堪重负的笔记本,将话筒推给国王,以远超扩音器的厚重之声,向全格威兰通告,“现在,电视台的工作者,你们能理解我先前的威胁吗?好好看看,细细瞧瞧,说不定,你们的领导就在方才的录影里参演过,嗯,真情流露,是吧?” 没错,的确有些电视台想中断转播,不过怕死的员工早将发怒的领导捆了个结实,放着温亚德的新闻继续播放: “所以,请你们理解我,我的威胁,是迫于善意的无奈。格威兰的民众,我相信,你们中有不少人听闻过官僚与富豪的花天酒地,更有甚者,目睹过他们的无度奢靡,可如此践踏良知与律法、道德与人心的证据,从未有过公开的披露吧?请记住,若无林博士,或许,你们永远没有机会看清那所谓的精英,所谓统治领域的领导者,所谓经济领域的开创者,所谓科技领域的先行者,有着怎样一颗藏在人皮下的禽兽之心。 感谢林博士,为了生存,他收录了格威兰全境、包括灰都康曼在内的三十七个大城市里,所有政法体系的官员、所有身价以亿计的富豪的可能存在的罪证、铁证。铁证如山啊,像是黑帮流氓?嗯,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倒是个明白人,明白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混混,不过是罪魁祸首养的狗,用以搜集受害的猎物,或是让勇于揭发者闭了嘴,永远沉默。 这是我的礼物,送给你们的君主,公正的博度斯卡,被欺瞒而不能识察,有心却无力的奥兰德先生的歉礼!怎么样,奥兰德先生,你满意吗?” “满意。” “好,那送给格威兰人民的歉礼,是时候呈现了。” 举手之间,市政厅的演讲台上金芒乍现,国王与使者都没了影。不等记者与官员警卫们喧哗,一道道金芒亦吞噬而来,将他们送到新的地方,哦,是早已选好的地方,是温亚德的一处海滩,是设置着彩灯与远光灯的歌舞场,是本来给年轻人用以庆贺新年的地方。 “这些影像,我早已看过,现在,我将它们送给严明的博度斯卡,你们的国王陛下,”班布先生将两张硬盘递给国王,指向漆黑的夜空,摇头笑道,“太黑了,来,给我来些明亮吧。” 亿万光矢织如丝缕,把海滩的高空笼罩。见多识广的人认得出,这凌空交织的丝线,是古老的攻击型奇迹,莫名之矛。帝皇使者确实大气,在有钱人的手里用以刺杀反击的奇迹,对他而言,是照明的烟花啊。 “六十五万三千七百四十八名高官,三万四千一百六十二名富豪,贵族另算,七千三百五十…四名,”闭着眼,摸着下巴,班布先生大声念道,“我送给格威兰人民的歉礼,放得下,放得下。” 在所有人的思维都是一团乱麻的三十秒内,光芒再起,沙滩的空地上,不能断绝的尖叫弹奏出美妙的乐章。这尖叫来自人,来自或赤身裸体,或身穿睡袍,或披着正装的人…全是些有头有脸,上过电视,登过报纸头条,在当地的上流社会一呼百应的人。 也是记录在视频里的人。 三十秒,用时三十秒,帝皇使者在全格威兰民众的眼前,表演了超乎想象的魔术、不,是奇迹,甚至是奇迹也无法形容的——神迹。 格威兰王国的领土广袤,面积高达一千三百余万平方公里,有三十七座发达的大城市散布其间,六十九万五千二百六十四人或乘着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或住在别墅、酒店和庄园,或静或动,或明或藏,都在三十秒内,被帝皇使者搜寻到方位,解除所有的护身奇迹、传送奇迹,扔在了格威兰的西海岸,这温亚德的海岸线的一段不起眼的沙滩上,蔚为壮观。 “有什么想问,有什么想说,有什么想辩解的,请诸位自便,不得吵嚷,不得逃跑,记住,违抗者,会受比死还恐怖的惩罚。” 有了使者背书,不怕死的记者们壮足胆子,凑向那黑压压的人海,试着问几句,又发现难以开口,因为这群人有九成都搞不明白状况,已开始推搡奔逃,呼喊叫骂了。剩余的一成是闭紧嘴,拼命拍打着脸、掐着皮,想从荒诞的梦境脱逃。 混乱怎么平息,自有人知道。 “闭上嘴,站在原地。” 一声警告后,惊恐的嘶喊更甚。因为一些不听话的人,当着幸存者的面畸变、哭嚎又沉默,成了没嘴的虫…一条条没有嘴的人面肉蛆。 吵闹继续,警告继续,畸变继续,吵闹继续,警告继续,畸变继续…没多久,就是头蠢猪也要明白了。精英的敏锐与求生的本能,总算克制了恐惧的嗓门,让海滩、让温亚德、让这光明笼罩的夜晚,重回宁静。 是的,该问了,可以问了,各问各的题,各说各的话。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忏悔;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律师到场。废话,全是废话,就算和法官挤在一起,他们还是尽力狡辩、控诉,以神圣的法典扞卫自由,以公正的条款保卫权利。 直到他开口。 “一群小丑,”班布先生笑了笑,止住了闹翻天的争论,那洪亮的嗓门,更衬得国王面色不佳,“看啊,自欺欺人的时候,他们忘了我,忘了现实,还拿出那些律法撑腰。奥兰德先生,你说,什么是律法?在你们宣讲的书里,律法,是处刑的依据,是维护正义的天平。可在他们手里,律法是洗脱罪名的工具,是用来掠夺、谋杀的刀枪,犯了多大的罪,都可以请律师来搬弄唇舌,找漏洞、说道理,哪怕证据确凿,也可以洗脱罪名,在比酒店还豪华的监狱里,坐着几百年的牢,不停地减罪减刑,直至保释出狱,用不了二十年,照样在太阳底下风光。这律法,要它何用?如果律法真的有用,就不需要律师和法官,就像圣城,就像南共治区,照样井井有条。请理解啊,奥兰德先生,南共治区之所以不对外开放,是因为我借鉴了朝晟的制度,又无朝晟的奇迹之网,实在不好管理外来者,除非他们老实按圣城的规矩办事啊…” “帝皇使者,您不能杀我们。” 轻声的质疑,在这无人敢言的海岸,是贯彻天地的响亮。 班布先生却不意外,手一挥,说:“讲。” 不知是哪个胆量超凡的,在乌漆嘛黑的人群中,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盖过了其他人的恐慌:“正如您所说,到圣城,要根据圣城的法律行事;那在格威兰,自要根据格威兰的法律判决。我们或许是有罪的,或许是该坐牢的,可您无权处置我们,我们应当经过审判,经过格威兰的法庭裁决,否则,王庭的声誉、威严、公信力都会毁于一旦,王庭的治理也会崩塌…” 可一声冷笑,彻底浇灭了他们的挣扎。 班布先生发言了,相当的简短和轻蔑:“不知所谓。你是在威胁我,哦,不,是威胁你们的君主,威胁奥兰德先生,威胁他,没了你们的协助和帮扶,格威兰的行政、经济会在一天之内崩溃回原始时代? 笑话。 这是什么时代?是人人识字,有电视看,有网络上,有电话可聊的时代,这时代没了谁,都运转如常。你们想告诉奥兰德先生,离开了你们,王庭的战车就抛了锚?我建议,奥兰德先生,你可以摆一头烤猪到他们的位置上,看看王庭的统治会不会有变化,根据我治理圣城的经验,这样办,管他是公司、企业还是行政部门,效率和干劲都会更高。那些老实的下属、基层的干部,会从香喷喷的烤猪上看到不被打扰、责骂的安全感,饿了,还能从中汲取营养,解馋饱腹,不失为一手妙招啊?” “说得好,说得好,”国王能做的,就是轻轻鼓掌,“说得很好,请问,常青武神,你想如何处置他们?” 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班布先生吹了声口哨,学着精灵们的姿势,向天空祈祷,更虔诚地单膝跪地,再站起时,笑容甚旺: “感谢帝皇。 在贪婪之徒靠金钱、权力与武器玩弄世人、横行霸道之时,派我这目空金钱、权力与武器的使者来到世上,施以制裁的光。原因无他,唯祈信之力至上…最强的祈信之力,能让罪人无所遁藏的祈信之力,能让高高在上的人摇尾乞怜的祈信之力。我说,帝皇的子民啊,你们要相信,祈信之力是个好东西。若没有祈信之力,没有我这祈信之力的最高峰,没有恩赐祈信之力的帝皇,岂不是无人可以制裁、无人可以审判、无人可以惩处他们的罪过,任其逍遥?为表纪念,为表警示,祈信之力啊,展现应有的罪与罚吧。” 宣判死刑的声落了。在咒骂、哭嚎的人都闭嘴了。电视里,直升机的镜头把近七十万人的丑态清楚地记录。他们在哭,在叫,在溶解,在…聚合。只保留着一张辨别身份的脸,皮肤、肌肉、脂肪、骨骼全数扭曲,进而排列重合,就像把树木的切片放大后,看见的粒粒细胞壁一样,这些哭嚎的人层层相叠,叠成一株血肉之树…一方以罪论高低的尖塔。 六十九万五千二百六十四人,不是人人都有脸露在外层。身份越高,地位越重,财富越多,罪行越重的,方有资格把脸嵌在外面,由高至低地堆积至百米高,哭出毛骨悚然的音,求饶又求饶。 因为他们在被包在内部的人啃食,活咬。被啃咬至死亡前,永恒的祈信之力会将他们复原,让他们发出痛苦的忏悔,自愿坦白罪行,自愿交付家产,自愿检举别人,只为换取真正的死亡。 迟了,太迟了,帝皇使者不会再搭理他们。现在,班布先生看向面色铁青的格威兰国王,走近了些,亲切地笑开了嘴,露出惹人嫌的烟黄门牙: “格威兰的国王,奥兰德家族的家主,灰色土地的领袖,帝皇亲授的王爵…我年轻时,统治格威兰的可是你祖父?令人唏嘘啊。身为圣城的武神,我罕少至格威兰旅行,从未有过对王庭的拜会。想来,你我二人颇有缘分。我们虽处新异之时代,却仍忠于旧日的帝皇,同为时间的看客,今日方是初逢。或许,我们该暂且摒弃成见,为肃清格威兰的淤血,为送给格威兰人的礼物,握手言和?” 国王平静地伸出手,说:“当然,帝皇使者。” “不,不…不行啊,握手显得古板又迂腐,”可班布先生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帮他把手举高,再举着自己的手掌,猛拍了一下,哈哈大笑,“我们应该学年轻人击掌欢呼啊!” 清脆的击掌,盖过了罪人的哭嚎,传入摄影机与话筒,通过电视、网络与广播,走入千家万户。人们的反应如何?是沉默吗?是愤怒吗?一位身处海滩的年轻记者,扔掉了话筒,振臂高呼,给出最恰当的回应: “是啊,欢呼啊!陛下万岁!使者万岁啊!” 是啊,国王万岁,使者万岁啊!喊吧,统统喊吧,管他男女老幼,管他有力无力,管他谁死谁生,喊吧,庆贺吧,欢呼吧!为了这值得纪念的夜,呐喊吧! 就是滨海的酒店,欢呼的呐喊也是震天动地。就连雅星迪和德瓦,都高呼了声使者万岁,相拥而泣,又在少年与少女的注视中羞红了脸,赶紧分了开。 “哇,班布爷爷好帅啊!”阿纳塔是拿起红酒盒,冲出母亲的怀抱,被父亲拦着,气到跺脚,“我要找班布爷爷和赛尔哥哥,给他们送礼物啦!” “听话!阿纳塔,看电视!”杜森厉声呵斥,把儿子扛回了沙发,继续听新闻的播报。 电视中的帝皇使者在向国王建议,让国王把犯罪者的一切财产收归王庭所有,从中拿出足够的资金,补偿受害者及其家属,只给犯罪者的亲属留够基本的生活费就行。使者还保证,若不明事理的人还想狡辩、想拿走理应充公的资产,他很乐意代国王处置,送那些愚蠢的罪人融入这血肉相连的断罪之塔,与亲友团聚。 “至于那些逃过一劫的人?嗯,彻查啊,奥兰德先生,就该这样,”班布先生竖起大拇指,表扬国王的当机立断,“偷鸡摸狗的黑帮,不如给爱占便宜的警察,叫他们戴罪立功吧?若他们不老实,敢违君令,我很乐意伸以援手啊,奥兰德先生。” “感谢你的宽厚,帝皇使者。” “奥兰德先生,我该感谢你才是。你啊,肯赏我这老家伙面子,听我唠叨,关怀倍加啊。这样,时候不早了,我们不要打扰人民们睡觉,就此道别,来吧,来个热情的拥抱吧!” 公历6017年12月24日的凌晨,帝皇使者与博度斯卡,在温亚德的断罪之塔下热烈拥抱。人们会铭记这一刻,将之视为比新年更重要的节日——审判日。 不过,只有当事人知道,在拥抱时,帝皇使者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话:“既往不咎。” 国王也拍了拍他的背,咬牙回应道:“既往不咎。” 消失了,帝皇使者、班布先生消失了。再出现,他已站在酒店住房的门前,闭着眼,摸着短翘的胡子,真切地笑了笑: “赛尔,开门啦。” (六十)命运 不知怎的,赛尔明明握住了门把手,又迟迟不肯打开那扇门。门外面的,是班布爷爷,是帝皇使者,是和善的老人,是亲切的老师,是正义的执行者,为什么会犹豫,为什么…手会颤抖呢? 是害怕吗?可能是吧。海滩上的人,比下雨时搬家的蚁群更挤更密,可就在那么几分钟,他们就没了胳膊,从皮肤开始,一层层融合,成为如古树通天的血肉之塔,那一面面脸,那一张张嘴,那一声声痛哭,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从未设想过的恐怖。在班布先生手中,活生生的人是随意塑型的橡皮泥,被揉搓、搅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仅剩的嘴,发出生不如死的嚎叫,证明他们是真正的…人。 踌躇的几秒钟,熟悉的低语又浮现在少年的耳畔: “走吧,走吧…走吧…” 少年想弄清楚是谁在说话,但那不安的心跳,又让他加大了手臂的力量,将那扇门慢慢敞开。即使那低语在劝告,在哀求,在哭泣,在威胁他别打开那扇门,他还是拍拍心口,平复莫名的心跳,选择相信班布爷爷。 他明白,虽有些偏激和残暴,但班布爷爷是个履行了被黑暗蚕食的正义的好人。而好人,是不该被拒之门外的。 进了屋,班布先生从木精灵和探员的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那是抵消了怀疑、猜忌的敬重。早前的陌生和敌对?在见证了揭发丑恶的辉煌,和惩处罪孽的奇迹后,都给热火燃烧,升华为诚心佩服的敬仰。 哪怕手段过激又怎样?谁敢说,帝皇使者的言语有纰漏?谁敢骂,帝皇使者的责罚太血腥?谁敢指责帝皇使者的手法有违人伦?若有谁敢说一嘴,即使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人,也会给他结实的耳光——醒醒吧,没有帝皇使者,这些丑事过个几百年都见不了报。 血腥?伦理?野蛮?统统去他妈的吧。对付丧心病狂的畜生,若是待以文明之礼,妄图凭善心劝其归化,又把畜生嘴里的亡魂置于何地?在保有善恶观的普通人眼里,要说文明,施加残忍极刑的帝皇使者,才是真正的文明。 所以,班布先生笑了:“事情办妥了,既往不咎。怎么,你们舍不得走?还是我这孙儿手艺太好,想再尝尝?” 避难两人如梦初醒。他们走到使者的身前,一个是昂首挺胸,行了庄重的格威兰式军礼;一个是拇指顶额,手抚胸膛,做着传统的瑟兰式祷告。朝晟来的少年听得懂,那是尊敬的感谢,和诚挚的祝福。 康曼来的少女,则是置若罔闻。她坐在床沿,绿眸远望着星夜,用那轮有缺角的明月,当作黑暗里的窗。 “赛尔,跟我出去一趟,”等木精灵和男人乘上电梯,班布先生掩上门,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朝不愿正眼瞧他的少女吐了声,“伊利亚·格林,你留下。” 少年其实想问,这新来的姐姐是何身份,却是不曾开口。他感觉得到,那温柔的笑是遥远的距离,那亲和的仪态是虚伪的厌恶,这位陌生的姐姐虽然笑容未改,心里却很不喜欢班布爷爷,很不喜欢这地方。 奇迹之光萦绕各有心事的老少,送他们到了熟悉的庄园前。看见这栋建筑,少年是片刻的愕然,他怎么也想不懂,在这过了凌晨的夜里,爷爷要到多弗斯庄园做什么? “小武,要听爷爷的话啊,”敲门前,说回梁语的无秋俯着身,揉着少年的头,露出暖心的笑,“待会儿,不准跑,不准叫,知道吗?” 这笑是真的,不祥的预感也是真的,少年是一个寒颤,忙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好好听话。 清脆的铃声消去后,门开了。 开门的是齐约娜。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半还搭在肩上,见到少年和使者,又惊又喜,急忙把未吹干的金发拨在身后,平抬着手,支吾了半天,才念出了一句话:“班…班布先生,赛尔,请进,请进来吧。” 客厅里,没有杜森和阿纳塔的身影。齐约娜是手忙脚乱,想沏茶,却找不到茶叶罐,还是班布先生表示午夜不宜饮茶,她才抹着手心的汗珠,温了壶水,坐到了沙发上。她说,儿子今天并未受惊吓,反是活泼过了头,自己架不住他,才劳烦丈夫押着他去洗澡。 老人又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笑得宠溺又慈祥:“没事,我们就要走了。告别之前,来看看孩子,不急。” 说完,客厅恢复了寂静。细刷刷的流水声,和孩子的撒娇掺和在一起,还能隐约听见父亲的严厉。当花洒关上的第三分钟,欢快的脚步和哒哒的滴水声出现在二层的走廊,在父亲的帮助下,男孩洗完了澡,要喊妈妈去休息了。 “呀!班布爷爷!赛尔哥哥!”只从护栏俯望一眼,阿纳塔就踢开拖鞋,跑到一楼的客厅,扑到少年身上,抱着他的胳膊,蹭了又蹭,“你们怎么来啦!嘿嘿,我看到了哦!班布爷爷在电视上!好厉害呢!班布爷爷就是帝皇使者,圣城的常青武神,对不对呀?” 齐约娜和杜森急忙伸出手,却不敢拦着儿子,憋了好久,除了儿子的名,又什么喊不出:“阿纳塔…” “阿纳塔,”班布先生咧开嘴,调皮地笑了,“爷爷和赛尔,来给你送道别的纪念品了。” “不要啊!怎么,这么快就走?这才…”男孩呆住了,没一会儿,就吸着鼻涕,哭哇哇地抹眼泪,“我,我好不容易才有新朋友的…赛尔哥哥…大家都不和我玩…才四个月,四个月…不要,你们多玩几天呀,住在我家,不要跑好不好…” 在不知所措的少年眨眼求助时,老人还是笑呵呵:“别怕,阿纳塔,戴蒙德家的少爷和小姐找到了哦?他们都回家了,你的朋友,回家了。” “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湍急的泪腺立时拧了闸门,男孩是惊喜交加,“真的吗,他们——” 第一次,老人打断了男孩的话:“不过,他们怕是不会和你当朋友了。” 意想不到的插话,来自冷漠的笑口。阿纳塔、齐约娜和赛尔皆是不明所以,哑口无言,唯有杜森,是撑膝而立,双拳猛握,凸起青筋。 “你的父亲,杜森·多弗斯,是温亚德最神通广大的蛇头,也就是人贩子的老板、老大,”班布先生轻敲沙发的扶手,双目眯得惬意,“人贩子,把孩子、成人、男人、女人抓起来、骗过来,当货架上的零食和玩具卖的商店老板,明白吗?你朋友的失踪,和你的父亲脱不了干系啊。” 在信仰与恐惧前,母亲与妻子的责任占了上风。齐约娜站起身,按着丈夫坐下,如海的明眸里,是坚毅的哀求:“班布先生…” “坐下吧,齐约娜,我自有分寸,”班布先生掏出抽了一下午的黄铜烟斗,在这午夜的庄园里,捻指引火,喷吐熏热的烟雾,“怎么,阿纳塔,不相信我吗?你可以问问,让你的父亲亲自回答,在我面前,他绝不会撒谎。” 问?还需要问吗?九岁的孩子或许不懂,人们为何会说谎话,可他必然明白,人们有没有必要说谎话。父亲那闪烁的眼神、滚落的汗珠,以及无处安放的双手,和班布爷爷的气定神闲对比鲜明。 事实已摆在明面上,再无质问与回答的必要。 “相信,你们都看过我的演讲,”班布先生站了起来,把双手叠在背后,面向庄园的门,背对客厅内的一家人,“我说了,格威兰的帮派家族,该由戴罪立功的警察们去肃清,奥兰德先生也表赞同。有我们坐庄,莫说杜森你,就是康曼城的大流氓,也活不过明天的早上。 当然,你可以跑,但出海的成功率是渺茫的。海军和海警,可不是一路人,他们的雷达声呐功率够高,找到某条不听警告的小船,火炮和机枪会立时喷洒弹药,留尸不留痕。留在温亚德,投案自首,等他们上门拘捕,结果都没差。齐约娜会成为千夫所指的黑帮遗孀,无法再嫁;阿纳塔会变成幼儿园的孩子都唾弃的流氓遗孤,没有学上。你的家产会被王庭抄没,你逝世的祖父会丢失军人的荣耀,你的爱妻与儿子,要拿着所剩无几的保命钱,改名换姓,跑到没人认识他们的天涯海角,在恐惧、自责里扭曲生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走上了犯罪的路,做了太多的孽。 当然,我是个宅心仁厚的老好人。齐约娜和阿纳塔,是好妻子,好母亲,好儿子,连累他们受苦受难,我于心不忍。所以,杜森,不,多弗斯先生,我现在给你两条路选,有兴趣听吗?” “请讲。” “一,是你和夫人儿子,美美睡一觉,醒来后,共享最后的早餐,我会保证,你们会走得幸福又愉快,没有半点痛苦,在亡者的归属地——天国或炼狱相见。” 班布先生的话,是冰冷的怜惜,和真切的杀意。疯狂的提议,让赛尔一把楼住阿纳塔,几乎要抢声说话,可想到来时老人的警告,他的喉咙干咽了两下,一语不发。 “二,是你死,他们走或留。我会保全你的家产,洗清你的档案,没有别人会知道,你与你的家族犯过哪些罪,哦,除了那神秘的买家。他是有些本事的,林博士知道他的身份,却刻意规避,未曾记录,就连我,也摸不清他是人是鬼。总之,避着我已是他的极限,你死后,他没那个本事寻你的妻儿麻烦。而有着还算丰沃的家产与好名声,没人会对阿纳塔和齐约娜指指点点,可能有好心的男士,当孩子的继父,给他一个新家——” 话没说完,呆滞的阿纳塔疯了似的,在赛尔的怀里蹬腿甩头,喊,哭,扑,比张开血盆大口的猎犬更叫人害怕:“不!不!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没有人安慰,他的父母,他的朋友都是沉默着放纵,让他哭,让他叫,等他嗓子喊哑了,泪流干了,眼睛哭红了,赛尔才不忍地贴近他的耳,轻吹着该说的话:“不哭,阿纳塔,不哭…别怕,别怕…” 孩子尚且如此,杜森又会迟疑多久?他抱着妻子,深情一吻,给出了回答:“我选第二条道。” “好,”班布先生满意地点了头,转向两个孩子,欣慰地笑了笑,“去,赛尔,把杜森·多弗斯在这里杀了吧。” “啊?” 别说少年本人,就是决意领死的杜森,也不禁失声。而班布先生,则带着一副说错话的抱歉之色,连连补充:“还有,齐约娜,抱着阿纳塔,让他看着杜森死在赛尔手上。” “爷爷…老师?”赛尔搂紧了阿纳塔,问得是那般小心又不可置信,“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赛尔,我是认真的。快吧,快些动手,对你和他们都好。” 就连杜森,也忍不住张口:“帝皇使者,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过分啊,我是他的老师,带他出来,自然要教他些东西,”班布先生又转过身,对着庄园的门,耐心地解释,“从前在故乡,我第一次养大的家禽,是亲手宰杀的。开始,我也有点动不了手,可想想父母下刀时利落的模样,我忽地明白了,杀了它,不是考验孩童的折磨,是要生在村里的孩童知道,禽畜就是禽畜,对待它们,最端正的态度不是爱怜,而是最快、最准、最狠地给它们死亡,实现它们应有的价值,那就是给豢养的主人吃掉。 赛尔啊,这就是态度。你是绿松村生长的孩子,你也会杀鸡宰鹅,我相信你明白,态度是多么的重要。对待不一样的人、事、物,要有不一样的态度,对善的人,要有善;对恶的人,要有恶;对坏的事物,要去摧垮;对好的事物,要去挽救。若不树立一套明确的标准,施行一种坚定的信念,你永远不能控制力量,永远不能回到自己的家。 去吧,你是知道有智慧的生命怎样死最无痛的。你的力量很强,可以捧着他的头,以最短的时间,将颅骨和大脑碾碎,那是不会痛的,我试过,就像魂飞了天,眼什么都望不到,如迷茫的梦一样。 去吧。赛尔,听爷爷的话,不要怕,不要跑,你跑不掉。就算我疼惜你,放你离开,阿纳塔和齐约娜呢?他们会死,会流亡,会在痛苦里度过余生。你今天的选择,他们永不遗忘…” 少年放开了男孩,一寸寸地挪到杜森·多弗斯的身前,而班布先生,还用最慈祥的语气,诉说有道理的悠扬:“去吧,伸出你的双手,放在他的两颞,稍稍使着劲,用你的祈信之力去碾碎他。很快。很快,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是温热的血罢了。人血和鸭血没有分别,你不会恶心,不会崩溃的,相信爷爷,去做吧…” “不!不!”在少年真的抱住杜森的头时,阿纳塔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将扔在沙发上的红酒盒掀了开,取出放在里面的礼物,要给班布爷爷和赛尔哥哥的礼物,冲到老人的面前,瞪着哭红的眼睛,哀求不停,“爷爷!班布爷爷!你忘了吗?你和我、我妈妈、我爸爸都是朋友!是好朋友!我们聊天!吃过饭!还有葡萄!还有船!出过海!做过塑像!塑像!你记得吗?你记得吗?赛尔哥哥,你说句话,你劝劝爷爷,劝劝、劝劝他…劝劝他啊…” 男孩的礼物,是一排卡通塑像。这堆塑雕琢而成的,是五个站在一起的大头卡通娃娃,看那神情,那容貌,那身高,分明是多弗斯一家和少年与老人的合影,只是没来得及上漆,所有的颜色,只是那暗淡的灰。 “抱歉,阿纳塔,”少年回过身,扶起了跪倒在地上的他,给了他最紧密的拥抱,和一个最是抱歉的吻。吻在额头后,少年将男孩交给齐约娜,再走向坐在沙发上的杜森,抱住那闭上眼的头颅,说,“杜森叔叔,齐约娜阿姨,还有阿纳塔,犯了错,是要受惩罚的,哪怕逃避了一时的制裁,也逃不过良心的每日责难。齐约娜阿姨,请原谅我;阿纳塔,请你忘记我,如果你不能释怀,就恨着我吧,等你长大了,或许能明白…明白你的父亲是真的错了。杜森叔叔,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天国和炼狱,我只相信,假如真的有审判罪孽与奖励善良的灵魂之所,在经历刑罚,偿还了生前的罪,你是可以与家人团聚的…我祝福你,愿…愿帝皇予你安息。” 在少年合拢双掌的前一秒,金芒激射,将杜森·多弗斯刺为无肉血的飞沫。 是班布先生代替少年行刑了。在少年的印象里,老人从未有如此欣慰的眼神与嗓音:“很好,孩子,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走吧。” 金芒翻涌,少年和老人不见了。阿纳塔摸向沙发,摸向已无实体的父亲,躲进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齐约娜是擦干眼角的泪滴,不指责,也不劝慰,只是比了祈祷的手势,为逝者的过错与改悔送行。 回到酒店的房,望月的少女趴在书桌上,安眠地像只优雅的猫。老人和少年是躺在各自的床上,相背而睡,一个望着窗外的光,一个望着浮影的墙。 海岸的涛声波来时,无秋轻声问:“小武啊,爷爷教你的,都学会了吗?” “嗯。” “生气啦?爷爷也知道,我的手段有些过火,可人就是这样,不过火,就没法留下深刻的印象。” “嗯。” “真不高兴啦?说说看,要我做哪些补偿,你才能笑一笑啊?” “我要回家。” “回家?”无秋嘿嘿坏笑,“没错,是该回家了。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说说,爷爷教你的,到底是对是错啊?” “对的。” “既是对的,那我可有话说了。爷爷啊,传了你这么多人生的真谛,你可没回报爷爷半厘哦?哎?别顶嘴,你做的饭菜味道虽好,还不足以偿还我请的客、买的衣啊?” “那,爷爷要我怎样?无秋爷爷,你要我怎么样?” “也没啥。喏,小点声,瞧见那位姑娘了?” “我的眼睛没毛病,无秋爷爷。” “很好,小武,你记着,替爷爷做完这件事,你就回家…这女娃啊,是个没爹疼,娘早死的姑娘。她啊,把对母亲的依恋,挪到了她的老师、我的姐姐身上,还错当那是爱情。知道吗?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的爱情啊。小武,你代爷爷哄着她去各处走走,把她这堵实的心疏导疏导,帮她开了窍,接着,你就能回家啦?” “爷爷,你放过我吧,我不是大夫,我也想妈妈。” “没事,”无秋打了个哈欠,裹紧了被子,嗓门越来越轻,“你长得讨巧,脑瓜又灵光,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好娃娃,比我好…男娃见了疼,女娃见了爱哦…你行的,你行的啦。” 话音消散,鼾声顿响。近四个月里,无秋头一回打起了鼾,累了这么久,玩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或许,这是他近来睡得最安稳的觉了。 黎明到来前,少年也扛不住疲乏,背对着曙光沉入了梦乡。他不知道,有事要做的老人是当了甩手掌柜,把带孩子的苦活扔给了他。 6017年12月24日的中午,少年在温亚德的旅程暂且告一段落。这四个月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得意,有人摔倒。有情人被蛮横的使者绑到一块,一对在飞机上互相依靠,休憩祈祷。一对在瑟兰的晨曦大眼瞪小眼,有口难言;幸运者在家中团聚,感怀冒险的经历;不幸者打通朋友的电话,全心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趋利者被狡猾的使者饶过一命,在灰都继续当公主的情人;投机取巧者,没能拿到林博士的财物,一路向南而逃,越发接近北共治区的边界;家庭破碎者,更变卖了温亚德的家产,迁去了或是晨曦、或是博萨、或是邦联的方向。 世界就是这样。不论命运开了多少玩笑,无力抵抗的凡人,只能隐忍不发,在浪潮里生活,守候明日的霞光。能掌握命运的,又有几人?问吧,诚心问吧,或许,当少年问最接近帝皇的使者,能替别人裁定命运的他,可曾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老人也只会回答… 命运这种事,只有天知道。 (一)起始 在高中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时,在北共治区的麦格达市上学的坎沙·杜拉欣并不知道,往后的一年半,不仅是他每天早起出发,徒步到校门口的餐车前,买张鸡肉卷饼来吃的最后三个学期,也是他在这世上最疯狂、最滑稽与最难忘,以及送给这座城市欢声笑语的弥留之年。 这天晚上九点,他跟同学打完了哈哈,站在校门口,谢绝了朋友开着摩托载他一程的好意,目送那辆比自家房子还金贵的载具左摇右晃,消失在路灯尽头的黑暗里。他背后,保安在放声高喊,催跑到街对面的小摊买零食的住宿生赶快回来。当提着七八份宵夜的学生从他身边跑过,那不锈钢的伸缩门在噪音中缓缓关闭,熄灭了门前的灯火,让校门前的坎沙哑然失笑,孤独地走向家去。 回家的路不怎么长,约摸两千米都是直行。他先经过警局,再路过市政厅。在市政厅前,还立着些旗帜、贴着些横幅,不过在忽明忽暗的路灯里,是一个字都看不清。过了市政厅,是一片藏在栅栏和铁皮墙后的工地,他记得,这块地的老房子在小学毕业时就拆了去,盖了整整四年半,却连个地基都没打起。此时此景,他不免猜测,刚开始卖房的时候,那几对在售楼部排队的老头老太和小夫妻,如今是住在哪里。 工地的对面,喧闹的广场灯火通明。第一层的门面,是十几家服装店、糕饼店、烤肉店,个个有客光临。二层的店铺,生意更红火,电玩城、酒吧、舞厅的吵闹隔街可闻,不过那家开在二楼最显眼处的书店,倒是早早熄了灯,拉上了遮光的卷帘,告诉路人,今天生意一如既往的不好。 在路口拐过弯,广场和大厦不见了踪影,有的,只是路旁两三层高的民房,以及民房后普遍六层高的老式小区。月光下,小区楼房那发粉的墙皮脱落了不少,显出石灰的底色,惨白又冷冰冰。在老小区的更前面,矗立着新兴的精装公寓,四十多层的楼房,高昂、对称又美丽,不过稍显拥挤,仅有的几尺舒心绿地,也走不开多少人,聊胜于无。 坎沙的家,在老式小区中间的那栋楼。夜虽深,他的脚步却很沉,因为这样,可以免去闷声咳嗽,只靠顿步去唤醒楼道里不太灵敏的声控灯。 他爬上第六层,插入钥匙,打开生锈的防盗门,家里是空无一人。八十平方米他亮了灯,关上门,从冰箱拿了瓶奶,快步走向卧室,扔下沉到肩痛的书包,躺上温软的棉被,拿过空调,兑走干燥的冷空气,好好睡一觉。 开玩笑。用老师的话讲,这分秒必争的关头,是谁给了他偷懒不做功课的勇气?帝皇使者吗?坎沙不曾合上的眼皮,既是贪恋这宝贵的休憩,也是嘲讽在脑海里回荡的训条。他翻起身,从书包里抽出习题集和文具袋,坐到书桌前,对钢笔头哈了口气,落笔,却写不出字。他看了看,笔里的墨水还剩一半,便加大力道,试着画出一个圆来。 可不论他怎样使劲,纸上依然是无墨留痕。 坎沙的手劲加重了些,继续画、继续写,压陷了草纸,划穿了书页。忽然,他握笔一扬,割穿了半本书,在木质的书桌上又留一道划痕。看着眼前的杰作,他先掩面大喊,再抱头怪笑,而后,盯住已经变形的笔尖,用手指将之捏回原形,继续写字。这次,钢笔的出水总算通畅了,但面对一页页习题,笔尖又哀嚎个不停。在空调的风里,这单调的写字声格外压抑,好似猪牛死前的悲鸣,从九点四十分开始,到十二点三十分结束。 十二点三十分,电子表响了,作业也解决了。坎沙·杜拉欣走出卧室,看向未打开的家门,知道加班的母亲是不会回来了,便反锁了门,开了那台不该在高中看的电视,调台到最爱的节目,热了份速食面,冲了杯速溶咖啡,观看北共治区的体育精英频道独播的《搏击全明星》。 根据拿有手机的好朋友在课间所说,今天,是新的冠军、亚罗巴布去挑战圣恩者,从而赢取奖金的计时赛。这档节目,可谓万众瞩目,只因在钢笼里与那位圣恩者纠缠的每一秒,都能赚来二十万迪欧的巨款。迄今的最高纪录,还是由十年前的冠军、弥腾洛创下的“九十七秒·一九四零”,不知道这一任冠军,能否战胜前人,创造新的辉煌,证明修习灵能的凡人,也有比肩圣恩者的勇气与反应力。 精彩准时放送。 关入四方的钢笼前,亚罗巴布展现了那坚毅的眼神,舒活着健硕而不失灵巧的躯体,刚愈合了伤疤的嘴唇极速蠕动,发出向帝皇祈祷的虔诚。至于身为敌手的神秘圣恩者,则是头戴面具,盘坐在钢笼中央,那身肌肉,线条比雕塑还清晰,按理说,这过低的体脂是会大大降低体力与抗击打的能力,但对圣恩者的祈信之力,切不能度之以常理。 解说员在夸赞,在感慨冠军的敌人是何等可怕——他的视线,比猎鹰更精准;他的反应,比昆虫更灵敏;他的肢体,比猛兽更强力;他的皮肤和肌肉,比橡皮更具韧性。面对如此强敌,迎击不是明智之举,冠军该做的,是尽可能的逃与避。 当然,如果冠军能侥幸摘掉圣恩者的面具,裁判会判他赢,但那可能性微乎其微,比抽中头彩的概率还低。不过,万一亚罗巴布能超额完成目标,揭开圣恩者的真容,他不仅能创造新的纪录,还会取代弥腾洛,成为解说员、裁判与观众所公认的第二代搏击之王。 钢笼锁困,对局开始。以秒计算的战斗,随着圣恩者击出一记穷凶极恶的飞身冲拳,拉开了帷幕。诚然,亚罗巴布不至于在开局被淘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以冲刺的姿势飞奔到钢笼的另一边,而圣恩者,则是从形变的钢管间抽出拳,再转向他,送出一脚子弹般的凌空飞踢,愣是踹断了三根钢管,吓得解说员连啵嘴皮,讲得是口齿不清。 一拳一脚,坚固的钢笼已狰狞如炼狱。若被结实击中,就是亚罗巴布精通灵能护体,也难免当场折戟。此时,比赛才过去十秒而已,不,不是比赛,这无疑是场挑战,是一场由凡人向圣恩者发起的挑战。 圣恩者踢开崩断的钢管,紧追不舍,攻势继续。他尝试着飞扑、前冲、跨步,尽己所能拉近与挑战者的身距,并以拳脚攻敌。但亚罗巴布总会惊险地避开,与夺命的直拳和鞭腿擦身而过。看他的皮肤,不止是兴奋到极限的赤红,亦是未受创击的完整。 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一战一逃,一遁一追,好似爬在树上的猞猁与松鼠,一个是灵活的猎手,一个是狡猾的猎物,这场赌上生存的战斗,胜负尚未可知。 第五十七秒,解说员惊呼起立,因为亚罗巴布在闪避之时,险些抓落了圣恩者的面具!毫厘之差,只是毫厘之差,他就能创造新纪录,成为第一个在挑战中获胜的普通人、不,是连圣恩者也要敬重的冠军! 十秒钟,被碰到面具的圣恩者伫立了十秒钟。在第六十七秒,圣恩者舒展起身体,用了二十秒的时间,将四肢与脖颈的关节扭出巨响。 第八十七秒,圣恩者赫然猛跃,力量远胜先前。那强劲的双腿,硬生生踏崩了定制的擂台垫,令发力者如鹰翔空,让亚罗巴布不及反应,唯有横臂硬挡,险险改变直击面门的重拳,在骨骼断裂的哀鸣里,滚到一旁,勉强站起。 认真出手的圣恩者没有追击,而是等时间过去。裁判在计时,解说员在吼叫,冠军的教练在甩白毛巾…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劝亚罗巴布投降,退出钢笼去。 可电视机前的坎沙皱起了眉。他不懂,这圣恩者是在等什么?羞辱挑战者、羞辱冠军、羞辱碰到那张面具的亚罗巴布?哦,不是,那不是羞辱,是尊重,是等待的尊重。 八十九秒,九十秒…计时器走过九十七秒,达到第九十八秒,新的纪录,就此诞生。在所有人的呼喊中,圣恩者踏步向前,缓缓打直手臂,给这没有反抗之力的挑战者选择的机会……投降的机会。 观众们在吼,劝亚罗巴布认输,拿着奖金离开擂台,去治愈伤势,来日再战。可冠军摇了摇头,举起折断的双臂,仍作格挡之态。他的顽固,同样让圣恩者摇头,挥出那决定性的一掌…或者说,一个注定将挑战者扇飞,却不致命的耳光。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在这千万观众们凝神屏气的要紧时候,共治区的官方播报员占据了电视里的画面。坎沙忍无可忍,一把握爆了手里的铁质汽水罐,且将沙发前的茶几蹬出了几尺,破口大骂:“干你妈的扯谎虫!插播个屁!给老子…” 可当播报员实时翻译着转自格威兰的紧急新闻后,坎沙又闭了嘴,彻光了抽纸,擦干了喷满石板桌面和大理石地砖的浓糖汽水,静坐不语。 电视机里转播的,正是帝皇使者在温亚德揭露格威兰的官商贵族之丑态,令负罪者的血肉如蝼蚁堆积的实况。 光是惊骇的视频,就叫坎沙挪不开眼睛,遑论之后记者的逼问和负罪者的狡辩,与帝皇使者的讥讽、判决,以及那扭曲血肉、令数十万人哭嚎的奇迹力量…远非钢笼里的圣恩者可堪企及的祈信之力。 血肉与千万张脸构筑的断罪之塔,是最后的转播画面。很快,坎沙最爱的频道回来了,看那现场的气氛,是空前的热烈。解说员在狂吼,教练在跪地哭泣,观众们在振臂高呼,裁判嘶喊至破音,冠军亚罗巴布?他躺在担架上,嘴巴叼着面具的一角,笑容是灿烂的胜利。圣恩者?他还在钢笼里,双臂交叉而立,嘴角勾出了不可思议的恭贺之喜。 通过回放,坎沙确定,是亚罗巴布胜利了。千钧一发之际,他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壮举——扑上前,用断掉的手臂,拦住了本该将其打飞的攻击,借势咬掉圣恩者的面具。 他赔上的,是一对弯折到平行的小臂;他收获的,是前所未有的胜利。 坎沙关掉电视,打开了客厅的窗,让寒风帮电视机散热。他躺上床时,已是凌晨四点,离起床上学的闹钟,不到两个半小时,可亲眼见证这一夜的传奇,熬个夜,绝对值得。哦,值得铭记的,可不是浴血奋战、智取皇冠的冠军亚罗巴布,而是惩处罪人的使者、圣城的常青武神。 对北共治区的民众而言,肥头大耳、横行霸道的格威兰人都是该死的。哪怕麦格达市并无格威兰的驻军,没闹出过金毛白皮的大兵糟蹋幼童学生的丑剧,可光是听同学们在课间的议论,听文学老师谈两嘴又被官方压下的新闻,任何一个不冷血的高中学生,都会憎恶在共治区的土地上耀武扬威的异国士兵,连带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同胞,一并投入罪孽的炼狱。 憎恶,或许,熟睡的坎沙是在憎恶。还没等闹钟刺穿耳膜,楼下的一户人家又在吵架,又是那哭喊撒泼的年轻女声,又是那中年夫妻的责骂腔调,又是摔打东西的杂音。在玻璃的破碎声里,他张开眼,用裂满血丝的眼球,盯住还没走到六点的闹钟。他拉开窗帘,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憋了好几分钟,却是冷笑一声,关上了窗,收拾书包,走出家门。 在下到五楼的时候,他对着那扇隔不了音的破木门说了句:“吵不腻的蛙嘴公婆,哪天有空,滚去乡下,给农夫家打鸣吧。” 太阳还未升起,小区和街道都笼罩在雾霾里。新的一天,坎沙又要去听课,又要写上二三十页的练习题,又要学长耳朵发明的拗口瑟兰语,又要在课间上厕所和打水的空余,和去电玩厅通宵、拿手机熬夜的同学扯皮。 让我们暂时调转镜头,往麦格达市的北方去,越过大半个北共治区,来到温亚德的海岸,进入一家滨海的酒店里,去看看两位注定要与陌生的中洲人坎沙·杜拉欣碰面的少年少女——来自朝晟林海的梁人少年、在精灵的家庭里长大的赛瑞斯·文德尔,来自格威兰康曼城的混血少女、生在贫民窟、长在王庭的伊利亚·格林。 十二岁与十七岁,分别是幼稚与成年的界限。隔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是五岁的长幼差距,更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经历造就的观念,一种难以改变的观念,对世界、对他人…对生命的观念。 通常而言,应当是十七岁的少女,引导十二岁的少年建立正确的人生观念,可惜,班布先生对少女知根知底。他清楚,那温和可亲的笑颜下,是一颗如曾经的自己那般畸形的心。要说纠正这颗心,他本人是有经验的,再不济,找葛瑞昂帮忙也行。不过,如今的班布先生手握原初之岩,现在的葛瑞昂正对着迦罗娜,他们太过忙碌,教导人的任务,还是扔给这理应被教导的少年去做吧。 “不要钱?”临行前,班布先生给少年的拒绝逗笑了,“没钱,你们怎么到共治区?我倒是能送你们过去,可要在那儿吃喝住行,总不能指望天上掉馅饼,睡在下水道和桥洞里吧?” “不,不,老师,呃,爷爷,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先借给我一点儿钱,”赛尔是忙着摆手,再不敢受老人家的恩惠,“我会还的。你不是给了我那部手机?前行之地…是的,前行之地,你帮我注册了前行之地的…账户,我可以在里面接取任务,赚赏金的,不会愁生活的。” “哦,我都快忘了这档事了,”班布先生拍拍头,把刚抽出的银行卡放回了钱包,“那她呢?赛尔啊,你这边不领爷爷的心意,那边又要人家白蹭你吃喝,这可不行啊?” “不会的,格林姐姐?还是…伊利亚姐姐?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坐在窗前的伊利亚回过头,在阳光下微笑:“当然可以。” “嗯,谢谢。老师,伊利亚姐姐,我的意思是,由我和伊利亚姐姐来个拍档,一起在前行之地接取任务,视情况分取所赚的酬劳,这样,我们就不用劳烦老师你操心了。” 班布先生叼起烟斗,悠悠然吐了嘴雾:“好主意,我没有异议。小姑娘,你呢?” “我同意,”伊利亚卧在书桌上,露着那墨绿的眸,微笑淡泊如水,“文德尔,你很聪明。” 稍事休息,班布先生退掉了房,给他们备了些行李,挥手唤出金芒,把他们送去了一处灰蒙蒙的戈壁。不远处,一座被风沙吹打到发黄的城市,藏在霸占着平川的工厂烟囱之后,只看着就干燥难耐。在交代完此地位于北共治区与格威兰的边境线后,班布先生瞟了眼含笑如故的少女,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他也是圣恩者,千万留心。” 说完,班布先生消失了。赛尔和伊利亚是一言不发,拉着各自的行李箱,朝城市的方向迈进。走上市区的公路时,伊利亚撑着行李箱的拉杆,驻足歇息,轻启了带笑的唇,问:“为什么拒绝他的好意呢?文德尔小弟弟?” 忽然亲昵起来的称呼,叫赛尔有些发懵。他想了想,还是将欠了班布爷爷多少饭钱房费的事情说明了,苦笑着叹气:“太贵了,太费钱了。班布爷爷不习惯俭省,是不要紧的,可若用在别人身上,就不太合适了。我还小,欠不起这些恩情…就是工作了,恐怕也还不清…” “文德尔,你很缺钱花吗?” “嗯…我还在上学,没有工作啊…伊利亚姐姐,我听爷爷说了,你也是一样的,所以,我自作主张…” “不,你做得很好,”伊利亚捋过精灵式的细辫,拉着行李,继续往前,“没有谁愿意欠别人的情,特别是一个讨厌的人。” “讨厌?伊利亚姐姐,是和爷爷…” “走吧,”晨光下,少女回过眸,伸出手,邀请可爱的小弟弟同行,仿若亲切的朋友、没有血缘的姐弟,“文德尔,不要随意打探别人的秘密。如果他们愿意,总归会在恰当的时候点明。” “嗯,我明白了,谢谢伊利亚姐姐。” 出乎她的预料,少年没有犹豫或害羞,而是牵着她的手,乖巧地随行。而这,也令笑靥如芳的伊利亚·格林多看了矮自己两头的赛瑞斯·文德尔一眼,明白他是真切的有趣。 (二)目标 说着还算流利的中洲话,赛尔捧出一张十迪欧的纸币,从笑口大开的报刊亭老板的手里接过一份地图和两瓶水,给伊利亚送了去。 这座被黄沙风化的城市,名为珀伽,是位于北共治区西北边境线的工业之都,盛产钢铁煤矿,多向格威兰出口,部分用以内销。在冶金业和煤矿业的双重作用下,珀伽的环境是显而易见的糟糕。道路两旁,那些净化空气的绿植都蒙着黑黑的脏灰;人行道的地砖间,也塞满了发黑的尘土;街边的路灯、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以及高矮参差的楼房民居,都沾染着工业的痕迹,涂抹着黑色的灰尘粒。 看完地图,伊利亚是轻掩口鼻,问少年想去哪里——是先去看看珀伽的地标、分割了两国的高琴科索山脉,还是先在此落脚,选家酒店解脱行囊? 赛尔却拿不定主意。临行前,班布先生塞给了他两万迪欧的现钱,叫他拿去当应急的储备金,免得真去街头露宿。但初来乍到,少年不怎么清楚这里的房价和物价,算不清这些印着“荆棘缠绕尖塔”之图案的纸币,能支撑多久的用度。要是共治区的住宿费和初至温亚德的豪华套房一样,日以万计,这点钱,必然是吃不消的。 当他苦恼之时,伊利亚叠好了地图,温柔地问:“文德尔,买水和地图,用了多少钱?” “啊,十迪欧,刚好十迪欧。” 待少年回答完,伊利亚叫他在此等候,自己则走去报刊亭前,用毫无破绽的中洲语,和吹着电风扇的老板聊了两句。没一会儿,棕皮肤的中洲人便讪笑着排出张五迪欧的纸钞,朝笑容无情的格威兰少女低头赔礼。 “走吧,”伊利亚将钱递给少年,看了眼路标,继续赶路,“十迪欧,大概是二点五威尔,放在康曼城,买两瓶水和一张晨报,也足够了。共治区的物价很低,暂且不必劳心食宿的开支。先找家安身的旅馆,买些口罩之类的日用品吧,文德尔。” 想着卖报时随和热心的老板,少年恍然醒悟:“伊利亚姐姐,那他…” “他当你是博萨的游客,好欺负,想占你些便宜,”伊利亚说回格威兰语,瞥向位偷看自己的中洲青年,用微笑回应那撇开脸的慌张,“他们瞧不起博萨的来客,只害怕格威兰人。那印在钞票上的北共治区国徽,是捆缚在荆棘下的黑金之炬,具有相当的嘲讽及羞辱性呢。” 听着少女的解释,赛尔明白了,黑金之炬是圣城的建筑标志,代表着中洲人对帝皇的信仰,与旧称「特罗伦人」——即「继承者」的荣耀;而荆棘,是格威兰的象征,代表着公正严明的王庭,与击垮了帝国的格威兰人民。以荆棘缠绕黑金炬,既张扬了胜利者的傲慢,也透露着失败者的臣服。 所以,格林小姐不需多费唇舌,只凭那金发白肤,就能让欺骗了文德尔小朋友的中洲人吐出坑来的零钱。 “伊利亚姐姐,真有见地!”赛尔点点头,由衷地赞叹道,“伊利亚姐姐肯定去过很多地方旅行吧?” “没有呢,”经过一家便利店时,伊利亚向少年要了些零钞,买了两包口罩,给了少年一包,自己则戴好一个,闭上眼,深切地吸着气,“不过是活用儿时积攒的经验罢了。哪里的小商人都一样,专爱欺负外地人和乡下人,抠唆些蝇头小利,自鸣得意。” 格林小姐的说辞,不免使少年有些揪心。他想说,在林海,开店的叔叔阿姨都是和善的,从不骗人,从不摆脸色;就是在温亚德,酒店的前台、超市的收银员、饭店的服务生也都是热情好客,不曾占人便宜的。 可在这时,一滴温热落上鼻尖,湿润到难受,令他改了口:“啊?下雨了…” “最近的旅店,在路口右转的哪条街中间。走吧,文德尔。” 赛尔虽然想夸伊利亚记性出色,只看一遍就记下了地图,可大雨临头,实在没空多说闲话。他跟着伊利亚快步走,就近寻了家没有电梯的小旅馆。付了七十迪欧的房费和五十迪欧的押金后,赛尔扛着两箱行李,随拿了房卡的少女走上二楼的客房,听其规划接下来的路线,顺带给她展示前行之地的软件,好让她帮忙拿主意,看看哪些任务最适合接取。 挂好款型类似长风衣的外套后,伊利亚喝着赛尔刚刚温热了的纯净水,拿过他的手机,查看前行之地的雇佣兵平日里都靠哪些项目赚外快,并确定了班布先生所言非虚,这位少年切实是位圣恩者——前行之地的软件平台,给他开放了很高的权限,虽然他本人还没怎么访问过。 给雇佣兵开放的界面里,无非是诸如担当安保、处理私人争端的订单,看简介,大多是到存在武装叛乱势力的地区,执行些真刀真枪的赌命任务,可以略过;而这个得到圣恩者认证的账户,另有板块与之开放。点进去后,刷新出来的,赫然是寻人寻物、治病疗愈一类的订单,甚至有不少以报复为名、请圣恩者暗杀行刺的悬赏,很难不让人怀疑班布先生管理的平台,骨子里的成分究竟有多黑。 值得注意的是,发布与执行这些违法任务的地址,全在北共治区与格威兰的国土内。看样子,班布先生与他的前行之地,貌似对朝晟及其盟国缺乏兴趣,是一心针对格威兰人了。 浏览完发布于本地的任务后,伊利亚打开了账户的资料界面,在祈信之力的那一栏,看到了有红色下划线标注的词语——“夯进”。于是,她把手机还给了少年,笑容的温雅,是难以捉摸的些微:“文德尔,你的祈信之力,是最多见的强化躯体?” “是啊,班布爷爷说过,我的力气很大,身体很结实,就像…” “犹如钢铁,对吗?”伊利亚撑着一边脸,稍侧着头,替少年作出了形容,“文德尔,很出色呢。最普遍的,往往最经得起考验,有你在,相信没有挫折能够妨碍我们,让人满怀信心呢。” “哪里,我、我都没怎么用过祈信之力…”赛尔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手放在膝上,食指缠在一起,拨弄个不停,“那个,伊利亚姐姐,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问,你的祈信之力是?” “秘密哦,秘密,”伊利亚边翘起腿,边闭了只眼睛,托着脸蛋的手挪至唇边,作嘘声状,迷人优雅的同时,不乏调皮,“文德尔,你偏爱哪种任务,或者说,你想尝试哪一项新奇的使命?嗯?” “伊利亚姐姐,你帮我挑挑吧。” “选择权在你,文德尔。不论你意向如何,我都会陪你的。” “谢谢,谢谢伊利亚姐姐…” 这样的贴心回话,倒让向来体贴人的少年有些无措。思来想去,他选中了一件较为正经的委托——去寻找失踪者。 是啊,少年拥有与贤者同名的祈信之力、被称为视界的能力。他只需接收与失踪者相关的信息,就能知晓其过往,窥视其如今。假如格威兰的法官与警探觉醒这力量,恐怕格威兰王国再不会发生冤假错案,一切罪行都能得到公正的审判,没必要请帝皇使者代为效劳,构筑新的断罪之塔了。 可少年没有那样做。 文德尔小朋友是承班布先生之邀,来陪格林小姐旅行,帮她解开诡怪的心结,以免她走入歧途、招至不幸的。换言之,这回旅程的主角,非是满腹犹疑的赛瑞斯·文德尔,而是粲然常在的伊利亚·格林。 再不懂人情世故,赛尔也明白,想和一个人说上心里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足以叫对方倾吐心声的朋友。少年相信,借着共同出行的由头,总能抓住机会,去获取伊利亚的信任,令她展露内心,剪断她的郁结,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观念,改变那略为奇异的观念—— 把老师当成母亲,把母亲当成爱人,还用祈信之力暗中干涉爱人的心,怎么看,都是不堪设想的不伦之行。 话虽如此,少年却愿意相信,这位陌生的姐姐仍有颗善良的心。她懂礼貌,她很聪明,她见多识广,她乐意指点迷津——嗯,这就够了。 伊利亚·格林若是个坏女孩,还不得甩给讨厌又生疏的小屁孩一张臭脸,叫他快些滚蛋啊? 这样猜想的文德尔小朋友并不知道,在朝晟以外的国度,特别是在北共治区,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测人心,本就是一种致命且愚蠢的失误。 少年飘忽的小心思,给一声轻吟唤回了现实:“雨碎了,文德尔。” 赛尔随她的视线望去,方瞧窗外,便见那大雨倾盆。他扒在窗沿,踮起脚,看向楼下的街,才发现珀伽的排水系统不怎么健全。只消一个钟头,积水已是狂涨,没过了锁在路灯和围栏上的电动车、自行车的轮毂,逼得那些撑着伞的行人卷起裤腿,趟水前进。 “干燥的地方就是这样。每逢久违的甘霖,原本期待的雨,总会积攒成滂沱的愁虑,”伊利亚闭上眼,有些倦怠地抚眉叹息,“权且休息吧,文德尔,愿好心的乌云先生替我们放晴。” 赛尔也不便多说,在问过伊利亚用不用换睡衣后,他拿着自己的睡衣去了浴室,等少女穿好了粉色的棉质长袍、躺上靠窗的床铺,改穿叶绿色睡衣的他,才夹着叠好的便服,拉上窗帘,设好闹钟,翻上那张临门的床,道了声午安,迅速入眠。 赛尔并不清楚,少女的心绪,可是比他更为纷扰。正如窗外的雨一般,伊利亚的烦闷是纷至沓来。容貌不凡的她,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纯粹的对象——哪怕文德尔小朋友只是个孩子。 那异色的虹膜下,没有害羞、没有躲闪,有的,只是犹豫的不安,多少叫她有些不悦。对美的渴望,是生命的天性…算了,她也承认,少年的确生得可爱又漂亮,只看脸蛋的话,真不比她逊色,甚至还胜出半分。但这讨巧的容貌,恰好使她更加恼火——对付这帝皇使者的学生,好看的相貌是起不了用的,祈信之力?若给使者阁下察觉,恐怕会弄巧成拙。 要叫这少年识趣地服软,远远躲到一旁,还伊利亚·格林没有监视的自由身,难度着实不低。 对看护者与被看护者而言,看护与监视的界线,就是这么模糊。劳心费心的人讨不了好,透明的人无愿领情。若这是场捆着腿的双人协同赛跑,那跑道的尽头,定然是个遍插木刺的深坑,哪个不长眼的敢冲过去,便会拉着搭档同归于尽。 准确来说,是两败俱伤。当然,现在还不至如此。雨停之时,苏醒的少女默默等着闹铃,等少年去浴室更衣,与之接取任务,准备登门拜访,好从委托人口中询问关键的线索。 可是,隔着电话,发布悬赏的客户是支支吾吾,不愿他们上门去。只发给他们一个地址,说是在老城区的孟巴克缇街的某处小区的单元楼,叫他们到那里找人就是。 赛尔本想多问几句,伊利亚却拨开了手机,并告诉他,委托人明显有难言之隐,谎报了悬赏的信息。这种情况,他们这些被雇佣者,是能多赚些瞒报赔偿金的,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他们走出小旅馆,拦了辆出租。伊利亚坐在后排,赛尔坐在前排,异口同声地告诉大胡子的棕皮肤司机,到孟巴克缇街去。 听到这地名,司机的神情立时起了微妙的变化。不过,对着两个外国人,他也懒得多问,只闭紧了嘴,把车飙得飞快就是。在路上,赛尔看到了好几座黑色的方尖建筑——一些形如石碑的高塔,跟城市的风格是万分不搭。不着调的怪异高塔,令他好奇地向司机请教:“这位叔叔,那些黑色的…方身尖塔,是什么建筑呢?” 回答他的,是一口标准的中洲语,不过是少女的声音:“圣堂。代表国教,给圣职者布道,给帝皇的信徒聚会诵经的圣堂。” 刚张开嘴巴的司机,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要知道,堵着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嘴,可比偷车油更叫他难受。但发声者显然是格威兰人,他也不敢抱怨,只管老实驾驶,在送客人到达目的地后,诅咒般摇摇头便是。 伊利亚记着委托人交代的详细地址,说通了小区的门卫,领着赛尔走到最后排的那栋楼,指着某单元的第一层,对着那贴在外面的“生命疗养所”的海报思索了片刻,确信目的地就在这里。 还没走近,吵破天的叫骂就撞进了二人的耳道。听声音,叫骂的该是名妇女,那语速太急太快,太过真情流露,口音更是浓厚。没能熟练掌握中洲语的少年,难以听懂说话者要表达的意义。他能理解的,仅仅是语言宣泄的感情,具体来说,就是一种喊破了嗓子的窝火,以及嚼了嘴尖椒的凶辣,叫人不寒而栗。 没一会儿,又一个女声吵了开来,嗓门不甘示弱,语气十足的无赖,犹如占领了无耻的高地,在讲什么牢不可破的歪理。 这场对骂,伊利亚是尽收耳中。她的笑容愈发奇妙,不待赛尔求助,就当起了义务的翻译。 这一位在说,那个没脸没皮的摇屁股婆娘,有胆量就脱了裤子上街去,逢人就撅高两坨肥肉亮一亮,问那死鱼味的腥气,除了吃垃圾的癞皮狗,还有几个不怕死的男人能腆着脸凑过去。 那一位在骂,说是胸下垂、臀没肉的老女人,抱着教典,去摸圣堂的老头,人家都不会瞧她一眼。满脸的纹,浑身的老皮,捏住了,能拉起半米高,比老太婆还叫人恶心。人丑肚圆,没本事夹住自家的男人,别来店里撒泼,丢人现眼,还叫左邻右舍都来看看,看看这死老妪有多不要脸。 格林小姐正在翻译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已揪着她男人的耳朵,哭嚷着冲出了这地界。她对丈夫的指责,少女自然不会遗漏,如实讲给赛尔听。 这位夫人是说,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在年轻时,是满嘴的甜言蜜语,夸她的的腰多细,可大儿子才刚上中学,就去外面找野女人快活。她确实是老了,身材是走了形,可她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打着两份工,生了三胎娃,肚子怎么能不圆、怎么能不粗?哦,她还叫丈夫说话,别支支吾吾地不敢吭声。 至于这位夫人的先生…嗯,那声音太小,格林小姐是听不清了,就随他们去了。 现在,格林小姐微低头,瞥向脸蛋红彤彤的小朋友,笑呵呵地凑近了,问:“文德尔,看来这片街区不怎么干净呢。要打道回府吗?还是说,跟我一起过去呢?” 攒了半天的劲,赛尔是憋红了脸,又摆手又摇头:“我我我我我…我去,伊利亚姐姐,我们过去吧。” “文德尔,格威兰的成年男女,都酷爱俊俏的少年呢,”推开单元门前,伊利亚往下瞥了眼,留意着少年那说不明的神情,“像你这样的男孩子,肯定很受欢迎呢。这种地方,当真没有来过?” “没有!没有!” 焦急的回复和红彤彤的脸颊,足半晌才从少年身上消去。伊利亚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亲切地笑了笑,俯身扶膝,与赛尔平视,悠悠地说: “文德尔小弟弟,真的很有勇气呢。” (三)生活 这家店的门,由一张留了孔的老木板制成,看着就不怎么牢靠。赛尔是自告奋勇,反手敲了好几下,借着身高的优势,诱得店里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骂骂咧咧。 女人推开门,把胳膊叉在快挤脱浴袍的胸前,棕色的眼睛向下一瞅,才见到是个木精灵样的博萨小鬼头在捣乱,便挤着眼睛,呸了几句:“小毛孩?来干嘛?跑我们这儿旅游,想学大人快活啊?支棱得起来吗?出去!” 不知怎么开口的赛尔,只得扒住门沿,以免吃一个闭门羹。幸好,少年的力气够大,门那边的女人已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可拉不回木板门不说,还差点儿跌了一跤。站稳了脚后,女人是惊恼交加,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年的脸,又要进行语言上的攻击了。 “你好,我们来找加海姆先生。还望行个方便,不胜感谢。” 替少年解围的是格林小姐。背靠过道、站在门旁的她,直至现在才被那探出身女人察觉。可一瞧见她的金发,女人的眼色就阴到发黑,更缩回头,举手遮住了脸:“哪来的白皮小娘们?跑来看戏那?呦,不是想玩小年轻吧?行了,别啰嗦,我们这是正规经营的地儿,不欢迎你们格威兰的记者。出去出去,少拿那些见不得光的小玩意拍片啊,走远点,别逼我喊人。” 赛尔还在想该不该表明身份,伊利亚已闭上眼,平心静气地回应:“喊吧,不介意喊来大兵…哦,驻军的话。” “你唬谁…” “最近的驻军基地,在西偏北十四公里处,在环城公路第五出口,可驱车直达。要赌一赌他们和看场子的混混,谁来得更快吗?” 女人认怂了。她撒开手,任少年拉敞门,两手握拳后,呈掌心向上的姿势对在胸前,且将大拇指头的内面、食指的背面各自相贴,摆出中洲人特有的形如尖塔的祈祷之态,窝囊地嘀咕:“帝皇护佑平安…圣堂和大兵的奸劣恶行,可别犯在我们这些可怜女人身上啊…” 大概四五分钟的时间,几句由惊转疑,继而是愤怒的辱骂,跟着,急匆匆的脚步便闯到门前。来人看着很年轻,有头修理整齐的卷发。看他的脸和脖子,明显残留着没抹干净的水晶唇彩;望他的上身,是件系歪了纽扣的黑衬衣;瞧那绑在他腰上的,是条半拧的黑袍,还隐约烫有金纹;最后,瞅瞅他的腿,好吧,没穿裤子,汗渍多多。 不用猜,赛尔也知道,这位气冲冲的先生就该是委托人要找的加海姆。少年有些明白,为何委托人明知他在哪里,还要发悬赏,喊别人来找他——想必,委托人是个脸皮薄的姑娘,不好学着刚刚那位剽悍的妇女登门对峙,宁愿折损钱财,也不肯亲自来吵嘴。 “小孩子?”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名漂亮的少年,这位先生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轻声埋怨了两声,不知是在说是,“不懂轻重,叫儿童来传话,还撒谎…小朋友,听话,快走吧,回去告诉她,我陪完朋友就走,耽误不了时间…” 说完,他便要关上门。还在酝酿措辞的赛尔是没了主意,只能又抓紧门板不放,试着憋几句话出来。可没经验的少年,哪晓得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总不能引经据典,告诉这位先生,买春有违教典的道德与法律之条规,快回家,给真正关心他的亲人诚恳道歉吧? 幸好,格林小姐开了口。那冰冷的嗓音,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出来。” “你是?” “出来说话。” 如果说,方才伊利亚的口吻犹如长官下达命令,那现在,她的语气就是上好膛的枪炮,更是失去耐心的最后警告。 赛尔全当自己是空气,默默躲到墙角,把主场交给格林小姐,看看大人会如何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 打量完男人的穿着,伊利亚笑了。那笑容里的戏弄,叫人挪不开眼,又恨得牙痒痒,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嗯,加海姆先生,你说,依据教典的箴言,该引迷途者向善、在世间布道帝皇之光的人,倘若贪图肉欲,屡犯色孽,当如何惩戒?” 仿佛被戳中逆鳞,男人登时羞红了脸,转过头去。而格林小姐,则是不紧不慢地进行着祈祷,不过,用的是瑟兰的手势:“祂说,脱离节制的欲望是头等的罪。祂深知欲望如洪水,不令忠诚的信徒戒欲孤身,如常人娶妻生子,饮酒精,进肉食——莫要狡辩,告诉我身为圣职者的你,连开天之篇的前言都忘在脑后?跪下吧,加海姆先生。” 在惶恐的尖叫中,男人的膝盖重重砸在门槛上,痛到龇牙咧嘴,在发自少女的一句句低吟中,握实拳头,猛锤自己的下体:“加海姆先生,谨以帝皇的名,裁定你的罪行。击打那泛滥欲望的污秽,制裁那宣泄快感的肢体,把那痛苦铭记于心了——谨记,每当你咬中欲望的鱼饵,今日的痛苦便会重现。记着吧,记着你的痛苦,把这痛苦用以悔恨,真正去改悔,以帝皇传教士的殊荣,重获那新生。” 当男人还忙着自残并哭痛时,格林小姐转向了单元门。她轻摆手,催促着少年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即使走出小区,撕心裂肺的惨嚎仍旧不绝于耳。赛尔怯怯地跟上少女,抿着嘴问:“伊利亚姐姐,你怎么知道他是圣职者呀?委托人…可没有交代啊。” “看他的衣裳,金纹黑袍,是中洲圣职者的专属服饰。” “可万一…” “没什么万一,”倾斜的日光下,伊利亚拦了辆出租车,再次坐进了后排,用回格威兰语和少年交流,“只是一个丈夫在圣堂工作的女人,想雇圣恩者去教训他,叫他老实点,别在外面拈花惹草,沾了身传染病罢了。” “嗯…伊利亚姐姐,那位加海姆先生…会改正错误吗?” “不会。” 她的回答过于决绝,听得少年头脑发昏,无法分析。所幸,格林小姐是慷慨的女性,很愿意为不懂事的孩子解惑答疑:“指望嫖虫回头?痴人说梦啊。尝到甜头的男人,是永远管不住下体的,这笔钱,大概率是白费了。摊上这样的丈夫,不离婚转嫁,留在他身旁受苦受累,是无谓的自我感动,愚蠢至极。” “嗯…这,还是有可能的吧,只要定下决心,人都有改过的机会…” “至少,我没见过能改悔的人,”少女打开车窗,一头金丝在风里飘摇,好似凌空挥洒的墨迹,“文德尔,你见过吗?” “我我我…其实我也没有,”赛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无奈地叹了气,“但我听说…好像,班布爷爷曾经…” “你信吗?” “嗯,我相信。” “好,但他是个讨厌的人,所以…”少女望向车窗外,笑颜是波荡在墨绿里的阴郁,“我不信。” 下午六点,默默无语的少年少女,就这样在珀伽市的出租车上回到了最开始的旅馆。同一时间,与他们相隔万里的麦格达市,市立中学三楼的一间教室内,却是吵闹得紧。 一位蓄着卷毛大胡子的秃头中年男人,正挥舞黑板刷,把讲台擦得粉尘飞舞。那张藏在胡子里的嘴,声音是响亮得不行。不足五十平米的教室,挤着的一百多名学生,或正坐聆听,或趴着打盹,或眼露不屑,或若有所思,在这揶揄的批评里,各想各的事情: “今天啊,有些人又没写完作业。哦,是不是上课铃响的那会儿,你们在猜我会怎么批评你们?在这里一个个点名,叫你们去罚站?你们错了。功课是给你们自己做的,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会拍拍屁股走人,你爱做不做!成绩会说明一切,你是考进社区学院、混三年出来刷盘子,还是考上国立大学、一飞冲天,都和我没有关系哦。你成功了,我攀不上那个关系、消不起那个福;你玩砸了,别回来找我,与我无关。你们瞪什么瞪?学校就是这样,社会也是这样,我们这些老师又不是你们的爹妈,哪有空陪你们置气?行了,下课吧,言尽于此。没做完的,下次不要交,我还要省时间泡茶,下课。” 老师刚出门,刚刚还安静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男生女生是各自结伴,说笑着散了场,似乎半分钟前的训教,全是听麻了耳朵的废话,与己无干。 不足十分钟,教室外,正对操场的外廊上,只剩下两个少年。边喝着水、边扒着栏杆,目送黑压压的学生冲出校门的,是其貌不扬的坎沙·杜拉欣;背靠着墙抽烟的,是他的朋友,昨晚骑着摩托回家的,流里流气的富家帅小伙,塔都斯·达西欧。 一个座驾比一套房更贵的人,能和住在平价老楼里的人混在一块儿,不全是托同班同学的福分,更是靠臭味相投的缘分。 喝足了水的坎沙清了清嗓子,转过身,靠着铁栏杆问:“昨晚的比赛,没错过吧?” “怎么会?嘿,就是中间那段插播,吓得我裤裆发软,”塔都斯拿墙捻灭了烟,把烟蒂甩进了塞裂开的垃圾桶里,“我不是跟你说过,格威兰的有钱人玩得花,这下信了吧?非要我这种好良心人搬那儿去,咱们的武神,才不会痛下杀手,来个肃清啊,哈哈。” “你可省省吧,逃课、抽烟、喝酒比谁都欢,喝醉了还他妈揍保安,真去了格威兰,你小子多少得嵌到那塔里,够格当个地基。” “嘿嘿,还是坎沙你懂我,”塔都斯伸出小指,掏起耳朵,表情是一种承蒙夸奖的谦逊,“今晚陪兄弟玩玩?去网吧,我包客。” 坎沙是咧开嘴,笑得捂起肚皮:“滚一边去,老子可没有钱的爹,还要读书上学。你要有种赌个咒,保证我考不上国立大学的话,你能安排我进你们家公司混饭吃,老子天天陪你去游戏厅疯到失联,呸。” “那可不成,按我哥的话说,公司不养闲人,”塔都斯对他竖起小拇指,无聊地哈着气,“少调侃我了,我哥是内定接班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毕业了,能吃点股息,买辆好车飙一飙,我就心满意足咯。” “行了,再说下去,我怕我没忍住,一拳打烂你的脸啊,哥们儿…瞧瞧,又烧着了,”见垃圾桶冒起了烟,坎沙拧开水瓶,熟练地泼灭了冉冉的火星,“前两天你不是说,要拿这礼拜的生活费买亚罗巴布破纪录?坦白坦白,昨晚赚了多少?” “一个子儿都没有。昨个儿下午打游戏上头了,卡里的钱全充了,”塔都斯掏出鼓鼓的钱包,翻开看,里面尽是花里胡哨的充值卡和会员卡,最里面,只剩了十来张面值五百迪欧的棕色大钞,“还好,我姐赏了些零花钱,待会儿还能喝喝咖啡,一起去?” “零花钱?老子真想给你一拳。五千都够我吃半年了,你还不嫌多?” “哪够啊,充点卡都嫌少。行了行了,要去吃烤羊吗?我请客,吃完去网吧打打枪?或者去电玩城打街机?有兴趣不?” “告辞,恕不奉陪,”坎沙摸了摸裤袋里的两枚硬币,对朋友倒竖大拇指,先行一步了,“你还是回家玩吧,再不济找家酒店,去网吧闷一晚上,校门口的野狗都没你臭,再见了。” “明天见,对了,你等等,”塔都斯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住了坎沙,回到教室,从搁在最后排的书包里翻出部手机,递了过去,“我换新机了,这部你拿着吧,去年的款型,格威兰的货,网速快,能看视频,下小电影也没问题。” 坎沙吓得趔趄,险些松了手,摔了掉光漆的塑料水瓶:“别,别,太金贵了,这玩意小一万了吧?” “叫你拿就拿着,就当陪兄弟追剧看节目了,”把手机塞给朋友后,塔都斯迈开腿跑没了影,“明天中午是亚罗巴布的退役发布会,记得看直播啊。” 坎沙拿着这部够管一年饭的电子产品,久久无言。等黄昏沉落,教室被填满了阴影,他才叹了声,真心地笑了一下:“那我谢谢你了,朋友。” 感慨这种事,有的是时间干。当下最要紧的,无疑是填饱肚子。这会儿,离晚课只有四十分钟了,坎沙·杜拉欣火急火燎地跑出校门,直奔学校对面的街,走去那辆最显眼的餐车前,把一枚五迪欧的硬币放在投币口,对收拾着火灶的老板说:“来张鸡胸肉卷饼,多放黑胡椒,少一些辣酱。” 坎沙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戴眼镜的年轻老板笑呵呵地摊起了面饼,倒了些腌好的鸡胸肉条在锅里,开着烈火翻炒了起来。 在烟火涌动的香味里,这辆串着彩灯、喷有漫画涂鸦的餐车,是坎沙眼里的舞台,而老板,自然是舞台中央的巨星。那些红亮的肉条、那张焦脆的面饼,就是巨星演唱的胜利之曲。 一曲终了,卷着嫩鸡胸和生菜、蜂蜜酱的饼咬进了坎沙的嘴里。微甜而不齁,酱料与香料的味道适中,些许的辣味在舌头上跳舞,刺激出全部的食欲。 对坎沙而言,一张饼,够吃饱了。他不是塔都斯,要拿鲜奶调现磨咖啡,再配瓶温亚德的戴蒙德红酒,吃条羔羊腿才算尝了宵夜,这一张饱腹的卷饼,已是实惠的满足。 嚼着卷饼,坎沙不禁想,读书真有用吗?他可留心观察过,卖卷饼的老板,光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就能卖出去一百多份卷饼,少说也净赚三四百迪欧,算上早餐午饭,一个月下来,怎么也有三四万的净收入,比他那成天加班的母亲赚得都多。就是他早死的爹从墓地爬出来,找个活干,加起来也不及这小餐车收入的七分。 因此,坎沙鬼使神差地问:“老板,想学你这门手艺,要多少拜师费啊?” “呦,小子也想学大人摊饼啊?”老板扶了扶黑框眼镜,用毛巾擦起铁锅来,“行啊,好歹是我学弟,你想学,我免费教啊。不过记得换个街区摆摊,别抢我生意啊。” “学弟?”坎沙摇了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吃了半年,我也算老顾客了,可没听你提过啊?” “骗你干嘛,我是12届的,毕业了找不到活干,就回来卖饼咯,”老板拿出张小板凳,看着被路灯照亮的校门,无限怀念,“太难了,找工作太难了,挤破了头,也争不过那些甘当牲口,天天加班到半夜的,回来卖饼,还轻松一点儿。” “挣钱吗?” “挣钱,但累啊,”老板摆了摆手,从餐车里拿出了暖水壶,倒了瓶热水,吹了口气,细细地喝了去,“还有半小时打铃,回去趴桌上眯一觉,上你的课吧,学弟啊。别信老师那套,尤其是…那个教物理的,是叫佩姆?他那张嘴,鬼话连篇。入学的时候,他常讲,当老师的,会尽责任心,把学生当作自己的未来,让每个学生都能上国立大学,不至于到社区学院混日子。才一年,他就开始咒我们滚进社区学院,出来后到工厂去拧螺丝啦!老师的话,不可信啊,不可信!” 坎沙哈哈大笑,向学校走去。因为放学时对着全班阴阳怪气的,就是物理老师佩姆先生。而在开学的第一天,他也说过类似的鼓舞之言。 如今想来,也许他是真爱讲废话吧,也许吧。 (四)娱乐 晚课倒没什么折磨人的,无非是做四张数学和格威兰语的试卷,对完答案,和昨日一般回到家里。 熟悉的夜晚,熟悉的家门,不一样的,是鞋架上多了双黑皮低跟女鞋。哦,还有那张在父亲死后,总是落灰的餐桌,如今也擦到光亮,更放着件米白的女士挎包。这些不同往日的景物,都告诉坎沙,他要命的亲娘今晚回家了。 母亲在家,儿子却没有笑。坎沙的嗓音是沉了又沉,快走到自己的卧室了,才挤出句蚊子似的嗡嗡声,没看坐在客厅的母亲哪怕一眼:“妈,不加班?” “乏了,回来休息。” 清冷的女音,来自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妇人。她身上的工作服,是干练的格威兰文员款式,发着一种浅浅的蓝泽。看她的身材和相貌,约摸三十五六,令中洲女人闻名大地的长睫毛和大眼睛,她也不缺。当然,因为年龄,她的皮肤算不上水灵,但也没添几道皱纹,倒有种成熟的韵味。要说她哪里不好,就只能从低垂的嘴角和眼角挑毛病了——不似某些家庭主妇,这位女士的样貌,太过严厉了。 坎沙·杜拉欣敢向帝皇起誓,母亲没有再嫁的原因,绝不止去年他考砸了测验回家后,抹着眼泪训斥他时说的那样简单——什么等儿子成了年、滚去国立大学、申请了助学金,她再考虑个人问题,开玩笑呢。 这刻在脸上的苛刻脾性,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任谁娶了她,都要天天思虑怎么跟她针锋相对,弄不好,就是如履薄冰。再者,坎沙这拖油瓶还充当了减分项,非常影响第一印象。 因此,就连他这个当儿子的都不好说,自己的寡妇老娘安苏妮·杜拉欣到底是不愿嫁人,还是嫁不出去。 摇摇头,坎沙赶走了这些冒犯的念头,便卸下书包,重重地躺在床上。可没等他打完一个盹,令脊背发寒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坎沙,来,妈有话跟你说。” 坎沙翻起身,用一只手捂着脸,嘴绷成了弯弓。接着,他尽力控制脸部的肌肉,面无表情地走到客厅,无视了安苏妮拍着沙发垫、要他坐过来的举动,低头回话:“妈,我没惹你生气吧?” “坐过来说话。” “不了。” “好,妈也不多说,妈只是提醒你,上学是为了你自己,”合上眼,安苏妮难掩的不仅是疲惫,更是无尽的失望,“要是应付功课,把精力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东西上,毕业了考不进国立大学,吃亏的是你自己,明白吗?” “我怎么应付作业了?” “你自己都清楚。” “应付功课?哦,妈,你想说,我看电视了,是吧?”儿子回过身,拍了拍电视机,“我没劲儿,看看解闷,今年第三次,不过火吧?” “你知道就好。” “知道?嗯,我知道,”说着,坎沙朝卧室走去,头也不回,“我写作业去了。” “回来,”喊话的安苏妮,声带已在颤抖。她该是恨铁不成钢,或是给怒火攻了心,说什么也要教训儿子一顿,但甫一开口,那语气又失望无奈了去,“坎沙,你要是死皮赖脸了,妈也拿你没法。” “嗯?妈,我怎么死皮赖脸了?” “坎沙,你听着,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出了社会,没有人,没有人会苦口婆心地劝你,你偷懒,你走神,一直到你吃了苦头,都没人会提醒你,”安苏妮挡着眼睛,再不看儿子的神情,“我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话,是因为我是你妈,我生了你,我身上掉了块肉,我把你当儿子,当心头人,可你啊,让妈失望、太失望了。” “哦,就因为我看了电视?” “你自己清楚。” “应付作业?嗯,我没应付啊,我写完了再看的。我是人,我不是圣恩者,我是会累的,偶尔放松一下,不行吗?” 再开口,安苏妮是语重心长,可听在儿子耳中,那是实打实的怪声怪气:“是,坎沙啊,你是人,你是个普通人,所以,你没权利放松,没权利休息,明白吗?你要放松,你喜欢放松,就去街口的垃圾桶守着,看看那些捡瓶子的流浪汉,问问他们以前是怎么放松的,行不行?嗯?行不行?” “唔,我觉得,”坎沙摁了摁鼻翼,憋住了想笑的冲动,“他们小时候再玩命,也不至于一年才休息三回…” 他的反驳,被悲愁的安苏妮强制结束:“儿啊,坎沙啊,你能不能听点话呦?妈这个礼拜没有休息日,你明白吗?我要加班、加班,受上司的气,挨同事的白眼,每个月才能赚回来一万左右的钱,交了水电费,真不剩多少。咱们家没钱,不是像你的同学塔都斯,他们达西欧家,是麦格达最富的地产商,他不愁吃,不愁穿,你不行啊,你要是去不了国立的大学,出来,上哪找活干?找件像样的工作去挣钱?你要学对面那家子的闺女,去刷盘子、去扫大街?你不要听什么人说,哪种活都是一样的,妈告诉你,在共治区,在我们麦格达,你去当清洁工洗碗工,你去下水道掏垃圾,坐上桌和人吃饭,人家就是看不起你,你明白吗?你要是不在乎,你要是忍得了别人的白眼,你跟妈说一句,妈不难为你,大不了这个学不上了。你不是和楼下那家烧烤店的老板聊得来?我去和他说说,我求他,求他叫你到店里刷盘子串串子,行不行?” 能怎么回复呢?坎沙能做的,唯有背过身,笑着说:“好,好,妈,我知道错了。” “你知不知道错,只有你知道了,妈也劝不了你,你去吧,去写作业吧。” 写吧,写吧,等儿子写完了作业,安苏妮已安然入睡。坎沙呢?坎沙没去打扰她,而是反锁了房门,掏出塔都斯硬塞的手机,好好把玩了起来。 他是没想到,往常只能靠按键拨电话,最多玩玩像素游戏的手机,竟然有这么清晰和神奇的屏幕,无需按键,单凭手指即可操纵。那些功能丰富的软件,简直是从电脑上搬来的,明明没有网线,也没有无线局域网,可不论是看电影、刷网页、下载漫画,都比网吧的电脑下载资料时更快更方便。 难怪这小小的玩意,能顶起一年的饭钱。坎沙敢说,这就叫物有所值。 见电话卡里还有三千多的话费,坎沙放心地点击有音乐图标的软件,给手机插上买复读机送的廉价耳机,选了首舒缓的小夜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坎沙想赶在母亲醒来前起床,却在餐厅的桌上,看到了两张煎好的薄饼,以及一盘洒好了黑胡椒粒的牛肉条,不由失声大笑,笑到蹲在地上,笑到哭出鼻涕。笑完,他卷好两张饼,一张吞进肚,一张包好保鲜膜,塞进了书包里。 父亲死后,坎沙与母亲的感情,仅存在于这样的饭菜之中。上了高中后,父亲的脸,坎沙已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父亲走的日子,那是在小学毕业的长假,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那晚,父亲和母亲不知是第几次吵架,沉默寡言的父亲,理所当然地争不过字字珠玑的母亲,随便她骂、随便她指责,被骂作折了本的废物、被批作不听劝的犟牛。而那时的坎沙,则是躲在卧室,不想听他们的一言一语。在坎沙的印象中,一向忍耐的父亲是喝了些酒,突然爆发了,在母亲骂到最难听的时候抓起玻璃杯,狠狠摔在地上,说着“忍够了、我忍够了”,怒而走出家门,却在十字路口遇上了一位同样醉酒的卡车司机,在等红灯时被卷进车轮里,迷迷糊糊地被搅成了几坨泥,永远解脱了,再不用被实为辱骂的唠叨所折磨了。 杜拉欣家的故事,塔都斯是清楚的。中午放学时,他拿着新款的手机,陪吃饼的坎沙俯瞰操场的人影,伸出手,在朋友的肩上拍了两道:“兄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别放在心上。其实,阿姨人挺不错的,比我妈好多了。打我记事以来,我就没尝过她做的菜。听保姆说啊,就是生我的那会儿,她也是找的奶娘给我哺乳,为的,是保持身材,嗯,离谱吧?我猜,要是那会儿能做试管,她肯定举双手同意,省得拉出我,腰胯走形啊。” 咽着饼的坎沙,问得是支吾其词:“有钱人都这样?” “差不多吧…不,说不准啊,嘿,咱们班不还有个阔佬吗?”不知不觉间,塔都斯的视线已望着很远的地方,空空的,像失了魂。不过,这位有钱人家的少爷很快找回了往日的精神,嬉笑着点了根烟,边抽边讲,“富达尔·瓦汀,最受女生欢迎的那个,嘿嘿,不知道了吧?兄弟?” 这件事,坎沙还真不晓得。他只知道,上个学期转来的瓦汀同学,有着年级前三十的好成绩,与一张小学生似的稚嫩脸蛋。说句不礼貌的话,瓦汀同学八成就是圣堂里那些下巴的胡子能充拖把的老圣职者,最喜欢的那种少年。 因此,平日里,任哪个老师和女生,都会对瓦汀同学投以赞美且欣赏的注视。惹得不少男生在私下调侃,说富达尔该到圣堂逛逛,钓一钓不老实的圣职者、赚些外快去。 所以,即便透信的是死党,坎沙还是没法轻易相信:“他不是乡下来的?有钱?开玩笑吧?” “哎呀呀,你不懂啊,兄弟,”塔都斯深吸几口烟,把憋在肺里的气和烟蒂一块吐飞,得意地扬高了头,“瓦汀同学的爹可是撞了大运,在市里规划的高档别墅区占了块好地。听我爸说,买下那方地,足花了三千五百万呢。可惜啊,他的倒霉爹是把毕生的运气用尽了,刚签好协议,就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白白留了对漂亮的老婆儿子,给人家占便宜咯。” “他妈改嫁了?” “没有,哎,你这眼神什么意思?我说着玩嘛,”见朋友的神情惊异无比,塔都斯笑开了嘴,“我猜,他们家,怕是那种贼传统的乡村家庭吧?他母亲是守着寡,谁都不理,护着儿子跑到城里读书,四年了,都没跟人传出过绯闻啊。怎么,担心阿姨给你找个便宜爹?信我的,铁定没谱。上次家长会啊,阿姨那凶样,啧啧…谁看了都怕。你瞧,佩姆先生不是条老光棍?几次家长会开下来,他有找阿姨多聊几句吗?没有吧?” “老佩姆?”坎沙把保鲜膜捏成团,反手抛进了身后的垃圾桶,“他当我继父,我马上自杀,信不信由你。” “信信信,”塔都斯笑着刷起手机,一腿蹬着脚尖,放松地靠墙而立,“呼,妈的,冠军还没退役呢,亚军就出来叫嚷了?不嫌丢人啊?” “咋了?” “亚罗巴布的手下败将,亲切的万年老二斯提亚诺…在自己的发布会上说,亚罗巴布的胜利和药物脱不开干系,”拿纸巾捻了把鼻涕后,塔都斯拍了拍脑门,“坎沙,我给你的机子呢?一起看看啊,搜那个…斯提亚诺、发布会,对,快看看。” 坎沙立马照做。检索出来的,全是留着洋葱头的斯提亚诺如何批评亚罗巴布滥用药物的视频。斯提亚诺在发布会上指责,一些搏击全明星的顶尖选手,用了太多的违禁药物,这对比赛的公平、对社会的风气,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影响。话里话外,无不把箭头对准刚刚破纪录的冠军,他的老对手亚罗巴布。 坎沙抓了抓头屑,不可思议地感叹:“打药?他们打什么药?” “啊?你不知道?”张大嘴的塔都斯,完全是难以置信,“坎沙,平时你挺机灵,怎么看个节目,倒成了傻蛋?” “哥们儿,啥意思啊?” “你也不看看,每次比赛,他们那都是瞅死了打,指头断了,拳头裂了,也不吭一声,照揍不误。不是靠打药,靠什么?靠帝皇的赐福?嗨,动动脑子啊,兄弟,想想看,那胳膊断成啥样了,他还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拿那条折了的胳膊去挡人?不打药,哪个人做得到啊。” 沉默了一会儿后,坎沙无声地笑了:“所以,冠军的殊荣会被收回?” 塔都斯竖起指头摇了摇:“不会。” “哦?” “他们全都打啊,那什么…促红细胞生成素?好难念。还有…生长激素,各种各样的雄激素,嗯,睾酮。尤其是咱们的斯提亚诺,他用的那药量,可比亚罗巴布多多咯。我记着有人扒过他老底,就他用的药,抽出一周的量,给公牛分成一个月来用,公牛都撑不过三天。” 坎沙是听得瞪眼立舌:“他们这么搞,不要命的?” “命?没有钱要紧啊,”塔都斯打了个嘲笑般的哈欠,揉红了眼,拍响了朋友的脊背,慢步走向楼梯,“赚够钱了,请圣恩者治好病,慢慢享福嘛。唉,昨晚玩了太久,下午我先翘了,你也别熬着了,趴着睡会儿吧,明天见。” “明早见。” 和朋友告别后,坎沙扒着栏杆,抬头看着正午的天。他看了很久,始终望不见一只鸟雀、等不到一片白云,便笑了,笑得嘴角快勾过了鼻梁。他明白塔都斯说的没错,那就去午休吧,下午的课,还多着呢。 他的北方,位于高琴科索山脉以东的珀伽,也到了午休的时间。某家座无虚席的烤肉餐厅内,黑发的少年正盯着餐厅墙上那张播放新闻的巨大幕布,把卷好的羊肉烙饼推给金发的少女,叫她先吃。 格林小姐乐于接受文德尔小朋友的好意。她小口咬着卷饼,将韧而不顽的面饼与肥美多汁的羊肉,以及洋葱丝、生菜和微甜的烧烤酱料一齐卷入了味蕾,在品尝美味的同时,陪少年聆听午间的新闻快报: “斯提亚诺高调地宣布,真正的冠军,不应当投机取巧、想着如何摘掉圣恩者的面具,而是该与圣恩者正面对抗,坚守更久,创造… 接下来,让我们听听斯提亚诺先生本人的发言—— ‘我认为,搏击者的水准,不该用是否摘掉圣恩者的面具来衡量,这种虚假的荣誉,是没有价值的。我们应该相信的,是一个人能凭借自身的本领,与圣恩者周旋了多长时间,这才是衡量技术与信念的最佳指标…’ 下面,让我们看看本市的栏目热线… 圣堂的长老声明,关于圣职者性侵儿童的消息,是子虚乌有,请广大的信徒坚信,帝皇的传道人不会违背教典的圣意,必将… 孟巴克缇街区的医院,收治了一位因自残下体而昏迷的病人。据知情人士透露,患者是在某处不正当场所消费后,突然做出了这样的奇怪举动。患者的夫人和当地的警局表示,这样的谣言荒诞无稽,患者是在正规场所按摩时,受到了心理上的刺激,才…” “呃。伊利亚姐姐?”赛尔抽搐着眼角,小心地看向坐在桌对面的少女,从那莫测的微笑里,搜出了些恶趣味的享受之意,不免头痛了起来,“你是…失手了吗?” “抱歉,文德尔,”格林小姐很庄重地低眉俯身,以表歉意,“我对祈信之力的驾驭,太过青涩了。” 面对堂而皇之的谎言,赛尔是无可奈何。他能做的,唯有费尽心思,想一个最为稳妥的方案,好去帮助这笑得很坏的少女,从而叫她明白,再怎么把痛苦和惩罚当手段,也是要有限度的。 (五)概率 当然,在组织好语言前,还是要先招待好格林小姐的脾胃,留下个好印象为妙。因此,赛尔看着菜单,举高小手,拦停了游走在餐桌间的服务生,说: “哥哥,打扰下,能打一壶花茶吗?唔,薰衣草的不用了,就这个,薄荷玫瑰的吧,谢谢。那个,伊利亚姐姐,还想吃什么吗?这里有好些新奇的美食呢,都是格威兰尝不到的,要试试吗?” 少女的回应,是眸里那温润如玉的墨绿:“文德尔,由你决定,我想,我都可以。” 赛尔点点头,把每种在格威兰见不到的食物都叫了一份。不时偷瞟异国少女的服务生回过神,急忙劝阻,说这么些菜,吃不完就浪费了。可少年拍拍胸脯,叫服务生放心,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他知道,在中洲人奉为信仰之书的教典中,糟蹋食物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他定然不会违背帝皇的训导,必要将宝贵的食粮解决干净。 至于消费问题,少年倒是不担心了。仅是打个车跑一趟,前行之地的账户上就多了三十万迪欧的佣金。哪怕这笔钱他不好意思拿,勉强按一九分账,可能如此轻松地赚到三万迪欧,连向来俭省的少年,也难免生出种挣钱简单的错觉,更以为欠班布爷爷的钱,不是那么难还清了。 格林小姐呢?她的感触如何?很遗憾,少年不能猜透。对格林小姐来说,拿走佣金的百分之九十,是心安理得的事情。毕竟,定主意的是她,耗费祈信之力的是她,给少年当人生导师的也是她,不要这些钱,反而说不过去。 耐人寻味的是,只赚了三万迪欧的少年,出手却比赢取了二十七万迪欧的少女更阔气。连服务生都顺着他的意思,招呼厨师去把拿手的招牌菜全整了来。一时间,烤架和煎锅直冒油烟,呛得抽烟机是轰隆哀鸣。 其实赛尔仍不明白,在共治区,金钱对某些能力不俗的圣恩者而言,和打印店里的白纸没什么区别。他所想的,无非是从美食入手,多和格林小姐找些共同话题,尽快地敞开心扉,聊聊暂不能提及的秘密。 正因如此,当新的菜品摆上餐桌,少年是摩拳擦掌,高兴得不行。他相信,这寄宿了期望的美食,不止有厨师的手艺加持,更闪耀着当地的民俗亮点,定然是不会令格林小姐失望的。 很罕见的,伊利亚·格林的笑容僵硬了半秒。而能给始终保持着礼仪式微笑的少女带来冲击,这珀伽的特色美味,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光看那陈列在瓷盘里的金黄,已能想象油炸过后,洒着椒盐的表皮是多么酥香;再凑近些去轻嗅,那历经了油温后,蛋白质变性而产生的芳香,是引人垂涎的难忘。 赛尔拍拍手,率先开动。他戴上手套,把美味迎入舌尖,细细品味。极简的配料,极简的手法,难的是时间的把控——表皮没有黑色、没有焦苦,内里是娇嫩多汁。常常下厨的少年频频点头,夸赞这家餐厅的厨师是技法娴熟,把食物烹调得恰到好处,劝格林小姐也快些品尝,切莫错过。 说实在的,若没有那对显眼的钳壮螯肢,以及一根鱼钩般的尾针,伊利亚·格林很乐意一品其间的风味。但再怎么盯、再怎么看、再怎么笑容依旧,她还是将双手落在膝上,微微后仰,同餐桌上的美味避开了那么些距离:“文德尔,这是蝎子吧?” “是啊,”咽下了碾碎在齿间的香脆后,赛尔又拿起一只油炸蝎子放入嘴里,边嚼边点头,“内脏去掉了,很卫生美味的。还有煎制大蜈蚣和烤狼蛛呢,这些昆虫,在格威兰是见不到的,值得一试!伊利亚姐姐,你也快尝尝吧。” 尝?开什么玩笑。格林小姐是稍稍侧目,尽量不看那盘使人心慌的昆虫料理:“文德尔,这样的佳肴着实珍奇,看得出来,你相当喜欢,我实不忍夺人所爱,你慢慢享受就好了。” “没事的,伊利亚姐姐,今天我请客嘛,”吃鼓了腮帮子的少年,把眼睛睁成了一对红蓝相衬的宝石,闪耀着真诚的欢乐之光,“每种虫我都点了一份,不愁吃的。还有蚂蚁蛋、蜂蛹、象鼻虫、豆天蛾…二十多种呢!蟋蟀!还有蟋蟀!我看菜单上说,这里的蟋蟀是打成粉后,和进面粉和蔬菜里,做调味料的,很新奇!不过,要直接吃的话,还是煎炸煮炒蒸、煸爆烤熏生的吃法最好。伊利亚姐姐,那个蚂蚁蛋煲的汤,可非常鲜香,暖胃温脾,就是抓起来好难的,要挖土不说,还得筛好久…伊利亚姐姐?你怎么了?” 格林小姐还是笑着,不过腰身有些后仰,像是在躲闪一样:“没什么,文德尔,你很中意昆虫料理?” “没有呀,只是菜单上写着,这是当地的特色菜,就全点了一道,”说着,赛尔见推着餐车的服务生赶了过来,便摘掉手套,给盘中留了两只蝎子,帮服务生快些摆菜,将琳琅满目的昆虫盛宴展现在格林小姐眼前,开心地鼓了鼓掌,“伊利亚姐姐,吃吧,很香很香的…” 少年的话戛然而止。他总算发现,伊利亚·格林已是斜身而坐,对着过道强绷笑容,好去控制那微微痉挛的嘴角与面颊,让视线避开桌面。于是,赛尔低头看了看满桌的虫子,又抬头望了望似乎想逃离的少女,幡然醒悟:“伊利亚姐姐,你没吃过虫子吗?” “嗯,文德尔,不如说,以昆虫为食,才是略为珍奇的习俗。” 想到在村里和学校时,一些女孩子遇见了满身绿毛的刺蛾后,是怎样的惊声尖叫,赛尔明白是自己冒犯了对方,急忙红着脸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抱、抱歉!我、我以为…” “无妨,文德尔。我只是不大理解,你怎么认为,我能接受得了这奇异的美味?” 支吾了良久,赛尔才承认,是听班布爷爷说过,格林小姐曾在贫民窟生活,以为她肯定见识过这种在乡村习以为常的流行食材,擅自做主了。 谈起童年的故事,格林小姐倒是放得开。她说,少年若去过康曼城的贫民窟,就会知道,生活在那里的人绝不会去吃虫,因为贫民窟里的虫,无不是浑身病菌的蟑螂,全顶着两条触须爬来爬去,肮脏到恶心。而比蟑螂更恶心的,是长尾巴的大老鼠,不时从垃圾堆或下水道窜出来,吓人一跳。有时候,饿极的流浪汉会装睡,等不怕死的老鼠凑过来时,猛地拍住老鼠的尾巴,抄起木棍砸烂鼠头,扒掉皮后生堆火,烤熟了果腹。有的捕鼠达人一天能抓十几只肥老鼠,他们会搭个简易的架子,把烫掉毛的白老鼠一条条地烘干,裹在随身的布包里,当成是储备粮,或是拿去向一些没钱吃正餐的居民兜售,常常吃坏顾客的肚子,臭名远扬。 “老鼠?老鼠很脏啊。有次,姐姐去掏老鼠洞,抓了一窝小老鼠玩,被阿姨按着打屁股,不准她再碰这些东西,”听着格林小姐的叙述,赛尔隐隐感到些阴郁的冷,便想活跃气氛,说起了家乡的趣闻,“我倒是跟叔叔学过抓田鼠,田鼠和老鼠不同,专藏在稻田里,皮毛油亮亮的,很干净,做成熏干或者腊味,都很美味呢。” 这回,伊利亚·格林调整好坐姿,不看桌上那堆千奇百怪的昆虫,正视少年,笑逐颜开:“文德尔,我们还是谈论些通俗的食物吧。” 于是,赛尔咀嚼着味道各有千秋的昆虫,与格林小姐聊起了从穆法叔叔那里学来的厨艺。他向少女保证,自己的叔叔穆法是闻名乡里的好师傅,不管客人喜欢甜点还是主菜,想吃茶水还是高汤,叔叔都是手到擒来,从不会被难倒。说到这里,赛瑞斯·文德尔谦虚地笑了笑,表示如果伊利亚姐姐想考验自己的厨艺,他定然竭尽心力,不会给穆法叔叔丢脸。 格林小姐却问了:“文德尔,你的母亲呢?她不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吗?” 这一问,是把少年难住了。赛尔知道,伊利亚的母亲早亡,便有心规避与家庭相关的话题,谁承想,反是格林小姐主动发难,这下,是怎么也绕不过去了。 少年能做的,就是实话实说:“没有没有,妈妈很关心我,只是,妈妈忙着打理果园,不太会…嗯,照看小孩子?平时,都是叔叔和阿姨带我玩的。” “文德尔,你似乎有位不失童趣的母亲?” “童趣?”赛尔是尴尬地挠挠头。他不得不承认,格林小姐没有猜错,自己的妈妈艾丽莎,确实有那么些幼稚,像是长不大的孩子,会睡懒觉、爱玩游戏,不善做饭,还总是忘记要紧的事情,常常坑得他这个当儿子的慌手慌脚,连入学都得是赶着时间去报到,“可能,妈妈是阿姨和叔叔带大的,每每在家里,有叔叔阿姨主持家务,妈妈就只能和小孩子一样闲着,不知该忙些什么吧。” “是吗?”伊利亚少了些笑,多了些感慨与惆怅,“真好啊。” 机会难得,少年吞了吞唾沫,鼓足勇气,悄摸摸地抓紧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伊利亚姐姐的妈妈,是…什么样人的呢?” “一个忘不了过去的人,”说着,格林小姐放低了视线,却见满桌的昆虫如变魔术般没了形影,留下的,只有一张张的空盘,和一个正擦着嘴的文德尔小朋友。她敢说,就是在贫民窟的角落里躺倒,半个月没捡到垃圾吃的流浪汉,也吞不掉这么多东西,不由缩了缩瞳孔,招手唤来服务生,请之收拾残局,“文德尔小弟弟,真是饭量惊人呢。结账吧,先生。” 谢过了赛尔的好意后,伊利亚抢先付账。这顿猎奇的盛宴,总计消费八百七十一迪欧,并不算多。在接过两筒鲜打的冰淇淋后,他们谢过了服务生的恭送,走上了干冷的街头,轻舔各自的甜筒,把那柔滑含入口中,用甜的香去中和油的腻,无比满足。 冬日虽至,但太阳的温暖并未被驱逐,珀伽的下午,有那么些醉人的熏热,使格林小姐贴向了街旁的建筑,行走在阴影中:“文德尔,我们再接些任务吧。” “呀?不、不先休息几天吗?” 说起任务,赛尔就心有余悸。他生怕少女再行出格之举,把别人弄成伤残,难以挽回。因此,他想着,前行之地的任务,还是缓缓再说。 “怎么,文德尔,你不想挣钱了?你欠班布先生的债,可不是三万迪欧能还清的哦?” “可、可以慢慢攒,不着急、不着急的!” “文德尔小弟弟,钱是会贬值的呀。” “贬值?” “是呀,”少女抚走额角的汗珠,将搭过肩头、铺在胸前的长辫解开,随风拨向身后,让受缚的金丝畅享清爽的风,看呆了多少的行人,“看来,班布先生没有教你呢。想想看,文德尔,不管是格威兰还是共治区,货架上的商品、乡间的果蔬、餐馆里的美食都会变贵。它们变贵了,钱不就轻贱了?这就是贬值啊。想还清欠班布先生的债务,可要尽快哦?否则啊,时间越长,需要还的越多,而你,是不愿占班布先生的便宜的,对吧?” “那,伊利亚姐姐,我们…” “文德尔,不着急,”格林小姐走累了,举手拦了辆出租,要少年与她共坐后排,凭格威兰语细致交流,“我知道,你暂时接受不了某些过分的任务,这是很正常的。但,请记住,那些你觉得过分的事情,并非是阴暗或不义的,它们富有执行的价值,它们是在履行正义。还记得班布先生在温亚德的海滩做了什么吗?那座血肉堆筑的高塔,可不是格威兰独享的特权,北共治区的坏蛋啊,可不比格威兰少,没有帝皇使者施以惩罚,他们活得很是逍遥,完全是目无法纪,视罪孽为滋润生活的日用品。我会帮助你认清这里的人,从最普通的任务开始,领你去接受、去学习,直到你习惯他们的丑行,愿意接取更艰难、更具挑战性的悬赏,怎么样,有兴趣吗?” 说得合理,讲得动情,赛尔找不到回绝的理由,懵懂地答应了。等抵达暂住的旅馆,少女取出早已备好的北共治区全境图,让少年拿出手机,查清各座城市的凶杀率,告诉他别管破案率是怎样,只要对照着每个地区发生凶案的概率,画出最合理的旅行路线就行。 概率从低至高,方向从北至南,这条行进的路线连通了十多座城市,从北方的高琴科索山脉的东边开始,在南方的边境线以北的地方结束——伊利亚·格林选定的旅程终点,就是位于南北共治区交界线处、坐落在圣城正北方的不起眼的城市… 北共治区凶杀率与破案率最高的麦格达市。 她的安排,少年欣然接受。可是,听话的少年忽略了一处紧要的关键——来北共治区的原因,是班布先生把伊利亚·格林托付给他,好令他主持一场以疗愈为主的心灵之旅。什么赚钱、什么还债、什么成长,都是次要的目的。可就在这三两天,少年已不知不觉地让出了主导的权力,在旅行和接取任务的方向上,对一个本该由他去矫正的少女言听计从了。 “文德尔,来吧,”格林小姐坐在桌沿,微笑着邀请他一起来浏览最新发布的悬赏订单,“看啊,文德尔,这位客户,想请圣恩者从警局抓来闷杀他父亲的保姆,由他亲手虐杀…哦,抱歉,忘了,这是往后才能看的东西…奇怪吗?嗯,好吧,你看,这名保姆啊,为了省时间,在工作一个星期后,就拿枕头闷死了看护的老人家。如果瞒过去,她就是只忙一周的工作,却能拿一个月的工资;即使被发现,也判不了死刑,关在监狱里,二三十年就出来了,稳赚不亏呢。你说,这种事,她做过多少次了呀?害怕吗?嗯,文德尔小弟弟,还真是胆怯呢。放心吧,这类凶险的订单,我们以后再看。相信我,我会细心遴选,挑出最适当的任务,由你决定接不接取,怎么样,来,坐近些,来帮我出谋划策吧,文德尔小弟弟?” 少年乖乖地坐在她的身旁,有些生涩地靠近了些,还被她摸着头,浏览那一桩桩悬赏背后的血案,沉默不语。 哪怕被班布先生强迫着去做了过分的选择,少年终究是少年,他的心,果真如帝皇使者预料的那般坚韧,足以承受这些在阳光下生长的阴暗之恶吗? 不知道,也许,连他本人也不清楚。可瞧瞧他正依偎着的少女,那亲切又和善、淡雅如风铃的伊利亚·格林,就能从那深邃的神情里,看见掌握了什么的莫名。 具体来说,是驾驭了什么的自信。那自信,正如她的父亲,正如压倒她父亲的班布先生,有如博度斯卡与帝皇使者的威严…一种上位者般的庄仪。 (六)知识 不消半刻钟,文德尔小朋友就看花了眼,一颗稚嫩的心也蹦到了嗓子眼,老实地听格林小姐介绍那些堪称惊悚的订单,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等他捏紧衣摆,脚尖局促地点地时,格林小姐露出了难以察觉的微笑,好心地做起主张,从一行行常人不忍卒读的任务简介里,点开了看似最寻常的那类悬赏——寻人。 哪有这么简单。 格林小姐挑中的订单,又岂会落于庸俗,与上次一般无二? 。葬埋手亲的亲父当个这他由,来回抓着活要定一,伙家那死揍别万千但,犯罪的线底无毫那训教生好,脚拳惜吝勿切者恩圣请,岁四十仅年,学中级初上在还儿女的他,明注地特还,贼恶的孕怀女生独的他害出抓是,求要的人赏悬 ?态变的狂病心丧么多是会竟究,人的亲母上当孩女的岁四十个一让能,姨阿叔叔者或妈妈、师老问问,网开打想只他,定规律法的区治共了反违否是刑私用动图妄亲父位这虑考不也,凶帮的人杀同协当去是还,人寻去是底到这管去不且暂,年少的嘴着捂 其实,赛尔最该去问的,是看完了那几张硬盘的班布先生,还有接受了班布先生之礼物的格威兰君主。如果可以,相信班布先生会拍着他的头,说在格威兰,这种事情是屡见不鲜;而奥兰德先生会马上召开新闻发布会,在电视上义正辞严地痛斥本国官员与精英、富豪的堕落,声明王庭与罪恶势不两立,必要杜绝此类践踏了道德法纪的劣行。 格林小姐?她只会说抱歉,说她并非是有意惊吓少年,再分享一些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了解的生理知识,从理性的角度去分析,告诉少年,十四岁怀孕生子不算稀奇。 相比晚生晚育的精灵,早熟的人类更容易在生长发育期犯错,或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受难受苦。她还如授课般耐心,细细讲述了不同人种的发育时间有何差别。 。右左年一迟只性男,育发始开岁三十在遍普性女,人兰威格而;岁八十至六十是则性男,始开岁六五十自多性女,晚最龄年熟成的们他,人萨博如譬 。了力能育生有,熟成的上义意理生了到达已就,时岁二十在孩女孩男少不,赶了早往是更,人洲中的地大名闻武尚勇骁以曾 。了趣兴的们他起不勾,人大了成长就们子孩些这,年些过再——纯单的当相是谓可因原,手下子孩的学小上在还对是总者职圣些某,以所 这些超纲的“学问”,把赛尔唬得是耳鸣目眩。他能做的,就是拼命去消化、去理解,去告诉自己,格林小姐是在传授重要的生理常识、解读要命的社会陋习,绝无他意。 与十二岁的朝晟少年不同,十七岁的共治区原住民、坎沙·杜拉欣在课间走上过道,加入了同学们的闲聊时间,发起对新买的图书、新开的课程的无情嘲笑:“笑死了,上他妈的生理教育课?啊?生理教育图鉴…呸,都多大的人了,谁不懂啊?塔都斯,你说,讲课的会是谁?蕾西亚诺?哈奈尔?总不是他妈的老佩姆吧?” “哈奈尔?他教数学的,懂个屁的生理常识,”塔都斯笑得弓腰拍腿,好半天才站直了来,继而掏出新买的小牛皮香烟盒,给同学们派发起精致的烟卷,“蕾西亚诺?坎沙,你忘了?那个绝经的迷信婆,在讲减数分裂的时候,她讲完一页就祷告一遍,被老佩姆说是影响教学进度!你要她来?我看悬啊。” “说不好,真是佩姆先生来客串生理老师,给咱们讲些…人体知识。” 插嘴的,是一个瘦弱的男生、经常给班级平均成绩拖后腿、又比逃课成性的塔都斯·达西欧要靠前的埃尔罗·安古斯。他的标志性装束,就是那副架在鼻梁上的、比啤酒瓶底盖还厚的眼镜。 坎沙记得埃尔罗说过,为了进入这座学校,他们家可是破费了不少。而且,每逢班上的平均成绩退步,身为班主任的佩姆先生就会提起这档事,说一些没有读书天赋的人啊,就是花了再多钱塞进重点班,也是只栽苗不授粉——白搭。 这么一想,坎沙忽然生出了种自我优秀的错觉——考入市立中学,他凭的是本事,而非关系或金钱。虽然,在这所一个年级就塞进了两千三百人的学校里,他只能维持一个三百名上下的成绩,但与排在后面的对比,倒也算不上差劲。 叼着烟,塔都斯打起了手机游戏,用四根手指滑着屏幕,操纵着一位壮汉,在腐烂的怪物堆里杀出一片血海:“管他呢,反正啊,咱们多了一节闲课,刷刷题,再不成补个觉吧?总比天天写卷子强。” “咱们?你哪节课翻过习题集?”坎沙毫不留情地摇着头,揭了他的老底,凑上前看看他又在整什么玩意,“嚯,游戏?手机上也能玩?我还以为得买台游戏机…” “你那台也能玩啊。去应用市场搜一搜,用我的账号,嗯,应该是都买过,你下载就行。” “塔都斯,这是格威兰的最新款智能手机?”埃尔罗也靠过来,惊叹一声,羡慕到不行,“两三万了吧,这台…你是真不缺钱啊,我爸用的还是前一代…” “少在那儿笑话我,我也就剩点钱了,书读不懂,学不想上…烦啊,”一不留神,手机里的人物就被怪物扑倒、撕成了碎片,害得塔都斯懊恼地拍了把额头,把手机揣回裤袋,神神秘秘地侃起了校内绯闻,“我听隔壁班的女生说,咱们学校又出了件乐事,你们收到风声了没?” 坎沙看了眼时间,发现离上课不足三分钟,忙催道:“有话快说。” 坎沙不得不承认,塔都斯的消息确实灵通。作为班上极少数无需为学习担忧的人,他在校内的主要活动,不是对着裤裆打掌机,就是明目张胆地看课外书籍,又或者,四处打听各个班级的“花边新闻”,跟班上的同学分享快乐。有人还调侃他,说他不如办一份校园小报,把每周打探到的趣闻乐事全写进去,说不定能红火一把,赚来他的第一桶金。 而今天的消息,是惊掉坎沙和埃尔罗下巴的大爆料。 。镜眼跌大人令,校到时准是都晚早,课节一过下落没然竟,里年半这在她,是的信置以难最。回来返往间之馆宾家几好在要都,学放——天每,学同男个八的里——楼层整了腿劈内年半短短在,生女的——班某级年三,讲地——旦旦誓信斯都塔 可好景不长,前些天,因为帝皇使者在格威兰的“表演”,市里的警署发了疯似的乱发通告,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允许那些小旅馆接纳未成年的客人。 。密秘的活快她了破撞,钟分来十了前提鬼失冒的急心位有,惜可,——乐耍她找厕公到流轮间时休午在生男个——四叫天每。间时好——划规然竟,人过识胆是还,头了昏瘾了上是知不生女位这而 “太有个性了,”坎沙想了老半天,竖起大拇指,诚心地赞叹着,“这都没缺课,毅力可嘉、毅力可嘉。” “帝皇在上,她不是有…瘾吧?”比划完祈祷的手势,埃尔罗压低声音,颤悠悠地追问着,“后来呢?不会闹出人命了吧?” “你小子还真说中了,”不等塔都斯多念几句,上课铃就打响了。他好忙拍了拍两位朋友的肩,带头走回教室,在老师进门前,拿出玩命的势头,不带换气地讲完了后续的故事,“!啊病得怕不还,了算就柄把下留,乐玩里家人到起一敢真!该活是蛋蠢位八这,说我要,嘿嘿!金偿赔种各和费失损神精、费胎打要还,说不口一咬反,下威淫的瓜傻小帮这在从屈不得不她,迫胁伙合们他是说,蛋霉倒个八上赖又她,好倒在现!言无口哑得惊都们子条,后控监的区小和馆宾、校学了了看去,道知谁,控监查查戚亲的署警托,警了报妈爸她,果结。说里家跟敢没,宜便了占人给,了醉喝天有是说只,问逼院医到带妈爸给,招了中,药孕避吃没天那她,到想谁。种那的上起一人有所是就?吧白明,咳,队派人多场了来,家了回带人个八把脆干她,友男位各抚安了为” 这时候,拿着物理课本的佩姆先生气哄哄地推开门。塔都斯马上闭紧了嘴,掏出手机,自顾自地玩起来;坎沙和埃尔罗,是瞬间坐端了身,用高中学生特有的灵魂干涸的麻木,遮掩了欢快、震惊和好奇。 等佩姆先生骂骂咧咧地讲完物理,学生们是一窝蜂地散出教室,回宿舍的回宿舍,回家的回家。而坎沙,则是搭了塔都斯的便车,去那家生意萧条的书店走一趟,买些习题册,睡个午觉。 中午的商业街,人流可谓兴旺。等坎沙翻下摩托,塔都斯摘掉头盔,自豪地拍响胸膛,张开双臂,把整条街揽入怀中:“嘿嘿,哥们儿,不知道吧?这片区的楼房商铺,都是我爸承包的。瞧瞧,对面的那群烂尾楼?呸,连地基都没有,不算不算…管他的,反正这块儿地也给我们家拿下了,不消一年,麦格达市又会添一处高档住宅区,临近市立中学,对面还是商业街,肯定抢手得很啊,信不信?” “信。我先走了,你下午还来不?上数学呢。” “别了,我是真受不了数学。坎沙,你们到底是怎么看懂那些鬼画符的?我也不是没试着读过数学书,可一翻开吧…就头疼,看不懂啊。” 走向书店的坎沙停步回头,翻了个白眼:“或许,这就是天赋吧。” “你小子,”塔都斯对他竖起小指,拧响油门,大吼着冲破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绝尘而去,“明儿个见!” “明天见。” 告别了朋友后,坎沙走进书店,不看一楼的题集和练习册一眼,直奔二楼,在名着、童话和小说的书架间逛了起来。 他兜转了许久,终是在儿童故事的专区驻足,伸出手,想拿走一本还没拆封的童话合集,却又收回了手,又迈开步子,去摆放小说与传记的区域,挑了本封皮发皱的帝国将军回忆录,喊住扫地的店员,问这本翻黄了页的旧书能打几折。 “八折。” 看着小票,坎沙知道,这本原价二十五的书,自己只用这周攒下的二十迪欧便拿下了。买完书,他并未留在书店的阅读区、占个好位置睡会儿午觉,而是穿过马路,扒开铁皮墙的缝隙,钻进那片没有灰尘和机器的工地,踩上一座高高的砖堆,吹了吹灰,一屁股坐倒了去,对着天空的午阳放声高呼:“出来啦,出来啦,哥哥给你捎东西啦。”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工地,唤出了一个畏缩又弱小的身影。看样子,这是个男孩,约摸八九岁的年纪,标准的中洲人长相,皮肤和头发是棕得发光。他爬上砖堆,坐到坎沙身旁,盯着那本书不放,又一言不发,说不明白地苦着脸,眨起了眼睛。 “怎么?我不是说过要送你本书读?拿着吧。” 坎沙并不在意男孩的沉默。去年,他因为考砸了一场测试,被母亲冷言冷语地挖苦了十来天,忍不住摔门而去,在半夜钻到这没人的地方,对着月亮数星星,认识了一个也跑到这数星星,又不肯说家在哪里的男孩,没三言两语,便聊到了一块儿去,至少,是他认为的聊到了一块儿去吧。 和坎沙不同,男孩很少说话,就算开口,说的也不是游戏、漫画、影视、节目和新闻,而是书,一本本的书,一本本有趣的书——有的是童话,有的是游记,有的是历史书籍,有的是小说传奇。好巧不巧,他看过的书,坎沙都有印象,能陪他聊聊书中的人物,重温故事的情节,在嚼酸了舌头后打着哈哈,跟这不善言谈的男孩约好下次再见。 可今天,男孩却提出了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个问题:“你不看吗?” “我?”拿着书扇风的坎沙愣住了,“我…我没时间。” “可是,现在不就有时间吗?” 坎沙呆呆地看向手中的书,着实被男孩问住了。 是啊,现在不就有时间吗?为什么他自己不先读读?就算是送给男孩的礼物,多少,他也先翻一翻,了解下大致的情节,看看这本书适不适合小孩子阅读吧?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不,到底是从何时起,坎沙不想看书了? 男孩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你不喜欢看书吗?” 回过神了,坎沙回过神了。他急忙把书放在腿上,想翻开那封面,又感觉手指被灌了铅,怎么也打不开这本两指厚的老书,只能硬着嘴,说:“不,我喜欢。” “不,你不喜欢。” 坎沙慌了。可不管他多慌乱多着急,手上的力气压得多使劲,那本书就像泡过了胶水,还是纹丝不动。 “我…我喜欢的,我喜欢读书啊,我喜欢的。” 抱着头,坎沙的心咚咚跳,比考砸了期末测验还紧张。他相信自己是喜欢读书的,他记得自己是喜欢读书的,从小学开始,他就爱跟父母打招呼,在写完功课后泡在书店里,看那些童话、看那些小说,偶尔翻翻漫画,再读一读科普读物。坎沙相信,正因为喜欢读书,他才能考上好的初中、考上好的中学。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害怕翻开书,不想去阅读了?坎沙自己也说不清。若说是在初中,他可记得,自己曾熬夜挑灯,用一个星期读完一本曾被帝国军官迫害的人的复仇笔记,那本书,足有一百多万的单词,他不照样读得兴起?若说是父亲死后,倒是合理了起来。是的,是父亲死后,他考入市立中学,入学的第一天,校长就演讲过——这三年,所有想考好成绩、学好习的人,都应该放弃从前的爱好,把心思投在课本、练习册与教辅资料上,千万千万别碰那些没用的东西,包括课外书籍。 坎沙松了口气,笑着回答:“是的,是…是学校不让读。” “你不想读。” “是学校不让读。” “是你不想读。” “学校不让读。” “学校不让读,我也没办法啊。” “你不想读。” “学校…” “不想读。” “放你妈的屁!我怎么不想读?”坎沙突然拍下一掌,砸碎了屁股旁的好几块红砖,气喘如牛,脸色血红,整个人都抵向男孩,嘴滴着涎水,比街头的流浪狗更像得了狂犬病,“老子读不了!老子读不进去!老子…老子…我,我翻开就头疼!我妈会在家里骂我!老师会在教室阴阳我!明白吗!阴阳我!和个被踢烂裤裆的阉人一样,在那里尖声尖气,说有些人就喜欢浪费宝贵的时间,不知好歹,迟早去洗盘子、去扫地、去下水道捡垃圾!明白吗?你明白吗!” 骂完,坎沙用那只拍碎砖的手抹走了挂在下巴上的唾沫,将它们送进嘴里又吐出去,吐得老远老远。可他拿着书的那只手,始终没有动过,只是别在身侧,将刚买的书死死护住。 男孩没有后退,没有恐惧,没有甩开他逃跑,只是看着他,等他恢复平静。 “你先读吧,你读完,我再读。” 这次,坎沙低着头,以微不可闻的嗓音回答:“好。” “好,下次见。” 说完,男孩跳下砖堆,从工地消失了。 没有送别他,坎沙坐在砖堆上,捂着脸,把鼻涕和眼泪都哭上了胳膊、哭上掌心。哭完,他拿出买书得来的小票,擦干了身上的脏东西,往学校的方向走了过去。 (七)错误 经过市政厅的时候,坎沙看到,好些穿着黑、灰、蓝工装和布鞋的人坐在高举的旗帜和横幅下。与夜间不同,中午的太阳赏脸,把那黑色布料上的白字照得发亮,让过路的人都瞧得明白,明白这群人是又来给市政厅的人施压,好快些讨到欠薪了。 假如坎沙没记错,这帮人在这里坐了快有两个月了。如今看来,他们的诉求还没得到回应,那横幅上写的九个月的薪水,怕是要不回来了吧? 快要从市政厅的门前离开时,坎沙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笑,他当然是该笑的。 坎沙记得,上小学的那些年,班里的坏孩子总爱欺负那些内向又成绩中流的同学,班上的老师呢,是不论对错,把受欺负的人和欺负人的家伙都拉到办公室批评,到最后,好孩子要忍着哭认错,而坏孩子?他们是死皮赖脸,只需要装一副知错的模样,下次接着惹事就行。到最后,受欺负的人都明白,给老师告状是没用的,要么找家长求助,要么和同样挨整的人团结互助,叫那些天生的小流氓不好再下手。 孩子们都明白的道理,这些大人为什么不懂?坐在这里有什么用?市政厅的那些人,比当年的老师更坏、更狡猾,他们只会在办公室吹着空调,看都不看这群在工厂拧螺丝的人一眼,打着两不袒护的旗号,说着两不得罪的话,干着偏帮有钱人的事情。 不过,让坎沙发笑的不是大人的蠢和坏,而是一位特立独行的老师、教会了小学的孩子们硬道理的老师。 那位老师是个面相刻板的中年人,在四年级才来任职,只教历史文化课,手臂很粗,腰很壮,只看着,就吓得孩子们不敢说话。有次,有个受欺负的孩子跑去找他告状,他先是在办公室单独问了问,而后,没有喊坏孩子过来,只是安慰好哭鼻子的孩子,悄摸摸地说了些什么,再帮那孩子擦干了眼泪而已。 回到教室,不再哭喊的孩子直直走向欺负他的家伙,在对方翘着腿笑话他时,猛地抓起桌子上的保温瓶,砸瘪了那得意到外翻的鼻子,更不理会旁人的劝阻,死死抱上去,将那人的耳朵生生咬掉,把几位女同学都吓晕了。 直到警察和家长来,那孩子都是默默无语,只是盯着颤栗的坏孩子,笑得如胜利者般欢喜。最后,学校是认了栽,赔了一笔医疗费,帮那个被吓破胆的坏孩子转了学,才算是息事宁人。打那以后,校方是督促全体老师,务必严肃处理校内欺凌的问题,再敢置之不理的,就卷铺盖走人。 同学们都说,那个敢反抗的孩子是英雄,是勇士,只有坎沙觉得事有蹊跷。因为他记性不错,他记得那孩子的父母在外务工,寄住在亲戚家里,胆子小,很内向,没人跟他玩、也没人帮他。每次被欺负,他都是哭鼻子忍着,最多告告老师,从不敢还手,为什么,在和新老师聊了几句后,就发了疯似的,有种去咬掉别人的耳朵? 某一天,坎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等到放学,与这内向的孩子同行,说是请他吃饭,把他高兴得受宠若惊。吃完,坎沙也不绕圈子,就问他一件事——那天在办公室,新来的历史老师对他讲了那些咒语,给了他打翻那个混球坏种的能力? 那孩子犹犹豫豫了半天,才小声告诉坎沙事情的真相。那次,新老师坦率地承认,他拿班里的坏学生没办法,如果他敢动手教训学生,不论学生是好是坏、不论学生是对是错,不要脸的家长、蠢猪一样的校方,以及和稀泥的警察都会刁难他,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更没有人会帮学生主持公道。老师告诉孩子,若要反抗欺凌,要做的,就是比那些坏孩子更凶狠、更恶毒。 那些坏学生,尽是欺软怕硬的怂蛋,若他们抽你的耳光,你就咬掉他们的耳朵;若他们抡你拳头,你就咬断他们的指头;若他们拿文具盒当武器,你就拿钢笔和圆规捅他们的眼睛。不要怕疼,不要怕伤,不要怕被教训,只要你够狠够疯,去咬他们、啃他们,把他们往死里整,从今以后,绝没有人敢欺负你。 那孩子的结束语,坎沙更是记忆犹新——老师说,在北共治区,没人能帮得到你。帝皇不行,使者不行,你的父母亲人统统不行,能拯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我祈祷,我尊敬,我崇拜,我热爱祢…”想到此处,坎沙学着某些工人的动作,情不自禁地摆出祷告的手势,走在冬日的刀风之内,笑得开怀,“爱祢歌功颂德的狗屁…什么他妈的帝皇,照样救不了你。” 他的嗓门很高,即使隔了几十米,静坐示威的工人们照样能听得清。有些低头祈祷的人不乐意了,想站起身喊他回来,要和他好好理论理论、哦,是辩辩经。可是领头的老工人,叫所有人安静坐着,别去理会那不敬帝皇的少年蛋子: “行了,诵念经文的快些继续,莫管那些不知轻重的娃娃,怎么,你们还想抓人家过来,当老师教训人家一顿?单词都背不全,教典都读不通顺,你们有那个本事吗?少耽误人家上学!” 老工人的训斥,让憋着火气的年轻人忍无可忍。识字的,把手里的圣典摔在地上;是文盲的,捶胸顿足,指着市政厅里的楼房嚷嚷。他们的意思,再直白不过——坐在冬天的街上,念这些东西,没有半点用途。不如推倒那铁栅栏,冲进去抓住那堆不理事的文书官员,叫这群人快些下个命令,让警察去把他们的钱要回来。 “醒醒吧!你们想干什么?啊,你们想干什么啊?想坐牢?去,去去去,想坐牢,自己去警署,别害着大家一起!”最终,还是老工人呵止了他们,免得事态失控。这位老人说得是痛心疾首,骂得是失望又颓废,“跟你们强调的,通通都忘了?闹事了,可要给关进去的!若是在别处,我敢带着你们去冲,带着你们闹,可这里是麦格达!帝皇使者杀过人的地方!他们明文规定,不准闹事、不准游行!咱们能做的,就是坐在这儿,坐到他们烦、坐到他们恶心,坐到他们遂了我们的意!明白吗?明白的话,就给我坐回去!还有,把教典捡起来!叫你们读教典,不是让你们信教,和那群圣堂的神棍一样装神弄鬼!是要你们知道,要认识字,会看懂他们的规定,才不会给他们欺负、给他们骗啊!” 倘若随机找一位年轻的本地人,问他麦格达市和帝皇使者有何关联,那么,他九成九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即使在当地,晓得隐迷之内情的,也只剩一些老家伙而已。 “圣城以北的麦格达,是帝皇使者初次派出「前行之地」的军队,去镇压特罗伦人、亦即中洲人的城市,”新的一天,早醒的格林小姐,趁着晨光尚暖,带领文德尔小朋友慢悠悠地散步,在珀伽市商业街的服装店里,说着麦格达市的往事,“正因如此,若是谈到前行之地与它的统领——伟大的使者阁下,共治区的人们啊,都是讳莫如深,不敢过多议论呢。” 依据格林小姐的说法,在二十年战争结束后,帝皇使者在麦格达市屠杀过游行示威的居民。在共治区的都市传说里,每年,都有一些妄想寻宝的年轻人去翻开下水道的井盖,拿着铁丝网在污水和淤泥里捞宝,指望挖出些诸如情侣吵架时扔飞的金戒指、夫妻打架时掉进水管的宝石、又或者醉汉丢失的钱包、富豪遗失的圣岩,发一笔小财。可他们捞上来的,往往是牙齿、指骨、脊椎甚至头盖骨一类的玩意,更倒霉的,还会捞上没腐烂的断肢,吓得哇哇大叫,在向帝皇祈祷后,把这些垃圾重新扔进污水里,抱怨今天过于晦气。 看似忐忑的赛尔,内心却没怎么起伏。毕竟,他和班布先生相处了不少日子,见证了帝皇使者的惩戒手段是何等惊悚。他明白,共治区的传言,不好说真假参半,但一定的可信度,还是具有的。 想着,少年轻拍心口,舒了口气:“所以,伊利亚姐姐,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去麦格达寻宝吗?” “寻宝?热情洋溢的提议呢,文德尔,”说着,格林小姐在一家售卖格威兰式服装的橱窗前停住了。她贴近橱窗的玻璃,看向那件款式新颖的棕色呢绒女风衣,靠得越来越近,直到风衣套上了玻璃中的倒影,才回眸微笑,“现在,活跃的文德尔小弟弟,有兴趣当我的参谋,帮忙审视挑选,看我与这里的服装,是否般配呢?” 表面上,少年是信心满满地答应了,但若可以的话,他真想把那张招人喜欢的小脸,憋成块儿舒展不开的苦瓜。 在丽城读书时,最让赛尔头痛的,就是休假后被梁人少女逮住,强行拉到耍乐的游乐场、广场和商场,逛得一整晚不能休息;而比陪梁人少女消磨时间更折磨的,则是被同宿的金精灵女孩按在梳妆台前,编一个女生气的发型,跟着,被她带到衣绣成云的女装专区,成为比对服装效果的参照品。 再加上陪阿姨、母亲和伊雯姐姐挑衣服的经验,少年深知,只要陪女性走进了服装店,就注定要在各种相差无几的服装之间选来选去。等看得眼花缭乱了,她们又会拿起最开始相中的那件,让人有苦难言。 但事实总在意料之外。不消五分钟,格林小姐已经换上那件及膝的棕色呢绒女风衣,还有一双店员推荐的橙黄色高筒皮靴,贴身的,则是浅灰的工装裤和淡蓝的衬衣。 几位店员是捂嘴轻呼,直夸格威兰来的小姐是高挑、英气又氤氲着活力。赛尔也持有相同的意见,认为格林小姐展现着与众不同的气息,若要形容,那他会说,格林小姐是一柄典雅的长剑,干练利落的同时,不失夺目的美丽。 “合身吗?文德尔?” “很合身,好看的。” 于是格林小姐付了账,用新的纸袋装好旧的衣,提着它们,唤少年到附近的餐馆解馋去了。 “伊利亚姐姐真是俭省时间!我还以为会逛很久,唔,”不一会儿,少年嚼着羊油炒熟的香米,挑出了掺在米中的胡萝卜粒,抿入嘴里,把它如油脂般含化了开,赞美道,“好别致的做法。米有些夹生,好像这边的厨师都爱这么做…伊利亚姐姐,你吃得还习惯吗?” “习惯,中洲人的菜,比格威兰的强太多了。” “格威兰的菜品…确实没有尝试过,”她这么一提醒,少年想起来在温亚德的时候,吃过了中洲菜,尝过了海鲜,品过了瑟兰的美食,独独没有见过格威兰的本土菜,“伊利亚姐姐,格威兰的美食…是怎么样的呢?” 格林小姐叼着吸管,嘬了口酸甜的苹果醋,怀念起康曼城的那位宫廷大厨。就她所知,正统的格威兰厨师,无论是拿到了多值钱的香米,买来了多珍惜的海鱼,都会用那双妙手,将之剁碎、碾烂,压榨成泥,炒成五颜六色的糊糊,方便食客消化,让它们在走过肠道后,还保持着原有的形态,证明格威兰的厨师手艺超群。 好一会儿,少年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险些喷了饭,急忙拿着纸巾捂住嘴,咳嗽个不停:“伊利亚姐姐…这种笑话,吃饭的时候讲,不太合适、不太合适吧…” 格林小姐是吸着果醋,静静地笑着。那温雅的笑容,看得少年浑身发毛,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没入那酸酸的饮料里,化成水,给她吃了去,不留一点一滴,尸骨无存。 而少女的答复,是掺着果香的回味无穷:“真是可爱呢,文德尔。” 没等羞红脸的赛尔想好怎么回复,餐馆的电视机就替他解了难。不过,这解难的后果,是万劫不复的难堪—— 电视机里播放的,正是珀伽本地的新闻,一则关于夫妻情感的纠纷、一则圣职者的丑闻、一个自杀谢罪的丈夫、一个崩溃控诉的妻子。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被专挖消息的记者理清了。大概是一年前,某所圣堂的圣职者因为不肯参与同僚们猥亵孩童的行径,遭到排挤,郁闷无处宣泄,阴差阳错之下,跑去风月场所发泄,自甘堕落。他的妻子不知内情,花了一大笔钱,雇了私家侦探查明其行踪,谁知道,多事的侦探代其效劳,好好教训了一顿“放荡”的丈夫,却失了手,打残了男人最珍重的宝贝,让丈夫成为一个名不符实的“男人”。总而言之,热心的侦探是好心办了坏事,只能溜之大吉。至于妻子?等丈夫醒来后,她再怎么道歉也没有用了,丈夫是写下绝命信,抱着份揭露同僚丑行的遗书,从圣堂的高塔之顶一跃而下,去天国见他的帝皇去了。 现在,悲痛欲绝的妻子正在电视台上声泪俱下,控诉侦探的出格之行,要他们快些投案自首、还要警署加紧督办案件、更要圣堂的混球和妓院的婊子以死谢罪。 “嗯,真过分啊,这个女人,”饮完果醋,格林小姐说回了格威兰语,笑得不太开心,“蛮不讲理呢,是她自己没查清楚缘由,便请我们办事,怎么还怨我们处置不周?” “伊利亚姐姐…” “文德尔,不必放在心上,你没有错,”格林小姐轻摆手,要来了赛尔的手机,查看起前行之地的消息,“如果有错,也是那妻子的错,是那丈夫的错,是圣堂的错,是妓女的错,以及我的错。” “伊利亚姐姐,我…” “是我太自高了,没想到成年人的心灵会脆弱至此,”格林小姐叉起一小块羊肉,细细地品味那芳香,颇有些失算的懊恼,“嗯,也许,他是吓破了胆,把我们的到来视为命运使然的惩罚,决心悔悟,以死亡的典礼,去赎纵欲的罪,去赎包庇的罪,荣升他本无资格去往的天国,觐见他本无勇气朝拜的帝皇。归根结底,我,我们,是帮了他,帮他重获信念,给予他悔改的勇气。” 羊羔的嫩脂细肉,送入若无其事的少女之口,随着她动情的解释,融入流动的唾液,合理地滑过食道,淹没在胃液中。 “至少,我们…嗯,伊利亚姐姐,我是说,我们是不是该…” “还回佣金吗?”格林小姐摇摇头,笑靥如歌,微眯着双眼,瞅得少年如覆霜雪,“不行啊,文德尔,看看你账户里的消息吧,前行之地的工作人员会与这些胡搅蛮缠的人好好接洽的,后面的事,与我们无关。” “不、不是,伊利亚姐姐,我以为…我们…或者…我…” “你的那份,也不行哦,”说话间,格林小姐绕起了吸管,编出了一朵漂亮的塑料花,递给了惊慌失措的文德尔小朋友,“你没有错,我们没有错,我,也没有错。硬要说,我们只是把匕首,你是握柄,我是利刃,对吧?一个不懂轻重的妻子,拿起了匕首,重伤了丈夫,害得丈夫轻生,寻了短见。要悔恨,也是妻子悔恨;要论错,也是妻子有错。与我们这把匕首,与充当握把的文德尔、身为刀锋的格林,又岂能相干呢?” 说的在理,说的合情。但听在耳里,少年是头痛不已。赛尔能确定了,从班布爷爷手上接来的,是个十足麻烦的大问题——要对付好格林小姐,难度不比听班布爷爷的话要低。 (八)求援 格林小姐的教诲,在少年听来,更像是劝导——或者说,初闻合乎情理、细想如立雪峰的谎话,把责任推卸一空的… 诡辩。 赛尔是真切的吃力了。他要承认,格林小姐的话术,他应付不来、对付不了,他敢说,就是找准言语里的漏洞,格林小姐也能继续辩驳,直到他丧气地趴倒为止。到时候,格林小姐还可能放低高傲的头颅,满怀歉意地说一声对不起,搞得像是他错了一样,弄得他不知如何回复是好。 少年到底还是年轻了。如今看,班布先生对他的期待,或许是要落空了。但,文德尔小朋友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还有办法,还能…寻找外援。 于是,在回到旅店,和格林小姐聊要去哪里执行任务时,他打开了网,接通了最理智、最有办法的朋友,在大学读书的艾斯特·蒂利科特。他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理性的艾姐姐定然能想出帮忙解围的好办法。 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脑海里的沉静:“小武,好久没找我谈心了。” 少年的回复不是语音,而是一格格急切的文字:“艾姐姐,抱歉占用你的午休时间…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得到许可后,他稍稍概括了少女的情况,还说班布先生安排了一个相当严峻的考验,那就是帮这麻烦的新朋友认识到错误,别再误解那些情感,别再做那些过分的伤害,别再偷偷用祈信之力影响他人,然后诚心地改过,迎来璀璨的新生。 可艾斯特的回答,让他更头痛了:“不行,取向是天生的,你,矫正不来。” 赛尔赶忙解释了半天,好让金精灵明白这个问题不是重点。艾斯特沉默了好久,再回话,声音已有些尴尬的沙哑。 按艾斯特的说法,这位新朋友的情况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是知错不改,明知故犯,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那么,他可能是天生的冷漠,或者是后天养成的坏。假如是前一种,艾斯特不相信少年有将之解决的本领;而若是后一种,那就问明他的心结,帮他走出过去的阴霾。 但是,艾斯特不建议少年去学习那些复杂的心理知识,反是劝他带那人去医院看看大夫,做好心理治疗。 二,他要是打心里觉得自己并没有错,那么,赛尔就应该干脆地放弃了。艾斯特说,这类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与人生观是扭曲的、是定型的,若不经历些颤动心扉的震撼,是很难有一个改变的契机。 总而言之,金精灵的意见是相当明确的——别亲自烦扰那陌生的新朋友,有事情,就去找专业的医生。一个人冥思苦想,是于事无补的,仅仅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绝不会产生任何裨益。 可赛尔的回答,是犹豫后的果决:“艾姐姐,我…我还是想试一试。老师讲过,面对未知的困难,总要有挑战的勇气,不是吗?” 他说的老师,当然是带了五年梁文课的普莱沙——那个因为他的出现,放缓了与他的养母结婚的计划,甚至抛下了更好的工作,来丽城教书的木精灵。 自从听伊雯姐姐说过普老师和母亲的故事后,赛尔一直有些愧疚,以至于在随班布先生离开林海时,想着的第一件事,是怎么催促母亲和老师结婚,免得耽误了木精灵一生中最宝贵的适婚年龄。 可普老师讲过,那些事,要等赛尔回家后再说。因此,他是有些心急的——只要完成班布爷爷的考验,帮格林小姐战胜心魔,他就能回家,和老师、妈妈好生商量了。 在告别前,艾斯特忽然问:“小武,你还没有说过,新朋友是男生,还是女生?” 少年不会隐瞒,一五一十地说,新的朋友是位姐姐。许久,金精灵才回了句:“小武,你还在跟她聊天吧?你,当心被带坏了。” 无缘无故的批评,把少年说得一脸茫然。等到格林小姐轻叩桌面,他才回过神,赶忙收拾好行李囊,随之去前台退了房,扛着大包小包,坐出租到委托人的住址附近找家比较正规的旅店,劳请成年的格林小姐出示证件,才开了间宽敞的大房。 之后,他们按委托人的地址寻上门,见到那位怒气冲冲的父亲,和躲在房里不肯露面的女儿。在两位客人说明来意后,父亲才相信这两名年轻到没谱的少女少年,真的是前行之地派来的圣恩者,虽是奇怪,却又尽量表示尊敬,请他们到家中坐一坐。 太稚嫩的文德尔小朋友只有乖乖坐在一旁,听委托人向较为成熟的格林小姐诉苦,说女儿是多么的无辜、多么的可怜,直到现在都不敢去学校上课,也不愿再到医院检查。周围的邻居,也是对他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这个当父亲的倒罢了,可做女儿的,怎么遭得住这样的罪?这些天,女儿连门也不出了,成日关在房间里,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看得他心如刀割。 所以,此刻的他声泪俱下,请求格威兰来的圣恩者,务必帮他拿住那可恨的罪犯,由他亲手折磨,再活埋进地里,来个理所应当的报复。 “请问,您为什么不报警?” 刚说出口,赛尔就后悔了。因为委托人的眼神告诉他,这个问题是相当冒犯且多余的。不过,有些戒备的父亲,还是老实地给这位可能是圣恩者的少年说明了顾虑——若要去报警,先不说女儿受不受得住警察的询问,单是回忆受害的经历,就是再一次的伤害。何况,珀伽的警察嘴皮子不紧,万一没守住口风,让好事的记者打听到消息,叫这桩事见了报,就是抓到了那该死的罪犯,女儿的名声也要被毁了。今后,不管女儿到哪里去,都会有人认出这并无过错的受害者,在背后笑话她、讥讽她,再可怜她,让她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中,永远抬不起头。 少年虽是半懂不懂,却打算说,这种想法是错的——受害者,怎么要害怕?怎么会有错?如果珀伽的居民容许这种事发生,那么,这里的人们指定是脑子生了什么毛病。 再想说、再想问,看到这位父亲的愤怒与委屈,他也不便开口,还是得专心旁听,让格林小姐全权处理后续的工作。 少女的安排,会让赛尔满意的。听这位父亲诉完苦,格林小姐是笑着宽慰,叫委托人莫把事情压在心头,给予她足够的信任,让她与受伤的女孩面对面谈话。她以前行之地的声誉、帝皇使者的威名和圣恩者的荣耀作保证,保证只是问明犯人的线索,定不会伤害无辜的女儿,定然令真凶认罪伏诛。 “帝皇在上…尊敬的圣恩者,请去吧,请你去吧…” 父亲敲响卧室的门,在征得女儿的同意后,掏出钥匙打开锁,恭敬地把格林小姐送入女儿避不见人的藏身之所,然后,十分小心地拉上门,尽力不弄出一丁点儿的噪音,接着,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眼。等他移开手,少年看到,几滴眼泪打湿了他掌心的茧与伤疤,将这空调轰隆的客厅,渲染出了比屋外的冬日更苦的寒凉。 不适合开口,不适合叨扰,赛尔选择保持沉默,借格林小姐问话的空挡,去观察中洲人装修房屋的风格和温亚德、林海有何处不同。 粗看之下,这间三室一厅的住房是很敞亮的。最中央的客厅与餐厅是相连的,厨房与客厅各有朝向东西的落地窗,安有防护栏,能充分接受各个时间段的阳光,通达又明亮;餐厅侧旁的厨房,则由滑动的玻璃门分隔,看不清内里的装修是怎样;客厅正北墙的中点处,是一条过道,把公共卫浴和三间卧房的门齐整地对正排布,格林小姐进入的,就是靠东边的第二间卧室,一个每天都能沐浴晨光的好地方。 这里的家具多是清澈的棕木色,有着显眼的弧度,造型是少了些方正,更偏向圆与球,与格威兰和朝晟大相径庭。至于地板?至少在客厅、餐厅与过道,地板的本色全铺盖在红白的毛毯之下,颇为奢华。如果这些地毯的规格多弗斯庄园所用的相同,那么,按赛尔请教过阿纳塔而得来的羊毛毯的价格去计算,要铺完八十多平方米,怎么也得花费五万威尔、亦即二十万迪欧的钱财,还要劳神打理,定时请人清洗,只会破费更多。 当然,即使不懂地毯的材质,单是隔着鞋轻踩,少年就知道,这些编织物并非多弗斯庄园用的手编羊毛。再看那洁滑的光泽,更与商场里的某些服装颇为相像,赛尔猜测,这该是化学纤维的造物,能防水、能阻燃,质感舒适,还安全廉价,比手工编织的羊毛毯更实惠、好用。他不禁想,若是回到林海、回到绿松村,等母亲和老师结婚后,是不该再住到叔叔阿姨的家中,理应去伐些木头,请同村的木精灵来帮忙搭建一栋二层高的小木屋,作为婚房与新的家。到时候,是不是也应当去丽城的超市逛逛,挑一些同款的地毯,铺满新的家呢? 在他畅想未来的时候,卧室的门开了。 格林小姐离开禁闭的卧室,走离了无光的过道,回到了明亮的客厅。见她微笑着款款而来,委托人是起身相迎,却给少年拦住,甚至还未过问进展如何、可曾打探到重要的线索,就听着那黑发的男孩对金发的少女说起了格威兰语,看着男孩拉住少女的手跑出了他的家,并在门外对他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将防盗门急切又轻盈地合上了。 “文德尔小弟弟,是怎么了?”跑出委托人所在的住宅楼后,格林小姐抽回被赛尔握着的手,拭去凝结在眉头的水雾,笑容是贴切的遗憾,“是哪里不舒服吗?要去看医生吗?” 少年停住脚步,坚定地回望无辜的格林小姐,难掩那分忧虑:“伊利亚姐姐,你…你刚才是想告诉那位父亲一些不好的事…对吧?” 是的,在看见踏上过道与客厅的交界、在灯光与黑暗的中线上的格林小姐时,赛尔又觉察到当日惩罚那嫖娼的圣职者时,令心脏震颤的笑容,即使掺杂淘气的趣味,也盖不住心愿得偿的微笑… 一种恶意的喜悦。 “嗯,假如事实即是歹毒,我想,有权知晓实情的委托人,是能够承受的吧?” 惊讶于少年准确的预感,格林小姐也不做隐瞒,承认在见面之后,她便对那陌生的女孩使用了祈信之力,问明白了前因后果——什么强暴、侮辱、胆怯、羞耻,都是谎话,是不折不扣的虚情假意,是逃避错误的无耻无赖。 。假有会不,确万真千,案答的到得下用作的力之信祈在是这。岁三十仅年,孩男的长家诉告、抗反敢不到迫胁被,犯侵并骗诱女乖乖的中眼亲父被位一,生级年低的校同儿女是,者害受的正真,亲父位那诉告经已姐小林格,止阻年少非若 赛尔是无言以对。他能想象到,要是方才格林小姐把真相告知委托人,那位暴躁到想杀了伤害自己女儿的混蛋的父亲,只怕会骂他们胡说八道,接着赶他们出门,然后在家里与女儿对质,最后,像只掉了牙的猎犬那样,一头扎进苍耳丛里,挂着满身刺球在泥浆里打滚,嚎得死去活来。 “很意外吗?文德尔?”格林小姐捋起长发,将手托在唇边,轻舒暖流,对着寒冷的街头吹出了吐息般的雾,“委托人的话,是不能全信的,谁清楚他们是蠢是坏?谁明白他们是被愚弄,还是包藏了祸心?没人清楚,没人明白啊。要有善于质疑的勇气,和敢于假设的信心啊,文德尔。” 哑口无言的赛尔,难以揣摩一个最恰当的回复,好和格林小姐继续谈话。他不明白,要评价这种颠倒黑白的破事,最精准、最适当的语言必然是脏话,就像远在麦格达市的坎沙回应塔都斯那样,痛痛快快地骂几句污言秽语就好: “他妈的婊子,还真不要脸,自己搞腾出的破事,竟然要别人赔钱?” 刚刚,消息灵通的塔都斯没有骑车回家,而是坎沙一起走出入夜的学校,把之前讲过的趣闻的结局告知了他——在事务所的讼棍和警署的条子的双重威胁下,八个“男友”的父母为了息事宁人,不影响孩子的高中测验,就集体做出赔偿,付足了打胎费、护理费等等为治疗支出的费用,还送了笔精神损失费给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转学,别在这里搔首弄姿,影响孩子们的考试发挥。 “世道如此啦,好兄弟,听我的,人心隔肚皮,可千万别给女人哄晕了头啊,”鲜少上晚课的塔都斯熬不住夜,指着学校对门的便利店,打了个哈欠,“管她怎么甜言蜜语,管她的脸蛋多么漂亮,管她的身材有多火辣,都别信,统统别信——只有帝皇才知道,女人的心思有多狡猾啊。行了,去买瓶喝的吧…咖啡、能量饮料都成,我请客,随便挑啦。” “嗯,我没你那么帅气多金,不用操心这类问题,”坎沙也不谢绝他的好意,跟他去便利店拿了两瓶冰汽水,在冬天的夜晚猛灌入喉,脑子立时卷入了火辣辣的凉爽,清醒到嘴不出脏字,“女人真可怕啊,哦,不包括你姐和你妈。” “得了吧,兄弟,你还没见过她们啊,她俩是工作狂、工作狂,明白吗?比我的好老爹和亲大哥更拼命、更自律啊。相信我,自律的女人最可怕,单单是待在她们身边,就比被一万头肥猪骑在腰上更容易呼吸困难啊。” 打趣似的赔礼,让塔都斯不禁失笑。说完,他提了提裤腰,走向便利店旁的小巷,那里,有这条街上唯一的公共厕所。坎沙明白,这家伙是上课时喝了太多咸奶茶,又加了瓶汽水,憋不住尿,得去释放了。 没等塔都斯走进公厕,一个慌乱的男人冲了出来,将塔都斯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到梯坎上。坎沙急忙扶了朋友一把,刚想喊那撞了人的家伙道个歉,却看那人玩命般狂奔,早把他们甩开了。 “妈的,赶着上天国享福是吧?”塔都斯拍了拍被撞疼的肩膀,咬牙切齿地吼了声,“不长眼的龟儿子,别让我把你抓到了!信不信打折你的命根,叫你跟娘们一样蹲着撒尿?” 与此同时,坎沙转向公厕的入口,皱高了眉头:“嘘,你听,什么声音?” 塔都斯马上收了口,和坎沙一块儿去听异样的怪响。那声响很独特,像是什么东西在扑腾,把地板砸得咚咚发颤。塔都斯想说,这吵闹就和他父亲在家和女佣玩大人的游戏一样,听得人耳朵疼;坎沙则想说,这声音简直是活鱼破开了肚,掉进水池里乱蹦,诡异又可笑。 见朋友有些怂怯,坎沙叫他跟在后面,自己先行一步,钻进了公厕,寻着那声音走到女厕所的入口,敲了敲发霉的木门,问里面有没有人,却没得到回复。于是,坎沙便让塔都斯在外面守着,他则推开女厕的门,去一探究竟。 入眼,全是没有小便池的隔间,吊顶的电灯泡忽明忽暗,被通风口的气流吹得左右回荡,仿佛随时会甩断电线,砸在地上,当个别致的摔炮。当然,奇怪的扑腾声可不是来自于电灯,而是发生在女厕最靠内的隔间,一处没有掩门的隔间。 坎沙刚走过去,一股恶臭就扑面而来。照他打扫学校厕所的经验,这臭味应该是来自堆积的排泄物,已经浓到能呛得眼睛发酸。他挤了挤眼泪,正想抱怨女人也有不冲厕所的,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他看见,一个同龄的女孩,穿着学校的制服,脖子被一条鱼线缠死在马桶蓄水池的水管上,衣服被扒得满地都是,浑身都是淤青和伤痕,而下体,还在失禁,双腿还在乱蹬,不过越蹬越慢、越蹬越没有力量。 等坎沙拿指甲刀剪断鱼线,喊塔都斯报警、叫救护车时,女孩早翻了白眼,两对眼球跟注了水的皮球般往外凸,已经没了气息,有的,仅是死亡的恐惧,和绝望的泪滴。 等警笛声靠近,坎沙安慰着跪在地上呕吐的塔都斯,向下车的警员打起招呼。他还不知道,这次,是惹上大麻烦了。 (九)倒霉 当一位年轻的警察拉起警戒线,两位老练的警察已经从厕所出来。他们低着头说了些什么,而后看向守在一旁的坎沙和塔都斯,告诉两个惊魂未定的学生,回去跟他们做个笔录,就没事了。 关闭警笛后,警车载着报案人与目击者,回到了设置在街尾的警署。两名警察中,留大胡子的那位接了个电话,瞥了他们一眼,然后走去了别的房间;嘴角有疤的那位警察叫他们坐在接待室,要是渴了,墙角有饮水机,桌子上有茶叶罐,可以泡点茶提提神,还和他们聊了聊,问他们高中的学业有多繁忙,还问他们明天是准备休息,又或者是继续去学校。 在塔都斯大倒苦水的时候,坎沙识趣地泡好三杯茶,给警官和塔都斯呈了过去。可还没等他喝两口,留大胡子的那位警官便回来了,说: “老扎,交班了,你先回去吧,这两个小子,我叫新来的应付。” “哦,你可叫他们尽快,这都是上高中的,课业重,还要休息,”嘴角带疤的警官如释重负,吐了口气,拍了拍两位学生的肩膀,把制服外套脱了去,笑着走出了接待室,“我叫扎泽·拿托,很高兴认识你们。孩子们,别害怕,做个笔录而已,要不了多长时间…不过,今天我值满班了,就不多奉陪,先行告退啦。” 坎沙点点头,有些羡慕地说:“拿托先生,你好,再见。” 等拿托警官走后,那位大胡子警察看向接待室的门,眼里是不耐烦的厌恶,嘴里是毫无敬意的轻蔑:“屁事真多。小子们,都叫什么名字?说吧。” “坎沙·杜拉欣。” “行,稍后跟我走一趟,去做个笔录,知道了?”写下他的名后,大胡子盯上了衣着不俗的塔都斯,不高兴地敲了敲桌面,“还有你,小子,哑巴了?” “塔都斯·达西欧。” “行,你…等等,你…”大胡子猛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对着塔都斯的衣服看了又看,好像是在确认他穿的是高仿品还是真货。瞧了好几分钟,大胡子拿笔划掉写了一半的名字,换上了略显和善的笑容,“你是报案人?哦,不不,你说过,是同学让你打报警电话的吧?好了,你可以走啦。” 浑浑噩噩的塔都斯,还没从死尸的惊吓中回过神,两眼无光,声音呆滞:“我?我能走了?” “当然,当然,严格意义上讲,你不算报案人,至于目击者…”大胡子扶起塔都斯,把他送出了接待室,拍拍他的背,请他快走,接着,把笑意满满的目光投向了懵然不明的坎沙,“有劳这一位就够啦,走吧,请走吧,快点回家吧,明天还要去学校啊。” 大胡子在门口挥挥手,目送塔都斯远去。跟着,他回身望向踟蹰不安的坎沙,那眼神,简直是公鸡在盯菜地里的青虫。而他的笑容,也换作了啄中猎物的心满意足,连说话的语气,都傲慢了不少:“小子,来做笔录,听到了?还不动腿?你是瘸了吗?” 就跟小学时听到老师的训话一般,坎沙老实地离开了座位,默不作声地追了上去,照着大胡子的指示,进入一间冷冰冰的空调房。 这间房放着一张桌子、三把椅子。空调上的数字显示,在这冬日时节,空调竟然调成了十九度的低温,风还吹得呼噜噜,比餐馆的鼓风机还吵闹。而且,这间房的一面墙,还是雾蒙蒙的玻璃,看起来,似乎是那种只能从外面观察的单透玻璃。 “外套脱了,这里不准穿,还有书包,放在外面。” 在大胡子的呵令下,坎沙把外套交给了他,顿时寒毛耸立,浑身发凉。而大胡子,是把那廉价的羽绒服粗暴地一卷,塞进书包中,扔到了不知哪去,接着,便大声喊来两名年轻的警员,一位陪他问话,一位去玻璃的那头看着情况。 “坐好,坐正了,”大胡子拍拍桌子,瞥了眼身旁的年轻人,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机灵点儿,来,你来问话。” 年轻的警员对着大胡子,笑呵呵地对行了个礼,接过了签字笔,板着脸盯死了坎沙,开始问话。 “姓名?” “坎沙·杜拉欣。” “年龄?” “十七岁。” “第一次进警署?” “是的,第一次。” “为什么到警署?” “你们带我来的…” “放明白点!小子,你没长脑子的?痴呆吗?我是问你,为什么跟我们到警署来?” “我让同学报警…” “小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们老师没教过,话要怎么说明白?” “我看见死人了,我让同学报警。” “现在的学生,跟猪一样蠢。好了,在哪里看见死人的?” “学校对面的公共厕所,女厕所。” “几点钟?” “应该是九点二十。” “应该?什么叫应该?傻东西,连时间都不会看?” “我是说,大概是九点二十。同学报案的时候,我看了他的手机,是九点二十三。” “傻瓜,为什么不直接说九点二十三?行了行了,现在,说,你为什么会钻进女厕所?” “我和同学撞见了一个男人,从厕所里冲出来,然后,我们听见,厕所里有古怪的声音…” “男人?什么男人?你看见他长什么样了吗?” “头发有些掺白,是个中年人,具体的长相,太黑了,我没看清。” “瞎了眼的鼹鼠。继续说吧,进了厕所后,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隔间的门打开了,有东西扑腾,还闻到很恶心的气味,就走过去,看到…看到她被鱼线勒着脖子,坐在马桶上。” “哦?小子,你的意思是说,那会儿,她还没死咯?” “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小子,人是死是活你都看不出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一掌猛拍桌面,命令那冻到瑟缩的坎沙必须抬起头,正对年轻警员的视线,正视那如狼捕食的夺命之光。 “我是说,我缺乏相应的专业知识,无法判断她是死是活。但是,我猜,她该是死了,如果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哦,所以,你就擅自破坏了现场,是吧?” “我是觉得她还没死,还能救,才剪断了鱼线,放她下来,但等我把鱼线松开,她已经不动了。” “也就是说,你承认自己有意破坏了犯罪现场,是吧,小子?” “如果想救人而剪断鱼线算是故意破坏现场,那就是。” “他妈的狗崽子,在我这里摆谱绕话是吧?” 话音未落,年轻的警员已踹开了椅子,走到坎沙的面前,单手扯住他的衣领,揪着他站起来,抡圆了膀子,五指摊开,向他的脸扇了过去。 在坎沙的眼里,警员的巴掌很轻、很快,可与“搏击全明星”里的冠军亚罗巴布比,又慢得像是蜗牛蠕行。坎沙微微抬高手肘,刚想学着节目里的格斗高手,来一个漂亮的格挡反击,却又放缓了动作,乖乖地挨了一巴掌。 坎沙的脸上是火辣辣的疼,脑袋是懵悠悠的昏,身体是随着巴掌的力量,向侧方转了半圈,幸好是用手撑着地,才没把头撞在冷冰冰的地砖上。 感受着脸颊的痛苦,坎沙猜测,这警员要么学过灵能,要么是蛮力无穷。总之,得益于毫不留情地一巴掌,他的脸上是多了个鲜红的五指印,醒目又刺痛。自他记事起,也就是小学时招待乡下来的亲戚,给亲戚开了电视,被母亲安苏妮怀疑是偷看电视没写完作业,拿皮带抽屁股、抽到皮带绷断的疼能与之相比了。 不过,与那时的误会不同,现在的警员可不会在听明白事实后道歉,而是往他的肚子上补了两脚,顺带骂道:“绕话是吧?绕话是吧?不承认是吧?再辩两句啊?来啊,再辩两句啊?” “够了,别太过了,”大胡子打了个哈欠,叫年轻警员收住脚,跟他出去休息休息,“太冷了,出去喝杯热水吧。现在的学生,不懂事就算了,还嘴犟得跟鸭子一样,别理他了,走吧,喝茶吧。” 等年轻的警员走出去后,坎沙还蜷缩在地上。他捂着肚子爬起身,听见房间的安全门插入了钥匙,反拧了几道,便忍着寒意,用心地端详房间里的桌子椅子,以及天花板上的长条灯和一个闪着红光的摄像头,还有那贴在墙上的广播器,最后把目光落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单透玻璃上,说出曾在电信和电视剧中听过,以及黑帮小说中常见到的那个单词: “审讯室…审讯室啊。” 虽然被揍得有些疼,但审讯室的空调风冷到刺骨,倒也能缓解些肢体上的痛觉。因此,坎沙扶正了椅子,好坐着休息,在犹如蜂蛰的疼痛中眯上眼睛,在这冰冷的深夜里去试着睡一觉。 可审讯室的灯调亮了。那灯泡白到发冷,把坎沙照得无所遁形。就是把眼皮合死,他也能看见粉色的光亮,根本睡不着觉。坎沙一手捂着被扇红的脸,一手压在桌子上,拿额头枕住小臂,才勉强创造出些许黑暗,以便回复精神,且顺道想想这警署里的条子是哪出了问题,偏要对他拳脚相加。 “不准睡,起来,不准睡…” 是广播器响了。坎沙敢说,这讨厌的催促声绝对属于那大胡子警官,而这毫无情绪的嗓音,听着是要比上课打盹时老佩姆的厉骂更讨厌、更烦人、更心颤。 管他的呢,声音就再吵,也难不住高中生的疲累。被折腾了一晚上,坎沙是硬撑不起来了,干脆当那吵闹的广播是数学老师在扯高嗓门讲课,眼皮子越合越粘,直至再也分不开,渐渐打起了鼾。 光暗相交之时,坎沙看到了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前些天买来的那本自传。最近,他才翻了几十来页,刚看完作者考取军校的部分。 他记得书里有说,帝国的军校里,老生欺凌新生的行为是司空见惯,连作者本人也逃不过前辈的魔掌。入学第一天,就要趴在一把立着的匕首上,背负几十斤的沙袋、做足一百个俯卧撑。若是捱不住,没开刃的刀尖会抵着腹肌,压出一块淤青,叫人疼的死去活来。要是想逃,会被学长们架回去,非得做完不可。假如真的撑不下去,好心的学长会集体往受训者的头上吐口水、撒热尿,热切地羞辱一番,明天再继续“特训”。而不幸的作者是没能通过的那个,不仅被狗尿淋头,还得舔学长的皮靴,承认自己是个窝囊废。因此,作者说,在成为圣恩者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着关系,把当年的前辈都调去博萨的前线,让壮志难酬的前辈们去为帝国效力,与朝晟人痛快地厮杀。 如果说,军队里的暴力欺凌是前辈对新人的考验,那这些警署的条子对目击者的拷打,是图什么?坎沙又不是来当警察,抢他们饭碗的,他们生什么气呢? 这时,一只粗糙的手拧住坎沙的耳朵,将他扯出了迷离的梦境,甩回了寒冷的光明。 “起来。” 大胡子没耐心地揪着他的耳朵,硬是把他拉起来站着。真不知坎沙是给疼醒了,还是让喊醒了。等他揉着惺忪的眼眶,年轻的警员是端着塑料杯走上前来,把一杯冰水泼到他的脸上,随即与大胡子走出审讯室,再次将门反锁,就是不给他机会辩解、质问或讲话。 不过,坎沙能听到,在门锁上前,大胡子该是对年轻的家伙训了句…是在说… “学着点儿,对付这种愣头愣脑的呆瓜,别急着动拳头,先晾在一边,熬着他就好。” 熬?熬什么熬? 冷水泼头,坎沙的眼皮子也不打架了,就是四肢发软,胸闷得慌…就跟躺在地上,叫学校最沉的胖子从三楼跃下,一屁股压在胸口般的沉闷。这难受的郁闷,他每次熬夜写个通宵后,都会遇上,只不过,今天他忙的不是作业,而是如何避免被打。 不能睡,也睡不着,坎沙以肘顶桌,抱着头,隔着单透的玻璃与那些警员对望,嘴不停地鼓,又不念出声,是在问、问这些条子,也是在问自己… 到底是说错了哪句话? 坎沙是苦思冥想,试着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但又找不出什么问题。从坐进审讯室开始,他是问什么答什么,有一句说一句,没有任何遗漏和隐藏,说的全是实话。那么,警官们怎么会不满意?是因为他手贱,拿指甲刀钳断了鱼线,破坏了现场?可是嫌犯在受害者的身上留了那么多证据,这点为救人而做出的破坏,真的会把警官们触怒成那样? 揉着肿胀的淤伤,坎沙的视线愈发低沉。直至盯向桌面,在洁如白纸的桌子上看见遮蔽灯光的黑影,他才恍悟,问题不是在他自己身上,是在审讯室外的警察身上… 他们不想听真话。 但他们是警员啊,是要来办案的,不听真话,要听什么?听假话?可如果撒了谎,麻烦就大了——再不懂法,坎沙也明白,在涉及死人的案件上说假话,那就是作伪证,挨打都算轻的,不锒铛入狱,都对不起那敢说谎的傻。 没等坎沙思忖明白,审讯室的门又打开了。这次,大胡子瞟了年轻的警员一眼,把签字笔拿到自己的手上,心不在焉地挑起了指甲缝里的污垢,然后在桌面上画了两道,又对着笔尖哈了口气,继续书写文字,继续问话。 “小子,现在是凌晨三点,大家都很累,所以,别浪费我们的时间,有什么,你就答什么,脑子放灵光点,知道吗?” “知道。” 大胡子后仰而坐,拿鼻孔看着他,开始审问信息。 “好,姓名?年龄?住址?本人或监护人联系方式?” “坎沙·杜拉欣,十七岁,本地人,家在…” 回答完个人的信息,坎沙掐了掐大腿,抖擞精神,准备给出一份完美的答卷,好早点脱身,回学校睡个觉。 “为什么到警署来?” “因为我目睹了一场凶杀案,看见了可能的犯罪嫌疑人。” “哦,仅仅是这样吗?你确定,从你看见那个男人,到进入厕所之间,受害者是活着的吗?” “是活着的,因为在我见到受害者时,受害者还有气息。” “好,那为什么,在达…在目击者报警后,你就敢保证,受害者死了呢?” “因为我试图去救受害者,但是在我把勒住受害者的鱼线剪断时,她死了。” “你是用什么剪断鱼线的?” “指甲刀。” “你为什么带着指甲刀?” “剪指甲。” “是吗?我来帮你复盘一下——也就是说,在九点二十分之前,你恰好撞见了慌张的犯罪嫌疑人;在九点二十分的时候,你恰好钻进女厕所,发现了受害者,并恰好带着一把能剪断鱼线的指甲刀,试着解救了她;在九点二十三分钟的时候,你救出了更受害者,却发现她已经死了,并叫你的同学报警,对吗?” “对的,警官。” “杜拉欣先生,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哪里巧合,警官?” “哪里都是巧合。不如,让我猜猜,在九点二十分之前,你撞见了一位上完厕所的陌生人;在九点二十分,你闯入女厕所,发现了被捆缚的受害者,有了那么些,冲动的念头,所以你就侵犯了受害者;在九点二十三分之前,你结束了侵犯,害怕她揭发,然后你就收紧鱼线,勒死了她;在九点二十三分,你剪断鱼线,让在外面等候的同学去打报警电话。我的推理是否更符合实际情况呢?杜拉欣先生?” 坎沙张大了嘴,舌头上下翻动,喉咙上吞下咽,却鼓不出一丝声响。过了一分钟,他才在空调的冷风下瞪大眼睛,仔细地端详大胡子警官的面容,从那眯紧的眼缝里,看到了小学里的淘气孩子抓住鸟雀后,把鸟雀捏在手里,看鸟雀窒息的无聊…一种玩弄无能反抗者的得意的…无聊。 “警官,你是想说,我在三分钟里,犯下了起色心,侵犯她,杀了她,放下她好伪造现场等一系列罪行?” “为什么不能呢?” “警官,您从受害者体内提取些体液,对比一下,不就清楚您的推理是对是错了吗?” 坎沙刚说完,大胡子就前倾身子,双手撑在桌上,把藏在胡子里的嘴巴笑了出来,笑出了一口发黄的、满是龋坏的烂牙,无奈地摇起了头: “小东西,你是一点儿也不识相啊。” 话音方落,年轻的警员便抄起了椅子,将之拍在了坎沙的脸上,把他一直砸、一直打,揍到他躺在墙角,才掐着他的脖子,对着肿成南瓜的脸吐了口浓痰,说: “痛快点儿,你只有一次机会,一次。现在,回答我,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坎沙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小声地挤出了他的回答: “不是。” 好,大胡子扶着额头,掏出警棍扔给年轻的警员,抱手靠在他们对面的墙角,欣赏同事管教这不知死活的蠢东西的手法。 (十)走运 坎沙护着头,在墙角缩成团,没有喊叫、没有哭泣,也没有抵抗,就和儿时被母亲安苏妮责骂、抽打一样,全然不回嘴、还手。在家里的经验告诉他,有时候,不论你有没有错,面对认为你有错的大人,你都是有错的。在这种时候,千万别想着顶嘴,老实挨打挨骂就行了,不然,这警棍的力道,还会加大。 警棍砸得角度很是刁钻,不曾落在后脑勺、下巴、颅颞、腹部、下体这类脆弱的部位,打的,尽是胳膊、额头、肩膀和大腿,敲得哐哐当当。挨揍的地方,就像割了花刀,泡进兑了辣椒水的柠檬汁里一般,又酸又疼又麻。 打累了,年轻警员摘掉帽子,擦走汗,又拿皮鞋尖朝他屁股踢了两脚:“小子,你怎么就不开窍呢?你死犟着嘴,浪费我们的时间,害我们大半夜睡不着觉,会惹得我们更不高兴,知道吗?我们不高兴,受罪的还是你,不对吗?” “是啊,你嘴硬什么?”大胡子喝着热茶,畅快地吐着热气,蹲在他旁边,苦口婆心地劝着,“再说,这事明摆着就是你做的,你老实承认了,不好吗?” “我是…报警的,”坎沙还是护着头,断断续续地说着模糊又肯定的话,“我不是…干坏事的…” “妈的,给你脸不要?是吧?” 骂着,年轻警员又要动手,大胡子却令之退到一旁,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低到微不可闻,却又字句清晰,把一个个单词、一句句话语劝进了他那对还在嗡嗡响的耳朵里: “小子,你别撑了,你撑得过吗?你想想,你不是才十七岁,你还没成年嘛,我告诉你,照咱们北边的法律,你是死不了的,也坐不了牢的,知道吗?也就是进那些青少年矫治中心,少了一两年,多了两三年,你就出来啦,档案履历上都不会记录,知道吗?你就当进去度个假,休息几年,刚好也解解高中的乏,不好吗?你说,你要是在我们这儿硬扛,多挨几棍子,别的不说,就说说腿吧,你想想,你要是把腿折了怎么办?你们家没几个钱,又请不起圣恩者,去那些医院治好了,也得瘸着腿,走一辈子高低路。孩子,这不值当啊,你再想想,啊,再想想吧。” 门又一次锁死。 窝在墙角的坎沙,还是抱着头、捂着脸,那张说不清话的嘴在嘀咕,在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不是报警的那个吗?他不是目击证人吗?为什么这些条子,非要逼着他认罪,非要强迫他背黑锅?这样做,他们能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他们是单纯的懒?懒得去查案,懒得去核实情况?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不知道。他现在,只有摸着鼻子,靠躲在墙角的宝贵闲暇,蹲着睡一会儿,尽量休息那么一会儿。 但警员们不会放过他。他的眼睛一合上,年轻的警员就会走进来,给他浇一杯凉水,或者踹他几脚,叫他醒过来,好好想想接下来要交代的话,别再犯蠢,别再发傻。 在单透玻璃外休息的大胡子,是悠闲地看着监控,喝着黑茶,看这个年轻的高中生还能熬多久,欣赏这个熬昏头的蠢东西是多么软弱地瑟缩,还跟年轻的警员打赌,赌待会儿进去,他会多崩溃地趴在桌上、跪在地上求饶,然后,美美地睡个小觉。 早晨七点,闹铃响了,时间到了,大胡子揣好警棍,别好手枪,跟年轻的警员吹嘘了一番枪法,还炫耀了弹匣里的新子弹——一种口径小,但膛压高、弹头采用钢芯材质的昂贵弹药,不仅便于操控,威力还比那些打不死小屁孩的玩具枪要大得多,一枪放倒发疯的野牛,问题都不大。 两位警官再次坐回审讯室,等着报警的人爬出墙角,扶着桌子坐起来,好好听他们训话。 大胡子叼了根香烟,深吸一口后,把呛人的废气喷到坎沙的脸上:“想明白了吗?小子?” “想明白了。” “那好,这次,该说什么,你知道了吗?” “知道。” “行吧,别让我们失望啊,说吧,昨天晚上…” “我要打电话。” 大胡子放下签字笔,粗犷的眉毛皱得很高很高:“嗯?” “我要打电话,给我家长打电话。” 笑了,大胡子笑了,笑得无可奈何,笑得像是在看一个弱智讲笑话。 坎沙没理他,只是表明自己的需求:“打电话,我现在就要打电话。” “小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跟你老实说吧,我就是把你押在这儿一个星期,把你扣在这儿一个月,把你关在这儿半年,你家里人都找不到你,就是找到你,他们也见不到你,就是见到你,你也得是个哑巴,说不出一句话,知道吗?” 坎沙的双手垂在身旁,两眼灰蒙,看不见分毫的光亮:“我现在,要打电话。” “醒醒吧,小子,你打不了。我要你打,你才能打,我不要你打,你一辈子都不能打。” “我读过法,我知道共治区的法律规定,任何被羁押的人都有权联系——” “法律?你跟我显摆什么?啊?我是警察,我不比你更懂法?” “警官,”坎沙笑了,是张大嘴,鼻青脸肿地笑,“你不是初中肄业,或者…是个文盲吧?” 大胡子两眼一瞪,拍桌而起,抽出警棍,塞进了年轻警员的手中,也开始笑,却是一种想杀人的笑:“我说它是法,它才是法,我说它不是法,它就是坨狗屙的屎,知道吗?” 点点头,坎沙还是一个劲儿地笑:“知道,你真是个文盲,不,是法盲。” 不消提醒,年轻的警员已绕过桌子,举高了胳膊,卯足力气,把警棍瞄着坎沙的肩膀,毫无保留地抡下。不出意外的话,待会儿,坎沙就要捂着肩膀,在地板上抽搐,嚎得像被宰的猪一样了。 可坎沙起身了。 不,不是起身,而是冲起身,以两腿微曲的站姿,侧对年轻的警员,同时把左臂向上格挡,与警员的手腕对碰,径直撞开那条挥落警棍的胳膊,接着,再出一拳。 不,不是拳,是肘。坎沙在格挡的时候,扭身前贴,挥出右肘,从一个斜向上的角度,不曾留情地砸中了年轻警员的下巴。 这一肘太快太沉,年轻的警员还在浑然无知,便被撞得后仰而飞,在下巴粉碎的清脆音乐里,飞出了三米多远,直挺挺地落在审讯室的门上,滑落在地。 “垃圾,”坎沙朝昏死的警员吐了唾沫,接着笑嘻嘻地对视那吓傻的大胡子,“警校的课程,就训练出了这么点儿灵能?还不如我自己练的好。我知道了,你们不仅是文盲、法盲,还是拳盲,对吧?警官叔叔,能不能和我说说,是不是交了钱就能读警校啊?” “他妈的兔崽子!不许动!趴在地上!” 大胡子掏出了那把手枪,两手颤抖,准心都对不太齐,只能险险地瞄着坎沙,确保可以在第一时间毙了这敢还手的小东西。 明明离得很近,坎沙却没有阻止那解开枪套拔枪的可笑动作,反是看着大胡子的手枪,嘴咧得更歪了,还往前靠了靠:“连快拔枪套都不配一个?你不会还是枪盲吧?” “我说了站着别动!” 失控的大胡子扣下了扳机,但,却没有子弹出膛。 坎沙握着他的手,把他的大拇指拧转了三百六十度,夺来了这把要命的小玩意,然后将滑套保险掰了下去,边摇头边笑:“你不会关保险?他妈的,都没上膛?我说,警官先生,你还真是枪盲啊,你一个当警察的,还不如我这个打游戏的会玩枪?你是来搞笑的吗?” “你、你别乱来…” “乱来?”坎沙抽出弹匣,拆掉滑套,将拆散的枪支扔在地上,看着松了口气的大胡子,笑得更欢了,“警官先生,你那会儿不是提醒我了吗?” “我、我提醒你什么?” “你不是说,我是未成年人,就是杀了人,也是进矫治中心,不会坐牢的啊。” “那、那又怎么样?” “你不是要我承认,我杀了人吗?”坎沙抓住大胡子的肩膀,哈哈大笑、笑得嘴里的四颗尖牙都发出了寒光,“可我明明没杀过人啊,你硬要我背黑锅,给我扣顶帽子,我不是白白亏了本吗?而你不是说了,我杀人不用坐牢?那我就算是把你杀了,再把那坨软趴趴的垃圾宰了,不是照样进不了监狱?还不用背锅顶罪,更是真真地杀了两个人,岂不是大赚特赚,赚开了花?” “你…” 大胡子还没说完话,坎沙已经挪到他的身后,用绞杀的体位锁住了他。不过,坎沙并没有勒死他的脖子,而是两手塞进他的嘴里,一手勾他的上颚,一手勾他的下颌,就像撕纸撕书那样,要把他的嘴巴给活生生地撕成两张。 在坎沙真的要撕烂大胡子的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撞开了。 是那位嘴角带疤的警官顶开了门。见坎沙把审讯室弄得一团糟,气喘吁吁的他顾不上擦汗,也没有拔枪,而是伸出两只手,慌忙劝告: “孩子!孩子!住手!赶快住手!千万别!千万别!有人来找你了!你的同学!你的朋友!没事了,没事了,相信我,快出来,别理会他们俩,快出来吧…” “拿托先生?”坎沙记得,他是叫扎泽·拿托,便松了些手劲,“谁来了?” “你的朋友…塔都斯·达西欧,”拿托警官缓了口气,顺便抹了把汗,“不是他,是他的…父亲,达西欧先生…巴迈·达西欧。” 坎沙钢放开大胡子,向后退了两步,大胡子就一手捧着被掰脱臼的下巴,一步一踉跄,冲出审讯室,躲到拿托警官的身后,指着坎沙,说: “就是他!老扎!就是他!他报假案!是他杀的人!是他操死的人!就是他!快,快毙了他!毙了他!拷了他!拷…”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拿托警官就像甩开装满臭水的垃圾袋那样,给了同事一个耳光,“你想干什么?啊?你说,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在干什么?” “我…” 不等大胡子狡辩,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惊得他膝盖发软,险些跪在地上:“吵什么吵?还不出来说话?” 没人理那昏死的警员,警署里所有闲着的人都跑到了接待室,笔挺地立成一排,在一位警服上别着勋章的中年人面前报道。 坎沙听得出,这位,就是麦格达市的警察署长,算是当地的警察部门内最有实权的人物了。而这样一位有脸面的官员,竟然把双手放在腹部前,交叉着摩擦,还不时朝身边的另一位中年人赔笑,朝那个身穿格威兰式礼服、梳着背头、发际线显高、一脸赶时间的凶相的中年人赔笑。 虽然是第一次遇到,但根据坎沙在塔都斯家里见过的相片来看,这位看着不太和善的先生,就是塔都斯的父亲…麦格达市最富有的房地产商…巴迈·达西欧。 在人群里,达西欧先生一眼便瞧见了满脸紫青的高中学生:“你就是坎沙?我儿子说过的好朋友,坎沙·杜拉欣?” “是的…” 达西欧先生伸手一勾:“来,过来。” 署长赶忙走上去,把坎沙拉到达西欧先生面前,小声说:“孩子孩子,来来来,赶快过来。” 达西欧先生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额头紧皱:“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署长也跟着问,一脸严肃:“孩子,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他,”坎沙指着还在拖下巴的大胡子说,“还有一个,在审讯室。” “你,出列!”署长一勾手,大胡子就连滚带爬地站了出来,“还有审讯室的那个,拖出来!” 不到一分钟,几位警务人员就把碎了下巴的警员架出审讯室,和一把拆散架的手枪一起放在大胡子脚下。 达西欧先生的额头又多了几层皱纹:“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署长立正身形,厉声呵问:“谁把他打成这样的?” “我。” 署长和达西欧先生,都楞楞地望着坎沙。而大胡子,则是慌忙点头,证明坎沙没有扯谎。 “好!”一时间,达西欧先生额头的皱纹全消了形。他拍了拍坎沙的脊背,笑得比炮弹声还要洪亮,“打得好!和我儿子说的一样,你,有本事!是真打得好!难怪他上次被打劫,是给你救了下来!要我说,你,打得漂亮!” “达西欧先生…” “不要叫先生,你是我儿子的朋友,直接叫我叔叔就行。” “达西欧叔叔…” “别怕,告诉叔叔,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于是,坎沙把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达西欧先生和署长听。 署长的脸,是黑一阵,白一阵。达西欧先生的脸色,倒是没有变化。他只是轻拍了坎沙的肩膀,瞥了大胡子一眼,问:“孩子,还想揍他吗?” “不用了,谢谢达西欧叔叔。” “好,你别怕,至于你…给我过来。” 署长气得跺脚:“还不滚过来!” 该滚过来的,自然是大胡子。当他站在达西欧先生的身前后,腰都挺不直了,脖子更是缩成了只老鳖。 “站好了,站稳了,不许动一下。” 达西欧先生一说完,大胡子便站定了腿,再不敢打哆嗦。 他刚站稳,一个响亮的耳光就刮在他的脸上。达西欧先生是左右开弓,边抽边骂: “怎么啊?年末了,要核算功劳,急着冲业绩是吧?啊?高中的孩子你想坑一把?叫你这种猪头去查个案子,是不是比把你塞进下水道当蛆还难啊?破案率高是吧?啊?就靠这招整人,刑讯逼供是吧?啊?喜欢整人,喜欢扣黑锅,怎么不去找那堆闹事的蠢蛋,拿他们冲业绩啊?你自己没儿没女是吧?是不是把家租给殡仪馆当焚化炉,一屋子没个活人啊?啊?现在不敢惹事是吧?没胆子是吧?来,说说,你有没有胆子给我也戴顶帽子送上刑场啊?啊?” 问一句,抽两掌,不停地问,不停地抽,抽到最后,大胡子的脸肿得比胸还大,晕乎乎地摔在了地上。 “我不想看到这种垃圾考核升官,走吧。” “是是是,”等达西欧先生带着坎沙出了门,署长也给大胡子补了两腿,恨恨地跟了出去,“把我的脸皮都丢进裤裆了!愣着干嘛?还不来收拾?” 警署外,达西欧先生让坎沙坐上自己的那辆加长轿车,嘱咐司机送儿子的朋友去医院疗伤。而他本人,则是拒绝了署长的好意,登上一辆疾驰而来的跑车,告诉署长改天再约上一餐。 跑车的驾驶座上,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怂着头,偷偷瞟着身旁的塔都斯·达西欧。从警署离开后,他去泡了澡压惊,又喝了点小酒,吃了半只羊羔,在别墅的后院躺了一觉,醒来才回过神,总觉得事情不对,又打不通坎沙的电话,情急之下,就去找父亲帮忙了。 好死不死的,巴迈·达西欧起了个早,在和生意场上的朋友,以及市里的官员吃早茶。塔都斯只能硬着头皮叫父亲的秘书把电话拿过去,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找父亲帮忙。 和他猜的不同,在听明白他的话后,一向在外面花天酒地玩女人的父亲——巴迈·达西欧,竟然拉着麦格达市的警察署长先行离开,亲自去警署拿人了。 塔都斯可记着,父亲常说没事不要烦他,他的时间价超黄金、堪比圣岩,出去玩一趟,招待那些白皮军官一遭,挥手就是千万上下。分秒必争的巴迈,被儿子耽搁了一顿饭局、折腾了一个早上,就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子、一个儿子的同学兼朋友,现在,是该批评儿子几句了吧? 晚死不如早托生。塔都斯踩了脚油门,咬着牙憋了句:“老爹…你别闷着啊,把我噤得慌啦…” “我闷什么?你要我说什么啊?” 打雷似的嗓门,在空间狭窄的跑车里,吵得塔都斯双手发颤,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你想问我怎么样?” “是…是,是!” “我怎么知道!”一声不耐烦的呵责,把塔都斯的心脏都停了半秒。但是,巴迈的下一句话,又让塔都斯摸头不着,“要我说,你这小崽子虽然怂了点,但有胆打我电话,就是做得漂亮!” (十一)父母 塔都斯脚下一松,车窗外的风景顿时清晰了许多,可出现在巴迈额头的皱纹,表明了做父亲的不太满意:“慢慢腾腾的,我赶时间哪!路上又没人,给我往快了开!” 当儿子的是咬牙张嘴,如之照办,怯声问父亲为什么要褒奖自己,却听到了相当没耐性的回复:“那不是你朋友吗?朋友出了事,你要是不去管,那就是团大怂包。万一传出去,我都嫌丢人,不啐你两口,都不好意给别人说我是你爸爸。” “我、我怂包?我哪里…” “你不就是个怂包?”巴迈是闭目摇头,还摆了摆手,叫儿子专心驾驶,快些送他去某家酒店,“白长这么大块头,不锻炼身体,也不去学灵能,遇到两个拿小刀的混混,吓得解手表送人家,要不是你朋友路过啊,我看啊,你是要解了裤腰带,把值钱的都让出去吧?” 提了这一嘴,塔都斯的脸硬生生红成了紫色,好半天才顶了一句:“你、你给我雇个保镖啊!” “一个周给了你多少零花钱啊?自己不会用啊,怪起爸爸咯?” “那哪够使啊!” “少打两把游戏不就够了?” “那也比不上你!”塔都斯拍了掌方向盘,刚把头撇向侧边,才想起来还在开车,又是一个激灵,赶紧盯回正前方,“你在外头玩那些…睡那些女的!那都花了多少!我就用了点儿你的零头…你还好意思说我…” 巴迈惬意地仰坐着,全然不在乎儿子的指责:“玩女人怎么了?就跟你爱打游戏一样,我就是喜欢玩女人啊?但,我不会因为玩女人,把手头的钱花光光,嗯?你啊,学着点,好歹规划规划,不然,以后吃股息、拿基金都不够你糟蹋。” “糟蹋什么?我又不是废物!够胆给我个五百万…两百万、不,一百万!一百万本金!信不信我赚五倍给你看?” “怎么赚?买彩票还是下注啊?”巴迈一敲车门,朝着车窗外大笑,“停停停,到了,书你不读,跟你哥你姐学点本事也不去,你能干嘛?好好练你的车吧,一路左漂右晃,跟喝疯了一样…我先走了,没事别来烦我啊。” “等等…” 看着父亲的背影,塔都斯仿佛吞了一箱柠檬,心口又胀又酸。 可巴迈那张苦瓜脸和嫌弃的语气,又让塔都斯想抓起手机拍到他脸上:“又怎么啦?” “以后…能让他到你公司…” “干什么?塞关系户架空我啊?不行。” “不是,怎么不行?” “我的公司,不养闲人,要给人吃白饭啊?找你妈去吧!说回来,他以后要是没工作,你雇他来当保镖,我按市场最高价发薪水,行了吧?” 说完,巴迈是头也不回,双手叉腰,在酒店经理的点头哈腰中,叼了根剪好的雪茄,把墨镜一戴、礼服一脱,顶着那比灯泡还亮眼的发际线,消失了在了旋转门后的大堂。 “发个屁的薪水啊,他就不喜欢打架。” 骂了几句后,塔都斯慢吞吞地开着车,掏出手机,想给好哥们儿打电话问候两声,又按了挂断,点开那个标注着“姐姐”的联系人,拨通电话,诉起苦来。 在塔都斯·达西欧埋怨自家老头子有多混蛋时,坎沙·杜拉欣已经吊着点滴,吃了止痛药,处理好了外伤,躺在病床上睡觉了。 达西欧先生的司机垫付了所有款项,让本该排队等药的坎沙直接进了私人医院的贵宾病房。在洁白明亮的单人病房里白占一个床位,是坎沙从没有过的珍奇体验。 昏头昏脑的他,在吞下医生开的药、挂了点滴躺上床后,胸闷与恶心的反胃感渐渐平息了。因为眼皮无力,喉咙干疼,他实在没工夫去看司机用信用卡刷了多少钱,只是在白茫茫的医院里走,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等待,在软绵绵的病床上好好睡一觉。 恍惚间,他看见了父亲、一个和母亲吵完架后、骑着自行车送他去上学的父亲。他们在小汽车和摩托间穿来插去,沉默到压抑。眼瞅着要到初中了,他壮起胆子,问父亲为什么又和母亲吵架了,父亲笑着说,是投资亏了钱,卖了家里的新车抵债,安苏妮不高兴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还说做生意有赚就有亏,这些都是寻常事,不必放在心上。 可他不明白,既然是寻常事,那母亲生什么气呢? 父亲是无言以答。 等自行车骑到初中的校门前,父亲才说,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说完,父亲看着校门旁的报刊亭,给他塞了五迪欧的零钱,叫他买本儿童杂志看看,别把吵架放在心上——因为夫妻吵架,是逃脱不了的日常。 他思来想去,买了本漫画,趁着课间的时光,把幽默的画面记在了脑海里,好去冲淡记忆的不美好。等放学了,老师却喊住他,先是说少读这些和学习无关的东西,再告诉他,以后不准带课外图书到学校,否则,就撕了扔到垃圾桶。 边点头边应声的他,就像那啄米的小鸡,懵懂又怯弱。等出了校门,他没看见父亲的自行车,知道今天是要走回家了。 当回到鸦雀无声的家,他莫名想跑,只因这死气沉沉的地方,要比无人的大道更可怕。 客厅里,母亲是坐在沙发上,父亲却踪影全无。而餐桌上的饭菜没有热气,估计已经凉了。他没敢喊母亲的名字,独自去舀了些夹生的饭,小口地吃了起来。 没一会儿,母亲就坐在他的对面,同样是无声地用餐。忽然,母亲说了句话,说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不懂关心人的冷血混账。 他没有回答,继续吃,继续嚼,继续听母亲说,父亲是随狐朋狗友喝坏了脑子,在外面瞎投钱、乱买货,给人坑得不剩裤衩,叫他别学父亲的样,少和满嘴谎言脏话的坏孩子交朋友,老实在学校读书,多向学习好的孩子请教。 说着说着,母亲又告诉他,补习学校新开了门格威兰语的课程,现在报名,能省不少钱,问他想不想去学习,还说,没有强迫他的意思,全看他本人乐不乐意,反正他学习是为了以后的生存,又不是为了自己这个妈。 他下意识摇摇头,却见母亲阴沉着脸,还冷冷地骂了他一声废物,说学不懂格威兰语,就没机会到那些好的公司上班,还说现在的小学孩子,都开始去补习班加紧努力,连周末都不休息,更是把勺子一甩,如看着垃圾桶旁边的垃圾堆那般,叫他吃完了就快去读书,别影响自己的心情。 于是他点头了,他说他会去补习的。 母亲的脸色没有变化,叫他想清楚,自己可没强迫他,他去不去是他的事,除了增添开支外,和自己这个当母亲的没一丝关系。 他没说话,只是点头又点头,然后端着碗,去了厨房。 可一回到餐厅,他便发现母亲的脸色更糟糕了。还没来得及躲,母亲就问,为什么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不知道帮忙收拾收拾餐碟,不知道拿抹布来擦擦桌子,不知道主动把碗洗一下。 他想问,为什么母亲刚刚不问问他,或者干脆说自己累了、直接让他打扫餐厅厨房,可是他不敢,他不敢回话,还是闭着嘴,在那仿佛是凝望仇人的目光中收拾餐桌,去洗碗,去拖地,去扔垃圾。 弄完,他回屋写作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提不动笔,似乎每写一个数字,心口就被拉了一刀。他不懂,他不知道,他明明会做这些题,明明学懂了今天的课,为什么要害怕做题,为什么不想做题,为什么…觉得这些题、这些知识、这些课本、这张书桌很恶心呢? 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推开作业和课本,拿出那本漫画,放上书桌看了起来。明明记住了里面的故事,明明再读一遍很无聊,但这种无聊,就比那些原本很有趣的课本和作业要强。 “你在看什么?” 冷又恨的声音传来了,他不用回头,便知道是母亲在背后讲话。 漫画被撕烂了扔进垃圾桶,辱骂、抱怨、诅咒与批判接踵而至,直到一拳猛挥,把他送回了病房。 坎沙坐在病床上,先看着惨白的灯光和挥出的拳,又瞧向病床对面的挂钟,在那一点三十分的时间,慢慢张开了嘴巴,急忙握着点滴瓶,冲到护士站,拿座机给带物理的老佩姆打了个电话,在听到塔都斯已经和学校解释了来龙去脉后,深深吐了口气,向老师保证,晚课他一定会到。 挂断电话,他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看向无人使用的座机,又跑回去,拨打了母亲的号码,可在电话接通前,他又放下话筒,倒退着走,走啊走,走回病房。 珀伽的商场里,格林小姐听着少年在村里的故事,听少年的母亲是多么努力下厨,又总是在厨房弄出一阵阵黑烟,熏得家里要买鼓风机通气,不由望向落地窗外的街道,怅然若失地笑了:“文德尔小弟弟,有个笨手笨脚的好妈妈呢。” 赛尔拎着少女买的日用品和糖果零食,有些怀念地点动着小脑袋,眨着眼,欢快地跟在少女身后,问:“伊利亚姐姐,你的妈妈呢?会…会做好吃的饭菜吗?” “会啊。我的母亲是医生、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啊,会用手术刀剖开皮肤与肌肉,取走病灶的她,怎么会被那些果蔬肉蛋难倒呢?” 赛尔刚想说,细致入微的手术和杀鸡宰鱼的厨艺是两码事,便瞧见格林小姐指向了一家童装店,笑呵呵地低垂了视线,望了过来:“文德尔,要买件新衣裳吗?” “不不,不啦,我、我有好几套衣服,足够换着穿了。” “是吗?”格林小姐摸向挎包,拿出刚买到的手机,靠着落地窗的玻璃,笑着浏览起网页来,“真的不是存款花光了吗?文德尔?” 赛尔大惊失色,不仅结结巴巴地退了两步,还左眺又望,不敢正视少女的目光:“我我我…” “你把钱退回去了,对吧?文德尔?” “是、是…” 没有必要撒谎,赛尔是低下头,脚尖不停地点地,扭扭捏捏的像是犯了错一样。 是的,趁着逛街的机会,少年偷偷去存了钱,把班布先生借给他的近两万迪欧,存进了前行之地的账户绑定的那张银行卡,把差不多五万的佣金,给委托人退了回去,还让工作人员帮忙解释,转告委托人,其余的钱会筹集的,请委托人多多宽宥,请相信他,相信他会做出补偿的。 “文德尔,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 “没有,我只是…只是退了我的那部分…” 赛尔急忙放下大包小包,给格林小姐解释了一番,说那天没有劝阻格林小姐的惩罚,是他的错,他有必要对委托人和受害人作出偿还,请格林小姐不要放在心上,但务必要答应他,若是再遇见相似的情况,可千万别用那样偏激的手段了,最好先试着交流,若交流不成,再想些其他的办法… 格林小姐合上眼,微鞠一躬:“好的,请相信我,我会克制的。” 赛尔刚红着脸,说用不着讲“克制”这么刁钻的词汇,就在格林小姐的微笑中抽搐着嘴角,答应了她的一个要求: “作为交换与试炼,这次的任务,就由你全权处理吧,文德尔小弟弟?” 不消多少时间,赛尔便走在格林小姐的前方,登上一栋不曾粉刷的红砖矮楼房。这栋五层高的楼房内,楼梯上堆满瓦楞纸箱,寸步难行;开放式的楼道里,全是花盆、鞋架和晾晒的湿衣裳,不但遮蔽了太阳,还混杂了肥料、汗臭和洗衣粉的味道,熏得赛尔两眼发黑,直后悔没带口罩。 依据格林小姐问出的消息,那位被委托人的女儿欺负的男孩,就住在这地方。赛尔按了按门铃,却听不到铃声,只能拿指节轻扣,从敞开的门缝里,看见了那双警惕又惊恐的棕色眼眸。 他刚说明来意,门那头的少年就想闭门谢客。幸好他力气大,硬生生拉开了门,在一阵阵叫他滚蛋的骂声里,说明了自己是男生,请这位长他一岁的少年相信他,他真的是来提供帮助的。 骂累了,棕色皮肤的少年要他进门,别在外面吵闹。 这间房很小,面积不到五十平方,只有一间客厅,一间厨房,一间厕所,和一张卧室里的床。少年没给他倒茶,而是问他,他果真是前行之地的人吗?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是在前行之地工作、向帝皇使者效忠的圣恩者。 见少年还是狐疑满腹,他只能拿出手机,试着向对方解释自己的身份没有假。可手机里尽是格威兰的文字,这共治区的少年哪看得懂呢?没办法,他抓起了桌子上的烟灰缸,问清楚少年这东西要卖多少钱,接着,就两手发力,硬是把烟灰缸掰碎了开。 这下,少年马上换了个态度,哭啼啼地坐在地上,捂着脸,向伟大的圣恩者诉苦,说出学校里的经历,说自己是如何被那又高又壮的学姐骗到仓库,如何给欺负了,还脱了裤子,位部害受的肿肿红了示出,和被异物戳伤的屁股,还对着帝皇起誓,保证没有撒谎。 赛尔忙给他穿回裤子,安抚好他的情绪,许诺会妥善处理他的事情,给他讨回公道。接着,赛尔答应他,绝不把事情告诉其他人,就是迫于惩治加害者的原因,需要告诉必要的人真实情况,也会帮他保密,不泄露他的身份信息。 折腾完,赛尔擦着汗,走下了这栋楼,与等候多时的格林小姐汇合,拿出藏在内衬里的录音笔,表明格林小姐的祈信之力,确实从委托人的女儿那里问出了最准确的真相。 “去吧,文德尔,该了结这桩无趣的委托了。” 他们赶到委托人的住处,再次坐进那装修精简却雅致的大客厅,和满怀期待的委托人、那位心火旺盛的父亲说明了事实真相。 录音笔里稚嫩的哭腔和发誓,让委托人张口结舌地看着上次到访时没怎么说话的男孩,听他用最委婉的措辞描述了那位少年是怎么被胁迫、被过分的手法折磨伤害的。 “不可能!你撒谎!撒谎!” 委托人抓起录音笔,想将之掰断,却听格林小姐温和地说:“放下。” 于是他放下了。 “事实如此,”示意赛尔休息后,格林小姐抚膝端坐,用轻盈的笑容,让委托人流落冷汗的瀑布,“您,不得不接受。” “我…” “我们没有义务听您倾倒苦水,我们只是查明真相,完成您的委托——很遗憾,出于某些不可抗的因素,您的委托条件有着不可修改的错误,是不可能解决了。但您的佣金,是不能退回的——在提交订单时,条款已经写明了,因为委托者方面的失误,导致任务无法完成,佣金只会退回百分之三十,明白吗?” “明白…明白…” “容我们告辞,您请自便。” 没有给赛尔开口的机会,格林小姐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出了委托人的家。他们停在楼道,在十分钟的沉默后,听见了门反锁的响动,和暴怒到痛哭的稀里哗啦… 以及打骂。 拿着赛尔的手机,格林小姐结束了当前的订单,微笑着眯起眼,把那墨绿的瞳,笑出了迷人的危险:“到账了。文德尔,这次的佣金归你所有,好吗?” (十二)家长 格林小姐的慷慨,给拮据的赛尔平添了三十多万的巨款——在退回三成、扣除手续费后,五十万迪欧的悬赏里,有三十四万打入了少年的账户,给因为赔偿上一位委托人而清空了钱包的他,送上了一笔“横财”,好不幸运。 再怎么幸运,他也不愿离开,而是伫立在楼道,听那对父女吵架,看格林小姐笑不露齿的优雅,把小手背在身后,将一根根指头拨来点去,虽低着头,眼睛却往上仰,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搭档的意见:“伊利亚姐姐,我、我想…” 话未讲完,格林小姐的笑颜便浓郁了些:“嗯?文德尔,你是想问我,能不能用这笔钱去赔偿那位害死丈夫的蠢女人吗?” “我、我…” “文德尔,我不建议你那样做哦。操心那些与你无关的人和事,折损了属于你的金钱、时间和利益,她是不会领情的呀。何况,论责任,我的过错最重,我都没有怜悯她,没有去赔偿,文德尔,你又何必烦扰呢?相信我,无视她,别去想她,让她记住愚蠢的误判会造成多可怕的后果,让她流着自责的血泪,如蝶破破茧,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成长,不好吗?” 少年赶忙抬起头,摆起小手:“不、不是,我、我是…” “哦?是要拿出几分,去补偿那位可怜的男孩吗?哦,他比你更长一岁,可不能算是孩子呢,”格林小姐是食指贴唇,恍悟般道歉,“是我猜错了呢。但是,文德尔,对受害者的补偿,更不应该由你负责啊?该承担赔偿的,是他们吧?听听吧,假如这位先生连问明女儿后,去向受害人道歉的勇气和道德心都没有,我想,我们最好向帝皇祈祷,恳求祂赐予无良者厄运,以示公正,对吧?” 沉默半晌后,赛尔在深呼吸中紧闭双眸,不容格林小姐打断,一口气喊出了那让她无言追问的心声: “不是!伊利亚姐姐!我是说我想去劝劝他们别再吵架了!” 格林小姐看着他,看着这个并不高的男孩,打量这个貌似娇弱的少年,为他让开了宽阔的过道,笑靥如常:“我只是建议罢了。请去吧,文德尔。” 感激地点点头后,赛尔跑回委托人的家门前,踮起脚,轻摁门铃,深吸两口气,酝酿着劝解、劝告与劝其赔偿受害人的话。 等门打开,他抬高头,用严肃而真切的眼神,去对视委托人眼里的红肿血丝,说:“先生,请…” “滚!” 门摔上了。 噪音回响在楼道,门扇出的风直扑可爱的面庞,把那头乌黑的瀑布掀为乱麻,让站在门前的少年合不住嘴,又吐不出声,终归是狼狈不堪。 “看吧,文德尔。愤怒冲昏了他头脑,让理智死于暴躁,”立在过道的转角,格林小姐既没有去观察委托人的狂怒,也没有欣赏少年的难堪,仅仅是背靠石灰斑驳的粉墙,不知是在悲悯,还是在笑,“他都忘了,你可能是圣恩者呢。嗯,或许,他是见你太憨厚,明白怎么撒气,你也不会动怒,就放心地欺负你了,是吧?” 赛尔是摸了摸鼻子,又举起双手轻拍脸颊,摇摇头,继续立在门前,用很轻的声音,讲出了孩子特有的倔犟: “伊利亚姐姐,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再等等他们…” “不用了,我在这里陪你吧,文德尔。” 格林小姐的回复,令他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是满心欢喜。若非要事当前,赛尔只怕要接通网,告诉班布爷爷,格林小姐其实是很贴心、很有爱的人,只是手段偏激了点、舌头阴毒了些,没有他早先形容过的那些奇异的毛病,真的是好女孩来着。 想归想,赛尔还是没有找班布先生沟通,而是老实地待在原地,听这对中洲的父女是怎么斗嘴、怎么互相怪罪的。他的动力,不仅是那种在学校、在村里的时候,从老师、朋友、亲人、大人和玩伴们之间学到的平息冲突、解决事端的责任感,还多了缕羞耻的好奇心… 没有父亲、只有妈妈的他想知道,只有爸爸、没有母亲的家,在遇上难以调和的矛盾后,会是哪一番景光? 即便隔着水泥墙和防盗门,摔打东西的碎裂声依然嘹亮。 是女儿砸碎了烟灰缸和瓷器,说她的事父亲少管,叫父亲有空了不如去戒戒烟,别在这里吵她。父亲是在吼,在质问,问她什么时候成了这样放荡、这样爱撒谎的坏孩子,要她给出合理的解释,别想蒙混过关。女儿的回应是呆愣之后的哭喊,她是说,那些行为只是出于好奇,她只是出于好奇,才找了个低年级的男生,去试了试网络上、论坛里,以及朋友们私下谈论的“大人游戏”,从没想过事情会发展至如今的失控。 可父亲不会再相信她了,更要她拿出那部去年买的智能手机,那部花了一个月的工资,才给“懂事”的女儿买来的生日礼物,要看看她到底都在该死的网络论坛里,学了哪些神圣帝皇也不忍直视的鬼东西。 不给,她当然不会给,可父亲是一声怒吼,用简直震动整栋楼的暴怒,去抢来她的手机,质问她密码。在听闻密码由父亲和女儿的生日组成后,又听到门内没有了吵闹、只余啜泣,赛尔想着,这位父亲应该是消气了,便再次摁了摁门铃。 在满心的期待中,他又被开门的委托人骂了句快点儿滚蛋,只好装作跑出楼道,等门关了,才蹑手蹑脚地走过似在闭目养神的格林小姐,继续偷听别人家的琐事争端。 那位父亲用着那种寒冬冷夜里嚼着冰糕、还赤身走在街头的嗓音,颤抖着问女儿,问她为什么要在这些狗屁的网络论坛里,看这些怵目惊心的低俗小说、图片和视频。女儿哭着解释,说一切都是无意、是某次不小心刷到神秘的链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点进去的,是好奇、真的只是好奇。可父亲发出了暴怒的呵斥,叫她不必狡辩,因为她撒了谎、因为她不敢告诉父亲真相、因为她明白这些低俗的玩意不好、因为她明白错的是她。 女儿在哭,父亲在失望。父亲该是扔开了什么,颓然坐在地上,问她知不知道,她的谎言造成了多严重的后果——五十万的存款,父亲是攒了六年,本来想置办间房屋,给女儿当婚房,可现在,一去一回,只有十五万落在银行卡上。要是女儿的那位男同学把事情告诉别人,父亲还要去赔钱、还要去道歉、还要去下跪、还要去赔罪,要打点律师,要让法官满意,这十五万根本不够…根本、根本不够。 女儿收了哭腔,问父亲是不是觉得钱比她重要,才会发她的脾气。父亲的回答,则是笑,一种傻乎乎的、失望的笑。失望什么呢?失望的不是钱的损失,而是撒谎…父亲伤心的,是女儿的误入歧途,以及那本不该存在于父女之间的谎话。 丢了脸、受人指责、抬不起头,都是小问题,唯有谎言…才是无可挽回的错。 不知为何,女儿哭得更响亮了,开始指责父亲,指责父亲为什么不够关心她,为什么天天跑外面工作,而不是照顾她、教导她;为什么在事发之后不听她的劝,非要找那些古怪的圣恩者,要那个白皮的婆娘进入她的房间,逼问出那些她不愿承认的情况。 父亲能说什么呢?当然是拍着地砖,告诉她,挣钱都是为了她——没有父亲在外面奔波,她哪来的钱买格威兰的手机、哪来的钱买漂亮的裙子、哪来的钱吃饭吹空调?吵、吵、吵,吵吵吵…吵到最后,这对父女又不吵了,一个还是哭鼻子,一个还是闭嘴巴。 赛尔看了看时间,明白他们是吵足了嘴,在疲乏的顶点休战了,刚准备摁响门铃,又缩回手,改成敲门,免得连开门的人都见不着,就又挨了骂。 开门的委托人,是盯着这位黑发的少年,棕色的眼睛里有着被磨平了憎恨与悲怨后,心服气软的复杂。这位父亲也不再骂他了,纯粹是心不在焉地问他,问他为什么非要死赖在这里看自家笑话。 “先生,邻家的一对爷爷奶奶吵嘴的时候,妈妈跟我说我,吵架虽然能发泄不满,却会让一团糟的矛盾更加棘手,于事无益。我想…” 不用再讲了,无能为力的委托人大概明白,要是今天不让这孩子进来说两句,恐怕他是不愿放过自家,没准会在门外守个三天,守到自己绝望。便随便他进门,随便他说话了。 身为仅存的旁听者,之前在休憩养生的格林小姐,让墨绿的眸再遇了光,欣赏在楼道里激荡的喧闹,且看少年要如何平息这转而攻击他的喧哗。 听上去,犯了大错的女儿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把不敢对父亲撒的气,全喷在了陌生的少年身上。女儿提到最多的,就是白皮圣恩者的跟屁虫为什么偏爱多管闲事——假如他和那白皮婆娘不回来多嘴,事情才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不多时,怨气如烈火,是隔门可感的炙热。辱骂声、扑打声和劝阻声是起伏跌宕,不绝于耳。直到一声稚嫩却不失坚决的呵止炸响,还在撒气的女儿才噤了声,旁观的父亲亦是口齿不清,估计,他们是给使了些手段的少年吓到了。 这时候,对户的人家传出了骂声,隐约能听见,是在说这家子骂了一晚上,如今可算消停了。纷至沓来的吵闹,格林小姐并没有理会,还是默默守候… 守候少年归来。 约摸半个钟头,战战兢兢的父亲是毕恭毕敬,如恭送顶头上司一般,目送少年离开,连门都不敢甩,非得轻手轻脚地合上,像是害怕碰出什么不和谐的噪音,不小心激怒了人家。 “文德尔,忙完了吗?” “嗯…伊利亚姐姐,我们走吧。” 方才在委托人家中,那无理取闹的女儿是对着他发泄怒气,抓着东西砸过来,又骂又挠。那位父亲有试着呵止,却又不过来帮忙,弄得他进退两难。最后,他是把心一横,将不知悔改的女孩拎起来扔到沙发上,又一手压退想查看女儿有无受伤的父亲,挑明了他可不是软弱无力的孩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圣恩者。 这么一来,父亲不止蔫巴了,还扇了女儿两耳光,叫女儿道完歉马上闭嘴,别再撒泼打滚。从没有挨过打的女儿是吓呆了,乖乖按父亲的指示道歉后,与父亲并排而坐,心惊胆战地听少年劝导… “我告诉她,一定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管能不能获得原谅,都得去找对方道歉,还要作出…赔偿,”讲着房间里的故事,少年是一边挠头,一边偷偷地向上瞟,观察格林小姐的表情变化,“我说了好久,看他们把头点个不停,我想,他们是听进去了吧…伊利亚姐姐,你说…” “文德尔。” “嗯、嗯?” 格林小姐站在路灯下,独占了雾蒙蒙的光,开心地对着他笑:“你是家庭调解员吗?” 犹如揶揄的玩笑,把少年说得是摸着后脑勺,脸蛋鼓了又鼓,不知如何以答。 “文德尔,你没有说服他们,你给予他们的,只是圣恩者的震慑罢了,”格林小姐抚平了风衣的褶皱,把手搭上心房,在夜风里轻吐温热,似在教导、似在嘲笑,“通常来说,被父亲宠溺至这般的女孩,可不会听进旁人的劝告,哪怕你是对的,哪怕她是错的,哪怕发声指责者不是你,而是她的父亲,她也不会知错,不会改正哪怕一次。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难以认清现实的蠢人,即使闯下弥天大祸,也会找足了理由替自己开脱,正如她责备披露真相的你是多管闲事,不是吗?” “那,伊利亚姐姐,该怎么办才好?” “就像你刚刚那样啊,”格林小姐稍倾着腰,贴近了急切求助的赛尔,送给他难辨真伪的笑,“这种不听管教的女孩啊,就用你的拳头、用你的祈信之力去矫正她,让她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和父亲一样听她任她;让她知道,敢对别人蛮横无理,换来的可不是溺爱的放纵,而是暴力的惩罚呀。” “我、我真的没有打她呀…”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让她学会了害怕,这就够了,”眼见天色被星夜覆盖,格林小姐拦了辆的士,主动坐上前排,说着格威兰语,与少年回到了歇脚的旅馆,“文德尔,假如我是你,我不会干涉后续的工作,她的父亲多少是个懂事理的男人,经受了凶巴巴的圣恩者的恐吓,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会去赔偿无辜的受害人,免得惹你生气,讨不着好呢。” 赛尔正欲辩解,说他从没有恐吓委托人,可想到在告别时,那对父女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又埋头扶膝,把脚上的小皮靴蹭来蹭去,渐渐地抓紧衣摆,承认格林小姐没有讲错,他的鲁莽,切实给了委托人深刻的惊吓。 回到旅馆后,他挡在挂好风衣的少女的身前,郑重地鞠了一躬:“伊利亚姐姐,你…你能教教我,怎么处理好这种…” “你处理得很恰当啊,”格林小姐松了松羊毛衫的衣领,歪歪了头,不解之情溢于言表,“文德尔,如果换我去告诫她,我会叫她站在原地,自己抽自己耳光,再让她的父亲买来教鞭,或是拿条皮带,抽到她哭成哑巴,这样,她认清错误的概率,才会更高呀。” 少年是欲言又止,忍足了半晌,只吁出口无助的长叹,问:“伊利亚姐姐,有哪些衣服脏了?我来洗吧?” 这些天,除了要送去干洗店的毛料和绒面革的服装外,两人的衣物,都是赛尔负责清洗——因为习惯被女仆和老师照料的格林小姐,早已忘了如何整洁衣装。 等格林小姐洗完澡,换好睡裙,赛尔顶举着一大团脏衣服,挤进了浴室,取来洗衣液和肥皂,拧开花洒,先把外穿的服装用倒了洗衣液的水浸泡,再把贴身的衣物用肥皂搓两道,冲干净后再揉肥皂,放到花洒下冲刷,拧干后挂上晾衣架,与洗完的外衣一起搭到空调的风口,才擦了擦汗,拿着睡衣回到浴室,边冲澡,边洗自己的服装了。 说真的,忙碌的赛尔有种奇妙的感想,就像… 就像他在家里,面对挺胸昂首、保证会呈上一桌大餐、最后却端上来一盆煮焦的黑糊糊、沮丧地耷拉耳朵的母亲,只能自告奋勇,给窃笑的叔叔当帮厨,快些弄几盘简单的小菜,鼓励母亲多练多学,迟早能在厨房有所建树,最终,却是他自己养出一手好厨艺,而他的母亲艾丽莎,只学会了炖菜煲粥,若是叔叔阿姨不在家,还得靠他下厨,才能饱腹充饥的时候,那种奇妙的错位和尴尬… 是啊,赛尔很想问问班布爷爷,他明明是听爷爷的话,出来旅行、出来学习,出来掌控本源的力量,从而避免失控的风险的,可为什么,从住进温亚德的酒店开始,他就成了换着人照料、没一天清闲的保姆? 穿好睡衣,晾好自己的衣服,苦恼的少年很想请教聪明的格林小姐,可一瞅过去,他便见到,格林小姐已然睡着了。那如猫安卧的睡姿,不仅和他的妈妈一样令人心安,又如老练的班布先生般,有种平易却可靠的稳固,让他不由摸着额头,欣慰地笑了。 或许,他真的是个适合当保姆的家长吧。假如所有的家长都像他一样,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没有被宠坏、被忽视的孩子了呢? 在沉入梦乡前,这样想着的赛尔疲惫地合了眼,轻轻地道了声晚安,结束了这些天的混乱,没有留意到另一张床上的少女睁开了墨绿的眸,在月夜的漆黑下,对他幽幽地笑… 恰合致胜的笑。 (十三)朋友 今晨,少年醒得早。见格林小姐仍未摆脱梦乡,他也不好洗脸刷牙,干脆估摸着时间,算出家乡的亲人朋友是吃完了晚饭,拨通每周例行的会话,在报个平安的同时,看看近日来,大家的心情都怎么样。 刚建立会话,母亲和叔叔阿姨就在网里调笑不好意思讲话的小伊雯。 听他们讲了好一会儿,赛尔才听明白,伊雯姐姐是在学校里,被男孩子们追问年纪,还被笑话是装嫩的木灵老阿姨,一怒之下,追着领头的那个跑进了男厕所,扒了人家裤子,当着一群哇哇乱叫的男孩子的面,直接抽别人屁股,被喊了家长。虽然学校的老师和挨揍者的父母,都严肃批评了男孩子的不礼貌,但采取了暴力手段的伊雯,照样逃不了罚,被训得是翘耳朵、撅嘴巴,硬是要装成懂事小屁孩的样,跟哭红眼睛的男孩子互相赔礼道歉,握手言和。 意料之中的情况,赛尔却不便议论。每每在村里玩跳格子、捉迷藏时,就常有些梁人家的小孩子蹦来跳去,勾肩搭背地围在一块儿,调皮地喊来喊去,把看似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木灵女孩们喊成老婶婶。遇上这种情况,赛尔的姐姐、文德尔家的伊雯小朋友,往往是脾气最火爆的那个,无需等其他木灵女孩哭鼻子,就会冲去驱散那群捣蛋鬼,顺手抓一个溜得慢的回来,给大家伙揪耳朵、捏鼻子泄气,最后,通常是在赛尔这个弟弟的调解下,才放别人一马,等着下次再与他们斗智斗勇。 年龄的问题,赛尔向来是不理解的。他清楚,伊雯姐姐是有三十岁了,可按照木精灵的生长标准,这个年纪,也就和梁人孩子的六七岁相当,去上学都显早了。可一旦被问到年龄,被男孩子们阿姨阿姨地喊,包括伊雯在内的木灵女孩,都恼火到恨不得去挠花他们的脸,实在叫赛尔雾水满头。 在听伊雯说了些诸如“是他们没大没小”“自己是正当防卫”“闯男厕是一时冲动”的话后,赛尔已经能想象到姐姐是如何嘟着嘴躺在叔叔的怀里、张牙舞爪地对着空气蹬来蹬去了,便和母亲聊了会儿,知道普老师稍后才回来,也不多打扰,先行问候琐事缠身的朋友们去了。 刚接通会话,高亢悲怮的女音就告知了少年,指望抽中好签、祈祷测试成绩出现奇迹,从而到海军与空军去服役的李依依,是如愿分进了陆军,选入了铁拳军团中,成为了光荣的步兵。从现在起,可怜的少女,要学着养护那些堪称古董货的圣岩动力装甲,练习部件的拆解与替换,记住这挂了几张爆炸反应装甲的老钢壳能捱过哪些炮弹。等她熟记了这些知识,就该坐上飞机或者轮船,滚去南共治区,向长官敬礼报到了。 “小武啊,我听他们说,那套没品的乌龟壳,一闷可就是一整天,等爬回宿舍,人都给捂酸了!还别说那边又热又干,流的汗都攒在铁壳里发酵,沐浴露都冲不走那味道!这哪里是去当兵,简直是去制腌菜!姐姐后悔了,姐姐真不想过去啊…小武啊,姐姐该怎么办呀,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少年是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姐姐,也会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精神气。不过,普老师讲过,越是惧怕的困难,越有价值去挑战。小武趁机搬出老师的教导,还说他也在共治区旅行,如果李依依到共治区来服役,或许,他们俩就能在异国他乡接个头,再合几张影,跟几位从没出国玩过的朋友们炫耀了。 “说得好!怂卵不如拼一把,姐姐我就往共治区去了!大不了壮烈成仁,干他娘的!呸,”骂了点儿脏字后,李依依的语气逐渐欢快了起来,简直听得少年浑身发毛,“小武啊,瞧瞧你,软软哒哒的,跟个小妈子一样懂得心疼人啊,你可留神了,别在外面让那些棕皮啊金毛啊晃花了眼,给歪心思的臭娘们儿哄到了手,白白给糟蹋了,那多亏啊,是不是?咱们说了,就是要舍己为人,也得先照顾自家朋友,给姐姐我先疼爱疼爱呀,嘻,对不对啊?” 在她发表更恐怖的言论前,少年果断道了声再见,结束了聊歪方向的闲话,去找能管教李依依的好大哥谈谈了。 小武要找的,自然是泡在大学图书馆的刘刕。身为李依依的堂兄,刘大哥是叫小武别操心,进了军营,有的是轻车熟路的老兵收拾她,叫她明白跟小朋友乱开黄腔的下场,比拳拳到肉的暴打好不到哪去。 “反正,她翅膀硬了,我是管不动了,总不能飞到军营,跟以前那样揍她一顿,叫她学老实点儿吧?”听上去,摆脱了堂妹的刘刕是乐在其中,不过那抑扬顿挫的腔调,有了些别扭的大人模样,“我啊,有书读就够咯。小武啊,这两天,你是跑到哪玩了?有去灰都瞅两眼没?听哥哥的,天武的古城值得一游,必如永安那般,此生难忘啊。” 永安? 如果可以,小武倒是想回到过去,劝叔叔阿姨挑处别的地方去度假,那样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些糟糕的事情,他也不会和亲友分离,不会在温亚德伤了小孩子的心,更不会在奇闻频出的共治区,陪难以捉摸的少女旅行。 “怎么不吭声了?有烦心事?别愁啊,小武弟弟,人生路漫漫,一醉庆今朝…哦,你还不能喝酒,”乐天派的刘大哥,向来是这样喜庆,即使劝言谏行,也不会生巴巴地照着书念,“可我倒想多饮几杯啊…转专业的事,太难办了,早知如此,我就报了历史专业,何必在这唉声叹气,补习旧业啊。我只怕苦出白头发也没得整,寸步难移啊…” 小武真真是吃了一惊。他可记得,刘大哥报考的可是数理相关的学院,怎么会想到转读历史类的专业? 刘刕也不瞒着,说自从遇见那位教他读古籍的老学者后,他就对过去的朝晟、曾经的梁国、大一统的帝国起了浓厚的兴趣。这些天,他时常请教那位老学者,可一谈到朝晟建立初期的历史,人家就讳莫如深,激得他不休不饶,非得问个明白。那位学者也是怕了他,告诉他,若想探究隐秘的故事,就转修历史类专业,等学业结束了,去狄洲进修,只有到了那里,才有人能教授在朝晟不可名言的秘辛。 “小武啊,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转了这要命的专业,跑到冰天雪地的狄洲去耍乐子。你啊,也别闷着,我遭了麻烦不灰心的窍门,无非是多喊几声泄火,铆足干劲,去拼他一拼,相信我,只要你放开手去干,绝对没有踩不过的沟,也没有踏不平的坎啊。” 谢过刘大哥后,小武总觉得,在哪里听过狄洲的名号。想了许久,他才记起来,那所谓的冰雪,不正是指代大地北方、北海以北的遗忘之地吗?不论是图书、纪录片还是班布爷爷的讲述,都提到过那个地方——一方充斥着非人生物、与世隔绝的净土…或者说,监狱。 为什么去了那里,就能够学习在朝晟不能宣讲的历史?少年是百思而不得解,暂将其抛诸脑后,转而向艾斯特问好,却被抢先问了句,是不是和新朋友住在一起。在给出了确定的回答后,他又被金精灵批了句“坏孩子”,还没来得及聊两句,便被踢出了通话,茫然不知所措,苦思是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艾姐姐。 按理说,朋友的心思,是最好猜测的,有时候无需思考,一个人就能看明白朋友的想法。互为朋友的年轻人,思虑更纯良,他们的心事,都沉在澄澈的水流下,澄澈到只要趁着光去瞟一眼,就能看清他们不愿说的心里话。 有的人是犟着股气,非要别人猜自己的想法,把朋友间的交流玩成了猜谜游戏;而有的人是懒得藏藏掖掖,心直口快的同时,不忘吐露芬芳,用最随便的脏话问候朋友的亲人乃至全家,表明相互之间的知根知底,印证他们是不需要拐弯抹角的好兄弟。 而坎沙正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 上完晚课,老佩姆特意叫他到办公室,告诉他,别把警署的事情放在心上,寡廉鲜耻的条子哪都能撞见,他不过是倒了霉,还没出学校便提前受了社会的毒打,长长记性,也是好的。 坎沙摸着贴满纱布的脸,忍住了骂一句“去他妈”的冲动,也不问老佩姆到底是在安慰学生,还是单纯地想阴阳几句,只是点头加嗯声,应付完了,听着老师那语重心长的叹息,默默地回教室收拾书包了。 刚塞好辅导资料和练习题,一个没轻重的巴掌就拍响了他的背,是塔都斯来看他的伤势了:“不疼吧?哥们儿?” “不疼,”巴掌落在淤伤处,坎沙是咬着牙,给了背后的朋友一个似要把他抓去杀千刀的怪笑,“不过,我突然想给你两拳,好让你感同身受,有兴趣吗?” “免了免了,我不是故意的啊,”塔都斯举起手,连连退后,再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药,递给了他,“我买了点止疼的药膏,你涂涂看,开药的说是效果不差。” “多少钱?” “行了,别和我谈钱,我又不缺这点儿花销…干他妈的!”塔都斯扭扭脖子,掏出手机,把一头烫卷的棕发甩开了花,刚想再讲两句,却在看清时间后扔下书包,迈开腿跑出了教室,“有事先行一步,你自个儿回家啊!明天中午请你吃好的压惊,在校门口等我啊!” 等他走远,坎沙拆开消炎止痛的药膏,揭开纱布,小心地涂在创口上,眉头都不皱分毫,嘴上倒念了句:“可少臭屁了,没个正形,真讨打啊。” 擦完药,他咬紧牙关,背上书包,适应着酸胀的刺痛,大步前行。就是跑软腿后抽了筋的酸痛,在挤压的淤伤之前,也不过儿戏罢了。但他没有叫喊没有叫,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比往常更早抵达校门口。他正要朝左转,徒步走回家,却看向了右手边路灯下,一个背着双肩包,像小孩子那样抓住书包的肩带,静静伫立着的同学—— 富达尔·瓦汀。 “杜拉欣同学?你好呀,”见他在瞅自己,小个子的可爱男孩歪着头笑了笑,正如阳光一样,盖过了路灯的光,“听大家说,你又在外面教训坏人,受了伤。” 坎沙咂咂嘴,扣起后脑勺,不知道该怎么和没说过几句的同班同学聊起来。明明同在一座楼,同在一间教室,他们却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没准,坎沙可以试着扯几句老师讲过的难题,请教请教瓦汀同学,但又说不出口。因为他清楚,同学之间的陌生,兴许就是学不完的课本、做不完的习题在搞怪。 所以,他是慢吞吞地反问:“瓦汀同学,为什么是…又?” “老师去年说过啊。达西欧同学被抢劫的时候,不是你见义勇为,打跑了几个流氓吗?”富达尔是看不出他的局促,还是笑呵呵地跟他讲话,那神情,就像他们是认识很久的好朋友一样,“唉,真羡慕你啊,杜拉欣同学,你生得好结实,好…有气概,你瞧我这样,常讨大家笑话…” “没什么,可爱也挺好的。” 刚说出口,坎沙就后悔了,后悔到直想扇自己一个耳光。他都想骂自己是发言不过脑子的聊天鬼才,专抓别人痛处开讲——个子不高,还瘦弱的瓦汀同学,平日就常被班上的坏小子们笑话,被揶揄没丁点儿男人的威猛样,他还不识相地夸对方可爱,这不是赶伤口上撒盐,巴不得人家急火吗? “谢谢杜拉欣同学,”但富达尔没有气恼,还是那样真切地笑着,没有半分作假。可忽然之间,一只手拍上了他的头,他先是一愣,而后鼻翼微攒,脸红得比油墨还光亮,“呀…妈妈!同学、同学在呢,别…别逗我啦。” 坎沙看见,富达尔·瓦汀的身后,来了位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妇人。那朴素却洁净的衣装,比走秀的模特更贴身,衬出了身材的窈窕;那成熟又活泼的眼眸,如电影里的明星般活灵活现,显出了脸蛋的韵美线条。只见一面,坎沙便明白,为何塔都斯要说瓦汀同学有个漂亮的老娘了。 但坎沙的目光,焦点是在那秀眉。那眉里的宠爱,溢于言表,是坎沙在童年时,会于母亲安苏妮眼里看到的光彩… 是不求回报的关怀,是母亲对孩子的爱。 “妈妈,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杜拉欣同学,坎沙·杜拉欣,”富达尔侧过头,脸上的羞赧渐消,“杜拉欣同学,这是我的妈妈,黛丽娅·瓦汀。” “阿姨好。” “你就是杜拉欣家的坎沙吗?我做美容时,碰见过你妈妈呢,”黛丽娅从儿子的肩上卸下书包,毫不费力地拎在腰际,放进了自行车的储物篮,拍了拍后座,叫儿子坐上来搂住她的腰,在骑走小车前,还回头赞美了两句,令坎沙无言可表,目送这位骑着自行车的妈妈,载着儿子回家,“富达尔可跟我提过,你是班里最会打架、最有正义感的同学,说是想变得跟你一样威武健壮哦?等有空了,教他锻炼锻炼吧,他啊,太瘦弱啦。” 坎沙想回一句“好的”,但又说不出任何话。在漆黑的街头,在闪烁的路灯旁,在紧闭的校门前,他能做的仅仅是站立着,站立着投以说不清的艳羡。 回到家,浑身都是纱布、绷带的坎沙,与俯在茶几前检查文件的安苏妮对视一眼,得到了一声冷冰冰的质问: “你又和谁打架了?” 没有多讲,坎沙只是简单复盘了昨晚的情况,告诉母亲,他的伤不是和去年那样多管闲事,因为殴打想抢同学手表的混混才留下的。 “坎沙,我说了多少次,不要管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安苏妮把手里的纸笔拍在桌上,闭着眼、垂着头,双手抓紧裙摆,浑身都在颤抖,“警署的人都是黑心的豺狼,他们有心咬住你,就不会松嘴,非要撕掉你一块肉才罢休,明白吗?” “明白。” “和达西欧先生道过谢了吗?” “说过了,还有塔都斯。” “医药费花了多少?”问完,安苏妮松了口气,从棕黄色的挎包里翻出酒红质感的皮钱夹,“我给你补上,拿去还给你的朋友,不能亏欠人家。” “我…没看。” 数着钞票的手指停下的时候,安苏妮的嗓音瞬间提高了几个度:“没看?” “我…我没敢看,”书包压得肩膀咔咔响,坎沙撇过头,不想再听母亲的指责或唠叨,“我给了,他也不会要的,我去写作业了,妈。” “站住,你怎么不明白呢?”安苏妮把钱夹合出了击掌的声响,撑着额头拧起眉毛,那垂落的眼角和唇角,又低了几分,“给他是你的心意,收不收是他的态度,你要记住,不能随随便便欠下别人的情,就是像今天这样,迫于无奈受了别人的恩,也要表明你的态度,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你,明白吗?” “他没有瞧不起我吧,”坎沙摇摇头,走回自己的房间,声音压得很低很沉,“我们是朋友,没必要浪费时间你推我搡…没必要。” 终于,沉重的书包能砸在地上了。 坎沙坐在书桌前,盯着台灯照出的灰尘与细丝,把身子倾过去,轻轻吁了一口,让这些肉眼难察的尘埃凌空飞旋,飞进眼眶、吸进鼻腔、落进嘴巴,又随鼓动的舌头,与唾沫星子一起喷回了原来的地方: “兄弟,你说,我是她的儿子吗?她甚至不如你关心我,把我当成畜生、把我当成垃圾…可为什么,她偏偏是我妈…偏偏是我妈…” 门突然开了。 安苏妮拿着药膏、纱布和棉球,走进了儿子的房间,说:“坐到床边,把衬衣脱了。” 坎沙老实照做,闭着眼睛,脱光了上身的衣服,给她揭掉医院的纱布和胶布,把皮鞋和警棍留下的淤青展示给她。坎沙听到,她似乎是吸了口气,嘶了声语不明的轻颤,且用棉球沾了药膏,轻轻地抹在了皮肤上。 药膏很凉,抹在创口,冰走了疼痛,吹走了紧张。坎沙已经不记得,上次被母亲照顾是哪年的事了,或许是小学,或许是幼儿园,又或者更早,早到记不清,早到被时光遗忘。 “下次,先想办法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妈。” “先睡觉,休息吧,我有事回公司一趟。” 坎沙还想说些什么,但家门已然锁上了。不知为何,他感觉眼眶里酸溜溜的,像是进了汗水,刺痛又模糊。他拿手背抹了抹,但酸酸的水越抹越多,流得满脸都是。 不知为什么,他趴在书桌上,哭得像孩子那样。 (十四)款待 一早,坎沙便离了家,让这孤零零的房更加空旷。 走的时候,楼下那户人家又在吵架。这次,他听得有些明白了,这家的女儿是在吵着去医院做什么整形手术,可这家的父母是说什么也不同意,只求女儿别再做那些不切边际的明星梦,还说电视里都是骗人的,整容的后遗症可没广告里鼓吹的那么轻松,千万不能信。 听着那对父母苦口婆心地劝告,坎沙是摇着头,打算撞开这家人的门,看看这家的女儿是有多丑,非得给脸上动完刀才愿意回学校读书。 想归想,他还是放过了那扇生锈的破铁门,任凭之被哭声和吵闹震动,发出摇摇欲坠的悲鸣,合奏为一首比公鸡连番打鸣还要提神醒脑的酷刑奏鸣曲。 等他赶到校门口,卖卷饼的摊位前已经挤满了人。老板是有条不紊地开火炒料,把提前卷好的饼挂在餐车侧边,好叫学生们直接投了钱拿饼吃,节省时间。但即使如此,小小的餐车还是被围到水泄不通,就算是坎沙,也得瞅准机会往里面挤,才能抢到靠前的位置,把钱塞进餐车的小窗口,抢一份卷饼吃。 “嘿!坎沙!快快快,帮我也抢一张!” 熟悉的声音,来自那位高度近视的男同学,常与坎沙和塔都斯混在一起聊天埃尔罗·安古斯。被堵在人墙外的他,伸长了胳膊,捏着一张十迪欧的纸币,甩得跟丢手帕一样。 坎沙夹过他的钱,塞进自己的口袋,又给老板扔了枚硬币,再拿了份卷饼,挤出了人群,吃着自己的饼,把另一张饼和零钱甩给了埃尔罗,听他且嚼且讲,知道今天是要上生理教育课了,不免倒吸一口凉气,顺带推敲,究竟是哪位老师敢为人先,来讲这些被家长们视为豺狼虎豹的可怕知识。 “我思来想去,还是老巫婆最有可能,”咬着饼的埃尔罗虽是口齿不清,语气却是自信不已,“就她是教生物的,她不上,谁上呀?是吧,坎沙?” 只三两口,坎沙便把卷饼吞入胃中,拍着肚子打起了嗝:“不好说,蕾西亚诺…你瞧她上课那样,光讲个减数分裂,就念了多少句帝皇在上,指望她代课?不如换我上台讲。” “嗨呀,坎沙,听上去,你在生理常识这方面,颇有涉猎呀,”埃尔罗听得咧歪了嘴,凑过来,把眼睛往上挑了挑,眼神分外放浪,“说说看,是不是给书店老板塞了钱,拿了本《在云端》啊?” 坎沙的脸色,变得和知道父亲被撞死时一样难看,因为埃尔罗说的《在云端》,是书店和报刊亭常备的成人杂志,需要出示身份证方能购买。他可没心情整那玩意鉴赏,只握紧拳头,赏了埃尔罗白眼:“拿你妈,看看看,看你妈的屁!几岁的淫虫,还不会用搜索引擎?喜欢看,爬小网站看去!” “唉,你别急嘛,生什么气啊,大家都是爷们儿,羞什么…糟糕,要早自习了,快,进教室!” 说话间,他们已然爬上教学楼,听到了那催命般的上课铃,便急忙冲向自家教室,省得去晚了被老佩姆抓到后,拉上前排罚站,搞得一早上不得安生。 这堂早课,塔都斯没来,老佩姆也没有来。见状,一些没来得及吃饭的同学,忙掏出买好的零食,在补作业、做预习的时候垫个肚子,免得上课时饿晕了,给人扛上救护车送医院去,耽误了学习。 熬过早课,听了两节害耳朵嗡鸣的外语课,被瑟兰语和格威兰语折磨了半个早晨后,交头接耳的学生们可算等来了摆着张臭脸的老佩姆。包括坎沙在内的部分男生,是埋头嬉笑——果不其然,生理常识教育,是由和生理不沾边的物理老师教。 可惜,老佩姆的死人腔,断绝了某些学生偷懒打盹儿的幻想: “好了,我们开始上课,掏出你们的物理课本来——嘘什么嘘啊?哦,指望我教你们怎么生小宝宝啊?做梦去吧,你们生物老师都不教,要我教啊?回你家翻书看去!不懂的,问你们爸妈!” 但是,老佩姆还没在黑板写几笔,手里的粉笔便断成三截,换了根,又断,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学生们一笑,当老师的也跟着笑了,边笑边挑粉笔,罕有地聊起闲话: “你们这帮小坏蛋啊,书上讲什么,你们能不知道?反正啊,我只能说,现在是学习的时候,不要谈恋爱。你们的那些小心思啊,我可是门清——嘴上说着谈恋爱,脑子里想着干些什么,嘿,那就只有你们自己清楚咯。总之一句话,别乱搞男女关系!楼上的事,你们也听说了吧?我是不信教的,但这时候,我得说,教典写的真好,无止境的纵欲会要了你的小命哦。还有,就是说,咱们这地方不怎么太平,遇到一些事吧,也不是不让你管,不过在管之前,先给信得过的人打电话通个气,不然,帮不了手,还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当,对吧?好了,上课吧,今天讲引力。” 在同学们的叽叽喳喳中,坎沙受了些表扬,也受了几句调侃,还听几位同学说明了一件有趣的事——那位死在公厕里的女学生,正是传闻里脚踏八条船的学姐。 如此看来,凶手的身份似乎昭然若揭。那个鬼祟的中年男人,十有八九是某位赔了钱的家长,一气之下动了杀心,还差点儿连累坎沙背了黑锅。万幸,坎沙有些手段防身,不然,白白吃了哑巴亏不说,指不定膝盖一软,主动认了罪,当了冤大头。 话是这么说,但等他撑过物理课,在校门口等到骑着摩托的塔都斯,随之破风而行,直达某家金碧辉煌的酒店,在恭候多时的服务生的引领下,在某间摆着方形长桌的包厢里落座。 红玻璃与金粉漆,白石雕与灰墙纸,显然是格威兰人的装修风格。若是用在别处,倒没什么特殊,可修在北共治区,难免滋润出不可言喻的微妙,尤其那摆在桌前的餐巾和热毛巾,更叫坎沙眉头紧锁,不知从何处下手为好。 不过,那些摆上桌的菜色,坎沙倒是能保证,绝对是中洲人的本土菜。洒着香料末的小羊腿,表皮金黄的烤全猪,还有滴着油水的棕色牛肋排,以及点缀着果酱、盈盈波颤的奶冻,当然,必不会缺一壶散发醇厚芳香的咸奶茶,和花样繁多的水果料理,与几盅色如秀草的蔬菜汤。 油脂、香料、岩盐、发酵品和奶香味霸占了每一寸空气,勾人吐舌。在坎沙的印象里,上次品尝这类丰盛的美餐,恐怕要追溯到父亲尚未去世的小学时代了。一想到塔都斯每天皆是如此大鱼大肉,他便拿起刀叉,切了块儿牛肋入口,在品味肌红蛋白营造的爆浆肉汁的同时,开始擦手、系餐巾,体验生存在另一个世界的达西欧家的生活。 “拿什么叉子,上手啊?” 与他想的不同,塔都斯可没有绑什么餐巾,是赤手抓起一只小羊腿,跟啃玉米棒子一样嘬了个爽。虽然知道塔都斯没什么有钱人的架子,可亲眼见到这比自己更豪放的吃相,坎沙仍是一惊,好半天才扔开绑了一半的餐巾,把刀叉放下,戴上手套,撕了条牛肋骨,边咬边说: “兄弟,你们家…不讲究家教的吗?” “家教?”塔都斯敲了块烤猪皮,蘸着蜂糖,当成甜点吃,“什么家教?” 坎沙想了想,说所谓的家教,就是吃饭要知礼让、守规矩,譬如要先问客人喝什么饮料、同样的菜要先给客人享用、吃饭的时候严禁徒手乱抓、散场的时候要避开客人结账之类的。 “哥们儿啊,这是什么狗屁…呸,是什么傻瓜编纂的教条啊?”塔都斯听得直摇头,上刀挑了条白嫩的猪里脊,在料碟里拌了拌,嚼得心满意足。那表情,比听了圣职者布道的信徒还要舒爽,“白皮…嗨,格威兰的贵族还讲究入口不吐呢,你晓得吗?我爸就招待过一位,说是上的菜,不能有骨头、不能有刺、不能有芯,不然啊,铁定得罪人家。这种傻瓜礼仪、啊,教条,你会学、你会信吗?” 不消说,坎沙是摇摇头,表示必然不会的。接着,他放开了吃,扒完牛肋后喝碗汤解腻,再学塔都斯拿脆猪皮蘸蜂蜜,又吃了份奶冻、吞了杯奶茶。 跟着,他便听塔都斯吹嘘,听说这里的羊羔腿来自格威兰的牧场,取自最娇嫩的绵羊,在宰杀前,更要灌些葡萄酒,给羊羔细致地按摩,再出其不意地割了喉咙,放光羊血,才能取来这最棒的后腿,辅以蜜饯、料粉,放入地炉,方可锁住汁水、合入香味,端上桌来供客人享用。 听上去相当不着边际,但讲解的是塔都斯,他选择相信,因为像塔都斯这样的人,没必要、也没闲心撒谎,再说,这样昂贵的食材,才符合有钱人的身份啊。 餐后的甜点,是团成小球的香奶冰淇淋,含在嘴里,冰甜解腻。坎沙很奇怪,该是高热量的牛奶、奶油与糖制作的甜品,吃进肚里,反倒没有想象中那样齁得发慌,而是清香怡人。 这是厨艺的美妙,还是金钱的味道,又或是二者兼具,恐怕没人能解释明白。 “兄弟,你知道吗?”对着一片狼藉的餐桌,坎沙在胀圆的肚皮上拍起了小曲,忽然哼了声,“富达尔的母亲,是骑自行车接他回家的。” “啊?他家破产了?”话刚出口,塔都斯就吐出嘴里的牙签,拍了拍脑壳,“不可能啊,那么多补偿款,买辆跑车…嗯,小汽车,不难吧?” 坎沙盯着头一次见到的水晶吊灯,眼里是朦胧的雾:“兄弟,你爸妈骑过车接送你上学…回家吗?” 塔都斯如同被噎了口鱼刺,半晌才扭过头,回了句:“没有,打我记事,就是保姆和司机轮流接我上学…” “那你的摩托呢?” “我初三买的。” “胡说八道,初中你能考驾照?” “没啊,我没考,”塔都斯勾起小指,挖着耳洞,满脸的疑惑不解,“会开就行了,要驾照干嘛?给驾校和交通局送钱啊?” 确定塔都斯真没考过驾照后,坎沙真想甩这位朋友一巴掌。往日,他可没少奇怪,这家伙怎么敢在马路上开到七十迈,还在车流间左摇右摆,这会儿,他才晓得,敢情这憨货是压根儿不懂交通规则,所以从没有遵守过,不由骂道: “给交警送钱就行,是吧?你以后请我坐,我也不蹭你那辆破车了,妈的,你成天跟老子玩命呢。” “什么话啊?那可是我的宝贝啊,代号“雄鹰5000”!是从邦联空运的!两秒直冲六十五迈的车,全共治区不超过五十辆,你信不信?”被人议论座驾,塔都斯不乐意了,那鼻子和嘴快扬上了天,“还老子老子,老子以后不载你了,打出租去吧!” “行了,走吧,”坎沙抽了张餐巾纸,擤了把鼻涕,近日来的酸痛疲累,都在美食之后,随喷出鼻腔的黏液清扫一空,“下午赶课呢。” “不急,话说,嘿,就咱们撞见的那位,你知道了不?”抹干净手和脸后,塔都斯开了瓶啤酒,凑到了朋友旁边,故作神秘地坏笑起来,“就咱们撞见的那个死人、呸,学姐、学姐…” “早知道了,就是有瘾的那位,是吧?” “你小子,有两手啊,从哪打听来的?”塔都斯一拍大腿,气都丧了一大截,不过那神秘的笑容,却依旧轻佻,“嗨,其实我是要说,凶手啊,找到了。” “找到了?说说看,是哪位冤大头的爹啊?” “别瞎猜了,哪个都不是,”塔都斯竖起指头,摇了又摇,“是咱们这里的老流氓啦,已经带着认罪书,趴在警署前认罪了,自首啦。” “嗯…那我岂不是白挨一顿打?” “哎呀呀,也算体验人生嘛,再说了,自首的时候,他已经嗝屁啦。” “挂了?” “是啊,被打死了,扔到警署前自首嘛,”塔都斯是抠着耳朵,无奈得紧,“被自首嘛,很常见。我猜,怕是谁推出来顶罪的喔。这破地方啊,多的是抓了小姑娘的把柄,逼人家出来卖,或是给倒霉蛋下套赚钱的,兴许,是咱们的学姐怕了事,要报警,才给灭口了吧。” 坎沙摸着头皮,有些明白那天的大胡子警察为何要抓他顶罪了。没准,那位想坑他的大胡子,就是想抓他打个幌子,帮那些流氓作掩护,把事情糊弄过去。 现在,想什么也是多余。他背起书包,准备出门了:“上课吧。” “别急啊,”塔都斯是上前一步,赶忙拦住他,把书包扔开,把他按回座位上,笑呵呵地掏出手机,给他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小时啦,好哥们儿,别着急啊,多聊聊,哎,你说说,平时最喜欢的明星是哪个啊?” 还能是谁?平日里看看搏击节目的坎沙,也就晓得《搏击全明星》里的一堆壮汉,而这堆壮汉里最能打、最讨喜的,自然是谦逊又强大、摘掉了圣恩者面具的亚罗巴布。 “哎呀,你小子,就不看女明星吗?” “女明星?” 说起女明星,塔都斯更是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位火热辣妹的写真照片,给朋友细细地讲解了这位北共治区最耀眼的歌舞天后、来自南共治区的大美妞、《搏击全明星》里万年老二的宝贝妻子——斯提亚诺的老婆,索菲拉·阿努尔。 谈起明星的事,塔都斯是说得有声有色: “嘿嘿,你可不知道啦,当年啊,斯提亚诺还未加入《搏击全明星》的阵容时,曾在南共治区巡回表演,以外来选手的身份,挑战圣城举办的《角斗王者》里的顶尖高手。格斗王者的赛前宣传大使,正是当时如日方中的索菲拉,虽然年长他十二岁,但索菲拉的纤腰翘屁股和好大奶,把他看花了眼,诱得他在比赛时放出狠话,说如果他成为了格斗王者的冠军,还请美丽的索菲拉女士嫁给他。 所有人都把十九岁的斯提亚诺当笑话,可谁想到,他真的是一路披荆斩棘,还在决赛中以点数优势战胜了被看好的卫冕冠军,拿下了角斗王者的皇冠,不仅抱得美人归,还被《搏击全明星》的老板高价挖走,名噪一时啊…” “打住,说了这么多屁话,你是想问啥?” 塔都斯勾住朋友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笑:“哎,就是想问问…你中意这样的不?” 他仔细看了看手机里的写真,见索菲拉女士的肤色,不像普通的中洲人那么棕,偏白不少;而那双眼睛,既保留了中洲女性的灵动,又有着深邃的黑;至于身材,更没得说,前凸后翘,比一些街头艺术家在巷道里的涂鸦更夸张,的确非常诱人。 于是他看向了塔都斯,把双眼眯得很细很细:“她是混血吧?” “呀,哥们儿,你真懂啊?没猜错啦,她是有博萨人的血统…” “她今年四十了吧?” “是啊。” 坎沙向后挪了挪屁股,抓了抓后脑勺:“四十了,兄弟,你…喜欢这个年纪的?” “哎呀,看不出来就行啦,这看着不才三十出头嘛,多带劲啊…” “你他妈比我还小一岁吧?”坎沙再也忍不住了,翻着白眼给了塔都斯一拳,“见了鬼了,你喜欢比你老的?你这是什么口味?你有病吧?” “谁有病?说谁有病呢?”被说到审美嗜好,塔都斯比给他议论座驾还激动,直接洒了啤酒,拍桌而起,“怎么?成熟的女人不好吗?啊?你说啊,哪里不好?” “他妈了个批的,人家年龄跟你妈一样,你不膈应?” “放屁!这哪能算一回事?你咋不说这年龄跟你妈一样?” “滚蛋!一码归一码,别给我瞎扯!” “瞎扯?你才是瞎扯!”塔都斯气得跳脚,又灌了瓶啤酒才,打了个嗝,脸红成了猴屁股,又凶又逗人发笑,“有种你说说,你喜欢啥样的?” 这一问,坎沙是捏着下巴,愁眉苦脸,不知如何回答。 (十五)新手 思虑再三后,坎沙暂且抛弃了针对人身攻击的用语方式,婉转地表达了自身的观点:“哥们儿,谈恋爱啥的,还是找同龄人合适吧?呃,你想想看,我是说,假如你相中三四十的…等你到了三四十的年纪,就得守着一个老太婆,了却余生,想想都满身鸡皮疙瘩,是吧?” “谈恋爱?滚你的,谁要谈恋爱?”塔都斯看他的眼神,越发像是观摩在马戏团里表演的傻瓜,“退一万步讲,就是谈了,那也没什么怕的啊,就当是找了个会疼人的姐姐、阿姨,等玩过了,好聚好散,两不相干就行啦,哪用得着厮守终生啊?又不是去结婚,这么严肃干嘛…” 快要挠秃噜头的坎沙表示,着实不太明白朋友的意思——莫非,他是想说,谈恋爱纯粹是玩玩,不准备结婚的吗? “结婚,结什么婚啊,兄弟,别逗我啦,”啜了口啤酒,塔都斯的脸泛起了消沉的红,“瞧瞧我爸妈吧。生完我啊,他俩就各玩各的、各玩各的啦,懂吧?” “不懂。” 塔都斯竖起大拇指,嘴绷得像是咬碎了满口的牙:“你小子,脑袋瓜咋就支棱不起来呢?自行领悟都不懂,非要我说明白了,是吧?各玩各的,那就是各玩各的咯。我爸妈?哼,他们算个屁的夫妻,撑死了能当作合伙人吧。” “嗯?所以?” “所以生完我,他俩就做了绝育,明白吗?”塔都斯狠狠一握,想捏瘪喝空的啤酒罐。直到反被坚硬的玻璃弄得咬牙切齿,他才反应过来,这里的啤酒是拿玻璃瓶封装的,干脆一松手,看啤酒瓶摔得稀碎后,隔着运动鞋,畅快地碾了两脚玻璃渣,“跟宠物猫狗一样,绝育啦!这样搞,他俩就能放心地在外面玩女人、养小白脸了,因为他俩下不了新蛋了,不怕外人的宝宝来分家产,明白吗?” 明白了,点着头的坎沙是明白了——塔都斯·达西欧的父母,可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夫妻,仅仅是一对以财产切割的婚姻法为枷锁,确保合作愉快的生意伙伴。 可越是明白,就越容易糊涂。糊里糊涂的坎沙盯着对婚姻一脸不屑的朋友,从迷茫又失落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个曾在小学时代跟着父母跑去圣堂的听头发花白的老圣职者布道宣讲的自己。那天,方尖塔里的信徒,不是新婚夫妇,就是老夫老妻。人们都坐得安静,好去聆听圣职者那苍老又慈爱的宣读之音——圣职者说,婚姻是神圣的,爱情是庄严的,男女的结合是命运授意的,孩子的诞生是帝皇钦定的。那会儿的他,虽是半懂不懂,又摇头晃脑,听得津津有味,更学着父亲,在胸前比了个祷告的手势,拉着还不怎么板脸的母亲,一齐向帝皇许愿,请伟大的神圣帝皇、慈爱的萨仑之主庇佑杜拉欣家的幸福。 然后他父亲死了,他母亲阴郁了,他的家再没有欢声笑语了。 所以,坎沙是不信帝皇的。他深知,向帝皇许的愿不过是自欺欺人。 帝皇给不了你财富、幸福和爱情,帝皇能给的,只是懦弱者渴望的心理安慰罢了。真要信,也不该信虚无的帝皇,而是信祂的使者、信那个赏罚分明的圣恩者之王。 “婚姻啊,神圣在哪里?”他苦笑着离席,拎起书包走出包厢,哼唱出了挖苦的摇篮曲,“美丽的爱情,是男女的福气;圆满的家庭,是法律的交易;你拿钱来我销金,我打工啊你旅行~旅行啊,旅行,有钱才能游出去,游到圣城南,游到灰都北,游到涅玟西,下辈子别生在你的共治区,才能来追寻我的爱情…爱情,爱情,爱他娘的情,婚他娘的姻呦。” “什么土里土气的鬼嚎叫,别糟践我的耳朵!”他刚出包厢门,塔都斯便追了上来,拉着他跑进电梯,载他上了三十三楼,把他推进一间客房,不容分说地把门关上,“还有五十分钟嘞,好好休息休息,哥们儿,听我的,睡睡星级套房吧,这是我家的店,费用全免哦?快去泡个澡,稍后玩玩小游戏,等时间够了,我送你去学校,不会迟到的呀,嘿嘿…” “妈的神经病…” 不知朋友是在弄什么花活,坎沙可没胆撞开这贴金镶钻的实木门,只得放好鞋,穿上拖板,踩着黑红白的三色绒毯,小心地抚摸房里的雕塑和花瓶器具,看着盖住整张墙的电视,捧起听朋友说过的、来自邦联的最新一代的游戏主机,拿着手柄,慢慢挪到柔顺似水的大床上,准备先打打游戏。可是,等在床上打了个滚后,他又猛拍脑门,一溜烟跑进浴室里,赶死般脱光了衣裳,跳进瓷质的高级按摩浴缸,受着热水的浸泡,享着按摩的舒畅,惬意地合了眼,感叹起有钱的好——连洗个澡,都是睡眠般的享受啊。 忽然之间,电子卡特有的开门声传进了浴室,跟着,是较为轻盈的步伐。坎沙赶忙埋头入水,用那有植物芳香的洗发露搓了搓头发,冲干净后拿浴巾擦了两圈身子,裹着浴袍,看看偷偷摸摸跑来的塔都斯,是不是拿了什么好玩的游戏光盘,要跟他组队打两把。 “这位先生,您好,很高兴为你服务…” 但房间里的女音和身影,可把他吓傻了。站在窗前微鞠躬的,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 这语气和善,脸色却傲慢的女孩,看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肤色是像大明星索菲拉一样的微棕,发色挑染了些许的深紫,还打着心形的宝石耳钉,小巧的鼻子上方,是一对娇气的眼睛,不过那并没有正视他的双眼,饱含着水灵灵的厌恶,看着是欠揍又俏皮。 他抓了抓脑勺,先看了眼女孩放在脚旁的皮包,又看了眼已经打开的电视,恍然大悟,忙束紧浴袍,问:“你是陪玩的吗?” “陪玩?”女孩抿着嘴,眼里飘过恼火的光,“嗯,是的,先生,你没说错,我算是陪玩的。” “玩什么?坦克、飞机、船?还是…枪?” “嗯?您是指…” “射击游戏啊,你不会吗?” “射击游戏?会,当然会,”说着,快要翻白眼的女孩是蹲下身,打开皮包,给他展示游戏道具,“不过,我更擅长动作游戏,还是武器专家嘞,您要不要先试试?” 坎沙刚想问问,这位小姑娘是爱打哪款格斗游戏,会使哪个人物、搓多少连击,就瞪大了眼,险些张掉了下巴——皮包里可不是游戏光碟或者体感设备,全是或粉或透明的夫妻用品,还能瞧见皮鞭、蜡烛和医用的扩张器!他可记得清楚,小时候捡垃圾赚零花钱,有拾到这些玩意,还屁颠屁颠地拿给母亲看,差点儿给打肿了腚,非得发誓不再翻小区里的垃圾桶,才被母亲放过一马,扔给父亲讲道理去。 没说话,也说不出话。这一瞬间,极大的羞耻感鞭笞着他,让他下意识回头,转过身拔腿就跑,就像是羔羊遇见豺狼那样,不要命似的跑。 但没等他扯开门,女孩早就发了狂一样地扑过来,死死拉着他的大腿,全没了刚刚的厌恶和傲气,怕得都哼起了哭腔:“哎哎哎!大哥!哥哥!爸爸!您别走啊!爷爷啊,不满意就直说啊,我改,我改啊!你这么跑了,我是要被骂的呀!” 没有衣物阻隔,他头一回感受到同龄女孩的触感,不由一呆——那捏着大腿的指头是纤纤的,那贴着汗毛的胳膊是嫩嫩的,那贴在小腿上的脸是软乎乎的。 而在这呆滞的瞬间,他想到了三件事。第一件,就是万幸穿了内裤才出浴室;第二件,就是明白了平时咒亲爹玩女人的塔都斯,九成九也是条死嫖虫;第三件,就颇为复杂——原来女孩子,并不是都和母亲安苏妮那样只会揍他屁股,也不是和小学的女生一样善于掐青男生的胳膊,更不像初中、高中的女同学成日埋头读书、和大部分男生说不上几句话,就是说了,也全是花边和学习的事情… 女孩子,也会跟一个赖皮鬼那样哭着鼻子,死乞白赖地求人的。 坎沙左思右想,先扯紧了浴袍,再缩着脖子,把手挥出了残影,说:“那个,我换个衣服再讲话,成吗?” “成啊,”女孩立马不哭了,笑着抹了抹眼泪,擦花了眼影,点头如小鸡啄米,让坎沙害怕得直提裤裆,“您不跑就成啊。” 躲进浴室,反锁好门,坎沙扭开花洒,先冲了个冷水澡,才把浴袍脱了。 扔开湿透的浴袍后,他随便擦了两圈身子,赶紧将衣服换上。完事了,他撑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憋了半天,实在不知该讲些什么好。是感谢好哥们带他来赏春呢,还是骂塔都斯一句死淫棍? 难说,难说啊。 想着等死不如搏一搏,他端正了衣领,拍平了褶皱,撸直了袖子和裤腿,深吸几口气,打开了浴室的门。刚开门,他就看见,那哭花了眼影的女孩是双手拎了包,低着头守在门前,好像一个犯了弥天大错的新人在等候上司的发落。 咕哝了好久,坎沙只挤出了几句话:“你…我,咱们坐着聊,别、别上床!坐沙发上!沙发上,坐沙发上聊。” 就这样,在冷冰冰的冬末,于温暖的空调下,一个穿着旧羽绒服的高中男生,和一个勒着超短裤、套着短运动衫的女孩,坐在了一排沙发上。隔着三个靠背的距离,他们一个低头,一个捂脸,没一个敢先说话。 想到小时候,父亲和母亲都说过女孩子脸皮薄,他便扭头望着墙,率先打破沉默了:“那个…你,是谁…谁喊你过来的啊?” 一句话,把女孩问得瞪大眼睛,瞟了过来:“哥,不是您点的我吗?” “我、我点个…”硬生生把挂在嘴边的脏字吞回肚子后,他抓着脸颊,抽着嘴低声说,“我朋友说带我来玩玩…我以为打游戏呢,谁知道…” “那…那哥,你、你不怪我服侍不周到吗?” “周到、周到…呸,我、我叫你服侍了啥!不对,是你还没服侍,还没招待,还没招待哈!”眼瞅着又把女孩说低了头,他是口不择言,抱着头乱讲一通,“不是,我说你…你,你是…是叫什么?对,你是叫什么名字!” 犹豫了稍许,女孩低声下气地回答了他:“海芙、海芙梅艾·奥莉菲蕾尔…” “好长啊…叫你海芙,行吗?” “不行!”不知怎的,女孩是猛抬头,凶狠地回了句。可刚讲完,她的脸就吓成了惨白色,急忙靠向坎沙,近乎哀号地求饶,“哥,哥,我错了、我嘴贱!我嘴抽了!你、你别投诉我、别跟他们说啊!你随便喊、随便你喊!海芙,海芙…可以!女儿,也可以!孙女——” “行行行!你、你别过来啊!先、先坐到原位!海芙,坐回原位去!”这一靠,可把高中男孩沙吓得不轻。坎沙忙把她按回原位,学着老佩姆骂人的语气,翻起鼻孔指着她,下了命令,“咱们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一惊一乍之间,海芙也察觉了自身的失态,脸红成了大苹果,肩膀耸得老高不说,还埋低了头,死揪着短裤,把油亮亮的大腿勒得更软弹,看得坎沙是心惊肉跳。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怂包,于是,坎沙咳了两声,拍了拍沙发扶手,指着海芙抱着的皮包,尽量说得心平气和:“这、这里面都是你的…装备?” “是啊,哥,咋的,你不喜欢?”海芙看了看皮箱,只深深叹了叹,便立刻甩开皮箱,又凑了过来,“您瞧瞧,我这…我这不是没经验,所以带了点儿小玩意,吓着您了嘛。您是喜欢原汁原味的?来,我…” “打住!停!”这回,坎沙当机立断,把海芙按回了沙发上,换回了严肃的眼光,“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不敢!我不敢了,哥,你、你别跑,我、我要…” “你要挨训是吧?说,放心跟我说,到底是闹了什么幺蛾子,这里的…人要教训你?” 追问,很有效果,海芙是盯着自己的腿,沮丧地认栽了,一五一十地跟坎沙坦白,说酒店的经理交待了,这间房里来的是贵客,要她打起十万分精神好好招待,要是惹毛了贵客,就把她赶出门,直接送到警署,叫她滚回家。 “啊?”坎沙直接听傻了,“你、不是,送你回家还…” 可海芙是打死也不说下去了。不论坎沙怎么威胁,她都是咬紧牙关,鼓着脸,一言不发。 最后,坎沙也没辙了。他猜,海芙的家里,肯定有什么人见人怕的鬼东西,也不好再逼迫,只是摸着鼻子,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你打游戏不?” “游戏?” “就是游戏机啦!” 随着坎沙的视线,海芙可算发现了连着电视的游戏主机,和摆在电视柜上的俩台游戏手柄,幡然醒悟:“哥,你是要我陪你打电动?” “是啊,你会打什么?” “哥,我啥都会嘞!那种街机厅里打枪的,操控两小人对打的,我都玩得可好嘞!” 面对拍得胸脯乱颤的海芙,坎沙也不好多说,索性开了电视和主机,选了个格斗游戏,准备和她好生打打交道。 “哥,要看出招表的嘞,”在提醒坎沙查看人物出招表后,海芙盘着腿坐好,兴奋地看起了繁多的人物列表,“这机子怪得劲的!比我那边的街机还好使,全人物解锁嘞!” “呃,海芙啊,你是…哪边的人啊?听口音,像是往北那边的,是不是啊?” “哥,你可真机灵嘞,我老家在高琴科索那块儿呦,就在山坳坳旁边,尽是沙土嘞,您猜猜看,是在哪块?” 粗略浏览了出招表,坎沙也开始选操纵的人物,正式开始游戏,顺带叫海芙别一个劲儿给他贴金:“不是在珀伽吧?还有,你正经说话就行,别一口一个敬称…咱俩差不多大吧?” “哥,你猜得可准嘞!我就是土生土长的珀伽人呦!” 不多说,游戏一开始,海芙便狂按方向键,搓得人物如幻影般移步,把坎沙打了个猝不及防,直接是一套连上天,还揍到了墙角。坎沙连个招都没按出来,就输掉了第一轮,脸一下挂不住了,略为恼火地说:“珀伽人怎么跑这来啊?你们那不是收入高,学校多,好找工作好上学吗?到麦格达来,不是找罪受…” 第二轮,坎沙刚防御好,就被海芙的人物移步到身后。接着,又是一套漂亮的空天连招,给他秒掉了。光速赢得比赛后,海芙举着手柄,伸着腰欢呼,笑得是得意洋洋:“哥,你把式不精嘞,打不过…” 游戏的失败和方言的刺激,把坎沙整得头痛,直接黑着脸高饶:“海芙,咱们发音标准点儿,别老是窜台,行吗?” 海芙挠着头,笑得蛮不好意思的:“我、我…我不太会啊,先生,叫不习惯,还是叫哥顺口…” “怎么,学校不教的吗?初中都要学完标准发音法的吧?” “我没上完初中啊。” “哦,原来如此啊…”刚说出口,坎沙就一扭头,死死盯着海芙,责声严气地问,“你今年多大?” “我…我十五…” 坎沙又拔起腿跑向房门,海芙又拖着腿拦住他。这女孩哭得比先前更凶,只求坎沙等时间过了再出门,千万千万别说她服务不好。 再三保证绝不会给经理投诉后,坎沙叫海芙老实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则拿出手机钻进浴室,给塔都斯来个电话,一拨通,就是劈头盖脸地臭骂,骂达西欧家怎么还干皮条客的勾当。 在珀伽,刷着手机的少年撑着下巴,苦恼的眼眸总算出现了希望之光:“啊,这桩寻人的委托…可以接受吧,伊利亚姐姐?” 看着简介里,请圣恩者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的高额悬赏,格林小姐品了口红茶,向着咖啡馆外的阳光微笑:“乐意之至,文德尔。” (十六)追寻 安全起见,赛尔可不敢一股脑接下委托,而是先跟客户沟通,再三确定要寻回的是客户离家出走的女儿,并不是什么与之无关的陌生人、目击者之类的。谁知道,网络那头的客户比他还着急,直接请他登门前来,当面商讨。 征求过格林小姐的意见后,他付好咖啡钱,坐出租赶到客户的住址,靠着伙伴的肤色与发色,让保安主动开了门禁,放他俩溜进小区,未曾多问一句话。 这座小区的面积相当大。便利店和超市比大街上还多、道路差不多跟马路一样宽;绿化带和活动区里尽是花丛矮树、健身器具;高低参差的住宅楼交错排布,有的是几十层的楼房,有的是五层的小宅,有的是三层高的花园独栋。 而两位焦急的客户,正在一所小宅楼的单元门前东张西望,却被匆匆抵达的来客惊了一跳,实在没想到,前行之地的圣恩者竟然是如此年幼的孩子…不,少年少女。 没太多时间废话,这对由博萨女人和中洲男人组成的父母,是连拉带拽地把文德尔小朋友和格林小姐请进了屋里,沏了两杯黑茶,不等两人询问,就大倒苦水,请尊敬的圣恩者务必接受他们的委托,把叛逆期的女孩抓回家来。 根据他们的说法,自从上了初中,家里的乖宝贝女儿,就成了离经叛道的叛逆少女,老是跟加班回家的他们吵架不说,还未经商量,就去打耳钉染头发,被老师打了好几通电话,请他们去学校谈谈。他们好容易请了假,去学校陪着女儿挨完训,回了家,没说几句,就又和女儿吵翻了天。当母亲的一气之下,动手教训了女儿一顿,可这一打,女儿是更讨厌他们了,不但开始逃课,还老是夜不归宿,跑去朋友家借宿。 虽然他们和借宿的人家是故交,但成日看女儿赖在别人家里,实在不是滋味,脸上也挂不住。于是,他们抽空登门,把女儿堵在了别人家里,想着好好谈谈心,先给女儿哄回去再说,可一张口,他们又控制不了冲动,拿下滑厉害的考试成绩教训起气头上的女儿,批她离了家里一无是处,说成天在外面加班都是为了给她挣钱花,还叫她看看那些读慈善学校的穷人家的姑娘——人家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连零食都吃不到,都懂得听话读书,不顶撞老师和家长。她这个读着好初中、夏天吃冰淇淋、冬天喝热奶茶的小鬼头,却把心思放在游戏厅和逃课上,等出了学校,找不到工作,看她怎么办是好。 他们实在猜不到,这一啰嗦,女儿的脾气又给点炸了。女儿不仅回怼父母,说读不好书,她去酒店里擦盘子端菜,照样能活得风生水起,还叫他们别管自己的事,爱加班就回去加班,别来嚼舌头,听得人头大。 气上心头,当母亲的一时失控,刮了女儿一耳光,叫她照照镜子看看,她这种娇生惯养、不懂礼貌的货色,有哪个酒店的经理敢收留她,怕是去小餐馆洗碟子,都要摔上十七八个,被老板指着鼻子骂。这次,父亲也没惯着她,叫她想明白了,现在不读好书,等出了社会,没人会跟家里一样疼她,没读上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赚不到钱,可别回家里哭鼻子,跟爹妈要生活费。 可女儿是捂着被扇红的脸,叫他们闭嘴,说她会让他们明白,就是没了他们这两个混球爸妈,她照样能和小说、电影、电视剧里的女孩一样,活出自己的一片天来,而后,便夺门而出。 说到此处,当母亲的是泣不成声,说那天是自己气疯了,不止言语太重,还没叫丈夫拦着女儿,更是大声吼,叫她有本事就走远点,别在小区里晃两圈吓唬他们,要是有胆子再去打游戏,就甭想着回家,在大街上吹冷风吧。 可这对父母哪里猜得到,就是这么一骂,女儿还真就失踪了。他们托警局的朋友查监控录像,找到女儿最后出现的服装店,听老板说,是有个小姑娘买了几件衣服和背包,先在店里换好一套,又背着几套,就徒步走掉了。他们问了问女儿的朋友,才知道女儿是攒了不少钱,还说过,要是爹妈还来烦她,她就跑到天涯海角,等混出人样了,再回来叫爹妈知道她的本事——离了爸妈的呵护,她照样能活得精彩、活得出人头地。 这下,当爹妈的是肠子也悔青了。不提别的,就说说治安,共治区的治安是个什么鸟样,精神病院的傻瓜都知道——扒手、抢劫的都是有良心的;运气稍微差点,就能撞见卖毒的、下药的、逼着女孩男孩去陪客卖春的;最悲催的倒霉蛋,还能被拉去卖血卖肾,或者卖到有钱人的手里,一辈子见不到光。 他们的宝贝女儿,可是挺符合有钱人的审美,肯定逃不过人贩子的眼光,要是被抓了去,那是要比生死两隔还痛苦的折磨——知道她活着,却永远找不到、救不了她,连祈祷她少受些苦都是奢望。 万幸,这几个月来,共治区的人贩子消停了很多;前段日子,更是有帝皇使者在温亚德力惩纵容、包庇人口贩卖的官员和富豪;格威兰的国王,也承诺解救、补偿被卖作奴隶的受害者,勒令政府人员寻找受害者的亲属,不得以国籍推脱;整个北共治区,也开始严厉打击违法犯罪之行,整改治安了。 而这对懊恼不已的父母,仍未收到格威兰方面消息。加之共治区的治安整肃,女儿是不太可能落在人贩子手里,也不可能翻越边境,跑到别的国家去,那么…女儿就有极大的概率,还待在共治区。 在对圣恩者说完大胆的猜测后,他们又连连解释并恳求,希望圣恩者不要误会,他们并非不相信圣恩者和前行之地的能力,只是想尽快找回女儿,少走些冤枉路,免得乖宝贝受苦。 当父母的不知道,在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后悔哭诉时,赛尔早就开启了名为视界的本源,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那位坐在沙发上的、正跟一个相貌老实的男生打游戏的叛逆少女。 看得出来,这位哭花了妆的女孩子,玩得是正高兴,每赢一局,都会解开盘着的腿,仰躺在沙发上,对着空气乱蹬几脚,开心得像是小孩子搭好了藏宝藏的秘密基地。就在刚刚,她还跟对着好哥们儿似的,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男生的肩,该是在安慰屡战屡败的男生别灰心吧。 赛尔刚要告诉泪眼婆娑的委托人,他们的女儿貌似没有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可话到嘴边,又实在念不出去…谁会信呢?信一个还没听明白前因后果的小屁孩,能在刹那之间,如民间传说里招摇撞骗、无所不能的“通灵师”那样,搞明白他们的女儿身处何方? 再者,赛尔也看不出来,这在酒店里打游戏的女孩是躲在哪座城市。没有班布爷爷在身旁,观察能力、哦,本源层次不够的他,实在没法确认目标的方位,就是说了,人家也不定相信啊。 何况,他在前行之地的注册信息,标注的祈信之力,可是名为“夯进”的强化身体之能。冒失地把身怀两种本源的事透露给别人,不仅傻得可爱,还蠢得发指… 没有人会相信,圣恩者能拥有两种祈信之力。没接触过圣恩者的普通,或许不明白其中缘由,但晓得上前行之地发布委托的客户,又岂能不知?再者,就算他们相信了,可要是口风不紧,泄露给别人,赛尔就怕心怀不轨的坏蛋要拦在半路,想方设法请他去做做客,问问他的能力从何而来… 当然,如果有班布先生打包票,那一切都不是问题。 可在接入网,发去消息后,慈祥的班布爷爷只回了句: “我在忙,少说多做。另外,守好自己的小秘密。” 行了,那赛尔该做的,唯有起身鞠躬,保证会不负所托,把叛逆的女孩送回家来。说完,这对热泪盈眶的小夫妻,是拍了拍他的头,然后向他身后的格林小姐请求,请之竭尽全力,去帮离经叛道的女儿踏上归乡之路。 等出了门,格林小姐遮着唇,轻轻地笑了:“文德尔,还是被当成传话的小跟班,嗯,用他们的话说,是…跟屁虫呢。” 不好辩解,赛尔只是摸了摸苦恼的小脸蛋,感叹起年轻的烦恼——没人会把他的话当真。 嘿,大人们总是奇怪的,当一个孩子撒谎的时候,他们很乐于相信孩子的纯洁,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当孩子的胡诌是大实话;可当一个孩子讲真话的时候,他们又偏要专注于孩子的天真,不信孩子的犟脾气,把孩子的倾诉听作鬼扯。 太年幼的文德尔小朋友,自然也不能免俗,尤其是在北共治区这块儿错综复杂的土地,哪怕有相同的肤色,那位该是博萨人的母亲,也更愿意把宝押在明显是格威兰人的格林小姐身上。 他二位正逛着,一个举着标牌的黑影,忽然冲了出来,站在他们身前,张大嘴巴,吼出了漫天的唾沫星子:“格威兰人,滚出帝国!” 格林小姐是挡住脸,避开了不少酸臭的飞沫。可文德尔小朋友是呆呆地站着,给气味刺鼻的飞沫喷了满头,还往前探了腰,与咒骂格林小姐的人拉近了些,好去看清那张被蓬松的灰白头发挡住大半的脸,以及黑袍与标牌上涂着的文字…用黄色的油漆涂写的中洲语。 扭扭歪歪的楔形文字,写的是各种各样的故事、不,丑行——某年某月,格威兰的大兵在哪座高中旁逮了女学生去祸害;某时某地,格威兰的富商在哪家酒店糟蹋幼女;某天某处,格威兰的外交官在哪栋府邸收受贿赂…不胜枚举。 没等少年看完,一家便利店的店主慌忙冲了出来,也不管这邋遢怪异的人有多恶臭,直接捂着他的嘴巴,往店里拽,便拽还边喊旁边的报刊亭老板来拿下他的标牌,说是别让这疯子又把警察招来了。 疯子?蓬头垢面的怪人,的确像个疯子。格林小姐是抽了两张湿巾,一张用来擦沾了唾沫的衣袖,一张用来抹少年的脸蛋,笑容更胜了些。 “哎呀,这、这位游客,您别理他…”店主是熟练地撕了块便宜面包,堵实了疯汉的嘴,让报刊亭的老板把疯汉拖进店里,他自己则是赔起了礼,“他这人,那里出了毛病,脑子坏了,精神有问题,一见肤色发白的,就要冲出来发神经,您可行行好,千万别跟他计较,他就是个疯子嘛,疯子,划不来…” “看来,格威兰的旅行者,不怎么讨喜呢,”等擦干净了赛尔的脸和头发,格林小姐捏着两张湿巾,轻飘飘地扔进了垃圾桶里,笑得更加幽远,“说说看,他是犯了哪些毛病,见了我们就受刺激?” 店主脸色苍白,支支吾吾的,不太想说明白:“哎呀,这…您别跟个疯子杠上嘞,您看,您都懂咱们中洲话,肯定晓得,有些人,是有难言之隐…” “是吗?嗯,这么一来,我倒是更有兴趣了,请讲讲吧,如果您吝惜言辞,不肯满足我的好奇心,那…”格林小姐捏着下巴,歪着头,向高处瞟了眼,“文德尔,帮我报警,就说这里有人歧视格威兰的游客,甚至在公众场合进行人身攻击呢。” 无需多说,店主立马认怂了,不仅把看上去是带着小男仆旅游的格威兰来客请进了店里,还拆了包面巾纸、拿了瓶廉价香水,好帮他们清理清理衣物,遮一遮口水的臭味。 那位疯汉,嘴里是塞着硬面包,被报刊亭的老板反捆在墙角,盯着走进来的格林小姐,拼命地哼哼唧唧,估摸着,是又在念叨开始的那句话,叫格威兰人滚出去。 见势不妙,来帮忙的报刊亭老板擦了擦汗,捎了瓶水,溜之大吉。店主只能给格威兰的贵客撑起便携凳,自己则坐在装啤酒的瓦楞纸箱上,抱歉地叹了口气,瞥着疯汉,讲起了这人的经历。 早些年,这家伙可不像如今这般疯癫,是个朴素的数学老师,在珀伽的一所小学施教。 那时候,珀伽还不是现在的大城市,撑死了算座繁华的镇子。彼时的学校,是人满为患,就说他执教的小学吧,一个红砖搭的四层小楼,要塞下二十间教室、两千个孩子,厕所都是铁板搭的旱厕,要定时请人掏粪池,免得积满了发臭,影响教学。 在那所小学里,还年轻的老师度过了两个十年,不仅娶了志同道合的女同事当妻子,还喜得千金。女儿学业有成了,更是放弃了大城市的工作,回到家乡帮父母分担忧虑,虽然生活清贫,却是家庭和睦,其乐融融。 但好景不长,钢铁和煤矿成为了珀伽的主流,老旧的地段,吸引不来投资的生意人,让政绩不佳的官员十分头痛。当时的区长拍断大腿,想出了一个馊主意,那就是给占了黄金地段的倒霉蛋们,按设备与建筑的质量,分个三六九等,每年都要评个级。 如果每次都入选最差的那档,不用两年,就要白白给征迁掉,拿点微不足道的补偿,乖乖滚蛋。就是学校,也不例外——这可把步入中年的老师愁白了头。校长是不敢得罪上面的人,早早跑了路,学校里,就只剩他们这些老师,和一些学费都交不起的穷孩子,上哪去拿钱修缮教学楼啊? 就是带头掏光存折,他们也只把学校的围墙推倒重建,外加修了个混凝土厕所而已。这还不算完,为了请客打点,让审查的人员网开一面,学校里的女老师还得陪酒陪笑,被色眯眯的家伙占便宜。可为了学生,她们都忍了,只求多宽限些时间,起码教完这一届的孩子,再卷铺盖走人。 危急关头,老师的女儿瞒着父母,干了件不耻的事…那就是突破底线,靠陪睡赚钱,靠上床疏通关系。 可怜的女孩哪里知道,肉体的贿赂虽然有些成效,但也不多。那些审查的人,那些抽烟喝酒的官,都指望着他们早滚蛋,好拆了这座破学校,建工厂赚钱。这些人是嘴上哄哄,该降级还是降级,没有办法,女孩只能找些格威兰的客户,指望着多赚些钱,好歹修好学校的操场和教学楼,让这一届的学生读完书,却给那些变态的格威兰嫖客打了兴奋剂,活生生玩死在了床上。 格威兰人犯的事,炸开锅了,也是共治区的官赔钱。可区长特批的慰问金,光是丧葬,就用了一半。当父亲的去说理,反被打了一通,于是他组织家长和老师游行,却怎么也想不到,紧要关头,家长们都丢了胆,敢上街示威的,只有学校的老师而已。 然后,一帮混混拦住了他们的队伍,在一阵推搡后,捅死了他的妻子,砍伤了好多老师,哄散而去。警察不管,记者不报,受了丧女丧妻之痛的男人,就买了把匕首,趁着区长巡视,给了他胸口一刀,却没捅穿那层护心的肥膘,被保镖揍了一顿,扔进警署。 不知是帝皇庇佑,还是命运怜惜,这位老师疯了,不用坐牢,医院也不想收,便扔他在街上,叫他疯疯癫癫地讨饭,一见格威兰人就冲上去喷两嘴。 至于那位区长,则是步步高升,调离珀伽,去了更南边的麦格达,荣升为麦格达的市长,不时在新闻里发言,毫不记得珀伽有个疯子,有个他亲手创造的、家毁梦灭的杰作。 (十七)旧事 店主的讲述,不仅让两位旅行者沉静无声,还令那捆成一团的疯汉放弃了反抗,呆滞地躺在地上,隔着那团硬面包,咕哝出模糊的音调。 “现在,他…就靠着街坊的照顾,还有圣堂的布施,维持生活了…”故事将终,店主的视线落在这发疯的可怜人身上,看不清其间有多少驳杂,“帝皇庇佑,疯了好,疯了也好,疯了,就不会心疼、不会困扰,也没人有工夫来害他了…” 不觉间,赛尔把手捏在身后,往可怜人的方向探着身子,禁不住想问店主,为什么凶残的迫害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又怂巴巴地缩了回来,缄口不言。 傻得可爱的问题,又何须多嘴,揭别人的伤疤呢?在温亚德,他不是都看到了班布先生是怎样动手,撕下道貌岸然的伪装,把那些绅士、高官、富豪、精英打回原形,悉数捏成与灵魂般配的丑陋模样?格威兰尚且如此,更遑论被那些蛇头视为“货源地”的共治区? 可他看着店主,看着格林小姐,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逞邪为恶,在温亚德的时候,这种不加掩饰的犯罪是少之又少,而到了珀伽后,各种道德败坏的行径,反是明目张胆地发生在阳光下。而珀伽的新闻、报纸和人们,说起这种事,却像在家里的时候,每逢茶余饭后,叔叔阿姨和母亲谈村里的琐事、讲果园的打理,那样…习以为常? 共治区的人,似乎是把这些骇人听闻的丑事,当作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没有厌恶、甚少悲伤,只要霉运不是砸在自己身上,就无所谓命运的侮辱、嘲笑,该吃吃、该喝喝,该搞事的搞事,该忙活的忙活…不还手,不相帮,不抵抗,连敢于讥讽、勇于讲真话的记者都不存在,连电视里的新闻都满是欢喜,把他人的苦难和丑闻,当成解闷的笑话。 可怎么看,他们都没有格林小姐那种自认无误的自信,他们是知错的、他们是明白不好的,但他们又乐在其中,偏激又无奈… 少年不明白,当人生在一个无法改变,又不能摆脱的地方,率先想到的,并不是团结一致,去勠力同心、去拼命反抗,而是当一只鸵鸟,把脑袋埋在沙里,放任危险生根发芽,祈祷厄运多缠在别人身上,别盯着自己不放。 终是清醒地麻木了。 “圣堂的布施?慷慨解囊的圣职者,可不多见呀,”说着意味深长的话,格林小姐走向躺在墙角的可怜人,半跪着与之对视,用眸里的墨绿,让疯汉迸发憎恶的恐惧,让他扭动被束缚的身体,让他嘟囔含糊的话语,“你呢,为什么这样照顾他?是悲天悯人的好心?还是自责不安的良心?” 本想拉开她,让她放过可怜人的店主怔在原地,磕巴地说:“小姐,你…” “你是他的同事?他的朋友,还是他的亲戚?”说着,格林小姐站起身,把店主晾在疯汉的眼前,她自己则退到了少年身旁去,“呀,莫非是学生的家长?可别告诉我们,你是他的学生哦?” 便利店内,霎时鸦雀无声。沉闷的空气,在疯汉扑腾出的异响里,愈发的枯燥,枯燥到热、热到想走、想扇风,可等店主抬起手,却是抹向了额头,擦走正在滚落的汗珠。 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面对这显而易见的尴尬,少年把手伸进了衣袋,摸向鼓鼓的钱夹,可格林小姐转向了店门,背对着他,下了通牒:“该走了,文德尔。” 走在街头的少年,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看着被煤灰风沙熏染的高楼,瞧着匆匆赶路的行人,盯着夹满黑泥的地砖,猛地停住脚,不想再跟着格林小姐散步了。 “嗯?文德尔,伤心了?生气了?”格林小姐拨开挂在眉前的金丝,靠在护栏上,侧着身对他笑,“就那么想施舍善意?去吧,我不会拦着你的。” 少年如释重负,正欲转身,又在温柔的冷言冷语里站定了腿,低着头,不敢回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老实地听大人教训、听格林小姐的教训: “对未曾哀求你帮助的人送去金钱,是羞辱的善意。文德尔,他没有求你,他有人照顾,他饿不死,他能活,他疯了,他分辨不了外人的眼光,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需要你可怜。记住,不要轻易地可怜别人,人是有尊严的,哪怕是疯了的人。你的可怜,救不了他的命,也复不了他的仇。就是把你的钱都交给他,又能怎么样?帮他改善伙食,换身新衣裳吗?他能尝得懂甜咸,分得清好坏吗?不能。到最后,得到满足的,只有你的怜悯心啊。他呢?被陌生的人可怜、被不相识的人施舍…假如他尚有理智,定然推开你的手,叫你拿开那些臭钱,切莫折辱为人师者的尊严。” 可少年咬着唇,头是低着,眼睛却向上瞟,那意思,是还想回去,给那人一些物质上的援助。 “嗯,文德尔,真是倔犟呢,”格林小姐不仅笑是真意难寻,更是用笑容间的一句句言语,让少年手足无措、把头越埋越低,“是不是想问我,身为格威兰人的我,可曾因为同胞加害了他的女儿,滋生了难以弥补的歉意?抱歉,并没有。文德尔啊,我的确是格威兰人,是和害了他女儿的士兵一样,来自格威兰的‘白皮鬼’,可其他格威兰人犯的错,和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旅行者能有什么关系?谁犯的错,谁去承担,肤色又怎么样?同胞又怎么样?有相近的肤色,有相同的种族,生在同一个国家,就要为了这个国家里其他人的错,去忏悔、去赎罪?真要那样算,共治区的中洲人,倒应该为了帝国的特罗伦人所制造的罪孽,去当任人宰割的绵羊呢。” “不、不,伊利亚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今天,格林小姐是不想给少年辩驳的机会,只是看着他,慢悠悠地讲述貌似正解的道理: “是吗?那我们退一步讲,就说折磨他,逼他发疯的罪魁祸首吧。该负责任的,是那些官员、嫖客、流氓,与保持沉默,不敢出手相帮的学生家长吧?这些恶毒或冷血的人,都不来照料、不来弥补过错,身为与事无关的过路者,一个风波平息后的看客,你又同情什么、施舍什么?” 头一次见识到格林小姐的咄咄逼人,少年如坐针毡,思来想去,终究是服了软,没有争执,只是解释,说他没有迁怒、怪罪格林小姐的意思,也不是说,非要给行厄运的人塞多少钱,好安抚那颗听闻悲惨往事后、咚咚直跳的心,他想的,是见到身陷不公中的遇难者,若是尚有余力,不如尽己所能,提供一些微小的帮助,至少叫这些人知道,世间还有温情存留。 这时候,西沉的阳光拓在了格林小姐的身上。她没有与少年争辩,而是抬起头,望了眼忙碌一天后、裹上了橘红的晚阳,回身撑在护栏上,俯视干涸的河道,对孱弱的河水收起了笑。 湍流中的倒影,是残缺不全的圣堂之塔。这座方尖的黑塔,是中洲人的信仰,是公正严明的帝皇怜爱世人的符号。若是说,最能麻痹苦难的药品是什么,专业的医生会给出五花八门的论述,可格林小姐却有不一样的答案… 宗教,才是麻痹苦难、蒙蔽人心的猛药。 圣堂,帝皇,这里的人离不开圣堂,这里的人满嘴是帝皇。帝皇给了他们什么?命运、幸福、财富和地位?不,认真想来,除了格威兰的大兵,帝皇不曾给过他们任何“奖赏”;那些矗立在珀伽的圣堂,又给予过他们什么?一些离不开儿童、狎妓的圣职者笑话吗? 不过,依据那位店主的说法,圣堂的人会布施些物资,帮助受难的可怜人生活,听上去,还挺美好。 可在疯汉未疯的时候,圣堂怎么不站出来帮他一把?有着信徒的支持、统领着千千万万的信仰,圣堂不该是一呼百应,对迫害市民的昏官、流氓、外国人施压,扞卫信徒的权利,彰显正教的担当吗? 是无胆、无勇、无能还是无心,才导致圣堂的援手珊珊迟来?答案是不定向的选择题,或者一项,或者多项,或者皆错。如果让格林小姐总结,她可能会说,真相兴许是兼而有之;如果让富有见地的帝皇使者回答,他会斩钉截铁地告诉少年,在落难后搭把手,远比正在受苦时帮人解困,更能收买人心。 回看远处的便利店,一个金发蓝瞳的男人是阴沉着脸,掀开了帘布,把一袋装满了方便食品、营养品和消炎药的塑料包,交给了帮疯汉解绑的店主。 他无视了店主的慌乱,先作出中洲人的仪态,把双拳以掌心向上、对顶在胸前,又将大拇指的内面、食指的背面各自相贴,在这如尖塔的祷告之手后,说明了他的来意:“愿祂的光指引你的路,愿他的仁爱治愈你的心疾。我说,帝皇佑你周全;你说,永念帝皇在上…感恩帝皇,礼赞帝皇。” 念完仪式性的台词后,他问了问店主,这位迷途羔羊的情况可有所改善,可店主是苦笑着挪开,让疯汉看见他的格威兰人样貌,用那被绳索束缚的癫狂,给了他最准确的回答。 他悲悯地摇着头,为同胞的罪行、为官员的无耻作了番忏悔的批判,安慰笑容苦涩的店主,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要相信帝皇安排的命运,相信任何罪行逃不脱神圣的制裁。 然后,他走出门,在街上走了好久,拐进一条道,与守门的保安打个招呼,走进了街区最深处的一座圣堂。 圣堂的方尖塔里,信徒寥寥。早来的信徒,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拿着抹布拖把,帮圣职者清扫那些讨厌的尘埃。还未到每晚的布道时间,多数信徒仍在赶来的路上,能提前到这里帮忙的,都是没有工作,安享晚年生活的老头子和老太太,年轻人?年轻人,可没那精力每天来听冗长的布道,要看教典,他们不如买一本回家,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这样,他们就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也是帝皇的信徒,不用担心被啰嗦的长辈说三道四,想着怎么应付那些去圣堂听废话的邀请函了。 等方尖塔的黑曜石地板亮到发滑,为首的圣职者给打帮手的信徒们敬了些黑茶,请他们在外稍歇,等座椅布置完毕,便会敞开帝皇的门扉,令他们最先来沐浴神圣之光。 门刚关上,圣职者们便聚在一起,全没了布道宣讲的严肃之态,是各拍各背、各说各话,年轻的抱成团,年老的聚一块儿,聊起最近的快活事,好不热闹。 只有那位金发蓝瞳的格威兰人,是独自站在书架前,翻着写满爬虫文的教典,不时窃笑。教典的开篇,书写了一段有趣的故事,讲的是帝皇降世后,崇拜祂的人们,自发围聚在祂身旁,接受祂的指引,聆听祂的教导。 这些人越聚越多,从部落到城镇,从城镇到王国,最终遍布大地,形成了伟大的帝国,开启了如今被称为“第一帝国”的黄金时代。 有天,一位虔诚的信徒拜见圣环殿上的帝皇,说大地的信徒有亿万之多,官僚无法妥善管理信徒们的崇拜活动,恳请帝皇赐予最忠诚者便利之权,令他们建造让信徒聚集、活动的方尖塔,以便安置信徒的集会、交流之需求。 祂应允了。名为圣堂的方尖塔拔地而起,千千万万的信徒前往圣堂之中,交流各自的感悟,赞颂帝皇的荣光,共同向帝皇祷告,称道祂的智慧与度量。 时间一久,建造圣堂的忠诚者,与最善言辞的信徒结伴而行,朝见圣环殿上的帝皇,说信徒的言谈常有偏激的误区,希望帝皇许下专权,请最明智者与最有威望者承担宣教着典的重任,让信仰有纯粹的标准,以免滋养邪恶之根,使居心不良者从中作梗,引幼稚的羊羔堕入歧途。 祂应允了。圣堂之内,忠诚的人提供钱财纸墨,睿智的人记录谏言神迹,集全大地之力,将之编纂成集,作为标准且唯一的教典原本,推广开去。宣讲的重任,仍由睿智者与忠诚者担当,他们在各地宣读帝皇的奇迹,劝犹豫者加入信徒之列,感受帝皇的慈爱之光。 犹豫者终于加入了。大地无人不信圣堂,世间无人不尊帝皇。今次,忠诚者、睿智者再度共行一处,最后一次朝拜帝皇,说现今在圣堂效力的信徒日益增多,希望帝皇定下他们的职位,以区分他们的位阶,以便传达帝皇的威信,让世人充分领会帝皇的威压。 祂降下神罚。忠诚者与睿智者堕入炼狱的深渊,永世受难;犹豫者胆战心惊,请教帝皇为何施以惩戒,听到那万代不易的真理—— 你等皆在我之下,沐浴我的光。 于是帝皇辞别圣环殿,回归祂的天国去了。 犹豫者恍悟,聚集起不安的信徒,说帝皇之意,是指世人皆平等,无需表明贵贱身份,以职位高低作统领之态。 信徒们亦明悟,推举犹豫者为首领,重订圣堂之策。往后,统领信徒的,不论男女老幼,不论健全残缺,皆为圣职者。 “圣职者、圣职者…”读书的男人轻蔑地咂着嘴,看向忙着闲聊、懒得整顿座椅排布的人,用格威兰语低声嘲笑,“既然都是圣职者,那统领圣职者的,哪来的脸自称沐光者…说着不玩等级之差,真用起来,可比谁都热衷…” 一位年轻的圣职者抓起瓶啤酒晃了晃,示意他过来小酌一杯:“巴尔托先生,别再说你的家乡话啦。在共治区,就要说中洲话嘛,不然,我们和你都聊不到一块儿去,多生分啊,是不是啊?哈哈…” “不了,今晚轮我布道,”巴尔托回以憨笑,谢绝了同事的好意,“要是被他们闻见酒气,我怕我吃不了兜着走哦…” “怕什么,我可跟你说,去年啊,你还没来,对,你才来不久嘛…”喝醉的年轻圣职者,打着酒嗝,指着窃窃私语的老圣职者,小声地揭起了他们的底,“那位,勾鼻子,单眼皮,窄眼睛的那个老东西,可是喝了博萨人的烈酒,当着大家伙的面,边读教典,边发酒疯!你别怕嘛,喝点而已,有啥好担心的,来,干一瓶…” “干杯。” 对着啤酒瓶,将麦香浓郁的低度酒一饮而尽,巴尔托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在伏韦伦的时候,买那种高纯度酒精兑了水猛灌,都是家常便饭,这些饮料般的玩意?要是拿去款待黑帮,人家只会翘着腿讥讽你,别拿小孩喝的无糖饮料来侮辱他们的酒量。 巴尔托得庆幸,逃亡的路途是一帆风顺。本来想出海的他,在听说海军登陆后,果断拿着假证件搭乘航班,直飞伏韦伦,在军队戒严边境前,靠着熟人越过高琴科索山,跑到珀伽来,免得和家族一起被发了疯的条子清算,死无全尸。 跑到珀伽后,他靠着外国人的身份,和几张唬人的假学历证书,在当地的某间圣堂谋到了不错的职位——活轻松,高工资的圣职者。平时派派食粮,慰问慰问穷人和流浪汉;晚上念念教典,忽悠忽悠好骗的中老年信徒。走运的时候,还能抽一些捐款,补贴家用,比刀口舔血的日子舒坦多了。 不过,巴尔托并不知道,他的怀特家族,可没有落入警方的清算。不仅如此,平日里装成好好先生的他,已经被暗处的眼盯上,即将被无法挣脱的手,拉入那不能逆转的洪流。 (十八)真理 而在布道开始前,年轻的圣职者们还在交流近日的趣事。 脸皮薄的几个人是在说,孟巴克缇街最近又开了家养生的好店,里面的姑娘都是水灵灵的,年轻又带劲,各种花式都玩得来,价格还便宜,地点还隐秘。不像某些小店,服务不周到先不提,自备保护工具也不说,还贴着小广告,把地址和联系方式喷得到处都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在做皮肉勾当。 不过呢,那些脸皮厚的,是对这帮胆小鬼嗤之以鼻。对他们而言,狎妓,是最龌龊、最低俗的取乐之道;再说了,跟收钱办事的女人搞在一起,多没趣啊。男欢女爱的情趣,该是你情我愿,没有金钱交易的玷污,纯纯是看对了眼,喝两瓶小酒,找处娴静的小屋,美美睡个一觉,事后再聚一聚,说不定还能发展成长期伙伴,得空了,还能约约会、小酌两杯,比花钱办事有情调多了。 他们是各执一词,争辩不休,成功引来老圣职者的瞩目,总算是挨了训。几位老圣职者,是拿教典敲响了桌子,说门外有信徒在等候,让他们少说些恬不知耻的玩意,更是点名道姓,指着几个有家室的刺头,让他们有空回家里多看看,陪陪自家的婆娘——成天在外面拈花惹草,就不怕老婆往屋里招蜂引蝶,礼尚往来? 冷眼旁观的巴尔托,是拿教典挡着脸,免得露出鄙夷的笑。在格威兰的时候,他对圣职者的理解,局限在靠依附学校、街区、黑帮来传道的老顽固身上,可从没见识过,名曰公正平等、毫无级别之分的圣职者,有这般森严的等级之差—— 年龄、不,工龄。 同为圣职者,越年长、越早加入圣堂的,对年轻的后辈,越有调令与指责的底气。在圣堂内部,老头子是坐在最上位的,中年人是躺在最中间的,年轻人是跪在最底层的。但凡事有不妙,或者出了脏活累活,都是年轻的圣职者优先顶上去撑着,有资历的老家伙们蹲在后面商量。教典里,那些宣讲圣职者皆平等的段落,他们是从不当真——先来早到的,受了多少年苦,给上一辈当了多久的苦工,凭什么要和年轻人平起平坐,和他们共担重任?累过了,苦过了,自然就该享福,自然就该把差事扔给后来人去忙啊。 被年老的圣职者们训了一通后,年轻的圣职者们乖乖地应付了几声,只等他们转开,便把声音压低,不屑地揭起这帮老东西的短来。 要论洞察力,年轻人或许不如经验毒辣的老头子;可是精力这块儿,他们有十足的把握,将一堆老不死压着打。 正是凭借着出众的精神,他们才能在平时瞪大眼睛,看某位最有资历的老东西,是怎么用昏花的眼睛,盯着刚放学的少年少女,把渴求、艳羡与欲望压在一双老花镜后,不去当街染指青春的身体;而一位最沉默寡言的老头子,也不是善茬,有的年轻人是听四邻多嘴,知道他才是最年长的那位,只是因为年轻时欠了太多风流债,搞出一圈的私生儿女,实在擦不干净屁股,只能退位让贤,把管理圣堂的实权让给了别人;至于那个秃头尖下巴的?别看他常常端着果盘,给听完布道的信徒送些圣礼当点心,这家伙,可是某间酒吧的常客,被多事的酒保偷看到,曾夹在两位穿皮衣的舞女中间,手举一些奇形怪状的道具,边高喊“妈妈、主人”,边被送进隔音的包间,估计是在玩一些帝皇见了会降下天罚、毁灭全大地的腌臜东西吧。 巴尔托是听得摇头,真想冲上去,告诉他们,先管好自己的裤裆,再去理别人家的烂事吧。 他很清楚,这群无药可救的家伙,是五十步笑百步。前些天,电视上不还播了个被老婆买凶,打残了命根的倒霉蛋?听老头子们说,那个短命鬼,就职于城里最富贵的中央圣堂,只是平日里受了排挤,靠嫖妓发泄,本来平平安安,谁知道娶了个不懂事的婆娘,找人下了重手,把他揍得心如死灰,写了封举报信,跳楼自杀,弄出了好些麻烦。幸好,珀伽人是见怪不怪,没掀起什么大波澜;而举报信里,涉及格威兰驻军的隐秘部分,早就被聪明的记者撕下来,交给了中央圣堂——在共治区,你可以招惹横行霸道的流氓恶棍,也可以得罪颠倒黑白的无耻条子,甚至可以辱骂贪婪无底的官员老爷,但是,你万万不能招惹格威兰的大头兵。 要是惹了大头兵,插手了驻军长官见不得人的生意,用不了几天,就会被抓进大兵们的军用越野车,在一个没有风沙的早晨,含着被割掉的命门、吊死在路牌上,被记者和警署宣布为“帮派纠纷”,然后被拉进殡仪馆火化,只剩几张凄惨的照片在网络流传,靠一盒说不了话的骨灰去跟家人控诉,祈祷这帮天杀的格威兰人,在死后堕入炼狱。 不过,巴尔托是打心底感谢他们——感谢王庭,感谢格威兰的驻军。假如二十年战争后,格威兰没有接管北共治区;假如百年的和平里,大头兵们没有败坏军纪,这里的中洲人,怕是不会见了他的肤色、看到他的相貌就贴上来巴结。好让他只是随便糊弄几句,就能凭借蹩脚的中洲语,混一个轻松高薪的工作,从黑帮的流氓,摇身一变,成为受人敬重的圣职者。 至少,是受蠢人、老人敬重的圣职者。 晚钟敲响,圣堂的大门缓缓开启,吵闹的圣职者都抹干净嘴脸,庄严地站上各自的岗位。面对入座祈祷的信徒,他们是手捧教典,嘴里吥叨着低沉而富有力量的诵念…一些如合唱般的长诗短句,几段古经文式的陈词滥调。 以恭请外国来的圣职者,为信徒们布道,传播帝皇的荣光: “祂说,你等皆在我之下,沐浴我的光。 …… 祂的追随者说,我们领受了恩惠的,应该铭记祂的教诲,追随祂的足迹——我的孩子们,我的朋友们,我的血亲们,请谨记了!唯有这般,方能抵达天国的土地! …… 祂的继承者说,你们习来了智慧的,应该推崇祂的慈悲,散播祂的光辉——祂的卫士们,祂的信使们,祂的学徒们,请谨记了!唯有这般,方能洗刷愚昧的印记! …… 祂的传道者说,你们这辈子受了苦的,要念诵祂的名,要相信祂的公正,记住了!睿智的审判终将来临!你们这辈子害了人的,不敬重祂的教诲的,不相信祂的全知的,记住了!你们的恶行,都看在祂的眼里!生命的路是有止境的,死亡的门是永远开启的!受了苦却相信祂的,要走上天国的阶梯,听治愈灵魂的福音!害了人还轻蔑祂的,要滚落炼狱的滑梯,听煎熬灵魂的断罪曲! 升上天国的,有享不尽的福,着不尽的衣;堕入炼狱的,有受不尽的苦,有刀锋编织的鞋底! 谨记帝皇的教诲,谨记帝皇的公正,谨记帝皇的慈悲。 我们生在萨仑,我们长于大地,我们皆是祂的子民,我们皆是兄弟。 我们不应争斗,不应折磨同为子民的兄弟,我们当放下贪婪和暴力,捧着虔诚的心,向天地的创造者、万物生灵的父亲,说… 帝皇在上!感恩祂的光,礼赞祂的名!” 布道结束,巴尔托的双手摆出那尖塔之型,与信徒们一起,又沉声道了次“礼赞帝皇”,与吟诵经文的年轻圣职者们低头行礼。而一位老圣职者,则端来果盘,给交谈心得的信徒们送来水果、肉干、黑茶和糕点,那神情,比领导他们的沐光者还要庄重祥和,像是在印证那些年轻人的闲聊,只是没有根据的扯淡而已。 半个钟头后,圣堂的门敞开了,信徒们捐完款,陆陆续续地告辞了。巴尔托自愿留下来清扫座椅,换得同事们赞美洋溢。而等大家都走完,他才好名正言顺地搬弄慈善箱,依抠门老头的意思,关了电闸,趁摄像头当机的时间,从里面随手抽了沓钱,也不看数目多少,直接塞进腰包,换好便服,出门寻乐去了。 刚出方尖塔,还没走出圣堂的街,一个衣着灰暗的人就和他撞了个满怀。要不是有着丰富的街头经验,他都要下意识地揪住冒失者的衣领,再摸向自己的钱袋,笑着问不长眼的扒手顺了自己多少钱。可沉甸甸的钱包,却告诉他,并没有钞票落入别人的手,这撞上来的家伙,真的只是个冒失鬼而已。 接受了慌不择言的道歉后,巴尔托摇着头,边感叹在共治区行走,懂中洲语还不够,非得有本事分辨这群人的方言,才能从那腔调奇怪的词汇里,听出他们想表达的意义。 途径一家咖啡店,巧克力与咖啡混合的芳香,钻进了他的鼻孔,诱得他深吸一口,坚定地走入店中,向磨着咖啡豆的店员叫了杯多糖的可可调咖啡。可在掏钱包的时候,沉醉的笑容僵了半分,因为他看见,腰包的拉链开了。 那个冒失的男人,估计真的是贼,一个技艺高超,晓得用废纸唬人的贼。恐怕北共治区的人,已经被扒出了经验,不上点手段,容易被当场抓包,挨顿打、扭送警局啊。 吃一堑长一智,巴尔托倒也不气,权当是长个记性。可刚掏出钱包,要给店员付账,他又糊涂了,因为钱包里的钞票,是分文未失,倒是多了本蓝封皮的小册子,夹在钞票里,抢眼得紧。 他不好当着店员的面查看,只是付了钱,喝完一杯浓香的可可咖啡,回味了在伏韦伦的夜晚,奉命跑腿运货、处置不安分的小弟后,那种温暖了疲倦的惬意。 喝完,他多抽了两张零钱,把这信徒捐来的善款,丢给了惊喜的店员,充分展示了一个格威兰人的慷慨。 取之于人,用之于人,不可谓不恰当。 回到圣堂安排的廉价公寓,他躺上床,翻开那本古怪的小册子,偏要看看这送上门的“推销员”,是塞了什么好货。若是某些娱乐场所的宣传册,他可得留着,送给那些没在女人身上吃过亏的同事,让这些不怕得病的家伙继续逍遥,最好是又淋又疱,请不到圣恩者治不好病的那种。 但,只是看了箴言,他的眉头,就贴上了发际线。印在书里的第一句,是一段不明所以的质问… 我的朋友,你听说过旧时代的神明、被遗忘的初诞者、从虚无归来的真爱者… 我们的救世主吗? “最近吧,给大家提个醒,”早课时,查完人的老佩姆没有回办公室泡茶,而是站上讲台,咳了口痰、吐进垃圾桶,把嗓门扯得老高,让坎沙都没心思读课外书了,“要是在路上,遇到那些老头子、老太太,说什么…救世主,对,救世主,要塞本宣传册给你,你可别理他们哦,就当是聋了瞎了,走远点儿,最好是回了家,再报警,知道吗?不然哪,要是旁边有人盯着,把你架上面包车——嘿,那谁都救不了你咯。” 救世主,古板又新鲜的词汇。坎沙读的那本帝国将军自传里,就以讽刺的语言,提及了这个词汇——圣城的常青武神、伟大的帝皇使者,在某个不便言明的时间段,曾是朝晟、博萨、瑟兰甚至帝国的公民,都公认的救世主。 他终止了邪恶的大元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挑起的“圣战”,荡平了冥顽不灵的帝国军团,把五位帝国元帅葬入死亡的坟墓,把疯狂的第二帝国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令大地繁荣昌盛,令天南地北的生灵和睦共处,令战火焚毁的田园绿意如新,令生产停滞的工厂齿轮轰鸣… 然后,他举办了荒诞的圣诰日,肆意恩赐世人食粮金钱,又茫然收回无止境的给予,引发人们的不满,造成生产的停滞,使得帝国动乱,民不聊生。幸好,在朝晟驻军与他的努力下,贪婪愚昧的帝国遗民回归了正途,不再妄想索取他的施舍,而是努力工作,凭借辛勤劳动,换取赢得的报酬。 至此,落后的帝国被消灭了,进步的共治区成立了;特罗伦人不复存在了,中洲人欣欣向荣了。 这拯救了帝国的帝皇使者,自当被尊为伟大的救世主。 可等坎沙拿出手机,搜索了与“救世主”有关的信息,得到的,却是一众公告和宣传——共治区政府的公告,以及大大小小的论坛里、传教般的宣传。 据论坛里的网民所说,这个新颖的“救世主”,是近年崛起的新教——「真理教」所敬仰的神明。 说到这个真理教的创始人,不知他姓甚名谁,嘴皮子倒是吹得开。在宣传手册里,他是自称获取了帝国时代之前的典籍,发现了一个翻天覆地的秘密——所谓的神圣帝皇,是弑神自封的邪恶魔鬼。 教典里的故事、童话里的传说,全是添油加醋的谬论、甚至谎言。帝皇根本不爱世人,帝皇根本不曾驱逐入侵萨仑的邪佞外敌,因为帝皇正是那入侵者,帝皇正是那邪佞。无耻的帝皇,伪装成受苦受难的贫民,趁着仁爱的神救治世人,卑鄙地将之偷袭,令神大伤元气,不得不沉眠,不得不被遗忘,不得不将神的子民遗留在尘世间,由那虚伪、邪恶、自私的帝皇所欺骗、折磨、奴役。 可神的退让,并不是真正的败北。神是全知的,神是无所不能的,神是能与那全知全能的帝皇相抗衡的,神所需要的,只是时间、只是契机,一个回复的时间、一个重临的契机。 神需要的,是世人的支持,是世人的信仰,是世人对正义的渴望、对真相的追寻。真理教的创立者,恳请有心摆脱奴役的中洲人、有心抗衡强权的特罗伦人,抛弃愚不可及的错信之神,转头真神的怀抱、转投救世主的怀抱、转头归来的旧主的怀抱。 “稀奇古怪,不明白在说些什么东西,”坎沙关掉手机,写起了头痛的物理题,“该死的,真有种,怎么不骂骂人家的使者,叫不怕死的一起上,把那使者活埋咯…蠢货。” 他是不信教的,因为他明白,圣堂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骗子。说一千道一万,把教典念得再好听,也是别有所图——图你的捐款,图你的钱。这年头,哪来的布道士啊,没钱,谁会欢迎你进圣堂听讲?那些捡垃圾吃的流浪汉,只能在圣堂布施的时候,到圣堂门口领一份救济粮,拿一沓夹在大额钞票里的零钱,应付个把月的伙食,想进方尖塔里吹个空调,都是白日做梦呦。 早课下了,滴滴的提示音响了,是熬夜打游戏的塔都斯发来了消息。 他说,那位名叫海芙的女孩,是个和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的叛逆小鬼,在走投无路时,跑到他们家的酒店,因为姿色不错,才被经理收留,教了些陪客的手法,准备留着招待大人物,谁知道撞上了坎沙这个小少爷的好朋友,便急着送了来,闹了出乌龙。 虽然他再三保证,海芙是明白工作的性质,绝没有受过威胁或强迫,是自愿留在他们家的酒店,好赚钱并报恩的… 可坎沙哪管得了这些,只让塔都斯把海芙看好了,别再让未成年的女孩去做接客的营生,否则,他就亲自动手,掐烂塔都斯的卵袋,帮这嫖虫好好戒戒色。 和朋友对骂完,坎沙又上了两节生物、两节数学,背着书包,拿着读完的传记,走向了该与另一位朋友履约的工地。 (十九)生活 掰开生锈的铁皮门后,坎沙又一次溜进了无人的工地,走向叠在中央的砖堆,一跃而上。他想踢开前些日子拍碎的砖块,却发现砖头碎了几层,实在踢不干净,索性俯身上手,把碎砖都扔了开,恰好腾出一个座椅般的空间,可以抱着书包、背靠发冷的砖头,坐在其中。 就像格威兰人的博度斯卡那样,如君主巡视王国,如… 喜剧里,那些自掘坟墓的傻瓜。 他还没来得及多享受一会儿躲在砖堆里的愉快,一双灰色的运动鞋,就搭在了他的头上。隐隐发白的鞋尖,和他的头发相隔不到一掌,只是稍微踢了踢,便让他拉开书包,把那本帝国将军的自传掏了出来,头也不抬地举了老高:“我看完了,送你吧。” 那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坐在坎沙的上方。他没有低头或弯腰,眼睛是紧盯对面的商业广场,似乎在眺望、眺望那家门面冷清的书店。他望了很久,久得坎沙举酸了肩,把传记落在书包上,才给了回答:“我看过了。” “你看过了?什么时候看的?”玩笑般的回复,让坎沙捧着书,合起了节拍,却不气不恼,“反正,我可是如约读完咯?不想捡二手货,就直说,我送你本新的,回家慢慢看吧。” “我真的看过了。” “真的?你啥时候读完的?” 男孩望着书店,眼皮眨也不眨,嘴里的话,虽是答非所问,又足可让坎沙无言: “写书的人,是第二帝国的将官,军衔为中将,是个皮糙肉厚的圣恩者,很能挨打。他被军校的高年级生霸凌过,啃过泥,喝过尿。上了战场后,他先是效力帝皇利刃军团,和博萨人打过仗;又转入帝国使者,效力于圣灵元帅;在圣灵遇袭前,他又跑到圣恩麾下,在祈信之子军团工作,避开了朝晟人的斩首行动;成为圣恩者后,他婉拒了苍白炽焰军团的邀请,而是推荐当年欺凌过他的学长去就职…让这些人死在博萨、死在帝皇使者的手上,对吗?” 对的,对的。 男孩所说的,和坎沙在书里读到的完全吻合。再往后,这位逢凶化吉的将军,更是在圣恩元帅失踪后,果断代表帝国的军人,宣布投降。因为甚少参与战事,也没有在战场玩过屠杀,他被格威兰的军事法庭裁为无罪之身,得以迁往灰都康曼城,在王庭的特务部门「黑水」谋了个闲差,还在交谊会上,认识了靓丽的格威兰爱人,生了个混血的宝宝。等儿孙满膝,他功成身退,开始环游大地,重回当年的战场,写下这本自传,用以评析第二帝国的功败垂成之因,抨击愚昧而不着边际的国教,挖苦神圣而虚无缥缈的帝皇,批判特罗伦人的尚武情愫,认为将修习灵能的课程移出课表,是王庭对特罗伦人最温和的救赎。 等男孩讲完了,坎沙把传记塞回书包。他把书包抱得很紧,把头垂得很低,再开口,已无方才的风趣和意气:“抱歉,我不该怀疑你…” “怀疑我什么?” “我…我觉得你没读过这本书,是在应付我…” “就是怀疑我撒谎?” “是的,我怀疑你撒谎…” “为什么呢?”男孩坐在坎沙的上方,依旧望着书店,隔着巴掌宽的空气,踹动了坎沙的头发,“为什么觉得我在撒谎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不明白,坎沙自己也不明白。是不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小孩子,能在他履约前,读完那厚厚的传记吗?可他小时候,不是成天泡在图书馆、坐在书店,哪管名着、漫画、小说,都读了个遍吗?他应该明白,对于真正爱读书的人而言,时间、词汇量和精力,根本不成问题,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怀疑从没撒过谎的孩子,对他讲了幼稚的谎言呢? 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他唯一的答案。 男孩又问了:“你撒谎吗?” 他心虚地杵着头,张大嘴,嗓门却低得像呻吟:“撒谎…我不撒谎。” “是吗?你真的不撒谎吗?” 是的,他不撒谎…不撒谎。他不会对朋友撒谎,不会对老师撒谎,不会对同学撒谎,不会对警察撒谎,也不会对陌生人撒谎… 可他对母亲撒谎。 男孩还是望着书店,问的时候,还是没有看他:“为什么对妈妈撒谎?” “我不知道…”他把书包扔了出去,扔出砖堆,砸在地上,滚起团团烟云,“我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母亲撒谎,他只知道,他常常对母亲讲假话。有时候,明明没吃晚饭,他却要告诉母亲自己吃撑了,不想再添宵夜了;有时候,明明吃得太饱,他却要告诉母亲自己饿了,想吃张卷饼,温一杯鲜牛奶;有时候,明明发过誓,不会看课外书浪费时间,他却要在分秒必争的早课读那本传记;有时候,明明不想写作业、不想复习,他却要告诉母亲自己会做题,可写完试卷读完书,又连刚刚学的是哪一科都忘了;有时候,明明答应了母亲,要去补习班、要和不老实读书的人少来往、别碰手机、别碰电脑、别沾电子产品别打游戏,可在补习班的时候,他又是两眼放空,看不到老师的眉飞色舞,只想着蹭塔都斯的便车,好去那家酒店玩一玩手机,和海芙打游戏…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愿意对所有人讲真话,除了他的母亲…除了他的母亲安苏妮。 男孩的眼瞳,终于垂落,看向了抱着书包、怅然若失的他: “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他真的不知道啊。害怕吗?叛逆吗? 他有什么好怕的?父亲死后,他就摔了钱罐,去书店买了本入门级别的灵能修习手册,靠着最简单的消耗、爆发、再消耗、再爆发,把原本微不可察的灵能,提升到动物园里的狮虎都无法企及的蛮横。就是母亲拿晾衣杆抽他屁股,他也不会喊一声疼;就是母亲甩巴掌抽他下巴,他也不会晕厥…更别说,母亲就没怎么打过他。 可为什么,每每回到家,都是那样死气沉沉、都是那样的枯燥无味…就像颤巍巍的老头,独自坐在了墓地呢? 他叛逆吗?和塔都斯、海芙比?帝皇在上,他绝对是听话的好孩子;就是和乖巧可爱、成绩全优的瓦汀同学比,他也不算叛逆,只能说成绩平平。他的生活能自理,他从不违逆母亲,同学不会对他指指点点,老师也没怎么训过他,除了偶尔喷一句脏话外,他哪里都无缘叛逆。如果说,帮同学打跑抢劫的流氓是叛逆,见到死人了打电话报警是叛逆… 那他也只是有一点点的叛逆吧。 瞧他发呆,男孩站了起来,指向书店:“不知道,就读书吧。” “读书?”他抱着头,满脸是不解的茫然,“读书。” “是啊,读书啊,”男孩的声音,越显空灵,低低的,好像珍珠落在金壶里,成了远去的回音,“老师不是讲过,不明白的问题,自有图书答疑吗?” 老师说过这样的话吗?他早已记不清了。总之,不会是老佩姆说的,应该是初中、甚至是小学——对,小学、正是小学,是在春雨到来之际,对着窗边的小鸟吹口哨,看那扇走露水的羽翼融入春光的小学… 是一个可以喜欢读书,可以放心大胆地读书的小学。 坎沙站起来,想说声谢谢,可男孩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工地里。那些睡在尘埃里的砖,仿佛在说他从未来过。或许,唯有读完下一本书,他才愿意再来会面吧。 单手抓起书包后,坎沙挥掌猛拍,帮裹满尘土的腈纶制品做了个干洗。他正要从此撤离,砂轮磨东西的声音却响起了,是有人在锯铁皮门的门锁,还有的人在催锯门的快点儿,别耽误老板的宝贵时间。 坏了,工地的正主来了。虽然这里是达西欧家的产业,但为了避免尴尬,坎沙还是抱着书包坐回砖堆里,要是被发现了,就拿藏到这儿睡觉推诿过去,相信不会有大问题。 “加把劲儿锯!老板说了,门开得越快,奖金越多!” 这一声悬赏刚下完,门锁便哐当落地。兴奋的工人一脚踹开铁皮门,慌忙看向围在保镖和司机中的大老板,拎着那嗡嗡作响的角磨机,似是在求人家别责怪干好活的莽撞。 “年轻人,有个性,我喜欢!放心吧,我巴迈不是那些下三滥的骗子,要靠扣你们薪水才能挣钱,跟着我干,工钱日结,把劲头保持住,每提前完工一天,每个人多奖五百,记住了?” 中气十足的腔调,说出了塔都斯的父亲、巴迈·达西欧独有的跋扈狂言。大饼画在眼前,锯开门的工人,哪有不应的道理?不仅是他,那些围在附近的工友,也振臂高呼,直夸达西欧先生慷慨大气。而达西欧先生,也是让司机把随身的钱包拿出来,抽出证件和银行卡后,直接扔给了受宠若惊的工人,让他拿些钱,请被欠薪的工友吃顿好的,剩下的,自行支配。 而后,达西欧先生让保镖们退开,接过一顶酒红的安全帽,带着一名外貌有七分相像的年轻人,走进了这堆满了砖的烂地,有模有样地视察了起来。 铁皮门刚合上,达西欧先生就把手里的安全帽一甩,扣在了年轻人的头上,戴上墨镜,用油光锃亮的发际线,反耀刺目的阳光,嘴是斜成了对号:“例行公事,哼,哪有这种必要?放眼望去,满地是砖土,地基都没打,戴这玩意,嫌烦!你顶着吧,安全为好。” “父亲,”被扣上帽子的年轻人,扶正了金丝眼镜,口气像是在商量,却又不怎么和善,逗得坎沙像探出头看看,瞧瞧塔都斯的亲大哥是长了几张脸,敢这么和达西欧先生对杠,“你知道,刚刚你说的,会给我们公司带来多少损失吗?” 当着儿子的面,巴迈是随意不少。他两手撑腰,顶着那微凸的肚子,满不在乎地散起步:“哦?多少啊?” “他们的工队,有两百一十三号人,如果你不考虑收回夸下的海口,他们但凡提前一个月完工,我们都要多付将近三百二十万的工钱…” “三百二十万算什么东西?够你的败家兄弟买一辆跑车吗?” “爸爸,钱再多,也不能这样浪费,我们的收益,是…” “哎,不要给我说那些小家子气的东西,三百多万?毛毛雨!”儿子的态度,让巴迈满脸烦躁,嘴上有那么些不悦,“我巴不得他们拼了命,保持今天的势头,明天就让楼房落!爸爸告诉你,我早就相中这块儿地了!可惜,十年前,那个该死的肥猪吃两头,吞了我几千万,把地划给了别人,把我气得…” 哼,巴迈说的,是贪婪的官员,收了他的钱,还把地皮分给竞争对手的事。但也许是帝皇看不过眼,让那地产商卷了钱跑到博萨去快活,留给市政厅一千多户讨房讨钱的倒霉鬼,非要去军队通气,叫人家帮忙,才把事情压下去。而如今,当年昧了钱的混蛋是求着他,用市场最低价,拿下这些泥巴都没夯的烂尾楼。 巴迈告诉儿子,等这里重建了,就是容纳小两千户的住宅区,对面有他们家的商业广场,左手边有麦格达最好的中学,按一户两百万计价,算算看,能赚多少钱?所以,巴迈再三告诫儿子,少计较这些必要的开支,能加快工期的钱,别抠在手里,舍不得拿出去: “你是我的儿子,是公司未来的接班人,要学会挣大钱、挣大钱!我告诉你,精打细算,是底下人的活计,和你没有关系,该给的就要给,该花的就要花,你付钱,他加班,心甘情愿啊,你有钱赚,他有工做,各取所需,懂不懂?” 听在耳里,惊在心里。再怎么听人说,达西欧家是多么的富裕,也比不上亲耳听达西欧家的掌门人自吹自擂,感受那种把钱当废纸的豪气。恍惚之间,坎沙不由推想,等塔都斯分了家里的股份,光靠吃的股息,能不能养得起全班的同学,带着大家一起鬼混吃喝,没班上也不愁生活。 这会儿,白云飘散,日光正毒,照得巴迈抹向额头,对着汗水咒骂,头也不回地走出工地: “妈的太阳,真是扎眼睛,鬼天气,和我作对?走,回去!下午的聚会你帮我去,记得换身最好的衣服,招待军队来的朋友玩尽兴,万万不能惹人家生气,多带些漂亮、会看相的女人过去,如果你不嫌弃,安排人找些不男不女的玩意塞进去,这帮格威兰的猪,就好这口,比那些找麻烦的老神棍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工地的铁皮门关上,坎沙钻出砖堆,直冲围墙,一个高跃,便踩上墙沿,从侧方翻出工地。他走到十字路口,等起红绿灯,偷偷地瞟向那些兴高采烈的工人,认出他们正是坐在市政厅门口讨薪的倒霉鬼,笑着挠起头,走过了斑马线:“时来运转啊,祝你们好运。” 进了书店,吹着温度适宜的空调风,坎沙走在书架之间,挑选起没读过的书籍。考试临近,高二即将结束,高压的第三年随之而来,他可不敢读什么费心费力的名着,也没种看那些容易分神的漫画小人书,只想挑一些奇谭怪志,作为枯燥课堂的调味料,免得神经成日紧绷。 可看些什么好?那些青春文学的杂志?拜托,他又不是特优班的王牌,能在刷题、补习、考试、踢球后抽出时间,和班里的女生谈恋爱;而老师们用来讲外国故事的文摘?算了,里面的文章都是些没人信的空话,成天吹着格威兰有多好、瑟兰有多太平,但格威兰人刚刚当了大地笑柄,瑟兰的长耳朵又讨厌他们这些棕皮,真能跑出去,也是受白眼,没法活成得意的自己;记载民俗故事的期刊?这东西比小人书还容易中毒,千万别碰、千万别碰,就当是为了学习吧。 出于慎重考虑,坎沙选了本封面骇人的书——不是什么恐怖小说,而是题着“圣堂大揭秘”的科普书。 刚刚,达西欧先生说的“老神棍”,他可是记在心里。方尖塔里的圣职者,装的是有善心,看着与世无争,又怎么能妨碍到达西欧先生,招人家张开贵口骂一句? 希望这没开封的书,能和那绘满诡异符号的封皮一样,写满了污染精神的秘密吧。 “你好,三十七迪欧,不打折。” 这次,坎沙舍得掏钱,买一本新书揣进兜,跑回教室打个盹,为明天的期末考试备战了。 走到校门口,他摸了摸肚皮,看向坐在餐车后吹风的老板,笑着递了张零钱,在阳光最好的时候,闻着喷香的锅气,看鸡胸肉和香辛料在铁锅里融为一体,两手叉腰,挺起胸膛,朝蔚蓝的天吹了口气,接过热气腾腾的卷饼,也不管烫不烫嘴,先咬一口尝了味儿,和老板开着拜师学艺的玩笑,回到了学校里。 可刚进班,他就呆住了。因为一个十来岁的小鬼头,正翻着书桌和抽屉,把零食、饮料和钢笔揣进背后的布包里,还全神贯注地数着找出来的钱,压根没留意有人提前回了教室。 “贼娃子?” 直到坎沙念了句骂人的方言,他才如觅食的野兔那样竖起耳朵,倏地盯着不速之客,动也不动。 玩笑话,没等坎沙再问一句,这小偷就跑向教室的后门,直奔那无人拦路的楼梯。 (二十)期末 这小鬼头的警觉度不行,跑得倒是挺快。 可惜对上坎沙,他是没可能逃脱的。他刚踩到楼梯口,还没踏上楼梯,就被坎沙抓住了布包,险些往后一倒、摔个四脚朝天。 说真的,坎沙也没想着刁难这种小毛孩,最多逮着他,叫他交出偷来的东西,叫他不准再来犯事就行了。 可他的回应,超乎了坎沙的估计。 他是手握栏杆,稳住身形,伸手摸向油腻的外套,从胸前抽出了什么寒光闪闪的玩意,往回一掏,直刺坎沙的手腕。 电光火石之间,坎沙的反应能力,在灵能的帮助下达到顶点。坎沙看见,那刺来的凶器是一把小刀、一把超市兜售的不锈钢水果刀,经过粗糙的打磨,刀头又花又利,要是剌在手上,定是要开个大口,伤了筋不说,骨头都要遭罪。 伟大的冠军亚罗巴布曾在被采访时讲过,假如未经训练的粉丝们在街头和酒吧,遇上拿武器的犯罪分子,千万别想着逞英雄,去制服对方,因为在冷兵器之前,没有经历过灵能培训的普通人,只会任其宰割、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应该做的,是有枪拔枪、没枪调头就跑,总之,安全要紧。 幸好,坎沙在灵能上,是个无师自通的高手,哪怕这小鬼的刀又急又快,他也能握拳一挥,恰恰打在持刀的手腕处,将那刺来的凶器震飞开去。 这时候,转过身的小偷是龇牙咧嘴,换了另一只手拿刀,又朝他刺来。见这家伙不识好歹,坎沙也不惯着,瞅准时机,单手擒住拿刀的那只胳膊,止住刀的刺击。而后,他不再留手,把闲着的拳头自下勾来,砸在小偷被拉直的手肘处,让整条手臂有如摸到电门,在痛到发麻的同时,失去行凶的能力。 “老实点儿…” 坎沙的警告,小偷是根本不听。他抬腿踹向坎沙的下体,试图攻击男性最脆弱、最易痛的“第二心脏”。要是按《搏击全明星》的某些观众的说法,这种直奔下三路去的招式,是出其不意的杀招,就算是久经考验的搏击选手,面对阴损至此的脏拳,也难以格挡,会惨败在一个没有任何格斗经验的普通人手中。 那只是白日做梦。 在小偷撩起腿、踹向他下体的时候,胜负已然宣判。坎沙甚至懒得退步避招,只是侧身俯腰、双臂拦抱,就把这只腿结实卡死了。现在,他大可以出拳回敬、一拳头砸碎小偷的卵袋,又或者抡起这条腿、把小偷当沙包一样摔在地上。可对付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屁孩,这般教训未免太过暴力,稍作思索后,他估摸好力道,反手抽在小偷的下巴上,用最安全快捷的方式,帮小偷睡了个好觉。 等保安赶到,小偷醒了过来。他睁眼看向坎沙,瞳孔里有火在烧,盯得坎沙想笑——摸东西不成想动手,动手又打不过,还不服气吗?要是不服气,坎沙很乐意再管教管教他,让他明白,就是想偷鸡摸狗,也别来学校。 “多大的娃,好的不学,学别人当贼是吧?”那位疏忽了的保安,是气得拧着小偷的耳朵,播了报警电话,“学校进贼啦!没丢东西!逮住了!逮住了!快来个人处理一下!” 没几分钟,没开警笛的警车就停在了校门口,来的是坎沙见过的警官、扎泽·拿托。刚进保安室,发现坐在保安身边吹凉风的坎沙,拿托警官还是笑着的,可一发现被反捆在墙角的小偷,那笑容立马僵住,逐渐成了看不清的阴霾:“怎么又是你?” 小偷抬起头,死死盯着警官。那没有温度的视线,就是坎沙,也不免寒颤,因为这种眼神、这种态度,完全不像在看活人,就像是… 在打量一具死尸。 拿托警官和保安打了个招呼,解开了绑着小偷的绳索,把这试图逃跑的家伙押进车里,拷在了后排。全程,小偷都没说一句话,跑不成就继续盯着警员,盯得坎沙都有些哆嗦,直想给他后脑勺赏一拳,最好让他睡完余生,再不能拿那对眼睛发散恐慌。 “是你抓的他?”把小偷关好后,拿托警官借了杯水,叫坎沙到校门外说话,“身手不错啊,小子。你要是报考警校,在搏击与擒拿上,怕是能拿个特等奖。” “哪里,我是自学的,比不上你们,专业培训…” “别自谦了,你可把那两个混蛋揍得够呛…”喝完水,拿托警官摁了摁嘴角的疤,一手叉腰,一手拍上坎沙的肩膀,笑得认真异常,“讲真的,你啊,可以考虑考虑读警校。我们共治区就缺你这样的警员——敢动手、有文化,明白事理、不计得失啊…” 当条子、呸,当警察这种事,坎沙还从没有考虑过。经历过警署的拷打后,在他心里,条子已经和黑心划了等号,像扎泽·拿托这样不玩栽赃嫁祸的警察,反而是异类吧?为了避开这谈不妥的话题,他了当地问:“拿托先生,你和他…认识吗?” 拿托警官看着坎沙,眼里满满的惊讶。几秒钟后,他才拍着坎沙的脊背,大度又欣喜地笑了:“你啊,还真是当警察的好苗子,观察力不差啊!我和他…算是认识吧。” 原来,几年前,拿托警官受命追查一起兜售违禁药品的大案。经过多日的追踪,他可算在那些瘾君子的活动范围内,划定了最可疑的销售点——一家可疑的便利店。 经过突击审查,他从便利店的老板嘴里问到,这些市面上禁售的镇痛、麻醉、兴奋用品,都是从麦格达最大的医院里搞来的。而能把这些违禁药品运出医院的人,不用想,也能猜到是医院的高层领导。果然,只是在医院里散一些风声,就有怕事的住院医生主动举报,说是一个骨科的医生联合护士与冷库的人,把那些值钱的药偷运出去,在外面倒卖,获利数目多达千万。 而大量兜售违禁药品,是要判死刑的。他带人追到机场,抓获了想要逃到博萨的医生一家,查获了大量的现金、贵重物品和博萨银行的储蓄卡,把医生送上电椅,把医生的夫人送进了监狱,把医生的儿子送进了孤儿院,由专人抚养。 可医生的儿子逃跑了。年仅七八岁的孩子在麦格达流浪,靠捡垃圾维生。有次,拿托警官在街头撞见这孩子,是赶忙把他抓住,好说歹说,又送回了孤儿院。但没几天,这家伙又跑了出来,还变本加厉,开始当扒手,偷起了别人的东西。这下,就是逮住他,不但送不回孤儿院,也找不到愿意抚养的人家,更因为年龄的问题,不能将他拘留或转送青少年矫治中心,只得放他回街上,让他继续当贼。 拿托警官也不是没想过把这孩子接回家,可他的妻子是第一个不同意——想想也是,养育亲手逮捕、送上电椅的罪犯的儿子?怕不是有什么毛病。无法取得家人的同意,他只能接济接济这可怜的孩子,想法子找个学校,看能不能送这孩子上学。 但人家哪里会领情?每次给的钱,都被扔进了垃圾桶;每次去学校,都会逃跑。时间久了,拿托也乏了,全当是看不见这孩子在捣乱,只要他不去干些过分的事,偷面包、零食、饮料、钱什么的,便会和气哄哄的受害人私下说几声,给足金钱上的补偿,息事宁人。 坎沙是张张嘴,呆滞地翻了翻白眼:“嗯,要我说。小孩总是要管教的。今天都亮刀了,再往后…可不得了啊。” “我明白。所以,要抓他回去,好好关几天啊…”拿托警官单手捂头,对着阳光仰叹,“孩子,你可是多行义举,值得嘉奖,要不要我回去帮你申请,就弄一枚…好市民勋章?” 勋章?坎沙的回答,是肆无忌惮的笑容。勋章什么的,他可承受不起,假如拿托先生有空,就把这头脑发病的小屁孩多羁押几天,就跟大胡子折磨他那样,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朋友几天不睡觉,还不信治不了这逆反期的毛病了。 警车开走了,是载着热心的警官和混账的小屁孩,回他们的警署去了。目送他们离去后,坎沙把双手插进裤兜,背靠学校的围墙,抬头望天,被白云间的蔚蓝迷离了眼眶。他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没准是揍完人,热身过了头,有些乏累了吧。 离上课铃响还有二十分钟,匆匆而来的学生已经挤破了校门。他们有的是高年级生,有的是低年级生,有的是坎沙的同级生,有的是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有的是隔壁班的熟脸,有的是同班同学。 急着赶路的他们中,罕有人留意到校门旁的围墙、以及笑着流泪的少年。也许是他的眼泪太清,也许是学生们看不见,也许是学生们不想多问,也许,是学生们漠不关心。 正如老佩姆在班上说的——漠不关心,才是社会的常态。不在家,不是亲友,没人会在乎你想什么,没人会在乎你是哭是笑,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没空管你的心情是怎么样。少数人,或许会装成人生导师,向你投以怜悯,告诉你哭够了就去读书干活。你可能想问,为什么越长大,越感觉人们冷漠了不少?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帝皇才知道。 “杜拉欣同学,你在哭吗?” 怯怯的声音,让他低下头,瞧见那个拿着张纸巾、站在他身前的瓦汀同学。没跟他讲过几句话的富达尔·瓦汀,向他递出了纸巾,认真地紧了紧书包的背带,说:“妈妈说,男生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随便哭鼻子哦。快擦擦吧,要上课了,去迟到了,会被老师骂的。” 捏着纸巾,坎沙在脸上抹了两把,向他说了声谢谢后,又看向他身后的马路,才见到他的母亲、黛丽娅·瓦汀正扶着自行车停在路旁,还忧心忡忡地望着这边。 坎沙慌忙地打了个招呼,请黛丽娅阿姨不要跟他的母亲说,他今天掉眼泪了。在得到承诺后,他不知说了几声谢谢,在瓦汀同学的陪伴下,走进了学校。 踏上教学楼的台阶后,坎沙忽然顿住脚步,看向了不太敢打破沉默的瓦汀同学:“富达尔…你妈妈每天都送你来学校?” “啊?杜拉欣同学,嗯,坎沙?”试探性地唤了声他的名后,小个子的男生开心地张开嘴巴,笑出了一口白牙,“妈妈很担心我,总要亲自骑脚踏车来,才能放心回家呢。” 坎沙重迈步伐,走上了楼梯,走向了教室。他想说“真羡慕你”,可脱口而出的,又是新的疑问:“我听人说,你们家挺富裕的吧?不买辆小汽车吗?电摩也行啊。” “哈哈…那个,我妈妈不识字啊。” “不识字?” “是啊,妈妈她只会看数字、写几个名字…”走到班门前,富达尔颇为无奈地摊开手,压低了嗓音,“她考不了驾驶证的啊。” 哦,坎沙都要忘了,塔都斯是讲过,漂亮的黛丽娅阿姨可是标准的乡下农妇,不认识字,还真在情理之中。要不是上课时间快到了,再加之害怕冒犯到富达尔,他是非常想问一问,在乡村的生活舒不舒坦、快不快乐。 自小生在麦格达市区的他,还没到乡下转过几次。他对乡村的印象,还局限在儿时随父母出游,到那些铺满干草和木屑的泥巴路上下了车,跟农田旁忙活的黝黑老农打个招呼后,称个香甜的瓜、美美吃饱了肚。到底有多少年没离开过麦格达、没走出漫无尽头的沥青路了? 是啊,等考试结束,他是该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景光了。 坐回他的位置,抽出他的课本后,轻佻的玩笑在耳边吹响了:“哎,兄弟,怎么和小娘炮混到一块儿啦?啧啧啧,我就说你怎么不近女色,感情你是另有所好啊?” 不用看,坎沙也明白,是来班上消磨时间的塔都斯在碎嘴,便挥了挥拳头,不耐烦地瞥向窗户外的老佩姆:“哥们儿,再瞎扯,我打断你的子孙根啊。老鬼来噗叨了,回座位吧,我可不想挨骂啊。” 话是这么说,可塔都斯还是掏出手机,把打听来的消息发给他听。 之前死人的事,彻底查清楚了。原来,那位学姐交了个混帮派的中年混混当男友,可那端庄帅气的大叔,其实是个瘾君子,年轻的时候,还因为进医院抢针管进过局子。 不过,根据塔都斯的经验,这种痞里痞气的中年男人,只要精心打扮打扮,骑在廉价的二手翻新摩托上,吐个烟蒂、招个手,就能骗走不少小女生的芳心。没眼力的学姐,怕也是这般中招,还听了人家的教唆,去做些皮肉生意赚钱,还拿了他扎过洞的道具,去诓打胎的赔偿金。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这对小情侣闹翻了,最后上演了一出公厕杀人的戏码。而他的帮派,自然怕警署找麻烦,干脆地让他认罪自杀,死在警署前,把这桩案子了结了。 听完前因后果,坎沙只想说之前被揍得冤枉。因为这种傻瓜男女挨打,他可高兴不起来——毒虫都是窝囊废,爱上毒虫的女人都是蠢猪,没有例外。更别说为了毒虫去卖身,耽误了青春、早怀了孩子、白丢了性命,那真是蠢猪中的极品,属于养猪的在磨刀,它还主动跟过来,是巴不得早死早超生的那种货色。 都说在爱情面前,女人是没有理性的傻瓜,这会儿,坎沙是不信也得信了。在他小时候,他的爸爸妈妈也会在忙累一天后,卧到沙发上,互相问一些蠢到不知所谓的情感问题、讲一些肉麻到起鸡皮的情话,不过随着父亲工作不顺且投资失败,这些肉麻和愚蠢的闲暇就没了踪影,有的,只是针锋相对的吵嘴和指责。本来,他是想,相信爱情的女人,是没经历过生活的拷打,还没长大成人的幼稚鬼,可为了毒虫卖身赚钱的学姐,又让他感叹… 没准,真有女人这么傻,傻到相信爱情,对吧? 这会儿,老佩姆却拍响讲桌,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把坎沙从空想的漩涡拽回了现实:“醒醒了!醒醒了!今天,有两件事要告诉大家!给我竖起耳朵,打起精神,听好了!” 第一件事,当然是告诉同学们,今天有小偷翻墙跑进学校,到他们班搜刮战利品。幸好,有早到的同学撞破了小偷的恶行,将其擒拿归案,没有出现财物方面的损失。老佩姆再三强调,以后,千万别把贵重物品留在学校,最好是随身携带,免得再有贼人翻进来捡便宜——因为校长说了,要是东西丢了,学校只提供查监控的服务,至于赔偿问题?一概免谈。 第二件事,就是让同学们好好看看,今天班上有谁没来。不一会儿,大家就发现了,是平时玩得比较来的两个女生还没到。老佩姆是手撑讲桌,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说这两位没有安全意识的同学,竟然在中午跑到娱乐场所,点了个包厢,喝酒唱歌,结果不胜酒力,醉得和猪一样,一个中午没接家长电话,愣是找到警署,才查明白她们跑去了什么地方。万幸,那家店比较正规,她们没出什么事。但老佩姆还是说明,这个年纪,大家不要想着喝酒耍乐——在麦格达,他们这群没经验的年青毛蛋,要是遇上有坏心眼的人,不把他们的皮给扒了卖,那都算有良心的了。 第三件事,则是周末的期末测试。老佩姆要大家务必打起精神,好好复习,说从下个学期开始,他们可要当正式的高三学生了,要是不想给人甩开差距,就从第一场严格的测验开始,尽己所能、考出最好的成绩吧。 “成绩…”讲台下,坎沙收回手机,拿起钢笔,掰正歪掉的笔尖,开始写题,“希望有个好成绩吧。” (二十一)缘分 当阳光失去了灼目、空气少了分干涸,忐忑的文德尔小朋友在早晨坐进了包厢,目送灰蒙蒙的珀伽从窗外远走,随火车穿入铺列铁轨的绿野,奔向了陌生的春天。 在他的印象里,这还是头一回搭乘飞机、汽车以外的交通工具。原本,他是打算试试旅馆招待推荐的卧铺大巴,可格林小姐却说,大巴的环境和安全性不甚可靠,建议他考虑搭乘航班或列车出行。 在看过共治区航空票的高昂售价后,他只犹豫了大概一秒,便决定试试火车的乘坐感是什么样。因为要在名为莫加厄的城市下车,要在火车上待足二十小时,买坐票是不大可能的;为了照顾格林小姐的习惯,加之价格实惠,他就买了两张包厢票。 包厢里,是两张软铺一张桌、两双拖鞋一袋茶;空间不充裕,也不算窄;空气里没有霉味,全是清新剂的香;拉开窗帘,飞驰的风景一览无余。若要让他评价,他会说这间包厢的装潢,是不多不少、正正好。 但他说出口的,却是些好奇的问题:“伊利亚姐姐,共治区的机票,怎么会那么贵啊?” 这会儿,格林小姐正脱了棕色的高登靴、把白袜搭上床栏。她不紧不慢地把枕头和棉被垫在腰后,坐在软铺上,读起了在候车厅买的杂志,说:“共治区的机场很少…可能吧。” 见她开始看书,赛尔是点点头,不再打扰,也从行李箱抱出要看的书,进攻那些由数字、符号和字母构成的理化知识了。 这些天,跟着格林小姐到处跑委托,他的学业是有所搁置。不过,他本来就学得快,在温亚德的时候,又清闲得很,已经读完了预定一学期的课程,攻入第二学期的范围了。自学之余,他不忘请教艾斯特,弄些习题自测,以检验学习的成果。核对答案后,不错的成绩证明了,他的脑袋瓜还是一如既往的灵光,没有被异乡的琐事磨得愚钝。因此,他的学业是没有落下,只能说进度不如预期,被不好对付的少女给稍稍拖慢了吧。 中午很快来到。 太阳升到最高处时,合上杂志的格林小姐,拆开了塑封袋,穿好一次性拖鞋,走到少年的身前,饶有兴致地看他在草纸上演算,逐一写下那些难题的答案。 没多久,他放下笔,闭着眼睛、十指交叉,把掌心向外地打直了胳膊,狠狠地舒展了肌肉指节,把酸涩驱散。拍拍脑袋后,他才发现,格林小姐不知何时来观看自己的进展,刚想说些什么,便听那静谧的气息轻拂而来:“文德尔,你喜欢数学?” 一言一语,都把少女的温度送来。让他想起在学校的时候,那个总爱按着他打理长发的艾斯特;以及在海滩和庄园的时候,总是缠着他不放的阿纳塔;还有走在路上,时不时按着他的头,把他的头发薅得一团糟的班布先生。有些欣喜的同时,他松了口气,握紧拳,暗暗打气——这半年下来,他和格林小姐的距离,终于是拉近了些。 所以,他不好意思地挠着脸蛋,憨憨地笑了笑:“数学?嗯,伊利亚姐姐,我什么都喜欢啦…” “哪样都喜欢?” “是的啦,像、像是物理啦、化学啦、生理啦…”报起感兴趣的学科,他是掐着指头、如数家珍,比下厨备菜还欢快,“历史啦、文学啦…只是,班布爷爷只拿了理工的教科书给我,没有…” “嗯,朝晟的语言真难懂啊,和博萨人一样的象形文字,”格林小姐俯低身,凑近了些,有意无意地挡住少年的视线,对着书页上的文字,如是感叹,“数字和符号,却是标准的格威兰用法。文德尔,你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吗?” “呀?这不是公制吗?” 他的惊讶并非伪装。在中学的时候,老师还特地强调过,自第一帝国崩溃后,大地的数学符号与制度经历过无数次变迁,直到数百年前,工业的萌芽从格威兰的灰土里萌发。在见证第二帝国的骑兵与圣恩者,是如何在格威王国的枪炮炸药前溃败后,各国皆是向格威兰人学习,取来他们的先进经验,慢慢铺设军工厂。而格威兰人的度量衡制度,也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了大地通用的公制,以灵能与祈信之力外的事物,实现帝皇时代都未曾完成的奇迹——真正统一了大地的度量衡。 可格林小姐的说法,是让他扶膝正坐,听得比上课还认真不少。 时间、时间,贫穷的人想拥有更多的时间去赚钱、去休息,换来一个不那么辛苦的中年,和一个幸福的晚年;富有的人想掌握更多的时间去享受、去分析,感恩帝皇赐予的眼光和福气,最好把资产禁足再翻上一番。而禁足于王庭的少女,独不缺时间。那些贵族的礼仪、淑女的修养,她是不放在心上的,她常爱请迦罗娜老师讲授学校的知识,免得成为奥兰德先生希望中的那个一窍不通的花瓶。闲暇之余,她还会请舍丽雅小姐帮忙借阅图书,了解一些尘封在王庭中的历史,读那些过去的人和事。 朝晟的度量衡制度,本是与格威兰大不相同的。是朝晟的建立者、议会的元老祖仲良,力排众议,把梁人古老的度量衡制度废除,改用从灰都学来的新标准。 当少女说起隐秘的往事,那个虚无的声音又浮现在少年的耳边,蛊惑着、诱骗着、催促着他的本源… 命他开启视界。 一切的一切,要从数百年前的梁国说起。祖特使奉焱王之命,携圣器「焱刃」穿越博萨,途经格威兰,抵达圣堂与武神的奎睿达家族共治之地——圣城。按计划,他应该在圣城之前受到热烈欢迎,踩着鲜花、面朝烟火,将蕴含恐怖破坏力的圣器送给圣堂的沐光者,换取一个焱王渴求的秘密。但奎睿达家族莫名发难,在圣城之外截杀使团,夺走焱刃,放他逃窜。 与爱人茉亚·伊迪布兰逃至灰都康曼城后,祖先生凭借毒辣的眼光和阴损的口才,成为了当时的奥兰德大公、日后加冕为王的庄士敦一世最信任的幕僚。 不幸的是,祖先生被王庭深处的贤者相中,成为贤者的学徒——一个要继承贤者的记忆或灵魂,失去自我的“新身躯”。可贤者看护的珍宝、相传由旧日的真神遗体所制造的原初之岩、亦即林博士夺来的初诞天晶,觉醒了迷蒙的意识,帮助祖先生欺瞒贤者,带着朋友和爱人逃出了灰都,回到了旅行的原点… 大梁的都城,永安。 对祖仲良来说,远远地望一眼永安的繁华,已是够了。他可不愿走入那城墙,万一被好事者认出,报给了焱王,有十万个脑袋也不够掉。 不,如今他手握初诞天晶,又何惧之有?焱王远不及贤者,他能逃的脱贤者,还怕制不服焱王?他是担忧天晶又当墙头草、和焱王暗通款曲,玩一出临阵易主,还是… 恐虑曾经? 曾经,他也是永安城内的富家宝贝,爹疼娘爱、衣食无忧,有仆役跪地上给他当马,有丫鬟抱铺盖给他暖被窝。但四岁那年,他们家的男丁女娃,尽被神宫的甲士羁押。 闹市之中,大刀挥落,温热的血洒在他的脸上,父母的头滚在地上。年幼的他被流放,在南岭的湿林瘴气里啃虫食草,摸着脏泥烂土,藏在大片的丛叶之间,悄悄地去偷果子,却被巡守的木灵逮到了。 在梁人的传说中,目生兽瞳的木灵都是妖怪;还说木灵不分男女,专勾那些好色之徒的魂,把他们骗回去当奴隶使唤。可抓到这矮冬瓜后,穿着黑纱的木灵是念了些晦涩的话,放开了他。这木灵蹲下身子,随手扯了张阔叶,摘了枚果子,好生擦了擦后,递给了他。 他不敢接,也不敢跑,就站在原地,和木灵怔怔地对望。 木灵是挤眉弄眼,拿手指比划个不停。但见他还是呆愣,木灵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果子咬了口吞下肚,又递给了他。 这下,他敢接住果子,放在嘴里啃咬了。甘甜的果香,充足的水分,还有那爽脆的味道,让他狼吞虎咽,犹如发狂。这时节,红彤彤的果实,比拗着娘亲的意思,使唤仆役偷捎进门的冰糕还香。 等他吃完果实,把果核咬在嘴里,为了刮光果肉、险些崩了牙后,木灵向他伸出手,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要求、没有讲话,用怜爱的目光,把意图无声地传达—— 要跟我走吗? 他把果核吐到手上,四下张望后,把湿漉漉的硬籽扔在了果树下,又把掌心在树皮上抹了几道,像只瘸了腿的小狗那样,一点点挪了过去,把指头搭在了木灵手上,无声地回答了—— 走吧。 木灵的村落,与朝晟的时代是大不相同的,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城寨木堡。对的,木堡,由生满利刺的灰白树木所圈成的堡垒。这活木头连成的墙,是钢斧也劈不开的坚韧;那搭在树上的房子,由木梯和铁索桥连结,修得老高;齐天的树木下,是葱翠的草;草丛外,是踩实踩光的石子路;石子路旁,坐着些摆摊的木灵。 木灵们兜售的商品,多摆在亚麻布、挂在竹架上。有放光了血,还冒着尿骚气的新鲜野猪;有刚摘的、还没擦干净泥巴的菌子野菜;还有堆在布袋里的干菇干菜,以及一些风干的肉块肋排, 这里看不见梁人,全是留长发的木灵,雌雄难辨。多数木灵是挑了些蔬菜和菌子就走,少数的木灵会在干货前逗留,拿一些回家。卖鲜肉的,少有顾客赏光,只能拧开葫芦似的水囊,喝两口泛香的果酒,抽刀剥皮,把猎物大卸八块,装进背囊后,用与身材不符的力量和巧劲,直往树上跳;挂干肉的,倒是有些顾客来看,譬如领着人类孩童的木灵,就扔了几枚铜板,拿了条一指粗细的肉干,叫店家用刀铡成几段后,给到这躲在身后的男孩手上。 男孩想咬断肉干,却怎的也嚼不动,只能把肉慢慢抿软,一丝丝啃下来,含在嘴里。 淡淡的咸味,不少的香料,辅之以风干的味道,让他的口水越嚼越多,喉咙越吞越干,肚子也越吃越饿。等啃完了,他贪婪地舔着指头,又惶恐地瞪大眼睛,看向木灵。 木灵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背对着他蹲下来,示意他爬上来。这次,他没有犹豫,小心地楼过木灵的脖子,任木灵用麻绳穿过腿、绕过肩,把他固定在背上,向树上攀爬。 他偷偷地向下瞥,见地面越离越远,估摸这棵树足有十几人那么高,不由收紧胳膊,闭着眼睛,死死贴着木灵,不敢动弹分毫。他听到,木灵轻笑了声,在某处停下,又蹲着解开麻绳,把他放开了。 在头顶传来温暖的触感时,他睁开眼朝下望,一把抱住了木灵的大腿,才没软了膝跪下。现在,他们立着的地方,是环树而支的木板,离地足有二三十人远。边缘处,只有一圈围着藤条的栏杆。要是没留意,或是风大了没站稳,定然从内滚落,实打实地砸进泥巴里,连入土都免了,直接下葬。 等他缓过神、松开胳膊,木灵抱起了他,慢慢走向修在另一株树上的房,把他在屋里放下。他这才敢睁开眼,好奇地踩踩脚,观望从未住过的树屋。 这里的木板铆得牢靠,踩着只有轻微的异响。屋子分上下两层,他们在的这层,铺着毛绒绒的兽皮,放着桌椅碗筷,俨然是待客的厅堂。 不等他往二楼望,一位挂着黑纱的木灵就从楼梯爬下了。惊呼之后,他瑟缩在两位木灵的中间,被揉着头,安放在木椅上。没多久,木灵便烧起水,从柜子里抱出木桶,兑好水后,拿着草木灰和麻布,把他扒了精光,也不管他怎么挣扎,强行帮他洗了个澡。 在帮他擦洗时,那位后来的木灵,还捂嘴窃笑,给他的小鹊鹊偷偷地弹了两下。等他学会木灵的话了,他才知道,那是没见过梁人小孩的木灵姐姐一时调皮,无伤大雅。 等他解释完,他的妻子抱臂于胸前,笑得是难以捉摸:“哦,所以…我该哪般称呼她?用梁人的话说,该喊姑子还是姐姐?祖,说来看看吧。” 祖仲良虽是牙关打颤,却是热脸赔笑,把躲在怀里哭的木灵拥得更紧了些。是的,在这南北交界之地、在这死尸铺地的官道外、在这血气腥浓的驿站内,他正搂着一位衣衫褴褛的木灵,解释和怀中人的关系,解释为什么在与押运囚奴的马车擦肩而过后,偏要妻友帮他个忙,一路尾随至此,愣是杀光这里的活口,把这木灵救下。 见说得口干舌燥,妻子也没有罢休的意图,他遂把主意搁在了牛兄弟身上,可正踏着一位官兵脑袋的牛兄弟,是吹了口哨,明摆着置身事外,看他们夫妻俩要如何喧哗。 半年前,他是随了祖仲良的意,与之结伴而行,往南方走动,尽量远离高深莫测的焱王。他是清楚焱王本事的,那滔天白火,那灭世蛮力,那金刚之躯,纵使神宫的三百御天士勠力同心,也要在眨眼间魂归上天。 倘若天武在世,神宫的焱王,便是忠心不二的王;倘若天武已死,神宫的焱王,便是行走天舆的皇。灰都的贤者鞭长莫及,再说,一个不问世事、连传承亦成困难的老头,哪管得了这方土皇帝?哪管得了年轻力壮的焱王? 因此,跟着祖仲良走,是他最好的选择。这一路上,他们是足吃足喝。没事了,仗着御天士的尊位,喝令守城门的放行,在客栈下榻;缺钱使,就打听打听哪有土匪恶霸,杀上门去,抢他一笔回来。半年下来,他们惯于此番生活,也不多问祖仲良缘何去往南方,只管打、只管杀,烦心的,一律不放在心上。 可如今,事有不妥。祖仲良是换上木灵的语言,好说歹说,把怀里的姐姐劝了开,才拉着爱妻跑去闻不到血腥气的房里歇脚,把那些年的老底抖了干净。 早先,他告诉茉亚,儿时,孤苦无依的他受一户木灵收养,认了干爹干姐,好读书识字,学着开弓拉箭、调毒配药,记挂着练出本事,回永安去找焱王报仇雪恨,不成功便成仁。可他没有说明白,他非要到永安的原因,可不止寻仇那般简单,更要紧的,是干爹要把女儿许配给他,留他在寨里过活。 茉亚是靠着木墙,闭目微笑:“哦,意思是说,我该喊她当姐姐?是吗,祖?” “我这不是跑了吗…大姑子,大姑子就好。” 祸到临头,他还是明白怎么说话最讨巧。他万般发誓,此行,他仅仅是想回南方,凭本事报恩还情,告诉干爹,他已出人头地、他已是本领非凡、他已有贤妻在房,好让干爹把姐姐嫁了,别再干等他了。 谁知道,事情成了今天这样。 茉亚拈了束银丝,看向纸窗外的木灵,若有所思:“今日重逢,你是天晶之主,她是笼中囚徒。缘分,妙不可言啊。” (二十二) 寻仇 一声感慨,那盈盈的灰眸再无波澜,仅是含笑释然,让等她发落的人心口一暖。 祖仲良想说什么,又是踌躇无言,终是待她望那屋外的姐姐,听她暂为排布:“想议论后事,等换处明净之地再谈为妙,祖。” 她没讲错,身在断肢残尸之中,无论是叙旧抒情,都有些与时不宜。且莫说,倘使传信的后来人赶到此处,他们如何解释这血流成河之状,非得多杀一人,方能免去受人揭发;单是卧坐于此,给血腥尸臭环绕,便无闲情探讨今期际遇,问明白受难的木灵姐姐,南边的村寨是有何差池,以至于她要受神宫的甲士看押,被迁运去北方。 “吁,火烧的日儿呦,把那白云藏…贪草的牛儿马呀,甭叫它行路上…” 人虽杀光了,马可无恙。论使唤畜生,牛兄弟最在行。他是不理求饶,跺瘪了脚下的脑袋,再徒手拆了几张木板,拿朴刀削了边角,将就着榫卯起来,把囚车的轮一拆,拼了个马车出来,好遮阳挡风。完事了,他把稻草粗布垫进车里,请客入座,自己则当起车夫,唱着乡音浓厚的民谣,一挥鞭子一口酒,沿着小道开溜了。 不上官道,若没这稻草垫底,颠簸的木车,多少磕得人腚子疼。狭小的木车里,分明挤着三个人,却只得六只各有心事的眼睛互相打量,是一张吱声的嘴巴都见不到。 祖仲良是怕讲错话,惹老婆动手教训他;他的姐姐呢,是可劲儿的瞅着他俩,把那兽瞳在这对公婆的脸上望,应是在思索各中联系;至于他的婆娘,是把手往他的肩上一搭,把他拽了来,对着嘴啃了一下。 木灵顿时张牙舞爪,嘴里不知念些什么,只看得出神色慌张。茉亚松开窘迫的丈夫,一手按住木灵的脑壳,像吓小孩似的,把说不准七八十的姑娘唬住了,说:“祖,通译通译,你姐姐都讲了哪些话?” “呃,无妨,无伤大雅…”语无伦次的境况,催得祖仲良猛挠头,一五一十地转译姐姐的话,“不知羞、有伤风化,大抵是这样罢…” 确实,木灵的话,大抵是这样的。亲吻之礼,虽在圣城和灰都多见,可到了梁国,这彰表爱慕或友谊的吻,着实轻浮得可怕,端的是没羞没臊。 祖仲良倒是明了妻子的意思——毫无阻隔的亲昵,是身份和关系的铁证。不用讲他也明白,这是某人在给素未谋面的姐姐示威。 示威归示威,夫妻的事,他权且别管,是一板一眼地问明姐姐,在村寨待得好好的,是怎么沦落到北方,押在了神宫甲士的囚车上?可这一问,姐姐又是泪水花花,扑在他怀里,哭得跟碎了的玉镯子一样,弄得他紧盯妻子,给那深邃的灰光瞅得脊背发凉,一句靠实的话都没敢问了。 万籁俱寂时,牛兄弟又碎起了嘴巴:“可莫慌张,俺晓得嘞,都晓得嘞…” 祖仲良是长舒一口气,默默地抱拳道谢,说了句:“讲官话。” 于是牛兄弟收了方言,讲回通俗的官话。先前,他是踩着甲士的头,把前因后果问了个明白——原来,自祖仲良音讯全无,焱王便差人打探消息,没个半载,就听闻他为保性命,弃使团而逃。暴怒之下,焱王叫欺瞒不报的圣堂赔付代价,更令武神的家族解释何故行那强盗的勾当。 谁曾想,这两方人马似是听闻了什么,全不把威风凛凛的焱王放在眼内,连罪都懒得谢,直叫焱王出了永安、出了梁国,来圣城与他们面谈。不知何故,听闻回报,焱王如狂悖失心,在永安焚杀千多人,方才平息怒火,转向那战战兢兢的将官文臣,勒令其缉拿无胆鼠辈的亲友故旧,押赴神宫,交由他亲手处置。 有焱王督命,不多时,祖仲良的旧档便重见天日。人人都知道,他早些年给抄了家,理应在南岭流放,却随行商回了永安,窃他人之文碟,冒领书院之资,混入神宫,效力君王。经重重悬赏,终于有人揭发,把当年携祖仲良而归的行商,送给处置此事的要员,讨了赏便跑。 耄耋之年的行商,可经不起吓,连刑都没动,就招供了所知情况,说是当年,他去一座木灵的村寨里采办干货,遇到那少年,以为少年是木灵抓的农奴,一时可怜,遂收了些钱,捎带少年出走,绝无他意。 招供完毕,行商被押往神宫,亲睹焱王的神威,被侵肤蚀骨的白火缠身,活生生焚作人碳。 后来的事,不消牛兄弟多讲,祖仲良也能猜到一二。他安抚着姐姐,喃喃自语:“疯狗、疯狗…” 而哭红眼的木灵,也算是开了口,说起乡土的惨状。 这些年,湿林外的梁人越聚越多,他们多是无田可耕的流民,受了官府“毁林为地”的号召,抱成一团,这群人纵火焚树,那群人甘为匪寇,两相帮扶,把各寨的木灵逼得发狠,与之游击。刚开始,木灵们是占上风,可随着火愈烧愈旺,竟有官兵和土豪的部曲趁火打劫,抢掠各村寨,将“冥顽不化、不尊王命”的木灵们捉拿,不论男女老幼,悉数奸辱、烹杀,或是打上烙印,抓作私奴充公。 祖仲良待过的村寨,只因有御天士坐守,情况稍好。可前两年,匪寇流民中,竟也有御天士助阵,把寨子外的猎户抓了,把寨子外的果林毁了。敢出寨的,不管是采菌子摘野菜,统统不见了踪影,就连他的干爹、她的生父,也渺无音讯。 最后,这些失踪的木灵回来了。不过,回来的仅是一颗颗被割走耳朵的头。 而他们的父亲,正在其中,死不瞑目。 送来一袋袋头颅的,是奉焱王之命而来的甲士。他们根本不容村寨的老人解释,就算她自愿去永安伏罪,照样撂下“屠村灭门,不留活口”的狠话,与那些受雇的匪贼一起攻破了铁木墙,杀光了寨子里的御天士,当着她的面,把村民扔给匪贼玩弄,押着她往北方去了。 不通木灵的语言,赶车的人还在哼他的小调,旁听的人还是沉默无言。 而抱着姐姐的祖仲良,是听得懂、听得明白的。他的指节在颤,他的手在抖,他的眼里,有着难以言说的火苗。 为什么?为什么?不该有人知道他是谁,不该有人查明他的过去,不该有人找到南岭的村寨,不该有人丧心病狂…可偏偏尘埃落定,现已无可挽回。他能说什么?说那些尸位素餐的废物,时隔二三十年,岂能寻得他的真身,连捎他回永安的人都捉拿?而捎他回永安的人,岂能记得当年的地界,引那些兵丁去村寨里屠杀? 岂能够…岂能够啊。 他忘了,身处绝境,再蠢再笨再贪婪的鼠辈,也能迫发潜力,挑战寻常人不可想象之艰难。焱王一席话,百官脖子痒——达不成焱王的命令,唯有掉脑袋收场。纵使陈年往事,他们也能翻找核对;纵使行商垂垂老矣,他们也能将之捉拿;纵使村寨落于千里深林,他们也能焚毁烧杀… 纵使他在天涯海角,焱王,也能让他心如刀绞。 可他尚有余地,是的,尚有余地。 他掏出天晶,沉声道:“儿,帮爹挽救家乡。” 稚嫩的声音是倔犟:“不。” 不?若非姐姐躲在怀里,若非茉亚坐在身旁,他真想骂一句“不你娘”。可事实如此,天晶在手,他虽横强,却非目空云霄的无上天武,足以颠覆死亡。 但,天晶是能做到的,天晶是透露过,它能起死回生的。可被他夺去自由的天晶,岂会助他弥补过失…助他掌握那力量、驾驭那不知多少重的天道? 在他忍痛臆想、与天晶对话时,妻子却开了口,讲出标准、流利的瑟兰语:“你,没有恨他…你,是个明事理的女孩啊。” 她一开口,马车里的气氛空前尴尬。别的不说,光是祖仲良,就犹如赤裸着翻入泥塘,被千百只癞蛤蟆紧贴着磨蹭,恨不能呛死了眼睛一闭,省得跟街头上那种被耍猴人逗翻的泼猴般,狼狈发笑:“你听得懂我们讲话?” “懂。” 懂又怎样?祖仲良还能一拍大腿,问她听得懂还装什么傻瓜不成? 他可明白了,女人这种生物,最擅长挖坑给男人跳,尤其是他这种被知根知底的男人,更是要如履薄冰,千万别不长眼着了道。拿当下举例,就是他失口质问,妻子也会呛一句他怎么不问,叫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祖,让开。你,到我这边来。” 祖仲良老实照做,把姐姐推到妻子怀里,朝赶车的人喊停。缰绳牵紧,两匹马刹了蹄,啃着新发的嫩草,在牛兄弟的乡谣里歇息。绿野茫茫,燕儿低飞,蚁虫迁徙;望那天边,是阴灰蔽目,明日照乌云。 天将落雨,泪再无痕,空言对苍茫,怵目褪悲泣。看细雨蒙蒙,祖仲良叹了声:“走。” “走哪儿去?” “走南,还是走北?” “我赶车,你问我?” “那就走南?”看着睡在妻子怀里的姐姐,他把心一横,定下目的地,“赶南方去?” 妻子轻拍着木灵,声是像哄孩子安息:“你拿定主意,祖。” 无需多言,这辆本该往北走的囚车,摇身一变,成了辆粗制的马车,轱辘辘地朝南方去了。 梁国的南境,与北地截然相反。无风无沙,终年不见飘雪,四季如初夏,湿热烫人。千万里沃土,百十里城池,余下诸地,是水田结网、丛木成云。 在梁人之间,流传着这么句顺口溜——北割一季麦,南养三春稻。南方本是沃土,纵使稻田茂不过林木,养活全境,亦是轻轻松。何须忤逆天武旧制,烧林改地,扩增稻田?木灵是生性无争,可绝非那软弱之辈、任人欺压也不相抗衡。哪怕老辣的猎户,也无胆冒入丛林、潜藏野草灌木之内。若想搭弓挽弦、窃财取命,就要牢记,木灵的眼更尖、耳更敏、手更快、箭更锐。 陷入命命相搏之境,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梁人而已。 看某处深林,尸首铺草,箭矢遍地。三四十个衣不蔽体的流民,或给冷箭穿心,或给矛头钉胸。死了的,尸身未冷,羊癫般抽抖;没死的,扭着胳膊腿,想拔走钉在身上的弓箭,又吃痛告饶,哭爹喊娘地唤人来帮把手。 可走近他们后,那些没事的人,是抽刀一抹,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动弹,直接赏了他们痛快,把脖子一拉,让血哗啦啦地流,直叫得揪心:“咋呼人的龟孙…又遭弄了,别怨咱们狠心,要怪,怪那妖东西上毒,你们心里门清,活不下来…活不下来的嘞…” 领头的那个,下手最狠,动刀最准,凡是挨了他刀的,都是两眼合紧,一声不吭地死了去。可走近了瞧,他的相貌,又是最年轻的,约摸十三四五,一身皮晒得棕黑,两只手老茧皲裂,黑黝黝的眼睛,跟豺狼似的,大人见了都心惊。 浑然看不出他是个少年郎,越看,越像是哪个坟地爬出来的凶星,生来就是找人索命的。 杀完了,他带头清点,数明白死了多少人、又割了几双长耳朵。折了四十二条人命,才割了七对长耳朵,拿到乡里领赏,也就换个七袋米,不经吃。 听他跟手下人谈吐,他们是把木灵叫木妖精。说是抓了活的木妖,卖得钱更多,可这玩意力气大得紧,牙口又利,难运出去不说,弄不好跑了,领一堆来报复,他们可吃不消。 他们说,木妖难经管,最好是宰了,把耳朵一割,其余的剁骨剥肉,拿火一烤,焐成干肉,当粮食吃,方便。这不,闲着的就地挖坑,把同伙葬了;手熟的拖着尸体,准备割了耳朵后,到潭水里泡血,开始扒肉来熏了。 还没动刀,一个伙夫突然叫起痛来。原来是个木妖没死干净,醒来了,咬着他的脖颈,叫那血喷得老高。领头的少年拽开了木妖,见伙夫的脖子缺了一大块,手一发劲,径直碎了伙夫的脑壳,免得他喊疼喊救命。 杀完伙夫,他抓起木妖,刚要把这东西的头拧下来扔水里,却听这东西念了三个字: “御…天…士…” 杀了这么多木妖,他头一次喉头发涩。听乡里的大老爷说,木妖是听不懂人话的,现在看,不是耍人吗?瞧瞧,这吐词多清晰,比乡会里唱曲的戏子还好听哪。 可有人凑过来,摸了木妖的胯,两手一拍,兴冲冲搓了起来:“当家的?是活的嘞!还是个大闺女!这东西,长得可有排场,讨喜欢得很!你不是莫碰过大姑娘?听俺的,把这娘们尻了,再炖了吃!说是大补,大补得紧啊!” “下作!” 骂完,少年是要加把劲儿,把木妖掐死了。好歹是个姑娘家,留个全尸算是善心。可这木妖,是可劲看他的眼睛,仿佛在笑话他,笑话他时日无多、离死不远了。 “老程!老程!程老东西!”少年收了手,猛喊几声,把个颤巍巍的跛脚老头喊了过来,从他腰间解下绳索,三下五除二,把木妖捆了个死,反背在身上,叫他到另一边说话,“你说,乡里有人懂他们的话?” “有啊,当家的,那可不是有么?是个做行商的,往年…” “别念叨,这东西不着劲,俺瞅着有鬼,带回去问问…看她都晓得哪些事情?” “成啊,当家的,你做主。” 一群人,一群老头、一群青壮,要围着毛没长齐的少年郎,拿他当主心骨办事。全因他是御天士,全因他有本事,能打能冲、能上能跑,带着他们这帮乌合之众,混成了乡里最大的民团,致富先不谈,起码不至于饿死,还能囤粮积米,攒下钱娶妻买地。 这回,因为当家的改主意,他们提前打道回府,走那条刀劈火烧的大道,赶了二十来天,顺路打了些野味,算上早些猎杀的木妖,也算是满载而归,多少值当这一趟的路程。 出了林子,放眼望去,满目是稻田,绿里掺金。千万亩良田,三十里沃土,静待耕耘,但养活人的稻田不属于他们,尽是别人的家产,产出的粮再多,也于他们无用。 赶路的民团很多,他们流跃其间,如溪流入江河,再不见踪影。 许多年后,幸存者们追忆当年,着史成册,会说焚林耕地,是天武无光的千百年内,梁国覆灭的开端。吞并农田的豪绅们,自以为想出妙招,悖逆天武诏命,欺瞒焱王,将祸水东引,把日渐失控的流民导去深山老林,驱使他们与木灵搏命…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欲念、他们的精明、他们的愚蠢…逃不出天武的算计,皆在预料之中。 谁知道无上天武的智慧?谁明白神圣帝皇的思虑?或许,命运早已注定。早已注定的命运,把一条条生命编织成网,把灵魂笼络其中,发出不可抗争的哀嚎,去控诉那既定的命运… 背着木灵的梁人少年,率先踏出洪流,迈入人头攒动的县城,挤开那些叫卖的贩子,推开争讨赏金的猎人和乡兵,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衙,找到陪县官品茶的乡长,毫不客气地问:“逮了活的,你替俺找个晓事的来说道,俺要问问,她盯俺作甚么。” (二十三)主家 到底是御天士,当官的是勿敢怠慢,忙使唤人去十里八乡寻那行商,可倒腾了三两天,也摸不到个人影。正要通缉悬赏,才从旁人嘴里知道,这臊蛋的鳖孙事涉暗通木妖,早给下了大狱,正在县衙后面押着。 白忙活,白忙活,少年是黄酒配牛肉,恨不得他们白忙活,好多占几日便宜,讨个饱肚。说回那木妖,少年可不愿交给奉承的衙役,是绑在客栈里,吃喝如厕都是亲自照看,省得她跑了,问不出话来。 今儿个,押着行商的官兵屁颠屁颠地跑来,也没多问,把人甩给他,再告个辞,就走了。可怜这老行商,颈和腕上都是黑印子,一看便晓得,是给枷铐的。 少年也不刁难他,把剩菜剩饭一指,叫他上桌来吃,吃饱了,再问话。 头发花白的老行商,手哆嗦着拿筷子,却死活拈不起来,实在顾不得那么多,索性把碗放在身前,两手就往菜碟饭桶里掏,害得胡子和脸上,全粘着米粒油花。 半刻钟没到,整桌残羹是都给拾掇完了,他又嗦干净指头,把胡子上的油、米舔下肚,看这少年拉开床帘,把个裹成粽的木妖扛了出来,搬到张椅子上躺着,问:“给俺招呼着,帮俺问问,她哪个瞅俺,是几个意思?” 晓得这大娃娃是御天士,行商哪敢怠慢,但他毕竟是上了年龄,在狱里头又饿得头昏,耳朵是越来越背了,不怎么听得懂人家在讲哪些话:“大爷,你…声音大点儿成不?再、再不成,那个,你会讲官话不?” 少年拍拍脑瓜,急得抓耳挠腮,把嗓门扯得老响:“俺听得懂!但俺说不清!你莫管,你给俺问问,她晓得啥子事就好!”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反正是听不明白也得装作听明白。老行商忙是走到木妖旁边,扶着椅子,盯着她瞧,还没开口,就见她睁了眼,边望着自己边念着什么,吓得手一滑、腿一软,整个人墩在地上:“我的老天爷啊,你们、你…你们上哪儿抓的她?” 怕他是关了太久、人糊涂了,不明白当下是何景光,少年捂了木妖的嘴,把近年来的局面给他解释了一通,让他晓得,方今天下,人人响应官府号召,纵火焚林、狩猎木妖。而这女木妖,是他好容易擒来、带到县城的,就为了找人问问,这东西分明落在了他的手上,怎么敢跟瞅个死人一样盯着他。 “你、你们不要命了!你们惹上大麻烦了!”听完,老行商才知道,往日里狱卒可不是说笑,这帮失心疯的大老爷,是真的撺掇一群愣头青去犯事了,“你可是御天士!天武大老爷没跟你托过梦?没告诫你少开罪他们?” “托梦?托你娘!梦咋托么,鬼扯瞎掰,”少年松开木妖的嘴,从怀里掏了个大饼,不耐烦地啃了两嘴,“你只管讲,她说了啥!” “说、说…说咱们傻逑!说咱们离死不远了!” 骂完,老行商是跪在地上,头磕得像打桩,敲得砰砰响,嘴巴里念起了怪调调,该是在跟木妖赔罪哩。一时间,少年就是那开了火的大灶似的,云里雾里,急得心挠挠,一把揪着老行商,问他到底是晓得哪些事,速速告知、切莫隐瞒。 老行商也不拖沓,一张脏脸,比来时还苦:“你们是真傻还是假傻呦…这是大寨的千金、主家的信子…等主家的人马过来了,你们哪够杀的…” “主家?啥子是主家?” 主家,主家,当然是说木灵的主家——南岭这边的木灵,是从主家分出来,到新地方谋生的。他们是跨海北上,从那遥远的南陆漂来,把族群分成两拨,一拨去了西北的林海,一拨到了南方的湿林。在南方的这帮子,没分到当那些头头的主家人,但凡出了御天士,都要定期往西北去,给主家的人汇报,向之效忠。 这正是为何,命比人长、底蕴丰厚的木灵,抵抗不怎么顽强——因为他们的御天士,多往西北的林海去了。 但南方的火拖沓再久,也有包不住的时候。照这行商所说,要不了多少日子,主家的御天士就要从西北边赶来了,到时候,他们这帮人,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怕甚么?他们有御天士,俺们就莫得?”少年听得烦了,甩开老行商,接着啃自己的大饼,“乡里大县,各郡各道,凑不出七八十个御天士,还能怕了他们?” “七八十?娃娃呦,你可别傻了…”老行商坐在地上,笑得像是要入葬,“人家有五百!北三百,南两百,统共五百!五百,你懂不懂?比那神宫的御天士,还多得多!” “五百?” 不可能,打少年成为御天士起,他杀过的木妖,都没这么多。真有五百御天士,别说他们这帮乌合之众了,就是官兵,见了也是调头就跑——一交手,连人家的皮都刮不破,不跑,等死吗? “西北来的三百,南海来的两百,可不是五百…” 少年是听乱了,把老行商拉起来扔到椅子上,可劲儿地晃他肩膀:“讲啥子南海?啥子是南海?” “猪娃啊!咱们的南边,不就是海?”老行商把桌上的酒壶夺了来,对着嘴猛灌,把脸喝成了猴子腚,手指头一沾盘子,拿那发黑的菜油,搁桌子上画了两道,“跨了海的那边,是他们的本土、他们的真主家!人家的船,你见过没?都是铁木头做的!还安有炮!炮,你晓不晓得?往筒里塞了,点把火,炸出去闷死一片的炮啊!现在,你们把人家往死了逼,人家的家里人要过来了,要给人家出气了!” “俺不信!” “不信?不信你问问她!她是主家的信子,你问啊!” “问你娘!俺又听不懂,俺咋晓得?” 少年气得掰了饼子,扔一块砸到老行商脸上。泄完气,他蹲下身子,俯在木妖旁边,见这被自己逼着吃喝拉撒时、恨不得活啃了自己的东西,是换了副公鸡瞅菜蚜的神情,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 他敢说,老行商是没有诓他,说得是实在的话,遂出了客房,喊店家打了壶酒,给老行商斟了盅:“老爸爸,你说的,保真不?” “不保真,我跟你姓!”老行商又灌了口酒,拍着心口,气喘如牛,“你这娃娃,怎么成了御天士,还要掺和这档子事…” “俺乡里人太多,俺不带他们出来混,统统都得饿死嘛…”少年摸着下巴,瞥着木妖的眼睛,心虚得很,“咋办嘛?跟官老爷说说…” “说?你敢说,他们就敢跑!信不信,你带我去县衙,跟他们把话挑明了,他们马上拉你到后院去,说是我讲假话,叫你别信,快回去野林里干活,他们好收拾细软,往北地跑啊?” “那咋办嘛!” “你…就当啥都不知道,我先帮你问问,这姑娘我认识,收货的时候,我去过她家寨子,卖我个面子,该莫问题,”老行商把酒壶一推,走到木妖的身边,蹲着问了几句,又吓得爬回桌旁,“你个天杀的!你都干了啥!你把人家扒光了,还…” “她不吃饭,俺要喂她啊!扒光了扒光了,她要拉屎撒尿,俺不得给她洗、给她擦?” “你…你个…罢了,我再问问…”没心思再骂,老行商又跪了回去,低声下气地劝了好一会儿,终是面露难色,“娃娃呦,她不放过你,她说你杀了好些木妖精、木灵,说你是个…畜生,等事情了了,她不动你,也有的是人寻你麻烦。” “麻烦麻烦,咋麻烦嘛?骂俺畜生,她不畜生?”喝了两口酒,少年把酒碗一砸,指着木妖的鼻子,使劲儿地骂,“俺饶了你的命,俺还给你喂饭喂水,给你打水洗尻!你晓得不?俺娘死的时候,俺才给她洗过一回澡!你个傻鳖,俺哪里畜生?你上上下下,俺都看光了,你说说,俺动过你、揩过你油么?硬要说,你都给俺看透了,不得算俺半个婆娘!俺要是畜生,那你也是畜生的半扎婆娘,好不到哪儿去!” “哎呀,我的娃娃呦,你可消停了罢…”老行商把他拽开,躲到一旁,苦口婆心地劝导,“要我说,你放心,他们木灵啊,讲礼数、好面子,你逮准机会,把她还回去,她的家里人啊,瞧她是完璧之身…就是黄花闺女、黄花闺女!懂不懂?他们肯定不为难你,事情就过去咯…” “你是要俺扛她回去?” “是的呦,娃娃啊,扛人家回去,请罪!” “俺大字不识一个,你可莫诓俺,”少年是稍加寻思,便将木妖一裹,又背起来了,“你跟俺走,俺给你粮吃,你帮俺通气,免得遇上他们,他们听不懂了,就知道乱叫。” “我还没讲完呢!你急啥!” “又咋嘞?放屁都要憋半边,你倒是讲啊!” “我是说,你要是信得过,你找几个人,跟我送她回去就成…你没必要亲自去哇,你不是御天士么,你往北边跑,去北边找活干,去神宫…反正就是好过活。事情我们做,免得你去了,有啥变故…” “不中,俺手底下多少人,等着跟俺吃饭呢。没俺领他们,他们又要瞎窜,给官兵撞上了,讨不着好!” 话已至此,老行商也不多劝,顺了他的意思,叫店家买了些饼馕药粉,打桶水洗了把脸,还找差人要回了被抢走的钱货,同他上路了。 临行前,少年三令五申,叫大家沿大路走,别进林子里瞎逛,遇上木妖了,也别动手,老实避开,莫生冲突,打些野味、摘些野菜和菌子就好。 慢慢悠悠地,他们逆着人流,又往湿林里去了。赶了十来天,追着少年的人越散越稀,一些人四下嚼舌根,说当家的给木妖迷了心窍,是要回去当上门女婿,再不跟他们吃苦头了。 听在耳里,烦在心里。行在前头的少年郎,把木妖放在树荫下,随手摘了片野菜喂给她,边喂边唠叨:“你瞧,他们说,俺贪你身子,要入赘你家…他们胡说八道,你长这样,眼里头瞅着像老虎,吓人得很,哪个人敢娶…” 木妖嚼着菜叶,看着他,不再像望一个死人,倒是像望着快痨死的病鬼,可怜得紧,把他望得心里头刺挠,火气又上来了,喊来管事的程老头,拿了些肉干来解馋,恨得咬牙:“你甭说,你们木妖怪的肉,有味道的,俺可稀罕了,香!” 程老头也啃着肉条,帮少年唬起了木妖:“就是,你个得便宜卖乖的怂玩意!再凶,俺把你扔给那帮鳏夫,教你学老实了!” 知道他们是吃着同族的肉,木妖的眼睛又眯紧了,跟那白日的虎豹般,冷得人发凉。老行商虽在旁陪同,却不好多说,只能偷偷告诫少年,可别再惹人家了,这不是置气的时候,害得他们不便交涉,有命走到寨子,没命跑脱了。 “不紧要,俺们杀他们,他们杀俺们,两清的,”少年吃饱了,也不耍木妖玩了,又给她摘了些菜叶子,还舀了壶水,给她灌了去,“你可说,你们木妖精,不吃肉,只干菜,咋养得劲儿大呢?不是跟牛那样,全仗天生的?” 少年本还想逗她几句,却听外面的人直嚷嚷,不知跟谁吵起了架,便把她扔给老行商,握着刀,朝闹腾的地方去了。 刚出林子,他就看到,是一辆散了轮毂的破车架在路上,使车的汉子,是浓眉大眼的,正跟他的乡亲们论道。他松了刀把,往前踏了一脚,挺起胸喊叫:“莫嚷嚷,莫嚷嚷,啥子事,给俺瞧瞧。” 持刀使棒的人让开了,全指着驾车的汉子,咋呼呼地骂:“当家的,他个鳖孙差些碾了咱们的人,还怨咱们挡道!” 听明白了,少年叉着腰走上去,对着那汉子,也不讨价还价:“大兄弟,你车散了,俺人伤了,咱们两不相欠,各赶各路,中不?” “中?哪的话,要俺说,不成嘞,”汉子把缰绳一扯,绑在拳头上,口音是浓郁的北方话,“小娃子,你不简单啊,要不要跟俺比划一遭,谁赢了,谁管事,咋样?” “你…” 不等少年回话,汉子踏断木车,重拳落在少年胸前,把他直愣愣地打飞出去,撞翻了一片人。 “散开!你们莫管!是硬茬!”胸膛虽是火辣辣的疼,少年还是翻了起来,把刀架在胳膊上抹了两把,蹭得亮膛,“找俺麻烦,你要吃苦头的!” “娃娃,你不晓事啊…”汉子把拳头一松,挥着缰绳抽翻了捣乱的人,逼出片空地来,“那玩意,不顶用的啊。” 顶不顶用,要试过才知道。 绳子,抽不过刀。在快刀之前,缰绳断成几截,粉成絮乱飘。可刀再快再硬,也胜不过汉子的拳。两强相对,刃碎刀崩,那破片夹杂寒光,闪得人眼睛花。汉子不由眨眼,少年暗自窃笑——时机,握在他的手上。 他两指分叉,如虹贯日,直戳汉子的眼眶。若给他得手,那对憨厚的眼睛,不瞎也要肿个把月。可汉子是猛开眼,把头向前一倾,拿额头截住他的指枪。 庄稼人也晓得,前脑额是浑身最结实的地方,指头硬戳上去,不折才有鬼了。他才不会中招,连忙把拳一握,就要抽身回退,可汉子哪可能放走他?只是大手一扬,便拿住他的腕,笑呵呵地牵住了他:“小娃子,太冒进了,缺些火候哦。” 汉子发力一挥,就把少年甩上天,让他无从借力,唯有双腿一蜷,两臂在胸前,给汉子当铁饼往天上打。 这一下,把他冲飞老远,臂骨更是酸疼。他刚落地,还没来得及调整步伐,要命的汉子是紧追不舍,拳腿齐出,逼得他闪躲回击,厉声高呼:“尻你娘!俺怕了你不成?” 个头不如汉子,离远了,他只得挨打,非要险行一步,和汉子贴近来,让这牛高马大的东西挥不开拳脚,痛快挨他打。 铁拳如锤,砸中胸膛;钢指如枪,杵在肚脐上。可汉子的骨头,比盔甲还硬实;汉子的腹,绷得比城墙还耐撞。他再怎么发力,也伤不到汉子的要害,反是越赶越累;连那给予力量的天道,也越发的枯竭了。 生死之间,他把拳握紧,把中指的指节一凸,向着汉子的喉咙,拼了命地挥打过去。要是砸实在了,汉子定会喷一口血,咯死当场。可他的拳头,竟在最后关头,被汉子拿下巴一夹,愣是抵在了胸口,落了个空挡。 “娃娃,你玩完咯。” 汉子擒他的胳膊,把他反手一压,按着他跪在地上。他的乡亲们见势不妙,也没有退下,全抡着家伙准备上了。这些人都清楚,御天士干起仗,劲儿消得可快了,当家的失了力气,这汉子也好不了多少,拼命干一场,肯定能拿下。 可一缕银发,一丝幽香,一个女人冲破马车,把领头的那几个不要命的踢飞了老远,直滚在地上,动弹不能。其他人是傻愣愣地望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面不止一个硬茬,还有个御天士等着他们呢。 不止,还不止一个,一个病殃殃的书生,护着个木妖出了马车,走到被制服的少年跟前,指着他,拿乡民听不懂的话,问:“姐姐,可是他?” (二十四)处置 要从千百民团中,寻到有少年御天士坐镇的那个,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仗着有两位御天士随同,在县里套官兵衙役的话,没几天,他们一行已是打听到,某年某月,与神宫甲士同踏某地的民团正往何处走,遂抄了小道,提前埋伏,可算从过路的乡民嘴里问出,要逮的那队人正在不远处,赶忙堵了大路,就等他们跳来下坑。 话是如此,可当数百民兵眼见领头的少年受制,却围而不逃,祖仲良难免意外。依他的履历,这帮半搭子的饿死鬼,一旦失了主心骨,再没了些带头的拼命,保准一哄而散,跑得闻不着屁。 可今日,他们的当家人摆明了受擒,他们竟敢持械相抗?是他们晓得御天士虽强,亦有力竭之时;亦或是他们悍不畏死,且愿为首领搏命? 意料之外的境况,把祖仲良的姐姐吓得扑朔耳朵。她是瞧着少年的脸,确信这挣不脱的小子,切实是当日,甩了父亲村民的人头进寨的恶贼。但情势至此,她怎的也无心指正。这时候,她该跟弟弟宽慰几句,别追仇人的命,想法子逃了再办。 护着他姐弟二人的茉亚,是从容不迫,拾起民兵的长枪,说着没几人能懂的瑟兰语:“别怕,精灵啊,当你们的祖辈乘船北航,闯荡海洋,通过风暴的中央,所遇的境况,比今时更为绝望。假如你信仰帝皇,就向祂祈祷罢,祈祷祂如五千年前那样,庇佑我们安然无恙。” “姐姐,别怕,”祖仲良咳了声,要妻子让开位置,别在剑拔弩张的时刻讲些念诗般的话,同这些硬气的民兵说回梁语,“今时不同往日,我非弱小,已有…能者之才。” 文绉绉的语调,叫乡民听得半懂不懂;可那奇光异象,再无见地的老农,也要退散开来——只因那病殃殃的书生,如坠地烈阳,光耀齐天。 天曜、天曜,唯有借天晶之能,方可唤来人间的天武辉光。 金芒如雨,发自人间,却似从天降。千百光矢,直插乡民脚下,激起泥土四扬。 可称为稀世之珍的天曜,如万箭齐发,威慑更甚御天士之压。面对御天士,乡民们可战可逃,大不了折个百来人,总归能保性命无忧,但天曜之效,有刀枪剑戟之威,更不失辉光之无形迅达,且有千百齐发,他们岂能不惧、岂能不畏、岂能不亡? 少年虽被压在泥巴上,眼睛却看得明白,了当地服输了:“有麻烦冲俺来,别刁难俺乡亲。” “够种。” 说完,祖仲良从地上捡了把刀,递给姐姐,扶着她走上去,把沾满泥的粗刃架在少年的脖子上,正要抹下刀,却听个老头请着位木妖,从林子里跑了来,可劲儿地点头哈腰:“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啋…你瞧,你瞧,人莫事,人莫事…” 赶来的老行商,是让祖仲良莫名其妙。可行商护着的木灵,却令他的姐姐失声一叫,扔了刀,如官员拜见焱王,谦卑行礼,看得他心有不忿,听得他两手一摊,退到茉亚身旁: “主家?哪来的主家?生死攸关,还讲究主家的架子?也罢,你看看,看看…有我撑腰,她还是怕啊。” 在木灵的村落长大,他当然明了姐姐的难处。外人看来,木灵是与世无争、和睦相处。可木灵的等级之分,比梁人更为刁钻——也不知是哪个家伙出的昏招,迁徙到朝晟的木灵,以西北林海的最为尊贵,南方的村寨,则是以血缘亲疏、辅以村寨规格,分为大小寨。 林海压南岭,大寨压小寨,说得就是木灵的规矩。遇上大寨的千金,他的姐姐,是改不了经年的旧习,向之请命听责。 话虽如此,趁着她俩交谈,祖仲良也是听得了不堪设想的秘闻——主家的更上面,那木灵的本土,位居大地之南的精灵国度,连圣城都要忌惮的瑟兰,在收到此地的消息后,正式调派大军,要跨过南海,直登梁国来了。 不仅如此,林海那边,亦是抽调人手,派足了精干猛士,前来助阵了。 数万海军,是坚船利炮;五百圣恩者,是暗箭冷枪。南边的官兵、豪强的部曲,何来本钱,与倾一国之力远征的瑟兰精灵分个高下?待事态严重,这些人不变卖家当,拿着刮来的民脂民膏跑去焱王镇守的北方就算好的,遑论齐心协力,将那来敌阻挡? 再多的事情,也有交代完的时候。两位木灵各论心迹,同时望向旁观者,请祖仲良权且留少年一命,先押他去大寨,再论其罪。 寻仇不急于一时,他随了姐姐的意,任其处置少年的死活。 但如今,他还有别的人要安排。 他环顾进退两难的乡民,问妻子:“怎么办?” 可妻子笑而不语,他也是哑然失笑。是啊,他是拿主意的那个,不该把难题抛给别人,是杀是留…是遣是散,全在他一念之间。 叫他们散了?散了,回家耕田?他们要是有田耕,何至于当了流民,来深山老林里当猎户,猎木灵的命,烧木灵的林寨,妄想有朝一日,得了块儿自个儿的田,安居乐业? 叫他们跟来?跟什么跟?跟着他们当家的,直去了木灵的大寨,给大寨的弓箭手射成马蜂窝? 罢了,总归是得叫他们散了,各散各处,各回各家…没家的,跟了新的民团,跟了新的当家,继续干狩猎木灵的勾当,撑到木灵的大军登陆,把他们统统杀光算了。 散也不是,跟也不是,那得如何才好?总归是得死的,不如… “早死早托生,”祖仲良强忍痛意,叫牛兄弟押着少年回来,让天晶之芒萦绕指尖,蓄势待发,“莫怨我,要怨…就怨跟错了人,就怨你们太蠢。” “你奶奶个腿的!你要做啥!”见他手握天曜之辉,少年脸色一沉,使起了劲儿,险些脱开手,朝他扑了来,“有事俺扛着,你要动俺乡亲,你就是个鳖孙!鳖孙!” 在民兵们骚动前,始终缄默的人开口了。 牛兄弟按住少年,一语消去祖仲良手握的天曜:“仲良兄,他们都是可怜人,生活所迫,放他们走罢。” “可怜人?杀人放火,他们哪里可怜?” “没田没地,没钱没粮,不听话就要饿死,他们又能怎么办?”牛兄弟看着面黄肌瘦的民兵,眼里是一片斑斓,“乡里人都是这般,有田的时候,吃不饱,不至于饿死。逢了灾,没了田地,年轻力壮的,给绅士家当苦工,混两口饭吃,撑些年,被赶出门,沦落为流民;老而乏力的,扒草吃土,多扛几年,指望儿女混个好来,别跟自己一样饿成皮包骨;没良心的爹娘,将娃娃一卖,换点米粮多活几天;有良心的爹娘,自个儿饿死,也要保儿女一命…闹到头,都要成流民,当匪盗。他们四处流窜啊,过地揭层皮,越滚越多。养了私兵的富豪,伙同县里的人一商议,多是把他们驱赶到别处,或是就地格杀。他们是人,他们当然想活命,他们要听话,要听疏导,当然是往林子里一窜,和木妖怪搏杀…仲良兄,别怨他们,换了谁都一样。他们不过是想活命罢了,能让他们多活些天,多活一年半载的,就是他们的大恩人啊。你就当行行好,叫他们多活个把月,这么些恩情,他们会念你一辈子好…念你一辈子好哇。” 祖仲良无言了。牛兄弟没讲错,他们不过是想活命,想多活几天而已。他们没有好福气,生不在富贵之家;也没有好气运,能在落魄时给木灵捡回村,不愁衣食,混个温饱…他们是单纯的,谁让他们吃饱,他们就跟着谁;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护着谁。 纵使前路不通,冒行必死,他们照样不知退让。 明知有一死,而不避不逃,这就是最淳朴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人。 可祖仲良笑了。笑得生厌,笑得讨喜,笑得发乐:“蠢,蠢,蠢…他们蠢,你怎的也蠢?我偏不明白,怎么回了大梁,你们就给猪油蒙了心似的,个顶个的蠢?” 谩骂,突如其来。他的朋友不知如何以对,他的亲人缄默无声,可他的阶下囚,是吐了口水,恨恨地龇开牙:“蠢你娘,你个才蠢,你浑家都是蠢蛋子…” “来,你说说,你怎么不蠢?”他一脚碾了那口唾沫,蹲到少年跟前,伸出手,拍走了那满脸的泥灰,看清这坏东西才是个大娃娃,笑得都哼哧了起来,“你不是御天士?你找家富户投奔,当人的门客,吃穿不愁,不比钻在烂林子里当野人舒坦?” “你个傻鳖,你说得轻巧,俺乡亲们咋办?吃泥巴?” “他们关你什么事哦?人总得死,无非一个晚早…” “那你咋不去死嘞!傻篮子,猪一头…俺是乡亲们养大的,俺不带他们谋生计,谁带嘛?” 祖仲良遮了眼,一摆手,让那些握着刀兵的乡民说话:“他们带大的?来,说说,你们哪个养大他的?”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那个追着少年管粮的老头,拨开了乡亲们,站到了最前面,说:“俺们轮着养的。” “哪般轮的?” “他爹早死,娘没奶,俺们瞅他娘俩没人经养,轮着磨肉条,煮了米汤,给他喂大的。” “他娘呢?” “饿死了。” “呴,难怪你听他们话…”祖仲良揪下少年腰间的布袋,从里头掏了几条黑瘪瘪的干块,在少年脑壳上敲了两下,“这玩意是哪样?” “肉,木妖怪烤的。” “不是人肉?” “不饿极了,俺们从不剖人…”见他把肉干往泥浆里一甩,少年把嘴咬得发紫,满脸的心疼,“哪像你,跟木妖怪混着,你还是个人莫…不帮人,帮他们…” “他们养大我的,你说,我帮不帮?” 这一问,少年把脸一别,哼了一声,再懒得理他了。他是拍拍少年的头,边说着边笑:“你还挺重情义的,倒不算条恶棍…可你啊,还是傻,傻得人发慌。” “乱掰捯,俺哪个傻…” “你怎么不傻?”忽然,他把牛兄弟推开,捧着少年的脸,死死瞪着那双眼睛,直视他、审视他,从那对眼里,看见了愚蠢的澄澈,“谁对你好,你知道报答;谁对你坏,你不知道抽刀?你说,这方圆百里的村寨,有哪个招你惹你了?你没了地,没了粮,你带着你的乡亲,把乡里的土老财杀了,抢他们的吃、扒他们的穿,你不会吗?” 离了压制,少年正想发难,把这没劲儿的书生拿住,可被他望着眼睛时,少年又怕得腿抖,从那眼里看到了阴曹,大气也不敢喘:“俺…” “我知道,你害怕,怕他们的家丁私兵伤了你的乡亲,怕惹着哪个大老爷,招来一堆能人把你们收拾了。你想着,平日里他们总欺负你,你成了御天士,他们虽巴结你,却瞧不上你的乡亲。你觉得他们比你恶,他们有靠山、有底气,所以,你要挑没见过的、好欺负的对付…你要来林子里,杀了、吃了这些木妖精。 你想想看,木妖精是好惹的?和人家斗了多少年,死了多少乡亲,你有算过么?你把心一横,杀一户小财主,夺了钱占山为王,不比在这里卖命好?你怎么不敢?你怎么就不敢啊?” “俺…” “你是个怂包。你不敢抗那些硬点子,只会逮着自以为好对付的使坏。可我也怪不了你,毕竟你傻惯了、怕惯了,你没胆、也没本事杀欺负你的土霸王,哪怕成了御天士,你也只敢挑软柿子捏,可对啊?” 说完,祖仲良松开少年,任之摔在地上,慢慢地爬起来。等少年爬到一半,他扯住少年的烂衣裳,将其拽直了、立正了,又在抹脏的脸上拍了两下:“你跟我一样…就想着活,想着苟且,不晓得恨谁,不晓得杀谁,浑浑噩噩的,只想活着…只求活着就好啊。” 少年如着了魔,任他拍打,全然不作抵抗。 拍完了,他瞧向姐姐,与姐姐身后那位主家的木灵,说回瑟兰的语言:“我们来谈谈。你是想带这孩子回去,为你所用?” “是,尊敬的圣恩者,你有何指教?” “我的看法与你一致。我想,家姐也动不了那个手,能亲自把他杀了…但要放过他,我怕家姐心有不甘,所以,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有兴趣听吗?” “请讲,圣恩者。” “你也看到了,这孩子是又蠢又倔犟。只带他回去,让他的同乡自生自灭,他怕会记恨我们,寻着机会报复,或是干脆自杀…不如,把他的同乡也带回去,收归管治,怎么样?” 女木灵是蹙眉行礼:“还望体谅,我们与梁人的仇恨已是不可调节。” 他竖指一摇,向木灵走近了些:“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要与你们合作,将南岭的流民悉数收归旗下。我知道,你们在等瑟兰与西北方的援军,可他们的到来总要些时间,若你们配合我,将这些流民的刀锋调转向驱使他们的人,你们就不必要与之相斗,更能置身他们之后,尽可能避免伤亡…” 稍许沉默后,女木灵沉重地叹息了:“您说的,是无法实现的奇迹,圣恩者。食粮倒罢了,单是看管他们…” “看管他们,驯化他们,指引他们,教导他们,全由我来做,”他再行一步,立在女木灵的身前,忽地抬起胳膊,触上那不及躲闪的眉心,咬牙切齿地压抑疼痛,“你要相信我…聆听我,且看我的手段…我将展现给你的…奇迹。” 刹那之间的触碰后,女木灵的耳边多了些空灵的声音…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是的,是从刚刚开始,便呆滞而不动的少年的声音—— 直撼心扉的灵魂之响。 “祖…”待他逐一接触惊恐的乡民后,茉亚扶他在树荫里歇脚,平淡的灰眸里,暗潮涌动,“你当真不怕初诞天晶…” “这是我创造的奇迹,我选择的祈信之力…”额头青筋暴起,他着实痛得厉害,寸步不能移,“我看中的天道。架起桥梁,使他们通信于心的,是我,而非它…是吧,我的儿?你与我传话的巧思,恰恰与我启发…你的第二重天道,我的第二道护身符,该是这笼罩记忆、传达思想的铺天之网了。” “网…” 历史的风光如烟沙散去,留着车厢里的孩子把头猛晃,摇乱了黑瀑般的长发。 恰在此时,格林小姐的声音,如夜莺的祝福,将混沌的少年迎回现实:“怎么,文德尔,是哪里不舒服吗?” 赛尔记着班布先生的教诲,昧着良心撒了谎,脸蛋红成了苹果,亮得少女窃笑:“不不不,没什么…伊利亚姐姐,是我走神了,走神了…” 猜是有什么人借朝晟之网与他交流,格林小姐也不多追究,继续讲朝晟元老的秘史。依王庭的记载,元老的基本盘,是趁着梁国南方动乱时,与木精灵通力协作,进而收编的百万流民。在那之后,元老步步为营,与瑟兰的海军配合,逐步占领梁国的南境,引入了格威兰的先进技术,解决了粮食的难题。在这期间,焱王并无动作,照例收南方的恭金珍宝,只是进献奇珍的人,已非那些传承千百年的家族豪强,而是一个全然不与他们妥协,将他们赶尽杀绝后,仍维持着统治与秩序的元老。 一个靠着“网”的联系,取代了旧秩序的奇人。 “伊利亚姐姐,这些事,王庭是怎么知道的呢?”少年虽听得津津有味,却有不解,“是元老的合作者…那些木精灵告诉格威兰的吗?” “不哦,文德尔,”格林小姐拆了包廉价茶,沏在壶里,悠悠地抿了小口,轻吐兰香,“木精灵,是元老最可靠的盟友。将元老的秘密告知奥兰德家族的,是瑟兰的海军女将、元老日后的挚友与政敌,瑟兰王室的旁支子弟,在帝国掀开战争的一世纪前,由元老亲自监督行刑,只有一位孙儿被免除死罪的欧达莱娅·盖里耶。” (二十五)圣堂 “盖里耶…” 翻开那本据称解密圣堂的书后,坎沙读出了一个耀眼的姓氏,颇为拗口。这与中洲人的语言习惯不符的姓氏,属于瑟兰精灵的王室、曾领帝皇之命,统御精灵信仰的盖里耶家族。 说是王室,但据作者称,当帝纪伊始、即公元元年来临之前,神圣帝皇尚未降世的时候,盖里耶家族不过是精灵之乡的一方领主,无足轻重。 精灵的社会结构,与人类大有不同。书中引用了一些有理有据的论文,最为经典的,便是长久以来,为研究者所论道的谜团——精灵的种族,分为两类,一是金精灵,二是木精灵,无论是金精灵还是木精灵,都能与肤色各异的人类通婚,诞下没有生育能力,但寿命更长、身体机能更强健的混血者。 可耐人寻味的是,木精灵与金精灵之间,是无法生产子嗣的。在帝国时代,学者们持有的观点,是认为精灵的内部结合,会造就综合了木精灵、金精灵血统之优点、完全超越人类的后代,因此,帝皇设置了不可逾越的隔阂,不让赐予生命的灵魂依附在混合的精灵血脉上,即使是与人通婚,也无法产生有生育之能的后代,以此避免两个种族的融合,使纯血的精灵与人类消亡。 可当近代的科学技术蓬勃发展后,与时俱进的生物学检测手段,把精灵的基因分析了透彻。 表面上,木精灵与金精灵存在着不少相似之处,从体态上讲,他们都拥有野兽般的眼瞳与纤长的耳朵;从生理解剖上看,他们都具有高密度的肌肉纤维与定时衰亡的性腺;从心理精神上说,他们的性格走向了相反的极端,一方偏向理性,一方偏向感性;从寿命上论述,他们的年龄普遍达到五百岁,且多数器官不易衰竭,去世之因,多为心脏骤停与脑死亡。 可连生殖隔离都不能存在的事实,却证明金精灵与木精灵的亲缘关系,比他们各自与人类的关系还疏远——他们根本是两个不同的种族,仅是存在趋同进化的相似之态罢了。 据某些学者考证,在圣堂之教典与精灵王室所称的精灵发源地、瑟兰西半陆的云之森,从未出土过万年之前的金精灵遗骸。一百个世纪前,云之森里生活的,尽是黑发黑眸的木精灵,完全不存在金精灵的踪迹。 金精灵的家乡,是在瑟兰东半陆的沿海地区。那里气候寒冷,与格威兰的灰土相近,因此,他们才会是金发白肤,身高体壮。约摸一万年前,东半陆的气候恶化,他们向西进发,抵达云之森,将原始的木精灵部落击败并驯化,建立了一套古怪又稳固的制度——以木精灵为地基,以金精灵为高塔,木精灵负责生产劳作,金精灵负责维稳扩张。 如今默默无闻的盖里耶家族,曾经也是显赫一时的瑟兰霸主。但,他们的霸主之位,并非来自资源或者实力,而是异想天开的幸运。身处云之森以北的边境,盖里耶家族原本是远离权力中央的小领主,谁承想,福祸相依,偏僻的领土,反而成了独到的地利。 神圣帝皇降临大地,祂的信徒由圣城远走八方,彰显祂的神威,不论亲疏远近,更不计种族隔阂,只为传祂的教、散播祂的荣光。而盖里耶家族,有幸接触到最早的圣城传道士,且成为了第一个在瑟兰传教的金精灵家族。依仗这层关系,盖里耶家族的地是一步登天,犹如圣堂的沐光者那般,直接化身瑟兰信徒的领导者,更是在日后接受圣城的加冕之礼,荣升为尊贵不下于格威兰的博度斯卡的瑟兰国王。 可在神圣帝皇消逝后,盖里耶家族是率先与圣城翻脸,对圣堂指派的使者,尽是充耳不闻,听命而不受调,已然在事实上脱离了帝国的管辖。写到此处,图书的作者甚为惋惜,更是以盖里耶家族背叛圣堂为标志,宣布了以圣堂为统治核心的第一帝国的覆灭… “坎沙,又在看啥闲书啊?给我瞧瞧。” 沉浸在文字里的坎沙,被聒噪的同学吵得心烦,索性合了书,单手撑着脸,直愣愣地瞥着他:“来这么早?见怪了,你小子,不是最爱掐时间到校?” 的确,离上课还有四十分钟,埃尔罗·安古斯竟然到了教室,还在这里跟坎沙·杜拉欣嘻嘻哈哈的,真有那么些不合常理。但他是扶正了眼镜,把手往衣服里一掏,变出一本蓝色的小册子,在坎沙眼前晃了晃:“嘿,哥们儿,别读那些圣职者瞎编的神经笑话啦,我可是弄到了好玩意,喏,你看看吧——” 坎沙抢过那本册子,随便翻了两页,不禁额头一皱,憋出了副吃苍蝇的表情,把眼睛一眯,像看个傻瓜似的审视起埃尔罗来:“你小子,从哪搞来的?要是给老佩姆看到…” “哎,你不说,他怎么知道嘛,”埃尔罗占了前排的位置,和坎沙相对而坐,拍着羸弱的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起来,“我跟你讲,我啊,是好仔细地看了一遍,确信这是好东西,才冒死拿来跟大家分享的——” “好你娘啊,这他妈不是真理教的宣传册吗?你想搞得大伙进局子挨打是吧?” 翻着小册子,坎沙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东西,正是老佩姆强调过务必当心的真理教散发的宣传册。里面写的东西,他在网络上粗略浏览过,无非是些比教典更扯淡、更洗脑、更诓骗人的鬼神异闻,蒙那些不知情的人别信虚伪的帝皇,快去信他们的救世主、信他们的旧日之神而已。 “你少瞪我啊!”埃尔罗是拍着桌子,指着书页,叫坎沙翻到指定的页码,“你先瞧瞧,人家说的有没有道理嘛!” 纸张上的小字,令坎沙眼睛睁开了半指,读得上了些心。 这本瞎编的洗脑宣传册,竟然讲了些灵能的修习技巧,还和他高价从书店买来的专业书籍大差不差,算得上严谨客观。而且,撰写者还提出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本源,本源力量。 是的,都不信帝皇了,撰写人自然是给祈信之力编排了新叫法,还说本源方为正当之称。照真理教所说,本源是灵魂生而具有的反自然力量,是生命皆可掌握的真理规则,与那神圣帝皇的恩赐、被蒙蔽者的信仰毫无干系。他们的举证数不胜数,典型如朝晟人,不敬帝皇,照样拥有本源力量;又或者格威兰、瑟兰、博萨和共治区的觉醒者里,也多的是未曾信仰过帝皇的陌路人。 觉醒者,是的,他们将圣恩者称为觉醒者——祈信之力能换个说法,圣恩者当然也不能幸免。他们还坚称,在邪恶的帝皇蛊惑世人前,觉醒本源的人都是叫觉醒者,自由独立,而非帝皇与圣堂的谎言所编的那样,唯有敬重帝皇、聆听祂的圣音,方能获得祈信之力,成为荣誉高洁的圣恩者。 最让坎沙惊讶的,是他们对灵能的新解。 照真理教的解释,世上从未有过灵能这种东西,所谓的灵能正是初阶的本源、又或者说,是本源的萌芽。 想想吧,灵能的效果,与强化肉身的本源何其相似?强化,本就是刻入灵魂的斗争天性下,最容易觉醒的本源,而灵能,正是这一本源的敲门砖——只要愿意学习、愿意磨炼,掌握充足的灵能,做到与觉醒者分庭抗礼,甚至成为觉醒者,都是合情合理,不出意料的。 “放屁,”不顾埃尔罗哭叫,坎沙把小册子一撕,去塔都斯的抽屉里翻出了打火机,把这害人的邪书点着了,扔进垃圾桶里,“少在这里发疯,要给老佩姆看到,喊你爸妈来学校谈话,你遭得住?要看,拿你爸手机搜去,搜完了清除记录,可安全得多。” 单是刚刚那一段,他就能确定,瞎编这宣传册的人不是个好货。灵能怎么可能对抗祈信之力呢?看看北共治区最强悍的冠军、修习灵能的搏击者之王亚罗巴布吧,这千万里挑一的奇才,都要靠药物与战术的双重作用,才能巧胜钢笼里的圣恩者,以折了胳膊的代价,摘下圣恩者的面具。要是在战场上,亚罗巴布可是百分百死定了,摘面具定输赢,也就在比赛里能见到了,真刀真枪的干,输赢都是以生死定夺,再强的灵能修习者,也不可能战胜拥有祈信之力的圣恩者。 那,坎沙可以吗?坎沙有那个本事,登上《搏击全明星》的舞台,卫冕冠军,挑战圣恩者的力量吗? 他还是有点儿数的。从节目的回放来看,他自认为能追上亚罗巴布的速度和反应力,可要与圣恩者抗衡… 白日做梦。 在埃尔罗鬼嚎的时候,坎沙拿出手机,登入视频网站,查看近日的赛事回放。可一搜“搏击全明星”,出来的全是万年亚军斯提亚诺的集锦,尤其是当年在南共治区一拳蒙倒强敌、勇夺桂冠的那场比赛,更是被分剪成十几个镜头,从不同的角度循环播放,以此彰显斯提亚诺的伟大——以北共治区人的身份,在统领南共治区的圣城,战胜了客场的不利因素,击败了南共治区最强的选手,值得褒奖。 转进《搏击全明星》后,他的战果依然彪炳。连战连捷,从未被击倒,可惜,他的劲头永远止步第二名——从圣城凯旋而归的斯提亚诺,在冠军之争中,永远是落败的那个。 他参赛的十年间,送走了统共四位冠军、三位卫冕冠军。每逢决赛,他必然在点数计算中被打败,虽不至于被当场击倒,却只能顶着身淤伤,遗憾退场。 他的支持者经常在各种搏击论坛上控诉,说是节目组刻意摆弄,玩黑幕,搞得他决赛必输。今天,坎沙就要看看,事情是否真如这些人说的那样,是一场持续了十年的阴谋——针对年轻气盛的斯提亚诺的阴谋。 先看看当年在圣城的比赛。十九岁的斯提亚诺,如日方中,灵巧又迅捷,在那最后一战时,被对手逼到死角的他,冒着极可能被一击倒地的风险,贸然前冲,不知是靠运气还是判断力,将将避开了挥向下巴的拳头,一个滑步、一个偏头、一个上勾,实实砸中了对手的下颌,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了赛事解说员都要失态到吼叫的反杀。 单看这段,是没什么毛病的,可要是回看全场,就不难发现,他的对手是凭借丰富的经验,把他压制了整局,让他进不能出拳勾腿、退不能防守反击。他硬是被逼在死角,最后,靠着出其不意的自杀式突击,才打出了令对手昏厥的致胜重拳。 光这场成名之战,就把坎沙看得摸起了嘴。 这斯提亚诺的基本功和经验,绝对是差了些火候——他的格挡与躲闪,明显是不如亚罗巴布老道成熟的。他的特色,是极强的爆发力与速度,在对阵小瞧他的、优势不如他的对手时,尚能一搏;可对上严肃看待他的、素质不下于他的敌人时,估计会被动挨打,难以反抗。 果然,坎沙废了好大劲,才翻过那些播放量高的集锦,找到几场完整的比赛记录。在对上亚罗巴布的一场时,斯提亚诺显然力不从心,如成名之战被对手压制的那样,被初出茅庐的冠军靠刺拳和低扫腿戏耍。 他每每追击,都会破绽大开,迎来更重更痛的捶打;他每每还手,都被冠军的距离感压制得落空,拳头碰不到人家的头发。 要说黑幕,坎沙觉得,这场冠军与亚军的初次交锋,才是洗不白的黑幕。亚罗巴布分明有好多次机会可以击倒斯提亚诺,却总是收手,只给他的下颌、腹部轻轻一碰,全然不曾发力、试着去终结他。 貌似,冠军是刻意收手,不敢打趴了这名气火爆的前辈,怕惹上麻烦。可斯提亚诺的支持者,却在网上说,这是亚罗巴布惧怕斯提亚诺的表现,令人不明所以。 究竟是为什么,能堂堂正正击倒斯提亚诺的亚罗巴布,总是在关键时刻留手,不把这位屡屡杀入决赛的老对手击倒,让所有人闭嘴呢? 坎沙很想搞个明白,可时间不允许他放松了。清脆的上课铃,催他收起手机,把静音一开,把课本和习题集摆好,在唧唧喳喳的同学间坐正了,等老师来说道。 刚进门,老佩姆就板着脸,拿着张成绩单,数落起同学们的退步。 可怜的埃尔罗没能躲过试卷的制裁,在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中,斩获了年级一千三百名的好成绩,比起上次,又退步了一百多名,被老佩姆当成是不会学习的典型,恶狠狠地批判了一番: “我不是说,咱们班有些同学,是真的不会学习啊,不对,该怎么说呢,是真的不适合学习,明白吧?他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你让他进我们班,有什么用呢?没用吧?我不怕得罪人,我话都是说明白的,不合适,就趁早想办法止损,换条路走,好不好?” 看着埃尔罗的难堪脸色,坎沙不由想起入学的那天。那个早晨,老佩姆乐成了老流氓,是挺着个肚腩,嬉皮笑脸地夸,说这一届的孩子入学成绩很好,他有信心带大家冲击好学校,创造辉煌。 还记得,老佩姆曾在第一个学期讲,说教育是一个改造人、重塑人的过程,任何不机灵的孩子,只要肯努力、肯拼搏,都有机会成功,闯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可到了第二个学期,仅仅是考了几场试后,老佩姆就巴不得他们早升天国,别再烦他,张了嘴就是天赋,闭了嘴就是不努力,似乎那些靠教育改变人的豪言壮语,都是从嘴里放的屁,当不得真。 说完埃尔罗和一些退步过大的同学后,老佩姆把保温杯一拧,喝了口暖茶,望向班里唯一一个空着的座位,挺着肚腩走过去,背着一只手,拿教科书把这张桌子敲了几下: “你们可别以他为榜样哦!人家是什么家庭,你们是什么家庭,要想明白了。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混日子,以后啊,也比咱们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过得好!可你们要想清楚了,人家是有个好爸爸!你们呢?你们有什么?说真的,咱们班大部分人,都是普通家庭,家里没几个钱给你们嚯嚯,你们现在不争、不努力、不读书,等长大了,去校门口扫大街吗?我可告诉你们,真有那么一天,别让我看见你,我要是见到你拿个扫把在校门前刷来刷去的,我一脚,把你们的屁股踹到圣环广场去!” 同学们是哄堂大笑。老佩姆敲的课桌,必然是塔都斯的。作为全班最坏的榜样,逃课飙车缺考全占了,也没老师有胆子直接说他,只有老佩姆敢揶揄两嘴,拿他耍耍乐子、开个玩笑。 挑完刺,老佩姆回到讲台,说起了好的: “班里有的同学,是你们要学习的对象!有些同学,是从乡下来的,小学和初中,都是乡镇上的,可人家的成绩,一直稳在前三十,不比特优班的差!醒醒吧,人家都知道努力,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呢?多读,多练,多写,多学,你们的未来才有出路,这是当老师的,最后能劝你们的啦…上课,上课吧。今天,讲电流的…” 坎沙的成绩,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两百多名,不上不下,不值得被提及,也不值得被当典型拎出来示众。 他瞧着前排认真听讲的富达尔,又看了眼老佩姆手里的粉笔,不大理解老佩姆的失望。班上的同学,大都是像他这样,名次在两百到六百之间,明明是挺稳定的,却要成天挨训,总不能要大家都像富达尔那样,全挤进年级前三十吧?班上一百号人,三十个数,塞得下吗? 诚然,想归想,他可不敢真说了出来。要给老佩姆听到,保准被训一句没志向,滚到前排罚站了。 做着笔记,他的手忽然一抖,写歪了两笔。一掏书包,才看见是塔都斯发消息,害得手机振动: “兄弟,下午去酒店不?” 酒店? 坎沙抬头一看,见老佩姆还在写板书,便飞速回复: “去,和她打两局,这次应该能赢。” (二十六)休息 一台游戏机,两只手柄,是躺在沙发上的少年少女较量的好工具。 说是较量,坎沙始终是被动防守,迟迟打不出进攻的反击。倒不是他反应慢、不会按招,问题是,格斗游戏这东西,和现实的格斗完全是两码事,考的不止玩家的反应与应变力,还有各个连招的组合衔接、以及攻击生效的帧数,这些,可全靠硬背,马虎不得。 “哥,你单防不打,没意思嘞,”海芙把咖啡杯架在胸上,嘴叼着吸管,笑得坏兮兮的,“这么磨着,到时间了,要判你输的!” “我懂…” 嚼着口香糖的坎沙,是看死了电视屏幕不放,等挡住了海芙的试招后,两眼一瞪,双手猛搓,必要在计时结束前反败为胜了。 然后他就看着自己操纵的角色被骗了身位,给一套连招从天上卡到墙角,彻底清空了血条。 游戏结束,电视上,那燃烧在火焰里的“十败零胜”字样,把坎沙的脸照得老黑。而海芙,是欢呼着甩开手柄,抱着腿坐在沙发上,美滋滋地吸起了咖啡,又一次庆贺起胜利,还向坎沙靠了靠,那神情,跟斗赢了弹珠的小屁孩似的,臭屁得不行:“嘿嘿,哥,你工夫不过关,不过关呦?” 不知怎的,坎沙费了好大的心气,才克制了学那些暴躁家长抽熊孩子屁股的劲儿,没把海芙按在沙发上揍一顿,只是揉着眼眶,把话讲得酸溜溜的:“嗯,行行行,你厉害、你厉害,我实在没能耐过招,下次你自个儿玩吧。” 啜完咖啡,海芙把纸杯抛进垃圾桶,往坎沙的胳膊上一靠,眼睛里尽是不老实的坏笑:“嘿嘿,哥,别生气嘛,大不了,让你几局,给你尝尝鲜嘞…” “没大没小…” 坎沙把她的头一按,从身边推开,也不管她笑得多可恶,给她脑壳邦邦敲了两下,疼得她捂着头,气鼓鼓地把嘴一噘,缩得跟一团孵蛋的母鸡似的:“哼,打不过就欺负人,不害臊…” 说得在理,坎沙只能咳两声,谈起海芙的家事,试图把话题岔开,省得辩不过她。要知道,当男生和女生斗嘴的时候,不论怎么说,闹到最后,都会变成男生理亏,想要逃出必败的赌局,唯有尽快转移女生的注意力,以免她们喋喋不休地唠叨下去,吵得人头疼。 和海芙玩了个把月,坎沙对她的家庭状况有了些数,可以大胆问话,不担心她置气了。 塔都斯没有瞎扯,她确实是和父母赌气,从珀伽跑出来的。可是呢,跑了没几星期,她就在快餐店被人扒了钱包,连粗面包都买不起,只能去餐厅洗盘子。可她没身份证件,又明显没成年,正规的餐饮店怕惹麻烦,都肯不收留她;肯留她打工的呢,一天累死累活,开的那工资还低得要命,连顿饱饭都吃不足,只能扒客人的剩菜填填肚子。 折腾了些时日,她是真扛不住了,找公共电话亭,想给父母认错。可电话还没接通,她就按回了听筒,蹲在电话亭里,捂着脸,闷声不动。她可是发了狠话,要混出个样子给爸妈瞧瞧,叫他们知道,就是没了他们的啰嗦,她这个当女儿的,照样能养得活自己。可现在呢?钱没了,饿瘦了,衣服都好久没洗过了,一身全是油污汗臭。难道要她在这里等,等着爹娘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然后腆着脸哭鼻子,往他们怀里一哭,说自己不懂事、说自己错了? 开玩笑,青春期的孩子,哪里愿意认错。不跟父母对着干的,都是帝皇开过光、天生不叛逆的。反正啊,她是思来想去,拿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找一些客人比较多的店,点个单人份的套餐,等快吃完了,瞅着服务员在给别人上菜,赶快把嘴擦干净了,往门口一站,装得若无其事,切莫引人注意,只等出了门,拔腿就跑。 别说,这招是有些用处。好多天没吃饱饭的海芙,美美吃了几顿。因为她叫的菜少、溜得又快,等服务员追出门,早不见她的影,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祈祷这逃单的小娘们别再回来,要是她敢,肯定得逮住她,叫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海芙又不是傻瓜。逃单这种事,肯定得换着店来,一家一家地试,瞅准一家店吃,那不是送死嘛?可是,她的主意打得精妙,店家的眼光更毒辣,没多久,她就给堵着门的店老板抓到后厨,听着面相不善的厨师把磨刀石蹭得擦擦响,双膝发软,哆嗦得说不出半句话,就差往地上一跪,求店老板大人有大量,放她这小朋友一马。 放了她?做梦。厨师是没耐心地敲了几个鸡蛋,又一刀剁了根牛大骨,把案台都劈出了印子。这下,不等店老板问,她自己就慌了,家在哪儿住、爹妈在哪工作,一股脑全交代了,就差把生日星座说给人家。 听明白了,店老板是拿了方抹布,沾点儿水,帮她擦擦脸,见她生得俊俏,还是个混血小美人,竟然不为难她,还给她推荐了能挣钱的好地方——麦格达最奢华的酒店。不过呢,老板是嗦着牛棒骨,让她想清楚了,去了那里,可要乖乖听话,要是她不懂事,得罪了大人物,有人教训她不说,还会给她的家里打电话,叫她的爸妈接她回去,看看她们的好闺女有多丢人现眼。 当然,她也可以认个错,乖乖给家里打个招呼,让父母领着感谢金过来接她。慷慨的老板,是笑呵呵地咬着水果,叫她慢慢想,不着急。 哪还用想?海芙是学着爸妈的样,跟帝皇祈祷——帝皇在上,可算有好心人乐意帮她了。 但等到了酒店,她才察觉事有蹊跷。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是领着她去洗澡,还把她掰扯着看了私处,夸她有些姿色,要好好干,服饰好了贵客,钱财啊,滚滚而来。 再傻,她也明白,这是进了那些爱飙车的“社会朋友”说的窑子窝了。 想跑,她不敢;找父母认错,她丢不起那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跟着老女人学些难以启齿的技巧,希望别被抽中,要是被抽中了…那就硬着头皮上呗,总比回家破相要强。 坎沙是听得两手一搭,无处安放:“这…你没跟他们说你年纪多大吗?” “年纪?”海芙把头一低,像坎沙要了钥匙链,用小刀修起脚指甲,嘴都撇歪了,“说嘞,他们还怪高兴的,说是越年轻越好,人家就好这口…” “真是离了他妈的谱…”难以理解塔都斯家的企业文化,坎沙也倒了杯冷咖啡,一饮而尽,为下午的课提提神,“还学那些…不对,那些是什么玩意?” “啊?”听他这么一说,海芙先是一呆,又是满脸嫌弃地放下指甲刀,调皮地捏了捏、逗了逗,“还能是啥?这呗。” 坎沙的大脑宕机了那么片刻,然后,把她的腿抓住,从身上挪开,再把她翻过身、拿起电视遥控器,对着屁股就打:“干什么!啊!干什么呢你!啊!说了不准整这些、不准整这些,不长记性是吧?再使坏的,我问了你家里的电话,叫你爸妈接你回家!” “哥!哥!我错了!我不敢了!不!不对!是你先问、你先问的啊!” “你个臭小鬼别胡说八道!我问了什么啊?” 坎沙松了手站起身,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看她要如何辩解。 海芙是哭着鼻子,气哄哄地抹着眼泪:“学的好玩意呗!不是服侍大老爷们,还能是啥…这些人可怪嘞,你晓不晓得,对着那些道具,有多恶心…” “啊?道具?”想起初次见面时,海芙放在皮包里的夫妻用品,坎沙的脸都憋成了红棕色,“我、我不知道…” “都是你们害得…谁叫你们这些臭男人口味重…”见他支支吾吾的,海芙立马破涕为笑,抓起靠枕扔了他一下,“哼,哥,我可告诉你哦,那个老…老婆娘透过信,说是有的男人啊,偏喜欢穿女人的衣服,” “停!海芙,”面带难色的坎沙,只能大喊一声,让女孩快些闭嘴,“这些事情未免太惊世骇俗了,听我的,不要老记着这些,最好是把它们忘了,你总不能真指望靠这行挣钱吧?” “唉…可,可我…不会别的啊。” “扫大街洗盘子,去超市当收银员,干哪样不行?” “太累了,哥。待在这里就挺好,天天吹空调,吃喝还高档——” “高档高档,没遇上我,你真就给他们拉去陪客了!”坎沙又是敲响她的脑瓜,叫她好好听话,“这里脏的要死,不是你待的地方!别跟你爹妈置气了,等想通了,回家去读书。就是真讨厌他们,你也得忍忍,忍到上完学、找个工作,再跑得远远的,不好吗?” “哥,你说得轻巧!你哪里晓得,他们多讨厌我哦…”一手摸着脑袋,一手掰着脚踝,眼角挂着泪花,嘴巴翻得老高,海芙活脱脱不想听话,把坎沙回怼得头疼,“成日不理我,就在外面干活,回家了,见着我就训,说哪个没做好,哪个不检点,偏要我学别人家的娃…呸,谁想理他们,我看,他们是恨不得我早点儿成年,把我赶出去,省得浪费钱。反正他们都这样了,我提早跑了,不正顺了他们的意,不欠他们的?” 坎沙想说哪家的父母会这么冷血,可他的舌头鼓了又鼓,愣是摇不出半个单词。他的母亲安苏妮,可是在他考试考砸后,当着他的面说过,要不是法律规定父母要抚养未成年的孩子,像他这样不上进、没追求的孩子,早就被赶出家门,要去找政府申请助学贷款,才能赖在学校读书,哪会像今天这样,用着家长的钱,还不知道努力拼搏,把家长的照顾当作是心安理得的。 要是海芙的爹妈也是这么训她的,坎沙还真不好说什么,也就像现在这样叼着吸管,慢慢地咽咖啡,把苦涩的味道连着自嘲吞入腹中,谁也不能知晓。 “咋的?哥,你不该是…”见他愁眉苦脸的,海芙把额头一拍,彻底瘫在沙发上了,“同病相怜啊,哥,咱们俩。” “没你家那么糟。我妈把我放养的,生死由命,懂吧?” “那你爸呢?在外地打工?” “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几年见不着一面。” “唉,羡慕啊,哥…”海芙又抓起手柄,和电脑开了一局,边凌虐电脑的人物,边瞥着坎沙,“哥,你家里是有钱的?” “工薪家庭。” “那他们咋说,你是个大人物嘞?” “我帮过这家店的…大股东?算了,该是投资人的儿子。总之,我只是和他儿子关系不错,什么大人物和贵客,都是那些皮条客诓你的,懂了?” “哪的话,大人物的朋友,也是大人物嘛,”凌虐完出招呆板的电脑,海芙伸了个懒腰,眼眶里泛起了迷雾,“今儿个打得真爽,哥,下次啥时候来?我教你背出招表和帧数表嘛,保你一学就会。” “功课太多了,难啊。” “高中的作业,多嘛?” “多得要命,”坎沙看了眼时间,把桌上的纸杯零食收拾干净了,拎着书包就走,“你啊,信我的,还是回去读读书吧,拿自个儿和爹妈怄气,不值当,不值当啊。” “哼,下次不教你咯。” “再见。” 关了门,坎沙把头一仰,也不知是哭还是在笑,只抹了抹脸,钻进电梯,准备回学校了。 临行前,他给塔都斯发了消息,却没听到回复。他猜,这家伙八成是在和哪个漂亮阿姨寻快活,也不再打扰,拦了辆出租,趁机补个觉,迷迷糊糊地想起周末的计划。 星期天,是七日内仅有的休息时间。这一天,安苏妮又赶着上班,在儿子睡醒前离开了家。等母亲出了门,本应沉睡的坎沙却睁了眼,利落地下了床,对着镜子梳洗刷牙,还拿刀片把冒出来的胡子刮了刮。用冷水冲了凉后,他把作业塞进书包,换了两班公交,乘上一辆赶往乡下的老巴士,呆呆地望着窗外,看城市的建筑消失在眼前,经过了绿油油的郊区和灰蒙蒙的乡镇,在终点站下了车。 城里人的终点站,是乡下人的发车台。他刚下车,便有好多扛满大小包的人往车门里挤,司机也不阻拦,只让他们把东西放好,然后到前面买票,说要是有人逃票,这趟车可就不发了。 从一些崩了拉链、只能靠生料带缠稳的包裹里,他见到了许多的蔬菜水果。这些人,是要去镇里卖货,把新摘的果蔬换些钱花,真不知道超市里的果蔬,可也是从这里采购的? 当塞满人的公车调转车头,驶往来时的方向,他知道,老实的农民是没有逃票。好多年没到这里走动,他是记不清往哪走合适,唯有鼻孔朝天,顺着冒香的气味,先找家店吃了早餐再说。 走着走着,他拐出了主干道,走进一条宽度不够两车并行的村路。没走多久,他就找到了香味的源头——是一家开在学校对面的早餐铺。 说实在的,开在乡镇里的高中,比喷香的美味更具诱惑力。 这所高中建得宽敞,围墙还很高,不过围墙上插满了碎玻璃,该是砸了啤酒瓶筑上去的,看着古怪得紧;校门不是伸缩门,是大开大合的铁门,更是拿铁链子锁住;教学楼倒不怎么高,普遍是四五层左右,排得密密麻麻的,估计是不透光。 越看,越不像是高中,倒像是座监狱。那守在保安室里的警卫,还配了防暴盾和钢叉,连电击枪和安保服都有,完全是狱警的着装。 虽然很想贴近了瞧瞧,但是保安的眼神告诉他——生人勿近。 坎沙也不勉强,转头就去了早餐铺,看烤盘里热气蒸腾的是些什么好玩意。 “面包,面包呦,刚出炉的烤面包,两迪欧一个,管饱呦。” 见有客人来,穿着汗衫的老板是吹起风扇,吆喝了两声。坎沙是微微一惊,在市区,哪家糕点铺的面包,都不会这么便宜,立即买了两块,当场嚼了起来。 可一嚼,表皮发脆、内里稍韧的口感与热烈的麦香,却告诉他,这东西和他习惯的面包仅仅是外观相似,味道可是天差地别。 不过,吃着挺香,价格实惠,他也不计较,还添了杯冰镇的甜奶茶,进到店里大快朵颐。 老板把风扇开高了,也喝着饮料,坐在店门口问:“娃娃,你是城里来的?” “是啊。” “来学校找人?” “不,来逛逛。” “逛逛?这地方可没有啥好逛的,”摇了摇头后,老板揉着腰,哎呀呀地叫起痛来,“嗨呀,你要想逛,往里面走走,大概半个钟头,能见到个种瓜的,他家的瓜好吃,镇里头的水果店,都是拿他家的货,充上品哦,买两块带回去,便宜,好吃。” “行,多谢了。” 吃饱肚子,坎沙又在小卖部买了瓶水,一拧,却发现包装不太对,仔细看了看,才明白这是“高仿”,登时哭笑不得:“矿泉水还有假货,长见识了。” “假货?说什么假货呢,小兄弟?”没等他喝两口,学校围墙外的几个小青年忽然靠了过来,面色不善地堵住他,“借点钱给兄弟们花花。” 随着他们的视线,坎沙回头一望,明白他们是要去小卖部隔壁的网吧,开心地笑了: “要钱没有,拳头管饱。” (二十七)懵懂 几个小青年也不说什么,只是把手往外套里一摸,看那眼光,是要给不懂事的坎沙来些教训。 坎沙呢,是扭着脖子、握紧了拳头,用犀利的视线告诉这群小流氓,他可不是好惹的。但当这几人从衣服内抽出武器后,他是大惊失色——这帮年龄和他差不多的混混,备着的不是水果刀、小匕首、甩棍警棍之类的玩意,是他妈半米多长的砍刀! “识相的,多掏些钱,滚得远远的,”领头的一个染发的家伙,两指捏着刀锋,前后摩擦,“本来,我们的地盘,硬气的货色都要爬进厕所,跪着接泡尿,才算了事。看你不是咱们学校的,破点儿财,放你一马,别不识相啊,兄弟——” “兄弟”一词还没念完,有力的巴掌拍麻了他用来持刀的手,坚硬的拳头从旁击中他的下颚,在抢过砍刀的同时,把他撞向他的同伙,让开了一条道,方便攻击者向前一滚,翻出了他们的包围圈。 坎沙回过身,眼神锐如鹰隼,瞥向了三个正冲过来的混混,将灵能调理好,以较为适度的力量,砍向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人,给他的掌背结实来了一刀。 果然,锋锐的痛苦和肌腱的断裂,让中刀者手一送,翻倒在地。坎沙没有理会他,拾起他的刀,摆好架势,将刀刃上的血一洒,叫见了血的两人和甩开同伴的一人暂且停步,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们惹错人了。 但事情的发展和坎沙预想的不太一样。余下的三人,是热血上涌,高喊着问候他全家的脏话,便挥刀冲来了,吓得他也回了一句: “妈的,你们不要命的?” 面对三人的围攻,情势依然不算严重。因为他看到,那家早餐铺的老板,在他跟流氓动手的时候,就跑向了校门口的保安室,熟练地喊着什么。 果然,在他闪躲刀劈的时候,两位套在防暴服里的保安,拿起防暴钢叉就赶了过来,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抡着钢叉,直接往三个混混的大腿、膝盖和肋间招呼。 没几下,保安就将这三人掀倒在地,还顺带砸断他们的指头,解除了他们的武装,也不管坎沙在旁边看着,一叉卡在他们的腰间: “本校的外校的?” “本、本校的…” 话刚说完,两名保安就给三人的腹部各补了一下,让他们痛得蜷缩在地,话也说不了。娴熟的动作、冷静的态度、只攻不致命处的果决,把坎沙看得咋舌——这两位保安的经验,可是丰富到不行啊。 不等他再想,保安的声音传来了:“你?本校的外校的?”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城里来的,闲逛。” “好,刀是你的不?” “不是。” “那好,把刀放下,你安心走吧。” 说完,保安拿出对讲机,唤来更多的人手,拖着五个混混就往学校里走。被晾在一边的坎沙抽了抽嘴角,将两把砍刀扔掉,想喝口水压惊,才发现在动手打架的时候,水瓶早给扔飞了,脏得跟泥浆里打过滚儿似的,只好又去便利店买了一瓶。 “嗨呀,小伙子,可险得很哪,”见他走了回来,气喘吁吁的早餐铺老板,是瘫躺在椅子上,竖起了大拇指,“这群人,都是逃学打游戏的,没钱充网卡,就跟疯狗一样乱咬人,你是练过还是咋的,能把他们降服了、还不带伤的?” “嗯…运气。” “哎呀,帝皇赠你好运啊,小伙子!” 没多聊,坎沙走过这座不可思议的学校,沿着两车难通的乡道慢慢散步了。 路两旁的房子,大都是两三层的石房或水泥房,无不是刷着白漆,点缀些黑金的纹路,风格统一又漂亮。他知道,这些民房大抵是不好做隔热层,才没敢涂吸光的黑漆——要是到了盛夏,空调都压不住那日光积攒的高温啊。 这些房前,多有小片空地,要么种些蔬菜藤蔓,要么载两颗葱葱的小树,应是作观赏之用;这些房后,是放养着牛羊的菜园和种满米稻的田地;菜田的更远方,苍翠的丛林草场一望无际,隐约可见几栋孤零零的房。 那些住在丛林草场里的,该是猎户和豢养牲畜的人家。望着孤单的房屋,坎沙怎么也眺不到将之相连的水泥路。直到看见一辆在田地里飞驰的越野车,他才一声讪笑,学习到了乡里人生活的方法。 他走得不紧不慢,好听竖叉上的小雀鸣叫,看成群结队的候鸟于天际翱翔。有的人家,在门前养着狗,狗见了他,是鼻子抖两抖,趴在地上吠两声,打消了他过去摸两下的念头,悻悻赶路。 不过,一两头栓在门前的奶牛,是啃着庭院里的荒草,温和地哞哞叫。他靠近了,小心地抚摸着牛背,奶牛也不惊吓,反而轻轻地蹭了蹭他,继续吃草,蹭得他心一暖,笑着走往前方。 走了好一会儿,规整的水泥石楼变少了,红砖和木板堆砌的小屋变多了。木板房和砖房虽也落在道路两旁,但却松散了不少,隔三两百米才能见到一家。随之而来的,是大片大片的菜园和梁田,还有鱼塘果林,以及店老板说过的瓜地。 望向罩着地的暖棚,透过挡着出口的塑料布,能看到好些绿油油的瓜。这些躺在沙地里的巨无霸,各个有两方脑袋那么大,重量怕是十公斤往上了。而瓜田外的砖房前,则是坐着个扇扇子的农夫,边咬红囔囔的瓜瓤,边吐着黑黝黝的瓜子,自在得很。 坎沙走了上去,摸着后脑勺,小声地问:“那个,大爷?我想买瓜…” “单买还是批发啊?”扔了瓜皮后,农夫拿手擤了把鼻涕,在裤子上一擦,“单买一算,批发半价,不包送,开车自提。” “一算?” “一公斤一迪欧嘛。” “买一个吧。” “好,自个儿去摘,放心摘吧,我家的瓜,都是沙甜沙甜的——哦,慢着,你要喜欢吃脆的,摘之前拍两下,声音闷得沙一些,声音清得脆一些,可别乱摘喔。” 坎沙掀了塑料布,轻手轻脚地踩进暖棚里,挑了块个头适中的瓜,抱在手上,沉甸甸的,该是有十公斤左右。 “哎,买之前,要不要猜啊?”上称之前,农夫摇着扇子,笑呵呵地拍了拍瓜,“清脆的,你娃喜欢吃脆口的啊!” “猜?猜什么?” “猜多重,我的规矩,新顾客都能猜一回。猜中了,这就是误差不过半成,瓜白送你,猜错了,也莫得罚,原价卖,咋样?娃娃,猜不猜?” “我猜十斤三二,公斤。” “公斤?明白,上称…嗨呀,不多不少,刚刚好!你咋猜这么准的!厉害哇!”农夫把瓜抱开,连连称奇,且向屋里走去,“切了吃还是浑装?” “切了吃吧?” “对半开还是分瓢啊?要对半开,我添你把小勺子,你挖着吃。” “对半开吧。” “成呦。” 农夫取了两个塑料袋,把瓜抱进水池里冲了一下,便拿起扔在水池后的砍刀,一刀把瓜劈了两半,分装起来,捎带一柄塑料勺,给坎沙拿走了,继续坐下来扇风。 坎沙拎着两袋瓜,继续往前走。没多久,他看到了理想的歇凉地、一处茂密的树林。他在树林外放下书包和瓜,搬了两方大石头,一方当桌子,一方垫屁股,舀着瓜瓤,大口吃了起来。 挖空小半块瓜后,他不得不感慨乡下的瓜是水多味甜、口感还好,更疑惑城里的超市卖的都是什么玩意,味道还不如人家自己种的好。 吃饱了,他拿出作业,在湿润的林荫下奋笔疾书。往日不懂的难题、平时费解的原理,统统不用推、统统不用想,只管落笔,只管解答。那感觉,仿佛有道光从脑门射出,直窜天上,任何的困难艰苦,都没有不可逾越的阻碍。 就好像前途是平坦大道,走个痛快淋漓也无妨。 写完了,午阳西斜。他刚要吃剩下的瓜,却见几只小蜜蜂落了上去,对着渗出的果汁点来点去。他笑了,只拎着没动过的那半块瓜,原路返回。 回到站台,他等到那班归来的巴士。背着空包裹的农民们,说着乡音浓重的方言,齐刷刷地下了车,似乎清早的赶车,发生在上一秒。 坐着靠窗的位置,看乡镇的风光风飘过,他忽然有些羡慕生活在这里的人。在家里、在学校,母亲和老师都说,人要有志向、有理想,生在麦格达,是他的幸运。若不知奋斗,不向高处爬,未来的他,不仅留不在麦格达,还会堕入萧条的乡镇,工资不高,条件不好,交通也不便利。 可活在乡镇,真有妈妈和老师说的那样不堪吗?轻松、自在,哦,单看学校的境况,他倒是敢说治安有些不理想,可想想麦格达的破事,没比这里好到哪去。 如果高三结束时,考不了一个出人头地的成绩,也没法赖在塔都斯身边混吃混喝,跑到乡镇谋生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回家了,天色已暗。家门没有反锁,他知道是母亲回来了,也不多说话,只将瓜放进冰箱,悄悄走到滋滋冒响的厨房,看母亲在忙些什么菜色。 灶台前,安苏妮正煎好金黄的羊排,拿了水果切片和薄荷叶摆盘。装点好羊排后,她又打开烤箱,撕开包扎严实的锡纸,让浓香溢满厨房。 不用看,坎沙也能闻出来,那独特的气息,来自新鲜的羊肝脏。这道菜,是要用好酒和蔬菜香料腌制,辅以低温慢火,把羊肝的血腥味烤走,把浓郁的芳香保存,是酒店里待客的好菜。 今天是怎么了?安苏妮要制备这么丰盛的菜?是有客人要来? 终于,安苏妮留意到了厨房外的儿子,竟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起手,看样子很是意外:“啊?这么早就回来了?妈还没…算了算了,饿了吧?去收拾收拾桌子,就开饭吧。” 坎沙应了声,拿抹布擦好餐桌,坐着跺起脚。很快,安苏妮把烤羊肝、煎羊排端上桌,给他递来刀叉,把围裙一解,搭在椅背上,又回到了厨房,给他盛了盘掺着菠萝粒的饭:“来,慢慢吃,妈吃过了。好久没做这些了,你好好尝尝。” “怎么做得这样丰盛?” 儿子的问题,让安苏妮拿起抹布的手顿在半空。好半天,她才挤出了久违的笑容,是真的好久好久没出现过的笑容。 她走回厨房,声音轻又沉:“今天,你十八岁生日,妈想着做些好的…就当是庆祝你成年了吧。” “成年?”坎沙叉起一块羊肝,含在嘴里,咬出细嫩的香滑,边说边笑,“我是不是该去银行申请助学贷款了?” 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认真。他在等母亲的回答,如果母亲真说,过了法律规定的抚养年龄,他是时候出去自谋生路了,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厚着脸皮,找塔都斯借些钱,提前把高三的学费交了,再不回家里住了。 “哪里的话,妈是想…送你些礼物,”说着,安苏妮拿着方红绒礼盒,坐在儿子身边,低下头,语重心长地说,“妈啊,工作太累了,上司和同事又总给我气受,有时候,说话是过分了些…但妈是想着为你好,不是真的怨你没用…来,拿着,你成年了,是响当当的男子汉了,你就收着,等进了好大学,遇见心仪的女孩,再送给人家,就当妈给未来的儿媳,提前备了礼物吧。” 打开礼盒,躺在海绵垫中央的,是一枚金灿灿的戒指,镶嵌着黑色宝石的戒指。戒指的纹路,像极了纸钞上的荆棘,迷人又漂亮。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千言万语都是多余的,他的不屑、他的埋怨、他的怒火、他的悲怆,都在生日的这天投降了——母亲的晚餐、母亲的礼物、母亲的歉意投降了。 “妈…谢谢妈。” 他把头埋在母亲怀里,鼻涕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就像是孩子那样。安苏妮虽不明白,儿子怎么突然就哭起了鼻子,可她没有指责或批评,只是抱着儿子,说: “我是你妈妈啊,坎沙。除了妈妈,没人会无条件地爱你、对你好。妈有时候嘴急了些,话严厉了些,希望你不要计较,你只要记住,妈是指望你好…指望你学得好好的,离开麦格达,最好是去博萨、去格威兰,总之啊,别待在共治区,别待在这地方啊…” “生在共治区的你,可曾遇到过不公?可曾受过迫害而不能呐喊,可曾有过冤情而不能控诉?如果你有这样的经历,如果你有一颗向命运抗争的心,不妨试试前行之地推出的新项目——以血还血。” 更新完软件,赛尔对着手机,念完了这不明所以的公告。这时候,他和格林小姐已经下了火车,在莫加厄的旅馆落脚了。 “嗯,继续念吧,文德尔。” 于是他打开详细的简介,好给格林小姐解释,这奇怪的新项目是想做些什么交易。可越读,他越是心惊——原来,所谓的“以血还血”,是指客户无需支付金钱方面的酬劳,而是要抵押他们的血、也就是他们的性命,用来换取圣恩者的出动、设置一场必须以死亡为终结的任务。 发布任务的客户,需要证明他们曾受过某人的迫害,且本身无辜无罪后,只需等工作人员核实无误,他们就可以指定接受了委托的圣恩者去杀死仇人、甚至仇人的亲友。当然,指定的刺杀目标是有上限的,通常只限于仇人往下的三代直系亲属内,且人数不得超过两位数——但这已经是无法想象的优惠条件了。 说白了,“以血还血”的意思,就是让心有不忿、且敢于报复的人,用一条命为代价,去杀死仇人全家,且不论男女老少。 最恐怖的,是给“以血还血”背书的人——圣城的帝皇使者、常青武神,和蔼可亲的班布先生。 再不懂治安和法律,赛尔也要呆巴巴地望着格林小姐,表示这新的委托项目,是摆明了践踏共治区的社会稳定——绕过执法机构,通过前行之地这种第三方平台制裁仇敌,不是妥妥的疯子行径吗? 格林小姐合了眼,耐人寻味地笑了笑:“文德尔,报酬怎么算?” “呃…视目标身份、人数而定,以任务承接之时的圣岩单价为标准,以格威兰或瑟兰的货币结算…下限为一圣岩,上限不超过五圣岩…” “啊,帝皇使者,真是无缘吝啬的财富之神呢——” 可惜,格林小姐的感叹,是给焦急的少年打断了。 一言蔽之,他是想不懂,班布爷爷为什么要开展这种可怕的业务?这种鼓励私刑的宣告,堂而皇之地发布在前行之地的平台上,如果引发了乱象,要怎么收场?总不能又靠“帝皇使者”的力量,去将一切镇压吧? “为什么不呢?”格林小姐的答案,是娴静的笃定之音,“在温亚德,他证明了自己的力量——常规的力量无法制约他,有资格掌控大地的,不是我们的政府与国家,而是他。文德尔,假如你有他的力量,能监督世间的罪恶,能判罚世人的罪行,能令勾心斗角的大地归于一统,说不定,你的想法,会比他更偏激呢。” “不、不是,再怎么说,这也太…” “文德尔,你不明白…共治区的人,生活在其他国家的压迫下,窒息的混乱,已然蔓延到无法收场。自温亚德之后,帝皇使者该是有了新的思路,或是单纯厌恶了这样的秩序…或许,他是想告诉共治区的人,别再害怕他的威压,他会站在中洲人的立场上,鼓励他们去反抗吧…” “反抗?” “我的猜测,不一定准确啊,文德尔,”如今,在格林小姐的眼里,懵懂的少年是傻乎乎的,蠢得可爱,“或许,他是想观察世人的态度,准备将共治区、乃至全大地…再次统合吧。” (二十八)交易 关注“以血还血”的,可不止与帝皇使者有关的少年少女。某些做过亏心事,又因地位、权力或巧合接触过前行之地,并了解其信誉与执行能力的人,是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群人中,就职于圣堂的圣职者,定是占了不小的比例。那些好色风流的还好说,可某些爱祸害儿童的,是裤裆一冷,恨不能把那玩意缩进肚子里,以此证明他们从来没有对孩子们做过龌龊的劣行。 想归想,他们又不可能真的剁了自己的宝贝,以此规避将来的风险。且莫谈别的,单是前行之地强调的“证据”,就让狐疑的他们打消了恐惧——哪来的证据呢?单凭人的一张嘴,可没无法证明他们犯过的罪啊。前行之地总不能派出圣恩者,逐一查证委托人与目标有无撒谎吧? 且不说,那些侦测思想的圣恩者有多罕见,单是查证的准确度和可靠程度,就是个问题——还不如多打两针致幻剂,听听他们的“吐真”管用啊。 当然,担忧中的混乱,与巴尔托这样的外来人无关。他可以摸着良心向帝皇起誓,他从未谋害过无辜的人。 至少在共治区没有。 今天,他又从捐款箱拿了些必要的生活费,谢绝了同事们的邀请,与赶着吃喝嫖赌的人走了相反的方向,在一栋破败的公寓前驻足。 见有人来访,栓在公寓门前的猛犬露出了凶牙,不要命地吠叫。那狂野的警告,连喝多酒的醉汉要退让,毕竟,疯狗可不是好惹的。 巴尔托却无视了它,在犬吠里走近守在公寓门前的老头子,毫不把那条看门狗当回事,只是说了句:“智者曾言,有人对你施以棍棒,你该对他还以刀枪。” “用憎恨的血光,回馈野蛮的施暴…”听清他的话后,老头子点了根烟,朝龇着牙的狗嘘了两声,叫它安静地趴下了,“六楼右手第三间,你知道该说些什么。” 巴尔托走上楼,敲响那扇生满锈的老式防盗门,对猫眼那头的人说出暗号:“神圣是虚像。为自己而存在,忘却桎梏的枷锁,挣脱吸血的荆棘。” 门打开了。 整洁的房间内,是一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智者引领救世的光。欢迎你,新的朋友。” 刚进门,巴尔托便观察起这里的环境。见卧室、厨房和厕所的门都是敞开且无人的,他的声音有那么些玩味了:“你们是怎么相中我的?” “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和疯了的可怜人打交道的圣职者,”年轻人笑着请客人坐下,自己则去接了壶水,烧了起来,“而且没有沾染圣堂的陋习,很难得。” “有多难得?” “不愿放纵,不窃重金,你是珀伽的圣堂里仅存的干净人了。知道吗?上一个被我们看中的人,本来在中央圣堂工作,知道不少驻军的内幕消息。可惜,还没等我们接触他,他就染上了嫖娼的毛病,还和前行之地的打手牵扯在一起,自杀了事…实在让人惋惜。” 刚好,水烧开了。蒸腾的热气,正如年轻人刚才的话一样,有着烫伤致损的风险,且是不可逆的逸散——巴尔托明白,就是想脱身,现在也没有机会了。 他接过泡开了黑茶的纸杯,吹走了些许温度,小尝一口苦涩的芳香,慨叹般自嘲:“女人、女人,自从在家乡吃过女人的亏后,我就明白…对一个想保持理智的人而言,洁身自好是最底线的教条。” “所以,你来到共治区,在被格威兰人压榨的土地上追求新的生活,”年轻人那哈哈大笑的模样,就差拍着客人的肩膀,说他们是相见恨晚了,“多少中洲人向往格威兰的公正平等,不惜变卖家产,也要翻越边境线,去你的家乡谋生。可你,却从格威兰逃了过来,多是讽刺啊,怀特先生。” “哪里都是相似的。帝皇使者…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他吧?” “无妨,我们也很乐意称他为帝皇使者。您想想,宣传册里,不是照旧尊称神圣的帝皇吗?” “哼,帝皇…你们愿意接触我的原因,恐怕也是确定,格威兰人不怎么信仰帝皇吧?” “当然,怀特先生。不仅是格威兰人,方今的共治区,有些头脑的人,都不会把帝皇当真…就是真的空虚到要找寻精神的寄托,他们也只会崇拜亲爱的使者啊。” “亲爱?依照你们的说法,明明是暴戾才对吧?” 年轻人的用语,简直逗得巴尔托要忍不住畅笑了。真理教的宣传册里,对神圣帝皇的批判都无处不在,遑论以帝皇使者自居的常青武神了。编写宣传册的人,可是列数帝皇使者的罪孽,将北共治区的社会风气与治安问题全归在帝皇使者头上,就差写几句辱骂的直言,说装神弄鬼的帝皇使者是千年不出的邪恶罪人了。 “这要看你怎么理解了,怀特先生,”喝完茶水后,年轻人没有添新水,而是取了根牙签,将茶叶拨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使者的高压手腕,给了你的同胞底气去横行霸道,让他们能够放心大胆地盘剥北共治区,不用担心做得过火——再过火的奸辱与掠夺,也没有使者的刑罚可怕,不是吗?” 使者的刑罚?嘿,巴尔托是一个激灵,几乎捏瘪了手里的纸杯。在目睹温亚德的血肉之塔前,他还以为南共治区的传闻是胡编乱造。但,经历过雷霆与奇迹交加的眩晕后,他敢说,帝皇使者是有能耐推行那些苛刻的法律的—— 谁不遵从,必然惨淡收场啊。 “不计身份地位,不论财富智力,”吞掉茶叶后,年轻人挑弯了眉毛,仿佛吃的不是茶,而是美味的迷药,飘忽到了天国上,“都只有两次机会…两次犯罪的机会。触犯了两次法律的人,会被扔进监狱里,辛辛苦苦地忙碌一生,被抽干血液、挖空内脏,榨干一具身体能提供的全部价值。没有人敢违抗,没有人敢指责,因为使者恪守公平,平等地对所有人施行同一标准的惩罚。如你所说,使者是暴戾的,巴尔托先生,可他同样是可亲的…是公平的。” “你们渴望公平?” “谁不渴望公平?巴尔托先生,你不渴望吗?假如有那么一天,只要犯了错,不管一个人的才能有多高、家境有多殷实、关系有多牢靠,都要实实在在地遵守法律的条款,而不是凭借金钱、律师和肤色换取无罪、减刑与豁免,该受多少苦就受多少苦,该偿多少罪就偿多少罪。不会有奸淫掳掠,不会有诓骗盗娼;没有父母的孩子,能在正规的机构等候领养,而不是给一些圣职者和有钱人拿去玩弄,或是流落街头、不读书不识字,成了流氓匪盗…你不渴望吗?” 巴尔托笑着回答:“我只渴望,等到了那天,执法者能够不追究往日的罪责,让走错路的人有机会重获新生啊。” “很好,怀特先生,你是聪明人,和你兜圈子只会耽误时间,”他的答案,让年轻人满意地竖起大拇指,煞有其事地褒扬,“你是格威兰人,是在家乡有过案底的人,也是知道悔改的人,更是个聪明细心的人。如果你加入我们,帮我们做些实事,我们会全力帮助你,让你收获与付出相当的地位与利益,我们可以保证,你的生活,不会比在家乡的时候差,甚至会更好——更好得多,更好得多啊。” “要我忙些什么呢?这样一张丰厚的空头支票,可不能靠我的一句许诺,就白白换来吧?” 当然不是。年轻人的条件,是让需要巴尔托发挥他独到的身份,去和他的那些同胞搭线——和格威兰的驻军洽谈。 “嚯,我一个身份经不起推敲的外地人,哪能和直属王庭的军方人士接洽?”听完,巴尔托呛了一嘴茶,连连告饶,“您不会以为,格威兰人讲究什么平等公正吧?要是真有平等公正,目前…也就局限于王庭的主人,与我这种平民无关啊,先生。” “我们当然明白你的难处,怀特先生,而我们,也不是那些开空头支票的政客,骗你白忙活。这么说吧,为了帮你和驻军接触,我们会让你进入中央圣堂——别惊讶,他们刚刚空出了一个职位,不是吗?” “请说下去。” “同样的,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们会替你准备一份没有破绽的履历,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将重写履历的事宜交由你本人负责。再怎么说,你才是土生土长的格威兰人,由你亲自书写的履历,相信会更为安全好用,不至于因为核对不上而被识破。” “好主意…这算是对我个人能力的检验吗?” “不不不,我们是诚心邀你加入的,怀特先生…”年轻人的神情,是意味深长的平静。巴尔托明白,只有信心十足的人,才会有这样自若的笑容,便耐心听他的要求是什么,“但你说的,正是我们所要考虑的重要环节。你要理解我们,很多时候,诚心的人是可信的,老实的人是可用的,但聪明的人,才是最可靠的,对吧?” 对,很对。要办些艰难的事,光有满腔热血和诚信之心可不够,假如缺乏随机应变的机警和明析利害的眼光,一旦走漏了口风,会让指挥者比脑袋塞了钢钉更为头痛啊。 “请注意!任何涉及真理教的委托,前行之地概不通过审核,如有不知情者…最终解释权归本组织所有,谨记使者的训导…”莫加厄的一家餐厅内,文德尔小朋友念着前行之地的新公告,不解地吸了口奶茶,被这咸乎乎的饮料刺得吐起舌头,“伊利亚姐姐,解释权是指?” 咸口味的奶茶,格林小姐是如常饮用。听那温娴的语气,除了早先的昆虫美食外,她似乎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哪怕是少年喝不动的饮料,她也能包容地享受了,还有闲情去解答疑难:“简单来说,就是告诉委托人们,不管任务完成得如何,前行之地的处理,都没有不当的失误。如果有意外的责任,请委托人自行承担。” 少年埋下头,尴尬地捏了捏裤子,请忙碌的服务生拿来些白糖,好加进奶茶里调味,免得产生浪费。 到了莫加厄,食物的风格明显与珀伽差异明显。这里的人口味偏重,比珀伽人更喜好盐与香料。而且,他们对一些调味用的蔬菜,更是开发出了令人大跌眼镜的用法——就拿菜单上的饮品来说吧,单是少年看到的,就有芹汁牛奶、大蒜咖啡和茅香奶茶这些闻所未闻的名字。 以前,他还听过班布先生的教导,连他自身也坚信,不同的风俗文化自然有其存在的缘由,要去尝试、去接纳。可遇见了搭配古怪的食物,他只能苦笑着服输,不品不尝,以免受不住这里的口味,吃不惯、白白倒了。 饮料这么稀奇,主餐却好很多。这家店最有名气的菜品有三道,一是把整羊切割,分为大小适宜的均块,加入甜椒、土豆、芹菜与迷迭香,裹好秘制的红色酱料,包进整只羊肚里,吊入烧红的地炉里焖烤,饱满多汁;二是挑选肥硕的大鹅,在淘洗干净后内外腌制,给内里塞进备好的羊肝、牛肝、鹅肝与蔬菜,在表皮刷上蜂糖调制的水料,从鹅屁股封住切口,烤制完全后,皮脆肉香;三是用牛骨与土豆泥煲出浓汤,加好辣椒、滴入青柠,将大块的鲜牛肉焖熟,咬一口,酸辣开胃的同时,还能尝到最浓郁的牛肉原浆,不得不拍手称奇。 少年能看得如此清楚,全是因那安设在中间的开放式厨房。但凡来这家店的客人,只要感兴趣,都能去欣赏厨师的技艺,在美餐上桌前打发时光。 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少年在盘算着,等回到了朝晟、回到了林海,他是不是可以借着从格威兰与共治区学来的饮食搭配,开一家主打异国风情的餐馆呢? 在他专心地睁大眼睛,生怕错过半分料理的手法时,格林小姐催他回来了:“文德尔,该就餐了。” 风风火火的服务生,总算是把他们的菜品端来了。明明是后来的客,却能优先享用出炉的鹅与羊,少年不得不承认,在北共治区,格林小姐的肤色是一种特权——别扭,却被所有中洲人默许的特权。 客人、服务生乃至老板,都没有发表异议,自觉谦让、招待与陪笑。傻瓜都看得出来,格威兰人定是在北共治区做过些无人敢提及的“好事”,才能让中洲人这般驯服…这般忍让。 “好奇吗?文德尔,”在格林小姐的绿眸前,他的小心思全然瞒不过去,那些好奇与困惑,都明摆摆地展现了出来,任之剖析,“二十年战争后,北共治区是严禁建设军事组织与兵工厂的,除了警署的警员外,他们没有一个能握着武器、参与治安管理的部门。从战争结束迄今的一世纪内,他们举行过无数次的暴动与游行,结果无一例外,尽是被格威兰的驻军镇压。再有热血、再负激情,赤手空拳地遭受暴力的碾压,惹人怜悯的勇气,也早早被磨平了吧。” 带皮的鹅肉咬在嘴里,比夹了面包的薯片还爽脆软糯。可聆听着中洲人的伤痛,连少年觉得嘴里的美食不那么香了。他的视线压在桌面上,没有去面对格林小姐的玩味,也没有去窥探当地人的麻木。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格威兰人要如此压迫北共治区。是因为战争、因为信仰?还是为了更直白的需求、更纯粹的利益? 越是简单的利益,越难以分层剥析。格威兰人,到底是用了何种手段,既压抑了中洲人的气焰,又不至生乱?总不能是向班布先生学习,把一切的问题交由武力解决吧? 在忧心这些事之前,他还有好多难题要处理。比如,继续与格林小姐拉近关系,以便交流开导;又比如,先找件不大棘手的任务,做好了赚些钱来,攒着还班布先生的债… “嗯,这件委托不错呢,”等他卷干净餐盘,格林小姐手一伸,便接来了他的手机,查看起发布在当地的任务清单,“莫加厄第一桩‘以血还血’的委托,文德尔,有兴趣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没兴趣也得有兴趣。少年乖乖地结完账,跟着格林小姐浏览委托人的诉求。 看完,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一个被公司开除的人,请人代他杀了顶头上司、部门主管的全家。 少年不能说是惊诧难言,只能说是目瞪口呆——丢了工作,再找一件不就行了?真的需要找前行之地,拿自家的性命抵押,去杀死不过是开除了他的人? 没了工作的仇恨,真的有这么夸张? “想知道吗?想知道的话,我们就去拜访他吧,”格林小姐拿湿巾拭光了唇,动听的声音里,也是难以理喻的感叹,“去见识这位委托人,到底是给怒火焚烧了理智,还是单纯的失心疯?” “嗯,伊利亚姐姐…我们出发吧。” (二十九)理由 看住址,这位委托人的住址是在城郊。为了快些赶去,赛尔又举着手拦了辆的士,请格林小姐坐在后排,他自己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和司机聊起了目的地的环境。 见他是博萨来的旅客,司机是有一句说一句,告诉他,城郊那边的住宅区都是由市政厅统一规划、用来解决住房问题的;而他们要去的那栋公寓,是在前年修缮完毕,才正式有人落户的。司机是劝他们,说那周围冷清得很,住的都是在城里买不起房的人。这个时间段,那些人早去上班了,到了那里,半天见不到人影,没什么好逛的,不如留在城区吃些好的,得空了去游乐园、博物馆看看——莫加厄的博物馆里,可有不少稀罕的文物供人观瞻。 少年谢过司机的好意,仍旧坚持去那栋公寓,只说是有事要办。司机也不多劝,拉着他们跑了半个钟头,在一处住宅区放下了他们,收了车费就走。 司机没说假话。看路边的车位,差不多全是空的,停着的车不过三五台,还都落满了灰,简直像是扔在旧仓库、十几年没洗过的样子;人行道后的门面房,多数没安玻璃,堆满了垃圾。只有那么一家便利店、两家餐馆在营业,而且见不着有客光临;住宅区的保安亭,更是无人值班,栅栏门就那样开着,谁想进去?随意。 找不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少年只好联系委托人,在偌大的住宅区里左右腾挪,可算是找到了要去的那栋楼。 公寓的门铃与通话器是坏的,但也无关紧要,因为公寓门就没安装。他们直登电梯,在顶层的一间住房和委托人碰了面,依据平台的条例,前来审核其资质。 接了三桩委托,赛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与众不同的委托人。看相貌,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性,五官端正,标准的中洲人长相;看气质,他有些文员的做派,那方正的金边眼镜、中等偏瘦的身材、慢吞吞的步伐、低沉的嗓音,无不透露着好相处的脾气;看习惯,他家里的鞋都是男款,鞋架上没有女鞋和儿童鞋,衣架上没有女装和运动衫,客厅也没有挎包和女士钱夹…这些,足够证明他是个单身汉。 当然,最令少年诧异的,还是他的态度——见着两位太过年轻的访客,他连丝毫的意外也没有,只是核对了订单的信息,便相信了圣恩者的身份,请二位到客厅候着,等他泡壶热茶再来谈话。 蒸腾的热气从纸杯里升起,少年吹吹风,轻啄了一口,发现这味道和火车上的廉价茶别无二致,看来,这位委托人很是俭省…或者,清贫。 泡完茶,委托人拿来了好些证件文档,交由格林小姐检查。当然,赛尔也跟着看了看,将诸如身份证件、关系证明、税务清单、犯罪记录之类的拍照留存,且上传给平台核对,确认了委托人是位守法公民,没有偷税漏税、嫖娼赌博的不良记录,也没有背负欠款,更没有斗殴、盗窃等犯罪历史… “在签订最终协议前,请细心阅读前行之地的条款…”核对完成后,格林小姐让委托人掏出手机,履行最后一道程序,“在签署协议后,你的生命即刻抵押至前行之地,由帝皇使者拥有。这意味着,如果在前行之地要求你履行某些义务时,你选择拒绝,会有圣恩者前来收回你的生命,当然,并不一定是我们;并且,请注意,如果在履约过程中发生意外,有诸如军警的第三方势力介入并将你逮捕,我们概不负责。” 委托人平静地点点头,把手指放在了[确认]的按钮上方:“我接受。另外,你们保证能够杀死他,哦,还有他的家人,对吧?” 听上去,格林小姐有些欣赏他的态度:“是的,对圣恩者而言,那并不困难。” 但是,在委托人点击确认前,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腕部,将那根快要触碰到屏幕的食指拉远了开。 是赛尔。他急急忙忙地阻止了委托人,正声呵问:“等等!这位…先生!你真的——” 格林小姐也不阻拦,笑着喝起了茶:“文德尔,这未免有失礼数。” “伊利亚姐姐,我是说…”少年把眼睛一眨,嘴巴咬得老深,眉头拧得老皱,看着可爱极了。但他的声音,又是实在的急虑;他盯向委托人的眼光,也是深切的不解,“先生,你这样…” “嗯,小朋友,你是圣恩者,”委托人注视着动弹不得的手腕,神色仍未有变化,“还是效命于前行之地的圣恩者。我想,你应该冷静,有什么问题,坐下来慢慢谈,用不着动手。” “我是说,先生,你——” “这是我的私事。况且,我在发布委托时已经写明了缘由,他开除我,害我丢了工作,所以我要报复他。”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委托人勾勾手指,示意惊愕的少年把他松开,拿起手机解锁后,重新去点击确认键,“大人的世界,不一定复杂,小朋友——” 他的手机,给少年夺了去。见少年的神情是不依不饶,他无奈地扭动手腕,把视线投向观望中的少女:“这位小姐,或许,可以劝劝你的同伴?你们虽然是圣恩者,但是依据前行之地的条款,在签订协议时,你们不应该逾越规章,给客户难堪吧?” “理应如此。但是,先生,我是他的助手,并非是他的搭档。因此,如有需求,烦请与他讲述。” 挤满纹路的额头,皱出了委托人第一次惊讶:“是我判断失误。那么,小朋友,请问你为什么要给我添麻烦?” 还能是什么?少年边把手机交还给他,边说明了自身的想法——丢失工作这种事,用不着让别人拿命来赔吧?再说,他的命就不是命吗?他知不知道,将生命抵押给前行之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前行之地的圣恩者,随时有权收回他的生命,把他诛杀。哪怕前行之地遗忘了他,等受害者的亲友报了警,警方排查嫌疑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给他定个买凶杀人的罪名,前行之地可不会插手。 “小朋友,我可以告诉你,警察抓到我的概率趋近零,”委托人扶了扶眼镜,就如幼儿园的老师讲授基础的算术那样,颇具耐心地解释起来,“郊区的监控非常少,就是安装好的,也没有几处通了电,只有抓拍违章的摄像头在开着,而出租车司机喜欢超速,会特意避开那些道路。当你们回到城区,到公司里杀了他…嗯,或是在他的家里蹲着,送他们全家一起去天国?反正,不论你们想怎样回到城区,都很难留下你们到过我家的记录。何况,他开除的人多了去了,我又不是唯一一个,早就有被他开掉的人在公司门口泼油漆,叫嚣着要教训他——明白吧?就是怀疑,警察也怀疑不到我身上。” “万一呢?万一呢?!” “没有万一,小朋友。如果你是担心,他的亲友会想方设法来追查,我只能说,你太多虑了。这次,我是请你们去杀光他的家人,他的父母、妻子与上大学的孩子,这四个人,是他仅有的好关系的亲属,杀了他们后,别的亲属只会想着怎么分他的财产,给他报仇?他最好的朋友,是被他开除后去下水道掏垃圾的前下属,你觉得,会有人硬着头皮替他查明真相?” “先生!你明不明白啊?你是、是要我们去杀人!杀人!因为丢失工作,去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要杀、杀他的父母妻儿!先生,你的良知跑到哪里去了?如果你真的憎恨他,也不必——” “不必祸及他的家人?小朋友,你实在是…天真啊,”一声长叹后,委托人的面目,终于严肃了些,“看来,圣恩者和传说中不大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如此看来,请儿童当杀手,确实过分了些?这样,这位小姐,这位孩子,我会提交申请,要求平台派遣新的圣恩者来接手…” 这一讲,少年又和他争辩了起来,还说了好些情真意切的话,譬如害人性命是良心无法逾越的恶行、他的思想太过偏激,还有建议他不要被一时的愤怒蒙蔽理智,最好等冷静后看看心理医生之类的。 可他是摇着头,去卧室取了一沓信纸一支钢笔,要少年先平和心气,听他给少年算一笔账—— 二十四岁的时候,他来到这家公司,在技术部门就职。彼时的顶头上司,正是如今他要杀害的部门主管。当时,招募他的上司许诺过,公司会替他们缴纳共治区最重要的税款与四项保险金——收入税、保障税、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失业保险与生育保险。在他们达到入职时规定的退休年龄后,只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公司还会按月发放退休金,保证他们的生活。 不幸的是,他是个独身主义者,没有结婚的打算,父母也是早亡,买房相对要困难一些。不过恰好,莫加厄的市政厅推出了价格相对低廉的房区,好让买不起城区房子的本地人能在郊区有个住处。他是兴冲冲地去银行贷了款,背了一笔九十万迪欧的债,买下一间七十平米的、刚打好地基的廉价公寓。 按照他的计划和公司的许诺,五年后,他的工资会从月薪六千涨到一万,只需要再辛苦个五年,他就能还完贷款,攒下一笔养老的钱,等退休了轻松享乐。 可厄运总埋伏在不经意间。 先是公寓,说好了两年内可以入住的房子,跑了五次开发商,直到七年前才接通水电,六年前才允许他们这些倒霉蛋搬进来住。从买房到入住,他等了足足十三年,十三年的时间里,他只能在城区租房子住,浪费了好大一笔钱。 祸不单行,最要命的,是他的工资涨幅——说好的五年内,月薪会升上一万,他是天天熬夜加班,要不是公司不允许,他恨不得买张铺盖睡在办公室,还能省好多房租。可事与愿违,直到他被开除的前一年,他的月薪才过了九千,而那时候,共治区的物价都快涨了两倍,中途耗费的房租、饭钱更是不计其数。这还没完,还有贷款没计呢!如果不按时还贷,房子被没收不说,银行还要从偿还的贷款里扣三成的违约金。没办法,他咬着牙,硬撑着在三年前还完了贷款,盘算着等老了再卖了房子,换些钱去旅行。 但主管把他开除了。 理由是他精力下滑,办事效率低——这不是废话么!在公司拼了命熬了十九年,体力和脑力哪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不论他如何争辩,主管都是傲慢地摆着脸,就差翻起鼻孔对着他,告诉他公司不养闲人,没有能力,就老实走人,别因为他的状态恶化影响了公司的前途。 被开除后,他在家里思索了好几天。在公司卖了十九年命,他获得的,是一张存款不到六位数的银行卡,以及一间有价无市、买卖需要市政厅过手抽税的“廉价”房。 至于早年的纳税与保险项目?统统都是陷阱!收入税,是白缴的;保障税,是按年算的,敢不给,税务局的人就该上门了;医疗保险,也是按年算的,但根据之前被开除的同事的说法,那些医疗保险公司,会搬出各种各样的律师,抓着合约、法律的漏洞,不给他们报销;养老的保险更是个大坑,只要一年不买,以前的累积统统清零,他这个失业的人,非得再买二十年的保险,可他能撑到那时候吗?哦,还有失业保险——得了吧,按规定,拥有一套价值不菲的房屋,他就是失业了,也不能获赔。还有那生育保险——要不是公司强制购买,他宁愿省下来攒卡里。 “你看,小朋友,我在公司辛苦了十九年,今年四十三岁,可我的头发,和那些六十多岁的人一样白,”委托人抓起花白的头发,揪掉一根,摆在了少年面前,“我想了很多很多,想过是有哪些人坑了我、害了我,让我沦落到这步田地。我最先想到的,是那些卷款潜逃的地产商和无能的官员——要不是这些人的贪婪和虚伪,我就能省下一大笔房租,即使被开除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助。可我仔细一想,这好像也说不过去,再怎么讲,他们也是前后接力,好歹把房子盖了起来,没让我赔光本金,对吧?” 赛尔没有发言,格林小姐却微笑着赞同:“有道理,请继续。” “看,小朋友,你的助手可要通情达理得多啊,”男人鼓鼓掌,勾弯的嘴角满是精明,“言归正传,既然他们不是罪魁祸首,那,谁该是呢?我很快把注意力放回了公司——哦,是前公司上。从入职开始,公司的管理人员,尤其是我的上司,成日给我们鼓舞,让我们把公司当成家,只有努力拼搏,让这个家蓬勃向上,我们才能分得更多的奖赏。公司里多少人是拼命地干啊,为了赶业绩、为了讨好顾客、为了多接单,哪个不是熬夜加班?可加班费?嘿,上司会说这是自愿的,我们不干,有的是人愿意来,还指着那些卷铺盖走人的老员工,说他们就是最差的榜样。当时,我还笑话他们不够努力,认为自己肯定不会变成他们那样,可如今想来,他们入职的时候,没准和我的感想大差不差吧? 总之,我算了又算,推了又推,发现我为公司劳累了十九年,身体垮了、找不到新工作不说,薪水的涨幅还赶不上物价增长度的一半不说,还被公司强制着买了一堆毫无用处的保险,浪费了大笔的钱。如果公司能遵守承诺,提高我的薪水,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窘迫——最可恨的,是他们承诺的退休金,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除了那些高层的管理人员,就像我的上司那样的部门主管,根本没有人能撑到退休的年龄,不是被他们找借口开除,就是被他们各种羞辱,连一毛钱都拿不到地自行辞职。而且,买房才能享受退休金的规矩,还是他们定的。我是想明白了,他们是赌准有了房子和家室的人不敢闹事,撑死了泼泼粪水油漆,才会蛊惑入职的去买房子。可他们算漏了一点,那就是我这个不婚主义者——我又没有老婆孩子,父母也走得早,更没什么关系密切的亲戚,比起他们,我才是有恃无恐的那个。 所以,我想到了报复。我是买了把猎枪,趁管理层开会的时候上去来个清洗,可买完枪,我又想着他们不会那么笨。他们的年薪那么高,得罪的人那么多,肯定有钱买些昂贵的圣岩来护身,枪,不一定管用。于是我翻出了高中的化学课本,又在网络书店淘了几本战时手册,找到了用农药制造炸弹的妙招。可带着炸弹闯进公司,难度又太高了,大概率是在一楼、甚至门口就报销掉。那些保安和职员,也是领工资办事,不过是和我年轻时一样死脑筋、没开窍罢了,和我无冤无仇,我害他们做什么?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伟大的帝皇使者在温亚德展现了雷霆手腕,让我留意到他的前行之地…赞美帝皇,我这个不信帝皇的人,最终还是要靠祂的使者来报复啊。 哎呀,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小朋友,你看,你是接受我的委托,还是带着你的助理离开,好让我联络新的圣恩者来帮忙呢?” (三十)道理 在少年思辨劝解之法时,格林小姐代他作出决定:“先生,你大可以放心。不便处理的麻烦,通常由我解决,你是不会陷入良心的责备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 确认的按钮点下,前行之地的协议签订,再无悔改的可能。还想说些什么的少年,唯有瞪大眼睛,从那洁净的红蓝里投射出说不明的复杂。 带着少年离开的格林小姐看得懂,那是种倔犟的无力。 她笑了,笑得很狡黠、很满意。相识之日,少年的眼睛多像漂亮的宝石啊,在那左眼的天蓝和右眼的血红里,没有一丝杂质。不管承接了多棘手的委托,那稚嫩的红蓝都藏着孩子般的倔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今,倔犟如旧,却多了缕无能为力;稚嫩如故,却多了分胆战心惊。 她明白,认清现实的人才会感到乏力;明辨是非的人才会知道恐惧。所以,她要帮少年看得更清楚、想得更通透——最好是明白她的意图,在沉默中认输。 所以,她笑盈盈地坐下歇息,讲出了显而易见的问题:“文德尔,你不开心吗?” 与委托人告辞后,赛尔是跟着她,在公寓楼下的花坛绿地间闲逛。青翠的草坪野蛮生长,快成了没过小腿的野草;花坛的苗木缺少修剪,和流浪汉的胡子一样杂乱;供人歇脚的长椅灰得发黄,比滚进泥地的家具还脏。 一切,都是那样的远离管制,那样的杂乱无章而富有活力… 秩序以外,混沌的活力。 见她擦干净长椅,优雅地邀请自己共坐一处,少年低着头坐好,盯着沾了灰的鞋尖,怯怯地偷瞥她的侧颜,小声回答:“伊利亚姐姐,这、这是不对的啊,我们再去劝劝他,让他把…” “让他放弃报复?相当软弱的幻想,文德尔。 你知道吗?人的性格有感性、理性之分,一些偏向感性又缺乏教养,且没有自制力的人,很容易因为不起眼的刺激大动肝火,任由情绪波动,将愤怒倾泻给别的人或物。假如,有人触怒了这样的疯子,极可能当场遭受辱骂、甚至暴力的攻击,再倒霉些,兴许会直面危险的凶器,躺进急救室,生命垂危。 但,招惹感性且易怒的人的危险性,是容易预见的、是能够规避的。退一步说,即使冒犯了他们,也可以通过声泪俱下的道歉去挽回好感,再不济,躲了便是。毕竟,他们的情绪是那样起伏不定,气在一时,不会长久。 可是,当你被理智者记恨,在受到他们的报复前,注定是永无宁日了。” “为…为什么?” “这还用想吗?文德尔,在这种事情上,你总是不够机灵呢,”说着,她的唇凑向少年的耳边,用微熏的吐息传递顽劣的话语,“聪明的人最难相处。他们的心里,往往定好界限,每一次冒犯、每一次侵害、每一次羞辱,都是永不风化的界碑,把压抑他们的人向那底线诱近。善于欺压的人,会把握那道界限,永远让给予的多过夺去的,从而让他们在计算得失之后,总是选择忍让,不至于施行最可怕的复仇。 可欺压者总有看漏眼的时候。比方说,我们的这位委托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后,他的底线,就要稍稍高那么一些,更容易被践踏而过。 当理智的底线受到践踏,愤怒与仇恨再不会积压。更恐怖的,是这怒火保留了理智,驱使他们精打细算,选出最完美、覆盖面最广的方案,去毫不留情地将冒犯者处决。” 头一回,大半年的时间里,少年是头一回喊叫,强硬地与她争辩:“可这种事情是不对的!这是私刑!是泛滥的报复!” “泛滥?巧妙的形容词,是指伤害他的家人?文德尔,你耐下心来好好想想,他的家人果真无辜吗?先说说他吧,如果我们的委托人并未撒谎,那么,受他开除而失去工作的人,数量怕是相当的可观呢。这些人还不是独身,他们的背后,有着多少父母、多少配偶和多少儿女?丢失了工作,不是他们自己的不幸,更是家庭的负担,是梦魇的邀请函。 在北共治区这么久,相信你看得出来,中洲人的生活有多大的压力。对于一个中年人而言,失去工作,无疑是雪崩的前兆,明白吗?只需一片雪花飘落,不堪重负的积雪就会崩塌,裹挟多年来的压力和矛盾,去把他们的生活摧垮。 明白了吗?文德尔?在我们的委托人眼里,身为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的部门主管,是毁了不知多少人生活的恶魔,而主管的家人,则享受了主管的收获,自该同罪论处。他的报复是合情合理的,是没有任何漏洞可循的。哦,他还是有遗憾的,那就是不能像猫一样有九条性命,好多请些圣恩者去行动,把那家公司的高管和股东,全部送上天国享福呢。” “但杀人、这,他们没有杀过人,害过人,他们的…他们也没有违法犯罪啊,要、要杀了他们,是不对的,是不对的啊…” “这些话,你自己愿意相信吗?文德尔,如果法律真的合理,就不需要那些律师和法官磨嘴皮了。何况,这里是北共治区,是没有自理权、由格威兰的军队所管控的土地。这里的法律,无不是偏袒格威兰,和格威兰豢养的狼犬。当然,狼犬所圈养的食粮、那些被圈禁的羊羔,也在法律的保护之内,而羊羔中的统治者、负责挑选羊羔的管理者,也要受法律的照顾——如若不然,在狼犬捕猎、进食的时候,乱糟糟的羊群,真有可能把贪婪的狼犬撞出伤痛呢。” 言尽于此,少年自然能理解她要表达的含义。 格林小姐想说的,无非是别去劝那死脑筋的委托人而已。对一个逻辑自洽的人来说,任何外界的影响都是无用功,哪怕少年自掏腰包,给他养老的钱,他还是要坚持他的正义,继续在前行之地发布委托,请别的圣恩者把上司料理;如果少年拒绝他的委托,或是暗中使坏,让前行之地将他拉近信誉不良的黑名单里,他恐怕会采取被抛弃的方案,换猎枪和炸药去公司搞袭击,波及更多无辜的人;要是少年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必须二选一——依他的委托,去杀了那位主管的全家;或是掉转枪头,处理掉发布委托的他,方能保住主管的性命。 少年的心思,格林小姐早已看穿了。在少年挣扎时,她抬起食指,压上少年的脸颊,轻快的声音里,像是有种宠爱的玩味在作祟:“文德尔,你想违抗帝皇使者吗?” 混乱中的少年愣住了:“班布爷爷?” “是啊,班布先生。没有他的授意,「以血还血」这样的交易,怎么能在前行之地通过呢?再者,杀戮目标的赏金,全由帝皇使者奖励——这是写在公告里的明文啊,文德尔。班布先生的立场,是非常明确的,他支持、他赞扬、他褒奖这类举动。难道,你要违抗你的爷爷,违抗那个无所不能的帝皇使者吗?文德尔小弟弟?” “如果爷爷做错的话,我会…” “那么,你可能会害死更多的人哦,”格林小姐捏住了少年的笔尖,像捏弹球那样,坏笑着逗来逗去,把无措的窘态尽收眼底,“文德尔,经历了温亚德的审判日后,你莫非还不清楚你爷爷的脾气吗?嗯?文德尔,能告诉我,在见到我的那个夜晚,你的爷爷,伟大的帝皇使者,都带你出门去做了什么事情呀?” 少年喉头一紧,陷入无言的窒息。他要回答吗?告诉格林小姐,那天,他只是被班布爷爷带去了朋友的家,被逼着亲手处死朋友的父亲,否则,就看着朋友一家三口死在睡梦里?虽然,在他决定动手后,班布先生就代他处死了多弗斯家的杜森,宽恕了阿纳塔和齐约娜,帮可怜的母子抹除了麻烦,去了新的城市、开启了新的生活,但…他能告诉格林小姐,若非那天班布先生贸然出手,他真的会亲手去杀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和坚守的准则。文德尔,我理解你,也请你理解我,理解别人的心啊,”格林小姐松开手指,再不挑逗可怜的少年了,“走吧,你不方便的话,我会去解决。不过那样的话,报酬只能九一分账咯?” “不是报酬的问题!” “哦,是担心…他们痛苦与否?放宽心,文德尔。我的祈信之力与你不同,有着纯粹的肢体力量所无法企及的功效,足以营造香甜的梦,送去蜜饯般的死亡。” “我…” “哎呀,文德尔,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如果我们不做,也有的是圣恩者动手。你想避免伤亡?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去把我们的委托人杀了,再去找你的爷爷请罪,嗯,怎么样?你做得到吗?不怕亲爱的爷爷生你气的话,就联络联络他吧?” 眉毛拧成一团,小手揪着衣角,少年的心,还是摇摆不定的倔犟。知道他在想哪些事情,格林小姐不紧不慢地点破,把最后的那道防线也击溃了: “文德尔,你想留在这里,永远防着他去报复吗?用不着多久,前行之地的公告就会传播开去,人人都会知道如何雇佣圣恩者、对仇人施行惩处,那位主管,可是开除了不少人呢,你,保护得过来吗?就算你不想回家、不想回到亲人身旁,要永远留在这里,守护一个害惨了不知多少职员的公司高管,他也不会感谢你,也不会悔过,只会叫嚣着军警来抓捕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前员工。何况,即使你守住了他和他家人的性命,在北共治区,依旧有无数像他这样的人要被前行之地的圣恩者诛杀。你,又能怎么办呢?如果你只思虑这一人,不忧虑其他人,亦不忧虑被他们合法毁掉人生的人,那么,文德尔,我对你的评价,就要多思量了——你啊,总不该是只有那种…虚伪的善良吧?” 已经不用再讲多余的话了。少年放弃了抵抗,跟随格林小姐回到市区,去做那些务必完成的事情。 格林小姐挑了家偏僻的发廊,在和理发师谈论清楚后,将耀眼的金发染为黑色。接着,她列了张清单,让少年去商业街跑了一大圈,买来了黑色的美瞳和数不清的化妆品。 采买这些东西,自然是方便打扮、遮掩身份。他们还要在莫加厄待不少时间,让格林小姐顶着过于显眼的金发绿瞳去当杀手,未免太小瞧共治区的警察了。就算她是圣恩者、是格威兰人,还是要尽量留心,减免所有不必要的麻烦。 “嗯,别苦着脸嘛,”打扮完的格林小姐,活脱脱一位靓丽的博萨美人,清谧怡人。可惜,不论她的笑容多暖心,少年都是沮丧的,毫无生气,“硬要算的话,我才是主犯,你是帮凶。罪过在我,别难受啊,文德尔。” 说完,她戴上一顶宽大的棕黄色编织帽,批了条米白色的围巾,配着暖色调的高登靴与毛织长裙,悠悠然出门去了。 不知等她回来,待在旅馆里的少年会有何种感想。也许,赛尔该趁着现在的机会,问一问班布先生为什么要推崇“以血还血”的交易。但网里始终不见回复的消息,班布先生是在忙哪些事情? 在温亚德的日子,班布先生从他的身上学来了新的道理,拥有了类似的本源、类似的视界。没准,帝皇使者正在运作本源,观测当下、回顾往昔,所以,才没空理会少年的问题。 迄今为止,无人知晓帝皇使者的本源为何物,就叫他自己,也不甚明析。人们只知道,那是无所不能的力量,那是天马行空的奇迹,那是赠予新生的福音,那是恩赐苦难的安魂曲… 本源的神秘,多么叫人着迷。 拥有本源、哦,祈信之力的格林小姐,戴上了遮眼的太阳镜,敲响了前台的铃:“你好,我与人事部主管有过预约。烦请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哪一层。” 见来了个气质不俗的博萨女人,接待处的小姑娘以为是外国的团队,急忙行礼,笑着拨起电话:“你好,请稍等,容我确认——” “不必了,我说,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哪里?” 口音古怪的中洲语,有着难以遏制的魔力,拿起话筒的手缓缓放了下去,颤抖的嘴唇惨白如灰,喉咙像是拉起了丝线,不再属于她自己,说出正确的位置:“二十五层,电梯口左转第三间。” “很好,乖孩子,在我离开前…”格林小姐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别人能听清她的话语,“当作无事发生。” 没等她走上电梯,两位保安就拿着棍棒冲出门去,将一个高举扩音喇叭的人拦在写字楼外,说什么也不放行。不消看、不用听,她也知道,是和委托人同病相怜的倒霉蛋来开骂战了。 “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这既是她的自言自语,也是办公室里的主管在电话里下的通牒:“守着他,别让他进来捣乱。记住,等他动手,马上报警,在里面拘留个把月,不信他还有胆量来闹事,哼。” 看起来,主管是见多了这样的傻瓜,清楚他们掀不起风浪,早就有了应对的策略。挂完电话,主管继续判起了员工的生死——任何效率低下的职员,都是公司的拖累,需要被清扫出去。 这里面,以上了年纪的老员工居多,而开除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公司的淤血,已经提供不了动力的人,理应被排除。哪怕他们年轻过、他们努力过,为公司创造了数不清的收益,也无需留情。因为他们没有才能,没有像主管这样坐上高位的驭人之术,又能怨得了谁? 未经一声通报,办公室的门被拉开了。 主管很不高兴。即使来者是位抢眼的博萨美女,也侮辱了他的威信——身为公司的领导层、员工的管理者,他需要威信,需要员工遵守规矩,因为只有员工遵守规矩,才能营造他需要的威信。 出于礼貌和习惯,他抢先发问了:“你是?” 访客没有回答,反而关上门,随口说:“你有对哪些药品过敏吗?” 他很想把头一歪,痛快地笑一笑,夸这位美人的幽默感有些不合时宜,但当他说出话来,他的瞳孔却缩如针尖,因为嘴里的语言是他不想诉说的实情:“我对抗过敏药物过敏…严重过敏。” “好,坐在原处,不要惊讶,不要抗拒。你的家人?父母,妻子,孩子,他们有没有禁忌的过敏源?” 他想捂着嘴,他想指着访客说一声怪物,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只能听着访客的指示,和挨训的学生一般端坐着回答:“我的父亲有鼻炎,对花粉、粉尘过敏…” “你的家中是否常备如安眠药、麻醉剂等危险品?” “安眠药。” “哦,很好。告诉我,为什么备有安眠药?” “我的妻子失眠,需要…” “很好。去不同的药店,先买抗过敏药,再分别买三瓶安眠药,然后回家,叫你的父母、妻子、儿子回家聚餐,煮一锅他们喜欢的汤,将一瓶磨成粉末的安眠药倒进去,让他们喝饱、喝足、喝撑。等他们睡着了,抱着他们上床平躺好,再将余下的安眠药均分,给包括你在内的每个人喂下去,就嘴对嘴的喂吧,记得喂完后多吃些抗过敏的药物。现在,去吧,出发吧,行动吧,要像从未见过我、从未听过我的话那样正常,直至入梦。 祝你好梦,先生。” 主管走了,如提线木偶般走了。他的身体动作是自然的、是连贯的,可他的眼睛… 是恐惧的。 格林小姐坐在主管的办公室里,看了几份无关紧要的报表,抽了两张扔进碎纸机,摘下遮阳帽挡住脸,感叹似的轻笑着,说: “肥硕的领头羊,比受苦受难的羊羔更加美味啊。” (三十一)挑事 离放学还有三分钟,讲台上的老佩姆还是攥着粉笔不放,在黑板上大书特书。任谁看了都能猜到,他今天非得拖个堂,不教完这章不放学生们回家了。 两台下,坎沙正写着笔记,把这些堪比外星符文的公式定理写在课本上,支起笔的指头都僵得发酸。他敢说,要是网络论坛里那些成日鼓吹目睹了外星飞碟、外星生物的傻蛋看到这些公示符号,必定振臂高呼,自认为受了外星人的启蒙、触及了宇宙的真理。 “下课。哎呦,累死我咯,”老佩姆把粉笔头一扔,隔着肥膘揉起腰,满脸酸爽地出了教室,“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那作业写的都是什么?错错错,一大片都是叉!今天,光讲题就用了一节课,幸好这进度赶上了,不然,晚上又要加点…行了行了,散散散,回家。” 见塔都斯没来学校,埃尔罗还神经兮兮地揣着蓝色的小本本偷读,坎沙就挠着头,走到瓦汀同学的书桌旁,说是和他顺路,从几位面色不善的女同学间拽走了他,帮他解了围。 逃出女孩子的围堵后,富达尔·瓦汀站在楼道里,撑着膝盖喘起气:“谢谢了,杜拉欣同学…” “太生分了,喊我的名就成,”看着身旁矮自己不少的可爱小个子,坎沙总想像揉海芙的脑壳一样,摸一摸瓦汀同学的头,却是握紧拳,把头摇出残影,“你真受欢迎啊,不会从小就是这样吧?” “从小?是说在家乡的时候吗?”恢复好体力,富达尔开朗地笑了。他拍着坎沙的肩膀,与之走出教学楼,竖着食指晃了又晃,走一步跳一步,活泼得不行,“乡下的女孩子和城里的不一样哦,坎沙。她们啊,最中眼的是皮肤晒成小麦色、肌肉精壮的男娃娃,看到我啊,都是不屑一顾,说——嘿,娘娘腔又来啦。” 坎沙听得眉头一紧,不知该怎样评价,憋了半天,只能放了句实在的话:“女生真怪啊。” “没什么,小女生都这样嘛。等成了家,当了妻子、有了娃娃,就是会照顾人的好妈妈了,”走到校门口后,富达尔举高胳膊,和守在路边的母亲打起招呼,小跑着赶过去的同时,不忘回头对坎沙说,“有空了来我家玩啊!我妈妈的厨艺,可是比村里的柴火师傅还开胃呦!” 目送黛丽娅阿姨骑着自行车,载着富达尔消失在马路的另一头,坎沙的眼底是感慨、也是羡慕。直到肚子咕咕大叫,他才两手叉兜,闭目一笑,说:“真好啊。” 饿了,就该吃饭。他的首选,必然是学校对门的餐车中人气最旺的一辆——美味喷香的卷饼。 “有新花样?”他看了眼贴在餐车玻璃上的菜单,见多了好几道新馅,便挑了最有新意的那个,“烩羊肝?嚯,十迪欧,贵一倍啊,来一份,来一份。” 老客户来了,老板自然不会怠慢,戴着塑料手套开起火灶:“那是。贵有贵的道理,味道定然叫你满意咯!” 两枚硬币刚滑进钱盒,封在泡沫箱里的腌羊肝就摆上了案板。灰色的肝脏冒着冷气,尚未加热,已是料香扑面,冲得坎沙的鼻翼抖了两抖:“这咋做的?没见过啊。” “嘿,学弟呀,见识少了,要多走动呀!”将羊肝切成碎块后,老板又剁了条肥羊肉,就着洋葱百合迷迭香和大圆椒,淋了一小勺油,猛火爆炒,“这是北边人的做法,莫加厄,我读大学的地方!要把水温控在八十度,把肝里的血煮出来,才能像这样不腥不骚,嫩滑鲜香!” 没两分钟,羊肉变了色,老板赶忙撒了把盐,倒入切碎的羊肝,淋了点儿烈酒,迎着火翻炒,让酒的美融入油脂与蛋白质的香。而后,他关了火,摊好一张大饼,把温热的料铺在饼上,卷好了递给顾客:“尝尝,学弟,管饱啊。” 不但管饱,还管香。麦格达人做羊肝,向来是焖烤的,坎沙从没想过,腌制的羊肝也可以这般的香嫩可口,咬在嘴里,那种肝脏独有的风味,与肥羊肉完美地结合,加之解腻的蔬菜调料,绝不会有齁住喉咙的恶心,有的,只是刻在味蕾里的、一种肉与脂肪最适宜的味道。 “老板…不,不,学哥?前辈?”吃着新款的卷饼,坎沙不老实地鼓着腮帮子,跟老板开起玩笑,“你这手艺,能教给我吗?能的话,学费多少?” “哼,不是说过了?看在校友的份上,免费!”老板摘下手套,不屑地擦起汗来,“就怕你受不了苦咯!早上三点起床,腌菜备菜,周末去市场采购原料,休息的时间,不比你们现在强多少!” “这么累?” “累?赚钱哪有不累的?不过啊,自己经营的好处,就是不用看上司脸色,挣来的钱也是实打实的多。我告诉你啊,等你读完大学,出来找工作了,要是遇到那种成日叫你把公司当自己家的老板,别信他的,也别理他给你许的愿,像什么几年加多少工资啊,奖金绩效多少多少…你跑就是了! 这种人,纯纯的坑钱坏种,就指望你卖命干活,等你老了,再把你踹掉!我在莫加厄的时候啊,就去过一家,哼…幸好我精明,一看每年都有四十多的老员工被裁掉,马上辞职跑路,花钱找家餐馆的厨子学了些小菜,回来卖饼!说真的啊,你要是受得了苦,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给我点儿学费意思意思,你也买辆餐车,去别的学校门口摆摊嘛!反正啊,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行!那就到时候说!” 吃完饼,坎沙走去那家熟悉的书店。书店的对面,几年没动工的工地,已经是吊车工人齐上阵,沙子钢筋一车车地往里面运。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地基就打好了,开始搭承重柱了。那些被上一个老板拖欠工资的建筑工们,到了达西欧家的工地,是干劲十足,头顶安全帽、肩搭湿毛巾,推着小车拼命了干。这会儿,多数工人都在休息,吃着工地食堂派发的铁盘餐,有米有菜,有肉有汤,伙食水准相当够格。 就连不懂建筑和工薪待遇的坎沙,都能从工人们笑呵呵的泥脸上看出来,巴迈·达西欧的确是阔绰大气的雇佣者——招待好干活的人,让他们打起精神劳动,最多在工钱和伙食住宿上多些开销,这些支出,与他们给达西欧家赚来的利润比,压根儿是九牛一毛,何必抠抠唆唆呢? 要说达西欧家的声誉如何,在坎沙的印象里,那还是蛮不错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的母亲安苏妮正是在达西欧家的企业任职。他听塔都斯说过,那家企业应该是由塔都斯的母亲与姐姐所管理的,似乎是主营建材还是装修方面的业务。 而安苏妮的工作虽然繁忙,人是成天足不落户,但她的薪水从没被拖欠过。这点,从坎沙平时的生活习惯就能看出来了——成天在校门口买小吃的他,可是见过隔壁班的住校生顿顿干面包配牛奶、羊奶,连淀粉肠都舍不得买。 走进了书店后,坎沙也不去管那些曾经在市政厅前静坐示威的工人,是怎样挥洒汗水、赚取辛苦钱的。他只是拿出自己的书、和营业员打了声招呼,又买了杯咸奶茶,到楼上的阅览区休息去了。 解密圣堂秘辛的科普书,他已经读完一半。着书者称,神圣帝皇是一个缺乏统治欲望的神明,在帝国建立、大地统一后,祂将强大的圣恩者册立为继承者,命令这些继承者代祂治理凡人的世界。 如今的朝晟、过去的梁国,由一位执掌火焰的“王”所统治,而这位王,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被凡人诛杀的继承者;瑟兰的继承者,据精灵的诗歌所描述,是名为“先祖”的金精灵,神秘莫测;而今的共治区、过去的中洲、百年前的第二帝国,则是由两位继承者共同统治——而这,正是这方土地被更名为“共治区”的缘由。 掌管圣城的继承者有两位,一是仍存活于世、却躲入格威兰的贤者——被第二帝国称为“背叛者”的继承者;二是常青武神之前、消失了千百年的武神——中洲人、也是特罗伦人的真正的武神,奎睿达家族的武神。 即使在帝国大元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结束中洲的分裂、联合多方势力建立第二帝国后,奎睿达家族仍享有极高的政治地位与自治权。背后的原因,是奇罗卡姆也要让步的武力与权力——靠着盛产圣恩者的武神血统,奎睿达家族拥有数量可观的圣恩者,而在百年前那个工业文明步入发展期的时代,他们的破坏力与威慑力是不可忽视的。而且,靠着血统继承来的力量,奎睿达家族牢牢地掌握着属于自己的军队。 在第二帝国建立前,这支军队是禁卫军的骨干;在第二帝国成立后,这支军队是五大神圣军团中排名第二的精锐——名为“祈信之子”劲旅。 数量超过四十万人,装备精良,实力强悍,在忠于大元帅的同时,又听从奎睿达家族的调命…祈信之子,既是二十年战争期间、唯一逃过朝晟人报复的神圣军团,也是唯一主动投降、保存实力的帝国余孽。 据说,祈信之子的元帅,奎睿达家族百年难遇的天才——鲁哈迈·奎睿达更逃脱了帝皇使者的制裁,苟活于世。 “开玩笑吧,从当年活到现在,他得一百多岁了…” 脱口而出的质疑,让坎沙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在买书修习灵能的时候,他就看过书页上的指导——如果灵能的训练得当,训练者的肉体会极大程度地延缓衰老,寿命可长达两个世纪左右。光是精修灵能就有这样的收益,遑论胜过灵能的祈信之力… “祈信之力,更高级的灵能…”坎沙合上书,对着掌心的纹路,陷入滑稽的沉思中,“我…能觉醒祈信之力,成为圣恩者…吗?” 不行。自《搏击全明星》播出以来,北共治区出过多少精通灵能的格斗者?能上擂台搏命的他们,在灵能方面的认知,只会比坎沙这个愣头青更精更强。他们之中,都没能诞生一位圣恩者,坎沙凭什么成为圣恩者?凭见义勇为吗? 喝完咸奶茶,坎沙自己都忍不住发笑了。学业要紧,美梦还是先别做了,先回学校预习功课吧。下午的数学和化学,可是要比老佩姆的物理课更加折磨人啊。 刚走到教室所在的那一层,难以言述的恶臭就钻入了他的鼻腔。即使他捏着鼻子,那股恶心的味道还是包绕不散,活像是某些大号完不冲的龟儿子,臭得他掏了两张纸堵着鼻孔,才敢往前迈步:“厕所炸了?怪事,没人来收拾…” 等他走到教室门口,他立马明白,才不是厕所管道开裂了,是有个不知哪来的混账东西,在教室门口撇了坨大的!黄泥巴一样的糊糊条,明晃晃地落在教室门口,能不臭吗! “干他妈的!” 边骂着,坎沙边往厕所跑,从工具间翻出了清洁工的器具,强逼着眼睛不去盯那坨臭狗屎,凭着记忆的位置将它拨进簸箕,火急火燎地跑到厕所倒干净。倒完,他踢开水龙头,把扫把簸箕冲没味儿了,才拿了两根拖把,沾了水和清洁剂,在教室的门口拼命地拖了又拖,拖到水泥地都能照出人影了,才拎着拖把涮干净,而后去找保安告警了。 “啥人啊这?跑到教室里撇条?这里有问题吧?”听完他的描述,保安指着脑门骂了两句,赶忙打开监控,看是哪个不要脸的在教室里大便,“咦,你瞧,这个头…是不是前些日子那个贼娃子?” 监控里拍得清楚,正是那个持刀袭击坎沙、却被坎沙擒拿,交给拿托警官的小混蛋——屡教不改的未成年小贼。通过调取监控,坎沙和保安是看明白了,这家伙仗着体型小,是从学校食堂的通风口翻了进来。遛进教学楼后,他直奔坎沙的教室,在门口拉了一泡后,对着监控比了个大拇指向下的手势,顺了些零钱就跑。 “他奶奶的!给我逮住了,不弄死这小畜生!”保安差点儿拍翻了电脑桌,气得当场报警,“进贼啦!又进贼啦!别管了,先叫人过来,这小偷都不把学校和警察放在眼里啦!” 果不其然,来的又是拿托警官。 再度见到保安亭里的两人,他明显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在查证了监控,确定嫌疑人的身份无误后,他拿出对讲机,小声说了些什么,又满怀歉意地跟两人鞠了躬:“实在不好意思,昨天我刚放他出来,谁知道…” “哎呀,警官,这种小屁孩就是欠收拾,你好好对他,他不把你当回事的,”保安敲着键盘,盯着小偷的光屁股,故作恶心地干呕了两声,“有时候,揍他一顿,比赏他几只烤羊还管用。” 坎沙下意识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指着几张拼在一起的监控画面,问;“能逮到他吗?” “难,根据监控来看,他是原路返回,又钻通风管出去了…”不等拿托警官解释,保安就对着监控,无奈地叹了口气,咬得牙齿嘎吱响,“溜到大街上,监控再多也不好使了,找个巷子、下水道一钻…” 正说着呢,保安的对讲机忽然响了。他刚接通,就听对讲机那头的同事放开嗓门喊:“出学校!快!你离得近!去食堂那边的围墙!有职工看到小偷翻通风管,给他摁住了!” 等坎沙和保安蹭着警车,与拿托警官一同赶到事发地点时,果真见到一个肥硕的中年人把咬牙切齿的小偷按在地上,喘得面红耳赤:“年纪轻轻的,当什么不好,当贼!来人,来几个…” “老师?咋是你?” “你?坎沙·杜拉欣?还有半小时上课,你跑来干什么?” 不消说,抓住小偷的,正是坎沙他们班的物理老师佩姆先生。要说这小偷也是倒霉,早不该、晚不该,偏偏在钻通风口的时候给老佩姆撞上了。但凡他换个时间跑,和老佩姆错开,凭老佩姆的体型,是绝对追不上他的。 等坎沙解释完前因后果,拿托警官已经把小偷押进了车里。老佩姆是不可思议地甩了甩手,下巴都缩成了三层,说:“这娃娃,也不嫌恶心啊…打扫干净了?” “洗干净了。” “没味道吧?” “没…拖了几道,全是清洁剂的味儿。” “行吧,来,拿去买两瓶饮料,压压惊…”老佩姆一掏衣袋,从钱夹里抽了张五十迪欧的纸钞,并将钱塞给了坎沙,“回教室歇着吧,快上课了,别在外面晃悠。下次,尽量别早来学校,出了什么事,学校可负担不起…” 坎沙接过钱,只把头点了两下,便听话地走向小卖部买东西去了。不过,走出二十来步后,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回过头,却见到老佩姆把拿托警官拉到一旁,指着警车里的小偷,往警官的手里塞了些东西… 和他手里拿的一样,是钞票。 他全当没看见,只是在买饮料的时候,顺道买了两罐冰咖啡,在警车离去前走了回去,给拿托警官和老佩姆各塞了一罐,与警官打着哈哈道别:“再见…嗨,还是别见了。” “是啊是啊,还是别见啦…”拿托警官踩下油门,竖起了大拇指,“我儿子要是跟你一样懂事,我就不愁咯…” 等警车开远了,老佩姆打开咖啡,一饮而尽,冷不防问了句:“你刚刚看到了?” 想也没想,喝着汽水的坎沙,是跟上课被点名提问一样,条件反射般回了句:“嗯。” (三十二)老师 话刚出口,坎沙就心口一咯噔。都怪上课被提问惯了,老佩姆只是一问,他就顺口说了真话,这下,可难办了——莫非要向帝皇发誓,保证绝不把老师向警官递“礼金”的事告诉第三人吗? “瞎想什么,你这娃子,平时瞅着有点儿机灵,咋遇上事,就这么呆的呢?”老佩姆的眼神,是嫌弃又恼火,直盯得坎沙低头尬笑,“怎么,当我给人行贿啊?动动脑子呦!人家拿托警官,挺照顾那娃的,我贿赂个屁!哎,都是熟人,难舍弃啊…” 故事,从老佩姆的嘴里缓缓道来。 当年,他和两位死党约好,等大学毕业了一齐回故乡鬼混,谁知道,两位死党的成绩优异,全考上了国立的医学院;他呢,则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只有退而求其次,和莫加厄的教育部门签了特殊协定,到次一等的国立大学读物理——出来后,要听从当地的安排,回本地的初高中任教,进修和转专业就别想了,这辈子老实工作就行。 本来,回到莫加厄的他还在为违背了约定而惭愧,可两位死党竟然追着他的脚步,陪他回到莫加厄工作。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在和他把酒言欢后,告诉了一个让他欣喜又落寞的消息——他们啊,要结婚了。 学校的围墙下,老佩姆叼了根烟,一手挡风,一手打火,欣欣然吐了口浓雾:“我的两位好朋友、好哥们儿…呸呸,说习惯了,女生不算哥们儿,叫什么来着?坎沙,你们年轻人习惯叫什么?” “呃…兄弟?” “免了吧,还不如叫哥们儿算了…说实在的,我是一直有点儿…想着她?你明白吧?不过,我成绩没她好,相貌啊、本事啊也不如他,我一直是三个人里拖后腿的,我也就敢想想了…龌龊,龌龊啊,是吧?” 坎沙哪里敢说是?他唯有乖乖听老佩姆说道,听老师过去的故事。他只希望老师别在说完后拍拍他的肩,和那些黑帮电影一样,嘴上说着没事,却叫他走在前面,然后掏出手枪,嗙的一下,让他永远保守秘密。 在学生胡思乱想的时候,老师的语气是和喷吐的烟雾一样,尽是虚空的怅然。他说,在朋友的婚礼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旁人都以为他是高兴,可其中的滋味… 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感觉,就像是冲进超市,把那些酒、糖、盐、辣椒、香料、柠檬全往嘴里灌,又甜又咸、又酸又辣、又麻又苦。 孩子满月的时候,他陪着激动的朋友去看望另一位朋友、朋友如今的太太。不过,他的视线,却被那酣睡的婴儿吸引了——和人们想象的不一样,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并不漂亮,是脏脏的、丑丑的,但又是可爱的。 他知道是时候放下了,决定这辈子不生养,就在学校里使劲干活,多教几个懂事的学生,就当是教养了自己的孩子,正如他爱在开学时和新生们说的那样——把这些满怀期待的少年少女,当成是自个儿的孩子来教导。 “话是这么说,但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呦,是真的不让人省心啊…”老佩姆把嘴一吐,烟蒂恰好飞进垃圾桶的烟灰罐里,看得坎沙险些鼓掌、夸他放了个响屁了,“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咋就连个引力公式都用不明白。那试卷都送分的啊,你们能考个六十三的平均分…” “老师,那会儿大家刚学,不太懂嘛…” “不懂个屁!你看看人家,瓦汀同学,那乡下来的,脑瓜多伶俐哎?你们呢?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自小在城里长大,咋就这么笨的,不开窍啊!” 坎沙头都要裂了。他总不能说,是老师您教导无能,学生们实在理解不了吧?真那么说,他怕不是真嫌命长。所以,他果断把话题拉回原处,问起后来的事:“老师,后面呢?他们家…” “完蛋了嘛,”老佩姆拍了拍坎沙的肩,又看了眼手表,带着他往学校里赶路了,“也是我害了他…莫加厄的钱不好挣,他走了些歪路子,上了电椅;她…疯了。他们的孩子,我是想找来着,可你也见到了,那小子,不知是怎的了,越学越疯,跟个野人似的,成日在街头晃…路都是自己选的,怪不了人家警察。我给拿托先生塞了些钱,请他买些东西照顾照顾孩子,你说,合适吗?” “合适。” 当然合适,总不能刚逮住人家,就亲自带着他去超市买东西吧?再小的屁孩,也是要脸的。坎沙大致明白,老佩姆的意思是心意到了就行,其他的?就看缘分吧。 学校的铃永远是枯燥的。今天的数学课,一如既往的要命。好容易熬完了,坎沙对着灯管伸了伸懒腰,听着总算来学校报到的塔都斯放屁:“哥们儿,今下午出去浪不?要我说,你可真有手段啊,那个小姑娘是叫…海芙?说说,你怎么哄得人小姑娘天天星星眼,就等着你过去耍乐?红什么脸啊,有本事,你要跟兄弟分享啊!” “滚你妈的…是老子打不过她,她才乐!”说着,坎沙没好气地给了塔都斯一拳,从书桌里抽出闲书,准备加紧读完,好去工地找朋友聊天,“那些格斗游戏是人玩的不?要背招背帧数,哪个小天才设计的东西!我脑子背公式都不够用,还背他的帧数表?背他奶奶个卵!” “话不能这么说嘛,实在不行…你带她玩军事游戏嘛,开坦克,驾战舰,飞机对轰…再不行,对枪、射击游戏总行吧?你不是能打得很,反应还快?玩枪战,肯定血虐她!” “虐个屁!仗自己懂的欺负别人,算什么本事?我就不信了,我还赢不了个小丫头片子?” “好,有志气!不愧是我的好哥们儿!怎么样,今天有没有空陪咱出去浪啊——” “滚,我现在只想读书,你自个儿去疯吧。” 塔都斯是垂首顿足,回座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而坎沙,却感到书桌一阵颤动,便掏出静音状态的手机,看看是谁发的消息。 这一看,他马上改口,答应陪塔都斯去酒店吃顿好的。 因为发来的消息,是一条陌生的、又绝不会有假的短信: “坎沙·杜拉欣,还记得你巴迈叔叔吗?来,给叔叔帮个忙,跟着我家的小子去酒店,等时间到了,听我的指示,去他的房间,帮我看看小崽子这几天都在背着我搞些什么东西。” 出于对巴迈·达西欧的感谢与恐惧,也是出于对塔都斯·达西欧的好奇,坎沙想也不想,就决定刺探刺探哥们儿的小秘密了——世界上有什么事,能比打探好兄弟见不得光的小心思更有趣呢? 至少,在这每日重复的高中生活里,挖别人藏宝箱这种事,要比打游戏刺激多了。 再说,凭他对塔都斯的了解,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撑死了也就是在房间里和成熟的女人睡觉嘛。只要想想塔都斯吹嘘时的样,他就知道这家伙的口味有些问题,如果能借这个机会,帮巴迈先生把塔都斯的审美取向整治一番,既报答了巴迈先生的恩情,又能让塔都斯早些回归常规口味、找个同龄女生谈谈恋爱,别成日找老阿姨快活,岂非好事成双? “不对啊,坎沙,你怎么突然变卦了?”当疾驰的摩托车停在酒店的门前,塔都斯摘掉头盔,狐疑地眯起眼来,“你小子,总不会…” “嗯?不会什么?别瞎想了,我…” “呼,我知道了,你这家伙是假正经,终于要对人家小姑娘下手了,是吧?”没等坎沙心虚完,塔都斯就把头盔一甩,拍响了哥们儿的肩,“哎呀呀,压力大,发泄发泄总是好的嘛。别害羞,去去去去,就是为你准备的嘛,再说了,你情我愿的事,美滋滋的啊,嘻嘻…” “兄弟,我说真的,你正经点儿吧…” 虽然嘴上不饶人,坎沙的心里,还是默默道了个歉——好兄弟,对不住了。 今天啊,塔都斯的短,他是揭定了。 吃完饭,坎沙随口问了下塔都斯的房间号,先回到自己的房,又在游戏里被海芙教训了一顿。不过这次,海芙主动换了些双人闯关的游戏跟他玩,也算是照顾他手法不精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让海芙先一个人耍着,他自己则跑出房去,找经理通了气。果然,经理早收到达西欧先生的消息,备好了特制的钥匙卡,方便他去抓塔都斯的尾巴。 在开门的前一秒,他是有些愧疚的。毕竟是混了一年多的好朋友,帮朋友的父亲逮朋友的短,多少不大仗义。可再怎么说,塔都斯的毛病也太难以启齿了,照他这样下去,找个正经姑娘谈恋爱都成问题。 为了朋友以后的婚姻幸福,坎沙决定了,必须要看看塔都斯在房子里养什么美少妇,等看完了,再义正词严地呵斥他一通,把他矫正过来,绝不是因为私人的恶趣味或者好奇心,绝不是。 他悄摸摸地刷上房卡,毫不担心被塔都斯察觉。因为塔都斯的套房是酒店里最奢华的,卧室和门隔了老远,只要他手脚够轻,绝对能轻松摸到卧室门口,给好兄弟一个缩卵的惊喜。 门开了,没有尖叫声相迎,说明塔都斯没有像《在云端》里写的那些男人一样,喜欢在客厅、在走廊的地板上玩花活。但是门口的鞋架上,的确摆着双香槟金的水晶高跟鞋,明显不是年轻女人钟爱的款式,说明塔都斯的口味和他说的一样,不会有假。 他刚蹑手蹑脚地摸到客厅,就在玄关的待客衣架上见到了大跌眼镜的衣服——露背的黑色晚礼服和皮草披肩,以及一双高亮的肉色连裤袜,全挂在衣架上面。哦,还有一件看样子就贵得要命的女士挎包,已经被掏得空空的,不知道塞过些什么东西。 厕所,无人;厨房,无人;阳台,也无人。确认完毕,坎沙猜测,塔都斯十有八九在卧室待着,就跟做贼一样,踮起脚挪了过去,慢慢拧动门把手,无声地拉开卧室门,透过窄窄的缝,将卧室的风景尽收眼底。 可事实情况与他想的完全不同。卧室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旖旎的风光,床是整齐的,塔都斯是穿着睡衣的,而陪着塔都斯的女性,约摸三十六七,相貌端庄成熟,正罩在睡裙里,像童话书插画里的母亲那样,让塔都斯的头枕在胸口,轻轻地拍着,看上去还是清醒的。 不知怎的,坎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细细回忆和塔都斯鬼混的点点滴滴后,他恍然大悟——这位漂亮妇人,像是在塔都斯家中的相框里见过似的。没错,这位妇人和塔都斯的母亲,光外貌就有六七分相像,连气质都如出一辙。 在他的大脑飞速处理达西欧家的关系,推理塔都斯的秘密时,那位妇人瞥见了门缝的光,惊讶地望向了他。不过,在片刻的错愕后,妇人便把食指贴在唇前,哀求般轻嘘了声,让他老实地退出去了。 在上课的半小时前,黑着脸的塔都斯拍开了坎沙的房门。他也不管叼着冰棒的海芙怎么挽留,硬是拽着坎沙跑到酒店的后花园,仗着高了半个头,恶狠狠地俯视起好兄弟:“你个混蛋,说,是不是死老头子——” “嗯,意外意外,我就想着吓你一吓,没猜到…” “猜猜猜!你猜了个屁!你压根什么都不明白!”塔都斯拽着坎沙的衣领,想把这家伙拎起来。可即使他使出吃奶的劲,坎沙还是不动半分。没辙了,他只能继续发狠话,“你个臭猪,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听老流氓的来…等等,你跟他说了没有!” “没,我感觉情况不太妙,就说你在嫖,没说——” “嫖嫖嫖,你才嫖!瞪大你的眼睛看看,老子都嫖过什么东西?我还是他妈的童贞呢!” 这一骂,万籁俱寂。原本焦灼的火药味儿,都在这瞬间升华为沉默的尴尬,让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后,还是坎沙挠着头,拨开了揪着衣领的手,斜着眼打量起朋友的窘迫:“呃,兄弟,不是,我真没想到…你嘴上讲得欢,竟然还是个雏…” “雏雏雏,雏你娘的雏!”回骂两声后,塔都斯的脸色更是发红,因为坎沙这小子竟然捂着嘴发笑。这一笑,他是更急了,一巴掌拍向坎沙的脑壳,却被轻松躲了开,只有边追边骂,“笑笑笑,笑你妈的笑!你不也是处,哪来的脸笑?别笑了!他妈的傻狗,你还在笑什么?” “没啥,哥们儿啊,我只是…”运起灵能后,坎沙随便塔都斯揍了两拳,拉着他在花坛边坐下,“我只是好奇,你放一百个心,我之前不是误会、误会嘛!我以为你是嫖虫——” “你才是嫖虫!他奶奶的,你们全家都是嫖虫!”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消消气,消消气…”坎沙也不争辩,就拍着朋友的脊背,贴心地笑着,“误会、误会,我是担心你染了坏毛病,才想听你父亲、嗯,好好好,巴迈,听巴迈的来整整你嘛!你放心,兄弟我绝对守口如瓶,今天的事,我一个字都不告诉他!我就跟他说,你只是在嫖——” 喘完气,塔都斯的火气退了不少,脸色都回复正常了。不过他的嘴巴还是不饶人,骂得起劲:“爱咋说咋说!你个混账东西…”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不过兄弟,我是出于关心、啊,真的是出于关心,我敢对帝皇起誓!用我死老爹的名誉起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你的身心健康——兄弟,跟我说说,你和你的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小子…” “兄弟,我是真担心你啊。我去过你家,你家客厅二层的那张镶金相框,我是记得清楚——你妈,对吧,你妈就在里面,和这位…挺像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兄弟我真的只是担心你,毕竟…” “别啰嗦了!长舌妇吗你?”叫笑着的朋友闭了嘴后,塔都斯撇过头,把一条腿架在花坛上,背对着坎沙,小声地说,“哪里的事,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妈不怎么管我,我小时候,都是她带着的…” “那她,到底是?” “是我妈的堂妹…我喊姨的。以前,她是我妈的好闺蜜,在我爸公司当班,经常照顾我和我姐姐…” 坎沙听明白了。从前,塔都斯的阿姨算是他们家的半个保姆,手把手带着塔都斯长大的。但是塔都斯的死鬼老爹、厚颜无耻的巴迈先生,却脏到连老婆的堂妹兼闺蜜也不放过,硬生生勾搭上了。东窗事发,塔都斯的母亲倒是大气,只让堂妹离开他们家,永远别再出现到她的眼前。 心怀愧疚的堂妹自然走了,但是,被她照顾着的孩子是心心念着,永远忘不了她。前两年,塔都斯的姐姐想法子从中斡旋,让母亲原谅了阿姨,接她回了麦格达——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他们的父亲、巴迈·达西欧进行的。 塔都斯的解释,坎沙是信也不信。他摸着下巴,故作沉思地问:“嗯…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 “你不懂,我是阿姨带大的,她走以后,我妈根本不理我,我姐姐又忙,我真的…真的很想她。这些年,我都睡不好觉,每天都要吃安眠药。可是,等她回来了,我、我扑进她的怀里,再也不紧张、不害怕了,也不累,也不兴奋,就想、就像小时候那样,闭着眼睛就能睡着…” 看着背对自己的朋友,听着朋友迷茫又颤抖的自白,坎沙的双目一挤,作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那模样,仿佛是小时候见到父亲偷藏私房钱的钱罐,有着难以言喻的得意… 他张开嘴,凑到塔都斯耳边,富有节奏感地说:“兄弟,你是不是…恋…母…啊?” “啊?” 稍稍一愣,塔都斯回过头,却见坎沙笑得眼泪都飚出来了,活像个贱人,可恨又可憎。他随即握紧拳头,向坎沙抡过去:“你他妈才恋母!你全家都恋母!” 坎沙随意地躲开后,不仅撒腿就跑,还边跑边笑:“哈哈哈!你恋母!你他妈的原来恋母啊!你还是个恋母雏宝宝啊!塔都斯!” “住嘴!你个王八蛋!你再说!我杀了你!” 燥热的中午时段,这对损友一个笑一个骂,在环卫工人困惑的注视里,逆着阳光,将影子越逐越远。 (三十三)琐事 听到回传的消息,坐在会议厅的巴迈·达西欧是轻蔑哼笑,走到落地玻璃窗前,从麦格达最高的办公楼里眺望林立的都市丛林,背对着一脸苦相的大儿子,说: “这小子,总是甩一张臭脸,说我这个当老子的色胆包天。就是来求我办事,也恨不得避着我七尺远。这两年,他跟下面的人打成一片,成天躲在酒店里,监控都关了,不许我查。还以为他是筹策什么好玩的,一揭帘布,果然还是去当花花公子!哈哈,这小子,是最像我,也最不像我。我都是光明正大,他呢?还要跟我装!哼,长不大的东西啊…” “爸,我觉得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弟弟不像是…” “不像吗?人心隔肚皮啊,我的聪明仔——进来。” 父子俩的谈话被敲门声打断。在外候着的秘书,是拿着电话进了会议厅,还快步走到巴迈先生的身边,告诉他有贵客到来。 听完,巴迈笑逐颜开,更是到儿子的身边,重重地在他的肩上拍了两掌:“好,你去安排安排。这帮人喜好什么,你都清楚了,不用我再交代了吧?” “爸爸,又是他们?同他们打交道…” 麻烦,麻烦。其实不用巴迈啰嗦,他的儿子也清楚,格威兰人肯定是最难招待的。可要是没有格威兰人,他们的生意更难做。 巴迈要儿子记住,在整个北共治区,他可以开罪那些在市政厅放空屁的肥猪,也可以辱骂法庭的老花眼和警署的蛮牛。但是,格威兰人,他是万不能得罪的。 放眼北方,银行、军火、财政…全是格威兰人在管。有钱有枪,格威兰人就是铁霸王。无论如何,都别得罪格威兰人,要是还想在银行贷款、还想在政府里有门路,就把格威兰人圣堂里的破书供着… 当成是亲爹招呼。 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儿子的自然最清楚。生意上守信又无耻,为人上正经又荒唐,是巴迈·达西欧恪守的信条。 不论别的,单说对待女人的态度吧。巴迈教给儿子的,永远是你情我愿的最好——千万别跟某些不学无术的二流子一样,整日想着下药或用强,尽使些丢人的手段,没点儿阔绰的气量。 他不止一次警告塔都斯,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就去追,追不到手的,就先调查她们的喜好,再用钱去砸——在麦格达这地方,只要舍得钱、有耐心,可以说,有九成九的把握能将中意的目标拿下,不论是男女、是老少、还是精灵,统统嗯一样。 不过呢,鉴于塔都斯老是顶撞他,讥讽他是老当益壮的臭流氓,他遂其所愿,稍稍限制了儿子的花销。 不管老婆女儿怎么宠这小兔崽子,他都是按周给钱,还把钱卡在一个适当的水平线上——拿去吃喝玩乐没问题,想追小姑娘?门都没有。当然,找嫖是足够的,可要是连起码的审美和安全都不考虑,那塔都斯·达西欧就真不配做他的儿子了。 正因如此,当鬼鬼祟祟的塔都斯总是出入酒店,还仗着老妈老姐的名义封掉关键的监控后,他的父亲巴迈·达西欧是更感有趣—— 巴迈相信,自己的混账小儿子,终于在进入青春期后觉醒,开始搞些遵从本性的名堂了。 为了维稳父子关系,他让儿子的朋友坎沙·杜拉欣前去窥探。他也是从少年时代走过来的,青春期的小年轻们有什么恶趣味,他能不知道?更何况,坎沙受过他的帮助,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他的要求。 而坎沙的答案,自然令他满意——十七岁的塔都斯,可算到了意识觉醒的年纪,和漂亮娘们勾搭上了。 “儿子?怀特先生,这是你的孩子?” “您说笑了。试想一下,我们格威兰人的孩子,又怎么会有小麦色的皮肤呢?” 与格威兰相邻的珀伽内,两位金发白肤的格威兰人,正隔着美酒佳肴,在长方桌的两头相对而坐。 一位含着红酒鹅肝,一位抿着羊脂果酱;一位盯着俏丽的男侍者、拉住人家的手细细把玩,一位欣赏着对方眼里的欲望之火、暗骂着军队多出怪胎。 不用说,是进入中央圣堂的巴尔托·怀特来接待格威兰的贵宾——王庭驻军的实权人士了。 这位客人年约四五十,面上净须短发,身材干练精壮,刚见面还是威严端庄,可看到略施粉黛的侍者后,这家伙眼冒的火光,让身为同胞的巴尔托都嫌丢人。 不过,情势所迫,他的态度相当端正,俨然是历练充足的东道主:“先生,如果你喜欢,等我们享用完午茶,这里的贵宾包厢随时开放?您可以带着我们可爱的仆人去放松放松?来,孩子,请记住,在朋友之间,格威兰人流行贴面礼;在亲人之间,格威兰钟爱亲吻礼。去请教我们的好先生,他是如何看待你的?是想和你当朋友,成为一对忘年交;还是想收你当养子,多多宠爱呢?” 小侍者将菜单抱在膝前,胆怯地靠近了些:“先生…” “可爱的丽人,那么生分的称呼,不适合你与我——来,叫我叔叔或父亲吧、父亲,父亲就好。再有两年,我的孙儿也该与你一般大了,有你这样年轻的孩子喊我一声父亲,那远去的青春似乎回到了衰老的身体上,多健康、多强壮、多美丽而诱人啊…” 小侍者瞟了眼巴尔托,怯生生地探向前,贴向老军官的面颊。 但客人的愿望,远没有这样简单…不仅是吻,更要掐、吸、索取。这猥琐的非礼,让巴尔托不忍直视,更让他想起在伏韦伦贫民区的童年——对伏韦伦的穷人家而言,最美味的肉食盛宴,就是腌制并焖煮的牛羊头颅。每逢年末,攒了些钱的好父母,都会从屠宰场买几具羊头,做好后一人一只、咬上软烂的皮肉就啃。 而那羡慕的光景,与眼前的龌龊何其相似。 等小侍者临近窒息,客人才放开他,恩准他坐在地上、狼狈地喘气。 “真可爱,好乖乖…真可爱,年轻真好啊,”吻完,老军官擦光了嘴,满意地看向处变不惊的巴尔托,“我喜欢你的礼物,同乡。” “嗯,感谢您的热爱,我的同胞。” 说真的,刚才那几十秒,巴尔托直觉得酸水在喉头泛滥,差点儿就捂着胃部、蹲下去呕吐了。格威兰军队的传统,他虽然略有耳闻,早已有心理准备,可等他亲眼目睹老上校的丑行,反胃的厌恶感照样突破了忍耐的极限—— 。的碰去人几没是郎年少和童儿,身卖去女少些那逼就也,徒之耻无的里帮黑,候时的伦韦伏乡故在,道知要 可这帮军队的老种狗… 罢了,罢了,是他有求于人,是他屈于人下,那重口味的变态军官,就当作是个寻常人吧。他暂且不愿去理会那些奇特的嗜好,毕竟,先谈拢正经事最要紧。 于是,在回过神的小侍者擦干净脸、退到一旁后,他试着将话题掰回正途上:“先生,出于尊重,我始终没有询问您的姓名…所以,冒昧请教,该如何称呼您?” “我的军衔是上校…就叫我上校先生吧。” “好的,上校先生。您也知道,本地的圣堂和国内大不相同,这些中洲人啊,是有求于我们、不不不,是你们、你们,我这样的小角色,难入他们的法眼啊。” “别太自谦了,怀特先生…”恢复状态的上校,倒是有些正经军人的气概,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毫无圆滑的了当,“身为外乡人,却融入他们的区间,无能之辈可不敢奢望。放心吧,你是第一次替他们办事,看在你我都是格威兰人的份上,我不会给你难堪——重要的,是他们履约而行,尽可能地采购我们需要的贵重金属及…圣岩。” “圣岩?明白,我会转告他们,敦促他们去搜集。不过,恕我冒昧,军队的圣岩也会短缺?” “当然会。怀特先生,你诵读过奇迹的经文吗?”上校的手探入礼服的内衬,掏出一枚氤氲金芒的黑水晶。此刻,他的目光和语气,比强吻侍者时更为贪婪,“只需念诵赞美帝皇的文章,用以击杀、护身、传送的奇迹,便会满足你的愿望…那些科学家渴求的知识、那些数学家计算的公式,或许,都隐含在神圣帝皇的光辉之中…赞美帝皇、帝皇在上。” “帝皇在上…” “特别是在伟大的使者干涉我国政务时,足以保命的圣岩,更显得弥足珍贵啊。” “是我眼界贫瘠了。圣岩的奇迹,我未曾见过多少——” 巴尔托的真切自嘲,成功引来了上校的耐心解答。自从帝皇使者在温亚德展露力量,军方的高层与政界、经济界的幸存者,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帝皇使者的力量,远超他们设想的第五巅峰之强。在帝皇使者的力量之前,他们拥有的常规武器尽是玩具,即使爆炸火球的半径超过六公里的氢弹,也难不倒能够碾压横贯太阳而无伤的前代武神的帝皇使者。 这些年来,帝皇使者的身体在衰老、出手次数在减少,他们本以为帝皇使者的精力不复过往,可等那座断罪的血肉之塔落于温亚德后,他们才明白,先前的揣测是多么可笑。 而近日,帝皇使者麾下的前行之地,更是推出了令他们脊背发凉的业务——以血还血。在格威兰境内还好说,毕竟有人背了锅,还融在血肉之塔里嚎叫,暂时不会有人盯上军方,拿命买通圣恩者来施暴,可在北共治区?嘿,这里有多少人受过他们的魔爪,等“以血还血”推展开来,没等大头兵们嚷嚷着回国,他们这些管事的,恐怕早都乘船跑去邦联了。 而圣岩的奇迹,是最能躲过圣恩者刺杀的护身之术。按照军方的测试,以一道庇护之盾为防线,再搭配一发突如其来的莫名之矛,就有三成的概率贯穿近身的圣恩者,反手杀敌;最安全的方法,则是用两道庇护之盾来抵御攻击,启动一扇天国之门,再通知专门的安全公司,实时激活传送的地标,就能百分之百地脱离圣恩者的刺杀范围,安全无忧。 “当然,开启天国之门所需的花销,是一笔不菲的数目…”上校把圣岩放回口袋,失望地仰起头,对那金灿灿的水晶灯诉说着拮据,“安置在体内的天国之门,需要三十枚圣岩、三十枚啊!给那些安保公司预备的传送坐标,也需要三十枚圣岩方可激活。这可是六十枚圣岩!足足六十枚啊!怀特先生,你知道吗?这个月,圣岩的价格,已经被炒到五万威尔一枚了。六十枚圣岩,整整三百万啊,用三百万威尔来保命…像我样清贫的中间人,非得掏空小半个家底,才能满足一家老小的安全需求啊。” “明白了,上校先生。我会告知圣堂方面,采购圣岩的钱,要比市价多出最少一成,且务必用贵金属或者威尔成交。” “很好,怀特先生。我们格威兰人都很聪明,交流起来无需兜圈绕话…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哪怕是隔空碰杯,巴尔托还是恶心得要死。 。着喊地乖乖尜乖乖,肉肌的绷紧方对着摸还,上腿大的尜他在坐伙家的怜尜可叫,者侍小的兢兢战战来唤又尜校上为因 看着腻腻歪歪的恶俗军官,巴尔托周围的空气里仿佛飘荡着恶心的吐沫星子,每一次的呼吸,都会被这些沾满病菌的臭东西在肺里走一圈。但为了谈妥条件,为了最大限度地完成任务,他还是赔着笑,叫侍者换些漂亮的服装,好好侍候贵客—— 。了去息休偈厢包到膊胳的偈校上着挽,装服——的述言可着穿就偈伙家小的索索抖抖,久多没 待上校走掉,他果断跑进厕所,拍着心口猛呕了好一阵。和这些军队、圣堂的人比,他们干黑帮的简直不能再正派了——他们只是谋财害命,实在干不出这些龌龊到反胃的丑行。 不过,再龌龊、再丑陋,也是驻军和圣堂的问题,与他这个局外人无关。如今,他照着镜子,捧了把水来漱口,掏出电话发去消息,轻声呢喃:“真理…真理,我可是舍命陪客,你们最好表示满意,否则…老子就是调头跑路,也不跟你们混日子!我撑得住,这胃也撑不住啊…” 此时,在北共治区总部的莫加厄,格林小姐也在赛尔的底线上来回试探。她边看着报纸上一家五口服用药物自杀的新闻,边笑着揉起眉眶,感叹着舒心的满足:“佣金丰厚,文德尔。” 埋着头的少年正呆呆地啃面包,偷偷摸摸地瞥过报纸、观察格林小姐的眼神,看她是真笑还是假笑,问远在朝晟的朋友要怎么应付她才好。 而朋友的回答,明显不如上次有耐心,可以说是怒气冲冲。这般冲动的情绪,少年还是头一回在艾斯特的声音里听到:“她的脑子指定有些毛病,不要信她的歪理。她要是再敢冒犯,做这些毒妇的行径,你不要犹豫,立刻动手教训她,明白吗?”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可少年的回答是摇摆不定的——讲真的,他思前想后,实在找不出格林小姐的措辞有哪些毛病。况且,假如换成是他这样的圣恩者动手,过程定然更野蛮、更暴力,绝无法送去那样香甜的安眠。 看报纸上的特写,看电视上的报导,那家人的睡梦是无比幸福… 就这样幸福的死去,比他尝试着捏碎朋友父亲的头颅要和平得多。 可艾思特严肃地告诫他,杀人就是杀人,无论是杀好人坏人,那都是罪犯的事、警署的事、法院的事,与他这个朝晟人无关。 “越是想,越会陷进去。别理她,别管她,你好好生活,等联络上使者,就是哭、就是撒娇,也要让他送你回朝晟来,记住了?” “我…” “还有,记住,不要相信她,尤其是当心——假如她让你去杀人,不论她给出多合理的解释,都不要相信。她是个坏人,是个骗子,她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记住,朝晟以外,没有真正的善良。” “文德尔,在和朋友聊天吗?” “是、是的,在…” “用网聊天?” “伊利亚姐姐,你知道…网吗?” 当然了,格林小姐当然知道网是什么。毕竟她的老师是朝晟人,也会使用网去通讯;毕竟她是王庭的金丝雀,读过太多常人不知的书籍。 她知道网是朝晟独有的奇迹,从朝晟的元老组建议会开始,便耕种在每个朝晟公民的脑海里。网似乎是一段不能剔除的基因,永远遗传在植入者的血脉里;网似乎是公正客观的看客,随时随地都在审视朝晟公民的行径。 “朝晟没有法官,没有律师,对吗?文德尔?” “是的,没、没有…” “绝对的监管,是绝对的威慑,也是绝对的公平…你说,文德尔,如果网散播在这里,散播在格威兰、在共治区,违法乱纪的劣行,是否会随风而逝,再不复现?” “会…吧?” “会吗?谁在管理网?谁在监督网?谁在制约网?失去制约的监察者与执法者,是祸乱的根源啊…会是他吗?会是帝皇使者在平衡网的权力吗?” 毫无头绪的感慨,听得少年不明就里。对生在网里的他而言,网的权威与可靠是不容置疑的,这样的怀疑,他从没有过、从没有。 “文德尔,你知道吗?共治区的执法者,善于独断专行,搬弄是非…”格林小姐解开少年的手机,在接取委托的界面,点开了新的页面,“他们啊,与卖弄唇舌的司法人士共同构筑了共治区的‘网’,不过,却是张渔网,一张待无辜的猎物钻入后,任其摆布的利益之网…”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能了… “文德尔小弟弟,有兴趣再来一桩以血还血的委托吗?” (三十四)情理 在陪格林小姐乘车面见新的委托人时,文德尔小朋友仍旧难展愁眉。他望着因为堵车而慢步的街景,恍然见到了林海的森林,回到了陪乡里的孩子玩磨盘的那个假日。 那天,他应孩子们的恳求,翻进了一座荒废的院落。在确认没有危险品后,他推倒了腐烂的木门,陪兴奋的孩童来一场平平无奇的探险。 没等孩子们玩乐,大人便叉着腰赶到了。等撺掇他翻墙的调皮蛋被揪着耳朵拽回了家,余下的娃娃一哄而散,约好下次再来。 少了捣乱的小伙伴,好奇的他遂然独自闲散。很快,他的脚步停了,停在一方落满灰的圆盘石台前。这样稀罕东西,课本的插图有画过,他知道,这是淘汰掉的磨盘。 他学着书里的描述,推着磨盘转了起来。多年失修,磨盘的运动依然顺滑,至少他不觉吃力,还有心唱一首音乐书上的童谣—— 机灵灵的毛驴蛋儿呦,牵着个大石磨。 没劲儿使的老爷爷呦,爱催它去做活。 毛驴儿说,它累了,要啃那大萝卜。 老爷爷,拿抹布,蒙了驴儿的眼窝。 萝卜、竿竿,吊上驴儿的脖脖。 毛驴儿啊,嗅萝卜,追着萝卜忙活。 大石磨,莎莎响,碾出了豆沫沫。 毛驴儿啊,傻兮兮、傻兮兮的忙活; 老爷爷啊,卖力气、卖力气的催活。 你说说,我说说,哪个是机灵鬼喔? 唱完歌,推完磨,他四下寻找,真扒出了张发霉的布。曾几何时,这户磨豆腐的人家,是不是也用传统的办法,骗着毛驴去忙碌呢? 拉磨的毛驴果真傻吗?还是它啃不到萝卜,非要去犟一回?等转脱了磨,等撞断了竿,它就能啃到水滋滋的大萝卜了吧? 不会。 正如转不断的石磨一样,可怜的驴儿啊,不论多么努力,都没法走出农民画给它的怪圈。因为农民最清楚,毛驴最难战胜的,莫过于天性——那又倔又犟的臭驴脾气。 天性、天性,不仅驴儿有,人也有天性。要是一个人生来耳根子软,他就容易摇摆不定;要是一个人生来是倔驴脾气,他就容易一条道走到黑。 而如果,恰好有人的性格介于二者之间,那么他的行事选择就会处于奇妙的平衡线上——犟归犟,可要是碰了壁、讨不着好,他也会知难而退。总之一句话,不撞南墙不回头。 但,万一墙是会动的,还会在他莽足劲儿硬磕时退开一小段、刚好避开他的冲击点。那么,他的干劲会比蒙了眼的毛驴更足——他看得见墙、看得见目标,他看得见机会、看得见希望。 机会与希望,是最诱惑的饵。一旦看见了,即使他心胜金坚、智比山远,依然会奋不顾身,如飞蛾赴火,扑向璀璨的日月;如泥人渡海,投入浩荡的江河。 “理想者坚守一生,到头来,落得身死名污…”涂着清漆的木沙发上,抽着水烟的老妇人娓娓而谈。好像坐在她身边的不是异国的圣恩者,而是两位亲自教育的好学生,“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恩者啊,你们可曾欣赏普通人的梦碎?” “我猜,您是执教语言文学课的教育者,”格林小姐的仪态端庄,笑颜悦目,就是那敬而远之的态度,缺了些礼貌外的亲切,“老人家,如果我们是在大学的讲堂相逢,我想,我和我的搭档都很乐意成为求知的学生,耐心聆听您的讲座。但现在,我们是以圣恩者的身份与您核对委托者的信息,万望体谅——时间金贵而平等,相信,您也不希望加害您先生的人多享受法外开恩的逍遥假日,不是吗?” “小姑娘,你的言辞实在犀利啊…”老妇人笑呵呵地推出文件袋,示意两位年轻人比对她的证件,“遗憾的是,我专修声乐。语言文学,是亡夫情系的学科。” “声乐的制高点,是传达澎湃的心境;文学的动人处,是感同身受的情绪,”格林小姐解开牛皮纸的丝线,在取出文件的同时表明了自身的态度,“总归通达至一处,老人家。” “伶牙俐齿啊,小姑娘,”老妇人拿手绢遮住口鼻,轻咳了两声。脸色苍白的她接过少年端来的温水,惊讶地道了谢。而后,她望向电视顶柜里的相框,朝那张熟悉的黑白相片感叹,说,“多像你啊,老头子。” 不便打扰委托人,少年安静地坐回了格林小姐的身旁。在对方请他来再承接一件委托时,他本是想拒绝的。可当他看完委托的简介、明白了大致的缘由后,他还是放弃了艾斯特的建议。因为于情于理,这桩委托的邀请,他都难以回绝。 一年前,委托人的丈夫、一位国立大学的文史教授,在从新校区回家的途中遇上一位被肇事车辆撞成重伤的农妇。因为新校区设在郊外,回城的道路少有车辆经过,打给医院喊急救车怕是赶不及,教授先是报警说明状况,再通过急救中心联系到最近的医院,依据工作人员的指示,将农妇安稳地搬上车,送去抢救。 在抢救室外,教授和农妇的家人见了面,表示并没有注意到逃逸的车辆。在婉拒了他们的谢礼后,教授被赶来的警察带回了警署,说是要作为目击证人,提供一些事发情况的记录,稍后便可以回家。 于是他一去不返。 毫无征兆的,警署将教授羁押起来。他的妻子、也就是委托人赶到了警局,与农妇的家人一样不知所措。警署羁押教授的理由,更是不可置信——警署方面表示,根据他们对犯罪分子的心理研究,作为报案人的教授极有可能是肇事者。因此,他们要将教授关押审问,待洗清嫌疑,便放他自由。 “他们说这是例行程序,叫我安心回家。只要我的先生不存在过失,很快…很快,”老妇人重新拿起水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蒙蒙的雾。她融在烟雾里,身影看不见宽慰,有的尽是嘲笑,“当时,我相信了他们。而现在,我相信,那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错误。” 等待、等待,等待对教授的审查结束。一天、两天、三天…一星期后,昏迷的农妇在又一次病危后抢救无效,宣告死亡。而教授还关在警署,与妻子见不到一面。农妇的家人提醒她事有蹊跷,说肯定是警署的条子在使坏,她赶忙联系丈夫的好友与大学的领导,请他们帮忙施压,尽快还丈夫清白。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后,她终于隔着玻璃、见到了不成人形的丈夫,可还没说上两句话,丈夫又被警员押走。理由呢,相当无赖——农妇死了,当日没有其他目击者,道路的几处监控也恰巧坏了… 总之一句话,她的丈夫嫌疑最大。不管她怎样据理力争,警署的人都是不耐烦地翻白眼,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共治区的法律规章,叫她回家去耐心等候,别耽误宝贵的办公时间。 受丈夫朋友的指点,她花重金雇佣律师,力求将丈夫带出暗无天日的地方。可是没两天,原本拍着胸膛保证事情轻而易举的律师,是缩着脖子,全额退还了佣金,任她怎么哀求,也不肯再帮忙。 见老人家失魂落魄,律师事务所的人只能说这桩官司存在某些不可抗力,超出了他们的处理范围,请她节哀。 节哀?节什么哀?连农妇的家人都清楚,她的丈夫是无辜的、是出于好心去救人的。可是,当她再次去找农妇的家人求助时,对方却闭门不见,只敢隔着门板说些吐词不清的方言… 直到九个月后,她的丈夫认罪并被判处电刑,她才知道,农妇的家人是在说保住各自的命最紧要。 行刑前,她终于见到丈夫,但丈夫已经成了皮包骨的活骷髅。不知道的,还以为教授是生了大病还被压着千百斤的货物、天天抽鞭子早晚赶路的牲口。无论她如何追问,丈夫始终是两句话——第一句是“别管”,第二句是“都是我干的”。 不管?没有可能。多方委托没用,请客送礼没用,她只有看新闻、查资料…总算,她知道真相是怎么一回事了。 “经手我先生案件的警探,是本市赫赫有名的‘神探’。六年之间,破获两百多件命案…”老妇人放下水烟袋,向核对好证件的格林小姐笑出了和蔼,“多次受到署长、市长表扬,还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过,要向麦格达市的警员学习,将办案的效率提到最高…这意味着什么,你可清楚?聪颖狡猾的小姑娘?” “聪颖不敢当,老人家,狡猾?倒是幽默的形容,”拍照留档后,格林小姐将重装好的文件递给了委托人,“我想,您和您的丈夫很不幸碰见一位精通逼供的刑讯专家,是吗?” “当然,向麦格达人学习?麦格达的警察是堆什么东西,北共治区哪有人不知道呢?”忽然之间,老妇人激动起来。可没说几句,她便撑着茶几,又对着手帕咳嗽,“死了人的案件,一旦破获,就是功绩栏上的新印章…警署上下,从小警员到署长,都有奖金领、有功绩拿…他们是同流合污,尽可能地冤枉无辜的报案者和目击者,把难查难访的悬案办成…无需证据的铁案。只要有人认罪,再胡乱写些文书,法庭上的虚伪者非常乐意帮他们添新功…添新功。公平、公正…我瞎了眼,信了他们的鬼话…小姑娘,就是在你们格威兰人的祖国,也没有公平公正的说法吧?” “当然没有。否则,伟大的使者又何必亲临温亚德,代王庭执法呢?” “使者…帝皇,感谢帝皇,感谢祂的使者,为我这样愚昧过的衰弱之人提供了新的选择…” “对帝皇与使者的诚心廖赞,并不需要以语言来表达,老人家。哦…平台的工作人员审核完毕,您的信息与信誉均真实良好,”手机虽是少年的,质询权却是格林小姐的。赛尔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只能看着她把似曾相识的程序又重复一遍,“现在,仅仅是遵循使者规定的流程,我必须最后再同您确认一遍——您是要那位警员与其父母、配偶、儿女与私生女在内的六位亲属,向您的丈夫赔命吗?” 老妇人点头了,笑得过于慈祥:“是的,沉着的圣恩者、耐心的小姑娘,我要他死、痛苦地死。如果你有余力,请以他的死为收尾、哦,我的意思是指,让他看着那些血亲死在眼前,从而体会与我们这些受害人的亲友相同的痛苦。如果他还有良知,在受苦时选择悔过,麻烦您请他死得了当——毕竟,真心实意的忏悔能赢取帝皇的宽恕,我也不好为难他,对吧?” “如您所愿,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哦?你们?小姑娘,这孩子…” 千载难逢的良机,少年不会错过。他果断扶着膝鞠了一躬,正声切色地问:“那个,老奶奶,请恕我无礼…烦请问一下,您…您没有孩子吗?” “啊?我的资料上写过了呀,我的儿孙在瑟兰…孩子,我有研读过你们的条款,付出代价的只有我而已,询问合约之外的亲属情况,想必不大合适啊。” 少年语塞之际,格林小姐帮他打了圆场,顺便起身告辞:“是我们冒昧了,望您理解。我的搭档毕竟年幼,而年幼的孩子,总是难忍心底的好奇,不是吗?静候佳音吧,老人家,容我们告退。愿帝皇庇佑您的子孙,赐他们幸福与安定——帝皇在上。” “也愿帝皇的光照亮你的路——帝皇在上,赞美帝皇。” 这次,少年的步伐不怎么慌张了。细细听,那早先沉重的落足声,直到走出委托人的房门,都是轻盈而富有节奏的。若无等候电梯时的低声质问,很难不让人怀疑少年是变了性格,再不关心旁人的疾苦了: “伊利亚姐姐,她…她不怕自己的孩子担心吗?” “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文德尔,难道你没有留意她家的装修风格?” “我、我看过了,都是实木清漆的家具,是、是木精灵…” “用中洲人的话说,是雕琢自木精灵的手笔,文德尔。你应该知道,中洲人与精灵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血仇史——她没有撒谎的必要,她的儿孙的确是远赴瑟兰,我猜,大概率是定居在那里了吧。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遗孀,相信她的家产足够丰厚,完全应付得来移民局苛刻的审核——只要证明祖上三代内从未有人在第二帝国的三支军团中任职,想成为瑟兰的公民,并非难事。” 她解释的问题,少年自然看得出来。即使在朝晟,找精通木工的木精灵们采办一整套原木色的手工家具,都是笔不菲的花销,遑论能算是精灵之世仇的中洲人了。 连朝晟课本的世界史部分,都记载着精灵与中洲人的仇怨。在第二帝国政权的中期,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撰写了臭名昭着的《异种威胁论》,称基础寿命与体能远胜人类的异种无法融入人类的族群,倘若放任他们在人类的国家里繁衍,假以时日,人类的统治权与人口比重会被他们反超,人类的国家与地位,皆会被窃取——当然,精灵低下的生育能力,奇罗卡姆是闭口不谈。 按照历史学家的分析,他需要的只是鼓动民众的理由与挑起争端的借口;而在格林小姐口中,他不过是个比圣堂的沐光者更极端的迷信者、一个笃定兽族是天外来客、笃定精灵是背刺帝皇之叛徒的宗教疯子。 在他们谈这些题外话的时候,电梯到了。格林小姐是双手插兜,大方地迈进电梯;文德尔小朋友是小步紧随,生怕电梯门立刻关闭。他们哪里是亲善的搭档,分明是上司和下属,一人气定神闲、充分掌握事端;一人是无头苍蝇,全程被牵着鼻子遛。 电梯下行时,格林小姐背靠防跌栏,白光下的侧颜似笑非笑:“文德尔,你猜,当‘以血还血’在报纸的头条见光,再不是黑暗里的秘密程序后,北共治区的官员们,会采取何种姿态来应对潜伏的危险?” 少年的回答是不假思索地迅速。在他的设想里,那些迫害过他人的违法者,定然声泪俱下地哭诉,恳求受害者的谅解;那些洁身自好的,定然适当批判受害者的过激报复,趁势推行他们的主张,整治北共治区的行政、执法系统。 “错了,错了…文德尔,有兴趣打赌吗?” “打…赌?” “我的看法啊,与你全然不同。我认为,用不了多久,北共治区的官员就会发表声明,痛斥不婚配的独身者与帮助子女移民的中老年人士为不稳定因素,需要严加管束,以免他们一时冲动,与前行之地的圣恩者签订违法的条约,破坏北共治区的治安稳定。怎么样,有兴趣赌一赌?” 缺因乏果的推测,让少年壮着胆子答应下来——不过,赌约是什么,还请格林小姐定好,免得分清胜负后难以谈妥。 “嗯,文德尔小朋友真机灵,不像看上去那么迟钝呢,”走出电梯时,格林小姐是扶颌叹气,好似错失了珍宝般遗憾难平,“这样吧,如果我输了,在合理范围内的任意一个要求,我都能接受哦?只要不过分的话?满意吗?” “啊?” “相反,如果我赢了…文德尔,以后啊,你就打扮成女孩子陪我逛街,怎么样?” 突兀的赌约,让少年头脑停顿。而见着他瞪圆双眸的可爱模样,格林小姐再忍耐不能,是遮了唇、躬身盈盈了好一阵,才拍着心口深呼吸,说:“玩笑,玩笑,一次就好,一次就好。” 被装扮成女孩子这种事,少年在艾斯特手上尝试过很多次了。所以,他接受了格林小姐的赌约,甚至还学着孩子们拉钩钩,以表决心。 可惜,在走出委托人所在的住宅区后,格林小姐的新要求,又让他寒毛耸立: “既然这样,今番的使命,就由你去执行吧,文德尔。” (三十五)事发 入夜时分,莫加厄的中央警署内,幕布之后的休息室里,一名警员在扶正了圆顶警帽后,别上了六枚镀金的勋章。他整理完仪容,熟练地将腕表藏在袖子里,给那模仿格威兰人的绅士胡抹了些精油,又喷了喷男士香水,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走入前台,孤零零地发表讲话: “每当有人问我,破案缉拿的诀窍是什么,我通常会付之一笑——真正的诀窍在警校的课程里,在监控、访查与人际关系里,归根结底,是在信息的海洋里。 首先,我谨代表本署上下的领导、同事及下属,感谢格威兰对我们的支持——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格威兰分享的先进经验,我们要如何在短短十年内建立起密集可靠的信息系统与监控网络。 其次,我要感谢本市的市长、法官与其他警署的同僚对本署的鼎力支持。我相信,没有你们的协助,无论是抓捕嫌犯,还是给狡辩者定罪,都会是难以设想的艰难曲折…” 演讲台下,数不清的闪光灯记录着他的飒爽英姿,手持话筒的记者们无不按捺雀跃。只待发言结束,他们便要冲向演讲台,采访这位在莫加厄的历史上首个连续六度荣膺特等警探勋章的奇人,为各自的栏目争取曝光率了。 但轻微的嘲讽声,却从一位坐在后排、又靠近花坛的警员口中飘出,逗笑了他身旁的好几位同事: “兄弟们,某人怕是红薯吃多了,改从嘴里放屁了。” 有洪亮的扩音器打掩护,不和谐的嗤笑并未被旁人觉察。见那些讨厌的记者坐得远,有位笑疼肚子的警员掩着嘴,又补了句:“你们说,要是哪天人命案不够充数了,我们的大神探会不会把心一横,来个内务肃理,拿咱们开刀领功啊?” “别发傻了,真有那么一天,不等咱们检举,他手下的那帮野狗,也早把他撕碎了!”最先辱骂演讲者的那位警员,是不屑地翻起鼻孔,仰面朝后,突然扮起鬼脸,在庄严肃穆的背景音乐中当起丑角,“不,用不着下面的小兵发牢骚,上面的老猪猡伸伸指头,他就要畏罪自杀,换一个既往不咎!” 在别人窃笑的时候,一位面相青涩的警员半掩着嘴,靠向扮鬼脸的同事,用细不可察的嗓音问:“嗯,前辈…你们在聊什么?” “新来的,别怕事,放开点儿,不然没人听得见你发声!”邻座的警员拍了拍他的背,把他强拉回原位,指着那个还在演讲的人,没好气地教他规矩,“你的嗓门,全给咱们的神探盖住了!要我们怎么听啊?嗯?” “新来的?哦!我记着,你是珀伽那地方毕业的,”扮鬼脸的警员坐正了身子,扭头瞥向他,看上去并无捉弄之意,“还能聊什么?笑话咱们莫加厄空前绝后的神探嘛!怎么,从警校走的时候,分配单位的没给你透过底?我们这里的风气,可不比北方!喏,你们珀伽,出过这种…六连任的特级警员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被评为特级警员的条件相当苛刻,不但要成为所属辖区破案率第一的警探,而且侦破的命案比重要达到破获案件的至少百分之十。拿演讲的家伙举例吧,去年,他的破案率高达百分之百,其中,命案的数目更多达四十三件—— 不明白的人,会夸他精明能干、屡破重案。但听他演讲的警员,却有别的看法:“造神、造神,这些王八记者和领导,就喜欢捧个新星,为脸上贴金…四十三件人命案,三百件刑事大案,他是圣恩者还是帝皇降世啊,能办得完这么堆案子?再说了,咱们这里的治安虽然差了些,也不至于他一个人的地盘上就闹出几十件人命官司!哼,不知廉耻的东西,谁晓得是饱了哪条大腿,能随便拿人命换仕途…算了,反正他要升迁了,等他被白皮狗调到别处,咱们就不用受窝囊气了。” “他、他办假案——” “嘘!别乱说,这里的耳朵可多着呢!”警员赶忙回过头,瞪着说漏嘴的愣头青,非叫他把声音压低了,才望回演讲台,继续翻演讲者的白眼,“冲业绩嘛,偶尔来一两次,不害人性命,倒也情有可原,可这坨活鳖…捏准了人家不懂法、没权势,逮着就往死里整。去年还弄死了个大学的教授!国立学院的!他也是发了狂,见好不收,非要弄死人家,继续当他的特级警员!钓鱼的都知道不能挖池塘,他直接往池塘里倒化学试剂!娘的,再不把他扔出莫加厄,迟早闹出大事…” “他真这么做假案?” “你个小逼崽子!怎么还——” 一声惊呼,吓得警员险些站起身,回手去抽新人耳光了。可当他扭过头,却发现后排的新人是闭紧嘴、错愕地环顾四周,和同事们狐疑对视,好半天才说: “前辈,你…你是不是也听见,有个小孩出了声?” 小孩?哪里有小孩?警员的后脑勺直冒冷汗。他细细回味,便明白方才的呼声确实太稚嫩,就是刚入职的新人也装不来。但这里是莫加厄的中央警署,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表彰兼新闻发布会,往来的尽是记者、警察与官员,未成年人都在外面当志愿者,压根跑不进门。 是那些不懂事的志愿者跑进来偷听? 他随即往花坛的位置瞧了两眼,没找到任何可疑的踪迹。很快,他甩动目光,两位同事就围着花坛转了几周,但结果是一无所获的摇头。 没有人在花坛里躲着。 现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来者从花坛逃跑后,用数秒钟的时间跑过两百米的空地,在没弄出半点儿声响的情况下,躲进警署的大楼里。 笑话,哪有这种可能?除非,是有个身为小屁孩的圣恩者来偷听他们谈话,还在不产生噪音的情况下冲进了办公楼—— 纯属天方夜谭,是他们多虑了。 与其忧虑不存在的幻听,不如把心思转移回演讲台上,听尊敬的神探如何自吹自擂。依照他的说法,他还真有些“诀窍”外的特殊本领——那就是超乎寻常的破案嗅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正是靠着常人所不具备的直觉,他才能敏锐地发现精于伪装的犯罪分子,靠着强大的心理攻势击垮他们的精神防线,使他们一五一十地坦白案情的真相。 “莫加厄的同僚与记者,你们总爱夸我是神探…不敢当,不敢当,神探这样的廖赞,我如何担当得起来?每每听见我的同事调侃,我都是心如倒悬,惶恐不安。我所做的,仅仅是在分内之事的基础上,凭借经验滋养的直觉,加快查明案情的进程。如果有人问我,神探的殊荣理应由谁承受,我会说,是我兢兢业业的下属,是我恪尽职守的同事,是我英明果决的上司,是一锤定音的法官与施行正义的律师…感谢你们,你们才是真正的神探,你们才是莫加厄的治安维护者——帝皇在上,赞美帝皇,愿祂的光照耀我们的路!” 热烈的掌声,宣示了演讲的结束。按照惯例,神探仍留在演讲台上,等候记者们来咨询问题。拿着话筒的男男女女,是争先恐后地涌上台去。他们恨不能把话筒怼进神探的鼻孔,好采访到第一手消息。 挤在最前面的记者,在问神探有无考虑过升职后仍然留在莫加厄,得到的答案是不置可否——他爱莫加厄,如果可以,他愿意燃尽余生,去改善莫加厄的治安环境。当然,假如帝皇恩赐的命运注定他要去往别处,他亦不会抗拒。他相信,莫加厄人才济济,有志青年活跃遍地,总有人会代替他的位置,为了市民们的美好未来而努力。 在中段推搡的记者,则是问一些存在疑点的案情——比如去年,某位大学教授驾车撞人后,试图隐瞒实情,被神探识破,缉拿归案。坊间传闻,事实并非如此,连受害者的家人都不愿表示教授有罪;再说几个月前,一名流浪汉在街头被人捅死,最先发现尸体并报警的父子两人被神探裁定为真凶。记者请教神探,为什么这些犯罪嫌疑人,总是伪装成目击者,选择报案?对他们而言,最好的决策,不该是溜之大吉吗? “这是你们的思维误区,我的朋友们,”对这类问题,神探明显更上心。他的嗓音变得沉重,站姿也变得严肃,目光更如黑金炬,彷如审视众生的规律,客观又威严,“在作案后主动报案、伪装成目击者与报案人的犯罪分子,是狡猾且多见的。他们往往自作聪明,认为以报案人的身份应付我们,就可以摆脱我们的怀疑。殊不知,在刑侦课程中,报案人往往处于第一嫌疑人之列,是要优先怀疑,从而进行排查的对象。正如乡村里的谚语——作茧自缚者,愚蠢而不值得同情…” “不值得同情的,是欺世盗名的无耻败类!”一声呐喊中断了记者的采访。数秒之间,人头攒动的现场只有摄像机的快门在吵闹。没等神探与在场的警员质问捣乱的是谁,一位挤在记者身边的摄影师举高摄影机,将镜头对准神探,怒吼出仇恨的火焰,“该死,该受审判的,是你!” 他的摄影机,镜头没有玻璃,是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像极了火炮的枪口。当他扣动延长用的摄影扳机后,一团夺目的焰火自镜头冲射而出,窜向不及躲避的神探,炸出白昼般的颜色。 是短程的小型火箭弹。假如它射中神探,近千度的高温热流,会在脆弱的人体上炸裂,把大片的皮肤烧成焦炭,把致命的肌、骨、器官贯穿。 危急关头,璀璨的金芒包绕神探,拦住了将要命中的火箭弹。 是圣岩转化的奇迹之光发生效用。但是,仅仅一层庇护之盾,难以抵挡无坚不摧的热流。万幸,在第一层光盾被击穿后,第二圈金芒迅速浮现,将大多数炙热的射流抵挡在外。虽然仍有些热流穿过第二道光盾,但它们的流量与热量不足为惧,只能在神探的身上融出几点凹洞,无力地宣告失败。 摄影师推开惊慌的人群,抡着摄像机冲前去,怒吼着神探是骗子、是卑劣宵小,在维护秩序的警员扑来前扔出摄影机,在光盾之前砸裂开去。 电击枪打在摄影师的身上,毫无悬念地将他制服。连起先讥讽神探的那群警员,也开始平息燥乱,让记者们保持平静。当别的警员忙着折腾刺杀者时之际,几名缓过神的记者急忙让摄影师继续录像,他们则重新冲到神探跟前,七嘴八舌地访问他和刺杀者的关系。 “结束!讲话结束!新闻发布会结束!让开,统统让开!” 与死亡擦肩而过后,神探可算体会到蚀骨的痛楚——温度带来的痛苦。他捂着被热流溅伤的大腿,面目狰狞,在下属的搀扶中逃离会场,直奔不远处的警署大楼,并将门反锁,派人把守住,绝不允许记者踏入一步。 看到他狼狈的丑样,一些警员勾弯了嘴,骂了声“活该”后,接着维护现场的秩序。 “医务室?医务室!医生!医生!紧急处理!” 钻进大楼后,神探推开下属,踉跄着跑到医务室里,揭开医师脸上的报纸,吵醒这睡大觉的懒鬼,叫他赶快处理自己的伤口。医师可没胆量耽搁,急忙割开他的裤子,让凹陷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警服又不值钱,无需过问可行与否。 先用冰袋降温,再抹好碘伏、贴好纱布,重新压上冰袋,不严重的伤势得到了妥善处理。医师是笑着弯腰,正想讨几句表扬,却被神探呵斥着滚出去,别妨碍他休息——现在,他需要思考、需要冷静。 识相的医师乖乖滚蛋了。在走到大楼入口时,他忽然放慢了脚步,因为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十来张瓷地砖悉数开裂,连成一条笔直的通道,颇具碎裂的美感。他可记得,在偷偷打盹前,这里的地面是光亮如新的,何时碎了这一片地砖? 是他磕了药,睡得太死吗? 管他的,这不是他要担忧的问题。他要做的,是打开门,与站岗的警员说明神探并无大碍,在记者面前自捧一波医术,顺便夸夸神探是铁打的硬汉,即使面色青紫,也不失口叫疼。 与大楼外的喧哗相比,寂静的医务室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神探松开按压冰袋的手,将冷到生疼的指头按在额头上,帮助大脑降温的同时,缓解失温的痛苦。等额头再不滴落汗珠,他掏出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拨通了一个不在通讯录内的号码,咬着牙,恨恨坏笑,全没了宽容与自若: “给我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我是说放他进来的蠢猪!他们是饭桶、是吃白粮的?到场的记者和摄影师,要有警署的邀请函才能进入,是谁发给他的,给我查清楚!还有,负责安检的也别放过,盯死了!监控在我们这里,他们没法作假,我倒要看看,他们是蠢还是傻,连包装的火箭弹都扫描不出来?” 待电话那头的人一一应允,他又拍着大腿,拍疼刚刚消了疼的伤口,眼球快要从眼眶里瞪飞出去,笑声都缠上了火气:“这个王八蛋,死了爹死了哥,明明是一家人的独苗,还敢以身试法,想要我的命?呸!不懂孝顺的蠢东西,我要他吃吃苦头,悔过自新,永不再犯——明白?永不再犯!” “这样安排,他们家可是灭门了…” “灭门?那要怪他目光短浅,不知道审时度势!袭警,购买军火…都是大罪啊,大罪啊,明白?不好好教训教训他,往前的那些人怎么应付?等着他们一个个来杀我?呸!记住,事情由你全权处理,在他被押送的时候,带走他,用你玩女人的那些手段对付他,拍成照片、视频,给我发,发给报社、发到网络上去,就说…杀人灭口,明白吗?”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好一阵,试探性地说起无关的事情:“我听说,圣城那边推出了新的业务,专门帮不怕死的人换命…” “那又怎么样?”神探不耐烦了,把冰袋一扔,砸向医务室的洗手台,撞碎了镜中的狞笑,“你不会害怕了吧?你可有的是钱,别告诉我,你没做过两手准备,囤着保命的圣岩啊?” “哪里,我有多少人要养活,圣岩?花销不起啊。” “行了,别跟我做戏。这些天,注意安全,不要出入公共场合,始终保持通讯,用好护身奇迹…圣城的消息,我亦有耳闻,如果这次的风波无法平息…我们走航运,先到戎洲,再去邦联。我不信,那些圣恩者的手,还能翻过野兽的地盘,伸到邦联的地界去!在走之前…办好本职工作,在莫加厄,我们是最佳拍档;到了邦联,我们照样是合作伙伴…而让合伙人失望,是万万不能的啊。” “了解。游泳还是模特?由你选。” “游泳?太缺乏创意了,再说了,泡在水里太常见,吓不破那些人的胆…”神探解开领带,长舒一口气,让憋红的脸重回高傲的棕,“模特,不好,放在长椅上等人来,也就逗逗过路的倒霉蛋…这样,听我的,第三法院东边的那条街,开着家格威兰餐厅的十字路口,有一处老式的红绿灯柱,很适合挂松鼠。监控你们自行解决,我得缓缓,该死的,真疼啊…挂了。” “再见,他会变成松鼠的,如你所愿。” (三十六)怜悯 安排完刺杀者的结局后,神探笑得开怀。可是,他的快乐很快重构为凶暴,因为大腿的灼伤又开始作怪了。 他张开嘴唇,把牙咬紧,一步步踩到医师的冰柜前,从堆积成山的雪糕、巧克力之后抓出新的冰袋。而后,他撕了包巧克力,摔上冰箱的门,边嚼着苦味的甜品,边从通讯录里选中联络人,拨通了电话。 相较于方才的争执,他的口气是缓和了许多:“喂?孩子和老人都到邦联了?” “他们的飞机刚刚落地,”电话那头,是女人的声音,总是掺杂着不经意的叹息,“我听人说,警署那边出…” “别紧张,都是些小问题…账户的问题,办得怎么样了?” “还将就。你真该来康曼走走,在这边,格威兰人的脾气,比共治区好太多了——银行的柜员和经理,见了我,都是笑脸相迎。他们说了,如果急着在明天之前办好手续,费用是要高那么一些。我想着事情不急,等到明天中午再来,他们应该能兑完邦联的…” “圣岩呢?买到了没有?” “麻烦,太麻烦了。你别着急,先听我说…他们这边的规矩是稀奇古怪——想买圣岩,需要拿着有效的身份证件,在专卖店提前预约,还要顾客承担两成的消费税!帝皇啊,光是定价就要五万三威尔,算上税款,直奔六万四去了!算成咱们的钱…” “你别哀怨了!听我的,现在不是抠门的时候,别再当你的管家婆,成天掐来算去!”这啰里吧嗦的计较,听得神探扶额闭目,一张脸都拧成了倭瓜,“安全,安全——安全最要紧!而且,圣岩在哪里都是保值品!买了,亏不了你!他要收税,就让他去收!两成就两成,我攒的钱,我都不心疼,你肉疼什么?” 女人的音调,一下高了八度,刺得神探立马闭嘴,老实听训:“你听我说,你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啊,你别凶啊!买不是问题,可他们明说了,不许携带圣岩出境!” 听着发妻讲解格威兰人的新规矩,神探的眉头是越锁越紧。依据王庭公布的新政策,不论是本国的居民还是外国的旅客、常住者,都严禁携带圣岩离境。如有人违规,一经发现,所持圣岩皆没收充公,重归王庭。当然,假如是消耗了圣岩,在身上附加奇迹,那么请随意—— 毕竟,暴力以外的手段是检查不出奇迹的。安检人员总不能逮着客人揍一顿,对吧?何况,帝皇的金芒是无法逆流而出、重新融聚为圣岩的。一旦转化为奇迹,圣岩就再不是宝贝,而是废品——越珍奇的消耗品,越经不起染指。只要使用过,它们拥有的价值就会归零。 等发妻唠叨完,神探仰视着天花板,把那双精明的眼睛挤出了怒意:“让你买,你就买,怎么运出去,我替你操心。你要是舍不得,就少买两块,先用着保证安全——黄金呢?贵金属呢?铑、钯,这些能带出格威兰吗?” “我哪里是舍不得!你挣钱也不容易,我不给你多省些,我拿去买衣服首饰,你乐意啊?真的,没必要的花销,就不用破费了——格威兰的治安好着呢!你放一百个心吧!伟大的使者刚在这里惩治过坏心眼的东西,没人敢惹乱捣鬼!” “伟大个屁!”听到此处,神探是捂住手机的话筒,悄悄地痛骂了一声,“风险,风险,明白吗?考虑风险!那些白皮、呸,格威兰人全是一肚子坏水!你别信他们的绅士风度,还有什么…啊…公平贸易!那都是骗傻瓜蛋的!都是场面话!你在银行转前转后,当心有人盯上,半路抢劫!圣岩,有备无患,买来用了就行!” “行行行,我就去买,我就去买还不行吗?” “停停停!先说说黄金!黄金!所有值钱的贵金属!你都打探清楚了没有?” “那些叫不出名的是管制资源,人家都说了,只能在王庭的交易所投资,没法见到实物,除非我是开工厂的!你说黄金,我问了,黄金是能带出去,但是最近金价涨得厉害,他们都说猛涨必有跌停,我是觉得啊,咱们还是省省,等到了邦联,再投资也不迟呀?” “金子会跌,你换的钱就不会?两手准备啊,两手准备!你明不明白?不要听那些人诓你,他们是想割你钱,劝你买别的产品!听我的,买!不仅买黄金,还要买首饰!你就想想这些我是怎么欠你的,你别心疼,使劲儿去买!你不是成天嚷嚷着眼馋宴会上的富太太吗?你就学她,什么戒指、项链、怀表,你尽管戴,好好阔绰一回!花的又不是你存的钱,你心疼什么?” “好!你说的是、你说的是!都是你挣来的,我有什么舍不得?”虽然气上心头,发妻也只是扯着嗓子讥讽了两句,便很快压低了声音,“你也别操心了,我知道你那边有压力,可你真别再拖沓了。你不为了我,也为了爸妈和孩子,赶快找个由头溜出来,咱们一家人在邦联重聚,踏实过日子,不好吗?” 不知为什么,神探是握紧电话,垂着头,久久无言。他的身边,扬声器里的噪音抓挠着空气,传播出阵阵哀鸣。很久很久,久到在妻子开口前,他突然像预知了般给出回复:“你先去。” 挂断电话后,他坐到了医生的办公桌上,从怀里掏出两枚盈如辰星的黑晶石。他一手紧握圣岩,一手打开手机的备忘录,沉声诵念那冗长的经文。他的语速渐快,圣岩的体积骤减。那犹如实体的金丝盘绕回旋,只待赞美帝皇的经文诵读完毕,便组构为相应的奇迹: “灾难从高空来,裂变自远山起。无措的牛羊奔逃在平原旷野,无辜的生命跪拜在深林荒地。我们是牛羊的主人,我们是生命的结晶。我们不曾逃亡,因为我们谨记——山河湖海皆是祂的土地;我们顶礼膜拜,因为我们相信——罪孽与否皆入祂的眼里… 祂既是造领天地的创始者,亦是天地孕育的守护者… 祂既是我们的主人,亦是我们的慈悲心! 祂说—— 无罪者何必惊恐,任那天崩地裂,你们依旧卧上你们的床,继续你们的安息! 失去牛羊的,你们何必哭啼!待天谴的愤怒消去,牛羊自会回归你们的土地! 你们谨记了!帝皇的光是不容欺瞒的正义,帝皇的眼是明辨因果的如今! 白日自山而起。那太阳赐予你荫庇,驱散雷霆的乌云! 银月追光而去。那月亮赉赏你光明,照耀道路的崎岖! 神圣的帝皇啊,我赞颂祢的姓名;伟大的帝皇啊,我追随你的指引。 我落下虔诚的膝,恳求祢免受无辜者的灾害,护佑我等的性命;我合上忠诚的掌,恳求祢宽恕有罪者的过去,赦免他们的曾经。 我等出入他们的家园,引领负罪之人重回光明;他们追随我等的信仰,坚信仁慈的帝皇原宥愚昧的心。 从今天到明日,从将来到往昔。从前与未来的改悔者,请共尊帝皇的伟力—— 请持守卫之光,得领庇护之象。” 金丝交织成盾,融入他的躯体。见两枚圣岩消解一空,重施庇护之盾的男人松惬了不少——他的安全,再次得到保障。 正如他的漂亮胡子一样,这套从格威兰人身上学来的方法,是一道高性价比的护身符。 使用完奇迹,还没等他抽一条卷烟,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一场虚惊,吓光了他的体能。演讲前同事请客的酒宴,算是白白浪费了。没办法,他休息够了,是该走出医务室、去推开大楼的门了。 不过,在那之前,适当的饱腹是必须的。因此,他又打开冰箱,取了盒奶油冰淇淋,一勺一勺挖进嘴里,吃得比鹅肝配蓝莓酱还香。 好死不死的,电话响了。只是看见了来电人的姓名,他的脸色就难堪了几分。他把木勺一折,塞进冰淇淋的纸盒里,将刚刚帮他解馋的垃圾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对着接通的电话说: “嗯?” 一阵颤抖的女音,缓缓渗入他的耳膜:“我在看电视,见到你…我想,你要先给家里报平安,就等了等,你、你没事吧?” “听听我的嗓门,像是有事吗?我说过,必要的时候再来找我!我很忙,忙得很!” “我知道,我就是想…” “说吧,是钱又不够了?”神探掏出牛皮钱夹,从里面取了张汇款单,尖声尖气地照念了一遍,“六零一八,九月二十三,十五万迪欧…刚过去两天,你不会是花干净了?” “没有,还留了很多…我是担心,电视里…” “不劳你操心,带着她在博萨住好,别乱逛。记住我的话,那堆黄皮耗子是朝晟的看门狗,太招摇了,容易被他们盯上。万一出了意外,我可爱莫能助。” “我找你,真的是关心你,没有…” “你的弟弟?是不是在旁听啊?”神探话锋一转,噎住了女人的解释。莎莎响的通讯杂音,则证明他猜测无误,或许,他当真拥有敏锐的嗅觉。诚然,他没有心情自夸,反而厉笑着追问,“叫他过来接电话,我倒要听听,他又吹了哪些妖风,哄你来跟我甜言蜜语了?” “没、没有…” “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他上次惹来的麻烦,我花了多少关系才摆平?要不是他磕了药开车,能在那么宽阔的地方撞死人?你知道,我这个人念旧情,我是看在你的份上,顶着上面的压力,叫那个老头顶包了——你知不知道,设计一个国立大学的教授,得罪了多少关系?你是跟我保证过的,带着他去博萨戒瘾,竟然还瞒着我骗孩子过去?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既往不咎,钱我照旧发,还发双倍,你要是还对不起我,信了他的鬼话,想拿钱给他买药,那你就去买!” 果不其然,电话那边,突然多出了一个焦躁欣喜的男音:“姐夫!谢谢姐夫!感恩不…” “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急着露马脚啊?”神探摸了把胡子,轻蔑的态度溢于言表,“我是说,要你的好姐姐帮你把药配的浓上一些,就两倍、不,三倍、五倍!就五倍!抽足了,往你的腿里一扎,你就能永远快活了——去天国快活,是个好主意吧?” “姐夫,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玩笑?哼,我向来只跟死人开玩笑。你听好了,乖乖到医院里去,戒不了就给我锁在那里,不准再出来找我要钱。还有你!你要是觉得,我会因为孩子迁就你?那你未免太天真了。每个人的旧情,我只念一次,孩子的情,我还过了,再想找借口要钱?别发梦了,如果你真的那样做,而不是听我的话,把他送到矫治的地方,我会停掉你的信用卡——别怨我,你们娘俩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要怪,就怪你和你的废物弟弟磨光了我的耐心。下一次打电话,我希望你是要告诉我,他会永远关在医院里,而不是再骗你找我要钱,明白吗?” 这次,电话是近乎摔断的。当然,神探不过是空挥了两道,装装样子而已。他才舍不得砸坏最新款的通讯工具——想在共治区买一部原装的,可麻烦得很啊。更别说,作为警署的核心,他的电话是停不了的,就是失联十分钟,恐怕都要惹出一堆事情。 和表达关切的领导、朋友道过安后,他拆了团纱布,将冰袋绑结实了,免得腾一只手去按住。现在,是端正仪表的时候了,他马上要赶到外面,应付汹涌的记者,树立好恪尽职守的形象——随便透些猛料,暗示刺杀者与黑帮有关… 相信,热心的记者们会钟爱黑帮故事的。 但,他握住门把的手松脱了。是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再打几个电话,嘱咐朋友把活做得漂亮一些?还是忘了和妻子交代更重要的事情?又或者,是要给情妇示软,且退一步再说? 都不是。逼他松手的,是一只更小的手。 两道坚实的光盾,挡得住火箭弹的热流,却拦不了少年的手。 在演讲开始前,赛尔翻过了警署的围墙。对他的身体而言,那些尖锐的金属栅栏,与粗糙适中的树干并无两样。他之所以敢这样行动,是因为那些在村子里捉迷藏的经验,也适用于城市的建筑内。那些吵闹的扩音器、嘈杂的聊天者、心不在焉的警卫,都是隐匿身形的绝佳拍档。 可他到底是幼稚了。当知情的警员说三道四时,不经意的失声泄露了他的行踪。万幸,他是圣恩者,警署的大楼是开着的。他对着花坛,双腿猛蹬,通过一个稍高了些的角度,成功飞跃到了大楼里。 唯一的破绽,就是被他压碎的地砖——得益于受刺的恐慌,不论是警员还是神探,都没把地面的裂痕当回事。而那个睡死的医师?磕了药的家伙,连头脑都不怎么清醒,又能想明白哪些关键点? 不能。兴许是他的运气,兴许是帝皇安排的命运,总之,一切逃生的机会,都受到了神探的忽视。是天意也好,是粗心也罢…总之,落在少年的手上,他是逃不过去了。 碎为光沙的庇护之盾下,神探仰面摔翻。目睹奇迹的破裂,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只一秒便反应过来,喊出一个词语: “圣恩者?” 没有犹豫,少年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扒掉他的配枪。哪怕被他甩出的腿抡中头,少年还是不吭一声。 踢中来人的脑袋后,神探瞪圆了眼,想吼却叫不出声——这哪里是人的脑袋,明明是刚出厂的钢坯! 他的脚背应声开裂,浮肿到撑鼓了皮鞋。他再不敢乱动,硬生生把一张脸憋成棕红色,赶忙拿双手比划个不停,试图和疑似博萨人的少年沟通,希望他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把先前对博萨人的羞辱放在心头。 少年卸了些力气,吐出口音稀奇的中洲语:“你想说话?” “唔!”神探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嗯声,尝试着表达出保命的意思。 他迟疑片刻,渐渐地松开手,让神探说下去: “谁雇你…不不不,我不关心,我不在意!他是怎么雇你的,出钱还是…” “以血还血,”刚说出口,少年便后悔地别过头,又忽而看回神探,满眼惊疑,“你们听说过前行之地的新项目?” “帝皇使者的公告,哪有人不关心?实不相瞒,尊敬的圣恩者,我们是最先收到…” 自豪地吹捧了两句后,他吞了口唾沫,审视起少年的眼眸,从那双异色的眼睛里看见了犹豫。犹豫就是迟疑,迟疑就是怯懦,怯懦就是软弱,软弱…就是幼稚。 幼稚意味着好欺骗,意味着好交流。他立刻摊开一只手,五指绷得反弓,浑身哆嗦,面色苍白,声音哀怜极了: “这样,孩子,你不要杀我,你告诉他、告诉他我死了,我死了!我不会留在莫加厄,不会留在共治区!你听到了吧?我的家人去了邦联,我的情人去了博萨,我也要走,我也想离开,只是没来得及!我、我会拿出钱!五百万!五百万!你就说,是在我家里找到的赃款,没有记录,你找个借口,拿去和他分!五百万啊,够抵两三条命了!不管他生了什么病,不管他家里少了什么人,你分他一些,他的生活就有指望了啊!人死不能复生,杀了我,于事无补,对吧?” “对,人死不能复生…唯有死亡,能偿还谋杀的罪行。” “孩子,你不要这么死板嘛!这样,两倍,两只手!一千万,你拿去和他分!你喜欢,就全赔给他,你让我走,我马上去格威兰、马上去邦联,只要我不抛头露面,没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不就等于死了吗?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忽然之间,少年的手按上了神探的心房。那有力的心跳、那规律的节奏,无不证明这颗心脏的主人是情真意切,与表情一般富有诚意。 神探咽着口水,挤出了热盈盈的眼泪,两手摆出祷告的虔诚,加紧了攻势:“好不好?孩子,你是圣恩者啊,你是帝皇赐福的圣恩者啊。帝皇在教典里说,要宽恕悔改者的罪责——我悔改,我愿意悔改,我保证悔改。我有老婆,有儿子,我的父母年龄大了,要是我死了,他们会撑不住的!你行行好,放了我,我愿意用我儿子的健康向帝皇起誓,我的余生都将忠于慈善,再不与险恶交集…” “你有父母、妻子和儿女,他们就没有吗?” 当少年扯掉他胸前的勋章,用难以言喻的语态刺入他的脑海时,他再也看不到那双眼里的犹豫,只能见到一种怜悯… 那是棺木入土时,朗读教典的圣职者所具备的怜悯。 一种生者对死者的怜悯。 (三十七)扭曲 越是生死攸关,人越是要冷静。这种时候,倘若恐惧替代了理智,造成一些难以挽回的失误,那么生死攸关,就成了必死无疑。 所以,神探的哀求是卑微又真挚,简直是跟严师认错的幼童: “孩子,听我说…我知道,他们是告诉你,那些案子、冤案,对,冤案,是我有罪,是我一手策划的冤案!但孩子,你眼明白,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少年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解释。 “在共治区这种地方,我们这些小喽啰,想要升职、想要加薪、想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要是按章程办事、老实领那些死工资,是根本不够啊!想要功绩标榜,我们只能去破案、破那些大案,可有胆子犯事的,要么是关系户,要么是格威兰的大头兵,要么是没头脑的疯子,纯粹是激情犯案——大多数案件,最后都成了悬案,搁置积压,不见天日,明白吗?” 在少年的沉默中,那些警署和法院的潜规则,神探是全盘托出、毫无保留。照他的说法,北共治区的警察,屁股多少都粘着屎——压根儿就不干净。胆子小的,会耍些小手段挣外快;胆子大的,会勒索案情坐实的罪犯,帮忙消除些罪证,从而减轻刑罚;像他这样的,不过是看透了下属、同事和上级的心意,顺势而为罢了。 看,他的辩解是多么合理;他的言辞,又是多么诚恳: “真的,孩子,你要明白,在警署里,他们都想立功、都想加薪、都想领奖金、都想升迁…你以为,是我想出办假案的主意,来拉他们下水?不不不,我不过是看穿他们的心思,明了他们的意思,被他们推出来的领头羊!还有,你想想,我要办成一桩铁案,要经过多少道审核?没有上面的授意,我哪里做得成?” 是的,如果没有法院的纵容,他不可能绕过那些条条款款,通过刑讯逼供强迫无辜者认罪;如果没有市政厅的默许和暗中运作,那些投诉、检举的信件和新闻,淹也要淹死他了。 在每一件办实的凶杀案背后,是数不清的受益者。从市政厅到法院,从中央警署到地方警署,从他的顶头上司到他的小兵…所有人都在尝甜头,都在履历簿上记下了光鲜的一笔。 他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招牌,是被这些人推出来、逼出来的。哪怕他有些私心,是急着立功升迁、急着收受黑钱,才甘为马前卒、领受最丰厚的奖励,可说到底,他并非首恶——和默许他、包庇他的人相比,他算是个什么东西?领头羊?不,替罪羊还差不多。 “所以,孩子,你明白了吧?他们才是小偷,是为了地位和利益,窃取他人的性命与幸福,卖给魔鬼的小偷…”控诉完这些人的恶行,他抹了把眼泪,满脸是真情实意,“我不过是他们的手套啊!你看,他们想从别人的家里摸宝,就戴上我,免得留下指纹。等事情露馅了,他们马上摘了我,点起火烧成灰——灰飞烟灭啊!证据,罪行,和他们的无耻,统统灰飞烟灭了!孩子,你说,毁了别人的,是他们这些小偷,还是我这个小偷的手套?是他们啊,是他们啊,孩子!我不知道你的委托人是谁,但我保证,他的见地远不如我!你想想,要是他聪明有本事,在我选中他亲友的时候,他就该找市政厅和法院的关系,使一些钱,事情不就结了吗?你看,他的脑子是乱的、是傻的,是分不清罪魁祸首的!你别信他的,千万别信…要是听他胡说,杀了我泄愤,那些真正的祸害,可是要逍遥法外了!是吧?孩子,你明白吗?” 他的眼里饱含希冀。能说的,他都说了。他相信圣恩者的智慧,哪怕面前的圣恩者只是个孩子。 如果真的有帝皇,那么帝皇赐福的圣恩者,定然拥有超越凡人的大智慧——高傲、幼稚且不谙世事的智慧。如此动听的言语下,他就像一匹侧倾的野马,可怜巴巴地等着好心人的援手。 少年开口了,声音是那样的不可思议:“说了这么多,你是想告诉我,你的意愿,你的贪婪,你害死的性命…在你看来,都是无关紧要、可以被体谅的?” 要是人的颈椎没有活动的极限,他的脑袋恐怕要甩成钻头,以三百六十度的回旋来坚定态度了: “不不不,孩子,我的意思是,我罪不至死…” “不,不…你只是想告诉我,就算你不去害人,有的是想害人谋利的家伙…所以,你的罪责不重,理应被原谅…因为,你只是那些人中获得了执行力的一员,对吗?” 他的头再不摇晃,而是转为有节奏的同意——是的,就是这个道理。 “你比那些人更可恶…他们有想法而不敢实施,他们有私欲而不曾谋利…不管是困顿于环境,还是受制于心灵,他们总归选择安稳,不以冤罪而博名…你呢?你自愿充当别人的手套、工具和棋子,你明明理解那些黑暗里的规则,知晓其间的利害关系,却渴望行恶,自甘堕落…你以聪明人自诩,却不知道,你比你口中的无知者,更为可恨…更为可恨。” 少年的每一句话,都敲击在他的心尖。那双眼中的怜悯,仿佛恐怖的火焰,正如他在电视里见过的…圣城的黑金炬。在他自小熟读的教典里,圣城的黑金炬,是永恒的金火、是客观的奇迹,是代表审判的法律。 少年的视线,直勾勾地刺着他,刺得他颤抖不已。他的自若在消失,冷静在逃逸,理性在清零;他的汗珠如开始时分泌,痛苦如遇袭时清晰。 他不敢狡辩了,只是以眼光去哀求,求少年再讲些什么、再提些他能接住的话茬,方便他争论,从而赢取一线生机。 可少年默默无言,还是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那意思,再明了不过。 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请交代遗言。 先是颤抖,再是恐惧,最后是不解的怒意。他再也受不了那锋芒般的注视,破口大骂: “他妈的,你有什么毛病?别告诉我,你们圣恩者和论坛里说的一样,都是群死脑筋?行,钱你不要,把钱给那些蠢东西你也不愿意,你要什么?要女人吗?!哑巴了?闭嘴了?不会驳我的理了?小鬼头,你想要什么?说啊,你想要什么?我攒了这么多年钱,我攒了多少人脉关系,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弄来不行? 摇头,摇头…你当你是那群站街的婊子,在那儿摇臭奶团?你说句话行不行?你想要什么,你说!说啊!你不想要,就找指使你的傻瓜跟我说,问问他想要什么!世上没有钱谈不妥的交易,他死了几个亲戚,叫他跟我说!死了孩子,还是死了娘、死了爹,死了老公啊?我给他钱不就行了!一千万、两千万!掏空我的家底,我赔给他,私了,不行吗?你跟他说,让我跟他谈,看他乐不乐意啊!” 神探的失控,让少年的十指勾为苍鹰的爪,弯弓而有力,随时准备行动,在吵闹引来外人前结束这出闹剧。 神探也看懂了,那个身份不明的蠢蛋想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命。 “他妈的!是不是那个老太婆?你说,是不是?去他妈的吧!我早和他们说过,这种送子女移民的老东西,都是堆容易闹事的死犟驴!他们不听、他们不听…非得杀了老子,非得杀了老子…老子害死了多少人,那也是替他们害的,你说我贪,他们又怎么样?人一死,他们升迁加薪,他们有了政绩!你不杀他们,偏偏来杀我?去啊,杀啊,把他们也宰了,送他们下炼狱啊?你敢吗?你有那个能耐吗!老子是莫加厄的神探!是市长和法官选定的中间人!杀了我,你杀了我,杀得他们胆寒,杀得他们在报纸、在电视上发言,骂你们前行之地的圣恩者都是群精神失常的疯牛! 别再那儿装你的好人,亮你的慈悲心!你这种外国来的圣恩者,根本不懂我们的艰难!干他妈的一辈子苦工,拼死拼活买一两套房子,养老金少得可怜,物价涨得像直升机!活在这里,不拿人开刀,卖他们的命,累得吐血,也安享不了晚年!生活、活命,那些蠢人、那些不明事理的东西,就知道干活,就知道活命!他们活一辈子的收益,还不如死在电椅上赚得多!他们死了,一了百了,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他们多快活、我们多遭罪,你怎么不懂?你怎么就不懂?你怎么这点儿道理都不——” 话还没讲完,他的头便跟着脖子拧了两圈,再也无法辱骂或诅咒了。 医务室的隔音很好,不用担心外面的人闯进来。少年在柜子里找到一副橡胶手套,穿好后,他拿起神探的手机,用偷窥到的密码解锁了屏幕,在通讯录里找到拨出的那个号码,拍了张照片,用彩信的方式发送了过去。 然后,他推开窗户,将不锈钢的安全栏掰出缺口,悄悄爬了出去。 翻过警署的围墙时,他的腿有些软,手有些拿不稳,险些跌了个大跟头,脸蛋着地。等他撑着裂开的地砖、慢慢站起身,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迷,就像开启视界那样,行走在虚无的云端里,踩不稳、飘不定。 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他忽然定住,转身向警署祈祷——是中洲人习惯的祈祷。他以双手比出尖塔之形,闭着眼睛,低声念诵了教典里的训导… “悔改是谰语。 自认无误者,何来忏悔之心…祝你安息。” 向阳的走廊上,坎沙听着埃尔罗鬼叨叨的悄悄话,向靠着栏杆抽烟的塔都斯坏笑一声,拿手肘碰了碰不愿理他的好朋友:“兄弟,听,人家在咒我上天国呢,这不给我出出气?” “上天国?你该下炼狱!” 塔都斯当然知道,埃尔罗·安古斯是在诅咒坎沙撕了那本真理教的宣传册。可一出口,他骂得比埃尔罗还狠——因为朋友听他父亲指使、来刺探他的小秘密,他还记着仇,死活也不跟坎沙服软,非要这家伙诚心道歉。 “哎呀,哥们儿啊,至于吗?”坎沙拿了几张演草纸,扇走那些呛鼻子的二手烟,笑得是非常收拾,“我不都给你看了嘛,叔叔那方面,我瞒着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和你阿姨的事情,我全都没有看见!我什么都没…” 塔都斯猛吐一口烟,喷得坎沙咳嗽连连,趁机赏了他一拳:“说?你还说?还有脸跟我提这茬?” “哦哦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概不知啊,”虽然挨了拳头,坎沙却是嬉皮笑脸的,越瞧越气人,“你相信我,相信你的好兄弟——我的口风,牢靠!我对帝皇起誓——要是我嘴贱,把你的事情泄露给第三个人,往后,我上厕所只能倒立,行吧?” 想象了坎沙所说的场景后,塔都斯险些把烟卷吐了出去:“恶不恶心啊你…低俗。” “那换一个,换一个…这样,我要是给你爹透信,你就把我和海芙的事找我妈爆料了,这总可以了吧!” “你小子…我算是明白了,你是怕我抓着把柄,想拿了我的短,跟我玩砝码游戏是吧?滚蛋吧,我才不是你这种小心眼又爱猜忌的混球,用隐私去要挟人?龌龊!” “龌龊不龌龊,是看目的,而不是手段嘛。你看,我是想跟你道歉、赔礼,又不是要坑你害你,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塔都斯没有说话,是走到垃圾桶前,将燃尽的烟蒂吐了进去。而坎沙心领神会,马上拧开早就放在窗口的水瓶,浇灭了光亮的火星。 没等他们互相拍一把肩膀,哄糟糟的教室里传来了惊呼:“干什么!快放下,别发傻!” 在压抑的高三第一学期中,看热闹是多数学生难以战胜的解闷良方——不管作业有多少、拖堂有多久,只要有人吵架打架,他们就能提神醒脑,乐呵一整天。 不消说,不仅坎沙和塔都斯,连低声诅咒的埃尔罗都挤进了教室,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在老佩姆的地盘惹事。 只一眼,坎沙就留意到,是那个班上最高的女同学,拿着圆规抵住一个脸被划破的男生。圆规的针尖,正顶在男生的喉结上,稍稍进一步,就要刺出血了。 有一位女同学抱着她,叫她快些松手,别做傻事。其他的人则离得远,不敢往前干涉,生怕牛高马大的女生一急,捅到要命的地方,真弄出麻烦来了。 坎沙绕到教室的另一边,用眼神暗示塔都斯去办公室喊老佩姆,他自己则是嘘着声,叫同学们别盯他,趁着大家跟女生吵架,慢慢地摸近了去。 谁知道,被圆规顶住脖子的男生,是面无惧意,笑得发狠:“你们两个,还真有种啊?怎么,急了啊?听不得真话?自己干的丑事,还不许别人议论?” “再说一句!” 随着一声怒吼,圆规的针尖,顶入了男生的脖颈。不论旁边那个绑麻花辫的女生再怎么拉扯,她仍旧怒火难平。连坎沙都开始好奇,这个多嘴的男同学是知道了哪些事情,惹得人家想拿走他的命? “来啊,扎啊,刺下去啊?磨镜子的女毛虫…你有哪个胆量吗?”说着,男生看向了试图逼停她的女同学,看着那漂亮的麻花辫,失望地叹着气,“你别忙了,看清了吧?她们这种东西,天生野蛮又恶心,你别再受她的骗了,回去跟叔叔阿姨道歉,保证——” “我们的事,你管不着!” 一声暴喝,压着他的女生甩开了缠在身上的女同学,胳膊猛然前推,势要将圆规刺穿他的喉咙。 “够了!发什么疯呢?你们三个!” 在老佩姆匆忙赶来的同时,坎沙擒住条拿圆规的胳膊,把身子还高他高半头的女生制服了。旁观的同学连庄,连忙过来打帮手,夺圆规的夺圆规、拉人的拉人、捂嘴的捂嘴…反正,是避免他们再吵架生事,将事情交由老佩姆处置。 “好了,坎沙,放开她!”老佩姆站在门口,一张脸塌成了大南瓜,火气相当旺盛,“你,你,你…你们三个,到办公室来一趟!嘿,还拿尺子?你是来上学的还是来混社会的?没轻没重,跟我出来!” 被老佩姆点名的,自然是两个缠在一块儿的女生,和拿起三角尺后、面色不善的男生。等他们三个先后滚去办公室了,塔都斯才钻回教室,蹦到坎沙身边,兴奋地说:“嘿嘿,兄弟,你不知道吧?他们…” 还没等他透什么小道消息,坐在最前排、离事发地最近的富达尔·瓦汀马上插了句话:“达西欧同学,这是在教室,大家都在呢。” 得益于富达尔的提醒,坎沙略有所悟,急忙拍了拍朋友的肩膀,拉他到后排坐着,免得他那张嘴又吐出什么叫人尴尬的“大”新闻。 “说吧,怎么回事?压着点儿嗓门!别吼吼了,招摇过市呢你!” “哎哎哎,你还记得不?上次,老佩姆点名的那回,就是班上缺了两人,两个女同学,想起来了没有?” 原来,今天那个拿圆规的高个子女同学,正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自然是拦着她、不让她行凶的麻花辫女孩。 上回,她们在某家娱乐场所喝醉了酒,旷课未归,可是被老佩姆好生揶揄了一顿。 但塔都斯却打听到了内幕——她们喝醉了究后,确实没被流氓占便宜,因为占便宜的,是她们自己! 反应过来的坎沙,险些瞪飞了一对眼睛珠子:“哎呀,你是说…” “嘿嘿,她们是…玩那种把戏的啦,”塔都斯从书包里掏了两瓶饮料,与朋友开怀畅饮,“挨扎那个的倒霉蛋,是辫子头的邻居,跟她一起长大上学,家里都处好了关系,却被女人抢了未来的婆娘,能不急吗?” “唔…”坎沙正思索着如何评价最为恰当,就听见办公室里,老佩姆的呵斥声如雷震破穹顶,如雪塌陷江流,耳朵都疼得发聋,不由缩着脑袋,说,“太乱了,想不明白…上课吧,要期末了,我得拼一把,不然…” “没事,你考砸了,来我家里干活…”塔都斯拍着胸膛,骄傲地昂起头,拿两个鼻孔蔑视着朋友,“我跟老东西说了,叫你来当我的保镖,以后天天打游戏啊,哈哈哈…” “当真?” “当真!” 坎沙会心一笑,书上的题照常写,嘴里的话照常说:“谢谢了,兄弟。” (三十八)未来 当响铃打动暮色,紧闭的校门缓缓开启,乌泱泱的学生们有说有笑,仿佛勾肩搭背的玩笑,笑走了整日的疲乏,给那些发黑的眼圈里,重新点燃了火光。 一位住校生拎着买来的宵夜,在保安的催促里,恋恋不舍地走回校门之中。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立在路灯下的坎沙嗅到了奇异的气味,不臭,也不香,就像是汗液在凝结、淤泥在腐烂,恶心又难堪。 “澡都不洗?” 坎沙干呕两声,边掏着耳朵,边买了一张卷饼。他记着老佩姆说过,在麦格达,决定命运的机会往往只有一次——除非你扛得住复读的疯狂。 学校最后方的那栋楼,是给复读的人专门腾出来的。那栋五层高的楼,没有安设电梯,每间教室的面积只有坎沙他们教室的三分之二那么多。每层楼的厕所,更是寒酸的要死,隔间只有四个不说,通风还不完善,要靠着外置的鼓风机散味。 帮老佩姆送文件的时候,坎沙往那里跑过一回。因为内急,他忍着流泪的冲动,硬是去方便了片刻。厕所的味道,比化学老师制备的氨气更浓烈,与这里相比,教学楼的大公厕简直极尽奢华,好歹气味不重,刚好还能帮他们提提神。 等他出厕所的时候,下课的铃恰好打响。那些复读班的学生是一窝蜂地涌了进来,逼得他非要贴着墙,才能勉强立足。从那以后,他永远忘不了那些学生的模样——昏黄的廊灯下,那些乱糟糟的头发油得发亮;凝固的尿垢上,久不冲洗的汗臭体味直冲过道。 在他的眼里,这些人哪怕个头顶天高,高到伸手久能抓到电灯泡,身形都是说不明的佝偻、猥琐,毫无生机。似乎他们不是学生、不是人,是一群会走路的活尸,是一堆说不出话的闷葫芦——是的,他们连几句话都不说,只是机械般地撒尿、提裤裆,不问课上得怎么样,也不问题解得好不好,就是开了金口,嗓门也低如蜂鸣。 等急匆匆地逃出复读班后,坎沙明白老佩姆没有胡扯——这些被冲刺生活煎熬了两年的学长,分明是监狱里放风的囚犯,你就是让他们去户外运动,他们也不敢大吼大叫。 想逃离这炼狱般的生活,他们唯有走出学校。想走出学校,他们唯有考试、唯有进步,唯有在考试中取得足够的进步,足够他们进入理想学院的进步。 否则,他们会永远关在这里,即使被退学、被家长带走、被压力逼疯,他们也逃不出这座学校…逃不出那场决定命运的大学综合成绩测试。 现在,他看着收拾车摊的前辈,大口吞咬卷饼,讲话时,满嘴都是羊肝的甜香气:“老板,你们当年考大学,总分是多少啊?” 老板扭上煤气罐,将余下的菜料拿保鲜膜一扎,不假思索地说:“我们那会儿是九百分。” “九百分?几门课啊?这么高?” “六门呗,多少年了,不一直是这样?你们也是六门总课吧?” “是啊,六门,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还有两门语言文学…真要人狗命啊。” “一样的,不过呢,我们那时候,每门课都是一百五十的分数,你们现在可不是了吧?我听那些抱怨月考的小学弟说,你们的总分只剩七百了?” “是啊,七百…”三言两语间,坎沙便吃光了卷饼。他把塑料袋一捏,抛出了完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投进了垃圾桶里,又打着嗝感叹,“数学两百分,其余的一百分,总共七百分…七百分啊,七百分,鬼能考到七百分。” “嘿,别说,真有人考过。在麦格达啊,出过这么一位天才——满分考入国立军工学院,被转送格威兰留学。鄙人不才,是他的同级…” “同级生?哎呦,这话说的,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是他的同班呢!” “同班?可不敢当,我哪来的本事到特优班读书啊…在隔壁混一混,就行啦。代课的老师都一样,到最后,你考得怎么样,还是靠自己啊。” “我不行,我最好的成绩,是五百七十分…在学校排名一百四十三…” “行啦、行啦,这个成绩,够你找间国立大学,读一些不差的专业啦。那些年啊,我的名次,常年稳在一百上下,上不去也下不来,那个教物理的肥坨坨,成天变着法的揶揄我,说我不知道拼一把,不知道冲冲高分——我拼个屁啊!那一天,课上七张卷子,回家还有四张,写不完还要挨骂,我都快熬出老年人的眼袋了,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坎沙大笑几声,拿食指在眼眶上画起圈来,“你看,同一座学校,同一个老师,我这个当学弟的,好不到哪去啊!” 老板骑上了他的餐车,打响发动机,朝老顾客摇了摇头: “你这…还行吧,再怎么说,你还会笑啊。那会儿啊,我笑都笑不出来,成天埋在卷子里,人家要是找我说话,我就跟死了爹妈一样,用我那双眼睛瞟过去,叫他们——安静,吵到我做题啦。再见!学弟,还有半年多咯,祝你…考试顺利,最好超常发挥,考出个意外的成绩啊!” “再见!别忘了你说的啊!我要是考砸了,就回来找你学摊饼!学费打折、打折啊!” 目送餐车远去后,坎沙揉着肚皮,又打了两个饱嗝,一顶腰,一展背,背着那沉重的书包,走回该是无人的家里了。 路过工地的时候,他猛地拍拍头,铆足力气,向围墙上一跃,攀着墙沿翻了进去。 漆黑的工地里,风很旺。停工的机械是静悄悄的,钢筋水泥和砖头是嘎吱吱的,遮阳的塑料布是凄厉嚎叫的。 巴迈·达西欧是很慷慨的雇主,不仅工资丰厚,还不叫工人们傍晚加工。坎沙曾经想过,他是不是怕附近的居民投诉,可转念一思索,这附近哪来的居民楼?对面的商业广场又没人常住,等到半夜,继续赶工,不好吗? 也许,慷慨是最合理的解答。有时候,坎沙真想拍拍塔都斯的肩膀,叫他多给巴迈·达西欧一些尊敬——不管怎么看,除了有愧于男女关系以外,塔都斯的父亲,实在是个令人羡慕的家长。 当然,今夜,坎沙翻进工地,可不是为了对着半成型的楼房抒发感想——他是要来赴约的,他是要来告诉那个男孩,他好好把书读完了。 熟悉的砖堆虽然搬走了,记忆里的方位仍然不变。他踩过沙土,坐上压在遮阳布下的螺纹钢,轻轻拍了拍这些结实的金属条,吹了几声口哨…是读小学的时候,父亲教他的口哨,像布谷鸟歌唱的口哨。 不多时,那个总爱沉默的男孩坐在了他的身旁。他笑了笑,解下了书包,找出那本揭秘圣堂往事的科普书,交到了男孩的手上:“来了啊?我读完了,你拿去看吧。” “不用,我看过了。” “看过了?”他是吐了吐舌头,连连咂嘴,“你这家伙,鬼灵精啊?每次我去买书,你是不是都跟着?嗯?你是不是问了店老板,我买了哪些书,好追上我的进度,赶在我前面读完啊?” 但男孩的回应,是答非所问的弯弯绕:“读后感呢?心得呢?读完书,有哪些感受,有哪些忘不了的段落和章节呢?” 漆黑的工地里,他也不甚着急,反而面朝月光,笑如春天来到:“你小子,生来是当老师的料啊——小小年纪,还学着那些老拖沓,催着别人讲读后感?怎么,长大了想当老师?想教语言文学?” 笑归笑,该讲的,他还是在讲。不过,他讲述的并非书里的内容,而是小学和初中的记忆。 读小学的快乐,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小学的课程不难,加减乘除,语法体育,没有一项是他考不出好成绩的。在小学里,在班级里,只要成绩说得过去,课随便上,书随便读,老师不管,校长不抓。他的小学,没有课外书,因为老师说过,只要不是没有营养的垃圾期刊,欢迎学生们带入课堂,在闲暇时阅览。 那时候,他还屁颠屁颠地去过办公室,努力地请教文学课的老师,好读懂尚不识记的单词、哦,还有格威兰、瑟兰的舶来词汇。 什么叫精灵、什么叫雾纱、什么叫灰都、什么叫王庭…他的问题很多,他的好奇不断,他想问、想理解、想学习。 这是好学吗? 小学的老师告诉过他,说是的、是的,孩子——是的。学习不局限于课本的教条,还有书籍里的思想与文化。只要他们学会甄别,不要被那些有失偏颇的言论诓骗,莫说是故事书,就是漫画册,他们也可以去看。 “你说啊,老师这个职业,是不是容易精神分裂?”言至于此,坎沙一扶额,一嘲笑,当着男孩的面,说出了在塔都斯跟前也没讲过的心里话,“读到初中了,老师就不准看漫画了,说影响注意力,于学习无用,戒了最好;考进高中了,老师连小说也不准读了,说学习之外的娱乐,不是我们有资格去享受的——也就是说,但凡读课外书,管他读的是名着还是杂志,都不算学习。为什么,读的学校越高级,学的知识越复杂,老师们的说法,就越来越前后矛盾了?你说,为什么呢?” 男孩盯着月色下的沙粒,对着不知从何处运来的河沙,茫茫然地说: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别再想。坎沙把书塞回包里,留着男孩在月光下沉默,昂首阔步地走向围墙,翻回了无人的街道。这时候,他才听到,工地的临时宿舍里,鼾声是鸣如雷雨。 白天,他们卖力干活;晚上,他们睡得安心。如果说付出必有回报、劳动必有收获,那么香甜的梦境,算是餐前的甜品吧? 等坎沙爬起住宅楼的阶梯,熟悉的争吵便替代了用沉沉的脚步,帮他唤醒了楼道的感应灯。是他楼下的那户人家,深夜十点了,这户人又在吵架。要是搁在半年前,他定要骂一句“没脸皮的蛙嘴公婆”。 不过今天,他是往墙边一靠,耐心听听这家人的矛盾进展到了哪一步。 那个想去整形的女儿,又在嚎啕大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死了老公孩子的寡妇,没了活下去的指望。而她的母亲,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劝她别信那些人吹捧的假脸——最好的容貌是真实,而非美丽。 可她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非说电视里的明星是审美的标杆,如果不能拥有她们的靓丽,她宁可去死——与其顶着丑陋的容貌荒度一生,她宁可登临天国,恳请体谅人心的神圣帝皇衡量公平,给她一张不输明星的漂亮脸蛋。 清脆的巴掌,扇断了她的啼哭,让她的哀怨折在惊讶里。当父亲的,不愿听妻子的劝告,狠心对女儿动了粗。他历数这些年间,他们夫妻对女儿的纵容、溺爱——听女儿的话,让她休学;受女儿的威胁,花了一大堆钱买美容产品… 攒钱,攒钱,为了女儿的整容梦,他们默默地攒钱。可女儿呢?生活不能自理,要靠着他们轮班照顾。不上学、不洗衣服、不做饭,连买个菜,她都要借口长得丑、怕人家笑话,拒不出门。 她以为她是谁?是王庭的公主、是高官的宝贝、是富商的千金?她只是一个懒惰、无知、野蛮、任性的普通人。 四年了,整整四年,她压榨父母的劳力,吸取父母的血汗,但父母仍然把她当作是心头肉,任劳任怨,没有一句责骂、从来不曾宣泄。父亲让她好好看看,看看她母亲的头发——那头漂亮的棕色波浪,是高中时代,抓紧父亲视线的灵魂,可如今?白丝参半的卷发里,只剩衰老和疲倦。 她丑吗?她长得恶心吗?不,父亲在对着老照片,说绝对不——上学的时候,她不丑,还有些漂亮、有些好看。但自从她着了魔,非要学那些耀眼的明星,她开始化妆、开始节食,皮肤逐年变差、身形日益消瘦。看看吧,现在的她,是多么丑陋,连少女独有的灵动都丢光甩净,正如一具粉饰至极的骷髅,让人反感又惊惧。 但,这是可以挽回的,只要她愿意,只要她知错,只要她有恒心。哦,父亲该是在抱着她,说…只要她努力,只要她重拾信心,好生用食,试着走出家门,试着回到校园,她会变回那个青春的少女,重获明星们早已失去的纯真。 “爸爸,妈妈…对不起…” 在悔恨的道歉里,一家人相拥而泣。门外的坎沙,险些鼓掌庆贺——这出打扰了他几年的闹剧,可算是迎来了美满的结局。 他回到家,想和安苏妮说一声抱歉、不,是理解。对当父母的人而言,最难的育儿考验,莫过于在宠爱和严厉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点。如果宠爱过度,那就像楼下的人家一样,成了无止境的溺爱——嘿,他可不想跟那个女孩一样,成了傻头愣脑的呆瓜。 他要感谢安苏妮·杜拉欣——感谢母亲的严厉与教育。虽然母亲有些啰嗦、言语有些伤人、态度急迫,但他知道,那些唠叨和压力是最真挚的爱。没有人会和安苏妮一般爱他,哪怕是他的好哥们儿塔都斯,还要生他的闷气;即使是被他救了一把的海芙,也不过是命运的巧合。因为不管换作是谁去帮把手,无助的女孩都会成为对方的真心朋友;就算是和他聊上话的富达尔·瓦汀… 嗯,如果安苏妮能和黛丽娅·瓦汀那样,是一个体贴、关怀,能骑着辆自行车,亲自接他上下学的温柔慈母… 那样的话,他就能和小学时手牵手一样,有机会贴着母亲的背,感受久违的温度… 嚯,那太肉麻了。单是想想那副光景,坎沙·杜拉欣就浑身的鸡皮疙瘩。他是真奇怪,富达尔是怎么和黛丽娅保持幼童与妈妈的亲昵的。要是让他选,他还是想换回父亲,把父亲的腰一抱,压着自行车或者小摩托,骑啊骑… 那是多么的惬意啊。 期末将近,课后的习题算不得多。毕竟,就是拉磨的骡子,也要抽空休息,真累死了,之前的辛苦可就全成了笑话。所以,他在凌晨一点前写完了功课,在冲澡的同时,顺便玩玩手机,刷起近日的焦点话题—— 《枯木逢春!斯提亚诺大胜新人王!》 与搏击有关的网站,无不挂着这道头条新闻。在今日中午的一场比赛中,斯提亚诺的妻子索菲拉亲临现场,在钢笼外替丈夫高歌助力。在沸腾的欢呼中,斯提亚诺力克当季热门、连战连捷的新星,勇夺《搏击全明星》的冠军。 这是他在《搏击全明星》打拼的年月里,第一个捧到手中的冠军。他身披胜利者的袍服,和索菲拉激吻在领奖台之上,接受了业已退隐的老对头亚罗巴布的贺喜。 当他们握手言和时,观众们不无欢呼,说两位王者的争执,在今日落下帷幕——毫无疑问,他们是有史以来水平最高的竞争者,是针锋相对的死对头,他们的水平不相上下,他们的荣誉各有千秋。 连坎沙都被观众们的情绪感染,对着赛事回放握拳欢呼。而后,他关掉手机,穿好睡衣上床休息。 没有看完回放的他,错过了末尾的细节…是索菲拉试图避过摄像机的嫌恶,是亚罗巴布无奈的笑容,也是败北的新人王不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还有斯提亚诺的目空一切… 未来正如窗外的黑夜,月影残缺,阴风阵起。 (三十九)测验 为了节省时间,学校特意将期末模拟测验安排在星期六。在准备好饼干牛奶后,坎沙从早晨八点半开始考试,中午直接睡在教室,愣是在学校待到了晚上八点,才有闲情收拾桌面,把橡皮渣和没墨的笔芯拨在草纸中,投标似的扔进垃圾桶里。 考完试,他还不得先走,要听老佩姆在讲台上训话——即日起,考试时间有大的变更。数学仍是两个半小时,其他科目统一为一个半小时。 这样安排的目的,自然是对标大学综合成绩测试,让学生们尽快进入备战状态。不过把三天的考试压在一天解决,多少有些折磨学生们的神经。能怡然处之的,不是富达尔·瓦汀这种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就是塔都斯·达西欧这样不为成绩所困扰的自由人——他又一次爽快地缺考,自在到让坎沙不知该如何评价。 要说每次测试,最受罪的是哪一类人,那必须是埋头苦读又缺乏悟性的倒霉蛋。 埃尔罗·安古斯恰属此等幸运儿之列。一场数学考下来,他彻底蔫了,再也不提真理教的宣传册,转而找坎沙诉苦,痛斥出题的老师是多么的丧尽天良——选择题蒙了一半,填空题只会两个,最后三道数学大题更是看不懂,胡写一通。 坎沙从笑容里挤出些安慰,尽量让表情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好生劝眼镜片厚过啤酒瓶的埃尔罗想开点儿,毕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读书——说白了,他可能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还是想想高中毕业了以后,去哪里学一门手艺再说吧。 “学手艺?出来给人当苦工啊?我还不如回家里混吃等死!”说着,埃尔罗扒着护栏,摘下眼镜,拿衬衫擦了又擦,“读书读书,读什么东西!读了这么多年,我就读成了个近视眼!其他的收获?连根毛都没有!” “都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回家啃爹妈的棺材本?谁拉得下那个脸啊,别告诉我,你家里和塔都斯一样,钱多得没地方花,”说实在的,每每看到那副眼镜,坎沙都很好奇,如果拿走它,埃尔罗是否能看清试卷上的文字。但想归想,他还是往护栏上一靠,劝埃尔罗试着换条路打拼,“安心读书吧,考不好就考不好,别信老佩姆的,他是睁了眼说瞎话,嘴里没个踏实。谁说考上国立学院就有好日子?校门口那个摊饼的老哥,还是咱们的学长,12届的高材生!他可说了,在大学混完,出来还得跟人打工,受人家的鸟气。不如自个儿弄些营生,赚些钞票使使,多快活啊,你说是吧?” “理是这个理…可没法啊,我爸是跑生意的,我想跟他干,数学弄不清可要玩完——你看,我像是能学明白数学的人吗?” “做生意,加减乘除不就行了?再不济,你上计算器啊。人脑会出错,电脑可不会——” “得了吧!坎沙,你不懂!电脑还不是拿手输入的?出错少罢了!再说,有时候啊,做生意,就是要多出些纰漏,才有的赚啊。里面的门道,深着呢!” 没等坎沙回嘴,一声不耐烦的训斥吓得他俩直激灵:“你们两个小王八羔子,又在说什么没头脑的东西?” 是老佩姆。在班上训完话后,他竟然没有走,还不知何时站上了走廊,把两个学生的叽喳听得门清。 “没没没没…” 辩解是无用的。即使坎沙和埃尔罗异口同声地认怂,老佩姆还是一拍栏杆,砸得那钢管和水泥震颤麻痹: “醒醒吧!不要学那些没出息的!你说门口那个娃?摊饼的?他考了多好的成绩,不努力进修,不去申请留学,就想着赚钱、找工作,找了工作又不上心,嫌钱少、不安稳,去摆什么摊?那生活,起早贪黑,躲警察、打游击,累都累死你啊!高中苦了三年,不就是换一个机会,出人头地、离麦格达、离共治区远远的?跑回来,嫌苦日子不够,找罪受吗你?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我在校门口看到你俩个搭伙卖饭,我一脚把你们的屁股踹到圣环广场,叫你们在使者的脚下好好享福去!” 两位学生把头点得如鸡啄米,嘴上更说着“明白明白”,终于是送走了老佩姆这位瘟神。然后,他们回到教室,立马收拾起书包,准备快些回家,享受难得的星期天——因为,这兴许是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之前,仅有的一个可以睡懒觉的假日。 在走出教学楼前,埃尔罗没忍住,又在低声碎嘴:“坎沙,你看,老佩姆不准咱们摆摊赚钱。要是考砸了,你打算咋办呢?” “没事,当警察啊。” “警察?” “我和警署的人都说上话了,早就谈妥了,明白吗?”坎沙是把刘海一拨,压向头顶,轻快地吹起了牛皮,“凭我的身手和文化课成绩,混个警校的名额,手到擒来啊。” “你不是挨过那些条子的黑手?怎么还有兴趣跟他们鬼混?哦,我晓得了,”埃尔罗把嘴唇一翻,攒着鼻头表示要和坎沙划清界限,“你想跟他们同流合污,随着他们一块儿去整人,是吧?看错你了,想不到啊,你是这种人,告辞!” “说你的风凉话去吧,你以为,当警察的都是恶棍啊?警察里,还是有好人的。” “好人?要是警察里好人多,谁成天会条子条子地喊啊?得了吧,知不知道,上个月,莫加厄的条子又丢人现眼了?有个当红的警探,先是在演讲时受人刺杀,又在医务室里被人扭断了脖子!现在,都在风传,是帝皇使者养的那群圣恩者在干活!你听说过吗?前行之地…” “和帝皇相关的玩意,我不感兴趣。” “嘿,瞧你说的,使者的故事、武神的公告,你都不关心?” “关心?有用吗?他是圣恩者,是独断格威兰生死的神,我们这些普通人,就是天天追着他看、追着他捧,又能怎么样?他要干什么,我们没本事管、也管不着,反正他爱盯着那些当官的有钱的,哦,还有违法乱纪的,我又不干亏心事,他的拳头,还能落到我身上不成?” “不是,我说,你这…”埃尔罗顿时语塞,“你是当鸵鸟的?头往沙堆里一钻,再大的乱子都与你无关,都是外面人瞎扯淡是吧?” 坎沙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打着哈欠,随口应了句:“你说是就是。” “好好好,你觉得对就没问题!话说回来,万一你考得稀烂,连当警察不行呢?” “那我去当保镖啊。” “保镖?” “我给塔都斯当保镖,跟他吃香喝辣,飙车打游戏,闲了就好酒好肉——怎么,又摆着一副死人脸?你有什么异议?” 埃尔罗向侧边走了两步,与坎沙保持着距离,眼神相当警惕:“你吃他的软饭?” “什么话啊?我俩是铁哥们儿。再说,我是凭本事挣钱,跟软饭有啥关系?那得是小白脸找有钱的寡妇,才叫软饭啊?你是把文学课都读进大肠里了?少在那儿瞎打比方…” “我看你们两个,闲了就腻歪在一起,说些神神秘秘的东西…中午的时候,还坐一辆摩托,不知去什么地方,等上课了,他才送你回来…坎沙,你们两个不是玩那口的吧?我可听说,有钱人口味怪,喜欢——” 这会儿,他们刚好走出了校园。坎沙是黑着脸,加快了步伐,给埃尔罗比了个大拇指朝下的手势,独自远去了:“还是操心一下你的成绩吧,别跟班上的几个女生一样,逮着两个男的就以为是搅屎棍…恶不恶心啊。” “等等…”在坎沙走远之前,埃尔罗喊住他,当着他的面翻起书包,掏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递给了他,“你还是看看吧,这里面说的,不少像模像样,我觉得,可信!” “你是想说,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吧?”坎沙不用翻,便知道埃尔罗是又弄来了真理教的宣传册,“你可留心了,警署好像在查这些人呢!圣堂的人在新闻上说,他们是厚颜无耻的异端,用歪理邪说诓骗教徒…” “我不信,纯粹看着好玩,”埃尔罗是背起书包,鄙夷地呸了声,“谁信啊?信教的都是傻瓜、白痴!我爸那个蠢东西,成天去圣堂捐钱,说帝皇保佑生意兴隆…真是蠢得发亮!还不如多给我点儿当零花呢!” “哼,你最好是图个乐子,再见。” 回家的路,是一如既往的黯淡。不过走多了,坎沙都敢蒙着眼睛过马路,在斑马线上跳舞——这个时间段,不是接孩子回去的家长,根本没有人乐意熬夜驾驶。 因为有工作的人,没那个精力接孩子;有钱的人,能雇别人来接孩子。要说例外,只有瓦汀家的黛丽娅阿姨是例外——如果说,这是乡村家庭的习惯,那坎沙还不知道,要是换塔都斯来,他会不会羡慕瓦汀家的风气? 答案早在心里写明。 他刚站在家门口,急切的吵闹便炸响开来——不,不是楼下那户人家,是他的家,是他的母亲安苏妮在和什么人吵架: “这哪里是我的责任?主管,我已经跟你讲清楚了,提货和送货的,是他们部门的人,怎么能把黑锅扔给我来背?我清点的数目没有问题,在场的同事都可以作证!三个人算的账,结果完全吻合,有问题的是他们,不是我!好,就算我的工作有失误,那另外两个人呢?他们的核酸有没有失误?就算我们三个人都粗心大意,点错货款,还能错得一模一样?什么叫态度?主管,我的态度很端正了吧?我是在讲道理,在讲证据,你——” 电话挂断了。 他犹豫再三,还是掏出钥匙,小心打开家门,换好拖鞋,说:“妈,我回来了。” 可安苏妮是抓着备忘录和签字笔,猛地摔在地上,捂着脸,声嘶力竭地骂道:“别回来了!你们都是混蛋!都在给我添乱!” 如果是在以前,他会当自己的耳朵聋了,漫不经心地回到卧室,放任母亲发脾气。可今天,他没有离开,而是把书包放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母亲哭泣。 安苏妮垂着头,好久才挪开双手,看向儿子,眼里的泪花是无力的倦怠:“妈不是…妈…妈工作上遇到意外,不是在骂你、不是在对你生气…” “没事,妈,要哭就哭吧,哭一哭多好,不受委屈…” “是妈错了,妈不该跟你发火…妈,妈也不知道…” 他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在母亲继续捂住脸的时候,无声地陪伴着。他知道他不会说话,不是能哄母亲开心的好孩子,在这种时候,只要坐在母亲身旁,让母亲知道他没有生气、没有责怪就好, “对不起,儿子,对不起…” “妈,没事…从前,你老是突然说我没用,说我是废物,不知道努力,不知道好好学习…我明白,你是在外面受了气,没地方撒,想找个由头宣泄一下…我不怨你,我也会发脾气。不瞒你说,高一的时候,我没事就哭,在家里踹东西…你看,咱们家的茶几,裂了不少痕,都是我发疯的时候折腾的。不丢人,妈,哭真的不丢人,小时候,你老跟我说,别抹眼泪,会让人瞧不起。我是觉得,只要没人看见…只要看见的是朋友亲人,哭就哭吧,没什么大不了,没人会觉得丢人,我…” 不待儿子讲完,母亲便抱着他,嚎啕大哭。很久了,很久了…这是在父亲去世后,他第一次被母亲拥抱,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从幼儿园回家,被父亲和母亲轮流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那是向所有人宣告…能拥有他这个儿子,他们很自豪。 等安苏妮在卧室睡好,坎沙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塔都斯发了条消息,问他醒没醒着,有没有空帮个忙。 坎沙记得,安苏妮是在塔都斯的母亲和姐姐那里工作——托他求求那两位,不是难题吧? 但他等到的回复,是相当玩味的感谢: “谢谢你,孩子,情况我都清楚了。他休息了,我会代你转告。夜深了,早睡吧,高中生,难得休假——祝你成绩理想。” 一看,他就明白,塔都斯是在那位阿姨身旁睡觉。 他连忙回了声不客气加谢谢,表示他是塔都斯的死党,任何伤害朋友的事情,他都会拒绝到底——请阿姨放心,他会严守口风,和塔都斯同舟共济,瞒着巴迈·达西欧直到地老天荒。 入睡前,坎沙难免羡慕塔都斯的运气——虽然有位不怎么疼爱他的母亲,可塔都斯的姐姐,是实打实地宠他这个弟弟,当印钞机一样地甩零用钱给他使;而且,塔都斯的阿姨是真对他好。拿坎沙来说,要是让安苏妮像学前班那样抱着他睡觉?不说他的脸往哪挂,安苏妮绝对要给他两个大耳刮。 有位始终疼爱孩子的妈妈,是羡慕又羞耻的希望——羡慕在关爱,羞耻在长不大。 他和塔都斯不一样,塔都斯有权、有钱,也有资本不去长大。而他?他需要成为大人,他需要担当。 就和那些不是童话的童话故事里写的一样,当遛在外面冒险的孩子调皮了太久,等他们回到家时,父母的窗户已经关上… 因为他们再也不是孩子,再也回不了家了。 第二天,坎沙是起了个大早,不仅仅是为了避开母亲,还是因为塔都斯的消息回得着急——正催着他赴约,说是有事要办。 等他来到酒店,坐进包厢,塔都斯那慌张的神色告诉他,事有不妙。 陪塔都斯待在包厢的,还有一位其貌不扬的男子——手指、拳头和虎口的厚茧,和室内不摘的墨镜,让坎沙在第一时间推测出对方的身份… “你好,我是达西欧先生的保镖,”男人取下墨镜别在胸前,向坎沙伸手示好,“达西欧先生要我接见一位新同行…还望你体谅。达西欧先生相当关注少爷的安全,我实在推辞不得,唯有亲力效劳。” “叔叔,你好。” 他们两手紧握,暗自较劲。 疼,疼,疼——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当两人灵能尽出,脆弱的掌骨是难以承受凶猛的力度,都开始咔咔求饶。 咬紧的牙关,额头的汗雨,都证明他们对灵能的掌握是互不相让。 保镖率先松手,坎沙紧随其后。 保镖看着被攥红的手,不由惊叹:“不错,孩子,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灵能锻炼法?” “图书馆买的书…算是自学的。” “自学?帝皇在上啊…浪费了,浪费了,可惜,真可惜!”舒展完酸痛的手掌,保镖握紧拳,正形端坐,难掩那惋惜之意,“如果你被星探挖走,去搏击全明星的青训营…也许,你就不用在高中受苦,而是在电视上卫冕桂冠了。” “不至于、不至于,叔叔,你言重了,我不敢当,野路子来的,比不过专业人士啊…” “不要怕,只要经历得多,再野的山路也能被踏成康庄大道…”保镖拿起墨镜在手中把玩,一副心不在蔫的模样,“曾经,我也是搏击选手,但在台上打多了,总觉得没意思、没趣——你明白吗?少了些初入赛场时,那种胜负难料的刺激。所以,我转行了,当起了保镖,跟在雇主周围。危险是接踵而来,总有机会体验生死一线的兴奋。过去的那种感觉,又回到了我身边。” “叔叔,当保镖,要的可不仅仅是图刺激…不怕死吧?” “是的,更重要的是保护目标的觉悟…”忽然,保镖的视线锐如锋芒,直刺坎沙的心间,送去生猪见到屠夫的冰冷之寒,“坎沙·杜拉欣,请问你有觉悟接受测验吗?” 忍着手掌的痛和心头的凉,坎沙紧盯着保镖手里的墨镜,回答道:“请来吧。” (四十)成功 坎沙的话刚溜出嘴,保镖手里的墨镜就甩了过来。 杀伤力可怜的墨镜,坎沙可以躲,也可以保持静坐——反正,一副轻盈的墨镜甩在他身上,能不能给他留一道红印子,那都是问题。 但这是测试。躲避和受击,换谁来不行?就是骨质疏松的老头子,被墨镜砸一下,恐怕都懒得喊疼。 所以,他的行动目标很明确——要完成普通人做不到的事。 墨镜如飞镖回旋,即将砸上他的脸。而他则在等,等一个最完美的距离。等到墨镜的镜腿正对他的视线,等到墨镜再旋一圈、就会甩中他的脸颊,他立刻伸手一搭,顺势将墨镜拿住,替他自己戴上。 迅速且准确的动作,是又酷又有气势。连塔都斯都要鼓个掌,夸一句好哥们儿的身手不俗——最好是教教他,怎么学来这种耍帅的姿势。 可坎沙是完全开心不起来。因为,当他戴上墨镜的时候,保镖的手已然掏向怀里。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瞬间从装酷的得意里清醒——他是着了套,被转移注意力了。 保镖掏出来的是一柄手枪,看款式,与那个想让坎沙背黑锅的大胡子警察相仿,是能发射危险弹药的型号。 而保镖的枪口,并没有对准坎沙,反是向在场的另一个人偏移——是的,保镖想要瞄准的,正是还鼓掌欢呼的塔都斯。 电光火石间,坎沙用那只空着的手压住桌面。接着,他翻身一跃,就像飞跃工地的围墙那样,借着手臂与双腿的力量,将身体如炮弹般射出,撞在保镖的胳膊上,总算是偏离了枪口,以免滋生意外。 当朋友与保镖压断椅子、双双滚落地面后,塔都斯才发现了保镖手里的枪械,在惊惧中拍桌而起:“你想干什么?” “很好、很好,虽然经验欠缺,容易分心…”被坎沙压制的保镖,没有回答塔都斯的问题,而是哈哈大笑,“但反应神速,能在第一时间采取正确的补救措施…孩子,你记住,如果在少爷身边任职,你的第一要务,永远是保障他的安全,其他的?通通是次要问题——行啦,是玩具枪,拿去玩吧。” “玩具枪?” 拿走保镖的手枪后,坎沙立刻让到一旁,按照那些射击游戏里拆解枪支的指南,成功卸掉了手枪的滑套——嘿,弹匣里抱的都是塑料小球,不是玩具枪是什么? “没见过吧?是气体动力的玩具…”保镖是挺身离地,在整理起衣领的同时,意味深长地望了塔都斯一眼,“你瞧,弹匣上还有出气阀——是吓唬人的玩意呦。要是拿出去抢劫?不懂行的人,容易被吓一跳。可遇见了解真枪的人,单是看一眼枪口,就能从没有膛线的枪管里看出它的真面目…应付不来啊。” 头一次摸到仿真的玩具枪,坎沙是爱不释手。他恨不得学电影里的雇佣兵、来一场拆枪重装的游戏,全然没有留意到,好兄弟塔都斯的脸色是多么难看。 “至少,我的测验,你圆满通过了,孩子…”说话间,保镖走向包厢的门,只一鞠躬,便笑着退了出去,“少爷,我先行告退?那把仿真枪就留给你的朋友,当成见面礼吧。” “谢谢叔叔啊…”坎沙连忙招手,送起了别。等保镖关上门,他对着地毯扣动扳机,把弹匣里的塑料小球彻底清空,发出了欢快的呼声,“哥们儿,这东西好玩啊!还有后坐力的——你怎么了?” 他看到,塔都斯是捂着脸、沮丧地瘫在靠背椅上。好半天,他的好兄弟才把手挪开,摆出一副认命的无奈,回答了他的问题:“露馅了。老东西给我示威呢,你看不出来?” “我…” “我估计,是他派了谁来跟踪我。要不然,就是在房里安了摄像头…老混蛋,心机这么多,不去做他的生意,盯着我干什么?” 坎沙恍然大悟,立刻想到那位经理。说不准,就是那家伙给巴迈·达西欧报的信。于是,坎沙赶忙跟塔都斯提了句,谁知道,塔都斯是两手一甩,说那人早被他的姐姐赶了出去,他的父亲啊,在酒店还有眼线——他的母亲是心知肚明,又不肯管,还说巴迈是担心他,怕他胡闹,惹了什么麻烦。 “惹麻烦、惹麻烦…她当我和老流氓一样,是那种见了女人就眼冒金光的色鬼吗?!”塔都斯越说越气,干脆抓起桌上的红酒瓶,把瓶颈一砸,将大半瓶红酒灌进嘴里,脸红的像火在烧,“她不信我!这个家里,就姐姐和阿姨是真心对我…该死的,她怎么不早点绝孕?生我出来,又不管我,成天嫌弃这嫌弃那…我告诉你,坎沙,她根本不是个妈、根本不是个女人!她不配!她就是个冷血动物、是的,冷血动物!她哪是我妈?滚蛋吧!我操她妈!” 眼见好朋友酒量如此之差,一时间,坎沙不知道是该先夺了他的酒瓶,还是劝他别问候他母亲的母亲——那可是他亲外婆啊。 “对长辈出言不逊,是要屁股开花的啊,兄弟…”坎沙叹了口气,拍了拍塔都斯的背,把那瓶红酒拽走,倒进了高脚杯,也尝了一口,却被辣得直吐唾沫,“呸!你们怎么喝得下去?不嫌喉咙难受?跟刀割似的!” “是你、孬种,红酒,才多少度?你喝不了,就给我来…” “行了,你休息会儿吧!再喝,我怕你喝成脑瘫!”坎沙把他搀到沙发上,给他拿好靠垫当枕头后,摸着肚皮坐回了桌上,吃还没被打翻的甜品,“我说真的,哥们儿,看看你这德行…你也就仗着自己带把了。你要是个女娃娃啊,成天在外面鬼混、飙车、喝酒、打游戏,我要是你爸妈,我不打断你的腿都是好的了,还给你零花钱?一周几万几万的随便你糟蹋?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要是不懂珍惜啊,我可要找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穷人家的火气。” “女娃娃?他妈的,你个心机狗也是一肚子坏水…是不是想着、想着我要是女的,你就英雄救美,趁机、趁机攀关系,到我家入赘、入赘我们家,当上门女婿?哈哈?” “兄弟,你恶心到我了,睡你的好觉吧。对了,我说的事,你跟…” “提过了,提过了,我让我姐去照顾、照顾阿姨、呃,你妈…都是好兄弟,你还不知、知道我的效率?我告诉你,我做、做事向来…” 嗓音渐低,鼾声遂起。酒品一般的塔都斯,总算是昏睡过去了。他正要去上厕所,便见这喝醉的人猛地翻了个身,趴着沙发睡觉,刚巧把钱包掉了出来。他捡起质感细腻的真皮钱包,正想感叹有钱人用来放零用钱的都是好东西,却在钞票的底层看到一张相片。 中间的,应该是小时候的塔都斯。右手边,是他的父亲和大哥;左手边,是他家相框里的美丽妇人,和相貌与他隐隐相似的少女。如果坎沙没猜错,这应该是达西欧家的全家福,摄影于塔都斯的孩提岁月。 “有钱人…能有哪些烦恼?”坎沙小心地塞回相片,把钱包放在塔都斯的身旁,“兄弟啊,你抱怨你爹妈不关心你?我倒觉得,你是有哪些误会。叔叔他对你很上心啊,虽然上心的方式有些蛮横…但他是大老板、是大富翁,任性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啊;你妈呢,要是不宠你,还会放着你姐姐给你发那么多钱瞎折腾?我知道,或许对你们家来说,数字后面带四五个零,跟一位数没有区别…但放纵你的任性,可不是疼爱你嘛。别不知足啊,哥们儿,你还有个好阿姨,哄你睡觉呢。我妈给我唱儿歌,那都是学前班的事了,你说,你这个不知羞的家伙,有这么个哄着你的好妈妈,你还嫌不够吗?睡吧,睡吧…我要是考砸了没学上,可就跟你混了,你要是不收留我啊,我就打烂你的腚,叫你一辈子躺不来床,哼哼。” 说着,坎沙场熟睡的塔都斯抓了个鸡窝头,笑着退出包厢,拿钥匙卡打开了楼上的一间客房。刚进门,满桌的零食袋和饮料瓶就夺足了他的目光,害得他差点儿没看见那个在沙发上四仰八叉的女孩。 “几点了,还睡觉?什么懒猪?” 头疼的声音,成功唤醒了还在滴哈喇子的海芙。等她抓起枕头挡在身前,骂一声流氓后,才看清是谁在收拾垃圾,立马躺平了,对着空气乱蹬,嘴噘得老不开心:“懒猪懒猪…哥,今儿是自然醒的好日子哎!说,你是不是瞅咱瞌睡,赶好了,弄那些见不得光的…” “我说你个小鬼头,不要开黄腔好不好?”没好气地收拾完垃圾后,坎沙径直赏了海芙两个脑瓜崩,“你真当你是站街的?自重!” “哼,哥,你欺负人!” 在海芙抱着头打哭腔的时候,坎沙打开了电视和游戏机,把手柄递了过去:“欺负你?我在教育你!来吧,今天多玩几局,往后啊,我可能过不来了…” 他没想到,只是随口感慨一下,海芙忽然疯了似的扔掉手柄,抱着他的胳膊,哭得泪眼汪汪: “哥,你、你、你不要咱了?我、我不捣乱、开你玩笑了,你说啥我就改,我…” 突兀的拥抱,险些让他语塞。他只能拍着海芙的头,像学校里的女生喂猫猫狗狗那样,轻轻地抚摸那柔软的头发,解释道: “想啥呢你…我还有半年考试、上大学!再打游戏,是命都不要咯。” 海芙先是一呆,而后红着脸,露出一口凶凶的银牙,作势要咬他的胳膊:“我不管!反正周末要来陪我耍!” “没大没小的,知不知道考试多要紧?决定一生的命运啊!”他才不会惯着海芙,又给那脑袋瓜邦邦敲了两下,从而抽出胳膊,免得给女孩赖上了,“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说回这茬,海芙的精神气立马蔫吧了。她就和撞了墙的倔驴那般把头别开,一句话也不肯搭。 坎沙是想劝她和父母道歉,趁早回家的。可她就是不肯、就是不听话。在老师和家长的说法里,这叫孩子独有的叛逆期;在坎沙的眼里,这叫傻瓜特有的犟骨头,除了招罪受,半点儿好也讨不着。 虽然没经历过叛逆期,但坎沙清楚,对付这种小朋友,千万不能来硬的——你的手段越强硬,他们的叛逆心越严重。闹到最后,容易吵掰不说,没准还要动手打架。 还不如好言相劝,来些软招最好。 坎沙摸向怀中,取出那枚安苏妮买给他的戒指,在海芙的眼前晃了晃:“瞧瞧啊,看看啊,笨脑瓜、笨脑瓜,看清楚,这是什么啊?” “你才笨!你家里头都是笨瓜瓜!”海芙的嘴上虽是埋怨,视线却被那抹金黄陡然紧抓,捂嘴惊呼,“好漂亮!哥,这是、这是…你是要…” “我妈送我的成年礼物,羡慕吧?” 罕有的,坎沙自豪了那么片刻,气得海芙小脸一耷拉,又不理他了。可他不着急,是慢慢把玩那枚金戒指,仿佛在触碰独一无二的珍宝。他举起戒指,用戒指圈住吊灯的光,轻声说道: “海芙,我和我妈的关系,并不好。从我上初中开始,她的工作就特别多,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要是回到家了吧,一见我,她就是一肚子火,变着法地骂我、教训我,就差直言我是个不上进的废物、是个没良心的垃圾…嘿,你不信?你和你爸妈的关系,没有这么糟吧?” “哼,他们才懒得理我嘞。” “那就没怎么责骂过你?还是骂得没这么难听?罢了、罢了,都一样啊,海芙,都一样啊…我妈她啊,其实是很疼我的,比方说,小时候、上幼儿园的时候,更早的时候,反正是读书之前的时候,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吗?就是你想要什么好看的机器人玩具、嘿,换成女生,应该是布偶啊、洋娃娃…反正啊,当你看见一样特别喜欢、实在舍不得放手,非要搂着它们睡觉,才能心安的宝贝,但是那价格很高昂。 你想耍性子,哭一哭,闹一闹,或者说撒个娇,求爸爸妈妈帮忙买下它…很丢脸,很无赖,很任性,是吧?但是,怎么说他们都不同意,你只能哭肿眼睛,在被窝里生闷气。可谁想到,夜半时分,爸爸妈妈敲开了你的门,将不知何时买来的宝贝交到你的手上,说…希望你原谅他们的俭省,也希望你学会体贴,谅解他们的难处。 你遇到过吗?海芙,你的爸爸妈妈,可曾与你说过这样的话?” 女孩沉默了。沉默就是许可,许可就是赞同——是啊,她的父母,也曾这样宠爱过她。 于是,坎沙收回戒指,耐心地告诉她: “海芙,大人的世界,比学校艰难太多了。他们要工作,要加班,要为房费、水电费和我们的生活费操心… 一个月三十天,能有二十五天在忙,仅有的五天节假日,还要埋在书房、客厅干活。累了这么久,他们能挣来的钱,等开支完,剩不了多少。咱们啊,在学校里挨骂,和同学说一说,怒火就消了;可他们在公司里,不管上司给他们多少窝囊气,他们都得笑脸相迎,照单全收。回了家,还得考虑怎么给咱们安排饭,怎么听老师教训咱们…他们不容易啊。 他们不是想抛开我们,也不是想跟我们发脾气,他们是在外面受了太多罪,回到家里,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难免发泄一下,你可别怪他们…就跟咱们在学校挨了批评,在外面受了人欺负,回到家,想的不就是跟爸爸妈妈哭一哭,求他们来安慰吗?他们也是一样的。不过,我想,他们成了大人以后,面子薄,又不知道怎么跟我们这种小孩子沟通,语言难免偏激了些,容易伤人。 你别记恨他们,有空了,陪他们谈谈,说说心里话,比什么都好。” 海芙不说话,只是抱着膝,坐在他的身旁,用脚趾抠着沙发,大眼睛虽然空洞洞的,看不到视线的焦点,却没有丝毫的迷茫。 良久,女孩偷偷瞥向他,说: “哥,你是要我回去?” “我想劝你回去。海芙,待在这里,不是个事啊…麦格达,很糟、很乱,也很差,回珀伽去,不论是读书还是打工,都比这里好。” “我想、我不!回去了,没人疼我。” “忘了?你爸妈…” “他们又不是天天在家…一个人回屋了,好无聊。” “你的朋友呢?你不是说过——” “那些开机车的?哼,男的都是色鬼,毛手毛脚,想占我便宜;女的都是烟酒嗓,难听死了…不是要去游戏厅,谁愿意跟他们跑啊。” “同学呢?” “同学?同学都怕我了,说我是坏女孩、大姐头,早就不跟我一起耍了。” “没事,慢慢来,只要你肯改变,先读读书,把性子养好,不去那些游戏厅啊、网吧啊,要打,就买了游戏机,在家里玩嘛。” “哥…你去过网吧没?” “我?我去过…”坎沙把嘴一挡,故作神秘地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朋友拉着我去,我受不了那个烟味,就…借口闹肚子,在厕所蹲了三回,键盘都没敲亮。” “嗨,哥,你这人还怪机灵嘞,”海芙也不难受了,转而拿起手柄,启动游戏,要坎沙来一起玩耍,“来,打两局嘛,哥,来两把!别不要嘛,我让你半管血,行不行?” “你说的哦,来。” 当坎沙第一次操纵着游戏里的人物,打倒了不可一世的海芙后,他笑得比考试进步了一百名还要欢快。 他该高兴,该放开去笑。他的人生虽有过挫折与不忿,前路却是一片坦荡。 在高中第三个学期的前一天,坎沙·杜拉欣的命运之路上有无数的岔道。 他相信,这些道路都通向光明,不论怎么走,都能走到成功的远方。 最少,他相信那是成功的远方… 而不是一个成功的玩笑。 (四十一)软弱 与斗志昂扬的坎沙·杜拉欣不同,停留在莫加厄的赛瑞斯·文德尔是忧心忡忡——他的前路上,看不到有着落的尽头。 生在博萨的他,本该是个随亡母在深巷里腐烂的死婴,却受到命运的垂青,被旅游的木精灵带回朝晟的林海、抚养成人。 他是幸运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视他如己出,给他提供了温馨的环境,让他沐浴了春风般的亲情;他是聪颖的,还是读小学的年纪,便加入中学生的行列,与年长他一轮的哥哥姐姐们交上朋友,收获了知识与友情。 他生得可爱,漂亮到像是女孩。绿松村的孩子们夸他是全村的招牌,班上的同学总要捏他的脸蛋;他温柔懂事,在哪里都能交到新朋友,即使在陌生的异国他乡,也有人为伴。 但他也有避不了的噩运、也有躲不过的梦魇。 自小,幻觉就缠绕在他的身旁。他当那些真切的画面与声音是孩子都有的幻想,却不知那是本源的力量。 冥冥之中,他在一个平凡的假日与家人去旅行,却被林博士针对元老的刺杀所波及,更是如丢了魂似的,在失去意识的同时,化身提线木偶,重创了林博士、杀死了元老,去抢夺神秘的初诞天晶。幸而母亲的呼唤喊醒了他,让他摆脱诡异的操控,在昏迷中躲过了事后的祸乱。 可帝皇使者到来了。 消沉多年的帝皇使者、久不抛头露面的班布先生找到了他。班布先生与他面谈,告诉他本源的力量,要他随自己出国,学习对本源的掌控。他与班布先生在格威兰的温亚德落脚,坐看林博士的逃亡。在温亚德,他结识了多弗斯一家,与多弗斯家的女主人齐约娜与小主人阿纳塔成为了好朋友。谁承想,阿纳塔的父亲、多弗斯家的家主杜森,竟然是当地的蛇头,专营人口交易的买卖。而班布先生给他的考验,则是当着阿纳塔与齐约娜的面,杀死杜森,否则,班布先生会将多弗斯一家处死——哪怕阿纳塔对杜森的生意并不知情,哪怕齐约娜只以为丈夫在走私海运。 那是他的底线第一次被突破。他是不愿去动手,不愿去杀死杜森的,可他清楚,倘若他敢犹豫,班布先生真的会施加冷血的刑罚——想保住阿纳塔与齐约娜的性命,他唯有踏过那条红线,成为处刑者。就算班布先生认可了他的决心,代他赐给杜森死亡,他也知道,有些原则,是再也回不去了。 面对和蔼的班布先生,面对观念诡谲的帝皇使者…他害怕了。他想妈妈,他想朋友,他想回家。班布先生体谅了他,交待他最后一桩任务——那就是陪同一个笑盈盈的少女去旅行,去纠正少女的心。 他是孩子,他是学生,他还在应当被大人照顾的年纪,却要去照顾、去教导一个成熟的女孩,教人家何为对、何为错?莫说别人,连他自己的心里都没有底。 但他能怎么办?回绝班布先生?谁有那个胆量?在班布先生面前,连格威兰的国王都要打落牙往肚里吞,在全国的民众之前老实走个过场;连格威兰的贤者,都要视而不见,任由班布先生要挟受其保护的君主。想来,能回绝班布先生的,只有死人与神圣帝皇——毕竟,二者皆是沉默者,无需担忧随拒绝而来的惩罚。 无法拒绝,那就答应。 答应吧,统统答应吧。 他答应陪在伊利亚·格林的身旁,尽心尽力地靠近、全心全意地交往,可不知为什么,他与格林小姐的关系罕有进展。他明明很用心,尽量顺着格林小姐的心意办事,还照顾格林小姐的起居,帮人家洗衣订餐,可他总是摸不到格林小姐的内在,听不到格林小姐的秘密,没法与格林小姐交流,反而是被格林小姐逗弄,又一次突破了底线…亲手处死了一个恶贯满盈的警探。 格林小姐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委托人的理由,也是其情可原的。可当他真的动手杀了人,那种失魂落魄的恐慌,比在温亚德的时候更复杂。 他不懂,为什么共治区的法治如此破败,为什么班布先生要推出“以血还血”的委托方案,为什么明明杀死的是坏人、是有罪的恶人,他却会恐慌?是他不该动手,不该去杀人?可如果他不行动,有的是圣恩者乐意接受委托,给罪大恶极者应有的惩罚。 是的,正如格林小姐劝告他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假如是别的圣恩者接手,指不定有多残暴的酷刑等着那些人受。所以,他没有错,他做得好,他做得对… 对吗? 他明白,假如他的行为无误,那格林小姐的行事方针,亦是正解。那么,他答应班布先生的事,自然会不了了之——格林小姐在大是大非上都没有错,凭什么班布先生的一句话,就判定了人家是个歪心思的坏女孩? 认输吧,妥协吧,这是最好的方法——对两人都好,双赢。只要他对班布先生说,格林小姐仅仅是缺了生活方面的自理能力,并无别的毛病,兴许,班布先生会欣然一笑,放他回家。 想回家,想回家,他想回家。 想回家的他,把这些经历、这些想法,都对着陌生的城市吐诉清净了。 小小的少年坐在天台的边沿,乌黑的秀发随风飘扬,懵懂的大眼睛里,是和霞光一样的苍茫。他是在对城市吐露心声,也是在向朋友倾诉迷茫: “艾姐姐,以后,我该怎么样呢?” 远在朝晟的金精灵无言相告。时至今日,事情的发展正符合她的预料——在那个女孩面前,少年的稚嫩是一览无遗,全然被其执掌。她要斥责少年不听她的话、不给女孩施以强硬的态度吗? 不,不会。在中学的五年,她与少年同住,她知道少年是什么样的——温柔、懂事又听话,任何不过分的要求,少年都会应允,都会承受…即使陪她逛街很麻烦,给她当衣架很浪费时间,少年都会笑着接受,随便她折腾。 她清楚啊,遇上好人,乖巧的温柔,是适当的蜜饯;碰上别有用心的人,过分的温柔,会被利用、被引导、被伤害…甚至是无止境的退让、无条件的自我损害。 在朝晟以外的世界,尤其是共治区,温柔、幼稚?那是只能对亲昵的人展露的弱点。或许,身为的异类不是别国,而是被网监管的朝晟——在某些人看来,善良、温柔、幼稚、让步都是可以利用的弱点,都是易于被驾驭的愚蠢。 这样的人充斥着这个世界,摧毁了每个孩子的美好,让所有天真的孩子成为认清现实的大人,美其名曰成长。 成长,成长… 在朝晟、在林海,少年可以不去成长;浪迹在大地、行走在共治区,少年不得不成长。 是格林小姐在劝导他,是班布先生在逼迫他,他必须要成长、成长…成长为琢磨不透的模样。至于是好是坏?他哪里能知道。 如果说,这是班布先生认可的成长、这是班布先生认知中的良好,他无权也无力去拒绝,只能按班布先生的标准去成长。 但他是人,即使不成熟,即使幼稚…他也是有思想、有主见、会思考的人。 他不想让家人担心,而是询问最信任的朋友,想从以理应着称的金精灵口中得到答案—— “艾姐姐,你说,爷爷他,是不是天性薄凉?” 金精灵伏在台灯下,望见了少年眼里的朝霞,说出了相隔万里的回答:“是的。” “果然,我想得不错啊…” 这初生的霞光,是明亮的冰凉,恰如班布先生…那伟大的帝皇使者,是耀眼的冷漠,是温暖的无情。 “艾姐姐,你说,爷爷有错吗?除了…除了让我去做…” “他是错的,她也是错的。劝人向善与惩奸除恶都不是你的责任,是他借着力量,是她玩弄心机,将超出能力范围的重担强加于你。” “可是…这些事情,是合理的。” “不合理,违反法律,滥用私刑,扰乱治安…” “合理啊,艾姐姐,合理啊…”少年把头一沉,向大楼下的马路叹气,“你看,艾姐姐,这里和朝晟不一样…他们很忙很累,他们过得是我们没法想象的苦日子,受得是千奇百怪的罪。他们的法律形同虚设,他们的权利得不到保障…他们的法律,旨在扞卫富有与高位者,对他们,则是压榨…不该是这样的,艾姐姐,这是错误的,他们明明是这里的大多数,他们明明是最辛勤的劳动者,他们明明是这里的建造者,却不是这里的主人。 共治区太古怪了,比格威兰更古怪。爷爷告诉我,格威兰的生活才是最真实的,我经历过,我见证过,爷爷没有讲错,格威兰人的生活有苦有甜,有对有错,有光也有暗,而共治区…我看不懂,他们就像背了床厚厚的棉被,吸足了苦难的水,沉重到寸步难行,可他们没有抛弃那床棉被,而是负重前行,在压抑中生活,有说有笑,有血有肉…” 肩负着万斤重压,这些中洲人没有逃避、没有自我欺骗,也没有反抗,而是咒骂这该死的共治区,努力地生活,用尽千方百计地工作。即使疲累到没有时间享福,他们仍然会结婚,仍然会成家,仍然会孕育子女。他们或是苦中作乐,将沉重的生活延续到下一代;或是送子女出国,将命运的玩笑中断。 他们既愚昧,也勇敢;他们既遵从着本身的意愿,也有着时势所迫的无奈;他们竭力辛劳,比谁都可敬;他们丰富多彩,比谁都可爱;他们追名逐利,比谁都可怜… 不,他们从不可怜——没人有资格怜悯他们。在这里,美好的生活是难以争取的奢望;而名利,则是维持美梦的麻醉药。 好似一场梦…荒谬绝伦,又真实得可笑。活在这场梦里的,到底是朝晟,是格威兰,还是共治区? 没人能回答。因为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不同的答案。 如果让少年解答?看,他正握紧小拳头,向朝阳那么一挥,坚定地挺高胸膛,自信地说道: “艾姐姐,我决定了!等我长大了,我要回到这里…我要在共治区旅居,继续在前行之地工作——你看,我的…我的处置是比较、比较温和的,不会带来多少痛苦,也不会牵涉到旁人。很多事情,由我来解决的话,总比交给格林小姐这样的人去做要好。赚来的钱,还可以办一个救济金,专门帮那些生活困难的人…我还可以开公司!开公司!让大家都来工作,我不要钱,薪水发到光!我——” “不可能的,小武,你要明白,共治区的病结并不是收入问题。改变共治区的唯一途径,是解除对共治区的限制,还中洲人一个自由…你明白吗?要摘掉中洲人的标签,把原本的姓名还给他们—— 特罗伦人,你知道的,是历史书上讲过的特罗伦人,意味着继承者的特罗伦人。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你明白吗?格威兰不允许,瑟兰不允许,博萨不允许,朝晟不允许,所有受过帝国侵害的国家、民族与种族都不会允许… 包括帝皇使者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允许。” 特罗伦人,中洲人的旧称与真名,代表了他们过往的罪孽。如果说,残害生命是无缘宽恕的原罪,那么挑起战争,令硝烟弥漫于全大地的特罗伦人,注定要背负过往的阴影,在注定没有结局的赎罪日里艰难前行。 不允许、不允许… 不被允许,那就冷眼旁观,果断放弃。 可少年的回答是不。 百年的光阴里,特罗伦人被更名为中洲人,以全新的身份告别帝国的统治,成为受多国管辖的共治区政府治下的公民。他们受苦受难,撑过了帝皇使者的屠杀,忍耐着格威兰士兵的欺凌,经受着博萨人与瑟兰精灵的鄙视,赎罪了一个世纪。 可他们还是努力生活,在艰难的压榨中保持着动力。看那些餐厅吧,厨师的烤羊是多么肥硕,侍者的服务是多么热情;看那些出租车的司机吧,他们是多么能言善辩,只要乘客敢开头,他们就能陪聊一整天。 他们敢爱敢恨。受过恩情的,愿意照顾一个招摇的疯子,即使他得罪了没人敢招惹的格威兰人;受过欺压的人,情愿以血还血,向仇人还以颜色,即使他是警局的探员。 他们也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是渴望美好的人,是燃烧着情感之火的人。他们有权追求新的生活,他们有权扔下往昔的枷锁。 那些年的过错,是该随风而逝,推动他们走向更广阔的新世界,而不是鞭笞着他们在原地踏步,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到希望的明天。 “最记恨他们的,是瑟兰的精灵吧。艾姐姐,我和你说过,在温亚德的时候,我遇见过一位从战争年代生存至今的木精灵,他比绿松村里最老成的奶奶还年长呢!他说过,要和朋友回瑟兰去,我想,等有机会了,我也要去瑟兰,问一问瑟兰的精灵们…还恨不恨中洲人,你说,他们要怎么回答呢?” “小武,你很聪明,”借着他的视野,金精灵看到了熟悉的太阳高升在陌生的天空上,随那云彩飘荡,在楼宇的玻璃间照耀出炫彩的光芒,好似凿空拓荒,一片坦荡,“可是,你要明白,哪怕精灵们宽恕了他们,哪怕格威兰的国民早就不把往事记在心上,只要受害者铭记着他们的祖先犯过的罪,只要别的国家需要他们廉价的付出,他们就永无请罪之日…你明白的,哪怕只有一个人记恨他们,哪怕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圣恩者,一个朝晟的前行者,一个圣恩者的无冕之王,一个前行之地的统帅领导。 聪明的少年,以中洲人的手势向帝皇祈祷: “爷爷啊,你愿意宽恕他们吗?” 世上从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可能与否,而可能,向来是无穷尽的。想想吧,假如随机找一个中洲人,与之讲述少年在朝晟的故事,说在朝晟,木精灵可以和梁人在村里混居,金精灵可以和梁人上同一座学校——不论是梁人还是精灵的孩子,都是既能写出奇异的象形文字,也能说出动听的瑟兰语言。 那么,被提问的人会相信吗?兴许,人家会一笑走之,说长耳朵的家伙哪乐意与人类同住?说人类哪喜欢往林地里钻? 更别说,相距千万里的梁人少年与金精灵女孩,正在缥缈的网里通讯交流… 不曾见证,自然无法想象。 在少年脚踏的大楼里,伊利亚·格林正拉开床边的窗帘,让阳光驱散睡梦的疲倦。她看了眼另一张空荡荡的床,望了望挂在空调风口的衣裙,有些无聊地念出了一丝得意: “老师,在宫廷念书的时候,你曾教过我——无限的想象力也有着局限。人,只有以认知为依据,才能构思未曾体验的事物。生活也是相似的啊,观赏一个从未贫苦过的人,如何幻想压迫的源头…简直和小时候,看见那些贴在墙上的艳俗海报一样,难免脸红呢。 可惜,没有人能当着他的面揭走那些海报,撕碎后扔进垃圾桶里,不是吗?这种软弱的小弟弟,还真有些惹人怜爱啊,老师。” (四十二)资产 她不知道的是,软弱的少年已经敲开了委托人的家门,将当日的情况如实相告。 警探的家属,从格威兰出海,到达邦联;警探的情人与私生女,也去往博萨。由于距离过远,这些人的生死再也无法审判——至少,少年无权、无责也无法去干涉共治区以外的事物,因此,老妇人的委托,就此终止。 杀死一人,奖金为圣岩一枚,折价后,相当于二十七万迪欧。而计算好这笔款项后,少年通过前行之地的平台,将钱转入了老妇人的账户上,躬身以表歉意:“对不起,我没能如约履行合同,没能完成您的委托。这些钱…” 老妇人眨着眼,声音是颤抖与不解的愤怒:“圣恩者,你在施舍我吗?” 少年摇头了。他的回答没有一丝的软弱,尽是真切的味道:“不,这不是我应得的报酬,是只有您才能领受的补偿。” 这一答,如暴雨淋头,不仅浇灭了老妇人的怒火,还淋得她不知所措,登时哑口无言。她的眼皮抽搐了好久,指节捏紧又舒展开,再开口,已是一种和蔼的长辈被捣蛋鬼缠上的无奈: “你…是在可怜我?” “不,老奶奶,我知道,可怜是一种轻视。也许,除了帝皇,没人有资格怜悯你。我是…希望你保有希望。” “希望?” “您还有孩子,您的孩子在瑟兰。我相信,他是个好儿子,假如听闻父亲死于不公的噩耗,他会多么的悲伤…而要是祸不单行,连母亲也弃他而去,以生命为代价去复仇,他不会有喜悦,只会有痛苦与孤独。我希望,您能收下应得的补偿,带着值得留念的珍宝,放下憎恨与悲痛,去瑟兰…去陪陪您的孩子,去开启人生的新篇章吧。” “我年近六十,没有多少时间了…” “时间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几年、几月、几天,不去尝试,不去生活,又有谁知道呢?” “我去了,也是给他添麻烦…” “能照顾妈妈,报答养育的恩情,是多少孩子渴望而不能实现的梦想啊。您的孩子不会薄情寡义的,我希望你能相信他,也相信你自己——您不会教出那样冷血的孩子,对吗?” “不,你不懂,人不在了,心里是多么空荡…那个伴你多年的人,忽然走了,不管你到哪里,他都不会陪你散步了,不会跟你斗嘴…” “就像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缺失了,终日孤独难耐,是吗?” “是火失去了热,灯失去了光啊。你这个年龄,是不会…” “是的,我不懂,”少年握住老妇人的手,恳切地承认了自身的稚嫩无知,说道,“但我明白,活着就有希望。不论悲喜几何,不论伤痛几多,只要珍惜仍拥有的,铭记已失去的,那些爱你的人,不管在咫尺还是远方,都会看着你生活,希望你幸福——老奶奶,请相信我,你的幸福,就是他们的希望。” 话讲完了,少年松开手,再鞠一躬,用中洲人信仰的手势默默祷告,与老妇人无声道别。 等他关上门,老妇人盯着手背上的皱纹,摩挲那捂热的粗糙,眼中的棕荡起了波澜的变化:“孩子…真是不可理喻的孩子啊。你这样的孩子,是被哪方土地孕养大的?博萨吗…朝晟吗…不,是天国吧,只有帝皇光耀的天国,才能养育出眼里没有资产的孩子啊。” “资产?各个都是负资产?”在珀伽的中央圣堂,查账的巴尔托正失望地感叹着,“我们的圣职者还真是清贫吃苦,年年受灾、年年负债,连收入税都要免去百分之七十,才能混个饱肚,不至于吃粥喝糠,算是能养家糊口——帝皇在上,平时去酒吧舞厅和某些场所做客的时候,我可看不出来,能把钱塞进脱衣舞女郎的腿带里的圣职者,会是拮据到要勒紧裤腰带的穷光蛋啊?” 这话说得在理。若非在那些圣堂工作过,见识过道貌岸然的圣职者是怎样的花天酒地,巴尔托·怀特还真可能被这些堆积如山的报表诓骗,以为圣职者都是榨不出油水的废渣。老实讲,他得承认,在逃税避税、隐瞒收入的本事上,北共治区的这群圣职者是各有所长,远非他这个帮派里的二把手能比——就连他学习过的灰色收入和洗钱手法,在圣职者之前,也是相形见绌。 这群人的胆子,可比他这个有着黑帮履历的人肥多了。 巴尔托是摸一摸捐款箱,拿点儿钱花销就行。这些圣职者?帝皇在上,他们是明目张胆地分钱啊——信徒的捐款、富豪的布施,都是如山堆积的钞票。更别说,圣堂旗下的商铺、工厂、孤儿院和学校… 钱钱钱,都是钱,钱能生钱,钱能赚钱。奇怪的是,那些信徒不留着钱自己花,非要在圣堂听一听布道,然后送出他们的钞票,虔诚地祈祷,也不知道是在向帝皇许哪般愿望。巴尔托的耳朵比较尖,曾听到一些管不住嘴的信徒念出的心声—— 要么是祈求帝皇治愈他们的疾病,要么是祈求帝皇赐予他们幸福,要么是祈求帝皇改变他们的厄运… 还有的,是感恩帝皇,感恩帝皇消除了他们的顽疾,感恩帝皇让他们找到完美的伴侣,感恩帝皇让他们买中彩票… 有时候,巴尔托都想走上前拍拍他们的肩膀,告诉他们治好病应该感谢医生,找到好的爱人应该珍惜对方,买中头彩应该快些搬家移民,别在这里对帝皇念日记了——帝皇要是真能实现他们的愿望,就不会在乎他们的虔诚。 就像啃鸡腿的人遇见一窝蚂蚁,把鸡骨头扔在蚁窝附近。人没有心情去思考蚂蚁会不会感激自己,只会看两眼蚂蚁行军,或是踩两脚,或是调头离去。 蚂蚁的想法,人八成不在乎;人的愿望,估计帝皇也不在乎;信徒的虔诚,圣职者们倒是很在乎。 对信徒们来说,圣职者们在乎了,帝皇也就在乎了。 圣职者们当然在乎。毕竟虔诚的背后,往往是络绎不绝的善款——看吧,单是巴尔托待过的那间圣堂,这两年间,便以修缮方尖塔、增扩建筑面积的名义,向信徒们募捐,筹得三千万迪欧的捐款。这笔钱,百分之二十上交中央圣堂,百分之十五呈交市政厅,百分之五用以补贴圣职者,百分之六十都用在修建圣堂上——可惜,不知为何,只有方尖塔得到了保养,说好要开工的空地,始终没有挖机铲车来忙活。可能是有人担心噪音影响街坊们的生活,所以按工不动;也可能是预算不足,难以搭建新的楼宇。 总之,只要有一块纪念碑压在工地上,刻满表彰捐款者的言辞,铭记他们的慷慨与善良,那么,信徒们就能既往不咎。甚至不需要圣职者出面解释,他们就会自发地找出理由为圣堂辩解,似乎他们的虔诚,伟大的神圣帝皇已经感受到了,而为了神圣帝皇的欣赏,他们情愿赴汤蹈火,为圣堂的捐款箱再贡献一笔账。 事实是,他们的捐款,在被中央圣堂和市政厅抽过利后,早就落进了圣职者的腰包。这是各间圣堂共同形成的默契——给上级和政府献过金后,不留勾自己的,真拿去修大楼吗?他们又不是地产商,可以把房价定高。再说,特批给圣堂的土地,价格是非常低廉,且不能出卖,除非由市政厅等价赎回。这些圣职者啊,就是想修一些精致的房屋,以靠近帝皇、沐浴信仰之光为诱惑,在信徒中竞个天价,也是白日做梦,早被市政厅严防死堵。 既然如此,就找最廉价的承包商,买最便宜的设计,盖几栋最简陋的房屋,拿些翻修的好家具充充门面,再摆些庄严的宗教典籍与画像,花最少的钱,吃最肥的肉,何乐而不为? 在巴尔托盘算着,如何让这群狡猾的吝啬鬼从各自的小金库里流流血的时候,一位大腹便便的老圣职者推门而入,慌张地撑在桌上,简直要喘不来气了:“先生…有、客人,客人要…” 中央圣堂的客人,自然是军队来的上校。这些天,巴尔托不想和中意男人的家伙打交道,把款待客人的事宜交给这老人经手,而看老人这六神无主的样子,他也不着急,帮老人兑了杯温水,请人入座,先缓口气再说话。 “先生,您快去劝劝他吧!他刚跟我说,想去圣堂开设的孤儿院逛逛…”喝完水,老人的面容饱满不少,嗓音也有了力量,“帝皇在上啊!他的那些、那些嗜好,如果在孤儿院里施行,恐怕我们都要陪他下炼狱赎罪啊!” 闻言,巴尔托赶忙捂住脸,好让不合时宜的讥笑看着像是在悲怆。忍耐住大笑的冲动后,他叹着气,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劝告道:“看开些,我的朋友。就当这是命运的安排——正如前人所言,想逃避噩运的,噩运会紧随他的步伐;接受苦难的,苦难会脱离他的大道。” “可是…” 见老人还想争执,他一抬手,示意其噤声。而后,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将半掩的窗帘拉开,站在那猛烈的阳光下,光亮得如置黑夜,看不见些许相貌。 如果说相生于心,貌成于神,那如今的巴尔托·怀特,正如他所说的话一样,是惨亮的黑暗之光: “我的朋友,圣堂的孤儿院,本来就是藏污纳垢之所,你我心知肚明——被扔在医院的门口,被抛上圣堂的阶梯,被甩进街边的垃圾桶,是他们此生的幸运。有些婴儿,被母亲生在厕所,没见过人便失了生机,和他们相比,能送到孤儿院,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就是被那些大孩子欺负,被克扣伙食,不得不拉帮结派、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他们好歹能活着,好歹能创造价值。我的朋友,你不必激动,圣堂拯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自然该偿还恩情,充当圣堂的资产,不是吗? 不必恐惧格威兰的军人,他们做的丑事,某些圣职者照办不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的贵宾,是非常慷慨的主顾,初次招待他的少年,在事后获得了丰厚的奖励,比预想中多出十倍、二十倍的奖励。而我的朋友,我们的某些圣职者,可是吝啬又无耻,下流到让人愤怒,卑劣到让人拳头发痒啊。 孤儿院的故事,我也略有耳闻。好像有一回,两位上年纪的前辈玩什么恶作剧,哦,我想起来了,是挑中一对无知的兄妹,并告诉他们,他们中的一位即将被善心的富豪收养,请他们自行斟酌,考虑清楚谁走、谁留下。嘿,结果两个孩子,竟然互相谦让,都想让对方脱离苦海,于是,我们的前辈便暗示当哥哥的,想让妹妹过好,就得把他们两个老东西伺候舒服。当哥哥的在孤儿院待久了,自然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就随他们快活,目送妹妹坐上豪华的跑车,含泪远去。可第二天,正服侍老东西的哥哥,却在床上见到了求饶的妹妹——原来,那富豪也是个可憎的混蛋,玩过后,便把妹妹送给两个老家伙,任他们处置了。 两个孩子,一对兄妹,又哭又喊,又打又骂,可我们的前辈,却乐在其中,等腻了,拍拍屁股走人,把他们甩在孤儿院里自生自灭——我的朋友,你说,有我们的圣职者托底,亲爱的格威兰军人,简直是帝皇派来的天使,不是吗?” 老人颓然抱头,呜咽而哀求:“谬论、谬论啊!卑鄙者的卑鄙,不会让无耻者更伟岸!” “瞧,我的朋友,你还是没明白。我是想告诉你,对圣堂而言,孤儿院的孩子是资产,能被外部的贵人消耗,是他们的福音。我知道,这些年你在整治那里的风气,可惜收效甚微——你要记住,身在圣堂的你,不应该对圣堂的资产起怜悯之心,除非…先舍去圣堂的皮囊。” 话说到这份上,老人也只能抹干净眼泪,一步一步走出巴尔托的办公室,消失在昏暗的楼道。 意料之中的反应,巴尔托唯有嗤之以鼻——依靠圣堂生活的人,又怎么能真正意义上地抵制圣堂的丑行?平日发发善心就罢了,关键时刻,还得拎清楚轻重啊。 要是圣堂丢了脸,他们的面上还能有光?要是圣堂赔了本,他们的钱包还能鼓胀胀?荣辱一体的圣堂里,能够杜绝吃里扒外的圣职者,自然有其门道——只要大家的生活享受和名誉地位,都建立在圣堂的资产上,那所有人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谋,谁敢跳出来揭丑、砸饭碗,不消别人动手,他自己也得扇自己耳光,保证再不敢自绝于同僚。 “嘿,有办法了,”想到这里,巴尔托两掌一合,奏出了清脆的节拍,“何必掩掩藏藏?把事情摆到台面上,让这些抠门的财主自行掂量,他们总不会冒着得罪驻军的风险,舍不得破财消灾吧?” 拨盘电话机摇一摇,巴尔托的通知就传达到各间圣堂: 为帮助格威兰的驻军解燃眉之急,勒令全体圣职者以所属圣堂为单位,统一采购圣岩。 为表体谅,中央圣堂会报销采购所需的开支——当然,只补贴百分之三十,余下的部分,请各间圣堂的负责人自行筹措。 采用明文通告,巴尔托不信,这些狡猾的盗匪敢冒着被驻军请客的风险,藏起他们的看家宝,不替中央圣堂分忧,除非他们活腻了。 收到通告后,各间圣堂的圣职者都是叽叽喳喳。他们无不咒骂中央圣堂的无耻无赖,收了那么多献金,这种时候,竟然毫无领导者的担当,把钱库锁紧,盯上他们的私房?可恨! 可恨,连巴尔托的前同事都在咒骂他,骂他是个贪得无厌的白皮混蛋,先前是看错了眼。 这时候,他的同事不论老少,都聚在一起,商讨应对之策—— 格威兰人到底是格威兰人,和他们走不上一条道。之前,巴尔托是迫于情势,才得和他们蹲一间公厕,在分享恶臭的同时互相借些纸擦屁股。可一有机会傍上驻军的大腿,人家立马甩开他们,全心全意替驻军效劳。 如今看来,不出些血是扛不过去了。经过商讨,巴尔托的同事们一致表决,愿意从微薄的家底里抽出五分本金,共同采买圣岩,不够的,由本堂管理先垫上,日后再想办法。 “说得轻巧!你们想让我垫多少?没有千百万,能应付得过去吗?就是掏空我的棺材本,这钱,我也筹不出来!” 管事的老圣职者摘掉老花镜,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所有人都劝他消气,不过呢,多数人是幸灾乐祸——领头的羊吃得最肥,狼来了,可不得逮着多咬两口? 不过,狼来了,他们也不能置身事外。破财消灾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干的。因此,有人歪心思一起,斗胆发言: “我认为,我们可以和巴尔托谈一谈。钱不一定要从我们身上刮啊?在共治区,有钱人多的是,我们这些寡盐淡油的哪排得上号?不如…让他跟军队里的人点个醒,要钱,并不一定要从合作伙伴身上找,还有…” “还有谁?别卖关子,快讲!” “还有富商嘛。捐钱的时候,千万都不放在眼里的富商、地产商,可比我们金贵多了啊。” 好主意,是个好主意。但是提出建议的圣职者并不知道,他这个祸水东引的绝妙计划,会给共治区盖上一张多黑暗的帷幕,让所有人深陷其中,不能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