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食宴》 第1章 杂役入门 黑崖峰,夜。 莫陆好整以暇地坐起身来,抱着双膝,向悬崖下望去。 离他大约一臂的距离,有一截矮树桩子。 树桩子上吊了一个人。月光下那人脸色早就因恐惧扭曲得好似恶鬼,但还是能看出这是一张少年的脸,可惜痴肥不堪,不似莫陆那般俊美。 而这个少年脖子以下的躯体更是膨胀,将一身道袍撑得好似皮球一般。这皮球不时弹在崖上,被锋利的山石割出几道血痕来,每当这时,总会激起他杀猪般的惨叫,听得莫陆越发心情舒畅。 这肥少年死抓着树桩,两手蹭得指甲外翻,满是血污,两只肥胳臂抖得好似秋后的蚂蚱,连带着现在在他眼里比命根子还重要的树桩子也抖得咯吱作响。 他真恨不得从身上剐几十斤肥肉下来! 树桩子显然救不了他。肥少年脸皮抽动,努力堆出讨好的笑容: “莫,莫陆兄弟,快拉我一把吧。回去我一定会……” “不是莫骨头?”莫陆一手撑着下巴,眼里颇为玩味地俯视着下方的皮球。 “哪,哪里的话!我说莫兄弟,平日里颇多误会,都是、都是我那跟班王二狗蒙蔽,我才对你多有冒犯,嘶啊啊啊……” 莫陆随手抄起脚边一根尖锐的树枝,伸下去,狠狠刺在肥少年指甲外翻的手指上,让猛烈钻心的疼痛止住他的话头。 莫陆脸上泛起一丝快意的微笑,继续说道: \"误会?冒犯?确实。自我入门两月以来,你当众呼喝,辱骂我十余次,还故意安排一些危险的活计与我,至于私下的拳脚和因你而起的排挤我就不多说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防微杜渐这个词,再这样下去我别说修仙了,能不能活命下去都是问题。 \"原本我另有复仇计划,保管你死得悄无声息。谁成想阎王叫你五更死,你丫插队三更来。半夜三更把我喊到荒郊野外,还偏偏无人知晓,不趁机动手都对不起你赶着投胎的劲儿。\" 莫陆高举起尖树枝。 肥少年愈加惊恐,终于豁出去大喊: \"莫陆饶命!我有一桩机缘……\" 莫陆动作顿住了,缓缓向下伸出一只手。 肥少年脸上表情转换,快速切换成劫后余生的狂喜。 莫陆飞快地把手收回去,脸上带起恶劣的笑容: \"对我来说,你死就是机缘啊。\" 他另一只手上尖锐的树枝飞快戳下,剧痛中肥少年手下意识一松,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一瞬间他惊怖的神色映在莫陆眼底,令他如三伏天喝冰可乐般畅快。 莫陆舒爽地叹了口气,自从两月前穿越到这修真世界一杂役身上开始,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他耳边突然传来\"叮”的一声。一道道信息流投映在他脑海里。 金手指也来了?莫陆笑叹,真是双喜临门。 【杀神系统已激活】 【达成初次杀戮,对象:药堂杂役大弟子李二牛】 【奖励:二选一:辨识百药(一百三十五种),人肉五斤(直接装备)】 莫陆想都不想,默选辨识百药。 很多道细碎的知识和记忆画面冲撞进莫陆脑海,都是关于一株株药材。不消说,这是那肥少年李二牛的记忆。 莫陆消化了一下,大多数药材经过两个月的学习,他也认识,所以很快就掌握了。 对于金手指的功效他也大致明白了,简而言之,杀人摸尸。只不过能摸到更玄妙的东西,比如记忆,乃至李二牛那一身肥膘。 \"不过,也不排除是李二牛走得匆忙,没有带好东西的缘故。\" 莫陆勾起笑容,他实在太喜欢这个金手指了。 他打算往回走,转过身,却发现一道人影已站在他的身后,而他竟然毫无所觉。 此人身着青色道袍,身量颇高却干瘦,左手持拂尘,右手套着一串琉璃念珠,脖子上却顶着一颗硕大的红狐头,两颗绿油油的眼珠一颗骨碌乱转,另一颗盯着莫陆。 莫陆摆出一副恭敬的神色,长揖到地。 \"小役拜见紫瑞观主。\" 按照原身的记忆,这位便是方圆千里唯一的修仙宗门,五道观的观主,紫瑞道人。 \"小子,你手刃同门,为何见我不惧?\" 莫陆脸皮一抽,把头深埋下去。根据原身的记忆,这位紫瑞道人性格喜怒无常,且最看不惯懦弱心善之人,甚至还有他强令一个本体为蛇的弟子吞噬同族练法的传闻。 \"我听闻仙道贵争,李二牛之前欺凌于我,挡我道途,今日不杀他,往后恐有性命之危,即使侥幸逃得性命,此人此事必成我之心魔,是故小役行此险着。至于为何不惧观主,您法力通玄,我惧与不惧又有何区别。\" 紫瑞道人裂开狐狸嘴大笑道: \"好!好一个仙道贵争。小子,我也粗通观人之术,你这人心术不正,刻薄寡恩,残忍无情,心眼也小,又忒记仇,简直……\" 紫瑞道人拉长语调,莫陆鼻观口口观心,不为所动。 \"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修道种子!小子,你可愿随我修行,先做一个记名弟子?\" 莫陆惊喜拜下,口称师傅。 需知在这五道观中,紫瑞道人之下,又分为正式弟子,记名弟子,杂役弟子。 正式弟子不过十指之数,记名弟子过百,而杂役弟子数以千计。 三者之间地位,又何止是天上地下。 何以区分三者?很简单,看灵根。有上等灵根者做正式弟子,下等灵根的做记名弟子,至于一点灵根也无的凡人则滚去做杂役。 采药炼器,洒扫做饭,名为弟子,不过是奴仆罢了。 而紫瑞能出此言,必然是有办法让他拥有灵根,届时成为记名弟子,地位大涨不说,也算真正地踏入仙途。 莫陆本以为能混过去就算不错,拿到一些赏赐更是奢望,谁曾想还能天上掉馅饼。 但很快他心中一冷,随即想到, \"紫瑞道人很大可能不过是心血来潮,瞧见我这只蝼蚁觉得有趣,便随手漏了点碎屑给我。而这对我来说已经算天大的好事了。而他如果看我左脚先迈出,觉得有违仙理,随手一挥将我劈死,我也没处说理去。\" \"所以!在这修仙世界,自己拳头大才是真道理!什么仙道人道,都比不过自己一拳犁开的道!\" 紫瑞道人早已转身,脚下一团云彩托着,沿着山道飘去,似慢实快。 莫陆连忙直直跟上,也不知道怎么脚下一拐,绊倒在一块石头上,他很快爬起,绕过石头追上去,脸上尊崇喜悦之色仍未散。 与此同时,之前伴随紫瑞道人出现,在他脑海里弹出的信息流慢慢被梳理开,投射在他眼前。 【可杀戮对象:紫瑞道人】 【预期奖励:三选二:玉灵升仙法(完整)、紫瑞狐皮(可携带)、五仙残怨(诅咒)】 看到这里,莫陆脸上喜悦恭敬之色愈加浓厚,紫瑞道人似有所感,回头一笑。 一派师慈徒孝之景。 第2章 记名弟子 紫瑞道人乘云飘忽,不久就到了一山洞前。 此洞幽深狭小,只能容得一人通过,阵阵阴风从中喷出。 紫瑞道人伸手一摄,洞中飞来一物,五彩斑斓。 跑过来的莫陆仔细瞧去,竟是一条头顶鸡冠,身披五彩鳞片的大蛇。此蛇不断在紫瑞道人手中扭动,张开血盆大口,作势欲咬他的手。 紫瑞道人往狐狸嘴里一塞,也不管大蛇如何动作,很快就消失在他的口中,莫陆只能听见恐怖的咀嚼声。 良久,紫瑞道人咽下口中蛇躯,颇为满意地点评道: \"是一条五十年份的醉人青,平日里灵果灵酒吃多了,偶尔吃点野味也不错。如我所料不差,这便是那个胖子要带你找的机缘,旁边守护的凶兽。\" 莫陆点头,哪还不知道李二牛半夜叫他出来打得什么算盘,分明是叫他来探路喂蛇! 紫瑞道人伸出猩红的长舌,舔尽嘴边的血迹,意犹未尽地探出一只手,朝洞里一指,一枚圆物滴溜溜地飞出,落在莫陆手上。 莫陆只觉入手光滑,再看才知这是一枚朱红色的果子,如大玻璃珠,通体无暇,不见根茎断裂处。凭借得自李二牛的辨识百药记忆,莫陆认出了这株灵药! 这赫然是能刺激人体,产生灵根的灵药——火渔果! 紫瑞道人又开口道: \"吃吧,虽然是下品灵根,但也堪堪能算得上踏上仙途。\" 莫陆不再犹豫,咬下火渔果。 果肉化为一线热流落入他腹中。热流如蛇,在他体内飞快流动,莫陆只觉得浑身麻痒难耐,下颔处突然出现一种钝痛,好像被果实烫伤。不久,一种奇痛从骨髓深处升起,全身骨头似乎都要被碾碎了。 莫陆痛得跪趴打滚,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向紫瑞道人,却发现他浑身冒着火光,熔岩从那个硕大的狐狸头上流下。 不,不止是紫瑞道人!全世界都在燃烧,都在熔化! 莫陆恍然看向四周,哪里是什么黑崖峰,分明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熔岩湖! 他也不是人类,而是一条穿梭于熔岩中,以火为食,身披长毛,白骨覆面的怪鱼! 我是鱼?莫陆恍然明悟,全身痛楚异状顿消,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轻快。他畅游在熔岩湖中,大口吞食火岩,不时发出骇人的嘶鸣,源自血脉的天性让他追逐光热。 哪里有光?天空中金乌带来的日光?不,太可笑了,依附于羽毛间的光热如此低劣,又怎能让他追随? 浅游在湖面上,莫陆开始察觉,周围太冷了,充斥着软弱的日光,让他十分不喜。 真正的光应该在地下。血脉感召着他,她就在那里,熔岩湖的深处,他应该下潜,下潜,下潜到更深处,去见那真正的…… 突然,早已被他忽略的,或者说治愈的,下颔处的钝痛开始从他意识深处上浮,愈发清晰。莫陆惊觉自己覆面的白骨居然早已破裂,一枚青铜鱼钩洞穿了它的下颔,鱼钩上连着蚕丝,直直上挑,不知连到何方,也许是九重天阙? 轻薄一线却传来万钧之力,不仅止住了他的下潜之势,还飞速把他往上拉。任凭他不断嘶吼拉扯都无济于事,他离湖面越来越近…… \"不!\" 鱼儿被钓出水面,莫陆惊怖中坐起,钓离了梦境。 四周不是熔岩湖,而是坚实的地面,还混杂着灰尘和碎石。莫陆发现自己还在山洞前,紫瑞道人不知去向,而另一个人影盘坐在自己身边,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道人。 年轻道人见他苏醒,开口解释道: \"昔年有裸类大能颇憾人族身体孱弱,灵根稀少,道途艰难,而很多天地灵药对于孱弱的人族来说又不异于毒药。于是他遍尝百草,又向万族广借血脉,培育出不少奇珍异草来。人服之,可得血脉灵根,登仙途。当然仙路艰难,这奇珍异草中血脉原主的记忆冲击便是你不得不受的一道磨难\" 莫陆无言,这个世界的神农也太硬核了吧,尝百草不过瘾,直接抓小动物进行动植物杂交实验,关键是还成功了不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莫陆对他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要知道这可是修仙世界,小动物哪有那么好抓的,每一种强横的血脉背后必然站着一尊强大的存在。再看梦境中神农霸道钓鱼,而且熔岩湖深处绝对有那怪鱼族中至强者,甚至是血脉源头的存在。 而神农就这么来了,把人家的子嗣后代钓走,人家还无法阻止他,只能吃个哑巴亏,看他把族人任搓成扁圆,把血脉混进果子里,还把鱼儿上钩这一刻流传后世,让每一个吃他果子的人在走上仙途前都得看一遍也许是万古之前的前辈装逼打脸的故事。 听年轻道人描述,再结合原身和李二牛的记忆,这样的奇珍异草绝对不少。也就是说,这位神农前辈少说有几千段类似的装逼打脸故事随着奇珍异草开枝散叶,修士吞服灵果在修仙世界流传,不知几万万年。 莫陆无比神往。 年轻道人继续说道: \"一般人服用前都会做些准备应对。奇怪,这种常识你为什么不知道。哦我想起来了,小师弟好像把杂役弟子所学的辨识百药删改过一部分。这也难怪,二十年前,他也是从杂役弟子中升上来的,想堵死这条路罢了。\" 莫陆对他口中小师弟的仇恨值拉满了。神农如此强大,尚且想着福泽后世,而你,一个小小的正式弟子,也想挡路,特别是挡我莫陆的路? 莫陆心里暗暗把这位小师弟记在小本本上,面上恭敬地朝年轻道人施礼: \"杂役弟子莫陆见过师兄,感谢师兄护法之恩。不知道师兄如何称呼?\" 年轻道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 \"我道号弘青,紫瑞老师门下二弟子。因这十年里被紫瑞老师抓壮丁抓得多了,便开始分管记名弟子一干事务。瞧,大半夜的,我不是又给紫瑞老师抓来了吗?\" 弘青道人施法招来一团云雾,示意莫陆上来。 \"走走走,我带你去记名弟子驻地,一干事务,且走且说。\" 第3章 修仙路 谢蝼峰,凌晨。 莫陆睁开眼,从自己的卧房中醒来。 耳边钟声不止,是轮值的师兄在召唤弟子去做早课。 他匆匆洗脸,净手净口,就冲出门去。 成为记名弟子已经两个月了啊,莫陆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 记名弟子不同于杂役弟子,不需要做繁杂的工作,但还是出乎莫陆的意料。 原因无他,太闲了! 日程如下:清早在一处道场集合,做早课,随后一整天都是自行修炼。练什么?一个藏书楼里所有的经典法决都可以炼,任凭记名弟子取用。 至于老师指点?开什么玩笑,紫瑞道人肯开放一处藏书阁中所有的修仙法决供弟子修行就已经是最大的恩典了,你还想他指点?成为正式弟子再说吧! 这种情况下,你要偷懒耍滑也可以,紫瑞道人也不会去管。但也不是说没有要求,每四年会有一次入门考核,成功了便是鱼跃龙门,真正地拜入紫瑞道人门下修行。 莫陆心说这不就是大学四年么,大多数时候靠自学,拿到毕业证就算成功。 莫陆也很巧,他入门的时候刚好距离下一次正式弟子考核还有一年半,对标来说就是大三下学期,这也是他穿越前的学期。 收回思绪,莫陆遇上了几个同门,彼此友善打过招呼后一起前行,聊的也不外乎是对于起这么早的抱怨以及修行趣闻,又或者掌勺的杂役弟子厨艺太差。 越来越有大学的感觉了。 莫陆几人走进道场。 与其说是供奉神佛的道场,倒不如说是大理石铺地的广场。广场左侧便是一栋三层小楼,盛放有一些修仙法决。场中最显眼的便是一根有一人合抱粗的木桩。 木桩高有数丈,最高处没有莫陆前世道场中会挂的旗幡等物,而是顶着一颗牛犊大小的羊头。这颗头颅早已半腐,露出白骨森森,却无任何恶心气味逸散。 莫陆推定,这便是他在紫瑞道人身上窥得的五仙残怨之一的原主,甚至和现由紫瑞道人执掌的五道观也有不小的渊源。 逐渐聚拢到此处的弟子对此羊头早已见怪不怪,还有人眼中有热切之色,他们或三两聚在一起,或走向木桩前,向立在那里的弘青道人问好。 弘青道人睡眼惺忪,一手托着宛如水缸倒扣的青铜钟,手指轻叩,大钟不断发出悠扬的鸣声。 他勉强睁开眼睛,扫了一遍人头,就驾云离去了。 道场中诸位记名弟子无人提出什么意见,或者说大家早已习惯了紫瑞道人放养的教学策略。 很快就有三人站在木桩前,招呼大家去领蒲团,盘腿坐下。这便是班委了,也是他们这些记名弟子中资历最老,修为最高的人。 三人中两男一女,居中者名为王桥,此人面容端正,眼神坚毅,与其说是求仙的道人,不如说是初出茅庐,一身正气的儒生。 右边的是胡卢,此人肤色黝黑,身材高大,身裹道袍也不能掩盖隆起的肌肉,如果不是脸上总带着憨厚的笑意,莫陆都要把他错认成李逵了。 左边的却是娇俏的佳人,素净的道袍也难掩火爆的身材。她道心坚定,早早弃了本名,只留道号一莲。一莲道人虽然娇似莲花,可面容肃冷,平素也不多言,修炼也是记名弟子中最刻苦的一个,若有弟子提问,她也会尽心尽力地解答。 三人虽是命令督促,但场中气氛明显松散,不少人一边坐下还一边笑嘻嘻地和他们三人调笑。 莫陆躲在人群后面,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待所有人坐定,又有两个弟子从藏书楼中提来大包线装书。王桥谢过两位弟子,随手一挥,书包散开,一本本书轻轻落在众弟子面前。 莫陆旁边的弟子轻声赞叹道: \"这一手御物之术举重若轻,一心多用,发书给一百多名弟子却丝毫不差,王师兄练的牵丝化露决已炉火纯青了吧。\" \"是啊是啊,明年的正式弟子考核,王师兄必能过关。到时候他应该也会提点我们吧。\"又有一人应和道。 \"确实,王师兄最是热心,不像弘青师兄,虽然好说话是好说话,但是太惫懒了点,每次点卯后就走了。\" \"要我说,还是一莲师姐好。嘿嘿,上次师妹我去问她一个关窍,她也不会,硬拉着我在藏书楼里泡了一下午才解出来。\" \"就是就是,一莲师姐最是负责。\" \"胡卢师兄才是……\" …… 莫陆表示他们说的都对,我只想睡觉。 站着的三人中,王桥仍带着温和的笑意,他手轻压,便止住了讨论的私语。 \"我们先开始早课吧,有几位新来的师弟师妹,等下早课间请不要惊慌,如果害怕停止诵经即可,不要冲撞了其他师兄。早课结束后我讲一下场中规矩,也请你们自我介绍一下,以后还多需互相扶持。\" 人群中有几人点头,被胡卢带到一边坐好。 莫陆把视线投向面前的线装书,其名,《三圣升仙渡灵妙道经》 众人翻开经书,开始诵经: \"昔哉鸿蒙,有三圣降世,其世大治。圣人何名?大圣曰鲲鹏;二圣曰白泽;三圣曰视肉……\" 这个世界大致是这样的时间线。起初是洪荒世界,人族夹杂于万族之中,并无什么不同。随后是白泽,鲲鹏,视肉三圣启蒙,断绝洪荒,以人身人魂为修行之始。至此人族得到大治。 随后三位圣人隐没,道佛两脉开始传道,道有三千,佛散万家。而莫陆所在的五道观正是其中某条不起眼的道脉分支的分支。 随着众人诵经,木桩顶上摆放的羊头轻颤,一百多条灰色半透膜的触手从羊头的眼窝中伸展,卷舒,扭动着不断拉长,垂落,最终点在每一个念经的记名弟子额头上。 此所谓仙人抚我顶。 莫陆随着触手触额,只觉一股冰凉的气息流入体内,腹中丹田处的灵根如同得了美食一般,将这股气息大肆吞噬,也在其滋养中不断壮大。 那几个新来的弟子见到这一幕后骇得惊恐乱叫,手脚不断踢打,要驱赶即将落在他们额头上的触手,但其实他们口中诵经声停下后,触手似找不到目标,很快就抽回去了。所幸胡卢之前把他们带离人群,所以他们的行为并未对其他弟子造成干扰。 诵经三遍,仙人抚顶三次,早课结束。 众人看新来弟子惊吓害怕的样子,心中早已憋着笑意,直到诵经结束后才一齐爆发开来。弟子们经过众人解释,才知道自己错过了机缘,心中懊悔,更有人直接坐下念经,想把\"仙人\"再召唤过来。 王桥连忙制止,解释道: \"师弟莫急,这早课是每天都有的,错过一两次也不妨事。只是你须知一点。这灵触中饱含煞气,源源不绝,我等能借此修行,全赖弘青师兄持法宝震散煞气,不过时辰颇短,只够我等诵经三次。其余时刻,万万不可诵经召唤灵触,否则煞气入体,轻则道途尽毁,重则爆体而亡,还望师弟慎重。\" 见新来的弟子情绪稳定,他又出言宽慰道: \"记名弟子的修行,重点在灵根上。我等皆是下品灵根,只有培育灵根,突破到上品,才能在考核中得紫瑞观主青眼,被他收入门墙。这灵触是饭,修仙法决便是强健灵根的方法。这是我对牵丝化露诀的一点心得,还有楼中修仙法决名录,你们且收着。\" 胡卢与一莲也是如此,将他们的心得交付给新来的弟子们。 他们更是惊喜,就要拜下感谢。 王桥双手虚扶,运起功力将他们扶起,笑道: \"仙路难测,我们这些凡人定要互相扶持才是。来,现在开始,例行的论道会。大家有什么疑惑或者心得都可以说出来。\" 他顿了顿,笑道: \"我等,一同修仙,共参大道。\" 众人一同应和,气氛热烈。 莫陆混在人群中,也是连连赞叹。 论道中,一个新来的师弟怯生生地举手,问道: \"请教王师兄。我听闻仙人擅长各种玄妙之术,能在万军之中飞剑,取敌将人头。可是,为什么我翻遍仙诀目录,上面一篇这样的法术都没有呢?而且连一篇能伤人的法术都没有。\" 王桥微微颔首,道: \"师弟这个问题问的好。原因其实很简单。那种强横的法术肯定是有,但我等初入仙途,身躯羸弱,如果贸然练这样的法术,必然消耗极大,甚至会损伤根本,仙途无望。至于杀鸡屠狗的小法,练起来占用时间,况且我们练得上品灵根后能获得不可思议的异力,威能岂止是小法的百倍?切不要舍本逐末。\" 师弟信服地坐回去。 莫陆也觉得他讲的太对了。 他运起杀神系统,向最前面的三人一一望去。 【可杀戮对象:王桥】 【预期奖励:二选一:飞剑斩狼诀、噬灵根法】 【可杀戮对象:胡卢】 【预期奖励:二选一:重锤拳、噬灵根法】 【可杀戮对象:刘二花(一莲)】 【预期奖励:二选一:血骨爪、噬灵根法】 莫陆冷笑。 因为担心灵根被煞气侵蚀有毒,所以辛勤劝慰弟子不要随意诵经的王桥;因为担心碍了灵根进食,变得瘦弱,所以将新弟子隔开的胡卢;因为担心灵根长歪,所以带着无知师妹研究了一下午的一莲…… 还有他们共同的辛勤维护,给所有弟子提供心得,答疑解惑,殷切祝愿他们修仙修得越来越好,灵根长得越来越好。 这哪里是记名弟子求毕业的大学,分明是三人圈养猪猡的猪圈! 第4章 破局 莫陆静坐在房中,运起藏书楼中的法决,滋养灵根。 内视灵根,如一团鸡子,下裂出一条根系,扎根于丹田的虚无之中。法决运行,其实如同引水沃灌。莫陆周身血液运转,流过人体窍穴,在法决主持下,不断抽取出一些奇妙的东西。此物黏稠凝滞似铅汞,又空灵无定似水雾,修仙界称为人体大药,据说是人诞之后,体蕴的第一口先天之炁,为后天之气所掩,没入窍穴化生而成。人体大药随血液流转至丹田处,没入灵根。一周天的搬运下来,这鸡子的根系也粗壮了一分。又有一丝异力从鸡子中弥散开,化入莫陆四肢百骸,令他觉得多了一丝轻灵之感。 进门以来三个月余,莫陆每天晚上都是在苦修中度过。 即使得知真相,明白自身不是踏入仙途,而是变成被养殖的猪猡,他也没有自暴自弃,或者情绪失控,选择铤而走险逃跑或者动手。 原因也简单,自暴自弃非但没有活路,还把自己变成一块柔嫩的白肉,到头来还让那三人进食时省力了不少。 莫陆在等待,等一个机会。 而他,也不像普通弟子那样,没有一丝反抗的机会…… 他们这一批\"肉猪\"出栏,至少要等到下一次门内考核,还有一年半时间。在这期间,无论如何,莫陆都是安全的。三人不但不会伤害他们,还会尽力\"照料\"。 这一天,藏书楼前,人群焦急地围成一个圈。 正中是胡卢,他盘腿在一个面色青紫的弟子前坐下。 胡卢双手按在那名弟子胸膛上,运功,几个起伏间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那名弟子则是渐渐好转,脸上青紫色褪去,一息后猛然睁眼,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腐蚀得地面滋滋作响。 人群爆发一阵欢呼。 胡卢勉力站起来,差点摔倒,早有机灵的弟子扶住他,将他带到一旁歇息去。 莫陆混在人群中,和其他弟子一样,对胡卢师兄耗费法力拯救煞气入体弟子的义举大加赞叹。 那位采药弟子出身的小师弟,堵死了采药弟子服灵药获得灵根修行的路,这也导致了记名弟子无人识得药性。 记名弟子除莫陆外都是直接测得下品灵根入门,平日里一个两个培育灵根还来不及,哪有时间选修灵药知识? 获得记忆的莫陆可以说是这些记名弟子中的大药师了。 配几味令人心神不定,或者身体燥热的药,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圈养的猪猡生病,等着吃席,无比饥饿的三人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 这么一次次传功平复救助弟子下来,三人都损耗了不少功力。 偏偏无人能识出莫陆的手段,只能将事情归为其他原因,导致记名弟子不慎,吸附煞气入体。 莫陆的评价是:全是文盲! 三人疲于奔命,不断消耗,而莫陆暗自增长积蓄实力,如一条毒蛇静静盘卧。 …… 黄昏,弟子屋舍。 胡卢静静盘坐,面色难看。 他相对于另外二人,本来就底子薄,这多日的损耗下来,他早已不堪重负。 三人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有人暗害弟子,可惜查不出什么端倪,去问弘青道人,也得不出什么结果。 “该死!下次再有弟子出事,我就躲在后面,推给其他人。” 他又想起三人去问弘青道人时对方似笑非笑的神色,似乎别有深意。 \"这些个记名弟子,紫瑞师每四年来看一次,其他时间一应事务交给弘青。弘青不管事,好则好矣,苦则苦也。\" \"记名弟子的培育,本来就如养蛊一般,随意厮杀争斗,抢夺吞噬灵根。我三人本来就是上一次夺灵失败者,道途无望,堪堪活命而已。\" \"亏得王桥急智,趁着记名弟子道场只有我们三人,删了经书,诓了后辈,做了这养猪的活计。虽然日后免不得分个高下,但也称得上道途有望。\" \"原先也提心吊胆,怕弘青过问,不想他无动于衷。不过也是,当初道场内四处喋血,甚至有人当众挖食灵根,都未见他动过一下眉头。几个凡人是成仙还是当猪猡,又关他这高高在上的仙人什么事呢?\" \"苦的是现在我们养的猪发猪瘟了,他也不会去管。\" 胡卢脸上肌肉扭曲,闪过狠色。 \"干脆,干脆找王桥商议,煞气入体的弟子就任他自生自灭好了!左右不过是他自己功行参差,为何要我出力救他?这种赔本买卖,道爷我可不是开善堂的,发发善心,让这些人到死都蒙在鼓里,不必见识修仙界的残酷,临死前还能做一个美梦,已经很不错了!\" 正思量间,胡卢突觉身体发软,眼前发黑。这绝不是会出现在修士身上的症状。他惊骇欲起,丹田内灵根舒展,双手泛起黑色,可无力感俘虏了一切,灵根也缩了回去。 他很快瘫倒在床上,眼前一片漆黑,四肢如坠千斤,喊也喊不出,如鬼压床一般。 胡卢突然听到脚步声响起,有人走近,轻轻把他扶起。 那人掰开他的嘴,将一把辛辣的东西塞进去,再混着清水硬灌下去。 不多时,胡卢感觉灵根一阵燥热,无比伸展,奋力一震就冲破了这无耻小贼的暗手。他运起重锤拳,一拳将那小贼击杀,居然是王桥。胡卢冷哼一声,吞噬他的灵根,修为大涨。天地交感之下,他福如心至,击杀所有记名弟子,夺得灵根,一举破入练气境,然后是杀弘青,然后是紫瑞…… 莫陆静静看着瘫在床上的胡卢,鬼迷香效果快过去了,而胡卢面色青紫,体内灵根崩碎,快不行了。 最终,鬼迷香效果散尽,胡卢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遗言: \"我成仙了。\" 莫陆半笑半谓叹道:\"让他临死前做一个好梦,我也算不错了。\" 杀神系统运转! 【已杀戮对象:胡卢】 【奖励:二选一:重锤拳;噬灵根法】 莫陆毫不犹豫选择重锤拳,直接的武力,他现在太缺乏了! 第5章 考核 清晨,初升的太阳驱不散广场众人身上的寒意。 今日便是考核之日,众人在王桥一莲二人带领下,早早就在广场上等候。 气氛凝重,全无半年前轻松的样子。 一来是因为面临考核,仙缘在即,难免会有紧张压力。 二来,就是莫陆杀死胡卢的影响了。 没什么人肯相信胡卢也死于走火入魔。 记名弟子中人人自危不说,王桥与一莲二人也是频频闭关,不再教导记名弟子。期间又发生了几次弟子走火入魔事故,但两人都拒绝出手,只求保存实力。 此等见死不救的作为,也让他们在记名弟子中人望大降。 王桥扫视身后众记名弟子,多数人眼中带着不解,还有一些人直接仇视他,这是那些与因他不救而身亡的弟子交好的人。 升米恩斗米仇。王桥长呼一口气,对这些记名弟子的态度他倒没什么感觉,没人会去厌恶修行资粮,只会抱有丰收的喜悦。 要恨,他也只会去恨杀死胡卢的凶手。眼下的局面,正是此人一手造成的。 想着,他看向身旁的一莲,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收回视线。 人群中的莫陆咂了下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不多时,天上一朵云彩降下,紫瑞道人与弘青道人联袂而来。 众人施礼,口称师尊。 紫瑞道人也不废话,左手大袖一挥,所有记名弟子就跌进一处黑暗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莫陆等人忽然又感觉一阵颠簸,很快又跌了出去。 莫陆周围没有其他人,眼前是一片怪诞的石林。根根石柱林立,短的也有丈许。浓重的白雾缠在石林间,十步外不辨男女。 紫瑞道人声如雷霆: \"三个时辰后,走出石林者,即为吾之真传弟子。\" 莫陆心中一喜,这种混乱的情况,正适合他发挥。 莫陆在林中小心潜行着。 石林中又有声音传出来。其声温润如玉,让人生出好感。 正是王桥的声音。 “诸位同道,请朝我的方向移动。一个时辰后石林中会出现凶兽,我等当团结一心,互相护持才是。” “只要熬过三个时辰,我们都可成为真传弟子。” 莫陆瞧见一道光柱冲出石林,想来是王桥的手段。 莫陆思量了一会,也朝着光柱走去。 他的前方一道人影浮现,离近了,是一莲。 一莲道袍上,嘴角上沾着点点血迹。她惊愕回头,看见莫陆,眼眸中贪婪喋血之色更甚。 莫陆作惊喜状,迎了上去。 “一莲师姐!我可算是找到你了。田牛他们二十多个人胆小如鼠,怕什么凶兽提前出笼,边走边停,反推我出来探路。师姐可得给我评评理!” 还有二十多个人,一莲眼中贪婪之色愈发深重,旋即被她强压下去。 她平静道:“莫陆师弟,我也在寻找同门,你快带我去看他们。” “好的,师姐随我来,只要转过这个拐角……” 莫陆转身引路,似是极高兴。 …… “嘭” 一声轻响,一莲的尸体无力地软倒在地,她的眼中还残留着惊骇与不可置信。 杀神系统运转,莫陆娴熟地获得了《噬灵根法》。在系统的辅助下,莫陆飞快掌握,似是生来就会这门功法,一如《重锤拳》。 刚好,一个绝好的实验品就躺在他面前。 莫陆伸手摘取灵根,运功,服下。 酣畅淋漓的快感,还要超过念经时接受触手抚顶。 但很快,莫陆面露疑惑。 “灵根确实又长出一截来了,但是,这门功法是不是太粗糙了,原材料利用率属实不高啊。” 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莫陆安置好还没用完的毒药,继续朝光柱走去。 他打算做一波伏地魔,趁王桥与少数有能力反抗的记名弟子争斗时进行无耻偷袭,一如他解决胡卢与一莲时那样。 “石林这么大,记名弟子们赶过去估计要不少时间,说不得王桥翻脸早了,杀害弟子被发现,后来者与他死斗,先来后到,车轮战轮死他。” “所谓蚁多咬死象!我还可以走慢一点,最后收个人头就可以。” 莫陆抵达光柱处,这是一片在石林中少有的,较开阔的空地。 “该说记名弟子走的快,还是说王桥杀的快呢。” 空地中已经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记名弟子的尸体重叠在一起,堆出一座座小山。鲜血流下,汇成一道道环绕小山的江河。 王桥徘徊在山水之间。 他再不复儒生的形象。嘴角挂着痴笑,眼球混沌,神经质地四处转动,突然,他注意到了刚赶来的莫陆。 一把长剑,卷了刃,断了剑尖,四处缺口,更像是长铁片。随他的手指抽搐,从尸堆中抽出,向莫陆直劈过来! 第6章 练气 莫陆横跳,轻盈滚开王桥的剑。剑身入地一截,随即被王桥扯出。 他这一滚,也来到白雾尽散的空地上,与王桥正式照面。 王桥大嘴张开,齿间猩红黏液粘连,发出嗬嗬声。 不像个有道修真,倒似个新起的活僵! 莫陆心下一冷,他很快就判断出,王桥修行噬灵根法,不知道是功法问题还是怎么,当真走火入魔了! 这可不似莫陆用草药“催熟”的走火入魔,不会坐以待毙,而是失去神智,功法手段都发生不可思议的诡变,变成极凶恶的怪物。好在王桥说到底也没有晋入练气境,是故所形成的怪物虽然强大,但也如无根之木,撑不了太久。 说来讽刺,这方面的知识,还是王桥等人传授的。不想被莫陆活学活用,拿来坑他,王桥还亲自走火入魔,变作教材,可谓鞠躬尽瘁。 莫陆回忆起王桥的讲法。他曾提到有一修士修炼不可思议大神通,走火入魔,最终混淆阴阳,颠倒生死,将一国度臣民赶入墓穴,尸骸却破土而出,如生人一般行走。 莫陆避过飞舞的铁剑,给自己打气道: “相比那等怪物,他还差得远!” 莫陆手一扬,一包药粉撒出,扬在记名弟子尸体堆叠的小山上,小山扭曲颤抖,把追击而来的王桥绊倒。后者愤怒地嘶吼,铁剑被扯回来,发疯地撕扯小山。 莫陆站远了一点。他已打定主意要和王桥进行消耗战。拖一拖,说不定能把他拖死。 直到小山连同王桥周围一切都被切成肉毯,再也动弹不得,王桥才把注意力转移到莫陆身上。 此时的王桥遍身都是一层血糜糜,摇摇晃晃,莫陆很难再将他称之为人。 铁剑劈来,但声势比之前小了很多。飞在空中也有点歪扭。 莫陆很轻松就躲开了。铁剑斜插在地,但这一次没有再被收回。 莫陆运起重锤拳,双手泛起一层黑色。他一拳捣出,就将铁剑砸弯。连续几拳下来,铁剑已变得弯弯曲曲。 铁剑上传来一股大力,却被莫陆双手牢牢控制住,即使手上多了一条条血口,他也不敢放松。地上尸体堆出的几座小山早已提醒他放手的后果。 王桥并未呆在原地,径直朝莫陆冲过来。随着他的靠近,铁剑拉扯的力道愈发强劲。莫陆不敢恋战,迅速与他拉开距离,同时手上工夫不停,右手黑如铁铸,叮叮当当做起铁匠的活计。 最终,铁剑被砸成一团铁块,王桥的法诀再也无法御使。 王桥手脚并用,朝莫陆扑过来。莫陆不敢大意,举起手中铁块,运起重锤拳,狠拍在他的脑门上。 这一击运足莫陆全身功力,直拍得王桥脑浆迸裂,倒飞出去,倒地不起。 莫陆长呼一口气,但仍不敢大意。 王桥尸体颤抖,丹田处衣衫破碎,一条条血肉伸出,如触手般在半空舞动,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还是沉寂下去。 再无动静。 “哈,差点被他吓死,还是老子更胜一筹。” 莫陆嘴角勾起,扔掉手中红白粘连的铁块,他终于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已杀戮对象:王桥(山魈化失败)】 【奖励:二选一:《飞剑斩狼诀》;《山魈供养席入门篇》】 莫陆一愣,他记得前段检视王桥,奖励所显示的还是《噬灵根法》。眼前的变化,只有一种可能,系统根据王桥的变化,为莫陆揭开了所谓噬灵根法的真面目。 “这五道观,不,这修行界,水很深啊。” 莫陆选择《飞剑斩狼诀》,所谓的《山魈供养席》他是再也不想碰了。 稍微休整一会,莫陆知道,他已经是这一次考核最终的胜出者,准真传弟子了。 至于其他人,莫陆无言地看着周围森罗地狱般的景象。 即使是生活在\"猪圈\"中,但昔日的欢笑也作不得假。 “再美的花朵,也会被轻易碾碎,零落成尘。我不应该追求花朵,而是成为磐石。” 莫陆抓起一把黄土洒在地上,权当是告别。 他随即转身,寻找出口。 白雾也要散了,石柱依然林立,莫陆发现它们间的距离其实很宽,足够拱卫出一条小道。莫陆沿着小道,七折八扭。 路的尽头,是一片林地,紫瑞道人盘坐在浮云上,旁边随侍着三个弟子。弟子们俱是仙风道骨,不似人间凡物。 莫陆上前恭敬施礼。 紫瑞道人硕大的狐狸头连点。 “不错不错,你倒是个有悟性的。弘青,无肠,柳文,你们三个滑头快点起阵,迎你们的小师弟入门。” 三弟子恭敬领命,随后三人各掐一个法诀。 近旁的石林颤抖,缩小,根根石柱活动,伸缩,如磨盘一般运作。 最后石林化作斗大的奇异法器,悬浮在半空中。一道幽蓝的光团游离出来,从莫陆的天灵穴灌入! 莫陆只觉浑身冰凉彻骨,丹田处无比火热。他的脑海中被强塞入许多画卷。 哭叫的同门,如女鬼般的师姐,狰狞的提剑师兄,最后还有高举铁块,用力砸下的他自己! 他的耳边回荡着所有人临死前的哭号,几乎将他折磨疯掉。 不知过了多久,莫陆空洞的眼神多出一丝果决与无情。他直起身来,真正度过了考核。 成功晋升练气期! 还是透体冰寒,但他的丹田内多了一团气,不同于练重锤拳和藏经楼的功法所修的粗浅,此气轻若无物,却似有千钧之重,而原先的灵根也发芽了,抽出第一片叶子。 莫陆心念一动,运气至眼睛,外视,他看到了四周的灵气,五颜六色,在空中蔓延出一幅幅印象派画作。 内视,莫陆能看到他的身躯,每一处都盘着一条长着人脸的蛆虫,它们盘在他的经脉上,无时无刻不在惨嚎着。 每一张人脸,都来自他曾经的同门。 “这就是修行的代价么?” “是极,是极!莫陆师弟,你且看我们。” 弘青嬉笑道,胳膊肘捅捅旁边两位师兄弟。 在蕴含灵气的双瞳注视下,三人身上也盘着大大小小,或人脸,或兽脸的蛆虫,永无止境地惨嚎着。 紫瑞道人不满道: “你不要一副吃了脏污的样子。这百面蕴灵阵比我之前收徒用的《山魈供养席》不知安全多少。左右不过多承受一些同门怨念,又有何妨!日后这些怨念,还有的是你承受的。” 提到《山魈供养席》,莫陆突然说道:“弟子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拿到一本噬灵根法……” 弘青嬉笑着打断他,解释道: “这个我来说。《山魈供养席》之前把大师兄练疯了,所以师尊禁止我们这些真传再练,后面得了阵盘,也不拿它来收记名弟子了。但我觉得有点可惜,就摘了一部分出来,改成噬灵根法,塞进藏经楼,没想到蛮受欢迎的。” 弘青半眯着眼睛,似在回味,“这十年里给我带来了不少乐子,很有意思,哈哈。” 第7章 五道观 莫陆睁开眼。 眼前是他在五道观居住的厢房,与记名弟子的屋舍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灵气更加浓郁。 耳边钟声悠扬。 又是弘青道人在敲钟。 门户自开。 此时朝阳初升,紫气东来,一缕缕阳光笼罩住莫陆。 莫陆掐诀,体内盘踞的上百同门怨蛆同时惨嚎,鼓胀,飞离他的身体,在小小的厢房内盘旋。 房内温度骤降,地上凝结白霜。莫陆却觉得体内开始回暖,一股暖流从丹田而发,转瞬间流经他的经脉,修补创伤的同时也让他的经脉强壮一丝。 如此一个周天,伴随朝阳而来的一缕紫气也被他摄取,化为精纯灵气收入丹田。 莫陆舒畅地吐出一口气。 不多时,紫气消散,莫陆停下驱散同门怨蛆的法诀。那些盘旋的怨蛆尖啸着重新没入他的经脉,惨嚎着,啃啮着。 感知由经脉散出的阴寒和剧痛,莫陆流流下一滴冷汗。 他内视自己。 【可杀戮对象:莫陆】 【奖励:二选一:玉灵升仙法(入门篇);异界记忆】 这玉灵升仙法是由紫瑞道人所传,据他所言是直指金丹大道的功法,即使放在整个垩岩域都是上乘的功法。 玉灵升仙法分为两篇,怨蛆和玉灵。 怨蛆篇也是入门第一道门槛。欲修炼此法,需炼化上百名生灵为怨蛆,寄宿于自身,这才是第一步,往后的修炼中还要不断斩杀生灵,化为怨蛆修行。 这怨蛆既可用来刺激全身经脉,激发潜力,也可驱出体内,作为护道之宝,更是修行破关中不可或缺的资粮。 缺点也很明显。怨蛆入体,受其中怨气冲刷,蛆虫啮身,危险极大,一个不慎,轻则经脉尽毁,魂魄受损,重则走火入魔,化为蛆巢,生不如死。 危险和威力,同样大,端的是一门标准的魔道功法。 另外一部分则不一样了。 不同于怨蛆篇的血腥恐怖,玉灵篇开篇则是引用了一段玄妙的经文。莫陆请教紫瑞道人才知道,这是三圣视肉的讲道经文,流传极广。 内容翻译成莫陆前世的话,大意是: “诶多米娜桑,一定要做个好人呀,要好好爱护大自然母亲呀哒。拜托了这是我累哇一生的请求。” 夹杂在满篇都是杀杀杀的怨蛆篇后,只能说味儿太怪了。 玉灵篇内容也与怨蛆篇格格不入,莫陆到手的入门篇中讲究采日精与月华修炼。修炼时间也不长,一天十二时辰中,只取月挂中天和朝阳初升之时修炼,其余时间要求清心寡欲。 实在太过正经良善以至于不像是紫瑞道人能拿出来的东西。 但修炼玉灵篇确实能抚平抑制怨蛆篇对莫陆身体造成的损伤,以及怨气冲刷产生的种种负面情绪,让他不至于身体和人格都变态。 莫陆心中暗戳戳地猜想,这是紫瑞道人杀人越货,强夺了某位道门羽士的传承,然后撕了半本功法出来。 “以后走出去,我也可以说自己是倒膜,啊不,道魔双修了,不知道能不能再凑一本佛门功法来。” 莫陆走出厢房,步入五道观正殿,已有三位师兄坐在蒲团上了。 居中的是二师兄弘青,他仍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他手里摆弄着已缩小到手掌大小的青铜钟,正把白布一圈圈地缠绕上去。 左边的是十七师兄嵊。这位师兄五短身材,一双眸子泛着紫意,精光四射。他打量着四周,以指作笔,不断在衣襟上写着什么。 右边的是九师兄寒鸦。他身形颀长,足有两米多高,又极瘦,披着道袍敞着怀,根根肋骨分明可见。枯枝似的大手抓着一个木鱼,一下一下地敲着。 莫陆上前,恭敬地叫了几声师兄,找了一个蒲团坐下。只有寒鸦微微点头,其他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莫陆在五道观真传弟子中,年纪最小,排序是三十七。 因为走火入魔,与人斗法等种种原因,算上莫陆,观中尚在的真传弟子只有七位。 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死亡率令莫陆如履薄冰。 另一件令他感叹的事,当初那位删改采药弟子灵果知识,导致莫陆差点死在得灵根这一步的真传弟子,在莫陆成为记名弟子后不久就已经死了。 据弘青所言,他几月未归,惹得紫瑞道人亲自去寻,最终在一处无名山洞中发现身体化为蛆巢的他。据说看到紫瑞道人时,他的眼珠还能转动,但已救不回来了,只能一道剑光给个痛快了事。 仙道无常。 不多时,一颗硕大的狐狸头钻进殿里,紫瑞道人在神像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柳文,无肠二人紧随其后,依次坐好。 紫瑞道人往下撇了一眼弟子们,道: “嵊,下面的供奉收上来了没有。你师弟鳉呢?” 嵊恭敬道: “大体上收齐了,只有西北挪崖峰矿洞闹矿鬼,所以他们的灵石暂时晚了几天。鳉师弟已经动身去了,定能再多收几副矿鬼肺上来。” 成为真传弟子后莫陆才知道,五道观所辖区域中还有大小数十个修仙势力,各占一方修行,平日里每月都要上交灵材宝物,换取紫瑞道人的庇护。平日里由嵊和鳉两人管辖,他们都是练气九层。 至于五道观之外是如何景象,莫陆所得也颇为模糊,只知道五道观隔壁是一名为黑风寺的势力,颇为残暴,且与五道观不睦。五道观辖内倒有半数修仙势力是从黑风寺区域逃出的修士创立。 紫瑞道人勉强点头,又问道: “寒鸦,前些日子那伙淫僧拷问得如何?是何来历?” 五道观在每一个较大的人族聚落都设立了神龛,若有怪异恐怖之事发生,只需焚香祷告,观中道士有感,立刻会派人追查。莫陆看来,紫瑞道人设立此举固然是为了自身利益,但确实维护了凡人性命。 观中主要由寒鸦道人经手此事,他也是练气九层。前些日子,一伙恶僧当众宣讲欢喜佛法,将一个镇上小半人口吸干。寒鸦道人很快将他们擒住,日夜拷打。 寒鸦道: “回禀师父,他们是筑基修士纳花和尚的徒弟奴仆。这伙游方和尚一直在四处流窜。前段时间纳花来到黑风寺地界,与主持骨靡和尚辨经,被他当场打死。残党逃到我们这来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叠血迹斑斑的纸张。 “这是他们的主修功法,弟子查验过无误。” 紫瑞道人略一点头,道: “骨糜贼秃又有精进。既然如此,这些人就交给你处置了。” 寒鸦道人谢过师父,舔了舔嘴唇。 他又问弘青: “新的记名弟子招收怎么样了?” 弘青来了精神,道: “甚好甚好,已招收三十人,弟子发现了好几个好苗子。心性,手段,都是上佳,只要一点机缘,呵呵。” 紫瑞道人目光掠过所有弟子,落到莫陆身上。 “莫陆,你新入门,玉灵升仙法练得怎么样了,让为师来考校一番。” 于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猿啼,似蕴含极大的痛苦与愤懑。 这是大师兄和春道人,已走火入魔,被紫瑞道人关在地底。 紫瑞道人眉头一颤。 无肠与柳文对视一眼,解释道: “弟子与柳文师兄昨日起就一直在陪师父炼丹,丹道精妙,因此误了给大师兄送饭,请师父责罚。” 紫瑞道人抓下一根手指,不见鲜血,破口处很快长出一根新手指。 他将这根手指扔到莫陆面前。 “无妨,饿这劣徒一时半刻又如何。刚好,要考校莫陆。这样吧,莫陆,你把这根手指喂给你大师兄,算作他的餐饭。若你活着出来,就算你考校合格,这段时间修行有成。” 莫陆拾起手指,道: “弟子遵命。” 第8章 准提大佛 莫陆掐着紫瑞道人的断指,只觉寒冷如冰。 他站在一个地洞前,湿热的风不断从中吹出,舔过他的脸颊。 小蛇似的灵气从丹田出发,在他全身上下乱转,一只怨蛆被灵气逼出体外,附在一柄精钢长剑上。 长剑腾空,挽出一个剑花。 更多的怨蛆被莫陆的灵气惊动,在他体表下游走。虽然剧痛如剥皮,但莫陆的体表一张张人脸浮起又消失,相当于套了一层盔甲。 莫陆经过一段时间的苦修,已达到炼气二层。 这一攻一防的手段准备好后,莫陆仍觉有疏漏,他一拍胸口,又从经脉中震出几只怨蛆,分别被他送到两只脚下,蛰伏着。 莫陆深呼一口气,沿着石阶慢慢走下去。黑暗与湿热的风将他淹没。 下行的石阶很快消失,接下来的是一段狭窄的过道,不很长,尽头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声的呜咽。 莫陆走到尽头,是一间宽阔的牢室,隔着铁栅栏,可以看到一个漆黑的人影坐在角落,四肢都被粗大的铁锁钉死。 人影的周围不断有苍白透明的怨灵幻化而出,或呻吟,或啃噬他。 莫陆运起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和春道人】 【奖励:二选一:《山魈供养席》,《准提说智经》。】 和春道人抬起头,死灰色的眸子望向莫陆。 莫陆如被猛兽盯上,出声道: “大师兄,师父请你吃饭!” 莫陆用力将手中的断指抛过去,又有一只怨蛆飞出,叼住断指,使之加速,直击和春道人面门。 同时莫陆用力一蹬,两只脚下怨蛆哀嚎,油然而生一股大力,向来时的地道倒飞出去。 也不知和春如何动作,莫陆只觉得一麻,飞向和春的怨蛆失去联系。 地上破土而出两根粗大的藤蔓,飞快追上莫陆,缠上他的脚,把他拽回来,摔在地上。 莫陆弹起,长剑如蛇割断藤蔓,缓缓退到地道口。 和春突然朗声一笑。 “小师弟倒是机警,不过对师兄我多有误会。我当初也不是走火入魔,只是一时得闻大道,有些迷茫而已,只是师父一直不理解我,才把我羁押。” 莫陆没有动作,他知道,疯子喜欢说的,就是自己没有疯! 而且,他还没听说过,走火入魔后能恢复正常。即使有,也不是和春道人这样一个还未筑基的修士能做到的。 和春继续说道: “大道何难,大道何艰!古今修道者,多少人郁郁一生不得窥见。可又有一种人,最是可悲。大道就在他面前,甚至追逐于他。他却堵上耳朵,挖掉双眼,不听不闻,空入宝山犹自喜。何其可悲!” 和春道人突然暴怒,仰头大吼道: “紫瑞老头!你何其愚蠢啊!” 莫陆更加坚定了他是真疯的看法。 地牢顶部亮起,一道紫色锁链当头抽下,和春道人脸上多了一条血痕。 和春道人抹去血色,没事人似的问道: “师弟,你又是怎么看的呢?我是对的吧?” 莫陆面皮抽了抽,他如何不知道紫瑞道人肯定在关注这里。 他只能推脱道: “师兄,师傅和你都是路上的先行者,即使偶有分歧,也是行在大道上。而我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一岁幼童。你们争论哪一条岔路才是正确的,而我连如何行走都不知道。请恕师弟无法回答。” 和春道人眼神呆滞,如坠梦中。 莫陆实在不知道他又发什么颠,只好站在哪里,等着他醒过来。莫陆注意到狠抽和春道人一记的紫色锁链慢慢回收,没有理会莫陆适才的发言。 他心下一松,知道紫瑞道人这一关暂且过了。 过了好一会,和春道人才回过神来,面色颓唐,叹道: “也罢。这样吧,师兄初次见你,手边也无什么东西与你。就请听我颂一遍《准提说智经》吧。此经由准提大佛传下,直指最为玄妙的准提大道。” 他突然又骂了一句。 “准提大佛慈悲,早日度了紫瑞老头,叫他和我一起当秃子去!” 紫色锁链毫不客气地再次抽下。 和春又喝骂道: “准提大佛糊涂!怎么不劈了这遭瘟的狐狸!” 地牢顶又探出数根紫色锁链,运转如风,把和春抽得如陀螺般满地打滚。 看着眼前荒诞可笑的一幕,莫陆运起两只怨蛆,缠住双耳,暂时封闭了听觉。 这《准提说智经》能作为杀戮和春后获得的奖励,又被他如此推崇,想来与他现在的疯癫症状有很大的关系。 对于这种邪门的经文,即使挂着莫陆前世洪荒圣人准提的名头,莫陆也绝不想要。 那边和春被紫瑞道人抽够了,他也消停了。和春草草抹去周身血痕,摆出五心向天的架势。 他扫了眼莫陆,笑道: “这师弟怎么尽喜欢做无用功呢?准提大佛所传大道端是玄妙非常。你不来寻道,道反而来寻你!区区练气二层的低微手段,还能阻挡不成?” 他口中吟出一段经文。 “尔时,准提问世人:汝欲见如来,为以何等观如来乎?人生一面双眼双耳,概观前路,伪言如来在前,谬矣。如来类影,影在人后,逐人不休。人走不休,影趋同之。是故非人逐如来,实人避如来。非四大起,同于虚空……” 细碎清晰的经文在莫陆脑海中响起。 莫陆神色大变,但随着经文颂唱,他很快平静下来。 因为他听不懂啊! 就他听到的,经文前面一段还有点逻辑,后面的内容就完全不知所谓了,更像是字句随机排列组合。莫陆莫名想起脸滚键盘。 和春颂完一遍,期待地看着莫陆。 “感觉如何?是不是如同窥见了天道?” 莫陆只能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弟子愚钝,要不师兄您再多念几遍?” 和春道人勃然大怒,狠唾了一口。 “没有慧根!没有慧根!紫瑞老头怎么什么人都收徒?快滚!不要耽误我悟道!” 紫色锁链毫不客气地劈下。 莫陆松了一口气,往回走。身后不时传来和春道人“我要见如来我要见如来”之类不知所谓的疯话,还有锁链抽下来的声音。 相比来时的提心吊胆,莫陆只觉四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9章 说佛 莫陆回到大殿。紫瑞道人闭目盘坐,似乎从未离开。 莫陆恭敬施礼。 紫瑞道人狭长的狐眼睁开一条缝,慢悠悠道: “看到了吧。不要学你大师兄,乱练经文。” 莫陆趁势问道: “师父,那《准提说智经》又是何等来历?” 紫瑞道人道: “此经来历甚大,乃是佛门两位佛陀之一的准提大佛所创的新佛法——准提大道的入门经文之一。” “此道荒诞不经,又颇为诡异。佛门秃子对外是说首重悟性,次求缘法,能入门者资质不一,有人冥思多年而不得,也有我道门大能只是看一眼经文就翻身拜入门下。” “此道修行者无一例外变得疯疯癫癫,行事怪异出格,从无定数,有人昏睡终日,有人自废修为,有人割肉沤肥,也有人四处屠城,所做种种,都为了悟道。偏偏他们这么做之后,还能获得种种神通,修为大进。曾有一个准提道修士,只是睡了七天,醒来时从低微练气一跃而升为元婴大能。” 紫瑞道人冷笑道:“一觉换个元婴,端的是桩好买卖。” “呵!悟道哪有这么简单!我道人哪一个不是打熬法力,采服丹药,与人斗法夺宝,不时还有走火入魔之危,如攀山峰,一步步踏实上来。正因如此,所练的都是自己的。准提道所得如此轻易,到底不过是准提大佛养的鱼罢。” 他意味深长道: “莫陆小徒,你要记住,修道极难,又有无数前人趟过,凡是能轻易得到的,都只是别人钓鱼的饵料罢了。” 莫陆揣摩了一下身上的杀神系统,道: “弟子谨记。” 他又问道: “师父,你此前说准提是佛门两佛陀之一,那另一位是?” 虽然八九不离十,但他想确认一下和准提并称的接引是不是也在这个世界中。 紫瑞道人眼皮抽了抽,肃然道: “住口!另一位佛陀的名字即使说出来也会招惹不详,我们五观道一脉万万沾惹不得。什么时候你成了筑基,我再告诉你。” 莫陆一惊,再看紫瑞道人,虽然镇定,但还是能看出一丝丝恐惧,与他之前对准提道嗤之以鼻的样子判若两人。 莫陆冷汗遍布全身,他穿越以来,每每发现此方世界和前世神话传说的相似之处,也曾在心底畅想那些神佛在这里又是什么模样,会不会有孙悟空倒拔七宝妙树。但所幸他没有写或者说出那些神佛名讳,只不过是修炼枯燥之余心中幻想解闷罢了。 没想到这解压的幻想,居然可能是他穿越以来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瞧见莫陆此种状态,紫瑞道人宽慰道: “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五观道不过是穷乡僻壤的破落户,那些个佛陀,圣人贵为返虚大能,不会花时间来瞧我们这些蝼蚁的。” 莫陆稳定心神,对于接引佛陀既恐惧又向往。 恐惧接引现在的伟力,向往未来胜过接引的自己。 他又问道: “师父,返虚又是什么境界?金丹,元婴这些呢?” “境有七重。练气、筑基、金丹、元婴、渡劫、元神、返虚。你听着也就听着,好好打熬法力,早日过练气五层才是正经。” “这有一瓶萃气丹,算作是你通过这次考校后的奖励。” 莫陆接过丹药,突然问道: “师父,如果我没有通过考校,被《准提说智经》所迷……” 紫瑞道人露出一副可惜的神色,道: “那只好和你大师兄一样了,废去灵根,挨十下神鞭,押入地牢。和春也算好运,虽被迷惑,逆练山魈供养席,神智迷乱,清醒时间不多,却获得不俗生命力。关了这么久还能向我讨鞭子抽。你就不一定了。” 莫陆心下一冷,暗暗记一笔账,转身离开。 他身后紫瑞道人大笑道: “莫陆小徒,记住了!仙道之中,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才是命运。师父好友,终是外人,什么时候会捅你一刀你都不知道。为师也期待你哪一天有实力了能捅师父一刀。” “这修仙的,怎么脑子都不太正常。”莫陆心中暗叹。 紫瑞说得如此坦诚,莫陆觉得自己不找个机会捅他一刀都说不过去了! 当然,他现在还得等待,等待自己功行大进,又或者紫瑞道人走火入魔。 …… 又是一个月的修行。 莫陆已经臻至练气第五层,接下来他再打熬法力收效甚微,而且怨蛆躁动不安。 莫陆明白,他已遇到瓶颈,急躁不得,慢慢渡过。 也是这一天,寒鸦道人找到莫陆。 “师兄所来何意?” “无甚大事,又从黑风寺那边逃过来一批精魅,强是不强,但一时也难全抓过来。你陪我走一趟,回头我从柳文无肠那里讨几瓶丹药给你。” 不同于莫陆前世,这里的精魅特指大量动物死后残魂聚合的怪物。本来就是幽魂,所以逃的快,又能附身家畜野兽,隐蔽性强。 “好!” 穿越来此近两年,莫陆第一次下山。 …… 靠近村庄的一处树林。 莫陆操控一头怨蛆,扎到林中横卧的一头腐烂生蛆的白鹿体内。 如沸水如滚油,白鹿猛地炸开,一团团白雾汇聚在半空。 一头顶着马、牛、鹿头,肉团似的身躯长满猪蹄牛蹄的怪物勾勒出来。 此怪物刚露面就逃。 早有三支飞剑横插过来,将它绞碎成几块。 莫陆腰间的黑葫芦吸力大放,将残块收走。 飞剑飞来,环绕在莫陆身边。 “第九头。这东西长的是真丑。也不知道黑风寺那边在做什么,弄出这等怪物。” 莫陆抱怨几句,封好葫芦。 日头已西沉,莫陆回到与寒鸦道人约好的地点,村口的神龛。 村民远远望着他,最终还是没人敢靠近。他无视村民敬畏的目光,静静盘坐调息。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寒鸦道人依旧没有回来。 莫陆点起一盏灯,撑起一片光亮。 暗处一只穿黑鞋的脚伸出,踏进光亮中。 直插在地板上的一支飞剑射出,狠斩过去。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来人头顶的兜帽被斩落,露出六点戒疤和一只通红的眼睛。 还有一道贯穿面部的血痕,点滴血珠淌下。 “来。” 莫陆咧齿一笑。 第10章 恶斗 那凶恶的僧人举起一把戒刀,朝莫陆当头劈下,僧袍鼓荡,似有虎啸。 莫陆身侧两柄飞剑射出,一柄架住戒刀,一柄直取僧人眼珠。 僧人背后,被弹飞的飞剑回转,直插他的后心。 “咄!” 见此危局,僧人闭目做狮子吼状,一层暗沉的金光覆盖体表,逼退所有飞剑,只堪堪划破了出一道道血痕。 莫陆神色不变,取出一包药粉,砸在僧人身上,随后急退,不沾染半点药粉。 一层白色烟雾笼罩住僧人,神龛灯火下,僧人暗沉的金肤在雾中时隐时现,好似一尊怒目金刚,下凡震慑妖鬼。 但很快白雾翻涌,密密麻麻怨灵头颅浮现,往金刚身体各处撕咬。不断有怨灵被金肤震散,但蚁多咬死象。眨眼间金肤各处被咬穿出一个个小洞。显然僧人此法修炼尚浅,内里肌肉不如金肤强韧。只只怨灵随着小洞进去,大肆啃啮。 僧人吃痛睁眼,随即见到一道白芒扑来,越放越大…… 飞剑贯穿左眼的僧人轰然倒地,再无声息。 僧人身上金肤散去。莫陆身上飘出几只怨蛆,扑入僧人体内,将他五脏六腑搅得天翻地覆,僧人始终没有其他动静。 莫陆好整以暇地拂去溅射至脸颊的血痕,他这时才确定,僧人真的死了。 “呵,不枉我这些天请寒鸦道人附魔的新式药粉。也就一包,用在你身上真是便宜你了。” 话虽如此,莫陆没有半点疼惜的意思。 最珍贵的莫过于自己的生命,外物再多,也不过是护道之用,断不可做出要宝不要命之事。莫陆颇有点“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的想法。 更何况现在的局势,寒鸦道人生死不明,己方又有一名一时拿不下的强敌在侧,早一点解决就多一点思考生存的空间。 “此人是黑风寺的秃子,死得如此轻易,肯定不是寒鸦道人的对手。估摸着是他们一伙人围殴寒鸦道人,派出一个小喽啰来杀我。连我都要灭口,看来这伙人图谋不小。” “也不排除是寒鸦道人背叛,将接头地点透露出来……不,简直可笑,如果如此,他直接来杀我就可以了。” “我现在绝不能逃走,不然紫瑞道人绝对会把我变成蛆巢。当务之急,是找到寒鸦道人。” 此时已是夜间,局势混乱,敌暗我明。 莫陆决定潜伏在暗处。 他身上又飘出几只怨蛆,扑进僧人体内。 僧人尸体不断抽搐,上半身怪异地卷起。 “左腿还差几只,脖子这里也要。” 如撑稻草人般,莫陆不断填充进怨蛆作为骨架。不多时,一个魁梧的僧人重新站立在莫陆面前。虽然脚跛肩斜,但好歹有个人样。 莫陆念头一动,僧人跨出弓步,猛然伸手握住飞剑,用力插进眼眶。 “错了错了,快拔出来。人体怎么这么难操控,比飞剑难多了。” 又操练一会,莫陆勉强熟悉了控制。飞剑嚓得一声,拔出僧人眼眶。 他好玩似地吩咐道: “拿块布包扎一下眼睛。同门秃子问起你来了,就说你是被我打成重伤。” 僧人下巴开合。 “豪达,捣则。” “算了,你还是少说话吧。” 僧人踉跄在前,莫陆远远吊在后面。 这一人一尸就这么向村外茫茫夜色走去。 第11章 驰援 没走多久。 树丛中冒出一点火光,一个冒红光的大光头钻了出来。 光头喜道:“血觉师兄,你解决那小子了。” 那僧人行尸,也就是血觉指了指喉咙。 光头把灯笼凑近了才发现,血觉身上伤痕累累,就连喉咙处也被抠出一个小洞。 这伤自然是莫陆为了不说话制造出来的。 光头惊道: “那小贼居然如此勇猛,竟把师兄伤成这样。” 他伸手掏出一些丹药递给血觉。 “还好这次出来前找药堂长老领了些丹药,师兄请用。” 莫陆控制血觉脖子处的怨蛆,一伸一缩间丹药被吞服下去。 接着血觉双手胡乱向前比划。 光头了然,径直走到前面。 “师兄前去追杀那小贼,有所不知。另几位埋伏的师兄已经拖到血爻长老赶来,那贼鸟自然敌不过长老,只是一时拿不下。就由我血残带你过去,混战中偷几拳,说不定能捞一两块鸟肉呢。” 他显然谈性颇浓,又道: “这五道观也真是死板,随便几只精魅就能骗下山,下山了就只会呆在几个地方,随便抓个人逼问就知道了。可比北边那群尼姑好对付多了。” 莫陆心中最后一丝对寒鸦的怀疑也放下了。同时默默记下黑风寺北边尼姑势力。 血觉向血残微微点头,又做了一个手势。 血残大悟道: “是极是极,我们得赶快过去,不然吃不着鸟肉事小,被长老误会惫懒可吃不了兜着走。” 莫陆见他如此上道,也是颇感欣慰。 一人一尸在前飞遁,莫陆紧随其后。 前有一处火光,血残停了下来,望着地上四散的白骨,狠呸了一口。 “这贼鸟吃得倒干净,可怜血闻师弟,干什么不好恶了长老,落个当鸟饵的下场。” 他犹豫了一会,转身看向血觉。 “血觉师兄,长老汇集其他师兄,正在前方十里的山谷中镇压那贼鸟。术法无眼,你又受了重伤,要不先在这里歇会儿?” 他畏缩的样子莫陆看在眼里,不由嗤笑一声。 莫陆悄悄摸上来,却又听得血残说道: “师兄怎么伤势还不见好?” 他一拍光头,自我脑补道: “莫不是那小贼还下了什么重手?那我们还是再缓缓吧。” 血觉似是赞同,咧开大嘴,撕裂至耳根。 黑洞洞的大嘴中一条怨蛆飞出,直扑血残面庞。 血残猝不及防下用手去扯怨蛆,皮肤泛起一层金色。 但一支飞剑破空而至,干脆利落地收割了他的性命。 杀神系统启动,结合两人的收获,莫陆获得一门完整的练体之法,名为《蟒金刚》。此法要以百年巨蟒血液炼体,又讲究浑圆无漏,这对既无蟒血,又已经被怨蛆钻成筛子的莫陆而言,可以当成休闲读物。之所以选这个,也是因为其他选项如龙阳四十八式,服阳法等太过惊悚,莫陆实在没有勇气去翻看。他不无恶意地猜测自己找到了血残面对血觉如此松懈的原因。 莫陆思量了一会,决定放弃这具行尸,一来他也只能勉强操控,二来山谷中的战斗不论是混战还是两人单挑,莫陆都很难找到血残这么配合的人偷袭。只只怨蛆从血觉尸上飞出,没入莫陆体内,重新在他经脉上趴伏。 莫陆只觉得轻松,心中不免生出一些轻视来。但很快他稳定心绪,暗道: “仙路处处危机四伏,这就是掉以轻心的下场。我若骄傲自大,轻视黑风寺,迟早这里躺的就是我了。” 莫陆继续朝树林深处飞遁,目标正是寒鸦所困的山谷。 没走多远,莫陆就看到了一具被吃了大半的僧人骸骨。骸骨附近鲜血脏污搅成一团黑色。但莫陆还能闻到独属于玉灵升仙法修仙者的鲜血。 莫陆俯身捡起一块骨片。 “寒鸦师兄应该是在这里吞吃鸟饵,却被黑风寺众人突袭,受了伤,只能迎战。” 看着眼前可怖的半截尸体,莫陆轻轻嗤笑一句。 “饭都没吃完就开打,浪费了呀。嗬嗬,我这是什么变态发言。” 莫陆心知自己修仙以来行为处世都与前世不食烟火的仙人相差甚远,如同魔道。可他所处的这个修仙界,只有魔头才能活下去。 “不知道外界还有没有那种良善,一心只为修仙的宗门。” 莫陆收起逸散的思绪,当务之急,还是度过今晚。 一路上随着莫陆深入,打斗痕迹越发明显。 莫陆时不时就能看到血污火光,还有一具具死状极惨的僧袍尸体,但再没有啃食的痕迹。 踢开一颗被活拧下来的光头,莫陆步入小山谷。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庞然大物。 一者是一只两丈高的怪鸟。此鸟周身无羽,两翅肉膜展开,上有一张张怨毒的人脸浮现。一双利爪挥舞间,巨石如软泥般裂开。脖颈处除了一颗秃鹫脑袋外,还额外伸出八条肉颈,上面顶着男女老少不一的人头,大口张开,俱是贪婪渴望之色,滴滴口水坠落,便化作扭动蛆虫。 此鸟显然受创颇重,胸前几道恐怖伤口,不断有鲜血滴落。翅间肉膜残破,八颗人头被拽下六颗,只剩下肉颈疯狂扭动。 这就是寒鸦道人。 另一人是立地夜叉。比怪鸟还要高一个头。其面上有三眼两嘴,根根獠牙如匕首。皮肤青黑,肌肉勃发,通体刺有金色的佛经,只在腰间裹着一团血色毛皮。此獠一手持一把黑沉沉的铁叉,一手高举着一个雕有火焚宅的铜钵。 夜叉伤势也不轻,遍身所刺的金色佛经黯淡,一条腿不见踪影,三眼倒有两眼被扣瞎。他手中铜钵裂痕遍布,几乎剖成两半。 这位是黑风寺的血爻长老了。 两尊庞然大物纠缠在一起,虽然都不在巅峰,但等闲莫能插入战局。 莫陆运起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寒鸦道人】 【奖励:二选一:《玉灵升仙法借形篇》,寒鸦之鸣】 【可杀戮对象:血爻和尚】 【奖励:二选一:刺金皮经,《拔火宅誓》】 空地中两尊庞然大物也注意到了莫陆。 厮打中,寒鸦道人余下三个头一同怪笑道: “天助我也!莫陆师弟,你快去把那边那窝贼和尚砍死,再来助我。” 莫陆果然瞧见远离空地的另一侧躺着黑风寺七八个僧人,多数深受重伤,正抓紧一切时机疗伤。 莫陆笑呵呵地运起杀神系统与飞剑。 第12章 解围 寒鸦与血爻,两尊庞然大物于空地中心缠斗,一时飞沙走石,余波甚广。 而在远离他们的一侧树丛中,东倒西歪地坐着六个僧人,人人带伤,精疲力竭,大多服了疗伤丹药,或闭目盘坐,全力恢复伤势。 如果他们中有几人能恢复一战之力,必能使战局倾斜至对黑风寺有利的一方。 可惜莫陆来了,带着他的飞剑走来了。 只一剑,就削掉了一个闭目盘坐的僧人的光头。 余下的僧人目眦欲裂。飞剑在众人中穿梭,寻觅下一颗光头。一个僧人吐出一口鲜血,强提法力,伸手弹指,横击飞剑,将其驱逐出去。 “铮”的一声,如同哀鸣。莫陆收回飞剑,发现中段已被僧人弹出一个小缺口。 莫陆运起杀神系统,发现那个僧人身怀一门名为《涟漪指》的术法。 “好神通,我这就来取。”另外两柄飞剑刺出,如出洞毒蛇。 五个僧人齐齐大喝,将手插入或胸腹,或肩膀等伤口处,随着令人牙酸的脱拽声,各有一大块皮肤被拽了下来。 他们将皮肤朝莫陆飞剑丢去。五块皮肤迎风见长,纠缠融合成一张肉毯,缠住飞剑。 莫陆只觉如砍入泥中,皮肤极为坚韧,伸缩自如,两柄飞剑一时奈何不得。 莫陆并不慌张,既然解决不了召唤兽,那就解决掉召唤师。 随着一声声厉嚎,一只只怨蛆从他体内飞出,连同缺口的飞剑一起冲向五个正全力操控皮肤的僧人。 皮肤漫卷,诡异地伸长,拦住缺口飞剑和部分怨蛆。但大部分怨蛆还是嘶吼着,在僧人间穿梭。 一个僧人强行施法,虽然气势萎靡下去,但还是震碎了几只怨蛆。莫陆闷哼一声,如同被重锤锤击胸口,这还是他在今夜第一次受创,也是第一次在对敌中怨蛆被杀。 好在他平日里也曾处理过几只实在不受控制的怨蛆,因此很快适应过来。与痛苦相随的是愤怒与怨恨。感受到他的催促,怨蛆更加疯狂地攻击几个僧人。 不多时,曾施法震碎怨蛆的僧人在被莫陆重点照顾以及体内过重伤势的夹击下支撑不住,倒地后再无声息。 纠缠三柄飞剑的皮肤嘶啦一声,掉下一大块来。而原本就只是勉力支撑的战局瞬间倾斜,几个呼吸间,又有两个僧人倒下,一身血肉喂了怨蛆。 一个僧人悲愤大吼道: “若我宝杵还在,你……” 脱困的飞剑利落削去他的项上人头,又一个回转,插入剩下那个僧人的胸膛。怨蛆离开飞剑,在他的胸膛大肆啃啮。 至此,所有的僧人都在憋屈中被莫陆屠尽。 “大丰收。” 莫陆畅快地吐出一口气。他收获了两门术法《涟漪指》、《方寸步》,更多的是几个僧人的记忆碎片,这让莫陆对黑风寺,对修仙界有了更深厚的了解。 记忆中种种血腥残忍之事不谈,其中诡谲奇异的景象让莫陆无比迷醉。 他还有一个意外收获。 莫陆撇了一眼寒鸦道人与血爻长老的战局。 血爻手中铜钵光芒大放,一团流火倾泄而出,烧得寒鸦几个人头哇哇痛嚎。 莫陆从几个僧人身上削下几条皮肤,蘸着血,对照获得的记忆临摹几道符文上去。 再休整一会,他目露狠厉之色,冲向战局。 血爻正与寒鸦搏斗,突觉背后一痛,原来是莫陆运起飞剑,直直插入他的伤口中。 飞剑中寄宿的五条怨蛆不断咬噬他的血肉,试图啃出一条血道来。 “大胆!”血爻心中怒意更甚。 他专心与寒鸦搏斗,也不看莫陆,背后伤口处刺金佛文光芒大放,硬生生夹住飞剑,不得松脱。 莫陆感知到埋入他体内的怨蛆如白雪遇阳春,很快就被消融殆尽。飞剑柄无力地从他背后落下。 “该死!” 两道鼻血流出,莫陆显然受创不轻。 莫陆心中愈加恨甚。一扬手,又是两柄飞剑飞出,这次不求建功,只是在血爻周身游走,力求割开些小伤口,对他进行干扰。 血爻正抓住寒鸦一颗人头,作势要拧下来,忽然一道白光大放,直冲他的眼珠,他下意识一闪,才发现只是莫陆的飞剑故作声势而已。 可时机已逝,寒鸦的人头挣脱开来,还反咬下他的一根手指。 血爻倍感羞辱,心中恨甚,思量道: “什么时候一只蝼蚁也敢戏弄于我?寒鸦暂时拿不下,他必须死!” 他挥舞钢叉,一把逼退寒鸦,转身,背后刺金佛文闪烁,顶住寒鸦的追击,速度陡然加快,向边缘的莫陆冲来。 血爻手中铜钵流火泄下,如一条小河或瀑布,向莫陆灌来。 他脸上浮起残忍的笑意,已经预想到莫陆在他铜钵下惨叫、满地打滚,最终被烧成焦糊的模样了。 “就像黑风寺庙那些忤逆他的弟子那样。”血爻与获得记忆的莫陆同时想到。 可莫陆脸上不见惊慌之色,反而是勾起恶劣的笑容。 他手一扬,之前粗糙制作的皮符在怨蛆推动下很快迎上火焰。 皮符瞬间燃尽,同时,通红的火光突然泛起黑色,自与皮符接触的地方开始,转瞬间所有流火化为黑色。 黑色流火迅速倒灌回去,仿佛碰到了不可逾越的高墙,狠狠地反弹到血爻与他手中地铜钵上。 “咔嚓!”铜钵裂成几片,血爻更是凄惨,一身刺金佛皮被烧得焦黑,口中惨嚎不已。 “就像黑风寺庙那些忤逆他的弟子那样。”莫陆心中充满快意。 “逆火符咒?!你怎么可能会这个?骨糜老鬼,是你……” 血爻突遭此难,寒鸦桀桀怪笑,猛扑上来。 第一击削去了他的右掌,连同铁叉一起不知道滚去哪里,消除他反击的能力。第二击拔出他的舌头,杜绝他念咒的可能。第三击破开他的胸膛,让他愈加虚弱。 第四击,寒鸦的秃鹫脑袋瞄准他的喉咙…… 惦记杀戮奖励的莫陆呼道: “师兄且住,让师弟也报个一箭之仇。” 寒鸦微微顿住。莫陆飞剑利落削下,收割一颗大好头颅。 随着杀神系统响起,莫陆成功获得了《拔火宅誓》。 莫陆动过手后,寒鸦再不顾他,只俯身下去,余下三颗脑袋一同动作,大快朵颐,连莫陆削下的脑袋都被他的鸟嘴叼去。 随着进食,他身上的伤势渐渐恢复,气势也稳定下来。肩上又有一根肉颈顶出来,上面正是血爻模样的脑袋。可惜另外六条肉颈上的脑袋长不回来了。 待莫陆把脑中《拔火宅誓》和黑风寺记忆整理一遍后,寒鸦道人也停止了进食,恢复了人身,只是上面一道道恐怖的伤口还是没办法完全消失,只能等回山治疗了。 寒鸦投来问询的目光,莫陆主动解释道: “那逆火符咒是从那几个贼秃身上搜刮出来的。” 寒鸦微微点头,道: “血爻的灵魂怨念,还有钢叉归我,剩下的你拿着,那几个贼秃于我无益,又是你杀的,就给你提炼怨蛆吧。为兄多谢你的帮助。” 莫陆颇为高兴,他今晚可以说只是跟在寒鸦背后捡漏,已通过杀神系统收获颇丰,竟然还能得到这样一份大礼。 “谢过师兄!” “我们回观,上报师父。” 第13章 议事 下半夜,莫陆与寒鸦回到五道观。 他们第一时间去大殿上找紫瑞道人。 紫瑞道人见到寒鸦恐怖的伤势,勃然大怒。 显然他也未料到清理精魅这种小事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一边命随侍身边的柳文去取丹药,一边听寒鸦与莫陆讲述事情经过。 听着,紫瑞逐渐冷静下来,不再愤怒,最后甚至嗤笑出声,眼中嗜血之色愈加浓郁。 他驱使柳文: “把所有弟子都叫过来。” 弟子陆续赶来。见到寒鸦如此,表情不一,大多十分惊讶,似是好奇谁能将寒鸦伤成这样。 回顾晚上的战斗,莫陆也不得不叹服寒鸦之强。被偷袭后与黑风寺众人车轮战,杀死数人,最后还能与同为练气九层的长老血战不落下风。 莫陆与寒鸦又简单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师父!他们伤寒鸦师兄如此,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出声的是鳉。此人作渔夫打扮,面部尚有几片青鳞未蜕,此时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响。 “黑风寺虽然整体实力不如我们。但骨糜贼秃属实过强,盲目对拼不明智。不如我们也潜入黑风寺地界,袭杀他们的弟子,我保证不出几年后他们后继无人。” 弘青期待道。 “我有一味药,可化入水源……”无肠摸出一个丹瓶。 …… 弟子们争论着。 一直闭目的紫瑞道人睁开眼睛,紫芒乍现,令暗室为之一明。 弟子住口不言,俱是期待地望着他。 紫瑞冷声道: “骨糜和尚,大限将至!” 弟子俱是惊讶不解,但随之而来的是宛如秃鹫般的兴奋。 据莫陆了解到的信息和黑风寺和尚记忆。黑风寺原本只是一个声名不显的小庙,一窝蟒精盘踞在此,偷偷吞食过路人。后来游方和尚骨糜来此,杀绝蟒精,占了山口,向周边城镇收取活人牲畜为祭品。又四处屠灭修仙势力,占据灵脉,广开山门,逐渐做大。如此三十年,成为地界一霸。 那些和尚记忆里,黑风寺可谓无恶不作,甚至骨糜和尚定有规定,每个黑风寺僧人每年都必须杀够百人,方才能免做他的刀下之鬼。至于内部倾轧,勾心斗角自不必多谈。与之相比,记名弟子养蛊,正式弟子随意删改经文坑害后辈的五道观都能被衬托成兄友弟恭、和谐友爱的正道高门了。 莫陆发现,即使在已经如此黑暗的修仙界,黑风寺还是为此地界大多修仙势力所不容。但他们也只能逃出黑风寺地界,或者被上下屠灭干净。究其原因,黑风寺底蕴薄弱,完全是由骨糜撑起来的。但奈何骨糜实在能打。 骨糜其人,筑基中期,境界与紫瑞道人一般无二,但他手中可不止一条筑基人命,远的,有三十年前与他争斗的旁门筑基,近的,有主修欢喜法门的纳花和尚。 他身怀刀法《黑风十六式》,杀伐极强。黑风寺和尚记忆中,曾有一幕,骨糜责罚一个犯错的长老,横刀一斩,黑风汇聚成龙卷,瞬间吞没想拔刀的长老。下一刹,黑风散去,只留下一具被剔干净的骸骨,犹然站立,宛如生前。拔刀之势甚至都未被打断。一具已死骷髅拔出刀来,这成了在场所有僧人的噩梦。 如此强人,居然要死了! 第14章 大愿 所有的弟子屏息,不想漏过一个字。 莫陆暗暗在脑中过了一遍《拔火宅誓》,心中有了猜测。 紫瑞道人悠悠道: “佛门法脉,不如我道门繁多,三千大道,各有侧重,皆为上等。他们的诸多法门派别,除了两尊佛陀所创新法以外,都依托于佛誓大愿。” “所谓佛誓大愿,乃是诵念经文,启动仪轨,向天意许诺,自己将作何事,完成后自然有法力功德降下。” “也有赊欠之法,先获法力功德,再行所许诺之事。” 莫陆问道: “这不是很像准提道吗?” 紫瑞道人摇头道: “非也。其人所许大愿,与所获关系密切,大体上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甚至还要更费力一些,不似准提道那般离经叛道。各种祈求方式与所获功法也是各宗秘传。为师所知道的,一佛门小宗所修他心通,必须发下大愿,调解五千纠纷,化干戈为玉帛方可修成。” 莫陆点头,对此宗门心生一丝好感。这般良善的宗门最适合当做羔羊宰杀。 紫瑞道人继续说道: “发愿即练,愿满即成,所以佛门对资质不似我道门那般看重,弟子也多涉及世俗,赚得好大声名。然,有得必有失,佛门弟子因果纠缠,不似我道门逍遥。” “偌大好处,岂无风险?大愿不成,轻,则受天罚,功力反退,重则走火入魔,或横死当场。” 他声音发冷, “曾有一名高僧大德,即将破开关口,臻至元婴期,发下大愿,要救万人脱离苦海。谁知他破劫紧要关头,有一富商,原本是他所拔出苦海的乞儿,回家发现妻子出轨,捉奸在床,那一瞬,富商心境如堕苦海。于是高僧誓言被破,渡劫失败,反化作邪魔。” “噗嗤。”莫陆听到旁边的弘青没绷住。 “那富商最后选择原谅妻子,两人继续过美满日子,可这与已失败的邪魔又有何干系?最后邪魔寻上门来,当着富商面屠了他满门,令他重堕苦海。” “从此,佛门对誓言大愿的约束更加严密,也有更多小宗选择救苦救难则已,不救人心。” “人心难测!” 紫瑞道人环顾一圈,座下弟子们神色各异,似乎都不放在心上,唯有莫陆认真点头。 他心道:“还是新收的小徒懂事一点,不枉我把关要说的这么清楚。” 莫陆心道:“先记下来,回去练《拔火宅誓》注意一点。” 弘青心道:“我们道门又不练这劳什玩意,快讲骨糜和尚。” 拐回骨糜和尚。 “骨糜和尚此人,所发大愿我大致了解,应当是杀人,在某个期限内杀大量的人。” 鳉提问道: “杀人害人这样的大愿也能被天意认可吗?” “那是自然,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再者,你今日所杀一人,乃是日后万人屠,你算是做善事还是恶事?类似的因果之辨在佛门还有很多,辩个上百年不见分晓。不似我道门逍遥,杀了便杀了,明日被寻仇也是应该,被人感谢又如何,哪用和这些秃驴辩经。” “骨糜今有此一劫,也是他该死。据我所知,本来佛门各宗忌讳为大愿设时限,这样虽然完成大愿后所获更多,但风险更大。未完成大愿,必遭反噬。” “而骨糜,为获得修为,不但设了时限,还提前向天意预支了奖励,如今完不成,他不死谁死!” 第15章 《拔火宅誓》 一旁半躺的寒鸦道人问道: “师父,既然骨糜和尚死期将近,愈发疯狂。我们何不等他身死道消再去捡尸体?这样不是更稳妥一些吗?” 紫瑞道人肃然道: “我能给你的理由有很多。比如他受到天意反噬,我等前去讨伐,正是顺应天意,作他的人劫。比如万一他能完成大愿,再无牵碍,危险更甚等等。” “也有很多理由反驳,比如他贸然进攻,恐是设了圈套,比如讨伐过程中,尔等弟子会有死伤,甚至我也有陨落之危。” “但叩问本心,只有一条天理,老道恨甚!” “侵我地界,伤我弟子,还要老道忍下这口气,那还做什么逍遥神仙!若他全盛还好,可以诓自己一句量力而行。但现在,我紫瑞修道三百载,连一条落水狗都打不得吗!” 他环顾弟子,语气稍缓。 “与人斗法,生死无算。你们中有人愿意留守山门,看护寒鸦也可。若得到噩耗,即刻逃下山去,为我门留一支传承。” 弟子们互相对视,都露出嗜血的笑意。 “很好!鳉,嵊你二人明日前去召集其他小宗。” “莫陆,你此次下山有功,这卷《借形篇》提前传你了。” “今夜好好休整,明日子时,去黑风寺地界,伐山破庙!” …… 莫陆回到住所,先翻开《玉灵升仙法借形篇》。 这一篇讲的,是以自身血肉,为怨蛆赋形。具体而言,是将怨蛆固定在身上某处,长出附属肢体。固化的怨蛆越强,对本体的增幅越强。相较入门篇,威能更强不说,消耗更少,也不用受啃啮经脉之苦。练到最高深处,更能使怨蛆离体,化作身外化身的存在。 缺点,或者说代价也更明显。被固化的怨蛆不似先前那般浑噩,自我意识得到增强,能回忆起生前片段,相当于是自主培养一个对宿主充满怨恨的第二人格,比起入门篇,对宿主的反噬强了何止十倍。偏偏此功还需以自身血肉去供养,若主体意识不强,弹压不力,极易被怨蛆吞食殆尽。 对于这一弊端,此篇给了两个解决方法,其一,是一篇名为《小迷魂经》的功法,所诵念的经文与法力可使怨蛆意识昏沉,施术者要用到怨蛆时再解开即可。 其二,不要睡觉,不要昏迷,不要入道过深! “只要我千日防贼,就不会被贼偷。” 莫陆看的哭笑不得,也不得不叹服确实有用,就是太过劳损心神,以他练气五层的境界,还是承受不起。 他记下《小迷魂经》,随即收起《借形篇》。 “诸位师兄都是练气八层才着手修炼此篇,我不妨先放下。” 他法决轻弹,几只怨蛆被驱赶出体外,在墙内游曳,牵动灵气,隔绝内外。 莫陆一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作与愿印,诵念起《拔火宅誓》。 诵经一遍。 莫陆眼前顿生幻觉,有大火燃起,火烧梁柱,剥棱作声,又有母亲携子,哭喊求救,他心中顿起大焦急,大怨愤之意,欲逃脱,欲灭火,欲得拯救却不得。 莫陆另一手掐诀,体内怨蛆躁动,大肆啃啮他的经脉,剧痛中他恢复清醒。 周围火仍未灭,但莫陆坚守本心,岿然不动。有一道煌煌意识降临此处,莫陆福临心至,大吼出声。 “弟子莫陆,愿于五日内,兵解五名黑风寺弟子,助其拔出火宅,助己拔出火宅,祈佛如来垂怜。” “然。” 莫陆似是听到,又好像是他的幻觉。 火焰退去,他眼前还是那间空旷的屋子。 莫陆收回堵门隔绝内外的怨蛆,感受熟悉的啃啮感。 “五日五人,不难。” 第16章 战前 莫陆步入大殿,其余师兄弟都到齐了。 就连和春道人都被紫色锁链捆锁着,摆在地上,一团布料塞口,倒像个被土匪绑票的读书人。 旁边弘青盘坐,饶有兴致地守着他。 见莫陆过来,弘青解释道: “大师兄虽然疯癫,也是一大重要战力。经过师父开导,他也同意打头阵,就是嘴忒烦人,我堵上了。” 和春道人呜呜得抑扬顿挫,可惜布料堵得严严实实,弘青与莫陆听不到他的经文,无缘被准提道教化。 莫陆点头,暗暗记下。虽然不受影响,但他对能直接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准提说智经》印象深刻,没想到解决方法如此简单粗暴,直接堵嘴就好了。 紫瑞道人闭目,高高盘坐在神像下,随着时间流逝,气势愈加强盛,与神像融为一体。 莫陆看着神像,那是一尊白石雕就的中年道人像,面容模糊,粗看平平无奇,紫瑞道人也语焉不详,只说是道的象征。 如今似摘下一层幕布,神像散发微微紫光,白石泛起血肉质感,似有猛兽蹲伏在神像左右。 莫陆收回目光,对于神像殊异,他毫不意外,眼下也不是研究神像的时候。 细细数来,这是他踏入修行界以来,第一次参与修士数量如此多的混战。恐惧,自然是有一点,但更多的,是刺激。他渴望去见识到更多或玄妙,或诡异的术法,了解更多迥异的修士,再将他们一一杀戮,摸尸掠取。 他只觉心中热血激荡,连怨蛆都被他激得躁动不安,只得强压下去,勉强平复心境。 莫陆环视左右,紫瑞不谈,弟子们分坐调息,沉默不言。 突然弘青噗嗤一声打破沉默,他解释道: “我突然想起来上次遇到的那个黑风寺僧人,叫什么花,给我捣烂了,和混着摊开,涂成一朵野菊花。样子着实可笑。” “嗤嗤。”弟子间轻笑声此起彼伏。氛围为之一松,嗜血的意味更甚。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笑话,但莫陆还是笑出来,他从这些残忍的师兄中,尝到一丝久违的融入感。 又坐了一会儿。大殿中来了一群全身裹着黑袍,不过五尺的小人。他们恭敬地朝紫瑞道人行了一个道礼,随后寻了大殿一角盘坐。 以此为信号,不断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修士涌入大殿。有挂着佛珠的骷髅,也有青面獠牙,手持矿镐的猪头人,合树粗的巨蛇,直立行走的大老鼠。 人越来越多,可无人敢喧闹,他们挤在大殿两侧,与莫陆一行人始终保持着三尺的距离。 待到最后一位胖大头陀在拥挤的大殿寻着位置坐下后,再无人来。 这便是五道观地界所有修仙势力了。 子时已至。 紫瑞道人起身,几丈高的神像化作一道紫芒融入他的身体。他的气息反而平静下来,如猛虎潜伏幽林。 “我,紫瑞道人,将伐黑风寺,尔等,有谁不愿去?” “谨遵真人法旨。” 大殿中,所有修仙势力一齐道。 众人步出大殿,紫瑞道人召出一朵亩大祥云。 “出发!” 第17章 黑风寺 云过山川。 莫陆瞧见一座挺拔黑黝黝的山峰,直插天际,颇为不凡。 他心道: “这就是黑风寺山门所在地吧。当真是气派。” 不想紫瑞道人停也不停,直接越过,继续向远方飘去。 莫陆又想: “日后打下黑风寺,未尝不可在此山中立一别府。既修仙道,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洞府呢。理由也好找,毕竟黑风寺地界也需要人管理,而我只在观中修行,没有职务在身,届时找紫瑞道人申请外调,应该能成事。” 不久又至一地界。莫陆只见两座矮山簇在一处,形似马鞍状。马鞍下,两山交界处有一座寺庙堵住路口,占地数十亩,庙前旗杆上挂着鲜红的旗幡。 难以想象,这平平无奇的寺庙竟是凶名极盛,能止小儿夜啼的黑风寺。 紫瑞道人驾云飘至黑风寺上空。 莫陆只觉脚下一空,低头看去,发现托举他们一行人的祥云急速下坠,云势卷曲间化作一只缠绕根根紫色锁链的六指大手狠狠朝黑风寺压下去。 瞬息间,大手落下,黑风寺庙庙宇倒塌,一团团血雾爆起,还有各色光芒闪现,其中最盛的是一尊血色罗汉,冲天而起,震散大团云雾。 莫陆随同众多修士纷纷下坠,在半空中四散而开,祭出各种法器或术法,借下坠之势去寻黑风寺僧人斗法,唯独不敢靠近那尊罗汉周身范围。 紫瑞道人独立于半空中,声若雷霆: “瘟猪!你道爷来寻你晦气了!今日你必死!如来也救不了你!” 回答他的是下方血色罗汉处,沙哑如破锣的大笑声。 “有灵众生,谁不该杀?骚狐狸该杀!” 血光冲天而起,与紫芒绞在一处,抬头望去,好似一张勾错彩釉的瓷盘倒扣在黑风寺上空。 莫陆瞄准一个身似枯木,拧着白骨珠子的老僧,此人气息波动,不过练气六层。 杀神系统已然张开。 【可杀戮对象:血荣】 【预期奖励:二选一:《损寿养灵经》,枯荣骨爪】 莫陆飞剑斩出,如一道银芒,刁钻地飞向老僧的眼珠。 老僧手上白骨珠散开,吸附融入枯瘦的手爪中,手爪血肉剥离露出骨头,骨爪一扬,抓住莫陆的飞剑。 他带着森森笑意抬头,不料却见一物越放越大。 莫陆一脚踏出,踹在他脸上,以此止住下落之势,他轻盈地弹跳起来,落在老僧身前三丈处。 伤害不大,侮辱极强。 莫陆周身怨蛆流转,他的脸上一张张面孔浮起又消失,但都是嘲讽的神色。 老僧冷哼一声,浑身骨节咯咯作响,身躯骤然膨胀。从一个身形佝偻皱纹密布的老人变为一个肌肉隆实的中年恶僧,就是脸上的鞋印还未消散,甚至随他皮肤撑起越发扭曲显眼。 “养生有术啊,老家伙。”莫陆对他所持有的《损寿养灵经》越发感兴趣。 恶僧横跨一步,竟然越过三丈距离,一记直拳狠摆,直取莫陆面门。 两只怨蛆运转到他脚下,莫陆踏地,不断后退,同时道袍鼓涨,不断有怨蛆从其下飞出,围着恶僧周身撕咬。恶僧拳势不减,颇有种以力破巧的境界。 终于,拳头抵上莫陆的面门,他的脑袋如西瓜一般炸开,溅出点点红白。一具无头尸体倒下。围着恶僧的怨蛆立刻改变目标,重新飞入道袍下。道袍鼓动扭曲不已,似是因为主人身死而遭了反噬。 恶僧满意地收回拳头,念了一句佛号,就要转身离开去寻其他人。 不想无头尸体猛地炸开。 恶僧猝不及防下被淋了半身,顿时一阵酸麻与钻心的疼痛袭来。 “血肉里有毒!”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下一瞬,两柄飞剑旋出,一柄顺着腐蚀出的小洞钉进他的心脏,一柄绕着他的脖颈转圈,把一颗大好头颅旋了下来。 莫陆脚踏一柄飞剑,缓缓落地。 杀神系统传来提示,他成功获得了《损寿养灵经》。 莫陆俯视脚下,魁梧的恶僧随着死亡慢慢缩水,最终又变回了莫陆在半空中所见的枯萎瘦小的模样。 “愿你在极乐世界寻着那群袭击寒鸦道人的师兄弟后,能替我感谢一句他们的天使轮投资。” “不过这和尚肉太少了,有点遗憾,再去杀几头吧。反正刚刚的分身也是靠昨晚那群和尚拼起来的。” 莫陆挥手招来四散的怨蛆,让它们畅快地钻入老僧体内。 虽然莫陆修行不了《借形篇》,但不代表他不能运用其中一些粗浅法决。比如上述的尸体拼夕夕。根据他昨晚赶尸的灵感再用《借形篇》补全,完全可以赶制一具粗糙,用不了多久的分身。 还能随意控制投料比,增加一些人体绝对不会含有的毒药等等。 莫陆提起四柄飞剑,信步向前,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老僧缩在他的影子里。 还没结束,不管是与黑风寺的战斗,他欠下的大愿,还是他内心尚未得到满足,嗜血的欲望。 第18章 混战 莫陆一支飞剑掠过,斩下一个僧人摇晃骨折的手臂。 僧人吃痛愣神间,一只斗大虎头血盆大口张开,将他的头颅咬下,吞入肚中。 虎头与一个三丈巨人右臂相连,巨人胸口处正是弘青道人的面孔。 弘青道人面向莫陆,微微一笑。巨人左手所持青铜钟大震,伺机偷袭莫陆的一个僧人动作一滞,口鼻鲜血流下。弘青转过身去,迎上另一个妖魔似的巨物。 莫陆三柄飞剑如钻头般探入那名僧人的脏腑,一头头怨蛆顺着飞剑没入,大肆啃啮。 僧人触痛间清醒,不去驱逐怨蛆,反而以攻为守,一咬舌尖,作忿怒状,喉部金光大作,运至唇舌间。 他面朝莫陆,就要大吼出声。 不料莫陆轻轻侧肩,一道破败的身影从他身后阴影处扑出,正是那被草炼成行尸的血荣。 血荣下颔撕裂至耳根,如抱脸虫一般弹起扑在僧人脸上,狠狠咬住僧人下半张脸。 “给爷炸膛!” 一声闷响,血荣头颅如西瓜般炸裂,颅中三头怨蛆惨叫,如冰雪般消融。而那僧人整个下巴都消失不见。 僧人的眼眸神色涣散,最后整个眼珠子都被抽回颅内,一头怨蛆钻出,啃啮着他脸上的横肉。 莫陆骤然损失三头怨蛆,头颅如受重锤砸击,当即鼻血流下,头晕目眩了好一会。 他召回四柄飞剑,运在身侧护卫。所幸周围甚是混乱,暂时无人注意他。 莫陆恶狠狠一笑,发动杀神系统,成功抽取了适才那名僧人所用术法。 《血龙吐珠》 这门术法的所有细节关窍,乃至僧人修行时自己总结的经验都充盈于莫陆脑海。 这是一门威力不俗的杀伐术法。莫陆舔了舔舌尖。 趁着休息的空当,莫陆一边尽力恢复,一边整理起关于《损寿养灵经》的记忆。 这是一本从和尚身上夺来的道经,颇为诡异玄奇。效果为抽取自身寿命,温养丹田经脉,提升法力,还可以通过加速损耗寿命,让自身获得强化,修为短暂提升。 抽取寿命的过程极为痛苦,僧人记忆中感受是,如同一只巨手将他整个人攥起,用力拧出汁水。 经中又有一法门,可以制造藏在丹田中的寿轮,暂时储存寿命。这倒方便了在战场上使用。 莫陆颇为满意此经效用,在他看来,这样一个危险的世界中,能提升一点战力就提升一点战力最好,他现在这具身体也就十六七岁,与其担心寿尽而亡,不如担心紫瑞道人走火入魔吞了全观。 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莫陆招出怨蛆,撑起僧人尸骸,此尸虽然多处破损,仍身量魁梧。于是这次换行尸顶在前,莫陆缩在阴影中,继续游走在黑风寺废墟中。 “大愿,还差三个人。” 他不缠斗,随意抽冷子给黑风寺僧人来上几剑,又迅速游走。遇到一些明显气息强盛的僧人,就绕开,尽量保存实力。毕竟头顶上紫瑞道人与骨糜和尚的战局还未明朗,变数极多。 结果,让他给碰上了同样打算的僧人。 莫陆飞剑连划,对面与一群巨鼠斗法的凶恶头陀手上身上多了好几道口子,吃痛后退,又向莫陆连发几掌。 莫陆身前的行尸举臂挡下几个金色的掌印,借势后退。 他身侧的巨鼠们压力骤减,吱吱称谢,却不料一缕黑色的风划过,一只巨鼠脖颈上血柱冲起,莫陆控制的行尸脑袋也被削了下来。 巨鼠们眼睛赤红,正要追击,可此时凶恶头陀止住伤势,几个金色掌印压住了它们想要脱离战场的想法。 那操控黑风的身影如一滴墨水融入黑夜。可这样的也躲不过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血无】 【预期奖励:黑风十六式前三式】 骨糜的术法! 而且此人颇为少见的只有一个奖励选项。莫陆运用杀神系统这么久,也摸清一些门道。杀神系统对杀戮对象所有物价值评判是基于莫陆自身实力标准的。这血无想来是实力低微,其他的东西完全入不了莫陆的眼,简而言之,软柿子! “我去杀他!” 莫陆追了上去。行尸速度太慢,他一掐法决,行尸躁动,七八条怨蛆带着大批血肉破体而出。行尸破旧的骨骸散落。而怨蛆附在长条的血肉上,朝莫陆追去,环绕他的左右。 远远望之,像赤红的鱼群,洄游在漆黑的湖底。 血无像条漆黑的泥鳅,滑不溜手。时不时停下,制造出各种黑风或黑影,向莫陆扑去,自己再换个方向逃窜。 该说不愧是骨糜和尚仗之成名的术法,黑风凌厉,比起莫陆那不入流的《飞剑斩狼决》强多了,莫陆没有硬抗,每每选择躲避。 至于这样的干扰疑阵是否有用?莫陆一直开着杀神系统,在打斗的人群中穿梭,道道信息闪过,而血无二字总是能被他第一时间注意到。 他如同闻着血味的鲨鱼,死咬着这只泥鳅的踪迹不放。 血无渐渐体力不支,紧追不舍的莫陆终于寻着机会,一掐法决,身边赤红的游鱼一拥而上,将血无扑倒。 莫陆也终于看清了血无的样貌。这是一个与他同龄的少年,头上还未点戒疤,尚可算得上英俊的脸扭曲着,一半是因为痛,另一半则是对莫陆的怨毒,还夹杂着复仇的快意。 他高呼出声, “师兄替我复仇!” 叮的一声,莫陆收到了黑风十六式前三式。 但他却没有多少喜悦,因为他终于注意到了周遭的一切。 眼前大概是黑风寺曾经演武场的位置,并无多少人,或者说贸然介入的人都被砸成一团团血糜。 一尊大佛坐于演武场中央。此佛高有几丈,白白胖胖,坦着大肚,脸上肥肉堆积,挤得只剩一张大口颇为鲜明,一缕缕黑风凝聚,化作僧衣披在他周身,大肚上裂开一道道漆黑的裂口,有黑风从其中呼啸而出,落在地上就是一道深深的切痕。 而他座下,是一条巨大的怪鱼尸体,全身遍布细密的切痕,鲜血淌下汇成湖泊。 血湖倒映着怪鱼头部一张模糊的人脸。 是莫陆的师兄,鳉道人。 大佛周围,有三个妖魔似的道人各据一方,都受了不浅的伤势。 都是莫陆的同门师兄,和春道人,无肠道人与柳文道人。 大佛咧开大嘴,笑眯眯地看向莫陆。 【可杀戮对象:血得】 【预期奖励:二选一:黑风十六式(缺第十六式)、《说难陀经》】 第19章 绝嗔 一头头怨蛆被莫陆分离出去,大肆啃啮血无尸体,粘起一堆血肉,汇聚在莫陆周围,形似堡垒,参差交错又如风聚。生死危机之下,莫陆已顾不得会暴露什么,下意识就运转起比《飞剑斩狼决》要高明许多的黑风十六式。 中央那大佛血得开口道: “礼赞绝嗔罗汉,几位施主能否等小僧一会,为我那可怜师弟出一口气?” 血得左侧妖魔一声厉吼。此怪是一头两个人高的巨猿,百千鲜红细长的肉条从他周身各处探出,在空中颤抖,似要抓住些什么。似猿似人的面孔依稀可以看出和春道人的面貌,但是双目茫然混沌,全无莫陆在地牢所见那么灵动。 和春先前胸前已有一大块肉被黑风剐下,但此时数根肉条从伤口处钻出,粘合,堪堪止住伤势。于是这似乎只剩下野兽本能的立刻扑将上去,周身肉条张牙舞爪,要拥血得入怀。 见和春动作,广场另一头浑身披着骨质甲胄的道人无肠与已化成人面大蛇的道人柳文同样朝血得冲来。 莫陆无言,周身怨蛆飞舞,似一道红练飘向血得。 “礼赞绝嗔罗汉。” 血得口宣一声佛号,浑身肥肉似水流动,一股股黑风从他七窍处,大肚破口处泄出,带着凌厉的锋锐,鼓荡开来,切割周围的一切。 莫陆看着这可怖的景象,突然想起蜂群离开巢穴。 一声声闷哼,还有牙酸的切割声后,三位道人突入风暴中心。而莫陆的怨蛆损失大半,剩下的也失去控制,但陷入胶着的战团,无力飞回反噬他。 莫陆如遭雷击,七窍流血,所幸离广场中央较远,又有三个师兄吸引火力,他狼狈避过一道四散的黑风后,摔倒在地,暂时得到一丝喘气之机。 莫陆趴在地上,此时脑海中一片混沌,各种凌乱的记忆不断回放震荡。他恨不得手持巨斧将自己头颅劈成两半。 更为艰难的是,他体内留存的怨蛆也有躁动的趋势,在他的经脉上大肆啃啮,更是火上浇油。 他浑身无一处不痛。 脑中各种幻象闪回,有他所驾驭的怨蛆原身,那些同门记名弟子临死前的景象,有他在屋舍枯坐,强忍痛苦修行的画面,还有他穿越前玩碧蓝航线的快乐时光。 他的灵魂好似分裂出几部分,有厌世欲死的,有被恐惧压服的,有要杀掉其他人的,有无比怨愤的。 百十种声音在他脑子里说话,又有百十条血肉触须在他皮下蠢蠢欲动,要各分东西。 “死了算了,早死早超生。” “噫,好!我抽到舰娘黑风十六式了。” “你们全都得死!只有我一个人格!” “一莲师姐,我是你师弟啊。” …… 百种景象轮回,七情六欲杂糅。 莫陆知道,再这么下去,他必将死于走火入魔,化身一座蛆巢,求死不能。 他必须走出这种困境!必须有一种东西能 莫陆选择的是,恨! 对血得的恨! 都是血得的错!如若不是他 我莫陆岂会沦落至此! 所以,我不能死!不能走火入魔!不让他受尽折磨而死,化作我的养分,我岂能甘心! 我要!我要活着! 莫陆心中百十种声音,百十种情绪渐渐被统合成一种,深沉的怒火从他心头燃烧,遍及全身。 但这也比四分五裂好。 一只血肉触须蛰伏的手伸入怀中,掏摸出一瓶丹液,倒入口中。 一团清凉的气息自胃中弥漫,微微修复了破裂的经脉。 莫陆翻身坐起,重新睁开眼睛。 他眼中怒焰高炽,大踏步向广场中央冲去,但最终越走越慢,慢慢停下。眼中怒色潜伏下去,眸子复归清明之色。 莫陆会复仇,但不是现在。 愤怒是一种武器,但不是莫陆的主人。 莫陆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是变得更强,站到更高的高度,领略更多的风景。 他想长生。 而不是在这里变成一团血污。 他复坐下,一边调息,抓紧时间恢复伤势,一边看向战团。 莫陆那些怨蛆早已丧尽。 战团中,最显眼的,是汇聚成乌云的黑风,低压在广场中央。 云团中,三个妖魔似的道人纠缠在其中,奋力挣扎。 时不时有云团被道人们撕裂。 这时,云团旁边的一个白玉色的瘦长人影挥手施法,更多黑风聚来,填补空缺。 三个道人始终在云中浮沉,局势陷入僵局。 莫陆辨认了一会才发现,那个瘦长人影竟然是血得! 此人一身胖弥勒也似的肥肉,居然全是由黑风撑起,黑风尽数离体后,他的皮肉趿拉下来,样子颇似一根套着塑料袋的棍子。 此时血得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压制三位道人中,周身只有一圈淡薄的黑风防护。 莫陆缓缓起身,他还剩下的两柄飞剑围绕在身边,剑尖对准血得。 他打算抽冷子来一下。 这时,天空异响。某种不详的氛围弥散开来。 所有正在争斗的人似有所感,抬头望天。 形似瓷盘覆盖的天空如今破开一道道裂缝,最终破碎,紫瑞道人与骨糜和尚分立两边。 紫瑞道人声音隆隆。 “天道的债,不是这么好欠的。骨糜,你时候到了!” 在众多黑风寺弟子绝望的目光中,那尊血色罗汉逐渐崩解。 莫陆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有点不对。 罗汉崩解后产生众多碎片,两块较大的部分中,一块被紫瑞道人卷走镇压,稍小的一块化为一道血色流星飞走。 紫瑞道人去追那块遁走的血色流星。 剩下的一些边角料,大部分如雨般坠落,淅淅沥沥,如长眼睛一般,粘附在场上一些生灵身上。 速度实在太快,莫陆躲闪不及,整个上半身都被染红,貌似修罗。 “礼赞绝嗔罗汉。” 所有人心中都浮现了这句佛号。 无有感情,无尽怒火。 那些受了血肉的生灵气息暴涨,在战场上化为一尊尊修罗! 莫陆双手紧握飞剑,满腔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他任由飞剑带着,扑向血得。 他浑身皮肤撕裂,露出鲜红似岩浆的血肉,又有一只只眼睛从血肉中睁开,一只只嘴巴从血肉中张开,齐声吟唱: “礼赞绝嗔罗汉!礼赞绝嗔罗汉!” 第20章 厨房 莫陆周身血液喷薄而出,新生的眼眸和嘴巴开合,虔诚地颂赞着绝嗔罗汉。 他膨胀至数人高,每一步踏在地上都是一个爆裂的小坑。 现在的莫陆相比血得与五道观道人更似妖魔。 仍在乌云里沉浮的柳文奋力将头探出,瞧见冲过来的莫陆,倒抽一口黑风,道: “礼赞你个绝嗔,怎地亲自下凡来了?” 血得不言,周身浮起一层黑风,似披上一领黑袈裟,与莫陆撞在一处。 整个黑风寺废墟中,因为骨糜和尚血肉的催化,一头头几无意识的血肉怪物肆意冲撞,杀戮。无论是黑风寺所属还是五道观联军,俱都一片混乱,哀嚎不绝,血流遍地,血腥味更加浓厚,变成一个巨大的绞肉场。 在这血肉磨盘中,除了哀嚎与怒吼,只有一句话反复回荡在腥臭的空气中。 “礼赞绝嗔罗汉。” …… 莫陆无从得知这一切。实际上,他刚感觉到血雨贴身的火热后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眼前是一间光洁的厨房。各种刀具整洁如新。 一条活草鱼在砧板上蹦跶着,似要逃生,却离水池越来越远,不断撞向莫陆系了围裙的小腹。 莫陆一手抓起一把菜刀,一手按住鱼。 “好笨哦,怎么逃跑都不知道。” 把鱼拍晕,刮掉粘液。 莫陆皱眉,“粘液怎么这么黑,是不是没洗干净” 他一手拧开水龙头,冲了好几遍。 去鳞,顺着鱼腩划开,掏干净内脏。莫陆习惯性地在鱼身上划了三刀,再抬头却发现油好像不够了。 他一刀把鱼头剁下来。 “唔,做个鱼汤也不错。” 叨叨叨! 鱼身被切成几大块。 起锅,烧水,下鱼块,葱姜料酒,辣椒开胃。 莫陆擦擦手,瞄上右边一只特别肥的螃蟹。 “清蒸大闸蟹?” 他注意到螃蟹钳子夹着一团长芽的土豆。 土豆的嫩芽疯长,遮蔽住半个蟹壳,断枝不断滴下青绿色的汁液,在蟹壳上晕开。 长芽土豆有剧毒。 莫陆没了食欲,嫌弃地转过头。 他看向厨房中央的大筐。 有鱼有虾,还有一块块蠕动的鸡肉猪肉,互相挤压着往外爬。 一派勃勃生机的景象。 莫陆顺手抄起一只在偷吃鸡肉的章鱼,切下它的脑袋,把它按在砧板上。 不一会儿章鱼触手挣扎着立起来,像一张小桌子。 莫陆将章鱼吃剩的鸡肉改出一个尖锥,插香一样插在小桌子上面,就当是祭奠不能吃的鸡肉了。 他突然觉得有点饿了。 于是莫陆蹲在大筐前,探手进去。 掏摸几下,几只春卷入手。 他塞进嘴里,鲜红的汁液溅出嘴角。 咀嚼几下,莫陆嫌弃地把春卷残渣吐出来。 “我呸!山楂味的春卷?什么无良商家?” 莫陆又从筐中掏出一只还散发热气的炸鸡腿来,左看右闻没什么问题,他满意地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我还饿着呢?” 莫陆感到右耳温热,有人贴着他的耳朵,不满地催促。 可是他现在满口鸡肉,开不了口。 于是, “莫急,再找个鸡腿给你吃。” 莫陆对着左边嚼着鸡腿的头颅说。 他又捞出一只鸡腿塞进自己嘴里,点了点头,左耳磨蹭着右耳。 两个腮帮子有规律地互相推搡着。 这下两个头都满意了,发出含糊的吧唧声。 大筐中的食物晃动得更厉害了。 “可是,我给你们拿了这么多,我自己一点都没吃。” 莫陆说道。 “都有都有,哈哈哈。” 莫陆笑着回应道,他探出左手,掏出来一块红烧肉,塞进右肩的嘴巴里。 顺便往左肩的嘴巴里塞了一把菠菜。 莫陆含糊地撕扯菠菜,一边说道: “东西这么多,我们慢慢吃。” “给我一块。” “我也要。” “我要吃鱼!我要吃鱼!” “我嘴大,一步到胃,倒我嘴里得了。” …… 莫陆身体各处的莫陆都饿了。 第21章 魔罗汉 恍惚间,莫陆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瓦灰,他在脑子里搜索比对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他屋舍的天花板。 又过了一会,他才从朦胧中找回自己的名字。 下一瞬,莫陆翻身而起,倚靠在床边的飞剑一声铮鸣,连同奔啸而出的怨蛆一同护卫在他左右。 “喔喔!稳着点!” 床边的弘青道人惊叫。 莫陆长长呼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的事实。 他检视自身,法力浑厚,在完好无损的经脉内奔行,他已臻至练气七层。 再看怨蛆,数量大为减少,只剩下七头,但无论是个头还是怨气,都远胜之前。 莫陆将怨蛆收回经脉,怨蛆甫一触及经脉,立刻张开尖牙,大肆啃啮。可莫陆经脉坚韧异常,任它多次啃啮,才咬出一个小口,且金光流转,小口不断愈合。 莫陆心念一动,怨蛆如被束缚,僵直不动。再一放开,怨蛆烦躁地在经脉上游动,用头敲击经脉,但始终没有下口。 对怨蛆的控制也得到很大的增幅。 感受到怨蛆愈发躁动,莫陆放开控制。怨蛆继续大口啃啮经脉,但造成的伤害微小,且伤口不断愈合。 与先前对比,好像是从千刀万剐转到筋膜刀开背。 莫陆权当是按摩了。 弘青道人抛上来一面镜子。 “自己看看。” 莫陆窥镜自视,见皮肤上有一层金光流转,颇似他在黑风寺夜战中所见的那些和尚修行的炼体功法。 他突然想起《拔火宅誓》,他现在没有死亡,状况饱满,想来是被骨糜血肉附体发癫时杀戮了不少黑风寺和尚,把最后两个人头补齐了。 莫陆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莫陆】 【预期奖励:二选一:异界记忆,魔罗汉印:绝嗔】 莫陆眼神微凝,这个绝嗔罗汉印就是他此行的最大收获,也许是最大损害。 一切还得问过斩杀骨糜和尚的紫瑞道人才有定论。 弘青舔了舔毛绒绒的手背, “我看你恢复的不错,快去找师傅吧。可惜了,大宴开了三天,你睡了三天,没赶上。” 他又递过一枚玉简。 “这是从残余黑风寺僧人嘴里挖出来的黑风十六式残卷,可惜了,只有前十式。” 莫陆看向弘青,道袍下的皮肤上覆盖了一层油亮亮的黄毛,脸上有一张豹面若隐若现,气息稳定在练气九层,神色安然满意,显然所得也不小。 莫陆轻轻点头。 “有劳师兄看护了。” 他推开门,和弘青一起出去。 一股烤肉的焦香味夹杂酒香迎面扑来。 气味浓郁,莫陆似有窒息之感。 好一个道观清修之地,倒变作了莫陆前世农村红白宴席场地。 莫陆出门所见,几十张桌椅横七竖八地摆着,一群精怪修士横七竖八地躺着。 间杂以打碎的酒碗,人高的腿骨,还有各式各样的佛像被搬出来,被粗粝地加工成座椅和其他种种,几乎辨认不出原形。 莫陆踢开一串崩裂的佛珠。 “那些个黑风寺僧人都吃完了?” 旁边豹面的道人快意地笑着。 “是极,骨糜贼秃都死了,留这伙恶僧作甚?哈哈,他们不似我们,惯会下山掠虏凡人,凌虐取乐,玩腻了就吃下肚去,助他修行。今天给我等吃下去,也是一报还一报。嗬嗬,礼赞他家佛祖。” 莫陆对此不以为意,一来他们也是罪有应得,二来若是五道观输了,下油锅端上桌的就是他了。 何况,莫陆回想起自己那个诡异非常的梦。 以及,虽然没人对他明言,但赢家通吃,输家被吃,在这修真界…… 似是铁律! 二人从后厢走到主殿前。 主殿附近空气颇为清新,只有淡淡的血腥味。 据弘青所说,紫瑞道人在其中呆了三天,自然没有不长眼色的修士敢在殿外开席打扰。 二人步入大殿,殿上高大的神像已被挪到一旁,摆在供桌前的是一座流转血光的高大金身罗汉,遍布裂痕,还有各种细小的缺失,留下深浅不一的洼洞。 罗汉盘坐在神台上,一只左手结印平推在前,右臂收拢在小腹,右手不知何处而去。 紫瑞道人闭目盘坐在金身罗汉前,显得非常渺小,一两根锁链摆动,将他与罗汉像连结在一起。 莫陆很快意识到,这是紫瑞道人将骨糜和尚的尸身拼起来摆在台前! 他抬头欲细看这威名赫赫的罗汉是何模样,却发现其面上血光流转,无法看破,而血光流动间,依稀形成一张面具覆在尸身脸上。 那血光面具竟是紫瑞道人的脸! 莫陆不愿多看,和弘青一起行礼后捡了个蒲团坐下。 紫瑞道人仍是闭目,开口打趣道: “你应得了绝嗔罗汉印,安然无恙,算是骨糜贼秃寺外别传,怎么只拜我一个师傅?” 莫陆道: “弟子您是知道的,这次打黑风寺弟子拼死杀敌,不慎被那骨糜贼秃沾惹上,幸得一命,早恨他入骨。何况这骨糜尸体早晚进您老人家肚里去,拜他不如拜您。” 紫瑞道人微微颔首,睁开眼睛。 “莫耍滑头。这也是一桩机缘,就看你能不能把握得住。” 莫陆趁势问道: “请问师傅,那绝嗔罗汉又是何来历?” “绝嗔,痴妄,贪无,此三魔罗汉,俱是元神果位。对应佛门三恶根,嗔,痴,贪。虽名为罗汉,实乃佛门贬抑之故。古时候不同现在,元神果位,在道家曰真仙,佛家叫菩萨。这三尊应叫魔菩萨才是。” 莫陆认真听讲。 “许久之前,佛门势力鼎盛,有大寺三千,共有菩萨三百,罗汉不知数。某一日,某大寺庙掌教菩萨忽得一梦,随后召来三千大寺僧众,开无遮大会,论道十年。据说一群秃驴间分歧极大,一边论道一边有寺庙拂袖而去,还出过某尊菩萨自堕果位,转世重修的妙事。” 紫瑞道人深感好笑。 “那菩萨梦的是什么,他们论道论的是什么,已不可考,呵呵,至少我境界低微,还不足以了解。总之,论道结束后,各家寺庙还剩下的,共四百八十寺庙合力,搬山移河,将各寺庙所辖地界拼做一起,要立下地上佛国!” “佛国之中,人人拔除三恶根,一心修梵行,无有恐怖,遍生极乐。我呸!什么贪嗔痴乃人之天性,全由他自己决定,哪轮得到一群秃驴做主?说割就割,这不就是劁猪吗!” “果然出事了。被拔除三恶根的凡人繁衍三代后,丧失一切情感,如同金石所做的傀儡,只知道吃喝拉撒,礼佛。” 说到佛门丑事,紫瑞道人在莫陆眼中简直是眉飞色舞。 “那些个菩萨闹起来了。有人觉得这是丧失天性,主张立刻毁弃佛国。更有人觉得这才是天人之相,他们的佛国大获成功。两派之间分歧越发重,最后甚至大打出手,甚至有罗汉菩萨陨落,血洒佛国。” “最后扔下不知多少僧人尸体后,他们两败俱伤,只得停战。折中之后,毁弃佛国派僧人所据的寺庙从佛国中抽离出去,独留另一派守着缩水一半的佛国。” “哪知佛国分裂之后,三尊魔罗汉从佛国地下钻出来了!” “他们自佛国众生所弃绝的三恶根中孕育,并因此壮大,又饱尝两派僧人交战过程中的所产生的贪、嗔、痴,早已成了气候。” “这三尊魔罗汉立刻大开贪戒、嗔戒、痴戒。佛国众生魔染化作恶鬼,和三尊魔罗汉一起狩猎僧众。那些个秃驴本就是大打一场过后,早已是强弩之末,哪还有反抗之力?” 紫瑞道人语调冷酷。 “参与佛国的四百八十大寺,十数菩萨,俱化作了灰灰,传承断绝!” “最后其余寺庙从天外请来准提佛祖,才将这三尊魔罗汉驱逐至天外!” 莫陆感到战栗的兴奋感。听闻知晓这等奇闻大事,诡谲风景,才是他除长生以外修道最大追求! 紫瑞道人观察一番莫陆神色,满意地继续说道: “魔罗汉虽被赶至天外,居于一恶鬼佛国中,但总有凡人或因天人交感,或于病中朦胧,得到他们的传承,身上出现魔罗汉印,踏入仙途。这些人修行堪比上等灵根,每突破一次,或者顿悟,能得到魔罗汉所留术法神通,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威能。” “可魔罗汉们也不是开棚施粥的。得印者时时刻刻都得受恶根侵袭。度不过,或许某一次大忿怒后,痴缠不休后,贪享宴席后,就要灵台失守,化作恶鬼飞往天外,去往佛国侍奉他们三个。” 他顿了顿,说道: “除了你,其他被骨糜血肉种下魔罗汉印的,都没有清醒过来,都化成恶鬼飞去天外了。你意志不错。” 莫陆流下一滴冷汗,只能推断是杀神系统的功劳。他强笑道: “幸甚。” “别落下玉灵篇的修行。”紫瑞嘱咐一句。 “更好笑的是,此三尊魔罗佛被剩余佛门视为佛敌,得印者被大肆搜捕度化。可新式佛法大行其道后,那些旧派佛门却转而寻求魔罗汉的庇护,封他们为护法神。你别看黑风寺作恶多端,供着绝嗔罗汉,他们也是佛门正派哩!” 莫陆开口问道: “师傅,那新式佛法和天外……” “不要问。你筑基了再去了解。听了这么久故事也够了。你们二人,把其余师兄弟叫过来,我有要事宣布。” 第22章 各自飞 弟子到齐了。 除去死去的鳉,还关在地下室的和春,一共六位弟子环坐在紫瑞道人身前。 紫瑞道人转动脑袋,目光在每个弟子身上都停留了一会。 “五人俱达到练气九层,底子扎实。末徒莫陆入道未满一年,就有练气七层修为,还身兼魔罗汉印,可战练气八层。我的五位师父们知道有这样的徒孙,可以含笑九泉了。” 不待莫陆及师兄们消化他话语中的含义,紫瑞道人复又道: “我已决意,闭关晋升金丹境。你们六人收拾好行李,分好资粮功法,几日后就下山吧。” 莫陆与众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浓浓的震惊。无他,这个消息太过突然。 寒鸦出声道: “师父,金丹一境,要想突破更是千难万难。您刚经一番恶战,不若休整几年再行突破之计?” “弟子们也想再多聆听几年您的教导。” 莫陆等人开口劝阻。 “长寿易得,机缘难寻。我已有灵应,若错过这一回,再过几百年都无机会。至于教导你们?呵呵。” 紫瑞道人嗤笑一声,道: “贫道也是这么过来的。你们那点心思,是又想让贫道死,又怕贫道死太早,没有靠山吧。” “你们的大师兄和春这个修准提道修疯的蠢材不提,寒鸦借下山之便,勾连各地神龛,很精妙的阵法。” “地界内一大半修仙势力都被嵊暗中收服。” “无肠与柳文两人攒的灵丹毒药数量远甚于贫道当年。” “弘青不知从哪得来一块残图,夜夜祭拜。” “就连新入门的莫陆,都在暗地里修行佛门誓愿。” 紫瑞道人悠然道: “我是看出来了,看你们一个个,都是身怀绝技!” 莫陆面上一丝冷汗流下,再看师兄们,尽皆失态。 大殿中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中。 莫陆倒不是特别害怕,只是众人都不说话,他也懒得出声。紫瑞道人似有交代后事的意思,点出这些事来最多威慑一番众弟子,给个下马威。 果不其然,弘青干笑一声,道: “都是师父您教得好啊。” 紫瑞道人也是一声大笑,道: “确实,你们这样机敏狡猾,有贫道当年几分风采。” 弟子们憨厚地笑着,一派师慈徒孝之景。气氛怪异地放松下来。 紫瑞道人目露回忆之色,道: “嚯,一百年前,贫道当年缘何下山,来此地界创立五道观?还不是我的五位师父们行将突破金丹,遣散众弟子。” 他那颗硕大的狐头旋转三百六十度,打量着周围,他一砖一木建立起来的大殿,他亲手教出来的弟子们,百年的时光流转。 狐眼中少见地一片迷蒙。 “想不到这么多年了,我倒从被遣散的弟子,兜兜转转成了遣散弟子的师父。上一次离开梧霞观,已经过去一百年了。” 迷蒙消散,他复归往日的精明,扫了眼弟子们。 “离开前贫道还是一只担忧何时会被下锅的小狐狸,现在却有了一群担忧我何时吃了他们的弟子,命运二字,当是奇妙。” 他慢悠悠一挥手,六片玉简与六个锦囊次第落在弟子坐前。 “这是玉灵升仙法的筑基篇与金丹篇。这道锦囊留给你们,里面存放着贫道这一脉的隐秘,非成筑基不能打开。” “贫道闭关三年,若三年之后锦囊崩碎,尔等就回来恭贺道爷我踏入金丹之道。再在道爷门下修个百年,直到成就筑基。” 紫瑞道人声音复转低沉。 “若锦囊未变,你们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潜心苦修。成就筑基后打开锦囊,占一地界,再开一支脉。” “也可以学贫道当年,不理锦囊变化,三年一到就立刻回返。” 寒鸦问一句。 “回来何事?” 紫瑞道人露出森然的笑意。摆放在一旁的神像碎裂,五样东西飞出,投入紫瑞道人身后的阴影中。 “回来捡拾你师父的遗骨。缘何贫道立的道统叫五道观,自然是因为贫道抢出几截师父们的残尸,受了这般大礼。” “你们,也可以。” 第23章 道士下山 莫陆提着一个大包裹,脚边摆着三个包裹,站在大殿前。 来时孑然一身,走的时候倒是一堆行李。 殿门已被关闭,一根根闪烁着金色符文的紫色锁链缠绕在殿门上,又不断从门缝,窗缝钻出来,渐渐包裹封禁整个大殿。 像一个巨大的蚕茧。 至于蚕茧中的紫瑞道人是得了金丹大道,破茧成蝶,还是枯死成灰,这就不是莫陆所能预见和影响的了。 莫陆长呼一口气,捏了捏贴着腰存放的玉简。平心而论,紫瑞道人虽然残忍可怖,但莫陆到底还是学了不少东西,修行上的疑惑也得到解答。莫陆修得练气七层,在修仙界底层也至少有了立足之地。 但莫陆也清楚,他入门日短,时间又赶巧,遇上歼灭黑风寺之战,紫瑞道人得了金丹之机,也没工夫炮制他。 真让他在五道观待上六七年,莫陆怕是恨不得生食其肉。不谈令弟子食同族的传闻,如果当日他在地牢中时和春大师兄再疯癫一点,他估计就了账成盒了。 莫陆最后一稽首。 “祝师父得证金丹大道!” 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包裹,丹药法器典籍都有,最重要的是还有一笔灵石,足够他修行三年时间。 当然,因为入门最晚,修为最低,没经营什么,他所得的还是众弟子中最少的。 一片阴影漫过莫陆。 莫陆抬眼,一条足有缸口粗的大蛇缠着六七个塞满的丹炉,施施然游过。 那样子很像偷鸡蛋的老鼠。 巨蛇路过莫陆,低下头,它额间长着一颗人头,正是柳文。 无肠坐在柳文头颅旁边,对莫陆友好一笑。 “师弟要往何处去?我二人打算离开此地,要去南方柳文师弟的家乡立观,师弟若暂时没有想法,可随我二人同去,清净修行几年。” 莫陆摇头。 “谢过两位师兄,我打算去黑风寺地界转转。” 他打量一下巨蛇身躯缠绕的丹炉。 “两位师兄在丹房赚得不少。” 无肠淡笑道: “不过是剖开肚子,取出一些难消化的丹渣罢了。” 原来是两个丹房试药童子,不过能在丹房坚持这么多年岁未死,其二人对毒性,药性的掌握必然达到一个极为恐怖的境界。 莫陆心里编排着,面上仍是笑意盈盈,与二人别过。 莫陆轻掐法诀,招来一朵祥云,将四个包裹搬上去。 这就是紫瑞道人那一手能带数百人奔行袭杀的术法,唤作堆云马。简单实用好上手,莫陆一夜就修成了,云能载多少人,能飞多高,全看施法者的法力多寡。 莫陆专门从所得典籍中挑出来修炼,自然是为了体验一把仙人乘云而行的爽感。 不想倒先做了搬行李的苦力。 不过驮着这么多财货,也是一种沉淀的幸福。 没走几步,莫陆撞上嵊。他领着一群精怪,都是被他招到麾下的修仙势力。 嵊直接开口道: “也是凑巧,我正要去黑风寺地界聚拢凡人,建一新城。不知师弟有何心仪之地,若有冲突,你我师兄弟当面,也好商量。” 莫陆回道: “不敢同师兄争高低。我毕竟修为低微,只愿在山中清净修行,无意去聚拢人烟。前几天乘师父祥云奔袭,倒是相中一座黑石峰。若不出意外,就在此山中立一洞府,潜心修行。” 嵊闻言脸上露出笑意。 “也好。那山我有留意,唤作鹤山,无甚名气,地处偏远,倒也安静。我欲在黑风寺地界中间平原立城。若师弟缺些物资,尽可来城中兑换,我可做主给师弟一些优惠添头。” 这么偏的山都认识,恐怕你早有预谋吧。 莫陆扫了眼他背后的修仙势力,发现不少人都带着佛门痕迹,如戒疤,念珠等。 他心下了然,嵊得到了一批被黑风寺驱赶的修仙势力的支持。也必然是这些人,给了他必要的情报和野心。 一番客气话后,嵊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下山了。 莫陆预计,他应该会建立一个类似坊市的城市。至于坊市中是他的一言堂,还是长老议事,就取决于他什么时候晋升筑基境了。 莫陆看见寒鸦坐在一棵树下,周围没有行李,只有一壶清茶。 莫陆过去问道: “山门不日封闭,寒鸦师兄怎么还不下山?” 寒鸦摆了摆手。 “我哪也不去,就在山下守着凡人,既然不用赶路,又何必走得匆忙。” 莫陆很想知道此界修行者与凡人的关系。要知道,有灵根能修行的凡人只是少数,大部分凡人在大能修士眼中太过羸弱。按紫瑞道人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完全用不上凡人,役使吞食的都是修士,却费心费力,安排麾下弟子守护。 莫陆心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但不能确定。 莫陆开口问道: “师兄为何照顾这一群凡人,反误了自身清修?” 因了先前莫陆解围之功,两人关系不错。寒鸦淡笑道: “我门中玉灵升仙法是用不着这许多凡人。但师弟切不可轻视。人乃天地之长,一举一动,所思所怨皆与天地交感,虽个人之力微小,但汇聚成众,未必不能撼动天地。” 他又提点了一句。 “师父前些日子所讲的魔罗汉出世,未必没有生灵被割除恶识之怨所感。” 莫陆点头。至于如何撬动这种力量,如何运用,应该是寒鸦另外得到的传承,就不方便与他说了。 弘青笑嘻嘻地插进来。 “我说两位师弟,那些个记名弟子心慕修行,却苦于闭观,无法如愿。不如我三人劳累一点,开个私塾,教授些神通与他们,二位以为如何。” 寒鸦起身离开。 “师兄你自己耍吧。” 看着弘青期待的目光,莫陆顺手一指。 大师兄和春靠在一棵树上,不住地掰扯套在嘴上的笼头,发出呜呜的吼声。 “准提道睡一觉都能入道,立地成金丹。想必记名弟子们很乐意修行吧。我劝师兄去游说和春师兄,他也很乐意传播准提道法。” “一个愿教,一个愿学,岂不美哉?” 摆脱了弘青,莫陆晃了晃身边的祥云,如同一个老农试试扁担。 他慢慢走下山。 夕阳将落,身后的五道观渐渐沉在阴影中。 莫陆逐光而去。 第24章 洞府 莫陆走走停停,一边翻阅典籍功法,一边赶路,不像仓促下山的道士,倒像是个郊游踏青的读书人。 终至鹤山脚下。 “十天了。路程不远不长。我洞府建得隐蔽一些,若紫瑞道人结丹不成,未身死却走火入魔,我还能避一避。” 莫陆比照着简易的地图,确定自己到了目的地。 他登上山,七头怨蛆被他召出,充当开路先锋。 他则如老农一般慢悠悠走着,驱赶着一朵堆成小山一样大小的祥云。 小山最上面还摆着几件器物,如新拔下的熊皮,犹带着血迹。 他这一路上走来,也有几个不长眼的盯上他财货。 但黑风寺被剿灭后,此方地界练气五层以上的要么是五道观弟子,要么是五道观所属修仙势力。也就一些修为低微,不辨形势的小妖会对他下手。 然后通通变了野味,为莫陆旅途增色不少。 莫陆停下脚步,放出去的一头怨蛆突然传来感应,山腰处有一丝腥臭缭绕。 “有趣。” 莫陆派怨蛆寻着味飞过去,很快找到一个深邃的洞口。 怨蛆在洞口上方盘旋着,能明显感受到洞内有一股威压传来。不弱于练气五层。 但奇怪的是,任怨蛆盘旋,洞内却没有任何动静。而按照正常练气五层的感知,不至于没有发现。 莫陆没有令怨蛆深入,而是守在洞口。 “既然山中有此一头精怪盘桓,那便不可能有另一个大于练气五层的修士或精怪。我先拜会此妖。” 他又召回六头巡山的怨蛆。 怨蛆飞来后,莫陆掂量一会,朝祥云上那张熊皮一指。两头怨蛆盘旋着,裹挟吸附了砂石草木,投向熊皮。 熊皮鼓胀撕扯着,渐渐化成了一个人立的熊罴。 莫陆又从祥云上取下一只沾着七彩油墨的毛笔,在熊罴眉目上涂抹几下。 黑糊糊的熊脸凹陷下去,露出一张憨厚的中年人面孔。 莫陆又在他周身涂抹几下,一个身穿劲装,铁塔似的身躯就被他勾勒出来。 憨厚中年朝莫陆一拱手,声音自然浑厚。 “在下熊大道人,见过道友。” 莫陆满意一笑,取出随身飞剑,给熊大装备上。 “你,前去探路。” 他收起画笔法器,将祥云抬高,自己却躲在云下。 一云一人,慢慢朝山腰走去。 熊大寻着洞口,祥云远远缀在他身后。留守的怨蛆飞扑入他衣衫下。他的肚子鼓动,随即怨蛆挤得位置,又消了下去。 熊大拱手作道揖,怨蛆鼓动法力,提高声量。 “山野散修熊大道人,云游至此,特来拜访山门。” 洞中毫无动静。 莫陆只得令熊大加大音量。 如此三回,洞中毫无动静。 莫陆眉头一皱,又一头怨蛆飞出,融入熊大皮下。 感知增强,他也洞察了更多细节。 洞中传出的威压虽然是练气五层,但颇为虚浮零散,似是受了重伤。 既然如此,那合该笑纳一份贺礼,作为乔迁之喜。 莫陆掐诀,从祥云上又飞出一个香炉式样的法器,被熊大握在手中。 熊大将香炉凑近洞府,鼓动法力灌入其中。 一团团厚重凝实的烟雾从香炉中跌出,落在地上,缓缓移入洞内。 不多时,洞口已被白森森的雾气堵塞。 熊大飞剑出鞘,严阵以待。 一盏茶后,洞中传来一声狂怒的嚎叫,一个巨大的人影出现在洞口。 漆黑的巨爪破开白雾,将其撕裂,莫陆才通过熊大看到人影全貌。 是一头人立的巨熊。遍身脏污,眼珠里一片秽浊,看不到修士的灵动,满是嗜血狂躁的疯狂。 此妖走火入魔了? 不待熊大开口,巨熊朝天一吼,张开黏液粘连的大嘴,直朝熊大扑来。 熊大侧身一扭,上身翻转360度,跳过巨熊扑击的同时,扭过身来,一剑划在它的肩膀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但正是这一转身,让他看到了极为骇人的一幕。 巨熊整个后半脑壳不知何处去了,暴露出被掏挖一半的脑子。 脑子中心处还保留着完整的粉嫩脑组织,而外围什么黑的红的混成一团糊糊,间杂以绿色的霉斑,微小的飞虫。 巨熊却毫无所觉,发出阵阵兽吼,挥动着巨爪四处追击熊大。 那模样,栩栩如生。 饶是见过众多怪奇血腥场面,莫陆也大感意外。 他快速回忆路上看过的典籍,试图想找出是哪一法门擅长这种炼尸手段。 手上动作却不慢,熊大抽搐几下,身形骤然扁了下去,一头怨蛆融入飞剑,飞剑飞出,在半空盘旋。 失了飞剑,熊大却迎了上去,被巨熊两只巨爪搂住,一口啃下去,砂石与木屑齐飞。 趁着被忽视,盘旋的飞剑斜插进巨熊脑中,如热刀入滚油,狠狠地搅拌几下。 巨熊七窍出血,发出凄厉的吼声,它似乎才意识到什么,抛下熊大残尸,想伸爪摸摸后脑勺,但身体一踉跄,倒了下去,激起好大一阵烟尘。 剩下两头怨蛆也从熊大残尸中飞出,顺着后脑勺飞进巨熊体内,咬开坚韧如钢铁的肌肉,在五脏六腑内大块朵颐。 巨熊毫无动静,由着怨蛆啃啮,直到心脏被吃完后,莫陆才肯定它真的死了。 祥云飘来,停在巨熊尸体旁边。 莫陆仍没有现身。 炼尸手段一说有点站不住手脚,因为不可能会留下后脑这样一个如此大的破绽。 那巨熊此番状态,就值得玩味了。 安全起见,莫陆又派出一头怨蛆,飞入巨熊尸体内。 四头怨蛆合力,巨熊尸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像个喝醉酒的人。 它叼起熊大,直插他脑后的飞剑也飞出,插进熊大体内。 就这样叼着“战利品”,巨熊摇摇晃晃地回到洞内。 藏着莫陆的祥云停在洞外,静静等候。 巨熊在漆黑的洞口中前进,透过怨蛆的感知,莫陆可以发现,这个洞口应该是巨熊挖出来的,遍布抓痕。 大概走了数十步,豁然开朗,来到一个比较大的洞窟内。 白雾已散去,洞窟内仍然昏暗,但莫陆前方又有一个洞口,散发出幽蓝的微光,莫陆得以看清这个洞窟。 洞窟四下堆着污物垃圾,但洞壁上方,刻着一篇虽然歪歪扭扭,却至少能看懂意思的经文。 莫陆比照熊爪,应该是巨熊自己刻的。 经文名为《黑风骨》,是黑风寺中较为粗浅的入门功法,只能修炼到练气三层。 经文末尾,还有一行字,应该是巨熊勉励自己的。 “慕道者众,持道者寡。俺老熊,最会使死劲,大道可期!” 写下这行字时,这巨熊仍有清醒的神智。 “可能一切的原因,都在这个洞内。” 莫陆操控巨熊,步入散发蓝光的洞内。 顺着蓝光行走,不多时,莫陆又抵达一座洞窟。 洞内仍是满是脏污,一块巨石横在洞窟深处,充当床铺。 而在洞窟一角,由一堵矮篱笆围成的区域中,莫陆见到了洞中最大的不寻常之处。 一丛蓝色的管藻生长,散发出耀眼的蓝光,一簇形似扇形,大约有半人高。管藻在洞中摇曳着,一丝异香传来。 天材地宝? 莫陆操控巨熊缓缓走近。 利爪翻开矮篱笆,最上一层是粪便,往下是各类兽骨,最底下则是一张张符咒,已失去了效力。 服用这株天材地宝的过程,也是巨熊逐渐失去神智的过程。 莫陆愈加警惕。 他操控巨熊,啃一口管藻。 咽下肚去,一头怨蛆吃下一点,莫陆从传回来的感知中感受到畅快,迷醉,以及昏昏欲睡。 莫陆顺势操控巨熊倒了下去,形似酣睡。巨熊毛茸茸的肩部,先前被飞剑砍开的伤口撕裂得更大,方便莫陆的怨蛆监视管藻方向。 管藻摇动着,突然被拖入地下,留下一个狭长的洞口。 “吱吱” 洞口钻出来一只小猴子,娴熟地顺着巨熊身体爬上去,掏摸它的脑子。 小猴子大叫起来,似是不满脑子被莫陆搅成脑浆。 飞剑一动,将他钉死在洞壁上。 第25章 猴儿 小猴子痛得吱吱大叫,手脚并用,不断地扒着剑刃。 莫陆很惊讶地发现,这只小猴子竟然毫无修为。 那何以骗倒巨熊,掏食脑浆? 随着小猴子凄厉的呼叫,更多的小猴子从管藻留下的坑道中钻出来,顺着洞壁攀上去,试图救援,或者围绕着飞剑呼号。 所有的猴子,都毫无修为,仅仅是伙食极佳,吃得油光水滑。 可以想见,许多个巨熊服食管藻,陷入昏迷的日子,都会有一只小猴子钻出来,掏出它的脑浆,与众猴分食。 练气境的熊脑,确实是一道美味佳肴。 刺啦一声,一条条血肉被怨蛆带出熊尸,以法力揉搓成长带将所有猴子捆绑。 另一只怨蛆带着血肉长绳顺着坑洞飞下去,再上来时又多了几只小猴子,还拖上来形似一堆蓝水管的管藻。 确认洞内再无危险后,一朵祥云飘然而至,莫陆翻身下云。 他手搓出一团亮光,往上一抛,暂作了夜明珠。另一只手持着一把拂尘法器,只轻轻一挥,一道清风扫过洞窟,污浊拔除,清出一片洁净的场地。 莫陆饶有兴致地打量小猴子们。 淡淡练气七层的威压弥散,他在小猴子眼中无异于最恐怖的猛兽,唬得他们叫声愈发凄厉。 莫陆开口道: “你们是哪位大妖的部下?谁派你们来此谋害熊道友?” 猴叫太吵,把他的声音都压下去了。群猴只顾吼叫,根本无法与莫陆交流。 莫陆也懒得问第二遍,心念一动,怨蛆扯过熊肉长带,把它们的嘴全堵上。 洞窟为之一静。 “竟无一个有修为,也无一个有神智?与野兽无异?” 可这样的猴子又如何能靠近有练气修为开了神智的巨熊? 莫陆愈发迷惑。 他抓过一只小猴子仔细观察。除了爪子锋利以外,与普通猴子没有差别。 莫陆飞剑挥动,切下一节管藻,塞到猴子嘴边。 猴子极为抗拒,最终还是被莫陆强塞下肚去。 猴子吃下管藻后,浑身颤抖,猴眼迷离,气息不断攀升,堪堪抵达练气一层的门槛。 随后猴子两眼一闭,四肢扒拉一下,在昏睡中死亡。 管藻确实有提升法力的作用,但昏睡能力更强。小猴子太过孱弱,承受不住药力。 莫陆拔出钉着小猴子的飞剑,两柄飞剑剑锋向下,在洞窟内飘动,估摸着位置。一头怨蛆飞进坑道,为剑锋提供指引。 如割开豆腐一般,围绕坑洞,莫陆脚下的洞底,被揭开,露出一个“地下室”。 可眼前的情况让莫陆更加迷惑。 这个地下室不大,约占洞窟五分之二的面积。 其中除了污迹猴粪外,还有一捆捆码放整齐的药草。一个凹陷似锅的地坑被幽蓝色的液体填满,液体中浸泡着药渣子。而一根破裂的管藻就摆放在地坑旁边。 这“天材地宝”竟是野兽猴子制造出来的! 这些药草莫陆都认识,无甚稀奇,任他百般调配,也不可能拿来迷晕练气境的修士。 莫陆无言,将几只猴子丢到地坑旁。 先前还无比惊慌的小猴子安静下来,并很快做好分工。 一只猴子麻利地拆分处理药草,一只猴子将药草按照不同的比例塞进口中,不断地咀嚼,腮帮鼓动着,不断有滴着幽蓝汁液的药草被吐出,掉落地坑。 又有一只猴子对着地坑不断叩拜,猴嘴中念念有词,于是地坑中开始散发幽蓝的光芒,莫陆能察觉到灵气被引导入地坑中。 最后一只猴子不断拉扯地坑中黏稠的汁液,快速团成管状。 “天材地宝”就这样做成了。 第26章 碎片 莫陆见到眼前猴子如机械般运作的场景,先是觉得悚然,进而心生贪欲。 即使他虏获猴子,转身就走,也能得到一条生产迷药的途径。 而若能弄清楚猴子们这般动作的成因,于他更是一个不小的机缘。 莫陆索性将所有小猴子都投下去,任由它们生产管藻迷药,自己一边收取管藻,一边静静思量着。 “或许是被人所布置?这头巨熊不过练气五层,八成还得靠服食管藻才得以晋升。目标太小,实在不值得。” “何况此地地处偏远,真有幕后人物,也不至于费心来谋划一头野妖蠢熊。” “黑风寺中僧人所为?这群粗陋僧人只知打家劫舍,断做不到如此精细的活计。即使是,他们都死完了,合该被我所得。” 想到大概率没有幕后主使,莫陆放下心来,继续探讨其他可能。 “血脉神通觉醒?” 莫陆也通晓不少修行界常识。 这个世界大致是这样的时间线。起初是洪荒世界,人族夹杂于万族之中,并无什么不同。随后是白泽,鲲鹏,视肉三圣启蒙,断绝洪荒,以人身人魂为修行之始。至此人族得到大治。 到后来道佛传道,道有三千,佛散万家。 虽然三位圣人断绝洪荒,厘定人身人魂为修行之始,但断绝洪荒到底不是采取重炼水火土这等极端的方式,万族有不少改头换面,混入人族做旁支,或者隐藏于山林秘境间。 这也导致了洪荒生灵血脉并不稀奇,想莫陆当初也是靠一枚灵果萌发灵根,得以入道。 但莫陆数了数周围的猴子,有十几只,其中不乏老弱。 如此数量的猴子集中觉醒血脉神通,却连半点灵气都没有,只能做做迷药,掏掏熊脑维持生活这样子。 而莫陆从书中所得,能大量集中觉醒血脉神通的种族无一不是强横无比,且与洪荒生灵有很深的牵扯,甚至本来就是改头换面的洪荒直系。 “不过也只有这个途径了。或许这群猴子祖上是专门给某尊大妖炮制安眠药的。总不可能是老天爷直接把知识灌注到他们脑子里吧。” 这样想着,莫陆手上却是不慢,他很快抽出一只猴子。 运起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猴】 【预期奖励:猴爪】 莫陆与猴子相差过大,连杀神系统的判定都不认为猴子能提供给莫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飞剑一抹一旋,猴子很快就被割喉毙命,整个脑壳甩落在地,露出鲜嫩的猴脑。 此猴正是先前掏摸熊脑的那只,被飞剑重伤,不能劳作制造管藻,于是被莫陆拿来做实验材料。 一头怨蛆领命飞出熊洞,不多时,抓回两只大小相仿的猴子。 莫陆将其中一只杀死解剖,遍视它的猴脑与浑身经络,再与掏摸熊脑的那只猴子做比较,两者并无什么显着不同。 “或许此猴的异变不能通过目光看出。” 莫陆眉头一皱,将猴脑取出,打成汁液灌入剩下那只被抓回的猴子口中。 若猴脑真有异变,如莫陆吞服灵果那样,这只猴子必然会有反应。 莫陆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猴子活蹦乱跳,见不到半点异常。 莫陆有点气急败坏地把猴子掷到地上。猴子翻身坐起,满地下室乱跑,还不小心撞到了几只正在殷勤劳作的猴子。 “嚓!” 一飞剑将猴子钉死在地,莫陆一边招呼怨蛆收拾,一边思量。 然后想不出来。 “难不成真是老天爷给它们灌顶所得的知识?睡一觉就知道怎么做了?那一定是准提道干的?” 莫陆索性不去想了。 他开始调查第二件事。 猴子们是怎么进来的? 莫陆摸了摸地下室的洞壁,不同于上方熊爪挖出来的痕迹,洞壁显得较为平整。极有可能是天然形成。 莫陆前世作为工科生不懂水文地理,何况又换了一个修仙世界,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测。 很快,莫陆在地下室旁边找到一条裂缝。裂缝不大,刚好容猴子这样的小生物通过。 一头怨蛆飞进去,不多时回转,显示裂缝通向山后一个出口。 事情也就理清楚了。 一群猴子不知从何处找到管藻的制造方法,又碰上一头没见识的熊妖和极佳的藏身之处,于是每日采集药草,炮制管藻,做起了掏摸熊脑的活计。就像农人种庄稼,渔夫捕鱼那样。 可看着眼前机械劳作的猴子,莫陆始终无法将自己说服。 他将一只磕头念嚎的猴子抓出来,却发现此猴不复之前的灵动,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不断地试图摆出磕头的姿势,嘴里怪异的念嚎就没有停过。 形如丧尸,或者机械。 莫陆微惊,再看其他猴子,也是如此。滴滴鲜红的猴血被咀嚼药草的猴子吐出,混杂在地坑幽蓝液体中,更添几分妖异。而猴子恍若未觉,不断重复着咀嚼的动作。 莫陆很快想到巨熊。 “为何如此,是它们没有尝到巨熊脑髓的原因吗?” 莫陆运起怨蛆,掏出巨熊脑髓,放置在地。很快所有猴子停止动作,飞奔上前,齐齐探出爪子,将所有熊脑抢食一空后,才心满意足地躺倒在地上,陷入酣眠。 在莫陆眼中,它们哪还是在炼制管藻,以弱胜强,以求一尝熊脑果腹的生灵。 分明是一群已经被“炼药食脑”控制的机械罢了。 “这不是被老天爷赏赐知识,而是被知识寄生了。” 莫陆不再管猴子们,他想去猴子们来时的路看看。 事先用怨蛆探过了,没有危险。 莫陆用飞剑切开裂缝,挖出以供一人通行的路径。 他已不再希望能调查出什么了,只是想随便看看,以及开拓出一条逃生的路径。 所谓狡兔三窟。 莫陆一边前进,一边还在思考那些猴子。此事若细想,实在细思极恐。 一道光照到他脸上。 莫陆眯了眯眼,发现快到出口了。 前方是一个大概成方形的溶洞,比莫陆开拓出的通道要大上不少。 “正方形的溶洞也有,这修仙界确实无奇不有。” 这样想着,莫陆踏进溶洞。 大量信息涌进他的脑子。 【桃公复生术】 【功效:抢夺金丹境以下修士毕生修为,毕生血肉,毕生念头!】 【功法:撕碎己身神魂,喂入受术者梦中,撕碎己身血肉,喂入受术者胃中,诵念……】 【施行:离此地四百里有一黑风寺,寺中主持骨糜和尚筑基境,嗜好杀人食人,随身小厮消耗较大,可前去自荐。随后……】 莫陆面上浮现大欢喜,心中出现大毅力,他脑中牢牢被对骨糜和尚施行桃公复生术一事占据了,全然不顾此人已死。 他即将踏上飞剑,奔赴黑风寺遗址,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叮”响。 【杀神系统】 【检测到白泽残片,是否吸收!】 莫陆神魂震颤,整个人似被剥离一切情绪,心中一片冰冷的杀意。 他摆脱了这种诡异的控制。 “是!” 溶洞震动,一颗瞳孔溃散,带着无数残影的眼珠从虚空中被拽了出来。 飞进莫陆额头! 第27章 溯源 莫陆瘫坐在地,耳中如有洪钟大吕,又好似开了一个水陆法会,各种声响齐发,震动不休。他眼前一片五彩斑斓,飞禽走兽浮现幻灭,翻腾不息。舌尖百味浸染,一切气味似乎都云集在他的鼻下。 似有风拂过他的四肢百骸,撕扯抓挠,轻抚捶打,无所不至。 莫陆五感翻腾,如坠入无边海洋的旅人,每时每刻都在被浪冲刷,浮浮沉沉,一点一滴的念头都失却了,唯有一片空白,在感官海洋中沉浮。 不知过了几时几刻,莫陆才醒转过来,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和意识。 莫陆长呼一口气,面上显露出劫后余生的苍白。他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体,并无异状,怨蛆也无异动。透过沟通怨蛆,莫陆才意识到,只过去了几个刹那。 他平复心绪,立即回转洞府,找个地方坐下,好好清点自己的收获。 一路上,笑容怎么也止不住。 无他,脑海里盘桓着几道信息。 【杀神系统】 【已升级】 【可收集白泽残片继续升级】 得到与圣人白泽有关的物件已经是一喜,何况还能提升莫陆最大依仗,更是喜上加喜! 回到洞府,布下隔音符,隔绝内外,莫陆终于放声大笑。 狂喜不抒发于外,反而淤积于胸,于道途有碍。 且人非无情草木,修道求逍遥,求万事随心,笑都不能笑,谈何逍遥? 笑够之后,莫陆取出一壶灵酿,倒上一杯,铺云为床,慢慢翻阅脑中的信息。 简单来说,【杀神】功能得到增强。 莫陆运起杀神系统,窥视自己。 【可杀戮对象:莫陆】 【预期奖励:异界记忆;魔罗汉印:绝嗔】 【备注:最好得手的目标,引剑自裁吧。】 预期奖励中二选一的文字去除了,代表着莫陆可以全都要。至于那行略显搞笑的备注,未尝不能成为一种情报。 除此之外,杀神系统新增一个功能。 名为【溯源】,如其名,能让莫陆进入过去的幻象中,窥见物品或事件出现的源头。 不同于老功能【杀神】,不能做到随心触发,而是需要莫陆投入法力,或者以特定的祭品为引等等。 法力投入越多,祭品与所谓的“源头”关联越深,那自然能追溯得越远,看得越深。 莫陆很快明白了这一功能的原理。 有言道,管中窥豹,一叶而知秋。【溯源】则能根据莫陆管中所窥见的一个斑点推知猎豹全身景象。 是故,作为引子的祭品才是大头,至于莫陆投入的法力,不过相当于在氪金,重氪出奇迹,或者说来,像在视频网站看电影,想看全片得交一笔会员费。 而且还不能充值月卡,看一部电影就得交一次会员费。 真是,金乌与后土,退钱! 收起玩心,莫陆决定测试一下功能。 他启动【溯源】,目标是这间洞府。 随着轻轻一声叮,一幅幅景象在莫陆脑海中不断翻滚。 最终呈现出的是这样一段影像。 一丛管藻从地面裂隙中钻了出来,随风摇曳。返回的巨熊见状愕然,最终还是忍不住异香,啃了一口,随即被迷昏了过去。待他醒来后见自己修为提升后大喜过望,立刻将管藻围起来。 吃了几天,见随它啃咬,管藻仍不断生长后,巨熊愈加欣喜。至此每日洞府也不出了,就等着咬管藻一口后酣眠。如是几日后,巨熊睡眠后小猴子开始钻出,掏摸熊脑。 而巨熊在管藻余毒与大脑缺失双重作用下,神智越发昏沉,竟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每日只知道吃藻,睡觉,用周围能找到的一切材料加固管藻前的矮墙。 直到某一天,巨熊在酣眠中突然被一阵白雾呛醒…… 莫陆了然,这与他的猜测一致。 验证【溯源】功效后,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出现在莫陆脑海。 何不去追溯那枚白泽残片的来历? 旋即这个想法被莫陆无情掐灭,无他,自己层次太低! 即使通过不知来路的金手指杀神系统收容了白泽残片,这也不代表与圣人有关的东西是莫陆现在能染指的。 等我金丹,或者元婴以后吧。莫陆默想。 他决定在此处做个标记,以后境界提高再来一探究竟。 毕竟这也很可能是莫陆收集其他白泽残片的线索。 甚至,白泽为何会残…… 莫陆一想到自己未来可能会接近这等隐秘,就激动得颤栗! 他再三平复下自己的心境。 随后进行下一场测试,莫陆抓起一只笔,在布帛上乱涂。 凌乱粗黑的墨迹渐渐汇聚,一个浑身由枝条组成的枯瘦老翁跃然纸上。 莫陆在老翁边上写下一行行文字。 一刻钟后才落笔。 这正是莫陆从黑风寺老僧处得来的《损寿养灵经》! 莫陆得此经后,虽未修炼,但也通读一遍,得知此经并不完整,还有其他部分散落。 他正有通过【溯源】补全此经之意。 【溯源】启动! 莫陆瞧见一个俊俏无比的道袍美少年,居于昏暗洞府,以云为座,以云为案,伏案挥毫,《损寿养灵经》就这么被他创作出来。 正是他自己! 影像翻滚,再无其他变化。 该交会员费了。 莫陆鼓动修为,法力投入泥丸宫。同时意识到,【溯源】的追溯是存在一个个“节点”的,节点代表着事物的某一次流转的“源头”,要想越过源头就得有祭品为引,或者投入法力交会员费。 俊俏无比的道人杀戮恶僧的影像出现。欣赏一会自己的英姿后,莫陆再次鼓动法力。 这一次出现在莫陆脑海里的是一座佛殿。 殿上供着一尊罗汉,狰狞可怖,却是一头披着袈裟的夜叉。 殿中有两人,一跪一站。跪着的正是莫陆那夜所杀的恶僧。站着的那人肌肉隆起,如伏恶龙,却偏生一张祥和的面孔,单看脸称得上高僧大德。他摩挲着念珠,闭目轻诵经文,小山似的阴影将跪着的恶僧遮蔽。 黑风寺住持骨糜和尚! 恶僧再三叩首,额间血肉模糊。 “小僧血荣请住持赐法。” 骨糜停下诵经,睁开一双血红的眸子。眼中流露出择人而噬的贪婪,将祥和的高僧倾覆成吃人的恶鬼。 恶鬼打量了一会近乎五体投地的血荣,在他颤抖的脖颈处停留一会,一块刻满血色文字的骨头被掷到血荣的耳边,随即离开大殿。 血荣仍不敢起身,只得高声道: “谢住持赐法。” 窥得此事的莫陆大感满足,他再次运转法力,投入泥丸宫。 一间四散着血迹斑斑刑具的屋舍浮现。骨糜和尚端坐其中,手握一块骨头。他割开自己手腕,一滴血滴在骨头上。大片文字蔓延,占据整块骨头。 莫陆觉得颇为玄奇,骨糜和尚血液竟然还有记载经文的效用。也不知他的师父紫瑞道人能通过骨糜和尚的尸身获得多少。 他继续鼓动法力,要窥视下一个源头。 但这一次任他投入多少法力,画面都毫无变化。 法力枯竭的莫陆只好先行放弃。显然他的境界太低,还不足以窥探到更多。 但能获得骨糜刺血传经一事,莫陆已感满足。 大半时辰后,莫陆恢复过来,感到神完气足。他又试探了从黑风寺僧人处得来的经文,最后的源头无一不是骨糜刺血传经。 莫陆能意识到,骨糜绝对还有不少隐秘,但暂时与他无关,只能等他筑基以后再行溯源。 黑风寺的经文测试完了,莫陆打坐调息一会,拿出记录玉灵升仙法筑基篇的玉简。 他非常期待。 第28章 玉灵源头 莫陆泥丸宫处微动,似有一枚眼眸游动,硬生生从额间挤出,将非人的目光投向他掌中的玉简。 随后便有无穷雾气在他脑海里翻滚,雾散后是一段段影像。 那日大殿莫陆得授玉简,紫瑞道人铭刻玉简之事略过不提。 莫陆再度投入法力,最终得到他师父紫瑞道人还为弟子时的情形,也是他第一次见紫瑞道人所说的五位师祖。 阴暗空旷,形制如五道观的大殿中,一头紫狐狸被绑缚在蒲团上,四肢不能动,只能诡异地将脖颈伸长数尺,扭曲如蛇,一下一下地叩着,像老农锄地。 它身边的同门有精怪有人族,面容各异,但相同的是一身道袍,以及都被捆缚四肢,只能以头抢地。 紫瑞道人和这些弟子们身前,是一口大鼎,鼎中沉浮着破碎的肢体,还裹着道袍。【溯源】让莫陆如身临其境,他能感应到鼎中尸体所修功法俱是同源,玉灵升仙法! 莫陆倒抽一口凉气,紫瑞当年竟然如此之惨,几乎沦为牲畜,相比之下,他对待自己门下弟子已经可以称得上和蔼可亲了。 继续看下去,大鼎前面,原本摆放神像的位置是一团浓郁的黑暗,如一面高墙,将大殿上下堵个严实。莫陆可以肯定,五位师祖就在后面。 大鼎中的肉汤愈发香了。 黑墙抖动,正当莫陆以为会像巨熊挥开白雾般从黑墙中走出五个妖魔似的道人时,一层腥臭黏稠的血液从黑墙顶部滴落。 莫陆捂住鼻子,这虽然只是他脑海中的幻影,但种种细节,感官体验,无一不真。 血液涂下,渐渐占满整面黑墙,黏糊的血肉鼓出,已经碰到滚烫的大鼎,滋起一阵白烟。莫陆抬头,黑墙,应该叫血肉墙了,已经矮下去不少。 血肉墙上血液涌动,五张巨大的人脸汇聚而成,贪婪地垂下眼帘,打量着大鼎里的肉和汤。 莫陆惊觉,哪有什么浓郁的黑暗,黑墙就是五位师祖本体,所谓的血肉涂墙流下,就好比是祖师转身过来的过程。 血肉墙上五位师祖威压强横,又交融在一起。 “这可比紫瑞骨糜之流强多了,也恐怖多了。” 能窥见这般诡异隐秘之事,莫陆颇为喜悦。五位师祖确实恐怖,但看紫瑞道人都出来开宗立派几百年了,想必他们早已陨落。五人再强横也不到金丹,又不能隔着幻影给莫陆来一巴掌,就权当看恐怖片了。 一根根触手从血肉墙上弹出,捞起一块块裹着道袍的肉块,往五张大口中送。 含糊咀嚼,抢夺斥骂之声充斥大殿。 “别和我抢,我养了他多久了!” “你我现为一体,我吃就是你吃,松嘴!” 瞧见如此恐怖丑陋的景象,莫陆呵了一声。 “猪猡争食!” 莫陆手掐法诀,让祥云抬高一点,他靠的更舒服。 再去看紫瑞这班弟子,面对师食弟子的惨剧,他们神情麻木,似乎早已习惯。 没吃多久,肉都捞完了,几根触手抬起大鼎,将肉汤全泼到肉墙上,淅淅沥沥,尽数被吸收。 五张人脸满足地发出各种怪声。 “痛快!” “吾之大道又多了几分资粮,没白养。” 酒足饭饱之余,他们终于注意到还在叩头的紫瑞等弟子,顿时语气变得颇为嫌弃。 “嚯!还有点下脚料!” “教导多年,练气七层都没有,做不得大药,太蠢!” 同样练气七层的莫陆冷汗津津,不由得感谢紫瑞道人不杀之恩,还感谢了一番骨糜和尚的尸体。 “紧着门派传承,这些庸才送出去,待我等金丹已成,再召回来。” “可!” 一块玉简和一个锦囊被血肉墙吐出,弹到紫瑞道人身边。 “滚吧!道爷要修金丹大道了!” 紫瑞等人瞬间挣脱绳索,将东西拾起,逃离大殿。 莫陆这才发现,绳索是他们自己绑上的。 影像到此结束。 莫陆长呼一口气,如同刚看过一部电影。 他下意识伸手一捞,却摸了个空。 看着空手怔了怔,莫陆好笑似的摇了摇头。 昔日看电影喝可乐的种种,仿佛还在昨天。 莫陆恢复法力,继续将【溯源】推演下去。 这一次五位师祖不再俯视,而是抬头仰望一个风神如玉的道人。道人露齿一笑,俯下身将玉简和锦囊递分给五人,翩然而去。 其人风采,莫陆不由得心驰神往,不由得想多走几步去看看道人踪迹。但影像中没有记载道人去向。 莫陆遗憾返回,这才发现不对。 五位师祖之所以仰视那位道人,他们的师父,并不是因为跪拜,而是自腰处齐根而断,被人摆放在蒲团上! 结束【溯源】的莫陆喃喃自语: “学这门玉灵升仙法的果然都不是正常人。不对,还有正常的修士么?” 他恢复一番法力,吃过充饥的饭食,继续运转【溯源】,但怎么也得不出来下一段影像。 “法力太低!” 那就找祭品。 莫陆摸出随玉简一同得到的锦囊。 运转【溯源】,这次出现的,却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寺。 黄金铺地,七宝成山,一尊雕像菩萨持瓶,似有清露飞扬,救人间疾苦,百尊罗汉入画,听闻降魔怒吼,镇红尘苦难。 一块牌匾上紫金色字迹龙飞凤舞,上书: 平愿寺! 大批和尚云集在寺前广场上,为首一白眉老僧双掌合十,自有大慈悲大宁静之意蔓延,千百僧人,浑如一体。 鸣钟撒香,金莲丛生化为道路。 他们在迎客。 而远方,一点紫气飞来。 第29章 化佛 紫气东来,落在广场上化作一个年轻道人,头戴莲花冠,身披鹤氅,手持一柄玉剑,端是神仙中人。 道人一落地,笑嘻嘻地施了一礼后,娴熟地揽过白眉老和尚,两人一同步入寺中。 僧人四散,莫陆方觉一块压在身上的巨石落下。 无他,这一僧一道修为太过高深,无意四散的威压就令莫陆如扼喉一般。即使是金丹境,恐怕也有不如。莫陆猜测他们或许是元婴境! 元婴境以莫陆浅薄的了解和修为,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真仙真佛! 其中白眉和尚或许是受门下僧人与寺庙主场加持之故,其威压隐隐要高过道人一线。 “这道人或许就是我的开派祖师。只是【溯源】却是一座寺庙,又是何故?难不成他在此处悟道创出玉灵升仙法?” 莫陆平复心绪,见一排力士将寺门关闭,门内宝光灿烂,席面铺陈。于是莫陆急急奔去,不想画面破碎,复化作白雾翻腾不休。 莫陆此时所见,自己心神处于一片黑暗之中,除一团白雾外别无他物。 【溯源】还未结束。他很快找到解释。 自己修为不够!光是观看白眉和尚迎客就几乎动弹不得,【溯源】尚且不能完整映照出寺内景象。 莫陆长呼一口气,这样也好,对自己的心神负担不大。 往后提升修为才是正事。 白雾继续翻腾,偶有一幅幅零碎画面定格几刹那,聊慰莫陆的好奇心。 显然寺中正开宴,珍馐无数,道人先是惊讶,随后得享美食美酒,愈发放浪形骸。 他拔出玉剑,不知使何神通,剑气喷薄,化作丝丝白雾笼罩大殿,席中其他和尚神色多为仰慕。 清秀沙弥软语,他解下鹤氅,倒披在他身上,仰天大笑。 摇散青丝,头冠跌落,道人一手持酒坛,一手持簪击碗作歌。 白眉和尚附耳几句,道人又是大笑,翻出一块铭着符文的玉牌,传示席上各僧人。画面中的符文模糊但威压极重,道道裂纹以符文为中心蔓延,莫陆所观画面几欲崩解。 宾主尽欢,白眉和尚亲奉一杯酒,递给只着单衣,披头散发,飘然如谪仙的道人。他饮毕,狂性大发,跳上桌子,一手勾勒金线,又想诉说什么大道至理,但最终脚下一软,瘫倒在桌上,撞开菜肴,酣睡若死。 陪侍的僧人们收起笑容,根根贪婪的血丝遍布眼球。他们不约而同地起身,几十双手伸出,撕扯着道人身上的血肉。而远处,更多的僧人云集而来。 一面吃,一面有种种异变在僧人们身上出现,有人大脑膨胀如水泡,有人背后血肉鼓涨,另一具人体浮现,更多的则是直接爆裂而亡。但僧人们浑若未觉,死亡留下的空位很快被填补,他们如沦落饿鬼道一般,只是撕扯,咀嚼。 大殿深处供奉的巨佛滴下一滴血泪。 画面复又中断。 莫陆惊得说不出话来。 即使是莫陆这等初学末进也知道,法不同源的修士血肉不加调理直接吞食,必有冲突,修为不进反退,甚至有走火入魔之危险。真仙血肉虽是大补也是剧毒。 这些僧人,简直是自寻死路! 但是更有意思了。 莫陆在心里头为疑似开派祖师可惜三秒钟,随后饶有兴致地等待白雾翻腾,画面恢复。 一幅画面闪现。 却是道人的身体已被啃成白骨,一点肉丝也无。不得不说道人真仙修为,自然卖相极好,连被人啃剩的白骨似乎都蕴含几分大道之理。莹莹白骨摊放在桌上,周围围着畸变的丑陋僧人。对比强烈,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身形臃肿的白眉发话, “将他抬入地下供奉堂,供奉七七四九天。” 白雾复又翻腾,不过这一次终于形成完整影像,供莫陆心神进入。 这次是一间黑暗的地下室。昏黄的灯光下,道道恐怖扭曲的影子蛰伏,不知何物。 白眉和尚提着白骨,站立在一口大锅前。几个僧人恭敬地围绕在他身侧。 这些僧人各有不同程度的畸变,但能看出压制减轻的痕迹。 一个僧人禀道: “主持,都准备好了。这虹珑遗骨经供奉堂祖师舍利灌注佛性,锅中是黄泉幽泉混杂爆阳真水,阴阳相济,又以刹那寒泉流入时光消磨,必能化开禁制。” 白眉和尚点头,将道人虹珑白骨抛入锅中,随后低头颂咒。 另一边早有准备的僧人展开一个小袋子,各种奇异灵药活物倒入。 虹珑白骨在锅中浮沉,骨质上一层模糊的文字渐渐浮现。 “有了!有了!” 一个僧人喜悦大喊,莫陆注意到他甚至有眼泪流出。 嚓!虹珑眉心骨一点光种浮现,随即化作细密繁复的禁制纹路,飞快地往白骨各处蔓延,所过之处文字隐没蛰伏。 白眉挥手,横击白骨下半截,正是纹路蔓延前线,强盛的威压将几个弟子扑倒在地。 大锅晃了晃,激起阵阵白雾。 虹珑白骨断成两截,被白眉捞在手中。 莫陆对光细看,细密的紫色纹路蔓延白骨全身,哪有什么模糊文字。 白眉将白骨拼在一起,重新扔回锅内,颓然道: “万法教主的胃口哪有这么容易满足。些许佛性哪够,去把祖师舍利全取来。” “主持,可是你说过这是寺内唯一底蕴……” “快去!若不能得法,祖师舍利徒成他人屋舍。” 不多时,几十颗晶莹的“石子”被送来。 白眉摄取所有舍利,一颗颗地投入锅内,口中念念有词。 莫陆细听,这不是什么大威能的咒语,而是一句句的, “万法大老爷行行好,弟子愿供奉道脉,求您恩怜弟子。” 一句句地念,一颗颗地投。舍利投入锅内后便被吸附到白骨上,急剧缩小,而虹珑白骨上的禁制也慢慢淡化消失。 待到所有禁制都消失后,白眉手中的舍利只剩下两颗了。 确定万法教主的力量完全消失后,他嘴角抽抽,一掌拍在大锅上,激得汤汁四溢,白骨晃荡。 “万法这个老畜牲!欺软怕硬,既不肯明着收下我等,又要狠敲一笔。这是在抽我的骨髓啊!何时其他几位天尊把他吃去,扒皮抽髓!” 其他僧人顾不得心痛,死死盯着白骨,大锅熬煮,阴阳为磨,白骨上又渐渐显出字迹来。 “主持!又有了,又有了!” 白眉急急掏出一块玉简,复刻上面的文字。 莫陆凑上去一看,虹珑白骨天灵盖上赫然几个大字。 《玉灵升仙法》服紫篇! 这便是莫陆一脉源头。 “只有一半,虹珑也不学全。但也够用了,改改就好。” 白眉全不负先前的怒容,乐呵呵地将玉简收好,又脱下一身僧衣,任它垂落在污浊的地上。 他取出鹤氅披上,一抹白眉掉落,青丝长出,莲花冠笼好,手持一柄玉剑。 这些都是虹珑遗物。 他环视各弟子,打了个稽首。 “你们看我像不像道人?” 众僧一齐道: “像极!像极!是能逍遥的道人!” 影像结束。莫陆心神归位,犹能体会到那种战栗的满足感。 第30章 筑基法 莫陆长呼一口气,窥得隐秘大感满足的同时心神震动。 他自语道: “没想到我也算是个和尚。究竟是什么样的危机,能逼迫一位元婴大修士宁可付出极大代价,也要改换门庭?” 莫陆联想起溯源所见一位位祖师遣散弟子,欲成就金丹,但都流传到五道观这里来了,怕是无一能成,化作灰灰。 细细究下来,此间有大恐怖! “那白眉和尚花费如此大代价,得来的玉灵升仙法服紫篇想来做不得假,虽然修行到元婴很难说,但不可能会有这种隐患。问题应是出在怨灵篇上。这一篇,原来是佛门术法?” 莫陆招出七头怨蛆,点兵点将,再回忆起当初记名弟子养蛊之事,倒看不出半点佛门慈悲之意思,反倒鬼气森然。 “白眉和尚魔改得太厉害了。但就是这样,金丹时也逃不过厄难?” 莫陆眉头一皱,几欲散去怨蛆,废功重修。 但他修为大半在怨蛆上,手中也只有玉灵升仙法这一种直指筑基金丹的法门。 “我先练练黑风十六式前十式吧。可惜了,没拿到血得的黑风十五式。” 他事后分析,自己得授魔罗汉印,相当于魔罗汉一丝分神下界代打,有杀神系统护持,他没有被夺去心神,只是做了一个诡异的美梦,但杀神系统也没能判定他获得奖励。 一啄一饮,自由天定。 莫陆不去想这些,他探知天色已晚,布下结界,取出一床被褥,就此大睡一场,弥消得闻秘事后的疲惫,补足消耗的心神。 第二日,天色微明,黝黑的洞口闪出一道人影,正是莫陆。 他挥开怨蛆,眼望着黎明之前天边那一点紫意,如长鲸吸水一般张口吐息。 阵阵白雾夹杂着血块秽物被他吐出,一缕缕紫光被他吸入,浑身如有小锤敲打,将周天经脉锤炼得愈发坚固,怨蛆损伤的裂隙也得以弥合,一裂一弥之下,经脉微不可察地扩宽一丝丝。 朝阳初升,莫陆停止吐息,眼眸开合间似有紫电。 完成这如洗漱般日常的课业后,莫陆取出记有黑风十六式前十式的玉简,仔细研读。 其中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但到底不是通过杀神系统获取,无法做到一出手就像血得那样肆意而强大,在脑海中回想终究抵不过将心神投入玉简中浏览。 莫陆收起玉简,双手微微托,法力涌出,按照玉简中所示构筑,一缕缕黑色的风力汇聚在他掌心,黑风摇曳,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散。 他将手一甩,风刃脱手飞出,击碎几块石头。 莫陆微微摇头,威力实在太小。 不过也正常。莫陆浏览玉简上的总纲后方知,这黑风十六式,实际上是一位弃道参佛的道家剑仙所创。那剑仙离了道统,无法剑可用,便自辟蹊径,炼风为剑。 这法门也无半点佛门慈悲之意,反而是上乘的杀伐剑诀。 法门所凝炼的黑风可不是消耗品,每一缕都要法力勾勒,精心构筑不说,还要修士存于体内,以血肉精气,或异种罡气喂养,以磨砺其煞气。 总而言之,如何养剑,就如何养风。 筑基境界总纲也有提到,就是凝炼黑风,数目到了,筑基境就成了。 玉简中提到,无论资质如何愚钝,至多凝炼一千一百缕黑风,筑基自成。莫陆算了一下,凝炼一缕黑风所需的法力,再换算成一千一百缕黑风随身相当于多少法力。 以玉灵升仙法中的记载为准,这大概相当于筑基初期修士全部法力的一倍半。 如此多法力容纳于身还不爆体而亡,确实称得上是筑基有成。可是得成为筑基境修士才能容纳这么多法力啊! 关于这一点,那位剑仙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久闻佛门誓愿之法,或可施行。” 那还不如直接许愿成为筑基吧。 莫陆刚想吐槽,但翻翻玉简中对于金丹境的描述,又觉得黑风筑基确实脚踏实地。 因为这位剑仙构想的金丹境竟然是毁弃肉身,将心神寄托于黑风之中。 莫陆一直以来不论是受紫瑞道人教导。还是自己搜集的修仙常识,都强调了肉身对于仙途的重要性。 没有肉身,不过无根之萍。所谓寄托心神于黑风,不过是把自己炼成器灵罢了。 莫陆愈发肯定,这黑风十六式绝对也有坑,说不得成就金丹境后突闻玄妙召唤,驾风飞去,立刻就要变成那位剑仙手中的金丹法剑。 好在莫陆本来就没有黑风金丹篇的后续修炼方法,暂无后顾之忧,用此法炼出一道护道法门也不错。 莫陆定下基调,先炼玉灵升仙法筑基,再去寻找其他成就金丹的法门。 至于玉灵升仙法的金丹篇,莫陆碰都不想碰。 玉灵升仙法筑基篇说难不难,要彻底炼化怨蛆作为筑基之灵台,心神供奉其上,祭炼百日,成就境界。 经过魔罗汉的一番变故,莫陆对怨蛆本来就如臂使指,眼下只要水磨工夫地增长法力,积攒资粮即可。 …… 山中岁月悠,学道已忘我。 这天傍晚,一只乌鸦飞抵莫陆洞府。 第31章 机缘 莫陆睁开眼,步出洞府。 “咕咕!”血色瞳孔的乌鸦怪叫着,炸成肉糜。 一封书信飘出,坠落。 莫陆厌恶地挥袖,吹散肉糜,又一把捞过书信。 这是他的师兄嵊寄来的。两人到底不过炼气,拿玉简记录神念寄出还是太过奢侈,所以一般还是用纸帛书写。 “一桩机缘邀我去?” 莫陆感受一下自身法力,已经隐隐能触到炼气八层的门槛了。除了师兄嵊,在这黑风寺地界罕有敌手。 掐算一下时间,距离紫瑞道人约定的三年之期还有半年多。 “静极思动,过去瞧瞧。” 莫陆转身回洞,再出来已换了一身新道袍,三柄飞剑,几包药粉,还有要紧的秘术都已带好。他掐诀,大批山石散落聚合,将洞口堵得死死的。紫色符文如附骨之蛆,层层叠叠钻进山体中。 下好禁制后莫陆再一招手。 “云来。” …… 莫陆坐于云上,已是午夜,群山已到尽头,地平线上已有一柱柱烟气腾空而起,汇聚成一座山峰,傍着明月,昭示自己的存在。 离得近了,莫陆看到了嵊的坊市。 坊市也无什么仙家气象,围绕十字街道,一座座房屋林立。 一团团云雾扎堆,隐隐汇聚成人形兽面,在街道上空飘荡。 屋顶在云雾中影影绰绰,街上道道黑影或聚或散,恍然若鬼蜮。 “师兄这坊市建得不错。” 莫陆驾云临近,嵊寄给他的书信此时飘出,灼烧起来,化作一道光在云雾间照开一道通路。 莫陆顺着通路进去,如穿过一道屏障,嘈杂的人声纷至沓来。 “夜市啊。” 莫陆抬眼看四周,街上的道道黑影失去阵法遮掩,显露出本相,都是一位位精怪修士,有些人莫陆还在黑风寺歼灭战中见过。 也许在凡人眼中他们颇为神秘,但莫陆此时看来,这些人现在的行为也与凡人无异,在街上走动着,或与老板争论,或三五好友聚成一堆。 恍惚间,莫陆似乎回到了大学后街。 “仙长,仙长!” 莫陆转头,眼前是一个肥胖的富商,领着几个仆役,满脸巴结地看着莫陆。 他们无半点修为在身,却混入了坊市。 莫陆眉头一皱,仔细探查,却发现坊市中这样的凡人虽然稀少,但也有。 须知莫陆这样的修行者无意散发出的法力气息,对于没有灵根的凡人来说效果难明,堪比莫陆前世的核辐射。 也许此人和莫陆说几句话的工夫,就会身染恶疾,回去几日后不治。 莫陆仔细一瞧,这富商和仆役周身覆盖有一层淡淡的白气,流转之间隔绝开莫陆的气息。 “嵊在做什么?” 只见得富商连连躬手,样子颇为滑稽。 “某家每年愿为仙长提供五十对童男童女,恳请仙长照拂,传下一两门仙法。” “原来是白手套么?就这一手,嵊就比只会打家劫舍的黑风寺高明多了。刚好,也欠缺一个消磨锦囊心印的实验品。” 莫陆随手留给富商一道印记和一门修养法门,对方如获至宝地接过,却不知自己在莫陆眼中已经算是个死人。 莫陆经过这一打搅,也没了逛一逛坊市的心思,径直去寻嵊道人。 嵊道人所在之地非常好寻,就是坊市最中心处的酒楼。 莫陆被侍从精怪引入一间静室,见到了嵊道人。 坊市果然是聚宝盆,莫陆一进去,就见到了一个斗大香炉,一阵清香逸散,令他心神安定,蛰伏的怨蛆恍惚昏沉,想来是专门用来防备怨蛆反噬的,对玉灵升仙法的修行大有裨益。而嵊道人气息更是强盛,周身不说是珠光宝气,所居所用之物也比当初在五道观时要好过不少。 一道道如蛇黑影从他背后脊柱延申而出,却在清香的安抚中懒洋洋的,好似冬眠的蛇。 莫陆可以判断得出,嵊已经在炼气境界进无可进,符合玉简筑基篇的描述,浑身法力满溢,怨蛆躁动,唯有破关进入筑基一途。 但嵊道人迟迟不进阶,想来是差一件宝物作为大釜遮掩天机,熔炼怨蛆入体,破关筑基。 嵊道人毫不隐瞒自身状态,一见莫陆,他直奔主题。 “师弟可还曾记得紫瑞师父所得骨糜和尚尸体。那和尚尸体你我皆见过,缺了右手。眼下他的右手流落到这里来了。” “虽然此手经过诡变,全不似手掌,效果自比不上紫瑞师父所得,但师兄筑基之机就应在此处。还请你帮忙围追堵截。” “师兄只要掌骨,其余凭你本事,事成之后另有一笔灵石酬谢。” “何时行动?” “还有一些修士要来。明日子时。” “那就谢过师兄慷慨了。” 师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互相之间都感觉亲近不少。 “苦修半年,师弟还有一些疑惑不解,还望师兄解惑。” “好说好说,师兄我对炼气境还是有一些心得的。” “咦?师弟没想到你对黑风十六式颇有天赋,这就要请你教教我了。” “善。” …… 第32章 围猎 一间静室中,莫陆打坐,在心底默默诵念起《拔火宅誓》的经文。 火宅异象顿起。 “两日之内,我将杀戮五个生灵,助他们拔出苦海。” 与嵊约定的时间就在今日子时,莫陆已做好大开杀戒的准备,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完成誓愿的时间往后拖了拖。 莫陆出门。此时正是正午,但云雾遮蔽,街上无半点热意。相比他来时,这坊市又热闹了不少。 路边摆摊的多了,徘徊其间的修士修为也强大了不少。 隐隐约约之间,还能听到机缘,右手几字。 “看来嵊这是把黑风寺地界能打的基本都叫来了。还好黑风寺压制多年,歼灭战那夜又收割过一次,还幸存的修士普遍修为都没我高。” “这位大人,有兴趣看看小僧的功法么?” 见莫陆出现,旁边的穿着血红僧袍的僧人满脸堆笑地向莫陆招手,推销起手中的书册。 莫陆深感好笑,昨天的富商也是,自己看着那么像肥羊吗。 不过他细想也是,周围修士要么顶着个精怪头颅,要么枯瘦干厉,似他这样英俊潇洒,叫人望之便生好感的道袍美少年确实不多见。 却听得那血袍僧人说道: “大人可有弟子后辈?我这有《血榕经》一卷,可修行至炼气六层。只要六百灵石,若你的后辈肯拜入我寺门下,不但灵石免费,还可修炼其他妙法。” 莫陆扫了一眼,此人不过炼气二层,却敢当街叫卖炼气六层的功法。 有道是财不露白,这人不是背后宗门硬,就是实在天真。 莫陆问道: “法寺何处?” 僧人行礼道: “小僧血衣寺门下。乃是不久前迁入贵宝地。主持与嵊道长相熟,被邀来助拳。” 他伸手指了指拱卫街道的房屋后面,隐隐露出血色帐篷一角。莫陆能感到多股强大的气息盘踞。 “本寺欲在贵宝地开山,故主持派我来沿街兜售法门,抛砖引玉,诚邀广大信众加入。不知大人可愿在寺中作一客卿?本寺中有筑基妙法可共同参详。” 莫陆冷哼一声,道: “我可没有当秃子的兴趣。” 他转身离开。血袍僧人还想劝阻,但早有按耐不住的修士将他围住。他们听到血袍僧人开口后就已心动,但畏惧莫陆,远远吊在后面,不敢上前,只等莫陆离开。 “这位师兄,我等愿意加入,还望通报。” …… 已近子时。 云雾被驱开,清冷的月光洒下,一团团绿森森的鬼火飘浮在街道上,徘徊的修士纷纷停止闭关或收摊,来到十字街口的广场上。 那个机缘,骨糜和尚的右手的线索,嵊道人即将揭晓。 莫陆站在嵊道人旁边。 而嵊道人此时采用了秘法收摄了法力,外表如年轻农夫,此时正与一个穿着血袍的小沙弥攀谈。 此人即血衣寺的主持,修为稳定在炼气八层。他身边站着四个不怒自威的凶恶和尚,都是炼气七层。 嵊道人一一为血衣寺主持引介。 “郎戒道友,这位是我师弟莫陆,与我所修相同,俱是玉灵升仙法。修道不过六年,就已是炼气七层,端的是良材美质,大道可期。可惜我另外几位师兄弟有事未能赶来。” 莫陆淡淡一礼。小沙弥郎戒笑嘻嘻地还了一礼。 “这位是烂鹤道友,修的是佛门不净观,也是炼气七层,二位可以多亲近一些。” 烂鹤好似刚从土中挖出,浑身腐烂不堪,某些地方白骨透出,散发阵阵腐臭。郎戒也不介意,和他差点就要勾肩搭背了。 莫陆能看得出烂鹤掩饰得很好的厌恶情绪。 他转头看了看,穿着血红衣袍的僧人占了一大块位置,其中有不少法力低微者还是新剃了头皮,扮作和尚。 但本土的,支持嵊道人的修仙势力还是与血衣寺保持着距离,难掩忌惮的神色。 无他,对于曾被黑风寺驱逐过的众人来说,这血衣寺实在太像了。 莫陆冷眼观察,虽然有嵊道人这么一个炼气九层压着,但本地这边炼气七层只有莫陆与烂鹤二人,高端战力略有劣势。 有感于场上不愉的气氛,嵊道人继续打圆场。 “血衣寺在本地开山门之事我也十分欣喜,但眼下还是狩猎骨糜和尚的残手为要事。” 郎戒抚掌道: “是极,是极!嵊道兄给我等讲讲那骨糜残手有何神异之处?” 嵊满面笑容,道: “骨糜此人来历玄奇,死后尸体也通灵,完全不似普通筑基境。好在大部分尸体被我师父收押,就一只残手也翻不起多大的气候。” “不过此残手有飞天遁地之能,还能附身人体,颇难抓捕。好在我从师兄那里获得诱饵,再集合我们所有人之力布下困阵,则残手可获。” 郎戒迫不及待道: “那还等什么,快布阵吧。” 嵊道人拿出阵图,在场的都是修士,心思如电,很快就各自找好位置。 本地修士隐隐围成一个圈,将血衣寺众人围在中间。 嵊道人不好意思道: “我们本地势力与黑风寺庙一场大战,还未恢复元气。还请血衣寺众人站在内环,应对残手脱困。当然我,师弟及烂鹤也会站在最前线。事后捕获可以多分你们一点。” 郎戒豪笑道: “本来如此,这投名状,我血衣寺下了!” 所有人站好后,嵊道人作为主持运转阵势,一团团云雾穿行在众人中,渐渐的连对面的面目都难以看见了。 莫陆身边就是一个肌肉隆起的僧人,他此时却一改冷淡的态度,对僧人友好一笑。 嵊道人此时掏出一团斗大的血肉,放在阵势中央。 他大喝道: “起阵!诸位灌注法力。” 莫陆依言灌注,斗大血肉贪婪地吞噬众人法力,渐渐发出一股股奇香。 如此一刻后,已有法力低微者支撑不住。 而骨糜和尚残手仍不见踪迹。 郎戒不耐问道: “这残手何时被诱来?” 嵊道人诡秘一笑: “你不是早就来了吗?” 斗大血肉应声爆裂,炸成几道血柱,被阵势引导,合众人之力的血柱均匀地冲撞到血衣寺几位炼气七层的高层身上。 嵊背后腾起几道黑影,贪婪地捞起郎戒被炸散的半个身子。另一只手捏印,轻易地将他镇压下去。 莫陆笑得更温暖了,他几头怨蛆齐出,将身边早已重伤的血衣僧人打死,又去狙击另外几人。 烂鹤,本地的修仙势力也赫然反水,大肆打杀,争抢起来血衣僧的遗体。 而血衣寺的僧人刚想反击,却深陷阵势,如受万斤重压,只能沦为待宰的鱼肉。 不多时,场上的血衣僧就被屠尽了,那些个投靠的新僧连尸体都没人抢夺,就倒在地上,任人践踏。 莫陆抢到三具炼气七层的遗体,而血衣主持郎戒被嵊道人啃啮,却还有意识。 他挣扎地问道: “你们莫不是杀错人了?我是血衣主持和尚,不是……” 嵊道人劈手一个耳光: “郎戒!你不过是乱葬岗靠偷食尸体修炼的野狗!何时成了血衣寺的主持?” “我原来……” “半年前,你们这干僧人就被骨糜残手附身了!还想重立一个黑风寺?真是可笑。” 第33章 炼法 云雾散去,此地恍若屠宰场。 莫陆捆起三具炼气七层的尸体,又偷袭截杀两人,眼下不但获得机缘,连佛门誓愿也完成了,颇为得意。 而郎戒似乎也从梦境中醒了过来,一张脸皮揭落,露出狗脸,惨汪几声,再无声息。 嵊道人从他颅脑挖出来一块白皙的掌骨,满意地吞下腹去。 莫陆见机告辞。 他乘上堆云马,就此踏上返程。 好好好好好好好! 真是太好了,莫陆颇为高兴。 他伸手去探颅骨,果然挖出一根手指来。 尸体还不能浪费。 莫陆招来一团灵火,切下一条手臂,就在云上开始煅烧。 炼气七层的血肉也有用处,但由于前世影响,莫陆虽然见多了修士互食,到底还是排斥食人。 想到那个诡异的梦中厨房,莫陆又默默在心底补了一句,“至少神智清醒的时候不会。” 淡淡黑烟升起,随即被风吹散。 焦黑的手臂在风中一寸寸碎裂,化作灰烬。 最后留下的,是三粒血珠。 任莫陆灵火煅烧,不减分毫,也不溶合在一起。 莫陆取出一只丹瓶,将手指与血珠装入。 晃动着,有金铁相击的声音传出。 “嵊道人给的情报没错,这果然是那只残手主动解体,分割下来的血肉。” 晃着丹瓶,莫陆陷入疑惑。 “筑基境竟然有此威能?区区一只残手,就能附体生灵传法,将他们的修为拔升到这种程度?若身躯完全,岂不是骨糜还能复生?” “不过无所谓了,骨糜尸体大部还在紫瑞道人手里,任它诡异,也不过是筑基境遗留,还能压制住一个完整的筑基境不成?我要做的,就是配合【溯源】,彻底将骨糜的秘密挖尽!” 莫陆飞回自己洞府,解开禁制,取出一些要用的法器。 他站在洞府前的空地上,收回放出巡山的怨蛆。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没有修士来过。 一口大锅滴溜溜旋转,越放越大,架在中央。 莫陆将三具尸体扔进去,又掏出一些助燃的灵材加进去。 “心无禁!” 莫陆围着这块空地走了一圈,回到起点那一刻,空地似笼罩在朦胧的雾中,其中所有东西,包括那口大锅慢慢淡去消失。 “佛门能盛行,这誓愿之功不可谓不大。” 莫陆在屠杀五人后,誓愿完成,他感觉魔罗汉印记灼烧,心底突然浮现一篇法门,名为《心无禁》。 不但有隔绝内外的功效,还能遮掩隐藏,效果远比莫陆从分家中获得典籍所载的禁制好。 这固然有魔罗汉印记加持的功效,但也可以看出佛门誓愿的强大,不愧是佛门这么多年来的根本法门。 “念着誓愿的魔罗汉种子,人均一个弱化版系统啊。”莫陆感叹。 虽不及杀神系统便利,但也能称得上应有尽有,只要你敢许,能完成,就能获得。 至于完不成…… 莫陆回想起骨糜和尚的死状。 也就是被分尸而已。 一把灵火投入锅中,顷刻烧灼,冲出一丈高的火焰。 莫陆鼓动法力,运起黑风十六式中的手法,权当是练习了。 风助火势,锅中尸体渐渐焦黑萎缩,最后随黑风而散去。 锅中只剩下两根手指,还有七八颗滚动的血珠。 莫陆收容起所有的东西,取出一张帛书,上面记载着一种特殊的查探法门。 这是嵊道人所赠,所谓的机缘,就靠这法门从残手中探寻。 切不可直接接触残手,会被血肉侵蚀附体,化作朗戒那种不知前尘的和尚。 莫陆研读帛书,很快就练成了。 他取出文房四宝,将一股法力沾上墨水,弹入血珠,血珠震荡几下,法力混合墨水溅在纸上。 莫陆去看,纸上是一篇术法,名为《血龙吐珠》。 正是莫陆通过杀神系统淘来的,而且通过溯源能确定,这也是骨糜和尚通过刺血传给门下僧人的。 尽管微乎其微,但以莫陆的洞察力,还是注意到血珠体积减少了一丝。 “有趣,这骨糜和尚血里全是经文?” 莫陆将丹瓶中零碎的手指血珠全部取出,漂浮在他面前。 以此为祭品,启动【溯源】。 脑海中一团迷雾翻滚。 莫陆收好手指血珠,躺倒在祥云上,准备看新一轮的电影。 跳过获取,骨糜解体这些不重要的画面。 莫陆看到了一栋巍峨阴沉的寺庙,像一头巨兽,蛰伏在阴影一角。 阴影蠕动,化成一个黑袍老僧,气息平平无奇,唯独眼神清澈如稚童。 脱离阴影遮掩压制后,寺庙颤动,一股股令莫陆颤抖的气息躁动着,在复苏。 老僧不去管身后躁动的寺庙,他叹了一口气,神情无比复杂地抬头看着天边。 乌云如床褥,从天边覆来,灰白的雪花飘落,即使隔着不远的距离,隔着影像,莫陆仍能感到大破灭,大死寂之感。 看久了灵台蒙尘,恨不得一抹脖子,就此倒地化作尸体。 莫陆不愿再看,他转头去看老僧。 老僧似乎已下了决断,他半笑半叹道: “有万年的佛陀,却没有万年的寺庙。我们这些人,不过是附在佛陀身上的蝼蚁罢了。” 他身后的寺庙墙壁开裂,一节节触须探出,似乎下一刻就要崩裂寺庙。 老僧回头,阴影摊开如手掌将寺庙攥紧,狠狠地掐揉。 细碎的惨叫很快断绝。 阴影大手摊开,破碎的砖瓦洒下,还掉下了百十个和尚,其中不乏修为超过金丹者。 莫陆观察他们的眉眼,有一人依稀是骨糜,只是身上修为最低微,只有炼气九层,瑟缩在最后面。 老僧道: “你们一百一十八人乃藏经阁之灵,由我混合经册捏成。准提佛祖将覆灭我寺,你们逃出去,另寻他处,建立支脉吧。” 老僧阴影大手轻弹。 影像一片漆黑。 再看,已是一块陌生的土地。 骨糜和尚抽搐着醒来,他的神色先是迷茫,看到跳过的野鹿后,渐渐迷茫消散,转而是嗜血的渴望。 影像到此结束。 莫陆醒来,他的脸埋在一团云下,半明半暗。 “骨糜和尚,你还是魔法禁书目录啊。” 第34章 集法 “准提佛祖覆灭我寺?” 莫陆很快抓到关窍,但信息太少,一时也不能推出什么,只能半猜半蒙。 “佛祖这等大能,何其高远,又是佛门诸法源头,怎么会亲自动手覆灭麾下寺庙?再者,如果是佛祖亲自动手,骨糜怎么还能逃出来?” “应该是信奉准提道的修士所做。” 莫陆忽然想起紫瑞道人解答魔罗汉时,曾提过,新旧佛门之争。 “寺庙残脉骨糜和尚与绝嗔罗汉有干系,这影像中的寺庙应该是遵循旧法,不肯追随准提道的佛门修士。” “所以,这些依附在佛祖身上的蝼蚁,被不喜的佛祖扫落下去了?” 莫陆脸上看不出表情。他继续想着, “那位我无法说出名字的,大概率是接引佛祖。接引佛祖在这一系列冲突中又是什么态度?” “祂应该也抛弃了旧法佛门,不然他们不会混得这么惨。那祂的新法又是什么?我只知道,很可能是接引佛祖而不是准提佛祖遗留下的诅咒,祸害至今。如果是准提佛祖留下的,那紫瑞道人早砍死修准提道的大师兄了。” “这诅咒,让白眉僧这一脉狗急跳墙改换门庭,甚至流传到五道观这里,已经变成无人能达到金丹境界的小势力了。” “佛门内估计不太平啊,两位佛祖各自扶持新法,又有旧法修士苟延残喘。道门又是什么情况?我一个道士,对道门倒是两眼一抹黑,说来真是可笑。” “准提,接引都有了,三清又在何方?白泽,鲲鹏,视肉这所谓的三圣,又是什么?道门那位赐法给白眉僧的万法天尊又是何等存在?” 莫陆从云床上跃起。 “不去想这些了。游人望山,度量行程,是为了最终攀登。而我只是一只游人脚下的蝼蚁罢了,先壮大自身为上。毕竟我有杀神系统,这成长攀登过程中,要比别人顺利不少。” 他又取出大批纸张,继续震荡血珠。 一个时辰后,血珠耗尽,莫陆身前的纸张也都爬满了红黑色的墨迹。 莫陆没有选择继续折腾三根手指,而是收了起来,稍作小息,翻看起自己的成果。 翻看着,莫陆愈加失望。 骨糜到底被创造时只是藏经阁之灵中最弱的一个,他所携带的术法大多数都比较低级。 适用于炼气三四层的术法占了大多数,莫陆最早获得的《血龙吐珠》都算其中的佼佼者。 翻了半天,莫陆才终于找到一门筑基以上的术法。 《礼赞绝嗔颂》 魔罗汉信徒的誓愿之法。直接将祈愿对象由天道改成魔罗汉绝嗔,能吸引绝嗔罗汉的目光,多次祈愿后能得到绝嗔罗汉印记,还有机会获得绝嗔罗汉一丝佛性灌注。修持到最深处后还能成为绝嗔佛子,绝嗔罗汉降世的容器。 莫陆忍住将纸张直接烧掉的冲动,而是收了起来。他安慰自己,这再怎么说也是筑基术法,说不定还能卖出去换一笔灵石。 莫陆继续翻动纸张,翻到最后时,神色一动。 这倒不是看到了什么筑基术法,而是一篇残缺的目录。 莫陆展开目录,细细读下去。 按照目录所述,骨糜和尚体内携带的书籍应该集中在藏经阁第一层。 这一层除了一些给初入门弟子修行的经书,高僧所着经典外,还有外出弟子留下的游记随笔,方便弟子们增长见闻。 莫陆手里这篇目录,就记载着游记卷的一些篇目。 莫陆顺着读下去。 《酒河纪闻》 《天机城观景》 《茶蛮弘法录》 《朴弥子洞府初探》 《平愿寺遗迹访微》 莫陆摩挲着平愿寺几个字样。 这是白眉僧一脉的寺庙,也是莫陆所修玉灵升仙法的源头。 五道观所受的接引佛祖诅咒最开始的地方! “有趣。” 莫陆取出几根手指,他很感兴趣。 第35章 僧游记 莫陆继续振动手指,随着墨汁的溅射成文,这得自术法经书目录骨糜的手指逐渐萎缩,皮肉分离,骨质流失。 最终只剩下一大沓满布红黑墨迹的纸张。 将三根手指都处理完后,莫陆慢慢翻阅纸张,按照上下文逻辑关联收集制作成书册。 尽管大部分内容都不是术法,而是寺中僧人的游记,但对于莫陆而言,这无疑比术法还吸引人。 其中种种风土人情,旅途异闻,令莫陆大感新奇,如一幅幅瑰丽画卷,一个不同于莫陆认知的修行界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莫陆闭上眼睛,以笼马寺为中心,虚幻的地形在他脑海中铺陈。 僧人们所居大寺名为笼马寺。位于垩岩域东部,笼佛城中。 笼佛城中,家家信佛,供奉佛法,城中最盛大的节日即是寺庙收弟子的日子。 笼佛城外方圆千里,都是凡俗荒野,或是笼佛寺中分出的支脉旁寺,没有道观或是精怪存在。 而笼佛寺南方,则是一条八百里酒河,相传是道家真仙酒醉,泼洒出的酒水所化。酒河中滋生一群水族,自认道家支脉,与笼佛寺倒是酒水不犯井水,双方说不上融洽,但还能维持面子上的相安无事。 笼佛寺西边,名为天机城。 这是道门灵机天尊的道场。灵机天尊一脉擅金石丹术,傀儡机械。凡修行灵机天尊道法的修士聚集处,都要挖空地脉,改以钢铁矿石筑城,统称为天机城。门中弟子多爱以金铁法宝更换自身器官,或直接将心神寄托于傀儡之中。他们认为这样更能接近天道。 天机城不禁外客。游览此城的僧人记载: “数百年前,此地发现多条矿脉,灵机天尊门下楼娄真仙来此筑城。虽为矿城,但其中风采,令人心折。 “城中所居,极为便利,种种珍奇异物,任人挑选购买,傀儡与道人杂居,然人过如梳,井井有条,男女衣着殊异,光彩照人,仿若天人天女。每到夜晚,城中亮如白昼,却不耗灵力灵石,而以其他凡物填充。更有幻梦之术,纵使人隔千里,也可面对面交谈,甚至还能联通白岩域外。可惜与域外传讯之能,只有城中道人能使用,老僧不胜遗憾。又听闻域外有天机城,大如日月,不胜向往。” 莫陆来了精神,看老僧描述,与他前世大都市相差不大。 “筑基之后,一定要去看看。” 笼佛寺北方,名为若沙国。 莫陆熟知的那个大神通修士走火入魔的例子恰恰就发生在这里。 由于那位大神通者的影响,国中阴阳改易,活人深埋棺材,而死人却堂皇走在路上,不惧阳光。 死人刚走出坟墓时是新死状态,但随着年岁增长,逐渐腐烂,最后只剩白骨。这个过程最长需要百年,期间正常活动,与常人无异。甚至可以正常婚娶,但民俗不会举办婚礼,无法诞生子嗣。 百年之后,白骨化作一捧灰烬,一截舍利子。若遇到刀兵火烤水浸等等,会加快这个过程,让死人再死一次。 或者以他们的说法,这个人“活”了。 “活”得只剩舍利后,若此人的配偶尚在,则会被供奉家中,等配偶“活”了。 两人都“活”了后,家中便会举办盛大的冥婚,将两人的舍利放入特制的大棺材中,埋进墓葬群中的阴宅。 若此人是独身,则由官府存放,待到寻着配对,再择日举行集体冥婚。 新“活”的夫妇棺材经过十月,里面会传出微弱的婴儿哭声。 新生儿诞生了。大多数还是多胞胎。 在棺材中,新生儿逐渐长成,虽然没有食物,没有空气,但新生儿就是能“活着”。 他们似乎先天通灵,又或者是其他缘故,虽无教导,但能通晓人言人理,可隔着厚厚的坟土,幽闭在狭小的棺材中,能发出的声音只剩下怨怼和呼救。 又或者同一棺材里的兄弟姐妹相残。僧人推测,因为他们已经“活”了,无法再“活”了,所以这样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排遣无聊的游戏罢了。 于是在墓葬群中,微弱细碎的哀嚎怒骂如风声一样常见,也如风声一般昼夜不停。 百年到五十年不等,同一墓坑的兄弟们一齐“死”去。收到讯息的掘墓人挖开坟墓,放他们出来。他们完全不记得墓中的过往,只是茫然地重新认识天地,还有生疏地向曾经在身边躺了几十年的兄弟搭话。 掘开的墓坑就放在那里,留待下一对夫妻。 曾有僧人游历墓葬群时不忍,掘开坟墓。 墓中的人却在道谢间由一个青年人化作死婴。 对于自身的殊异,若沙国之人了解,但他们习惯了,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对。 僧人还记载这样一件事,天机城的真仙楼娄初到此地时曾向国主许诺,若付给他宝物矿脉,他就会拨乱反正,将阴阳改易,让若沙国复归正常。 国主答复说,人死人生本是天性,道人又何必强求。 朝野上下一致,婉拒了楼娄真仙。 莫陆很想去这个国度看看,听听墓葬群的风声。 笼佛寺东方,则是大片的荒野,鱼龙混杂。 原本此地的大寺,平愿寺已经毁去,徒留一个深坑。 因为那位不能说名字的佛祖,接引之故,此地至今没有金丹境以上的修士踏足,反倒成了散修精怪的乐土。达筑基境界即可占一块地盘,做容身之所。 于是此地法统混乱,经文术法驳杂,威力也远逊于各大有源头靠山的法脉。 相较于其他四处有大势力统御的地方,这里的凡俗也是过得最惨的。 莫陆估算,跨过荒野之后的偏远之地,就是自己所处的位置。 但很可惜,对这片荒野的游记,莫陆没有获得,只有游览其他地界的僧人粗略介绍几句情况。 比如平愿寺遗址与当年没什么不同。修士之间互相告诫,修炼有灵眼望气之术的修士万万不可前往此处,否则交感之下,容易引来祸端。 “《平愿寺遗迹访微》落到谁手里去了?可千万别在紫瑞道人那里。” 莫陆收起书册,开始谋划要不要去找人换书看看。 他当即决定给嵊道人发一封书信。 第36章 收录经书 莫陆写好书信,翻出一页纸张,按照上面描摹的图形注入法力。 这是他们下山前,几个弟子约定的联络术法。 一只乌鸦成型,叼住书信吞下肚去,嘎嘎怪叫几声,飞出山外。 莫陆收拾好东西,抬眼望了望天色,发现月亮将沉,索性也不进洞中小憩,而是开始新一天的修炼。 他站在空地上,慢慢等日出前的紫气,身边祥云漫卷,时不时化作一座城市,一群人,一座陵墓,复又消散。 ^…… “你这是假书,滚一边去,莫耽误道爷我做生意。” 莫陆挥袖,一把将一个豺狼头的修士推出十米远。 他复又坐下,靠着云堆,闭目假寐。背后圆滚滚的富商恭敬侍立,眼中闪过一丝艳羡。 莫陆的摊位就在坊市中心广场旁边,一张木案上摆着几本术法,都是他从骨糜和尚血珠中抄录下来的,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些术法可能没什么威力,但对于众散修而言吸引力不小。 似他这样的摊位现在坊市中并不鲜见,到处都是淘换骨糜血珠术法的修士。 不过莫陆倒有些特别,他并不看重术法,主要需求各类游记。一篇完整的,或者涉及平愿寺周边的游记能在他这里得到一个满意的价格。 对坊市中大多修士而言,这些游记和故事书差不多,毕竟很多修士终其一生也都没有离开过本地,笼佛寺对他们而言太过遥远,远不如修炼术法,与旁人争斗,在凡人间作威作福重要。 因此莫陆这个摊位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双方都抱着这波赚了的心态友好交易。 很快又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中的修士向莫陆递上一篇摘录。 《若沙祈雨记》 莫陆草草翻上一遍,确认了真实性。 他手一摊: “原文拿来,我看完后你再挑一本吧。” 黑袍修士点头,递上十几张满布红黑墨迹的纸张。 莫陆静静翻阅,黑袍修士也不动作,就站在那里等待。 一刻钟后,莫陆收起纸张,一指木案: “挑一本吧。” 黑袍修士捞过一本术法,很快走开。 莫陆扫了眼他拿的是何术法,又从脚边书篓里翻出一本复刻版补上。 早有另一个修士走上来,递上摘录。 莫陆确认真伪后,接过原文继续阅读。 旁边有一个似是观察很久的少年修士出声道: “这道人读过后,不给术法该怎么办?为何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莫陆头也不抬。 “新来的?” 他展露一丝炼气八层的气息。 “你觉得我杀光这一条街要多久?” 那少年后退几步,脸色苍白。 “我还肯在这里摆摊,一方面确实是闲,另一方面也是给嵊师兄一个面子。滚吧。” 少年狼狈退入阴影中。 莫陆转头看向中心广场后那一栋明显高过其他房屋的殿堂,面色难明。 他来寻嵊道人淘换游记,却得知他还在闭关冲击筑基境。以嵊道人对黑风寺地界的熟悉程度,除非他成功破关或走火入魔闹出动静来,闭关之地是绝难以被找出来的。 莫陆对于嵊道人冲击筑基境一事,态度颇为复杂。 他能成功,则莫陆若想在黑风寺地界呆下去,必定受他驱策,做不得逍遥清修之事。 若他失败,莫陆就得好好思考一下道途了。 嵊道人是莫陆修行生涯中所见第一个冲击筑基境者,其人准备颇久,对玉灵升仙法筑基篇的参悟也在莫陆之上。 这样还能失败,只能说明他运气极差,或者玉灵升仙法受诅咒侵染颇深,乃至筑基境也十分危险。 思索着,莫陆鼻间闻到一股腐臭味。 他抬起头,烂鹤道人站在他面前,腐烂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烂鹤道人朝莫陆一拱手,早有小厮将一大摞书简放在案上。 “听闻莫陆先生有此雅好,我们特地将流散的游记收集过来,送给先生。” “我们”。莫陆心下了然,这是找他抱团来了。 不过看样子,除了嵊道人手里的,以及莫陆自己收集的,骨糜残手中剩下的游记都被他们收集过来了。 省去莫陆继续摆摊卖书的苦功了。 莫陆心情颇好,他答复道: “谢过……” 巨大的爆炸声掩去了他的话语。 第37章 尸体 莫陆转头看去。 围绕坊市的群山中炸开一朵蘑菇云,蘑菇盖下七彩的触须迎风伸展,一阵阵哀嚎声传遍荒野。 莫陆感到了熟悉的气息,那就是嵊道人闭关的地方。 他急速收起摊位,脚踏飞剑往那边飞去。 整座坊市都被惊动了。 “这个威势,是嵊大人!他筑基成功了?!” “嵊失败了!他的血肉我要了!” “快走!大机缘!” 修士们或御风,或狂奔,恰似闻到血味的鲨鱼。 “该死!嵊为什么不晚点死,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莫陆踏在飞剑上,望了望身后奔腾的修士,暗骂几声。 他心中自然想到,要不要先做过一场,杀死身后所有修士,再慢慢计较嵊道人的遗产。 “算了,按照玉灵升仙法描述,嵊道人遗体应该是化成蛆巢,不知这些怨蛆能保留下几分实力,让这些人探探路也好。” 说远不远,莫陆来到闭关地近前。此时的蘑菇云已经崩解成七彩迷雾,笼罩着大半座山,不断弥散。 或许再过半天,迷雾就会散去。 莫陆在迷雾边缘停下。身后沙尘渐起,吵嚷的一群修士都赶过来了。 见莫陆端坐不动,有个急不可耐的豺狼嘴修士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他的身形被雾气吞噬。 片刻,一团肉球似的东西从雾气中滚出,其上仿佛附有几十个怨灵,一齐张嘴发出惨嚎。 一道银光闪过,肉球一分为二,无力滑落在地。 飞剑如游鱼般飞回莫陆身边护佑。 莫陆此时却不看那飞剑,面色凝重。身边的修士纷纷惊呼。 这肉球怪物竟是刚进入雾气的豺狼嘴修士。 现在的他已经不成人形,头颅以下的身体解构成一根根肉条,这些肉条再纠结成团。每一根肉条末端都生出一张面目,张大嘴巴,用哭嚎大声发泄自己的痛苦。 即使被斩成两半,大多数肉条面目没有瞑目,两半身体几十双眼睛盯着莫陆,大肆恳求莫陆再砍几剑,助他解脱。 饶是莫陆已是见多识广,也不由觉得头皮发麻。 烂鹤靠近莫陆,低声问道: “玉灵升仙法走火入魔会有这种情况吗?不是说会化成蛆巢吗?” 莫陆回忆了一遍玉简上的内容,与现场情况完全不一致。 那一定是嵊道人修行错了! 莫陆心中稍稍放下对道途的担忧,所以只是道: “师门之事,无可奉告。等雾散去吧。” 他袖子一挥,一道风刃划入雾气中,轻易挖出一个空洞。雾气涌动将空洞填补,但明显更溃散了不少。 烂鹤点头,退后几步,一群带着点点佛门痕迹的修士围上他,片刻后,他们分散下去,开始组织会唤风的修士。 这些人站在雾气前,掐动法决,做人力风扇。 莫陆抱着飞剑在一旁看着,顺便调整自身状态,平复疾驰而来激动的气息。 雾气被吹散大半,形如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的蛋糕。 一条通路出现,逐渐扩大,可供数十人通行。 “走吧。” 这山不算高,一圈圈环形的灰烬延伸向远方,围绕拱卫着山顶。 烂鹤捻起一小撮灰烬,尝了尝,目露艳羡之色: “嵊大人好大的手笔,这等宝材竟拿来布置法阵。如果是我的话……” 莫陆瞥了他一眼,信步踏碎灰烬。 “碎成这样,又有何用。” 一行人来到山顶,爆炸之后这里遍布焦痕,见不到嵊道人原有的布置,想来是被爆炸尽数毁去,整个山头凹下一块,如一个巨碗。 而碗底部,有一截焦黑的突起,恰似被雷霆击断后的木桩。 木桩上部有一张模糊的面目,莫陆瞧着颇为熟悉。 昔日把酒论道,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莫陆叹了一口气,道: “走吧。去给我师兄收尸。” 走得近了,莫陆也看清楚了嵊道人的死状。 他的残尸盘坐于地,遍体焦黑,胸前破开一个大洞,一块洁白的掌骨塞在其中,他的双眼紧闭,面容倒是安详,也许死前没受多少罪。 莫陆回忆起玉灵升仙法中对于走火入魔后所化的蛆巢的描述。 修士头颅以下崩溃,膨胀成丈许的肉团,其上布满难以计数的孔洞,怨蛆在其中钻进钻出,繁衍产卵,互相争斗,而唯独不会去碰修士头颅,修士无论是清醒还是疯狂,都要日夜遭受万蛆噬身的苦痛。 这与嵊道人此时雷击木的尸体大相径庭。 莫陆很疑惑嵊道人为何没有化成蛆巢,他暗自提高几分警惕,堪堪在能看清嵊道人面目的距离停下。 其他修士也颇有眼力见地停在莫陆身后丈许的位置。 莫陆高声道: “师兄,师弟莫陆来给你收尸了。” 一只怨蛆携带飞剑向残尸飞去。 “谢谢师弟,师兄已无大碍,只有一些小问题需要师弟帮忙。” 嵊道人一只焦黑的眼皮被撑开,灰白的眼珠盯着莫陆。 莫陆的飞剑停住了。 “师弟怎么不上来?替师兄我……” “替师兄我诛灭这些怨蛆,护我法身,日后必有重谢。” “哦?”嵊道人的眼球钻出眼眶,靠着神经血管支撑起来,俯视右脸上裂开的嘴巴。 好似一个抬头的动作,眼球抬起来,瞳孔对着莫陆一行人,用瞳孔下方裂开的嘴巴说道: “这些怨蛆忒是嚣张。莫陆,借你飞剑一用。烂鹤,搓螺,白些,你们也过来帮忙。” 嵊道人的右臂抬起,露出手心的嘴巴: “不用你们做啥,把这颗头砍下来就好了,一直唧唧歪歪,实在不爽。” 莫陆无言,这一幕太过熟悉,让他不由得想起得授魔罗汉印的那个怪梦。 一旁的烂鹤做出反应,声音干涩: “嵊大人之前与我谈过,蛆巢不会侵入头颅,所以你们都不是怨蛆。” “哈哈!我就说!都给我起来!” 嵊道人残尸为数不多完好的肋骨中的一根腾空而起,还撕下一大块皮肉。被那根肋骨架着的掌骨滚落在地。 随着他这么一吼,嵊道人残尸内外不知裂开多少张嘴巴,睁开多少只眼睛,全都不善地注意着肋骨,聆听他有何高论。 却听附着在肋骨上的嘴巴道: “我研习掌骨经典,却知我等乃是天生地养的仙种,被这穷道人侥幸收在身上,将来莫说筑基,就是金丹也可以成得。只可惜穷道人贫弱,我等根基不足,吃了这些修士,方可补全一二。” 尸体内细碎的声音响起。 莫陆表情连变,他已明悟,嵊道人早已身死道消,这余下的,不过是诡物邪灵罢了。 飞剑散出,要将残尸斩首。 而此时,尸体中的“仙种”已达成一致。 浩荡的黑鱼从嵊道人残尸处倾泻而出! 第38章 夺去 莫陆一蹬地面,如一张纸人一般荡起来,躲过第一波黑鱼邪物。 大部分邪物扑上莫陆身后的众人。猝不及防之下很快出现死伤。但更多的修士掏出种种法器,或者使用术法,忙乱地清理身前扑上来的黑鱼邪物。 也有修士见机不妙悄悄退下山顶。结果脱离了人群更加显眼,反而被游离的邪物盯上。 鲜血与惨叫齐飞。 小部分黑鱼腾上半空,追逐莫陆的身影。 莫陆足下生云,身伴黑风,在风云的簇拥下灵活地在空中游移,时而加速,时而转向,将原本聚集的黑鱼邪物搅散。 又有很多修士与莫陆一样腾空而起,提供了更多靶子,吸引那些跟散的邪物,最后只有零星几只最强的也最贪婪的才能勉强接近他周身。 一头怨蛆从莫陆胸口飞出,纠缠上其中一只,两头长蛇似的怪物在半空中翻滚缠绕,不断啮咬。 同时两柄飞剑飞来,将剩下几只斩成几截。无力的肉条失去活性,坠向地面。 “这些鬼东西强度不高,至多也就炼气五层。” 怨蛆将黑鱼邪物咬成两段,一段吞下腹去,另一段坠落中被怨蛆追上,咬一口抛一下,好似猫狗逗弄食物。这怨蛆自从受魔罗汉印洗礼后灵智也有增加,不过还在莫陆的掌控中。 “短期内尸体无毒。就是普通的炼气境血肉,可惜血肉中的法力达不到嵊道人生前的程度,更比不上骨糜的。没事,怨蛆炼化能力强悍,这些东西也只是渣子中的渣子。” 仔细感受怨蛆传来的信息后,莫陆放下心来。他将五头怨蛆放出去大肆啃啮,毕竟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莫陆在三柄飞剑的护佑下缓缓落地。面前就是嵊道人残尸原来的位置。 由于嵊道人浑身血肉都被转化成邪物脱离而去,追杀此地的修士,所以这里竟然是混乱的山顶难得的净土。 只有一块洁白的掌骨落在焦黑的地上。 一朵祥云包裹住掌骨,将它托举到莫陆眼前。 莫陆沉思着。 嵊道人所修玉灵升仙法即使有问题,也不至于连筑基境都会出现如此诡变,究其原因,问题应该是出自这块掌骨上。 莫陆想起自己苦寻的《平愿寺遗迹访微》,有其他僧人记载,具有灵眼的修士前去,可能会与诅咒交感,走火入魔。 而玉灵升仙法筑基篇要求,要以外物做釜,将自身心魂血肉与怨蛆深度融合,铸就道基灵台。 这一过程中,免不了与做釜的外物交感,从而引发诅咒。 莫陆面色阴晴不定。 倒不是他担忧所修法门可能的隐患,而是掌骨中的《平愿寺遗迹访微》可能蕴藏的诅咒和污染,可能导致他无法翻阅。 实在遗憾! 莫陆转念又想,骨糜本来就是最弱的藏经阁之灵,所携带的书籍也不过是给炼气期弟子练习,增加见闻用的,断不可能出现那位佛祖的名字。 而嵊道人又是深度交感,适逢冲击筑基的关键时刻,这才出现意外。 “如果我只是用法力震荡,取出书籍阅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转念安慰自己一番,莫陆还是决定去取出掌骨中的书籍阅读。 “从来大道险中求。” 当然,最好还是稳健一点,比如用怨蛆操控假偶翻书,自身躲在远处等等。 虽然莫陆还在沉思,可他放下去的怨蛆动作可不慢,大肆啃啮之下,帮助众修士屠灭了大部分黑鱼邪物。 邪物只剩下一小部分被修士们围堵,要不了多久就能诛杀殆尽。 莫陆见状,召回怨蛆入体内温养。 “嗯?” 这怨蛆受莫陆驱使回来,竟然传出几分不愿的情绪,莫陆操控起来也有几分凝滞。 莫陆冷笑一声,捞过一只怨蛆掐在手中,法力灌入,瞬间夺去它的灵智。 道道黑烟从怨蛆中激发出来,凝成一张张人脸,在虚空中惨嚎,转瞬就被莫陆吐出的黑风切碎。 怨蛆恢复正常。莫陆放下它,又继续抓上另一只。 “原来是消化不良了。这诅咒也忒有意思啊。” 待莫陆收起所有怨蛆,众修士也解决了所有的黑鱼邪物。 为首的烂鹤走过来,只见他身上腐烂的痕迹更甚,气息也萎靡了不少。 其他的修士也是个个带伤。 烂鹤见眼前的少年道人道袍纤尘不染,气息如往常一般强盛,于是苦笑一声谢过莫陆的援手。 他复又说道: “莫陆先生,眼下贵观中只有你在这里,嵊大人的一干遗物就拜托你打理了。” 莫陆自然笑着点头。 “应有之义。” “坊市中目前由我等主持,愿特聘莫陆先生为供奉,一应待遇,同嵊大人。” 烂鹤见莫陆没反应,又咬牙道: “当然莫陆先生要参与管理也无不可,只是坊市之事,颇为繁复细碎,最好还是我等一起商议为好。” 莫陆现在主要目标是探寻平愿寺隐秘以及诅咒,可没兴趣打理坊市,或者说他就没想过占据坊市,但能得一笔横财也不错。 于是莫陆推说自己一心修行,挂个名即可。 得到许诺后的烂鹤显然放心不少。 两人讨论另一件事。 “嵊大人的遗体该如何处理?” 莫陆扫过烂鹤身后的修士,落下的黑鱼肉条几乎都被他们捡拾,这算是他们此行唯一的收获了。 当然对他们而言,能捡到炼气五层的血肉也非常不错了,好好炼化服用,能抵上几年的苦修。 不过很可惜,这些肉条里的诅咒可没那么好去除。刚好莫陆需要了解诅咒,一些自愿的实验体是必不可少的。 “哪有什么遗体。嵊师兄早就因为走火入魔尸骨无存了,这些只不过是占据他躯壳的‘仙种’罢了。自然是能者得之。” “哈哈,确实,谢过莫陆先生。” 众人一齐道:“谢莫陆先生!” …… 莫陆回到坊市中,走得匆忙,他的摊位上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收拾。 意外的是,守在摊位边的除了胖富商,还有先前企图挑衅莫陆的少年修士。 “哦?你竟然还想拜我为师?” 莫陆似笑非笑。 第39章 收徒 那少年修士跪地不起,见莫陆到来,牙口一咬,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后才道: “小子青鳡,一介散修,愿拜入莫陆大人门下,生死无怨!” 莫陆眉头微皱,又感到几分荒诞。 哪有才发生摩擦,就来拜师的? 莫陆扫了眼这青鳡周身,炼气三层的修为,身无长物,就后颈贴着的几片鱼鳞散着灵光,可对莫陆而言也不过是破烂罢了。 莫陆又运起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青鳡】 【预期奖励:青鳡鱼头】 【备注:有鱼名鳡,若未得灵成精,则一月生,二月肥,三月死。然鱼头味美,有修为者更胜。】 那就做成胖头鱼汤吧。回忆起前世的美味,莫陆突然有点饿了,口齿生津。 青鳡头颅深伏在地,露出脖颈。莫陆的飞剑慢悠悠落下,在他后颈鱼鳞处滑动,激起一点金铁交击之声,鱼鳞紧缩,透体的寒意将青鳡笼罩。 莫陆瞧见青鳡身形缩成一团,似乎不堪威压,但紧攥的右手却法力汇聚,想必是要给莫陆来上一下。 行螳臂当车之举。 虽然很欣赏这种不放弃,好勇斗狠的意志,但莫陆确实有点饿了。 “我的宝符!” 莫陆手指一弹,黑风席卷,将他的右手连同掌心的符纸一起切成两半。 青鳡突遭剧痛,整个人缩得更小了。 莫陆飞剑将要落下。 “请等一等!莫陆先生,等会再杀他也不迟。” 随话语传出,一只土黄的大手狠狠锤在青鳡身上,将他锤出剑刃之下。 那青鳡借力一跳,脚下不停,就要冲到坊市外去。 自然被莫陆召的祥云所挡,又被黑风捆个结实,掼在地上,浑身被割出道道血痕。 莫陆看过去,出手拦阻的是一个满头大汗的胖子,修为在炼气四五层之间。 胖子见莫陆面色不善,连忙躬身一礼,诉说起原委。 这青鳡少年自知修为拼不过坊市其他人,抢不到什么好处,没有去嵊道人闭关地,又眼瞅着四下无人,竟然将主意打到无人守候的店铺摊位上,大肆席卷他人走得匆忙遗落下的东西。 谁知他碰上了胖子修士。胖子也厌倦了互相争斗,索性在店里睡觉。是故他这小蟊贼一翻进来,才摸了几样东西,就被逮个正着。 这青鳡见势不妙,将东西往怀里一塞就跑。 这胖子哪里能容忍?穷追不舍之下,青鳡往莫陆摊位上一跪,竟将莫陆虎皮扯上,言说莫陆欣赏他这良材美质,欲收他为徒,是故刚才所做所为都只是入门考验。 胖子自然是不信,但到底也畏惧莫陆威势,两人相持之下,把莫陆等来了。 “有趣。”莫陆提溜起青鳡,用力甩几下,偷藏的东西纷纷落下。 胖子谢过莫陆后聚拢所有被偷窃的东西,去一一物归原主。 莫陆问道: “你为何打着我的旗号?” 青鳡还在扭动,一双眼睛恋恋不舍地盯着胖子离去的背影。 被黑风勒得嗷嗷叫后才回神,老老实实回答莫陆的问题: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我定会被那胖子打死。” “嗬!胖子能打死你,我就不能吗。你死在胖子手里倒也轻松,在我手里可就要细细磨碎了。” 青鳡嗫嚅着,低声道: “能多活一刻也不错。小子同族只能活三个月,相比他们我已经是大赚了。” 只为多活一刻?莫陆先前对他的一点欣赏打消大半。 莫陆道: “你抛下财货,往坊市外逃窜,那胖子旨在追回赃物,你可趁机逃得性命。即使不能,群山之中大有藏身之处,何尝不能再多活一两日。何必来我这多活一刻?” “说到底,想贪财货,又不想忍受流离追杀之苦。于是心怀侥幸,想在我这里求一丝生机。” 青鳡越发慌乱,涕泪横流,口中求饶的话胡乱蹦出。 “只要大人能让我活下去,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看他这不堪的样子,莫陆有点意兴阑珊,喝鱼汤的兴致都败坏了。 这种小蟊贼,即使是杀掉也没有什么成就感。 收他为徒?莫陆哑然失笑,且不谈莫陆这个拜师对象对他抱有恶感,此人展现出来的心性极差,注定走不长远。 而现在嵊道人死亡,紫瑞道人约定的三年之期只有半年时间了,正是山雨欲来之际,莫陆又何必多一个累赘。 不过,想到急需解读的掌骨,用怨蛆操控傀儡,到底还是得莫陆自己探查,有污染的危险。莫陆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翻书的工具人。 松开黑风绳索,青鳡骨碌滚落在地。 “不过我到底心善,又缺一个供使役的,就收你做记名弟子吧。” 青鳡呆愣一瞬,随后狂喜磕头。 待他抬起头,感受到周围或明或暗的目光,顿觉所有人都在羡慕嫉妒他。羡慕他能拜师名门,实在是道途有望。想到这里,又是一阵狂喜的舒畅,他抱手朝围观的修士们炫耀似的行礼,大笑几声,追上莫陆远去的步伐。 殊不知围观的修士们不似他这样初出山林,啥也不懂,而是多少知道五道观的底细作风,再差也听闻过记名弟子养蛊的传闻。那目光中,多少带有一点怜悯,还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 莫陆盘坐在嵊道人的静室中,摩挲着手中的镯子。他的周围摆着好几个箱子,都是嵊道人多年积累下来的修行资粮,即使经过冲击筑基一事的大肆损耗,也颇为可观。 至少让青鳡几乎晃花了眼。 而莫陆完全不看箱子,注意力完全被镯子吸引。 造型古朴,只在内圈刻有小字,“容方,天机城制” 这容方镯子竟然是一件空间储存法器,类比莫陆前世网络小说中的纳戒。在莫陆所处的笼佛寺东面荒野非常稀少。莫陆只记得紫瑞道人有一件。 想到自己之前大包小包用祥云驮送,而现在挥一挥手,行李即可收放自如。莫陆颇有种单车换宝马之感。 莫陆将心神探进镯中,空间一丈见方。其内空荡,只飘着一片玉简和紫瑞道人所给的锦囊。 想来也正常,这镯子很可能被嵊道人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结果嵊道人为突破筑基,将其中所存的东西几乎消耗一空。 莫陆收摄所有箱子,又取出玉简,稍一浏览,瞳孔放大。 “实在有趣。” 这时没有宝物可看的青鳡上前讨好: “师父,何时传我修行法门?” 莫陆定定看着他,突然一笑: “你这徒弟,果然是收对了。来,抬头张嘴,我教你一招。” 几缕黑风灌入,莫陆轻巧地摘下他的舌头。 第40章 准备 莫陆脚下,青鳡痛苦地翻滚着,口中含糊呼痛。 他的口鼻处尽是鲜血,一条长蛇从他口中探出,不住地扭动颤抖,还想在他的面皮上撕扯下几块肉来。 一头怨蛆被装进了青鳡口中。 莫陆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手指轻弹,刚摘下来的舌头飞射下来。怨蛆骤然伸长,一口叼住舌头,大快朵颐。 稍稍发泄对这个记名弟子的不满,莫陆也折磨够了。他一道法力灌入青鳡口中,怨蛆缩回变作舌头。青鳡痛觉减轻,马上翻身爬起,口齿不清地向莫陆磕头讨饶。 莫陆笑道: “痴儿,你且看看自身修为如何。” 青鳡这才发觉,修为已被这一头怨蛆提升到炼气五层的水平,他摸着自己的“舌头”又惊又喜。 “我当年要炼化这一头怨蛆,少不得要屠戮同门。眼下我门庭只有你一个大弟子,没那么多时间准备弟子供你手足相残,是故行这揠苗助长之举。愿你日后不要怪为师。” “啊?这,这……多谢师父厚爱。只是弟子虽然修为上来了,却不会什么术法,这宝贝怨蛆也唤不动,怕是出去会丢师父你的脸。” 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莫陆暗笑几声,又随口编了几个口诀给他,号称是能使唤怨蛆,让他多加练习。 反正怨蛆的控制权还在莫陆这里,只是传几个简单的命令下去,稍稍松开怨蛆灵智,陪他做戏罢了。 青鳡欢天喜地跑出去了。 “嵊道人这一死,其他的师兄想必有所察觉,再不然过段时间也能得知。” 莫陆取出几张帛纸,修书几封,传给几个师兄,主要告知嵊道人的死讯,葬礼已经代为办理,几位师兄近来安好,师父出关在即颇为挂念云云。 信里信外的意思,还是请几位师兄安心做自己手头的事情,不要因为这一件小事误了修行,让他莫陆小师弟受累做点杂事就行了。 莫陆摩挲着镯子,继续看着手中的玉简。 胸中有惊涛,而面如平湖。 一个计划雏形,也渐渐打磨得有模有样。 待到天色将晚,陆续几只乌鸦飞入静室。 莫陆震碎乌鸦,取出信纸,读着读着,露出满意的笑容。 几位师兄事务繁忙,唏嘘一番后,对莫陆的处理并无异议。 他们也在信中透露了近况。 弘青道人与和春大师兄的私塾开了两年半了。当初从五道观带出的记名弟子不是疯了就是死了,两人正忙着人前显圣,再蛊惑一群人入私塾修仙。 弘青还在信中抱怨,这一批记名弟子着实无趣,非得他下场逼一逼才有好戏看,全无当初照料莫陆他们那一批“毙业生”来得轻松有趣。 和春的笼头已经取下,照旧念着他的准提经文,奈何听他念经的记名弟子们资质愚钝,要么疯了要么脑浆迸裂。 莫陆觉得自己对待记名弟子青鳡实在是太温柔了。 寒鸦道人收拢被赶下山的杂役弟子,统合了山下的凡人,也建了一座城。城中千家万户,都供着他的塑像。 柳文与无肠两道人的道观早已建好。两人很是逍遥自在了一段时间,但听说了一桩机缘的消息,两人决定再往南边走走。 莫陆觉得师兄们多少有点躲避紫瑞道人的意思,即使紫瑞道人现在生死不知。 故人四零落,莫陆有点感概,师徒齐心一起袭杀黑风寺仿佛还在昨天。 但对于修行者而言,这再正常不过了。 莫陆恢复漠然,又在心里过一遍计划后,他收起信件,把富商唤进来。 富商像个球似的滚进来,趴伏在地。抬头见到少年道士手持玉简,公子如玉,端的是神仙风范,叫人心生好感。可是富商手边一滩鲜血静静流淌,叫他不由得打起十二分谨慎。 莫陆不言,取出一张帛纸,墨汁腾空落到纸面上,渐渐勾勒出一张阵图。这个过程中富商头也不敢抬,静静等待。 “周大诺,你能做什么?” “在,在下……小的是附近五个镇子共同推举的管事。手下养着百十好手,能为仙长提供活人,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幼童。仙长您尽管吩咐。” “哦,你往日都是如何提供活人的?说来听听。” 周大诺早有准备,取出一册书,恭敬递给莫陆。 莫陆随手翻开一页。 “新削白骨十副,送与烂鹤仙长,得赐小还丹三枚。 溺毙女子十人,送与草鬼婆仙长,得赐辟水散两副。 足月孕妇一人,送与婴鬼仙长,得赐生子灵方。半年后再送足月孕妇十人,得法器一件。” 细小的墨迹密密麻麻,最早的记录能追溯到黑风寺时期,一样的血腥,动辄就是人肠人心。 人贱如牲畜。 莫陆没抬眼,道: “这是底帐?” 周大诺重重磕了一个头, “是的。周家愿携五镇上下十万余人诚心拜入仙长麾下,任凭驱策。这就是凭证。日后我等唯供奉仙长一人。” 老实说,若莫陆真要在这坊市中扎下根,这周家的投靠就是不小的助力。他空有武力,但又没有强到筑基境那般,能真正威吓坐镇一方。没有利益牵扯,空有一个供奉的名头,也很难拉得动坊市中大部分散修为他卖命。 靠功法修行资粮相诱?现在笼佛寺的低阶功法大规模流传,普通功法吸引力不足,而修行资粮莫陆自己都嫌不够,更不可能赔出去。 这十万余凡人将是莫陆手中最有力的筹码。坊市任何势力都不得不考虑他的影响。 可是山雨欲来,莫陆没有时间了。 帛纸飘落到周大诺眼前。 “我有一被封印的宝囊。你按此阵图,选健壮男子结阵图操练,虔心供奉,消磨封印。待你们演练无误后,我再让记名弟子将宝囊送来,他也会在旁边看守协助。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底帐也被扔下。 “只要你们能解开封印,我所赐下的绝对比这些散修的杂物好。” 周大诺小心收起帛纸。 “谨奉仙长之命。敢问仙长,消磨封印要多久?” “若你们虔心供奉,大概需要半年。” 周大诺堆起笑容。 “小的家族有一后辈,心慕仙缘,也请其他散修见过,资质尚可。小的斗胆请仙长再收一名记名弟子,任凭驱策。” 莫陆算了一下,青鳡一个工具人已经够了。不过难免会有损耗,所以他没把话说太死。 “这要看尔等进度如何。” “谢过仙长!” 第41章 暗流 一座高大的宅邸前。 “谭教头大爷,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我家主事的几个月没个准信,实在过不下去了。” 面有菜色,衣衫多有补丁的贫苦女子抱着孩子,仰头不住地央求着。 她面前是满脸横肉,穿着锦缎的壮汉主事。周围几个家丁似笑非笑地抱着膀子看热闹。 谭教头一脸不屑地啐道: “愚妇!你家主事的是去给仙人做事,享不尽的福气,一般人想去都去不了。” 女子还是苦笑: “再大的福气,也得回家看看啊。大爷,实在不行,您告诉我,我家主事的是给哪位仙长做事?” “怎么?”谭教头满脸横肉抽动起来,抓到一个破绽。 “你想去仙人洞府找他呀?好家伙,你竟敢违反族里的规矩,私联仙长?” 女子满面惊慌,手足无措。 “没、没有!我,我就问问……” 谭教头喝斥道: “快滚!不然把你拖到祠堂,叫族老治你的罪!” 几个狗腿子家丁会意地围上来,作势要抓她抱着的孩子。 女子用力把孩子抱紧,呜呜哭着跑走了,身后传来一阵阵哄笑声。 待她走远,一个狗腿子凑近谭教头,低声笑道: “这小娘皮没有二两肉,她家主事的倒是不错。魂魄血肉骨架,分送的三位仙长都很满意。” 这句话激得众人起哄调笑。 “莫说莫说,真有好她这一口的仙长。干脆下次送她去寻仙缘,指不定熬个三天,就能夫妻地下团聚了。” “嗨嗨,她孩子也不错……” 谭教头瞪了他们一眼,道: “你们这些惫懒货,怎地叫她闹到府上来了?老爷即将回府,出什么差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听闻此言,原本趾高气扬的狗腿子们一个个好似霜打的茄子。 无他,那位周大诺老爷每次寻仙回来,心情总是特别不佳,一旦触他的霉头,下场往往不太好。 这时,有一个小厮骑马赶来,大声呼道: “老爷回来了!” 唬得谭教头和那一帮狗腿子赶忙跪伏在道路两旁,不敢妄动。 小厮没有停留,下马后冲进府邸,整座宅子都被惊动了,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撒上鲜花,洒水焚香,娇妻美婢,并列其中,又不知从哪里搬来奇冰,倾倒在路旁,丝丝寒气结成白雾。 在众人尽心施为之下,这座土财主的宅院勉强有了几分想象中的仙家气象。 一支人马簇拥着轿子,由远及近。 轿子落地,圆滚的周大诺费力钻出轿子。此时的他可没有莫陆面前的恭顺,而是颇为阴狠桀骜。 他推开娇声的美人,从小厮手中夺过马鞭,劈头就对跪伏的谭教头抽下。 谭教头顿觉背上似火燎一般,但他不敢发作,只求蒙混过去。 周大诺回想了一遍莫陆教训青鳡的声势,又是一鞭子抽过去,捏着嗓子,唱戏似地怒骂道: “狗东西,偷了老子多少钱,都忘了?” 谭教头也是个心里有鬼的,偷偷中饱私囊的事没少干,被他这一揭露差点冷汗都下来了。但是一听这唱戏似的声调就知道,这周老爷定是在外头受了气,要发泄到他这个倒霉鬼身上。于是一颗心好好放回肚子里,谭教头直扑上去抱住周大诺一条腿,不断哀声求饶,任他抽鞭子。 周大诺抽了十几下,到底没找到莫陆那时的潇洒,手酸了,气也泄了,冷哼一声扔掉鞭子走进宅邸。 独留下谭教头在那里不断磕头。 …… 周大诺进了书房,直奔书架,捧起一块玉简。 这东西虽是仿造记录功法的玉简雕成,但只不过是个凡物摆设,周大诺到手赏玩几天后就丢在一旁落灰。 可现在的周大诺对这块玉简他是越看越喜欢,仿佛手持之就能跨过仙门。 赏玩之际,一胖一瘦两个执事走进书房。 周大诺一指那个胖执事: “你!跪趴在地上汇报。” 又比照记忆中自己的样子,纠正了胖执事的跪姿后,周大诺舒服地躺在靠椅上听他汇报。时不时教训几句,获得下人诚惶诚恐的吹捧,这就是他枯燥无趣的午后。 一个侍女面色焦急,匆匆走进书房,在周大诺耳边低语几句。 周大诺像个皮球似的从靠椅弹起来。脸上那种得意的神色完全不见,换上与趴伏的胖执事一样的惶恐。 他急匆匆地在复杂的宅邸穿行,走到深处的一间佛堂前。 几个蜡灌双眼的僧人早就等在那里。 周大诺急急问道: “老祖宗醒了多久了?” 僧人嗓音嘶哑: “刚醒,在等你。” 周大诺步入佛堂,摆着的菩萨雕像已被搬开,展现出漆黑的地洞和一截青石台阶。 腥臭的风顺着地道刮出来。 周大诺强忍恶心走进去。 越往前走,腥臭的味道越重,地上大团的血迹也越发新鲜。 地洞尽头是一个广阔的房间。借着新燃的烛火,周大诺可以看到房间中央挖出一个巨大的池子,几乎占据整个房间。 高出水面的池壁黑红相间,而池水在烛火的映照下越发猩红,竟是以血液汇聚而成。池中浮浮沉沉几座苍白的岛屿,细看才知是一个个失去气息的少年少女。 虽然这么多年供奉仙缘,做下不少恶事,但血池里的腥臭味一冲,周大诺几乎浑身发软。 他顺势趴伏在地。 “老祖宗,玄孙周大诺来看您了。” 哗啦啦。 水中浮起一个瘦小的黑色影子,他攀着白岛爬出水面,临近的白岛拢过来,手臂交错,形成一张靠椅。 这是一个极其苍老的老者,全身的皮肤都皱成一团,连光头上的戒疤都快被遮住了。 他的声音也同外貌那般苍老,如夜枭。 “我喜欢老祖宗这个称呼。可是,得不了仙缘,成不了修士的老祖宗都在地底下埋着,我离这一天也不远了。” “周大诺,你很高兴吧,我这么一个老东西不会再压着你了。” 周大诺磕头如捣蒜。他的父亲,就是因为起了一点不该有的心思,现在尸骨无存。 “玄孙怎么敢?我们周家上上下下,还有五个镇子的族亲,都是您的后辈。为您延年益寿,是尽孝道!” 老者轻抚充作把手的玉臂。 “是啊,我这个老东西资质这么差,只能劳烦小辈们费心了。这么多有灵根的孩子,真是可惜了。你看,这个小家伙,是周九那一支的吧,她的爷爷我还抱过呢。” “呵呵,你别害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最近啊,就是喜欢伤春悲秋。” 周大诺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请老祖宗安心。从柳娜仙长处换来的黑风寺秘传夺舍法已经确认无误,阵法材料差不多集齐了。老祖宗不日就能重返少年。” “好,好。”老者轻轻一划,一个少年被他提出水面,胸膛犹有起伏。 老者伸出枯枝似的手,怜爱地抚摸着少年光滑的脸庞。 “这个后辈我照顾得不错,他叫,我以后要叫什么来着?” “周闲。” “好啊,好名字,好少年。可恨那黑风寺,这么好的法门也不给我,枉我周家供奉多年。这个莫陆怎么样?他准我拜师了吗?” 周大诺详细叙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五道观真传,莫陆,难得这人脾性还算好。半年,我等的起。起来吧,周大诺。半月后是个好日子,那天进行夺舍。还有池子水浅了,其他蓄养的灵根后辈就不用留了。” “尊老祖宗之命。” …… 周大诺走出佛堂,依然觉得两腿发软。 他怔怔看着蜡灌双眼的僧人将菩萨像归位,掩盖住地狱。他心中油然而生对修仙的恐惧,继而又化作对莫陆止不住的羡慕。 最终,他伸手招来一名小厮。 “把谭教头叫来!再取一根鞭子来!” 第42章 愿望 鹤峰,莫陆洞府前。 莫陆随口敷衍。青鳡听得如痴如醉。 “简单的修行要诀就讲到这里了。你演练一番,是不是修为有所提升。” 青鳡张口,怨蛆如长蛇般探出,将旁边一块巨石打得崩裂。 “谢师父!弟子学会了。”青鳡兴奋不已。 莫陆抬眼望去,他周身血肉精气都缓缓流向怨蛆,被吞噬吸取。偏偏他还不自知,自以为得道。 真是好宿主。 莫陆翻手拿出掌骨。 “为师送一场造化与你。师有事,弟子服其劳。你替我将这块掌骨中的功法拓出来。” 青鳡一脸得色,“谢谢师父看重。” 这么好骗,莫陆不由得把准备好的说辞咽下去。 仔细想来,也确实是他太慎重了。骨糜和尚断手中的经文功法已经在坊市风行一段时间,把嵊道人划开来看,确实没出过问题,更别提青鳡本来就是无知小修,手持白骨,只觉得如进宝山。 更觉自己深得莫陆的信任。 莫陆将青鳡赶进新挖的密室,又广布禁制,几头怨蛆密切监视。 “别惹出祸事来,牵连到为师。”虽然莫陆是这么想的,可青鳡实在见识浅薄,以为莫陆所做是为他安全考虑,又不知幻想了什么,一个人看着掌骨痴笑。 真是不知他是师父,还是莫陆是师父。 抱着临终关怀的态度,莫陆封闭密室。通过怨蛆看到青鳡卖力鼓动法力,拓印书籍,他就没有细看了,只是给青鳡口中的怨蛆下令,有异动就直接撑爆青鳡的脑袋。 莫陆站在密室门口,招来祥云和烂鹤道人送来的游记,坐下慢慢翻阅。 之前走得匆忙,又一堆俗事,他没有细看,只是确认了其中没有平愿寺相关的游记就搁置一旁。 如今得闲暇,随意翻翻,增长见识也好。 莫陆不太看好紫瑞道人能得道成就金丹,联系嵊道人破关失败身死一事,借用骨糜尸身破关隐患颇大,极有可能引动诅咒,最坏的结果是走火入魔,到时五道观与黑风寺地界必然生灵涂炭。 因此,远走他方就成了莫陆必须要考虑的一条退路。 通过游记,了解一些风土人情,肯定不是坏事。 莫陆翻阅着,毕竟已经对笼佛寺周围地理有一定了解,大部分内容并没有给他提供什么情报,而是零零散散,为他脑海里的地图骨架填充一些细节。 比如有僧人记载,笼佛寺东部荒野,鱼龙混杂之地中有一座旅店,乃是本体为豺狼的筑基修士所开,此怪颇好论佛,连充作菜肴的人畜都要念三遍往生经,迷惑住他们的神智,才舍得拿起屠刀宰杀。于是端上来的菜肴中,人头上犹带有平静的笑意。 而与之相对的,几十里外另一伙占山为王的豺狼自认为道家,看不惯他的行径。这些豺狼虽然也吃人,但是却讲求自愿。常有过不下去的人家自愿舍身给他们,换得凡俗金银,保得家人一生富贵。豺狼吃的时候也不会做什么临终关怀,而是直接生啃。那些卖身的凡人往往哀嚎不绝,但又不肯离开。因为他们得了金银的妻子家人就在一旁看着,眼神中充满希望。 对于前者信佛的豺狼,记载的僧人只觉无奈,而对于那伙信道的豺狼,僧人痛斥其虚伪。连带痛斥道门如何如何云云。 莫陆不予置评,只是想把紫瑞道人请出来和他对喷,不对,坐而论道,试论佛道的优劣。 不过这不可能。按照骨糜和尚发迹时间来看,这记载的僧人至少也是百年前的人物了,说不定早就死在准提覆灭笼佛寺一战中了。只能等紫瑞道人半年后去阴间找他了。 莫陆继续翻阅,找到一段有趣的内容,竟然是关于佛门誓愿。 这一段是某个僧人偶然记下的一则高僧大德的早年经历。刨除文中及文末看得莫陆头皮发麻的赞颂经论,哲思等等废话,主要在讲这样一件事。 一个炼气境小沙弥对师父发愿,在一月之内为百户人家打一百口井。他日夜不停挖土,念咒,但实在法力低微,直到最后一天还有二十口井未打。于是他向师父请求帮助,预支完愿后的奖励,于是获得一道清泉咒,在半天内将剩下二十口井打完,功德圆满。 莫陆想起紫瑞道人突袭骨糜和尚的缘由,骨糜和尚也是发誓愿,又预支奖励,结果完不成,弄得即将生死道消。 结合这小沙弥的事迹,似乎预支誓愿奖励是很容易做到的事?甚至誓愿对象也未必是上天。可莫陆的《拔火宅誓》却没有这种介绍。 “也许是我的誓愿法太过低效,或者是我没怎么修炼发愿的缘故。况且除了上天和插一手的魔罗汉我也没有什么其他誓愿对象。” 当然就算有这样的功效,莫陆也不打算使用。前世室友每月痛苦还钱的景象历历在目,莫陆实在不想经历。 莫陆继续看下去。“咦?”他居然找到了笼佛寺关于发愿借贷一事对于新弟子的教导经文。 这种预支奖励的行为在佛门被称为“贷还”。只要发愿成功五次,修行誓愿法门的佛门弟子就能拥有“贷还”的能力。 一个誓愿,只能使用一次。修士能获得的奖励,早在发愿时就已定下。“贷还”能先获得一部分奖励,誓愿完成后所获得的奖励就会减少。而若是“贷还”之后,不能完成誓愿,惩罚会更加严重。 若发愿对象是自己的师门长辈,或者菩萨罗汉还好,可能会抠些誓愿字眼,酌情放宽。若是上天,则没有回旋余地,死状极为凄惨。若是外道,那必将生不如死,自家身魂掌握在别人手中,甚至连累师门。 所以笼佛寺誓愿第一条,请求对象不能是外道! 莫陆深感好笑,“佛门也玩贷款?快进到高利贷破家,寺庙都给你抵押了。” 笼佛的经文中先举了一个例子,简直让莫陆侧目。 了妙和尚。此人出身于商贾之家。初入佛门他就靠誓愿之法赚走一件法器,还有师兄师弟半年苦修的法力,而后大愿套小愿,“贷还”复“贷还”。一路从炼气誓愿成元婴,誓愿从来没有完成过,奖励从来没有少过。誓愿到现在,自身实力强悍,广洒佛辉不说,十几尊元婴渡劫追着他保护,甚至还有外道甘愿入他寺庙做护法,就怕他哪天誓愿链断了,身死道消。 看得莫陆都有意动,结果翻一页,开始大谈种种“贷还”后失败的例子。什么为求神眼而“贷还”,失败后双眼就瞎了,人也疯癫了。某寺沙弥听信邪道诱惑,向邪道发愿“贷还”,将整座寺庙拖下水,成为邪道奴仆,同参欢喜禅。 …… 各种“贷还”失败例子洋洋洒洒十几个,寥寥几笔勾勒,却残酷无比,莫陆闭上眼,那些和尚的惨状仿佛活灵活现。看得他都想把《拔火宅誓》给撕了。 莫陆扔下游记,刚好,青鳡已经拓印出所有的文字了。 没有异动。 第43章 图册 密室洞开,青鳡献宝似的递上一叠厚厚的纸张。 莫陆勉励几句,打发他继续供养口中怨蛆。随后他用怨蛆粗略检查一番,没有异变。 如此这般,让他稍稍放下心来。 莫陆挑挑拣拣,果然发现了平愿寺遗迹访微这一篇。 一头怨蛆从他体内飞出,叼住记载游记的纸张,飞入密室。莫陆手指轻弹,禁制光芒大涨,蠕动生长,封闭整间密室。 自觉保险的莫陆通过怨蛆的双眼,一行行往下阅览。 记载这一篇的僧人颇好探古,显然修为在筑基之上,因为游记开头缺少一段,联系上下文应该是平愿寺覆灭原因,甚至语及了那位佛祖,接引的名讳,是故被笼佛寺删去。 僧人对平愿寺的覆灭颇为惋惜。据他自述,平愿寺原为这一片区域中规模最大,最为尊崇佛法的寺庙丛林,如今毁灭得一干二净实在太可惜了。为了弘扬佛法,让后世弟子景仰,他走遍遗留的深坑,又结合寺庙中前人的记载,从一鳞半爪中慢慢复原了平愿寺庙的原貌。 他用文字记载下来了他对曾经平愿寺形制的考察和想象。 莫陆通过【溯源】看到过曾经的平愿寺,轻易就能回想起平愿寺是何模样。所以,在他眼中,僧人所想象的平愿寺颇为奇怪,有不少错漏。 不是这里多了一座塔,就是那里突兀出现一片森林。整座寺庙在他的记载中颇为扭曲,原来用来迎客的广场在僧人所想中竟然变成一大块草地。还有大块区域直接消失,想来是没留下什么痕迹,被僧人直接漏掉。 莫陆如一个工程师,轻松下令,修改着脑海中平愿寺的原貌,让它更符合僧人的记载,也方便莫陆了解外界对平愿寺的记载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按照僧人想象复原的平愿寺,寺庙绵延,占据山脉,高檐斗楼,恰似鳞角,整个地势如一条趴伏在大地上的恶龙。而在龙身之上,高大的寺院塔林投下阴影,这些阴影彼此勾连,如一柄柄利刃,将龙身割碎,又如一张张贪婪的大嘴,吞食龙血龙肉。 “不对!”莫陆怎么看怎么诡异,他下意识要招来墨水帛纸,将此图画下来细看。 在他脑海中,那些阴影颤抖起来,化作一团团恶虫,急剧扩散,侵染了平愿寺整座龙身,潮汐般细碎的哀嚎与赞颂声回荡在莫陆脑海中。 莫陆神色剧变。他根本就没有令平愿寺模型发生这般变化。这脑海中的幻觉竟然违逆了自己的主人,自行流转衍变! 莫陆心思电转,整座平愿寺模型如被橡皮擦去,大块区域模糊,消失不见。然而阴影黏附之间形成骨架,更多塔林飞快升起,那赞颂之声也愈发放大,几近在莫陆耳边回荡! 不要想,三字何其简单,但莫陆心神几乎为之所夺,做起来何其困难! 根根肉芽钻出莫陆体表,其上一张张小小面目浮现,本能般地张开仅仅是血洞的嘴巴,要去应和礼赞,要去诵念那位佛祖的名讳,其名为…… 这时,一点紫意从莫陆各个窍穴处浮现,飞快蔓延,渐渐覆盖莫陆全身,将那根根肉芽压回体内。莫陆只觉浑身清凉,直通头顶,这让同古怪模型拉锯的心神得到喘息之机! 下一瞬,莫陆抽剑! 三柄飞剑应召而来,挽出三朵漂亮的剑花,寒光微亮复暗,莫陆胸膛处便多出三个短短的剑柄!大片鲜血喷出,浸染土地。 剧痛袭击了莫陆,将脑海中的一切都洗脱拉拽出体外。那些该死的礼赞嗡鸣也终于从他耳边消失。 莫陆切齿一声: “痛快!” 几道清心平静的术法打入体内,莫陆复又观想从【溯源】中所得来的平愿寺原本的样子,半响后才彻底摆脱影响。 莫陆探手,将三柄飞剑拔出胸膛。以炼气八层的体魄而言,这伤势并不算重,况且莫陆特意避开了心脏要害。吞服几枚疗伤丹药后,莫陆回望四周,除了地上多了几摊血外,并无其他变化,无人知道他差点阴沟里翻了船。 再看那篇平愿寺遗迹访微,平平无奇的文字,似乎与其他游记无异。 “嵊道人果然是这么死的,深度交感掌骨,在幻觉中构筑了平愿寺形制,引动了其中的诅咒。不知非我这一脉的修士看了会怎样?” 莫陆烧掉血迹,将青鳡唤来。 “你看看这篇,记得根据文字想象一番这座大寺的结构形制。” 青鳡看完后闭眼好长一段时间。 “师父,有什么问题吗?” 莫陆放松对他口中怨蛆的控制。 “无事,你持我宝囊,去寻周家一族。我已将阵图给予他们,你负责协助他们结阵,消磨宝囊上的封印。事成之后,我传你更深一层的功法。” 青鳡欢喜领命而去。 莫陆烧掉平愿寺遗迹访微,复回洞府深处,静坐思考。 “我说那僧人怎么如此不谨慎,留下这么一个大坑祸害门下弟子,没想到只有我这些逃难的平愿寺残脉才能感受到如此恐怖。” “在我通过【溯源】查探之时,平愿寺断没有如此恐怖,仅仅是形制就能让我几乎走火入魔。可以推断,在白眉和尚取得玉灵道法后,应该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大寺上下被诅咒浸染个透,连寺庙本身都彻底邪化,这才一举败亡。” 回忆起平愿寺现址那一个深坑,莫陆仍觉心有余悸。 “还好不知哪位道家真仙,或是大德菩萨路过,将平愿寺毁得一干二净,不使其流毒仙界。真是太感谢了。” 莫陆又回忆起从窍穴浮现,算是救了他一条小命的紫意。不由得感概白眉和尚还是会做生意,换来的服紫篇确实给力,值得好好研读。 污染源已经烧掉,莫陆继续阅读剩下的游记,打算用地理逸闻,修仙轶事来平复心境。 没翻几页,莫陆差点一口凉水喷出。 无他,根据他人游记透露,他到手的平愿寺遗迹访微竟然只是副本。 那位寻访的僧人生怕文字不够直观,还特意绘就一卷图册,描绘平愿寺中风光,以供后世弟子翻阅。 莫陆可以肯定,骨糜残手所有游记都在他手里。 那平愿寺图册在谁手里,简直不言自明。 莫陆看向五道观方向,为占据骨糜和尚大部分躯体,正在冲击金丹境的紫瑞道人感到悲哀。 到底也是授业恩师,莫陆只能遥祝他死得痛快一点。 接下来,莫陆要面对的问题很简单,留,还是跑? 说是要留,只不过是为了宝囊之中,五道观一脉世代相传的秘密。莫陆可以肯定,其中必定有那位接引佛祖的名讳,还有诅咒的由来,发作形式等等。 如果莫陆现在选择一走了之,去了其他地界,可未必能碰上黑风寺坊市这种力量真空的地方,任他聚拢凡人,再耗费半年之久,消磨封印。 那还不如直接破关筑基,再去开启封印。可成就筑基,并没有这么简单,就算莫陆身怀杀神系统,也有颇多变数。 更何况,等待半年,就可得知一个支脉保留数百年的秘密,直指那位佛祖,可能是这个修行界成就最高者。莫陆并不觉得爱好搜集秘闻的他会选择忍耐。 “所以,”莫陆自语道: “我的选择是,搬家。去黑风寺地界边缘更偏的地方,一旦获知秘密,立刻就走!” 第44章 接引 半年后。 “青鳡大哥,您喝!” 一个少年修士讨好地将一杯美酒递给青鳡。 青鳡接过饮下,感受到升腾的酒意温柔地按摩头皮,再看到身旁低眉顺眼的准师弟,青鳡更觉痛快,长舌伸出,在酒杯里卷动,刮取剩下的酒液。 “周闲,你这酒酿的真不错。还有吗?” “师兄喜欢就好。只是师父的宝囊要紧,我等还是先去察看大阵吧。这百年陈酿还有十坛,你走的时候一并拿去,给师父也尝尝。” 见准师弟如此上道,青鳡满意地点头,背着手走出帐篷。 帐篷外是一块大空地。上千精壮男子一圈圈围坐,大多是由周闲选出,周家的家丁护院几乎全在这里,重视之意不言而喻。 这些精壮男子左手按住旁人肩膀,右手结成一个古怪的印记,低头闭目,口中诵念低沉的佛谒。一只只左手将所有人连结在一起,他们口中的佛谒虽杂于千人之口,却合为一声。 圆圈最深处,莫陆的锦囊漂浮于半空,每念完一道佛谒,囊体都会闪过一层紫色的光芒,周而复始。 青鳡激动地看着,这半年间,他除了修行,就是在此间坐镇。莫陆之前画的大饼被他奉为圭臬。眼看着半年之期已近,更进一步就在眼前,如何不激动。 “吼!” 青鳡色变,抬头看向声源处。 是一头怪虎,修为达炼气六层。此虎毛发褪尽,浑身上下遍布人脸。那一张张人脸大多是模糊花纹,也有的眉眼口鼻已经长成,形成瘤状突起,人脸瘤上的嘴巴不自然地张合。那怪虎显然已经被折磨得神智不清,眼中只剩下了嗜血的疯狂和对人类血肉的追索。 而此地上千凡人对他而言诱惑极大。 尽管此虎已经如此可怖,青鳡还是通过熟悉的面容和气息认出他来。 “啸山道长?怎么连你也支撑不住了?” 那怪虎似乎被青鳡这一喝唤起了些许神智,停留在原地哀嚎。 趁此机会,青鳡沟通起师父莫陆。 他的长舌探出口腔,变回怨蛆本来样貌。“我在,我已知晓。借法力予你,破灭此獠。”随莫陆话语,青鳡自觉舌根处涌出一股精纯的法力,让他修为隐隐压过啸山一线。 “谢谢师父。” 青鳡长舌做枪,直扑上去。 这怪虎本来就无多少神智,只凭一腔疯狂,不多时就被青鳡斩杀。 沐浴虎血,听着周闲的恭维,青鳡只觉身心舒畅。 连带着看向怪虎尸体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嘲讽的意味。这啸山道长当年嘲讽过他修为低微,被他记到现在。如今亲手斩杀他,真是可笑可叹。 这半年间,坊市中爆发了一种奇怪的人脸病,得病者如啸山一般,全身布满人脸,长出人脸瘤,而到了末期,人脸离体,不但带走部分血肉修为,还会反过来啃啮宿主。不少低修为的修士深受其害。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而他青鳡,早早在人脸病爆发之前就做了五道观的记名弟子,得师父护持,未曾染病。还获得师父所赐下的怨蛆,修为大涨不说。 更为难得的是,师父还能远程降临于怨蛆身上,贴身传授指点修行,借他法力,为他护法。青鳡觉得,自己是真的大道可期,绝不同于这等凡俗妖虎。 青鳡正与周闲夸耀,突然听到轻轻一声铮。 锦囊封印打开了。 不同于青鳡无数次想象的那样,里面的东西很简单。 只有一张对折的帛纸滑落出来。 青鳡听到莫陆在他口中传音: “展开帛纸,念吧。” 青鳡与周闲走进人圈,展开帛纸。 “筑基弟子,你足以承受,本门之秘。 “我等为平愿寺余脉,平愿寺由佛祖亲传。 “佛祖心怀大爱,好渡众生。曾发下大誓愿,要于某日之前渡沙数众生。 “佛祖之愿宏,佛祖之力伟。然,道门三天尊合力,欺逼过甚。佛祖迫不得已,不得不施“贷还”之术九次,获不可思量之伟力,击退三天尊九次。 “然,天道之贪,更甚于人。因“贷还”之故,佛祖所获伟力逐次而减,而所渡众生之数逐次而增。 “九次之后,佛祖惊觉,众生不够了!即使渡尽佛门道门,天地九域一切有灵众生,仍不够偿佛祖誓愿! “危矣!佛祖陨落,佛门倾覆,就在此间。佛祖闭目悟道七日,终大彻大悟,危难遂解。 “佛祖曰:吾愿渡尽众生,众生何必有灵?人是众生,牲畜是众生,蚊虫是众生,顽石是众生,水中四万八千虫是众生,刺人身血,血亦是众生。取人生魂,魂乃众生国度。 “佛祖之危立解,佛门之难来矣! “佛祖所言,我等佛门弟子是众生,亦是孕育众生之佛母!行走之地上佛国! “佛祖走火入魔了! “佛祖所传支脉,大半倾覆,佛门弟子化为囊肿臭物,被其掳掠至一佛域,生不如死,终沦入歧途。我等幸存者改换门庭,掩藏道统,苟且求生。然,佛祖之大愿将偿,大爱未减,对我等弟子念念不忘,其神通流转于我等道统,若有暴露者,必被招走,或遭佛祖遣弟子捉去,沦为众生佛母。 “我等非是背受诅咒,实乃背负佛祖大爱。 “慎记,佛祖之名,非筑基弟子不可轻念,其名……” 周闲喝止:“别念!”青鳡舌头先他一步: “接引!” 周闲惊恐后退,却发现视野突然拉得太高,一具无头尸体立在原处。 不待他惊呼出声,他的五官尽数随血肉抖落,四散开来,只剩下一颗骷髅扑扇着脑后的翅膀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围绕着锦囊布阵的那些精壮男子,包括周大诺,谭教头和那一帮狗腿子,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大滩血肉泥堆汇聚成的沼泽,沼泽沸腾,不时吐出一节节骨头鱼,骨鱼飞在空中,要么急速腐烂,长满鲜艳的伞盖,重新落回泥沼,要么被胀大的苍蝇叼走,又或者在空中炸开,弹射出不少透明的小人。 一派诡谲恶心的景象中,只有青鳡勉强抵御。他下半身已经溶解在血肉中,只能绝望地呼号,但很快做不了声,因为充做他舌头的怨蛆已经离体而去。 青鳡绝望地坠入血肉沼泽,整个人剖成两半,化成游鱼在沼泽中游动,又很快消失不见,化作更微小的东西。 怨蛆飞在空中,仍然能保持完整形体。 莫陆操控怨蛆,扬声道: “太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老子李耳。 玉清元始天尊,上合虚皇道君,元始天王。 上清灵宝天尊,上清玉宸道君,通天教主。 女娲!” 无事发生。 莫陆的怨蛆抵抗不住,被血肉沼泽吞没。 …… 莫陆站在黑风寺地界边界,擦了擦反噬导致的鼻血。 “奇怪,没道理佛家的圣人存在,道家的没有啊?或许如同准提那样,存在是存在,但不像这位一样念动名字就会带来恐怖。” 莫陆打坐休息一会,突然听闻异响。 他连忙睁眼,是五道观那边! 五道观主峰,紫瑞道人闭关处似有万鬼哭嚎,强势不稳,混乱污秽的气息即使远隔两地,莫陆仍能感受到。 紫瑞道人冲关失败了,走火入魔。 “师父一路走好。” 莫陆快速一礼,准备跑路。 这时,天空撕开一道庞大的口子。巨大肿胀,青绿色的手掌探进来。 莫陆能看到手掌之上每一处都是众生的乐园,构成无数个诡异的生态圈,无数生灵在其上生活,礼赞佛祖,死亡。 那巨手轻轻往下拢,小心翼翼地捞起连带五道观主峰在内的大块陆地,慢慢往回缩。 突然,巨手顿在半空中,莫陆听到了无数生灵亲切的呼唤,邀请他上去,前往永恒喜乐的佛国。 莫陆神色不变,一层紫意覆盖全身,隔绝了呼唤。 而周家所有人形成的血肉沼泽,坊市所有人脸病修士,都急不可耐地飞起来,投入巨手的拥抱之中。 吸纳这么一批人后,巨手满意地回缩。 天空庞大的口子也被弥合。 除了五道观地界多出一个深坑以外,似乎无事发生。 莫陆扑倒在地,涌起劫后余生的狂喜。 “很壮观吧。”他听到身侧一个清脆如黄鹂的声音。 “我每次看都觉得很瑰丽,这就是大能修士的伟力。” 一个小尼姑蹲在一旁,嫣然一笑。 莫陆突然回忆起久远的记忆,五道观旁边除了黑风寺外,还有一座尼姑庵。 第45章 道佛 莫陆抬起头。小尼姑心情颇好,轻轻挥手。 唬得莫陆翻身而起,退出几十丈。飞剑,怨蛆,尽数飞出,一缕缕黑风缠绕其间。短短数秒钟,莫陆拿出了自己最强的防御姿态。 尽管他遇到的只是一个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的小尼姑,但现在在他眼中,比诡异的接引佛祖还要恐怖。 原因无他,接引佛祖的诅咒,他身怀杀神系统,前世记忆,很早就察觉到了,为此做了不少准备,终于得知了诅咒秘密,全身而退。 而这小尼姑,莫陆连她什么时候出现都不知道! 不仅如此,莫陆初入五道观时搜集情报,得知五道观旁边有黑风寺与一座尼姑庵。可自从五道观诛灭黑风寺一战后,尼姑庵就消失了。三年之中,所有人都没有再提起过,莫陆回想起坊市之中那些形形色色的修士,一个尼姑打扮的人都没有! 相较于看得见的危险,这种全无准备的未知更让人恐惧。 小尼姑缓缓站起来,笑容不变。她身着粗布麻衣,头戴方帽。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正是天真烂漫之时。可是背起手来,自有一派老气横秋的气度。 莫陆感到一丝熟悉,再想想,过去认识的人里,唯有紫瑞道人有这样的老者气质。 但紫瑞道人已经是两百余岁的修士了。这小尼姑看着年轻,实际上可能不知是多少年岁的老妖婆。 【可杀戮对象:心盎盘器灵(应身)】 【预期奖励:心盎盘的怨恨;《应愿论》残缺】 【备注:她似乎没有恶意,你要下手吗?】 莫陆姿势不变,朗声问道: “小子莫陆,见过前辈。不知前辈有何事指使小子。” 小尼姑露出天真的笑容,语气和蔼: “仙界之中,除非同师门之中,都是以境界论辈分高低。莫陆小友天资甚高,假以时日必将超过贫尼这截朽木。你我不妨以平辈论交。” “况且,”小尼姑目露回忆之色,“你师父紫瑞筑基之日,正是我诞生之时。算下来,我也不过痴长你百余岁,算不得什么。” “贫尼倒有一事请托与你。你日后成就筑基,开宗立派,必能再遇到同样与你做邻居的贫尼,希望你与她相安无事。当年贫尼初生,很是被紫瑞道人追杀了好一阵。虽然现在紫瑞已逝,往事无伤大雅,但当初确实很恼火。” 莫陆听着头皮发麻。紫瑞道人一直被这小尼姑监视?甚至杀不死她,只能选择妥协?而自己以后也要继承这种监视,和小尼姑“相爱相杀”? 经过诅咒一事,莫陆对这种师门传承已经有应激反应了。 “前辈此是何意?难道与那位佛祖有关?” 小尼姑目光悠然: “是的。你们接引余脉……呵呵,不必惊慌,以筑基的修为,能做到说出名字而护体不死,而我已偿誓愿,现在状态比较特殊,也能护你周全。” “你们这些接引余脉,是被接引佛祖重点关注的种子。稍有不慎,紫瑞下场你也看到了,直接被掳进众生佛国,连带一地都要受灾。如此危险,却要借我道门遮掩,众天尊怎么可能不布局。” “而贫尼,乃是灵机天尊,自在天尊,赤绳天尊合力造化而出的一尊灵宝。遇到接引余脉弟子成就筑基后通晓接引佛祖之事,触动世网因果,便应这因果,化身一个尼姑,发下誓愿,守着他败亡,或者被接引佛祖摄去,如此方功德圆满,回归本体。” “紫瑞这一走,我功德已然圆满,本来也要化去。但像你这般还未筑基,就能通晓接引佛祖之事而不死,实在稀奇。是故贫尼显形出来,和你多说几句话。” 莫陆心态已经完全调整过来,单凭小尼姑能说出接引之名而无事发生,莫陆对她的话也就信了大半。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了解修仙界上层大能争斗一角的机会。 瞧着小尼姑谈性颇浓,莫陆先问了一句最关心的隐私问题。 “敢问前辈,这监视是否意味着,我筑基之后做了任何事情都会被知晓?” 小尼姑摆手道: “贫尼只等一个结果,哪管得这许多私事。不瞒你说,应身除了偿愿化去之时,修为止步初生时的筑基境界。你成筑基之后,有什么事要想蒙过贫尼实在简单,那时初生在你身边的贫尼想必也不会过问。你若闭关求突破,或者长久不开宗立派,贫尼乃施自在天尊之妙法,隐匿于自在天中,不为人知。” 莫陆又问道: “我这样的余脉还有多少支?” 小尼姑摇头道: “你不懂应身。应身乃是应缘而生。贫尼与本体灵宝虽是一体,但大有分别,它不知我,我不知它。只有贫尼偿愿化去后才能带给它想要的情报。是故贫尼也不知有多少个我化生而出,守着多少余脉。” 原来是个不能联网,单靠储存功能记录的摄像头。 莫陆松了一口气,但很快新的疑惑浮现。 这小尼姑先前的话语是说道门天尊为了防备接引余脉造成破坏才布下尼姑这一子。可是,紫瑞被大剌剌地抓走,也没见道门派下天兵天将过来阻止,反而只是要把尼姑收回去提供情报。 用莫陆前世的话来说,这小尼姑不是一个报警器,而是行车记录仪。 莫陆问出疑问。小尼姑微微一笑道: “你怎知众天尊没有派人施为?” “你们这些接引余脉,就像钵盂中的饭食,接引佛祖要吃,旁的天尊极难插手进去。这应身守护誓愿之法,乃是众天尊另辟蹊径,强行结上因果,相当于给鱼饵挂上钩线。待你们被吞入众生佛国,众天尊自有手段施为,让你们在佛国闹起些浪花,说不准还真能脱身而去。” 小尼姑身体忽然变得有些透明。 她哑然笑道: “拖延的时间快到了。本来这些话,你成筑基之后自然会有另一位贫尼告知与你。毕竟要成天尊的棋子,总得知道天尊想让你怎么走吧。还有什么要问的,就快些问吧。” 莫陆毫不犹豫问道: “谢前辈。可有改修之法?” 尼姑道: “佛祖的法门,哪有那么好改易的?你们这一代还好,只是些散传支脉,古早时期那些离接引佛祖近的二代三代弟子,甚至能直接让接引佛祖掀棋盘抢人,绝无改修它法的可能。 “法门万千,你尽可修习。只是免不了筑基之后,贫尼应化而来做钓线。倒是反过来看,什么时候贫尼化去而你未死,你就脱离了天尊的钓线和接引佛祖的钵盂。” “别想着废掉修为,你的躯体已经改变,没有功法遮掩,后果只能是立刻投入祂的佛国。” 尼姑身体愈发透明,几乎要随风而散。 莫陆赶紧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佛祖几尊,众天尊又有何名?” “这是简单常识,筑基之后就知道了。 “洪荒断绝,三圣隐没之后。九灵证得返虚。” “普渡佛祖,接引。自渡佛祖,准提。” “众天尊七位并称。修仙界有歌诀:灵机天尊掌造化。赤绳天尊司因果。自在天尊察报应。万法天尊好教化。宝诰天尊立符箓。幽梦天尊梦无常。罗教天尊求嬗变……” 小尼姑消失不见。 莫陆躬身一礼。 第46章 荒野 群山之中,道路险峻,少有人踏足。是故多有生长至百年的树木,肆意伸展着华盖,遮天蔽日。从密林中往上看,细密的枝条交错投下阴影,在想象中扭曲成难以名状的怪物。而从高空往下看,树海汇成的绿毯覆盖群山,有风吹过,叶片哗哗地翻出金鳞,叫人心神舒畅。 这一日,一朵低矮的祥云掠过树梢,在树海轻盈滑翔。 云上,莫陆半躺着,支起下巴,美景已经看腻。 他闭目,内视自己。全部功法状态在他脑海中回想。 杀神系统,莫陆金手指,目前最大依仗。特别是上一次吸收白泽残片救他一命,更让莫陆对其愈发重视。莫陆估计,其上还有许多秘密与功能等待他修为提升后发掘。 修为,炼气八层。莫陆估计,还要大半年之久就能达到炼气九层。但后续晋升可能比较困难。 按照玉灵升仙法筑基篇的要求,他需要得到一块至少是筑基境修士的血肉作为大釜熔炼怨蛆,铸就道基灵台。最重要的是,唯有修炼其他法门的筑基血肉才能掩盖晋升时的波动,让他不至于被接引佛祖发现。 他的几位师兄就嵊道人得到晋升之机,其他人都在这一步上蹉跎了很多年。可惜嵊道人的那块掌骨有污染,不然莫陆说什么也要留下来,做为预备选项。 莫陆叹了一口气,慢慢来吧。 魔罗汉绝嗔印。此印得自骨糜和尚,洗练了一遍莫陆身躯与怨蛆,让莫陆对怨蛆的掌控远超玉灵升仙法对炼气境的描述,也让他的战力位于同阶前列。还能改易增强莫陆的誓愿法,增加奖励。 至于隐患,愤怒丧失理智时极易被魔罗汉召去侍奉。这一点莫陆反而是最不在乎的。想捞走他,且看接引佛祖答应不答应。 功法,主修玉灵升仙法。这功法虽然处处是坑,却也是白眉老僧倾尽平愿寺底蕴换来的,其威能远超散修,也是莫陆手中唯一能直指金丹境的功法。 虽然此功法炼得越高深,越能引起接引佛祖的注视。但这功法确实也能隔绝接引佛祖的注视。 莫陆苦修玉灵升仙法,就是为了防止玉灵升仙法引来接引佛祖的注视。听起来确实好笑。至少筑基以后,莫陆必须要想法子把这功法换了。 玉灵升仙法衍生的怨蛆莫陆还有六头,每头都有炼气六层的修为,是莫陆最重要的战斗力。 辅修功法,黑风十六式,莫陆持有前十式。他现在炼到第六式。因为前三式是通过杀神系统直接取得,所以莫陆相当于直接继承了那位他已忘了名字的和尚对这功法的全部理解和部分天赋,炼起来很是顺畅。按照功法所描述,练到第七层威能会有质的变化,莫陆很是期待。 其所凝练的黑风,也是莫陆一大护道法宝。某种意义上,这黑风也是一种另类的道基。只要凝炼约等于整个筑基初期法力的黑风,莫陆就可以成就筑基了。虽然听起来无厘头,而且缺了后六式,这样的筑基必定非常孱弱,但有摆脱接引佛祖注视刚需的莫陆还是在认真考虑是否要将其做为一种退路。 除此之外,莫陆从五道观分家,骨糜残手拓印,嵊道人遗产继承中很是获得了一批术法。 何谓术法?零散,不成体系,不能依仗打熬修为法力,提升境界,只能炼一道是一道,或用来辅助修炼,或用来杀伐护道的功法。 莫陆细细翻阅过一遍,大多数威能在他的怨蛆,黑风之下,不够看,莫陆将大部分记下后放到一旁,只着重炼了几种能弥补他短板的。 比如所有的清心法术,还有他最喜欢的堆云马。 还有一些特别容易,简直可以归为戏法的术法,莫陆旅途无聊的时候也会随便玩玩,聊以自娱。 其他修行资源。经过五道观分家,继承嵊道人遗产,坊市供奉,坊市众修患上人脸病找他求医时狠薅几笔,莫陆现在身家不可谓不厚。折合成灵石大概七千多块,勉强能够得上他冲击筑基境界。 当然,其中最珍贵的还是莫陆手中的容方镯子,此物要卖,可不止七千多块灵石。 清点了一番后,莫陆又再一次确定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天机城。 这笼佛寺东部荒野只适合筑基横行,显然莫陆志不在此。 平愿寺,笼佛寺相继破灭之后,莫陆能选择的只有酒河,若沙国,天机城。 酒河多是妖类盘踞,若沙国生死颠倒,莫陆处于其中更是异类,所以只能选天机城了。莫陆翻出自己根据游记画下来的地图,大体方向上,他将避开平愿寺的深坑,但是不可避免的,会遇上笼佛寺被摧毁的遗址。 “去看看也好。笼佛寺覆灭于准提,不知道会不会遗留下什么,让我借此一窥准提道的手段。” 主线任务已经确定了。莫陆又给自己设定了几条支线。总结起来就四个字。 “打家劫舍。“ 怨蛆只有六头,虽然强大,但莫陆渐渐觉得有点不够用,需要杀一些合适的修士进行补充。而黑风十六式要想再进一步,在实战与人搏杀肯定更快。 更为重要的是,莫陆身怀杀神系统,简直就是为了杀人摸尸打造。或者,这就是一个游戏奖励系统,杀得越多,获得越多。 至于他杀戮的对象,那些修士可能吃的人比莫陆这一世见过的还多。 凡人蓄养宰杀鸡鸭,修士蓄养宰杀凡人,而在更强的大能,如接引准提这般存在眼中,世界不过是祂们的餐盘与牧场。 虽然莫陆前一世与这一世都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但这样血淋淋的事实仍对他造成很大的冲击。他该如何做呢?加入这群妖魔修士,和他们一起共飨血肉,还是做一个名门正派,大肆诛杀妖魔,即使免不了螳臂当车? 而莫陆的选择很简单,他选择做一个异乡人,或者一个玩家。 异乡人突兀离开故乡,来到异乡的土地上,结识那些他并不关心的人和事。 真是一款佳作的开场。 于是由此,莫陆能心无芥蒂地和妖魔共飨,纵声大笑,也能将他们当作毫无感情的游戏npc,在合适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下杀手。 莫陆喃喃自语,“欢迎,段少槐先生,游玩这一款真人在线扮演游戏。“ 名叫莫陆的人从来不是他,而是那个因为不堪其他人欺凌,服毒自尽的少年杂役弟子。 第47章 砥锋 狰狞如巨狼的黑脸修士仰面倒下,眼中茫然,似乎在问,发生什么事了? 一柄飞剑从他胸口拔出,飞回莫陆手中。 莫陆环顾四周,尽是些焦黑巨大的尸块,切面平滑如镜。这伙修士呈现半狼妖化,以前应该都是人族。看着个头挺大,其实修为介于炼气五六层之间,莫陆杀起来毫不费力,只用上一柄飞剑。 全杀完之后,莫陆得了空闲,可以安心挑选奖励了。 他浏览着杀神系统给出的选项。转瞬之间,尸块散为黑灰,莫陆身前出现一大团血肉。这是通过杀神系统提取的血肉精华。 莫陆放出怨蛆,让他们大快朵颐。 这些狼人只有一部功法可以提取,杂七杂八凑出来也算完整。 此法名为《附狼诀》,修炼者需要披狼皮,饮狼血,学巨狼啸月,入门后如狼妖般力大无穷,皮糙肉厚。却也会使神智疯狂,需要大量食用鲜活血肉保持清醒。 最高可达到炼气九层。 莫陆没兴趣去学习,但他脑海里有大量修士练习此功的记忆场景,大多数在一座山寨之中,连带着那座山寨如何形制和出入方法都无比清晰。 莫陆方才知道,此山名为小坨山,这些半狼修士的老巢就在山中,领头的是一位炼气八层的修士。平日里他们惯常派人下山劫道,掳掠凡人修士上山虐杀食用。 “怨蛆有着落了。” 莫陆招出三柄飞剑,循着隐秘的小道,避开故设的迷雾阵法,向掩藏在山脉深处的老巢摸去。 说来也是恼火,莫陆刚立下要打家劫舍的支线任务还没有一天,就被一群半狼修士围住,狰狞问他是要自我了断还是由他们的利齿代劳。 莫陆只好请他们的大头领拿命来赔罪了。 “有人先动手了?” 莫陆将一柄飞剑压入背后作为奇兵,只亮出另外两柄。 在他眼前,那座山寨残破不已,连铁木所制的大门都被劈开。门前,一个半狼修士被斩为两截,一截萎靡跪坐,莫陆还能从独眼上看出惊惶,另一截颓然倒地,大片血迹弥散开来。 此景勾动莫陆所夺的记忆,令他想起这伙狼妖练法吃人时酷爱的一道菜,“半截藕”。 “果然你所热爱的,就是你的生活啊。” 莫陆比划几下,发现那个先动手的修士是斩杀狼妖后,术法威力不减,余势将寨门劈开。按照这个表现来看,此人至少也是炼气七层以上。而山寨中,会与他斗法的也有一位炼气八层的半狼修士,众多小弟簇拥之下,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可莫陆眼前的这座山寨归于死寂,显然那位半狼修士已经落败,打上门的修士要么与他同归于尽,要么就已经事了拂衣去了。 莫陆估摸着这座山寨已经没有活人了。至于筑基修士埋伏在此等着给他来一下这种可能,属实有点不必要了。 他放松下来,派出两头怨蛆,在山寨中探索。 通过怨蛆视角,果然寨中四处都是被斩成几截的半狼修士,他们惊恐的神情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莫陆估摸着,这位修士的刀或者剑法一定超绝。 莫陆还在寨中角落看到了一个大坑,此坑应该是这些修士蓄养凡人的地方。凡人如鸡鸭一般被圈养。而现在坑中所有凡人都获得了解脱,尸身都断成几截。真是一位一视同仁的修士。 怨蛆飞过整座寨子,来到后山。透过破败的栅栏,莫陆就已经可以看到黑色的山壁下一团巨石拦在道中。 离得近了方知,那巨石竟是一颗极大的狼头,双眼都被插爆,只留下两个不断掺出黑色血液的巨洞。那山壁也不是正常的黑色,而是被巨量的狼血泼洒而成。 怨蛆突然传给莫陆一个不寻常的感觉,似乎是被人一把攥在手中。 莫陆感觉有点陌生,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被人锁定了。 狼头后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哪位道友云游到此?且待小生喝口水。” 怨蛆飞越狼头,也让莫陆见识到他的真容。 此人身材高大,一身道袍已被黑血浸透,脸上也是黑糊糊的,几乎看不出本来样貌,但整个人散发出很强的锋锐之感,莫陆隔着怨蛆都能感受到被切割的幻痛。 此人修为也达到了炼气八层。 他盘腿坐着,对怨蛆微微一点头后就不去注意,而是含情脉脉地看向身侧,插在一具无头尸体上的长剑。 此剑通体血红,剑刃上血管跳动,生扎进无头尸体上,汨汨汲取养分,那尸体可见地干枯下去。 待到莫陆走来收回怨蛆,此人也将长剑拔起。剑上血管隐没,他轻抚几下,对剑的状态满意后,才弹去身上的脏污,与莫陆见礼。 “砥锋道人,见过道友。道友也是剑修?”他瞧见莫陆竖立在身前的两柄飞剑,眼神颇亮。 莫陆知晓,修仙界有一群人专门祭炼某一种法宝,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剑修了,端的是杀伐无双,只可惜莫陆师承中没有好用的炼剑法门。 “在下莫陆。道友屠了这一座寨子,气息不见萎靡,端的是手段了得。至于剑修,我不过是仗着修为法力胡乱挥舞罢了,和三岁小孩舞剑并无分别,当不得剑修。” 【可杀戮对象:砥锋】 【预期奖励:砥慧剑;磨尸养剑诀】 【备注:对于一些剑修而言,剑是他的妻子。对于砥锋而言,剑还是他的师妹。】 莫陆的眼神稍微泛起波澜,又是一个曲折的故事。 “哈哈,这整座寨子不过是我的磨剑石罢了。好的剑修从来只有越磨越利,哪有崩断剑锋的道理。道友不用自谦,这两柄飞剑想来道友使得特别爽利,那就很不错了。多少人炼剑多年,得不到一个爽字。” “以我观之,剑使得舒心,就当得上剑修了!” “谢道友美言。” …… 两人闲谈一阵,竟然颇为投机。语及目的地,砥锋讶然道: “道友也要去天机城?路上颇多恶人,不若你我结伴而行?” 莫陆思考一会,想到自己还没着落的新怨蛆,欣然同意。 第48章 磨剑 “莫兄,何谓快剑?” “快的剑。” 莫陆伸手比划一下,飞剑刺出,刚见寒光闪过,远处亡命奔逃的修士颓然扑地,擦出一道血痕。与他一起奔逃的修士哗然散开,呈扇形远离尸体。飞剑没有召回,而是左闪右挪,一道银芒横亘,血色的扇骨在大地上支棱。 奔逃的修士几乎杀尽了,只留下最后一个精怪,被飞剑所慑,不敢再跑,只跪在地上,不断朝莫陆求饶。 “砥锋有何高见?请。” 莫陆身边的高大道人微微一笑,将长剑打横扔出,长剑斜斜插在那个精怪面前。唬得精怪浑身一颤,更加用力磕头。磕着磕着,精怪茫然抬头,胸前绽出道极细的斜线,一颗大好头颅连同左肩一起滑落。 血喷如泉。长剑在血雨中轻颤。 以莫陆的目力,竟未见到长剑斩切的动作。 “好剑法。属实佩服。我斩杀的这些修士就送与你养剑了。” 砥锋含笑谢过,手指轻勾,长剑弹起。剑刃上根根血管生出,很快就将精怪吸尽了。两人又等了一会,这砥慧剑终于享用完毕,回到砥锋身边轻鸣。 剑上还带有些许血污,他毫不在意地将脸贴近砥慧蹭蹭,状极亲昵。 旁人眼中这或许是一个爱剑成痴的疯子,而在了解一点内情,知道此剑是由他师妹所铸的莫陆眼中,这人简直在把玩师妹的骨骸。 那就更疯了。 不过莫陆与他说到底也只是同行一段路的旅伴,没必要点破这一点。惹得两人不快,还平白遭到忌惮。 两人离开这个小聚居点,继续驾云而行。 日已西沉,云过山川。 莫陆摊开从砥锋处所得的更为详细的地图。 “砥锋,前面是落梨观,观中盘踞着一伙树妖,其中修为最高者止有炼气八层,我们去那里借宿吧?”刚好可以看看,能不能再赚一头怨蛆。 “任凭莫兄决定。” 莫陆走下云,弹指叩响门扉。 一个面色青绿的小道童好奇打开大门,感受两人气息后,被吓了一跳,飞快缩回道观。片刻后,观中有荧光由远及近。 两人高,树枝缵成头冠的高大道士领着一班道人,推开观门,与莫陆二人见礼。 最巧的是,这道人认识砥锋,两人曾在某座坊市有过几日的交情。 因为这个原因,道人可见的提防放下不少,一番寒暄之后,这名为灵冠的道人将莫陆两人引入观中。 莫陆好奇触碰斗大的荧光灯笼,入手滑润,那灯笼不由得一缩一放,从莫陆身边挤开。 灵冠道人解释道: “我等俱是草木得日月精华而生灵性,向来不喜火光。所以用人脑制作这灯笼,颇为可喜。莫陆道友若是喜欢,我可将制作方法传授与你。” 莫陆笑着推辞,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灵冠道人】 【预期奖励:二百年树心;《生木经》】 【备注:一把老树皮,腹内空空。】 几人在观中大殿坐定。现在月亮刚出来,时间不晚,对于修士而言更是无所谓。砥锋与灵冠二人坐而论道,莫陆喝着清茶,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手指一下一下戳着荧光灯笼。 说是坐而论道,但两人只是炼气八层,对于道的理解不甚高深,所修法门不同,物种也不同,论道根本论不出什么。 所以很快就变成了村口大妈聊家常。 莫陆与砥锋这样闲聊过多次,此人见识颇为广博,对于大多数观点都很包容,唯独在剑道上很极端,容不下任何与他相否的观点。莫陆甚至怀疑,他们初遇时若他一句话没说对,砥锋就要提剑砍上来了。 而灵冠此人完全不像个活了两百年的树妖,一点也不平和,反而脾气火爆,心直口快,遇到自己不赞同的观点就阴阳怪气。莫陆听得都想砍他了。 两人畅聊各种流传在修仙界中真真假假的传闻仙缘。 最受两人注目的自然是天降巨手捞走一大块地界一事。这两人都算是散修出身,对接应佛祖不甚了解,所以两人给出种种猜测,在莫陆看来都挺好笑的。 砥锋猜对一半,认为是某个准提道的佛门疯子所为。而灵冠则认为是那位造就酒河的道门真仙所为。两人争执不下。 莫陆又喝了一口茶。他们吵得愈演愈烈,最后砥锋无奈拱手,表示先不聊这个话题,毕竟他只是留宿一夜的客人罢了。 灵冠自认为口头上压过砥锋,算是得胜,又阴阳了一句: “道佛之争,势如水火,砥锋道友身为道门,可不要灭自己威风。也不求多,你拿出当时自灭满门的三分气势出来就好。” 莫陆一口茶水喷出,眼中惊疑不定。这灵冠摊上这么一张嘴,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灵冠此时如得胜的大公鸡,头顶的树枝都挺翘了几分。他转头呼喝弟子,再呈上些血食上来。却瞧不见砥锋阴沉如水的面孔。 砥锋突然叹了一口气,面朝莫陆笑道: “莫兄,我这一派最重磨剑。以外物磨剑使剑利,以人磨剑,使剑心利。这厮就是我特意选的一块磨剑石,现在这一块磨剑石已堪使用了。莫兄可愿助我一助?” 灵冠道人闻言猛地后退,一踏地面,青绿色的纹路遍布整座大殿。青灰色的雾气喷涌而出,道士们隐在灯笼投下的阴影中,身形影影绰绰。 莫陆笑道: “故所愿耳。” 他随手一剑,刺死扑上来的道童,杀神系统闪动,令他选取了一部分阵纹走向!他的飞剑如游鱼,在道童间穿行,随着道童身影被刺破,青绿汁液喷溅,他对整座大阵愈发了解,就要寻出破阵之法! 砥锋剑光如虹,血色长虹与青绿枝条共舞。 灵冠道人受大阵加持,修为已达炼气九层。他召唤千百枝条抽打剑身,席卷砥锋,犹有余力开口喝道: “你这疯子,我不过复述你的作为,你就要杀我。又不是我灭你满门!既然这么恨,为何不自裁?人间少了你这一个疯子,又替你那些师弟师妹报了仇,岂不美哉!” 砥锋愈发愤怒,奈何枝条数量难减,编织成树笼,将他困于方寸之地。 此时莫陆终于通悉了阵纹,他两柄飞剑连点,几个关键处被破,加持于灵冠身上的炼气九层法力瞬息撤去! 树笼破碎,血色长虹冲出! 第49章 痴情人 梨花观大殿中,莫陆哼着歌擦拭飞剑,微微抬头,便看到一轮明月,几颗黯淡的星辰点缀在四周。视野清晰得好像他待在室外一样。 此时的梨花观与室外也没差多少。大殿屋顶在破解大阵中被莫陆整块拆下,砥锋与灵冠大战中毁坏了几乎所有梁柱。莫陆周身尽是断壁残垣,一棵棵大树横倒,乃是现出原形的死道童。 一只荧光灯笼瑟瑟缩在一个墙角,被莫陆瞧见,他把荧光灯笼摄过来,又搜集了残存的几只荧光灯笼,一齐放生。随后他掐了个法诀,有甘露凝出,又转瞬化成黑色,被他淋在那些树上,这是由甘露诀衍生出的《火油诀》,简单的戏法。激出几点火星,火焰在油上爆出,贪婪地舔着树皮。 另一边,砥锋手持长剑,一下一下地砍着倾倒的大树。这是灵冠道人本体,庞大的树冠几乎被砥锋削完,只剩下生长一张扭曲痛苦的巨大人脸的瘤结,而树身被几道巨大的斩切痕迹破开,其内空荡荡,几乎只剩下一点树皮,树根朽烂,只剩下一个底座。头重脚轻,颇为怪异。 砥锋从树根开始削,每割下一块树皮,人脸总会扭曲地惨叫一声。声声连绵,打断了莫陆赏月的兴致。 莫陆提剑走过去,却看见砥锋脸上汗津津,虽然疲惫,却掩不住快意。 他出声道: “莫兄,我正在磨练剑心,请替我护法。” 莫陆见他颇为享受剑砍在树身上的触感和灵冠的求饶哀嚎,便也不去管他,只是默默感叹一句,原来装比打脸也是磨炼剑心的一环。 他甚至怀疑,当初砥锋动手前说的那几句磨剑石之言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真实原因,不过是砥锋杀自己全门这件事被揭露出来,让他热血上头。 所以他为什么要杀尽自己满门呢? 莫陆不知道,有可能是砥锋天生邪恶,有可能是他们宗门内讧,也有可能是功法要求。线索太少,莫陆不能推断。就连他自己,也是杀尽所有记名弟子从而拼出来的炼气境,这种自灭满门的情况在修行界不说很常见,至少也不稀奇。 毕竟修士们讲究的是一切伟力归于自身,只要道统还剩一人,另外找个地方开枝散叶,百年之后,自成开派祖师,道统大兴。至于内讧得太激烈导致功法失传?那不叫失传,而是未能适应万物并发,勃勃生机的修仙界。 随着最后一声微弱的惨叫,砥锋连同人脸一起劈开瘤结,终结了灵冠的生命。他长呼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随后从瘤结中挖出一支巴掌大的翠绿晶体,分成两半,转头对莫陆道: “莫兄,感谢援手,我来教你如何将这树心炼进飞剑之中,大大提升威能。” 莫陆没有问他当年的事情。 若莫陆能拿到他的砥慧长剑,进行【溯源】,肯定能了解当年的原委。可惜这长剑他从来不离身,莫陆也不希望自己在人前展露【溯源】之能。 或者不用那么麻烦,直接砍死砥锋就可以了。莫陆还能多一头怨蛆,而砥锋这喜怒无常的性子,真到那时估计也很乐意在莫陆脖子上磨剑。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聊起炼剑法门。 …… 日出东山,莫陆结束吸纳紫气的课业后,继续兴奋地赏玩飞剑。 这两柄剑本由精铁所制,在莫陆日复一日法力祭炼与怨蛆附体之下,渐渐有别于凡铁,但也只不过是更坚固一点,更锋利一点罢了。而将树心炼入后,这两柄剑亮如镜面的剑身上多了几条青绿纹路,也诞生了两个术法。 一是断剑重铸,将其插入百年树木,或草木之妖体内,可吸收木灵之气,重新生长至圆满。二是险剑,剑身可寸寸断裂,裂口之间有藤曼连接,可伸长至丈余,由短剑化作长鞭,与不知底细的修士斗法,靠这一招杀手锏能瞬间扭转战局。 莫陆欢喜地向砥锋道谢。砥锋出神地望着日出,心不在焉地作答。 两人稍作休整,恢复法力后继续驾云行走。 云上交谈间,砥锋数次走神,惹得莫陆疑惑。 砥锋一脸苦涩地解释道: “莫兄,你可记得今日是何日子?” “不知。”修仙容易忘记岁月,何况莫陆本来就是穿越客,对这个世界的历法习俗也只知道大概而已。 “今日又是一年飞灯节。” 莫陆翻阅了前身的记忆,这才知道,飞灯节类似于前世的七夕情人节,少年会在这一天夜晚托着自己制作的,类似孔明灯的灯笼,去寻找自己心仪的少女。若郎有情妾有意,则两人一起写下对彼此的祝愿,放走灯笼,故老相传,那时月宫的仙神会查看灯笼,为那对小情侣施以祝福。 莫陆前身虽然一副好皮囊,但自小立志学仙,倒与这般节日无缘。看砥锋这般,必然是他与他师妹的青涩故事。 “自然知晓。砥锋难道为情所困?” 砥锋正色道: “这可不是剑修所为。我只不过是想起一段往事罢了。莫兄,我曾听闻……” 见他生硬转移话题,莫陆也不多问。 …… 当日晚间,一个坊市外,临时驻居的破庙中,莫陆看着天上星星点点的灯笼,不由感叹,修士也好讨彩头这一套。 确实对于很多修士而言,仙路漫漫,一人苦寒,需要两人互相扶持。或许今日放飞的一个灯笼,就是百年后一个修仙家族的起点。 砥锋满身酒气地回来,还拖回一对昏迷的男女修士。 他将两人拍醒,不断拷打。莫陆方才知道,这两人中女修士脚踏多艘船,这一晚上流转众多男修士之间,收取财物,放飞好几个灯笼。而男修士一无所觉,痴心不改。 砥锋威逼之下,女修哭着倒出自己“出轨”的种种事情,连带所有收取的财物都倾覆于地。只听得那个男修一脸崩溃。 砥锋眼神在两人之间巡视,面容因快意扭曲。 他厉声问那个男修: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替你杀掉她,放你离开,还可以带走所有她骗来的东西。若你不愿,我可以放走她,再一剑杀了你。” 在女修哀求的眼光中,男修死寂的脸上汇起点点希冀: “前辈可以让阿慧将所有东西带走吗,那本来就是她的。”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痴情舔狗!”莫陆仰身大笑。 砥锋暴怒跳起,将男修砍死,又疯狂在女修身上砍切。他似是引动了什么伤心事,怒目中有泪流下。 “你也叫慧,你也叫慧!砥慧砍她!“ 等女修血肉成泥,等莫陆笑够了,对砥锋往事也猜得差不多了。 第50章 金面佛 第二日天亮,两人启程。多亏莫陆的禁制遮掩,不然主持坊市的势力就要来把砥锋剁成泥了。不过经此一事,莫陆隐隐感觉砥锋对他更亲切不少,也算是敞开心肺。从说得上话的旅伴成了酒肉朋友。 不过修仙界中,修士素来淡漠,种种凡世所推崇的情感,如兄弟情谊等向来会败给更进一步的欲望,或者因修为提升而导致的疯狂。同室尚且操戈。莫陆也很期待他与砥锋何时会从敞开心肺走到掏心掏肺这一步。 两月无事,闲话不表。 两人走走停停,终于抵达了平愿寺荒野中部。 “还有半年的路程,就可以穿过荒野了,到达笼佛寺所辖地界。” “如此甚好。莫兄,我在前面的铁汞观中有一好友。我们可以过去歇歇脚。” “又是灵冠那般的磨剑石?” “莫兄说笑了,那人与我颇为投缘,修为也有炼气九层,我可不敢打这种主意。” 在远处,一座占据大片土地,形制不凡的道观已显出形迹。 越是飞近,砥锋脸上那种再遇故友的喜悦之色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定。 离得近了,莫陆看到身着道袍的仙人石像碎块被扔在路边,整座道观非常残破,许久没有打理,而且门口院墙被漆上一条条佛颂。 “佛佑众生。” “道本是佛,外道伏法。” 莫陆听见,里面人声嘈杂,又感受到气息杂乱,但最多也只是炼气一二层。 他按住已经拔出长剑,牙齿咬得咔咔响的砥锋。 “先看看里面的情况。”莫陆施了一个隐身法术,两人悄无声息地跳进院墙。 院中迎客的广场上满满当当,摆着一座座金佛像。 这绝对不是雕刻或者浇铸而成的金像,莫陆很快意识到。 那些金像盘腿而坐,各个都是一副饿死鬼相,几乎瘦得脱了形。它们衣衫简单,有的头皮还没剃干净,就胡乱点上了戒疤。虽然各座金像都竭力要摆出一副安然成佛的神态,可嘴角总是压不住贪婪的狂喜,活像个蹩脚的群像演员。 莫陆所感受到的炼气一二层气息就来源于它们。莫陆随便选择一个,开启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狗二】 【预期奖励:《金身禅》】 【备注:零嘴。】 莫陆问道: “这些以前都是活人?” “是的,”砥锋显然认出来了。 “这是金面佛,准提道的伎俩。莫兄,往前走,我们看一出闹剧。” 走过前院,还是遍地金像,不过莫陆可以看到几个还在活动的金色人形。 他们沉浸在狂喜的癫狂中,不断确认着自己的状态。 “我的腿动不了了!腰也动不了了!金身要凝成了!“ “金身凝到肩膀了,哈哈各位同乡,小僧要先成佛了!“ “我的腿也没有知觉了,我,我原来是坐麻了。“ 越往后走,还能动的金色人越多。莫陆原本还好奇他们怎么做到的全身金色,结果看到了一行行杂乱的金色脚印,一些人身上淌下的金色汁液。 原来是染料。 这座道观很大,很空旷,莫陆很快就在地上发现一条被金色染料浸出的路线,源源不断有金色人走过这条路,去往道观前院打坐,“成佛“。 结合莫陆得到的零嘴的评价,这简直就是一条生产食品的流水线。或者说,流水线上的食物都还需要机器传送带,而他们是自己走过去的,电力成本都省了。 两人走近“生产车间“。这原来应该是道观的偏殿,神像已经被搬出去,砸在殿外。而原本放神像的供台摆着三个大染缸,盛放着金色染料。 供台之下也并非崇道或礼佛之人。 他们中大多面黄肌瘦,兴奋地跑上供台,用碗钵等物装满染料,再多则数十人,少则三五人地聚拢成一团。 小团体中有人起头,便齐声诵念一篇佛经。莫陆听起来觉得粗鄙不堪,通篇大白话讲述成佛之后拥有享不尽的好处,金银绸缎用车装,膏腴珍馐吃不完。 佛经不长,颂完之后,有人面露惊喜地喝道: “颂一遍佛经,领千遍功德。大家闭眼,领受佛祖功德。“ 小团体中所有人闭上眼睛,同时一只手伸入碗钵之中,沾上满满的金色染料,随便乱挥,抹到别人身上。 抹完后差不多同一时间,所有人睁眼,惊喜地指认身上的金色痕迹,大赞佛祖慈悲,助他成就金身。随后他们清点自己的碗钵,染料用尽的人自觉去添加染料,待所有人站定后,下一轮颂唱佛经就开始了。 偶尔有人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染成金色,他会狂喜地脱离人群,大声宣告自己金身初成,往前院坐像成佛去也。 莫陆不由得怀疑,他们真不知道金身是怎么来的吗?也不尽然,当方便抹金色染料的部位都抹完后,赞颂佛祖的同时,他们还会默契地悄悄扭曲身体,将不容易抹到的部位直往别人碗钵边上凑。 莫陆转头传音给砥锋: “这样自欺欺人会有用?那几缸染料肯定有问题?“ 砥锋嘲讽道: “莫兄,撤去隐身吧,他们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的。“ 莫陆依言撤去,两人堵在路中间,却好像隐身没有撤去一样,来往的人直接绕过去,视若无物。 “染料只是凡物,那佛经也只不过是胡话。真正起作用的,是他们的贪婪啊。念几句佛经,涂抹些染料就可以成佛,为此忽视一些问题,无意做一些事情,欺骗自己又有什么难的呢?真是好买卖。“ 莫陆脑中电光石火一转念: “贪婪?有借助魔罗汉贪无的力量?“ 砥锋讶异道: “没想到莫兄如此博学,是极。这金面佛是准提道与魔罗汉贪无勾结而分出的一支宗派。惯常以成佛勾动贪念,来诱骗炮制凡人。准提道出了名的传法众多,这一分支也是,支脉众多。虽然大多数分脉喜欢占据一地,行圈养之事,但也常常有炼气境的弟子出来寻觅野食。只是不知这次覆灭铁汞观的是何人。“ 他顿了顿,又道: “我师父,就是屠灭一支金面佛发的家。“ “筑基修士何苦来此,占一座小道观,可以排除。铁汞观主人修为炼气九层,在炼气境中也不是好相与的。一块地界换了新主人,对凡人而言,绝对是震动的大事。我们寻几个人问问,若这支金面佛有下手的机会……“ “那我定要为我那旧友报仇!“ 第51章 成佛成仙 肚子咕噜的叫声,打断王四成佛的幻想。 “哎呦。” 他不情愿地从铺着破稻草地床上坐起来,去寻米缸,却发现早已空空如也,只能悻悻喝几口苦涩的凉水填肚子。 “玛德!等我明日成佛后,定要顿顿大鱼大肉。” 他激动地把桌上一个破碗举到胸前,摸了又摸,那些仁慈的大师说了,这碗是引渡他成佛的宝贝,自然万分珍惜。 虽然这碗他已经用了几十年了,早就看腻了,但在这即将成佛的当下,别说碗上的花纹,就连小缺口都赏心悦目。 王四凑着破屋的光,把碗转了又转,碗白得晃眼,晃得他又幻想起来成佛后的种种。除了看碗,他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家里的财产田地尽数换了财物,捐给寺庙里的大师们,换取成佛的机会。好在大师们慈悲,让他得了名额。算起来他已经两天没有开过灶火了,不过反正明天他就能成佛,脱了凡胎,顿顿大鱼大肉,再也不用为米发愁了。 畅想间,饥肠辘辘的王四头一阵发晕,他赶忙把碗抱在怀里保护好。等眩晕过去,他一眼就瞧见了倚靠在门边的一根木棍。 这棍子上还缠着几条破布,上面勾画一些歪扭的道经。 “好啊,是你这铁汞观的脏东西在咒我。” 王四气不打一处来,将饥饿引发的晕眩推给棍子。这棍子是昔年铁汞观传下来的一套仪轨,号称每日祭拜可以供奉道门,赐下福缘。王四像看重破碗一样,很是珍惜了一阵。可铁汞观已经被大师们伐灭了,不过是伪道骗子。王四也就抛下了每日祭拜,如果不是看在棍子够结实,可以防身,他早就丢了。眼下成佛在即,它就更没用了。 这棍子默默立在门边,王四越看越觉得晦气。 “这种东西,一定会碍到我成佛。” 虽然只是自己的猜测,但王四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了。他将碗放好,摇摇晃晃地打开门,拎起棍子,往外扔。 还没等他看清屋外荒废的田野,视野就暗下来。他向后倒去,被一团柔软物事接住。 “女人摸起来也是这个感觉吧。”这是他昏迷前最后的想法。 …… “莫兄你看,此人心跳如鼓,骨如连锁,双眼橙黄。待他清醒,则必然神智混乱,贪念炽盛。正是被魔罗汉贪无浸染,无法回头的典型。也是制造金面佛的好材料。” “可以搜查心神魂魄,问出情报吗?” “难,这样的人神智混乱,为了贪念可以欺骗修改自己的记忆。凡人魂魄薄弱,经不起太强的术法。除非他自己摒弃贪念影响,不然我们能得到的只不过是一些胡乱的呓语罢了。” “那我有办法。” 王四被模糊的说话声吵醒,随后惊恐地摸遍全身,发现碗不见后,他看到身前坐着两个人影,看上去年纪不大,都穿了一身道袍。 他大呼道: “两个贼道人!还我碗来!” 急急扑上去,却触碰了无形的壁障,磕了一个包。 莫陆探出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刹那间,王四感觉有一股柔劲,又像一瓢热水,灌进他肩胛,在他体内肆意奔涌着。王四全身暖洋洋的,往日做粗活积累下的暗伤处都滋生痒意,飞快修复,不仅肚子不饿了,浑身上下的虚弱也被驱除,整个人有使不完的精力,好像回到了少年时。 他恍惚间能内视自己的血管奔流,身体细微处都传来欢呼声。而他从来未感觉自己头脑如此清晰,什么大鱼大肉,还没碰过的女人,全都俗不可耐。心神高坐灵台,坐视自己的肉身一点点运转,发出光亮,变得越来越轻盈盈,只要微风徐徐,即可乘风飞升,到那…… 莫陆收回了自己的手。 王四跌落凡尘,重新坠回那具老迈破旧,俗不可耐,充斥着无边烦恼的躯体中。 他涕泪横流,问道: “这就是成佛吗?” “不。”莫陆喝了一口茶。 “这是成仙。如果我今日高兴了,自会让你成仙。” 王四面对莫陆,咚咚磕着响头。 “仙人!仙人,弟子一心向道门啊,您有什么吩咐,我折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办到。求您怜悯弟子吧!” 莫陆道: “我素来不喜金面佛。你骂几句金面佛,说不定我就高兴了,让你成仙。“ 王四嗫嚅着,金面佛那些大师在他眼里实在是菩萨心肠,他要骂也找不到什么黑点。 他迟疑道: “大师们,呃,特别胖,看上去慈悲为怀?“ 莫陆叹了一口气。 王四见仙缘要飞了,他惶急道: “他们,他们识人不明!我邻家赵五这种狗东西居然比我先成佛。还有我老伙计常猫子,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说是成佛后要给我金银,他倒好,现在都没来看我!“ 莫陆漠然道: “你再想想?我没心思听你的俗事。“ “我,我,我。“王四脸都憋红了。动动脑子啊,他拼命告诫自己。 “我现在就能让你成仙,我必然是好人。对不对?与我作对的金面佛肯定都是坏人,是不是?“莫陆弹了弹那只曾赐予王四”成仙“的手。 王四贪婪地盯着那只手,他拼命告诉自己,相信莫陆的话就可以成仙,正如之前相信金面佛和铁汞观一样。 他信了。 一些之前被他忽视,纂改的记忆浮出水面,争先恐后地涌到他嘴边,去说出来,去让仙人高兴,去成仙! “大师们,曾经和铁汞观观主打架,被他打走。血染了一条河,听说喝了河水的人身体都会变成雕像,生不如死。“ “铁汞观逃出来的仙人弟子说,大师是靠偷袭打赢的。他叫我们跟去结什么愿力阵,抵抗大师。我没有去结阵,结阵的人都死了,我的弟弟也……“ “不对,有逃回来的人,他们说,他们说,那些大……秃驴在吃人!“ …… 莫陆问完了所有情报,很满意。 王四跪伏在他脚边,开心问道: “仙人,我能成仙了吗?“ 莫陆看下去,由于他的法力侵蚀,王四身上已经有肉条鼓动盘绕,几乎不成人形,可他浑然不觉。 “可。“ 在轻飘飘中,王四失去意识。 莫陆顺手倒上火油焚尸体,对砥锋解释道: “他能因为贪心修改记忆,为何不能因为更大的贪心恢复记忆呢?“ 第52章 金粉 那些逃出铁汞观的弟子,为组织凡人抵抗,同时防止凡人被金面佛诱惑,很是透露了不少金面佛的情报。虽然这些事很快就被一心成佛的凡人遗忘,但眼下着实方便了莫陆和砥锋不少。 莫陆首先注意到他们的师承,来自于平愿寺荒野南部。 游荡在平愿寺荒野南部的一支金面佛,领头的一人自称方田上人,筑基境修为。他可能不是金面佛中实力最强的,但一定是金面佛中最声名狼藉的。旁的金面佛分支都是占一块地界,慢慢蓄养凡人,行细水长流之法。他则是带领弟子门徒在一个个势力坐镇的地界中游荡,掳掠凡人。若坐镇的是炼气境的修士,自然对他毫无办法,若遇上筑基修士,他绝不会恋战,赶之即走,下一次又继续来。 由此,他被深受其害的修士恨称为“蝗虫”。 这样长一茬割一茬,简直是把那些坐镇一方的修仙势力当做给他蓄养凡人的苦力,自然引发了众怒,许多修士联合起来要剿灭他。奈何本来荒野中无什么法度,这些联合的修士本来就是矛盾重重,而金面佛虽然松散,但到底是顶着同一个名号,拜的一家佛祖,自然会有修士呼应协助他,所以多次剿灭都是无果而终。方田上人仍旧逍遥。 而这支覆灭铁汞观的金面佛,就是方田上人的弟子金螺和尚所率领。他修为达到炼气九层,跟着方田上人游荡数十年后终于得了出师许可,领着一群师弟,分钵出来,选中了铁汞观的地界,于是开启了多番大战。 据那些逃出的弟子所述,铁汞观观主借守山大阵之利,又招来临近的好友援助,倒能和这伙鬣狗打得有来有回。可惜观中常年受排挤的弟子被金面佛蛊惑,趁着夜色毁坏大阵,放他们进来,这才导致观主陨落,观中弟子几乎被屠戮一空。 饶是如此,金螺和尚受观主死前一击,受创不轻,正躲在老巢里,抓紧炮制凡人,用来疗伤。 “一年半之前,铁汞观覆灭,随后三个月,这块地界中所有铁汞观残余势力被伐灭。但这支金面佛亦是惨胜。” “他们第一次与铁汞观照面时,主持金螺和尚以下,尚且有炼气八层的座元三人,炼气五六层的正式弟子十人,普通追随僧众数百。而经历一系列大战之后,主持金螺和尚受伤情况未知,座元只剩一人,正式弟子三人,僧众数量大减。” “莫兄,也就是说,即使经过一年多的恢复,他们也很难恢复到以前的巅峰期。” “没错。我们可以去他们的老巢探一探。如果金螺伤愈,是块难啃的骨头,那就效仿他师父方田上人的做法,一茬一茬割那些僧人。” “如此甚好。” …… 两人站在铁汞观前院,隐藏行踪。 入夜,随着一声钟响,尚未成佛的凡人离开此地。又过了一刻钟,莫陆听到沉重的砸地声,铁汞观的大门被一双胖手拉开。 莫陆看到一个几乎堵住门的胖大僧人,穿着简单的僧袍,敞着怀,外露的皮肤也是金黄色。修为不高,只有炼气三层。他无处可下脚,于是伸出蒲扇似的大手捞起几尊金像,往外扔,笑道: “今天收成不错,堵得满满当当。” 他的手似犁耙,在金像的麦浪中掘出一条路来。等他整个身子都钻进前院,莫陆可以看到在他背后腰处系着一个大口袋,拖沓在地,里面的金像不断充盈着。 继他之后,又有两个胖大僧人钻进前院,继续收获着金像。待到三个胖大僧人背后的大口袋装满,金像撑起的体积比他们的身体还要大一倍后,这次的收获也就结束了。 三个僧人互相调笑,在背后鼓囊的大包映衬下,像三只吸饱了血的跳蚤。 【可杀戮对象:宽能】 【预期奖励:涂愿佛皮;《金愿本相经》入门篇。】 【备注:涂脂抹粉,见习画家。】 三个僧人膝盖微弯,像枚炮弹一样弹出去,落在观外,没多久,莫陆可见三团庞大的黑影在月下的晴空中起起落落。 “追上去!” 三个皮球弹过了几座山,落到几座豪华宅院前。 院中灯火通明,以莫陆二人的耳力目力,可以听到里面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见到其中种种不堪入目的情形,无疑,里面的和尚正在举行宴会,放浪形骸。 砥锋玩味道: “那些个和尚把自己平素所做之事写进佛经分发下去,看过的愚夫方才知道,成佛竟是这等快活。” 对于一贯清修,只想让自己更进一步的两人而言,他们这种行为无疑是荒废课业,自甘堕落。 落在门口的三个僧人被看门的同伴拦住,叫他们走宅院后的小门。 “你们一身脏污,不要扫了师兄们的兴致,到时候怪下来了,有你们好受的。” 原本还想进去喝几桶酒的三个和尚大为失望,一边嘟囔着,一边慢腾腾往宅院后面绕。 莫陆两人跟在他们后面。这支金面佛守备实在松懈,不仅没有揭破莫陆的术法。而且怎么看也没找到这座宅院有任何守护大阵或者禁制。 按理说金螺和尚吃了铁汞观守山大阵那么大的亏,见识到厉害之处,怎么到了自己守一地的时候却弃之不用? 砥锋悄悄回答莫陆的疑问: “方田上人这一支金面佛常年游荡,基本不会在一个地方待上几个月。守山大阵这种东西消耗颇大,又要时时维护,还不能挖走移动,他们是向来不用的。金螺的师承在这方面应该比较薄弱,况且他们才刚到这里一年,又要疗伤,哪有余下的修行资源布阵?” 说话间,三个僧人终于到了目的地,高大院墙下的一个巨大的洞,刚好容僧人们一个个进去。 也许这里曾经有扇门,但显然小了点。 进了门,又绕了几圈,那些莺歌燕语再也听不见,僧人们抵达了目的地。 一个巨大的库房,几堆金粉占据大部分空间。对着门的是一个更加巨大的胖和尚,他坐在那里,只着单裤,像一层层金色的肥肉累积而成的金山。炼气六层,故未能识破莫陆。 三个僧人行礼: “宽挪师兄。” “你们来了,那就开始吧。先别走,等我做完,你们再给主持送去。” 他站起身来,庞大的躯体挪动起来却颇为灵活。一个僧人走上前,解开自己腰间的口袋,抓出一尊金像递给他。 宽挪将金像按在方才坐着的“黑色板凳”上。莫陆这才发现,这其实是铁匠打铁用的砧台,但方才承载宽挪这一坨肉山,显得那么小巧。 宽挪巨掌平压下去,推动几下,金像细节形状模糊下去,摊成了细腻金粉。 他一边哼着,一边手指滑动,将金粉划成几堆。 “一堆祭方田祖师,一堆给主持,一堆给座元,还有一堆供师兄弟用。” 宽挪轻轻一弹,四堆金粉落到库房中四个大堆头上。其中最大的是他所说祭方田上人的金粉堆,远远超过其他三堆。 铁砧台上还有些残留的金粉,将铁砧台染成金色。宽挪哈哈一笑,所有剩下的金粉铺到他的肥肉上,铁砧台变回黑色。 宽挪舒服地叹了口气: “这点垃圾,就让贫僧来打扫吧。” 金粉上身后转瞬间就被吸收,肥肉上隐约出现一个惊恐茫然的人脸,但随着肥肉鼓动,人脸也被撕裂,消失不见。 这便是那些被诓骗成佛的凡人的终末。 三个僧人颇为艳羡,其中有一人望着堆得最高的那座金粉堆,咽了口口水。 “我说师兄,方田祖师,他老人家的化身用不了这么多吧。” 宽挪冷冷瞥了他一眼,反手一个耳光盖过去,打得出声那个僧人鼻血流出,红红的血在金皮上颇为扎眼。那僧人不敢反抗,只是低着头,任凭鼻血滴在肥肚皮上。 “方田祖师化身降临在即。师弟不要自误。虽然祖师真身远隔千里,只是派无甚战力在身的化身来此收取供奉,但也不是我等可以冒犯的。单单说一点,主持和座元师兄的金粉你们不敢碰,又怎么敢动他们畏之如神的方田祖师?” 三个僧人唯唯诺诺点头。 宽挪又宽慰道: “等主持师兄伤愈,我们扩张地盘,日子也不用过得这么紧巴巴了。” 得知金螺状态,砥锋眼神示意,莫陆也正有此意。 两人出剑! 第53章 涂愿佛皮 莫陆飞剑翩跹,划入宽挪肥肉中,飞剑在他脏腑间钻进钻出,拐出一条九转血路后剑尖透出头顶,给宽挪戴上一顶小小的红冠。 与此同时,宽挪身前一道红光拂过,割开他胸腹间的皮肉,露出泛白的脂肪,站在他身前的三个僧人一下愣住,三颗肥大头颅滚落。 战利品的分配没有异议。砥锋的长剑上血管扎出,吸食着三具尸体的血肉精华。 莫陆将手放在宽挪肥肉上,领取杀神系统的奖励,《金愿本相经》的所有修炼记忆浮现在他脑中,被他暂时忽略。宽挪肥硕巨大的身躯如冰雕般融化塌陷,一层层肥肉波动如浪,向莫陆手心汇聚。肥肉上不断有绝望痛苦的人脸勾勒,又被浪撕碎。最终莫陆得到一块金黄色的肥皂,不过巴掌大小。 这就是金面佛修士所产的涂愿佛皮了。 提取所有皮肉后的宽挪,只剩下一具瘦小的骨骸,高还不到莫陆的腰部。宽挪垂落在地上的单裤都能给骨骸当裹尸布了。莫陆搅碎他的骨骸取出飞剑,随后一把火油下去,这堵肉墙最后的几丝灰烬也转眼消散不见。 莫陆把玩着手里的肥皂,平心而论,这涂愿佛皮确实神异,宽挪本来能仗之与莫陆过个几招,奈何他与莫陆相差几个境界,莫陆又逞着利器奇袭,于是一招也用不出来就饮恨当场了。 金黄的肥皂在莫陆注入法力后飞快延伸,很快变成一块厚毛巾,又继续变大,拖沓在地。被莫陆压下的修炼记忆开始浮现,与这涂愿佛皮两相对照。 《金愿本相经》也是一门与誓愿有关的术法,但颇为另类。旁的修士立下誓愿,巴不得誓愿顺顺利利完成,好领受奖励。这门功法却是盼着誓愿失败。 莫陆记忆起自己曾经在凡人化作的金像中所看到的杀戮奖励,《金身禅》,这也是一门誓愿类术法,不想却是这篇经文的衍生。 据宽挪的修炼记忆,《金身禅》极其低劣,比莫陆的《拔火宅誓》还要差上不少。 莫陆计量过,若他用两篇经文许下同一个誓愿,《金身禅》所得的奖励要差上一倍不止。但此经胜在消耗极低,莫说炼气一层,就是莫陆以前那帮记名弟子师兄弟勉强也能发动一次。 修行《金愿本相经》的修士在向凡人布道,诱起他们心底的贪婪后,《金身禅》如种子般,撒进每一个动了贪心的凡人心神深处。 凡人没有灵根,不能感应灵气,无法修出法力,自然无从修行誓愿类的术法。但通过魔罗汉贪无的加持扭曲,他们每一次对成佛的幻想,每一句对成佛的艳羡,都会消耗心神血肉,凝炼出一丝极细极微的法力,沉淀在他们体内。 等法力积攒够了,《金身禅》自动开启,上天为誓,此凡人立志成佛。何谓佛?这个问题在《金身禅》中特别有注释。非是凡人心念的享用大鱼大肉,坐拥金银者。 唯有准提是佛。 这法力消耗一空,立下誓愿的凡人也进入了油尽灯枯的状态,其身魂俱被贪无的力量腐蚀,只靠着一颗贪心吊命,这样状态的人就会被金面佛选中,准许成佛。 莫陆在铁汞观中看到的那些仪式确实是在自欺欺人,不过也是给贪无的信号,让其撤去力量,凡人在幻想中死亡,誓愿失败,被惩罚,尸体化作金像。 金像即是金面佛修行的资粮。他们将金像碾压成粉,涂抹于身,运转经中法门,用肉身承载着那些凡人失败的誓愿,炼出法力,形成涂愿佛皮,以他人之愿,化作自己的渡世宝筏。 这一层涂愿佛皮能隔绝诅咒,十分坚韧,不惧刀剑水火,还自带一种诡异的能力,给敌对修士种下贪念与《金身禅》,令他不由自主地立下必然失败的成佛誓愿。 不过好在《金身禅》比较低劣,失败惩罚不是速死,而是部分躯体金化。唯有同样练成涂愿佛皮的修士可以抵御。 这涂愿佛皮功效颇多,但也有恐怖的弊端。随着涂抹的金粉越多,佛皮也会生长,这代表着修士法力越来越高,但是若修士不够胖大,肥肉无法撑起佛皮,那佛皮就会转而向内侵蚀生长,吞尽修士的血肉脏腑,尽数转化为佛皮组织。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苦苦支撑,守护心神魂魄。 若连骨架子也被吞掉,那修士的心神魂魄就将附着在佛皮之中,沦落那些被吞噬的凡人一般的境地,由渡世宝筏的乘客变成纤夫。这佛皮,也就成了一件上好的法器。 即使金面佛中广为流传一些生肌增肥,扩大身形的秘药,还有凝炼血肉的术法,但在涂抹金粉就能增加法力,提升境界的诱惑之下,没有哪一位金面佛会停下涂抹金粉的肥手,直到金像用完为止。 据宽挪的修炼记忆,方田上人统御的那一支金面佛中,炼气五层以上者,都是一层佛皮裹着骨头架子。而其他支脉的金面佛也好不到哪里去。 “简而言之,依靠魔罗汉贪无诱惑凡人修炼的金面佛们,终究还是没逃出贪无的手掌,一个比一个贪念高炽。” 莫陆想到,“不过仅限于此吗?” 他瞥了一眼砥锋,此人正在用长剑切割那三个僧人所产的涂愿佛皮,无暇顾及莫陆这边。 莫陆召出一头怨蛆,出于留一手的考虑,莫陆从未在砥锋面前展示怨蛆的其他功用。 怨蛆钻入佛皮中,莫陆一丝心神沉进去,怨蛆依附过程中能隐隐感受到佛皮中有许多细碎的声音。 那是被吞噬的凡人留下的,心神深处的愿望,千百张零碎的嘴在述说,他们渴望成佛。 莫陆令怨蛆继续融合佛皮。声音又变了,细细听来,非常凌乱,但没有人再渴望成佛了,有人渴望写的小说戏言被人看到,有人渴望吃一顿好饭,有人渴望拥有买一亩田的钱,有人想要个温暖的老婆和温暖的家,有人…… 莫陆再将怨蛆扎深一点。仍是千百声音述说愿望,但莫陆从中发掘出几道先前未出现过的声音。 他们没有那么渴望,只是不断用呆板声音复述道: “唯有准提是佛。” 第54章 惊宴 莫陆面无表情收回怨蛆。嘈杂的祈愿声消失不见。涂愿佛皮又变成了金黄肥皂的模样。 没有哪一个凡人祈愿时会诉说颂赞准提佛祖。这种声音的出现就很值得玩味了,若有一日,佛皮中所有祈愿声化作颂赞准提佛祖,那藏身于其中的金面佛又会如何? 因为自己就身负接引诅咒,莫陆对于这种佛门大能的暗手最是敏感。 涂愿佛皮的主人,金面佛宗派里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吗? 修行此经的宽挪显然不知道会有这种情况,他的修炼记忆中对于准提佛祖的了解仅仅局限于有几部冠以准提名头的经文而已。 那金面佛高层呢,金螺和尚,方田上人呢?莫陆倾向于认为他们了解情况,毕竟莫陆仅凭怨蛆附身就听到了赞颂,这涂愿佛皮可是从他们身上生长而出,受他们日夜祭炼,对佛皮的掌握肯定是数倍于莫陆。 但据砥锋的讲述和宽挪的记忆,金面佛中除去被打死的,只有因为支撑不住化成佛皮法器的。这祈愿声化为颂赞准提一事也许另有隐情。 某种意义上,打消了莫陆转投金面佛的心思。他不想才出接引的狼窝,又入准提的虎口。至少他了解接引的诅咒,而对准提几乎一无所知。 对他而言,未知更是恐怖。 这次所获消化得差不多了,莫陆招呼砥锋,打算跑路。第一次探路,能拿到这些东西莫陆已经很满意了。 对他而言,这伙金面佛只不过是一个可做可不做的支线任务,可不能耽误了去往天机城的路程。 砥锋却一脸兴奋地给莫陆展示他手中的一块涂愿佛皮,正是三位僧人其中一位所产。 只见他往里鼓动法力,涂愿佛皮像气泡一般鼓胀起来,最后手脚凸出,就连那话儿也顶起来。最后他拎起被切下来的僧人头颅——现在被他的长剑吸得只剩头套了,搁在两肩之间。干扁的头套很快融合进去,充气鼓胀起来,眉目栩栩如生。 臃肿的僧人初具人形。 砥锋笑嘻嘻地划开佛皮气泡,钻进去。胖大僧人眉目灵动起来,气息在涂愿佛皮遮掩之下,也是炼气三层,莫陆竟然差点没分辨出来。 僧人豪气地拍拍肚皮,稍稍咳几下,声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莫兄,那帮秃驴想来被酒色迷了心。我们混进去,和他们一齐玩玩如何?不必担心,我有一门戏法,能让死尸看上去只是睡着,就连气息都能暂时保持不散,能够遮掩一时。暴露之后也不必担心,我们剑修遁逃速度自然是一等一,金螺负伤不提,另一个炼气八层左右也追不上我们。” 莫陆一听乐了,这种游戏,着实不错。 “那请道友借我佛皮一用,这宽挪怕是有令在身,得守在库房。拿他去赴宴,容易暴露。” “自无不可。这些金粉如何处置?” “我本想你我二人瓜分这些,用来提升佛皮威能。但既然要玩一场,不能祭炼佛皮,那就全部毁掉吧。不要给金面佛留下。” …… 两个胖大僧人大摇大摆地从偏厢进入庭院。 院中一坨坨金山移动,徜徉在盛宴美食与美侍之中。不乏有胖僧人直接醉倒在地,昏死过去,偏偏手里还搂着美侍不放。剩下的僧人如海豹一般肆意聚成几团,胡吃海塞,不时有淫声亵语流出。 金螺没有露面,仅剩的那位炼气八层的座元显得兴致勃勃,拉着身边的侍女小厮开无遮大会,探讨准提佛法。 莫陆二人刚进院子,就被一个眼尖的醉汉发现了。 “宽能,宽磨两位师弟!怎的不合规矩?” 莫陆刚想狡辩几句,砥锋笑嘻嘻地脱个精光,袒露金灿灿肉嘟嘟的肚腩。醉汉连连点头,莫陆啼笑皆非地照做。 醉汉满意道: “不错不错,这才是俺的好师弟。” 他神态昏昏,就要睡过去。 砥锋走过去,接过他的大酒坛,将他扶倒在软榻上,口中叫道: “师兄好生休息吧。” 透过金色的肉山缝隙,莫陆见到那醉汉酒意全消,面容震怖,气息即将爆发出来。但随着砥锋轻捂嘴巴,一切异动都被压下去,只留下一双不甘的眼睛,血丝爆绽。 院中依旧放浪形骸,无人注意。 砥锋长剑探回右掌,轻合上他的眼皮。起身对莫陆轻轻点头,融入人群。莫陆微微一笑,摸上一个看上去不胜酒力的胖大僧人。 “师兄喝多了?” …… 殷勤将一坨金山扶到树荫下趴着,莫陆吩咐围上来的美侍: “让师兄们好生歇息,你们莫要捣乱。” 侍从惶恐退下,莫陆望着脚边七八头“酣睡”的肥蛆,心中油然而生老农的成就感。 他继续物色猎物,瞧见几堵金山围在一个角落,角落中有道袍的衣角闪过。 莫陆挤进去,却颇为意外。 这些胖大和尚中心却是一位女冠,但道冠歪斜,兜不住青丝,道袍半解,白玉似的身躯玲珑,偏偏脸上又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自然,激起周围和尚心中欲火燃烧。 这女冠身上气息低微,但也将近炼气一层,是故和尚们把她当成高级点的玩物,委蛇一番,没有直接硬上。 女冠身前摆着一张桌子,身后一杆幡,上书“相”一字。 和尚们推推搡搡,争夺一张小巧的椅子,坐下来让女冠看相。 看看手相,把玩她白葱似的小手,看看面相,这也是俯览女冠身前美好的最佳位置。 莫陆挤上去时,早有一个淫邪的和尚占据位置,摸着女冠的小手。 女冠看了一会,面色有点为难: “大师,你有血光之灾,这是死兆啊。” 和尚中爆发一阵大笑。 “哈哈,谁能杀我师弟?” “是极,是极!师兄,这小娘子想你死在她肚皮上哩?” 笑够之后,那和尚被推开,另一人迫不及待地抓住女冠的手。 女冠更加疑惑, “大师,你这也是死兆吧。” 她连续相了几人,都是死兆。这让僧人们欢快的气氛稍有冷却。已经有人骂她不会说话,要把她拽走教训一番,自然被其他僧人拦下。 不过这一打岔,无人再想相面。僧人们玩腻了,想上点正菜。 莫陆恍然未觉,很守规矩地排队,眼下无人,终于轮到他了。 女冠看了看莫陆的手,又看了看莫陆顶着的那张面皮,愈加震怖。 “你你你这不是死兆,你已经是死人了!” 旁边的僧人面露不耐烦,一巴掌把女冠拍倒在地。 “你看相不要打人啊。” 她哭叫: “这位大师都没说什么。” “妖言惑众!竟敢咒我师弟死?” 第55章 金粉之宴 女冠呜咽,我见犹怜。胖大僧人们却无怜香惜玉的想法,一把掀了桌子,猪猡争食似的围上去,开始抢谁喝头汤。 这些人酒气不重,莫陆没有下手的机会,他暗道一声晦气,扶起一个瘫倒在。 这时一声惊叫挑破院中淫靡的气氛。 撕扯女冠衣服的僧人顿住动作,朝响声处看过去。 所有僧人,连沉浸在无遮佛法的座元也顿住了,一齐看过去,整座庭院霎时归于寂静。 视野中心是三坨金山,一者酣睡不动,另一者俯下身贴着他,殷勤服侍。还有一人面色惶然,手指着俯下身的胖僧人。 “我都看到了!宽能!你这是何意?你对宽严做了什么?” 不消说,砥锋顶着宽能面目做案,没挑好地方,被还有神智的僧人抓包了。 远处座元喝道: “出了什么事?宽能你敢暗害同门?” 莫陆听着,顿觉这金面佛警惕心实在太弱了,居然还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那“宽能”状极无奈,慢腾腾地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双手高举,圆陀陀的身躯像个汤圆。 下一瞬,赤红的剑气从汤圆上透出,分化成数百支长剑,迅疾射出! 剑气纵横,僧人运起金光躲避,然猝不及防之下,仍有不少死伤。特别是离砥锋最近的那个发现砥锋行迹的,更是直接被刺成刺猬。 一时间哀鸣遍地。 座元已然怒极,弹跳而起,身上金光大作,外放勾连成巨掌形状,直直撞上砥锋。砥锋轻盈划开宽能佛皮,手持长剑,剑尖飘忽,一团朦胧的红雾在他身前凝而不散,正面抗住座元大手。 这一动手,砥锋炼气八层的气息展露无疑。那些胖大僧人面对美食美侍可以肆无忌惮,面对砥锋这样打上门的强敌却不敢凑近,他们畏畏缩缩地远离两人交战处,但到底还存着几分同门之谊,不忘拉扯那些醉倒昏迷的胖僧人。 随后他们惊恐地发现,那些酣睡的胖僧人竟然有大半已经死掉了。 一个胖僧人查探后骇道: “树荫下的几位师兄都死了!” 杰作被发现的莫陆搓揉着憨厚的胖脸。在他身侧,那些胖僧人顾不上女冠,挤在一团,金光交融连结,构建成一座庙宇。 那金光庙宇消融一部分,开了方便之门,僧人中有人对莫陆叫道: “宽磨师弟,快快进来,我们齐心躲过此劫。” 莫陆笑嘻嘻地挤进去,僧人催促: “师弟快出力,使金庙咒。” 虽有记忆在身,但莫陆短时间内可学不会什么金庙咒,他只得谓叹一句: “死兆算得真准。” 两只飞剑弹散开来,化作钢鞭,在金光庙宇中飞弹缠绕,所有胖僧人的头颅都被切割下来。同样炼气八层的气息显露。 这惊悚一幕吓到了还想靠过来的胖僧人。他们自顾不暇地四散开来,力求躲开莫陆。 莫陆轻弹,一头怨蛆飞出。 离他最近的胖僧人立扑在地,被怨蛆夺舍。等他将头从被打碎的菜盘中抬起,一段话语立刻被吼出来,传到所有金面佛耳中: “还有外道混进来了!他穿着师兄弟的皮,还会金庙咒!” 远离砥锋与座元交战处的几座大小不一的金庙宇立刻摇摇欲坠,甚至有人直接脱离出去,自立门户,这也加剧了混乱。那些没有抱团的金面佛更是踟蹰在地,不愿靠近昔日的同门。 莫陆收回怨蛆,两只剑鞭抽打向座元。 虽然莫陆看似做了几件事,但不过是鸟掠浮影,刹那之间而已。砥锋与座元不过来往几招而已。 以一式巨掌硬撼砥锋失败后,明白一时拿不下他,这金面佛的座元顷刻有了决断,他汇聚金光,凝在佛皮之上,没有贸然抢攻,而是采取守势,缠势,力求拖住砥锋。 砥锋则是一味大开大合,剑出凌厉,不断劈砍在他身上,奈何座元如一块滑溜的肥皂,砥锋的剑招不断被那一层佛皮划开,一时之间也难以破开他的防御。 然而脆弱的平衡在莫陆加入后被打破。 莫陆飞剑腾鞭,绞住座元一只肥手,另一只剑在他眼皮,鼻孔等薄弱处滑脱戳点。砥锋寻着机会,长剑红光如血,格开他另一只肥手,割破座元胸膛,他的法力侵入伤口,化成根根血管,不断从座元伤口处抽取金色的脂肪,洒落虚空。 座元痛哼一声,调动法力镇压伤口,结果一阵剧痛,从他右眼传来。 莫陆挑开金光佛皮,剑尖弯曲,扎爆了他的右眼! 这时莫陆忽觉地面震动,一股更加强盛,还要压他与砥锋一头的气息出现。 这支金面佛的当家,金螺和尚终于察觉到异状了。 金螺似乎位于地底,距离地面有不短的路程,这股强盛的气息由地底而至,飞快上浮。 庭院震动得愈发厉害。座元面露轻松的笑意,拖延至此,他已经在想莫陆二人被擒下后如何炮制了。 莫陆与砥锋对视一眼,直接收手,全力后撤逃离。 座元哪能让他们如愿?他双手一拍,凝实的金光透体而出,结成庙宇,将莫陆与砥锋二人连同他一起封在其中。 金螺和尚的气息不断上浮。 金光坚韧,莫陆与砥锋一时切割不开,于是转头招呼座元。没了金光配合,又遇上砥锋莫陆这等攻伐在同辈中前列的修士,以涂愿佛皮的强横也被切割得七零八落。 但以座元的强大生命力,必能坚持到金螺和尚出现的那一刻。 于是座元狂笑道: “砍吧,佛爷等会要把你们的皮剥下来。” 金螺和尚不断上浮,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座元预估只有十几丈了,此时弥漫全场的气息强盛到几乎让人觉得金螺和尚当面。 结果,他停下了。 座元脸色一变,心神失守,金光庙宇裂开缝隙。莫陆与砥锋趁机切下他的双臂。 剧痛之下,金光庙宇破碎,莫陆两人腾空而去,只留下大笑回荡。 “金螺师兄!”座元惨呼。 庭院正中,一个巨大的手掌形土包鼓起,爆裂,露出一个巨大的洞口。 一个金色的土包鼓出,原来是金螺慢腾腾爬出地面。 座元只到他的胸口。他整个人更像一尊金佛像,面容慈悲,敞着怀,金色左肩处鼓起一团黑色的瘤子,细看却是一张黑面老者的面孔。在他肚腩上,还分别凸起两张闭目缩口的圆脸。 有金面佛认出圆脸,轻声道: “是圆寂的两位座元……”话音未落就被旁边的师兄弟捂住口。 除座元外,所有金面佛躬身施礼。 金螺和尚身子不动,转着头,看了一圈,最后对座元轻轻一点头: “小贼着实可恶。疗伤误了时辰,金项师弟辛苦了。” 他淡淡道: “这些死去的弟子收集起来,送到我闭关处,就由我来超度吧。” 座元金项哪里还不知道金螺和尚要如何超度,但他现在身负重伤,只得应诺道: “遵师兄命。那些小贼该如何处置?” “不必去管。我现在负伤,唯有去师父处才能根治。所以我打算收拾东西,明日就去寻他。” 金项彻底忍不住了。 “师兄说什么话?回去之后我还能剩下什么?我们几个师弟为你出生入死,为何半点也……” 金螺细小的眼睛里看不出神色: “师弟可以不用回去。” 金项顿住了,即使不愿去想,但一个恐怖可能已经摆在他面前。 他就要逃出去,却被金螺双手抱住。 “师弟可愿成佛?” 金项拼命怒吼,但他负了重伤,实力大减,最终口中勉强吐出一个字。 “我愿成佛。” 于是他化作金像,被金螺揉成粉末,抹在身上。金螺硕大的肚腩上又多了一张圆脸。 做完这一切后,金螺转头去看弟子们,挤成一团,好似猪猡。 “还有一些东西没收拾。” 他的宴会开始了。 番外 酒河小妖的一天 “大鲨,酒河本地妖,年方一百三十八,功至筑基,乃鹿河王麾下八百里酒河巡河先锋是也,年俸灵石八千。 年轻潇洒,有闲有情趣,欲择一筑基佳偶共修仙道。 有意者请至鹿河王府偏殿值勤处面谈。” 老河龟将写好的状纸交给他身前的人立鲶鱼。 “鲨先锋,你看这一版怎么样。照你说的,优点全写上了。” 鲶鱼掂了掂自己两根肉须子,转头问旁边的胖子: “鲀文书,我的像画得怎么样。一定要帅气一点,再帅一点。” 那胖子伸出胖手戳破肚皮鼓起的水泡,一团漆黑的墨汁流出,在酒河水中微微逸散,被他弹到画纸上,为画上的大鲶鱼添了一笔长须。他又按破一个水泡,红色的液体被射出,涂在大鲶鱼手里的红叉上。 鲶鱼大鲨看到快完成的画中自己这副鲶鱼尊容,气得两条肉须乱抽。他喊道: “别画了,别画了!你画的什么鬼东西?” 胖子鲀文书瞥了他一眼, “你不就长这样子吗。有什么问题?” 鲶鱼大鲨气得转了一个圈。 “问题大了!你老老实实画出我的样子,哪个筑基仙子肯来找我?” 鲀文书反驳一句: “嗨,你这样骗人,就算来找你又怎么样,还不是看不上你。” 鲶鱼大鲨揪着肉须: “你这就不懂了。仙人云,跨出一步,跨出万步。不把人骗过来,哪会有后面的良缘呢?” 鲀文书被他混不吝的模样气笑了。他索性吐出一本画册,翻开,撕下一页扔给他。 正是一副道人驾云出游图。 大鲨瞧见画中少年道士白白净净,望之叫人心生好感的模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就是他,没错,这就是我大鲨的模样。” 他越瞧越喜欢,大呼道: “大爷我以后化成人形,就要他的模样。怎么样,鲀文书,如此一来,我这也不算骗人吧。顶多还没做到而已。” 瞧见河龟与鲀文书揶揄的神色,大鲨感觉脸上发胀,但还是不肯舍下那张画纸。他愤愤然在画中道士脸庞涂了两道,肉须翘翘,自觉越看越像,这才称心起来。 忽有一小厮敲门: “各位大人,酒旋消了,可以出来点卯了。” 大鲨走出标着值勤处的偏房,将两张纸拍在小厮胸口。 “去,拓千百张下来,大爷我要用。” 他眯眼看四周,大大小小的水族浮在河水中,翻了白肚皮。 瞪着的鱼眼里泛着七彩的诡异光芒。 酒旋袭来时,未找到掩体躲藏,就是如此下场,免不得要神智昏沉十几日。 大鲨踹开一头咕咕吐泡的章鱼,吐出披挂武器装备上,来到由整片珊瑚磨制而成的演武场。 上级数了一遍巡河先锋的人头后,飘然游去。大鲨数了一遍自己手下虾兵蟹将的人头。 不错,一次酒旋后还能有三十个站得起来的。 “撑起仪仗!”大鲨意气风发,特地散开气息,强横的筑基威压让那几个举着罗伞,长扇的小妖东倒西歪。 “出发!大王叫我来巡河哎~” …… 嚯,这八百里酒河,河水滔滔,这一头望去,只见水天一色,不见对岸牛马。河水清清,饮之无甚特别。但河中水涡频繁,泛出的水沫都是红色,经久不散。这水沫子却有酒香,不逊于窖藏多年的美酒。渔民常有打捞此物,售卖为业。 大鲨搅动河水,将所有水沫拢到杯里。他一口干了,觉得嘴里泛起回甘,浑身飘飘然。有部下低声提醒道: “先锋,鹿河王说了,不准值守时间……” 大鲨瞪他一眼, “忒没眼色,我哪里做了什么?” 部下唯唯诺诺缩头。大鲨又给自己炮制了一杯,饮下去,飘然间瞧见新拓印的告示画像上道士踏着云雾,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像自己,特别是他抹上去的那两条黑须,特别威武。 “哈哈哈,道侣速来!”纷纷扬扬的告示画像洒进河水,大鲨已经在畅想几位仙子上门的场景了。 “我道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虾米在乱扔垃圾,原来是你啊。” 一把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大鲨厌恶看过去,果然那条泥鳅又让他撞上了。 这泥鳅是鹿河王隔壁茶河王的麾下巡河先锋,惯会阿谀奉承,而且见他潇洒的鲨先锋两根肉须耍得威武,居然也学去了,着实可恶。 眼下酒气上头,大鲨手持红叉,气势汹汹: “贼泥鳅受死!” 那泥鳅也早有准备,使一杆刁钻蛇矛,领着一帮小妖,直扑上来。 两团妖怪战作一团,搅得河水一片猩红,不知是水沫还是妖血。 大鲨杀得兴起,突觉手心兵刃落处空荡荡,原本覆在身上,如臂使指的水膜也消失不见。 他稍凝神,原本与他捉对厮杀的泥鳅也不见身影。 他立在半空中,河水倒悬于头顶,天空却落在脚下。自水天连接处的一小点开始扭曲,片刻间形成巨大的漩涡,周围的一切,无论水与天都旋转着落入那一点中。 大鲨趁着身体还能动,直接滑跪,鱼尾熟练地拍在背上。 “烛夜元帅,小妖伏法,小妖伏法!” 漩涡张开了,那是一只眼睛。 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出来。 “这个月第五次了!是鹿船授意你做的?要挑事?“ 大鲨直接哭嚎: “不干我家大王的事啊,小妖只是看泥鳅不顺眼,想修理他一顿。“ 他身侧也传来一个声音, “烛夜元帅大人,小妖也只是顺势暴打这头蠢鲶鱼而已,没什么大事。“ 眼睛盯了他们一会儿,漩涡合上。 “滚吧。我会通知你们大王的。“ 大鲨周围一切都碎裂,巨大的黑洞将他吞没。等眼前复明,大鲨重新掉回酒河河水之中,身边一群虾兵蟹将也是如下饺子一般滚落。 对面的泥鳅众妖也好不到哪去,各个东倒西歪。 大鲨与泥鳅互喷了一会,各自划水离开。 回去的路上,这一帮水妖眉飞色舞地吹嘘烛夜的神通。 “看到了吗,那就是金丹大妖的独有神通,虚界!“ “不知我家大王麾下的蓝隐元帅能不能压过他?“ “嘶嘶,金丹境恐怖如斯!“ …… 大鲨回去交了差事,虽然被告知因为打架一事罚俸半月,但下班后酒水不限量供应,他很快在吹嘘中忘了这件事,怀揣道侣上门的美好期待,他美滋滋地睡过去。 那年大鲨一百三十八岁,距离妖王们立下盟约,治理水乱,共辖酒河一事已经过去了百年。 日子如酒河一般平静流淌,也如酒河一般泛起甘美醉人的水沫。 这一百年的惬意,让他忘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比如,酒河水沫最重要的作用,是让水妖能在昏迷中体面地死去。 但很快,他会再重新想起来的。 番外 笼佛城沙弥的一天 “当。” 悠扬的钟声回荡在笼佛城中,瓦子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他捏捏盖在身上柔软的棉被,不像稻草鸡毛那样扎人,鼻尖闻到的也不是汗臭混杂尿骚味,而是令人迷醉的檀香。这好似做梦般的生活让瓦子笑得好像心里开出花儿般。 他立马跪下来,面向大殿方向,诚心诵念道: “谢谢准提佛祖地主老爷。” 同寝的沙弥看他这副样子就觉得好笑。揶揄他道: “哎,瓦子,你为什么要叫准提佛祖地主老爷呢?地主老爷哪配得上佛祖。你这是对佛不敬啊。” 瓦子认真道: “俺家世代为谭地主老爷家种地。后来大师叔把俺赎出来,俺以为他要买俺种地呢。他说他是准提佛祖家的长工,说俺有佛缘。俺来寺里做工,过的这么好,准提佛祖地主老爷一定是比谭地主老爷还大的地主老爷。俺得好好谢谢他呢。” 同寝另外三个沙弥听到他的话,一齐哄笑起来。 随后,他们撕开僧袍,露出胸口急速生长的黑毛。转瞬间,三个小沙弥化成三匹巨狼,一口一爪地将瓦子撕裂,吞下肚去。 瓦子沦入绝望剧痛的黑暗中,他心中只有一个浓烈的念头。 “不该是这样的!” …… 瓦子跪倒在地,口中诵念道: “谢谢准提佛祖地主老爷。” 同寝的沙弥坐起身,看他这副样子就觉得好笑。揶揄他道: “哎,瓦子,你为什么要叫准提佛祖地主老爷呢?地主老爷哪配得上佛祖。你这是对佛不敬啊。” 瓦子默默看了他一眼,没来由的一股力量让他闭上嘴。 那沙弥自讨没趣,转头去叠被子。四人各自洗漱。 瓦子走出屋舍。他们是还未得僧号的小沙弥,不用随寺中僧人一齐做早课。 于是早课这段时间是他们的早餐时间。 这也是瓦子一天中最喜欢的三个时间点。 有好多好多大白馒头,等着他去拿去吃,不用担心会被父母打手,叫他留给能干活的哥哥们。相反,站在馒头边上的那个老爷爷总是鼓励他,再拿一点,多拿一点,多吃才能长身体。 瓦子怔怔地停在大馒头前。那堆大馒头泛着绿光,不断蠕动。旁边掌勺的老和尚慈爱地看着他: “拿吧,小和尚,多吃一点。” 瓦子迟疑地抓起一个馒头,黏糊糊的。更脏更奇怪的食物他都吃过,所以决定要吃后,他毫不犹豫地塞入口中。 他突然感觉身上有点木木的,摸了摸肚子,却摸了个空。 瓦子疑惑低头,发现肚皮上已经多了一个奇怪的墨绿大洞,还在不断扩大。很快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墨绿大洞吞没。 瓦子沦入绝望剧痛的黑暗中,他心中只有一个浓烈的念头。 “不该是这样的!” …… 瓦子跪倒在地,口中诵念道: “谢谢准提佛祖地主老爷。” 同寝的沙弥还缩在被窝里,看他这副样子就觉得好笑。揶揄他道: “哎,瓦子,你为什么要叫准提佛祖地主老爷呢?地主老爷哪配得上佛祖。你这是对佛不敬啊。” 瓦子不愿作声,他洗漱后去供僧人吃饭的食堂。 今天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吃馒头了。 于是打了一碗粥。庙里的粥也是好东西啊,洁白黏稠,看上去和大白米饭没什么区别。只是喝着粥,瓦子总会想起来他的二哥。 有天夜里二哥偷偷带他去偷谭地主老爷家的粮食。他们像小耗子似的一人攥起一把米溜出去,二哥捧出破碗,米放碗里,捞起河水浸浸,就是一餐最好的粥了。只是喝完那碗粥,二哥肚子越来越大,人也瘦下去了。郎中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得了虫病,没钱治,二哥就死了。二哥埋了的那天后,瓦子总是把稀粥喂给小妹妹。 瓦子喝着甘甜的粥,一个比他早来寺庙的师兄突然凑过来。 “师弟,你有没有发现,大师兄们没来吃饭?“ 瓦子抬头看了一圈,确实,往常这个时间应该下早课了。那些庙里得了僧号的大师兄们该来吃粥饭了。可现在食堂里都是小沙弥,一个大师兄都没有。 师兄一脸诡秘: “你听我说,昨天夜里啊,又有一个大师兄,念歪了准提佛祖的经文,酿成大祸。嗨嗨,火烧了几座僧舍。现在大师兄们正在被戒律堂的大师叔们问呢。怕是午饭都吃不上了。“ 瓦子很害怕戒律堂的大师叔们。他们脸黑漆漆的,好像拿着长鞭站在地头的监工。 这时,那个师兄又笑道: “那个大师兄念歪的经文,你要听听吗?“ 一串晦涩难懂的经文被他吐出来。瓦子全身都烧起来了,很快在惨叫中化成焦炭。 瓦子沦入绝望剧痛的黑暗中,他心中只有一个浓烈的念头。 “不该是这样的!” …… 他犹疑着,没有跪下来,面向大殿方向,诵念道: “谢谢准提佛祖地主老爷。” 同寝的沙弥蹬开被子,揶揄他道: “哎,瓦子,你为什么要叫准提佛祖地主老爷呢?地主老爷哪配得上佛祖。你这是对佛不敬啊。” 瓦子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惧,不顾后面的叫喊,他跑出屋舍,刚要去食堂,又停下了脚步。 食堂里又有什么东西呢?瓦子不知道,但是他不想去。 可他还能去哪里呢?站在路边,看到一间间高大的屋子,极远处更加高耸的庙宇,瓦子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他第一次褪去对寺庙的向往。 他才来这里,不到……他忘了多久了,总之没多久。这里对他来说无比陌生。他熟悉的,是自家租来的田地,拥挤狭小,却住满家人的破房子。 他想家了。 “瓦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团黑影笼住瓦子。瓦子抬头看清来人面目后,立刻攥紧他的衣服。 是那位大师叔!那个准提佛祖家的长工!他特别厉害,只是和谭地主老爷说几句话,从来不肯放人的谭老爷就把自己的名册交给他了。 瓦子哀求道: “大师叔,俺想回家看看。俺娘会想俺的。俺不是要逃跑,俺要把他们劝过来,让他们过来享福。“ 被瓦子拉住的僧人迷惑道: “你还有家人?哦,贫僧想起来了,当年见你一颗玲珑佛心,就把你带回寺中,那还是……什么时候来着?“ 僧人挠头想了一会,还是没想起来。 他面露无奈之色,一掌将自己光头拍碎,摘下瓦子的脑袋放上去。 瓦子沦入绝望剧痛的黑暗中,他心中只有一个浓烈的念头。 “不该是这样的!” …… 该念经了,一个声音提醒他,瓦子愣了一下,干巴巴道: “谢谢准提佛祖地主老爷。” 同寝的沙弥看他这副样子就觉得好笑。揶揄他道: “哎,瓦子,你为什么要叫准提佛祖地主老爷呢?地主老爷哪配得上佛祖。你这是对佛不敬啊。” 那个声音叫他跑。 瓦子跑起来了,跑过同寝的沙弥,跑过掌勺的老和尚,跑过念咒的师兄,跑过摸不着头脑的大师叔…… 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叫他跑。 瓦子又跑起来了,跑过长满手臂的过道,跑过血淋淋的菩萨像,跑过溶解在阴影里的藏经阁,跑过…… 他跑过了衰颓的围墙。 他看到了一层荧蓝透明的光幕,他看到了光幕外千千万万个同样的光幕。裹成千千万万个球,球里是千千万万个不同的人,在同一天里千千万万种不同的死法。 这里是,笼佛城中的所有人。 他也听清了那个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也听到了光幕破碎的声音,千千万万次轮回在转瞬间涌上他的心头,又转瞬间消解至虚无。 最后,瓦子看到了祂。 何其伟哉!何其威哉!仅仅是轻微的一瞥,就让瓦子感到无穷的狂喜! 是的!狂喜!瓦子在狂喜中明悟了一切! 他一直是对的! 准提佛祖就是地主老爷! 这座城中的一切人物,都是地主老爷田间沉甸甸的稻穗! 现在,瓦子这株稻穗在轮回的季节中成熟了!丰收了! 仁慈的地主老爷手持名册田契,派下了他的长工! 瓦子在狂喜中献上自己的果实! 他一千次一万次地诵念着! 唯有准提是佛! 番外 若沙国旅者的一天 “我的二叔活了,他的遗愿是去九川看看。我的二婶也死不长了,所以出了趟远门,带着他的骨灰舍利出发去找九川了。她这一走倒潇洒,可怜我家预定的吉穴还有十年就到期了。” “再不下葬,吉穴就被收回去喽。我那未曾谋面的表弟们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所以我被大伯轰出来找她。这就是我旅行的原因。” 青年将头放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手持利刃围上来的众人。 “这就是打劫么?我死了八十年第一次见。” 驾驭飞刀的二头领悄悄传音给大头领: “头儿,我们真的要对付这诡异的小子吗。” “废话,跟我砍上去。客人花了大价钱,一具不到炼气五六层的活尸有什么好怕的。” 大头领鼓荡法力,大喝一声,群贼附和,一把锁链从他背后弹出,钩破皮肉,连结他麾下所有贼人,一个简笔勾勒的虎头没入他的刀口,血光大放。 短短一瞬,他的气息攀升到炼气九层。 长刀劈下,虎吼如雷! 青年头颅滚落膝盖。 …… 大头领大睁的眼睛被青年稍长的指甲抠破。他比划几下,倒扣着大头领的眼眶,将他的断头提起来。 青年轻轻一划,大头领整个头盖骨平滑坠落,露出鲜活的脑花。 他到处摸摸,瞧见一截被砸弯的刀片,大小正合适,拿过来插在脑花上。 青年掏出一勺,塞进嘴里,满意点点头。 时下正值九月,天高气爽,湖边碧波荡漾,风如沾湿的棉絮。青年的衣角飘动,心思也随衣角飘动。 他想吃鱼了。 说干就干,青年踏着湖面,湖水轻轻依偎着他的脚踝。一条条鱼被他踢出水面,涂上脑花烤一遍,再洒上调料,为他的旅程增添不少亮色。 他踏湖远去,而在他背后岸边,贼人血肉堆积的坟头慢慢融化进湖水。为湖中的鱼儿带来大自然的馈赠。 没多久,脑花挖空了,湖面也走到尽头。 青年扶了扶自己松脱的脑袋,轻盈跳上岸。 “你好,我叫秦声。”他向着岸上那具灼烧着黑焰的骷髅自我介绍道。 骷髅下巴动了动: “若沙国,风卫。有人请你去活。” 沾染黑焰的掌风劈来。 这位是货真价实的炼气九层。 秦声将脑袋转到背后: “风卫也会出来接私活吗。我什么都不想看。” 风卫掌风速至,灼烧了秦声沾满鲜血的长衫。他骷髅的眼眶中夹杂着快意。能亲手诛杀一位世家子弟,绝对是他做为风卫生涯最值得提的一件战绩。 秦声第二句话也传来。 “烧烤吃腻了,不用留他。” 他的长衫被烧尽了。 露出一双狰狞的眼睛! 以双乳为眼,肚脐裂开至腰侧为口。 一尊鬼神将自己的面孔赐下,依附在秦声身躯之上,对来犯的恶人怒目而视! 风卫比秦声还高,但在这张面孔之下,却觉得自己沦入无法见底的深坑,被无数恶鬼撕咬,而他头顶处,唯一的白光,却被一张恐怖的大脸占据了! 它在俯视!它在挑选猎物! 大口裂开,那点黑焰掌风被吸尽了。 “饿!” 风卫跪倒在这张面目之下,恭敬地摘下自己的右臂,递了上去,供它大嚼。 “不够!” 风卫愈发惶恐,他不断拆下自己的骨头,向前递出去。 为永不飨足的神明献上祭品。 什么都拆完了。风卫仅剩的骷髅头飞入那张大口中。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破碎的思绪中似乎浮起来一团画面,他想起来什么,最终被侍奉神明的狂喜压过去。 面目吞下整个风卫后,愈加舒畅,也愈发饥肠辘辘。 “饿!” 湖边起了风,风卷着泥土,草叶,湖水,形成一个个扭曲的人形。 跪在巨脸之下,向它献上祭品。 “够了。” 秦声将脑袋转了过来。 闭目缩口,巨脸彻底沉寂。那一个个人形在未能献上祭品的遗憾中消逝,坍塌。 秦声搓搓小肚皮,换上一身新衣服,继续向前。 他感受着自己体内愈发充盈的力量,一抬手,一缕黑焰喷出。 对于这样的功效,秦声显然颇为满意。 “笼佛城果然是个好地方。” “不知道酒河又能让我捡到什么好东西。”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九川听名字就和酒河很像,去酒河吧。” 他摊开地图,将原本的路线抹去,七拐八拐,最终通向酒河方向。 “去酒河!” …… “这就是我的故事。关于一个世家子弟悠闲的旅途。葜花姑娘可愿与我同行,日后也有个照应?” 傍晚,路边客栈,秦声喝下一碗酒,豪气说道。 他对面,是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不但眉眼看得秦声极其舒服,声音还如墓前凄风,特别对他胃口。秦声见到她,心底没来由的一阵悸动,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也借着一碗碗酒吐出来了。 他已经在构思了,一段死人与活人冲破阴阳阻隔,同葬墓穴的佳话。 女子皱起好看的眉眼,对旁边说道: “师父,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对那张脸的来历一问三不知。” 师父?秦声偏头,她旁边什么也没有。 他泛起不好的预感。 一把苍老的声音传来,低低的在他耳边呻吟。 “笼佛寺外泄的力量已被收回了。他不过是个小卒子,让他醒来吧。” 秦声打了个冷颤,坐起身。胸前剧痛,他低头,整整一层皮肉被揭下。 那张脸! 秦声猛地扭头,看到一个三尺高的道袍小老儿,卷着一张皮。皮肉垂落在他的脚下。露出那张巨口,已经被紫色的线缝合。 小老儿身边站着一个道袍女子,身材普通,相貌普通,还长着几粒麻子。 “葜花姑娘!” 那女子回头,一脸平淡。 “是我。你被笼佛寺的诡异力量沾染,日久将被吞噬。而我等是幽梦天尊座下弟子,奉命封印笼佛寺诡异。先前唤你入梦的正是我,为了让你乖乖吐露情报,捏了一张好看的脸。得罪了,勿怪。” 脸不一样,但是还是那个声音。 小老儿卷起皮肉,招呼女子。 “走吧。还有别的地方也泄露了。” 秦声急急拦住他们。 “我能否与二位同行?” 小老儿笑道: “哈哈,我幽梦一脉行路与其他修士不同。你这小活尸跟不上的。” 秦声慨然跪下: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女子惊讶出声。那一刻,秦声知道,自己的旅途真正开始了。 第56章 回马枪 夜色如水,林间两道流光蹿过,带起新鲜的血腥味。 一道流光顿住,显露莫陆的身形。 他叫住砥锋: “没有追兵,歇一歇吧。” 两人就地坐下调息,恢复法力。 清凉的法力回升,滋养着莫陆强行运转而燥热的经脉,莫陆气息渐渐恢复到巅峰。在感到安心的同时,莫陆复盘了方才宴会一战。 毫无疑问,他们能逃出来,全靠金螺和尚默契的停顿。 “金螺行踪诡异,居然坐视我们重伤他师弟,放我们离开。这支金面佛内部恐怕也起内讧了。” 砥锋附和道: “我们这般作为,简直是将他的脸皮丢在地上踩。任何有头有脸的势力都不会放过我们。可过去了这么久,半点追兵也无,确实奇怪。” “除非,他的伤势不允许!” 莫陆眼睛微亮: “砥锋,你的那位好友,打伤金螺的铁汞观观主修的是何种法门?” 砥锋略一沉吟: “铁汞道人虽道号铁汞,但修的与铁汞金属无关,据说是一门大有来历,能上溯到天尊余脉所散传的心法。名曰《空空幻渺经》,最擅攻击修士心神魂魄。他曾构造幻境,让一个村落七百余人死于癫狂。” 说着说着,砥锋猛地一拍大腿: “金螺可能被铁汞临死一击伤了心神,神智不清醒,甚至濒临走火入魔!” 莫陆站起身: “神智不清醒不一定。他有意识等我们重伤他师弟,借外人的手去除内部的刺头,这不像一个濒临疯狂的修士能谋划的。” 莫陆长剑如游鱼在他身侧滑动,剑鸣如鹤。 “但不管怎么说,经我等这一闹腾,金螺出来,对金面佛而言定是一件祸事。” “我们回去看看?” 砥锋笑道: “正有此意。“ 两人御剑回返。 幽暗的林子很快即将飞到尽头,而在林子尽头,橘黄色的火光将金面佛驻地照得透亮。 两人对视一眼,莫陆掐诀,一层迷雾散开,附着在他与莫陆体表,两人身形如墨入水,消散无形。 他们缓缓走出林子。 首先夺去他们目光的是一座巨大的金山,与宅院等高。是如先前那些金面佛那般金色肉体,但更加庞大,也更加臃肿,层层肥肉堆叠,好似玲珑宝塔,就莫陆所观,找不见四肢头颅。 一张张扭曲巨大的人脸从金山上长出,面目不同,但俱是闭目微笑,平静自乐,带有诡异的虔诚,仿佛诚心祈愿。所有人脸上都抹着一层金粉,但大颗大颗油汗流淌,在粉堆中犁出沟壑,看着更加恶心。 先前那几座宅院已经被尽数拆毁,倾颓的残骸裹着火焰围绕长满虔诚人脸的金山,令它看上去如一尊坐于火宅中,欲以身为舟,拔众生苦难的佛。 “两位施主,为何又回来了?“ 肉山颤抖如波浪,面对莫陆方向的那个部位,木然虔诚的人脸被排开,一张更大,神色更灵动的脸从脂肪中“浮上来“,占据一大块位置。 这位就是金螺和尚了。 莫陆撤去迷雾,与砥锋走出幽林。 “贫僧与二位无冤无仇,却遭你们横下杀手,破坏道场,杀戮弟子。如今又回来挑衅,真当贫僧软弱可欺?“ 任凭莫陆感受,对面这坨金肉山身上都是货真价实的炼气九层气息,不见衰颓,也不混乱,与他们先前推测的濒临走火入魔恰恰相反。 “宽陀,宽息,宽牙,这些个金面佛酒量不错,是以我没有寻着下手的机会。至少在我离开前都是活蹦乱跳。“ 莫陆一一辨识人脸。 “他们都是你杀的。一次吃下这么多修士,即使同出一源,短时间内也难以消化,你不走火入魔?“ 金螺面露慈悲之色。 “施主妄语了。这臭皮囊不过一介渡过苦海的扁舟。弟子们扁舟破损,贫僧请他们到贫僧船上来,有何不可?“ 也许是说话间扯到皮肉,惹得肉山荡漾。莫陆敏锐察觉到金螺面目附近的木然人脸嘴角有一丝颤抖。 金螺复又道: “小子轻狂。贫僧当年与师父方田上人……“ 砥锋挥剑,一道深红色的剑气劈出,划破金肉山山脚,金黄的液体喷出。 他骂骂咧咧道: “若是你真的没有事情,早一口吞过来了,还会把你师父也搬出来?给道爷死!“ 金螺人脸沉入体内。那些虔诚的人脸齐齐张口,吼问道: “你可愿成佛?“ 莫陆心中突然涌起绝大的,对成佛的渴望,千百种声音一齐在他耳边诱惑,许诺他成佛后会得到的种种。 在这声音的压抑下,莫陆感觉脑海里似乎要诞生另一个自我,去许诺,去发下誓愿。 如果他真这样做了,那就要化成金像,被金螺涂抹在身,修为尽做嫁衣。 莫陆长喝一声,多种清心镇静的术法齐发,扫平内心的躁动,与成佛的渴望拉锯。 在他的脑海中如有两军对垒,厮杀,让他感觉头痛欲裂。 他正要施以反击,这时心中的渴望,耳边的声音,突然都混入了不少杂音。 有声音建议他每顿都要吃鱼,也有声音大谈喝酒的妙处,什么财色权欲,愈发多起来,渐渐压过了成佛的渴求。 还混进了一句道经: “天尊幻示,世事本空,唯心本真。“ 两军对垒中,一方突然溃乱,自然被杀得溃不成军。 莫陆恢复过来,再看金螺肉山,遍布的人脸大部分在重复吼问,但也有一部分撕下虔诚的面具,大肆渴求诅咒,呼唤他们掩藏在成佛之下,真正的愿望。这让金螺发出的诅咒愈发失真,破碎。 不时有人脸惊叫,被拖到肉山之下,再冒出来变成一个铁黑色的老人头,神色凝滞,只是不断颂唱一句道经。 砥锋下半身化作金色,见到老人头后面露狂喜。 他大喝道: “铁汞!还不醒来!“ 老人头恍若惊醒,迷茫片刻后整张脸都因仇恨扭曲了。他不再念经,转而撕咬起周围那些虔诚的人脸。 随着他的撕咬,那些人脸神色越发动摇,最后被拖入肉浪之下,变作铁汞模样。 一颗颗铁汞的头颅不断撕咬,长出,仿佛霉斑,又像业力,沾染了这尊金身佛像! 好机会! 砥锋抓紧运功,下半身金色尽褪,他一口鲜血喷在长剑上,披头散发,状若疯魔?而莫陆早已登上去,剑鞭挥出,在金山上撕开一道道裂痕! 第57章 破佛 莫陆飞剑激荡,割破痴肥粘腻的金色肉山,大片黏稠的脂肪溢出。那些长在肉山表面的人脸却毫无所觉,念经的念经,诅咒的诅咒。 飞剑抖动,一片一片地削下肉片。肉片垂落在一旁,接触肉山,渐渐粘连融化,又被肉山重新吸收回去。莫陆掐诀招来灵火,将肉片烤的焦黑,又抛到远处,杜绝融合。 人脸缩回肉中,没有随肉片一起被削去。 也因此,莫陆削下肉片上布满一个个人头大的孔洞,像一片片藕。 很快莫陆已经削出一大片凹下去的区域。在他动作的同时,肉浪鼓荡,要弥合这个缺口。同时那些虔诚人脸的吼问声也大了起来,如尖锥刺入莫陆颅内。 莫陆将飞剑刺入肉山中,再激发剑气,用力划开,短时间内肉山多了一条深达丈许的裂痕,宽度可供人钻入。虽渐渐弥合,但已经让莫陆抓住机会。 他一踩肉山,以剑开路,深入其中,再左右一划,一大团近似正方体的金肉被他挖出,踢送到远处。 一个三人深的大洞被挖出。 “真是奇观。” 莫陆总算明白那人脸为何无法挖出。 盖因人脸附着在一团头颅大的肉团上,而肉团又通过纠结成小树粗的血管丛与肉山深处相连。这金色肉山介于液态与固态之间,是故血管丛能拖着人脸在金色肉山中穿行,如章鱼在深海中挥舞触手。 而现在,这“海水”已经被莫陆排空,也许是被这一下打痛,肉山震颤,肉浪往远离莫陆的方向推动,而再无涌出弥合洞口之举。 这洞中现在飞舞着十几条血管丛,牵连着人脸,似乎因为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呆滞,左右摇摆寻找肉山不成,刚要往回缩就被莫陆飞剑切下。 人脸似大梦初醒,保持惊愕的神情僵死。 围绕在莫陆耳边的祈愿声,他脑颅中的刺痛减弱不少。 终于得了余力,莫陆恢复法力的同时,再看砥锋那边。 他现在脸色苍白枯槁不少,唯独手中长剑砥慧猩红得刺眼,根根血管刺出,扎在他手腕处,形成某种另类的人剑合一。每一次挥动,裂开肉山的同时,长剑都会泼出一道血迹,附着在伤口之上,令肉浪久久难以弥合。 他显然陷入癫狂,眼神狂热,每一剑刺出气息都会大涨,随后跌落,不断重复这个过程。莫陆可以看出,他这样的状态虽然杀伐之力大幅提高,但毕竟是在消耗精血,难以持久。 而侵染肉山人脸的铁汞道人状态显然不是很好,被金螺和尚针对得更厉害。原本扩张侵袭人脸的势头被遏制,不断有老人头被拖下肉浪之下,再复返为人脸吐出。 他的心神也更加散乱,除了诵念那一句经文以外,不断有老人头露出迷茫之色,喃喃复述昔日铁汞观门庭被破,弟子门人被屠尽的情景。 铁汞的声音相比先前,也愈加低落,而没有他的牵制,回荡在莫陆耳边,“你可愿成佛”的吼问越发清晰,诅咒更加厉害。 铁汞本来就已陨落,他能凭借一些残魂,和残留在金螺和尚伤口的术法做到真正程度,已经让莫陆大为惊叹,其所修的《空空幻渺经》果真不凡。 不能再拖下去了。 莫陆筹谋着,这金螺已然走火入魔,不能以寻常金面僧对待。这痴肥肉山不过是表象,削肉太慢,难伤其根本,唯有找到这些人脸下的血管丛根部,金螺的核心,才能给予金螺真正的致命伤。 肉山这么大,又如何找寻? 莫陆运起杀神系统,顺着冥冥的感应,定位到了深埋肉山之下,圆滚庞大的身形。 【可杀戮对象:金螺和尚】 【预期奖励:《金相本愿经》;幽梦天尊传法印】 【备注:幽梦门徒,铁汞在此立誓,杀金螺者可得我衣钵。】 莫陆呼吸粗重,他本来身负接引诅咒,为此辗转反侧,而道门幽梦天尊与接引佛祖同为返虚,能得到这尊大能的一点东西,无疑能让莫陆看到曙光和方向。 更何况铁汞能坚持这么久,也许与此印有关。 事不宜迟。莫陆从镯子中取出一瓶灵丹,服用,气息大涨,他的经脉近乎爆裂,源源不断的法力被从丹田处催发出来。他的修为也达到炼气八层的顶点。 他手中的两柄飞剑光芒如电,如绞盘一般切碎肉山,打出一条通道来。 肉壁汨汨掺出金色脂肪,要弥合洞口。又有两头怨蛆飞出,施加火油诀,将火油淋上肉壁。 “嘭!” 灵火引燃,熊熊火焰舔舐着脂肪,将合拢的肉壁烧退。 灵火亦燃烧了莫陆的道袍,但他浑然不觉,心神早已被幽梦天尊传法印的消息占据,连成佛的吼问都难以动摇! 肉壁灿金,灵焰似血。莫陆如乘着一条血火加身的孽龙,顺利靠近肉山核心位置。 金螺恍然察觉,莫陆眼前的肉壁上冒出大量拥挤的人脸,不断发出吼问,阻碍莫陆的道路,让他再难寸进。 “死!” 所有怨蛆飞出,附着在飞剑之上,莫陆如同获得六名炼气六层修士的法力,经脉破碎,而杀伐之力大涨。 剑成十字劈出! 他眼前所有恶心油腻的人脸尽数破碎! 破掉这堵路的壁障,莫陆飞入一处巨大且拥挤的空腔之中。 一大团鲜红的肉瘤浮在空腔中,一根根血管刺入其中,将其托举起来,固定在半空。这些血管几乎挤占了空腔其他地方。 肉瘤之上,是一张巨大慈悲的脸,正是金螺和尚。 而在他脸颊下部,铁汞的人头凸出,不断试图啮咬他的脸颊。 见莫陆杀来,金螺露出慌色。 大量血管晃动鼓起,被他堵在莫陆身前,形成盾牌。 而莫陆耳边的吼问也前所未有地强烈。 铁汞快意大笑,所有血管泛起铁黑色,无力散落。 “天尊幻示,合该你今日遭劫!” 莫陆精气神汇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握住飞剑挺身刺出! 伴随这一刺,金螺整张人脸皱成破纸,不断有血管凹起破裂,令这慈悲的佛相被揭开,露出下面的修罗恶鬼! 而金色肉山如猪油遇火,飞快融化! …… 莫陆从油腻的黄色脂肪湖中钻出,手里抓着铁汞的头颅。说是头颅,不过一个长着人脸的肉团罢了。 他已经获得杀戮奖励《金相本愿经》与幽梦天尊传法印。但总觉得此印有所缺憾。 铁汞在莫陆手中感激地笑笑,他的眼珠子转动一圈,忽然在某个方向停住。 莫陆看过去。那处黄湖面上飘着几张人脸。 都是大梦初醒,惊愕而死。 莫陆瞧见其中一张少年脸上似乎还带着悔恨。 他飞过去,揭起那张面皮。 铁汞人头愈发激动起来,大张着嘴。 莫陆将那张少年脸皮塞入他口中。 铁汞用力咀嚼。 莫陆想起来,铁汞观被破,正是因为弟子背叛。 最终,铁汞停止动作,含笑含肉而逝。 莫陆传法印最后的那一点缺憾也圆满了。 第58章 剑决 莫陆飞剑弹出,很快在远离脂肪湖的洁净地面上挖出一个深坑。 他将铁汞头颅放入,埋成一个土包,又削出一块石碑,立在土包前。他想了想,刻上: 仇怨尽复,铁汞观末代祖师之墓 做完这一切,莫陆刚想查看脑海中的《金相本愿经》与幽梦天尊传法印,忽觉两眼发黑,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丹田之中法力枯竭,几乎只剩下不到炼气三层的法力。 莫陆只得先将这些战利品抛到一边,盘腿打坐恢复法力,修补伤势。 一个阴影漫过莫陆,莫陆警觉抬头,却是砥锋。 砥锋状态也不太好。衣衫破碎,脸颊下陷,骨瘦如柴,形如饿殍,唯独一双眼睛锋锐不可直视。 他的一只手抓着剑锋,倒提着往日爱如妻子的长剑,剑柄与他的手腕处有不少强行切断的血管,像一根根细小的触手,无力在半空中蜷曲。 砥锋另一只手向莫陆递过来一个丹瓶,里面有两枚碧绿的丹丸。 莫陆摄取一粒,仅仅是抓在手中,就感到一股清凉之意在手中蔓延,虎口处火辣辣的伤口也渐渐好转。 砥锋一口将剩下的那枚丹丸吞下,他苍白的脸上泛起血色。 “莫兄,这是我压箱底的疗伤丹药。你慢慢恢复,我有事与你说。” 说完后他将长剑插入地中,也在一旁打坐,加快恢复伤势。 莫陆观察一会,见此丹并无害处,砥锋没有异变,也将此丹服下。 浓郁的药力在他腹中化开,滋养着他的四肢百骸,修补经脉上微小的裂缝。 莫陆一边用法力引导药力运转,一边抽出心神,细细观看初得的两件战利品。 《金相本愿经》莫陆得到完整篇章,可粗略浏览却让他大失所望。这经文若要晋升筑基境,大量金粉涂抹,繁复的仪式只是其基础,最关键处是非得要同为筑基的三名金面佛传法加持才可。莫陆刚灭了一支金面佛,又如何去触霉头,再招惹三支有筑基境修士坐镇的金面佛? 莫陆暗道,难怪昔日方田上人被围剿时会得到其他支脉金面佛的相助,原来有这样一层利害关系在其中。 这苛刻条件彻底绝了莫陆转修成金面佛的心思。 感受到修为恢复至炼气六层,莫陆继续去看幽梦天尊传法印,将希冀寄托于此。 这幽梦天尊传法印不同于魔罗汉绝嗔印。后者直接烙印在他身上,让他还得施加术法小心掩藏。而是漂浮在他的脑海中,如梦似幻。只要他一动念回忆,就能“看见”印记全貌。 莫陆将心神探察进去,没有什么《空空幻渺经》,而是一段简短的讯息。 “紫月倒转三次,幽梦天尊候汝入梦。” 他继续深挖下去,一缕缕法力注入脑海中。原本简短的信息扩散开来,在莫陆眼前化作一个倒计时,时刻不断变化。 从三十七天六时三刻二十三秒到四天一刻,再到九天九时九刻,毫无规律。 莫陆也了解了更多,这传法印只有一个功能,在紫月倒转三次之刻到来时,作为信物,将遵奉幽梦天尊的众多弟子拉入一场梦境之中。他们能在梦境中互通有无,结识同道,发布接受请托,或者得授法门。 莫陆大感兴趣,这金螺和尚果然杀对了。 这天地九域何其之大,也唯有天尊之能可以让他们在梦中相会。莫陆深感,自己超脱拔除接引诅咒的机缘就应在此处。 他注视着不断变化的倒计时,联想到幽梦天尊司掌梦境的权柄,只能做出如下猜测: “这显示的应该是梦境的时间。梦境变化莫测,又常有人在梦中预见未来,或者重历过去的情景。是故梦境之中时间混乱,连带着投射到现实的时间也变化无端。” 可为什么讯息中又明确揭示出紫月倒转三次这种明确的信息呢?莫陆所得信息太少,只能归结为幽梦天尊的权柄。 再看也研究不出什么了。莫陆内视自身,伤势已经尽数修补好,自己也重回炼气八层时的巅峰状态。 莫陆睁开眼,瞧见原本在他近旁打坐的砥锋已无人影。 再一抬头,他站在莫陆十丈开外,修为尽复,还攀升至炼气八层顶峰,再进一步就是炼气九层了。 砥锋不断地擦拭长剑,眼中含情脉脉,如见心上人。而他的气息愈发锋锐,即使站在十丈开外,莫陆仍能感受到熟悉的刺痛感。 一如他第一次通过怨蛆见到砥锋时。 莫陆已有预感,他叹了一口气,两柄飞剑化作长鞭,节节剑刃破出,虚缠在他双臂。 “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莫陆淡淡道。 砥锋高举长剑,在剑锋之下他笑道: “莫兄,我即将破入炼气九层,为了功成圆满,只好请你做我的磨刀石了。” “请你,将毕生修为,以及我们同行一路所有过往,所有情谊,通通送到我的剑下,被我斩断,让我长剑更利,道心更坚!” 长剑挥落,血色直虹! 十丈之远,数月同行,一瞬斩断! 血色长虹顿住,消散。 莫陆两柄飞剑尽数破碎,剑刃四散。 而他的右臂已被切下,抛飞于地,左臂上绽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的胸腹间更是被掏出一个大洞,滑腻的肠子流下。浑身经脉连同血管一齐爆裂,法力空空。五头怨蛆也被切得七零八落。 莫陆摇摇欲坠,好在他半抱半靠,倚着砥锋做拐,这才没有倒下。 莫陆将头放在砥锋肩膀上,如同朋友远行前的拥抱。 他的脸颊感受到温热的血流。莫陆很确定,自己的头颅没有受伤。 这是砥锋的血。一截剑尖从他的头顶贯出,血流如注,将他惊愕的脸冲刷覆盖。 莫陆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还有第三柄飞剑。 是故方才,他用尽种种手段抵御住砥锋拼尽全力的一招斩杀,拼得自己受重伤也不后退,就为了换取一个僵持时埋伏的机会。 显然,他成功了。 莫陆恢复了一点法力,抽出砥锋的魂魄心神,将他的尸体丢弃。砥慧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两行鲜血沿着剑身淌下,如泪。 他运转起玉灵升仙法,将砥锋魂魄炼成第七头怨蛆,漂浮在他周围那些半死不活的怨蛆争相投入莫陆体内。 随着功法运转,他的伤势渐渐修复,气息愈发强大,法力也鼓荡起来,朝着那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冲击。 属于砥锋的晋升失败了,而属于莫陆的晋升正式开始。 …… 第59章 九层 良久,莫陆睁开眼,浑身伤势尽数修复。 正值正午,他的影子聚集在座下,团成一个蒲团。这蒲团突然一动,逆着光延展出去,如蟒蛇伸展着黑色的躯体。待到蔓延至十丈时方才停下。 “到极限了。” 莫陆头也不抬,座下影子颤动,同样六截黑蟒蛇飞快弹出,蔓延至十丈。 他如同坐在诡异的黑色七品莲花中间。 下一个瞬间,所有黑蟒蛇拔地而起,从单薄的影子开始迅速鼓胀,化作水桶粗的漆黑蛇身,拱卫在他身前身后。 莫陆想起前世佛经故事,佛陀释迦牟尼悟道时,曾有七头眼镜蛇王护卫在他身后,为他遮蔽风雨。 蛇身顶部,是一个个模糊扭曲,变形前凸的人头,大部分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唯有莫陆左侧那段蛇身,上面顶着的人头依稀能看出是砥锋的模样。 莫陆伸手,蛇身恭顺将头低下来,让他笑搓狗头。 砥锋人头眼神迷茫,任凭他将一截截断裂的剑刃戳进脸。虽然砥锋化成怨蛆后心神沉沦,已经没有为人时期的记忆与意识,只留下混沌的本能。但看着砥锋那张脸被插成刺猬,莫陆心情要好上不少,连带着看到他的脸想起斗剑,浑身上下出现的隐隐作痛都轻松消除。 莫陆从来就不是心胸宽大之辈。 他内视自己的丹田,法力充盈,比原先八层时期要超出一倍不止。 现在让他与走火入魔的金螺和尚斗法,根本无需再辛苦在肥腻的肉山中挖一条通道,去直捣黄龙。他完全可以不断削掉金螺和尚身上的肥肉,慢慢将他当作一头肉猪宰杀。 莫陆回想起玉灵升仙法上的描述,炼气九层之后,怨蛆由灵体化实,可以与自身的血肉交融,真正变成身体一部分。 所有外放的漆黑蟒蛇全部化入他的体内。莫陆上身衣衫破裂,从脊椎处钻出几个狰狞的人头,在背后招摇。 “还不够。” 莫陆闭上眼睛,命令七头怨蛆不断化实,将转化而来的血肉分散开来,与他周身各处血肉窍穴融合。 莫陆不断拔高,变成一个几丈高的巨人,肌肉虬结。他的衣衫俱碎,随着一声声细微的咔响,漆黑如墨的甲片弹出覆盖周身,其上紫色纹路勾勒,在他的胸前汇聚成一张狰狞的兽面。 而他的头部,也被甲片覆盖,头角峥嵘,形如恶兽。 莫陆轻拍腰部,血淋淋七道血管与骨骼编织的钩索弹出,末端各有一个惨白的人头。 “呼。威猛有余,诡变不足,适合走力降十会的路子。” 感受到强横的体魄和加剧的消耗,莫陆动念: “或许我不用一次上这么多。” 这巨人缩下去,变回常人大小,只是面部一直在变换。 最开始是莫陆那几位记名弟子同门的面目,一嗔一喜,恍如生前。 只是莫陆气息之强盛,超过原主太多。 最后固定下来,是砥锋的脸。 莫陆气息收敛,酝酿一阵后再外放,原本择人而噬的气息消失,转而是无比锋锐,似乎无物不断。 他伸手,砥慧长剑就被摄来,法力灌入,发出阵阵蜂鸣。 取镜自照,莫陆大喜,这气息外貌,就算是他自己当面,都会认作是砥锋。 他完全可以继承砥锋的身份,将先前一战结果颠倒。就说莫陆已被砥锋所杀,砥锋借此突破到炼气九层。 由此,莫陆行走修仙界,又多了一层马甲。 他很期待那些把他当作剑修对待的修士,种种提防后战至酣处,突然被他变作巨人一拳捶死。他们那惊愕的神情,绝对能让莫陆心神大畅。 “这玉灵升仙法果真是强横诡异,深得我心,可惜诅咒太恶。” 既然扮作砥锋,顶了他的面目,地上那具砥锋的尸体莫陆顿觉多余。 砥慧长剑弹出,插在他的尸体上,欢快地吸食自己原主的血肉精华,把与金螺和尚一战时没吸完的继续吸下去。 莫陆得了闲,捡拾自己那两柄飞剑残片,注入法力,汇聚木灵,助它们修复。 另一边慢慢翻阅脑海中关于砥锋的修炼记忆。 这一看,莫陆不由得啼笑皆非。 这部《磨尸养剑诀》正如莫陆所想的那样,是可以靠吸食剑下残尸的血肉精华炼剑,反哺己身。但这法门被剑诀驳斥,视为邪法。 据剑诀中所述,原来是创立此法的开派祖师,以人骨铸就长剑,靠着血肉精华炼剑,炼到炼气九层后就无以为继,血中怨气积聚在剑中身上,难以化解。整日煞气冲心,险些走火入魔,又一直被各路仇家追杀,只能绝望地宣布此路不通。 后来他得了一篇奇法,融入剑诀。另辟蹊径提出以“山脉之尸”磨剑炼剑。 所谓“山脉之尸”,则是将山脉视作人形生灵,布下阵法禁制,钉死山脉各处窍穴,使之“由生转死”,地脉之灵气淤积,被引导至选定的“山脉心脏”位置富集。将剑插入其中温养,夺取山脉灵气,反哺自身,再将怨气化入山中。 那位开派宗师靠着此法成功晋入筑基境界,不仅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得到金丹境的希望,留下道统后就脱离了此处荒野,前往天机城寻求机会。而所付出的,不过是数十年的等待与一座生机断绝,化为死地的山脉而已。 听起来很美好,但是传到砥锋这一代后就完全变了样。 据他的修炼记忆,那位开派祖师走后,因为用山脉养剑太过漫长,他的弟子与再传弟子修为进度缓慢。原本不敢露头的仇家纷纷上门,几乎杀绝了全派上下。只剩下砥锋师父一根独苗,也是好一番颠沛流离才得以找到一块偏远地方藏身。 待他偷袭屠灭了一支金面佛,夺得修行资粮,占了地界,又截断一片山脉炼成“山脉之尸”,终于安顿下来,开了宗派,招收几个苗子。虽然修为还不到筑基,但毕竟地处偏远,已经足够立足。 其中就有砥锋与他的师妹砥慧。作为最早的两个弟子,两人两小无猜,早就私定终身。但这砥慧心思活泛,耐不住整日养剑的寂寞,常常离开宗门去隔壁地界的坊市玩耍。 砥锋原本也没去管。结果有一日砥慧与另一个师弟外出任务,只留她一人带伤回来。她哭诉是遭了一伙流窜的盗匪修士。 他们的师父当即大怒,仗剑去寻,结果被打成重伤,一直闭关疗伤。 这些门人弟子少了管束,砥锋只得站出来,与砥慧两人一主内,一主外,维持运转。 出事后砥慧行踪诡秘,号称外出任务,经常带着师弟师妹们出去。可十次有五六次会遭遇意外,出现减员。 虽然她的出事理由无比正常,且总是为师弟师妹的死亡涕泪横流。但无论砥锋如何苦劝,砥慧都不曾停止外出任务。 这反常,让砥锋渐生警惕。 终于,这一次砥慧邀请砥锋一同外出。两人来到坊市,一番周旋后,砥锋将计就计,得以揭破了她的阴谋。 原来,砥慧修为太过缓慢,于是不再相信那位开派宗师的传言。她坚持认为只有以人磨剑炼剑才是正道。于是她私下与坊市中的势力勾连,不但背叛了砥锋,更是背叛了她的宗门。 师父寻仇时的行踪是她透露出去。坊市欲吞并她的宗门,又担心她的师父临死前的反击,故一直派她做内奸。而她带出去的所有师弟师妹都被她所杀,推入铸剑炉,用来炼剑,现在,她的剑还缺一块主材料。 砥锋。 至于做下这一切的原因,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磨炼剑心而已。” 这成了砥锋一生的心魔。 最后的最后,经过惨烈的战斗,砥慧反而被他所杀,铸就砥慧剑。面对围上来欲杀他的坊市势力,已经接近癫狂的砥锋发下道誓,替代了砥慧的内奸位置。 接下来,砥锋带着坊市屠灭了自己满门,又在庆功宴中屠灭了整座坊市。 开始不断流浪。 这个过程中,他也愈加癫狂,对砥慧那套磨炼道心愈发信奉。不断与人同行,成为朋友后再一剑杀了,尽取血肉。 莫陆初见他时,那座半狼妖寨的大当家就曾是他的朋友。 直到最后,遇上莫陆…… 莫陆挖了一个坑,将砥锋剩下的骨骸与刺杀他的飞剑一同埋葬。 第60章 方田上人 莫陆提起砥慧长剑。运起【溯源】,所得情形与砥锋修炼记忆所记载一致。 那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又一块石碑被削下,立在埋葬砥锋的土包前,莫陆刻上: 故友亡于十年前,而今迁坟至此。 没有刻上砥锋的名字,因为他现在顶着砥锋面目,替代了他。 那片脂肪黄湖已经干涸,在阳光下彻底消散,只留下一张张面皮,还有一块块金黄色,肥皂样的涂愿佛皮。 想来金螺和尚吃得仓促,未能将这些吸收完全,莫陆与砥锋修为不够,未能破坏完全,是故留下这些渣滓。 莫陆把面皮都烧了,又将所有涂愿佛皮收摄过来。他数了数,还剩下二十三块,其中大多遭受不同程度的损伤。 想要修复也不难,用凡人所化金像的粉末涂抹即可。 其中最大最强的那块应该是金螺和尚所产,有巴掌大,沉甸甸像一块金砖。但是受金螺和尚走火入魔影响,污染严重,即使莫陆没有动用怨蛆附身,都能听到细小的祈愿声。 莫陆从容方镯子中取出一个盒子,将这块涂愿佛皮放入,布下层层禁制,直到听不见祈愿声,莫陆这才满意放入容方镯中。 剩下的涂愿佛皮,莫陆打算彻底粉碎,重新熔炼成一件僧袍法器。日后也好扮成佛门修士招摇过市。 莫陆轻轻一点,脚下的土石转黑,化作生铁,被他抽出,捏合成一口大锅。剩余二十二块涂愿佛皮被投进去,灵火灼烤,渐渐融化。 成了一锅金汤。 莫陆回忆了一遍得自五道观典籍中衣衫法器的制法,正要动手,忽然听到那堆被金螺和尚毁坏的宅院废墟有异响。 一大块瓦砾被掀开,飞出面澄黄铜镜来。 半空中那铜镜颤抖,吐出一团金黄光幕,似水浪黏液那般扭动,凝聚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影是个老僧,留着短须,皱纹深深,脸上带着不阴不阳的笑。他只着一领简单的僧衣僧裤,敞着怀,露出的胸膛上根根肋骨分明。 那面黄镜一直笼罩在他头顶,投下光芒,维持着老僧的存在。他顶着镜子,双目不断地在破败的宅院上梭巡着,最后注意到莫陆熬着的那锅金汤。 【可杀戮对象:方田上人(分身)】 【预期奖励:染法铜镜】 【备注:虽然只是一枚普通铜镜,但经过方田上人有意的法力沾染,自带寻向方田上人的术法。】 是方田上人。 莫陆想起被他杀的宽挪曾提到,库房中堆得最高的金粉是要供奉给这位金螺和尚的师父。而方田上人也会派遣分身来取。 这黄镜所投射出来的就是他的分身了,修为不高,只堪堪维持在炼气两层。 想来是没有什么强横的杀伐手段,是故莫陆没有驾云就逃。 说到底,刨去不知深浅的小尼姑,这是他遇到了的第三位筑基境,近身观摩的机会难得,他又自持披着砥锋的马甲,就算事后被追杀也寻不出。 所以莫陆站在原地,看方田上人凭一具炼气二层的分身能耍出什么花样。 方田上人将目光移到莫陆身上,又在他手持的长剑处停了停。 他没有丝毫怒气,目露欣赏: “好一个青年才俊,狂傲剑修。贫僧这徒弟的道场,应该是被你毁去。他的身家性命,还有我那一群徒子徒孙的性命,想来都丧于你手。” “不仅如此,还将他们的皮剥下炼器。好歹毒的心啊。” 莫陆拱手道: “见过上人。在下路过此地,发现你的弟子金螺和尚濒临走火入魔,席卷收割此地所有弟子,甚至如果不除掉可能会闹将起来,让上人这一支金面佛蒙羞。所以在下只好替你清理门户,还望上人勿怪。” 这话夹枪带棒,几乎是直接辱骂他。但方田上人只是点头,笑意不减。 莫陆又补了一句: “何况,我只不过是趁他们死后剥皮而已。金面佛修行中要哄骗消耗多少凡人,你比我更清楚。为何不自认歹毒,却要指认我?” “就因为这次死的是你的弟子吗?” 方田上人没有接话茬,答非所问道: “我认出你来了。” 他目露回忆怀念之色: “你这剑锋,法力,张扬的气概,颇像我一故人。你炼的是《磨尸养剑诀》?” “昔年有一筑基剑修,名为晓了道人,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一时压得同辈抬不起头,后来转去天机城,杳无音讯。不久其人所留道统也被屠灭。原本以为此事已了。不想还留了你这一脉。” “真是,睹剑思人,昔人风采,犹在眼前。“ 莫陆见他果然联系到了砥锋,暗自放松。 学着砥锋,语气也更加狂狷: “不错,正是师祖。想必上人当年被师祖老人家撵得如丧家之犬,所以记得如此清楚。“ 方田上人也不否定,指着身后的废墟道: “贫僧这徒弟不算成器,念在他跟了贫僧这么久,又将几个儿女献上供奉的份上,特许他分一份基业,出来立庙,年年献上金粉供奉。不想贫僧还未收几次供奉,这基业就折在你手中。“ “真是赔本的买卖。不知后生,该如何赔偿贫僧。“ 不待莫陆说话,他又道: “你们这些剑修都穷得很,除了一柄剑外身无长物。这样吧,你做护法,为贫僧驱策三十年,再将儿女后代供奉上来。这毁庙之事,就此了结。“ 方田上人状极诚恳。 莫陆快被他逗笑了。 “老秃驴,你何不令我助你成佛?做梦为什么不做得更大一点?“ 方田上人遗憾道: “贫僧料想剑修一贯轻狂气盛,耐不住护法之苦。我佛有慈悲之德,这样吧,你听我念一遍经文度化,若还不愿做护法,贫僧也可放你离开,恩怨两消。“ 莫陆来了兴趣。说到底,方田上人分身不过炼气二层,如何留得住他? 至于准提道的度化经文,莫陆早就听大师兄和春念过。他没有“慧根“,毫无反应。 就算方田上人所念经文殊异,他大可一剑将他这具分身切碎。 见莫陆没有异议,方田合十闭目,倒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他诚心诵念道: “礼赞……“ “接引佛祖!“ 莫陆震怖,心头泛起百十种念头,他的肉身也崩溃成百十块。周围的一切砖石瓦砾,草木虫鸟,都开始身俱百十种意识! 念出这句佛颂的同时,方田上人头上的铜镜破碎分散成几块,原本凝聚的光影也破裂崩碎,在分身即将毁灭之际,方田上人尚有余力发出嘶哑大笑: “小子粗鲁,合该此劫!“ 第61章 解咒 莫陆已顾不上去关注方田上人的动向。 他现在的五感都被搅成一团浆糊。 最开始,听到那一声“接引佛祖”,莫陆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似乎有一种浩大却不居高临下,祥和慈悲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叫他放下,叫他摊开手,去拥抱这片天地。 莫陆的身躯先莫陆心神魂魄一步,做出反应,选择遵从。他周身各大窍穴浮现的紫光被压抑下去。 于是,在瞬息之间,莫陆融入天地。 他的皮膜四分五裂,将内里展开,贴近午间燥热的空气。他的鲜血透出血管,随意喷涌,为舞动的草叶披上红裳。他的肉与五脏轻巧地剥离出来,化作洄游的鱼群,争先恐后地钻入松软的泥沼,捕食泥里的蚯蚓,而怨蛆即是其中的头领。他的白骨垮了下来,散作沙砾大小的生灵,彼此攻伐。 莫陆只剩下半颗鲜红的大脑还浮在半空,脑上沟壑中翻拱着七彩的蛆虫。身躯散去,没了束缚的紫光喷涌而出,裹挟掉落的眼珠耳朵,围上去,将这颗大脑围住,结成屏障。令莫陆堪堪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要自救。” 莫陆泛起一念,未等他采取何等行动,纷繁的念头涌出,将此念压下。 数百块皮膜晒在阳光下,他看到的热气,鲜血与草叶汁液接触时听到的苦涩,而肉与五脏已钻入盛放金汤的铁锅中,无数祈愿声被他摸到,至于上千白骨化作的小人,每一次冲撞拼杀都让他闻得苦不堪言。 无比繁杂淆乱,让莫陆几乎癫狂,他的心神在脑中大喊: “都给我停下。” 莫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感觉原本挤塞得他几乎无法思考,但在某一个瞬间后,这些感觉飞快远去。 在他松一口气的同时,莫陆惊悚地发觉,周围多了许多说话的声音。四散的皮膜长出白皙的翅膀,沾染鲜血的草叶多出一张张人脸,洄游的肉鱼开始诵经,而白骨小人汇聚成几个圈子,不断有争执商议的声音传出,恰似两军对垒。 之所以这些感觉没有再传递给他,是因为更多新的意识出现了! 围绕莫陆身躯诞生一大群诡物,重演当初他在周家见到的那一派勃勃生机万物进发的景象。 更糟的是,围住莫陆仅剩大脑的紫光屏障上也出现了一张极淡极模糊的面孔…… 眼见一切都将失去控制,莫陆反而冷静下来。 他还有最后的依仗。 “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诡化莫陆】 【预期奖励:异界记忆;完好躯体】 【备注:人身中有三万六干神,神耶?诡耶!】 莫陆眼见一道光幕弹出,拂过所有自他身上掉落诞生的诡物。 那一刻,所有欢脱活跃的诡物僵立不动,被杀去了意识。它们不断蜕化回去,皮膜的翅膀缩回去,血液上的人脸消失,肉鱼飞出,白骨小人凝聚成根根骨头。 莫陆散去紫光,白骨,肉与五脏,鲜血,皮膜,尽数归位。 他复归原来模样,只是法力空空,心有余悸。 随着他恢复正常,玉灵升仙法自动运转,七头怨蛆虫牵引法力在他经脉处游走,助力恢复。莫陆还在愣神。 良久,莫陆狠掐了自己一把,心中暗道: “好事!杀神系统能救我于接引诅咒,日后我面对接引相关的东西也能多一分从容。” 他收拾心情,扫一遍四周,出现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生灵,只是都不会发出言语,诵念接引之名。莫陆暗呼侥幸,将它们一一杀死。 再去看砥慧长剑,只是多长出几根手指,被他切下,法力祭炼一遍,复归完好。而那一锅金汤,表面密密麻麻遍布拥挤的人脸,但好在没有作声念叨接引佛祖的名号,只是不断呼唤准提佛祖。 显然同为佛门,准提对抗接引还是有一套的,至少被准提污染的不会再被接引污染。 莫陆在心中感谢几句,将所有人脸刮下焚烧,又剔除出一大块仍旧不断冒出诵念准提的声音的金汤。最后剩下的又被他祭炼好几遍,终于得到一件单薄的金黄僧衣。 莫陆展开看了看,目露失望之色,此衣没了涂愿佛皮让人誓愿的诡异术法,只能算作防御不错的一般法器,堪堪供炼气五六层使用。 将僧衣收入被他刺瞎眼珠的容方镯子,莫陆环顾四周,相比之前,又是一片狼藉,那些诡物的血液尸骸侵染土地,让他看着十分恶心。 莫陆招手,大团灵火降下,爆裂开来,清洗着这地面。在莫陆炼气九层法力的加持下,这一道术法威能愈发强大。 在一片火海中,有一点金光颤抖。莫陆摄过来,才发现竟然是方田上人黄镜残片。 也已诡化成一个小人,被灵火烧得半身熔化。 “嗬,方田上人。” 莫陆心中涌现浓重的杀意。 刚好,他需要一块筑基血肉作为晋升筑基的材料,拿方田上人的头颅来,一定效果奇佳。 有枣没枣打两杆子,去往天机城的路程可以先推一推。 莫陆筹谋着。 此事给他最大的警惕是,接引佛祖的名号在筑基修士中并不鲜见。毕竟筑基境就能抵御祂的侵蚀。他们或许不能靠这名号互相杀伐,但拿来清理筑基以下的修士还是很顺手的。 至于方田上人,以莫陆现在的修为冲上去,无疑是找死。 不过莫陆还有一个更大的优势,他始终是以砥锋的面目与方田上人对峙,换言之即使结下如此大仇,方田上人仍旧对他一无所知。 他在暗,方田上人在明。 莫陆重新将砥锋面目穿上,又从少年道人变成张扬剑修。 “方田上人行事作风如蝗虫,早与不少筑基修士结下梁子,只是赖因金面佛内部守望相助,他才能逍遥到现在。” 莫陆感应着七头怨蛆,每一头都是一张不同的人脸,不同的身份。 “或许,我可以混入其他支脉的金面佛内部,制造嫌隙?当然,此事最好小心,且不要与筑基境的金面佛撞上。” 莫陆思量着,渐渐有一个雏形。 …… 独蛇坊市。 变作一位憨厚大汉的莫陆混入其中,只显露炼气五层的修为。 他很快就看到了几座移动的金山。痴肥外露的肚腩,胸前糊着一团粉迹,路过的修士无不避让。 简单的僧袍上绣了一个桃字,正是另一支金面佛。 莫陆眼光微亮,跟了上去。 第62章 护法 莫陆拦住几个胖大僧人。 “几位大师,我听闻你们最近在吸纳外道修士做护法。我怎么样?” 一柄飞剑被莫陆招出,他又伸出一只手,凝聚法力,化作兽爪。 不多不少,炼气五层的气息外显。 几个金面佛对视一眼,为首的那个胖子上前一步,探出一只胖手,用力握住莫陆的兽爪。 “咯咯”两手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个胖子也是炼气五层。 莫陆瞧见他眼中桀骜傲慢的神色,主动散开法力,让额头布上一层虚汗。 胖大和尚自以为压过了莫陆,露出自满的痴笑。 他松开手,招呼身后的师弟递上名册: “尚可一用。叫什么名字。” “青若,多谢大师提携。” 胖大和尚勾画上莫陆的假名,抛给他一块绣着桃字的长布。 “随我晋深去见晋阮师兄。嘿嘿,表现好点儿,说不得还能让你这种散修得了泼天机缘,入我门庭,得修我门正法。” …… 几人七拐八拐,进了一间大宅院。 一样的纸醉金迷,糜烂至极。莫陆暗暗鄙视,修行者不求大道,却耽于这等外物,如何能得长生? 不过碍于要伪装成没见过世面的大汉,莫陆只好做出一副痴迷得挪不开眼的样子。 晋深引他来到大殿,除却胖成一坨的金面佛,还有几个打扮各异的修士在此等候。 都是散修,修为大致都在炼气五六层打转,气息散乱,莫陆估摸着若是自己处于相同境界,杀死这些人炼成怨蛆仅需一刻钟。 莫陆与他们见礼,这些修士倒颇为拘谨,不愿多聊,也省却了莫陆应付套话的心思。 他环视大殿,大殿各处都漆着金粉,应该只是凡俗黄金,不然这些个金面佛要抱着柱子舔了。大殿深处的供台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座金像。 大的金像乃是一尊坐着莲花的佛陀,眉眼低垂,嘴角带有慈悲的笑意,雕工十分精细,连佛祖身伴的七宝都纹路可鉴。小的则是一个老僧,侧头仰视佛像,尊崇之色惟妙惟肖。 见莫陆好奇,晋深颇为自得地介绍道: “上面供着的那尊佛像就是准提佛祖,身侧伴着的乃是我这一支脉宗主,桃扬主持大师。主持大师更是修为高深,超出九脉中所有金面佛。这都是因为尊崇准提佛祖。” 他那张胖脸满是狂热: “准提佛祖乃是我等修行者术法源头,大道尽头,如何不尊崇?” 莫陆连连点头,问道: “确实应当如此,其他支脉的金面佛也是如此吗?” 晋深优越一笑: “主要九支金面佛中,八支都是些臃蠢废物,不及我等这般虔诚。尤其是方田上人那一支,修我正法,却不知佛祖,简直是不知所谓。” 旁边又有僧人附和道: “是极!这方田上人不知守着基业,细水长流的妙处,像个叫花子一般四处流浪,可笑可笑。” 他这一打头,大殿其他金面佛都围了过来,声讨其他支脉的金面佛是如何的拙劣。 莫陆暗道,不用自己挑拨,这金面佛内部分歧就挺大的,互相看不顺眼。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他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些金面佛的谈话,不断收集整理情报。 没多久,他们听到了轮子滚动,咯吱咯吱的声音。 金面佛们一齐止住声音,散开来。 大殿一侧,一坨金山被推了出来。 这金面佛实在太胖太臃肿,坐在推车上,肥肉直拖在地。其身上修为展露,炼气八层。 比修为更深厚的体重压得轮子咯吱作响。 其余金面佛一齐行礼,口称晋阮师兄。 晋阮吃力地转动头颅,算是见礼。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直接开始询问晋深种种事宜,暂时将这群护法抛在一边。 莫陆用杀神系统扫过,此人的杀戮奖励只是涂愿佛皮与《金相本愿经》,与其他金面佛相同,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莫陆从没想过,一个炼气八层的修士居然还要靠推车移动,形如瘫痪。 莫陆思量一会,突然想明白,原来此人的双腿,乃至下半身所有血肉骨骼都被涂愿佛皮侵蚀化去,所修术法又没有飞行的功效,斗法时不论,日常只能瘫在车上。 同为炼气八层的金面佛,那位座元不但能开无遮大会,还能在此之后缠斗莫陆与砥锋,真是生龙活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莫陆联想起晋深之前吹嘘他这一脉如何如何,简直讽刺至极。 那张大汉的憨厚脸庞与其他护法一般拘谨,而脸庞之下,莫陆差点笑出声。 晋阮处理好杂事,看向那一群护法。 他平和说道: “主持大师见此地凡人众多,欲开一处分寺。我接了这个差事,苦于人手不足,因此招一些护法来援手。若护法得力,俸禄丰厚不说,未尝不可授你们我寺正法。” “我信得过师弟,所以将你们当作自己人,方才议事都未叫你们回避。” 这是要录用他们的意思,所有护法都如释重负。 晋阮抬起沉重的右手: “你们上前来,我留下记号,用来联系你们。” 护法们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走上前。 轮到莫陆,他站过去,晋阮右手压在他肩上,一道法力灌注,顺着莫陆假造的大汉身上经络弥散,最终在他肩上凝就一个金黄的印记。 莫陆感觉到他这大汉躯体与晋阮建立某种似有似无的联系。晋阮可以借此大致了解他的动向。一般炼气五层挣脱不得,但在莫陆这里实在不够看,他随手就能糊弄过去。 待“赐印”到最后一名护法时,晋阮眼皮抬了抬: “影轮堂的伙计,来此虔心皈依准提佛祖?” 身份被叫破,那名干枯老者背心撕裂,脱出一团黑影,如箭般射出大殿。 一道金光闪过,黑影坠地,胸口处被一只金黄大手破开攥住。 原来是晋阮左手伸长至几丈,如鱼线般钩住黑影,慢慢往回拖。 金面佛们对黑影的出现并不意外,反而更加得意,颇有些给护法们下马威的意思。护法们也如他们所愿,慑于晋阮的术法,一时不敢作声。 莫陆却看出来了晋阮这一手把戏。他的左手血肉骨骼早就被涂愿佛皮侵蚀干净,唯独几根筋络留存,不知被他用何种法门淬炼。 看上去确实强大至极,但在莫陆眼里,距离他浑身都被涂愿佛皮侵蚀的日子也不远了。到时一身修为,尽化作人皮法器。 莫陆冷眼中,晋阮将左手抽回,继续说道: “诸位莫怪,这影轮堂与我金面佛素来不对付,派来修士捣乱也不是一次两次。经我探查,诸位不是影轮堂奸细,不必介怀。我金面佛中,虽然亲疏有别,但绝对赏罚分明,若无打错,轻易不会对各位喊打喊杀。” 在炼气八层的威压下,诸位护法哪还不同意。 晋阮满意道: “划下牧场之后,诸位只要不断巡视即可。若遇到其他修士,就劝他们离开,劝不听就诉诸武力。” “若遇到其他支脉的金面佛,就请他们来找我。但若是方田上人那一脉的蝗虫……” 他眼皮间射出冷意: “直接打杀。” 众修士点头称是。 …… 当天夜里,莫陆卧在客房,放出去几头怨蛆,在宅院中梭巡。无人能察觉到他的怨蛆。 怨蛆钻入晋阮的房间,躲在房梁上。 晋阮胖大的身躯占据一半区域,另一半则归于一间神龛。 神龛中与大殿一致,摆着准提佛祖像与桃扬主持像。 晋阮对着神龛恭敬一礼,将准提佛祖像转动,面向墙壁,桃扬主持像塞入暗层。 然后他从肥肉夹缝中掏出一面黄镜。 注入法力,显现出方田上人的面容。 晋阮急切问道: “你有何办法使我恢复原状?” 第63章 暗约 “又见面了,晋阮师侄。” 黄镜中,方田上人仍是那副不阴不阳的笑脸。 黄镜飞出晋阮的手心,在禅房中转了一圈,轻巧地落在准提佛祖金像头顶。 晋阮吃力仰起头,撞上方田上人俯视的目光。 “方法自然是有的,可是,你能付出什么?” 晋阮沉默一会: “这座牧场还有半年初具规模。半年后,我会借故带所有弟子离开一日,任你们掳掠。” “不够。” 方田上人语气悠然: “些许金粉,派下去的弟子得力,收上来不难。不值得贫僧冒得罪桃扬师兄的风险。” 晋阮嘲讽似的哼了一声。 方田上人没有在意,继续说道: “金粉易得,人才难得。你若愿意改投贫僧门下,不仅让你骨骼重新生长,摆脱走火入魔之危,若是虔心供奉,他日扶你上炼气九层也不是不行。” 晋阮怒道: “住口,秃驴!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佛祖光辉似海无量,我怎么可能背弃师门?条件代价你尽管提,唯有此事不许!” 方田笑道: “恩重如山?桃扬身为筑基,如何看不出来你已经快支撑不住?唔,最多只有两年寿命。他没有想法子救助于你,却将你外派出来。这不是已经将你当作弃子?” “至于准提佛祖?你莫不是被你门中傲慢风气冲昏头脑,真以为贫僧这一脉就不是尊奉佛祖的金面佛?哈哈,念佛念佛,在哪里不是念佛?” “两年时间,望师侄好好考虑。” 方田上人身影消失,黄镜坠落,被晋阮一把抓在手心。 他那宽大的手掌油乎乎的,将黄镜淹没在手中,拳头握成金锤。有一瞬间,晋阮眼中闪过厉色,金锤晃动。 但最终,晋阮面露颓唐,摊开手掌,露出完好的黄镜。他将黄镜收好,重新摆正准提佛祖像与桃扬祖师像,继续诵经。 在他头顶,莫陆的怨蛆透出屋顶,飞回客房。莫陆卧在房中,眼中闪过兴奋之色。 晋阮下不了背弃师门的决心,莫陆可以帮他! …… 三个月后,已经同三五个护法厮混熟了的莫陆与他们一同去了酒楼。 酒过三巡,所有人都脸酣耳热,再不复往日的拘谨。实际上炼气五层已经不太可能被凡俗的酒水灌醉,这点酒水,轻易就可驱除消化。但没人这么做,劳碌许久,偶然得闲,喝一杯醉一场成了所有护法的选择。 酒意上头,不断有人拉开话匣子,倾倒苦水。 他们干的活计,说是护法,其实就是凡俗中的护院。 晋阮这支金面佛围住的牧场因为靠近坊市,常有散修过来偷吃,或者传下什么法门诱惑凡人,需要修士日夜守护,这等辛苦的活计自然被晋阮以人手不足为由推给护法们。他们就如凡俗宅院的护院恶犬们,在牧场日夜巡逻,难以得闲。 而晋阮招收他们时所说的赏罚分明护法们感受不太深,但亲疏有别却深刻领悟到了。 原因无他,在他们奔波驱逐散修,疲乏不堪时,晋阮领着那一帮金面佛只需做些传道,收割金粉的活计,其余时间在宅院中日夜笙歌,肆意享乐,真好似人间仙境。 护法们有苦也被金面佛们头颅大的拳头强压下去,只能在护法们的宴席上倾诉,抱团取暖。 有一个少年修士抱着酒坛子哭诉道: “我当年苦役三年,药了师父师兄,终于得了炼气法力,不想修至炼气五层,还是给他人当苦役的命。” 旁的一个老成的修士劝慰道: “小弟莫急。我们散修功法孱弱,这次能入金面佛当护法,未尝不是一个转修的机会。待我等立下功勋,转修金面佛功法,将来未必不能和他们一样。” 另一位趴伏在桌上的护法丧气道: “对我们这些护法如此这般,金面佛中就没有亲疏有别吗?三月护法,诸位也知道,金面佛的修行全仰仗凡人炮制而成的金粉。我等外人,即使转修成功,又能获得多少金粉修炼?说不得,说不得还不比现在。” 这话一出,宴席上的气氛都冷了。诸位护法之所以甘心受驱策,就是为了那转修功法的机会,对于金面佛中种种也心知肚明,但他这么一说出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少年修士绝望道: “可是,我等还能如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将转修与否寄托在晋阮师兄身上。有什么法子讨好他么?” 莫陆见状点了一句: “大家目光放长远一点,莫局限于这一处牧场,一个晋阮。” “我听闻这晋阮当年只不过是一介小沙弥,受了桃扬大师青眼,才将同辈超过,爬到炼气八层。” 老成修士接话道: “晋阮既然出来自立,必定只信任跟随他的师弟,我等外人插不上脚。但若换做桃扬大师……” 少年修士口中喃喃道: “若能得桃扬大师青眼,自然前途广大,只是,只是如何引来桃扬大师。” 趴伏的修士坐起: “每月都要供奉给桃扬大师那边金粉。这是我等唯一能和桃扬大师麾下主脉接洽的机会。” 莫陆从容一笑: “若是金粉出了问题,恐怕桃扬大师再爱护弟子,也不得不斥骂一番。说不得,就要派些人手过来。” 护法们你看我,我看你,默契地拉起一层层隔音术法,详细商讨起来。 …… 这些护法都是从低微境界就在修行界中厮混,虽然抵不过金面佛们的拳头,但是应付起凡人来,可比只会磨成金粉的金面佛们厉害许多。 神不知鬼不觉之下,牧场中的凡人出现种种状况,人口不断减少,体质更是朝着奇诡的方向转变,对成佛的誓愿也不坚定了。偏偏这些状况无从与护法们扯上关系,都有各种合理的解释。 凡人出现变化,那些由凡人磨制的金粉也开始附带各种奇怪的,对金面佛们毫无益处的效果。 果不其然,原本负责传道蛊惑的金面佛几经轮换,不断被晋阮斥骂,甚至有人被驱逐出宅院,沦落到和护法们一起巡逻的境地。 但即使如此,晋阮仍不能保证上交的金粉品相与数量。 终有一天,莫陆瞧见桃扬的金像闪烁,晋阮将其他人赶出大殿。 等殿门打开后,那间大殿除了两座金像外,都已被毁的不成样子。 当天夜里,莫陆满意地看到晋阮与方田上人见面。 从方田上人舒畅大笑中,莫陆了解白天的缘故。事情发展令他颇为意外,原来金面佛几个支脉间会有品鉴金粉的雅会。晋阮供奉的那批金粉被呈上雅会,让桃扬和尚在另外几个筑基金面佛间折了面子。是故他对晋阮大发雷霆。 但令莫陆意外的是,几经诱惑,晋阮还是拒绝了拜入方田上人门下。 客房之中,莫陆脱下大汉的伪装,换上砥锋的面目。他的周围怨蛆感受到嗜血的渴望,颤抖不已。 他轻弹砥慧长剑。晋阮不肯体面地向方田上人下跪,莫陆只好借他身躯,让方田上人与桃扬和尚撕碎体面。 第64章 桃僵 莫陆推开门,步出客房。 月上中天,投下冷光低弱,树影沉沉贴在屋檐。 所有修士都待在自己的房间内,或多或少都布上一层层禁制。隔绝外人窥探的同时,也削弱了对外界的感知。 莫陆走过护法与杂役所居的客房,再穿过金面佛们酣睡的厢房,就到了晋阮彻夜诵经的主持禅房。 来到门前,一层油腻的暗沉金光覆盖整个房间。莫陆左右各移一步,得自绝嗔罗汉加持誓愿的禁制术法展开,让这间禅房封锁得更严实。 莫陆凑近,他的影子附上窗棱,伸手敲门。 …… “惟愿准提,加持正法,名禅非禅……” 砰砰的敲门声惊醒晋阮对佛经的痴迷。这一打断,运转的法力出现散乱,头脑顿觉昏沉,他不满地看向窗外。 一个胖大的影子几乎占据整面窗户。 “谁啊?” “师兄,是我晋深。我有要事相告。” 晋深这个没有眼色的东西。晋阮已经打算不管他禀报何事,都要寻找个由头臭骂他一顿。他吃力地转身去开门,肥肉不经意间碰到烛台。 这让他昏沉的头脑骤然清醒。 烛火在室内,室外只有低弱月光,为何室外那人还能将影子投进来? 晋阮呼一口气,体内法力运转,肥肉晃动,一层层金光如汗珠般被弹开,落在虚空之中互相勾连,渐渐形成了一间庙宇,如铠甲般披挂在他层层肥肉上。 门外的“晋深”呼声拍门不绝,而覆盖在窗户上的影子渐渐晕开,扭曲变化不定,像一张随风鼓荡的人皮。 有一个瞬间,门外的“晋深”停止呼喊拍门。晋阮左手迅疾弹出,一道金光闪过,将风声,门户,金光禁制与影子一同破开,直至洞穿门后那人的胸膛! 他摸了个空。 “不好!” 晋阮知道中计,刚要再施术法,一股浩大重压带着破碎的屋棱压下,击碎他的护体金光庙宇! 一柄血色长剑从房顶刺下,洞穿他痴肥的颅脑。剑身处根根血管扎出,吸食涌上来挤压剑身的佛皮脂肪,维持这一处创伤的存在。 没了金光与佛皮阻挡,三头怨蛆顺着创伤涌入晋阮头盖骨下,大肆啃啮。 晋阮面如修罗,浑身肥肉颤抖,他的右手往上,要拍飞长剑。而他的伸长的左手如鞭般猛甩回来。 他的右手即将抓住长剑,就要拔出来。晋阮混沌的心神战斗本能仍在,已经构想出几种反击逃跑的方式。 但是他的手被按住了。 一个书生踩着云朵,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前,将他的迅猛如龙的左手踩在脚下,使其化作一团死蛇。又轻巧伸手,按住他的右手。那只手如有千钧之力,一点点地,慢慢将晋阮的右手拉开,离直插颅脑的长剑越来越远。 晋阮死死瞪着他。七窍间都有鲜血混着金色脂肪流下。怨蛆吃得越来越多,他心神愈发混沌,一幕幕往日涂抹金粉,佛皮侵蚀骨骼的记忆反复浮现。 到最后,他只记得这样一句充满悔恨的话: “如果金粉涂少一点,我的腿骨还在,至少可以踹他……” 见到眼前的晋阮神情呆滞,怨蛆传来吃完的信号,莫陆驾云浮起,攀上这座肉山,伸手按在他的颅脑上,运转玉灵升仙法,抽出他的魂魄。 这魂魄陷入昏迷,算是小一号,瘦了十几圈的晋阮。他的肩上烙印着一个金色的桃字,蔓延出根根丝线,弥散在虚空,不知通往何处去。 莫陆哪还不知道,这是桃扬和尚下的禁制。 他嗤笑一声: “我说此人看上去不像意志坚定之辈,却在师门一事上骨头这么硬,原来是有这么一层利害关系在内。” 这禁制贸然动作,无疑会惊动桃扬,不仅阻碍了晋阮另投师门,也阻碍了莫陆将晋阮炼成怨蛆。 莫陆踌躇一会,仍旧运起玉灵升仙法,没有动晋阮魂魄,而是化作一声震荡灵魂的钟声,将沉眠蒙昧的晋阮心神唤起。 魂魄睁眼,如同找回主心骨。“我是……” 呵!莫陆轻弹,一层层紫光从莫陆窍穴飞出,如细眼渔网般在晋阮魂魄的头颅处与心脏处往复网罗。 晋阮清醒的魂魄渐渐沉睡,而细眼渔网网罗住一团白光,被莫陆层层封印在他体内。 于是,只要莫陆不撤去术法,晋阮即使魂魄获救,也再无苏醒可能。 心神魂魄,二者多被修士混为一谈,而莫陆所修的玉灵升仙法却将两者分而视之。 据经中所言,魂御身躯,心神御魂。心神乃是魂魄之魂。简单而言,身躯与魂魄是人身不可缺的部件,而心神却是人的意识与记忆集合,正因得了心神,人方开智,得以行走劳作,乃至踏上仙途。若无心神,与牲畜无异,只能凭借本能行事。 “有趣的是,虽然晋阮仍有复活的可能,但已经被杀神系统判定为死亡。奖励我倒是领到了。不知把他复活,再杀一次又会如何?” 莫陆将晋阮魂魄草炼一番,复又投入他的体内。原本僵死,法力溃散的肉山肥肉晃动,又开始冲击莫陆在他头顶留下的长剑。 莫陆将砥慧长剑拔出,创口处肥肉弥合,转眼间就连缝隙都消失在肉浪之下。原本流出七窍的血与脂肪也被吸收入体。 晋阮尸体栩栩如生,让莫陆不由得感叹金面佛们强盛的生命力。换做是玉灵升仙法修行者的尸体,估计已经化作蛆巢了。 怨蛆接到莫陆的命令,运作起来,。晋阮半睁着双眼,一只右手抚在胸前吃力地向莫陆行礼。 “拜见主人。” “不错。我这一手操控活尸又熟练了不少。” 莫陆点头。达到炼气九层,怨蛆可以化实分散之后,莫陆这些精细活愈发熟练。他对晋阮的施为,因为顾忌桃扬和尚,本质上相当于令晋阮主人格沉睡,再造一个怨蛆副人格出来。 此时为求更精细地控制晋阮,莫陆令怨蛆抱团,一丝丝组织在他骨骼间渗透,连结他的五感,最终形成一颗别样的大脑。虽然相较晋阮硕大的脑壳比较小巧,但也足够用了。 连结五感后,莫陆真正掌握了晋阮这具“另类”的分身,通过杀戮奖励,也能使用他的术法,不过莫陆最先通过怨蛆感受到的,是晋阮遍身的啮咬之感。 他只有上身还残留骨头,其余血肉五脏都被涂愿佛皮转化,佛皮还在不断地刮取他剩下的骨头。痛觉早已麻木,但每一次法力运转,都能传回大脑啮咬之感。 必须不停的运转法力,抵御佛皮侵蚀。 这只能说是功法缺陷,莫陆没有方法挽回,所以他对方田上人所说的那个令晋阮恢复骨骼的方法很感兴趣。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莫陆转身离开。独留晋阮庞大的身躯修补禅房,呆坐天亮。 第65章 背叛 扶手被拍碎,“晋阮”环视坐在下首的诸位金面佛及护法。无人敢抬头与他对视。 而在大殿正中央,摊着一个敞口的麻袋,袋中金粉泛白,好似夹杂着寻常骨粉。 这就是“晋阮”手下金面佛精挑细选许久才凑齐的供奉。 “诸位师弟真是好一番辛苦,这等品质的金粉即使是师父那边也难以得见。供奉上去,他老人家定会赏赐我等。” 下边围坐的弟子噤若寒蝉,而护法们鼻观口,口观心,心底暗爽不已。 几个金面佛对视一眼,晋深站起来: “师兄,我等施法绝无差错。一定是那些护法搞的鬼,他们来后,凡人就开始出问题了!” 护法们躁动,“晋阮”伸手压下。 “既然如此,你可有证据说服那些来取供奉的使者?你去将这袋金粉呈给使者如何?” 晋深一窒,讪讪坐下。 “晋阮”扫了一眼几乎将头缩进脖子里的金面佛师弟们。 “你们谁愿意去?” 这种品质的金粉,交上去必然会被使者一通责骂。使者又会命令他们带话给晋阮。回来复述给晋阮。晋阮许是被这一系列事情折腾得怒气勃然,脾气越来越火爆,他们又会被晋阮拿来撒气。 前几个去上交的金面佛师弟都经历了这般事宜,两头受气不说,身上还会多些伤口。金面佛们向来是乐于享乐,而非挨打。 所以现在无人承接这苦差事。 一人低声道: “不如将使者请上来,让他自己拿?” “晋阮”眼神更加冰冷: “你去请?” 那人恨不得把手塞进嘴巴里。 后排一名护法走出来,正是莫陆。 他笑道: “青若愿意带人去将金粉上交给使者。” 莫陆心念转动,上首的“晋阮”唱起双簧: “也好。就请青若护法带人走一趟了。” 莫陆顶着大汉面目,抱起金粉口袋,憨笑着转身。 “晋阮”吃力抬起右手挑人。 那些金面佛们默契地灵活扭动躯体,让躲在后排的众护法显露在“晋阮”视线内。 “护法们随行。” 此言一出,莫陆见到那些金面佛庞大的肉体都摊开不少。 …… 当日,护法一行人回来。 金面佛们都已经离大殿远远的,以免触了“晋阮”的霉头。 “桃扬大师的庙宇所在,还有使者落脚点都记住了吗?” “这是自然。接下来怎么办,那个使者让我等转述的话太过分了。若晋阮暴怒,我等又该如何?”少年修士不免有些紧张。 莫陆瞪了他们一眼: “仙路即险路。这有什么畏缩的?” 见他们还是踌躇,莫陆微微一叹。 “如此畏手畏脚,怎么修得了仙?你们既然不愿意出头,那就由我来说吧。” 步入大殿。 “晋阮”仍高坐在大殿中,庞大的身形挡住金像,他自己倒像是供奉在殿中的佛像。 眼下,这金面佛掰着自己松软无骨的左手,冷冷道: “回来了?我那使者师弟怎么说?青若,你说。” 莫陆顶着大汉青若的面目,上前一步道: “那使者说,假若下次上交的金粉品质还是如此差,就让晋阮师兄回去苦修,另派师兄前来……” 金光刷过,“晋阮”弹出的左手洞穿青若的胸膛,余劲不绝,青若的身躯如一道石碑般被狠推出几丈,将躲闪不及的几名护法撞到伏地。他们虽无甚损伤,但好一番狼狈。 “其他人滚吧。” 护法们抬起头,见先前还在殿外斥他们不配修仙的青若如今像条死狗般倒在地上,被“晋阮”伸长回缩的左手拖行过去。 他们心中还未升起兔死狐悲的震动,身躯在听到“晋阮”的话语后就飞快跳出殿外。 还不忘将殿门关上。 大殿一时寂静,“晋阮”只听得青若尸体在大殿上拖行的声音。 他忽然诡异一笑。 庞大的肚腩如水面泛起波澜,裂开一道缝隙,莫陆从中钻出来,衣角不沾油腥。 他抱怨一句: “这脊椎骨磕得我脖子疼,干脆再用涂愿佛皮化去一截吧。反正晋阮也站不起来,胸椎以下全化掉也没什么区别。” 趴伏的青若尸体抖动,一头怨蛆钻出,尸体面目融化,变作一具普通的凡人杂役尸体。怨蛆很快将尸体啃完,复回莫陆体内。 莫陆捻着下巴: “今晚就改投方田上人吧,再拖就要被桃扬召回去了。” …… 是夜,晋阮禅房。 面对方田上人,莫陆拿出毕生演技,操控“晋阮”成功扮演一个被各种因素拖后腿,又不被师父理解,只好愤然叛出师门的无奈弟子形象。而方田一改往日阴阳态度,披上一层循循善诱,和蔼可亲的良师马甲。 两人相谈甚欢。 诸如“方田公若不弃,阮愿拜为义师。”“贫僧得晋阮,如鱼得水。”之类的戏码屡屡上演。 互相画了几张大饼后,“晋阮”不经意间问到了那个关键问题。 “敢问师父,如何长出骨骼。如何去除桃扬老贼的烙印。” 方田也不藏私,乐呵呵地传授一套法门给“晋阮”。 躲在“晋阮”大肚腩中的莫陆差点没憋住笑出声。 但“晋阮”头颅却故作一副悲愤之色: “师父这是何意,叫我残害同门?可有其他法门?” “晋阮”得到的那副法门却是讲究以形补形,将同修金面佛的骨骼血肉抽出,以秘法祭炼,敷在自己断骨处,就能长出对佛皮侵蚀抵御更强的血肉骨骼。 而驱除他魂体处的桃扬烙印也是如此做法,用同门冤魂冲刷消磨。 方田上人又换上那副不阴不阳的笑意: “自然有其他法门,可是你就这么赤条条改投贫僧门下,恐怕桃扬师兄会起些不该有的心思。是故想请徒儿让他绝了这个念头。” “晋阮”悲愤道: “他们可是我情同手足的嫡亲同门师弟啊,各个都把我当作义父那样敬重,我怎能如此?” 承载方田上人人影的黄镜弹动几下,嗤笑传来: “情随境转,这修仙界中白眼狼多的是。你既然入我门,两脉分明,他日你们再见就是仇寇。不如趁早解决他们,为你铺路。” “好好考虑吧,乖徒儿。” 黄镜沉寂,“晋阮”仍是一副悲痛之色。 而他肚中的莫陆不由感叹,真是想瞌睡了就来枕头。 第66章 相残 第二日晚间,大殿。 准提佛祖像与桃扬大师像已被恭敬地转移至偏房神龛供奉。 殿中,金面佛们狂饮美酒,胡吃海塞。 晋深觉得美极了。“晋阮”师兄居然将他私藏的好酒拿出来了,还要求师兄弟们今晚不醉不归。 虽然开宴前气氛颇为沉痛,“晋阮”师兄说因为牧场收成不好,屡屡吃挂落,终于桃扬师父发怒,他也不想干下去了,准备自请回到庙里苦修。师弟们自然要跟着他一起回去,庙里另一位炼气八层的师兄会过来交接这里的事务。 算起来,他们在这里大肆喝酒吃肉的时间不多了。是故“晋阮”大开私库,让本就放纵的金面佛们更放纵一点。 晋深不太喜欢回庙里,哪有在外面自由自在。但师兄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听从了。 事实上,听到这个消息晋深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最近几月因为金粉出问题,师兄脾气愈发古怪,他也屡遭师兄斥骂。回到庙里虽然条条框框多了点,喝酒吃肉没这么放肆,但好歹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这么一想,再加上师兄的藏酒实在好喝,这点阴郁的氛围很快被排挤出殿外。师兄师弟一坨坨金山杂坐一起,高声豪笑,狂饮大嚼。 晋深饮酒过多,头脑发昏,他见到“晋阮”推着推车过来,被一群师弟围在中间灌酒,酒水顺着大肚腩淌下,面容一扫往日的阴郁,放肆地与诸位师弟玩笑。 晋深抱起一缸酒,冲上去挤开师弟们,直往“晋阮”口中灌去。 他心情畅快,愈发放松。他熟悉的那个师兄又回来了! …… 少年护法嚼着手里的大饼,望着紧闭的大殿。一阵欢呼从中爆发出来,震得屋檐微颤。直听得他手里的馕半点味道也无。他小声骂道: “这群遭了瘟的肥猪!” 因为“晋阮”传下消息,说几日后会有人前来接手牧场。这牧场也不再是他的基业,是故连带护法都放了假。 他们不用奔波,被“晋阮”重新派遣,得了个在金面佛宴会时看门的差事。 旁边的老成护法吐了口气: “我等现在站在殿外,等去了桃扬大师的寺里,未尝没有列入宴席的机会。” 另一位护法赞同点头: “是极,我等已经成功与那位使者所在派系搭上线,他们与“晋阮”素来不对付,靠我等收集的情报,足以受到重视。只可惜青若大哥死得早,未能见到。” “仙路无常,运道难料。” 少年修士仍不忿,狠声道: “真个仙路无常,不如叫晋阮那厮现在走火入魔,将那一群遭了瘟的肥猪尽数杀死。” 他话音未落,大殿震动,欢呼变成惨叫,殿门都被轰下一块来。 所有护法对视一眼,瞬间激起一层层护体灵光,还不急着逃遁,顺着缺口往殿内看去。 少年修士死死忍住,不笑出声,怕惊动殿内。 …… 而殿内已经乱作一团。 晋深只余下一个脑袋,被“晋阮”提起,大睁的双眼满是迷茫,他的嘴唇蠕动,可再也问不出口。 “有劳师弟了。” “晋阮”轻颂一声佛号,巨手捻动,晋深头颅上的皮肉尽数化为金粉淌下,撒在“晋阮”的肥肉上,被吸收,化作一张人脸纹路,随着肥肉颤抖而扭曲,口部张合,似要将未问出的疑问道出。 他将剩下那个洁白头骨拍入胸口,在方田上人所传法门的运转之下化成骨粉,重新填补在被涂愿佛皮刮取得伤痕累累得骨骼上。 “左手又能抬起一点了。谢过晋深师弟。” “晋阮”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身边散布围满了一块块被拍碎的肉山,金色的脂肪,鲜红的血液与白色的骨骼交杂泼洒,愈发令人生厌。 余下的金面佛缩在一旁,有机灵的已打开金光庙宇,更多的则是全无防备,不敢置信。 一个弟子发问道: “师兄!你走火入魔了!快快醒来,我们是你师弟啊!” 莫陆在“晋阮”肚中,突觉后脑勺被戳了一下,原来是脊椎骨又长出来了。 他无奈挪挪位置,操控“晋阮”大笑道: “我已经决定,叛出桃扬一脉,改投方田上人。尔等非是我师弟,而是仇寇。” “若还记得师兄的恩情,就上前来,借你们身躯魂魄一用。” 他如尊巨佛,直撞上金面佛拥挤的角落,左手得了骨粉补充,扭转似龙,劈碎前头几个金面佛的金光庙宇,右手如大碑压下,直打得金浆横飞。 局势一开始就是“晋阮”一边倒。而护法们早在听闻“晋阮”的叛逆之语后就飞遁出宅院,使出了浑身法力,眼睛充血,兴奋之色都要透出。 “晋阮该死,出了这等大事,快去找寻使者,我等合该记上一笔报信之功!” 一刻后,最后一个金面佛头颅被“晋阮”拍进胸膛,摇晃着倒下。 殿中黄金铺地,又好像有白玉玛瑙随意倾泻。 “晋阮”仍坐在推车上,不断在尸堆中梭巡,理出一条道路来。他双手并用,待车轮绕着大殿行驶过几个来回后,他终于能从推车上站起来了。 “晋阮”站在重新变得一尘不染的大殿中,双手合十,礼赞准提佛祖。 此时的他身躯膨胀,比原先几乎大了一倍,伸手就可触到房梁。身上肥肉起了密密麻麻数十隆起,上面一张张师弟的脸还在无声痛嚎。 莫陆顺着怨蛆感应,此时的“晋阮”气息更加强大,快摸到炼气九层的边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也愈发深了。 不仅仅是涂愿佛皮的侵蚀,还有他师弟法力身躯和他的冲突,以及惨死的怨气。如果不是莫陆在他体内维持,他早就走火入魔化成诡怪了。 只及他指甲大小的黄镜被“晋阮”肉浪推高,托举在他眼前。 方田上人身影浮现,见“晋阮”这副尊容,惊喜笑道: “好徒儿,原先看你万般不肯,真下起手来如此狠辣。快些驱除桃扬烙印。贫僧这法门精妙,他难以察觉。趁此机会,早些跑到贫僧驻地,也好庇护下你。” 莫陆回想起,被他放出去报信的护法们。“晋阮”咧嘴一笑,关掉黄镜,轰隆盘腿坐下,驱赶师弟们的冤魂,行炼化之法。 第67章 逃遁 “晋阮”站起身来。 桃扬的烙印已经驱除,但他身上走火入魔的迹象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因为他抽调走法力导致没有压制,程度更深了。 现在他这一层金色肥肉表面,师弟的人脸瘤附近遍生细小的人脸,麻木而虔诚。一条条裂缝在肉浪之下绽开,难以弥合。 莫陆居于他大肚内的空腔,只觉得背靠的涂愿佛皮十分灼热,那种细微的祈愿声愈发明显。 “晋阮“低头,晋深一干师弟面目狰狞,七窍流血,围着他撕咬,痛骂哭泣之声不绝于耳。而他脚踏的地面尽数被血水覆盖,可以没到脚脖子。他晃晃巨大的脑袋,再一抬头,看不见大殿房梁,而是一座金色的准提佛像挂在空中。 眨眨眼,一切幻象消失不见,复归大殿中。但是这座大殿慢慢变得破旧,崩解,金色的天空透射下来,不知从何处又有血水冒出。哭声由远及近,一群师弟又围上来了…… 莫陆的视角中,大殿还是那座大殿,毫无变化。这只不过是“晋阮“的幻觉。 这是驱除烙印法门带来的副作用,怨蛆通过晋阮五感察觉到的世界已经被幻觉沾染,若无莫陆探查,几乎分不清。 “若我放出晋阮心神,他说不定下一瞬就要走火入魔。虽然已经安排护法去报信,但就这么死在殿中,桃扬与方田难免会起疑。” 黄镜又被“晋阮“掏出,不见方田上人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简易的地图,上面有两个个颤动的光点。 浸染过方田上人法力的黄镜能显示他的行踪。其中一个光点就是方田上人这段时间的驻地所在,另一个则是这块黄镜本身。 “晋阮“复又动作,撞塌整座大殿,冲出宅院。 “再多走一段。“ …… 盆地之中,扎着数顶庞大的金色帐篷。 居中的那顶帐篷里,由金粉堆起一座小山,山顶坐着一个悠然的老僧,正是方田上人。 一面黄镜悬浮在他身前,上面有一个光点颤动,逐渐向另一个光点移动。 方田上人笑道: “诸位徒儿,你们要多一个师弟了。晚间随我去迎接。“ 金山之下,围坐着几个胖大的金面佛,其中一人恭敬问道: “师父,晋阮来投,若是桃扬发疯,以此为借口大肆攻击我等,又该如何?” 方田上人解答: “无需担心。你们不知,金面佛一脉中有一项古老的约定,不禁弟子游学改师。只要晋阮逃遁来此,受我印记,入我门庭,那就是木已成舟,桃扬也反驳不得,不然就是同时开罪所有筑基金面佛。你们若是觉得在贫僧门下受气,大可以改投其他金面佛,贫僧这个做师父的绝无二话。“ 金粉山下,他的众弟子顿觉烙印处微热,只得连连摇头,大赞师父的恩情。 方田上人顿了顿,又道: “若晋阮死在改师之前,那就另当别论了,桃扬能以此为由头讨伐我等。不过贫僧法门精妙,他一时察觉不出烙印被去。晋阮麾下的师弟又被杀绝,断没有报信之能。这点时间下来,已经足够他跑过来。” “至于走火入魔,被法门副作用侵蚀,都是小事,只要他能吊着一口气回来,我等又能多一位炼气九层的战力。“ 他的金面上眼神晦暗: “堪堪能代替被杀的金螺,弥补一点损失。“ …… 少年护法瞧见那位原本摊在宽大躺椅上的金面佛使者弹起,一把将他攥住,语气十分激动: “消息可真?“ 少年护法艰难呼吸: “千真万确。晋阮现在应该将其他人杀尽了,正在叛逃。“ “大好……不对!“ 那位使者将少年护法扔下,欣喜若狂的面容变幻几下,才堪堪转为沉痛。 “太难过了。晋阮师兄居然做下如此错事,还连累了一干师弟,唉!若师弟们早些看清他的面目,岂会沦落到如此下场。“ 老成护法赔笑道: “大人,我们是不是该联络桃扬大师了?“ 使者眉头一皱: “甚好,晋阮法力高深,贸然过去实在愚蠢。静等师父法驾即可。你们继续复述一遍,将每一个细处都好好说清楚。“ …… 黄镜显示,“晋阮“离方田上人所在地还有一半的路程。现在“晋阮“身前没有方田上人的弟子,背后也没有追兵。 是莫陆退场的好时机。 莫陆弹出几缕剑气,将“晋阮“新生的骨骼切得满是裂缝,若无法力护持,很快就将被涂愿佛皮化去吞噬。他复收回盘踞在“晋阮”头颅处充当大脑的怨蛆,只留下一点组织堪堪控制奔跑的能力,顺便作为眼睛见识这份大礼如何呈递到方田上人面前。同时,莫陆伸手掐诀,晋阮魂魄处困住心神的牢笼破开一条小缝,他的心神被缓缓释放。 做完这一切后,莫陆迅速下沉。 一条粗腿用力踩在松软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那尊金色怪诞,浑身长满数十颗头颅的巨人摇晃几下,继续奔跑。 深坑中,莫陆踩云飘出,注视巨人背影片刻,欣赏一会自己的杰作,随后飞离此地。 …… 晋阮恍恍惚惚,从昏迷中醒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但又好像没什么重要的事。于是他放弃了探寻回忆的想法。 他发觉自己在奔跑,不知疲倦。虽然他不知缘故,想要停下,但双腿好像根本不听他使唤。 于是晋阮放弃了这个想法。奔跑过程中偶尔有树撞在他身上,或者被石头绊一下,他想施法为自己开犁出一条道来,,可是不知为何,他办不到。于是同样地,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渐渐的,树木石头都消退了,只余下血海漫延无际。 他任自己在血海中奔跑。 现在,他的内心很是平静,诸般念头不起,脑袋空空,观自在心。 久远的记忆浮现,好像他的师父桃扬曾经说过,这是准提道中一种名为观自在心的坐禅开悟的状态。十分难得,晋阮也曾枯坐追寻过,可惜不得门径。 现在我悟了吗? 晋阮发觉自己能控制脖子了,抬起头,见天边准提佛祖盘坐,金色佛辉遍布天空。他惊喜地笑起来了,准提佛祖都与我晋阮同在,我定然是悟了观自在心。 一点点麻痒从他遍身骨骼传来,他的脚步因此摇晃,但晋阮也因此能略微控制全身,虽然还是停不下来。 他看到了,自己全身长满了肉瘤,十分臃肿,但晋阮丝毫没有感受到怪异,一种轻盈的感觉充盈全身,好似他的魂魄能在这具肉体中跳起舞来。 晋阮怎么看那些肉瘤怎么熟悉。那些肉瘤变化着,从他身上脱落。一团团肥胖的人影挤在他身前。 原来是师弟们。晋阮惊喜地笑着,他想起来了。师弟们也和他一起进入了观自在心的境界,这是何等的幸事。 若叫师父知道,他定然…… “逆徒!” 晋阮模糊间听到了师父桃扬的声音,他骤然惊醒,眼前的师弟,血海佛光都消散了,远处是一间间庞大的金顶帐篷。 而师父……晋阮将头转自身后,天边一片金光漫延而来。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桃扬飞来,只见到已经分裂,化作一块块长满人脸金色肥皂的弟子残尸。 而远处帐篷中,方田上人已经带人冲了出来。 他闭目,一掌拍下,所有尸块变成金粉。 随后,一拳轰出! 第68章 余波 “那桃扬和尚一拳往方田上人臭脸上捣去,带起天地之威!” 莫陆坐于坊市中一酒楼上,单手托腮,扫视楼上众人。 一个修士站起身来,大声叙说桃扬与方田一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仿佛他就蹲在旁边观战。楼上听众气氛热烈,不时有人补充些从好友的好友那里听来的细节。 关于桃扬与方田那一战,已经变成近期平愿寺荒野最大的话题。 这一战的双方,桃扬和尚隐隐为金面佛一脉执牛耳者,在金丹不出的平愿寺荒野堪称一方霸主。 而方田上人因他四处流窜掳掠的作风恶名远扬,不知多少修士想看到他栽跟头。 那一战后,无数似真似假的消息流出,给修仙者们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子。唯一能确定的消息只有三条: 方田上人召回所有在外放牧的弟子,不知在何处逃窜。方田上人的老对头影轮堂发出悬赏广邀曾受害的修士一起,再度围剿方田上人。桃扬和尚则是回到自己的寺庙,宣布闭寺三年。 “嗨嗨,你可知桃扬和尚为何要闭寺不出?当年方田上人被一群筑基修士追杀,几乎山穷水尽,若不是桃扬和尚这些筑基境的金面佛明里暗里拉他一把,他早就变成一条死狗了。“ “那桃扬和尚这闭寺闭得妙啊,摆明了要作壁上观。碍于他的面子和实力,其他筑基金面佛怕是也不会帮方田上人太明显。影轮堂那位老太爷又要组织人追杀他,闭寺这三年方田上人注定不好过。“ “岂止是不好过。方田上人绝对被桃扬和尚打伤了,他如今境地,比当年被追杀时还惨些。要我说,桃扬和尚这一招借刀杀人使得好啊,既能杀了方田上人,又不脏了自己的手。“ “若是,若是三年后方田上人未死呢?“ 最先前解释桃扬和尚做法的男修士自得一笑: “我有一个族弟修行金面佛法,据他说,桃扬和尚早有统合金面佛的野心。方田上人若真没有死,走投无路之际也只能去找他当狗了。若他死了,嗨嗨,正好拔去一根硬钉子,势力基业也归他。何况,闭寺三年,摆明了要惩罚方田上人,哪些筑基金面佛跟从他一起惩罚,哪些筑基金面佛暗地里搞些小动作,不用他费心,那些追杀方田上人的筑基修士就能查得清清楚楚,闹将起来,他还能不知道?“ 他用力将手划下,下个论断: “闭寺三年后,桃扬和尚这一脉,势力又要扩张了。不论方田上人是死是活。” 众人起哄道: “桃扬和尚真是好修行,在道场修炼三年就能吞下方田上人。“ “谁教桃扬和尚修为高深,方田上人真是被蒙了心,才会去招惹他。“ 一个少年修士怯生生问道: “如此阳谋,我们这些炼气境界的小虾米都看出来了。影轮堂的老太爷,还有那些追杀方田上人的其他筑基,怎么看不出来。他们想必也不想看到金面佛们统合,为何却甘心投入其中?“ 旁人嗤笑道: “旁的不说,单讲那影轮堂的老太爷。闭关久了些,一时不查,几个不肖子弟就被方田上人蛊惑,将全族老小化作金粉供奉给方田上人。换你来,你不发疯?“ “其他筑基修士也是这般,早就结下死仇,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杀死方田上人的机会。“ …… 莫陆嘴角泛起微笑,可以想见方田上人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实在愉悦。 桃扬和尚三年之后会如何如何,与已经去往天机城的他无关,但是方田上人必须死。 他筹谋着,过段时间加入猎杀方田上人的集会中。若能逮到机会,必然要给他狠狠来上几剑。 此时酒楼上的氛围越来越奇怪,那个声称自己有族弟在修行金面佛法的男修士在一番见解引得众人喝彩后,开始吹嘘自己从族弟那得来的简易金面佛法的功效,是如何地刀枪不入。 功法摘页传到莫陆这里,他草草扫了一眼,差点笑出声。这原来是供凡人所修的《金身禅》的强化版,或者说炼气修士的特供版。 但也只能修炼到炼气三四层,无甚前途。 修炼这等“神功“,非是炼成金面佛,而是化作金像供那些金面佛磨成粉末,涂抹增进修为。 莫陆自然没有兴趣,也懒得提醒其他非亲非故,萍水相逢的修士。于是他将功法甩给下一个人,准备结账离开。 “嗨嗨!“ 那名男修士热情拦住莫陆: “我观阁下法力充盈,达到炼气四层,如此资质,只修那些粗浅散修的功法太可惜了些。不如试试我这法门。不瞒你说,这是金面佛们的入门法门。炼至顶点,我能给你引荐我那族弟,让他渡你成为金面佛。“ 他十分热情: “阁下不考虑一下吗?“ 莫陆听着他的言语,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他成就金面佛,修为达到炼气八层,横行于世,作威作福的景象。差点把他逗笑了。 显然是男修士的幻术,若莫陆只是普通的炼气四层修士,怕是早已被蛊惑。 可惜,莫说炼气八层,炼气九层的金面佛他也杀过了。 那名男修士心中还在得意自己的幻术,突然双眼漆黑,剧痛直刺大脑,瞬间变成滚地葫芦。 没有滚几圈,一层层金色在他浑身上下漫延,将他化作一尊金像。 无视惊叫的众人与走火入魔而死的男修士,莫陆走出酒楼。 闲话听得够久了,他还有正事要干。 九时辰一刻,五时辰二刻,十一时辰三刻七秒,一时辰六十七刻八秒…… 他眼中的倒计时仍在不断变化,但渐渐的数字越来越少。 紫月即将倒转三次,梦界的大门即将打开。 莫陆遁入藏身的洞府,倒出从坊市中购买的材料,熟练地布置上层层禁制。 从外界看,山洞渐渐消失,变成与岩壁一般无二的灰色。 莫陆掏出一石漏计时,静静等待紫月倒转。 倒计时终于归零。 一层紫意覆盖莫陆的双眼,一片朦胧中,他看到一轮紫月从圆到缺,又从阴复晴。 如此三次。 随后,莫陆见到了一头长着人脑袋的大驴。 吸溜吸溜地对着他呲牙。 第69章 叫天道人 莫陆后退一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一片紫色的浮岛中,岛外是幽暗虚空。岛不大,除了他还有数十生灵。算起来,离他最近的就是这头大驴。 那头大驴长着一颗中年人的头颅,眼睛骨碌碌转动,给人以奸滑之感。他哼哼着: “新来的?” 莫陆不假思索: “小生承袭一位前辈,确实才来不久,对天尊无甚了解。这位驴大哥可否为小生解惑一二。” 杀神系统展开。 【可杀戮对象:叫天道人(梦影)】 【预期奖励:天尊厌弃】 【备注:虽然只是幻梦一场,但这也是对幽梦天尊的挑衅。】 莫陆面上不动声色,沟通自己全身各处。 法力,怨蛆,物品,乃至自己脸上那一张砥锋的面目都带进了梦中。 与自己入梦前可谓一比一复刻。 叫天道人伸出长舌,卷起黏附在下巴处的青草: “看来又是某个好运得了传承的小子,与他们一般懵懂。不,你还算不错,能知天尊名讳。谁教叫天老哥接下来这个迎新任务呢。” “你们都过来听着。” 其他生灵都围了过来,同样迷茫兴奋。莫陆方知这叫天道人虽然看上去是一头憨驴,却是这梦界中的资深老手。 令他意外的是,这梦界居然还有新手引导的过程,与莫陆所预想的松散坊市和聚会大相径庭。 不过想来也是,能领这幽梦天尊传法印,至少名义上也是天尊一脉的传人,不至于像坊市那般佛道散修交杂。而是应该像金面佛那般,分而不散。 懵懂修士们围坐一圈,正中的叫天道人得意道: “此乃幽梦天尊以大法力大神通开辟的洞天世界。供门下弟子联络修行。界中有其他大能弟子占据区域,立下规矩,你们自行了解。天尊亲立的规矩不多,只有三条: 一者,界中不可杀戮同修。违者剥去传法印,沦入梦魇三年方可返回外界。 二来,界中不可睡眠,做梦。违者剥去传法印,沦入梦魇十年方可返回外界。 最后一条,界中不可诵念崇拜其他天尊佛祖。违者剥去传法印,沦入梦魇十年方可返回外界。” “其他天尊座下大能修士也自请划下一片区域,设立独属他们的规矩,若有违反,惩罚绝没有如此严重。你们自己思量。” 叫天道人停顿一会,给诸位懵懂修士留下思考消化的空间。 莫陆很快捕捉到了关键点,规矩!叫天道人如此着重强调,或许这所谓的梦界规矩,与大能修士都会在梦界占据一块区域,就是幽梦天尊这一脉修行的一个关窍。 那如何占据一块区域,立下独属于自己的规矩呢?是先成为大能修士再占据区域,还是占据区域后再成为大能修士?莫陆很快想到了种种问题,暂时没有满意的解答。 还有第二点,不可在梦界睡眠,这也足以让莫陆浮想联翩。 见到众人眼中若有所思的神色,又见到莫陆举手想要提问,叫天道人满意点点头,正要开口作答。 这时一点紫光闪过,叫天道人高兴地打了个响鼻。他咳几下: “行了,最重要的事已经说完,天尊已经判定老哥我完成了任务,发下奖励。尔等好自为之。我赌钱去也。” 在莫陆等人惊讶的神情中,叫天道人身形凝固,青灰的背部开始褪色,最终化作一座由紫土堆积而成的雕像,轰然倒塌崩碎。其材质与紫色浮岛一般无二。 碎土堆中突然又凝聚出一张驴嘴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尔等都是炼气境界,梦影强度不够,横渡虚空,到达梦界较为艰难。所以天尊特意开恩,让尔等几十人梦影纠缠,构筑一座浮岛来。待你们到达梦界即可散开。最后警告一次,不要跳出浮岛。说完了,老哥去也。” 碎土堆再无声息。众人一时默然无语。 莫陆暗暗腹诽,如此便宜行事,还不如直接在这浮岛上立一座石碑,把天尊所立的规矩刻在上面即可。 果然有人骂骂咧咧,道出莫陆心中所想。 莫陆身侧,一个怯生生的少女举手道: “那位前辈,应该是金丹境界的大修士。” 众人侧目,那叫天道人一副无赖烂赌鬼的模样,新手引导做得如此之烂,居然是金丹境界? 被众人目光注视,少女把头埋在胸前,小声道: “我,我方才想起。爷爷传我天尊法印时曾说过。幽梦天尊提携后辈。初入梦界的炼气修士,都将由金丹境界的大修士引导。方便他们从中选出好苗子。就算没有选中,提点几句,也对炼气修士大有益处。” 她这话语一出,不断有人似揭开了一层面纱,或从迷梦中惊醒,想起来这一层关窍。 在叫天道人踏足浮岛时,他们居然同时忘记了这件事。 不消说,这定然是叫天道人的神通术法。 不断有人捶胸顿足,述说自己原本炼了何种功法,又或者师门亲族长辈准备了何种珍贵宝物,就等在引导的金丹修士前展示一番,以期被他收入门墙。 不想却遇上叫天道人这位性情古怪的修士,半点收徒的心思都无,还特意遮掩住他们的记忆。 还有原先表现随意轻浮的修士已经在后怕会不会得罪他。 莫陆瞧见眼前众人十分后悔的场面,暗笑那叫天道人应该是见厌了这些新入门的修士献媚争相入门墙的模样,是故整了这么一出。 若说后悔,莫陆可没有半点。他原先就不知道会有什么金丹修士引导,更不曾准备什么东西卖弄。 以及根据在紫瑞道人求师经历和自己游历修仙界所见,这修仙界,好的师父太少了,多的是师慈徒孝之辈。 修为差距悬殊之下,鬼知道金丹修士会抱有何种目的收徒。像莫陆收青鳡做记名弟子,拿他当工具人小白鼠的事情,想来不鲜见。 众人交流着,浮岛轻颤,崩碎化作紫光融入他们身上。 原来幽暗的虚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纵横曲折的巷子,莫陆已从众人交流中得知,这是专供炼气境界修士的市场,也是新入梦界的修士第一个落脚点。 名为幽林坊。 坊间极为热闹,一间间店铺灯火通明,形态各异的修士在街道上穿行。 已经到了目的地,浮岛上的众人便没有围聚在一起的理由,各自散开。 莫陆漫无目的向前走,举目看去,人来人往,路边摆着一件件他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的灵材宝物,或是法门典籍。 他也不急着上前挑选,慢慢在巷子间转。 忽然一个声音把他叫住: “好兄弟,能否借老哥我几个梦晶?” 莫陆转头,居然又是那头人脸大驴,叫天道人。此时他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面向莫陆的人脸满是讨好的笑容。 第70章 梦晶 那叫驴泪眼汪汪,莫陆心底泛起一阵恶寒。 他不动声色地后移一步: “前辈贵为金丹大修,为何同小辈开玩笑?这梦晶又是何物?” 叫天道人直接略过莫陆第一个问题: “好兄弟,我看你神完气足,定随身携带了不少梦晶。我教你取出来。” “你用力想象一物。” 莫陆随便回想一块石头。 一团灰白抽象的颜色在他面前集聚,化成一块普通的石头。在莫陆惊疑的目光中石头落地,声音沉闷。 其形状细节完全与莫陆所构想的一致。 叫天道人一蹄子将石头踩碎。丝丝缕缕雾气飘出,凝结成一小块紫色的不规则晶体,闪着微光。 紫晶出现后,莫陆感到一阵细微的眩晕,似乎有什么东西失去了。 叫天道人眉开眼笑,蹄子扒拉几下将紫晶踢到身后,口中解释道: “梦晶,梦界中的通行货币。其本质乃是生灵的梦境碎片。礼赞幽梦天尊,也只有在梦界,白日梦才能拿来兑换修行资粮。” 莫陆恍然,心念一动,一柄柄长剑显形而出,轰然崩碎化作迷雾,又聚合成一块块稍大的梦晶。熟悉的眩晕感再次笼罩莫陆。 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天尊会设下规定,不能在梦界中诵念崇拜其他天尊佛祖。这种一念化形的本事,太方便其他与幽梦天尊同阶的大能投射力量过来了。 叫天道人复又道: “我等都在梦中,由梦境构成能显化在梦界的梦影体。从梦影中提取梦境碎片制作梦晶,取一部分自然无碍,取多了会导致梦影破碎,提前离开梦界,头痛几日。不过天尊慈悲,下一次梦界洞开,又会恢复如初。只是相当于做了一个梦而已。” “好兄弟你身上还能刮下不少梦晶下来。不像老哥我,输惨了,再刮就得离开这片花花世界了。” “嘿嘿,老哥这情报就卖给你了,收你一点梦晶不过分吧。” 他脚下一空,原本几乎被他收入囊中的梦晶消失,而莫陆指间闪烁,多了一点紫芒。 叫天道人长脸扭曲,不甘惶急道: “好兄弟,你若不愿意,少给一点也不是不行。” 莫陆也在疑惑,怎么这么轻易就从一个金丹大修手中抢到了东西。 除非……他联想到了先前浮岛上的事情。他让自己遗忘掉了身为金丹大修的事? 于是,莫陆试探问道: “叫天道人贵为金丹大修……” 这头人脸叫驴打断他: “好兄弟,你说话呀,分给老哥十分之一也行啊。” “请问,你认识金丹境界的大修士吗?” 叫天道人连连摇头: “好兄弟,你可抬举老哥我了,虽然这处坊市我混得精熟,但金丹修士哪看得起这里。莫说金丹大修,就是筑基修士,老哥我想认识也没门路。要不,我带你逛逛这里?至于报酬,那就……” 他能听到金丹境界几个字,但听不到自己称他为金丹境界大修?或者说,会下意识忽略自己与金丹境界之间的联系? 莫陆不能尽信,说不定是这个金丹老妖怪在演戏,欺瞒他这等憨厚心善的少年修士。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这叫天道人至少在这次梦界洞开的时间中会扮演一个烂赌鬼老油子,不会突然展露出炼气以上的实力。 莫陆思量一会,既然梦界中不能杀人,又不可能会有人突然诵念接引佛祖的名讳,那他跟在这叫天道人身边,是安全的? 虽然此人状态诡异,但毕竟是莫陆在修行界沉浮这么久,第一个能近距离接触的金丹大修。说不定,就能了解一些金丹大修的境界特点,乃至某些玄妙的秘密。 机会实在难得。 原本见莫陆没有反应,沮丧低头离开的叫天道人突然被一只手拦住了。 那手掌之中,晃动着炫目的点点紫光。 莫陆微笑: “还请叫天老哥带我游览此处坊市。” 叫天道人长舌卷动,将莫陆手中梦晶全部吞下,神情一振。 “亲兄弟!老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 七拐八拐之后,莫陆被他带去一处赌场。 叫天道人毫不客气地挤进一张赌桌,初时还能和莫陆吹几句牛,随着赌局进行,他眼睛很快变红,再也不能分神出来。 莫陆站在他身后,扫视赌桌。 狂热的赌客不谈,他们所进行的赌局所用的赌具是一个在桌子上旋转的玉玲珑。 玉玲珑中不断有光晕流转,当它停下时,就会吐出一团光晕,铺陈在赌桌上。是一张张不同的图案,有天尊教化,有巨鲸吞云,有半佛半兽合掌,有炉炼机械,等等不一而足。 规矩复杂,有时明明显现的是天尊教化,一群人却骂骂咧咧地将梦晶交给押注巨鲸吞云的叫天道人。 莫陆也懒得细看,不过叫天道人运气颇好,身前的梦晶堆成小山。 一局终末,叫天道人亢奋将梦晶推了出去。 这次展露的却是一尊手持利剑的菩萨,长剑横放在头顶,自斩无边烦恼,自斩如网迷茫。 莫陆见利剑似乎闪了闪,赌桌上狂热的气氛为之凝滞,其他赌客迷惑地回想起来什么。很快迷惑便被愤怒代替。 叫天道人头上冷汗滴落,他伸出前蹄,将一把梦晶揽回来。 “哈哈,胜黍菩萨像,老哥输一筹,不赌了,先回去了。” 几只手按住他的蹄子。 “等会,我好像回想起来什么?是显现出什么图案,就要把梦晶交给押注那个图案的修士吧。” “真是要感谢胜黍菩萨的慧剑了。我道他运气怎么那么好。” “打轻点,别把他打死了,反违背了规矩,惹得天尊不喜。” 莫陆嗤笑一声,我道是什么复杂规则,原来是出老千了。 几个枯瘦的修士见到异状,走了过来,默契围住叫天道人后路。 莫陆轻叹,握紧拳头,打算等叫天道人挨几下打后再救他出去。 这时,叫天道人仰天大吼,驴鸣声传过整座赌坊。 赌坊中所有人都目露迷茫,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 趁此空隙,叫天道人大口吞下所有梦晶,飞奔出门,还不忘提醒莫陆一句: “好兄弟,风紧扯呼!” 第71章 《游梦滑步》 这幽林坊市更热闹了。 一头人脸叫驴肚皮滚圆,撒开四蹄,跌跌撞撞地从街道上疾驰而过。被撞开的行人修士还来不及斥骂,一个剑眉星目的剑修踏着剑冲过去,剑锋令他们脖颈发凉。又有一群凶神恶煞,眼睛血红的修士追上来。 叫天道人口吐白沫,在坊市巷间七拐八拐,拼尽全身法力都甩不脱追上来的赌徒。虽然精疲力竭,但那浑圆装满梦晶的肚皮总能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给他注入新的力气。那些同样气喘吁吁的赌徒也是如此,一想到这些梦晶,脚下力道更足了。 莫陆踏着砥慧长剑,游刃有余。炼气九层的修为再加上修炼玉灵升仙法,让他的心神魂魄无比强韧,连带梦影也要强过那些赌徒一大截。 叫天道人选择自晦,现在展露的修为与梦影强度自然也不如莫陆。莫陆除了受幽林坊规则所限,不能飞出巷子,其他情况与他在现实中一般无二。 终于,叫天道人前蹄打绊,摔趴在地面上。一块梦晶被他咳出来,长舌一伸,又飞快舔了回去。 莫陆降落他身旁。一群赌徒,一共七个,围了上来,但是忌惮于莫陆,还没靠近。 一人叫道: “你知道规矩。把梦晶还回来,不然将你逐出幽林坊。” 见莫陆问询的目光,那人解释道: “幽林坊规定,巧取豪夺被发现者,要被赶出幽林坊。外边是没有被占据圈下的梦界,荒凉诡异得很,你若是沦陷其中,这次梦境结束前就别想回来了。” 另一人紧张道: “剑修,我知道你修为强过我等一截。但是如果在街上打斗,你也要被逐出幽林坊,掉进外面的荒地。” 莫陆突然对他们所说的荒地起了兴趣。 他本来第一次来到梦界,就存了几分探路的心思。这惩罚力度他可以接受。 这时,叫天道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好兄弟,我知道一条密道,快速回到幽林坊。这惩罚只是驱逐我等一次而已,没有限制再回来。” 莫陆点头。 “我替你打他们一顿。” 叫天道人笑得嘴咧到耳根,他大吼道: “我叫天,出老千被抓了!” 他的身影颤抖,骤然模糊,几乎要变成淡笔勾勒的墨画。 莫陆伸手,在围堵的赌徒们惊恐的目光下,一截剑身越放越大。 最终所有人都捂着身体某处,躺在地上呻吟。 而莫陆感觉这幽林坊的天与地似乎都在挤压他。他放松心念,这天地巷子骤然扭曲放大,将他吞没。 …… 罚罪亭。 两道人影自虚空中弹出,显出形迹,乃是一持剑修士,与人脸叫驴。 莫陆打量着四周,这罚罪亭形制古朴,由青石搭就。刻着罚罪亭三字的牌匾金光闪烁,隐隐为维系整座亭子的关键。 亭子外面则诡异多了。 大地突兀鼓起下陷,似乎有生灵在有规律地呼吸。一个浑身皮肤剥下,露出鲜红肌肉地小人笑嘻嘻地攥着一团鬼火,从地上钻出,又被一根触须钓起,急速上升,没入云层。 就在莫陆不远处,整齐码放着一个个金元宝,叠成金山,可偏偏金山下又生出一双双白生生的长腿,几点丹红的脚指甲忽隐忽现。一柄光芒大放的飞剑从南边飞来,带起一串粗豪的笑声。 种种光怪陆离的景象簇拥着亭子,塞满了莫陆可见之处。 若不是莫陆没有在这些诡物上察觉半分法力波动,他早就拔剑了。 “这是什么?” “天地九域所有生灵的梦境。梦界是幽梦天尊他老人家的领地,以返虚天尊的大法力,统合显化这不知多少亿万数的梦境又有什么奇怪的。” 叫天道人没了赌徒催逼的压力,愈发神气起来。他的肚皮小下去,气息也更强盛了,连带驴背上那一层皮毛都油光水滑不少。 莫陆心道,果然没猜错,金面佛重视金粉,因为他们修行仰赖金粉。这些遵奉幽梦天尊的弟子对梦晶看得如此重,也是这个缘故。 叫天道人站起身来,打个响鼻,兴致勃勃地点评道: “我听人说啊,这些生灵梦境乃是幽梦天尊老人家显化维持梦界的基石。正因为踩在他们身上,我等这些佩戴传法印的弟子才能在梦界中通行无阻。当然,若是生灵能在梦中堪破顿悟,来到梦界,立刻就要受天尊青眼,不但赐下传法印,还会给下许多好处。” “好兄弟你是不知道,天尊主脉中有一位前辈,原本乃是一介凡人,空活八十余岁,碌碌无为,身染重病,死到临头。结果人家死前一梦中堪破了生死之别,物我界限,大受天尊器重,直接晋升到元婴境界,被尊为南庄老祖。真叫人好生羡慕啊。” 莫陆想起紫瑞道人曾说起的那个准提道弟子,也是一觉成就元婴,心下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等未经自己努力,就因为所谓悟性,堪破顿悟一步登天的修士,不过是大能偶然游戏之举而已。 “闲话少提,你说的那捷径密道又在何处?” 叫天道人止住话头,开口诵出一篇经文来。 莫陆记下,这是一篇名为《游梦滑步》的术法,讲究进入梦中,以他人之梦为跳板,在不同梦境中滑行,遁进遁出。而且梦境之间的排序距离也有玄机,若是梦界未洞开还好,只是依凭现实中两个做梦生灵的距离。 若是梦界洞开,生灵梦境被天尊统合显化,梦境杂乱,东海修士做的梦可能挨着另一域南海修士的梦。这意味着莫陆以后有机会一步跨越天地,有灵众生所梦之处尽可踏足! 这效果属实玄异,而且此法还给出了如何在现实中构筑出梦影体的方法,还有如何将梦影体虚实转换,包裹住魂魄身躯,甚至随身物品,还能当成储物戒指用。 莫陆实在惊喜,跟随叫天道人这个状态诡异的金丹才这点时间就收获了如此好用的术法。 他还没道谢,叫天道人羞愧道: “好兄弟,老哥实力低微,拿不出什么好术法。这游梦滑步是我自己总结的小技俩,你将就练练。没什么特殊的,只不过能让我等穿行梦界更爽利而已。” 莫陆笑容不变: “叫天老哥,我已初步学会了。你还总结了什么小技俩,我们且走且说。” 第72章 遨游梦界 别看亭外好似有可供下脚行走的路面,莫陆甫一踏出亭子,顿觉天旋地转,周围一切景象都变了样子。 原先诡谲,群魔乱舞的梦界消失,他只见一片单调的黑暗,再看身后,除了叫天道人,那座亭子也不见了。 非是他们脱离了梦界,而是落入了组成梦界的梦中。 叫天道人似有所感: “门中前辈曾留下过一个精妙的论述。梦界如天尊座下的莲池,这梦境就是池中一片片莲叶,一朵朵花苞。” “那我等修士呢?”莫陆问道。 “那位前辈说,我们乃是偶然跃出水面,落在莲叶上的小鱼小虾。” “现实世界在水中?莲池之外又是什么?” “前辈没说。好兄弟,我只不过是给你复述前辈的观点,我哪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那位前辈别有深意,也许只是随便应付门下弟子。” 他又补充了一句话: “但是我听说大家都这么说,那应该是对的。” 莫陆默默记下,也许这是金丹境的通识,被记忆刻意搅混的叫天道人道出。 两人行走间,黑暗刺破,一点点灯笼浮出。莫陆随后见到成千上百的灯笼飞出,在黑暗梦境的幕布上摇摆移动,留下橘黄色,星星点点的尾迹,勾勒出一副玄妙的阵图。 这应该是一位精通阵法禁制的修士的梦境。 莫陆惊鸿一瞥之下所见的大阵一角,已让他除了精妙复杂外什么也瞧不出。 此人必然是一尊极其强大的修士,修为远在筑基之上。 叫天道人人立而起,展开前蹄,后蹄连蹬,如狗刨水般避开灯笼光芒,在黑暗中上浮。莫陆跟随他的脚步,也施展起《游梦滑步》。 他还在疑惑,这种存在也会做梦么?以莫陆自己为例,因为怨蛆有趁心神昏迷,控制放松时噬主的可能。所以莫陆入道以来睡眠很少,大部分时间靠打坐恢复疲倦的心神,而做梦就更少了。 他一个炼气境的修士尚且如此,难以想象修为远在他之上的修士会沉入梦境,又恰巧在天尊洞开梦界时期入梦? 对于修士是否会做梦,叫天道人也解释不出,只是推托于幽梦天尊的伟力。 但另一个问题,据他所言,这梦境存在有年头了。概因幽林坊的存在。 梦界中梦境飘荡,随时会改变位置,或者随着入梦者睡醒而破灭。但中一处明确被开辟占据,立下规则的区域会吸附固定其他游离的梦境,让它们牢牢拱卫在区域外围,不再移动。 说来啼笑皆非,正是在幽林坊中出老千次数太多,屡屡被识破驱逐,不得不经常从亭子往回赶,叫天道人这才摸索出一条快速回归幽林坊的捷径。 根据他的记忆,这条捷径涉及的梦境,至少数十次梦界聚会都未曾变过了。 至于为何区域会固定梦境,梦境主人醒来后被固定的梦境为何没有破碎,就不是叫天道人能知道的了。 莫陆再问他,他也只会重复些天尊伟力,天尊慈悲之类的车轱辘话。 两人上浮,莫陆触及到一层柔韧的壁障。这就是梦境的尽头了。 莫陆全力一拳,壁障被轰出一条小缝,缓慢弥合。若要撕开一个可供人穿行的洞口,必然要费一番气力。运起滑步中的法门,双脚上腾起一阵白雾,将他全身覆盖。再上浮,恍然不觉壁障。 就此掉出了梦境。 莫陆抬眼看四周,四下黑糊糊,还有罡风吹过,似刀,无视莫陆梦影体与法力的仿佛,刮得他身上透骨地疼。每受一阵罡风,在疼痛的同时,一些模糊的画面与颜色文字也顺着风飘入他的体内。 “东有大海先生遨游古神农遗炊无所得反见白皙五百年后腩囊珠宝沉溺弱水愿……” 不成体系,不知来路,似要告诉莫陆什么,但简直就是梦话,搅得莫陆心生烦躁。 叫天道人被罡风刮得直抽抽,庞大的驴身还想挤在莫陆身下,被莫陆拖出来,叫他赶快指路下一个梦境。 两人终于游进另一个梦境,不受罡风侵袭。 莫陆总算知道为何那幽林坊市将驱逐当作惩罚,还不禁止修士再赶回来。这梦境跳跃,罡风刮骨几步整下来,普通炼气修士虽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估摸着那些被驱逐的修士都是老老实实在罚罪亭里呆着,等这一次梦界聚会结束被踢出去。唯有叫天道人这个奇葩不断被驱逐,不断往回赶,还能总结出什么捷径来。 不过他本来就是金丹大修,兴许出老千被打成死狗赶出去只是他游戏风尘的方式。 莫陆躺在黑暗中,缓了一会才感觉到透骨的疼痛消散。他问道: “这罡风又是何物,为何如此厉害,我护体的法力几乎如纸糊一般。” 叫天道人喘了口气,道: “此非是罡风,乃是梦境的呼吸。” 莫陆乐了,这有什么区别。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呼吸就不是风了?这梦境好大的口气。” 叫天道人辩解道: “好兄弟你想错了。梦境呼吸只是我们这些修士胡乱起的名字,流传许久,就这么定下来了。但深究起来,实在是谬论。梦境如何会呼吸?” “莫陆兄弟看过野花吧,据天机城那帮人说,非是我等看到了野花,而是花反射日光,落入我等眼中。” 莫陆惊住了,在这怪力乱神的修仙界,一头驴子打算和他讲科学? 叫天道人继续说道: “梦境也是同样的道理。梦非活物,亦非死物,存乎虚无之间,若非天尊伟力显化,岂能被我等看到。这罡风如花反射的日光一般,乃是梦境受天尊伟力显化,显露的存在信息投射到我等身上之故。莫陆兄弟方才被罡风刮动,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那都是梦境中的景象。” 莫陆摸着眼睛,似有所悟。 “所以,我的法力不能阻隔罡风,非是我法力太薄,罡风太强,而是……“ 叫天道人点头: “这罡风正如被反射的日光,飘散的气味,乃是梦境传来的消息,被你身体截取。任你法力再强,总不能闭塞感官,不视不听不闻吧。“ “好兄弟休息够了吗,接下来蛛娘娘的洞府更难走了。必须更小心些。“ 第73章 纺天 两人行路。 依旧是单调的黑暗。 莫陆踩在黑暗中,路面与上一个梦境中不同,柔韧而有弹性,如踩在皮革上。 远处渐渐出现一点白光,在无名的黑暗中蜿蜒。 走的近了,才注意到是一根散发莹白光芒的绳索。 叫天道人解释道: “这蛛娘娘原本也是遵奉幽梦天尊的前辈大能,修为臻至元婴,在梦界中开辟占据一片区域,名为纺天。后不知何故陨落,纺天也崩碎成数万块,在梦界漂流。这个梦境就曾经是纺天的边边角角,也成了一小块碎片,被幽林坊市捕捉固定下来。好处秘密都被挖完了,但却是个便捷处,出了这个梦境,再过三个梦境就能回到幽林坊了。” 莫陆大感兴趣。元婴大能的遗留可不是随处能见到的,也必定潜藏不小危险。而叫天道人多次往返此处,必然有法子能规避其中的危险。 能一览这元婴遗留对莫陆而言已经不虚此行了。何况莫陆的杀神系统有【溯源】之能,让他得到这梦境的一点东西,就能回溯到纺天以前的景象。叫天道人已经言明这只是一点边角,对莫陆而言更是好事。真要是什么核心区域,他还得担心会不会有类似接引诅咒这样高层次的污染。 叫天道人继续道: “既然是纺天这等秘境区域遗留,则必然会有规矩。虽然随着纺天崩解,规矩也崩解得差不多了,但此处还有一条存留下来。“ “若要离开此处梦境,必须抓住蛛丝往上攀登,期间会沉沦幻象,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手。“ “好兄弟,老哥有一心得予你。若是遇见你无法抵御的幻象,那就高呼赤绳天尊的尊名,则幻象自退。“ 莫陆颇为好奇,问道: “这位开辟纺天的前辈大能怎么与赤绳天尊有牵扯?幽梦天尊不是很忌讳在梦界中诵念崇拜其他天尊佛祖吗?“ 叫天道人有点尴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也不知,但老哥我试过多次都无问题,这应该不算违反幽梦天尊老人家的规矩。总之同为道门,本来就该尊奉七位天尊。“ 他不愿多聊此事,两对蹄子夹住绳索,往上蛄蛹登去。那莹白的蛛丝随着他的攀爬,上段延申至头顶深不可测的黑暗中,下段不断消散在驴尾下。 另一根蛛丝垂落,悬在莫陆脸旁。 莫陆没得到解答,他暗暗记下,抓起蛛丝,向上攀登。 攀着攀着,原先抬头可见的叫天道人消失不见,莫陆周围只剩下黑暗,与一根散发莹白光芒的蛛丝绳索。 幻象来了。 他垂在半空中,不见尽头,来路消失。 莫陆面无表情,手脚并用,一下一下地往上爬。 他的身体开始酸痛,被法力滋养,法力渐渐耗尽,又不断恢复。 很快,焦虑在他心中侵染,莫陆对时间的感知开始模糊,他不知自己爬了多久,一个时辰?一年?还是数十年? 接着是厌烦,单调重复的动作起先让他焦躁,最后变为麻木,再然后是痛苦,每爬一下,每向上移动一寸,身上每一丝酸痛,每一次法力流经他的经络,都会被感官放大,如雷霆般在他脑海中轰鸣。 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觉得自己受够了。 应该松手了,让自己休息一会。 于是幻想应召而来。攀爬产生的痛苦被压下,莫陆前世看到的一个故事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那是一个早已模糊的故事。一个登山者半夜遭遇雪难,仅仅靠一根绳索活命,不至于掉入身下的万丈悬崖中。他哭求帮助,有一尊神听到了,劝他松手即可活命。登山者,自然死死攥住绳索不松手。一夜之后,他冻成冰雕的尸体被发现掉在空中,离地只有两米。 不受控制地,各种幻想在莫陆脑海里开出花来,不断有声音劝他相信这个故事。 那是莫陆自己的声音,循循善诱。 莫陆想让莫陆相信,相信他其实没有爬多久,不如放手歇一歇,也许还有别的出路,也许还可以探索梦境其他地方,也许还可以原路返回,也许出现危险了也不至于丧命,也许…… 也许他该放下蛛丝了。 莫陆还在不停向上攀爬,无论焦虑,痛苦还是幻想,任那个莫陆的声音诉说,任它们在脑海犁过,他都不曾停下。 那个声音逐渐急切,最后甚至气急败坏,不断咒骂,让他停下。 莫陆听着咒骂,嘴角一丝微笑泛起,古井无波的面容突起褶皱,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明显。 杀神系统运起。一道道信息流在他心中流过,莫陆冥冥中锁定了他身前的生灵。 【可杀戮对像:纺娘残怨】 【预期奖励:天尊嘉许;附怨纺丝】 【备注:蛛娘一脉为赤绳天尊所不喜,是故因果已定,为幽梦天尊所弃,必将被屠戮殆尽。杀戮遗脉者将结善缘。】 他朗声大笑: “技止此耳?技止此耳!“ “纺天就这点水平么?难怪破灭,只留你这个死剩种!“ 盘旋在他脑海的声音气急败坏,骤然尖细,转为女声。 “你找死!“ 一个巨大莹白的怪物在黑暗中显形。 怪物外表还能见到蜘蛛的形迹,但根根蛛腿赘生,刺破庞大的蛛腹,不断在虚空间划拨,一颗颗眼珠在蛛腿间隙睁开,窥视四周,而蜘蛛头部八只眼珠闭合,不断滴落下眼珠似的泪水。口器处吐出半截女体,含嗔咬唇,柳眉薄怒。 以莫陆的学识,这怪物看上去早已走火入魔,但百十条蛛腿划动间,却给莫陆一种本来如此的自然之感。仿佛这怪物本来就该长成这样,浑然天成。 它身上气息外放,威压得莫陆几乎喘不过气来。 筑基境界,无限臻至金丹境。 而此时,这尊修士百十条蛛腿围住莫陆全身上下,一根根蛛丝缠在他身上,令他遍身冰寒失去知觉。 莫陆浑身的力气,只够他说出一句话。 于是他说: “礼赞,赤绳天尊!” 那薄怒的美人面庞露出极大的恐惧,蛛腿滑动,想从莫陆身上弹出去。 但无穷无尽的赤色绳索从莫陆身上弹出。 每一根绳索末端都吊着一个人。 从莫陆入道前的上百同门到临近的晋深,每一个被莫陆杀死的人都出现在绳索上。 这些赤色绳索捆住蛛怪,将莫陆与她连结在一起。 莫陆冥冥中发觉,比起这蛛怪形迹更合理,更浑然天成的一件事应该是: 这蛛怪将死在他手中。 于是莫陆抽出长剑,挥下! 第74章 自古风流不自由 莫陆心利,剑更利。 眨眼之间,一柄血红的长剑被他从虚无之间抽出,被赤色绳索簇拥着,切开蛛丝,钉在蛛怪那个美人头的额间。 蛛怪惨嚎阵阵,血红长剑被她震碎,化为虚无,而留下的那道殷红的创口直透后脑,即使猩红肉丝勾连,也不曾弥合。莫陆能穿过猩红肉丝间,直视她脑后的黑暗。 蛛怪浑身的莹白的皮囊此时被猩红浸透,强横的气息压得莫陆七窍流血。一道道精密的符文在她的肉壳间勾勒,似要压制住伤势,逃离此处。 但莫陆长剑已经挥出,赤绳牵引,她的结局已定。 只见赤绳上,末端被莫陆杀死的人齐声惨嚎,一丝丝枯败的灰色顺着赤色绳索注入蛛怪体内。 那一道道精密的符文连通,各处爆起光点,就此黯淡失效。被猩红浸透的皮囊血流如注,不断被蠕动的赤绳吸收,枯散溃败。 曾经薄怒的美人面上如今遍布褶皱,杀气腾腾的眼珠已然浑浊。 莫陆有一个错觉,千百年的时光重新在她身上冲刷,令这庞大的蛛躯衰败萎缩。 最终,如白沙般散去,原地只留下半截莹白色的绳索,被莫陆收在掌中。 原本好似铺天盖地,束缚住两人的赤色绳索已然消失。 依旧是单调的黑暗,莫陆单手吊在蛛丝上,似乎毫无变化。 不谈消失的幻象和莫陆手中多出来的绳索。他抬头,叫天道人的驴尾巴又露出来了。 而在他上方,莫陆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出口散发莹莹白光。 莫陆知道,他这一关,过去了。 两人爬上洞口,叫天道人目露轻松,刚想问莫陆情况如何,就被他拽着一起跳出去。 此地不宜久留。 莫陆能感到整个梦境都在颤抖,多股强横的气息即将苏醒。但随着他们离开,一切又都平静下来,恍若幻觉。 照例是刮骨罡风,照例是夺命游泳。 终于找到另一个梦境,回到梦境外围单调的黑暗中,瘫坐的莫陆才得空问他: “你在幻象中遇到了什么,往日里为挣脱幻象诵念赤绳天尊的尊名,又发生了什么?” 叫天道人喘了几口气,答道: “无事,和往常一般。老哥我一念赤绳天尊的尊名,幻象就消失了,顺风顺水。怎么了?嘿嘿,老哥的法子不错吧?多亏了老哥之前急中生智,想到这个法子,不然,少说得折十年寿给这些蛛娘娘哎。” 这些残余的蛛娘娘都很谨慎。莫陆当时知道自己诵念赤绳天尊即可过关,随便使个激将法玩玩。不想迷惑莫陆的那只蛛娘娘如此冒进,轻易露出真身,被赤色绳索锁定,就此殒命。 “蛛娘一脉为赤绳天尊不喜,必定消亡,原来是这么一个消亡法。她为劫气所迷,我倒做了一次人劫,呵呵。不愧是天尊。” 莫陆心念随眼珠一起转动,没有答话,将莹白绳索塞入梦影体内,他打算等到梦界聚会结束,回到现实再进行【溯源】。 梦界之中,毕竟是幽梦天尊的地盘。除却暴露的可能,他还担心进行【溯源】时会不会被幽梦天尊判定成在梦界中做梦,就此被罚,沉沦梦魇,不得解脱。 再者,【溯源】的幻象如此真实,莫陆也担心会不会引发梦影体的连动。 两人休息够了,莫陆问叫天道人: “如何?这次梦境应作何解?” 叫天道人嘿嘿直笑,那张长驴脸越发滑稽。 “好兄弟,你看戏就行了。这一出大戏啊,叫做自古风流不自由。” 莫陆不知何解,但听他这么一说,微微松口气。 两人步出黑暗,转角来到一间闺房。 房间各处施以红绸,硕大的“囍”字张贴在窗前。房中唯有三人,一张重重帘幕的大床,一张堆着“早生贵子”四堆干果的桌子。 红绸大床上,坐着一个面相平平无奇的男子,一脸无奈之色。他赤着胸膛,胸前脸上满是大红唇印。 两个美艳的女子分穿蓝白,一左一右,各自挟持他的一条胳臂,都作嗔怒之色。但每当视线投到男子身上,又化作多情绕指柔。 叫天道人蹄子踏踏,不客气地将人头拱进桌上干果堆,大嚼干枣。 他含糊问道: “怎么说?” 男子如见了救星,大呼道: “大伯,二伯,你们可得为我做主啊。” 这是梦境,男子自然不知叫天道人是谁,他只是按照一定的程式代入角色。 此人风骚地吟了一句诗: “自古风流不自由。我许信,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还要从那座桥说起……” 这许信自述,在一座桥上遇到蓝衣女,许信对她一见钟情,苦苦追求。两人经历生死,互诉衷肠,私定终身,在即将洞房之际,许信忽被一鬼王掳去,流转千里。 几经周折,虽逃出生天,但也被功法反噬得失去记忆。又被白衣女捡到,其人对他一见倾心,苦追之下终于击碎许信冰封的内心,修成正果。 在两人即将洞房敦伦之际,蓝衣女忽然赶来,许信记忆恢复,陷入两难境地。 二女争夫,痴缠不休。 他一见钟情的可人,和对他一见钟情的可人,他该选哪个? 瞧见许信似是无奈,实则享受其中的神色。 叫天道人嘿嘿一笑: “哦,真是个凄美婉转的传奇故事。再多说点!蓝衣女,白衣女,你们名字是何?许信被鬼王掳掠前,你们常在何处流连?许信被搭救后,白衣女,你又是从何处取来丹药医治他的?” 这不过是平常的问题,却把莫陆眼前这三人给问住了。 他们不断对质,抓耳挠腮,却给不出一个能成词句的回答。 许信强笑道: “大伯,我们夫妻三人失忆了。” 眼瞧着许信神色挣扎,面皮臊红,叫天道人大喝一声: “许信啊许信,你还不明白么,你没有失忆,是你还没编完整!” 蓝衣白衣两女面容刷得惨白,不断褪色,几乎化成纸人。 叫天道人一蹄子踢在许信胸前: “哪来的自古风流不自由,不过是一只癞蛤蟆精在做白日梦罢了!” 许信整个人都凹陷下去,周遭一切都破灭。 莫陆再看,不过是一片泥谭,正中蹲着一只泥灰色的斗大癞蛤蟆。一蓝一白两张帛纸飘落在它身前。 癞蛤蟆似梦初醒,滴下几滴泪,钻进泥巴里,连帛纸都不顾了。 这个梦境的出口显露。 莫陆悚然问道: “这是癞蛤蟆的梦中梦?” 幽梦天尊为梦界设下的铁律之一:禁止梦中梦! “没错。” 第75章 赚取梦晶 叫天道人笑嘻嘻解释道: “梦中梦者,沉沦梦魇。我等过路人就是他的梦魇啊。比大悲更苦的是在大喜之后突逢大悲。” 叫天道人伸出长舌卷动,含住凭空出现的一点紫光。 “更赚的是,老哥我打破他的美梦,还能得幽梦天尊老人家发的一笔梦晶。嘿嘿,不瞒你说,老哥每每爬回幽林坊,就靠这笔梦晶翻身了。” 莫陆瞧着不时吐出几个气泡的泥泞,问道: “他这样多久了?” 叫天道人晃晃脑袋: “我也不知,应该早已超过十年了。兴许哪天天尊老人家心情好就放过他了。要我说,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老哥我的梦晶还指着呢?” 两人继续行路,莫陆问道: “除了从身上刮,还有什么赚取梦晶的法子么?你这天尊赏赐又是怎么来的?” 叫天道人刚得了一笔,蹄子都轻快了不少,耐心为莫陆解答: “须知,这梦晶乃是我等遵奉幽梦天尊的修士炼法修身的必备之物,历来为无数修士奔波,还只能在梦界产生,弥足珍贵。真是,给条灵矿脉都不换。哈哈,你莫惊讶,灵矿脉我等翻手就能变出来,只是带不去外界罢了。” “这赚取梦晶也有三条路子,让老哥为你细细道来。” “下等路子,自然是在自己身上刮取。虽然量不多,但天尊慈悲,不管刮去多少,下一次我等进入梦界又能恢复如初,顶多心神昏沉几日。虽不能说用之不尽吧,但至少取之不竭。” “这中等路子,乃是在幽林坊市中赚取。买进卖出,或者为低境界修士讲道传法,或者受人雇佣,做些杂事。能赚更多,但也有一个不好,在其中牵扯愈深,就免不了要在现实中碰头。梦界中自然是禁止同道攻伐,但出了梦界呢?” “上等路子。无论梦界区域多变,只要驻扎大量修士的地方,必有一道幽梦天尊亲赐的梦榜。其上罗列任务,都是赚取梦晶的好法子。大部分是幽梦天尊亲自发下来的,还有少部分乃是梦界修士缴纳一笔梦晶后发的。” “这些任务有的很危险,也有一些是天尊老人家提携我等用的。听说其他地方出现过无人生还的任务,但幽林坊这等专供炼气修士行走的地方,又能出现什么危险任务?老哥我就曾经发现一个驴叫一百声的任务,简直太美了,定是慈悲的天尊老人家体恤我。” 他作驴鸣数声,高亢吵闹,听得莫陆身边浮现一柄血红的长剑。 叫天道人收声,赔笑道: “我看好兄弟你这一身修为,在这幽林坊自然是达到了顶点,什么任务做不得,老哥还望你帮衬一二。” 莫陆瞥了他一眼。这失忆状态下的叫天道人要比之前浮岛上那个好说话不少。 这些关于梦晶的常识,在浮岛上就该告诉他了! 得知这些常识,莫陆很快有了决断。 这三条路,要让他在噶自己韭菜,噶同道韭菜,噶天尊韭菜之间选。 噶自己韭菜速度太慢。至于噶同道韭菜,他一个忠厚古拙的老实人,不善那些伎俩,梦界中又禁止那些黑吃黑的手段,是故莫陆思量自己做起来也比较缓慢。 所以只能去噶幽梦天尊的韭菜了! 天尊慈悲! …… 又站上了熟悉的街道,望着人来人往的坊市,莫陆突然有一种感动,像溺水的人终于上岸。 他瞥了一眼蹄子不住扣地的叫天道人。他明显赌瘾又犯了。 平心而论,跟随叫天道人这么走一趟确实收获不小。 他问道: “那梦榜怎么走?” 叫天道人急急指明路径,又留下一枚驴头印记方便联络,随后撒开蹄子,走向另一处赌场。 莫陆哑然一笑,摊开叫天道人临时绘就的地图,走向另一个方向。 …… 这梦榜并非是如莫陆想象那般,是一根通天金柱,或者一大块木板。 莫陆倚在栏杆前,看着池水。 这幽林坊中,层层巷子遮掩之下,居然有一大片池水。 这池水,就是梦榜。 池中水液清澈,可以见底。一尾尾颜色各异的游鱼在池水之中游动。 莫陆目光追随游鱼,一道道信息自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任务:运功《焚法诀》十遍。 奖励:得梦晶五块。 任务:诛杀游梦虫三头 奖励:得梦晶三块。 任务:令三名弟子赠你五块梦晶,不得强迫。 奖励:得梦晶一块。 任务:投入十块梦晶入梦榜中。 奖励:得梦晶一块。 任务:弑露塔登上第七层。 奖励:得梦晶百块。 …… 莫陆一眼相中了梦晶百块的任务。 他心念一动,金丝钓竿浮现,抛出,那尾赤红的游鱼就被钓起来了。 那鱼儿落入他的手中后就逸散成一团雾气,附着在他的梦影体外表。一团团更详细的信息在莫陆脑海中浮现。 看着看着,莫陆惊喜一笑,这任务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所制。 弑露塔为何物?被固定在幽林坊边缘的一处游离梦境,被道人们多次改造,成了一处考验弟子的去处。 如何攀登弑露塔?杀光那一层的活物,即可登上下一层。 共有二十三层,这七层塔,刚好是炼气九层能走到的尽头。 莫陆手边血色长剑浮现,被他一把攥住。原先静静浮在他体表的鱼儿雾气剧烈波动,蔓延,将他整个人吞没,再不见踪影。 …… 莫陆再睁眼,已经到了一个黑红色,似乎到处糊着干枯血迹的圆饼状大房间。 他却没有想到,这梦境的传送功能也是如此强劲,他原本还以为要再辛苦跋涉一段路程。 “果然,在梦境间翻腾赶路,就是对于在幽林坊闹事的惩罚。” 随着莫陆出现,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这一层回荡: “众生凄苦短暂,如露亦如电。我等僧众修行,将拔众生出苦海。” “何以拔众生?弑杀而已。” 地面涌起血海,又如露消散。 一排排操持戒刀,双眼猩红的僧人于血海消散间暂留。 欲拔莫陆出苦海。 莫陆手中血红长剑挥舞,愈加惊喜: “秃驴?我最喜欢砍秃驴了。” 第76章 好杀材 莫陆投掷出长剑,长剑穿过一排排持刀的僧人,最后钉在他们身后的墙上。 长剑嗡鸣不休,一线黑血从剑身淌过,融入血污的塔壁。 如一阵冷风拂过,麦子低伏。所有的僧人止步,谦逊地向莫陆低下他们的头颅,直低至地。 【可杀戮对象:受血群僧(梦影)】 【预期奖励:梦晶四块;苍郁之血】 【备注:这是最后一批受血僧。在他们受血入门后不久,受血这一修行法门就被大寺荼罗寺斥为邪道,断绝传承,强令改修。于是受血僧们请求幽梦天尊一脉持牛耳者幽罗观的帮助,得以藏入梦界。】 莫陆抬起手,僧人们已经崩散无踪,四块紫色晶石,还有一小滴绿色的血液飞入他手中。 梦晶被他融入体内,他的梦影体更加凝炼,同时莫陆的心神也更加振奋。 一柄柄血色长剑被他召出,剑身上血管纠结,连成一张大网,而他仅仅是感到一丝疲惫。莫陆收起长剑,随着构成长剑的梦晶被收回,连这一丝疲惫都消失了。 只要梦晶没有损失,他几乎不会疲惫,不会法力耗竭。这在现实世界中以他的法力绝无可能做到的事在这梦界只是稀松平常。 至于那枚绿色的苍郁之血,被他好好收藏,只等出了梦界,再用【溯源】一窥来路。 这一层塔的边缘处,随着受血群僧的消散,洞开弯折阶梯,通向上层暗红之处。 莫陆提着剑,拾级而上。 第二层仍是糊满血污的塔壁,而在这一层中央,一朵两人高的大花肆意绽放。 花瓣大如床铺,一层淡黄的烟雾笼罩于碗口大的花蕊之上。莫陆走上来的脚步似乎惊动了它,那一层烟雾向着莫陆方向,徐徐飘来。 莫陆调出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影非花(梦影)】 【预期奖励:梦晶七块;堕梦花粉】 【备注:影非花一族惯会欺瞒修士,以此取乐,终于惹上准提道我即佛一脉,几乎被屠杀殆尽。然,其中一朵影非花拜入幽罗观门下,残脉因此得以藏身梦界。】 莫陆瞧见淡黄烟雾后,硕大的花瓣轻轻展开,更多的烟雾被喷出,连绵不绝。而花瓣之下,同样硕大的影子也在颤动,似乎动作与花瓣不是很贴合。 影非花,莫陆释然一笑。他的右脚踏出,四道疯狂的影蟒出笼,将花瓣下的影子撕碎。 一声非人的惨嚎传遍整座第二层,那朵巨大的花闪烁扭动几下,归于虚无。 而莫陆的影蟒跃出地面,叼着一大团粉嫩的血肉,不断地撕咬分食,鲜血淋漓之下,看不出那影非花本体原貌。 五块梦晶,一小捧花粉落入莫陆手中。 …… 第三层,遍布崎岖多孔的怪石,却没有看到任何活着的生灵。 或许其他修士还会迷惑一阵,但在杀神系统之下无所遁形。 【可杀戮对象:岩风(梦影)】 【预期奖励:梦晶九块;岩笛】 【备注:精怪,居于山崖之间,风吹崖洞作声,其怪显形。因下山蛊惑凡人立一祭国供奉,为宝诰天尊所辖天庭剿灭。幽罗观一客居天庭弟子感其音律美妙,藏三只入梦界,繁衍生息。】 莫陆眉头一挑,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修仙界有天庭这等存在,应该是宝诰天尊一脉的势力,但既然能称天庭,必然实力极强。 他暗暗腹诽,这幽罗观更是重量级,荤素不忌,从第一层到第三层,被其他大势力追杀的修士种族就这么大咧咧地放入梦界,还拿出来训练弟子,生怕他人不知道。 实在嚣张。 莫陆可以想见,余下几层又是什么样的亡命徒。 不过眼下还是先解决这岩风为好。莫陆一掌挥出,劲风吹过遍布孔洞的山崖,凄厉的笛声应和,一丝丝淡紫色的线条被从孔洞间扯出来,汇聚成一个漂浮在空中,手握笛子,下半身搅成乱麻的秃顶男子。 他奏响笛子,莫陆顿觉一团乱麻塞进脑子,昏沉得几乎抬不起头。 这男子奏完之后消失不见,莫陆的长剑砍到空处。究其原因,那一掌的劲风效力过了,再无山崖风声使他显露形藏。 “有趣。” 莫陆又挥出一团劲风,吹得山崖几乎折断。这一次,吹笛男子的身影更快凝实,不等他吹响笛子,手臂就被长剑剁下。 劲风不绝,这短暂的时间中,他的四肢都被莫陆削下,喷出的血液几近透明,很快散在风中。 接过笛子,莫陆几剑砍碎山崖,踏上第四层。 “咯吱咯吱。” 第四层却是一大团杂乱,由不同的金属拼接而成的浮岛,很不稳当,不时有铁块掉落,或者被吸附回去。几乎堆满半层塔。莫陆看不出任何生灵活动的迹象。 那浮岛随着莫陆上来,各处钢铁吱呀作响,上面凸出一块突起,不断有蓝色电流闪过,汇聚成一只大手,朝莫陆抓过来。 这诡异浮岛的气息算是莫陆在弑露塔上遇到的最强者,能达到炼气八层,比先前三层强横不少。 【可杀戮对象:公输勾虫(梦影)】 【预期奖励:十一块梦晶;百集熔炉神铁】 【备注:天地异虫。生来就有吞吐神火,熔炼金属之能,为各座天机城聘请。后因窃取灵机天尊妙法,几乎所有公输勾虫都被制成法宝。为了恶心天机城,寥寥几支旁脉被幽罗观收入梦界。】 “全是铁壳子啊。” 莫陆脚下怨蛆化作影蟒,如拳亦如尖刀,将整座浮岛撕得粉碎,露出核心处蜷缩的粉嫩肉虫。 这铁壳子颇硬,但虫身柔软如凡人,莫陆不费什么力气就碾成了肉泥。 整座浮岛都化为乌有,似乎只是一点幻觉,而莫陆手中除了血泥还多了一团蓝色的金属,只有拇指大小,散发的波动不俗,令他心情大畅。 将此神铁炼入砥慧长剑,定能让长剑威能再增。 他踏入第五层,层中遍布蛛丝,几乎掩盖住塔壁上暗红的血污。 难道是蛛娘娘一脉?莫陆抖抖长剑,已经准备好一遇到幻觉就高呼赤绳天尊了。 【可杀戮对象:王涂妖女(梦影)】 【预期奖励:二十块梦晶;《释罗经》】 【备注:罗教天尊好嬗变,对异变走火入魔者多加赏赐。王涂妖女一脉变节侍奉幽梦天尊,祂就生气了。哈哈哈! ——幽罗观离河道人】 第77章 罗教法门 莫陆攥紧长剑。 厚厚丝绒之下,隐隐有一物凸起,可惜未能知其全貌,一应细节,都被掩藏在丝绒之下。 随着莫陆到来,丝绒似有所动,那凸起越升越高,露出人形,与莫陆身高相仿。 其上的气息也愈加高扬。覆在身上的丝绒枯黄,碎裂。 莫陆哪会给它爬出丝绒的机会,手一扬,一道剑气切出,要割断它的双腿,也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看看这王涂妖女有何伎俩。 覆着丝绒的人形轻巧抓住剑气,逸散的剑气在它手中凝实,覆盖上一粒粒细小的梦晶,变成月牙形的紫色弯刀。人形手持弯刀,轻轻削面,根根枯黄的丝绒抖落。 露出的面目竟然与莫陆一般无二。 根根丝绒如群蛇游动散开,露出一块不大的场地。 那假莫陆启唇,吐露出一把粗豪的男声: “洒家即是王涂妖女一脉,这次来守关的后生。洒家不耐族里传下来的那些绣花刻画的伎俩,你若有心,放下兵刃,和我捉对厮杀。” 它两脚一展,握紧双拳,气势凝重如山岳。 大喝一声: “来!” 堆积在墙角的丝绒生出根根触须招摇,似在欢呼。 这王涂妖女居然有神智,莫陆很有几个问题问询,但见它这番模样,还是决定先打一顿再问。 七道影蟒从莫陆脚底下伸出,舒展,复编织纠缠,投入莫陆体内,令他转瞬之间化作一个遍覆黑甲,腰背间伸出七道血淋淋脊索的凶恶巨人。 这巨人屈腿,消失,下一瞬王涂妖女所化的假莫陆就被摁死在另一侧的塔壁上。 白色的血肉喷溅,尽数涂墙,只留下一颗人头被莫陆捏在巨掌中。 “如何?” 那颗人头上绽起一个笑容: “打得好!” 还是那把粗豪的男声,从莫陆背后传出来。 待他回头,见到丝绒疯涨,结成巨茧,少顷,巨茧枯黄破裂,与莫陆所化的巨人模样相同,只是没有背后七条脊索的假莫陆走出。 他口中仍在赞叹: “就该如此!人身太矮,打起来忒不爽利。” 他也屈腿,弹跳!棱骨突起的双拳直往莫陆面甲招呼。 呼啸而至,如一阵飓风的拳势扑面。冰冷的面甲下,莫陆毫无动容。 他伸出两手。 如飞蛾撞上蛛网,这王涂妖女被莫陆钳住双拳,挣脱不得。而莫陆背后七根脊索当头劈下,骷髅头如攻城巨锤,撞裂他遍身的黑甲,大啖其内饱满的白肉。 七个食客风卷残云,莫陆手上只剩下一副空壳黑甲,被他抛举起来,撕裂,纷纷扬扬落下,化作梦晶被他吸收。 “痛快!痛快!”粗豪的男声在丝绒间回荡。 “你还有什么伎俩?”莫陆对翻腾不休的丝绒发问。 丝绒腾起汇聚,构筑成一道面向莫陆的门扉,门后撕裂血肉的声音不绝。门扉上不断有丝绒枯黄散为尘土,破开缺口,又被填补。 片刻后,一个黑甲巨人推开门扉,他的甲壳破裂,而背后也只有四条脊索舞动。 这王涂妖女似有不快: “这道分身能携带的力量不多,甚不痛快。最多只能再做几具了。” 莫陆笑道: “无妨,我打得也痛快。” 王涂妖女奇道: “你这人倒是爽利。洒家平日与修士斗法,变作他的模样,每每遭人嫌恶。” 莫陆自然无所谓,刚刚吃下的那具尸体化成的梦晶比前面几层收上来的还多。还能再上几盘菜,莫陆求之不得。 两人很快又扭打在了一起。 一刻钟后,那些丝绒只剩下薄薄一层,无力倒伏在地。 王涂妖女只剩下一颗人头,被莫陆拎在面前。那一层面甲被卸下来,其内那张假造的莫陆脸庞融化,白肉浮动扭曲,化作一张狂放不羁,长有鳞片的人脸。 那人大笑道: “我叫陈东!记住洒家的名字,以后来幽梦城找洒家喝酒!” 莫陆讶然问道: “为何你有神智?我前面几层遇到的那些修士精怪都是一言不发,直接动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东回道: “幽梦城居不易。我们这些没人疼的弃脉更是如此,一出梦界就要被追杀,能赚梦晶的路子不多。所以弃脉里年轻点的家伙抱团,接了幽梦天尊的差事,造了这件弑露塔,卖点苦力气考校弟子。” 他饶有兴致地点评道: “嘿嘿,说是考校,不过是在当沙包罢了。沙包要什么灵智?所以往日来守塔的族人忒不用心,烙下梦影就跑了。洒家却是不同,成金丹后呆在梦界都快闲出鸟来了,有架打自然要来看看。” 莫陆听后问道: “原来是金丹前辈当面,不知在修行上有何指教?” 陈东笑道: “修行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哪有什么一通百通的道理,但凭自己心意耳。遇到顺心的法就去修,遇到顺眼的人就去结交!这就是洒家的道!” “洒家看你小子挺顺眼的。筑基后记得来幽梦城找洒家喝酒哇!” 言毕,他闭目含笑,再未发一言。而莫陆收到了杀神系统的奖励。 于是莫陆一把捏碎人头,焚烧丝绒,吸尽了梦晶。 他并非刚打完就得赶去第六层,于是莫陆转而翻看出现在脑海的杀戮奖励。 《释罗经》。 此经应该是传自那位罗教天尊的法脉,应该属于入门经文之一。若莫陆照着修行,也只不过能修到炼气六层而已。 但此经却提供了一种奇诡的思路,另一条大道。令莫陆得以初窥罗教天尊的门径。 走火入魔,所有的修士都避之唯恐不及。一旦有此预兆,就得倾尽一切手段挽救。莫陆所修的玉灵升仙法若走火入魔,就得化为蛆巢,生不如死。 罗教天尊却对走火入魔推崇不已。 在祂的法脉中,斥众人那般回避走火入魔的修行为假道伪法。 罗教天尊示下:人法道,道法自然。凡人得灵根,炼天地灵气入道,处处都要约束灵气,化为法力使用修行。名为得法入道,实则扭曲天地意志,扭曲自然之道。 名为逍遥大道,实际得一己之私,而令天地不逍遥。 而何为走火入魔?乃是天地与被囚禁于修士体内得法力同协力,拨乱反正之举。 第78章 明佛猪人 莫陆整理撇开《释罗经》的吹嘘,对罗教法门与罗教修士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 在他眼里,这些罗教修士虽然吹捧走火入魔,但是相较于其他修士,他们反而更不容易在修行时遇到走火入魔的情况。 因为从入道开始,他们就在异变与走火入魔中一骑绝尘。 遵奉罗教天尊的修士们顺天应时,让心神魂魄与天地同调,任凭灵气穿过他们的肌理,将他们的身躯捏塑成种种奇诡的形状。 天地无常,灵气无智,为了贴近混沌的天地,他们的行事颇为疯癫,几无规律可言。身躯之上遍布种种异变,多出肢节五官,赘生恶瘤不过是家常便饭。偏偏他们一切行为一切变化都是顺应天地而生,使人观之不见半分违和之处。 仿佛如盘结的古木,不定的微风,本应如此,挑不出毛病。 据说其中修得大成就者,一举一动都为天地所钟,几近代天行事。 莫陆将《释罗经》抛下,就连作为退路的打算都没有。真要松开对怨蛆的钳制,任凭灵气在他全身流动,去效法道,效法自然,他立即就要走火入魔,化成蛆巢,再然后就是诅咒爆发,被接引佛祖捉去。 至于那什么天地所钟爱的大成就者,大修士,真想要代天行罚,不说另外六位天尊两位佛祖答不答应,若与祖师爷罗教天尊相背,他又该听谁的? 莫陆颇为看不起这等修行法门。非是法门不强,七位天尊之一,返虚大能传下来的修行大道,哪有弱的道理? 而是他对于其中核心的修炼观念就不赞同。 在他看来,修仙者,视天地为无主屋舍,掠一切资粮以壮己身,本是逆天行盗之事,岂有拱手顺天之理。 “话虽如此,就当增长见识吧。” 莫陆步入第六层。 “让我看看,荼罗寺、我即佛、天庭、天机城、罗教,这哪是考校弟子的去处,明明是通缉榜。不知第六层的那位又招惹了哪尊大势力。” 这第六层中的装饰与人物,诡异地“合情合理”。 一间肉铺。 在以杀戮为主题的弑露塔中,无比合群。 一根根粗大的钩索垂下,吊起一扇扇对半劈开的肉块。这些肉块大体都是人形,有的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翅膀尾巴等物,显然是由精怪修成的人体。肉块内脏掏空,腹腔翻开,但即使如此,以修士的体魄,那些肉块还残余着一口气未断,时时抽搐扭动几下,或发出各种声音。 但诡异的是,即使遭受如此痛苦,那些修士只剩一半的面部神色安详,嘴角上扬,如高僧得道,无有恐惧,安宁喜乐。 这般景象,莫陆只在那些被准提道金面佛蒙骗的凡人身上见过。 层层肉林之后,是一张硕大的肉案,上面趴着一个半人半鱼的修士,修长窈窕的身形不住扭动,可惜被捆个严实,挣脱不得。 一个两人高,猪头人身的修士站在肉案后,操着一大把切肉刀。他周身洁白如玉,只系着皮围裙,露出的臂膀上肌肉虬结。项上那颗野猪头嘴边两颗巨大的獠牙早被锯断,只留下被金包裹着的两块突起。 这猪人低眉,看着手中切肉大刀与案上半鱼修士出神,眼中无有杀气,尽是慈悲。 莫陆的脚步似将他惊醒。 猪人放下切肉大刀,双手合十向莫陆告罪: “贫僧误能,见过居士。居士一路拼杀上来,想必是累了。可否暂且歇息一会,让贫僧超度这苦主,再同居士一论佛理。” 他从案下取出一大盘烤得金黄的肉排,双手递给莫陆。 “请居士慢用。” 肉排化作十数块梦晶,落入莫陆手中。 白捡的梦晶,莫陆自无不可。 【可杀戮对像:明佛猪人误能(梦影)】 【预期奖励:二十块梦晶;无畏藏】 【备注:明佛猪人皈依准提道,却不通佛理,先被准提道中显脉准提佛一脉厌弃,又为我即佛一脉所不容,只得投奔入梦界。】 透过肉林,莫陆瞧见。误能不急着去拿切肉大刀,反而将双手拂在半鱼修士窈窕起伏的身躯上,不住抚摸。 他口中喃喃,诵念出一段经文,含糊朦胧,如母亲哄睡的摇篮曲。 经文声中,误能手下,那半鱼修士渐渐安静。 误能将手按在半鱼修士的鱼头上,拂过,半鱼修士胖大的鱼头慢慢停止颤抖,嘴边吐出一串泡泡,双手双脚都放松下来了。 误能将半鱼修士解开,举起切肉大刀,从鱼头开始往右划,将这半鱼修士漂亮地剖成两半。 取出内脏,淘洗干净,挂钩。全程半鱼修士都未出现咸鱼打挺,反抗逃脱的举动。 结束工作后,误能向莫陆欠身一礼: “居士久候了,且先与贫僧论一论佛法。” 他请莫陆看向一扇肉块,彬彬有礼。 “请居士一观,这位苦主是生?是死?” 莫陆见那肉块还在呵呵傻笑,自然说道: “是生。” 误能转而指向相邻的另一扇肉块。莫陆很快就看出来,这两扇肉块出自同一个修士,就连呵呵傻笑都一般无二。 “再请居士一观,这位苦主是生?是死?” “这不是一个人?自然是生。” “如居士所说,这两位苦主都是生。缘何出自一人却同时会有两种生?是这一位苦主赐予另一位苦主生,还是反过来?还是说他们俱受先前那位苦主而生?又或言,他们是否是那位苦主的儿女?” 莫陆噎住了,指着两半尸体说它们是那人生前时的儿子,这种狡辩有何意义? “他们都死了。” “既然是死,那请看贫僧施为。” 误能将两半肉块合为一块,拼成一个两边脸都在傻笑的修士。 “他生了。可是贫僧赐予他生命?” 他又将两半尸体裂开,将其中一团捏碎,再拼成一处,摆在莫陆面前。 “居士,敢问他是生是死?亦或者非生非死。” 莫陆大眼瞪独眼,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骂误能的愚蠢。 这有什么意义? 误能,双手合十: “这就是准提佛法,居士可有所悟什么高深佛理?” 莫陆奋起一刀就要劈歪那个猪头。 “什么佛法?都是狗屁!” 误能不避开受此一刀,反而大笑。 “居士你悟了!准提佛法,就是狗屁!” 第79章 不尊佛法 莫陆将血红长剑运作如飞,剑气化作百千长剑虚影,如落英四散,又似飞鹤转桓,凝成血色旋风,一层一层削剥,将肉林倾倒,化作肉糜挥洒。 误能急退,莫陆留下的刀疤随着他咧开的大嘴扭曲破裂,鲜血迸出,染红大半张猪脸。那一张猪脸上分外张狂,再不见半分慈悲,睁开的猪眼倒映漫天血色剑影与肉糜,嗜虐渴血。 他仍旧是双手合十,口中诵念佛谒: “哆地婆沙迦多夜!萨奈何!诸部护法召来!” 纷纷扬扬泼洒于地的肉糜如同再获生命,蠕动颤抖,凝就成四个人形,各持宝伞,琵琶,宝塔等物,拼命扑灭莫陆所发的剑气。 见一击未能凑效,莫陆脚下阴影沸腾,几条影蟒游出,将剩余肉糜吞下,尽数化为梦晶,不让误能再有操控之机。 误能抓起切肉大刀,四个肉糜所组就的人形伴在他的身侧。 一大团肉糜被误能撕下,塞入口中,鲜红的肉汁滴答,从他的皮围裙滑落。而被他撕下肉糜的人形颤抖,几欲散架。 他又说道: “居士观我这诸部护法何如?昔年宝诰天尊麾下,天庭四将心慕准提佛法,率部众投入准提座下,得赐无上佛法,当即舍弃躯壳,升入极乐天中。得这般大功果,善,大善!” 他的语气中浓浓的嘲讽意味: “也是自那时起,准提门人得了一群任打任骂,毫无怨言的枉死鬼。即使我明佛一族逃入梦界,也能轻易召唤钳制。” “这就是遵奉准提佛法的下场,居士以为何如?” 能听到这般黑料,莫陆大感新奇。 “实在愚蠢之极。” 误能大笑,又持刀冲来,带起一阵腥风拍面。 莫陆一面召令影蟒附体,挥剑去架误能的大刀,另一面几头影蟒钩缠住那四只“枉死鬼护法”。 长剑对大刀,招架之间,莫陆能嗅到那咧开猪嘴传出来的腥臭味。 这猪人刀法势大力沉,走的是大开大合,金刚怒目的路子。而莫陆使剑极快,相比猪人身量又小,往往身随剑转,在刀锋之间腾挪,剑势流转之处总会有一缕缕黑风成形。如丝如刃,刮破误能的皮肉。 然误能刀势虽缓,却有如山岳般沉凝,莫陆腾挪之间,变化渐渐穷尽,终于被逼到了躲无可躲之境。 莫陆被误能阴影笼罩,已然到了绝境。 误能狞笑,切肉大刀当头劈下! 这刀势却被挫住了!一双遍覆狰狞黑甲,饰以紫纹的巨手牢牢抓住下落的刀锋。原本在他阴影下无比矮小的莫陆突然爆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虎般蛰伏于影中的巨兽! 那巨兽嘶吼,误能刀势被顿,一时不能挣脱,四道血淋淋的脊索弹出,在他胸前撕咬下数块血肉。 切肉大刀被击飞,那巨兽双手得空,握紧拳势! “嘭!” 误能撞飞出去,瘫伏在自己的肉案上,猪血如瀑布涌出,浸透白玉般的猪肚。 他现在倒像一头待宰的大白猪。 而在远处,那些由肉糜组成的“枉死鬼护法”已经被影蟒搅碎吞下。 影蟒无声游回莫陆体内,化成怨蛆蛰伏,将法力反哺给莫陆。感受到饱餐一顿的影蟒传来的欣悦,莫陆心情也很是不错。 无他,原先他构想的,装作剑修被打至绝境,再突兀变作黑甲巨人爆锤敌手的情景终于上演。 一柄血色长剑又浮在莫陆身前,剑身上根根血管焦躁地在空中抓取。 “这位误能大师,你还有什么关于准提道,准提佛法的趣闻要对我说?” 那猪人摇摇晃晃坐起,嘴角嘲讽一笑,不知是对莫陆还是对他自己: “趣闻,也对,我等所做的那些荒诞不经的事,不过是笑谈趣闻罢了。” 他忽又大笑: “我悟了!” 误能身上伤势尽数恢复,气息更甚往昔,比初入炼气九层的莫陆还要强盛。 这猪人全身骨骼咔咔响,面色陶醉: “你既然知道准提道,又岂不知准提道修士悟道与悟道之后的强大。” 面对这前五层从未遇到的情况,莫陆突然想起来上一层的陈东所说的弃脉情况。 “你悟了什么?我听说这考校弟子的弑露塔是由一些修士开创。你们修为远超炼气,只不过是压低修为拓一个影子分身下来守关而已。你这哪里是悟道,分明是逞着本体强大,偷摸输送法力下来而已。” “你这般违反规则,难道没有惩罚?” 这猪人大笑,与黑甲巨人莫陆撞在一起,打斗却不甚激烈,只是专注于防御莫陆的剑锋与脊索骷髅。 他张口,没有指摘莫陆所言,反而吐露出一段浓浓怨毒的话来。 “我没有悟道?你怎知我没有悟道? 周和,准提道僧人,见竹瓦击石作声,大悟,十年后成就元婴。 枯散上人,探知准提之名,生剖全族上下数百口,大悟,一朝金丹。 毕方娘娘,皈依准提道后三十年,见火下伸手不见四指,大悟,获沸海神通。 鸠山老妖,礼佛千年,杀十子为祭,见云状万千,大悟,鸠山直通两域。 柳叶殍,喝佛骂祖,沉准提佛像入屎溺,见天尊像,大悟,渡劫九重,成就化神。 瓦紫,昏睡十日,醒来后大悟,直入元婴。” 他那张猪脸愈加疯狂。 “请居士明言,他们又悟到了什么?” 莫陆眉头微皱,想起紫瑞道人先前所说。 “自然是那位佛祖随心所欲,灌输法力神通而已。就如你现在这般。由他顺心,悟不悟又有什么分别?” “什么悟道,法力大涨,不过是骗人去做他的鱼儿罢了。” 误能脸上有血泪流出。 “既然如此,为何不赐下法力,来骗明佛一族去做鱼儿?” 他口中喃喃: “明佛一族,自皈依准提道以来,为佛门奔走数千年。族中强者尽数陨落,换来的是什么?从天机城到罗教,仇家布满九域。可准提大佛,不发一言!” “准提佛一脉说我等悟性不够,不通佛理。那好!我等苦读经书,试过无数法门,都未抵达悟境!我即佛一脉说我等太过死板。那好!我等也学着他们喝佛骂祖,但一个个歪瓜裂枣都通悟了佛理,我等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这是为何!” 误能大吼,声震塔壁。 “这佛法若为真,如何荒诞之人也能通佛理?这佛法若为假,为何准提不垂青有功之臣!” “到了最后,他们却喝骂我等不尊佛理。哈哈,这狗屁佛理,有何意义!” 第80章 难度 误能长嚎,气息愈发不稳疯狂,力随情涨,一时突破了炼气九层,在筑基的门槛间徘徊。莫陆一时招架不住,被他击飞出去。 黑甲破碎,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几根脊索支撑,莫陆站起身来。 若这在外界,他自然要逃遁,恢复过来需要不短的时间。 他在脑海里构想自己完好无损的样子。 一块块梦晶洒出,莫陆体表黑甲幻化,填补缝隙,那些洒出的血液也化作梦晶重新投入他的体内。 莫陆的气息重又高涨,至于代价,只不过是开始头脑发胀,似有利锥刺入。 误能自从击飞莫陆后,一直停留在原地,未有再度追击之举。他那颗猪头上,猪鼻与其他一切凸出的五官都已经消失,隐去,模糊成一张白板。皮围裙已经掉落,凸起的肚腩与胸前绽放出一只只眼眸。那眼眸开合,半数嗜血,半数慈悲,彼此间有血线勾连。 在他白玉般的猪身上,血线与眼珠同样醒目,勾勒出半张顽愚猪魔的面相,半张低眉菩萨的面相。 眼眸开合间,组成猪魔的眼眸柔和慈悯,连成菩萨的眼眸血丝暴绽,嗜血疯狂。 地面亦有异动,凭空生出一丛丛虚幻赤裸的半身人,面孔麻木,双臂上扬,朝误能叩拜,祈求救赎。 或者,祈求那半猪半菩萨的存在。 他的气息已然超出炼气九层,缕缕威压让莫陆的法力运转都出现凝滞。但莫陆没有半分恐惧,而是饶有兴致地观赏误能发作。 这毕竟是一位筑基修士在他面前展露真身一角,莫陆怎么会不感兴趣。 他边看边在心底比划: “这猪魔面相獠牙凸出太多,与菩萨不衬,何不锯掉。又或者给菩萨添一笔胡须?” 在他脚下,整座弑露塔震颤,根根血管鼓动而出,将误能气息封压。莫陆感觉呼吸都畅快了不少。 这正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所在。这弑露塔本是天尊麾下一处考校弟子的地方,一层自有一层的修为限制,如误能这般,算是过界了。 那些叩拜的虚幻人形已经被遍布塔层的血管驱散。误能头顶上空,塔壁上团团血管鼓动生长,纠结成手腕粗,狠狠扎进他的后脑勺。 血管抽出,一团虚无的影子挂在血管末端,是误能的面目。 随着影子抽出,筑基气息飞快坍缩下降,误能身上眼眸闭合,血线消退,脸上猪鼻等物浮现,最后瘫软下去,趴伏于地,真成了一头待宰的大肥猪。 结合先前陈东所述,莫陆很快猜到,这一丝心神被抽取,眼下这误能身躯,已与傀儡沙包无异。 那大肚腩被血管洞穿的影子误能脸上疯狂之色消退,复归清明,歉意地向莫陆合十。随即血管回缩,那团影子没入塔壁,再不见踪影。 血管都低伏下去,狼藉的这一层中,只剩下莫陆与沉睡的猪人身躯。 莫陆手一扬,一柄血色长剑飞出,从猪人天灵盖刺入,从下颔钉出。 硕大的猪人身躯塌散成一把把细碎的梦晶,融入莫陆体内,令他头痛的症状大为缓解。莫陆也得到了杀神系统的奖励。 右手微痒,莫陆低头瞧见他的右手中指处,第二指节的皮肤化作白色。 无畏藏。 这是得自明佛猪人误能的东西。莫陆也算知道他那一身白皮是怎么来的了。 至于效果,莫陆体内怨蛆被他催动,化成脚下的影蟒钻出,低低诵念记载于《金相本愿经》,能令人种下《金身禅》,勾连魔罗汉贪无,发下注定失败的誓愿,化成金像。 诵念未完,一篇模模糊糊的经文在莫陆脑海中浮现,正是《金身禅》。 那一节白色皮肤上如有火燎,莫陆心神震动,一头凶狂白猪在莫陆脑海中成型,猪身上载着无面的菩萨。白猪架起长长的獠牙,去拱去撕咬,将那篇《金身禅》撕得粉碎。模糊零碎的文字迅速被莫陆淡忘。 有趣,莫陆微笑,心念一动,影蟒停下诵念,转而施法,莫陆眼前浮现无边金山与长生蟠桃园,钢铁王座与美人膝。 又是一头凶狂白猪,不知从何处钻出,用獠牙将眼前一切幻觉都拱得稀碎,随后载着无面菩萨远去。莫陆复又清明,见到糊满鲜血的塔壁,通往上一层的阶梯早已浮现。 莫陆拊掌,这无畏藏效果之好,他之前所炼的清心法术要全部加起来才能与之匹敌。 “有此皮肤,我就算面对筑基修士施加的幻术,也能挣脱出来。只是不知能否带去外界。”莫陆自夸一句,新的表皮将这块白皮覆盖。 他复走向下一层。 【可杀戮对象:渴树(梦影)】 【预期奖励:九十块梦晶;万刻书叶】 【备注:万法天尊所眷之属。后因弄虚作假,誊抄强窃他人功法蒙骗万法天尊赐福,为万法盟所不容,逃入梦界。】 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向莫陆拱手行礼,他身后虚影乃是一株以书页为叶的怪树,晃动间,莫陆的形影被画入书页之中,从他持剑到化为黑甲巨人,种种模样都有。 此人修为在炼气九层顶峰,超过莫陆,杀戮他一人所得梦晶已经与打通七层的任务差不多。 莫陆握紧长剑,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场苦战。他估摸着,即使失败也不可耻,这一遭他已收获颇丰。 那书生苦笑稽首,道: “这位莫兄少顷再取在下项上人头,先听在下一言。语毕尽可挥剑,在下这具梦影分身就交待在这里了。” 莫陆颇为意外。随后书生变出桌椅茶水,诚恳地向莫陆解释。 还是应在上一层那猪人误能身上。 陈东先前说明过,这弑露塔乃是同在梦界求生的弃脉中年轻一辈抱团搭建,本来就获利不多,仅仅赚个辛苦钱而已,还要与二十多人一起分润。 而莫陆所在这幽林坊市,恰好固定一座塔形梦境,被他们多次改造建成一座分塔。常有炼气小修士来此闯塔。日积月累之下,也能从幽梦天尊处获得一笔不小的梦晶。 何况,他们最多止步第七层,这梦晶全部由一到七层吃下。如此状况,已经引得七层以后的守关者不满,想更换位置。 若莫陆出塔后将误能之事上报,则必然成了他们更换位置的由头。 这书生就是在求这件事。 希望给莫陆一笔封口的梦晶。 书生向莫陆再三保证只是意外。 这不由得让能得赔偿得莫陆想起来杀戮蛛娘娘后的福缘奖励。 赤绳天尊! 第81章 赔偿 这书生名为韦绝,淳淳向莫陆解释这座弑露塔不足为外人道的运转,拉取莫陆的信任。 “说起来,我们这些人料定主次,各驻一层守关。能收取的梦晶也有讲究,除了天尊固定发下来的一部分外。只要有人踏足塔层,守那一层的人即可再获一笔额外的梦晶。第一层所获自然最厚,所以让最强的受血僧法脉占了,越往后踏足的人越少,所获也越少,到二十三层,大多时间几乎只能吃天尊的定额了。” 莫陆没想到第一层那些与杂兵无异的受血僧竟然如此强横。得闻这个消息,他贴身存放的那一小团苍郁之血似乎有点滚烫。 “第一层被修士最多最强的受血僧占去,我等自无异议。驻扎二十层以后的弃脉微弱,本就是来吃定额的,更不会有人争夺。剩下的层数,各族这些年轻一辈修为也在伯仲之间,争夺非常激烈。至于第六第七层,全凭我与义弟两人侥幸抢来,本就有人不服,一直在寻由头,要将我两族换下来。” “本来一直小心谨慎,谁知适逢梦城考核,我这义弟的分神突然犯了糊涂,差点伤到了莫兄,还好小生在七层当值,压了下去。但幽梦天尊在上,绝无欺瞒之机,这种祸事,莫兄出去后自会有眼红弃脉的人教你上报。虽然弃脉向来抱团,能摆平此事,但我与义弟两族这六七层的位置,必是保不住了。” 莫陆感叹一句: “没想到这梦界法度如此森严。” 韦绝眼神诚恳真挚: “我这义弟平日里唯好与来挑战的小辈一论佛法,劝阻他们不要去接触准提道那些疯子。哪知今日功行有差,勾动了一些伤心事。还望莫兄海涵。” 这高度疑似金丹大修的书生姿态放得极低,礼节周到。 “幽梦天尊在上,绝无欺瞒之机,但有和解之机。莫兄,若出去上报,可得一份梦晶赔偿。而若与我契约,揭过此事,我可奉上同等的宝物。莫兄也能与明佛,渴树两族结一份善缘。” 莫陆自知有赤绳天尊所赠的那一份福缘作用,才让这种梦城考核的关键节点上误能分神发狂,一环扣一环,合该他得一笔。 赤绳天尊司因果。 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适逢其会,就能让一位金丹大修如此谦卑地求着自己收下宝物。他深感赤绳天尊这因果神通可怕的同时,更想猎杀蛛娘娘与赤绳天尊结缘了。 诸多念头扫过心头,而眼下,莫陆决定勉为其难地谅解误能走火入魔一事。 “好说好说。在下只是一介炼气,有些迷惑之处,还望前辈解惑。” “大善。” 书生从身后书页怪树中抽出一页帛书。上面立刻爬满密密麻麻银钩虿尾的小字。 莫陆看过,是一份以梦界为誓的契约,内容与他们商定的大差不差。如有违者,沉沦梦魇。 签下契约后,肉眼可见韦绝放松不少。 他摸出一个塞满的袋子递给莫陆,又从身后书页怪树上抽出一页空白的帛书,笑道: “莫兄想要何等术法,小生为你刻上。此书页术法不但可供你研读修习,还可化作筑基威力的一击。非是小生吝啬,一则这具炼气九层的法身法力不足,二则,若刻上金丹境的术法,莫兄贴身携带,一出梦境就要被其上金丹气息侵染走火入魔。” 见莫陆思索,韦绝贴心递来一本记载术法功用的书册。 莫陆也不翻阅,而是将书籍递还,笑道: “谢过前辈。相比筑基的术法,在下更为一事困扰。我这一身修为,若要溯源,还得归结在准提外的那尊身上。” 即使远在梦界,莫陆也不敢在言语里提及接引的尊名。 韦绝惊住了,露出深深的惧意: “那位最强的佛祖?祸事矣!不对,莫兄你只是炼气,缘何知晓祂的尊名与存在而不死?” 莫陆只好粗略复述了一下自己当初所做之事,还有方田上人拿接引尊名轰他一事。只不过杀神系统救命这一节被他婉转用师长所留事物揭过。 韦绝差点跳起来: “真是无知者无畏!不对,准提道的人都是疯子,外分的支脉也是疯子!” 莫陆亦没有想到接引佛祖居然还要压过准提一头,更没有想到接引尊名被方田上人当作清理杂兵的便宜术法一事,在韦绝这位金丹大修眼里竟然如此震怖。 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看来高境界的修士并不会如他所想那般一言不合就祭出接引尊名洗地。 韦绝全然不见先前与莫陆对谈时的从容,激动地在四周踱步: “真是疯子!诵念祂的尊名,祂也将知道你的名字。念的次数愈多,这种无形的勾连愈深,平日里所修也将偏移正轨,最终投入祂那一系中,走火入魔而不自知!” 莫陆擦了一把冷汗,再三请求韦绝有何办法。 韦绝思索了一会,刷刷写下一篇术法,其身上的气息也急剧衰落,摇摇欲坠,显然几乎榨干了法力。 “虽然还是建议莫兄离他远远的,但莫兄若要与他拼斗,自然小生也无法阻拦。这篇《石敢之壳》就赠与莫兄了。石敢,奇物也,天生有辟邪,隔绝内外之神通。莫兄撞见他时,只要将帛书贴身存放即可免受尊名之祸。” 莫陆感激收下,再问改修摆脱接引之法。 韦绝思索一会,道: “莫兄,祂这一系术法有如附骨之蛆,再怎么改功重修,总有一点影子附在其中。若要摆脱,小生这里有三策。 其一,乃是创出独属于自己的修行术法,令祂的术法影子化作你自身的薪柴资粮。此乃上策,非天资绝艳之辈不能为。小生所知,只有三位元婴大能得竞全功。 其二,走前人走过走通的路。去寻这三位元婴大能,拜师在他们的门下,未尝不能纠正过来。我只知其中一位养殖场道人所在。 其三,呆在梦界,再也不要出去。” 韦绝露出苦笑: “梦界乃幽梦天尊座下莲池。其中变化莫测,时空颠倒,即使是那位佛祖,也绝不能将手伸进来。我们这些弃脉也借此保命。” “只是,也有颇多不便之处。莫兄,你可知小生为何要称你为兄?” 莫陆自是疑惑,堂堂金丹大修,再谦卑也不至于与一个炼气修士称兄道弟。 “因为你的年岁确实比我大。小生今年才七岁。” 第82章 梦界玄奇 莫陆惊住了,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书生,怎么看都是一个正值弱冠之年,丰神如玉的年轻人。 如何只有七岁? 莫陆试探问道: “前辈所说,难道是梦界时辰流速与现实外界不同?此地一岁,相当于外界百年?” 韦绝轻轻摇头: “非也,虽然梦界中实有时辰流速不同的地界,一日十年,百年一日,甚至一瞬千年,但即使以外界时辰来算,小生也只有七岁。” “你也知,梦界中有时空混淆,颠倒因果之能。假使一条长蛇,其身之长,蛇尾置于酒轮,其身笔直,横跨洞山,柳罡河,恶府,厘山,将头颅搁在唤林吃桃。” “若此蛇在外界,从蛇尾所在酒轮出发,一路直行,第一日越洞山,第二日跨柳罡河,历经五日抵唤林见蛇头。” “但若在梦界,从酒轮出发,一路直行,第一日却至厘山,第二日又至恶府,第三日抵达唤林见蛇头。既见蛇头,蛇身未绝,复前行,又见柳罡河,洞山等地。” 莫陆隐隐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韦绝叹息道: “久居于梦界,这生灵的一生,也与长蛇一般,尽数被打乱了。” “莫兄不知,我甫一出生,就已垂垂老矣,几欲寿尽而亡,可第二日又返老还童,化作黄发小儿。短短七载岁月,从老者,婴儿,中年,青年,小生尽数经历了一遍。” 他眼神沧桑,又说起误能: “小生那义弟,三月前就因为寿尽而死,可第二日,他又死而复生,化作现在这副中年模样。其实他也只有五岁。” “只有吸取梦晶,施以秘法,方可延缓这一变化过程,但也不能阻挡,毕竟,对于梦界而言,这才是天时,才是正常的生长发育之道。” 莫陆悚然,问道: “既然如此,那你们的修为会如何?” 韦绝笑道: “自然是今日筑基,明日腹内生一颗金丹,再过一天又掉回炼气,周而复始。不过幽梦天尊有传秘法,能靠消耗梦晶固定住一瞬巅峰状态。只要梦晶足够,一瞬也未尝不能永远。” 韦绝转而宽慰道: “所以只要侥幸刷出来成就金丹境时的一天,甚至一刻一瞬,也能靠梦晶堆上去。小生能以七岁之龄,成就金丹,就是靠了这般法门。说来梦晶花费也不大,跌落筑基炼气境界时顶一顶即可。金丹境寿命悠长,筑基炼气境的日子其实也不容易刷出来。” 莫陆问道: “若是一直不能刷出金丹境的时期,或者此人资质有限,甚至不能突破筑基境,又会怎样?” 韦绝遗憾道: “那就只能一直在筑基炼气境界打转了。久居梦界者,除了修炼天尊主脉那几家的根本法门,其他法门根本无用。苦修一天,眨眼就被刷回到昨日,任什么功法也练不成。” 听完后莫陆打消了躲进梦界的想法,只是将此当作最迫不得已情况下的一条退路。若有一天他心境颓废,未成金丹就再无前路,倒可以考虑躲进梦界,了却残生。 面上却不动声色,莫陆疑惑问道: “那前辈族中是如何应对的?” 韦绝不好意思地笑道: “我等弃脉虽不说血脉强大,但勉强能保证每一个族人成年后成就金丹。所以没有考虑过成不了金丹会如何。” 莫陆颇为郁闷,五道观一脉费尽心机都突破不了的门槛,对于这些弃脉来说只要吃吃喝喝就能跨过。 不过这等郁闷心境很快扫空,他本是穿越者,又身怀系统,往后莫说金丹,就连那元婴,化神,甚至返虚天尊佛祖都能做得! 只需从头越。 韦绝又宽慰他道: “久居梦界,最高也只能成就金丹,从未听闻有生灵某一日突然刷出过元婴境界。是故天尊未开放梦界供座下弟子长居。我等弃脉也只不过是笼中之鸟,冢中枯骨罢了,莫兄还大有可为。” 他取过一页帛书,点上一个墨点,墨痕延展成繁复的花纹。 “这是小生所知的,那位养殖场道人所在之处。其余两位突破佛祖诅咒,走出自己道路的大能小生不知,还得问过同族。若有消息,下次梦界洞开,小生再来寻莫兄。” 莫陆感激接过,这韦绝的友善,为他进入修仙界这几年仅见。 掂了掂他刚才赠与的,一袋沉重的梦晶,莫陆开口又问道: “不知前辈有什么其他运用梦晶的方法,这梦晶在我手中,除了施法疗伤外几无大用。” “炼气境的梦晶,确实除了交易以外没什么大用。莫兄先努力修行至筑基吧。” 莫陆疑惑问道: “这梦晶还分境界?” 韦绝笑嘻嘻地取出一枚梦晶,随着他法力注入,梦晶放出一股摄人的气息。 “那是自然,炼气境所出的梦晶,与筑基境金丹境所出的梦晶怎么可能一样。非但如此,只有抵达金丹境,才能使用金丹境的梦晶。就算小生将这一枚梦晶赠与你,其中所蕴的威能也会被天尊抹去。” “莫兄好生修炼,待你成就筑基,小生可以卖你几本运用梦晶的术法。” 莫陆谢过,先前一个疑问重新冒出来。 “前辈,我听闻梦晶乃是梦境碎片。又见你拿出金丹境的梦晶,金丹大修也会做梦么?” 韦绝笑道: “这话也不算错,只是对幽梦天尊伟力了解粗浅而已。” “莫兄可知,缘何生灵会做梦?乃是心神昏睡之时,念头散漫,勾连冥冥,形成梦境。名为梦,究其本源,乃是游离的心念!” “既然夜晚入梦时游离的心念受天尊管辖,缘何白日里离散的念头能例外?” “是故智慧生灵,有情众生,每思每念,就有丝丝游离的念头离体,化作梦晶,投入天尊座下莲池!只有那些功法特异,修到深处,能牢牢把持每一个念头的大能可以避免,不过寥寥十指之数!” “是故修仙界有传言道:众生不灭,梦界不枯!” …… 莫陆离了弑露塔,韦绝最后一句话仍在他脑海回荡,声音愈发飘渺: “我曾听闻,梦界深处,还藏有其余八位天尊佛祖的心念……” 第83章 收获 莫陆为韦绝最后给他的消息心驰神往。 不过眼下也绝无可能接触到天尊佛祖心念的可能。接引不知流传轮转多少年,多少代的诅咒就已经是他的心腹大患。真将心念摆在他面前,莫陆自认活不过一个呼吸。 所以还是活在当下吧,莫陆离了梦榜,随便寻了一处客房,布下禁制隔绝内外,清点起自己这次弑露塔所获。 还是韦绝友善,在莫陆割下他头颅离开前,又厚颜与他攀谈一番,向他借了一本小册子,其上记载着弃脉一些粗浅的情报,虽然不涉及核心,但至少让莫陆明白了所得的杀戮奖励有何功用。 杀戮各塔层守护者共得一百六十一块梦晶,再加上通过七层后天尊发下的一百块梦晶,以及韦绝所给予的赔偿一百块梦晶。 梦晶三百六十一块。 苍郁之血一小滴,如小拇指大,得自受血僧。凡人体内种入后,再埋入装有六种灵血的血缸,经七七四十九日后萌发上等灵根,就此破入炼气一层,踏入道途。比莫陆先前入道时所服的灵果效果强了何止十倍百倍。 这其实就是成就受血僧的简易仪式。经此法成就的受血僧分外凶狂,可身化血河,战力与回复速度几近同阶无敌。甚至若能修成金丹境,无论身魂如何破碎湮灭,只要还有一滴血液存留,不出几十年就能恢复至全盛。 但很可惜,受血僧一脉受佛门排挤几乎是全方位的。若在外界以此法入道,神智癫狂不说,还特别为魔罗汉绝嗔怒注目,极易化作恶鬼被他召过去。真挺过了癫狂与魔罗汉绝嗔,闯出一番声名,立刻就要被荼罗寺率众打杀。 莫陆手持此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已经打算找个地方卖出去。 堕梦花粉一小捧,大致能铺满莫陆掌心,得自影非花。有幻化蜃景,以假乱真的效用,如若吸入服用,短时间内能使人近乎偏执地相信某事。莫陆当初一剑直接斩断影非花本体,没有吸入过,所以未曾体验。 但此物倒有一个妙用,几近走火入魔的修士服用后,可以通过此物短时间内调整心境,驱散心魔邪念,从容应对躯体上的异变。但是若短时间内服用太多,药效太强,反而会使修士将走火入魔当做是常态。 所谓我相信自己是正常的,那我就是正常的。 也因这效用大受修士欢迎,使用倒不像苍郁之血那般受禁。委托修士在外界贩卖花粉更是影非花一脉掌握的一大财源。有流言说最大的主顾还是曾经驱逐影非花入梦界的准提道我即佛一脉,但是我即佛中的大和尚们一向否认了这个流言。 对此,韦绝修改到,一群不知传承法力强横的大和尚是堕梦花粉的大主顾,他们很巧合地与一佛门大宗一般,容易走火入魔。 对于此物,莫陆自然是要贴身收起来,还要细细分成几份,尽量节省使用。 岩笛,得自岩风一族。一只小巧用石头雕成的笛子,与莫陆中指等大。奏响笛子,可以蛊惑修为在吹奏者以下的修士,或者心神恍惚,状态特殊的高几个层次的修士,使其听从吹奏者的命令。 但奏响次数过多后,吹奏者的心神也将被岩笛控制,无论他之前想做什么,都会将目标改为建造一座尽可能大的祭坛,掳掠尽可能多的人口,发动仪式,沟通梦界,将一切祭品,连同自己的心神身魂一起献给梦界深处的岩风一族。 每次梦界洞开,影非花一族会大量运出花粉,而岩风一族则是将无数这般形制的岩笛抛出梦界,让凡人与低阶修士捡拾,随后静等受蛊惑的吹奏者将祭品奉上。 但由于天庭打击,他们收获不丰。 莫陆也打算将岩笛出手,这种势力的鱼钩,他不想留在身边。 百集熔炉神铁,得自公输勾虫。拇指大小的蓝色金属,放在莫陆手中颇沉。丹炉中有炉渣,这神铁也是公输勾虫吞食百种神铁后未消化殆尽的炉渣。虽是炉渣,但顶着公输勾虫体内神火焚烧,异力淬炼,还能剩下的部分已经被熔炼得具有不可思议的性能。 虽然这只是莫陆杀死一具炼气境的分身后取得,但材质已然不凡,甚至可以拿来做铸造筑基级数飞剑的主材料,又或者卖给天机城。他们虽然厌恶公输勾虫,但对此神铁还是十分欢迎的。 莫陆珍而重之地将其收好,打造飞剑,或者进天机城后用来投石问路,都很不错。 《释罗经》,得自王涂妖女一族,莫陆没打算修行过。不过他转念一想,未尝不可靠怨蛆吸附捏塑血肉,做一具低级修士出来,然后令其修炼此法。他可以借此假冒成一位罗教低级弟子。 挺有乐子。莫陆微微一笑,将此事先按下。 无畏藏,得自明佛猪人的一小片皮肤,胜过莫陆所修的一切清心法术。这效果让莫陆颇为心动。但韦绝所给的小册子已经写明,这是当年明佛猪人还是坐骑时,骑乘他们老祖的菩萨主人赐下的神通,只能通过血脉流传。 莫陆所知,也唯有杀神系统能刮下来一小片皮肤,又重新长在他身上还没有丝毫排斥。没有什么办法,莫陆只能等修为强大以后看能不能请误能这一族布施一层猪皮下来,供他穿成衣服。 至于现在,只要不将这一层无畏藏暴露给准提道的修士知晓即可。莫陆难知这群为了悟道疯疯癫癫的修士会做出什么举动。 说不得,砍下他的中指,令他伸手不见中指,这一行为就能让准提道的修士恍然大悟。 万刻书叶,共有两片,得自韦绝,渴树一族。寻常书籍大小。一片已经刻上了《石敢之壳》,乃是莫陆接近方田上人而不死的依仗。 另一片空白的书叶,只要将修士的血,肉,骨,魂魄涂在上面,即可获取他主修的法门。莫陆颇为喜欢,但与杀神系统有些重合,且效果远不如杀神系统。 他只能暂时搁下了。 清点完所有战利品后没过多久,适逢莫陆手腕,驴头印记闪烁。 叫天道人来寻。 第84章 出梦界 莫陆见手腕上驴头符号闪烁不是很急,料定这厮没什么大事,兴许还赚了一笔,所以走得不是很快,而是慢慢浏览巷子两边的店铺。 令他失望的是,三百六十一块梦晶虽然已经不少了,但要拿来换一些能对筑基修士造成伤害的宝物,或者对他有明显助力的东西,还是不太够。 赶到与叫天道人约定的地点时,那头叫驴已经在等了。 叫天道人眼神睥睨四方,皮毛油光水滑,整个驴身大了一圈。 定是靠出老千狠赚了一笔。 瞧见莫陆走来,叫天道人兴奋地作一声驴鸣,围了上来,开始吹嘘自己在赌场上的亮眼战绩。 “有什么可以买卖法器丹药的店铺?便宜一点,品质不要太差。” 莫陆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该让他发挥一点导游的作用了。 “好兄弟你可是问对人了。那些大店铺都是骗人玩意儿,跟老哥我来。” 叫天道人轻车熟路地领着莫陆七拐八拐,走进一条阴森的小巷。 巷不宽不深,大致只能供两个成年人伸开手臂,并排走数百步。 巷子两边却挤满了摊位。坐在摊位后的摊主都罩着黑布袍,遮住面目,一动也不动,好似沉默的雕像。 除了摊主,巷子里没什么人,就连风吹过这条巷子都会被沉凝的气氛冻成石头滚出去。更遑论路过的顾客了。 然而叫天道人蹄子踏踏,走进巷子,这沉凝的气氛就被打破了。 那些黑袍摊主各个指着他笑: “叫天道人,你定是又出老千被抓住了,给赌场轰出去了。” “老夫看这厮赌债还没还清,都把债主领过来咯。” “你那条驴鞭卖我怎得?缓你燃眉之急,哈哈哈哈。” 霎时间,四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叫天道人恼羞成怒地冲进巷子,和众人对喷,激起一阵阵欢声笑语。 莫陆在旁边听明白了,叫天道人每次被驱逐出去,若时间充足,都会从梦境里顺点东西出来,来此地销赃。平日里输个精光,却没被赶出去,也会在这里典卖驴肉,赚几块梦晶企图东山再起,实在没法了,也会硬赖着找他们借债。 如此来去几次,和众位摊主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也欠下了更多的债。 心疼地把刚赢来的梦晶吐出来大半还债后,叫天道人又硬气起来了,他吐几口唾沫驱赶另外几只伸过来讨债的手: “滚滚滚!老哥我没钱了。没看到老哥我还债吗?没还你?谁叫你在那里埋汰老哥,一边呆着去,我跟你讲,欠债的才是大爷!” 人群散开,他晃晃脑袋,才想起来介绍莫陆: “这是老哥我一见如故的好兄弟,你们这些狗东西快把压箱底的宝贝摆出来,打骨折卖给他!” 莫陆此时已经在挑选第一个摊主摊位上那些骨片了。 许是被叫天道人这一搅和,这摊主也没有维持那副雕像模样,娴熟地向莫陆推介: “我这骨符铭刻之术,乃是祖传绝学,可以上溯至万法天尊亲传。你看这枚水箭符,运用得当,可以刺瞎筑基修士的眼睛!算你十块梦晶如何?” 莫陆翻了一个白眼。 叫天道人闻声赶来,蹄子一挥就把大多数骨片踢开,怒骂道: “好兄弟别信他,这狗贼学艺不精,手艺稀松。除了迷雾符外,十块骨符能有五块是废物,还敢摆出来卖?” 两人对喷之际,莫陆掂起一块迷雾符,观看其上铭刻的禁制。做得确实不错,禁制排列有独到之处,催发后能放出十米左右的迷雾,隔绝探知。很适合莫陆装成炼气低阶修士时使用。而面对筑基境的修士时,也能用来遮掩尸体,让自己死得没那么难看。 莫陆用三块梦晶换了六枚。 其他的骨符雕得不怎么样,莫陆一一指出禁制断连勾错之处,噎得那摊主说不出话来。 瞧见这对头语塞,叫天道人更加兴奋。他拉着莫陆去各个摊位一一掀他们的老底。 “好兄弟,这老头的醉仙酒以次充好,倒是旁的那块压摊的石头不知是用何法炼的,看上去神纹内敛,颇为不凡。嗨嗨,松手,你都摆出来了,还不能卖?再要拉扯,信不信老哥我出去嗷一嗓子,说你卖假酒?” “他的摊子不用看了。别人是十件假货里藏着三四件真货充门面,他是十足十的假货。尽是些破烂玩意儿,涂了一层宝光,假造些气息,装作是神物。专骗那些个自命不凡一心捡漏的毛头小子!” “这催生梦晶的秘籍别买,老哥我买过,屁用没有,倒是睡得香。嗨,你还敢摆出来啊?” …… 这条巷子里假货确实多,但除了那个专门骗小白的摊主外,其他摊位都或多或少有一两件值得一观的物件。叫天道人显然知道其中门道,和摊主对喷之际,尽数挑出来供莫陆选择。 莫陆很是发现了几件让他眼神一亮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价格不贵。 等莫陆从最后一个摊主手中收购一罐子蛊虫后,巷子到了尽头,叫天道人也喷爽了。 他弓起脖子,将头颅从摊位上伸出来,得胜地高昂,驴脸都缩短了不少。 “走吧,叫天老哥。这次梦界聚会快结束了吧。还有什么好地方?和我聊聊你的小伎俩也好。” 莫陆捻着只剩下几块梦晶的袋子,他的梦影体内塞得鼓囊囊的,从控制心神的蛊虫到夺取修士影子的铜镜,再到号令修士痛哭的术法,一堆奇怪的物品。 那枚岩笛也被莫陆换了出去,得了卖假酒那老头压摊的石头。能将之脱手,就算是块普通石头莫陆也认了。 但莫陆的恶趣味颇为满足,可谓不虚此行。 …… 莫陆一推还在吹嘘的叫天道人,抬头望天。 还在路上游览的修士纷纷止步,一齐抬头。 天上那轮紫月从粗粝的石质转而柔和,在空中颤动,小幅度梭巡。 更多的细节浮现,紫月周围出现大批死寂的苍白,中间凸出,两端收紧,成一枚梭子。 这是一只巨大的眼眸,紫月即是眼中的瞳仁。 那眼睛俯视而下,莫陆心中揪紧,他觉得自己被盯住了。 或许时下在梦界的每一个修士都是如此想的。 那眼眸弯弯,似有些笑意。 随后闭合。 莫陆眼前一片黑暗。再复光明时,他已回到了洞府。 “好漂亮的丹凤眼。” 第85章 纺天破碎 莫陆扫了一眼,众多物品被一层淡薄的紫雾托着,浮于空中。 随着莫陆注意到,这层紫雾破碎,众多物品掉落,各种各样的气息显露,开始侵染洞府。 莫陆法力探出,化作一缕缕丝线缠绕住所有东西,封住外溢的气息,令其尽数沉寂,被装入莫陆镯中。 莫陆看了一眼先前遗留下的石刻。 只过了一瞬,甚至比一瞬还要短。 但就莫陆体感而言,他在梦界经过了三四天。 莫陆不是不能理解。 “恍若南柯一梦。” 但南柯太守醒来只找到南边树枝下的蚂蚁窝,莫陆却能将容方镯子填满。 莫陆手一翻,一块梦晶被他从镯中翻出。不同于梦界中的闪耀,拿到现界却颇为暗沉。 从紫宝石变为一块紫琉璃,其内浑浊,布满雾状杂质。 莫陆捻在两指之间,稍稍用力,这块梦晶破碎,腾起一阵紫烟,渺渺散去。 一段段文字在莫陆脑海中回想,他运起《游梦滑步》,泥丸宫处流泻出一团淡紫色的光晕,遍覆全身,整个人变得虚幻飘渺,闪烁不定,形如学艺不精的修士施展的低劣幻影。 幻影上不时有地方破碎,露出莫陆真正的身躯来。莫陆更像是穿上一件破旧不合身的紫衣衫,拆东墙补西墙之下,勉强兜住身体。 原先散去的梦晶紫烟融入虚空之中,但此时也被重新吸引出来,黏附在莫陆体表。 莫陆得这一块梦晶助力,那件紫衣衫各处破旧都被缝补,终于变得合身起来。 漆黑石室洞府中,那一道紫色幻影抬起腿,一步跨出,平移出十几丈,带起数道重影,没入山壁之中。 遍布山壁的禁制纹路亮起,也只是稍微阻隔了莫陆一会。 转瞬之间,莫陆从山壁退回,重新回到石室洞府。幻影消散,露出莫陆的脸庞,他惊魂未定地擦去冷汗。 这《游梦滑步》在外界施展开来,流窜距离之大,属实让莫陆有些措不及防。 更玄奇的是莫陆施展时的感受。 在梦界这步法只不过是能让莫陆能贴合地从梦境外壁钻出,由于他本身就是梦影体,所以感受不太深刻。 到了外界却大大不同,单说构筑梦影体这一步,莫陆心神原本深埋体内,指挥这一具躯壳运作,甫一运功,却是要把这心神从头颅内扯出来,揉散了摊开,覆盖这一具躯壳。 撕裂之痛尚可忍受,但覆盖之后,莫陆只觉心头压着一道极其沉重的念头,亦或者一枚利锥扎入深埋他的脑中,无时无刻不在刺激他的心神。 这是他以心神负载身躯的缘故。 别看莫陆那一步流窜出十几丈,但在他自己的主观感受中,只是如背负重山,艰难地挪出一小步。 而穿梭梦境之能,他打算以后再试。 莫陆饮下一杯缓解疲劳的灵液,长呼一口气。 虽然不适感颇为严重,但这绝对是莫陆所能掌握的最强遁法。 何况莫陆遍视周身,这具躯壳法力充盈,没有半点损伤,显然在遁走时被保护的很好。莫陆施展此法的代价不过是心神损耗严重,非常疲惫而已。 他决定勤加修习。 打坐恢复一番后,莫陆取出从梦境中获得的各物。 一一施展【溯源】。 得自弑露塔众修的物品所展露的源头乏善可陈。 莫陆瞧见包括韦绝与误能在内,七位金丹大修步入一个同样糊满血污的屋室,神色懒散,一根根血管生长而出,汇成倒钩模样,从他们体内蛰出一条只有炼气境界的分身。 这分身被揉成团状,投入血管内,顺着血流运输,随后被投入对应塔层,一一展开,等候闯关者。 直到一个身侧浮着血色长剑的修士步入塔中…… 莫陆拿出一小节洁白的绳索,得自被赤绳天尊厌恶的蛛娘娘一脉。 【溯源】展开,莫陆跌入重重幻境之中。 …… 天破了。 原先洁白神圣,由神母亲手所织的天丝尽数破裂,露出天外紫黑的恐怖。狂烈的罡风吹进来,如一柄柄利刀,将那些姐妹们精心所纺的楼台亭阁粉碎。 再看看四周吧。那些洁白的云彩,自从纺出后就因为轻盈柔和,广受姐妹们喜爱,不知承载过多少个因为喝醉酣睡的倩影。 而现在,她们依旧在沉睡,只是下巴搁在这头,身躯却挂在高处。 尽是些淋漓的尸骸,一堆堆的,将云彩染成血红。血红的云霞一直蔓延到天边,连成一线,似夕阳将坠时的晚霞。 而在晚霞深处,喊杀声,哀嚎声,狞笑声,声声不绝。 她曾在心头祈愿,那些死去的姐妹只是堕入了一场不再醒来的美梦。但现在那一张张狰狞残破,或者饱含恐惧的面目碎块,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欺骗自己。 “幽梦天尊在上,尔等将沉沦梦魇,永世不得回返。贫道送你去见她们如何?” 大胡子道人从云霞中显化而出,手握一条苍龙,肩上二字,“幽罗”。 “为什么?” 她怒号,根根附肢挥舞,十指之间弹射出透明的丝线,在云霞映照之下,凄红如血。 “为什么?” 仅仅是几回合间,她就被大胡子道人削去四肢,复一刀贯过胸膛,只剩下矮小一节脖颈与头颅。 被云霞托举,或者说被那些姐妹的尸身托举,双眼涣散,与大胡子道人平静的眸子对视。 她什么也做不了,无论是姐妹们的死,还是给大胡子道人造成一道伤口。 只是一直在问,为什么。 “本是同门,为何下此毒手。” 那大胡子道人眼波动摇,叹了一口气。 “你倒是可怜,一直被蒙骗,至今仍不醒悟。让你看看吧。” 他手握的苍龙扭转,吐出一口神血,覆在她的眼中。 她眨了眨被龙血浸的猩红的眼眸。 突然看到了一些先前被她忽视的景象。 云霞上那些姐妹的尸块遍生恶眼,通体肿胀,一根根蛛腿横倒,再不见往日倩影。不对,为何姐妹们死前都走火入魔了? 她复又想起,之前她与这大胡子道人死斗,伸出的根根附肢?乃至现在,她右脸颊上的三只眼眸? 不对,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走火入魔了?变成这副模样? 她想着想着,往昔一幅幅美好的记忆尽数溶解,其上一个个倩影化作丑恶的蛛怪。 什么时候开始? 终于,这种溶解止住了,那是一个下午,神母传令说,要她们修行罗教的法门…… “啊啊啊啊啊!神母!绝不可能!快杀了我!” 大胡子道人挥手,她堕入永无止境的噩梦之中。 莫陆睁开眼睛。 第86章 杀余 莫陆摊开手掌,那一小截丝绳静卧其中,洁白柔软。 可他闭上眼睛,大胡子道人手中迸发无数利芒的扭动苍龙,蛛怪尸块堆积,染红云霞的森罗噩梦,犹在眼前。 这一次【溯源】引发的幻境是以那不知名的蛛娘娘的眼睛为第一视角。虽然失之客观,让莫陆只能见她所见,就连最开始,那云霞上莫陆也只看到了美人玉体横陈,零落成泥,哀婉凄艳。大胡子道人以龙血涂抹蛛娘娘双眼后,云上的美人尸体才化作一摞摞凶恶亵渎的蛛怪。 不过也有好处,莫陆瞧见了蛛娘娘临死前心中所回忆的那一幕幕景象。 慵懒午后,一同啜饮茶水,小声笑闹的仙子被揭下面纱,原是一群体态臃肿的恶蛛,甩着口器处的半截仕女,互相在对方身上撞击,刮下血水吸吮。 那些美好的回忆都褪去颜色,变得如此狰狞丑恶,也难怪那只蛛娘娘会如此痛苦。 景象一路倒推,直到莫陆见到这一切的开始。 那是一个病恹恹的美妇,被蛛娘娘称为神母,只着简单的道袍,全身散起光辉照遍四方,却不刺眼,而是暖洋洋地仿若母亲的怀抱。 莫陆从蛛娘娘心中体会到了孺慕,尊崇,崇拜到了盲信,这样的情绪让莫陆有些熟悉,远在他入道时,吃下灵果,于幻境中所化作的怪鱼对熔岩湖中的存在就抱有如此情绪。 族群源头,族群之主,莫陆从蛛娘娘的记忆中读到了这一串礼赞之词。 那是族群之主,血脉后裔永远的神明。它们因它而生,也因它而荣耀,为它奔走四方,也狂热地相信它会守护所有的后裔。 然而在蛛娘娘记忆中,同样作为族群之主的神母蛛娘娘却将一块蠕动着白色文字的黑石板展示给所有血脉后裔。 “改修罗教法门,我的女儿们。” 从此坐视她的那些美丽的后裔在盲目中诡变,无觉中走火入魔,化作骇人诡物。 她们犹自扭动着数十条蛛腿,载歌载舞,将一块块不知来路的血肉当作珍宝献给她们的神母。 神母笑盈盈地,将珍宝戴在脖子上,珍宝亦不能掩盖她的光辉,反而融入她遍身的光晕之中。 画面黯淡,露出底色。 神母咧开布满针细长牙的蛛口,将血肉吞下咀嚼,血汁飞溅在猩红的绒毛上,立即失去影踪。 直到幽罗观踏破纺天,清理门户,才终结这一场残忍的滑稽剧。 莫陆从那一幕幕哀婉的幻境中回过神来。 神母不知所踪,但那一群蛛娘娘几近神形俱灭,只能以残怨的形式存在,非人非鬼地苟活于梦界。而即使是在梦界,赤绳天尊仍可以投入力量进来,诅咒她们被赶尽杀绝。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得罪了其他大势力的弃脉却仍旧活蹦乱跳。 要么是赤绳天尊太强,可以冲破幽梦天尊的封锁。要么,幽梦天尊默许了此事。 莫陆只能分析到了这里,他也只得到一小部分片段,未能了解幽梦,赤绳,罗教三位天尊及麾下势力在纺天一事中的纠葛。 也许他境界更高一点就能了解事情全貌。但眼下,莫陆已经汲取到了最大的教训。 不要去碰罗教法门! “还有,保持警惕,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一个高层次的修士。神母如是,其他大能如是,甚至天尊,佛祖亦如是。” 莫陆泛起苦笑,他先前通过周家众人开启锦囊,得到一张帛纸,以炼气修为提前获知了五道观要等到筑基才能获知的接引诅咒之秘。 那张帛纸上,五道观一脉的先人就曾提出这样一个观点。 什么接引诅咒,那是接引佛祖对祂这一脉弟子的慈爱! 祂要将修持接引法门的修士带往极乐佛国之中,沐浴佛光,成就佛母,与遍身亿万万生灵一同永享极乐。 此等大爱,莫陆自然无福消受。 “或许,”莫陆掂了掂手中的丝绳。 “那神母被引诱堕落,以为变成蛛怪才是那些蛛娘娘最适合的归宿。” 联想释罗经中对罗教法门的记述,什么任由天地灵气改造身魂心神,达到天人合一的融洽境地,放下抗拒拥抱走火入魔等等。莫陆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抛下这些遐想,莫陆将法力灌入丝绳,原先的一小截丝绳膨胀开来,一头黏附在莫陆掌心,另一头却散出数十股透明的丝线,延长数丈,在半空中狂舞,任凭莫陆心意颤抖。 莫陆打开洞府大门,一道影蟒从他脚下游出,片刻后抓回一只豺狼,掼在地上。 漂浮于半空中的丝线纷纷扬扬落下,黏附在豺狼身上,随后隐没无形。那豺狼僵立不动,而莫陆能感到与其建立了一种无形的联系。 豺狼人立而起,在洞府中行走,各关节扭动破裂,掺出血珠,森森狼骨刺出毛皮。 虽然不及怨蛆那般如臂使指,但也可堪一用。 而且能更好地遮掩身份。 那豺狼抖动,将一层狼皮生生撕下,跪地供奉至莫陆面前。 莫陆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扮作一个有操控躯壳之能的修士,混入筑基修士对方田上人的围杀之中。 再度念起这个名字,莫陆面如沉湖,已经将其当作死人看待。 不同于先前,经梦界一行,莫陆实力得到了更强的进境,但他亦不会选择与方田上人正面交锋,而是慢慢割下他的势力,再剪除他的弟子。若方田上人被其他筑基修士打杀还好,真让他以残躯逃出生天,莫陆必然要摸上去,狠偷几刀。 他已然可以想见,方田上人欲借接引之名省力杀他时却发现毫无效果时惊愕的面容。 …… “余老爷叫我等去密室相谈,不要带法器?” 手持滴血轮刃的粗豪男子皱眉。 站在他身前的小厮弓着腰,再三赔笑。 “余老爷想让小的们好好保养各位大爷们的法器。” 另一位健壮男子将手中长剑放入小厮的托盘中。 “也好,拿去吧,砍那些鼠辈砍得有些钝了。” 他旁的那位背着长刀的修士迟疑着, “也是余老爷教导我等,任何时候,法器都不能离身。” 粗豪男子也将轮刃抛给小厮。 “是极是极,但余老爷难道会害我们不成?” 三人卸去法器,来到密室。 余老爷干枯的身子卧在躺椅中,被宽大隆起的被褥遮掩,只露出一张脸与枯树似的手。 他半眯着眼睛。 “来了?喝下灵茶吧,老夫藏了多年的好玩意。” 三人对视一眼,俱是深深的崇敬。 余老爷以炼气五六层之身奔走操劳,依靠方田上人为支柱,在这一片地界立起一个偌大的修仙家族。 他们这三个后辈能有如今炼气七层的境界,都要仰赖余老爷的不顾自己修行,积累下的资粮。 三人喝下灵茶。 粗豪男子急不可耐道: “三爷爷,方田大师又要被围杀了,余锐堂弟传话来说,这次很不妙了。我们要不要转投影轮堂?” “是极,最近家族驻地附近的鼠辈也多了。还是早做决定为好。” “叫余锐堂弟从方田大师处回来。金面佛比较显眼,叫他躲一阵子。” 余老爷半眯着眼,并不答话。 三人屏息等他做决定。 好一会后,余老爷悠悠开口道: “你们想要投诚之言,老夫没有听到。” 三人面色变幻。 “若要死跟着方田大师,家族恐怕要搬迁……” 余老爷又道: “药效该发作了。” 他将那一张面皮撕下。 密室中窜出几条黑影,扑向三人。 三人骇然之际,竟然发现自己法力被禁锢,不能抵抗一二。 三具无头尸体倒下,朝向那一张飘落的苍老面皮。 第87章 蛊发 摊在躺椅上的余老爷推开覆盖其身的被褥,露出根根肋骨分明的瘦削胸膛与高耸鼓起的肚皮。他遍身泛着死灰色,就连面皮揭下后露出的血肉都干枯了。 唯独高耸的肚皮充血通红,光洁得不像是老人的皮肤。似乎全身的养分都被抽取,汇集在肚皮下。一团团纠结的长蛇在肚皮下扭动,几欲破肚而出。 “谭崔,你这蛊虫没问题吧。” 一个阔嘴修士问道,眼中是浓浓的忌惮。 他手下仍不停,与其余两个修士一同肢解余家三兄弟,剥皮,取肉,拆骨,就连泼散的血沫都被捡拾收好。 炼气七层的修士血肉对他们而言乃是不小的一笔资粮,用来炼制法器,修炼术法,或者就连处理后作为血食,都远超上百凡人。 “当然没有问题。” 另一个高胖修士从密室暗门钻出来,两手十指交握成炮拳状,数十透明的丝线从宽大的指缝间射出,黏附在余老爷背后,丝线颤动间,余老爷不自然地一抽一抽,突然一甩,伴随残影,一截干枯的手臂被硬生生扯下,飞溅到那三个作屠夫活计的修士脚边。 “喔!滚开!”一个黑面修士搓出一把灵火,将手臂烧成灰烬。灵火喷吐间,又对着手臂射来的方向舔了一圈,生怕沾上半点丝线。 “让你的傀丝离我远一点。” 三个修士一齐盯着操控傀丝高胖修士,因为恐惧,三张脸上分外不悦。 显然这个同伴所做的一切,让他们没有半点能将后背交给他的安心。 那高胖修士谭崔,正是莫陆假造的傀儡。方才将手臂甩过去,也只是莫陆恶趣味发作,同他们开的玩笑。 毕竟,他只是一个炼气五层的普通修士,术法不太精熟,这也说得过去吧。 “手抖勿怪。嚯嚯,你们那是什么表情?若不是我趁这个老东西出去吃人肉,将他控制住,就凭我等一个炼气六层,三个炼气五层,还能打杀威名赫赫的余家三兄弟?” 谭崔一手按住余老爷的肩膀,得意洋洋。余老爷垂下头颅,动作间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一大块皮肉从脖颈掉落,化为灰烬。而他大肚处气息弥散,隐隐达到炼气五层,还在不断增强,让三个修士心惊肉跳。 那三个切肉的修士既不占理,真论拳头也不想面对大肚中的东西,所以不能发作,只能默默按捺住,手下切肉的声音愈发短促有力。 其中达到炼气六层的长臂修士受不了有些沉凝的气氛,打圆场道: “我四人能打杀余家三兄弟,还是要多亏了谭崔道友。此间事了,回报影轮堂时当给道友记上首功,至于奖励,自然是道友拿大份,我等捡拾些边角即可。” 谭崔咧齿一笑,道: “那就谢过三位道友了。这样吧,余家的宝库我不动,任凭道友们取用,只要记得给过来接收的影轮堂留下九成即可。” 横竖是些破烂,莫陆已然瞧不上眼。 “甚好甚好。” “一成也不少了。” “围杀方田,剪除羽翼所耗不少,刚好将余家宝库搬了,影轮堂发奖励也能顺畅些。” “这余家也是冥顽不灵,抱着方田贼秃不撒手,该!” “哎,我先前好像听闻那余家三兄弟有投降之意?” 阔口修士此言一出,就招来三道不悦的目光。 谭崔皱眉,指着其中一颗被拔去面皮的头颅,道: “我可是一句这种话都没听到,道友莫不是在暗道中听错了?这余家三兄弟不是一心想给方田当狗吗?这余老大还想着投奔做金面佛的堂弟呢,真是不识好歹。” “谭道友说的对。我没听到。” “我也没听到。” “哎呀呀,一定是我听错了。这暗道忒恼人,待会拆了!” 四人一齐大笑。 这化作屠宰场的密室中,气氛再次融洽起来。 谭崔满意地看着余老爷四肢都变为灰白,他周身的法力,精血养分都被加速汲取,投入大肚中。从手指脚趾这类肢体末端开始,燃尽的灰烬慢慢散去,干枯烤尽水分的树枝崩碎。 他最终化作一枚红通通的巨大肉卵,有长蛇似的东西在肉皮下鼓动。 谭崔收回傀丝,搓着双手,愈发期待,像是即将得到新玩具的孩童。 “要诞生了。” 在三位修士心悸的目光中,谭崔面目朦胧,恍然梦呓。 肉卵从边缘开始,充血的红色褪去,死灰的苍白如浪潮般漫延。最终,肉卵干枯萎缩,一如余老爷其他肢体。 层层肉皮化作灰烬散去,露出中心那一团纠结的鲜红肠子。 “只是肠子?” 一个修士惊叫。那肠子如蛇从冬眠中醒来,舒展开来,露出深埋肠下的头部。在肠子的最前端,血肉编织没入一块三角体形状的暗沉金属,转动之间,在密室墙壁间投下蓝色的光斑。 “它可真美,好像仙子的细腰。” 谭崔抱起肠子,将它绕在脖颈间,惊喜地笑着,任由它爬行。饶是三个修士见惯了尸山血海,也觉得谭崔实在疯癫。 谭崔面孔之下,莫陆饶有兴致。这正是得自那群摊主手中的蛊虫。 必须以血亲的血肉喂养,方能大成。莫陆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后代,只能求这余老爷援手。正好拿给莫陆这一重假身份做依仗。 这余老爷的肉身想来不错,蛊虫培育得很好,只需要再进食一些血肉。 谭崔望向三位修士: “道友们这割肉的活计可干好了?按照先前约定的,我要七成。” 三位修士被他慑住,乖乖地将血肉分出。 三角形的金属头部张开,离了谭崔身体,在一个个瓶罐间钻动,食尽了血肉。 “不够!” 谭崔看也没看伸手护食的三位修士,笑嘻嘻地伸手一指。这肠子打破大门,钻出密室,。 不一会,惨叫声声,久久不绝。 余家之劫,就此而始。 …… 整座余家都陷入了火海,除了宝库外,未来不会有任何一处楼阁存在。 至于尸体? 谭崔抚摸着新得宠物的骨刺。 这蛊虫已然褪去肠形,浑身遍覆森然的白骨,白骨分节,仿佛一只人立的巨型蜈蚣。 唯独它头部的三角金属依然不变,将一块块蓝色光斑投入火场。 炼气八层。 “给你起个名字吧,余肠蛊。” 第88章 驻地 莫陆居于余肠蛊盘结的骨甲上,准确来说是坐在一层软垫上。 软垫色泽黝黑,正是莫陆分裂怨蛆组织编织而成。 那层软垫包裹住他的全身,垫子外部黏附一层血肉,向外蔓延,生长出皮肤,编织成谭崔高胖的身形。 莫陆伸手正了正谭崔的鼻梁,心念一动。 谭崔张口不满道: “这回影轮堂的路程也忒远了些。方左,你这云慢得和蜗牛一样。” 方左,也就是阔嘴修士,吃力地聚拢云气,驮载着四个修士外加余肠蛊,以及好几个大包裹。 本来他一人驾云飞行,费不了什么法力。但驮了这么多东西,既要将云气铺开,又要费心疾驰,眼下也累得不轻。 但他不敢反驳莫陆,只得唯唯诺诺应几声,换另一个修士操控云气。 毕竟莫陆那头余肠蛊所散发的炼气八层气息不假。 他们三个没勇气去试一试这气息成色。 方左终于得歇,靠在装满自己战利品的大袋子上,骂骂咧咧道: “要是我能有件储物法器就好了,容千斤而轻若无物,倒不用再辛苦得像个纤夫。” 接手他驾云的是黑面修士,略一提气祥云就窜出好远一截,他没好气道: “还不是你法力稀松,看看那几个来接收余家宝库的修士,与我等法力相仿,抬着十分之九个宝库,一同出发,现在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嗨,我若抬这么多宝物资粮,那是片刻都不能停歇啊。” “这云上就是另外十分之一个宝库,怎么不见你使劲?” “又不全是我的!” …… 待三个修士轮换过几回,终于到了影轮堂现如今的驻地。 两山合围而成的一座山谷,只有一个狭窄的山口从两侧高峻的山壁间劈出。山口中隐隐得见楼阁,听见人声嘈杂。 这自然不是影轮堂宗门,也不是其一家占有,但围杀方田上人的诸多势力中,影轮堂老太爷实力最强,影轮堂与金面佛一脉死仇最深,是故被推为盟主,负责统筹。这块地方也渐渐被散修们称作影轮堂的驻地。 当然其他筑基宗门的弟子是不会承认这个称呼的。 “这不像是暂居之地啊。” 方左喃喃。 其他人望了他一眼,没搭话茬。 这些筑基修士实力在此方荒野之地已然达到顶尖,修仙界又向来都是一人伟力奠定全局,那些阴谋在大多数情况下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大用,所用的都是阳谋大势。 桃扬和尚封寺,企图在三年后统合金面佛一脉。这影轮堂的老太爷未尝没有这种想法,以方田上人为磨刀石,让原本松散,只为杀死他的诸多势力从摊开的手掌转化为一个握紧的拳头,任凭影轮堂握紧的拳头。 三个修士神色难明,已经在考虑身为散修面对这种变局的出路。 莫陆自然无所谓,只要方田上人能惨死,就算影轮堂要献祭谷中大半修士又如何? 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天机城,这方田上人只是一块看不顺眼的碎石,荒野之地也只是一小段路程而已。 四人行至谷前,看到一排人头。 用木桩插着,一排排肥头大耳的光头,头顶点着戒疤,肌理泛着被水泡久了后的苍白,而不是莫陆所见惯的金色。 这是被处理过的金面佛人头。 处理人头的修士别出心裁,祛除污染,化作无害纪念品的同时,还特意为他们收敛遗容,掩去死前的凶狂与恐惧。 每一个插在木桩上的金面佛都是一副幡然悔悟,痛哭流涕的模样。 就莫陆看来,比他们生前更像是慈悲的僧人。 不过这慈悲也只是莫陆对于前世的印象而已,这修仙界的僧人与妖魔一样大碗喝酒,大口吃人肉。 当然道人也一样,都是一般黑的乌鸦罢了。 走进山谷中,修士往来,穿梭在一栋栋楼阁中,或交接任务,或疗伤问药。 而在最深处,高大的主殿中莫陆能感到有多股强横的筑基气息盘踞。 三人先行辞别莫陆前去一栋楼阁中交接任务。 莫陆则等在原地。 因为莫陆这头炼气八层的余肠蛊出现时引得众人侧目,早有小厮报过去。 不一会,一个脚踩一团翻腾阴影,笑起来颇具亲和力的男修士走上前来,客气地请顶着谭崔面目的莫陆一同行走。 此人也是炼气八层,仓促之际,居然也做足了功课。先是讲述支撑起余家三兄弟赫赫声名的一桩桩恶事,不着痕迹地吹捧杀死他们的谭崔的强大,随后又不经意间开始指点谭崔御使灵兽的技巧。 最后才对谭崔发出影轮堂招揽之意。被谭崔轻飘飘挡回去后也没有纠缠,而是继续聊起些驻地与剿灭方田过程中发生的趣事。 言谈中透露出影轮堂对于收集各种情报的擅长,令人不由得心生忌惮,却又不至于太过抵触。 只可惜莫陆不用这些收集情报的手段也能将此人扒个底掉。 【可杀戮对象:卢暇】 【预期奖励:《影轮随想经》;残缺影獐皮(可装备)】 【备注:小獐子。】 莫陆来了兴趣,这卢暇怎么看都是人族,缘何会得到如此评价? 若是上乘隐匿之法,莫陆肯定要抢一部来看看。 说话间,两人步入主殿。 大殿甚宽敞,其中修士不少,气息都在炼气八层以上,是故谭崔这个靠余肠蛊进来的修士没激起什么人的注意。 所有修士都看向大殿深处,几道人影盘坐,俱是筑基修士。 莫陆杀神系统运得欢畅。 筑基修士有四人。 最右一人身着绿袍,身量高大,就连胡子也掺杂绿叶,莫陆能闻到大殿中有一股药香,应该是源自于他。 【可杀戮对象:槎丹道人】 【预期奖励:八百年续血灵药】 【备注:此修乃笼佛寺灵药一粒花粉飘出,与荒野草株结合而生。无甚法门修行,也能长成筑基,但也止步筑基。】 随后是一个靠在太师椅上的老人,面目苍白,呼吸间隐隐拉扯殿内众修士影子,如浪潮般随之波动。 此人就是影轮堂的老太爷了。 【可杀戮对象:疏悠道人】 【预期奖励:《影轮随想经》;影獐皮(可装备)】 【备注:影獐,毛皮乃制衣之宝。苦其行踪冥冥,难以捕捉。昭总管创此经文,令人产皮,可惜差强人意。】 莫陆差点笑出声。 第89章 形势大好 修炼一辈子,只为给他人做衣裳。 掩在谭崔面目下的莫陆嘴角勾起。 谭崔则神色不变,视线仍是在四位筑基修士间来回,敬畏而又艳羡。 【可杀戮对象:慑山子】 【预期奖励:百年陈酿猴脑酒;《呼云经》】 【备注:天生灵猴,可惜嗜酒成狂,一把老骨头都泡进酒里了,根基已坏。】 这是一个干瘦的老者,手臂奇长,正捞着一壶灵酒豪饮,座下整齐摆着几个空酒壶。痛饮间,有丝丝云雾从壶口漫出,被他张口一吸,又全部吞入肚中。以莫陆的灵敏嗅觉,一点酒味都未闻到。 想来是这老猴子吝啬得很,一点酒水都不愿洒出来,让殿中众修尝到。 老猴子身侧是一个粗豪坚毅的中年男子,蓄着短须,坐在那里自有一番宗师气度,比起疏悠道人更像是殿中的主人。 【可杀戮对象:赤蝎客】 【预期奖励:蝎母针;《欢阳要论》】 【备注:此人原先筑基无望,被筑基修士蝎母看重后自废修为去学《欢阳要论》讨其欢心,终成蝎母七十二面首中最得宠者。如此四十年,蝎母坐化,得其毕生修为所成之尾针。与蝎母针相容后踏入筑基,杀尽蝎母一脉与众面首,自立一派。然未得蝎母所修法门,此生不能寸进。】 莫陆感叹,真是宫斗强者,能宫斗四十年,笑到最后。 殿上四位筑基修士仍在论道。疏悠道人志得意满,仿佛方田上人的人头不日送来。另外三位筑基修士言谈间,对他多有忍让。此情此景,莫陆不由得想起一刻钟以前,他与三位散修在云上赶路时的一幕幕。 只恐怕,这殿上的三位筑基修士已经被影轮堂吸纳,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听从影轮堂的命令。 莫陆冷眼看殿上四位筑基修士间的诡谲风云。 这些能与影轮堂疏悠道人相谈甚欢的筑基修士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道途无望。也不知影轮堂许诺了什么能将他们留下。 若是影轮堂能修复他们各自根基的隐患,则这些修士达成目的后不会再愿意甘居人下,毕竟大家都是筑基境界,又能差到哪里去。 若影轮堂也没有办法,他们只是见风投靠,只图以后清修养老,那影轮堂对他们也没有什么约束能力,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更只是寻常事,毕竟都是筑基境界。 莫陆还从他们口中听闻,还有三位筑基修士也参与了围杀,只是还在别处狩猎,未能与他们汇合。 另外三位筑基之所以不来此地,无非是防止围杀方田上人之前,自己先被影轮堂带人围杀了。 毕竟他们只是因为围杀方田上人这样一个目标暂时联合起来的松散同盟,从来就没有什么规定说不能痛击友方。 莫陆还只在外层敲打,未知方田上人是什么情况,不想这些联合起来围杀方田上人的势力已经开始内斗了。 至于原因,莫陆只能归结于方田上人太弱了。已经负伤,失去金面佛同门的支持,被七位筑基修士带人围杀。 众多不利因素加持之下,方田上人似乎什么时候暴毙都不奇怪。 殿上那些傲慢的筑基修士已经在谈论方田上人死后该如何瓜分他的躯壳法器了。 自然如今汇聚在殿上的四位主力要拿得大部分。 真是如此大好局面吗? 莫陆自然高兴,但他还是谨慎地将自己代入方田上人,思考对方有什么破局之法。力求查缺补漏,堵死方田上人每一条活路。 思量间,他闻到一股独属于金面佛血肉与金粉的腻味。 回头,一个半身被阴影覆盖,半身布满各种伤口的修士昂首走来,他背后四个小厮抬着一颗硕大的金色头颅。 那是炼气九层金面佛的残躯。 疏悠道人大笑着走下殿来,大声夸赞,亲自给那名弟子疗伤。 从旁人惊叹的议论中,莫陆得知,那名弟子乃是疏悠道人最为看重的弟子,古钝。而他所杀的那名金面佛更是在方田上人手下横行几十年,是他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至少比莫陆所杀的金螺和尚之流地位要高得多。 莫陆瞧见先前引他入殿的那名影轮堂弟子卢暇眼中神色复杂,很好地将一抹嫉妒掩过。 这古钝生得尖嘴猴腮,比卢暇要磕碜得多。莫陆暗笑道,卢暇不用嫉妒,至少你爹妈给了你一副好皮囊,日后未尝不能去学那赤蝎客。 当然,若要莫陆去学,他是万般不肯的。 嘉奖鼓励,众人道喜过后,疏悠道人方想起殿中还有一群听他们论道许久的炼气修士。 他勾勾手指,黑影在大殿上空铺陈,勾画出一幅幅图景。 正是影轮堂所探明的方田上人势力动向,连支脉金面佛暗中给予他何等支持助力都标得清楚明白。 黑影汇成脉络,勾画出一条左支右绌,企图冲向生门的长蛇。 讲明其中关窍后,这老太爷瘫回太师椅,微微闭着眼,口中却不停。 殿中的各炼气修士都被他支使起来,去完成一个个或截杀或堵截的任务。任务隐隐间贴合众修士所修功法特点,令各修士都能各擅其长,又如一根根毒钉子,将方田上人这一条长蛇钉死。 莫陆所化这修士谭崔不过方获得余肠蛊半天,却被他安排下了一个能完全发挥余肠蛊长处,又不至于谭崔脆弱的本体被杀的任务。 这影轮堂的情报收集能力,简直令人恐惧。 莫陆望向那个瘫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收起最后一丝轻视。 …… “贵宗门这情报收集能力,荒野之地无出其右。尊师疏悠道人更是其中佼佼者。” 莫陆坐于云端,向古钝拱手。 此人手提一个沾满血迹与金粉的袋子,恰巧与莫陆同路回影轮堂驻地。古钝不似原先在殿中那般张扬,而是颇为木讷,亦没有以修为欺压莫陆,而是主动提出轮流驾云。 闻言,他连连摆手: “哪里哪里。都是凭着功法特异,下面弟子跑腿得来。我师父就更不用说了,全靠弟子上报,真要瞒过他,实在太容易了。” 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对莫陆道: “谭崔道友,恰好有一桩事我师父还未知晓,你要听听吗?” 不待莫陆回答,他继续说道: “方田上人不会死,倒是我那蠢师父以卵击石了。” 他影子如箭,扑在谭崔身上,腐蚀他的血肉。 转瞬之间,谭崔人形缩小一大圈。 “所以借你这余肠蛊,予方田上人做个见面礼。” 第90章 得闻波澜 血肉被腐蚀得滋滋响。莫陆颇为惊讶,这古钝面露残忍的笑意,自以为能狠狠拿捏眼前不过炼气五层的修士。更多阴影漫出,只是化作绳索捆住余肠蛊,他似乎已经笃定方才那一击已经能够杀死谭崔。 很快谭崔高胖的胸膛塌下去一片,但并未如他所料那般露出根根白骨与脏器,而是一层坚韧有如实质的阴影! 那一层阴影颤动,将血肉与古钝的影子抖开,回缩成拳,直接轰在古钝面上,打得他面骨破碎,耳边嗡嗡,脑子里好似开了个水陆会场。他周身阴影猛地炸开,借力窜出去,却被一条条血淋淋的脊索钩住。 两团巨兽身影坠下云头。 一者是鹿形,只是四足踏着人爪,遍身覆着漆黑的毛皮,背上点点梅花印记,细看方知是一块块裸露的鲜红血肉。这怪鹿不住地嘶鸣,遍身黑毛与虚空的界限模糊而复清晰,不住地闪烁,即将融于虚空逃遁,但一条条脊索牢牢捆住他,每次都能将他拖出来。 怪鹿背上骑着一个身覆黑甲的骑手,众多脊索皆汇聚在他背后。而脊索末端一颗颗骷髅头咬紧了怪鹿,使其在翻滚腾挪间不至于逃脱骑手的掌控。 骑手莫陆微微弯腰,任其翻腾,自岿然不动,一手挥拳,用力砸在怪鹿古钝背颈间,另一手摁着鹿角,而古钝的一只眼睛已然被锤爆了。古钝翻滚间,身上又多了十数伤口。 黑色的流星砸向大地,树丛中,无数道阴影被拉扯出来,化作利箭,直刺鹿背上的骑手。 一缕血红闪过,砥慧长剑浮停阴影与骑手之间。所有利箭都被横斩而断,垂落下去,流回来处,像一只只被打缩回去的贼手。 怪鹿古钝挣扎得愈发激烈,人立而起,两双前蹄子翻折,去够骑手莫陆的双眼。 但他没这个机会了。 古钝剧烈一颤,瘫软倒地,震起一层尘土,再不复先前那般激烈,只能微微颤抖地蠕动,想翻过身来,四只人爪无力地抓握。 莫陆一脚踏着鹿背,手上掏出的黑色心脏还在砰砰跳动,迸射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沫。 真是一个得胜归来的猎手。 而古钝庞大的鹿躯不断缩小,复归人身,背后那个被莫陆掏出的大洞更加显眼。 以炼气九层的生命力,即使被掏出心脏,他还能勉强存活一段时间。 但是古钝眼前发黑,半句话也吐露不出来,四周的一切,包括往日如臂使指的暗影都远离了他。浑身法力也失去了控制,只能随体温一起逸散出体外。 他慢慢感受着身体凉下去,冥冥中似乎已经有野兽挑拣着他身上的肉吞吃,剧痛与麻木一齐轰击着他的感官。 除了痛苦外,莫陆踏在他背上的那只脚所赋予的重压似乎更加鲜明,无可违抗,无可摆脱,踏碎他的一切谋划与术法。 他不知在这漫长的黑暗中被折磨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突然漆黑的世界有了动静,那只镇压他的脚挪开,将他踢翻,露出胸膛。 一柄利刃刺入古钝的胸膛,随后周围的风与阴影一同从伤口灌入,他又重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逸散的法力也随体温一同回归体内,驱赶走那头吞吃他躯体的野兽。 虽然浑身无力,如压在重峦之下,但已经比方才要好太多了。 眼前黑暗的幕布被揭开,古钝瞧见一个长剑侍立身侧的剑修,他的手中抓着一颗被阴影覆盖的心脏,两根漆黑的管子从心脏穿出,接入他胸口的大洞。 吊着他的命。 莫陆仍罩着砥锋的面皮。这剑修露齿一笑: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么?” 古钝勉强应道: “多有,得罪。还请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莫陆轻捏心脏,更多血液泵入。古钝如溺水后上岸,大口大口呼吸,话语间也流利许多。 “不知大人有此雅兴,屈尊做一个小小的炼气修士与我玩笑。还请大人看在家师面上放我一条生路。” 莫陆以有心算无心,古钝一身实力不能施展,被他以碾压之势掏出心脏,以至于被古钝错认成某个性情古怪的筑基修士。 莫陆自然不会去反驳纠正这一点。他嗤笑一声: “你这叛逃之徒,还敢提起你师父?” 莫陆偏头,瞧见古钝先前待在身旁的袋子,其上血迹斑斑。长剑将袋口划开,禁制失效,一枚枚头颅滚出。 面目熟悉,正是莫陆在大殿中所见的炼气八层修士。 这些头颅的眼角嘴角犹在抽动。其人的心神魂魄并未散入天地,而是被古钝封在头颅中。 “好一份见面礼。想不到老夫只是个添头,你还害了这么多好手。” 古钝讷讷道: “我受了邪法蒙蔽。多谢大人将我打醒。家师一向爱惜弟子,必不忍苛责于我。请大人送我回影轮堂,家师必然乐意与你结一份善缘,家师……” 莫陆含笑打断他: “是极,你师父必然是向着你的。老夫若送你回影轮堂,说不得残害盟友,意图叛逃方田上人的就是老夫了。你若还念着要回影轮堂,老夫现在就可以将你打死于此。” “呵,察觉到?老夫都将你打残成这样,还会怕你师父有所察觉?” 莫陆悠然道: “说吧,疏悠待你不薄,方田旦夕倾覆,为何要去投他。你若能说通利害,我也不是不能放你去投他?” “你可想清楚了,落到这步田地,影轮堂你回不去了,除了继续叛逃就是死。” 古钝惨然道: “好叫大人知晓,留在影轮堂驻地,早晚要被方田上人屠戮。” “我等这些人与方田上人作对,不过是以卵击石。” “影轮堂,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大一点的散修门派而已,哪里抵得过金面佛?” 莫陆皱眉: “金面佛里几个筑基境的大秃驴已经与方田上人交恶。莫非是假象?” 古钝底气足了一点。 “金丹境的金面佛呢?大人,荒野之地不过是一片小池塘,我等容身期间,自以为是整片天地,可这并不意味着巨湖与沧海不存在。” “金丹大修?方田是如何勾搭上的?” 莫陆有些不悦,若方田真请了这样一尊大修前来,所谓影轮堂不过如同小孩子过家家般可笑。 他也只能暂时蛰伏下来,静待以后报仇。除非能在下一次梦界聚会中得到叫天道人的助力。 “我不知道,但是方田上人已经勾连成功了。他暗中准备好了祈求祭坛,只要献祭足够即可请来他的助力。到时候,摧枯拉朽若等闲。” 原来还没请过来。莫陆松了一口气,再看古钝,明显已被这个消息压垮了精气神。 “木已成舟。大人和我一齐去投金面佛吧。能请出金丹大修的才是真正的大宗。何必局限于这片小池塘呢。” 第91章 祭坛 莫陆问道: “这事还有谁知晓?疏悠道人怎么不知?” 古钝摇头道: “方田上人对此严防死守,堂中只有我发觉此事。疏悠师父年轻时可能会发觉,但现在他全听下面的弟子汇报,不会再亲自收集情报,探听风声。所以此事很轻易就被我遮掩过去了。” 莫陆眉头一挑: “方田上人知道你了?还是你只是这一次才准备前去投诚?” 莫陆望向滚落而出的人头,细看能见到些许金粉痕迹,显然这封魂之法来自金面佛。 “看来早有勾连。先前你诛杀方田上人得意弟子又有何隐情?” 古钝声音低下去: “金窠此人早有离意,之前暗中接触我,想泄露金丹前辈一事给影轮堂,被我反报给方田上人。是故方田上人派人协助我诛杀他。” 他许是破罐子破摔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大人考虑得如何,等那位金丹大修降临,影轮堂还有那些可笑的乌合之众将再无活口。不如投靠方田上人,还有窥探金丹法门的机会!” 莫陆心说自己就身怀直通金丹境界的玉灵升仙法,虽然隐患极大,但也不至于去转修成金面佛。谁知金面佛金丹境又会有何隐患? 何况他从韦绝处获得了元婴大能养殖场道人的道场所在,未来未必没有解决接引诅咒的机会。 思量间,见莫陆未回答他,这古钝自以为说动莫陆,心中放下不少,语气中隐含威胁之意: “大人先前说我已无路可走,可我若能转修到那位金丹大修门下,道途顺畅,自不多言。而大人呢,若是现在格杀我,我师父定会觉察,他不知其中隐情,必然以为是你在与影轮堂作对。影轮堂扩张在即,师父急于立威,说不得会暂时抛下方田上人,围杀大人。大人又能逃到哪里去?” “若大人放过我,我定然会极力引介大人给方田上人。以大人筑基修为,必然能让他铭记雪中送炭之功。奉迎金丹大修之事上多多出力,未尝没有被那位前辈看上,收做弟子的可能。” 他许是身负重伤,感知大幅下降,一直将莫陆当成一个伪装成炼气境界的古怪筑基修士。 莫陆笑道: “嗬,你在诓我。我既然已经成就筑基,哪有那么容易转修?” 古钝毫不迟疑: “在金丹大修身边做劳役,也比在这荒野称宗作主强!” 莫陆听得他对那位未曾谋面,甚至还要花些功夫才能降临的金丹大修如此推崇。不由得在心里发笑。 真要比起眼界来,他在梦界与叫天道人一同旅行,弑露塔中光金丹大修的分身就杀了五个,而韦绝更是和他谈笑风生,还有求于他。 这些微的优越感很快被莫陆自己打消。 因为究其原因,叫天道人不过是因为其怪癖将自己扮作炼气境的烂赌鬼,弑露塔中的金丹群修赶着趟死在他刀下不过是因为能捞一笔幽梦天尊的梦晶。至于韦绝?若不是赤绳天尊的福缘作用,莫陆早就被他打出塔去了。 莫陆之所以能有这般经历,完全是因为在梦界中,修为差距不似外界那般巨大,而是如梦境般模糊不清。 他不能将幽梦天尊的平台当作自己的能力。 短暂自省后,莫陆面色沉凝不少,他望向古钝。 投靠方田上人从来不是他的可选项。 “将那处祭坛位置说来听听。” 古钝额间流下一滴冷汗,堆起笑容: “大人,我若告知于你,你将我砍杀,我又该去何处说理去?不如,不如你将我放过。我恢复伤势后再带你去寻祭坛。” 古钝知晓,这祭坛位置乃是他唯一生门所在,更不可能现在透露给莫陆。 莫陆问道: “方田上人可在祭坛处?” 古钝咬咬牙: “方田上人一行太过显眼,被影轮堂众多好手盯住,哪里会靠近祭坛?祭坛在另一处,有众多他信得过的弟子守护。金面佛之外,只有我才能带大人前去。” 他还觉不够安全: “大人我现在身负重伤,记忆模糊不清。若大人将我的心脏还我,说不定能记起来。您若是对我用些手段,我可能忘得更快。” 莫陆捏住心脏,点头: “且让我来试试。” 他劈手将古钝打晕,以其身躯为祭品,施展【溯源】。 一幕幕景象在莫陆脑海中倒放,正是这古钝先前所过的每一天。 时间回退到三五日前,莫陆见到古钝站在一个宽敞的山洞中。 山洞中垒起九座京观,金粉糊满面目,封着魂魄的头颅码放得整整齐齐。从下到上头颅的修为依次增加。 而在顶部,缺少几颗炼气八九层的头颅,颇有些缺憾。 围绕京观,一坨坨金色肉山席地而坐,拍着肚皮,发出擂擂鼓声。这些金面佛应和着鼓声,诵念出一段段经文,那些头颅随之跳动。不时有头颅爆裂开来,魂魄粉碎。旁边的金面佛就会从摊在脚边的口袋中再取一枚放上去。 而在山洞顶部,正对着九座京观的洞顶用金粉描摹一扇扭曲旋转的巨大门扉。像一张巨口,贪婪地等待头颅的供奉。 古钝恭敬侍立在三个神色轻慢骄矜的金面佛前。这三人显然是其中主持者,炼气八层的修为。 “炼气九层的几位师兄被你们影轮堂盯得很死,来不得此处,不能奉迎祖师,实在可惜。” “这是他们的祸事,却是你我师兄弟几人的大好事啊。说到底,还是要感谢影轮堂这些蠢狍子,不然这等好事怎么会落到我等头上,哈哈哈。” “守在这里,倒不能杀几只蠢狍子,憾甚!” 古钝笑容不减: “我那些师弟不知大势,合该应劫。祖师降临后若有漏网之鱼,被几位大师撞上,还请看在我这个师兄面上,念一遍往生咒。” 三坨肉山大笑,被肥肉压得只剩小缝的双眼中尽是讥讽。 “古钝,有一桩事交予你。这九座贡山还缺几个炼气八层的头颅,你去诓骗些师兄弟,借他们头来。” “弟子领命。” 古钝离开山洞,各种关要迷阵处被他一一展现在莫陆眼中。 …… 幻觉破碎,莫陆取下古钝的头颅。 怨蛆涌入,掏空,将之覆在莫陆面上。 “再做一次老本行吧。真是有趣得紧。” 第92章 摧枯拉朽 无名石头峰。 “古钝”牵着余肠蛊,提着塞满人头的袋子,驾云飞来。 莫陆缩在古钝那一层人皮下,狭窄逼仄,颇不爽利,令他愈发怀念起晋阮的大肚腩。 好在就快到目的地了,骗入洞府后即可撕下这一层人皮。 莫陆降落,眼前是一片荒芜的碎石杂草,一直蔓延至石头山峰之下,与山色融为一体。 在莫陆的感知中,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任他飞过去,也找不出来什么。 按照【溯源】中所得的迷阵破解方法,莫陆脚踏某种玄妙的步伐,走走停停,足下碎石被踢开,隐隐勾勒出一个佛字。 一层迷雾飘散,远处的石头山峰露出一个洞口来,阵阵金光从中弥散,将洞前染成金色。 洞前站着两坨金山,提着禅杖,将洞口掩住大半,瞪视来者。 瞧见是古钝面孔,又看他身侧血迹斑斑的口袋,知晓自己这岗哨的职责终于要完成了,愈发放松。 两人将禅杖与肥硕的肚腩挪开,放莫陆进去。 莫陆微笑,走进洞中。 洞中颇为嘈杂,诵经声,擂鼓声,杂做一团。莫陆先前在【溯源】中所见的那九座大小不一的京观浮动在半空中,缓慢旋转。一枚枚头颅摇晃间嘴巴开合,随着僧人鼓声发出单调的呼唤: “恭请黄雀上人享用!恭请黄雀上人享用!” 洞顶一层金光照拂下来,让洞中一切人物头颅都覆盖上一层油腻的金色。莫陆往上瞧,透过金光,那扇由金粉涂画而成的扭曲门扉上,金粉线条抽动间,已经不复巨门的形状,而是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中心处,有一点金光游动。 莫陆凝神静观,一只巴掌大的鸟雀印记,扇动着双翅,在漩涡中心躁动地梭巡,每一次双翼掀动间,外层漩涡都会激起波澜,险些被撕裂。 虽然与那一位金丹大修有关,景象骇人,但莫陆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摄人气机,想来这祭请仪式还未完成。 绿豆大小的眼珠不断打量着下方漂浮着的一堆堆头颅,显然已经迫不及待。 一团金山撞过来,打断莫陆的观察。 他手上装满头颅的口袋被这金面佛夺去。 三个金面佛理也不理“古钝”,急切地将口袋撕裂,捞出一枚枚头颅,糊上一层金粉,口中颂着佛咒,恭谨地双手托起,放飞这枚金色的孔明灯。 让其摇晃着,加入某一座京观,与那些头颅一起呼唤。 一时间,洞内所有金面佛都忙于诵经念咒,莫陆被晾在一旁。 莫陆将古钝人脸扯下,那一层人皮被他法力震碎。脱得樊笼令他长舒一口气。 从镯子中取出《石敢之壳》的书叶,贴在胸口处,解开余肠蛊的钳制,又取出血色砥慧长剑,布下一层禁制封住洞口。 做完这一切后,又是一尊潇洒的剑修,可惜那些金面佛沉浸于佛咒之中,竟然半点也没觉察。 不能欣赏他们惊愕的面容,莫陆有些遗憾。 法力鼓荡,炼气九层的气息显露。 殿中诵经擂鼓声暂且一停,那三个炼气八层的金面佛回头: “你是何人!竟敢……” “舒服了。” 莫陆满意一笑,怨蛆裹挟影子编织成影蟒,将他身形吞没。 一尊黑甲巨人悍然撞上三坨肉山,将他们如同皮球般打飞出去。 那几座京观被轰散,头颅四溅! 领头的金面佛撕心裂肺地大喊: “拦住他!啊!” 他的覆体的金色庙宇被砸碎,痴肥的头颅被莫陆捶进胸腔。 但洞中的金面佛已经开始行动,结成一座座金光庙宇,一声声“你可愿成佛”在莫陆耳边脑中回荡。 莫陆肌肤泛起金光,但他眼中一头载着无面菩萨的凶狂白猪从远方跃出,在他身侧啃咬,嚼碎了那些细微恼人的诅咒,令他得以专心去剥另一个金面佛的皮。 一名离得近的金面佛正要念咒抵御,忽觉肚皮一痛,一截肠子被扯出来,在地上蠕行,融入一头巨大白骨蜈蚣的身下。 那蜈蚣头部生着一块怪异的三角金属,其上投射出蓝色光斑,在洞中众多金面佛间跳动。即使是金光庙宇也不能抵挡住。 被蓝色光斑照耀的金面佛只觉腹腔中肠子绞痛,化作活物,啃啮吞吃他的胃腑。 金光摇摇欲坠。 众僧恐惧躲避间,几位修为相对更高的金面佛越众而出,朝余肠蛊扑来: “我没有肠子!” 血色砥慧长剑拂过,收取他们的头颅。又继续在散落的京观中穿行。这些京观破碎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片金色的湖泊,每一枚头颅都是一滴湖水,一条游鱼儿。 砥慧其上迸射出一道道血色长剑虚影,行涸泽而渔之举,将头颅切碎,令其中捆住的魂魄湮灭往生。 长剑背后一群群金面佛拖着金光,几乎要淌下血泪来。 莫陆双拳如攻城锤,将领头的另一位炼气八层金面佛一块块地砸成肉糜。而在他背后,血淋淋的脊索上下翻飞,末端扁平的骷髅头如铲似刀,把被钉在洞壁上的那个炼气八层金面佛的涂愿佛皮一层层铲削下来,直至见肉,直至见骨。 平心而论,这三位炼气八层的金面佛,任一位拿出来,修为都要超过曾经能与莫陆和砥锋缠斗的座元。 但莫陆早已不是炼气八层了,碾压之势,势不可挡! 混乱中,山洞里的金面佛被残杀大半,领头的也只有那尊被剥皮的金面佛还存活。 他瞧见莫陆将他最后那位师兄的头颅也砸碎,金色水球破裂,红白的液体溅射开来,落在黑甲上,被吞食干净。 而这尊黑甲凶人终于得空转身面向他,脊索抽回,紧了紧拳头。 大恐惧中,他终于想起来什么,大吼道: “快去请方田上人!师父救我啊!” 又一枚金色水球碎裂。 但洞中被余肠蛊与砥慧长剑追得亡命奔逃的残存金面佛终于醒悟过来。 一人砸碎一面石壁,取出一面黄澄澄的金镜,拼命灌注法力。 剩余的金面佛汇聚过去,将金镜高高举起,躲在其掩护之下。 金镜蠕动,吐出一团光来,露出方田上人的形迹,相比之前的干瘦老者,此人如今胖得浑身水肿,只是面上那不阴不阳的笑意依旧没变。 莫陆也停下脚步,任他打量四周的狼藉。 方田上人差点把舌头咬下来! 失去了寒暄的从容和兴致,方田上人大吼: “接引佛祖杀了他啊啊啊啊啊!” 托举金镜的众僧诡化成肉糜。 而莫陆胸前发热,抵挡住了诅咒。 这尊巨人冲出,一拳捣碎快支撑不住的金镜。 “无用!老狗死来!” 第93章 黄雀 金帐篷,各处有修补痕迹。 方田上人像头肥猪般摊在金帐篷中,那一大堆金粉已经消失不见。金面佛弟子们围着他,疲态尽显。 方田上人身上层层叠叠肥肉堆积,身形与他周围的弟子一般。但他的弟子好似黄金所铸的高塔,金灿灿。方田上人周身那一层涂愿佛皮却有些透明,泛着白色,像兜着水波的袋子。他的皮肤之下仿佛充斥着脓液。 此时他伸出肿成萝卜的手指,捻着金镜。 瞧见镜中莫陆肆意妄为,他的众多布置毁于一旦,方田上人浑浊的眼中绽出血丝,大吼接引佛祖之名。猝不及防下,围着他的金面佛肉身分裂,人数骤然多出几倍来,但随后筑基境的气息横压下,将诡变阻断,令他的弟子身躯弥合。 金镜也摇摇欲坠,但被诅咒破碎之前,他发现那个黑甲巨人居然完全不受影响,劈手将他的金镜打碎。 那句饱含讥讽的话语透过金镜,在帐篷上空回荡。 怒气逆涌回心头,他哇得一声,一口闷血吐出,将倒霉的弟子手臂打折。 接引诅咒余波未消,很快一条金丝红蟒从那位金面佛胖乎乎的手臂上抬起身来,欲啃啮他的下巴。 方田上人探手一摄,将蛇捏在手中,搓揉几下变回血珠,塞进嘴里。 对于饱受涂愿佛皮侵蚀困扰的金面佛而言,每一块自己的血肉都弥足珍贵。 他的嘴被染得血红,更显得狰狞,张口作狮子吼状,一泄胸中郁气。 筑基境的气息横扫金帐篷内,金色的法力鼓荡而出,坚硬无比,化整座帐篷为金汤。所有弟子都被压得跪伏在地,只能小幅度叩头,祈求师父息怒。 金帐篷咯吱作响,倒塌前一瞬,方田上人收回了法力。 他的面容冷硬如石。 “请黄雀上人。宽明,你上来。” 那个先前被砸断手臂的金面佛好不容易站起来,又瘫软在地。 两个师兄将他架起来,摆放在方田上人面前。 宽明汗如雨下,胡乱挥舞还能动的那只手: “师父饶命!饶命!” 方田上人叹息一声,将手按在他因为汗液而滑溜的头皮上。 “贫僧饶过你,谁又肯饶过贫僧呢?疏悠道人?那个黑甲恶贼?” 宽明眼珠上翻,那一点眼白也被染上金色。 随后他那一层层肥肉鼓动,涂愿佛皮如浪般涌动,漫出血珠,随后是细散的肌肉,大块的脏腑,最后一根根白骨被吐出,其上伤痕累累。 宽明全身塌陷下去,随后五官也缩了进去,一团洁白的头盖骨与其中的脑一起被从后脑勺排出去,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在短时间内,排尽杂质,他被制作成一团涂愿佛皮法器。 这一坨金山上糊满血污,黏附着血肉脏腑,白骨等物,正是金丹境界的金面佛最喜欢的贡品之一。 方田上人收回手。在糊满血液的头皮上,印着一团金色,细看方知是一只巴掌大的黄雀,用笔寥寥,却勾出了几分神韵。 黄雀眨了眨绿豆大小的眼睛,多了一丝灵性。它扇动双翅,涂愿佛皮鼓起肉瘤,拱卫在它身旁。 它乘着这肉瘤为风,在尸身金山上漫游,其上糊着的一滴滴鲜血,一团团肌肉随黄雀飞过而被吞食殆尽。黄雀飞过,在血色的云间滑出一条金色的航道。 如此以宽明尸身为纸,血肉为墨涂画的一张巨画就这么被黄雀擦去了。 吃到最后,黄雀也越灵动,最后待巨画清空后,它展翅一跃,竟然飞出了尸身所限,撕扯下一块涂愿佛皮构筑身躯,化作一只寻常的黄雀,在宽明金山各处啄啄,捡食掉落在地的白骨。 白骨被叼尽后,它抓起最后那团盛着脑的头盖骨,落在宽明塌陷的头皮上,继续啄食,似乎只是找到一处合适的餐桌。 但黄雀那绿豆大小的眼珠中,已然出现一抹苍老。 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金帐篷内流转,微弱但锐利,如同扎在眼中的一根刺。 站在宽明身前的方田上人艰难地跪伏下去,只敢抬头敬畏地仰望它。而他那一排弟子们更是不堪,各个将头埋在两只宽广的臂膀下。 “方田,仪式失败了。即使以我之能,也难以短时间内跨越天机城的封锁,来到此处。” 黄雀上人啄开头盖骨,挑出一点脑来,声音如童子,语气平淡,似乎只是说些家常的闲话。 “祖师,弟子办事不力。请您怜悯弟子。” 方田上人语气低微到尘土里。 “谈不上什么怜悯不怜悯。我只是少吃了一餐斋饭而已,会有其他弟子送上。” “请您怜悯弟子,弟子愿倾尽所有。” 脑已被吃尽了。黄雀上人在头盖骨中啄着,声音有些发闷: “你再举行一次仪式,让我过来此地。” 方田上人苦涩道: “弟子没有时间了,不日就将被贼人打杀去,魂归准提佛祖座前。弟子请以速解厄难之法。” “这也不难,听我诵一篇准提道先贤所着的经文,先走火入魔,再于走火入魔中返生,自然可斩贼人。修为也能精进,未尝没有一丝窥探金丹的机会。” “你若先前走我这一条路,不用劳神费力,偷偷摸摸准备仪式请我,早就将那些人打杀去。” 黄雀上人啄开白骨钻出,瞟一眼方田上人,浮现浓浓嫌弃之色。 “不过你这厮心性太差,也难返生归来。但最坏也不过化为诡兽,不用受兵解之难。” 方田上人磕了个头: “请祖师怜悯,可有其他法门?” “没有了。你这也不肯,那也不愿,等死总会做吧。” 方田上人辩解道: “弟子本来竭尽心力,在贼人围堵中搭建祭坛,供奉祖师,谁教到了关键一步,被那个黑甲小贼破坏,实为可恨。” 黄雀上人低头盯着他的后脑勺: “你说那黑甲客?连我也要避开,你输给他不冤。” 方田上人愕然。 “那黑甲客身上带着赤绳天尊的因果。此天尊最是难缠,我可没有信心搅合进去,所以坐视他毁掉祭坛。” 方田上人陷入沉默。 在他头顶,童子声音不断传出: “不过你更是可笑。修仙,则必然会与九位佛祖天尊扯上关系。我不知他是如何与赤绳天尊勾连上的。而你却弃本门准提佛祖不顾,畏手畏脚,怕什么走火入魔,却还敢放肆念诵接引佛祖的尊名。即使这一遭不死,不出几年,你必将走火入魔,被接引一系抓去,更是生不如死。” “选吧。” “弟子愿听祖师诵经。” …… 良久,方田上人直起身来。 “欲闻如来,需敞开胸膛。” 他撕开两边肋骨,如生羽翼。 第94章 废墟 劈碎金镜后,莫陆长呼一口气,黑甲巨人散去,露出剑眉星目的剑修。影蟒与血色长剑在山洞中流转,杀死所有诡化而生的生灵。 喧闹的山洞此时安静下来,地面糊了一层金浆,没至莫陆脚踝。 莫陆嫌弃地排开这一层污物,确认再无能发声诵念接引之名的东西后,他从胸前掏出书叶。 洁白的书叶已经有些泛黄,边缘多了些裂痕,其上细密的墨迹也有些模糊。 “还能使用几次。要不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石敢之壳》修炼至小成再出来?不过方田上人没了金丹大修这座靠山,怕是等不到我出关。” 滴溜溜一块三角金属飞进他的镯中。颇为遗憾的是,这一只余肠蛊受创严重,莫陆只来得及抢下头部那一截,其余肢体已然诡化成灵,被莫陆杀死。 按照卖他蛊虫的摊主所言,若要恢复如初,恐怕还得找一个修仙家族,从存世辈分最高者开始吞食其中所有血亲。 至于其他的东西,莫陆心中又多出了一大段林林总总的《金相本愿经》的修炼记忆,他对此经的造诣已经不下于任何一个炼气九层的金面佛了。 莫陆抬头看向洞顶。 金色的漩涡大门已经停止运转,四分五裂,也不再散发油腻的金光。而漩涡中心那一只黄雀也消失不见,只留下糊成一团的金色,辨认不出形迹。 总而言之,这道可以沟通金丹大修,甚至请动他降临的传送门如今已经变成一副无害的壁画。 砥慧长剑腾空而起,切削下这副壁画,尽数破坏一空。 大功告成! 莫陆点燃一把灵火,烧却洞中所有粘腻的金粉黏液。 其实这些东西拾掇拾掇,拔除污染,能让莫陆获得一大块不凡的涂愿佛皮法器。 但被接引“舔过”的东西莫陆实在不想碰。 他解开禁制,走出山洞时,守门的两个金面佛还未察觉洞中异变,举起禅杖喝问他是谁? 自然又是金山削顶,两道血墨泼洒,浸染洞壁。 熟练扒去涂愿佛皮,炼成两块皂角后,莫陆足下生云,飘然而去。 …… 从无名山峰,再飞回影轮堂驻地,莫陆驾云这一来一回,耗去大半日的时间。 他盘坐云端,心中满是畅快。 “方田上人最后一条活路也被我堵死了,若桃扬不救,不知他还能蹦跶到几时?” 莫陆只觉,若之后那七个筑基修士互相之间少扯一点后腿,方田上人别说活到三年之后桃扬开寺,活到下个月都难说。 “嗯?” 飞近影轮堂驻地,莫陆感到四周的灵气十分紊乱,多股零散的威压若有若无。 前方爆发过一场大战,有多位筑基修士参与。 莫陆眉头一挑。 “桃扬和尚耐不住了,带人突袭?方田上人莫非真签了卖身契,给桃扬和尚做狗?” 怨蛆裹挟成影蟒,覆盖在他的面目上,一层层血肉编织,遮住他原本的模样。 莫陆又化成了另一个修士,气息跌落至炼气五层,缓缓向影轮堂驻地摸过去。 原先驻地入口前,那两堵仿若天门的高耸山壁已经尽数折断。 莫陆遥望,山谷之中,林立的楼阁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废墟上,莫陆能看到其上生长的高大乔木,随风鼓荡的大块阴影,还有汇聚成小湖的金色黏液。 虽然谷内筑基威压未散,但莫陆并未感知到有筑基修士停留谷中。 他走入谷中。举目望去,尽是尸骸,看不见半个活物。其中不乏莫陆有些熟悉的面孔,比如与他一起攻伐余家的阔口修士。 他的半截尸体漂浮在金湖中,面容无比惊愕恐惧,与他一般的尸骸湖中还有很多,这一潭死水中不时冒出一个水泡,将湖底恶臭的气息带上来。莫陆瞧过去,这样的大小湖泊超过十指之数。 莫陆脚下阴影延申,一根手指化出,轻点湖面。火辣的烧灼感,与混乱疯狂的气息是莫陆首先感受到的。 这不像一个正常筑基修士能留下的。 “方田上人或是某个筑基金面佛走火入魔了?” “这些尸体还泛着热气,术法与威压也凝聚不散。这次大战也许就在一个时辰前。莫非我前脚毁去祭坛,方田上人后脚就发狂走火入魔?” “除了他,还有谁走火入魔了还念念不忘来攻伐影轮堂?” 那一大块阴影随一股无名旋风摇摆,在空中鼓荡,好似这一大片坟场立着的幡旗。一枚枚白骨骷髅头镶嵌在阴影中,随着风,下巴开合,发出咔咔声。 这一张阴影幡旗,所散发的筑基威压却是最强的。 莫陆探知周围没有活物后,便不再掩饰自己,扯下伪装,影蟒遍覆全身,重新化作骷髅脊索环绕的黑甲巨人。 这巨人贴近阴影幡旗,用力扳扯,阴影被扯得摇晃倒伏,骷髅零落。 莫陆感到其中一股巨力传来,阻抗他的镇压。 但无所谓,这阴影幡旗本来就是无根之木,很快就被莫陆压制。 阴影逐渐缩小,莫陆终于得见其本来面目,是一只干枯衰老的手掌。 疏悠道人的手掌!筑基境界的血肉! 莫陆要乐疯了,喜意即使是覆面的黑甲都无法掩盖住! 这意味着他这一脉玉灵升仙法成就筑基前,最大的难关已经被他踏过,只要他按部就班地将法力修炼至练气境圆满,即可尝试晋升筑基! 没有哪一位筑基肯白白割下自己的血肉与人,若莫陆傻到当面提出这等要求,必被其敲骨吸髓,废极大代价还未能如愿。 莫陆原本打算趁方田上人横死,偷抢出几块来,亦或者去梦界寻,通过韦绝和叫天道人。再不济也只能去天机城想办法了。 未曾想这馅饼真从天下掉下来了。 莫陆法力层层,将手掌封好,珍而重之地塞入镯中,随后一口气跑遍了整座废墟,可惜再无这等收获,只拾到一些血液,料想是旁的三位筑基所留,也被他收起来。 得如此收获,莫陆不由得在心里感谢起突袭驻地的方田上人。 如果他也能横死当场,让莫陆捡拾尸骸,更是再好不过了。 要得知这场大战全貌,对莫陆而言再简单不过。 【溯源】发动。 莫陆瞧见楼阁幻影飞快重组,他的身前开始有一道道修士人影来去,全然不知死劫将至。 莫陆看向山谷口。 幻影中传来一声遥远的厉鸣。山壁被轰碎,钻出一头覆盖恶臭黄液的怪鸟。 头颅上依稀能看出方田上人的面目。 方田上人头盖骨高耸,扭曲变形成一顶僧冠。他的双手已消失不见,胸前被剖开,两排肋骨外翻展开,形成庞大的骨翼。包括肺部在内众多脏器都消解得无影踪,只有一颗心脏黏附左胸处 ,每一次跳动都会喷出一股黄液。射落于地,顷刻之间就化成一片湖泊。 他的双脚粘连,似蛇尾,又覆上一层湿漉漉的长羽。 “成佛!成佛!” 不知何处传来的祈愿声围绕他的周围。甫一露面,就有大批修士化作金像,又溶解成恶臭黄液。 四个筑基迎战,竟然被他打得四处奔逃。 幻象结束,莫陆毫不犹豫,朝方田上人方向追去。 无他,方田上人追逐着酒猴筑基。 这一路上,莫陆定能捡起不少猴肉来。 第95章 猴肉 旷野之中,一头形若崎岖山岩的怪猿手脚并用,亡命奔腾。两道溪水从他头顶流下,变作飘带围绕全身。那溪水不时腾起水雾,将怪猿笼罩,怪猿随雾散去踪影,下一瞬就在百丈之外现出形迹,继续奔逃。 但无论怪猿如何闪转腾挪,一片亩许祥云总是会赶至他的头顶。 恶臭黄鸟在半空间翻腾,如一团扭曲凝实的黄云。黄鸟厉吼,不见何等威压释放,但怪猿身形凝阻一瞬,未能靠溪水飘带逃脱。 趁此机会,黄鸟舒展翅上沾满黄液的根根骨矛,下起一阵黄雨,尽数浇在怪猿身上,令其惨嚎不已,山石崩碎,大片透明如水的血液四溅。 莫陆脚下阴影伸出一只手,沾上一点水液。其味醇厚,定是上好的佳酿。莫陆触碰水液的阴影手指都被醉得墨色消去,化成透明的水波,好似长了一个水泡。 斩断阴影手指,革去这点污染。莫陆抬头,【溯源】停下后,原本倒映在他眼中,追逐的黄鸟与怪猿两大筑基尽无影踪,只留下倒塌的树木,恶臭的黄湖,还有散发浓厚酒香的水洼。 “这部分和诡化涂愿佛皮沾染的酒水就不要了。” 莫陆展开双手,收摄其目所及的所有水液,其量虽多,但大部水液其实只是普通岩石被污染而成,并无益处。 经莫陆灵火煅烧,这一大团水液只剩下拳头大小,散发一丝丝筑基威压。 这便是那怪猿于此处掉落的大部分血液了。莫陆将法力捻成细线,仔细将血液封好,塞入镯内。 随后莫陆再次打开【溯源】,手捏一块灵石,汲取其中的灵气补充法力,脚下祥云噌得射出去。 至于幻象之中,从怪猿身上掉落的山石,莫陆原本还以为是其皮肤筋肉等物,颇为期待。不想却更类似于怪猿所穿衣物,只是沾染一丝筑基气息而已。 莫陆以前肯定会感兴趣。 但对于持有疏悠道人手掌,并即将获取更多猴血猴肉的莫陆而言,颇看不上眼。 毕竟他能长时间携带筑基血肉,而不会导致外泄的污染对他身躯造成影响,全靠容方镯子。但镯子空间有限,他必须做出取舍。 莫陆已经将大部分灵石取出,一方面是为了腾出空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更快地恢复法力,提快速度,尽可能地收取更多的筑基血肉。 毕竟筑基血肉如同暗夜的火堆,不知多少炼气修士会如扑火的飞蛾般冲出来。 莫陆便利在能靠【溯源】一路追踪他们的踪迹,但更多的修士或许就在他们行进的路旁结舍修行。虽然容易被交手的余波杀死,但若侥幸存活,天上掉下的血肉岂有不吃之理? 亏得莫陆与这两个筑基几乎是前后脚的关系奔袭,才能收获颇丰。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浪费时间,斩杀几个不长眼的修士,夺取血肉。 莫陆手中灵石粉碎,他再取出一块灵石,速度又提升一大截。 他像一个赶海的人,追逐方田上人的尾迹,快乐地捡拾来自上天的馈赠。 …… “筑基修士的遁法,果然不一般。” 莫陆眼中,遥在一个时辰前的景象展露无疑。刚挪至一地的怪猿,早被方田上人追上。戏弄猎物许久的方田上人猛扑而下,却不知怪猿慑山子尚有余力,腾起一层灰白火光,烧去沾身的黄液,反抓着他的肋骨羽翼捶打。 两尊原本在这荒野修仙界中鼎鼎有名的大修士此时如山野中的野兽一般,在地上翻滚撕咬,撞倒了几座山峰,又将一片山林化成火海。 莫陆乘云近距离观之,方田上人其法力道躯都在慑山子之上,但已无为人时的灵智,能依凭的术法只有令人神思凝滞的吼声,遍身环绕的成佛诅咒,以及剧毒的黄液。就连莫陆所见的炼气境的金面佛标配的金光庙宇都使不出来。 他走火入魔后,几与野兽无异。 而慑山子手段就多了,但碍于方田上人道躯实在太强,那一层由涂愿佛皮诡化异变而成的黄液防御更甚几分,道道法术灵光落在他身上,几无作用。 他被方田上人压得颇为憋屈,只能勉力招架。 两尊巨兽的搏斗,凶险万分。慑山子一整条右臂被方田上人扑抓牙咬,硬扯下来,甩落出去。 惨嚎声中,慑山子两条溪水飘带猛地炸开,腾起大片水雾,将方田上人推开。见其故技重施,方田上人这头恶鸟娴熟地扑扇双翅,掠过白雾,去寻慑山子的去处。 他身下白雾中一团阴影探出,竟是一颗巨大的猿首。 这猿首张开獠牙横生的大嘴,正对着方田上人胸膛处,只一口,就将那颗喷吐黄液的心脏撕咬下来,缩回雾中,只留下他含糊得意的猿吼。 白雾散去,再无他的踪迹。 这下轮到方田上人怒吼惨嚎了。虽然对他而言,走火入魔后这心脏丢失不会致死,但也是受创,令他野兽的心智中更是怒气升腾。他踉跄起身,朝一个方向飞去,只是再无方才那般惬意,滴滴黄液坠落成湖。 古有佛陀步步生金莲,今有方田上人滴血成湖。虽然相差极大,但都挺黄的。 不提这一对野兽如何,莫陆反正无比爽快。 他寻到了那一截慑山子的右臂。 右臂散落之处已经起了一片酒湖。莫陆探入其中的阴影都被同化成了酒水。他没有办法,只得破开湖岸,令酒水流泄而出,又使些搬运之法,挪开酒水,终于得此宝物。 右臂已经化作白骨模样,但莫陆未来得及心疼那些融入酒水中的血肉,这一块白骨已经远远胜过这些了。先将这白骨外泄的气息封好再谈其他。不然只手去拿,他的皮肉都将醉成酒水了。 这右臂气息被封好后,莫陆手持把玩,只比他的手臂大上些许,相比慑山子庞大的身躯只称得上是小巧。 其质如白玉,莫陆从其断面看,发现白骨中并无骨髓等物,而是封着与外面酒水一般无二的水波。 只是闻上一口,莫陆奋力赶路而燥热的经脉都清凉了许多,法力恢复速度更快。至于代价?只是有了一些似醉非醉的微醺之感。 莫陆想起杀神系统备注中的批语,“这慑山子一把骨头泡在酒里,根基毁坏。”未曾想这竟然是在白描。 “所谓百年陈酿猴脑酒,该不会就是指被慑山子收在骨头里的酒液。说不定整颗猴脑都酿在酒里。” “真是个酒疯子。” 莫陆收好白骨。他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就此收手,捡拾泡在酒水里的猴肉离开。他已经收获太多血肉猴骨了,快够他筑基四五次了。 二、继续追下去,能收获更多,但有很大可能与方田上人对上。 “追!” 第96章 猴头 莫陆纵云而过,四面零散的威压越积越重,而【溯源】幻象之中,黄鸟与怪猿两头恶兽之间的搏斗也愈发狞恶凶残。 黄湖连成金河,河边大片散发浓厚酒香的水洼。 不时有一片片湿漉漉的黄羽,大块犹带着酒迹的山石零散,弃置一旁。 这些筑基血肉都被莫陆抛弃,他的镯子装满大半,已经拿不了更多了。 越来越近了,莫陆心情颇为矛盾。既有收获更大的贪婪,又担忧正面撞上方田上人。 所幸,【溯源】告诉他,赌赢了。 莫陆瞧见,那黄鸟骨翼之下,怪猿慑山子已经遍身伤痕累累,挣扎的气力愈发微弱。 终于,被黄鸟方田上人逮住机会,骨翼做刀,斩切下那一颗凶厉的猿首。 这一堵山岩终于停止动作,彻底崩碎,露出其内一头硕大的白猿。其体莹白,无毛类人。 方田上人又撕裂他的胸膛,叼出一颗装满透明水液的心脏来,从容吞下。他被咬下心脏的胸膛处黄液鼓起,又生长出两颗并排的心脏。 其周身的祈愿吼问声大振,筑基气息也变得更加强横混乱。 方田上人得意地啸叫着,利爪将白猿抓起,腾空而起,不知飞往何处去享用。 而猿首弃置处,土地塌陷,泛起水波,终成一片巨湖。 天边一个纵云剑修恰好赶来。 【溯源】幻象中止,莫陆终于找到了他这一路最大的报偿。 筑基修士的头颅。 莫陆飞近湖面,突闻有人喝止: “道友停步!” 三条纤长的灰白人影从另一处冲出。 那灰白色非是什么生灵皮毛,又或是法术灵光,而是一块块灰白色的肌肉,被颇有条理地剥去皮肤,裁成长条状。再将这长条肌肉缝合,成了一件百纳袈裟。 袈裟上还能见到孔洞,料想应是眼鼻口等七窍,随人影移动而扩张,露出袈裟下粗黑的短毛。 三人裹着这人肉袈裟,手脚极瘦极长,急速奔来,将莫陆围住。 三人俱是炼气九层。 莫陆随便看向一人,都能见到一张覆满黑毛的面目。 【可杀戮对象:留牙(老大)】 【预期奖励:《覆皮功》;岁唬禅师肉袈裟;《割肉禅法》】 【备注:此三胞胎兄弟自幼被岁唬禅师掳去,披上狼皮,亦徒亦奴。岁唬禅师其人乖虐,好布施痛苦,刺徒身血,以观佛性。后岁唬禅师走火入魔,修为大减,反被三兄弟打杀,所留衣钵刑具尽毁。三兄弟割其头颅作钵,撕其血肉作衣。】 莫陆又看过剩余两人,都叫留牙,只不过区分成老二老三。想来那位岁唬禅师只是在找玩具取乐,连多的名字都懒得起。 那也不用怪三位弟子如此直白地继承师父衣钵了。 莫陆神色不变,问道: “三位道友有何见教?” 留牙老大叫道: “道友是想吃斋饭,还是喝花酒?” 莫陆问道: “斋饭是如何个吃法?喝花酒又是如何个喝法?” 三兄弟狞笑,根根粗黑毛发耸立,披在其身上的肉袈裟鼓荡起来,飘离身体,在莫陆头顶三尺处融合成一张肉毯,其上根根黑线缝合,组成一张扭曲痛苦无比的人脸。同样散发炼气九层的气息。 这人脸想来是他们那慈祥的好师父。莫陆能闻到腐尸的恶臭阵阵,让他颇为不喜。 再看三兄弟,化作三匹干瘦的黑色狼犬,头颅几乎有莫陆半人高。 三颗狼头不怀好意地搁在莫陆云边。鼻尖嗅嗅,似乎要闻到莫陆恐惧的味道。 可惜莫陆毫不动容。 留牙中的老二瓮声瓮气道: “吃斋饭,自然是我们三兄弟好客,请道友布施肉身。” “至于喝花酒?喏,这不就有现成的?请道友将那一片酒湖喝干。若喝不完,能寻得慑山子遗留,送我三兄弟做酒资,也算你过关。” 莫陆不由得感叹,这消息传得太快,叫他们轻易知道这是慑山子这位筑基被一路撵着逃。 这消息也颇不灵通,比如竟然欺到他头上来了,还当他是什么软柿子。 在三狼环伺之下,莫陆轻抚砥慧长剑,站起身来。 “我也有一物请尔等静观。” 见莫陆想翻脸,三狼张嘴吐出血烟,当头一张肉毯压下,要请莫陆吃斋饭! 祥云之上,莫陆脚下伸出三条筋肉如蟒的粗大阴影手臂,猛捶在狼嘴上,将三匹狼打压入地,吃肉不成,反啃一嘴泥。 莫陆迎上那张肉毯,血色长剑划动间,剑气勃发,肉毯被炸成数百片。 …… 莫陆踩着留牙老大的狼头,任砥慧长剑在留牙老二身躯上吸食。 留牙老三只逃得一命,跪在地上发抖。 莫陆弹指,一头怨蛆没入他的体内。 “请道友喝一回花酒罢。” 将仇家制作成没有神智的怨蛆傀儡探路,自然没有令他还有神智时探路来得爽快。 留牙老三苦着脸,耗费法力,将酒湖排空,漆黑的泥土慢慢浮现。 露出底部的刹那间,散发浓郁酒香的湖水似乎都失却了味道,被尽数压下,只化作辅佐的臣子,向酒湖深处那一坛启封的灵酒低头。 层层酒香简直要化成一颗沙钵大的拳头,直击莫陆和留牙老三的脑子。莫陆都要疑心这是某种伴生的术法了。 他瞧见,酒湖最底部,有一颗莹白,似人似猿的颅骨。 从眼窝望去,能见着水波荡漾,有一团粉嫩的东西在眼窝背后漂浮。 “拿上来!” 体内怨蛆啃啮催逼,留牙老三吞了口口水,用法力托起颅骨,慢慢悠悠往岸上挪。 瞅着颅骨越飞越近,留牙老三如箭般冲出,将颅骨抱在怀里,全身精血燃烧,就要飞遁而逃。 莫陆冷笑一声,催动怨蛆,令他如倒栽葱般摔落在地,再慢慢往回走,即使在留牙老三角力之下,筋骨折断,都未能停止。 颅骨被留牙老三抱在怀里,让他那身黑毛都化成酒液淌下。他见挣脱不得,心里发狠之下,就要将颅骨往嘴里送。 莫陆催动怨蛆间,却突觉一股大力与醉意,侵蚀他的怨蛆,淡淡的筑基威压令留牙老三体内的怨蛆几无反抗之力。 当机立断,留牙老三背后黑毛绽开,一头怨蛆飞逃而出。 再看留牙老三,颅骨被他摁在头上,他的整个头颅都随之炸裂,化成酒液喷洒。 随后颅骨轻轻钻入他的胸腔内。下一瞬,一颗由酒水凝成的头颅重新长出。 这头颅面上仍有些恐慌。 “真是吓死猴了。方田上人怎地如此恐怖。” 第97章 玉灵大釜 留牙老三黝黑的狼体寸寸崩溃,化作层层水波滴落,又流回脚下。 【可杀戮对象:慑山子之首】 【预期奖励:百年陈酿猴脑酒;《呼云经》】 【备注:失却筑基境界,不过是猴脑酒伴生的妖怪罢了。】 那慑山子以手抚胸,胸口处愈发透明,能见到一颗莹白颅骨沉浮。 筑基威压扑面而来,但不似先前那般博大,而恰若无根之水。莫陆方知此修不过是个空架子。 却听得他言道: “那个后生,老猴突遭此大难,可愿来搭把手?必有重谢。” 话虽如此,他拖着不断崩溃的留牙老三躯体,向莫陆行来。颅骨在胸腔内不住转动,透明的酒水不断侵染狼体,肌肉溶解,骨骼塌陷,向下身漫延。 如卧在一条行将破碎的客船上,急于寻找一条新的船容身。 莫陆脚下阴影腾腾,裹挟起留牙老大老二的尸体,血肉扭转拼接,成两尊护法猖将。 血色砥慧长剑根根血管扎出,落入一头猖将手中,兴奋轰鸣。那猖将劈手就一剑斩出,直削慑山子半截身子! 另一猖将如狼疾行,奋爪撕裂他的下半身。 莫陆自然躲到最后面,不肯以自己躯体去碰慑山子颅骨。不然可能顷刻间就沦为宿主,反被他附身驱使。 慑山子只手一挥,层层酒水漫来,将两尊猖将缠住。那非是他隔空变化而出,乃是先前造就的那一片酒湖之水,被他牵引回来。 有其法力加持驱使,猖将如入滚油,表面立刻滋滋冒响,大片阴影血肉一同从其上剥离,只化得酒水。 不一会儿,两尊巨大的猖将急速消弭,只逃出两头怨蛆与砥慧长剑。 怨蛆的感知传给莫陆灼烧的痛感。 再看砥慧长剑,光芒多少有些暗沉,显然也受了损伤。 这一着,莫陆输得很彻底。 酒水汇聚,将留牙老三尸身托起,以缓慢而不可阻挡之势,朝莫陆压来。 颅骨开合,慑山子笑道: “筑基与炼气之间差距,哪有那么容易弥合的?唯有筑基境界,方可与筑基一战。后生气盛不愿,老猴不恼。但你也该注意审时度势。” “将你那躯壳借老猴一用。且放宽心,你这活人的躯壳,肯定要金贵些,老猴小心使用,能保你不死。待老猴复原,你这躯壳体质也能改造得贴合老猴这一脉,收你做徒弟也不是不可。” “乖徒儿,来给为师搭把手。若是斗法起来,伤了师门和气,徒叫外人笑话。” 莫陆不言,他瞧见那留牙老三的躯壳几乎被消融大半,方才他招来酒湖,动用法力,这具躯壳溶解得更快。 而他化去莫陆两尊猖将那一手,瞧着云淡风轻,但莫陆感知极为敏锐,发觉其威压跌落了一丝,而且说话间一直在缓慢下降。 所以慑山子时间不多了,更不愿再和莫陆打上一场,宁愿开口蛊惑,轻松再取一具躯壳延命。 莫陆估计,若他一直逃遁,拖着慑山子跑,可能不用半日就能将他拖到实力下降到一个莫陆可以战胜的境界。 不过夜长梦多,再拖下去,又不知多少类似留牙三兄弟的炼气修士过来抢食。 甚至筑基修士也会被吸引过来,乃至方田上人去而复返…… 拖不得! 在那一瞬,这一人一猴心中都冒出了类似的想法。 可如何短时间内收服此獠,不被其上身溶解呢? 莫陆料定,撕开胸前衣襟。 “请前辈上身。” “不错不错,能屈能伸,乖徒儿你当是一颗好苗子。” 颅骨笑得咔咔响。 酒湖迁移,酒水涌来,缠上莫陆的双脚,没至胸腹。莫陆只觉酒水粘腻,没有烧灼之感,想来此妖在露出吃人内里之前,还肯戴上一层温情的面具。 一层层威压围绕之下,慑山子颅骨离了留牙老三的躯体,即将跳进莫陆的胸膛。 此时突然生变,莫陆放在两肋,扯住衣裳的左手上,一枚镯子亮起微光。一只干枯的手掌被抛出来,摁在颅骨面上。 阴影漫漫,从手掌处生出,席卷整座酒湖。竟不能被酒水同化溶解! 疏悠道人的手掌! 慑山子大惊: “疏悠老鬼?不对,你是……” 阴影如幡旗漫卷,将慑山子与酒湖与莫陆隔绝而开。见莫陆反抗,绕身的酒水立刻化作滚油一般,烧灼溶解莫陆的皮肤。 同时又有一点阴冷绝望之意在他心头漫延,四周一切都开始模糊,他的周身轮廓开始弥散,整个人似乎要化入影中,融入虚空。 这是疏悠手掌的污染,受另一位筑基慑山子所惊扰,也开始释放其中的筑基威压与污染,比莫陆先前在废墟中所遇的要棘手不知多少倍。 再不似先前呆在莫陆手中镯中那般乖巧,而是完全活化,幡旗高举,欲与慑山子争高。 但其本是无智之物,被慑山子消磨收服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莫陆?如一张帛纸,卷入两股对撞的大风之中,不知何时就会被撕成纸屑零落。 筑基与炼气之间的差距,并不是莫陆现在能逾越的。 慑山子大笑: “好徒儿,乖徒儿,还记得给老猴带来这一份拜师礼!” 莫陆不言,咬破舌尖,精血被他吐出,在阴影与酒水间散成血雾。 三头怨蛆飞出,融入血雾,化作数个玄妙的符文! 符文蠕动,也不见其法力如何高涨,似乎只是寻常,但其烙印在幡旗上,却使其阴影倒转,不再无差别弥散,反而尽数朝慑山子颅骨裹去! 就在符文烙印上幡旗之上,莫陆如同接上一只新的手,与幡旗产生一层联系,法力迅速消耗,而这幡旗以他为主,奉他号令! “哪来的骚猴子!道爷我乃是名门大派,所修正法直指金丹!” 《玉灵大釜》 这正是记载于玉灵升仙法筑基篇的符文!供弟子勾连控制所得的筑基血肉,化作大釜熔炼自身血肉与怨蛆,铸就道基! 虽难以控制一整头活生生的筑基,但掉下的血肉这等无主无智之物,操控起来易如反掌。 莫陆还未筑基,倒先炼了这慑山子试试手。 慑山子岂是束手就擒之徒,当即操控酒湖反抗。但幡旗上下舒展,将他与这酒湖隔开,又有丝丝血雾混合怨蛆,铸成一枚枚符文,印在他的颅骨上,反开始与他争夺控制权。 局势翻转,只在呼吸之间。 莫陆伤痕累累,但他掌中,托着一枚半人高的黑球。 他脚下酒水与阴影俱平息下去。 “且炼一回丹。” 第98章 熔煮 道人翩然而来,身后一片狼藉。 无数炼气修士被惊动,争相赶来,沿着方田上人滴血汇成的断续河迹,徜徉每一处两兽交手的地方,舔食筑基血肉最后一点残渣。 不时大打出手,争食的食客反成了他人盘中餐。 不过这已经与莫陆无关。 颅骨困于幡旗所裹成的黑球之中,两相拮抗之下倒也平静。叫旁的修士见了,只以为是什么特殊法器。 他逆着急不可耐的人潮,信步如春游踏青。也有不开眼的修士盯上他,但在他展露威势后纷纷选择退避,舍开他这块硬骨头,去挑些好下嘴的软肉。 莫陆寻了一处偏僻山洞,禁制密密麻麻,遍布洞壁。 抖开幡旗,化作大釜。大釜中盛有一层清亮的酒水,一颗莹白颅骨在酒水中浮沉。 幡旗外壁,颅骨头盖骨处,都用怨蛆掺和莫陆精血,勾勒出一个个暗红的符文。 其文古拙,不似莫陆所见过的任何一种文字,更像莫陆前世那些甲骨文,金文之属。笔墨弥散开来,上下符文勾连融合,隐隐构成一尊四足大鼎,鼎中煮着两颗头颅,一者点着戒疤,一者戴着道冠。 “釜中汤沸沸,道佛尽作羹。” 这是玉灵升仙法筑基篇中所载,名为玉灵大釜的玄妙符文的大意。 这玉灵升仙法分为怨蛆篇与玉灵篇。怨蛆篇主重杀伐,有颇多妙用,乃是莫陆成道的根基,直接脱胎于接引佛祖的法门,更是接引诅咒的来源。 简直是魔门神功。 玉灵篇则偏向于制衡,平息怨蛆躁动,遮掩住莫陆这些接引余脉法力身躯上独特的味道,以免被接引佛祖掳去。其文原名服紫篇,虹珑道人所修,万法天尊所传法门。平愿寺主持白眉和尚药倒吞食虹珑道人,舍去多枚舍利,这才换来万法天尊首肯,拆骨得法。可惜并不完全,故被改名为玉灵篇。 更像道门羽士清修的法门。 但这霸道无比,要将道佛一锅煮熟的符文即是出自服紫篇。仅看这符文,莫陆即知服紫篇远没有现在这玉灵篇那么清静平和。只可惜万法天尊并未将全文展示交易给白眉和尚,只留下一鳞半爪,让莫陆一窥虹珑道人屈死之前的峥嵘。 “若我当时在场,哪用得着这么困难,一刀捅死虹珑,即可抽取杀神系统奖励,得到服紫全篇。” “荒野之地难知什么隐秘之事。不知我去了天机城,能不能得到服紫篇全篇的下落。” “得了服紫篇全篇,说不定改换根基,彻底拔除接引诅咒就多了一丝可能。” “如果不行,只能去寻这条路上的前辈,养殖场道人了。起这名字,实在不想去寻他。真不知我是去拜师求法,还是养殖场肉猪报到。” 这些还很遥远,莫陆也只是想想而已,眼下他还只是炼气,虽说筑基所需之物备齐了,但真要抵达那处门槛,还不知道要苦修多久。 望向疏悠道人手掌所化的大釜,与大釜中沉浮的颅骨,莫陆面上半笑半叹: “按照玉灵升仙法所载,只要一块巴掌大的筑基血肉做主材,其余拿灵石之类的修行资粮硬填,即可满足制作大釜,遮掩佛祖注视的条件。” “随后投身其中,让怨蛆与身躯深度融合交感,铸就道基,则筑基之境可成。” “嵊道人当年抢来一块骨头就敢闭关晋升筑基,以他的豪富,消耗大半身家才勉强够格。即使如此,还被骨糜和尚坑了,身死道消。” “而我,贫穷得很,攒不下这许多灵石资粮,只得捡些不要的碎肉,勉勉强强凑一口大釜来。” 莫陆现在的修为还不够晋升筑基,但练练手,熟悉熟悉如何炼成大釜,熬煮熔炼道基还是可以的。 反正“碎肉”足够。 莫陆掐诀,大釜上,符文所绘就的大鼎呼之欲出。大釜中的酒液沸腾起来。烧得颅骨下巴开合,发出咔咔响声。 “要热死老猴啦!” 被幡旗筑基威压与大釜符文共同压制,陷入沉睡的慑山子被煮醒了。 大釜中更热闹了,无数气泡上浮,拱卫托着颅骨,从大釜上空逃离出去。 细密的阴影结成细网,罩在大釜上空,拦住颅骨。 细网被勒得几近断裂,颅骨几乎要跳将出来,啃啮莫陆。 “凭你蝼蚁,碰大运捡了疏悠老鬼血肉,也想捆住老猴?” 莫陆泛着浅笑的身影映在颅骨漆黑的眼窝中,颅脑内的酒液里,被扭曲得如同恶鬼。 酒液如矛刺出,又点燃起火焰,直将阴影细网烧出大洞,颅骨即将脱困而出,反给莫陆咬一口! 莫陆拊掌,这阴影大釜上,符文大亮。 戴着道冠的道人头颅大放血光,那如矛酒液,朵朵灵焰都消弭于无形。 点着戒疤的僧头吐出一对合十的手掌,颅骨面露迷茫之色,又被层层阴影拖回大釜中熬煮。 颅骨转瞬清醒,又要跳出大釜。莫陆探手,取出一截白骨,当做锅铲使用,硬拍在颅顶,将他压下去。 见到这白骨,颅骨更是狂怒。不消说,这正是取自慑山子的右臂,被莫陆捡拾的“碎肉”之一。 “小子若在外面,即使十个人也不够你杀的。但在这大釜中,你不过是我的囚徒罢了,任我宰割。” 他扬声道: “请慑山子筑基大人,就汤镬!” 样子颇为欠揍。 如此数十次,这颅骨挣脱不得,精疲力竭。转而开始哀求,诉说自己修行不易,又列出几处他原先埋藏资粮宝物的地方,言说这些东西加起来,足以抵过他这筑基颅骨的价值。 只要莫陆放过他一命。 莫陆挠着下巴,看上去颇为心动。 他伸手,似乎要解开大釜的限制,放颅骨一条生路。 颅骨奋起最后一点气力法力,高高扬起,要迎接救赎。 莫陆手指轻点,点在颅骨顶上,模糊但从未消失的大釜符文。 瞬间化颅骨为大釜,熬煮颅内的猴脑。 在猴脑慑山子的惨嚎声中,莫陆不好意思笑道: “还有一口小锅,忘记开了。” …… 许久之后,惨叫再无,猴脑缩成一小团粉色。 其外是一白一黑两口大釜。 灵丹终成。 第99章 戒酒丹 慑山子总算被炼死了,莫陆收到了杀神系统的奖励,慑山子这百年间关于《呼云经》的修炼记忆尽数充盈于莫陆脑海。 庞杂纷乱的记忆碎片让莫陆有些头昏脑涨,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整理完毕。 这《呼云经》乃是慑山子还是幼猴时躲雨误入山洞,吃下一株灵芝后昏睡一场,醒来自然记起的经文。不知是激发了他的血脉,还是有前辈高人借灵芝传法。莫陆猜测应该是前者,毕竟杀神系统的备注中称其为天生灵猴,这灵芝只是一个引子。 此经要求鼓起云雾,吸入腹中化成法力,不用与人斗法抢夺,水磨工夫炼下去,自然即可晋升境界。 莫陆颇为眼热,但令他失望的是,此经不适合人族修炼,只适合各类猿猴。只有一些役使云雾的粗浅变化之法能供莫陆学习一番。 莫陆颇有不满: “人族就不是猴子了?这是歧视!” 说归说,莫陆也知或许在此界凡人还真不一定是由猴子进化而来。毕竟一只兔子修行四五年就能口吐人言,别说进化论怎么会适用,叫进化论祖师爷过来都要爆掉脑血管。 他继续翻看慑山子的修炼记忆。 慑山子得此经后,吸食山间云雾三十年,法力充盈,而后遍寻溪河大泽,蒸干河流化为水雾吞食,这样进境更快,也无甚代价,只留下一条条干枯的河流,一口口化为黄土的湖泊。 虽然修为渐长,他却觉得嘴里寡淡无味,于是随大流地去掳掠凡人。先将凡人鲜血放出,再弥散成血雾吸食,只一口,他就吐了出来。实在是腥臭不堪,让以云雾为食的灵猴颇不习惯。慑山子只得继续去采食河流。 一日,他看上一口山间清泉,却被赖以为生群猴乞求放过。为了讨好他,群猴搬来以清泉与山间百果酿造的猴儿酒,请他畅饮。他将其化作酒雾吸食,竟美味无比。酩酊大醉一场后,这酒水化作的雾气深得慑山子欢心,他干脆收群猴为他酿酒,又广招会酿酒的凡人为仆役。 平日里他只吸食酒雾炼法,建造一处酒湖,整日泡在酒水里,仍嫌不足,就连全身骨骼都浸满酒水,永远在微醺与沉醉之间徘徊。 《呼云经》本来是搬运役使云雾与人斗法,云雾侵染万物,却被他改成搬运酒液,以酒溶解腐蚀万物。 山间云雾本是轻灵无比,被他用酒雾代替,酒水酿造中那些杂质都被他收入体内,若他停下酒水,或许还有治愈的可能。 但他偏偏以此筑基,导致积重难返,不似走火入魔,胜似走火入魔,再无更进一步的可能。 而这一条歧路的终末,莫陆掌中,静静地摊着一颗龙眼大小的丹丸。通体粉色,间杂一一条条漆黑的沟纹。 莫陆暂时称其为“慑山戒酒丹”。 以慑山子那颗被酒水浸透的猴脑炼制。莫陆对炼丹不太熟练,也只是想借炼丹之名杀死慑山子而已,所以这枚丹药中的精华虽然流失不多,但并无什么玄奇。 只有两个简单的效果。 一者被莫陆命名为“酒湖”:将此丹投入装满液体的壶中或湖中,能将液体转化为酒液。此酒水能加快恢复伤势法力,其效果胜过莫陆身上所有的疗伤丹药。若长期饮用,也能缓慢提升法力。 也有另一个妙用,莫陆估摸着以后去往某些瘴气恶毒之所,可以靠此丹净化水液。 毕竟这是丹中筑基精华外泄,或者按莫陆前世的说法,乃是慑山子脑髓浸出液。能沾上筑基二字,对炼气修士而言,既是穿肠毒药,更是回春妙品。 另一个效果,被莫陆命名为“酒客”:将这戒酒丹贴身携带,会从心头生出不可抑制的酒瘾来,渴酒如狂。这么喝下去,最终会沦成慑山子那般,脑子骨髓都浸在酒里。 这其实算是副作用,不过也好解决,莫陆不用时封好塞入镯子中即可。 这戒酒丹被投入壶中,片刻取出,壶中清水化为醇厚酒液。 莫陆灌了一口,清冽的水液与味蕾接触,绽出百十种花香果香。一线暖流汇入腹中,腾起云来,让他浑身都轻飘飘的。 “慑山子?不差。” 他信手敲在黑釜上,发出金石之声。 这戒酒丹只不过是随心而为罢了。 名为炼丹,实乃炼釜。 这熔炼道基的大釜,一般所修玉灵升仙法的修士都是刚炼制成功,草草恢复一番,就急吼吼地投身其中冲击境界。 盖因他们只是取一小块筑基血肉,往其中充以大量灵石等修行资粮熔炼,硬生生撑开作釜。虽遮掩接引注视之效不减,但血肉中所蕴含的筑基威能与气息也稀释破坏得差不多了,时间一长,就容易失效。 莫陆则不然,这两口大釜都是用十足纯的筑基血肉熔炼,不含一点灵石之类的粗糙杂质,是故其内的筑基威能保存得十分良好。 简直可以当作法器使用。 莫陆翻手将镯子中大片慑山子的血液取出,尽数倾倒入大釜中,几乎将镯子装满的血液,不过刚没过大釜一半位置。 “有藏匿空间之能,塞我一个人进去绰绰有余。” 莫陆将大釜塞入镯中。先前为了装入慑山子血液,镯中典籍等物都被他烧掉丢弃,不想现在又空出好大一片空间。 “无妨,那些术法我都记下了,剩下的那些零碎价值更比不上筑基血肉。我再抢些东西来装满镯子即可。” 有杀神系统在身,莫陆出去随意屠戮几尊修士,镯子又将丰盈,他还得担心储物法器不够多才是。 莫陆走出山洞,算了一下时间,这次熔炼大釜,耗去了他三日之久。 “方田上人如今又在何处?” …… 火光遍布的营地。 一个炼气七层的高瘦僧人盘坐。他的四周立着四根短杆,杆头有绳索绕出,绳上穿着一块块滴着鲜血的血肉,绳子末端钉入僧人肩膀处的皮肉。 僧人披着暗红的袈裟,在袈裟之下,那一具干瘦的肉身上处处都是刀割斧砍的痕迹。新伤叠旧痕,令他遍身都是大大小小的血洼。 僧人双手合十,层层伤疤覆盖之下的面目神色安然。 这是莫陆新捏的身份,名为渔肉禅师,修的是得自留牙三兄弟的《割肉禅法》。 在渔肉禅师身边,还有几个服饰各异的修士盘坐。 一只黑鸦飞来,投入莫陆身侧修士黑袍下。 黑袍修士睁开眼睛,低声道: “桃扬大师被方田追上,吞吃了去。” 第100章 猎与被猎 莫陆所化的渔肉禅师眉毛掀了掀,没有动作。 这么多天的情报查探,莫陆已知,方田上人走火入魔后,心神混沌如野兽,但其躯体法力得到大幅增长,还多了吞噬之能。 旁的修士不经处理,贸然吞下其他修士血肉,相当于吃下毒药,自身躯体被污染不说,冲突之下修为不进反退,还会对神智造成极大的冲击。 方田上人则不然,将慑山子大部分躯壳吃完后不但没有因为冲突爆体而亡,反而气息更盛,自身法力与慑山子融合之后又多出几种诡变,更加强大。 将慑山子食尽后,方田上人开始捕猎金面佛修士。 也许是因为同修一脉,存在某种吸引,亦或者他混乱的心神支撑不起其他的思考。疏悠道人这些先前就被他打伤的仇家得了喘息之机,反而是之前看热闹的金面佛各支脉遭了大难。 如飞蛾追逐萤火,一处处金面佛的牧场被他光顾,一坨坨金山像豆子般倒进他的嘴里。 偏偏由于地理位置原因,这些牧场都是桃扬和尚所属。 这下闭寺的桃扬和尚坐不住了,广邀同门要打杀方田上人。 结果不知是有人引导,还是他到处乱撞遇上的,方田上人追逐萤火时,突然见到了远处的皓月之光,桃扬和尚的道场。 那一日,黄鸟飞临,再度迎上金佛重拳。 再度与桃扬和尚一战的过程莫陆并不知晓,只知道桃扬和尚狼狈遁逃,被撕下一只臂膀。他的道场毁于一旦,弟子门人也死伤大半。 据逃出来的金面佛们说,方田上人不知诡变出何等术法,金面佛的手段对他几无作用。 饕食于废墟之上的方田上人法力更盛,而且不知是恢复了神智,还是重新诞生了神智,他行事更加狡诈,又恢复了他还是正常修士时吃一口就跑的蝗虫作风。 短短几日内,又有多处牧场被灭,涵盖所有支脉。 这下所有的金面佛支脉都坐不住了,除了已经被方田上人灭门的他自己那一支外,其余八支金面佛将弟子门人聚在一起,合力追猎方田上人。 适逢疏悠道人等人养伤出关,随着他们的加入,再加上方田上人于各地流窜,造成损失太大,一些原本置身事外的筑基修士愤而加入。 荒野之地再起风云,很久没有道佛散修势力如此齐心过了。 只是这一次,疏悠道人与桃扬和尚一个心有余悸,一个重伤难愈,绝口不提他们的扩张计划。这合众联盟里虽然人人心怀鬼胎,但在方田上人的压力下还尚能将杀死方田上人为首要目标。 如此半年时光飞逝。 方田上人断翅,断腿,对胸穿出一个大洞,又靠吞食尸体恢复如初。几次濒临险境,而又逃出生天,越发强横。 联盟中已经推定,只有三个筑基修士才能堪堪与他一战。而他逃遁速度又快,多次围杀被他逃出,令联盟中的筑基修士颇为头疼。 而联盟里被打死了两位筑基,三位筑基修士重伤后退出,又失踪了一位筑基修士,其余炼气修士死伤无算。还有七位筑基修士携门下势力加入。 值得一提的是,消失的筑基修士正是莫陆先前所见的杂种灵药槎丹道人,他失踪后没几日就有三位筑基修士加入。 各中隐秘无人知晓,但众炼气修士纷纷传出流言,称这买卖划算。 莫陆通过【溯源】确认了这流言的真实性。 渔肉禅师取出小刀,割下一块肉来,挂在引出的绳索上。周围其他修士已经开始低声谈论桃扬和尚的死讯了。 化名渔肉禅师早早加入后,因莫陆的谨慎作风,他至今未与方田上人撞上。 桃扬和尚可不一样,身负重伤,门下弟子死伤大半,让他在金面佛中再没有原先说一不二的地位,暗暗排挤之下,又经常正面与方田上人搏杀,再添些新伤痕。 他这半年里,处境愈发艰难。 终于沦落到去当诱饵的地步了。 但莫陆还是觉得他必有后手,毕竟好歹是筑基修士,怎会明知必死还去做诱饵? “按照盟内分发下来的任务,方田上人吃下桃扬大师后被引入法阵中。我等只需守护好这一处阵眼即可。” “方田上人自有筑基大人们处理。” 莫陆看向营地中,那一颗覆着繁复符文的巨木。 “但愿如此。” 巨木颤抖,一道光柱直射入云间,与另外数十道光柱于高空极远处交汇。 一层薄雾在四周漂浮,如浸入水中梦中,一片虚幻中看不太真切。 有人喃喃念道: “方田上人入我彀中矣。” 莫陆拂去座前浮土,显露一些闪着荧光的禁制符文。一丝丝法力从他身上抽离出来,没入其中。 这营地建在法阵之上,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供给法力的法奴。 莫陆抬头,远处高空之上,好似开了个染房,七彩颜色一齐泼出,掩盖住金黄色的幕布。 “方田上人被围殴了。” 莫陆浅笑,人生一大乐事,看仇家倒霉。 没过多久,那金黄色的幕布终于被所有颜色掩盖,只垂下一滴金黄色的墨泪,又好似天边一颗流星。 什么时候流星不能许愿?当它奔你而来时。 莫陆脸色惨变,这黄色凶星越放越大,显露出其中方田上人的形迹。 半年不见,方田上人叼着一颗怪异野兽头颅,头顶僧冠上垒起一连串人头,其中最上的那一颗便是桃扬和尚。 两条塞满死鱼的黄液缎带发源于他的脖颈,也死死勒住他的脖颈。 而在他展开的胸膛处,横七竖八长满了多副混乱的脏器,紫色的肠子被心脏鼓动,撑大了肝脏末端的肺部。各式脏器上喷出各种黏腻的体液,相比之下黄液竟是如此正常。 那一对虽然零碎,但仍覆着黄液的骨翼竟让莫陆熟悉的亲切。 原本环绕于他周身,“你可愿成佛”的吼问化作凄厉的鸟鸣,闻之无不淌下血泪。 整座营地都震动起来了,修士四散奔逃,而不隐藏实力的莫陆的速度更是远远超过所有人。 他回头,开启杀神系统,却见方田上人勒住脖颈的黄液缎带挥舞而下,化作一条天河,淹没组成阵眼的巨木,为巨木供给法力的营地法阵,所有逃遁的修士。 大阵被破出一处缺口后,方田上人看也不看直接钻过去,在他身后,一群筑基修士如云景从。 无人关心一小群炼气修士的死活。 …… “咳咳,筑基修士,恐怖如斯。不知等道爷我成就筑基,又是何等强横。” 莫陆半靠一截断树,扯过被拍断的下半身拼好,怨蛆勾连固定。 猛灌几大口慑山酒,感受到腰间麻痒,血肉开始粘连,莫陆松了一口气。 他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方田上人】 【预期奖励:《五炽如来说黄雀经》;《金相本愿经》;黄雀斋饭】 【备注:每一次,黄雀上人会倾听后辈的苦楚,解决他们的灾厄,收取他们的供奉。事事如此,从不食言。】 第101章 云卷 莫陆弹弹腿,剧痛,似乎整条腿都被彻底碾碎。 能感觉到痛,无疑是一件好事。 又狠狠灌了一口慑山酒,效果显着,伤口聚合。 他踉跄站起身来。 被黄液冲刷之下,莫陆不仅被拦腰截断,身上用作伪装的血肉亦被消去大半,露出底下由怨蛆编织而成的阴影,几乎要露出真面目来。 “真是狼狈啊。” 他低低叫道。 好在莫陆举目望去,俱是泡在黄液中的残破尸骸,无人见得他这副狼狈的尊容。 莫陆怨蛆横扫,又捡拾几块肉来,拼上,重新化作伤痕累累的渔肉禅师。 这渔肉禅师召来一朵祥云,打算先离开此地。 原本莫陆还想着趁混战,方田上人被打成重伤,他围上去硬生生偷几刀,稍稍泄愤。 但方田上人那一道黄液缎带打下来,彻底浇灭了这个想法。 “没想到方田上人还是与那个金丹大修勾连上了。《五炽如来说黄雀经》?该不会那人为方田上人诵念此经,将他整疯了,变作如今模样?” 想到这一节,他宽慰自己道: “嗨,无所谓了。相较于他真请一位金丹下来,压服一切,这结果已经不错了。这么多筑基做足准备追杀他,定无幸存之理。” “更何况,他不发疯,我怎么捡起这么多筑基血肉?熬杀慑山子之首,四舍五入之下,我也算以炼气之身,越级斩杀筑基修士了。” “本已大赚,见好就收即可。” 这么想来,莫陆有些低郁的心情复又明快。 “我是先寻地苦修几年,突破筑基再去寻天机城,还是先去天机城?” 莫陆披着渔肉禅师的面目,坐于云头,目露思索。 这时,他听到一声声凄厉的鸟鸣,眼中发热,几乎要淌下泪来。 再望向天边。 天边一根顶天立地的云柱,刮擦着大地上沙石,树木,河水等物。 云柱两头五彩斑斓,向中心处一大片浮空的黄湖侵染。 正是众多筑基围杀方田上人的战团。 这云柱浩大,似慢实快,莫陆已能感到四周风起,天上苍云被撕成一缕缕,没入其中。 莫陆吞了口口水,拼命鼓荡法力,亡命飞逃! 鬼知道还有回马枪! 云柱漫过,刮擦吸附起被毁营地的一切,不论是尸骸还是黄液,亦或者某个拼命挣扎的渺小人影。 莫陆被吞入云柱之前一瞬,拼命召唤出黑釜,缩入大釜中,严丝合缝地拢成黑球状,随后在云卷中翻滚,如一粒灰尘。 在云卷中,莫陆不知天,不知地,但四面八方都是乱七八糟筑基威压,让他法力都运转不畅,如凡人般被晃得七荤八素,全靠怨蛆攀住釜壁才没被晃出去。 大釜内也有危险,不过是他自找的。 莫陆脖颈以下,组成渔肉禅师的血肉尽数被溶解,化入大釜中慑山子的血液,只剩下一层怨蛆阴影苦苦支撑,被溶得滋滋作响。 感受着怨蛆的哀鸣回荡脑海,莫陆暗骂自己如此愚蠢,竟为图省事,将大量未经处理的慑山子血液塞入大釜中。 他骂骂咧咧地挤出一些法力,有条不紊地将血液封好,塞进镯中。即使处境不佳,他也不肯不经处理直接灌注,损坏镯子。 随着液面下降至脚踝,莫陆终于轻松了一点,排除内患,只需承受排山倒海的云卷与不知多少位筑基的威压。 他艰难适应着,缓缓将黑釜打开一条缝隙,打算先看清楚自己飘到哪里了,再伺机逃出云卷。 透过小缝,扑面的罡风扎了进来,莫陆那张渔肉禅师的面目上又多添了一些凌乱的血痕。 外面仍是颠三倒四,天旋地转之景,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只知道有一些令莫陆心神疯狂颤抖的术法灵光飞来飞去,打在黑釜上,又或者横掠而过,在莫陆心头留下一道冷意。 声音自然也有,有兽吼,有凄鸣,但都模糊在风中,听不清来路。 不知多久,也许是一刻,四周风波渐渐减弱,莫陆拼命稳住黑釜,使其不再上下颠倒,而是能稳定围绕漩涡中心旋转。 那些术法灵光也渐渐消停了,莫陆勉强将黑釜缝隙扯大一点,外观八方。 云卷转动依旧,一枚碎石,一滴河水都有破开炼气修士颅脑之威。但十数巨兽立于虚空之中,任何杂物落在他们的道躯上,都化作云烟流散。 这些巨兽即是扭转风云的筑基修士。 他们利爪或触手等物扣住虚空,或握着一束灵光,驭着一件法器,将云卷中心处的黄湖堵个严严实实。 他们几乎静止,似乎在等一个结果。 而那方田上人造化而生的黄湖颇不平静,不时鼓胀收缩,炸出一个大气泡来,冒出些鳞片兽头等物,由黄液构成,又融入黄液。 黄湖四周笼罩着凄厉的鸟鸣,又有诵经声间杂。整块黄湖也随着这些声响分裂,一面突扶起大片人面,虔诚赞颂准提佛祖。 另一面则是兽头鳞片,颇为混乱。时而有黄雀飞出波涛汹涌的湖面,化作点点液滴四散。 人面缓慢长出,覆过湖面,与混乱的那一侧拉锯。 莫陆明悟,这是桃扬和尚的手段,他被方田上人吞吃后不知以什么法门活命,反趁着方田上人重伤,行反客为主的夺舍之举。 方田上人心神混沌,无形之中的难关又降了不少。 若他真能成功,或许修为道躯还要胜过先前。 而众筑基可能是因为方田上人太过难缠,允许了他这般做法。 只不过,莫陆估摸着等他与方田上人分出胜负,这围观的众筑基不管谁赢了都要出手。 眼见着鸟鸣声愈发微弱,人面占据大量湖面,十数筑基巨兽间威压愈发浓重。 而云卷也快消停了。 莫陆趁此关键时刻无人注意,赶快招来祥云裹着黑釜逃命。 谁知突闻鸟声凄厉,黄湖整个沸腾起来,膨胀爆裂,黄液夹杂呼啸的风刃,将整座云卷彻底撕裂。 那些筑基修士半点也不肯涉险,乘着这股风飘出百里,静观其变。 莫陆先前还喜,觉得可借这股风力逃出生天。可下一瞬,漩涡中心爆发无与伦比的吸力,黏糊四溅的黄液回缩。措不及防之下,莫陆这口黑釜也被吞入黄湖之中。 黄湖拍在黑釜上,虽未能对莫陆造成什么伤害,但他的心神受到了影响,看到一些幻象碎片。 有围着染缸赞颂准提佛祖的凡人,有桃扬和尚坐于高台讲法,有一堆堆金粉被运送出库,涂抹在准提佛祖的金像上…… 莫陆明悟,这是桃扬和尚所见。 幻象波动,又换了一副场景。一只黄雀吞食虫子,在雨中振翅,抢夺其他黄雀的巢穴,它居于巢中酣眠,忽然见到被他赶出巢穴的黄雀气冲冲地带鸟杀了回来,黄羽娇俏,令它心动…… “方田上人真把自己当成杂毛鸟了?” 莫陆想笑,但在这黄湖内部,实在笑不出来。 正当他勉力寻找出口时,突然听闻一个虚弱的声音: “哪来的小子?过来帮老衲一把。” 黄液腾空成一条通道,而在通道尽头,黄液纠结之处,摆放着一颗人头,神色安详,似沉沦入美梦。 通道中的声音愈发急切: “老衲桃扬,与此獠拼至关键处,只要你斩下这颗人头,我就能彻底吞下他!老衲必有重谢!” “能来此地,你必与他有大仇。快杀了他,你报仇,老衲报恩!” 杀神系统锁定,正是方田上人。 这还是莫陆第一次与方田上人面对面。出乎意料的是,他脸上没有多少诡变的痕迹,与莫陆第一次在黄镜中见到的一致,即使在梦中,仍是那副不阴不阳的笑脸。 莫陆拖着大釜飘过去,血色灵焰在黄液通道表面燃起。 他如乘血火之龙,抵达方田上人心脏处。 一柄飞剑出现在他手中。 这飞剑层次不高,他已不常用。但许久之前,正是靠这柄飞剑捅死了方田上人的徒弟金螺和尚,引出了方田上人,引出了这一系列争端来。 师徒同殒命于一柄剑下,亦是一段佳话。 莫陆举剑刺下。方田上人面皮震颤,终于聚回了清醒的心神,从美梦中苏醒。 他见到了一张疤痕累累的和尚脸,随后彻底沉沦于黑暗中,只是这一次,不再有梦。 桃扬和尚的大笑在整座黄湖间回荡。黄液都被他抽离出来,化作一个漩涡,在半空间涌动。 那些筑基修士闻声赶来,神色难明。 莫陆连带黑釜都被吐出。 只不过他现在没空去理众筑基与桃扬和尚的争端。 杀戮奖励已经发下。 方田上人庞杂的修炼记忆被他搁置,几乎略过。 一句句经文在他耳边回荡。 《五炽如来说黄雀经》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求不得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 在莫陆脑海中,一种种苦难随着佛经颂唱,化成活生生的幻象,展示沉沦苦难中的凡人与修士众生相。 唯有苦难中,众生平等。 最后这些幻象腾腾,燃起漆黑的火焰,尽数被烧却,尽数化作养分。 于漆黑火焰汇聚中,莫陆瞧见最后一种幻象,最后一种苦难。 五阴炽盛苦。 诸苦之源。 而那幻象中,非是沉沦苦难中的修士凡人。这五阴炽盛的黑焰化作一层袈裟,披在一尊持莲趺坐,无言无面的佛陀身上。 五炽如来。 莫陆心神动摇,直到载着无面菩萨的凶狂白猪从远处奔来,将这尊佛陀幻象拱成碎片。 瞧见白猪潇洒离去,莫陆才记起另一件事,经文都到手了,黄雀斋饭呢? 他试着伸手。 黄湖漩涡中,大笑阵阵的桃扬和尚如被掐住脖子。 在众筑基修士的惊骇目光下,整座漩涡轰鸣,在桃扬和尚的惨嚎声中越缩越小,飞快下沉。 最终落入莫陆掌中的是一碗满满的米饭。颗颗饭粒金黄,腾起渺渺黄烟。 那黄烟在半空中幻化而成一个额上纹着黄雀的童子来。 虽然看着狡猾可喜,但一丝丝远超筑基的强横气息展露无疑。 金丹境,黄雀上人。 众筑基跑路时带起的疾风差点把莫陆扑倒在地。 莫陆倒没有像他们那般胆怯遁逃,他僵硬地对黄雀上人点头一笑。 童子模样的黄雀上人仍未收回扣住莫陆的手与碗底的黄烟。 他问道: “居士为何要抢小僧的斋饭呢?” 第102章 因种 莫陆扯了扯手,夹在斋饭碗底与黄烟之间,纹丝不动。 黄烟看着轻薄,却如有千钧之重。 这黄雀上人的童子外相约摸四五岁,白白净净,胖嘟嘟的手臂有如莲藕,宽额上那一只黄雀印记也颇有童趣,像是伙伴做戏,拿黄泥胡乱抹成。 这幼童飘在空中,瞳仁清亮,颇有些好奇,似乎在期待莫陆能拿出什么瞎话来哄他。 莫陆不由得想起那个号称是心盎盘分灵的小尼姑。 他又吞了口口水,强笑道: “小子岂敢,只是想给前辈盛一碗斋饭而已。” 黄雀上人伸出手抓一把金黄的饭粒,塞入嘴里,含糊道: “你未曾受戒,却能记下《五炽如来说黄雀经》。更兼眼光毒辣,看出这碗斋饭烧熟了,拿下来不带烟火气,行云流水。” “不知是哪位师兄弟传法,在这群不成器的后辈里混了真传,叫你得去了。” 莫陆恍然,他靠杀神系统现听的经文,随手捞的斋饭,却被这黄雀上人混淆了先后,以为是他炼了许久,抓得先机。 他心中百转,正要开口编个来历应付,却被黄雀上人喝止: “小僧不想听这来历,再与你多些牵扯。” “不知那位师兄弟为何如此愚蠢,传法竟然传到赤绳天尊的因种那去了。” 莫陆心说,真要论起来,我这经文得自方田上人,除了你外也没有第二个人传法给方田上人了。 随后,因种二字吸引了莫陆的注意力。 “小子懵懂,还请前辈解惑,何为因种?” 黄雀上人嚼着饭粒,没好气答道: “你倒是个没自知之明的。不过你这种人也不少。赤绳天尊选人无有定数。虽说一般都是主动替赤绳天尊做事的人被选上,但也有些被选定为因种的毛头小子甚至还不知祂的名讳。” 莫陆反应过来,当初在梦界中,自己可是主动喊出赤绳天尊之名,替祂杀人,承祂福缘。甚至还盼着再多来几次。 许是他这工具人颇为好用,又被赤绳天尊拔升为因种。 黄雀上人又往嘴里塞了一把饭粒,目露享受之色。他干脆将海碗抱在胸前,双手并用,如野狗刨食,只是由小童子外相做起来,也是一派天真烂漫。 黄烟松脱,莫陆的手终于扯出来了。 只是突闻因种这般既未听过,又与自己密切相关的秘闻,黄雀上人又是个肯好好交流的,莫陆怎么也挪不开脚。 只得等着他把饭吃完。 百无聊赖之际,莫陆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黄雀上人(分身)】 【预期奖励:五炽如来的怨怼;自呓魔众的欢欣】 【备注:此分身虽不及金丹,却远强于于筑基。若能完成强杀之伟业,五炽如来必降苦焰为你锻造金身,自呓魔众必驱散苦焰,赐下莲台护你心神堕魔。】 莫陆瞧了一眼大口扒饭的黄雀上人。 说不得自己过上一两招,黄雀上人就得跪地求佛祖显灵让自己别死。 为了黄雀上人的颜面考虑,莫陆只能遗憾地打消这个想法。 自呓魔众又是何物?似乎能与听上去位格颇高的五炽如来作对。莫陆暗暗记下这个名字。 黄雀上人终于吃完所有饭粒,双手合十,颂了一篇往生咒。 他这才看向莫陆: “因种,也被某些道人称作劫材。因为劫材所过之处,无来由地会起争端。有旧怨的,立时要清算。没来往的,总要添些新仇。直到最后席卷一地,所有人都被搅合进来,你杀我,我杀他,一齐应这劫难。” “道人敬畏,称你们这些人为劫材。实在谬矣。” “佛门中人,称你们为因种。” “乃是赤绳天尊洒下的因果之种。你们每到一地,众人身上的因果便朝你们汇去,纠结滋生,紊乱混淆。” “这修仙界,哪个成些气候的修士不是经历一番尸山血海,欠下不知多少血债。这些人的因果汇聚在一起,能有什么善果?” “于是东家错认北家为仇寇,要起刀兵,却误伤了南家,终成一地混战。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你偷了西家的马而已。” “沦于因果之中的人,灵台蒙昧,不辩是非,只随因果牵引而动。好似一出凡俗木偶戏,由你们这些因种或自知,或不自知地牵动因果偶线,卖力表演。让赤绳天尊看个尽兴。” “可懂了?” 莫陆点头,默想道: “这不就是一个加强版的申公豹吗?” 对于因种一事,莫陆并不害怕,反而颇欢迎。因为他身上自踏入道途开始,就背上了接引诅咒。 因了诅咒,五道观一脉众多传人都止步于筑基,一想晋升就会被抓入接引佛国,做那劳什子众生佛母去也。 莫陆若一味地在荒野之地苦修,迟早落得和这些师祖一样。 因此莫陆颇有些虱子多了不痒之感。 毕竟唯有天尊能对抗佛祖。 何况因种能汇聚一地因果,导向混乱。莫陆这几年修行下来,深有体会,只有在乱局争斗之中,才能浑水摸鱼,获得更多。 若不是五道观与黑风寺一战,莫陆可能还在喂和春大师兄吃手指;若不是方田上人横击慑山子,他怎么能收集大量筑基血肉? 这么想来,这因种倒颇为便捷。 莫陆谢过黄雀上人,言道: “谢前辈教我。此等恩情,小子定记在心中,日后若有什么用得着小子的……” 他被突如其来的威压镇住,吐不出下一半的话来。 童子胖嘟嘟的小脸上浮现一抹阴沉: “住口,你是不知,佛门中有言,宁与因种结仇,莫教因种记恩。结仇还好,一次劫难相抵,尚可脱身。若是真攀上什么恩情,因果一迷,浑身修为都要填劫灰去。” “一位元婴前辈,曾施因种一碗水,被他记住,因果纠缠太深,屡屡请出去当打手,直至身死道消。你们这些因种害得最多的还是师长兄弟。一人成因种,全派都得死绝。” “试问那些以因种之身成就金丹元婴的大修士,哪一个不是全家死绝,哪一个不是遍身师门遗物?” 莫陆只得拜道: “前辈既知如此,又何必给小子讲这么多。” 黄雀上人似笑非笑,道: “小僧亦是没法,从答应方田开始,要吃这碗斋饭,就被你的因果赤绳勾连上了罢。” “这一系列事端,方田殒命,背后应有你这因种的推动。” 莫陆只得承认,他这才切身体会到因种之身的威力。 这么多筑基修士被搅动,多人殒命,对荒野之地的影响甚至能绵延数百年,不知多少修士因此得势,又因此而死。 可谁知最开始的纠葛只是两名炼气修士合力击杀另一名炼气修士? “这因果赤绳恼人得紧,好在赤绳天尊也不是一家独大,还有天尊能治祂。” 黄雀上人换了一副肃穆的神情,随后吐出一段奇异的语言。 莫陆虽然听不懂,但当他说完后,整句话的意思浮现于他的脑海中。 “佛门弟子黄雀上人,尊奉准提佛祖,五炽如来。恭请自在天尊。” 浩瀚法力从童子体内涌出,莫陆所见黄雀上人,自己,乃至四周一切都叠上重影,影影绰绰。 莫陆握拳,那重影居然不是他眼中的幻觉,而是可以触碰得到。 仰望俯瞰,天与地之间,无处不存在重影。 自在天尊的力量已被请来。 黄雀大喝道: “弟子黄雀,因为贪食供奉,被因果赤绳勾连。寻得事主,虽不知其名姓,但授他因种知识,为他启蒙。” “兀那因种,你可满意?” 莫陆回道: “弟子满意。” “好!一报还一报,报应已偿,因果两清!” 自在天尊力量投射下,一两根纤细的赤绳被映照出来,一端长在莫陆胸口,另一端却散成更细的丝网,将黄雀上人兜头笼住。 虚空中浮现一柄黄玉小刀,挥割而下,赤绳断裂,随后笼罩黄雀各处的丝网尽数崩溃。 仪式结束,重影消失。 黄雀上人松了一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地挥手,黄烟弥散,准备离开。 临了头,这黄烟突然凝聚,童子瞪视莫陆。 “你往后该如何看待小僧?” 莫陆郑重抱拳一礼: “自然是视您为仇寇!” 黄烟满意散去。 “很好,孺子可教也。” 一张请假条 实在对不起,今天晚上的这一章更新不了了。 长久以来,作者都是现码的更新,白天上课,晚上从图书馆回来码字,主打的就是与时间赛跑,所以你经常见到作者在12点前上传新章节。 以前就算头疼脑热啥的,作者都要硬顶着更新,但今天做不到了。 因为作者明天早上要考试,眼下正在焦头烂额地预习课本,实在没有思路继续码字了。 而接下来的剧情是莫陆筑基,我这个状态也写不好的。 很抱歉辜负了大家的期待。 但向大家保证,本书不会太监,作者是真的打算认真写下去。因为看到自己的一些构想能得到大家的认可,真的很开心。 再说一下明天的日程吧,早上考试,下午做实验,晚上回来码字,争取明天码两章供大家点评。 番茄小说限制,必须得1000字才能发布。所以趁此机会,我在章节里感谢一下打赏支持我的好兄弟吧,一直想这么做了,但是又怕人说我水。。。 感谢x一赠送的花x1,点个赞x1。感谢天公蒋军赠送的一封情书x1。感谢喜欢渔鸥的江晓都赠送的花x1。感谢为什么都被使用了啊赠送的花x1。感谢吾以此刀振汝心赠送的用爱发电x3。感谢云青宫的李青衣赠送的用爱发电x3。感谢紫染烟云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作者kl5diq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喜欢吃白切鸡赠送的用爱发电x1。 谢谢大家的支持。 (下面是凑字数用的,看到这里的好兄弟可以离开了。) 《太上感应篇》,出自经典道藏。 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 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月晦之日。灶神亦然。 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其过大小。有数百事。欲求长生者。先须避之。 是道则进。非道则退。不履邪径。不欺暗室。积德累功。慈心于物。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敬老怀幼。昆虫草木。犹不可伤。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不彰人短。不炫己长。遏恶扬善。推多取少。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 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冀。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 苟或非义而动。背理而行。以恶为能。忍作残害。阴贼良善。暗侮君亲。慢其先生。叛其所事。诳诸无识。谤诸同学。虚诬诈伪。攻讦宗亲。刚强不仁。狠戾自用。 是非不当。向背乖宜。虐下取功。谄上希旨。受恩不感。念怨不休。轻蔑天民。扰乱国政。赏及非义。刑及无辜。杀人取财。倾人取位。诛降戮服。贬正排贤。凌孤逼寡。弃法受赂。以直为曲。以曲为直。入轻为重。见杀加怒。知过不改。见善不为。自罪引他。壅塞方术。讪谤圣贤。侵凌道德。 第103章 筑基之前 方田上人已死,这一场风波就此了结。 期间,多位筑基陨落,炼气修士死伤无算。在远方,在真正浩瀚的修仙界中,这实在是不值一提。但在这荒野之地,足以称得上是百年内最大的浩劫,亦是最大的机会。 方田上人死后十年,三位筑基修士陨落,七名炼气修士晋升筑基,修仙势力覆灭无数,兴起无数。许多修士的道途与生命提前终止,更有许多的修士为自己的人生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这已与莫陆毫无干系了,他如一颗黯淡的流星划过这徐徐拉开的大幕。只有当时在场围杀方田上人的筑基有些印象,却也只是将他当作黄雀上人的马前卒而已。 远离一切喧嚣,满载而返的莫陆并不在意这些,他现在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先成筑基! 如微尘般在一群筑基修士间飘荡,不知何时就会殒命;面对黄雀上人,几无反抗之力,连逃都逃不了,只能靠突如其来的因种身份被放过…… 这种事情莫陆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他先前之所以想着推迟成为筑基修士,还是因为担心凭玉灵升仙法筑基以后,与接引佛祖的勾连更深,想要挣脱樊笼更加困难。 莫陆未尝没有幻想,通过梦界,通过还未去的天机城,能获取更好的筑基法门,一举在筑基前摆脱接引佛祖的牵扯。 但现在,莫陆更该担心的,还是自己能否活到直面接引诅咒。 筑基修士即能横压一方的荒野之地尚且差点要了他的性命,更远处,被准提门徒毁灭的笼佛城,乃至他的目的地,有元婴修士坐镇的天机城,养殖场道人的道场…… 更遑论他已经被告知,他是因种,每去一地,必将勾连因果,挑起争端,开启浩劫。 这一路上,这凶残的修仙界又有多少危险,多少吃人不吐骨头的修士等待着他? 他不能再是炼气修士了。 作出取舍后,莫陆不再犹豫,沿着砥锋绘制的地图,绕开所有修士,终于抵达荒野之地与笼佛城废墟的交界之地。 群山至此断绝,大片荒芜的平原是笼佛城废墟的主色调。 莫陆望去,高天与荒原交于一线的远方,一座淡淡的城市虚影浮在云端,其色苍白,朦胧恍若海市蜃楼。 “就这里了。” 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方面是因为荒野之地可预见会颇为动荡,难觅一处清修之地,唯独这交界处一直少有人来。另一方面,莫陆也是考虑到这里有准提佛祖一脉的力量残余,未必不能与筑基时发作的接引诅咒相抗一二。 也算图个吉利。 莫陆于山中开辟一处洞府,就此静修。 距离筑基境界这道关口,他只差法力,未能达到炼气境界顶峰。 说到底,他突破炼气九层的时间尚短。若按经文中的描述,与他从紫瑞道人处,几位师兄处得知的精要,他要具备冲击筑基关卡的法力,少说还得再修炼十几年。 须得苦熬时间,一点一点地将修为提升上去。 但莫陆不想等,也不用等。 新开辟的洞府内。 以疏悠道人掌骨炼成的大釜架出,莫陆手一扬,镯子中挥洒出一片清亮的水液,尽数落入釜中。 正是慑山子的血液。 莫陆点起一把灵焰,架火熬煮,又在液面上空梭巡。这阴影大釜中也在莫陆控制之下长出一根触手,在血液中搅拌,接触间两股不同的威能释放,令这血液炸起漩涡。 这无色的血液逐渐泛起五彩之色,液面震颤,终有一个水泡鼓出,离了液面,被莫陆放出来,在半空飘荡。 水泡中雾蒙蒙,炸裂开来,白雾脱去桎梏,沉甸甸地下落,在洞府中弥散,其形隐隐像一头白猿舒展躯干。 莫陆鼻间腾起一层浓郁至极,挥散不开的酒香。他的衣衫,外露的皮肤,洞府石壁,都浮现一层水珠,令他衣衫溶解,皮肤出现红印,洞壁禁制模糊。 镯子亮起,一根白色手骨被莫陆取出,插入那白猿胸口一搅,顷刻间白猿塌陷。那白雾如同找寻到了主心骨,纷纷没入其中。 酒香消散,水珠蒸发,复归正常。 随着灵焰灼烧,阴影大釜又伸出几根触手搅拌,更多的水泡冒出,纷纷炸开。一时间,莫陆这洞府被扔进了猴山,挤满了姿态各异的白猿,被他尽数搅碎,弥散而未能即时被吸收的白雾将整座洞府染得如升入云端。 一个时辰后,大釜中的五彩血液复归于无色,再无水泡冒出,那一股筑基境的气息与威压也消散不见。 怨蛆探入大釜中,接触血液,这一次传给莫陆的感知不再是被溶解的灼烧之痛,而是雀跃地想得到更多的渴望与醺然。 莫陆将血液尽数注入一个壶中,倒一杯,试饮一口,一线温润的水光落入肚中。从丹田处腾起一团云雾,久久不绝。那是血液化开后莫陆新增长的法力,如大河奔腾在他的全身经脉,渐渐滋养全身,又重新注入丹田。 只这一口,就抵得过莫陆数十日的苦功。 这不过是筑基血肉的粗浅运用,只要将其中筑基境的威能气息尽数祛除,留下的就是无比精纯的灵气。 这也是无数炼气修士对于筑基血肉趋之若鹜的根本原因之一。只是他们处理起来没有莫陆这么轻巧,就连祛除出来的气息污染也不浪费,还要保存起来。 感受到体内有些躁动的气息,莫陆运起玉灵升仙法,一遍又一遍地运转周天,将这股新得的法力彻底打上他的烙印。 随后,再来一口。 …… 一年不过弹指,莫陆今日脱去所有伪装血肉,只着一席道袍,又变回那个丰神如玉的少年道人。 正值深夜,他点起一团白光,权作灯笼,手握玉简,心神沉入玉灵升仙法中。 七道粗大的影蟒从他脊背处延申开来,上抵洞壁,探头下来俯视灯笼与灯下阅经的道人,下游洞府,朝向府外,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摩梭着。 怨蛆躁动,法力满盈,进无可进。 莫陆已然到达炼气九层顶峰。莫陆复现了之前在嵊道人处所见的外相。 至于内里,丹田处原本达到炼气境界后就消失的灵根复现,已然长成一颗完整的树木,枝干撑起整个丹田。未有莫陆引导,法力从丹田溢出,受无形之力的牵引,向上汇入莫陆天灵盖,又不甘地回落下来,流入丹田,周而复始。 他长呼一口气,最后阅读一遍筑基篇后,他收起玉简。 又加固了一遍洞壁的禁制。 莫陆挖出一口深不到半寸,宽如圆桌的浅浅水池,随后割开手腕,让血流将水池注满。 一黑一白两口大釜早被他招出,怨蛆尽数翻卷回来,绕着大釜,兴奋震颤。 所有准备都做好了。 莫陆朗声道: “欲铸道基,先备灵材。” 所有怨蛆扑回他的身体,满溢的法力离了经脉约束,激荡之下肆意冲撞,莫陆皮膜撕裂,骨断筋折,已然化作一个血人! 第104章 筑基功成 莫陆瘫倒于地。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剧烈的疼痛还是如女妖般在莫陆脑海中啸叫。 往日无比乖顺的法力此时化成烧熔的铁水,肆意在莫陆皮肉间流淌,分散的怨蛆组织更是一柄柄细密锐利的小刀,将他筋肉骨骼拆解开来。 他的牙齿几乎咬碎,但仍未命令怨蛆与法力停下。 若是现在止步,功亏一篑不说,自己将自己打成重伤,说出去徒增笑柄。 玉灵升仙法筑基篇的每一字都在莫陆脑海中映照而出,种种关窍流转。同时怨蛆传回感知,他这具血淋淋的躯壳在脑海中纤毫毕现。 切得够碎了,浑身上下只有黑红二色,红的是喷洒而出的鲜血,黑的是纠缠血肉的怨蛆,一副垂死之人的惨相。唯独那双眼眸未被鲜血与怨蛆侵染,明亮如野兽捕猎前牙尖闪过的寒芒。 是时候了,他对自己说。 随后更加钻心的疼痛扎进脑子里。每一寸皮肉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被用力压榨,往日温养身躯时,沉在最细微处的法力都被榨了出来。 莫陆血肉成糜,颅骨都凹陷下去了,更加不成人形。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给人一点他还活着的挣扎。 熟稔于心的,筑基篇上的法诀开始运转。莫陆周身窍穴沉积的紫光先被挤出去,化成一层薄膜覆在他的体表。 他的法力在周身各处穿行,原本酷烈如刀割,如铁水的法力此时又转变为另一种性质,像滋润万物的春雨,令莫陆糜碎的血肉骨骼开始生发。 一只眼眸如花般绽开,接着是另一只,更多只,细小的碎肉抽节成触须,敲击着紫光薄膜。 莫陆这一具血尸横卧于地,像一截朽木,木头上爆出一簇簇繁花,那是眼眸,嘴巴牙齿,触须等物。 血液则被黑色彻底浸染,愈发粘稠,有如活物般在他周身挪动,吞食溶解掉那些器官,又令其在黑血中再生。 全靠怨蛆组织交错形成一张细网固定,莫陆身躯才未崩解。 感受到怨蛆传来的不安情绪,莫陆无声地笑笑。 在怨蛆的支撑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虽然耳朵已经彻底被破坏,但耳边传来亲切的佛颂,听不出是谁,但颇为熟悉,叫他归去,去往极乐的佛国。可惜遍覆全身的紫光骤然亮起,这佛颂模糊,终至无闻。 能听到接引佛祖的感召,他已经接近走火入魔了。 这一步,名为《育灵诀》,说是用法力深度融合躯体,但莫陆怎么看都像是,自己污染自己,让自己走火入魔。 但终究不同于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会导致全身各处都发生诡变,彻底化作邪怪之流,而《育灵诀》…… 莫陆看向自己的两只腿骨,黑血淌过后,只有混成一团的碎肉与骨片,并未长出眼眸等物。 《育灵诀》会导致法力不够用,未能遍覆全身,使得还有一部分躯体既没有与法力融合,又因为法力被抽干而化成凡体。 这与不同修士的体质有关,莫陆早有心理准备。 左右不过少了两只腿骨,剩下的大部分躯壳够用了。 “欲成灵材,当抽去凡体。” 怨蛆如刀,将他两只腿骨切下,又挖去了腰间一小块未能被自己污染的好肉,将其尽数丢弃在先前准备好的血池中。 好了,他现在真正是走火入魔的邪怪了。 莫陆拖过两口大釜,摆放在血池上,钻入黑釜中,头顶最后一丝光亮也被白釜遮蔽。 黑暗中,莫陆沾起血液,在两口大釜上抹上筑基篇中所载的符文,感受到若有若无的交感后,他停下动作,静静盘坐。 也许有轻微的一丝撕裂声,莫陆的心神魂魄离了体,漂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躯壳,眼中一丝决然。 支撑着躯壳的怨蛆厉啸着飞出,他的躯壳顷刻间崩解,堆积在釜底。 七头怨蛆挤入他的魂魄,再分开,七份心神魂魄被七头怨蛆撕裂。莫陆驾驭着这七头怨蛆,重新投入躯壳。 感受到每一只眼眸的开闭,血流蠕行而过的触感,听到自己早已被遗忘的呐喊。 深度交感。 莫陆那七份心神中,同时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那是怨蛆生前的所经所历。很快,进一步深度融合,莫陆回忆起自己每一次苦修,每一场杀戮,属于他的画面碎片纷至杳来,将那些杂念全部压下。 融合终成。 堆积在釜底这一摊有知觉的肉泥表面的畸变器官尽数消失,光滑如镜,形如一种灵液,又或者即将孵化的蛹。 法力,身躯,怨蛆,心神魂魄共同炼就的灵材已成。 筑基正式开始。 莫陆推动筑基篇最后一篇经文。 由灵根培育而生的小小树木重新在莫陆这颗蛹的中心生长而出,枝条分明似骨节,根系如血管。 树木甫一出现,莫陆感觉周围都空下来了。 也许是幻觉,也许是他窥见了常人所不能见的真实。 他卧于坚实厚重的大地之上,而他头顶上方,洞壁与那一座山峰都消失不见了。 他直面了高天。 浩大空灵,至清至纯,其天威煌煌,令他心神摇撼,几乎要崩解成泥。其天威之煊赫,令他不能自已,心中生出无限向往慑服,仿佛那就是他一生追寻的仙道尽头。 看得越久,莫陆发觉,这高天由轻灵之气汇聚而成。其气本无形,而这高天之中却隐隐印出几个深色的浩大轮廓来。 他忽然心生明悟,这高天更似一层帘幕,背后似乎有几尊帝王高居深拱,祂们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掩藏在高天煌煌之威下,向下俯瞰莫陆这个小小的修士。 此时,灵树颤抖,一片树叶掉落,消散为无形。 莫陆所化的液蛹自然腾起,按照虚无的轨迹运转,勾勒出一副经脉来。这经脉蔓延至莫陆原身天灵盖处,冥冥之中产生一股吸力。 一缕高天之气被他吸拽下来! 融合了这缕高天之气后,莫陆这液蛹愈发轻灵,修为若有若无地漫过炼气九层的门槛。 “此为筑基?” 许是被莫陆这抢下这一缕高天之气所惊动,高天帘幕之下有了变化。 莫陆瞧见,有一尊帝王伸出一只手来,欲要掀起帘幕。随祂动作,祂们交织的气息出现疏漏,其余几尊的气息被祂压下,就连煌煌天威都慑服在这只手之下。 高天轻灵之气为之排开巨浪,天空被撕裂了,也令莫陆得以窥见那几根掀起高天帘幕的手指。 那是怎样慈悲的一只手啊! 无数羸弱丑恶,令莫陆望之便心生厌恶的生灵躲在指节间,那尊帝王并无恼意,慷慨地将他们庇护在掌中,让他们得以生息。 无数强大俊美,叫莫陆望之便心生惭秽的生灵依偎在指节间,那尊帝王并无偏爱,慷慨地将他们庇护在掌中,让他们得以休憩。 仔细瞧来,那羸弱丑恶的,原先也曾是某个生灵的一部分,跳离了故土,去拥抱帝王的指节。那强大俊美的,身上亦有沙数生灵礼赞,不时跳下来,亲吻指节。 无有高下,平等极乐,大同佛土,降临此间。 欲接莫陆去往极乐世界。 随着紫光轰鸣,莫陆终于醒悟过来! 接引佛祖! 你不要过来啊! 紫光在这巨手前轰然爆裂,只能勉强护住莫陆心神清醒。 若巨手继续下探,莫陆说不得要去往接引佛国之中,新立一个名为莫陆的种族。 但他突然听到身侧轻鸣,周围不再空荡荡,一黑一白两口大釜浮现,笼住莫陆这颗液蛹,疏悠道人与慑山子的筑基威压与气息释放。 肆无忌惮地在莫陆所见的这空荡厚重的大地上昭示存在感,彻底将莫陆本来的气息掩盖下去。而他因得了一缕高天之气洗炼,已非寻常炼气九层,抵抗住了两者气息的侵染,形成了绝好的防护! 那接引佛祖的巨手停住了,僵持在掀起高天帘幕这个动作中,最终收了回去,再无动作。祂的气息与另外几尊帝王重新交织在一起,掩藏在煌煌天威之下。 莫陆自诩逃过一劫,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这似乎只是一个化身,并无多少灵智。不过想来也是,我一个炼气修士,哪用得着接引佛祖亲自出手来寻?就连比我强大到不知哪去了的紫瑞道人,也只不过是被接引弟子抓走罢了。” 知道这是无甚灵智的化身,莫陆看向高天之上的人影,共有九尊,应该是那九位天尊佛祖,不由得心驰神往: “何时也让我占个位置,称尊作祖?” 路要一步一步走。 莫陆继续催动法诀,灵树更多树叶落下,经脉运转之间,一缕缕高天之气被他扯落下来,洗炼液蛹。 令其愈发空灵,经脉运转速度越来越快,甚至不用灵树催动,液蛹也能腾起水波,撕扯下来一缕缕高天之气。 更多高天之气涌入,让液蛹愈发轻盈,经脉也开始弥散开来,几乎要化作雾气飞向高天。 “够了。我可不想主动上门受死。” 这液蛹几乎不受莫陆控制。他心神一动,原先挖就的血池出现于大地之上。 血池荡起涟漪,那一株树叶尽落,枝干枯死的灵木血管似的根系疯长,很快穿透液蛹,扎入血池中,将莫陆牢牢钉在地表。 无比强横的拉扯之力拽住整个快要雾化的液蛹,将他扯回地面。 可已经有一小部分液蛹升华,化入高天之中。 高天之上,接引佛祖的气息浩浩荡荡,再度越众而出,这次,掀开帘幕后,祂露出了一只眼眸! 莫陆没有看到这只眼眸。眼眸照见莫陆时,莫陆只看到了自己,自己平生的过往残片。 他手持飞剑,召出了一头怨……猴。钻入影中,杀死所有违抗影轮堂命令的修士。化成一只白猿,站在山崖之上,大口吞吸雨云。闭关归来,发现宅中尽是大大小小的金像,两个不肖子孙拜祭准提。酒醉的微醺赶不上酒醒时的烦躁,他决定将骨髓头骨都装满酒液…… 这不是莫陆的过往,两口大釜闪烁,交感之下,疏悠道人与慑山子的过往残片被源源不断投入莫陆所见之中。 帘幕复合,接引佛祖沉寂无声。 莫陆暗骂几句,抓紧时间筑基。 灵树血管根系扎入血池中,血池下的大地之中。极重极浊的后土之气被血管根系抽上来,注入莫陆液蛹之中。 随后这株灵树破碎,化为灰烬,散之无形。 这一点后土之气,如同主心骨,将飘荡的高天之气安定下来。 清浊混合,构成内核。莫陆这液蛹塌陷缩小,尽数融入其中,化作一方非金非石非木,只在虚实之间,不显于外的灵台来。 其上忽有一个虚无的人影盘坐,正是莫陆。 他闭上眼睛。 “筑基功成。” 再一睁开,已经是在洞府之内,大釜破碎,血池干涸,而自己不知何时复归人身,完好无损,只是呼吸间,洞壁禁制破碎,整座洞府几乎摇摇欲坠。 周围一片狼藉,独他清净无漏。 莫陆披上道袍,半笑半叹: “终成筑基。有了些许自保之力。” 他突然听闻洞府外有人敲门。 莫陆挥袖震开府门。 果不其然,是一个小尼姑。 笑嘻嘻地合掌道: “小尼心盎,见过道友。” 第105章 灵气 莫陆立于虚空之中,再无需祥云承载。 有狂风迎面吹来,令他道袍猎猎作响,如一面青色的旗帜飘扬。 他伸出一只手,这面旗帜垂落,重新贴合全身。 狂风止息。 炼气修士亦能做到类似的事,或鼓起掌风对冲,或使出避风术法,或运用法力架起一面壁障。 晋升炼气以后,修士能够看到天地间的灵气,亦能用灵气诠释天地间的一切。在修士眼中,树木生发,乃是木属灵气充盈之故。河流能聚集水汽,流泻而下,乃是水属灵气汇聚之故。狂风过境,亦是风属灵气聚拢而成。 炼气修士的种种止风手段,如同在风属灵气汇成的河流中投下一枚顽石,躲在石后,免受河流冲刷。 莫陆则不然,他掐住了整条河流。 在推动狂风运转的灵气脉络,在他那一手之间停滞,令这原本无形无色的狂风勾勒出一道道浅浅的线条。 狂风起伏间,如一条巨蟒,温顺地将头颅靠在莫陆那似乎微不足道的掌下。 莫陆轻轻一推,巨蟒崩解,线条散于无形。那些灵气却并未脱离莫陆的掌控,随他心意,牵引着狂风一路倒转。 将天边漫来的乌云轰散,又一直吹向莫陆目不可及之处。 莫陆这才感觉那一股灵气脱离了自己的控制,重新溃散融入天地之间。 完成这一切,他并未动用一丝一毫法力,而是凭心而动。天地间的灵气尽数跪伏在他的脚下,任其心意变化,由他差遣。 莫陆深吸一口气,方圆一里的灵气被一抽而空,不论是何属灵气,顺着肺部经脉流转间,尽数归于他的丹田,被那一方灵台吞噬,化作一丝幽深如墨的筑基法力。 远处灵气腾腾如浪,迅速将这一块真空区域填补。 莫陆张开五指,新得的那一丝筑基法力在他掌间扭动,细小如蚯蚓。其质不知超过莫陆炼气时期多少,只是有一个缺点。 太少。 莫陆背后探出七道淡墨色人形。 正是被重新洗炼过的怨蛆。每一头怨蛆都得了莫陆筑基法力加持,虽不能敌筑基,但远胜于炼气九层时的莫陆。 这些怨蛆得了莫陆召令,四散开来。莫陆很快见到天地之间灵气汇聚,立起七道龙卷。 随后七道怨蛆没入莫陆体内,携带着浓郁无比的灵气。 莫陆掌中又多了几条蚯蚓,融成一摊水洼,堪堪没过他的掌心。 还是太少。 而经过这一番抽取,莫陆所在的这一片区域内的灵气已然下降到一个恐怖的程度,一时半会难以恢复过来。 他必须承认一个问题,单靠吸纳天地间游散的灵气,根本养不活一个筑基修士。 “只能靠后土之气了。” 莫陆低头,下视丹田。丹田中的灵台岿然不动,一根虚幻的血管从灵台下探出,穿过莫陆丹田,穿过他的皮肉,向下扎入大地深处。如幻觉一般,任莫陆如何行动施法,都无法触摸,也无法摆脱,只是直直地贯入大地与莫陆丹田,将两者链接。 恰似一根脐带。 极重极浊,其色灰白的后土之气被这根脐带抽取,从大地深处汨汨流出,进入莫陆灵台。 灵台运转间,后土之气被吞噬,却未能如游散灵气那般直接转化为法力。一丝丝淡白色的后土之气从灵台上漫出,间杂以大量灰烬般的光点尘埃。 这轻易吞噬灵气,转化法力的灵台,竟然只能如石磨一般,将后土之气初步分离。 诸多法力以灵台为起点,如墨的法力从灵台转出时,掺杂一丝丝灰白的后土之气与灰烬。随经脉流转间,灰烬渐渐沉淀掉落入经脉,白色的后土之气染黑,化成一股股法力,复归灵台,周而复始。 仅此一个周天运转,莫陆所得的法力便要远超方才竭泽而渔的那一番苦功。 但残余的那一粒粒灰烬黏附在莫陆经脉中,令莫陆顿感经脉中如灌入铁水,烧灼沉重。 这一粒粒灰烬不断下沉,转眼间穿出经脉,沉入莫陆血液,肌理。 莫陆周身血肉在灰烬侵染之下,出现种种诡变。 转瞬之间,莫陆身上遍覆鸟羽鳞甲粗毛等物,血肉赘生,一颗颗大小不一的脓肿恶瘤层层叠生,一条条多余的肢节从他全身各处刺出。 莫陆由一个少年道人化作一团臃肿庞大,气息污秽不稳的血肉。 这血肉还在不停地变化,溃散,一股股污浊的法力与灵气随之散出。 “筑基之弊,尽至于此。不成筑基不知,那些人前强横威赫的筑基修士,修炼时都是如此可怖可憎的模样,简直游走于走火入魔的边缘。” 他伸出第七只骨爪,挠破一串串瘙痒的脓包,发出如此感叹。 其声先是含糊浑浊,渐渐清越,最终复归平常。 那一大团血肉赘物也向内坍缩,骨爪缩回,脓肿消去,重新化成一位翩翩少年。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臃肿庞大的黑影从他体内艰难扯出来,漂浮于虚空之中,等候他的召令。 玉灵升仙法筑基以后的篇章亦详细给出了解决之法。 莫陆令怨蛆在他体内深度融合血肉。这些怨蛆组织在莫陆法诀运转之下,散发出某种吸引之力,那一粒粒沉积在诡变血肉中心处的灰尘尽数被其卷走。如此“清洗”一番,终于使得浑身复归清爽。 他的道躯在这番折腾之下,也隐隐强横了一丝。 莫陆攥起那一团臃肿的怨蛆,将其撕裂成数千份。 这些细小的黑影如群鸦四散,投入山中林间。黑影没入土中,受土地吸引,一粒粒灰烬下坠入土中消散。随后是高耸的林木,对灰烬的吸引力更甚,一粒粒灰烬逸散出来,令林木枯萎。 而吸附灰烬效果最好的还是一只只动物。林间那些动物被黑影一扑,尽数鼓胀,爆成一团散糜。只留下一股股气息稳定的黑影,返回莫陆面前。 随黑影在莫陆面前集聚成人形,这一次炼法才最终结束。 莫陆能感受到,脚下这块任由莫陆排出灰烬之地,忽散出大量游散的灵气,令此地原本被莫陆抽空的灵气浓度飞快上升。 那些各属的游散灵气,竟然全是由灰烬所化。 或者说,应该是由后土之气所化。 莫陆从丹田处抽出一丝未被灵台磨碎洗炼的后土之气,散入虚空之中。 片刻后,莫陆面前如开了一口灵泉,各属灵气倾泻而出。 这些后土之气能污染修士,亦滋生了修士赖以生存的灵气。 高天之气呢? 莫陆抬头,所视之处,厚实的云层为之洞开,他看到极淡极远的天穹。 高天之气似乎近若咫尺,莫陆却再也无法像筑基破关时撕扯下一缕。 看得久了,这天穹似乎也不是那么清澈,一些浑浊的色块聚合。莫陆恍惚间又回到了筑基之时,高天之气如一层帘幕,帘幕后映着九尊不可描述的身影。 隔着帘幕,俯瞰人间。 莫陆不愿再胡思乱想下去。 “还是得找人求解。” 他回到地面,去寻心盎。 第106章 越野之前 “叮叮当当。” 心盎手持一把小锤,不停地砸在堆得有她两人高的木料上,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那木材受她锤击,却诡异地掉出一团木料,缺口深陷下去,折成一个直角。不一会,一把小木椅完完整整地从木料中取出。 她愈发卖力,继续敲击,木料颤抖间断裂,木板,梁柱,木瓦,依次从木料中露出踪迹。 被她一挥,漂浮起来,自行组建一间小小的道观。 心盎擦了一把汗,面前的木料已经几乎用尽,只剩下一小堆木屑。 最后一锤,木屑聚合,拼接成一个木雕。 这是一个面容模糊的道人木雕,两只露出的手臂虚抱着胸前,托举着三个叠在一起的盘子,一手被绳索裹缠,另一只手布满矿石与齿轮。 “这是谁的雕像?灵机天尊?赤绳天尊?还是自在天尊?” 莫陆飘然落下。 【可杀戮对象:心盎盘器灵(分身)】 【预期奖励:心盎盘的怨恨;《应愿论》残缺】 【备注:应缘而初生,于你死亡或被接引虏获后圆满而去。在厌倦世界之前,她应该是修仙界中最希望你存活的修士。】 小尼姑一手拎起木雕头颅,挥动短手,使得如流星锤一般,将其抛放在道观内的供桌上: “这是小尼的本体,心盎盘是也。” “那它本是男道人,分身为何扮作尼姑?” “器灵岂有男女分别?本体不拘泥于外相,随心所欲。” “那么多外相偏偏选择小尼姑?它馋,不对,你们本是一体。你们都馋小尼姑?” 心盎羞恼地瞪了莫陆一眼,没好气道: “你又有什么事?若是问事,小尼能说的都说,但你可别指望小尼给你助拳。” 莫陆嘴角微勾,这心盎分尼新诞不久,还挺稚嫩,不像莫陆以前遇上的那位那般老气横秋。 “天尊佛祖居于何处。高天之上?” 心盎小尼姑猛地摇头。 “不知。高天之上,只是祂们权柄的展现而已。” “这后土之气的弊端如何清除?” “你说那些孽尘?各门能炼至筑基的法门都有清除的法子。不外乎嫁祸于人,或者用其练法。” “你要问小尼他们的秘诀,小尼自是不知。但会一个粗浅的方法,大量进食生灵血肉,储存于腹内,用其吸引孽尘。” 莫陆点头。 “如何获取高天之气?” 小尼姑满脸自傲的得意: “筑基一境,唯有破关时才能获取。但也有条捷径可走。你去杀戮其他筑基修士,抢夺他们体内的即可。” “甚合心意。我问完了,可以出发前往笼佛寺废墟了。” 小尼姑自矜自傲的脸垮了下来。 “小尼刚修筑的道观,就不能多住一晚?” 莫陆不为所动。已成了筑基,这荒野之地对他再无吸引力。去天机城才是正事。 见他心意已决,小尼姑骂骂咧咧地消去身形,躲入自在天中。 莫陆摸了摸腕间的镯子,习惯性地招来一朵祥云,随他禁制铭刻,化作一架辇车。 大片灵气景从而来,化作拉扯云辇的蛟龙。 一头怨蛆覆上血肉,得了人身,剑眉星目,与砥锋亦有七八分相似。 这怨蛆登上云辇,冲入笼佛寺荒原之中。 而云辇下方,缩成一团的阴影蠕动,无人知道其内藏了一个筑基修士。 …… 笼佛寺废墟中,只有一成不变的荒原。就连灵气都稀薄得均匀,各属灵气一样的少。 莫陆百无聊赖之际,开始像个丰年老农抚摸麦穗那般,再度整理自己筑基后的所收所获。 七头怨蛆经过筑基法力加持洗炼,强度威能已非先前可比。能将怨蛆完美伪装成筑基初境的修士,只要不是斗法得太激烈,很难露馅。 而有这七头怨蛆相助,莫陆能稳压同阶一头,甚至得了机会,收服筑基修士做怨蛆也不是不可以。 身躯,乃是新生之躯,因为莫陆原先的那具躯体已经化成灵台了。此躯方可称得上是道躯,以莫陆成为筑基后的法力重构而成,道躯强横还在其次,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具道躯更为契合莫陆法力,使其因为法力躁动而走火入魔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法力,更是莫陆晋升筑基后的最大收获。那些寻常的戏法,在他手里亦能发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威能。 他也能靠筑基法力,将自己的禁制铭刻在云雾灵气这般不断变化,触之无物的东西上。 相较于莫陆术法的百花齐放,他的法器则颇为尴尬。三柄飞剑与砥慧长剑已无法对筑基修士造成可观的伤害。 只能寄希望于能在天机城找到合适的法器。 寿命,筑基修士得寿六百载。 莫陆畅想间,忽然通过怨蛆瞧见,百里外有人影闪动。 第107章 景通 时下虽是正午,但天色灰沉,几近黄昏。 这笼佛寺废墟虽无雾气,但日头颇为无力,只挂在空中,掩在云后。 灰扑扑的荒原中,一堆火便显得无比醒目。 离得近了,莫陆瞧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僧倚在火堆旁。 此僧双目无神,口中喃喃。 通红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如一尊没上好漆的佛像。 【可杀戮对象:景通和尚】 【预期奖励:化玉髓;《印光琉璃赞》残缺】 【备注:一点琉光引路来,原是笼佛采买僧。】 笼佛寺早已入灭,这僧人又是何人? 莫陆那怨蛆分身散了云,走到近前。分身投下的影中,莫陆冷冷投出视线,上下四双眼睛扫视着这老僧。 老僧似无所觉,虽有筑基修为,但通身气息十分微弱,似久创未愈。 犹自喃喃念诵。 非是佛经,而是一个个人名。 “景扬,景和,景渡……” 几十个人名含含糊糊间,在他口中流转。 莫陆操控怨蛆分身问道: “道友?” 老僧并不理会他,而是继续喃喃,呆呆地盯着火堆一点。 莫陆见他状态有异,但气息微弱却不混乱,不像陷入走火入魔之中。 只是神智弥散,几近痴傻。 莫陆决定诈他一下。 于是这怨蛆分身绕过火堆,再出现在老僧前,已经变作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僧人。 “景通师兄。” 老僧喃喃自语之声停住,转头看向莫陆。 状极惊愕: “景扬师弟,是你吗?” 莫陆这僧人面目本是随意捏的,哪知景扬长什么样,但此时也好就坡下驴: “是我。景通师兄,你怎么独自坐在这里?” 老僧惊骇出声: “我在给你们念往生经文!” “我们这一干采买僧除了我捡得一条命,其余都死了!” 莫陆无言,继续哄骗: “师兄你发了癫病了?你方才念什么往生经文,不过是车轱辘念叨几个师兄弟名字。快快醒来。” 老僧面皮抽动,最终化为狰狞怒目: “好啊,我是知道了,你未入轮回,已化作准提座下恶鬼,来诓我骗我,替祂来勾我的魂?!” “给我死来!” 这老僧怒吼间,肌肉泛出琉璃光色,身形拔高到一丈六,一拳夹杂滚滚风声,压近莫陆。 莫陆这怨蛆分身纠结间散去人形,化成一颗老僧人高的漆黑拳头,悍然迎上。 “砰!” 这带起赫赫神威,一动间如明王下界驱魔的老僧被莫陆这一拳砸得倒飞出去。 琉璃破碎,泼洒成一条细碎的光路,尽头是倒扑不起的老僧。 “太弱了,是个空架子?” 话虽如此,但莫陆到底没有收到杀神系统的奖励。 于是他操控怨蛆再度延申,一柄长矛化出,准备狠狠补上几刀。 他瞧见老僧微微撑起身体,最终被长矛穿透背脊,再无动静。 “还是没有杀神系统的奖励。” 在怨蛆影中,莫陆托起下巴。 “这老僧难道如我一般,真身藏匿他处?” 莫陆又瞄上那处火堆。 在他投出长矛之前,他眼中的一切都陷入突如其来的黑暗中。 …… 莫陆走近火堆,见着一个倚着火堆,口中喃喃有词的老僧。 “景通?” 莫陆打开杀神系统,突然顿住。 自己是如何知道他叫景通的? 第108章 循环 景通倚在火堆旁,毫不理会莫陆。 莫陆却因自己突兀知道景通之名而变得惊疑不定。 他仔细比照杀神系统,眼前这老僧确实是名为景通的笼佛采买僧。 “而老僧口中念叨的,应该是他那些师兄弟的名字。这些人应该已经尽数殒命。” 莫陆冥冥之中出现这个念头,并深信不疑。 景通依旧是喃喃念诵那些名字。 “他疯了。不对,笼佛寺早已覆灭,即使真有余脉幸存,也该如骨糜那般改换门庭,怎么可能大喇喇地呆在这里?” “他应该早已死了。” 然而,无论是杀神系统的提示,还是莫陆所见,景通都像个活人。 莫陆并不意外,修仙界中,能让死人栩栩如生的法子太多了。远的不说,就连他自己,都能用怨蛆假造一个活人出来役使。 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莫陆随口问了景通几句,其如一个傀儡一般,并不答话。 “准提佛祖?” 景通止住念诵,陷入迷茫。 最终,他幽幽望向莫陆: “道人?你也是准提佛祖座下的走狗?也对,为了诛灭我等这些还抱着旧法不松手的异端,祂又怎会吝啬给外人施些小恩小惠呢?” 老僧徐徐站起,琉璃色的光芒遍覆全身,整个人拔升至一丈六。 “看你能否取下我的人头,拿去摇尾乞赏。” 这老僧与莫陆怨蛆分身扑做一团。 不知是他重伤未愈,还是何等因由,所展露出来的术法望之威能赫赫,但怨蛆接触下来却发觉只是空架子。 法力虚浮,威力不强,堪堪应对莫陆这怨蛆分身。 算得上是一个好的陪练对象,帮助莫陆快速熟悉筑基之后的斗法。 莫陆躲在怨蛆影中,还有闲心分析这老僧话中透露的情报,关于笼佛寺的覆灭。 “当年我于溯源中窥见笼佛城的覆灭,只见到了大片死寂的雪花。料想这应该是启战的前奏。覆灭这一尊大势力的,应该有多方参与。” “或许就有一部分道人。可能贪图准提佛祖的赏赐,亦或者单纯想打击佛门。” 这景通老僧渐渐法力枯竭,被莫陆怨蛆绑缚,动弹不得。 莫陆还想从他嘴里获得更多情报。 谁知这景通冷笑: “贼子休想辱我。我自去投轮回,百年之后再来斩你,等着!” 老僧闭目,竟然自行圆寂。 莫陆有些遗憾,快到手的杀戮奖励就这么随着他自我了断飞了。 而“轮回”二字再次吸引他的注意。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轮回?这不是凡人编出来互相哄骗的笑话吗?我抽了那么多魂,就没见过哪个能轮回转世的。这景通为何如此笃定?” 来不及细想,莫陆周围一切陷入黑暗。 …… 莫陆走近火堆,见着一个倚着火堆,口中喃喃有词的老僧。 “轮回?” 他脱口而出。 景通呆滞的眼神转了转,叹了口气。 “师兄师弟们应该已经入了轮回许久。被荼罗寺引去,勤加修炼,往后未尝不可再度重建笼佛寺。” “我又何必在此颓唐,去休去休。” 老僧站起身来,火堆熄灭,一盏琉璃灯飞出,被他挂在右肩上。由是驮着琉璃灯,一步一步缓慢离开。 走了许久后,老僧突觉有一只手搭在他的左肩上。 回头,是一个年轻道人,硬扯出一点不自然的笑意。 “景通和尚,我有事问你。你要往何处去?” “自去寻掌管轮回的荼罗寺。我明白了,你这道人可是被仇家追杀,急需以死脱身?只要你尊奉佛法,未尝不能让荼罗寺的僧人送你入轮回,再得一个好道途。” “若我不尊佛法,也想轮回,又该如何?” “道门亦有轮回,但耗资甚巨。不然你为何求我引荐?” 莫陆耐心听完,一指景通脚下,因为长时间行路,擦出一道深色的痕迹,痕迹弯曲,没入莫陆身侧。 “你所谓的去寻荼罗寺,就是围绕着我转圈吗?” 瞧见景通惊骇的面皮,莫陆微叹: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景通无头尸体倒下。怨蛆咀嚼着他的头骨。 “没多少法力。就像一根不甜的甘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熟悉的黑暗再次吞没莫陆。 …… 莫陆走近火堆,见着一个倚着火堆,口中喃喃有词的老僧。 不同于以往,这次他记起了先前的那次循环。 “第二次循环,应做何解?” 莫陆开口道: “轮回?” 老僧景通如莫陆在上次轮回所见的那般开始拆去火堆,驮着琉璃灯,围着莫陆绕圈。 “可以想见的是,这循环我要再经历多次。短时间内寻不着破解之法。” “那就先不破解了。先砍这老秃驴几次循环再说。砍到腻味再去寻破解之法。” 莫陆的怨蛆失却人形,化作一道巨蟒将老僧吞下。 影蟒张嘴,将景通吐出,他的四肢尽数被利刃切下。 “畅快。” 莫陆微笑,迎上那片吞没天地的黑暗。 …… 莫陆走近火堆,见着一个倚着火堆,口中喃喃有词的老僧。 “现在是第二次循环,上一个循环的我已决定先砍了这老秃驴再说。” “不愧是我。” …… “第二次循环。” 莫陆跃出影中,将景通的肩上那一盏喷吐琉璃焰的灯盏打碎。这景通立时被怨蛆一拥而上,撕成千百片。 …… “这次试试五蟒分尸如何?” …… “第二次循环结束了。” 莫陆弹了弹指间的血污。 面前的景通已经只剩下一截琉璃脊骨,连着惊骇的头颅。 “第三次循环快来。” 突然,莫陆捂住头颅,大量繁杂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 这是前一千八百七十六次循环的所有记忆。 还有杀戮奖励,《印光琉璃赞》残缺部分。 “这股循环的诡异力量居然因我循环次数太多,被耗尽了。亏我还一直认为是第二次循环。” “很久没有如此爽快过了。” 在他面前,略显惊悚的脊柱与头颅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瘦小的干尸。 莫陆抬头,原先挂在空中的日头已近西沉。 第109章 笼佛与旧式佛法 见那日头西沉,莫陆恍然发觉,自身法力亏空一大半,一股疲倦感油然而生。 这一千余次轮回,未必没有代价。 “代价我是付了,这辛苦钱也该给了。” 《印光琉璃赞》自然浮现于莫陆脑海中,先被他压下。 莫陆眉头微皱,摊开手来。那具细瘦的干尸腹部鼓起,沁出白玉般的液珠。液珠飞舞,聚拢成一团,投入他手中。 此为化玉髓。 干尸化作尘埃散去。 而那火堆爆燃,所有木材都被烧尽,于黑灰中露出一盏被烧得扭曲残破的琉璃灯盏。 一丝化玉髓掺入莫陆肌肤,被他搬运至丹田灵台,洗炼吞噬。 化玉髓被拆解出一丝莫陆熟悉无比的后土之气与高天之气。 前者顺着莫陆经脉流转,化开成一大股法力,却并无孽尘沉淀。 后者恰似过堂风,莫陆道躯如筛子一般被其穿过洗炼,无所不至,又从窍穴毛孔穿出。一些沉淀在道躯极细微处的杂质也被其带出体外。杂质洒落在地,令莫陆周身荒原砾石长出一只只眼眸。 洗炼过后遍身轻盈之感让莫陆几欲乘风高歌,隐隐交感见到那一片高天之气充盈所成的帘幕。 莫陆当即明悟: “这是一味大补的灵药,也是景通和尚毕生修为所凝就。” 那景通和尚在轮回中如此羸弱,所施的术法几乎都是空架子,没有一点筑基修士应有的威能。 莫陆还当他是受了重伤,没想到这人已经化作一个药罐子,修为法力都填作了化玉髓。 《印光琉璃赞》的修炼记忆在莫陆脑海中尽数展开,供莫陆翻阅寻找这化玉髓的来历。 莫陆想知道,这灵药是否为景通和尚走火入魔所造就。如果是,有没有什么关要可供他学习,再度复现制造这化玉髓。 这也算是莫陆第一次窥见稍微高层次一点的旧式佛法底细。 《印光琉璃赞》这篇主修法门为笼佛寺根本经文《净坛澈明大法》的分支。 瞧着却比莫陆的玉灵升仙法要正经得多。 法门讲究遍身光明,照现尘埃。欲修此法的修士需发下三个誓愿:终生不得行诓骗欺诈之事;终生不得违逆传法上师;终生不得使周身一尺陷入黑暗。 只有倚持这些誓愿,修行方有效果,能炼出法力来。 莫陆观其法门,运功朴实无华,无甚特别残忍之处。就连那三个誓愿,经中都暗示了几种绕过去的法子。 比如第三个要求周身光明的誓愿,《印光琉璃赞》开篇传授一门神眼功。此法能让修士窥见一些正常修士难以看见的光芒。即使真的坠入黑暗中,也能靠此功发觉一些黑暗中的光芒,不至于违背誓愿。 神眼功中甚至指出,只要炼至大成,还能窥见到自身联通梦界的那一部分所散发出的光芒。此光无比浩大,即使坠入无边黑暗中,众光都被吞没,此光亦不会熄灭。 莫陆读到此节愣了一下。自身联通梦界那一部分,不就是指梦境吗?可莫陆在梦界所见的那些梦境大多数黑漆漆的,未能展露出什么无比浩大的光芒。 他突然反应过来,梦境由游离的心念汇成。这神眼功的意思其实是,心念能发出光来。 但心念全凭生灵自己控制。那岂不是就是臆想出来的幻觉? 因为我认为周身遍布光明,而且我能通过神眼功看到这幻觉,所以我怎么样都没有违背誓愿? 莫陆差点被僧人们的誓愿找补能力逗笑了。 余下两个誓愿也是这般。 不得诓骗,那就只说些片面的真话,或者说些过时的真话。比如一人将采灵株,问是否有凶兽守护?答曰灵株周围没有。那人自信前往,却被凶兽吞食。因为虽说周围没有,但有一头凶兽伏于地中守护。 不得违逆传法上师,弟子又怎知师父真正明晰他想做什么?或许师父一时发了癫疯,弟子若照做岂不是违背了他真正的意愿?比如师父走火入魔,大呼弟子施法救助。但师父神智错乱,百般念头流转,其中有一死念盘桓了几息。作为弟子,如何不能迎合师父死念,含泪将其斩去? 诸如此类的强词夺理,死扣字眼的誓愿之法让莫陆打开眼界,颇为佩服那些奉持旧式佛法的笼佛寺僧人。 能在接引佛祖和准提佛祖开创的新法倾轧下坚持这么久,果然还是有点手段的。 翻过运功法门,莫陆看向《印光琉璃赞》所附的炼器法门。没有所炼法器配合,这修炼法门的僧人实力要大打折扣。 那盏被烧得残破不堪的琉璃灯被莫陆摄入手中。浑浊不堪,半点神光威能也无。 世代乱伦而生的盲童,自识字起便令其颂琉璃赞,唤起心中对光明的无限渴望,却不见光明,只得日复一日地想象,让心神在一片黑暗中摩挲光明的形状。 如此二十载,宝材终成。挥刀砍下其头颅,取其完整大脑及盲眼,经修士诵经加持后方可做灯盏的主材料。 点点滴滴更多的景通修炼记忆浮现,这琉璃赞与笼佛寺褪去莫陆心中扞卫旧式佛法,平和精明,对誓愿斤斤计较的形象,展示那些金碧辉煌下的血腥。 景通,笼佛寺采买僧。采买何物,大量凡人,以弥补城内寺中的大肆消耗。 笼佛城中,家家供佛,家家俱是僧人们的宝材。家家狂喜地饮下僧人提供的秘药。 佛需要一对眼睛,他们便长出数十对供僧人挑选;佛需要九十节脊骨,他们便割去下肢,任脊骨异变;佛需要小儿心脏,他们便返归青春,撕扯下皱纹与嫩皮交织的胸膛,挖出心脏。 刺血饰佛,燃躯生烟,让这笼佛城遍布污泥,但在污泥之上却绽开着虔愿的白莲。 众多凡人在僧人影响下畸变得奇形怪状,却仍不忘愚昧狂热地展示对佛的虔诚。偶有僧人履过凌乱脏污的街道,身后是一片片倒伏在地,供他挑选,哄抢他洒下的光点。 人声鼎沸,恰似一群鸡鸭聒噪。 笼佛之寺,应为佛笼。 莫陆抬头,在景通记忆中,强横无比的笼佛寺已然变作天边的一片废墟残影。 莫陆并未找寻到他记忆中有关化玉髓的炼制,更没有对此循环力量的描述。 那就是出自准提道僧人之手。路边偶遇的一个僧人都陷入循环之中,足足循环一千余次才得以停止。莫陆深感怀疑,那笼佛城中是否也在日复一日地循环。每一个僧人都在循环中虚弱不堪,毕生修为都转化成了化玉髓? 而这化玉髓又该给谁享用? 莫陆不想掺和进去。他预感,再陷入循环之中,下一次解脱出来,可就不止亏空一大半法力那般简单。 他决定沿着笼佛城废墟荒原外围,这样绕过核心,多费些时间,平安抵达天机城。 祥云腾起,与云下影子一同远去。 原地只留下一捧黑灰,一点白灰。 …… 莫陆未因夜晚降临而止息,他一直看着圆月轮转,估摸着自己经历的时间,远远避开任何一个僧人打扮的修士,生怕坠入循环。 东方泛起鱼肚白之际,他突然瞧见一个女道人,气息低微,只有炼气八层。 那女道人高喊道: “前辈请留步。浮梦观葜花请前辈留步!” 第110章 浮梦 “浮梦观?名字倒像是幽梦天尊一脉的弟子。” 莫陆将眼下撇,瞧见那个自名为葜花的女冠。 此女颇为狼狈,白净的脸上,灰白的道袍上,东一块灰迹,西一块血斑。眼中满是恐慌与谵妄。 她声音嘶哑,如破锣一般,凄声吼道: “请筑基前辈救我师父!” “我闻到了!是传法印!你也是天尊弟子!” 随着她的吼声,莫陆瞧见方圆几里间的灵气被搅动,原本一滩死水,均匀分布的灵气如同被扎出一个破洞,灵气疯狂旋转,尽数灌入她的口中。 莫陆怨蛆分身所乘坐的祥云都被撕出一缕缕,向着葜花摇摆。 【可杀戮对象:葜花】 【预期奖励:《刘蜉梦椿经》炼气篇;非生根】 【备注:被莫名力量寄生的葜花。】 这女冠见身怀传法印的筑基修士莫陆出现,自以为得了生机,再也坚持不住,最后一丝神智也蒙昧了。她不再满足在远处呼唤,手脚并用地朝莫陆爬来。 口中破锣般的吼声不停,随着她的奔袭,天地间的灵气被搅得愈发混乱,灵气几乎要显出形迹,化作一条条狂舞的旋臂。 荒原间的沙砾石俱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刮起,旋转间被磨成细粉,投入她的口中。 祥云亮起禁制符文,阵阵狂风刮擦间,岿然不动。 葜花几如野兽,奔袭间道冠松脱垂落,长发披舞,两颊都因用力过猛而撕裂,鲜血沾满面目,又被狂舞的灵气裹挟逆流至口中。 “请救我师父!” 她双眼泛白,气息紊乱,已然走火入魔,即使莫陆愿意听她叙说,亦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莫陆面露不悦,探手抓握间,一缕缕黑风凝聚。 正是先前所得的《黑风十六式》。 此黑风经莫陆筑基法力构筑,威能要强横得多,已经超过那柄适合炼气境界的砥慧长剑。 是故在未获得趁手法器之前,莫陆选择以此黑风做兵刃。 黑风弥散成细网,阻隔在葜花与莫陆祥云之间。 葜花撞过黑风,似乎空若无物。 然穿过黑风后,每动一下,都有大量细碎的血肉从她身上脱落抛洒出来。 不过数步之间,这葜花就变成一座人形喷泉,大量红白之物喷洒。 又随她的无力倒下,在荒原这块大画布上侵染出一朵红艳艳的巨花来。 灵气复归平静,狂风即止,漫天砾石与磨碎的沙砾纷纷扬扬飘落,为这朵巨花勾勒出几道巨大扭曲的花瓣。 莫陆见此人已死,一口吸入附近所有的灵气,令消耗的那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法力也被补满。 他还得为下一次循环做好准备。 但这一次,他未见那熟悉的,代表循环重置的无边黑暗,反而收到了杀神系统的信息。而在先前,直到循环终止,他才能得到杀神系统的奖励。 《刘蜉梦椿经》已然入手。 “这一次没有循环?” 莫陆快速翻阅修炼记忆。 蜉蝣,生于朝霞初染,死于夕阳垂落,终生不离浅浅的水塘。不过一日之寿。 椿者,名为大椿,古籍记载,以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乃是着名灵树,更被无数觊觎长生的修士作为得长生的象征。 这两者并无交集可能。 但一株大椿所生之地,邻近一处水塘。一日,有蜉蝣漫生,其中一只被微风抛到大椿树叶之上,昏死过去。 昏迷的蜉蝣于梦中恍惚间成就一株大椿,遍历大椿漫长的一生。于一息之间延展短寿的蜉蝣寿命,达到大椿的年岁,却也将大椿漫长无比的年岁在一息的梦间走完。 经此一事,这蜉蝣明了天地寿数,时间无常之理,又得了大椿一丝精气法力,就此入了修行道途。 为感念在大椿树叶上留连的一息,以刘为姓,以蜉为名。 这刘蜉后来投入幽梦天尊麾下,传下这《刘蜉梦椿经》。 修行此经者,可于梦中贴近那一株大椿,将外界的一息放慢到一日,一月,甚至一年,数十上百年。 莫陆将此经熟稔于心,这样的功效让他颇为眼热,虽然不能长进修为,他能比其他修士多出几倍的时间阅览诸经,磨炼熟悉术法。 若将这炼气篇炼至大成,一日便可抵过他人十日之功。 将得经的喜悦压下,莫陆很快从葜花的修炼记忆中提炼出两个人影。 葜花的师父,筑基修士览忆道人。 葜花的小师弟,秦声,道号葜果,只有炼气九层。 正是这二人与葜花结伴,在笼佛寺废墟四处封印泄漏的污染诡异。 而如今,莫陆只得见了这些肉糜,不知览忆与秦声二人何处去了。 只知葜花即使疯癫与走火入魔,也渴望着他去拯救不知什么情况的师父。 毕竟莫陆只是获得修炼记忆,而并不是葜花与师父师弟离散前的所有记忆。不巧的是,他们分开前的行动并未使葜花于法门中有所突破,是故这一节记忆并未被杀神系统摄来。 但他获知,这明显是幽梦天尊一脉中的大势力驱动麾下修士前来弥补封印。并非只有浮梦观一行三人在笼佛寺荒原活动,还有其他修士在别处流转。 想到这里,莫陆看着这一地肉糜,就有些头疼。 莫陆估摸着,若被他们撞上,这一节并不能善了,最好的情况,也只是和那些修士一齐去寻葜花生死不知的师父。 总会与笼佛寺荒原上那股诡异的循环力量撞上。 莫陆撇了撇嘴,决定先一走了之。 他摊开手,想从肉糜中探取另一项杀神奖励。 非生根。 却不能如愿。 那肉糜颤动,鼓胀聚合,化作一个鲜红的少年郎。 那少年见莫陆一喜,躬身行一个道礼: “是得传法印得前辈。请救我师父!” 说话间,一股绝大的威严自他身上弥散,围绕在天地间。 要使莫陆跪伏下去,接受这一至高无上的任命。 【可杀戮对象:秦声】 【预期奖励:《刘蜉梦椿经》炼气篇;非死根】 【备注:被莫名力量寄生的秦声。】 莫陆照例是黑风结成细网,当头罩下,令这翩翩少年重新化作肉糜。 但他居然未死?! 第111章 览忆道人 莫陆讶然间,那一团肉糜再度聚合。 血肉粘连,名为秦声的少年再度站起。 不过这一次他已经难以称之为人,不过是将一团碎肉捏成的拙劣泥偶,体表随处可见碎骨血管等物。 深陷的两个眼窝间充以黄浊的黏液,其中一小截碎骨转动,算作眼眸。 虽拙劣扭曲,但他汇成人形以后,自有一层莫大的威严延展开来。 令人想要跪伏下去,听从调遣。 莫陆运起杀神系统,介绍毫无变化,还是原来那个秦声。 这秦声愣了几息后,眼皮开合,浸泡在黄浊液中的碎骨转动,张了张嘴,似乎在努力回想自己该说什么,最后吐出一个字: “饿!” 一点渴望从莫陆心底升起,转瞬间被他掐灭。 他冷眼看这秦声还能起什么幺蛾子。 又是风动。 灵气被抽来,化作一股股狂风。 但不同于那女冠所招的那般漫天弥散,而是颇为凝聚,被无形莫名的力量赋以形体。 化成一个个消瘦跪伏的小人,如同朝拜帝王的臣子,向着秦声叩首。 小人一步一叩,膝行至前,被急不可耐的秦声抓起,塞入口中。崩散成一缕缕灵气,再不复见。 莫陆感受着眼前这怪物的气息,虽笼罩一层威严的光环,但究其根本,还是来源于沉积在秦声头颅处的一团法力。 这未名法力泄漏一线,正是这造成这外界异象的根本原因。 除此之外秦声丹田处还有一股泛着生机的法力。两股不同的法力纠缠倾轧,导致秦声这肉糜融成的躯体不断崩溃,复原。 莫陆只在某些未经处理,就贸然吞下同阶修士血肉的人身上见过这种情况。 联系起杀神系统的备注,想来这股搅起灵气的法力即是寄生秦声的莫名力量。 莫陆打算先将这两股法力分离。 “此为非死根?” 一团阴影中探出一只人手,直接插入秦声腰腹间,将那团泛着生机的法力连同血肉一齐挖出。 以莫陆筑基修为,压制这么一个炼气修士实在简单。 那一团血肉很快就从秦声身上挖出,在秦声腰腹间留下一个恐怖的空洞,几乎将他拦腰截断。 但令莫陆没想到的是,这内蕴于血肉中的法力快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泛着死意的法力。 组成秦声的下半身脱落,化成一条条红鱼,追上缠绕莫陆攥住血肉回缩的阴影大手。 血肉融合间,一层血水覆盖,血水下那一团血肉渐生人形,待血水消融褪去后,出现的竟是女冠葜花。 身形要小一号,心神沉沦蒙昧,只知大呼师父,搅得四周灵气愈发混乱。 那一个个跪在秦声前的小人复又被撕碎,没入狂风中,被葜花吞下。 秦声失了下半身,瘫倒于地,肉糜崩解重融,又是一个小很多的秦声站起。 就连他体内被莫陆抽去的那“非死根”也重新凝聚出来。 眼前这一幕虽伤不到莫陆,却令他颇为好奇。 葜花,秦声都已出现,只是不知他们的师父览忆道人又在何处? 这两人吼叫间,灵气混乱,狂风大作,让莫陆有些烦躁。 怨蛆分身脚下阴影激扬,一大片阴影飞出,化作一只巨掌压下。 地上又多了两团肉糜,动弹不得,再也不能聚成人形,发出吼声。 终于得了清净。 莫陆端坐于怨蛆分身脚下的阴影池沼中,指节敲击着膝盖。 “这两人俱是走火入魔,问不出什么情报,我又该往何处去寻他们师父览忆道人?” 通常的方法已经失效。莫陆催动法力灌入头颅泥丸宫中,隐隐有一只眼眸浮现,幽幽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溯源】开启。 莫陆眼中,一层层幻影倒转。 于幻象中,阴影巨掌抬起收回,肉糜复活成葜花,架着祥云的怨蛆分身倒飞入天际。 葜花恐慌谵妄的神色渐渐消退,混乱的气息也开始稳定…… 由是倒转四五日,莫陆终于见到了览忆道人。 空旷的荒原之中,一只屋舍大小的怪虫飞来。 莫陆第一眼所见,此蚊虫的头颅大得出奇,如一个水缸,被撑得透明,其中似乎装满淡黑色的水雾,雾中隐隐有一株苍劲的高耸乔木。 他通背黑色,几条狭长细腿末端长着人手,覆着浓绿的汁液,还长有树叶花朵,好似树上取下的嫩枝。 这几条细腿护在橙黄的腹部前。他的腹部鼓胀,几乎占去了蚊虫身躯大半的体积。腹部表面密密麻麻勾勒一些细小的绿色符文。 望之,像一头吸饱了鲜血,择地休憩的蚊虫。 随他飞来,这荒原上长出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又随他离去而枯萎消逝,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筑基境界的威压展露无疑。 但离得近了,莫陆能感受到此蚊气息衰弱,威压散乱,几乎失去控制。 而其腹部不时有异动,或鼓胀,或缩小,有时还会隔着肚皮突起一个小手印记来。 那些勾勒在他腹部上的符文也因此模糊消失,令他必须时时挥动搁在肚皮上细爪,就着浓绿汁液,将符文补全。 这无疑大耗他的心神与法力。 幻象中,蚊虫飞至近前,前爪松开,将两个人影抛在莫陆眼前。 两人正是葜花与秦声。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树叶花朵长出,正是被筑基气息侵袭之故。 葜花忧惧不已,问蚊虫道: “师父,该怎么办?要不要发讯息联络其他筑基前辈?” 秦声撕去贴在脸上的树叶,不住点头。 蚊虫竟是览忆道人。 莫陆还当是他们走散了,两个弟子在寻师父,不曾想直到现在,一家人还是整整齐齐的。 这蚊虫抬起狭长的口器,凑到他的弟子前。 口器末端是一张完整的嘴巴,开合间能见到森白的牙齿与猩红的长舌。 苍老的声音颇为镇定: “来不及了。他们另有差事,去封印另一处更大的缺口,腾不出手来。谁教小老儿怕死,带你们逃了差事,去捡个轻松活计,却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可笑可叹。” 秦声叫道: “师父,我有个筑基境界的族叔就在荒原附近盘桓。要不这样吧,我带师姐去延请我族中长辈。你在此地不要动,尽力封印诡异。不过一两日,我二人必将带他回来救你。” 葜花面上仍是忧虑,但也有些意动。 览忆道人平静道: “来不及了。以小老儿的修为,最多再磨半日。这诡异必将破背出来,什么后果不论,小老儿肯定要横死当场。” “唯有一个法子,可用《刘蜉梦椿经》中的法门寄居在人梦中,开辟梦境,颠倒时序,梦中一日,外界十日。小老儿才能苟活到他们解决缺口,等到另一位筑基修士前来。” “养徒千日,用徒一时。” 其话语意味,不言自明。 秦声与葜花对望一眼,咬牙道: “师父我来。我乃若沙国民,天生就是死物,不像师姐那般脆弱,折腾再多也不过重活一场。” 览忆道人道: “真是乖徒儿,只是一个炼气修士可承担不住能供我所居的梦境。小老儿只是要你们选谁主于外,能呼唤修士前来。也罢,就如痴儿所愿罢。” 不顾二人惊恐的神色,他攥住两人,捏成肉糜,搅合在一起。 随后塞入头部那一大团淡黑水雾中。 整个怪诞巨大的蚊虫如画般扭曲,没入淡黑水雾中。 水雾弥散后,半空中落下一条人影。 葜花坐起身来,面露迷茫与恐慌。 “要救?师父!” 莫陆散去幻影。 嗤笑一声: “原来寄生这二人的,是想求得一命的览忆自己。但看这两人表现,封印还是漏了。至于览忆……” 第112章 入梦 被莫陆压在阴影巨掌下的两团肉糜不再挣扎。 阴影消散,被压扁的肉糜摊成极薄的一片,在粗粝的荒原地面上蔓延,被其侵染的砾石上裹满鲜血与肉丝。 一左一右两摊肉糜没了阴影巨手的压制,再度蠕动,各自弹出一道血线。血线蜿蜒,于灰色的沙砾石间交错相融,随后再无动静。 两摊肉糜间,多了一根细线牵连。 像一对牵手共赴黄泉的痴情人。 “死了?” 莫陆点起一把灵火,正欲焚尽所有灰烬,却见两摊肉糜牵手所汇聚的那条细线中心的一处小点上,那一股莫名的法力重现,吞食一切,令一切臣服献上祭品的气息重现。 天地间游散的灵气再度混乱。 “咳。” 随莫陆心念一动,周遭灵气被尽数排开,十丈以外灵气汹涌,堆叠垒成高墙,却不能再进一步。 那一个血点大肆扩展,通过血线吸取搅动两摊肉糜,变成一个不停旋转的漩涡。 而在漩涡深处,莫陆感受到了梦境的气息。 必然是览忆道人自封之处。 连梦境都遮掩不住,这览忆道人现在处境必然十分不妙,说不得已经走火入魔,被笼佛寺中的诡异彻底压制吞噬。 莫陆刚好有一门术法《游梦滑步》,能潜入梦境,确认览忆道人的情况,亦能趁机将他斩杀。 这又有什么好处? 莫陆思量着,若他调头就走,固然什么事都没有,但景通和尚与览忆道人两事足以告诉他,这笼佛寺废墟亦危机四伏,难保会在何处遇到什么东西。 而能与之抗衡的唯有眼下正在某处堵缺口的幽梦天尊一脉众道人。要想轻松点渡过这一段路,必然要和他们打交道。 莫陆身怀幽梦天尊传法印,若与他们接触,很可能会被当作是自己人,就地征召,前去封印诡异。危险不说,还大耗时间,不知要多久才能去往天机城。 而若他能将这览忆道人诛杀,有战绩在身,也算是封印了一次诡异,他也好推脱离开。 “若这诡异能与览忆道人鹬蚌相争,斗个两败俱伤,我也好捡个便宜。” 思路一定,莫陆从怨蛆身下的阴影中钻出,只一招手,从怨蛆身上撕下一团阴影般的血肉来。 他吹一口气,那团血肉鼓胀起来,化作一个仪表堂堂,一身正气的剑修,只是双目无神,好似人偶。 随着一点刺痛,一丝心神魂魄被莫陆分离出来,投入剑修体内,令其眼神灵动,躬身向莫陆一礼。 莫陆自然不肯贸然用真身潜入。先派一具分身试探,若览忆道人梦中的诡异太过恐怖,他掉头就走。 剑修泥丸宫中流泻下一团紫色光影,转眼间遍覆全身,令他恍如幻影。 幻影轻若无物,很快就被血液中的漩涡吞入。 …… 莫陆与幻影分身之间的联系急速削弱,但随着幻影分身真正在梦境中立足,再一次见到梦境外层那熟悉的黑暗,这一层联系又稳定了下来。 幻影分身的梦影体愈加稳定,再无先前在外界那般沉重。 莫陆心念一动,幻影分身张开双臂,一块块梦晶随莫陆的“想象”从黑暗中浮现。 一点点紫光如倦鸟投林,没入幻影分身体内,令他气息节节攀升,达到筑基初期的境界,与莫陆真实的修为相差无几。 幻影分身抬手,道道怨蛆阴影被他想象出来,乖顺缠绕在他身前,威能不俗。 “有趣。” 莫陆在外界只是觉得心神消耗有点大,却能换来这么一具筑基境界的打手,已令他大感满足,更生了几分就凭这具分身将览忆道人与诡异处理镇压的心思。 他重新沉入阴影之中,不断翻阅幻影分身传来的一幅幅画面,心神相连,一道道命令被他传下。 幻影分身信步穿过梦境外层的黑暗。 渐渐有一团昏黄的光芒侵染驱散黑暗。 透过幻影分身,莫陆瞧见,那昏黄的光芒来自一尊金色的佛像。 那佛像高居于梦境顶端不知何处,莫陆抬头只能见到一个金点。 但昏黄光芒所照之处,莫陆心神中自然浮现出佛像的全貌。 此佛像着简单的僧衣,敞开怀,手缩腿短,头部以下圆润鼓起如一枚丹药,又像莫陆所见的那些被涂愿佛皮侵蚀得不成样子的金面佛。 而佛像的头部却是一颗怪诞的章鱼脑袋。粗短的触手贴在下巴,几乎将脖子遮住。凸出的鱼眼中看不出任何一丝情绪,头顶高耸地鼓起,还有坑坑洼洼的骨刺探出。 这尊佛像沉浮在莫陆心神中,带来一股倦意,好像坐在午后的躺椅上,慢悠悠回忆起从前那些成就,喜悦。遍身懒洋洋的,再也不想未来如何,接引诅咒如何,再也不想自己的前路,再也不想自己的道途。 只想围绕在佛像周围,任他昏黄的光芒浸染全身,永远活在过去之中。 过去那些杀戮敌手,练功长进,功成筑基的记忆被从脑海深处翻出,一遍一遍重复那些喜悦。 莫陆极力抵抗这种污染,他中指上,得自明佛猪人的无畏藏如火烧一般刺痛。 一头凶狂的白猪载着无面菩萨,从莫陆幻影分身背后冲出,大声嘶吼。 莫陆幻影分身被白猪一撞,从这种黄光,这种污染之中清醒。 昏黄的光芒被白猪撕碎,迅速远离。 莫陆恍然间,能听闻一声充斥不屑与厌恶的冷哼。 隐隐从高处佛像所在传来。 白猪这一次没有在破除幻象后消失,而是堵在莫陆幻影分身与黄光之间,獠牙上拱,一双凶恶的猪眼恶狠狠地瞪向佛像,片刻后才消散。 “莫非这佛像才是准提道留下的手笔?这尊佛像背后的存在与明佛猪人一族关系不睦?” 接下来,随莫陆幻影分身一步步走近,黄光一步步后退,最终在莫陆身前一尺形成一块真空。 似乎不愿再落到莫陆身上。 莫陆一笑,他未曾想到还有这种便利。 他走入黄光深处,终于见到了那一只被困住的蚊虫。 准确来说是蚊虫尸体。 他的肚皮破裂。 一个个血淋淋的婴童爬满蚊虫身上各处,在蚊虫身上啃啮。 于婴童身上,莫陆感受到了那股莫名的要吞噬一切的法力。 第113章 慈稚罗汉 “簌簌。” 览忆道人鼓胀的头颅被啃下大半,只剩下一小块蛋壳样的血肉与脖子相连。 那些血淋淋的婴童在他怪蚊躯体上蠕动着,啃啮着,一团团血蒙蒙的光晕从婴童身上弥散出来,与佛像投射而下的昏黄光芒抗衡。 血色光晕垂落于地,掺入梦境漆黑的地下,流入外界。 莫陆有些遗憾,览忆道人已死,他无缘得见《刘蜉梦椿经》的后续篇章。 他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慈稚罗汉(破碎)】 【预期奖励:化玉髓;百善摩尼珠】 【备注:此为笼佛寺接触准提新法后所新创的护法神之一。取一万零一个身具灵根的婴童,沟通贪无魔罗汉赐下力量后血炼而得雏形。但未曾进一步灌注佛法,就于灭寺一战中被准提佛一脉颂善菩萨打碎,只留下些许残痕。】 莫陆数了一下,相比备注中所提的一万零一之数,攀附在览忆道人残躯上的只有数百。 且多数身上遍布破裂的伤痕,更有一些身形虚幻,似乎一阵风吹过就会消散。 那些婴童注意到了莫陆,发出一声声哇哇哭声。 只见览忆道人身上长红流转,一个个婴童迅速钻入他的腹中。 这个被啃得只剩下半截躯体的怪蚊摇摇晃晃站起来。 细碎凄厉的婴童哭声如厉鬼。 被咬得四处漏风的口器高举,对准莫陆原先口器末端那一副完整的嘴巴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血洞。 怪蚊腹部破开的大洞内,这慈稚罗汉的残痕缩在其中。一个个血淋淋的婴童张开嘴: “饿!” 莫陆感到一股吸力,他四周的黄光波动,再无声息。相比在外界,这动静还是要小很多。 怪蚊腹部的黄光被搅动,形成漩涡,但最终还是被佛像抚平,没有任何东西流入婴童们的口中。 莫陆噗嗤一笑。 这慈稚罗汉大声哭啼,催动怪蚊,就朝莫陆撞来。 莫陆轻笑,怨蛆漫卷,掀起大片阴影,如一面战旗高扬。 “罗汉?我还没杀过啊。” 阴影如潮,与怪蚊角力。 莫陆站在阴影后面,感到有些吃力,但他面对的对手可是一尊号称罗汉的存在,能仅凭一具分身与其残痕抗衡,已经算不可思议了。 莫陆没有料错,这慈稚罗汉早在一次次循环中被压榨得狠,大半修为法力被炼成化玉髓,已经如景通和尚那般,是个空架子了。 慈稚罗汉操控着怪蚊,如野兽般拍击,要将莫陆推离黄光之外。 莫陆岂不知慈稚罗汉的打算,他嘻嘻一笑,跳出黄光笼罩范围。慈稚罗汉哭声愈发尖锐,直扑上来,所过之处黄光波动如沸汤。 却只见高空之上的章鱼头佛像晃动,昏黄的光芒愈盛,化作金汤牢笼,将怪蚊捆缚,令驾驭此躯的慈稚罗汉不能出黄光一步。 黄光驱散一些离怪蚊腹部破口近的血婴身上弥散的血色光晕,彻底将其侵染。 莫陆瞧见一幕幕幻象从血婴轮廓边缘散出,被黄光与慈稚罗汉法力扭曲成莫名形状。 既然沦入梦中,那血婴自然也要遵循梦界的法则,一切所想都能被显化在梦中。莫陆这些修士自然能在脑海中默想,抹去这些外露的画面,但慈稚罗汉几如野兽,没有这等神智掩藏自己。 这幻象即是被黄光侵染,从慈稚罗汉脑海中翻出来的一幕幕过去。 于这幻象中,莫陆只能瞧见一个个对婴童施以酷刑,面目模糊扭曲的僧人,还有一个个虔诚叩拜的愚昧怪物。 这黄光本是唤起生灵过去美好自傲的记忆,最终使其沉沦于过去中。但这慈稚罗汉显然不曾有过这样的过去。 那些被黄光侵染的婴童反而被激得凶气大发,一层血色光晕炸开,将黄光挤压出去。 慈稚罗汉经此一事,似乎更加混乱。不断有血婴童从破口探出头来,撕咬黄光。那一具怪蚊躯壳也被撕扯得愈发破碎。 可惜终究冲不出黄光的樊笼。 莫陆站在黄光之外,大团阴影被他云集而来,狠狠地砸在怪蚊躯壳上。 躯壳四裂,血婴哭声愈厉。 这阴影可没莫陆分身的便利,被黄光侵蚀压制,但莫陆源源不断地调集阴影投入其中,弥补缺漏,继续扑上陷入疯狂混乱的慈稚罗汉。 于是在黄光所汇成的海洋中,一大团阴影扭曲变化,如乌贼般闪动,探出触手,不时在怪蚊这株水藻上撕下些枝叶来。 一头头血婴钻出,趁阴影接触时弹跳上去,黏附在阴影团中,行吞噬之举。 莫陆冷笑掐了一个法诀。 那一根阴影触手溃散,化为一缕缕凝聚的黑风,将那一个个血婴笼罩,切割。 血婴于惨厉的哭声中,被黑风刮去所有皮肉,胸膛中淌出一团如玉液体。 化玉髓。 莫陆眼神一亮,正要将化玉髓收到自己手中,却觉遍覆阴影团各处的黄光扭动,成一根长长的吸管样的东西。 那如玉髓淌入吸管中,化作一缕细线,没入章鱼头佛像中。 “合着给人打了白工。好一尊佛像,不肯自己下手去监守自盗,却反而抢我这小贼偷出来的一点,凑不要脸!” 外界,莫陆脸色有些黑,低声喝骂。不过他也知道,如果不是这尊佛像替他压制慈稚罗汉,他要拿下的话可远没有这么轻松。 莫陆翻了个白眼,继续操控幻影分身切割慈稚罗汉。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贸然破开组成慈稚罗汉的血婴童的胸膛,而是慢慢剔肉,给这些婴童增添新伤口。 同时慢慢寻找什么法子,将慈稚罗汉移出梦境。 虽然不知道佛像在外界会显化成何种模样,但在外界,有了杀神系统,他也多了几分抢食的底气。 梦中半日,外界一刻。 览忆道人怪蚊躯壳已经被彻底破坏。血婴被莫陆分散开来,有气无力地沉浮在黄光之中。 黑风一下一下地切割着。 突然,莫陆发觉有什么变了。血婴不再满溢疯狂与混乱,而是冥冥中,有一股浩大的意志进入这慈稚罗汉的躯壳。 这些血婴闭眼,再睁开后满是怨毒,共同发出一声厉嚎,随后撕开胸膛,一股股如玉液体流出,被佛像吸取。 莫陆恍然听到一声满意的叹息。 这一直压制着慈稚罗汉的黄光竟被佛像收回。随后佛像破碎,消失。 下一瞬,梦境崩解! 第114章 恶念 外界,莫陆后移数丈,他的本体仍在影中,静观其变。 一点细微的影子钻出,没入他体内。这幻影分身显然受创颇重。 原先不过合抱大小的漩涡轰然扩张,吞噬所有肉糜。摇颤间,漩涡翻滚间,鲜红的色彩尽数投入中心那一点,只留下死灰色。葜花与秦声所有血肉精华尽数被梦境中那新出现的莫名存在吞噬。 化成死灰色的肉糜鼓起,好似一个小小的坟头。 下一瞬,坟头撕裂,一头头血淋淋的婴童喷泻而出,彻底脱困。 它们的胸膛早已在先前被撕裂,其中蕴藏的化玉髓尽数交作了摆脱黄光佛像的贿赂。 如今一根根似血管又透出苍木质感的枝条从血婴胸膛刺出,在半空中彼此勾连生长,链接包容每一头血婴童。 顷刻间,一片暗红的云,又或一层叠满硕果的树冠横压在半空中。 一头头血婴童隐在枝叶间,哇哇哭声恰似风过树梢。 莫陆抬头,哪还不知道这诡异换了主人。 周身气息尚在筑基,莫陆还能应对。 【可杀戮对象:磨传禅师(恶念身)】 【预期奖励:《肠巢天护法神》;百善摩尼珠】 【备注:磨传禅师,笼佛寺七首座之一,主管祭炼修持护法等事宜,能轻易掌控笼佛寺所出的护法神。其本体被困于笼佛城中,受千万转循环消磨,本无半点逃脱机会。但前日,一伙天机城修士误带出他的一截小指,令其多了一丝脱困之机。可惜小指被发现后,幽梦天尊一脉千螺观众道人合力将其打碎,扔回城内,只留些许恶念遗毒。】 婴童哭声愈厉,显然区区葜花与秦声两个炼气修士,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血婴树冠收缩间,一截截览忆道人的残躯镶嵌其中,随之吞吐起伏,被迅速啃啮干净。 树冠上甚至还沾有莫陆那幻影分身的一些虚无血肉。显然磨传禅师钻出梦境时,吸附了一切能吞食的东西。 莫陆发觉,也许是陷入循坏太久,这些笼佛寺的修士不仅得不到补充,全身大半修为精华还得变作化玉髓,一个个亏空甚重,这症状显露于外,则是…… 要饿疯了。 很快如狗舔食盆,血婴树冠上的血肉都被吃尽。 那些穿刺于血婴童间的枝条泛起一个个内蕴着七彩的气泡,又很快被枝条吸收。 莫陆并不意外,筑基血肉能造成的污染在一尊号称罗汉的护法神和驾驭他的大能修士面前,并不够看。甚至这污染也算是他的食粮。 树冠上的血婴厉哭,那一双双猩红的瞳仁一齐盯上莫陆。 很不巧,莫陆被这磨传禅师视为下一道菜了。 霎时间,一股比先前更甚的威严加于莫陆身上。 先前被他排开的灵气高墙破裂,灵气逸散进来,化作一个个跪伏恭顺的人形,将自己进献入血婴童口中。 甚至有人形坠入血婴口前,还转头朝莫陆招手,似在不快,怪罪莫陆怎地如此怠慢。 “若你真是慈稚罗汉,磨传禅师,道爷我掉头就跑,绝无二话。” 莫陆叹道: “但你不过一点残痕,一丝恶念,修为跌落到只有筑基。还摆什么谱呢?” 他的怨蛆分身撒开双手,趁其进食时构筑的大片黑风倾洒而出。 黑风浩浩荡荡,刮碎了那些恭顺的人形,令那些血婴童再度重温被切割之痛! 血婴树冠,或者说躲在其中的磨传禅师怒嚎,便有根根根须从树冠底部扎出,刺入地面,枝叶舒展,树干生长间,化作一颗参天大树,再不惧黑风侵袭! 一团血色光晕从树下荡过。他只觉黑风吹刮时都有些凝涩,最终黑风被抵出外,任其构筑一层血色流转的龟壳。 莫陆方才察觉,这磨传禅师竟然忍住了饥饿,在一瞬间污染了树下所有灵气,令其化为己用。 血婴张口,齐声颂唱一段佛经,虚空中有模模糊糊的人声随之应和。 围绕血婴怪树,灵气化形,层层叠叠的诡影浮现。或背双翼,或双头十六臂,或扭曲翻转如龙,或挺着巨腹两臂间抱满婴童,或似两骷髅肱骨交错合舞…… 一尊尊笼佛寺所制的护法神被磨传禅师显化而出。 虽只是灵气仓促绘就,只有些许残影,不及原身威能,但在其操控下,演练出一副诡异阵图来,传出的气息令莫陆心惊肉跳。 树上又有两颗果实落下,两头血婴各融入一头护法神,令这护法神眼眸更加灵动,气息更加煊赫! 莫陆面色微变,怨蛆分身裹挟黑风,直直撞上血色龟壳。 虽无法撼动,但怨蛆分身的影子已然漫入龟壳内部! 于血婴树冠撑起的血色天幕之中,猩红的诡影交错。而在此时,一团阴影游离,包裹住天幕之下所有土地,使其化作泥潭池沼。 阴影池沼之中,一株鳞角峥嵘,黑骨所撑起的巨树撑起,几乎将血树树干折断! 黑树顶上盘桓这六头似蟒似龙的怪蛇,肆意将头探入血婴树冠之中,取食那一枚枚人参果! 而在树下,被黑树笼罩着的猩红诡影渐渐褪去形迹,转而模糊不定。还嫌太慢,一条条触手从树下阴影池沼中探出,将其拖下池去。 莫陆果断决定以拥有大部分战力的真身犯险,势必打断磨传禅师的术法! 血婴惨嚎,显然受了不小反噬。 血婴停止诵经,厉嚎间不断挣扎,但终究拧不过莫陆,整株血树硬生生被他扯断,化入阴影之中磨碎。 “停下!我是笼佛寺首座!磨传禅师!我本体是元婴修士!” 行将崩溃之际,一颗血婴颅骨发声道。他似乎被这一连串的打击唤醒了神智,不再沉迷于饥饿,想要和莫陆谈判。 “元婴恐怖如斯!此人断不可留!” 莫陆下手更狠! “快停下!只要你帮我逃脱封印,带我离开此地,我必视你为亲传弟子。” 莫陆问道:“你不过一丝恶念,除了《肠巢天护法神》,还记得什么?” 磨传禅师惊骇失语间,最后这颗头颅也被莫陆打碎。 事毕。 莫陆转头,天边有一群骷髅骑手,奔腾而来。 第115章 水生道人 那一行骷髅骑手,共十几骑,一字排开,由远及近,气息浑然一体,似乎都是筑基。 那些骑手身披锦缎,好似春时游猎的贵族公子。 他们座下骏马覆着铁甲,甲上沾染着斑斑血光。 而人马关节间,衣服飘荡间,露出的骨骼却泛着银灰的色泽。 一个个或夸张或婉约的面具遮挡住骑手骷髅面目。 居中那一骑最是高大,所戴的面具乃是绘了一张胡须张扬,覆盖半脸的粗豪道人。 莫陆隐隐有些熟悉,细想一刹才想起,这张面目他曾在纺天覆灭的记忆中见过。 那个出自幽罗观,大肆屠戮蛛怪,手握苍龙的大胡子道人! 纺天覆灭已经是不知道多久前的事了,这道人若还能存活,一身修为法力不知要强过当初多少。 余下那些骑手面具翻飞,各绘就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道人面孔。 莫陆逐一扫过,暗暗记下这些面具所绘就的脸,说不定就代表某位幽梦天尊一脉的强者。 甚至,莫陆看到最后,在左侧边角处,见到了叫天道人那张拉长的驴脸。 “叫天道人竟然如此强横?能与那位大胡子道人并列?” 莫陆有些吃惊,在感到一丝恐怖的同时 对叫天道人状态和可能蕴藏的秘密更生了几分兴趣。 不过这还得等下一次梦界洞开,寻得叫天道人再说。 眼下还得应付这一众疑似千螺观的道人。 莫陆打开杀神系统。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十数骑手,十数筑基,居然只有一个生灵。 乃是靠在高大骑手旁的那个矮小些的骑手,其余十几人俱是他所操控的。 他戴着一张面具,描绘的是一张儒雅中年面孔,一眼漆黑,一眼仿若跳动着灼日。 【可杀戮对象:水生道人】 【预期奖励:大梦枯骨演灵仪轨;《螺方绎灵法》】 【备注:螺蛳壳里做道场,请来祖师开法会。】 莫陆神色不变,抬起手,一片内蕴磨传禅师气息的残片就被抛向水生道人。 高声言道: “在下砥锋,前些日得受天尊传法印,欲往天机城一行,适逢览忆道友出事,无奈出手斩杀此诡怪。” 简而言之,我是自己人,还立功了。 高大骑手一手接过残片,停滞几息后将其捏碎。 这些骑手停步,唯有水生道人真身所在的那位骷髅骑手越众而出。 随着他的离开,这一行骷髅骑手气息跌落,堪堪维持在炼气五六层左右。 面具摘下,骷髅人马折叠,于半空中变作一块银灰金属板子,大小仿若棺材盖。这棺材盖转身,露出背后的一个圆脸道人来。 瞧着年岁不大,约与莫陆本体年岁相仿。 他笑嘻嘻地,恭敬一个道礼: “见过砥锋道友。道友此番出手 倒了却了我一番苦功。” 他并未去看莫陆立在明面上的怨蛆分身,而是拜向那一颗还未消散的阴影巨树。 离了骷髅仪轨才来见我,他称得上友好,也对自己实力颇为自信,莫陆暗暗评价。 巨树散去,莫陆本体从阴影中出来,与这水生道人见礼。 莫陆微微讲述了一番他之前与览忆道人的搏斗。 水生道人叹息一声: “没想到览忆道友终被这点小聪明所误,还葬送了我那两个好师侄。” “也罢,我收拾些遗骨,好叫他们的家人知晓。” 他弹指,那一簇爆裂的死灰坟头就被吸引过来,没入他指间的一枚幽蓝宝石中。 宝石上微微可见“天机城制”几个小字。 更好的储物法器。 莫陆眼神闪了闪: “不知天机城中又是何风物,比之梦界如何?还望水生道友教我。” 水生道人一笑: “自然比不得梦界,却也远甚其他地界。可惜我等境界低微,不能在梦界常驻,只能驻留于天机城。” 他目露梦幻之色: “也不知我何时能抵金丹境界,真能在梦界划下一块地方。” 他旋即不好意思地笑笑: “想远了。道友只身前来此地,想必遇上了那循环之厄了罢。” 莫陆点头,展露出一副心有戚戚之色。 “叫人醒悟不得,醒悟之后摆脱不得,摆脱之后亏空甚重。这循环之厄,饶实恐怖。” 水生道人微笑: “让我传道友一道法诀,若你意识到自己陷入循环之中,只要念诵此法诀,循环立解。” 莫陆赶忙细听。 随后放在脑海里细细品味,要咂摸出几分神妙来,只愿在他地遇上循环之厄能派上用场,而不是只拘泥于笼佛寺废墟。 他却失望了。 除去修饰礼赞,这法诀颠来倒去,不过一层意思: “我,幽梦弟子,请依果行走放我出去。” 莫陆问道: “这依果行走又是哪位存在?” 水生道人答道: “依果者,古之大族也。而今此族隐世,唯有一些族人还在九域中显踪,被统称为依果行走。这循环之厄既是此族独有的天赋神通。” “也因此神通,依果行走常托庇于天尊佛祖麾下各大宗门,做些杂事。” 水生道人抬手一指远处沉浮在月夜星空中的那一片笼佛城废墟: “有一尊笃信准提佛法的依果行走,修为达到元婴之境,眼下就在此城中,施以循环之刑,做那狱卒活计。奈何有些耗子跑出来了,依果行走轻易动不得,便通过梦榜请托到我等这里。” “那倒也算雇主了。” 莫陆想起于梦境中所见的那一座章鱼脑袋金佛像,没想到它居然是元婴境的力量所化。 想到此间,莫陆缩了缩脖子,因为明佛猪人的无畏藏,他也算间接引得这位依果行走的厌弃。 但这循环的力量,莫陆确实有些羡慕。 不知何时莫陆能一手拔下明佛猪人的皮,一手抽出依果行走的循环力量,让这两种有仇的族裔能在他手中握手言和。 “那化玉髓又是何物?” “那是当时伐破笼佛寺的准提佛一脉颂善菩萨所设的仪轨,提炼出的供品,要献给准提佛祖享用。” 而莫陆曾见依果行走收取过化玉髓作为贿赂,私撤下力量。 莫陆不无恶意地想,这么说来,这位依果行走也算是偷吃了准提佛祖的供品。 他也没有水生道人所说的那般笃信准提佛祖。 “这笼佛寺到底犯了何事,被准提一脉如此惩戒?” “呵呵,笼佛寺也算丧尽天良。但究其根本,谁教他们恶了准提佛祖,又没新找一尊天尊做靠山?还信那旧式佛法。” 第116章 城下 两人又叙了一会话。 莫陆也算得知了笼佛寺覆灭一战的结局。 准提道中准提佛一脉,颂善菩萨出手覆灭了笼佛城,却未真正杀死城中任何一人,而是铭下仪轨,令依果行走坐镇,启动循环,欲将整座城熔炼成化玉髓供奉准提佛祖。 众僧在循环中消磨修为与心神,渐渐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却难以挣脱循环的障壁,逃离出去。 唯有其中修为高深者能趁循环终末,将启未启之时,撕扯下自身的一部分血肉,一小截魂魄,甚至是一缕缕心神,扔出循环。 依果行走力量投下,这一小部分血肉又化成一个个分身,重新投入新的循环,只是这一次,因为血肉要弱小许多,这循环的力量也要薄弱许多。 再继续分裂,直到分身足够细小,循环力量足够薄弱,他们才有消耗干净循环力量,逃出生天的机会。 而这所谓的笼佛寺诡异,不过是想要逃离监狱的笼佛寺众僧分身与身为狱卒的依果行走的角逐。 行走其间的幽梦一脉道人以千螺观为首,对两方并无偏颇好恶之感,只是依果行走付得起梦晶雇佣他们而已。 水生道人甚至开玩笑说,笼佛寺僧人只会想着逃离此间,殊为不智。若有某个主事的僧人肯将笼佛寺上下抵给梦界,说不得他们这些道人就当场倒戈去驱逐依果行走了。 虽是玩笑,但莫陆猜测笼佛寺众僧未必没有考虑过这一出路。 而考虑的结果是,他们宁愿被压榨成化玉髓,将自身分裂成一片片,苦求逃离之机,也不愿举寺抵给梦界。也许抵给梦界的下场更为恐怖,但水生道人未提,莫陆也识趣没问。 最后,水生道人邀请莫陆一同在笼佛寺废墟压制封印那些溢出的众僧分身,赚取梦晶,被莫陆婉言谢绝了。 他一心想去往天机城。 水生道人也不好强留莫陆,于是留下了一张简易的地图,还有千螺观在天机城驻地。 两人就此别过。 莫陆远目,水生道人一行骷髅骑手重新没入不知何时腾起的薄雾中。 “那些骷髅骑手身上披的锦缎,乃是笼佛城所出。千螺观看那面具与法门,应该是走的请祖师上身的路子,刚好能从笼佛寺护法神一道上找寻些灵感。” “除了梦晶,这些僧人分身还能榨点油水下来,难怪千螺观如此热衷。” 莫陆脑中一颗虚无的珠子旋动,一股股信息逸散出来,被他读取。那锦缎的来历既是来自于此。 杀神奖励:百善摩尼珠。 摩尼,旧式佛法对智慧的尊称。 这摩尼珠能加持莫陆的智慧见识,令他思维更敏捷,凭空多了几分对佛法的艰深理解。 这摩尼珠亦会分析莫陆当前的处境,给出种种解决的法子。 而此珠的弊端也有,其中佛法完全是站在笼佛城的角度加以阐述,展示给莫陆的解决方法也从来都是将莫陆当成一个笼佛寺僧人。若莫陆过度沉迷依赖此珠,一段时间后,他的所思所想,完全会被摩尼珠同化。 也许只是从觉得人血好喝开始,慢慢觉得人皮鼓法器敲起来威能更强,慢慢地开始尊奉准提佛祖…… 最后令一位出身于笼佛寺的僧人在莫陆体内借尸还魂。 比如莫陆现在最大的问题,接引佛祖的诅咒。摩尼珠建议莫陆先行帮助笼佛寺众僧脱困而出,再依靠他们来抵抗接引佛祖。 幸好还有一些残破的,关于笼佛寺的知识储存于摩尼珠中,可供莫陆调用。不然莫陆都打算将此珠束之高阁了。 他继续去看另一项杀神奖励: 《肠巢天护法》 在百善摩尼珠的加持下,此术法的种种威能,种种弊病,乃至一些笼佛寺僧人的修行经验都纤毫毕现地展示在莫陆脑海中。 莫陆微笑,此法的威能还算不错。 需以修士魂魄为主材,辅以千条人肠,召请痴妄魔罗汉赐下力量,血炼而成。 莫陆谋划着,修士魂魄可以以怨蛆分身与余肠蛊代替,人肠可通过天机城采买,召请痴妄魔罗汉的仪式亦不算难。 而换来的,却是一尊筑基战力的护法,说来确实大赚。 莫陆现在颇为缺乏筑基境界的术法,刚好用这护法来抵。玉灵升仙法中筑基后确实有些杀伐颇强的法门,但莫陆已经不打算再炼。 因为要修行这些杀伐法门,他必须在玉灵升仙法的修行上更进一步。 “玉灵升仙法如一艘无法再改变航道的小船,前方即是漩涡。我不思如何跳船自救,哪还有再拼命划桨向前的道理?” “笼佛寺陨于恶了准提佛祖却未找到下一位天尊佛祖投靠。我若想摆脱诅咒,还得去寻一位天尊,托庇于祂门下。不知天机城信奉的灵机天尊如何?” 莫陆举目遥望四周,这荒原之中,无处供他去获人肠,也没什么安全之处任他举行仪式召请痴妄魔罗汉,更没有半点灵机天尊伟力的显现。 诸多大计,先到天机城再谈。 他腾起祥云,按照水生道人给的地图一路奔袭。 …… 莫陆悚然惊醒。眼前仍是一成不变的九头怪僧。 长长的蛇头拖伏在地,讨好地问莫陆: “您要不要再赌一把?” 这是第九十三次循环。 莫陆闭目,再睁开后,一连串咒语从他口中泵出。 “……召请依果行走!” 熟悉的黑暗再次降临,只是这一次莫陆并未失去记忆。 黑暗收缩,莫陆眼前那九头怪僧沉在黑雾之中,其外有一层莹蓝光幕遮挡。 莫陆被扔出了循环。 他徐徐恢复法力,暗骂了一声,复架起云朵。 这已经是第十七次遭遇循环了。 “这依果行走好生惫懒,简直漏成了筛子!” 再度奔袭数十里,荒原退场,莫陆瞧见了些许灌木与树林。 “要到了!” 他激动地跃出此地,终于见到一条远远的线。 是的!是的!到了! 在莫陆眼前,一堵横贯天与地的银灰色高墙立于地平线上。 天机城,到了。 第117章 天机城 莫陆所见,是一堵极高极阔的银灰色高墙。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远离湮灭,只有莫陆抬头仰着高墙。 此墙无甚修饰,只在最顶端有些流云绕着墙头。 他若纵身架云,未必不能翻越高墙,但在其慑人气机之下,完全生不起此番念头,只想步入高墙之下,心中翻腾起朝圣的感动。 莫陆恍若来到天之涯,地之角,心中满是茫然无措的震撼。这一堵高墙无比突兀地占满他的视野,当头压下,好似一头扑下的的恶虎,令他几欲飞速遁逃。 又像一尊顶天立地的巨神,呼唤着莫陆狂奔来到他的脚下,聆听讲道。 莫陆肋间剧痛,一点血斑晕开,打断了这种交感,令他从中清醒过来。 怨蛆缩回经脉蛰伏,所造成的创口很快就消失了。 莫陆长呼一口气,这银灰色高墙似乎都褪色了不少,虽然还能感到一股如芒在背的压迫感,但他心神清醒,尚能冷静分析。 “这威压波动,远超筑基境,金丹境也有不如。平愿寺僧人游记无错,天机城果真有一尊元婴大能楼娄坐镇。” 他扫了一眼先前被他忽略的四周,约有百十个修士长立于天机城前的荒野,有的恐慌,有的痴迷无比,久久不能清醒过来。 “这无畏藏居然没有把我叫醒,还得靠我自己放怨蛆咬人。不过也是,我并未沦入什么幻境,只是被这天机城“吓”住了。” 一朵祥云招来,只不过升空半丈就难以维持,被空中一股艰涩的压力拍散。 “禁空么?” 莫陆索性迈开步伐,朝天机城进发。随着靠近城墙,强横的威压愈重,同时莫陆能体会到一种圆满如一之感,令他仍有些余悸未消,有些自惭形秽。 但随即莫陆一笑: “任这天机城如何强横,如何完美无缺,地板砖还不是千人踩万人踏,再让我踩上一脚又何妨。” 轻松拂去这些蒙在心境上的尘埃。 莫陆步履都要轻快不少。 随着他靠近,只听到轻轻嗡响,一块六边形的墙壁退入深处,露出一个高深的豁口。 缠着缎带,轻纱薄裳的翩然仙子飞出,朝莫陆恭敬施礼。 玉肤皓齿,只一双眼眸泛着银光。 “欢迎进入天机城,请贵客留下姓名与一缕法力。” 【可杀戮对象:玉人迎客偶七十三】 【预期奖励:损坏偶人;陆左夫的厌恶】 【备注:古有道人投筷幻化仙子,今有我陆左夫扬灰生出玉人。】 莫陆写下砥锋二字,又投出一缕黑风。 玉人将名字与黑风塞入口中,扬眉一笑,在皓腕上轻抚,取下一块白皙皮肤。 皮肤熔化变形,成一张白色卡片。 莫陆接过,轻弹,一股股讯息被他读取,当即知道这是类似前世身份证与银行卡结合的产物。 名为天机册。 “我,我,还有我呢?早就想去天机城看看了!” 这心盎尼姑跳出来了,一跳一跳地招手,吸引玉人注意。 莫陆有些讶异,他于荒原中陷入循环,从不见这心盎小尼有什么反应,只知道她早已躲入自在天中。 现在看她安然无恙,一点气息衰落或者受伤的迹象都没有。 “得找个机会把进出自在天的方法骗出来,或者交易出来。” 莫陆心中念头百转,神色倒是不变。 这心盎小尼却颇为好奇,拿到天机册后也抓着玉人手腕不放。 还脸皮颇厚地打算让玉人再拆一块下来给她玩玩。 自然被玉人婉言拒绝。 一手按着可惜不已的心盎,莫陆朝玉人道谢,信步走进长长的六边形隧道之中。 漫长的隧道中,心盎左摸摸右看看,恨不得再多长几双眼睛。 莫陆有点嫌她吵闹,于是传音问道: “你这躲入自在天是怎么一回事?能避开循环?” 心盎这时却警惕抱着双臂: “这可不是你能学的东西。若坏了……你快看,好大的蜈蚣!” 她抬头惊叹。 莫陆跟着抬头,却只见银灰色的墙壁。无论是感知还是法力拂过,都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心盎得意道: “咳,我自然能看到些你看不到的东西,也能做些你做不到的事。所以,我那神通你就不要想了,教了你也学不会。” 莫陆撇了她一眼,抬头,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钱蜈精二十型】 【预期奖励:损坏偶人;陆左夫的厌恶】 【备注:蜈生七面九十六足,陆左夫缺少材料时用手边下脚料拼成。却阴差阳错得了楼娄肯定,充作守门兵卒。】 “此蜈生七面,共九十六足。乃是天机城门卫。” 莫陆淡淡道。 “你怎么也能看到?!” 心盎得意洋洋的脸庞一时变了色,好像被噎住了。 接下来的路程她似乎沉浸在震撼中,莫陆难得清净一会。 半刻后,他们终于走出了隧道,真正步入城中。 莫陆恍然有些失神。 像,太像了。 银灰色高墙之内,简洁的各色高楼林立,一条条路径从楼层间穿出。高楼之间也间杂以低矮的屋舍。 一盏盏街灯拱卫在路径两边,人群如鱼般在各座高楼间洄游。 莫陆几乎以为自己穿越回去了。 但他眨眨眼,还是发现了些许不同。 那些穿行的人群不少眼中泛着银灰色,衣衫下探出一条条明显由金属所制的手臂,长短不一,抓持着各式各样的工具。 就在莫陆左边一座高楼轻颤,墙壁裂开成一块块鱼鳞。鱼鳞开合间,大团苍绿污浊的雾气被喷出,灵气在高楼四周凝成白雾,被高楼吞噬。 而在更远处,一栋高楼隆隆倒塌,倾落成无数方块状的鬣狗。鬣狗轻盈在各楼间穿行,掳掠无数人群,再回到远处,重新组成一座高楼。 莫陆听到一声嘶响,旁的一座要高出许多的高楼墙壁如裹尸布般散开,蔓延出一条条路径,连通方圆十几里的高楼,人群快速通过路径进出,搬了大批原料回去,又将大量废料倾泻给其余的高楼。 …… 他打开杀神系统,举目望去,不见一个活人。 这是一座,偶人的城市。 修士何处?修士即是那些高楼。 第118章 符箓 【可杀戮对象:陆蝎夫】 【预期奖励:摩天镇岳法身;《摩天炼兵诀》】 【备注:筑基修士。陆左夫之弟,也仅仅是个弟弟。】 【可杀戮对象:抱陵子】 【预期奖励:峨炉煮海法身;《灶神书》】 【备注:金丹大修。厨子入道,烹饪不掇,以厨近匠,两相并济。为炼一柄神兵,曾将一国所有生灵投入其法身所化大釜之中熬煮。可谓一匠功成……万骨枯!】 …… 这些杀戮奖励令莫陆颇为动心,那些法身应该是指这高楼本身。如幽梦天尊一脉修士运用梦界梦晶一般,这应该是灵机天尊一脉修士独有的修炼法门。 以杀神系统的作风,估计莫陆只要斩杀这些修士,就能如臂使指地操控这般庞然大物。 只是有一点…… 莫陆抬眼,即使是气息最弱,修为与他相近的陆蝎夫所化的高楼也超过百丈,且莫陆完全无法用杀神系统寻出深埋在高楼内部的本体。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高楼法身即是他们的本体。 真要和这么一栋高楼捉对厮杀,实在是无从下手。 “这该如何是好?” 心盎亦被眼前的高楼群震慑住。 “是极。不知如何是好。” 莫陆同样有些震撼与迷茫。 心盎重复道: “不知怎么才能过去摸一下,掰一块下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做的。他们这么高,应该不会发现吧?莫陆你也是这样想的?” 莫陆斜了她一眼: “不,我在想该如何落脚。我可没打算住在修士体内。” 叙话间,又有两位玉人偶人前来指引。指引两人前往一侧,有一处几亩大小的六角平台,一侧嵌入银灰高墙上的巨大凹槽中。凹糟延伸出去,绕过高楼群,没入这天机城另一端。 见莫陆应和后,她们继续去招揽其余来到天机城的修士。 于六角平台上,莫陆总算见到些正常体型的修士。 大多数是散修,如心盎那般仰望着一栋栋散发强横法力气息的高楼,眼中满是忌惮与向往。 莫陆甚至在人群中见到一小簇凡人。十几个精壮的年轻后生围着一顶轿子,轿中坐着个似乎行将就木的老者,似乎耐不住一路的劳累,昏昏睡过去。 那些年轻后生各个皮肤白皙,身形矫健,手持兵刃,能看到苦炼打熬筋骨的痕迹。他们拱卫在轿前,警惕地看着四周。 若放在凡人的江湖中,这一行人绝对是不好惹的存在。 可放在此处,他们周围都是吃惯了,杀惯了凡人的妖魔修士。这些凡人身上没有半点法力痕迹,却气血旺盛,正是一道道可口有嚼劲的佳肴。 “一双招子放干净点!退!” 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呵斥。 豺狼头的修士咧嘴,勉强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高举粗毛利爪,慢慢转身,朝六角圆盘边缘走去。 这一群凡人占据圆盘中心位置,四周围了一圈修士,都挤在一起,与他们隔出几丈空隙。 莫陆步入六角圆盘。按住颇为好奇,想要冲出去和这群人聊聊的心盎。 心盎不住地挣扎,一个劲儿地扒拉莫陆抓着她天灵盖的手。 莫陆翻了个白眼,放开手。 心盎兴高采烈地越过修士围出的空隙: “你们是怎么抵抗住这么多修士的法力气息的?为什么他们都很怕你们……” 她越走越慢,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 终至无声,如被人掐住了脖子。 半大少年一挥手中的长枪: “哪家的小孩?不去寻你的大人,来这做甚?” 心盎僵硬转身,掉头就跑。 一把抱住莫陆大腿: “我错了,那边真的好恐怖!” 莫陆身边,那个被呵斥的豺狼头修士背对着那群凡人,低声道: “哪来的老妖怪,不去和城中主人论道,偏偏和一群凡人过家家,还来欺压我们这些散修?” 即使隔出这么远,众修士仍能感受到一种极为锋锐的威压,如一柄名剑神兵,望之就会刺瞎双目。 这柄名剑横亘在他们周身各处要害之间,叫人轻松不得。 莫陆看向那顶轿上,老人发出细微鼾声,松弛地瘫在轿上,像一块黑布。唯独那一双枯枝似的手攥得很紧。 他露出的脖颈纤瘦脆弱,似乎只要一缕黑风,或者只是随意一丝法力,都能将他的头颅从脖颈间取下。 莫陆刚起此念,那股锋锐的威压突兀加重。他以手拂过脖间,触之温热湿润。扬手视之,一缕血痕染红指尖。 伤口转瞬消失,莫陆移开念头去想其他,这一股威压减弱,只到了微微刺痛的程度。 而莫陆身侧,那个豺狼头修士忽然痛呼出声,他惊愕挥爪,竟将自己的头颅拍了下来,魁梧的身躯随之轰然倒塌,化作一摊碎肉。 一点金光从碎肉上凝聚而出,弹起,没入老人体内。 众修哗然后退,更有甚者直接跳出六角圆盘,狂奔而逃。 那群年轻后生互相望了一眼,面有得色。 其中一人大呼道: “我陶家非是滥杀无辜之人。若诸位心中无对我等之恶念,自然无事!” 玉人偶人领着几个修士回到六角平台。她们闻言微微点头,算是以天机城的身份承认了后生这番言论属实。 与领头的年轻人商量一番后,一道银灰色的屏风升起,隔开了自傲的凡人与几成惊弓之鸟的众修士。 “咯吱。” 六角平台转动,沿着凹槽飞速前进。 心有余悸的众修士不敢再去看那个煞星老人,纷纷欣赏起沿途的高楼来。 “颇为有趣。” 莫陆感知无错的话,坐拥这般强横的手段,这老人似乎却只是一个,衰朽且即将寿尽的,凡人? 莫陆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陶景渊】 【预期奖励:都天驱魔大将军符;修箓要旨;天庭罚恶榜登名】 【备注:力竭的老狼寻求葬地。】 杀神系统并未被老人所感应。 …… 六角圆盘停下。众修士逃难也似的离开。 莫陆去寻千螺观驻地。 一进门就见到水生道人。简短寒暄后,莫陆突见水生道人目露惊喜之色。 随后,莫陆感受到熟悉的,似乎下一瞬就要头颅飞出之感。 如芒在背。 他回头,十几个凡人抬着一顶轿子,轿上的老人睁开浑浊的双眼,朝这边看来。 水生道人颇为狗腿地迎上去: “老太爷,小的等了好久,终于见到您了。” 第119章 陶景渊 心盎已经躲到莫陆身后了。 莫陆还有些讶异,她居然没有直接钻进自在天去。 老人陶景渊在水生道人的搀扶下慢悠悠从轿中下来,把眼望向莫陆这边,莫陆能感到针刺似的威压愈发锋锐。 陶景渊开口: “啊顾哈斯?索阔剌人挪。” 莫陆有些迷惑,这老人在说什么?其音大类莫陆平时与众修士所说的语言。 他搜肠刮肚,想从脑海里翻出一些稀缺的语言来对照识别,甚至连前世所用的汉语,方言,英语,俄语等等都回想起来,却无一能对照上老者的语言。 此情此景,令莫陆想起了第一次听闻准提经文时的情况,也是无从理解,只觉老人在嘟哝一些胡言乱语。 好在一个随侍在老人身旁的年轻后生解释道: “老太爷在问你们二人的姓名。他说很巧,我等在六角圆盘处见过一面,又在此处重逢。” 莫陆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将心盎从身后拽出来。 “小子道号砥锋。这是我的同伴,心盎。” 心盎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又逃也似的缩回莫陆身后。 水生道人婉言介绍了一番莫陆,陶景渊微微点头,并未计较什么,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殷勤扶陶景渊上座,跟随他的年轻凡人并未坐下,而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周围。水生道人在一旁陪侍。 陶景渊开口,仍是那一口颇为奇怪,在莫陆听起来简直如同胡言乱语的语言。他每说一句,身边的凡人就翻译一句,水生道人再客客气气地做答。 莫陆与心盎本是先到,却也被挤在一个角落,受些冷落。但莫陆心中不恼,反而颇为好奇。 明眼人看得出来,水生道人早就在此等候陶景渊的降临,而且颇为重视,连封印笼佛寺诡异的差事都推却了。 修士大多无利不起早,畏威而不怀德。这陶景渊带来的压迫感要强过莫陆与水生道人,也许有金丹层次。但看水生道人背靠幽梦一脉,师门势力又强横到能介入笼佛寺的争端中,未必会怕陶景渊。 他那一副殷勤的模样,也不全然是被威逼所至,那只能归结于无利不起早了。 莫陆联想起杀神系统给陶景渊的备注:一匹衰朽力竭,寻求葬地的老狼。 他心下了然,水生道人是在惦记这陶景渊的遗产。 电光石火间,想通了这一节,莫陆扯住鬼鬼祟祟想钻入自在天的心盎,掐着她气鼓鼓的脸颊。 这如芒在背的威压莫陆可不想一个人独享,看心盎恐惧得浑身颤抖的模样,莫陆也感觉心情畅快了不少。 他继续暗中观察陶景渊。 这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宝诰天尊一脉的修士。 天庭,陶景渊。 此人怎么看都像一个即将寿尽的凡人老头,气血干枯,魂魄衰微,心神昏沉,生命之火已如风中残烛。 但一股股针扎剑割,几欲将莫陆凌迟的威压做不得假。 能带给筑基境界的莫陆这般压力,这老者修为怎么也得金丹往上。 老者眯着眼,凝神听闻水生道人的讲述,完全不看莫陆,这只不过是他无意间释放出来的威压。 莫陆却觉得好似被一尊饱含恶意,欲将他吞噬的金丹大修盯上。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这老者修为还要在当初遇见的黄雀上人之上。 何其荒谬,这样一尊金丹大修的道躯竟然衰朽得如同凡人老者。 不过在这修仙界,荒谬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杀戮奖励,都天驱魔大将军符?宝诰天尊掌符箓?” 莫陆念头转动,隐隐有个猜测,勉强能说服自己。 “或许,这陶景渊将毕生修为都供养那一道都天大将军符,才变成如此这般?” 莫陆仔细听两人对谈。 陶景渊每说一句,都要经由身旁的年轻后生翻译,水生道人才能听懂,做出回复。 而水生道人所说的话语,老人却不用翻译,立刻就能回应。 这陶景渊显然知道正常的话语该如何去说,有何意思,但口中吐出来的却是那一个个简直与胡言乱语没什么分别的字句。 他是出于某种倨傲,不想说出这些正常话语来…… 还是根本不能,只能说出这种狗屁不通的话来?这是否是他修炼符箓的代价之一? 莫陆打算等他们聊完去问询水生道人。 这两人谈话内容倒乏善可陈。 陶景渊颇有几分托孤的意思,指着周围几个年轻后生,请水生道人收入门下,或者传授一些法门要旨。 水生道人挨个检测灵根,随后大气地从镯中取出一卷卷书籍,显然是提前准备,考虑到凡人无法阅览玉简,特地刻印出来。 他仿佛一个颇为卖力的商贩,大肆推销幽梦天尊一脉法门的妙处,大力夸赞那些年轻后生资质极佳。 莫陆扫过一眼,那些跟随在陶景渊身侧的凡人各个具有灵根,却连一个上品都没有。若放在五道观,非得参加一次记名弟子死斗才能决出一人成为最低级的修士,余下的失败者只能做怨蛆。 但在水生道人口中,简直是天上少,地下无,天底下都没有他们那般适合幽梦法门的修士了,每个人都是前途无量。 这般拙劣夸张的说辞,连那些凡人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陶景渊未必不知道其中真假,但他脸上多了几丝笑容,似乎颇为满意自己的后辈如此“有出息”。 莫陆暗地里感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前说的话会好听不少,大概也只愿捡些好听的话听了。 至于水生道人什么心思,莫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若陶景渊的后辈全给他做了徒弟,陶景渊的遗产亦只能落在他手里了。 陶景渊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任水生道人吹个天花乱坠,也只答应两个后辈在水生道人门下学法。 莫陆听得千螺观外喧哗,一群偶人簇拥着一架祥云聚成的马车,停在观前。 城中不知哪一位修士来请。 听得喧嚣,陶景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水生道人识相,殷勤扶起陶景渊,将他送出门外,登上祥云。 望着祥云尾巴,感受到剑切似的威压散去,莫陆好笑地揶揄一句: “这托孤,还得货比三家。” 水生道人告罪一声,冷落了两位宾客。 他长呼一口气,叹道: “砥锋道友莫笑我,我做陪也做陪得胆战心惊。若此地非是楼娄大人的道场,受他压制,聆听如此多句神言,我早就爆头而亡了。” 莫陆侧目: “这陶景渊毕生修为供奉符箓,还能有这般威能?” 水生道人颇为奇怪地望了莫陆一眼: “道友从何处听来的毕生修为?陶景渊自始至终都是凡人。” 第120章 符士箓官 莫陆问道: “那为何陶景渊却有如此威势?” 水生道人道: “自然是因他体内那道符箓。” 莫陆拱手请教: “请道友教我这个山野小子。” 水生道人道: “不知许久之前,宝诰天尊立下符箓。宝诰天尊一脉颇为特殊,只天庭一处道统,天地九域中所有符箓也归天庭掌控。” “何为符,夺天地造化所凝就,乃天地之伟力也。何为箓,掌天地大势所成,乃天地之意志也。” “修符者被称为符士,得箓者名为箓官。符能自修,箓却得靠天庭所赐。” 水生道人伸出一根手指: “掌握一道符,相当于坐拥一尊不知疲倦的修士,任凭你心意施放术法。领受一道箓,更是不得了,能撬动一地之内的某些天地权能,真正能代天施为。” 水生道人面露惊色: “我曾见一位手掌都天雷霄神符,领受雨师箓职的箓官,抬手之间,方圆万里,尽化为泽国。” “更为难得的是,那箓官,修道不过二十载,年仅三十五岁!” 莫陆隐隐抓到关窍,扬眉问道: “如此年轻!他如何能有这般成就?这符箓是如何所修的?” 水生道人弹指,法力凝成细线,描摹成一些古怪的文字,不断地重复。 莫陆扯了扯嘴角: “你的意思是,符是画出来的?只要能记住文字,勾勒出符,就能得那般神力?” 水生道人点头: “是极。道友也听到那陶景渊口中所说话语大异我等。” “那即是宝诰天尊用来记载符箓的神言。只要通晓掌握这等神言,即能勾勒画出符来,使出煌煌天威。” 他伸出手指点几下,虚空中化出一个小人,步步登高。 “三五年内,会了这等神言,即算初窥门径。即使没有符箓傍身,一言一语间能引动天势,相当于炼气一二层。” “再修四五年,掌握数十上百道符,融合成本命符文,就相当于我等修士筑基。而后就是等天庭册封箓职下来,能获一道低级箓职,战力也能与同期金丹大修掰掰腕子。” “若是恰好,天庭内重要箓职有缺,嘿嘿,一道箓职下去,当即一步登天,莫说元婴,就是渡劫境的大能,亦要暂避锋芒。” 他感叹道: “每次看到这些个符士箓官,我就深感宝诰天尊之慈悲,对信众从不吝啬赏赐。” “反观某位天尊……” 心盎吞下一个灵果,接过话茬不满道。 水生道人瞪了她一眼,以手遮面。 “小尼姑,我可没有那种意思,幽梦天尊自然待我极佳,你不要多想。” 心盎睁大眼睛: “我在说自在天尊,忒不干人事,半点能打的神通都没有传给我。你又是什么意思?你也要怪自在天尊?” 水生道人把头一偏: “我……我只是在骂我师父。罪过罪过。” 莫陆斜了心盎一眼,没想到这小尼姑竟然如此废物,难怪在笼佛寺废墟中直接躲进自在天中。 依据陶景渊的情况,莫陆也想明白了符箓修行的弊端。 “如此强横,难道代价是,不得长生?” 水生道人点头: “是极。这符箓确是极端强横,几乎不讲常理。却有一个苛刻的条件,只有半点修为也无,甚至连灵根都没有的凡人才能修行符箓!” “而这些修行符箓的凡人,即使杀伐之术堪能比肩修士,也无半点反哺自身躯体,反哺自身寿元的可能。即使箓职极高,符箓修为极高,亦不能豁免。” “终要受老病之苦。” 莫陆接道: “无论那人符箓修为多么强横,百年之后……” 水生道人一笑: “自是一捧黄土。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位雨师,坟头草已经几度枯荣。” “莫说是他,水生修行至今,已有三百余年,算下来,不知天庭换了几茬百官,几位天帝了。” “砥锋道友,你我本是同门,也不瞒你了。我先前犯事,曾惹上几位箓官,几乎被斩杀当场,苦苦哀求还不肯放过我。好在我当机立断,躲进梦界,苦熬二十年。出来一看,那三个糟老头子早死了!” 他抚掌大笑: “不过是一群偶获伟力的凡人罢了。哪有我幽梦一脉长生逍遥,清净自在。” 莫陆点头。 “那这陶景渊又是何等情况。既然是天庭箓官,为何来天机城托孤?” 水生道人笑意不止,目露贪婪,道: “那是另一种情况了。这些箓官实在衰朽不堪,不能胜任,可以上书乞骸骨,又或者考核不过,也会被劝离。” “天庭会抽去他们的箓职,让他们安享晚年。一般他们会提早寻得一块地方,或者被天庭一起安置。但总有一些人起了别样心思,又或者实在被同僚排斥出来,没了办法,像一条老狗找地方埋葬。” “这就便宜了我等。” 莫陆颇为意动。 水生道人连连摆手: “道友你可不要起其他心思。他们得了箓职,有天地意志护身,万法不侵。就算没了箓职,杀害一位箓官,瞬间就会被天庭感应,上那天庭罚恶榜,那就不会像老兄我这般轻易混过去,会被天庭花大力气追杀。” “说不得还要株连到我。若道友真要动手,可别怪我先行辣手。” 莫陆熄了心思,问道: “难道你要等陶景渊自然老死?然后?” 水生道人昂首: “这个自然。那陶景渊虽然没了箓职,但一身符文修为,他的本命符文还在。这就是我等要谋取的东西。” “砥锋道友应该会些禁制法阵之类的符文吧。是不是颇为便利,更兼威力甚强?” 莫陆点头。这一手禁制法阵的知识,着实帮了他不少。他能修行成筑基,还得靠《玉灵大釜》中所记载的特殊符文。 而他在东部荒野之中,所见的几乎每个大势力标配的守山大阵,也是由一个个符文组成。 符文……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抬头,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水生道人笑着点头: “是极。这所有修士所用的符文禁制法阵,俱是从一个个箓官体内的本命符文演化而出。” “陶景渊,就是这样一座宝藏。” 第121章 城墙遐思 水生道人叹道: “可惜城中群狼环伺,觊觎这块肥肉的修士并不少。我幽梦一脉虽有些神通,只怕势单力薄……” 莫陆眼眸一亮,笑道: “水生道友可是缺了人手?我也是幽梦门人,于情于理,我都该助你一助。”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待莫陆问及谋划细节,这水生道人却将手一摆: “慢来。我已用梦占之法算过,陶景渊尚有三年二月五日寿元。现在就定下的谋划未必能赶上这三年的变化,好似一张废纸。” “嘿,不到将死,这些个箓官是不肯撒手的。自有些心急的修士为我等前驱,磨磨陶景渊的心气。” 他说这话时眼中阴冷桀骜,再无殷勤向陶景渊推介法门时的友善。 莫陆按下此事,重新提起他来此地的目的。 “向我借法?” 水生道人有些讶异。 莫陆点头: “正是。我本一介散修,机缘巧合之下才获得天尊传法印,得入幽梦一脉门庭。但其实我对幽梦一脉的法门并不精通。” 除了部分《刘蜉梦椿法》。 “所以厚颜请道友授我部分炼气境界的法门,我愿出价购买。” 即使水生道人真送上筑基境界的法门,莫陆反倒要怀疑其中是否有些隐患。 水生道人点头: “原来如此,道友莫急。像你这般新入筑基的修士,下一次梦界洞开可前往梦城一次,查看梦榜。幽梦天尊会发下专属任务,只要你完成了,即可获取一篇筑基法门。” “道友暂可不必挂怀,安心等梦界洞开即可。这任务并不算难” 莫陆刚好承诺王涂妖女一脉的陈东筑基后前往梦城寻他,看能否搭上弃脉这一条线。不想这两件事撞一起去了。 莫陆了然一拜: “谢过道友。” “应该的,应该的。” …… 莫陆与心盎走出千螺观驻地。随后与水生道人交流中,莫陆已然大致了解了一番这天机城的基本情况。 眼下,他需要先寻一处宅邸。 心盎一蹦一跳: “既然你和水生道人聊得如此畅快,为何不直接居住在他府上?” 莫陆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解释道: “终究隔了一层。同师门尚且操戈,何况我与他不过是暂时合作罢了。” 他拎着心盎,来到一座高横的大楼前。 其样式颇像莫陆前世所见的筒子楼。 自然,这楼也是灵机天尊一脉的修士。 高大的门扉前竖着七八只眼眸,盯着莫陆。 “天机册。” 莫陆递上自己与心盎的银白金属卡。 “求取雅舍一座。” 那些来到天机城的别派修士,自然不肯居于这些高楼修士腹中。于是天机城中特别划出七块区域来供他们驻扎修炼。 只不过每一月都要向天机城缴纳灵石作为租金。 那门扉群眼吞入银白天机册,仔细查阅。莫陆呼吸间灵气几乎化作彩雾,相较于在荒野之地,这条件实在要好不知多少倍。 莫陆估摸着,即使不吸收后土之气,这些游离的灵气也能勉强供他日常修炼所需,而不用费心去破除后土之气中的孽尘污染。 也难怪一些修士会对天机城趋之若鹜。 能在天机城占据一处洞府屋舍,自然对修行大有裨益。 这还只是供外人使用的,莫陆不知那些天机城中的真正主人,灵机一脉的修士修炼时又是何等豪奢。 只不过没有什么修士愿意住入那些高楼深处,进这些修士腹中。 莫陆抬头望向银灰色的高墙。无论在天机城内何处,一抬头就能看到这高墙,几乎与天穹等高,好似一口巨井,圈下一大块穹隆。 有一个事实一直被那些别脉的修士有意无意地忽略。 天机城中,坐镇着一位元婴大能,楼娄真仙。 而灵机天尊一脉的修士,俱是高楼法身模样,修为越高,展现出来的法身越是庞大。而天机城中修为最高,气息最恐怖的高楼法身,也不过是金丹境界而已。 那楼娄真仙法身何种模样,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出来。 这银灰色高墙,就是楼娄法身的一部分。 他即是天机城。 所有踏足天机城的修士,都是进了他的腹中。 但如莫陆所见的那样,即便是水生道人向莫陆介绍城中风物时也有意无意地省略了这一点。 外来的修士们多加提防不被灵机一脉的修士吞噬,却对楼娄颇为宽宥。 为何? 莫陆想来想去,只得一种回答。 因为无能为力。 一方面是因为不言自明,楼娄与灵机天尊一脉修士不屑隐藏此事,而另一方面,你知道了天机城即是楼娄,又能怎么样? 已经进了他的腹中。 就像一栋破屋子,在风雨中飘摇,若是破了一个洞,自然会选择弥补缺漏,若飓风袭来,将屋檐刮飞,四壁俱塌,那只能选择在风雨中缩头缩脑。 天机城中的修士既是如此。 既然进了天机城,亦只能默认被吞入楼娄腹中。 城中有一头巨兽,所有人都在巨兽腹中,故而,没人看得见巨兽。 他们学会了接受这一事实,并将其当做是正常,就好像空中有灵气,就好像人被杀就会死,就好像天是天蓝色…… 门扉巨眼仍未吐出莫陆与心盎的银白金属卡。 于是莫陆的心念继续游离: 就好像后土之气中蕴含孽尘,就好像高天之气的帘幕后存在九尊帝王,那九尊返虚大能…… 就好像,九尊返虚:两尊佛祖,七尊天尊一直存在…… 莫陆忽然感受到一种无言的恐怖。 玉灵升仙法为何强横,能让莫陆横扫同境界?因为此法到底是由接引佛祖与万法天尊两脉的法门拼成。 一直以来,莫陆所见所感的,都是靠近九尊返虚大能法脉的法门必然强横无比,被尊为正法。而那些不得正法的修士被称为散修,道途陡峭,实力孱弱,似乎只有转修正法才有出路。 而这些返虚大能的法脉,却有着恐怖的缺陷,单就莫陆所见的,接引佛祖的法门会令修士不断崩解化作佛母,宝诰天尊的符箓只有凡人能炼,且不得长生。准提道使人疯癫。 罗教天尊一脉更是奉走火入魔为唯一正途。 莫陆恍惚回忆起,两位佛祖俱是成就佛祖后开创了新式佛法。 在新式佛法推行后,原本的旧式佛法几如过街老鼠,再不复往日强横。 可那两位佛祖,俱是凭借旧式佛法成就返虚。 究竟是无上法门成就返虚,还是返虚选择的法门变成无上法门? 天尊返虚之前又是在修何等法门? 九位返虚大能之前的修仙界又是何种模样? 莫陆面露惊恐,突然吐出一口血。 第122章 万法之锢 莫陆脑中嗡嗡作响,眼前腾起些白斑,遮蔽眼前的一切。于白斑中,莫陆似乎能看到些许抽象的线条与浩大的轮廓,但这一切又迅速淡化消失,即使莫陆尽力去看,也再无半点痕迹流落在他的记忆中。 “不要去想。” 莫陆一闪念,心神偏转,这一段遐思就被塞入记忆深处,随后五感扩张,几里外的血腥味,天边飞鸟的每一片翎羽,纷纷扬扬无数杂乱的信息塞满他的脑海。 于是这一段记忆被莫陆迅速淡忘,他只记得自己似乎见到了什么,察觉到了什么隐秘。 一股股法力自灵台漫出,拂过莫陆的道躯,将一点损伤弥补。 眼前白斑散去,渐渐明晰,门扉群眼仍在清点着天机册,也许莫陆爆死当场也不会有所动容。 而心盎则是无比担忧地看着莫陆: “你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走火入魔了?” 莫陆心道她还算有心。 心盎继续道: “若你死了,我岂不是看不到这花花世界?请一定要苟活住,最少也得活一百年吧,我还有大好的年华,还有看不完的风景,全靠你了。” 莫陆翻了个白眼,道: “我无事,只是一时法力躁动,就像……被人抡了一拳?” 他冥冥之中记得自己是想到了什么或者见到了什么,但莫陆惊奇发觉,自己并没有半点走火入魔或者被污染的迹象。 而往日浏览笼佛寺僧人游记,或者听闻接引佛祖之名,自己的法力躯壳都会出现一些诡变。 这次却没有。 他吐出那一口血,完全是由于…… 莫陆体内怨蛆游动,汇聚在胸前,一处印记隐隐作痛。 大致成一个拳印。 他想到那处隐秘时,被不知何人捶了一拳? 莫陆法力涌动,扫视四周。 似乎唯一能下手的就是心盎与门扉群眼。但这两种可能迅速被他否定。 无他,能悄无声息蒙混过他的心神,一拳就将他捶出轻伤,这不是眼前这两个筑基修士能做到的。 他试着回想,从记忆深处将那一段遐思捞出。 隐隐约约见得形状,莫陆就停止了回想。 先寻觅得一处洞府,有一处安全受他掌控的区域,再行此险招。 此时门扉群眼裂出一条小缝,将两张卡片吐出。 “东角七十六号。先付七百二十六块灵石。” 莫陆弹指,大片灵气汇聚,七彩雾气凝成水珠,水珠渐渐化作一块块莹莹如玉的灵石。 这灵石尽数流入门扉群眼裂开的缝隙中。 “下个月此时,再来交付两千七百五十六块灵石。哦?你是幽梦天尊座下那群弟子,可以减免七百块。” 莫陆眉头微皱,略一点头。 “太过昂贵。” 心盎将他的心声道出。 而门扉上那些巨眼一一闭合,再不理两人。 …… 莫陆与心盎寻到了东角七十六号。 一间占地颇大,而且形制古朴雅致的府邸。而府邸旁,亦有三间差不多形制的府邸,一间已被其他修士占据。 千螺观驻地也是差不太多的形制,想来这些天机城的修士都是按照一个模子建出来的。 莫陆双手连动,一层层禁制铺在地板上,楼宇间,半空中。 府邸腾起一层影影绰绰的黑雾,笼罩住楼宇,从外面看不真切,隔绝了一切窥视。 料理好一切后,莫陆坐在蒲团上,掀开衣服。 怨蛆鼓动,莹白如玉的胸腹间,一个血红的拳头印记被怨蛆复现而出。 心盎颇为好奇地围上来,戳戳点点。 莫陆吐出一口气: “我被人偷袭了。心盎,你既然能看出我所不能见的东西,可曾看出那人一点踪迹?或者发觉什么不寻常之处?” 心盎颇为茫然: “你在说什么?何时有人给你一拳?” 果然指望不上她。 “有没有一种可能,并非是有人偷袭我,而是因为我想起了那一段遐思?要不再试试?” “不会有污染,左右不过是再挨一拳,顷刻就会恢复。” 莫陆指间划过血红的拳印,拳印消散下去。 他对心盎道: “这一次你瞧好了。” 心盎连连点头。 莫陆扯住回忆的钓线,将那一段遐思再拉扯出来。 他想起: “……究竟是无上法门成就返虚,还是返虚选择的法门变成无上法门? 天尊返虚之前又是在修何等法门? 九位返虚大能之前的修仙界又是何种模样?……” 莫陆悚然,一口鲜血喷出,鲜红如血的拳印再度浮现。 他再度看到那些白斑,白斑中闪出一些抽象的线条和浩大的轮廓。 熟练地将那一段遐思沉入记忆深处,莫陆听得心盎拍手雀跃: “我知道了!你原来是见到了万法真身!” 莫陆搽去嘴角的血迹,披上道袍,心道终于寻得了症结所在。 “你详细说说。如何与万法天尊扯上关系。说起来,我亦算半个万法天尊门下弟子。” 毕竟玉灵升仙法有一部分出自万法一脉的虹珑真人。 心盎露出促狭的笑容: “再让你感受感受。你跟我念念,有一个问题是这么说的……” 她甫一张嘴,突然楞住,面色青紫,脖颈间浮现一道浅红的手印指痕。 好半天她才缓过劲来,闷闷道: “我忘了,不该想起来的。” 莫陆笑道: “你也见到了万法真身?啧,欲害人,先害己。” 他弹指,心盎脖间的浅红指痕消去。 “说吧,万法一脉又是怎么一回事?” 心盎缓了口气,道: “万法天尊好教化。他门下的弟子通晓诸多法门,亦将修行道路选择为获悉世间一切隐秘,通晓世间一切知识。” “但也有一部分弟子,选择了相反的道路。” “他们崇尚隐秘,却不希望隐秘被揭示。于是道途选择为守护世间一切隐秘。” “他们这一支派系被称为万法之锢。对隐秘的守护无比狂热。” “甚至,将自己的道躯化入一个个隐秘的问题中。” “将道躯变成如同一串串泡沫,一个个光球般的存在。” “隐秘的知识是他们的宝珠,亦不许任何一人染指。” “即使是你偶然想起,并无探寻之意,也会触发他们设下的禁制,受到他们的攻击。” “无从躲避,你可以理解为,这是隐秘的拒绝。” 第123章 天机城居 莫陆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若是杀戮一位万法之锢的修士,会如何?” “能得到隐秘的知识,还是仅仅是一个疑问?” 莫陆虽然不记得自己想起来了什么,但他隐约记得,这个疑问非常重要,直指九位返虚。 心盎点点脑袋,目露神往之色: “自然是获得组成那位修士道躯的所有隐秘和解答。” “说来好笑,他们这群人向来是要掩盖一切隐秘,但若想将道躯化入隐秘中,他们非得去发掘隐秘背后的解答出来,才能建功。” 莫陆眼眸一亮,这么说来,每一个万法之锢的修士对他而言,都是一处丰厚的宝藏。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撕裂一串串巨大珠子,无数修仙界的秘闻,从珠子中流泻而出,尽数被他阅览。 但旋即,心盎苦着脸道: “可是,他们身化隐秘,无形无质,寻常的手段根本无法触及。我们这些别脉修士,也只有在想起被他们掩藏起来的东西时才会挨他们一记,被他们警告。” 莫陆倒是不急,现在筑基境界做不到,未必境界更高后做不到。 何况他现在唯一抓着的,关于万法之锢修士的一鳞半爪,就是关于返虚大能的隐秘! 难以想象何等的修士会知晓这等隐秘,并将其做为道躯的一部分,还没被返虚大能一掌拍死。 但为何那些天尊佛祖会放任这些隐秘被他们掌控呢? 莫陆突然想起来一种可能。 他犹疑地询问心盎: “你怎么知道万法之锢的存在?我若是这样一群誓愿掩盖一切隐秘的修士,为何会将自己的存在公之于众?” 心盎昂首: “你可知道法宝心盎盘?三天尊合力制造,强横无比!我可是心盎盘分出来的化身,知道这些东西也不稀奇吧!” 莫陆神色不变,继续看着心盎。 心盎嗫嚅一会,道: “其实,金丹境界往上的大修士都知道万法之锢的存在,就连筑基修士也有为数不少知晓。” “是他们万法之锢的修士故意散播的消息。” “你想想,在修仙界,肆意探查隐秘,鬼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哪位大能记恨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 “所以,有一部分万法之锢的修士,选择等那些大能自己把隐秘交上来。” “修仙界中,谁没点秘密?从修行法门中的缺陷,到准备背叛师门,杀戮同脉。谁不想掩藏起来?即使各种手段齐上阵,也架不住百密终有一疏。” “而把隐秘交给万法之锢的修士掩藏 不失为一种好办法。至少在他死之前,能绝了旁人的探寻心思。” “而万法之锢的修士受人所托,既能增进修为,无形中自己的安全也多了几分保障,何乐不为?” “我记忆里,有几个自在天尊一脉的师兄师伯,很是靠万法之锢处理了不少麻烦。” 莫陆点头,如此说来,万法之锢的修士杀起来更棘手了,不能让他们有求援的机会。 他又问道: “你可有召请万法之锢修士的仪式或者法门?受了两掌,且让我也瞧瞧这群修士。” 心盎一指门外: “这我却是不知,但你肯定可以在天机城买到。你是不知,这各座天机城,号称包罗万有。” 经她这么一提,莫陆也是想起自己还需要在天机城中采买人肠,修炼《肠巢天护法》。 他起身, “我去这坊市中转一转。你守在此处?” …… 琳琅满目,散发不俗宝气的高楼内。 莫陆抬手,灵气如云卷般汇聚,结成一块块灵石,惹得身旁的炼气修士颇为艳羡。 心盎还是跟出来了。她两眼放光,看着摆在架子上一排排奇物书册,显然极为心动。她手上颇不熟练地召引灵气,压缩成灵石,但速度比莫陆慢上太多了。 筑基之间,亦有差距。 莫陆将灵石递给眼前的男修士。 此人大半个身躯都融入一尊漆黑钢铁所铸的雕像,只有胳膊与头颅和半边脖颈露出来。 【可杀戮对象:山和】 【预期奖励:巍山法身(残);《巍山腾蛇乘雾法》】 【备注:不通厨艺,难堪大用。 ——抱陵子】 莫陆算窥得一丝灵机天尊一脉修士的修炼法门。他们在炼气阶段还能保留部分血肉,但随着修为增进,血肉逐渐被取代,直到筑基境,终成一栋屋舍。 山和躬身将莫陆所需的人肠递上。 这人肠盛在一方小锦盒中。 莫陆轻挥,锦盒落入他的容方镯中。即使见过莫陆弹指印钞也不曾动容的山和,此时却流露一丝难以掩藏的羡慕。 这装肠子的锦盒亦有容纳须弥之能,但只能持续三五日,随后就会破碎。 像莫陆手中那般几乎永久固定一片空间的容方镯子,即使在天机城中,也算是备受追捧的奢侈事物。 至少不是炼气修士能获取的。 莫陆不由得有些感谢嵊道人,不知从何处寻到了此方镯子,令他颇受用。 又采买了一些布置召唤魔罗汉的仪式所需资粮后,莫陆问道: “此处可否能淘换到筑基法门?” 山和旁,另一位裹在红袍之下,浑身各处齿轮旋转的修士恭敬道: “回大人。请随我上二楼。” 无视拼命凝聚灵石,怨念如有实质的心盎,莫陆步入第二层。 第二层倒颇为空旷。一块块黑铁展台上,摆着一道道莹白如玉的骨片。 而在骨片旁,还用细密的金丝细网笼住一个个凡人。 那些凡人身上各有不同的异变。有的胸膛剖开,从胸腔中伸出一只只不断抓握的人手;有的五官模糊,身边却飘荡这一个个面目一致的幽灵;有的身覆火焰,皮肉尽消,骨骼透明如琉璃;有的面容圣洁,一层皮膜下隐隐有蠕虫扭动…… 他们俱被异种法力侵染。这些修士用秘法吊住他们的性命,用作展示,令莫陆一眼望去,很形象地了悟各筑基修炼法门的特点与走火入魔后的模样。 红袍修士恭敬道: “请大人细看。另外好教大人知道,我家主人酷爱收集法门,若大人能提供法门,不仅可抵过灵石,主人喜欢的话还会另挑几部法门相赠。” 见莫陆望过来,他自知失言,连忙摆手道: “绝无图谋大人主修法门之意。只是大人若有多余的法门,或者一些残破的术法,我家主人也……” 他嗫嚅着退至一旁。 莫陆心中一动,他确实有一篇完整的法门可用作交易。 此经文对他而言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本来快被遗忘,不想在这里派上用场,真是意外之喜。 《五炽如来说黄雀经》! 第124章 准提经文 莫陆向红袍弟子寻得一间静室,将《五炽如来说黄雀经》刻录出来。 此经得自方田上人,又与黄雀上人有莫大干系。 虽然莫陆实在不知五炽如来又是何等人物,但即使只看名字,能以如来为号,想来极端强横,不是易与之辈。 而这经文似是金面佛那一支所修法门的进阶版,黄雀上人甚至与莫陆对谈时称其为真传。 对此经,莫陆起初还算重视,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一翻阅脑海中的经文记忆,就会召摄出种种被五阴炽盛火灼烧的八苦之景,随后无畏藏召出凶狂白猪,与苦景拉扯。 这一来一去,搅得莫陆苦不堪言。 夹杂两者交战间隙中,莫陆勉强聚集心神阅览经文,却发觉此经他读不懂! 莫陆翻来覆去,并未找寻到半点修炼要旨,连一点提炼法力的法门也无。 这本经书更像一本故事书。 经中佛理怪诞,大异于莫陆平时所见。讲述了一个个残忍愚拙的凡人愚夫,描绘一幕幕荒诞无稽的众生相。即使单纯作为解闷故事,也太过晦涩。 比如其中有一节,名为大竹禅师的僧人有一日召领弟子,坐堂示法。 他取一只狸猫出来,说: “尔等往日学法,我问一句,能答十句。今日唯有一问,父母未生时,你在何处?应作何解?如若无解,刀剖此猫。” 弟子不能解,于是刀剖狸猫,作一餐斋饭。 第二日,大竹禅师好友烟隐禅师来访,听闻此节后脱下一只鞋子顶在头上。 大竹禅师叹曰: “昨日你若在,那狸猫可得全命。” 言讫,烟隐禅师拍手大笑,所有吃下狸猫的僧人肚囊涨破,钻出一颗颗猫头来。 猫头齐声作佛偈曰: “临河尽躺渴死汉,饭筐里坐饿死汉。” …… 莫陆只能猜想这经文故事与召摄来的八苦之景本是一体,相辅相成,缺一都不能得到修炼法门。 只不过受无畏藏影响,莫陆不能接触八苦之景。他倒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惜的,毕竟方田上人走火入魔在前,他也不知自己真的开始研读此经会出现何等诡变。 还不如拿来换取更安全的法门。 莫陆弹指,玉简中刻下最后一字,这一篇经文沉入记忆深处。 耳边恼人的颂念声止息。没有后续补充,残余的八苦之景尽数被白猪撕碎。 白猪得胜似得哼哧几声,载着无面菩萨远去。 莫陆体内七头怨蛆游走,平复下莫陆有些浮动的气息。他手持玉简飞出静室。 阅览经文片段后,红袍修士惊呼一声,体表燃起黑焰,将其那一层红袍烧却,露出其下镶嵌着一枚枚大小不一齿轮的皮肤血肉。 莫陆忽感一股不逊于筑基境界的威压汇聚,这齿轮修士足下丛生一块块锈蚀的矿岩,沿着他的身躯生长。 齿轮修士转瞬间化作一座布满锈蚀痕迹的铁像。铁像外表,黑焰如霉般附在其上。 铁像破碎,再无任何黑焰灼烧痕迹的齿轮修士钻出,他顾不得披上红袍,伸手一指。 机括转动,莫陆瞧见他身后的墙壁破开一个整齐的裂口,一个双目无神的凡人被推出来。他全身被金丝细网笼住,细网伸出一条条细丝攀附招摇,几乎是拖着他前进。 那破裂的铁壳,浮于空中,仍有黑焰点点,随齿轮修士召令,尽数扑到凡人身上。 黑焰如花般覆盖凡人每一寸皮膜。与黑焰的灼烧中,那凡人竟无半点痛苦之色,无来由的狂喜撕裂了他的脸颊。 他手舞足蹈,撞在细网上,皮肉削飞,筋断骨折,但即使如此都不能阻止他狂喜地呼声: “我悟了!我悟了!众生皆苦,概因不奉五炽正宗!” 齿轮修士召出一片光幕,将凡人扭曲之态描摹其上,附带一条条批语。 “准提道的法门!居然能解读,很有借鉴价值!主人定会欣喜。” 他亦是狂喜,连带看莫陆的目光都热切不少。 莫陆只觉庆幸,一幸当日方田上人未能获得这般黑焰灼烧的能力 相对好对付不少。 二幸无畏藏之功,让他躲过了一次污染之厄难。虽说他不是不能解决,但少一点麻烦总是好的。 片刻后,山和也被惊动,上来谢过莫陆后,两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 莫陆从他们的话语中,得知了不少关于准提道的情报。 “准提道的法门颇为奇怪,同样一篇经文,对于一些人来说只是呕哑嘲哳的疯话,对特定的人来说却是无比强横的法门。” “似乎有一道门槛横在其间,唯有跨过门槛,方能一悟其中奥妙。” “而我所获的这一篇经文,竟然算是方便法门。只要配合八苦幻景,即可学得其中奥妙,仿佛受一尊佛陀灌顶,带人强渡门槛。” 莫陆瞧见那黑焰缠身的凡人气息不断增强,但也彻底痴傻,只会念些五炽正宗之类的疯话。 “呵呵,这种方便法门,不要也罢。” “这些天机城的修士之所以欣喜,貌似是因为获知了法门细节,即可针对修炼此法的修士,痛击他们的薄弱之处。” 莫陆莞尔一笑,这么说来,他也算是又坑了金面佛修士一把。 不过无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 莫陆转过头来,那两个修士已经请示了此间店铺的主人,准许莫陆带走五部筑基法门! “却之不恭了。” …… 是夜,莫陆府邸。 心盎躲在一旁,颇为兴奋。 莫陆身前,锦盒已经敞开,其中人肠用尽。 一头形如蟒蛇,漆黑如影的鳞片中又间杂以一节结肠状血肉的怪物伏在莫陆手边。 怪物头部被一块三角形金属替代。 这肠巢天护法已经初步练成。 “召请痴妄魔罗汉!” 莫陆弹指,种种祭品没入虚无中出现的漩涡中。 无风,但那一截肠巢天护法却不断被拉扯,几乎要投入漩涡中。 良久,漩涡止息。 莫陆望去,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漩涡中心突然出现一颗血红的巨眼。 望之叫人心生杀意,怒火冲天。 “你找错人了,绝嗔。我要寻痴妄魔罗汉。” 第125章 人皮痴妄 莫陆端坐于地,颇为淡定地出声。 在他面前,漩涡颤动,似乎不堪重负。 漩涡之中,那一只猩红巨眼如此纯粹,大忿怒,大怨憎之意有如实质,令莫陆心中怒焰高炽。 原本铭刻于莫陆肩膀处的绝嗔魔罗汉印如刀削火灼,带给莫陆强烈痛感的同时亦在不断搅乱他的心神,让他愈发想要杀戮些什么,破坏些什么。 比如眼前这颗猩红的巨眼。 莫陆深知,若他真的出手打破漩涡,恐怕就要彻底化作被嗔念掌控的恶鬼,飞往天外魔国,侍奉绝嗔去也。 “不过如此。” 一丝丝幽黑如墨的法力从莫陆丹田漫出,在他周身游转,将绝嗔魔罗汉的影响连同那股怒焰彻底驱逐出去。 晋升筑基境界后,莫陆对各种污染的抵御能力得到大幅提高,状态良好的情况下一层法力笼罩全身,就能隔绝大部分污染。 莫说只是隔着仪式漩涡,相隔不知多远的距离与绝嗔对视,就算再度被骨糜和尚血肉沾染,他也不会被刻上魔罗汉印。 至于现在,那一颗猩红巨眼血丝爆绽,铭在莫陆肩膀上的魔罗汉印恰似一处破口,绕开他的法力笼罩,源源不断地将大忿怒之意灌注进莫陆体内。虽受莫陆法力驱除,但似无止境。 莫陆叹了口气。只可惜,他被刻印时实力尚弱,此印又在他体内停留时间太长,即使他现在境界跟上来了,也难以拔除。 莫陆好言劝道: “我非是来请你,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快叫你兄弟痴妄出来。” 巨眼并无动作,莫陆忽感他体内怒焰更升了一层,显然这绝嗔并不打算放过他。 饶是法力不断搬运驱除,莫陆亦沾染了一丝火气。 他伸手掐诀,体内怨蛆游动,肩膀处突兀顶出一颗蛇头来。 蛇身缠绕着绝嗔魔罗汉印,如同披上一层破烂的血袈裟。 蛇头开口颂念道: “礼赞接……” 巨眼消失,漩涡为之一空,这绝嗔巨眼去得和来时一样快。 绝嗔魔罗汉印蛰伏下去,莫陆嗤笑一声,将怒焰慑伏下去。 “那些旧式佛门还想依仗三魔罗汉和两位佛祖作对头,可谁知这绝嗔也是个闻风丧胆的鼠辈。” 但话虽如此,莫陆脸上并未见半点喜意。只是听到半截尊名就吓退了,莫陆只得熄了利用绝嗔对抗接引的心思。 这样他能选的路又少了一条。 “果然能对抗佛祖的,只有另一尊天尊佛祖。” 心盎亦是被绝嗔逗乐了。 但她还是提醒莫陆一句: “你现在筑基境界,是可以稍微抵御那尊佛祖。但境界不同,能引来佛祖的力量亦有高低之分。如绝嗔魔罗汉那般,莫说颂念祂的名讳,即使只是像刚才那样听闻,说不定就会被祂投射力量,魔国受侵袭。” 莫陆点头: “所以他直接遁走了?原来是得不偿失。” “呵呵,当然若是我的本体法宝再此,自然不惧那佛祖。就连我这分神化身,抵抗佛祖污染也是手到擒来。莫陆我看你还是被他影响到了?像我就没有……” 说话间,正主来了。 平静下来的漩涡再度颤动。一副轻薄的帛画飘来。 画上一片朦胧的墨色,但莫陆若细看,能看出花色山色,似是一处洞天福地。朦胧的笔触间隐隐有字迹潜藏,那些字迹被莫陆一一破译,似乎是一篇直指元婴境界的无上法门…… 朦胧的墨色竟似有无限的内涵,引得莫陆颤巍巍地伸手进去,将那块帛画取出,将其中的宝藏细细挖出…… 莫陆前伸的手按下,将心盎的脑门按回去。 她一脸痴相,差点将头伸进漩涡之中。 被莫陆惊醒后心盎脸色涨红,半是羞愧半是懊恼,在莫陆揶揄的目光下向后一倒,直接钻进自在天中,再不出来。 莫陆笑道: “你虽无甚嗔念,但平日里对什么东西都好奇心甚重,要看要碰。想来痴念很深。当然换贪无过来,你也会中招,要不出来试试自己的贪念重不重?” 这般玩笑话没有什么反响,但莫陆知道她肯定在自在天中听到了。 至于莫陆自己,好杀,好知隐秘,好占宝物秘法,贪嗔痴俱全。是故方才痴念大炽,几为痴妄所迷。 只不过他有无畏藏清心,一举破除了痴妄的幻象影响罢了。 莫陆收拾心情,再观漩涡中的帛画。 帛画漫卷,上下拉动,两端延伸入不可知之处,似一条长长的卷轴,随风鼓动,时而撑紧,时而折皱。 在莫陆眼中帛画渐渐褪了颜色,那一片朦胧都泛起枯黄。 随帛画翻动,一点血色边角透出,另莫陆得以窥见帛画背面的模样。 他惊觉,这非是帛画,而是一张人皮! 堪破这一层后,莫陆能从人皮上看到皱纹毛孔等细微之处。 被莫名存在拉扯,这一张长条人皮贴近漩涡,回应莫陆的祈祷仪式。 “这就是痴妄魔罗汉?还是人皮只是一件法器,背后拉扯它的存在才是?” 但既然已经感受到了痴妄魔罗汉的力量,莫陆不再犹豫,将肠巢天护法扭折叠绕,摆出一个诡异扭曲的字来。 随着一个个莫名的咒语被他念出,那一张人皮颤动,朦胧的画纹中一团又一团墨色跌出。 跌出漩涡,跨越不知多远的距离后,墨色骤然转淡,流入肠巢天护法内部。 一团又一团墨色不断跌出,将肠巢天护法沁染。 莫陆瞧见,肠巢天护法上的黑影鳞片飞速淡去,而虬结的肠子迅速占据所有体表。 连三角形的金属头部都蒙上一层血红色。 莫陆如见一根巨人的肠子,扭曲成未名的模样,似乎要召示一些恐怖的真相与预言。 随后,血色褪去,转而化成肤色。这根巨人的肠子上一层一层地绷上一层皮肤,层层裹紧。 肠巢天护法颤抖,几乎要解体四逃。莫陆挥手,蜷缩在肠下的阴影探出一只只小手,将它牢牢固定。 待那一层痴妄魔罗汉的人皮上墨色尽去,这仪式也结束了。 人皮被莫名存在拉扯,离了漩涡,一团白毛立刻就要侵染过来。 莫陆挥手,肠巢天护法跃起,将漩涡打碎。 隐隐能听闻虚空中传来嘶吼,随后静若无闻。 而在莫陆眼前,肠巢天护法随他的手晃动,像一条择人而噬的恶蟒,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舞动。 功成。 第126章 别心盎,重炼法 那一头肠巢天护法体长过六丈,粗如水桶,散发的威压相当于筑基初期。它的周身延伸出一圈圈螺旋黑纹,像是有人虔诚地将人皮裹于其上。头部怪诞的肤色三角铁裂开一条缝隙,愈张愈大,露出根根尖细如匕首般的黑牙。 透过交错的利齿匕首,莫陆能见到它的喉咙与肠中一只只细小枯瘦的手爪招摇。 莫陆伸出右手,这凶厉骜桀的肠巢天护法恭顺地低下头颅,贴近莫陆的手腕,身形也缩小移转,最终环住莫陆手腕,头尾相衔,化作一枚橙黄的镯子,隐入莫陆袖间。 与这肠巢天护法心神接续后,莫陆灵台轻颤,那一根介于有无之间的黑色脐带汨汨抽取大股后土之气。 经灵台研磨后,莫陆法力升腾,携带起大量灵气与孽尘,只是这一次并未按照往日的经脉运转,而是稍微改道,径直朝右腕挪去。 “沙沙。” 孽尘大部分被这肠巢天护法吸引,离了莫陆体内,只留下大量精纯纯净的灵气,在他体内迅速转化为精纯法力。 至于代价,莫陆手腕处的那一枚肤色镯子染上一点墨斑。 莫陆痛快地吸取后土之气,直至肤色镯子大半染黑才停止。 “筑基以后,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吸纳灵气,打熬法力了。这笼佛寺的法门颇有可取之处。” 感受到肠巢天护法躁动不安,隐隐要脱离控制,化作诡物,莫陆一掐法诀。这肤色镯子散开,重新化作一条小蛇模样。 小蛇张开利齿如针遍布的口腔。那些被排入它体内的孽尘一点一点地挪动,汇聚在它的一口针牙上。 令白针染黑,一股令莫陆心悸厌恶至极的气息从它口中漫出。 “与人斗法间,若一时不查,被这一口毒牙咬住,即使是我,也得狼狈退出战团,花费好些功夫平抑走火入魔的倾向,驱除孽尘。” 莫陆得此助力,自然心情大畅。 可他转头,看到心盎探头探脑冒出来,这好心情都被破坏下去了。 除了一些修仙界的情报外,这心盎对他几无作用。 说到底,她做为天尊的钓线,也只有莫陆晋升失败走火入魔,被接引一脉掳走后才能发挥作用。 而他还有人身,状态完好时,她就显得有些累赘了。 就连只炼了半天的肠巢天护法都远远胜过她。 莫陆算是能理解他师父当年追打他的心盎分身时的心态了。 况且,莫陆身怀杀神系统,总有些秘事,并不耐旁人观看。 于是莫陆开口道: “心盎,我过段时间,可能会与陶景渊多加接触。” 刚爬出自在天的心盎又是一抖。 “何况你也知道我并非是一味清修的道人,日后少不得要与人拼杀。你总是躲在自在天中,平白少了不少乐趣,不能领略这天机城风光。” “不如你我兵分两路,你也能尽可能地见到更多的风景,如何?” “我想想,自在天尊一脉在城中亦有一处地盘,而且,我也算三分之一个灵机天尊的弟子,还能寻那些师兄混吃混喝。” 心盎权衡再三,最终同意了莫陆的建议。 “这样吧,你留下印记,我们有事联络。若你真能挣脱那位佛祖桎梏,可见印记化去。我也随之化去。” …… 莫陆抬手,其人远去,腕间又多了三重盘形印记。终于又回归独自一人,没有第二者的窥视,莫陆只觉轻松。 五块玉简漂浮在他身前,正是他用《五炽如来说黄雀经》淘换来的筑基法门! 都是他仔细挑出,威能可以稍逊玉灵升仙法,但绝对不能有太过严重的隐患。 一番挑拣,那数十册术法中莫陆只寻得两本还不错的天尊法门,其余旁门术法亦有些可取之处,是故被莫陆挑出。 《凡胜锻灵术》,灵机天尊一脉。 《百手十眼书》,万法天尊一脉。 《薛山子臆经》,旁门散修。 《掌宴飨咒》,旁门散修。 《扑罗玉髓经》,旁门散修。 莫陆首先翻开灵机天尊一脉的《凡胜锻灵术》,能被摆出来售卖,此经在天机城中应该是处于下乘,但莫陆对那些身化高楼的修士颇为好奇,是故取来一睹其中妙处。 看着看着,莫陆眉头一皱。 无他,太过昂贵。 单是炼气境界的修行,就要炼化至少万斤各样神铁灵矿,才能炼得一具可堪使用的法身雏形。 万斤神铁灵矿莫陆并非负担不起,真令莫陆皱眉的,还是筑基破关之法,以及筑基以后的修行。 若想破关,非得有百斤万有灵矿。 万有灵矿,此乃灵机天尊造化而出。此灵矿锻造炼化,可得世间任何一种灵矿神铁,故名为万有。 乃是祂这一脉修士修行之根基,亦是天机城立城之本。 莫陆想起来笼佛寺的僧人记载,此地原无天机城,后来发现宝矿,引来元婴大能楼娄铸城。原来宝矿应在此处。 这些万有灵矿被天机城的修士牢牢把持,莫陆一个外人很难获取百斤之数。 何况,莫陆眼神微凝,此经中明确所写,筑基之后,若要催动法力,施放不可思议的术法,都需要消耗万有灵矿以及其衍生转化之物。 若无万有灵矿补充……几乎等同于失去法力的修士。 莫陆估摸,若真从头炼起这法门,还要炼到他目前这战力,所耗万有灵矿岂止万斤! 这般数目,他非得给天机城做牛做马才能筹齐,而且即使练成了,莫陆也难以确定能否抵住接引的影响。 莫陆摊手,将此玉简抛至一边。 “我还是寻机屠戮一尊天机城修士,夺了他的法身吧。等待这种机会,也比给天机城当牛做马强。” 他继续翻看《百手十眼书》。 此术法倒颇为简单。分为百手篇与十眼篇。 百手篇只需割下百条手臂,悬梁,诵经供奉,待手臂变作金黄,即可养成。 十眼篇则需要配制秘药,养出十只眼眸,挖出,植入十个修士体内,令其一日惊,一日大喜,一日大悲,即可养成。 将这些手臂眼眸接回体内,即可成就筑基。 莫陆已是筑基,省去破关这一步,只要照做即能转换法力。 步骤简单明快,而且见效快。 是故莫陆颇为中意此法,当即决定修炼。 当他割下十条臂膀,长出第十一条臂膀之时,府邸外的禁制忽然被人触动。 门户之外,山和恭敬侍立。 他背后的主人寻来了。 莫陆心神一动,收起十条手臂。翻手,一柄长剑,一块拇指大小的蓝色金属出现在他掌中。 砥慧长剑,熔炉百集神铁。 第127章 陆家兄弟 莫陆步出府邸。 他见到了山和,以及山和身边银白长蛇似的巨大铁壳。 此物浮于空中,颇似莫陆前世所见的高铁,但除了突出的车头外,车身隐入虚空之中,只浅浅勾勒出些许轮廓。 山和将铁壳掀开一道宽大的门扉,恭敬道: “见过大人,我家二主人陆蝎夫有请。” 莫陆回忆起杀神系统的备注,此人是陆左夫之弟。 而陆左夫随手为之的偶人都能被楼娄看重,担以守城之责。想来此人至少也是金丹大修,天赋才情远在陆蝎夫之上。 有这么一个天赋修为远甚的哥哥压着,这陆蝎夫的心态难免有些扭曲。 莫陆漫无边际地猜想着,登上一旁等候的银白长龙。 门扉闭合,莫陆入座。车身转为透明,莫陆能以肉眼看清车外的人来人往。 莫陆有感,自己的道躯也与长龙一起转为透明。 长龙疾驰,穿过街上来往的修士。那些修士被长龙迎面撞上,“吞”入腹中,在从尾部钻出,似若无觉。 唯独几个筑基修士抬头,避让开来。 莫陆明悟,非是这银白长龙施以隐身穿墙等术,而是在虚空中另辟出一条通道,长龙如蚯蚓般在其中穿行。 类似的涉及虚空的术法,莫陆只在那群想将自己炼成影獐的影轮堂修士中见过。而想要如银白长龙这般轻描淡写,也只有请堂中筑基修士,曾馈赠给莫陆一只手的疏悠道人亲至才行。 莫陆望了眼前方,山和道人不过炼气八层,一股股法力从他手间散开,操控这长龙轻盈地在楼宇间穿行。 围绕这银白长龙,莫陆只一动念,就构思出了几种奇袭杀戮的方法。 但这般利器,也只不过是天机城中的代步工具罢了。 “灵机天尊一脉,果然有颇多可取之处。” 莫陆开口问道: “你修仙多久了?” 莫陆眼前那具铁塑雕像纹丝不动,雕像顶部,山和吃力转过脑袋,恭敬回道: “弟子资质愚钝,不通术法,进境缓慢。先在吴师所开的学府初通门径,随后拜入主人门下。自师从我家主人算下来,今年已是第八十二个年头了。” 八十二年,炼气八层。 若是些资质低下不堪造就的弟子,这个速度倒也正常。 但莫陆见他气息平稳厚重,即使不说是天才种子,也比他口中的资质愚钝要强出太多。 进阶缓慢的理由莫陆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无非是师父不喜,修行资粮被卡,被师父当做炼药炼器工具人。 若是莫陆这种靠杀人夺命祭炼怨蛆的修士还好,偏生灵机一脉的修士最重修行资粮这些外物。 “果然在这天机城中,按部就班地修炼反而更是蹉跎岁月。” 莫陆又问道: “我见此店中只有你和你师兄弟两人打理,不会碍着修行?” 山和道: “不瞒大人,做了这般杂事,对修行是有些妨碍,却也是能在主人面前立下功勋的好去处。您卖出的经文令我二人在主人面前颇记上了一笔。” “日后修行反而更顺畅了不少。” 他平静的眼中罕见带起一丝向往之色。 莫陆回忆起山和在杀神系统上的备注: 不通厨艺,难堪大用。 ——抱陵子 抱陵子应该是他的那位主人,乃是以厨入道,活烹一国的狠人。能得他如此评价,想来这笔功勋也无什么大用。 不过莫陆也懒得戳穿他的幻想。他问起另一个问题: “我听闻,你打理的那一间店原是抱陵子前辈所有。不知叫你来请我的这二主人陆蝎夫又是何人。” 见莫陆问起这个。山和颇为激动: “大人可知陆左夫大师?陆蝎夫大人乃是陆左夫大师的胞弟!” “陆左夫大师乃是此座天机城中,元婴之下,于炼器一道上最天资卓越的人物。楼娄仙师曾言,陆左夫大师乃是城中最有望踏入元婴境界的修士!” “真有那一日,他便可寻觅一地,带亲信修士,另起一座天机城。” “不论建城的功勋与城立后的地位,能参与构筑一位元婴大能的法身,一睹其中奥秘,这本就是我脉修士求之不得的机缘!” 莫陆听明白了: “于是你家主人结交陆蝎夫,为的就是能搭上陆左夫前辈这一步?” 山和颇为骄傲: “陆左夫大师不时会请我等助力,能有这般荣幸,全仰赖陆蝎夫大人牵线搭桥。” 莫陆点头。一说起陆左夫,这山和的话匣子就拉开了,大谈陆左夫修行中种种惊人之举。 莫陆自是乐得听取情报。 但路途终有尽时,随银白长龙在一众高楼修士间横转腾挪,渐渐目标明确,远处一栋高楼愈放愈大,杀神系统扫过,是陆蝎夫。 莫陆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陆蝎夫又是如何看待他这位天才胞兄的?我也好在他面前夸赞几句。” 山和停了话头,讷讷道: “陆蝎夫大人不太喜欢我这般炼气弟子在他面前提起其兄。” 莫陆了然。 “果然是个弟弟。” 银白长龙停滞。莫陆推开车门,早有一个偶人在高楼法身之前等候。 偶人外相粗犷,似以铁皮钉制,颔下根根铁灰色的山羊胡须分明。 正是陆蝎夫所操控的偶人。 单看这偶人风格,明显是要与其他天机城修士,特别是其兄那种追求类人的风格区分开来。 但很可惜,莫陆看不出除了外皮以外,这陆蝎夫有何超越其兄的创举。 “砥锋道人,见过陆道友。” 两人见礼,陆蝎夫开门见山,颇不客气,语气中带有拷问的意味: “不知道友从何处得来这准提经文,能否详细告于我。” 莫陆神色不变: “自然是梦中所得,幽梦天尊老人家亲告于我。多谢天尊的厚爱。” “幽梦天尊还会传授这个?” 莫陆上前一步,似是颇为不解: “陆道友你在质疑幽梦天尊的伟力神通?” 陆蝎夫钢铁所铸的眉头一皱,有些悻悻然地告罪。 只得认可了莫陆的说法。 “陆道友还有何事?” 陆蝎夫不语,直接走入高楼中。 高楼拔地而起,离了此处。 “真是个老小子。” 莫陆眸光深深。 他唤来退至一旁的山和,两人走向远处: “你可有筑基境界的师兄推介于我?我欲炼器一柄。” 山和睁大的眼眸中映照出幽蓝的光彩。 第128章 铸剑事宜 “真是那些公输勾虫所出?!” 莫陆手掌摊开,掌心那一小团熔炉百集神铁便占据了山和全部心神。 “有……有的!大人请随我来。” 山和这一尊铸铁雕像如装了弹簧一般蹦起,迅速在楼宇间七拐八拐。莫陆悠悠握住神铁,脚下如有风浪相随,只一步就跟上了山和。 若非天机城中不知有何神通,禁了飞行,莫陆早就架起祥云了。 山和离了楼宇群,前往更偏的地方。终在一处废墟般的楼宇前停下。 此楼颇为怪异,似将十栋不同风格不同材质的高楼打碎,残骸匀出一些,堆在一处,成了这么一座和土坡难分差别的楼宇。 瓦砾断梁之间,忽裂开一只满布血丝的巨眼,瞪视楼前渺小如蝼蚁的山和。 【可杀戮对象:解狐恩】 【预期奖励:解狐法身;《解狐诀》】 【备注:其人亦算天才,颇擅剑器炼制,然不通厨艺,不受抱陵子重视,并未传他《灶神书》。他不愿将就炼《巍山腾蛇乘雾法》,又不耐抱陵子压榨,积怨甚重。 终有一日,他凑齐百斤万有灵矿,又搜罗十几篇残法,草炼一番后贸然冲击筑基,九死一生中却也让他开辟一条道途,自创出《解狐诀》。 虽大受其师忌惮,且长时间处于神智混乱之中,但也是正牌筑基修士。】 “竟然能自创出筑基功法,此人当真惊才绝艳,可惜不会择师,落在抱陵子一个变态厨子手里。” 莫陆摸摸下巴,扫视着解狐恩的法身。虽然法身凌乱破败如废墟,但其弥散出来的气息威压还要胜过陆蝎夫一线。 “不过,他这个状态,真能炼器?” 山和铁铸的身躯都在筑基威压下发出咯咯响声,两道长长的鼻血从头颅上流出。 “解狐师兄,是我啊,小师弟山和!” 血丝巨眼闭合,弥散的威压回收。 那一座形如废墟的楼宇忽地崩溃,砖石四散,却被一股力量牢牢钳住回收。 莫陆眼前如刮起一阵龙卷风,废墟瓦砾随风鼓荡,移转聚合。 一栋形制怪异,肢节横生的楼宇重新屹立在原地。 虽然看着还是颇为奇怪,但比原先那般废墟要好上不少。 紫红色的屋檐下,大门洞开,黑漆漆的门中传出一把虚弱的男声: “山和?你不去店中主事,为何专挑我闲暇释放疯狂之时领客人上门?” “解狐恩,见过这位道友。先前所炼的偶人俱已损坏消耗,请恕我只能以此法身见客。” 莫陆与他见礼,说明来意。 听闻是熔炉百集神铁,解狐恩声音都变得热切不少。 “自公输勾虫叛城之后,此物就难得一见,只有一些大修士还有些存货。快请道友呈与我一观。阁下是……原来是梦界弟子,早听闻有几头公输勾虫投进梦界,我还当是野闻笑谈,不想却真留了一支。” 莫陆一弹,那一小团蓝色金属飞在半空中,散发一阵柔和的蓝光。 解狐恩楼宇法身上一处圆窗洞开,一大束似蚕丝又散着电光的丝绒状物体逸出。 蚕丝温柔地将熔炉百集神铁包裹。 一些细小的符文顺着蚕丝传入圆窗之内。 解狐恩如见了绝世珍宝,发出啧啧赞叹。 莫陆忽感好笑,果然杰出的匠人都抵不过一块好材料的诱惑。 不过他也知道,若真将一本可以改换根骨,弃绝接引法门的术法放在莫陆面前,他也会如这解狐恩一般不想放手。 莫陆问山和: “我听闻万有灵矿能炼天下神铁,为何解狐道友对这一小块金属如此重视。难道公输勾虫未曾留下熔炼此铁的方法?” 莫陆清楚记得,这东西,其实类似公输勾虫体内未能消化的结石麝香等物。 山和道: “自是可以。只不过若要炼就此物,非得要大修士花费不小法力推演,还得耗费不少万有灵矿,得不偿失。有这精力,他们早就去钻研其他威能奥妙更不可思议的神铁了。” “何况公输勾虫尚有一支在梦界。我们这些修为不高的弟子没有门路,只能将这消息当做荒野奇谈,那些大修士大可以直接通过大人这般的幽梦一脉修士购买。” “所以对他们而言,更没有去炼制此神铁的必要。” 莫陆了然。这时又听闻解狐恩的声音,显然客气了不少: “请砥锋道友借剑一观,我也好推敲如何为你炼制。” 莫陆扬手,砥慧长剑被那些丝绒缠住,一根根血管被激发出来,一团团血色顺着丝绒流入解狐法身之中。 莫陆问道: “解狐道友,我观你先前状态似乎不太良好。是否我需要改日再来寻你?且等你调理好法身再来?” 解狐恩法身上几处屋檐弯曲弹动,恰似皱起的眉毛,又像连连摆动的双手。 似乎生怕莫陆将熔炉百集神铁收回,去寻别家。 “不妨事,不妨事!砥锋道友不知,此乃我破关留下的隐疾,十日有五日将陷入那般形似走火入魔的境地。但我可以控制,令这般日子延后,留出一月有余为道友锻造法器。” 他语带讨好之意: “且若论剑器炼制,我也颇有心得,在这一众筑基修士中亦算名列前茅。念在道友带来神铁的因由上,这价格也可予些优惠。” 莫陆点头,杀神系统备注中有此人颇擅剑器炼制的批语,足以证实此人所言非虚。 再去第二家,也难免能得到这般效果,说不定还会有人起觊觎之心。 腾起这般念头后,莫陆说服了自己。 “就依道友所言。一月之后我来取法器。” “好,定不负道友所托。山和,你为我助手。” 更多钢铁鞣制的触手从洞开的大门中伸出,将神铁,长剑,还有欢天喜地的山和卷入楼宇间。 …… 莫陆没了向导,自去寻银白长龙,简单几下就学会了如何操控,直接开回府邸内。 时间尚早,莫陆到底坐不住,所以他去寻千螺观。 水生道人恰巧也在。他立于庭前。 庭中挖出一口水池。 池水清清,但散发出一股腻人的酒香。 莫陆细嗅,闻到了掩盖在香气之下的尸臭与腥味。 水生道人一指池水。 “它们,乃是酒河所属,走火入魔,诡化成邪物。” 第129章 酒河诡物 那一池清水微微荡漾,原本清澈见底的池水中忽然聚起一团苍白如鱼鳔般的东西。鱼鳔鼓胀收缩间,大片血色在水中弥散。 尸臭与鱼腥味更浓郁了,连酒香也压不下去。 鱼鳔忽地被揉皱成一团,随后徐徐展开展开,一团以血红鱼肉为底的大花绽放,转眼覆盖大半池面,有如一匹猩红的丝绸。 而鱼鳔原本的苍白色被撕扯破碎如星点点,点缀在这块血红丝绸之间。 “咕噜。” 那些苍白的星点忽地鼓起,化作一颗颗细小的鱼头,塞满整匹丝绸。鱼头鼓出水面,与鱼鳞相仿的小鳃开合间,有幽蓝色的血液掺出。 瞧见那上百双死鱼眼,莫陆下意识地打开杀神系统,却一无所获。 这非是活物。 “尸体?” 那一匹缀满鱼头的猩红丝绸迅速褪色,崩解为数十块沉入池底,渐渐化为无形,不留一点痕迹。然复归清澈的池水又飘起一块块金的银的黑的鱼鳞…… 诡变万端,毫无定数。 “是极。此乃我亲手杀戮一头堪抵炼气九层级数的诡物,其全尸所化。” 水生道人兴致盎然,抬手戳碎鱼鳞汇聚而成的哭嚎死婴: “前些日子,八百里酒河突生诡变,也许是一尊大修士走火入魔,也许是其他原因。总而言之,一半酒河与其中修士尽数化为诡物。” “诡物中甚至不乏金丹大修,那一颗金丹竟也浊染,殊为恐怖。这一群诡物啸聚起来,大肆吞噬污染幸存的修士,不过半月,它们居然占据了大半河域。” “独木难支,那些幸存的酒河修士求到天机城和若沙国来了。” 莫陆了然: “我们又非是天机城修士,可作壁上观。等酒河修士死完了再上也不迟。” 水生道人点头: “是不错。但一来他们下的赏格丰厚。二来,千螺观中对酒河诡变一事颇有兴趣。” 他说话间伸手往上一指。 “我从师父处得知,脉中有一位元婴大能前辈颇为关注此事。若能查出些事来,得了那位大人物青眼,对你我修行有些裨益。” 莫陆点头,这便是修为高深的好处。这些大能老祖只是展露出一些态度,自有众多弟子为之奔走卖命。 因了接引诅咒的缘故,他也得投身其中,企盼能得那位元婴大能一些助力。 “本脉在天机城中还有多少修士?几位筑基,可有金丹大修?那位元婴前辈能否降临?” 莫陆未提炼气修士,因为在这般大事之中,炼气修士几无作用,只能作为炮灰斥候使用。 水生道人挥手: “城中本脉以我千螺观为主。我师父何骝道人金丹修为,只是尚在笼佛城中,一时不能回返。师父门下,我的几位师兄也在城中,一时不能回返。” “算下来,除你我之外,还有七位筑基师兄弟能于明日赶来。” “至于那位元婴前辈……”水生道人露出些为难之色。 “天机城主,那位楼娄真仙,还有若沙国主,两位元婴大能似乎也颇有兴趣。前辈受他们阻拦,可能难以降临。” 莫陆神色不变,眼神掠过水生道人头顶,见到了似漫无边际的银白高墙,还有墙下散发恐怖威压的栋栋楼宇。 幽梦一脉九位筑基修士要在天机城口中抢食?那位元婴大能给的勇气未免太足了些。 莫陆心里默默将探寻诡变真相一事调到最后,先杀戮些诡物,得些赏格才是正事。 他也算是明悟了为何水生道人与他一见如故,不论是陶景渊还是酒河一事都愿与他分享。原因无他,同属幽梦一脉的修士太少了,不得不抱团,共襄为助力。 瞧见莫陆做态,水生道人哪里还不知道,他笑道: “这也并非是个短时间就能解决的事。你我暂等脉中力量齐聚再想其他。眼下……” “我们幽梦一脉人少力弱,捡些边角即可。还是请天机城的修士尽力探查真相吧,最好再削弱些诡物数量。” 莫陆自是点头,道: “酒河这幅样子,酒河背后的元婴老祖又是何动向?” 水生道人道: “酒河从来没有出过一位元婴大能,往日都是由金丹大修共治而已。” “明日我召集九位道友一齐商议如何行事,共赴酒河。砥锋道友可有不便之处?” 莫陆道: “我请人锻了一柄筑基法器,须得一个月后才能得宝。是故我可能要再晚一点前去酒河,还望水生道友见谅。” 水生道人噗嗤一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莫说是道友有法器要炼,我也有一炉灵丹需要时时看顾,非得两月才能脱身。其他同道想来也是如此,都有些不得不留在城中的理由。”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又叙了一阵,莫陆告辞离去,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一事。 “我曾听闻酒河乃是一尊真仙醉酒,倾倒酒液所化,可有其事。” 水生道人有些迟疑,道: “事属久远,我曾问过师父,师父得机去问依果行走。他说,是也不是。” 什么谜语人。 莫陆翻了个白眼,走出千螺观。 …… 四个月一晃而过。 肤色长蟒从莫陆袖间探出,三角头颅转瞬膨胀至与屋檐等高,如一块巨石堵在莫陆身前,将一头诡物咬断成两截。 那诡物形如长出长脚的胖头鱼,前半截躯体鳞片尽去,一根根细长如发的黑毛从鱼肉上刺出,毛根处鲜血淋漓。后半截片片鳞片立起,已经化作一根根长长的羽毛,尾端穿刺一颗颗眼球。 这怪鱼诡物被肠巢天护法咬住前半截,后半部的羽毛躯壳立起,欲飞遁而逃。 一根根血红的树枝网罗而来,将这半截鱼身捕获,这树枝上伸出大片血管,扎入鱼内,吸食其中血肉。 这血红树枝出自莫陆身侧似巨藤又似倒伏大树的怪异生灵。 乃是重炼过的砥慧长剑。 怪鱼两截身躯都再无声息。 莫陆也收到了杀神奖励。 一团记忆碎片,裹挟着一些零碎的地图。 “真是,有趣。” 第130章 营地与地图 莫陆翻腾起这名为“一瞬追忆”的杀神奖励。 “见河……前行数百步……有槐……” 随后是一段破碎凌乱的画面,依次展示了飘着枯黄叶片的缓缓河流,河边枯死的古木。 这记忆出乎意料的空。 莫陆往日莫说杀戮筑基级数的修士,就算是一个积年炼气修士,都能获得庞杂繁复的修炼记忆。 哪像酒河诡物那般,无论杀戮的是筑基级数还是炼气级数的诡物,都只能获得这名为“一瞬追忆”的些许残片。 莫陆任凭肠巢天护法与砥慧长剑吞噬怪鱼血肉,回忆起杀神系统弹出的提示。 【可杀戮对象:鲼明(诡化)】 【预期奖励:鲼明鱼肉;一瞬追忆】 【备注:鲼明者,八枪河王麾下巡河先锋是也。】 鲼明走火入魔前也是筑基修为,那么他仗之晋升筑基境界的法门呢? 感受到砥慧长剑中传来的凝滞之感,莫陆招手,那一株怪树抽回,化作一柄清寒的淡红长剑,落入莫陆手中。 剑锋上沾染了一丝丝橙黄的锈迹,乃是这鲼明体内的污染。砥慧长剑晋升筑基法器后虽也保留了吞噬之能,但到底会被筑基修士体内的法力威能所污。 若莫陆放任它吃下去,说不定没多久这柄新得的爱剑就会被污染侵蚀,折去化作诡物。 “还有小半未能吃完的鱼肉,扔给肠巢天护法吧。它那一口毒牙注入这鲼明的污染,定能更毒一些。” 肠巢天护法漫卷,将半截鱼肉拖过来,修长的人肤长尾拢成食盆,大块朵颐。 口齿撕咬间,那一口如针的细牙渐渐染上橙色,愈发浑浊。 莫陆把着剑锋,如墨的法力从指间溢出,似水流,一层一层地冲刷着长剑。 那一层橙黄的锈迹被冲刷下来,飘离剑体,侵染周围的灵气,隐隐聚成一头棱角峥嵘的虫物,一对复眼中尽是嗜杀的暴虐。 莫陆脚边阴影鼓动,一只大手探出,毫不客气地掐住虫物,将其捏碎,扔进肠巢天护法的食盆。 “这鲼明的一身筑基修为,所修功法,也只能通过污染探查一二了。只观其表现,威能似不在我准备修行的《百手十眼书》之下。” 莫陆颇为可惜,终究没得到这一部术法。 他只能暗暗将替代这术法修炼记忆的“一瞬追忆”记好。 抵达酒河营地的这数天以来,他已经收集了数百条追忆,虽然毫无逻辑与可拼接之处,但莫陆还是颇为在意。 他暗自谋划这其中的联系,以期获得一些关于酒河为何诡变的线索。 在他身边,肠巢天护法一口撕咬下去,却并未咬到实处,那鲜血淋漓,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血肉尽数化作清水崩塌,侵染进身下的土地。 “到时间了啊。” 这酒河诡物还有一层变化,彻底死去后一段时间,其还残留的肉身会化作形如酒河之水的液体,就连血肉中蕴含的,他们走火入魔前所修出的法力污染也会彻底化去。 最终彻底变成莫陆在千螺观中所见的那种不断有血肉聚散的河水。 原因未明。 “能将价值极高的筑基血肉短时间内化作这般毫无用处的河水,这酒河诡变当真有几分能耐。” 莫陆伸手将肠巢天护法召回。 一朵祥云召来,莫陆登上云,往营地飞去。 在他身后,只留一片蠕动的沼泽。又有几个低阶炼气修士小心翼翼地冲出,扑向河中聚成的鱼肉。 …… “这些酒河诡物不在河里互相吞噬,反倒来岸上找死。” 莫陆坐于云端,下瞥山林,零星可见斑斑点点的血肉,还有大片漂浮着不明物质的水泽。 八百里酒河,只是一个通称,实际上血河覆盖辐射的流域何止千里。 据莫陆所得的笼佛寺僧人游记,这酒河流域也颇多胜景,但眼下这流域已然化作一片修罗场。 不知多少建立在酒河流域的修仙势力受此大劫,那些散修宗门几代人辛苦攒下的基业都随那些诡物上岸而毁于一旦。但也有一些修士趁着乱时抓住时机,一跃而起,从此道途更畅。 莫陆并不关心他们的悲喜,只是眼前的一片糜烂显然败坏了莫陆观景的兴致。 他手按祥云,速度又提升了一截,等远远感受到金丹境界的威压时,他就知道,到营地了。 水泽横流,色彩颇杂的天边突兀出现一颗怪鸟的头颅。 这怪鸟头颅几与楼宇等大。头顶猩红的肉冠,这肉冠高高立起,似一面旗帜,又像一堵裸露的山岩。 它的双目都被摘去,嘴部已经被扯去,徒留一截舌头无力地垂落,令这鸟头多了一丝滑稽。 这怪鸟的两翼展开,覆盖几十里方圆,投下一片阴影。 莫陆离得近了,可见它的两翼上翎羽消失大半,露出的血肉长出一根根如树般粗大的触须,随风无力地招摇。 莫陆飞在半空中,所能感受到的金丹威压临面,如山崩海啸,几乎要僵立在半空之中。 他一拍祥云,高度迅速下降,终于离了这威压笼罩范围,僵滞在丹田处的法力也开始活动。 “那些天机城修士不知怎么想的,将这一尊毫不掩盖气息的金丹尸体摆在营地,每一次飞回来都要被慑一次,真是恶毒。” 他脑海中翻出这尊金丹大修尸体的名字。 烛夜,茶河王麾下元帅。 化作诡物,肆虐酒河,后被六尊天机城的金丹大修围杀。 莫陆飞入烛夜尸体身下的阴影,那就是他所处的营地。 营地中楼宇林立。有六栋最高的大厦分立六角,撑起烛夜的尸体。 不断有偶人从大厦中爬出,进入烛夜体内,割下大团血肉回返。 莫陆抬头,不时有一注瀑布从烛夜尸体所化的阴暗天穹上流泻下来。 显然那六尊金丹大修合力延缓了烛夜尸体化成河水的时间,供他们享用。 莫陆不再关注,寻得自己的住处。 早有几个面露激动的练气修士等待。 “勉强有一人合格。修炼《百手十眼书》的法奴,又多了一个。” 莫陆从自己面上挖下一颗眼眸,按进一个修士额头上,令其爆发出无比痛苦的惨嚎。 第131章 百手十眼 莫陆之眼离了本体,亦展露出几分筑基血肉的威势。在那修士额间,鼓起一团肉球,肉球顶部一只眼眸紧紧闭合,数十条漆黑的触手从眼眸四周漫出,在修士面部,天灵盖上扭曲抓刮,将眼眸牢牢固定住。 看上去,这修士好像被某种凶残的生物寄生,又好像戴上一顶将军盔。 这肉球鼓起,触手抓刮时,那修士如受当头一棒,直挺挺倒下去,就在营地灰扑扑的地面上打起滚来,状极狼狈。 他不住地抬起手去抓触手,却又被莫陆的法力震开,一时间满手鲜血淋漓。 随他一起来的修士围着他,不敢上前,脸上神情既是恐惧又是羡慕。 莫陆喝下一口慑山酒,法力蒸腾,眼眶间血肉弥生,很快一颗完好无损的眼眸就长成了。 “以我现在的恢复速度,暂时缺了部分肢体尚能耗费法力灵酒长成。若一时被砍去大半个道躯,恐怕当务之急就不是恢复长出肢体,而是压制走火入魔,被接引注视之厄。” “修炼别派法门必须得提上日程了。先试试这《百手十眼书》。按照我这个恢复速度,百条手臂很快就能取下来炮制。唯独这十颗眼眸还得挑选宿主,颇有些麻烦。” 莫陆神色不变,又见这修士仍在嚎叫不已。他听得心烦,索性一掐法诀,眼眸开合间,长在周遭的触手疯狂扭动,一把灵火迅速披覆上触手,令这修士如戴上一顶火焰所铸的扭曲王冠。 “啊啊啊啊!” 火焰熄灭,头颅被烧得漆黑一片的修士挣扎渐缓,止住惨嚎,翻身站起,向莫陆长长一揖。 他在莫陆的帮助下摆脱了剧痛,或者说,他的脑袋再也感受不到疼痛和触感了。 那修士如今额头高高隆起,形如寿星,而额头中部,有一只横眼开合。诸多触手已经缩回去,眼眸不断眨动,丝丝缕缕的法力弥散开来,化入修士体内。 这修士的法力也随之被侵染,节节拔高,从炼气六层一跃而至炼气九层,震得那些围着他的修士连连后退。 那一颗眼眸虽然离体,但与莫陆的联系仍无比紧密。莫陆可以通过这枚眼眸,看到周围一切,乃至自己的模样。 白衣淡漠,不怒自威的年轻道人,望之如直视一柄锋锐无比的神剑。 不消说,莫陆仍在用砥锋的面目。 莫陆开口道: “濮虎,你受我法力侵染,即使我有意控制之下你未走火入魔,却也只余三日寿命,道途断绝,可有后悔?” 濮虎恭敬一礼: “三日够了,谢过大人援手。” 他领着那些随同而来的修士走出莫陆的驻地。 一路上所见,与他相熟的修士如见恶鬼。更有大部分修士颇感兴趣,仿佛在等一出好戏开场。 莫陆通过那枚眼眸旁观众生百相,杀神系统的提示又弹了出来。 【可杀戮对象:濮虎】 【预期奖励:《柳散散诀》;重明眼(未育成)】 【备注:濮虎,散修。所修术法有隐患,三年后将化为一株无智柳树。其倾尽全部身家购买奇宝改换根基,此宝却被另一家宗门抢去使用。此举致使濮虎道途无望,只余那家宗门全派死绝的怨毒,是故求到砥锋道人门下。】 “欲练成重明眼,须使宿主大惊,大喜,大悲。大喜大悲好做,这大惊又该如何处理?” 莫陆掰着指头琢磨。 一个栩栩如生的偶人走到莫陆面前。 这是天机城配发给每个筑基修士,供他们驱使的杂役。 那偶人高至两米,气息也至炼气七层,不算太弱,也不算太强,乃是莫陆特意挑选用来迎来送往的。 偶人恭敬道: “大人,新一批修士又来了。” 莫陆揉揉还有些隐疼的眼眶: “叫他们进来。” 十几个修士鱼贯而入,都只有炼气四五层,在这营地,几乎与炮灰等同。 莫陆并不客气,脚下阴影探出十几根触须,一一点在他们额头上。 破颅的疼痛让他们冷汗淋漓,但无一人退后一步。 在这危机四伏的酒河中,能得一位筑基修士的血肉寄生,无疑能增进他们存活的可能。 “只有一人合格。” 莫陆触手如鞭,将那个瘦小的修士卷到身前。 那修士难掩激动与恐惧: “大人,我若得你神眼附体,能……” 莫陆开口道: “这神眼能护你一时周全。你若有心,亦可召使眼中法力锻体,提升境界,只不过会减损你的寿元,让你离走火入魔更近。个中取舍,随你判断。”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大人?” 瘦小修士无比激动: “只要得神眼一月不死,就能投入大人门下做记名弟子?” “师父我能……” 莫陆当然点头,也无再与他交谈的兴趣。 他抬手取下自己的眼眸按过去。 又是一刻的工夫,莫陆身前又多了一个寿星。 等他千恩万谢离开,莫陆挥手,叫偶人关门谢客。 他闭目,能见十个不同的视角,十处不同的风景。 “这天机城与酒河的散修,所修法门还要强过平愿寺东部荒野一截。希望他们这十人能活久一点吧,也好给我时间为他们凑齐大惊大喜大悲。” 莫陆心中几处画面碰撞分解,他已经开始构想这些人该如何死去,助他炼成重明眼。 “只可惜不能借梦魇之力,让他们在梦中经历这些。这样只要一刻,我的重明眼就能炼成了。” 莫陆离了大厅,打开一道暗门,露出鲜红的烛火,还有虔诚琐碎的颂经之声。 只不过这颂经声颇为含糊,似梦呓胡话。 这是一间神殿,莫陆步入其中,抬头,殿中并无神龛神像等物,而是一条条色泽金黄的手臂,被钩索固定,吊在半空之中。 手臂上不断有古怪的符文闪过,随着颂经声微微晃动。 颂经声来自何处?莫陆低头,瞧见那一座座“供品”。 那是形如高大烛台的东西。这烛台上凸起一张张虔诚的人脸,人脸闭目微笑,似乎沉醉在睡梦之中。颂经声即是从人脸口中传出。 这些都曾经是虔诚侍奉佛门的炼气修士,被幽梦一脉的道人蛊惑拖入梦中。 他们在梦中虔诚礼佛,却不知自己只是在念道经,只不过是他人用来炼法的器物罢了。 第132章 手与眼 “这诵经烛人颇为好用,不枉我从水生道人处花费梦晶借出。” 一座烛台,上有一百零八位僧人颂经,大大减轻了莫陆祭炼这《百手十眼书》中的魇佛手的难度。 莫陆推开那些高大的烛台,显出一个蒲团来。 于诵经声和金臂丛林之中,莫陆盘腿坐下。 源自本体的血脉相连与悸动,令莫陆得以将心神延伸入悬挂起来的那一条条金色手臂之中。 屈起,抓握,挥拳,掐指…… 这数十条手臂在神殿半空上演出一部诡异的木偶戏。条条细长的影子投下,被烛火拉扯得无比扭曲,在地面上,莫陆身上,烛台上扭动。 那影子颤动间,探出一根根柔软的手指,轻抚烛台上一张眼皮颤动的苍老人面,抚平他梦中的不愉,令他再度平和下来,口中梦呓的颂经声更高亢。 不管他又做了什么美梦,随着这颂经声的加持,莫陆能察觉到,那一条条手臂法力愈发充盈,役使起来也更灵便。 莫陆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钩索滑动,手臂挥动,在他背后如花朵般展开。 初入神殿,定会以为此处供奉着一尊端坐在碑林间的千手观音。 可惜无人能见莫陆这幅扮相。若烛台之上,那些颂经的虔诚僧人能瞧见这一幕,非得从幻梦中气醒过来。 可惜他们做不到,即使人身都不俱全,颂的是道经,念的是万法天尊,又是在助一位对佛门向来无好感的道人修行,可在他们深层的睡梦之中,自己正伴在佛前,狂喜地赞颂佛祖。 莫陆颇感好笑,因为他想起水生道人介绍此物时所述的一则趣闻。 千螺观中曾有一位弟子使用不慎,意外令烛台上一张人面清醒。那人面得知真相后痛苦痛嚎,临了头,却恳请千螺观的修士再令他堕入梦中,充当法奴。 问及原因,人面僧人回答: “快!我要见佛祖!你们都是假的!都是我的心魔噩梦!我早就修成大阿罗汉果位,在佛前侍奉了!你们这些大慈大悲的道人不要再戏弄我了,让我回到天界佛祖身边吧!” 水生道人嗤笑道,那僧人修为低劣,也唯有在幽梦一脉编织的梦中才能见到佛祖。 感受到一丝丝法力顺着手臂反哺进莫陆体内,将莫陆原本漆黑如墨的幽深法力渐渐漂没转化,一个不慎,就要侵染莫陆的血肉,令其出现诡变。于是莫陆收起杂念,悉心操控他体内的法力变化。 良久,莫陆抬头,一团淡金色的法力浮在莫陆经脉之中,只不过相比幽黑的玉灵法力,量实在太少。 “这魇佛手提供的法力不够了。毕竟只是粗炼一番,又没有崇明眼相辅相成,难以进入下一个阶段。这法力相较于玉灵升仙法所出,实在贫弱不少。” 一时不能得到崇明眼,这几十条魇佛手法力亦被掏空了。 莫陆停下转换,选择“添柴”。 莫陆取出一壶慑山酒,一柄刀,一边切下自己的手臂挂上钩索,一边就着伤势下酒。 酒力运转间,他的法力不断恢复,又迅速耗损在催长手臂的伤口处。 而那一条条被他切割下来的手臂挂上去后不多时就覆盖一层浅金色。随后莫陆一拍烛台,其上的人面眼皮颤动,眼睑下的眼球疯狂转动,这一切让颂经声愈发高亢,几乎等同于怒吼。 更多淡金色的法力被莫陆吸收,进一步加速玉灵法力的转化。 “今天先到这里了。不能操之过急。” 莫陆耳边隐隐听闻些温暖又含糊的呓语,催他前往天外佛域,而玉灵法力也开始躁动,在他的体表上凝聚出一张又一张模糊的人脸。这算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六头怨蛆喷出法力,压下躁动,与此同时,莫陆体表一层紫色光膜展开,隔绝了所有不息的呓语。 颂经声变得微弱。莫陆不再切割手臂,那些在他背后挥舞的手臂也被钩索拉扯回去,重新沉浸在和缓的梦呓经颂中。 “休息一下。” 莫陆靠在一团祥云上,一手为自己斟慑山酒。他闭目,脑海中具象而出十块屏幕。 那些携带崇明眼的修士的一举一动,尽数展露在莫陆眼前。 莫陆很快注意到濮虎的那颗崇明眼。 “不错,要收成了。” 怨蛆离了体,两道影蟒从他脚下蜿蜒而出,迅速冲入营地的人流中。 …… “我要挖去你们的双眼,正如你们挖去濮塘的双眼一样。” “我要废去你们的丹田,正如你们废去壳子的丹田一样。” “我要夺取你们的资粮,正如你们夺去我们的资粮一样。” “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就像你们让我付出代价一样。” 那面目扭曲,唯独一颗独眼慑人心神的青年修士和缓地说出这些话来。 他对面的修士皆知此事无法善了。 其中一个双眼阴冷,长着蛇鳞的男子越众而出,开口便笑: “濮道友,我们这些人的命你不在乎,那你的……” 濮虎一扬手,几团血红的物事被抛出,打断了那个修士的话头。 那是三四个四肢齐断,双眼挖去的修士!他们只能如肉虫般在地上蠕动,张口,却只露出满口的血红,显然舌头也被拔出。 濮虎额上,那一枚眼眸探出触手,吸食地上的肉虫。 在蛇鳞修士惊怒慌张的目光中,他浅浅一笑: “仰赖神目之功,你布下的那些暗子都被我送过来了。再无人可动我门那些凡人亲友家眷一丝一毫。” 他语气和缓,淳淳劝导: “我没了这顾虑。你们尚有一策,能继续拿捏我?” “什么?” “今日逃出生天,自有机会去报复在我那些亲友身上。” 蛇鳞修士怒吼: “濮虎,你不要太过界了。本宗已拜入澈葛子前辈门下,可不是你能动的!” 他身后的修士也鼓躁起来,对那位澈葛子大吹法螺。 濮虎额上那一枚眼眸不断有触手生长,扎入他的躯壳,令他的气息威压更甚,压得那些修士几乎站立不稳。 他张口,声音不再和缓,而是分外猖狂: “老子受神眼寄生,早已算是砥锋大人的弟子,澈葛子又是什么东西!” 血雨泼洒,那蛇鳞修士头颅高扬。 第133章 复仇 濮虎负手而立。 他额间,得自莫陆的那一颗眼眸眨动,一条条漆黑的触手从眼眶处延伸出来,如鞭,抽得那些仇家血肉四溅。 也不是没有人想一走了之,但濮虎随手一挥,触手像套狗索那样抛出去,把那些人拖回来,像一条死狗。 濮虎立在最中心,以他为轴,这脚下横流的鲜血画出来一个血腥的圆。这圆不大,但圆外的世界似有数千里之远,那些被困其中的仇家难以跨越,逃出生天。 今日得陨落于此了。 在场的仇家都明悟这一点,他们之所以还能存活一时,纯粹是因为濮虎还没玩够。 或者说,他们皮开肉绽的身躯流出的血液太少,不能浇灭濮虎心中仇恨的火焰。 没有人跪下祈活一命,因为这毫无意义。数十年打滚摸爬的散修生涯或许并未令他们得到什么强横的神通术法,但却养就一身戾气与凶性。 如今在这命途与道途的终点,这一身凶性完全爆发出来,令他们双目赤红泣血,法力失控侵染身躯,几近走火入魔。 这些濮虎的仇家唯有一个念头,纵死也要在濮虎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他们扑进,又被濮虎的触手抽飞,再度站起来冲上去,周而复始。 濮虎处于血圆正中,能听到夹杂咒骂的怒吼,但却听不到一声服软。 濮虎抬手,看到手上覆上一层淡淡的红光。修士的血液,总是会有些异状,濮虎也说不清这红光是来自脚下的血圆,还是围住他的修士。 不过没有关系。濮虎轻轻握住拳头,五指的阴影,将这红光尽数吞没。他额间触手颤动,似一层轻薄的黑纱拂过他身前,那些怨毒至扭曲的仇家动作凝固,尽数倒退回去,一时站立不起。 濮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也确实好笑,一群最高不过炼气五六层的修士,妄图围杀一个已攀升至炼气九层的修士。 当自己真正手握力量时,濮虎方才察觉到修士修为之间真正的差距,宛如鸿沟。 不过,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非得与同境界的仇家勾心斗角的小修士了,他很快适应了目前的修为。 乐在其中。 看吧,濮虎挥手,一根灵巧的触手挥舞如刀,切下一个黝黑中年修士的双手。 濮虎记得这个修士,名为挲忍,更记得他的双手,正是这双手戳瞎了他弟弟濮塘的双眼。 两道血线喷出,这挲忍也失了双眼,连带着半张脸皮也被触手撕下。 一声凄厉的怒吼吸引了濮虎注意,那群仇家背后,有一个女修趴伏,她的背上长出一尊血肉纠结而生的菩萨。 女修抬起头来,另濮虎瞧见那张干枯的面目。 原来是她,怀荏道人。濮虎印象深刻,早前就得知情报,怀荏道人身怀一件异宝,使用代价极大,但威能强横。他很是和自己的师兄弟谋划了一番应该如何应对这件异宝。 在这生死关头,怀荏道人终究是用出来了。 女修如畜生般飞快爬行,载着那尊血肉菩萨,朝濮虎撞来。 濮虎不敢大意,额间的眼眸圆睁,更多触手被释放出来,直扑上去,将女修撕成一团碎泥。分散的血肉中间,也露出了那尊异宝的真面目,乃是用柳条编成的女形。 击杀她,出乎意料的容易。濮虎恍然发现,这女修祭出异宝,也不过堪堪达到炼气八层,还状态不稳,对于炼气九层的自己而言实在是靶子。 濮虎欣喜地将那个柳条像抓握在手中,他可以把这个赐给自己的师弟,壮大门中实力。 濮虎继续挥鞭,一个粗短的修士被触手拌倒,倒伏在他的脚前。 是蝎阳散人,濮虎大笑。正是这个狗头军师出的毒计,令他们这一伙修士得机格杀他的师弟们,夺去他倾尽全部换来的,能改换门中缺陷的奇宝。 令他几近走投无路,只能去寻砥锋道人。不想砥锋道人如此厚待他,交于他如此强横的力量。 “谢谢。”濮虎撕扯下他的舌头,再抛飞至远处。他已经在思考,这蝎阳散人下一次扑过来,他又该撕扯下什么。 …… 濮虎眨了眨眼睛,抓住最后一人。而他的周围,血肉贱如泥。 虽然他发誓不会忘记每一个仇家的面目与能力,也确实每一个仇家修士他都刻骨铭心。但眼下这人,能供辨认的五官都无了,浑身法力躁动,走火入魔,脱了人形,又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与猪猡无异。 他早已不能言,唯剩的一只独臂,一下一下地敲打濮虎的触手。 濮虎想了一会,还是记不起他是谁。但无所谓了,他也玩够了。最后一根触手穿过,终结了他的生命。 终于杀尽了所有仇家。 虽然身体被额间那枚眼眸侵蚀,透骨冰寒,但濮虎只觉浸满他衣衫的仇家血液无比温暖,让他几乎能忘却寒意。 他想,修仙几十载,再也没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了。 即使自己还剩下两日的生命,濮虎也从不后悔去砥锋道人那里领受这一枚神目。 他漫过,被臃肿血肉推满的圆。见没了热闹看,原本围着的修士满意离去。此处只剩下濮虎一人停留。原来跟随他寻仇的修士也早早被他赶回驻地守护凡人亲眷和老弱修士,因为他想独享这场复仇盛宴。 濮虎脚下不停,却还在想更多东西。 “我只有两日寿命,但已无憾。这一枚神目的威能如此强横,砥锋大人果然未曾骗我。我去则去矣,不知能否搭上砥锋大人,将这一枚神目供奉在门中?” 他思索间,忽然踢到一团硬物。 濮虎下意识看过去,下一瞬他惊骇若木鸡,透体冰寒,就连沾血衣衫的暖意都被忘却。 那硬物,乃是一颗人头。人头眉间的白布还是他亲手缠上去的。 他的弟弟,濮塘。 “为什么!为什么还有仇家!我要杀你!我一定要杀你!” 触手狂舞,令他好似一颗在风雨中饱受摧残的老柳。 他终于看到了疑似的仇寇。一个笼在黑影中的单薄人形。 黑影轻盈跳起,向后奔跑。 濮虎大怒追上去。 却见那黑影洒落下不少头颅。 一颗颗,一面面,叫濮虎心痛如锥扎。 最终,黑影在另一条黑影前停下脚步。 濮虎却再也不去看黑影一眼。 在他身前,是一栋沦入火海的大宅院。 一具具尸体摆在宅院门前。 他这一门,就此绝灭。 “什么都没有了,我又算什么。” …… 莫陆轻抚两头怨蛆,接过那一枚灰蒙蒙的眼眸。 “第一枚崇明眼,炼成了。” 第134章 拾寒菩萨 莫陆两指捏着那枚灰蒙蒙的眼眸,颇像一颗葡萄。他轻轻将眼眸贴近左眼。 “彭!” 莫陆左眼爆裂,眼眶周围一颗颗肉芽散开,黏附接住眼眸,将它收入眶中。 随着这一枚眼眸归位,被钩索钓在半空中的金皮手臂都开始躁动,如钩上饵虫,不住地跳动。 莫陆挥手,那一座座烛台底下的阴影漫出,将每一条手臂牢牢绑缚。 而他新造出的淡金法力也有一部分被莫陆渡出体外,带着他的意志钻进手臂中,平息躁动,加强控制。 那些金皮手臂再度垂下,像一条条死蛇。 慑伏这些手臂后,莫陆将剩余的淡金法力注入灰蒙蒙的崇明眼中。 透过眼眸,莫陆能见到有一层灰色覆盖于他周围所见的一切。 似两个不同的世界嵌套在一起。 莫陆闭上完好的右眼,主动关闭了对真实外界的感知,而独以崇明眼视物。 那个灰蒙蒙的世界开始变得清晰。莫陆周围的那些烛台,墙壁等物都已消失,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灰色荒原。 荒原延伸至远处,与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难分彼此。莫陆顺着地平线往上看去,忽感自己坐于一覆碗之中,他伸手去碰,却只摸到烛台上人脸凹凸的五官。 而等他闭上崇明眼,这片灰蒙蒙的世界再无一点痕迹。他又回到了熟悉的神殿。 “只是眼眸营造的幻觉?” 莫陆可不信费力制造出这一枚崇明眼只为了一处虚无的幻境。 他念起《百手十眼书》中所记载的内容: “得妙眼,持佛手,临众妙之门,谒大善菩萨。受菩萨之赐,莫听菩萨之言。” 莫陆双手合握于膝前,六条金皮手臂从钩索上脱落,撕破他的道袍,黏附于他的肋下。 这六条手臂运作间,几于莫陆本来的手臂无异。 莫陆再度睁开崇明眼。 又见到了那片覆碗之下的灰原。他伸出自己本来的手去碰,从一片虚无之中摩挲出烛台上的五官。而那六条金皮手臂却穿烛台而过,在灰原上擦出些凌乱的痕迹,扬起些灰尘。 “果然如此。” 莫陆收起自己的手,开始思考众妙之门又在何处,那所谓的大善菩萨又在何处。 “该不会,众妙之门我早已穿过……”他抬头瞪视辽远的灰色苍穹。 “我已在善菩萨的钵盂法器之中?!” 似乎是应了莫陆心底的疑问,自天边无穷远处,突立起一道巨大的门扉。 此门方一出世,便在莫陆那颗崇明眼中烙下深沉的灰影。莫陆突兀地能看清门中一切细节,只不过此门亦是灰蒙蒙一片,莫陆寻不出有何花纹雕饰能供他记下,待日后探寻。 不待莫陆去思索如何进入门扉一事,这灰色巨门如受牵引一般,沉重无比,似以重岩雕刻的大门剧颤,轰然洞开。 露出门后的灰蒙天色,与莫陆所见的其他方位没有区别。 大门轰鸣,竟直接朝莫陆所在处撞来。门框与两扇巨门扬起大片灰雾,弥漫下半截门口。 仅仅是这灰雾的高度,就远远超出了莫陆的体型,几乎能吞没一栋楼宇。 就好像一头巨象,发怒奔来,要碾碎一只微蚊。 莫陆只觉得颇有意思。他确实没想到“临众妙之门”是这么一个临法。 “我不入门,且唤门来?” 他这只微蚊终是撞入了这头大象腿间,被灰雾吞没。 门中果然是另一片天地。莫陆隐隐能见上部有一尊几乎代替灰蒙天空的庞然大物。 待随他一起入门的灰雾止息,莫陆见清了庞然大物的全貌,他已被惊骇得失去言语。 那是一颗无比巨大,一颗眼眸能容下一片湖泊的佛首!坠在莫陆头顶高远之处,一下一下地颤动。 此巨佛首纯以黄金所铸,肉髻,耳廓,长眉,乃至裂开的笑唇间,四十颗佛牙都纤毫毕现。 仅仅是看着这颗佛首,莫陆只觉得有诸多佛理从他心头流过,虽然如游鱼般抓不住,但确令莫陆如进悟境,心神空明,不起一丝杂念。 也正因为这般心境,才叫莫陆全盘领受了接下来的震撼。 不再被佛首所慑后,莫陆瞧见了更多其他东西。 首当其冲的是,此佛首,是有脖颈与躯干的! 一截血淋淋,布满骨质倒刺的脖颈从佛首下显露踪迹。脖颈上血肉纠结,细看却发现是一具具无皮的躯体所扭结而成。他们的肢体拉伸如绳索,细细编织这脖颈上的一丝肌肉。 若是放在别处还好,与佛首并在一处,就连莫陆这向来不喜佛门的道人心中都生出无来由的怒火。 如此亵佛之举!岂可饶恕! 但脖颈亦不是终结,这一截亵渎无比的脖颈自佛首出发,向上蔓延。 莫陆那颗崇明眼顺着脖颈向上,终见真正的亵渎。 一片血肉沼泽,居于无穷高处,以天为床,以地为帘,伏行于天穹中,永不止息地蠕动着。 而这漫无边际的血肉沼泽丛林溅出一点血线,接续上那一截脖颈。 像一千个一万个癫狂的画师以肉为墨,混淆出这一团蠕动不安的血红天空。又或者,他们以笔为刀,割下了天穹的皮膜,露出创口内污浊的血肉。 破裂的,崩溃的,异变的,人的,兽的,神的……数不尽的生灵无皮躯体混在其中扭动,撕扯。他们嘶吼,它们惨嚎,它们迷醉,它们似尝遍了人身能见的每一种酷刑,却不得拯救。 不时这片血肉苦海中有气泡上浮,轰然炸开,出现的却是一些虔诚狂热的修士虚影。 这些来自过去的影子,带着无比的虔诚与骄傲,向现在沦为无皮野兽的这些躯体,向那些开口只余惨嚎的自己宣告。 用高亢的,亢长的,礼赞的声音颂念: “礼!赞!拾!寒!佛!菩!萨!” …… 莫陆恍然明悟,原来亵佛的,只是佛自己。 他虽然无了这崇佛之心,探寻隐秘的心思却从来不减。何况看着这拾寒佛菩萨的本体,他似乎能悟出诸多法门,了解到更多的隐秘。 但看着看着,莫陆却愈发烦躁,那诸多隐秘,诸多法门流转他的脑海,却无一丝一毫能保存下来。更何况! 这些东西都不完整!莫陆只能窥见残缺不全的信息。 察觉此念后,莫陆怎么看这尊佛菩萨怎么觉得奇怪。 “不,不该是这样的!这尊菩萨不完整!一定还有什么是我不曾看到的!” 直到那颗崇明眼流下眼泪,莫陆才察觉到这么一个事实。 非是菩萨不完整,而是他自己不完整! 他不过是只带了一颗崇明眼上来,视野实在残缺,注定只能窥见佛菩萨的一面,而不能尽览胜景! “这拾寒修为绝对有元婴级数……不对,若他是元婴,为何我见他的这般本体能不死?” 莫陆悚然,从尽览菩萨的狂热中彻底清醒。 这也叫他看到了先前被忽略的东西。 一层薄薄的,似是水泡的东西横在他与这佛菩萨之间,泡壁蔓延,将佛首与整座血肉丛林天际都笼住。 那颗佛首一下一下地颤动,其实是在敲击泡壁。 名为菩萨,现为囚徒。 万法天尊一脉的囚徒。 莫陆自然领悟了该如何去领菩萨之赐。 六条手臂向天空升去,各撕扯下一团莫名的物质。 随后莫陆闭上眼眸,离开了这个世界。 再度睁眼,又回到了外界。 莫陆见到了一个气泡,似是随莫名物质一起带出。 气泡周围缠绕着虔诚的颂念: “大能菩萨救我等出苦海。” 莫陆戳破气泡,听到了菩萨的话语: “能救我出苦海者,与我共享尊位。” 第135章 渔获 这菩萨声音颇为急切,像一个殷勤推介商品的货郎,惹得莫陆发笑。 凡人祈求菩萨的救赎,却不知菩萨亦在苦海之中不得解脱。 说来多少有点令僧人禅心破灭。 莫陆自然是将这所谓的菩萨声音驱散,他可没有打算行什么救援之举。 六条金皮手臂落下,堆叠在莫陆身前,六只手爪各握持一条血红虚幻的“肉丝”,乃是从菩萨身上撕扯下来的残迹,或者也可看做是经过泡壁稀释,化去大半污染威能的一丝修为法力。 这菩萨沦为阶下囚,一身修为血肉被万法天尊一脉收割。 莫陆既然炼这法门,盗取菩萨的修为,本是在做宴上宾客,放着盛宴不享,又岂有冲进主人厨房,去救待宰肥猪的道理? 何况《百手十眼书》就莫陆看来只是寻常功法,威能还要逊色《玉灵升仙法》。只靠此法挖取这尊菩萨的修为法力,就算是有千名万名修士同修,也不过是在行愚公移山之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全耗死这尊佛菩萨。 所以莫陆估计,万法天尊一脉还有更多或强横,或诡异的法门传世,依托这尊佛菩萨,造就不知多少修为恐怖的修士。 若真有修士被这菩萨蛊惑,真想去救菩萨脱离苦海,须得问过这许多靠菩萨修行的修士答不答应。 “万法天尊好教化,未曾想他门下弟子竟然是这么一个教化法,简直是将这尊佛菩萨当做难以竭尽的宝藏使用。真不知这菩萨是出自准提还是那一脉。” 莫陆轻笑一声,不再去想其中利害,左眼处崇明眼再睁,六条握持虚幻“肉丝”的金皮手臂飞入他的腋下,令他重新摆出八臂金刚的造型。 这六条虚幻半透明的“肉丝”如冰棱般融化,造就而出的是同样虚幻的鲜血,覆满整条金皮手臂,一点点地掺入手臂之中。 莫陆首当其冲的,是感觉从这六条手臂上传来的大片怨恨绝望的心绪。虽然零散模糊,却如覆船怒海,一时沾染莫陆大半脑海,令他颇为烦躁。只可惜这些怨恨只是莫名的情绪沾染,未有形成幻觉幻境,是故莫陆动用不得无畏藏,只能耐心用清心术法拂去尘埃。 待这怨海排干,莫陆这六条手臂开始传来异质麻痒,在这鲜血样物质的涂抹下,莫陆能感觉这手臂的皮膜愈发坚固,骨骼上凸起一些骨刺,骨刺上横生一层层肌肉,如网如鳞般在皮下蔓延,大肆转化侵蚀莫陆原先的血肉,包裹住整条手臂。 大股法力从手臂掌心散出,浸润入莫陆体内,与原先那团淡金色法力融合。 六只手掌在莫陆面前摊开,那一层淡金色的皮肤已几近无色透明,血红的筋肉就这么暴露在莫陆的视线之下。 莫陆方知,这魇佛手算是初步小成。只是看上去颇像扭结成那一大滩菩萨的无皮躯体。 对于这一点,莫陆并不意外,本来就是靠盗取菩萨修为法力修行,一些异状向其靠拢也是正常。 莫陆轻挥这六条手臂,横压的风声激起人面烛台轻晃。 威能尚可。 而莫陆碗间那枚心盎的印记未有一丝褪色模糊之处。显然莫陆目前未能靠此法化去心盎这钓线,真正脱离接引佛祖的注视。 “寻机凑够这百手十眼,将此法炼制大成,再试这印记。” 莫陆令人面烛台继续颂唱道经,推门出去。 新炼得法门,自然要寻些活物,试试法,也一泄心中的戾气。 …… 莫陆一手抓持肤色手镯,另一手紧握颤抖嗡叫不已的砥慧长剑。 这青衣道人踩着祥云,在河边漫游。他的背后一团血色的虚影颤抖,如一轮光晕,愈发衬托道人的卓尔不凡。 而在莫陆身前身后十丈之外的距离,河流尽数被血水浸红,而在血水之中,无数奇形恶状的鱼怪冲出水面,踏这腥臭的血水,其他鱼怪的躯体与残骸,向莫陆张开獠牙与利爪。 莫陆甚至能见其中一张黑洞洞的嘴里塞着一颗长满脓疮的肥胖头颅。 那颗肥胖头颅亦咧着大嘴,似渴望一尝莫陆血肉的鲜美。 它七八条鱼鳍连划,奔过所有鱼怪,随后…… 满天弥散的血雨成了它最后的终局。 “河边……渡口……一户渔家蓑衣……沿河复行数百……” 又是这般杂乱的信息。莫陆已经快有些麻木了。 他继续吸纳归结这些杂乱无章的讯息,而他的腋下,六条手臂握拳,旋成风影与火光。虽无敌人近身,但莫陆能体会到这些拳头的每一下都砸在实处。 相对应的,就是十丈乃至百丈之内,有一头好运的鱼怪弥散成血雨,令浓郁至极的腥风中又多了一丝腥臭。 这些鱼怪既无原先的灵智,又无原先修出的术法,对莫陆而言几与羔羊无异。 本来莫陆还打算喂食肠巢天护法与砥慧长剑,谁知连斩数头筑基级数的鱼怪后,这一护法一长剑都已饱足,一时间再也不能承受血肉中的污染了。 而这些血肉又会在短时间内化成酒河之水,莫陆虽然得营地中六位金丹传授的保存之法,但此法颇耗法力,他也懒得这么做了。 毕竟满河都是这般的鱼怪,想要直接去取即可,血肉实在不稀奇。 莫陆忽然闪过一念: “这魇佛手使得也有些腻了。闲来无事,以筑基之躯在此处灭杀鱼怪无甚趣味。不如扮作炼气境界的少年道人,去那些低层次的修士间娱乐一番。” 一层怨蛆组织在他面目上漫过,砥锋的面目溶解,重新化作一张少年的面目。 莫陆高大的身形也缩下去。 完成伪装后,莫陆轻展手中的砥慧长剑。 一息之间,所有的鱼怪尽数颓于河中,上浮下沉,破裂的肢体一时占满河道,堵塞流水。 解决掉这些手尾,莫陆驾云欲走。 忽听背后有人大喝: “仙人!你是我化形后的模样!” 他转头。 是一丑陋鱼怪,拄着一柄长满眼珠的长叉。 竟然会用法器?! 【可杀戮对象:大鲨】 【预期奖励:鱼肉;未泯残魂】 【备注:鹿河王麾下巡河先锋。颇爱仙人扮相。】 “这鱼怪,居然还有未泯的残魂!合该我得此怪。” 第136章 大鲨与河王 莫陆纵出肠巢天护法,一条巨蟒扑过,根根浑浊的尖牙外露,不知其中沾染了多少种筑基修士的法力污染。 那名为大鲨的巡河先锋不管不顾,任肠巢天护法咬住他的肩膀。霎时间,红的白的黄的,各色赘生瘤物在他半边身躯上喷涌。 大鲨挥爪,势大力沉,径直甩开拦路的肠巢天护法,双眼死死盯在莫陆身上,就连那柄锈迹斑斑的红叉上的眼眸也一齐调转,眼眸间满是痴迷。 肠巢天护法将这大鲨捆个结实,谁知这大鲨咕噜一声,那道躯猛涨,几于莫陆所见的那些楼宇等高。 这肤色的肠巢天护法勒在他道躯上,倒似一条条细绳。 也正是因为他这一重变化,令莫陆得以窥见更多的细节。 大鲨身上那一块块粗糙的鳞甲赘物皲裂,露出下面死灰般苍白的皮囊。 这整头鱼怪鼓胀开来,倒成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水壶或者河豚等物。 莫陆发觉他与原先所见的慑山子颇像,也是通身是酒。只不过相较于慑山子,这大鲨更加沉沦于酒水之中,又被这酒河诡变侵袭,神智更加疯癫。 莫陆思索间,大鲨兴奋挥出臃肿的大手,要将莫陆捞在手里。 莫陆轻轻跳起,周身那一层怨蛆组织变幻,面孔溶解,很快他就变作一个黑黝黝铁塔般的大汉。 而原先承载他的那一朵祥云快速聚拢,将莫陆原先的面目刻印出来。 大鲨果然兴奋地放弃莫陆本体,去捞那朵假形祥云。 莫陆召出怨蛆,一层极薄的黑影笼罩整头鱼怪。不过几瞬就将这庞大鱼怪破成几十截,大量赤红的酒水泼洒。 可怜这大鲨鼓胀的脸部被怨蛆撕成几截,弃置杂陈于地,两颗眼珠一南一北,仍不忘死死盯着那行将消散的云影。 这大鲨的鱼肉甫一接触恶臭的河水,便如雪花入油锅,滋滋作响地化成水液。 即使未曾接触水面的鱼肉,其上亦有大片水泡鼓出,最大的好似灯笼。 莫陆注意到了这个不同寻常的细节。以前他所斩杀的鱼怪,尚且能停滞一段时间,供他的长剑与护法享用。 他伸出手,一团鱼肉就被杀神系统提取出来,漂浮在他掌中。正是大鲨这道躯中的精华部分。 只不过这一团鱼肉上也泛起一层层水波,很快就化成一摊河水。 莫陆再一扬手,河水倾覆,转而出现一团半透明的魂魄。 此魂眼中无比迷茫,形似一条人立的鲶鱼。 “到底是筑基境界的残魂,能承受住我不少手段。” 莫陆五指投下长长的阴影,这阴影探入魂魄深处。 几乎将这团魂魄搅碎后,莫陆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知道的。 这酒河诡变,竟然不止发生过一次! 但是上一次酒河诡变,大鲨魂魄中并未有记忆残留。 似乎他的记忆被他自己或者某人用术法处理过,将那一次酒河诡变的所有细节都删去了。 大鲨只记得,曾经出现过“水乱”,但一百年前就已被诸多河王一起阻止。 莫陆未寻到酒河诡变的原因,不过得到了酒河诡变那一日,大鲨所经历的一切。 据他的记忆,那一日,他刚好离了值守,开怀畅饮。 刚走到提供酒水的酒馆后,他忽觉有些奇怪,周身传来麻木之感,就连动一根手指都有些废劲。 五感都开始迟钝,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似乎自己的记忆,自己的心神都开始消退。 而往日炼就的法力?似乎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尽数消失了。 他不由得瘫软倒下。 又在一瞬后忽然耳聪目明,原来,与他相熟的酒馆小厮见他这幅做态,以为在与旁人玩笑,于是一捧酒液,泼洒到他面上。 这酒液入口,反而令他清醒过来。但这清醒并不持久,他的眼前又开始模糊。 某些遥远的,即使强行忘却也不能割舍的记忆此刻终于浮现在他脑海中。 似乎是某个人的告诫,有一个遥远的影子,对还是小妖的他们一群人说话: “要想维持,那就喝酒!” 大鲨怪叫一声,祭出自己的兵刃,杀戮了所有酒馆中的客人与小厮。解决掉所有可能与他抢夺酒水的水妖后,他将酒馆中所有的酒液吞下。 而往日清甜的酒水,此刻却如火燎一般,烧得他浑身剧痛,几欲哀嚎出声。 但正是这疼痛,令大鲨深感自己还存留在这具躯壳之内。 还能活命。 而等他步出坍塌的酒馆,去寻另一处酒馆时,外面他所熟知的酒河已经堕入深渊。 …… 莫陆掐住残魂,封好后塞入自己的镯中。 他朝下伸出一根手指,河水翻滚,混杂在血水与河水之中的,部分从大鲨皮囊中喷出的酒液被提取出来,悬浮在莫陆身前。 “酒河诡变,不知因由。观这大鲨记忆中的症状,似乎作用于心神魂魄之上?” “酒水,能抑制酒河诡变。但颇为奇怪的是,这酒水乃是酒河中的浮沫。对我并无什么价值,不然杀神系统提供的奖励就该是大鲨体内的酒水,而不是那一团疾速消融的鱼肉。” “不管怎么说,我离这酒河诡变的真相愈发近了。” 莫陆将这一点酒水收好,踏上归途。 …… “原来酒河的鹿河王要来此处,邀六位金丹大修一同去狩猎已化为诡物的茶河王?” 莫陆确认着消息。 在他身前,是一位头顶着粗短灰岩犄角的修士。 乃是除莫陆外,这营地另一位幽梦一脉的筑基修士,名为火篮道人。 “是极。这一次营地倾巢而出。鹿河王将讲述一些酒河诡变的秘闻,砥锋道友你我同去,也能得些消息回报给上面的元婴前辈。” 莫陆颔首,与他一起走出住处。 外面天朗气清,是一个久违的晴天。 原本压在整个营地上空的那一头金丹尸体,所谓的烛夜元帅已经被六位金丹吃尽。 数百位筑基之前,六位金丹大修的傀儡偶人簇拥挟制之中,莫陆见到了那位鹿河王。 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干瘦老者。腰间系着几个酒葫芦,不时取出一个灌上几口。 【可杀戮对象:鹿船】 【预期奖励:鱼肉;《鹿船》】 【备注:有船家……鹿姓……二子乖张……旁人呼为鹿二……】 “酒河之诡变,源于酒河之水,源于我等的道躯缺憾。” 莫陆眼眸微眯。 第137章 因种开路 莫陆继续听鹿船所说。 “我等酒河水妖一脉,得道于酒河之中。酒河乃是千年前一位元婴真仙醉酒路过,泼洒酒水而成。仙酒玄奇,是以我等道躯不凡,但凡事都有代价。每隔百年,这酒河躁动……” 莫陆听得颇为惊讶,这酒河未生诡变之前简直是修士的乐园。水妖初生便有炼气一层的实力。河中大大小小数十家河王共有金丹数百,筑基难记其数。 莫陆觉得此话不假,因为他一路杀过来,鱼怪的数量确实多了些。至于其他的话就不用太信了。 此人颇为诚恳,但在莫陆听来也颇絮絮叨叨,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拼命把诡变的原因扯到酒河躁动而造成的道躯异变之上。 但莫陆一窥大鲨的记忆,分明此诡变从这些水妖的心神魂魄开始。 何况他言语之间,每每论及酒河之水异变,都是一副痛惋后怕之色。但他不时喝几口葫芦里的酒水,莫陆可瞧见了,那酒水,俱是集酒河水沫而成。 这反而又应了大鲨的记忆,这些幸存的酒河水妖欲维持清醒的心神,必须痛饮酒河之酒。 由此,莫陆对他的话语,最多信上三分。 鹿船仍是一副痛惜之色: “酒河躁动,本来早已止息。可我那些走火入魔的金丹境界同僚仍潜伏于河中,兴风作浪,搅得酒河不能安息。” “只要清扫河道,伐灭所有走火入魔的金丹修士,则酒河之厄可解。” “鹿船在此谢过各位援手。” 莫陆眼神在天机城的六位金丹大修身上逡巡,百年之前,此方地界早有天机城,他们绝对经历过一次酒河诡变,听过一次鹿船的狡言。 不知现在又是何态度,也不知他们察觉到了多少有关酒河诡变的真相。 很快,莫陆就见到了。 鹿船颔首不言。围绕他的一尊偶人分身开口道: “天机城与酒河,本是友邻,自该援手。城主楼娄大人也愿见酒河水乱平定。” 他很干脆: “明日,拔营,随老夫围杀茶佑老人。” 台下众多筑基行礼,回去准备法器灵丹,抓紧调整状态。 莫陆自无不可,他刚要离去,却突兀听到自己的名字。 “砥锋,灰指,通运,你三人来此。” 莫陆眉头一挑,很快从四散的人群中辨别出一样茫然的灰指与通运。 【可杀戮对象:灰指】 【预期奖励:拨运小指;《百染拔生经》】 【备注:少时随师学医。一日,其师得一卷医书,昼夜研读后有所悟,自抓一良方,煎药服之,化为一灰毛恶兽,杀绝医馆上下后不知所踪。 唯独灰指侥幸存活,只是其右手小指被触碰后化为灰色。随后不知何故引来赤绳天尊注视,赐异力寄宿其小指上。其人仰赖此入道。】 【可杀戮对象:通运道人】 【预期奖励:《五鬼搬运法》;压轿鬼王面】 【备注:其人出自尊奉赤绳天尊的不定观,云游至此。】 连他在内,都能和赤绳天尊扯上一点关系,或许都是因种。 莫陆隐约猜到这六位金丹要请他们做何事了。 果不其然,形如童子般的偶人笑嘻嘻地打量了一圈三人,道: “未曾想老道与师兄弟随手划一片界来,能拉扯来三位因种。真是灵机天尊保佑,没有路过一尊元婴修士,一脚把老道这营地给踩碎。” 三人神色各异。莫陆不言,当初黄雀上人只凭一道分身就能察觉出来他因种的身份,何况现在他真身就在这六位金丹面前晃悠。 通运道人拱手问道: “不知七位大人寻赤绳一脉何事?” 鹿船灌过一口酒: “无甚大事。我那些同僚走火入魔之后与酒河相融更密,虽然心智如野兽,可这危机预感却偏偏强大数倍。我们七人携众去寻,不知要费上多少苦功,才能像逮住烛夜那般围杀茶佑。” 另一个书生偶人接口道: “拖延久了,反受其他师兄弟耻笑。是故我等想借你们因种混淆因果,带来灾劫的神通。叫那些恶臭蠢物被劫气一蒙,直接冲出来送死。” 另一个老妪偶人一扬套在手中的镯子,从镯中流泻出一片幻影,往日难得一见的宝材成堆置于虚空之中。 “我等也是知晓赤绳天尊的脾性,此事全凭尔等自愿。若是允了,自然少不了尔等的好处。” 灰指咽了咽口水,一躬到地。 莫陆却是问道: “谢过七位大人好意。只是单凭我们三个筑基修士,真能勾动金丹大修的因果,让他出来受死?” 童子笑道: “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几个师兄弟也算略有钻研因果之道,造了几个小玩意,注入法力之后,能大幅提升因种的功效。” 莫陆颔首,没有疑惑。通运道人仍有些疑虑: “七位大人,非是小道不愿。只是赤绳天尊亲传因果之道,威能飘忽莫测。真提升了功效,我三人或许无事,若伤着了……” 六位天机城的化身偶人一齐大笑。而莫陆眺望远处,营地中那六栋高大楼宇,即他们的本体也是微微颤动。 一股睥睨八方的气势从六人身上扬出,似与极远处的天机城贯通。 “好教后生知晓,我天机城一脉的修士,从来不惧因果!” …… 第二日 莫陆摩挲着肤色手镯,只觉得无聊。 他盘坐在色如青铜的神铁围成的葫芦状巨型灯笼之中,灯笼不时闪过一层微微的红光。在他身侧,还有两个同样的灯笼,分别端坐着通运道人与灰指。 这三个灯笼捆在一处,灯笼上各有一根神铁锁链延伸上去,缠在一根铁柱之上,铁柱另一端则焊死在一栋缠绕金丹威压的高大楼宇之上。 莫陆觉得自己像是驴子身前的萝卜。 当然这个想法有所偏差,他们应该是渔人伸出去的钓饵。 这三个葫芦灯笼之后,是一群底部长出长脚附肢,车轮履带,周身探出一根根触须与炮管,激活一片片法阵的移动楼宇。无数偶人顺着楼宇的窗口喷出,在墙壁间运作。一颗颗相较楼宇颇为矮小的凶星围着楼宇运转,是一尊尊筑基修士。 这一座移动城市威压震得水面凹陷,气息恐怖到令修士扼颈,像一群误入河滩的林间猛虎,惊起一滩鸥鹭。 那些鸥鹭自然也不是好惹的。无数鱼怪自酒河水中穿出,难寻炼气八层以下者,不乏筑基以上的鱼怪。 这些鱼怪有眼眸的双目或数十目赤红,没眼的也哇哇怪叫,显然已被劫气所迷,欲与这一群修士恶战。 虽然其中鱼怪都无灵智可言,也不得不记因种一功。 莫陆打了个哈欠: “该出意外了。” 一头鱼怪突破两位筑基的封锁,登上楼宇。 灰指颔首: “这意外不小。” “彭!”一颗炮弹误射,击破那栋楼宇,露出一个缺口,令鱼怪钻入楼中。楼宇剧颤。 通运道人不愉: “也没什么大事。” 那头鱼怪被轰成肉糜扔出。 第138章 神通 六尊金丹级数的楼宇生出巨轮附肢等物,半沉在酒河之中行走,莫陆三人容身的葫芦就被其中一人提着。 他们身旁,有一头鹿首蟒身的怪物。遍覆金鳞,额间长出四对犄角。正是那河王鹿船。 这七尊巨物漫步水面,对别的修士而言深不见底的酒河似乎只是村口的小溪,这七尊巨物与他们投下的阴影几乎塞满河面。 那些筑基境界的楼宇簇拥在他们身边,亦步亦趋,像是四五岁的稚子。至于其他筑基修士,即使展露出恶兽真身,也被衬托得如黄犬一般。 但那些从河中喷涌而出,似乎无穷无尽的鱼怪并未扑向七尊金丹大修,视若不见,只与笼罩在巨物阴影之下的众筑基修士拼杀。 众筑基修士虽说配合不多,但倒也进退有度。光束,炮弹,还有道道法术灵光共同交织而成一道血腥的巨网,将那些扑上来的鱼怪搅碎。 只不过,偶尔这巨网内部会出现一些意外。像是误射友方,弹药耗尽,突发走火入魔等,甚至若不是七尊金丹大修当面,这些修士要起几场火拼。 种种因由造成的混乱,令这张巨网不时出现一个个缺口,放鱼怪进入,加剧了混乱。 这鱼怪从水底集聚而来,似无穷无尽。也是莫陆这一行人实在声势浩大,将方圆数百里的鱼怪都吸引过来了。他们全无灵智,只凭疯狂和嗜血直扑上来。单论筑基数量,甚至还要超过莫陆这一行人。 但是这些筑基也只剩下一个躯壳,全无走火入魔前的术法,因此还算好应付。而且这些鱼怪群中的混乱更甚于天机城一行人,不时有鱼怪被激起了凶性,却又被其他鱼怪推搡,挤不上楼宇,就在鱼怪群中大肆啃咬。 两相比较之下,还算斗了个旗鼓相当。 不过这战场显然与三位因种无关。通运道人摸出三壶灵酒,抛给莫陆二人后,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莫陆嗅了一口酒香,转头,看向将三位因种提溜在手的金丹大修。 他们除了行进,并无其他动作,完全将那些金丹以下的鱼怪交由自己的后辈处理。沉凝的威压弥漫交织,似平湖下的暗流。 灰指赞道: “还未到七位金丹大修出手的时机。他们正在积蓄法力,就等茶佑露头……” 这尊楼宇内部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外覆的钢板爆裂数块,一缕缕黑烟喷出。 适逢一头鱼怪飞过,那黑烟沾染上一头鱼怪,令它皮肤通红鼓胀,轰然炸开,肉糜四溅。这位金丹忙着处理体内的情况,任凭血肉摊涂在他的法身上。 这鱼怪血肉铺陈,勾摩一副诡异的图案,莫陆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张笑脸,夸张勾起的嘴角带起浓浓的嘲讽。 这尊楼宇止步。其他六尊金丹注目之下,焊在他法身上的铁柱末端,三个巨葫芦咯吱摇晃,投下的影子刚好映在血肉笑脸嘴中。 这笑脸好像多了一条左右摇晃的漆黑舌头。 灰指喃喃: “这法力躁动总不能怪上我吧。” 这金丹大修猛地拔出焊死在法身上的铁柱,连葫芦一起抛给自己的师兄弟。 在六人手中轮换过一遍后,最终被架在鹿船犄角上。 他们六人昨日不惧因果的高声豪笑,犹在莫陆耳边。 “铛,铛!”三个葫芦摇晃碰撞,葫芦之下,鹿船硕大的鹿头露出一丝人性化的苦笑。 他开口劝慰道: “既然这因种能影响到道兄,那说不定茶佑也快露头了。六位道兄请静待。” 这三位因种自是不会去议论六人昨日的豪言。莫陆岔开话题道: “不知茶佑老人还能有几分清醒神智,还能保留几分术法修为?” 远处鱼怪群绽放出一大团血花。通运道人笑道: “砥锋道友确是想浅了。金丹之后,修士能从术法中凝聚一道神通出来。相比术法,此神通可没那么容易随着心神丧失而失却。” 他颇有谈兴: “比如,就像筑基修士必然会生出一根仙脐,金丹大修必然俱备一道神通,其名为虚界。乃是集横渡虚空,摄物拿形,万法不侵为一体的玄妙法门!” 莫陆问道: “这虚界……” 他话未出口,忽觉自己舌头僵硬,如被扼住咽喉,全身上下都无法运作。 浩大酒河变为天,乌蒙云气倒为地。周遭的一切都朝着他身前无穷远又无穷近处的一点扭曲。 那一点中,似有一株长着人手人肝人脑充作果实树叶的怪树。 【可杀戮对象:茶佑老人】 【预期奖励:鱼肉;《茶佑》】 【备注:河边某处……有茶树林……老人摘茶……卖茶汤……盖茶树护佑……摊号茶佑】 茶佑老人! 他已然落入他的虚界之中! 莫陆并不慌忙,因为他知晓,此处并非他一人。 虽然面孔朝前,但他“看到了”他头顶背后脚下,各有七个小点扎出,点中各有一尊难以名状的怪物。酒河云气,俱被这七个小点扭曲。 这八尊金丹角力之下,代表茶佑的那个小点很快被撕裂。 莫陆周围的一切也随着破裂,像一块块低劣的破幕布,被七个小点缠裹,吸纳。 这七个小点裹挟着扭曲缩小的天与地,撞入茶佑消失之处。 莫陆所见,这幕布裂缝越裂越大,大片大片黑暗显露在他面前。最终随着七个小点的消失,幕布后无名的黑暗占据莫陆近乎全部的视野。 他如同被塞入漩涡之中,只觉无天无地,强烈的排斥感要将他挤入黑暗中的某处,那里仿佛有光。 莫陆最后眺望了一眼这无名的黑暗,似乎辨识出一些浩大的轮廓。 但随后,他的视野复明。 还是在酒河之中。只不过那七位金丹俱消失不见。三个葫芦被弃置于水中。 鱼怪退潮。 通运道人轰破葫芦钻出,低声道: “他们去虚界拼杀了。” “结束了?” 灰指道。 通运撇了他一眼: “你先从这可以增幅因种的葫芦里钻出再这么说。” 天地间忽然传来潮声。 莫陆瞧见,那天边突兀升起一道赤红色的高墙,上接高天,下承大地,似慢实快地朝天机城一行人推来。 莫陆身侧有人惊呼: “酒旋来了!” 第139章 莫陆 莫陆行于虚无之中,不知归途,不知来处。 忽闻水声。 他见到前方,一条河流自远处蜿蜒而过,河水浸没他的膝盖,不觉冰凉,只觉有一丝丝酒意随着小腿升腾,令他头脑晕眩。 也有一段段文字升腾而上,在莫陆颅脑显出形迹: “春生酒……老道甚爱……沾酒苏灵……” 一句句重复,莫陆竟不能辩出个所以然来,他迟钝迷离,恍若醉酒的脑子只能被动接受这些信息。 莫陆恍惚抬头,他正站在河流中间,之前的虚无已经尽数被河流带来的事物填充。 这河流并不宽,河岸之上,有桃林,有茶摊,有渡口。 有生灵来往,穿行于河边树林,谈笑自若。 偶有孩童泅水嬉戏,追逐之间,穿过河流,穿过莫陆,视若不见。 也有点点信息出现在莫陆脑中: “狗儿……顽劣……屠夫之子……刘鸭……憨……” 莫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的名字。 “他们都有名字,我的名字又是什么?” 迷茫。 宿醉。 “碰。” 莫陆回头。 是一叶小小的扁舟撞上了他的大腿。 扁舟上坐着一个拢在黑袍之下的人影。 那人影带着兜帽,莫陆看不清他的模样。他只露出一双手,手中握着一本一面墨迹未干,一面空白的书册,另一只手持着一支毛笔。 那双手上不断有大大小小的水泡鼓出,水泡里掺着黑色的脓液,看上去颇恶心。 那人抬头,用兜帽下的一片黑暗无言地瞪视莫陆。 挡路了。 莫陆晃了晃,移开脚。水波并未被他惊动,他好似一条无形的幽灵。 没了阻碍,这一叶扁舟继续随河而下。黑影低头,重新侍弄起手中的笔与书册。 莫陆不知前往何方,便随这一叶孤舟流过河水。 他继续看着黑影动作。 那人并不在意莫陆如何,手上动作极快,一行行字很快便随毛笔动作,跳到书册之上。 只是他手上的水泡难免会擦到未干的墨迹,将先前的字擦去。乌黑的墨迹化入水泡的脓液之中。 每每这时,他便从后头的书页上抽回毛笔,耐心地补上缺失的文字。 莫陆低头去看他到底写了什么。随他的注视,那些墨方块渐渐清晰,但随后,莫陆所看的那一行行字墨迹转淡,渐至空无。 莫陆脑海里却浮现一行行纤毫毕现的文字来: “狗儿,年五岁,顽劣不堪,其乃屠夫之子,颇得其父宠爱;刘鸭,年七岁,呆头呆脑,众人戏称憨直高士。” 黑影转身,遮住自己的书册。随他的动作,那一行行文字又从莫陆脑海中消失,莫陆只记得些大概,却不知全貌。 莫陆未再尝试去看黑影,而是扶着船,漫览河岸之景色。 他还在思考自己是谁? 只不过宿醉让他实在想不起来。 “春生酒……老道甚爱……” 莫陆低头,酒意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双腿升腾上来。 “能与你同舟否?” 黑影不言。 莫陆跳上扁舟,他也无甚动作。 莫陆抱膝坐于舟中黑影背后。无了酒意干扰,他这恍惚的神智终于渐渐清醒过来。 于是他得到了一个名字。 “莫陆。” 还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只不过他暂时未能想起来。 正待莫陆搜肠刮肚之时,舟停了。 莫陆扬起头,越过黑影。 他方知,原来是河停了。 奔流的河水自此而断。 黑影停下最后一笔,走出扁舟,站在河中。 只是他也如莫陆一般,是个飘忽的影子幽灵,未能对河水造成任何影响。 他翻阅自己新完成的书册,摇头。 莫陆第一次听见了他的声音,不辩男女老幼,更像是众生独处时自言自语的声音。 一切可供辨识声音主人的特点都被省却,只留下纯粹的信息,他说: “不完整。” 随后将书册用力抛出,飞向远处河流奔来之处。 莫陆刚听到这声音,就沾染上那黑影的情绪,与他共感。 是惋惜,是惆怅,是失败。 也仰赖这种情绪,令莫陆冲破了宿醉的酒意封锁,回忆起自己遗忘的东西。 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残书)】 【预期奖励:他的名】 【备注:……也称逐景客,他特许众人能知能传颂的名,或是万法天尊一脉。】 “彭!!!” 莫陆听闻一声巨响。他明悟,是那部书册落入河水之中。 整条河流都随之晃动,破裂干涸,就连岸边的一切人与景都碎裂了。 复归虚无。 莫陆恍然陷入黑暗。 但在此之前,他已抓住一丝灵光。 ……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莫陆跃起,撞到了水生道人的偶人。 水生道人惊道: “砥锋道友你醒了?你们遭遇酒旋,不知被冲到何处,独你与其他几人飘游至此。” 莫陆转身,他看到了灰指,通运道人。 两人脸上俱是坨红,显然宿醉未消。 莫陆也感头痛欲裂,天旋地转,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 “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通运道人劝道: “砥锋道友可是坠入了那酒旋幻境。确是诸多玄奇,但不过是你我在酒水作用之下,搓揉自身经历产生的幻觉罢了。” “幻觉!” 莫陆眼中血丝爆裂,流出血泪。 他如癫似狂,撕扯下一截衣襟,铺在虚空之中。一时没有笔墨,他便咬破手指,任意在布料上涂抹。 他涂出几个大字。 “刘鸭?狗儿?我记得是有两尊河王,一名狗屠,一名鸭士。” “他们都是!咦?怎么没来?错了,是我写错了!” 莫陆张口,吞吸掉所有血迹。继续发狂似地挥舞手指,勾勒笔画。 旁人被他所惊,竟不能阻止。 如此上百次,众人忽感威压深重。 那片血迹斑斑的破布上,勾勒的几个大字上居然有金丹威压凝聚。 只不过随着字迹的笔画消退,这威压又渐渐转弱。 莫陆拍手,又哭又笑,欣喜似狂: “是的!我知道!他们是唯一的!” “水生!我请求和元婴前辈见面!我找到隐秘了!” 一片黑幕压过,隐隐有诸多繁星如眼睁开,瞪视着莫陆。 莫陆吼道: “酒河乃是真仙泼洒酒水所化。是也不是!” “真有这么一条酒河!但不在此处。有一位大能扬舟而过,用一本书记录了那片酒河所有事情。” “然后,那本书被扔到这里来了!” 他一手指地。 “这条河,是书中文字所化!这些酒河修士,是书中文字所化!” “不对!他们有道躯,有法力!我明白了!他们的心神是书中文字所化!是那本书,用知识污染了无智的河鱼,化成了修士!是的!” 他的喉咙撕裂,吐出鲜血。 “那尊大能,叫逐景客!” 第140章 灰胶 “假的!都是假的!这条酒河只不过是幻境而已!只不过是对那条真正酒河的拙劣模仿!” “那本书上的墨迹脱落下来,逐景客记录的文字污染了这片天地,造就了酒河!” “酒河诡变?走火入魔?不!就像污垢会松脱掉落,墨迹会松脱掉落,这些因为知识污染诞生的修士也会松脱掉落,构成他们心神的墨迹松脱了!” “是的!他都告诉我了!那本书在召回它的文字,召回逐景客的墨迹!” “为什么喝酒能维持?!因为它在模仿酒河,模仿原来的酒河!那条酒河是……是春生酒所化!他都写下来了,他写的是……这酒能生灵!” “所以这条酒河不会出问题,它能维持自己!只有那些没能喝到酒的酒河修士会出问题,他们无法抗拒酒河的呼唤!” “任他们修炼到炼气,筑基,金丹!都跳不出去!都只是书里的笔墨!都是假的!” “哈哈哈,枉他修行,枉他食人,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莫陆仍然在长吼,他吼出的声音如有实质,震得围绕他的漆黑夜幕与繁星如水波般荡漾。 他的舌头已经被嚼成肉糜,混杂着碎齿与鲜血喷出,还有,他的两颊都已撕裂,整张脸自眼眸以下布满血污。 嘴被破坏,他干脆撕裂自己的喉间,一张狭长的嘴巴生长,撑大,又在诉说吼叫中化成一团肉糜。肉芽粘连间,又有一张嘴巴长出来…… 这便是诉说出酒河隐秘知识的代价。他的口舌咀嚼着知识,也为知识所伤。 繁星闪烁,那片漆黑柔软的夜幕忽然立如高墙,莫陆吼出的声音被生硬地反弹回来,如一记闷棍敲在莫陆头上,将他从这般亢奋的状态中打醒。 莫陆立即察觉到不对,自己怎么会如此?与其说是得闻隐秘后的亢奋,更像是被污染了。 夜幕高墙中传出一把苍老柔和的男声,只是听到他的声音,莫陆就觉得浓重的困意从耳朵穿进脑子,将最后一点想要诉说的亢奋赶出去。 “被万法一脉舔过的隐秘与知识都是如此恶心,长满利刺和毒液。不过你能说出来,说明逐景客默许了。” 男声低低颂念,恍如梦呓: “这是,一次默许,一次投资,一次掣肘,一次交易。” “得承这个情,不过首先,干得不错,后生。” 莫陆彻底陷入酣眠之中。 …… 莫陆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坐在一张长椅上,他环顾四周,是书房和花园。 书房四壁铺满苍劲的墨迹,花园内百花齐放。 墨香与花香钻入莫陆鼻间,两者完全混合在一起,正如这嵌套混合的书房与花园一般。 “做梦了?老夫峭岐翁,先前已经见过小友。老夫真身与梦影俱不能来此地,借你一点梦晶化形。” 一个由众多离散聚合的淡紫线条组成的长须老者在莫陆身前坐下,他伸手虚扶,一张花枝抽发而成成的长桌横亘两人之间,黄褐的桐油桌面铺着一张帛纸。 老者从花苞中摘下一只毛笔,信手在其上涂抹。 大团墨迹被晕开,化成两座高耸的山岳。山岳之上,峭岐翁笔尖轻颤,微尘大小的一点墨滴上。在莫陆眼中墨滴晕开,化成一行细微的人影,人影如蚁,攀附山岳,随人影动作,连同这幅画也活了过来。 墨迹偏移显化,山岳被挪入边角,反而那一行人影越放越大,到最后纤毫毕现。 莫陆瞳孔缩至针尖大小,那一行人影中,恰有一个全身裹着黑袍,只伸出布满水泡的手飞快抄写的人影! 是逐景客! 逐景客微微抬头,活动手腕,轻甩了一下笔尖。 这一张帛纸突兀变黑,吸饱了墨汁,再无显化之能,隔绝了莫陆与峭岐翁的窥探。 莫陆惊愕抬头,却见这淡紫线条汇成的峭岐翁大笑: “放心,他没空来寻我等麻烦。倒是你,又见了逐景客一面,可还怕他了?” 峭岐翁的意思莫陆心下了然。恐惧来源于未知的想象,峭岐翁施以手段让莫陆再见逐景客一次,知晓逐景客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到,算是安一安莫陆的心。 莫陆拱手一礼: “谢过前辈。” 【可杀戮对象:峭岐翁(梦影化身)】 【预期奖励:梦晶十块;峭岐翁的注视】 【备注:曾说动岩风一族下山立祭国,祭国为天庭所灭后,也曾为幽罗观弟子演奏音律,换取进入梦界藏身的机会。】 老人面目慈和,正是莫陆在外界所引来的那位关注酒河的元婴大能。 “小友,我在你身上见到了族中几个小辈的气息,更添了几分亲切。” “前辈原来是梦城弃族的长老,小生也曾闯过一座弑露塔,结识了几位……” 莫陆颇惊喜地介绍着。 他很快想起了在梦界弑露塔中所见的岩风一族。因为下山蛊惑凡人被天庭所灭,只有三只成功躲入梦界,未曾想居然最大的罪魁祸首就坐在他面前。 他暗暗腹诽: “水生道人还说什么幽梦一脉的元婴大能被楼娄和若沙国主阻拦,不能降临此地。我看是不敢吧,说不得他一从梦界露头,就得被天庭围杀。” 面上莫陆仍是一副谦逊模样,殷勤听从教诲。 两人很快便聊起先前定下的奖励。 莫陆开口: “前辈,我只愿得一部能改换根骨的法门。您是不知,我这根基法门得自那位……” 峭岐翁含笑抚摸自己的长须,莫陆止住话头。 峭岐翁笑道: “且教后生知晓,有些名字,低境界听不得说不得,你这样的随便听随便说,如我一般的却是不想听。” 莫陆又一次深感接引佛祖的恐怖。 却听得峭岐翁悠然道: “祂是抓紧一切不放手的守财奴。祂的财宝就是你们这些弟子。” “若是天尊出手,则如两人相角力,互有输赢。若老夫相救,则如猎人扑兔,连老夫也要折进去。若是你自救,那好比人扇微蚊,虽力量悬殊,尚有躲避之机。” “天尊难请,老夫爱莫能助,小友你唯有自救。” 莫陆扯了扯嘴角,却听得峭岐翁悠然道: “老夫见你未获天尊赐法,下一次梦界洞开,你去求法,我可助你一助。” “当然,这不过举手之劳,并不算奖励。我有一法,可使你成金丹,却不惧祂来召你。” 莫陆惊喜抬头。 …… 待莫陆从睡梦中醒来,已能感受到手中握着一块灰色胶状物。 第141章 天机逞威 莫陆翻身坐起。 法力,怨蛆在他周身流转,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容方与肠巢天两枚镯子也好好地呆在他腕上。回头,砥慧长剑倚在床侧,感应到主人清醒,发出微微嗡鸣。 他微微放松下来,手指轻弹,一层层禁制覆盖上厢房原有的禁制,如此叠了数层后,他开始整理先前所得。 梦中与峭岐翁对谈的记忆模糊得如笼罩在茫茫白雾中的一个浅淡的影子。 即使莫陆努力回忆,也只能想起峭岐翁的面容与寥寥几个关于梦界的字眼。 显然已经被峭岐翁的秘法隐去。 但莫陆早已知晓,在某些关键节点上,他会记起其中的片段,一些他与峭岐翁商定好的事,做出某些举动。 这算是峭岐翁的奖励,也是一项任务。既是为了他自己,也是顺了幽梦一脉的意。 “这么隐秘,是为了防备谁呢?” 莫陆不愿再想下去,捏了捏手中的灰色胶状物。 此物柔韧,形似半圆,望之平平无奇,只有一点特殊,它是灰色的。 莫陆闭上眼睛,用手去摸,能摸到它是灰色的。屈指轻叩,灰色的声音传入莫陆耳内。鼻翼耸动,能闻到它的气味是灰色的。用舌尖一点,也能尝到它是灰色的。 这般混淆五感的奇物莫陆只在梦界见过。只是以他的修为,若是将其带到外界,恐怕下一瞬就会溃散成梦晶。 莫陆脑海中的白雾清晰了一点。峭岐翁递给他此物后,含笑道: “请小友将此物投入酒河水中。” 莫陆环顾四周,这一间厢房以黑沉的木板铺就,他能听闻底下传来隐隐的河浪奔流之声。 这一座营地直接立于河中,倒省却了莫陆一番功夫。 放在床侧的砥慧长剑轻颤,一块木板被割下,抛飞一旁。 木板下是夹杂腥红碎肉的河水。 怨蛆飞出莫陆胸口,钻入河水探查一圈后未发现异常。 于是莫陆信手将灰色胶状物抛入河水之中。 此物甫一入水便失去了踪影,任莫陆怨蛆如何探查都未发现,似乎只是一团幻影。 “结束了?这倒也容易。” “虽然记不清楚峭岐翁梦中说了什么,但改换门庭根基之事,还得我自己求索。” 莫陆合上木板,长呼一口气。 他手中容方镯子一扬,金色魇佛手倒出,重新挂起来,又取出缩成棋子大小的人面烛台。 烛台迎风就长,莫陆暂居的厢房重又化作一处神殿,层层叠叠的颂经声起伏,魇佛手在半空中舒服地卷曲。 随后莫陆重新感应起那九枚撒出去的崇明眼的状况。 两枚完好无损,宿主也活蹦乱跳。 四枚失去联系,还有三枚传回来的画面黑暗,想来宿主状态也不太好,或是受了重伤,或是还未曾从酒旋中苏醒。 回想起那仿佛连接天与地的赤红酒柱,莫陆等人几乎一撞入这酒柱中就失去了意识。若非那些鱼怪也是如此,被酒旋一刷就翻起了肚皮,无力追索修士,莫陆这些人简直就是喂给他们的白肉。 莫陆只觉得庆幸,这样的情况尚可以接受。 “这酒旋又是因何而起?” 莫陆还记得逐景客与他写下的一干文字,只是再不能回忆起逐景客的笔迹。 这些文字残缺模糊,但莫陆还是寻得了答案。 “春生酒,老道甚爱,好以筷搅酒为戏,偶有细风入酒,沾酒苏灵,风灵俱昏沉大醉……传些末道法……” 莫陆算是明白了,这酒旋乃是酒河书册模仿那位老道搅酒起漩所致。 甚至,莫陆怀疑自己能于梦中见到逐景客,还是得应了那一句“传些末道法”。 旁人俱无这种情况,只莫陆而言,他真是太幸运了。 莫陆从来不会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的幸运儿,那只能归结于因种这一身份了。 “那些天机城修士制造的铁葫芦确实有几分独到之处,不知能否换来一个,或者得些制造之秘。” “通运道人不似我这般半路出家,他这师承乃是正经的赤绳一脉道统,说不得我能从他处要来些法门。” “灰指道人的灰指,亦是不错。” 莫陆走出门,径直去寻灰指与通运道人。 砥慧长剑似是兴奋地长鸣一声,跟上莫陆。 …… “都走了?” 黑木檐之下。 水生道人轻品一口手中的清茗。莫陆眺望着远处的钢铁丛林。 一栋栋楼宇法身变形,机括齿轮互相嵌合拼接,组成一座小号的天机城,似一颗椭圆的巨蛋半沉水中。巨蛋四周环绕一条条长条形的木带,乃是别派修士所居。 水生道人放下茶杯: “是的,你昏睡三天了。通运道人刚从酒旋中恢复过来就离开了。” “原本他打算与我等一同猎取鱼怪,可惜他突然接到一位好友的讯息,请他去若沙国一聚。” 莫陆将砥慧长剑横在桌侧: “实在不巧。咦,我记得当初我从酒旋中醒来,狂乱作画时,他也在场。就这么放他离去,不会泄了酒河之秘?” 水生道人轻笑: “这却是一桩喜事要告知道友了。你所发现的酒河之秘已由峭岐翁前辈告知楼娄真仙。楼娄前日遣人来寻你,言说等你回天机城后可去领取赏格。” 天机城的宝物也不错。 莫陆面色稍缓,问道: “谢过道友告知。灰指又去了何处?” 水生道人有些奇怪: “昨日有一个天机城的金丹大修来寻因种,你尚在沉睡,灰指道友便跟他走了。” “走前他言说天机城有机械能强化因种之能,令他颇有些心动。” “我却是不知天机城也开始涉猎因果之道,看灰指道友的神色,似乎还有些成果?砥锋道友可否告知一二。” 莫陆心中一叹,看来接触赤绳一脉还得缓一段时间了。 他索性将先前铁葫芦一事向水生道人道出。 水生道人有些惊讶,随后转为平淡: “看来他们破解出了不少东西。我先前就笑这座天机城早晚也要把手伸到赤绳一脉去,却是应在这处。” 莫陆问道: “这天机城经常如此破解各家的法门?不怕被人寻上门来?” 水生道人颔首: “是极。灵机天尊一脉的这些弟子求道修行之路就是制造些小玩意,掠天地之间的奇诡熔入自己的造物。” “灵机天尊恩赐的万有灵矿哪能满足他们的胃口,自然地,他们就盯上了别的天尊佛祖的法脉。” “不同的天机城也有不同的侧重。天地九域间不知多少座天机城,又不知破解研究了多少法脉。这座天机城只不过初涉因果之道而已,我曾听闻有一座天机城,他们甚至能完全改易一人的因果,将金丹大修和凡人的因果互换,这已经是专修赤绳一脉的积年金丹才能涉足的领域了。” “至于你说打上门来?” 他伸手一指屋檐外那一颗巨蛋,诸多庞杂恐怖的气息交织,隐隐融为一体,似恐怖巨兽蛰伏。 “他们势大,其他天尊佛祖麾下法脉众多,彼此尚且争斗,自不肯做这出头鸟。” “当然若是衰落下来,那就另说了。” 莫陆点头。 两人坐于屋檐之下不语,远处那一颗巨蛋的威压隐隐,叫他们不得舒畅。 水生道人突然一笑: “砥锋道友,呆在这里没什么意思。我等去瞧一出好戏。” “见识一下正常的酒河修士如何变作鱼怪。” “好。” 第142章 酒竭 莫陆轻轻叩击自己的长剑。 隔着铁铸的长杆,监牢中躺卧着一个作书生打扮的修士,其人全身浮肿不堪,就连五官都被挤压做一团,依稀能见几分往日的风采。一股浓浓的酒气遍布整座监牢,几乎凝成薄雾,此人嗅着酒气,沉入酣眠。 【可杀戮对象:玉京子】 【预期奖励:叠鳞尾枪;《化蛟经》】 【备注:曾任高河王护卫,柳河王巡河先锋,狗屠河王护卫,茶河王偏将。】 水生道人介绍道: “玉京子。人言靠山山倒,靠河河干。茶河王一走火入魔,这些茶河王麾下的修士只能去寻下一家了。偏生此人算是个三姓家奴,不受其他幸存的河王待见,只能落到我手里了。” 莫陆点头道: “我观此人法力充盈,体内似有一柄法器蛰伏。真不知那酒河书册该如何行事,才能将这一切都化去,只留下一具臭皮囊。” 水生道人拍手,施以术法。一具戴着斑斓面具的偶人从他身后走出。 偶人掸开五指,一根根锋锐的丝线没入玉京子体内,滑动间,一道道细小的伤口皲裂。 赤红的酒液汨汨流入丝线,被偶人收入掌中。 这玉京子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皱纹横生,一条条赘肉空荡荡地挂在骨架上。 莫陆注意到他的眼皮剧颤。随水生道人一扬手,监牢里的酒香又馥郁了几分,将牢牢地压入幻梦之中。 割取尽所有酒液后,水生道人收起偶人,回头对莫陆一笑: “好戏开场。” 玉京子眼皮剧烈颤动,几声呻吟梦呓,仍徘徊在梦魇之中。 水生道人弹指,那一丝丝酒气凝就的薄雾被收摄,监牢为之一清。 而没了酒气安抚,玉京子眼瞳睁开,剧烈扩大。 那颗挽着书生发髻的头颅也随之涨大,撑破了一层人皮,露出其下凸起的鳞片。最终头颅彻底撕破人皮,显露出本形,乃是一颗扁平蛇头。 巨大的蛇头顶在矮小的人躯上,多少有几分滑稽。 浑浊的蛇眼瞄上莫陆二人,细长红舌探出如电,带出嘶哑的声音: “道友……助我,拿我酒来……唦!” 话语转圜间,疯狂已经将玉京子彻底侵染,一道枪影从他背后发出,在监牢铁杆上点出千簇银花。 同时人躯向后瘫倒,那颗蛇头弹出一截,撞在后方看似平平无奇的墙壁上,求一条生路。 自然,玉京子的全部求生策略都未起作用。 “他还有几分灵智。” 莫陆开着杀神系统,杀戮奖励未起变化。 铁杆上跃动的银花渐缓,最终散做虚无。 那一条似枪的蛇尾吃力地扣击在铁杆上,再不复刚才的威能。 莫陆已经可以看清蛇尾上层层叠叠似鳞片又似蛇皮的符文。 蛇尾深入人躯腿间,无力地颤抖。而在人躯另一端,那颗蛇头倚在墙壁上,不再动作,碗大的蛇瞳迅速失去神光。 “他的心神正在被酒河书册抽离出去。” 莫陆饶有兴致地发现,即使在这一阶段,杀神系统给他的反馈仍未有改变。 最终,玉京子不再动弹。 但也只静止了一瞬,极静很快化为极动。 这一具躯体弹起,撞上房顶,落下后膨胀了一大圈。 蛇头裂开,遍布邪异的花纹。人躯撕裂,底下短粗的蛇躯绽出一条条血痕。又从伤口处长出手臂头颅等物。 那一条叠鳞尾枪则如花苞般鼓胀,绽放。一条条老旧的死皮耸拉下来,像破败的伞面。 玉京子已然沦为无智的鱼怪,只顾扑在铁杆上撕咬。 而在杀神系统的讯息中,他那修炼法门与叠鳞尾枪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鱼肉与一瞬追忆。 它的心神已经被酒河书册召去,重新化为墨迹。 砥慧长剑闪过,割下玉京子尾部的一截死皮,呈到莫陆面前。 莫陆信手拈起,其上一点符文也无,只留下混乱污浊的气息。 “它一身的修为与法力,乃至精华部分都被抽走了。” 莫陆两人俱是与玉京子修为相近的修士,但在这短短的诡变中,并未发现玉京子的法力流入何处。 不过这显然不用猜。 水生道人奇道: “先前听你述说隐秘,我还以为酒河书册只抽取心神,未曾想会连这法力精华一起抽走。” 莫陆舔过牙齿: “酒河繁衍至今,不知豢养了多少水妖修士,只是这一遭诡变,就收割掉半数。真是,好宝贝。” 他突然想起大鲨的心神残魂还在自己的镯中,可大鲨的那一身精华血肉到底化入了血腥的酒河。 “简直是个吝啬的守财奴。” 水生道人颇赞同莫陆的看法,他惋惜道: “我听闻楼娄真仙得知酒河书册的存在后,天机城便一直派人与若沙国交涉,意图独吞。只可惜我千螺观力有未逮,相比天机城还有所欠缺,这块肥肉只能让出了。” 莫陆微笑: “还得从长计议,道友你日后破入元婴之境,宗门兴盛,再把酒河书册抢回来,也未可知。” …… 又过了三五日,莫陆在营地中呆着无聊,适逢砥慧长剑轻鸣不休。 他便丈剑步出营地,准备挑些蠢物试手。 这一路上,莫陆也能看到些许形如活尸的修士,大多已点好行囊,在一面面家族白幡下撤出营地。 显然天机城已与若沙国谈好,准备独享这部酒河书册。 莫陆还能瞧见某些正常的酒河修士行路匆匆,大多脸色暗沉,显然察觉到了什么。 “不知天机城打算如何处理这些未走火入魔的酒河修士?尽数驱逐,还是毫不浪费?” 莫陆神思飘忽间,忽听得一阵嘈杂。 几个半身血肉半身机括的炼气修士被抬入营地中。 都是天机城的修士,显然受创不小。莫陆见到有人大半个躯体都化为肉糜。 有散修抱有交好之心,冲上来施法医治,却被打头的修士一把推开。 那打头的修士大呼: “给我万有灵矿!日后还你两倍!” 一息间,一堆泛着七彩的矿石被送上来。 那些伤重的修士直接将矿石塞入口中大嚼,或者按在伤处。 随着灵矿消失,他们的伤势也渐渐复原。 莫陆瞧着眼前的一切。 他脑海中突兀升起一层白雾。先前观看玉京子化为鱼怪的记忆画面被翻了出来,与眼前这炼气弟子装填灵矿的场景一道,如一柄钥匙,洞开一扇门扉。 雾气散去,显露出一段记忆残片,正是抚须的峭岐翁。 “无论小友用何手段,观摩一位灵机一脉的筑基修士饿死全过程。” 第143章 疗伤 莫陆仔细打量那群炼气修士。 其中修为愈高者,身上血肉的占比越少。 各色金属被锻成肌肉,骨骼,乃至更多的,是一枚枚齿轮,一处处机括,填充进血肉退潮后的空洞。 令这些修士活动如常,气息法力不俗。 一块块万有灵矿被切成小方块状,闪着七彩光芒,被他们凌乱抓起,摁在伤口处。 又或者他们的腹腔活门拉开,露出一口火焰不熄的炉子。一块块万有灵矿被投入炉中,熔炼成未名物质。 得了灵矿补充,遍布炉子四周形似血管的透明管道便有赤红的液体流出。 运送至这些修士周身各处,令金属重铸,血肉复生。 不过一刻,原本受伤甚重,气息奄奄的修士重新焕发生机。 不仅是身躯得到修复,就连法力也随之充盈。 他们或是说笑庆幸,或是怒骂方才所遇的鱼怪,谈笑之间,完全无法想象就在一刻之前,这些人重伤濒死。 围观的散修散去,难掩眼中的羡慕。莫陆也能理解,想他当年炼气境界时,受如此重的伤,断不能恢复得这么快,即使恢复了,也少不得要法力萎靡一阵。 哪像这些人般,如此轻松自如? 但莫陆并未升起多少艳羡,而是开始思考灵机一脉的修士风光背后又该支付何等代价。 “观摩一位灵机一脉筑基修士的饿死全过程。” 峭岐翁的话语犹在耳畔。 饿死?筑基修士已经可以不食血肉,单以仙脐吸纳后土之气,化出灵气维生。 仙脐根本无法碰触,后土之气似无穷无尽,想要饿死一尊筑基修士,几乎不可能。 还不如等他无法化解后土之气带来的孽尘,积重难返,走火入魔而死。 可是灵机一脉却有特殊之处。 莫陆初入天机城中,就曾听闻灵机一脉的修士修行,首重万有灵矿。 这灵矿,对他们而言简直相当于普通修士的灵气,没有这充盈天地的灵气,修为根本无法寸进。 莫陆也隐约察觉,灵机一脉越是修为高深者,越要倚重这万有灵矿。 而莫陆一直以来,都是将灵机一脉的修士类比成他前世所见的机器人。一旦没有了能源输入,只能趴窝,根本无法运作。 却不想依这峭岐翁所言,这其中还有一段隐秘,不能生硬嵌套进他前世的记忆。 莫陆颇有些兴趣,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如何去捕捉一尊筑基修士?又该将其关在何处? 灵机一脉的普通筑基修士,法身动辄百丈以上,要将其打倒生擒,对莫陆而言,还有些难度。 更何况,天机城非是荒野那般的混乱纷争之地,而是一个庞然有序,尊奉一家天尊的大组织。一尊筑基修士算是中层。 说不得今日上午一尊筑基突兀消失,下午几个金丹大修就过来寻人。 “且从长计议,或许,我先试试灵机一脉炼气境界的修士饿死后会如何?” 莫陆招手,从一个炼气修士处买来一小块万有灵矿,走回营地住处。 而在营地另一处,一个额头高鼓,生了一只灰色眼瞳的修士突兀睁开双眼,眼下一圈青色的鳞片。 见他苏醒,一群修士围了上来。 “越老大,下一步该怎么办?” 越老大,或是莫陆,轻咳一声: “先抓一个修为不高的天机小子过来,逼问术法。” 立时有人异议。 “越老大,我们这些散修如何碰得过天机城?万一有位筑基大人查下来,大伙都要被抽皮扒筋。” 如果是先前的越老大,定不会做这种无智之举。但他额上那一颗灰色眼眸眨动,一根根触手深入脑髓,搅得一片浑浊。 现在这一具躯体乃是莫陆掌控。 “越老大”张开满是青色鱼鳞的手,将反驳那人的黏滑脑袋摁进木板里: “叫你去做就做,哪来那么多废话!” 众人没了法,只能随他出了营地,张罗埋伏低阶的天机城修士。 莫陆随手翻了翻越老大的修炼记忆,又从他手下不时的谈话声中了解到,他们这一支修仙势力本体都为半妖。本来是酒河水妖上岸,与凡人媾和而生。 像这样的半妖修士在往日酒河流域中数量不少,自成一脉。他们奉酒河水妖为父,算是水妖掌控酒河流域的爪牙。 虽然酒河里的水妖对他们多有轻视亵玩之意,但到底这些半妖得了几分血脉,也自觉比其他散修高上一筹。 平日里,他们尚能仗着水下有爹彼此联络,欺压其他散修。可惜一场酒河诡变后,他们水下的爹开始发疯,大量半妖修士被鱼怪撕碎。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天机城与若沙国强势介入。酒河流域不再只有水妖这一个主人,这些锚定水妖修士的半妖处境也如他们的父亲那样愈发艰难,反而被其他散修清算。 更不巧的是,越老大这一支挂靠的那个爹已经沦为鱼怪,这多少又让他们在半妖修士群体里的分量降低了些。 这“越老大”被莫陆掌控前,也正与一众手下谋划该献上什么来讨得莫陆欢心,重新换一个新爹。 却不想莫陆亲自来拿了他的性命。 “越老大”伸出手爪,在被虏获的天机城修士身上掏挖。 此人身着粗布短打衣裳,状如仆役小厮。他的腹腔与左臂被金属替换,只有炼气五层。但越老大那些高了他一层的半妖手下无不以惊惧的眼神盯住他全身上下。 无他,在先前的埋伏中,一群半妖仗着地利群殴,一时还不能拿下他。反被此人以寡敌众,强杀了两位半妖。 现在他虽沦为阶下囚,但眼神睥睨间,倒显得他是主人,半妖们全是牲口。 这浓浓的轻视意味让半妖们的恐惧更快地催生成愤怒,若无“越老大”阻拦,他早就被卸成一堆零件了。 “越老大”装模装样逼问了他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拆出这人身上所有的万有灵矿和衍生产物。 没了万有灵矿,此人如同上岸了的活鱼,脸憋成青紫之色,全身痉挛。 挣扎了好一会后,他浑身瘫软下去,再无动静。 莫陆呆在房中,透过“越老大”瞧得分明: “非是死亡,而是陷入一种特殊的休眠状态,与先前所听的传闻一致。只是不知筑基修士又是何种情况。” “越老大”观摩这具躯体,试图确定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 几刻后,他突然抬头,望向天边某处。 那里的酒河与天际交界处的黑线不安地蠕动着,鼓起,扩大。 一栋楼宇炮管齐列,附肢狂舞,杀气腾腾地朝“越老大”处撞来。 “越老大”与一众水妖只觉芒刺在背,似下一瞬就要遭劫化灰。 莫陆哀叹: “天机城的戒心怎地如此之强,不过动了一个炼气修士而已。还好我未曾鲁莽行事,强劫他们的筑基。” 莫陆自然不怕被天机城找上门来。他有筑基实力,还算是幽梦一脉的门人,又未用真身出面,天机城也犯不着为了一个炼气修士与他撕破脸。 “还是尊重一下吧。” 莫陆心念一动,于慌乱求饶的半妖中,“越老大”身躯爆裂,激起的劲风横推一把,那名炼气修士的身躯便被吹向赶来的楼宇。 崇明眼最后传来这么一副画面,楼宇探出长长的柔管,刺入修士体内。 随着未名物质的灌入,那修士如从噩梦中惊醒,彻底恢复活动能力。 “有趣。” 莫陆召来偶人,再去寻一个崇明眼的载体。 …… 事情很快朝莫陆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 这座营地的天机城修士很快将黑锅扣在酒河水妖的头上,叫他们给个说法。 虽然水妖极力辩解与撇清干系,但在天机城修士口中,水妖与半妖从未如此地父慈子孝,打断骨头连着筋。 最终,酒河水妖多位筑基修士被天机城羁押,过程中格杀一人,重伤两人。而此事的余波还未消散,又有一尊河王要来此营地讨说法…… “这便是因种的威能么,从一件小事开始,撬出一个因果黑洞,将大部分人卷入。” 莫陆连续看了几天戏,颇为愉悦。但他也知道,能闹这么大还得仰仗天机城修士就坡下驴。 他估摸着,即使自己没有搅局,天机城也会制造出一起起事端,用上些手段挑动酒河水妖。他充其量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而已。 偶人恭敬步入神殿中,打断莫陆的遐想。 莫陆扫视住处门外,却是见了个熟人。 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状如仆役的修士恭敬侍立,手持拜帖。 “家师遣我拜谒砥锋大人。” 莫陆莞尔,看了这么久热闹,该给些打赏钱了。 第144章 须发 莫陆微抬着眼,那修士已进了神殿,垂首恭敬侍立。 “家师命我传信。” 一张泛着银白色奇光的帛纸从他双手中飘出,展在莫陆眼前。 莫陆草草看过去,写了些客套话,大致意思是感谢莫陆出手,令天机城得了一个敲打水妖的机会。而且久闻幽梦一脉法门高妙,他这一派几位师兄弟得了一个机会,想一同合作。 落款是望春居士。 莫陆收起帛纸,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仆役打扮的修士。 粗布短打衣裳,脸狭长,两只眼珠极大,眼眶向上挤得额头成了一条窄线,向下把口鼻迫到下巴尖上,手脚纤长,衣裳下大肚鼓起,倒像一只人立螳螂。 【可杀戮对象:裘泛】 【预期奖励:《炉生法》;熔异炉(粗就)】 【备注:资质低劣,初拜入望春居士门下,几于仆役无异,专职鼓风吹火,殆误道功,如此四十载而怨怒不形于色,终得望春居士注意,令试丹,服丹不死,得入门墙。】 望春居士帛纸中没有一字提到这个弟子,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要给这名弟子讨个公道,要些好处。 莫陆有些意外,难得能见一位还能维护弟子的师父,又适逢他心情不错,于是他伸手: “我与你师一见如故,贤侄天资卓越,又是第一次来我府邸,我这做长辈的自然要有所表示。” 裘泛抬头,眼前的道人端坐,似一口幽潭,并无多少气息威压散出。可多处烛台齐唱,萦绕道人的黏稠诵经声搅得他法力躁动。而那一条条垂在半空中的金皮手臂扭动抓握间,他突生幻痛,似已被开膛破肚,他的五脏六腑尽数被扯出体外。 他不敢再看,将头埋得更低些: “谢过砥锋师叔,全凭师叔做主。” 莫陆随手从镯中一划,取出一壶摄山酒,一丝丝法力注入壶中,草炼一番,抛给他。 裘泛只闻了一口酒香,周身法力似有增长趋势,他连忙收起,行礼称谢,退出神殿。 莫陆掂起那张帛纸。 “合作,还是拉拢炮灰?” 看热闹的劲头过去了,这营地,乃至整条酒河的凝重诡谲氛围比河中酒香尸臭更甚。如压在天边的黑云,叫人忽视不得。 酒河修士心惶惶,天机城修士得寸进尺,而别脉修士如嗜血的秃鹫在两者周围盘旋,计衡,期待些抛洒的碎肉。 莫陆自是兴奋不提,他也隐隐生了些疑惑: “这天机城也忒心急了些。若是我行事,定叫酒河残存的修士顶上,待他们与鱼怪两败俱伤再从容收割。” “现在就与他们翻脸,做过一场后还要费心清理鱼怪,忒不划算。” 随即莫陆摇头,兴许还有些隐秘他未知晓,无法推断。 “但总而言之,还是得登上天机城这艘大船。” 他传讯给水生道人,将望春居士一事告知,召集其他筑基商议。 …… 数日后,鹿首蟒身的庞然大物抵达营地。 莫陆对他倒也熟悉,正是鹿船鹿河王。他比之先前,气息威压下降了不少。 鹿船复变回消瘦老者,进入天机城修士耦合而成的椭圆巨蛋中。 这一场纷纷扬扬,为酒河中所有修士注目的闹剧,随鹿河王进入营地而结束。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往日,无论何道统,众多修士结伴出入,齐心捕杀鱼怪。 只是有一点…… 莫陆与幽梦一脉众人立在营地边缘。他估摸着时间。 “半个月了,鹿船还未走出巨蛋。” 即使站在巨蛋之外,莫陆仍能感受到七股强盛的威压。如同将七种颜料倒至一处,虽然融为一体,但能轻易分辨出来自何处。 这都是营地原有的那七位金丹大修的气息,穷极莫陆的感知,未能分辨出一点鹿船的气息威压。 幽梦几人放眼望去,那枚椭圆巨蛋眼下蛋壳有些破碎,变得坑坑洼洼,概因多位筑基修士离开,去狩猎鱼怪。 透过这些缺口,莫陆能望见重重叠叠的齿轮机括,一根根管道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不时有偶人穿行如蚂蚁,随他们的行走操作,一点点幽蓝的微光亮而复暗。 看的久了,他有些眩晕,泪流不止,耳鸣似擂鼓。 水生道人劝止莫陆与其他几个窥探的修士: “误看,几位金丹大修运转功法,日夜不停,我等修为低微,虽然勉强消了污染之厄,但心神容易被其所伤。” 有一人笑道: “鹿船恐怕凶多吉少,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被他们软禁。” 莫陆搓揉着眼睛,锚定那颗巨蛋,打开杀神系统。 按理说其中有八名金丹大修,但杀神系统只锁定了一个目标。 【可杀戮对象:楼娄(分身)】 【预期奖励:天机城雏形;楼娄的怨恨】 【备注:高墙是他的五指,灵气是他的呼息,城中一切是他的耳目喉舌,而每一个天机城修士,都是他的须发指甲。】 真仙楼娄,已降临此处! 莫陆咽了口口水,他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元婴大能的恐怖。 战栗的兴奋感传遍全身。 旁的修士毫无所觉,微微笑着: “真不知是谁给鹿船的勇气,进入天机城修士的老巢。” 莫陆露出一丝凝固的笑意,确实也不知是谁给的勇气,让他们这些别脉的修士在楼娄掌心跳进跳出。 又有一人笑道: “这些酒河残余也不是好相与的,我寻思鹿船最多被软禁在其中。说不得过几日几尊河王来寻,他们又得放人。” 水生道人亦是颔首: “天机城与酒河的纠葛,还得拖上些时日。” 莫陆无言,若是以前,莫陆还能信几分。至于现在,除非楼娄掉头回去,不然可以倒数酒河修士的生命了。 看着嬉笑如常的众人,莫陆突生一点超越之感。他开口道: “还是与望春修士汇合,一同完成天机城的任务为好。” 几人很快寻到了先行一步的望春居士。 要做的事也不难,甚至莫陆先前在荒野中围杀方田上人时就做过了,布下一根根刻满符文的巨柱。 只不过这巨柱得布满大半个被修士控制的酒河流域,还得捕获大量鱼怪,趁他们未死,血肉尚存之时,将他们的血肉熔铸入柱中。 经过几日的劳作,莫陆等人合力,终于将最后一根巨柱钉入河中。 这糊满鲜红鱼肉的巨柱温度陡然上升,河水也随之沸腾。 鱼怪发疯似地扑出河面,却不是攻击莫陆几人 而是争先恐后地融入巨柱之中。 “天机城令,煮河。” 第145章 煮河 这巨柱顶天而立,虽然望春居士拼装炼制时投入了大量金属灵矿,但看不出半点金属光泽与痕迹。 其表面糊了一层血红的鱼肉,不时蠕动鼓胀,探出些肢节。可惜无论如何动作,被熔入巨柱中的鱼怪都逃离不得。 随着巨柱中淡漠的男声响起,这一层鱼肉很快被高温烘烤至焦黑融化,河中亦是升腾起大片白雾。 莫陆一行人退至一旁,为扑上来的鱼怪让路。 鱼怪脚踩着头,手抓着鳍,密密麻麻地从河水中挤出。这些污秽的无智的躯壳盘结在一起,如一排巨浪砸在巨柱上,激起巨柱被它吸收。 远望之,似瀑布倒卷出水。 “咦?” 随着鱼怪扑入,这巨柱表面黏附的血肉也不断流淌波动,黑红斑驳,像一锅恶臭的肉汤。 但令莫陆惊讶的是,这巨柱上缭绕一些模糊虚幻,笔墨极淡的符文。 莫陆瞪大眼睛,将巨大如浮云的文字尽收眼底,才意识到不对。 “河中、飘鸢、复行数、旁有树、花大如碗、” 这是那些鱼怪的一瞬追忆。莫陆也想通了这一瞬追忆是何物。这些鱼怪心神俱由酒河书册中的字迹所化,虽然已被召走,但就像未干的笔墨会洇入纸背,这些是心神在躯壳中烙下的印记! 不知被天机城用何法从鱼怪躯壳内拆出。 越来越多的字迹从巨柱中飘出,化成缭绕巨柱的云气。 莫陆抬头,字迹重重叠叠,但大多数有笔画缺失,或者有些扭曲,脱离了逐景客的章法。 莫陆尚能理解,因为酒河书册乃是唯一的,即使是照原样字迹烙下的印记,也不可能相同。 但是这么多字迹重重叠叠,却产生了某种莫大的吸引力。随着字迹云气形成,那条倒灌巨柱的瀑布豁然膨胀,几乎拍得巨柱微微颤抖。 众人中即使是身形最为庞大的望春居士,在这瀑布与巨柱映衬下也矮小得如稚童。 他们抬头仰望着逐景客的笔迹,竭力想从中悟出些许东西。 望春居士大手拍击挡住视野的飞物,打落下来,是一头鱼怪,被他捞在手中。 这一举动遮蔽了其他人的视野,令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被抓住的鱼怪。 那鱼怪全然不顾自身处境,几十条赘生的扒拉着望春居士的大手。 原先麻木翻白的鱼眼,此时充斥着渴望。巨柱有什么东西是它所必需吞下的。 望春居士将鱼怪投掷入瀑布中,它几十条附肢扒拉着其他鱼怪的躯体,快速没入巨柱之中。 “他渴望完整。” 有修士言道: “没有心神的修士,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或许冥冥之中的本能驱使它去寻回心神,复归正常。” 水生道人背后牵出十数偶人,将那一片云气画下,他回道: “但这巨柱只不过是冒牌货罢了,他们真正的心神,早已不知被酒河书册卷去何方隐匿了。” 又有一个修士惊叫: “别看云气了,这河要干了!” 几人恍然下视,透过浓厚的白雾,他们看到了覆有一层浅浅水液的河床。 与此同时,莫陆突感熟悉的颠倒之感。 白雾为天,云气为地,周围一切景物都向身前极远又极近的一点旋转。 有一尊金丹级数的鱼怪被吸引过来了! 那一个极小的孔洞之中,有一团覆在白色黏液之下的活物。莫陆看不真切,但仅仅是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他就听到了万千凄吼,几乎要把他的脑浆搅成一团浆糊。 强烈的危机之下,莫陆法力疯狂运转,直贯入脑颅,将自己的眼睛涨破,两道浑浊的血泪淌下,他终于好受了不少。 这也是莫陆唯一能做的事情,被困于虚界中,他的四肢如陷入泥沼,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于剧痛的黑暗中,感受到那尊金丹鱼怪的威压气息骤然贴近,濒死的压力下,一幕幕回忆走马灯,莫陆恍然间回到围杀方田上人时,被斗法余波波及毁去的营地。 那时候的他,也如这般无力,只是强横修士伟力海洋中的一粒灰尘。 不过此时的莫陆可没那么害怕。 因为他知道,也许他们这些筑基修士不为天机城所重视,根本不值得援救,但他们之前所立下的那颗巨柱真的很重要。 天机城绝对不会允许这头鱼怪毁去! “噗!” 一声轻响,莫陆“看到”了一层轻薄的水泡从他身后展开。 薄薄的一层泡壁隐隐笼住天地,将莫陆,他身侧修士与巨柱,还有疾速逼近的金丹鱼怪囚住。 随后,泡壁回缩! 它刮去了上下颠倒,扭曲旋转的天地,如同揉皱一张画纸,显露出其下真实的天地来。 这金丹大修专属的虚界神通,竟然被其强行收拢。 随着泡壁刮过莫陆身前身后,他终于摆脱了虚界控制,能活动身体。于是莫陆将头一偏,双眼长出,立即后退数十丈,贴近那颗巨柱。 做完这一步后,他才得闲去看那一颗泡泡。 泡泡仍在不断缩小,已经变为百丈大小。泡中一片浑浊混沌的液体,不时有一团白色巨物从液面下浮出,狠狠地撞击那一层泡壁。 只是仍不得解脱。 虽然莫陆再度窥见巨物真身,却再无先前那般令他直戳双目才能躲避的污染。反而这泡壁还有白色巨物的动作,令他有些熟悉。 “封印拾寒菩萨的万法一脉手段?” 不消说,这定是天机城破解了万法一脉的手段后掌握的神通。 莫陆转头去看同行的修士,大多与自己一般死死贴着巨柱,显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唯独望春居士庞大的楼宇法身近乎虔诚地跪伏下去,黑铁色的大手高举。手中有一个火堆,还能看出偶人的残骸。 【可杀戮对象:即用式神通偶人(已破损)】 【预期奖励:众妙之门残痕;六显子残念】 【备注:为应对金丹鱼怪侵袭,六显子交予其徒的偶人。内蕴一式万法一脉独有的众妙之门,只可使用一次。若有天赋者深研残痕,可抵众妙之门。】 酒河晃动,不时有声响色彩从极其远处传来,显然酒河中那些金丹级数的鱼怪已经被钓了上来。 目前被天机城修士与酒河残余势力一同抵住。 那一枚泡泡剧烈鼓胀,显然其中的金丹鱼怪实力极强,莫陆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泡泡撑不了多久。 莫陆想来也是,这一式众妙之门不过只是靠一个事先储存的偶人释放。而同样是施展虚界,莫陆瞟一眼真身就为其所伤,差点被污染,换其他的金丹来却无这个效果。显然它之前的修为还要胜过寻常金丹。 幽梦一脉众人知道利害,不去计较望春居士先前藏私,期待他还能拿出些什么手段。 一层紫色闪过,莫陆脚踏游梦滑步,他身侧的修士吞下一颗幽蓝的蘑菇,再旁边的水生道人偶人盘结,虚空中显露出一个幽邃带有梦界气息的洞口来。 各人各显神通,隐而不发,只待望春居士还能整出些什么东西来。 却见望春居士神经似的大笑: “我知道你,谭河王,在金丹中也是佼佼者,甚至城中有人认为你离元婴只差一步!不曾想却堕落成这般模样。” 别唧唧歪歪了,众人都在心中暗骂。 水泡即将破裂之际,望春居士终于将手中几乎烧成灰烬的偶人抛出。 伴随着滚滚大笑: “恭请吾师六显子施法!” 这一团灰烬砸在破泡而出的白色巨物粘稠的躯体上。 没了泡壁隔绝,莫陆恍然又听到了耳边的惨吼。 但下一瞬…… “叽!” 一道纯白的光柱从高空投下,贯穿天与地,将白色巨物摁死在河中。 白光拂面,没有污染,没有恶感,莫陆毫无所感,如见阳光照透山林,月光抛洒江河,只道寻常,最多觉得这光有点冷。 白光只维持了几瞬就消失不见,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具化为焦黑的消瘦人身,再没有半点污染污秽之感。 望春居士大笑着上前,拖起如玩偶般的焦黑尸体,抛向巨柱。 尸体随他动作,在半空中摊散,最终与那些无智的鱼怪一同没入巨柱。 这头鱼怪躯体的一切都被摧毁了。莫陆突生此念,这才从心底浮起一点恐惧。 “这又是天机城从哪家法脉破解的神通?” 水生道人回道: “这是灵机一脉原有的神通。” 不待他们继续交流,突然酒河剧烈震荡。 “啪!” 第146章 扬汤 “啪!” 莫陆转头去看那颗巨柱和望春居士,却发现这次不是天机城的神通。 是酒河在震颤!就连一直存在的白雾都被震散。 莫陆遥见天际的地平线突然多出一点黑色,他小心放开感应方知是一处河流改道,露出遍布尸骨的干枯河床,又漫过一处满是鲜血的滩涂。 河床仍在震颤。 他低头,原本已经被蒸干大半水液的河床裂开条条巨大的裂缝。 就连躲在其中鱼怪的身影也显露了出来。 远望之如同一道道血痂,贴在河底,随水波摇晃。 随着鱼怪离了河床,扑向巨柱,这一道道血痂也被揭去,露出其下斑驳的伤口,细看方知是破碎的瓦砾和尸骨。 河水退潮,莫陆复看巨柱,突兀发现没了河水与白雾遮挡,巨柱底下居然生出一道道透明的管道。 有猩红污秽的物质通过管道被注入酒河之下。 巨柱周围,看似平平无奇的河床,居然荡起一层层金光。 这金光似一种信号,每波动一次,这周围的河床便随之震荡。 莫陆等人飘在空中,这震颤甚至连让他们摇晃都不可能。但那些鱼怪却受了极大的影响。 肉眼可见地,那些鱼怪随这震颤的酒河开始肉身畸变,愈发不稳定。那一道由密密麻麻鱼怪挤成的倒流瀑布上不时有一朵朵血花绽出。 “春生酒……老道甚爱……沾酒苏灵……” 莫陆恍然明悟天机城要做什么。他们打算污染化成酒河的文字! 行此釜底抽薪之计,将所有鱼怪都全部吃下。 甚至!将那一条酒河也挖出来,乃至顺藤摸瓜,把酒河书册也掏出来! “本以为天机城打算钓鱼,没想到他们嫌钓鱼太慢,直接抽水。” 莫陆低低一笑,在他脑海里,这宽阔的酒河已经化作一条不断扭动的蟒蛇,口中嘶嘶作响,但蟒蛇周身已经钉满钢针,牢牢固定在原处,逃脱不得。 蟒蛇渐渐模糊,干瘪下去,变作一道细细长长的笔迹。 笔迹卷搓在一起,成了一条黑沉的钓线,钓线另一端,挂着一本漆黑的书册。 “我记得酒河诡变不止一次。这部书册内不知存了多少修士毕生的法力与精华。天机城定是大赚。不过,酒河残余的那些正常修士能同意么?” 莫陆转头望向来处,那一枚椭圆巨蛋已经缩至米粒大小,但并不是不存在。 “真仙亲至,也由不得他们不同意了。” 河中战局已至白热化,莫陆这一颗巨柱地处偏远,除了谭河王外,并无其他金丹鱼怪前来,倒由他们观战。 应该是天机城的要求,这一群金丹并未前往虚界中斗法,而是将战圈局限于宽阔的酒河之中。 显然酒河波动对所有酒河修士都有影响。那些正常的酒河金丹也仿佛实力不济,只能牵制鱼怪,用虚界拖拽,防止它们遁入虚界之中。 又或者这本来就是与天机城的约定,进攻主力由天机城担任,他们则在一旁休息保存实力。 天机城的金丹大修还要更出莫陆的意料。 他们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莫陆见识到了那种白色的光柱,还有更多无比诡奇的法门神通。 他也算是整理出了天机城修士的通常战法: 本体楼宇法身坠在最后,只是发出些光束,炮弹。但每一击若是被避开还好,落在鱼怪身上,必然会造成一瞬的停滞。 随后,楼宇裂开缺口,一个个偶人驾驶古怪的机械,遁入虚空中。 再出现,已到鱼怪身侧,偶人化作火堆落下,而一道金丹级数的神通已被释放,轰在鱼怪身上。 再度重复。 手段之多,出手之豪横甚至给了莫陆一种他们拿神通扔着玩的感觉。 这眼花缭乱的神通术法使莫陆无比兴奋。 他尽力去看去听,辨认出一道细如萧管的呻吟。即使隔这么远才被莫陆听到,莫陆也感觉浑身似有火焰焚烧,眼前出现重重污秽恶心,偏偏又勾起情欲的幻影,还好无畏藏发动,才将之清除。 而被萧管呻吟正面轰入的那头鱼怪则是长出了一个半身,不断在它身上撕扯下血肉,行交欢之举。 莫陆又见一个偶人爆燃,漫出无边黑焰给那鱼怪披上黑衣。莫陆只见这黑焰,心中油然而生无边苦景,又得劳烦无畏藏驱散。 “《五炽如来说黄雀经》?我才给了他们多久?他们这么快就破解了?” 莫陆颇感兴趣。谁知那鱼怪被烧得扭曲,竟成了一个趺坐的形迹。缭绕的黑烟盘成一个头顶肉髻,披着黑焰作袈裟的人影。 “五炽如来?” 人影侧对莫陆,拿眼扫了一圈周围混乱的战局。在莫陆惊骇的目光下,突兀将头偏移,慢慢转向莫陆的方向。 “嘭!” 还好释放黑焰的天机城修士神勇,又放了一式神掌,将五炽如来虚影拍散,又将趺坐的鱼怪拍歪。 随后天降一道白色光柱,将身上黑烟聚合的鱼怪彻底灭杀。 “那尊佛陀他看到我了?不对!他被那个好大哥吸引了注意力!” 莫陆脑海中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沟通请来万法之锢的修士,把他卖五炽如来法一事彻底掩盖! …… 战局走向终结。 所有走火入魔的金丹大修都已被杀。 天机城的修士虽然在莫陆眼中轻松写意,但显然消耗不少。 酒河金丹大多实力完好,隐隐聚在一起。其中有一人道: “此事已了,按照约定,该让酒河恢复原状了!与我等一同拆了那些柱子!” 回答他的,只有楼宇间缭绕的低笑声。 在莫陆期待之下,那一颗已经化作真仙楼娄分身的巨蛋第一次被他们注意到。 它飘飘然越过那些楼宇,引得后者低伏。 随后,在酒河修士面前,升空。 那一颗巨蛋凌驾于高空之上。那些酒河金丹惊怒无比地仰望着。 巨蛋裂开,一团怪物坠下,在空中摊开肢体。 “傀儡偶人?居然把金丹修士做成傀儡,你们果然丧心病狂……不对,那是鹿船?!” 第147章 鹿船 不止莫陆,这酒河流域中所有修士都将目光移向巨蛋之下那一团偶人。 坠下的那一团偶人颇为巨大,几乎与楼宇等高。它在虚空中停滞,一根根附肢摊开,令莫陆恍然想起海星。 而这只海星附肢簇拥中心处,是一张莫陆有些熟悉的脸。 是鹿船尚为人形时的消瘦老者面目,双目紧闭,但只有半张。 似以利刀剖开,另一半面目血肉全无,露出似铁铸的骨骼。一根根漆黑的管道从眼洞中穿出,扎入面目旁的血肉中。 这张面目固定在圆盘状的平台上。而这平台又位于一座肉山底部,肉山中夹杂着各色的金属铆钉,几乎一半血肉一半金属,底部平滑如镜,望之无比怪异。 各式各样的附肢触手从肉山顶延伸出来,浑不受力,视虚空为河底,水草样地招摇。 莫陆看向那些附肢,有的纯以脊骨连成,有的乃是黑发编织,有的缀满细鳞,末端缠绕着两根鹿角,还有的是黑沉沉的铁石铸就,却裹了一层细密的血管。 “那是!” 莫陆眼眸瞪大。两根橙黄的触手从肉山顶部钻出,看不出材质,但此时无人去关心材质。 那两根触手顶部,各长出一个半圆状的物块。 圆坨坨,金灿灿,仅仅是随触手摇摆,就压破一片虚空,不断有漆黑的裂缝在它周围生灭。 莫陆观之,眼前顿生天地颠倒,一切都扭曲旋转没入其中的幻觉。强烈的预感已经让此物的名称被莫陆喝出: “鹿船的金丹!” 他瞪大双眼,扫视这颗被剖成两半的金丹,不愿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同时莫陆法力涌动,准备清除任何随目光交感侵袭他体内的污染。 然而,莫陆所观并无所获,也未感受到半点污染。细思一会后莫陆明悟: “天机城活炼鹿船时应该是由楼娄亲自操刀,虽然金丹暴露于外,但半点威能都未泄漏,尽数被收敛利用。” “这鹿船有何用?” 早有与鹿船相熟的河王凄厉吼问: “天机城!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鹿船那半张面目眼皮颤动,睁开。独眼扫视了一圈后,脸皮扯动,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 河王急切问道: “鹿船!你可有清醒神智?是不是被天机城的妖人所害?” 鹿船轻笑,声音传遍酒河流域: “老夫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谢过诸位道兄关心。” “只有一点,想请诸位道兄借我人头一用,记个功勋。” “请楼娄大人出手。” 瞬息之间,诸位河王想通了关节,更是看到了气息愈发恐怖的巨蛋。脸色惨变之下,他们不约而同地展开虚界,只是这一次半点搏杀欲望都无,就要遁出此界。 一时之间,天地倒转,一切景物搅合得如同浑水,又似乌云接入怒海。 莫陆等人很快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些天机城的金丹自从巨蛋升空后便一直保持低伏动作,也不去理那些逃遁的修士。 他们只是将低伏的法身更低了几分。倾倒的楼宇如同怒海中的暗礁,很快在混乱的虚界中失去踪影。 这时,也许有一声轻响,也许没有。莫陆只知道这一片虚界掺和搅动的怒海停滞了。 裂开的巨蛋探下一根细长的触手,末端吊着一个偶人。 浑浊,翻涌的虚界中,一切都无定形,被数十位金丹拉扯,唯独这一根触手形象而鲜明。 偶人落于肉山顶部,一手上抬,托住半颗金丹,一手下压,摁住半颗金丹。 于是鹿船那一张面目,吐露出一团文字来。 那是逐景客的字迹,那是鹿船的心神。 这一团笔墨扭曲变形,隐隐化作一本簿册。 虚界为之一空。显露出形迹的金丹不受控制地吐出他们的心神文字。 第148章 天机钓网,酒河书现 那些心神文字被拉扯得极长,成了一丝一缕金光闪烁的细线,没入那一部虚幻的书册内。 随着文字涌入,那一部书册种种细节勾勒愈发完善。摊开的书页上,一幅幅线条由文字围成,奇诡幽怖的水妖画像也愈发清晰。 反观那些酒河金丹,这一丝丝金线相较他们的道躯实在渺小,却如有千钧之重。扯得他们各个面容扭曲,道躯变形。 为了拖回自己的心神文字,这些金丹大修各显神通,但都无济于事。 有金丹大修腾起白雾,似施展某种绝妙遁法,但随之白雾溃散,庞大的道躯摔在水面上,如死狗般被金线拖行。 也有一位金丹大修两片唇搅合利牙,化作两只肌肉虬结的手臂,扯住金丝,奋力往回拉。但即使这两只手臂不自然地被越扯越远,仍不见半点回收迹象。他眼中狠色一闪,生生将自己头颅斩下。 头颅无力砸落水中,那一线金丝也随之崩断。 一颗完好的头颅很快长成,但又有一根心神金丝,从他嘴中牵出。 任他挥刀斩下数十颗头颅,长出数十颗头颅,仍奈何不得这金丝拉扯。 也有一位金丹大修探出数百根细长的手指,在空中连划,繁复的符文成球,笼住他的身形。这心神文字竟然有僵持之势。 但随楼娄分身所操使的那偶人轻轻一点,那位金丹大修的心神文字猛地一扯,这符文球也随之崩溃。 偌大酒河流域,哀嚎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看着原本高高在上的金丹大修沦入此境地,莫陆恍然想起渔夫收网,网起一大摞游鱼。 只不过,对于天机城而言,最重要的渔获反而是这些网,而非网下钓着的死鱼。 是的,死鱼。 有一名鸭形的金丹大修支撑不住,所有心神文字都被抽去,书册中那一只长羽野鸭被添上最后一笔。他的道躯立刻干瘪,一大团血肉精华与法力裹着圆坨坨的金丹亦随之没入虚幻书册之中,为细线勾勒的野鸭染上颜色。 而他剩下的那些残渣也随之崩解,化成滚滚酒河之水倾落。 居然连成为鱼怪的机会都无。 水花溅入他周围那些还在挣扎的金丹大修道躯。 这仿佛是一个预示。 接二连三的金丹大修在哀嚎声中,毕生修为法力与血肉精华都随心神一同被抽去。 待天色再度拂晓,朝日与红霞重新涂抹在水面上时,水面平滑如镜,不起波澜。整个酒河流域都随之寂静。 无人能想象此地曾是数十个金丹大修的殒命之地。 而在半空之中,那一本书册已经凝实无比,望之只道是寻常学子出游,懒散记下的见闻。 本该放在案上或旧书堆中,此书却停在一张狂喜的巨脸前。 鹿船那半张原生血肉的脸如融化般滴落道道水流,但整座肉山却并无崩溃的迹象。 鹿船的心神文字早在最初就被楼娄制造的书册抽走了,拿去做钓酒河众金丹的饵,然而,他神智并无什么变化。 他癫狂大笑道: “大人果然未曾诓骗我,真给小人改换根基了!” 楼娄所控的那偶人似若未闻,推开两半块金丹,接过书册,向下一扬。 这夹杂着恶臭碎肉与酒香,奔腾不休的八百里酒河消失了。 莫陆只见一条无比庞大,弯折如龙的金光。 而在金光尾部,有一部爬满血肉水藻的书册。 第149章 得书册,余波尽 是那一本书? 不,是那一块巨岩,那一头巨兽。 莫陆观之,深埋于金光之中的酒河书册大如巨岛,其上一条条血管肉条盘结如群山,黏附的腐绿水藻大片大片如密林。 甫一看到此物,莫陆就察觉到了有些莫名,污秽的东西顺着他的五感想要侵入他的道躯。 五感汇聚之下,酒河书册消失,他恍然间仿佛见到了一条极其“繁茂丰收”的河流,众多丑恶污秽的鱼怪拥挤在血水酿成的酒水中,顺流而下,大浪奔涌,几息内就要将他淹没。 他能嗅到其中微醺的奇异酒香,触到空气湿润的水汽,听到鱼怪聒噪的笑声,这一切令这幻象无比真实。 莫陆下意识地就运转法力,想戳破自己的双眼双耳,拔下自己的皮膜,最大程度杜绝其污染。 他的指间无畏藏滚热,一头载着菩萨的凶狂白猪从他背后冲出,迎上满载鱼怪的巨浪。白猪獠牙散开,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其背上的无面菩萨微微仰首。 莫陆双眼盈满血色,却不得不停下鼓噪的法力。因为那触手可及的浪头突兀停滞,平息,整条河流如一条带子般被往回扯。白猪咬在空处,不满地哼哧两声,没入虚空。 不甘的鱼怪,微醺的酒香,指间的水汽,都随之消散。 莫陆眼前只有那一座巨岛般的血肉巨物,沉于金光河流之中。 莫陆环视左右,与他同行的筑基也是一般模样,有人将整张脸都撕下来,有人抛出种种符文法器,但无人被污染。 他们私下交流意见: “这酒河书册,连污染我等的力量都要抽回去,这般吝啬么?” 仰赖于此,莫陆颇为欣喜地放肆探查酒河书册的种种细节。 它并非是死物,而是在不断地颤动,不断地嚎叫,不断地呼唤。 “逐景客!逐景客!” 虽然其上没有口鼻等发声器官,但书册侧面不断有笔直深邃,几乎要将书册剖为两半的裂缝绽出,又被血肉水藻弥合。 这一开一合之间,便有沉重的声音从书册内部坠出,撞在酒河流域所有修士的脑中。 那是一种极为单调的声音,而且极为死板僵硬,又透着深深的贪婪与饥饿。 随酒河书册的声音坠出,有细碎的金光文字从酒河流域外某处冲出,文字后还拖着一团血肉与法力纠合而成的精华,观之好似一颗颗倒飞的流星。 金光文字似乳燕投林,没入酒河书册之中,令这一块血肉巨物又多了些肉丝。 酒河书册晃动间,就连包裹着它的那一道记载酒河本体“春生酒”的文字也有部分被吞入书页之中。 令这一条无比庞大的金光虬龙少了小半截尾巴。 莫陆很快认出,这些细碎的金光文字来自未抵金丹境界的酒河修士,再细究其飞来的方向,竟然是若沙国处。 金丹大战太过震撼,令莫陆忽略了这些最多筑基境界的修士,不想他们根本未曾参与,反而在若沙国藏匿。 想来那些酒河金丹大修亦是做了两手准备,将自己的亲眷下属送出战场,以便天机城翻脸时能有后人遗存。 天机城所制的丐版书册确实不能影响到这些酒河外的修士,不想酒河书册真身一出,这些修士还是尽数殒命。 莫陆突然想起,鹿船身为河王,他的亲眷手下又在何处,难道尽数殒命于酒河诡变之中? 却见楼娄所控的偶人又有动作,将半截身躯刺入鹿船肉团顶部,精巧的手指插入两半金丹之中,这一具庞大怪异的半机械偶人随他的动作开始吐出法力。 漂浮在鹿船面庞处的小号酒河书册颤动,书页摊开,将金光虬龙另一端收入书册中。书页上很快勾勒出一条浩瀚的河流。 金光虬龙扯动间,很快崩得笔直,将那一团血肉巨物拉近。 莫陆眼中,简直如渔夫持钓竿,欲获巨鱼。 而酒河书册上更多裂缝绽开,沉重的声音击打得莫陆耳溢鲜血。那一条金光虬龙很快缩小,被吞入书中。这酒河书册不闪不避,直接朝楼娄撞来,要吞下他所控的假书。 莫陆已经了觉,这声音是它的呼唤,它在呼唤更多的文字携带血肉法力投入它的“腹中”。 可是…… 哪有大鱼硬要冲上岸,只为一口饵料? 莫陆也为酒河书册所惊。 “或许,这酒河书册的灵智比我等想象中还要低?” 酒河书册仍在嚎叫,仍在呼唤,只是在莫陆耳边,这声音变了味道,好似垂髫稚童初学文,在句读之师的带领下磕磕绊绊地读书。稚童并不能解书中有何深意,只知道,读完这一卷就可以下课吃饭。 “酒河书册也不解逐景客的文字笔迹,更不能理解这个名讳的意义,只知道将笔迹放出再收回来,可以收割大量的血食。” 很快这一团血肉巨物撞上小号书册。或者说楼娄直接将这书册洒出,扔在血肉巨物身上,被它瞬息吸收。 高空,裂开的巨蛋压下,要将酒河书册收拢其中。 酒河书册变得无比虚幻,轻易挣脱开来,它从空中坠落,下方,一条虚幻的大河重新出现。 似乎又是一个收割的轮回。 然而,那一颗颗巨柱定住河流。巨柱上虚幻的文字闪烁重叠,凑出一个个模糊却凝实的金光文字来。 酒河书册迟疑了一霎,再度发出呼唤的声音。 虚幻的河流卷起众多巨柱,投向书册之中。 巨柱遵循某种阵势,将酒河书册从虚幻状态下扯出,再动弹不得。 楼娄所控的巨蛋分身降下,将其收拢,巨蛋闭合。 得书。 此事已了?能看这一场热闹,莫陆已感满足。 望春居士大笑着请幽梦一脉众人飞去见他的师父,也一览楼娄真仙的风采。酒河流域其他的修士也飞向那一颗巨蛋。 巨蛋之下,鹿船露出傲然的笑意。 莫陆飞近,却见那枚巨蛋裂开一条缝隙。 他第一次听到楼娄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 “还差一点文字,鹿船。” 楼娄偶人拔出下半截,踩在虚空中,鹿船那硕大的肉团躯体破裂,一群惊惶的修士被扔出。 鹿船变了神色,惶恐道: “大人,您之前说……” 鹿船突兀闭目,再无声息。 楼娄偶人轻轻点头。 那一群修士中有人鼓噪大呼: “义父?义父!你怎么了?天机城你们……” “大王!大王……” 无论他们如何呼唤,鹿船都无声息。 他们渐渐绝望。 偶人开口道: “无事,只是见不得鹿小子受生死离别之苦,请他小憩片刻罢了。” “六隐子。” 巨蛋之下,那群低伏的天机城修士中有一人飞上高空。 一个巨碗被他取出,里面是泛红的酒液。 红如血,令酒河修士倒映在碗中的脸庞多了几丝血色。 楼娄又言: “老夫也非是残忍之辈。你们酒河所出的酒液若摄入过多,会陷入深醉之中。尚可免去一番心神抽离的苦痛。” “饮吧。” 有人颤抖掬起一股酒水咽下,有人将全身泡入巨碗中。 但最终,那一群修士,鹿船的亲眷下属全都瘫倒在虚空中。巨蛋之中,沉重的声音再响,他们的心神文字全部被抽走。 随后巨蛋闭合。 鹿船再度清醒,他迷茫道: “我方才怎么了?我的?我的什么怎么了?” 早有天机城的修士迎上那颗巨蛋,围绕在楼娄偶人身旁。楼娄回头听得鹿船的话语,笑道: “无甚大事。鹿小子你不一直是孤家寡人么?” 鹿船了然赞同: “是极,我突然想起来,我一直是独来独往。师父说得对。” 他仍是那副傲然的笑意,挤入天机城修士之中,侍立在楼娄左右。 见他这幅模样,别派众多修士心中微冷,但也无人冒犯楼娄去提醒他。 莫陆哪还不知天机城给鹿船重新炼制的心神埋了后手,莫说昏睡与清醒,就连记忆也随楼娄删改。 或许鹿船真正的心神早就没入酒河书册之中,留下的只是天机城炼制的模仿品而已。 随鹿船的亲眷手下被投入酒河书册之中,酒河修士这一派,彻底绝灭。 “或许……” 莫陆神色自若,捏了捏容方镯,里面有一团名为大鲨的酒河修士残魂。 第150章 杂事 巨蛋在众多天机城楼宇簇拥下回程。莫陆等人这些别派的修士远远吊在最后, 莫陆看向地面。 原先浪卷雪堆的大河早已消失,只留下漫无边际的黄土。有风吹来,扬起尘埃,将露出的一点白骨重新掩入漫漫黄土之下。 莫陆嗅动鼻翼,他原以为这酒河如此广阔,加之死去了这么多修士,多少会留下一点尸臭或者酒香,昭示此前发生的一切,那些生或者死,那些酒河修士的传说与故事。 但是莫陆只闻到干裂的黄土气味,眼前只有一片荒芜,见不着生,也没有死,恍然间似乎亘古不变。 或许这正是酒河书册被抛来此地,召出酒河之前的景象。 而那条卷起血与酒奔流的酒河,河中无数狰狞的鱼怪,各显神通挣扎求存的金丹大修,都只不过是书册带来的幻象罢了。 随书册而来,亦随书册而去。 莫陆抬头,收拢书册的楼娄分身已经远去,化成天边的一个黑点。已然得手,楼娄也不再遮掩自身威势,即使相隔如此距离,莫陆望之仍觉双眼刺痛。 可以想见,酒河书册落入天机城手中,定会被拆得细碎,榨出每一分力量,以供驱使。 不过这暂时与莫陆无关了。 诚然,幽梦一脉似有些谋划,莫陆也参与其中,往酒河中投了一块梦界所出的灰胶。 但显然这些谋划还未到发作的时刻。且不论峭岐翁又有什么未告知莫陆的布置,就单说莫陆应该做的下一步,饿死一尊天机城筑基,这就非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事,须得徐徐图之。 “成就金丹大修……” 一想到峭岐翁的许诺,即使以莫陆的定力,也难免眼热,不由得细细思考饿死天机城筑基一事的可行性。 “城中高墙是他的五指,灵气是他的呼吸,每一个天机城修士都是他的须发指甲。” 楼娄对天机城的掌控达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境界。莫陆自诩不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囚禁饿死他的弟子。 甚至…… 莫陆捻着容方镯,镯内有一团几乎破碎的残魂,算是酒河一脉最后遗漏下的死剩种。他也不想在天机城内探查,免得惹来楼娄注视。 “忒不爽利,还是出城为好。” “还要寻出并隔绝此囚与师门长辈之间的联系。嘿,我之前抓住一个炼气弟子,惹出一个望春居士来。不知抓了望春居士,又会有谁赶来?他师父六显子?” 望春居士与幽梦一脉众人相谈甚欢,见莫陆神游物外,开口贺喜他道: “今日之事,还得仰仗砥锋道友堪破酒河书册之秘。不然天机城还得血洗酒河,啃下不少骨头,虽说未必不能建功,却于效率一事上大有亏损。” “楼娄大人的赏格应该能让道友满意。” 莫陆谦逊一笑: “道友过誉了。说到底还是着此书册的逐景客首肯。小道只是得一点传话的功劳罢了。” 虽然莫陆脑中千转如何给天机城捅刀子,但该吃的奖励资粮还是会欣然收下。 水生道人趁热打铁道: “幽梦一脉与天机城向来融洽。居士也可多来千螺观论道。日后陶景渊道友寿终正寝,必有一番争抢,我等也该守望相助才是。” 不管暗中如何,众人笑得欢畅。 …… 重回天机城。 莫陆离了众人,回到府邸,却见一白衣仙子侍立府前,美人如玉,风华绝代。 莫陆一眼就看到了玉人仙子掌心的那一颗宝珠。 宝珠如指节大,柔和的光芒照见玉人周身丈许,望之即知是一件奇宝。 美人配宝珠,自然引得一些修士窥探的视线。但美人顾盼间,却有一丝强横无比的威压狠狠轰击在敢与她对视的修士心神中。 不知晓厉害的修士作了滚地葫芦,知晓厉害的修士掩面退去。 如此倒在莫陆府前形成一片真空地带,却也吸引了大量修士的好奇。 见莫陆踏入这片真空地带,玉人展颜一笑,迎上前,其声清越: “楼娄大人有感道友立此功勋,特送一干修行资粮予道友。” 【可杀戮对象:戏作迎客偶】 【预期奖励:损坏偶人;沉舟珠;楼娄的不悦】 【备注:楼娄游戏之作,他偶在闲暇之时一缕心神寄托此偶人,于城中游览。也因此,偶人身上存了一丝元婴威势。】 莫陆上前行礼,接过玉人手中的宝珠沉舟。 感受到大量或倾羡或好奇的视线,莫陆暗笑这天机城很会做买卖,就连赏赐都要大张旗鼓,行收买人心之举。 若是某个好虚荣的修士自会大喜。不过莫陆平素都是低调行事,不显于众,这玉人偶人反而让他生出一丝不快来。 莫陆眼里,这般高调,自然会惹来些恶意。好在他明面上也是挂靠在幽梦一脉之下。虽然天机城中幽梦一脉大多战力还在笼佛城中,但到底也是有一尊金丹大修,能靠名头给他挡下不少麻烦。 谢过偶人后,莫陆神色淡然,抚摸宝珠。此物触手温润,光芒却暗沉下来,不显于外,反而尽数涌入莫陆体内,丝丝柔和的灵气从宝珠泄出,滋养他的经脉。 他有些好奇此物用何所制,便将心神探入沉舟珠中。 甫一探入,莫陆听到轻声嗡鸣,此珠自动认主。浏览传回的信息,眉头一挑,险些压不住惊喜之意。 这沉舟珠竟然是储物法器,且其内永久固定一片百丈见方的空间!远甚他的容方镯子! “这法器……小道,谢过楼娄真仙的厚爱。” 玉人迎客偶轻笑: “不过是一件玩具罢了。道人请细看。” 宝珠内笼着一层白茫茫的水汽,水汽后隐隐约约有几道扭曲浅淡的影子。 莫陆喜意更甚,心道: “古人云买椟还珠,不想我莫陆也有一天会被盒子惊到,反而忽视了盒中的宝物。不过换言之,只是盒子都如此,更不知其内又有何等宝物?” “逐景客啊逐景客,都得仰仗你啊。” 莫陆抚平嘴角,继续投入心神,想看清这珠中宝物。 片刻之后,莫陆惊愕抬头。 “这是?” 玉人轻柔解释道: “是楼娄大人弟子徜寰子为你挑选的赏赐。他听闻你买入筑基法门,欲改换根基,就请精研遮蓬树母菩萨的同道为你制作这些果实。” “可有不满意?” 莫陆长呼一口气,道: “谢过徜寰子前辈。” 莫陆只恨当时为何不倾尽身家,多买几部筑基法门。 …… 夜,莫陆卧于静室之中。 沉舟珠浮在莫陆胸前,任他心神探入。 穿过珠中白茫茫的水汽,四颗人头大小的果实各占据一角。 都是透明果皮,透明果肉,果皮处有一张人面浮凸。 只有果核不同,像是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核雕。 东面那一颗果实,果核乃是一条金红交织的长身蜈蚣,细看方知是上半身扯得极长的人形,百条通红无皮的手臂在它身侧生长。而头颅处没有口鼻,只有十只灰蒙蒙的眼眸。 “《百手十眼书》,万法天尊一脉。” 另一颗果实,果核乃是一团人群,男女老少丑美均有。为首一人乃是敞开衣襟,仰天大笑的狂狷书生,而他身后的人群无论何等面目,神态都与他一致,望之似是一人。 “《薛山子臆经》,旁门散修。” 北面的果实,果核是一张长桌,桌上摞着一张又一张薄薄的人皮,层层叠叠,神色极满意,似已在大宴中飨足。 “《掌宴飨咒》,旁门散修。” 最后一颗果实的果核粗看倒颇为正经,只是一个宽袍大袖的道人。但莫陆观看得越久,却越发有一种不合理之感,似乎道人周身扮相有违天地自然,突兀得如同白纸上的黑点。 “《扑罗玉髓经》,旁门散修。” “四枚果实。就算是一介凡人吃下,也能一跃而成筑基修士,只不过会走火入魔罢了。” “于我,却是大大缩短了试法的过程。” 第151章 灵果 莫陆探手,果核呈蜈蚣形状的果实便被他摄入外界。 果实入手,一丝丝馨香弥散,他体内那团淡金色的法力躁动,如逢甘霖,开始飞快增长。 “对于此世凡人而言,这便是蟠桃仙果吧,只是闻一闻就能登仙,吃完就能成就高高在上的筑基修士。” “至于代价,只不过是化作无智恶兽罢了。” 莫陆倒是颇为好奇这果实是如何制造出来的。 从玉人偶人口中只得到华盖树母菩萨这个尊号,线索极少。 但够用了。 莫陆展开【溯源】,脑海里翻腾一幅幅画卷。 广大,却被各种奇形怪状的器械塞得满满当当的屋舍内。 莫陆的第一感受是杂乱无序,他能辨析出齿轮杠杆等物,却对其中大部分器械形制与作用毫无头绪。甚至不客气地说,莫陆觉得这些器械更像是大醉的雕塑家乱砸一通后的破烂。 一个修士抱膝坐在突出的箱子上。 他通体无皮,汩汩鲜血从周身各处淌出,侵染虚空,散为无形。 而他的头颅却非是血肉,而是以白金熔铸而成,脸部线条棱角分明,望之是刚猛坚毅之辈。 “虽然天机城的器械我看不懂,但这人的扮相倒颇为寻常。” 这颗白金头颅神色凝固在低眉沉思的那一瞬。面部不动,却有莫名的呼吸声在屋舍内盘旋。一吸一呼之间,整座屋舍也随之有节律地轻颤。 “这是,徜寰子所提的那位精研华盖树母菩萨的同道?他必是灵机一脉,那这屋舍,莫不是在他那楼宇法身之内?” “那可是第一次见。” 莫陆绕有兴趣地打量屋舍中的一切,还有这个疑似是金丹大修所控偶人的修士。 修士静坐,片刻后,一道流光飞入屋内,没进他的额间。 脖颈扭转,那颗白金头颅将沉思的目光投向虚无的某处。他跳下箱子。 “可。” 随他的应诺,堆积在屋舍中,那些奇异的器械扭转,浮动,互相拼接粘合。 渐渐分散,重组,缩小,又复而膨胀,占据屋舍大部分空间。 一团奇异笨重的器械出现在那修士面前。 莫陆观那器械,像是一颗密密麻麻金铁藤蔓怀抱,其内中空的巨蛋。 修士将手下压,屋舍上部裂开一处孔洞,坠下一个怪物。 那修士并不停止,再一扬手,怪物落入巨蛋之中。金属藤蔓嗡鸣,一层一层透明的光幕淌下蛋壳,隔绝内外。 修士信手从巨蛋底部拉出一道黝黑的凹槽,大量的万有灵矿从上方坠下 投入凹槽之中。做完了所有工作后,他在一旁静静等待。 怪物形似一颗金叶红枝的细树。 莫陆细看方知那金叶乃是一根根指头,红枝则是无皮的血红躯体。 这是一个走火入魔的修士,通身杂乱无章地长满细长的手臂,望之如一簇树冠,而顺着他细长扭曲的脖颈往上看,能见到高高树冠顶端有一颗灰液横流的颅脑。 不时灰液间荡起波澜,显露出几颗干枯的眼瞳。 “修炼百手十眼书走火入魔的修士?我观这修士尚有一丝神智苦苦煎熬,并非没有回转正常的可能,可惜还是被放弃了,沦为大药。” 这果实的主材是修炼此道的修士,莫陆对此并不意外。 修行之道,向来是一取一舍。杀一筑基而使另一人筑基,真是再划算不过。 若真随便揉搓几株灵草就能炼成筑基丹药,那才是颠覆莫陆踏入道途这些年的认知。 至少在莫陆这个境界从未见过。 莫陆颇带几分猎奇心理,静静观赏蛋壳器械中的怪物,与那修士一齐等待。 古怪器械除了那一层光幕外,并无其余动作。 而躺在深处的怪物却起了异变,或者说,好转了? 那怪物体型逐渐缩小,鼓胀的树冠削薄,一条条手臂掉落,灰液蒸发露出面部。 掉下的肢体化作血色的雾霭,笼在巨蛋之中,拱卫这一具初具人形的躯体。 透过这一层雾霭,可以看到剥皮的人形躺在金铁所制的地上。他周身的血色一层层凝固,一层层血痂脱落,直到最后,露出了一层古铜肤色。 皮膜复生,这修士望之乃是一个酣睡的赤条条大汉,脸上几颗大痦子,一条刀痕。 他仰面挺尸卧于地板,莫陆甚至能听到微微鼾声。 但变化仍未停止。 那一条刀痕变小,痦子收缩,大汉身形也随之缩小。 好似时光倒流,抽去自己曾留下的痕迹。 大汉面容变得年轻,铁塔般的手脚也缩成了纤细的小树。短短数十息,他复归少年。 那些血色的雾霭亦剧烈波动,收缩,最后化作一蓬细小若尘埃,又透明似无形的莫名物质,在半空中沉浮,任微风刮动飘散。 莫陆以目力观之,却见此物形如薄片,在微风鼓荡间不断拉长压缩,变化形状。 “这应是从拾寒菩萨身上剐蹭下的皮屑。这皮屑也如拾寒本体那般具有多面。” “是故非是皮屑在拉长缩小,在变化,而是我的视线变化了。皮屑在风中翻转飘动,将其他侧面正对于我,我的视线也随之改变,从这一面跳到另一面。” “真不知若是览尽拾寒菩萨真身所有侧面,我又能见到何等胜景?” 这些皮屑突兀缩回,没入大汉体内。 那大汉,不,应该说那少年,他仍在不断变化。舒展无有一丝皱纹的脸庞起皱,身躯缩得愈发小了,甚至维持不住挺卧的姿势,小手小脚蜷缩在一起。 他已经从走火入魔的诡怪变成了弱不禁风的婴孩。莫陆实在不知道是哪一种状况更可悲一些。 但是,这婴孩变化仍未停止。 皮屑没入他的脊背后,他的体表开始掺出一层透明的黏液。 这黏液鼓成一个球,将他封在内部。而他的皮肤筋肉也随黏液的分泌而坍缩,先是手脚,最后连头颅也在黏液中化去,只留下一条脊椎。 脊椎抽节,一条扭曲的人臂蜈蚣在黏液球中显露形迹。 修士挥手破开光幕。 灵果已成。 …… “华盖树母菩萨?” 莫陆抛着手中人头大的果实,咀嚼着这个名字,咀嚼着修士返老还童身化灵果的过程。 他突然想起,那一颗巨蛋,其实更像是藤蔓怀抱之中的,子宫。 第152章 皮肉易剔,白骨难舍 知晓这灵果来历,莫陆对其效用更信了几分。 “欲换根基,先空法力。” 莫陆手掐法诀,他的体表覆盖上一层涌动的墨液,正是他通过玉灵升仙法修出的法力,被他从丹田经脉运出。 一层薄薄的紫光从他周身各处窍穴涌出,如一层轻纱,从莫陆天灵盖拢下,也将这些法力封住,与外界隔绝。 更重要的是隔绝莫陆耳边那些出自接引的温暖呓语。 莫陆抬起几根手指,这紫光薄纱上扬,像一顶小帐篷,无损隔绝接引呓语的威能,却将莫陆的法力气息泄露于外。 法力躁动,腾起一阵阵黑烟,烟中有莫名扭曲模糊的面目浮现,又很快弥散无形。这是莫陆法力侵染灵气的缘故。 随黑烟蔓延,此间屋舍的地板墙壁处也开始出现模糊的面目,可这面目却未像黑烟中那般短暂易逝,而是开始活动五官,争夺地盘,行互相吞噬之举。 人面叠叠,以莫陆周身为盛,逐渐向外侵染,隐隐有破坏莫陆禁制,笼罩整座府邸的趋势。 “啪嗒。” 天花板上的一张人面被众多人面拉扯啃啮,须臾之间被撕裂,只留下一颗变形的眼洞。有一滴如墨液体从它眼洞中滴出,落在莫陆手边,不知是“泪”还是“血”。 以此为号,更多的漆黑液体从莫陆周身的一张张人面中掺出,黏稠冰冷,拢成一团团墨团,墨团彼此交融,不断扩大,又模糊了人面之间的边际,将它们从半空,地板间拔出,揉进墨团内部。 直至最后,七截冰冷又扭曲如蛇的手指轻搭在莫陆肩上。 莫陆回头,见那些未名墨团统合一处,初具人形,大体轮廓甚至还与他有些相似。只是在诸多细节上大异莫陆本尊,比如多出几根手指,又或者周身破开一道道口子,不断张合,至于细小的触手,更是难以计数。 人形面目歪斜,勉强能充作口部的空洞不断开合,有黏糊浑浊的音色传出: “罗……落……卢……” 莫陆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团人形,在他的心念控制之下,纷纷扬扬的人面都被拢来,灌注入人形体内,令他周身的人面碎纹更加繁复。 “无了丹田与经脉统束,我这法力随意抛洒出去,也能使一地受灾。嘿嘿,甚至还能如骨糜和尚那般,给某个幸运小子种下那一位佛祖的印记。” “非筑基修士难以抵御。不知那些金丹元婴的法力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这怪物乃是莫陆法力气息离体侵染灵气所诡化而成。看上去颇为诡异,不过是无根浮萍。 就连它开口展露出疑似的神智,也是莫陆细碎的心念拼成。 没有莫陆法力填充,或者血肉喂养,只能存在几刻就得崩散无形了。 不过几刻也够了。 莫陆神色自若,两肩钻出来一个个蛇头。覆盖在莫陆身上,那幽深如墨的法力如见了主心骨,尽数奔流攀附在蛇身之上。 这七头飞蛇吸尽莫陆所有玉灵法力,方低低地盘旋在莫陆身前。 法力空虚,莫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弱。他压制住灵台震颤,从仙脐吸取后土之气的举动,运起百手十眼书。 一团淡金色的法力逐渐填充他的经脉,令他好受不少。 莫陆面如金纸,轻抬手指,那七头怨蛆便飞入墨团人形之中,令其状态彻底稳定下来。 成了莫陆的一条退路。 做完这些准备后,莫陆将灵果凑至嘴边。 莫陆轻轻咬开果皮,入口只觉冰寒腥膻,像在舔一团封冻的血块。 透明果肉内的那一条似人似蜈,由无名修士脊柱所化的果核似有所感,化作一道金红交织的流光没入莫陆口中。 尝不出味道,莫陆只觉一道寒气贯入腹中,随之而来的是从尾椎处突兀腾起的锐痛,似以千枚钢针贯入,又像被巨人攥在手中拧转。 “咔嚓,咔嚓。” 莫陆取下道袍,见其上已有一条血龙盘踞。往后探手抚摸,脊椎处尽是鲜血,拂开鲜血,莫陆触到了零碎的小块。 那是一块块破裂的骨片与骨刺。 骨片与骨刺甫一接触外界灵气,就侵染出一大股人面闪烁的黑烟。 莫陆弹指,那一串串骨片俱被扫入墨团人形之中,被后者包容。 咬牙片刻后,莫陆整一条脊椎都被这似人似蜈的果核替换,由它蛰伏下去,化作金红相间的新脊索。 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莫陆获得了这条新脊椎的感知,由他心意操控。 他体内那一团淡金色的法力涌动,没入脊椎之中,在脊椎中流转,再从他肩胛处冲出时已经凝实了不少,还带上一丝血色。法力回落至他的丹田,滋养那一方灵台。 莫陆感受着体内跌落至谷底的法力随脊椎洗炼而回升,却并无多少喜悦之意。 “彭。” 他的肩膀突兀绽起一朵以恶瘤赘生之物组成的恶臭花朵。 这一朵“鲜花”根系发达,道道状如血管的突起肉棱从花底延伸下去,穿过胸膛,肚腹,蔓延至丹田处。 正好是莫陆新生法力流转路线。 再细观这一道道漆黑根系,所过之处侵染得莫陆皮肉干枯恶臭,又饱含剧毒的脓液。 随莫陆新生法力涌动,在周身经脉,血肉穿行,更多的异状也在他全身蔓延。 几个呼吸之间,莫陆身形膨胀,被这些臃肿恶污抬高,几乎触到屋顶。 “果然,我的道躯长久被玉灵法力浸润,不仅一些细微处没那么容易清理干净,我的道躯也被同化得容不下异种法力。两相冲突之下,我相当于同时被两尊筑基修士污染。” “要想磨合过来,非得要数月或者一年以上。我能在天机城闭关如此之久么?” 他哑然失笑,感受全身传来的疼痛麻痒之感,又望了一眼寄存怨蛆和几乎所有法力的墨团人形,声音有些冷冽: “都剔去吧。” 砥锋长剑嗡鸣,一道道长剑虚影从剑身飘出,切割在莫陆臃肿的道躯之上,大块大块腐肉被切下,掉入沉舟珠中。 新生的躯体却仍带着某种“惯性”,布满玉灵升仙法顽固的痕迹,被百手法力洗刷之下,又绽成一团恶污。 莫陆将大半透明果实彻底吞下,那一条似蜈脊椎如得了燃料薪柴,更多的法力新生,在莫陆新生的道躯上刻下痕迹,与旧躯污染角力。 良久之后,莫陆已成了一个骷髅架子,金红相间,再无血肉复生,也无半点恶污沾染。 十颗灰色的眼瞳从虚无中跳出,盘旋在他额间。 随后,莫陆的喉咙最先有血肉弥生,于是一声低低的叹息在屋舍中盘旋。 莫陆周身各处血肉复生,再不复先前那般走火入魔污染深重的外相。 又变回了那个丰神如玉的道人本相。 只是叹息未停。 一层紫光从虚无中浮现,紧贴莫陆周身各处,令那些温暖的呓语再度变得模糊。 莫陆看向自己的手腕,心盎留下的印记依旧鲜明如昨日。 他终究不能靠百手十眼书摆脱接引佛祖。 虽然早有预料,但莫陆未免还有些消沉。他探手握住砥慧长剑与肠巢天护法: “虐了自己这么久,几乎活剐了一遍,却半点进展也无。该去剐些修士,求个心里平衡罢。” 第153章 小试佛手 莫陆捻着玉牌,道道讯息流入他的脑海。 还真让他寻着一处杀人的差事。 “一点明,万法一脉旁支。” “为何杀他么?敢和幽梦一脉抢弟子?” 莫陆回忆起先前与水生道人的对谈。 旁的弟子还好,真放弃投入幽梦门庭,水生道人只会讥讽他不识正法。 但这个弃师转投的弟子乃是陶景渊的后人,与陶景渊的那一身符箓修为遗产有些关联。 于是这一点明就被幽梦众人视作抢食者,最好先除为上。 水生道人最后嘱咐的话语犹在莫陆耳边: “天机城向来不管别派修士争端,无人会来拦你。而此人出身的万法一脉传承最是杂乱,料此人也无甚靠山师祖,砥锋道友放心动手。” 于是莫陆迎着煌煌大日,于午前寻上这一点明的住处。 莫陆眼前是白骨为梁,黑暗填充的府邸,望之如一个巨大腐坏的脓包。 此地位于坊市极其偏僻的角落,倒也幽静。 这人的禁制法阵布置得还行,隔绝了窥探,甚至还有诸多模糊迷惑之力。莫陆只能动用杀神系统,寻出府邸内共有三十七人。 没有一点明的踪迹。 莫陆也懒得再去别处寻他,将巢穴一拆, 此人必然会赶回来。 莫陆握着长剑,却并未急着拔出,他的背后探出一条条通红无皮的手臂,突兀一闪,这些手臂尽数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虚空弯折,灵气汇聚,隐隐显出一条条硕大的手臂。 这些手臂压塌了黑暗,又顺势一扯,整个幽黑脓包便扭曲破裂。 莫陆听到一声声短促的惊叫,一道道修炼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令他得了这一点明的修炼底子。 他这一脉所修功法为《一明百通法》。 以己身炼成灯,以凡俗与修士脑髓做灯油。每每催动法门,自身神灯光芒锋锐,无物不破,更有堪破幻术,定住身躯之能。 而在灯下,大片大片惨死于灯中的修士凡人怨念汇成黑暗,主掌淹没侵蚀之能。 此篇功法,莫陆越看越喜欢,他脑中百善摩尼珠跳动,又将《印光琉璃赞》残本拖出。 道道心念流转,这摩尼珠告知于他,一点明的法门果能与笼佛寺所出的法门两相融合,威能更甚以往。 莫陆屏息静待,忽见前方乌云压来。 大片大片的黑暗瞬间压过侵染莫陆附近府邸残骸,令这些物事破败腐坏。 而在黑暗中心处,大团光辉迸射,有一盏飘摇的灯盏,握在一个高大的修士手中。 修士一手持灯,一手护着一个半大少年。 甫一见这光辉,莫陆双目破裂,血流而下,遍身皮肤如受斧砍刀割。 又听得此修士呼唤: “爱徒助我!” 他身侧半大少年扬起一张细长的黄纸。 黄纸焚烧,无形的锋锐破开灯上的光辉,灯下的黑水,还有莫陆的头骨。 显然,一得到消息,这一点明就决定释以雷霆手段。 却见莫陆无头尸体上亮起十颗眼珠。 有礼赞声传出: “拾!寒!佛!菩!萨!” 莫陆头颅破碎,似乎已经死于那半大少年的黄符之下。 可随这带着浓浓新奇与嘲讽意味的颂唱声音响起,一点明忽感不妙。 他的灯盏散发出的光辉聚成条条大河,似蛇如鞭,搅动起灯下无边的黑暗,欲将莫陆残尸彻底淹没切碎。 莫陆残破的头颅上,十颗灰色的眼珠看也不看奔涌至身侧的黑潮与白河,而是一齐向上翻转,深灰色的瞳孔注视着上方漆黑深邃的一点。 深重的威压在一点明头顶凝聚,激得他心神摇颤。 “有什么东西被他召出来了!” 他不愿去看头顶上到底出现何物,以免受到污染,只是一味地催动灯盏,要将莫陆的尸骸彻底粉碎。 可这往日无物不侵的黑潮与白河如同撞上无形的壁障,再不能侵染莫陆尸身半寸! “好大一颗佛头!” 一点明身侧,那个陶家少年忍不住抬起头,惊叫出声。 见他除了神色惊骇,身上未有异状后,一点明迅速抬头,见到了那物的真身! 一颗黄金铸就,在无边黑暗中沉浮的佛首。此佛首咧嘴微笑,显出口中四十颗金色方齿,似悟出了无上妙乐之境。 一团灰色的雾气隐隐汇成巨门模样,承载着,又压覆着佛首。 这灰雾巨门似在别处,不驻此间,连带着被巨门所包裹的那颗金灿真实无比的佛首亦变得有些虚幻。 只是随着佛首沉浮,金额一下一下地叩击门扉,一点明甚至能听到门扉与虚空撞击间传来的摩擦声,似鬼泣,似欢呼。 在一点明心神为佛首与巨门恍惚间,一条条通红无皮的手臂如莲花般从黑暗中生长出来。 这些手臂五指摊开,一条血淋淋的肉条激射而出,笔直地黏附在门扉与佛首之上。 随后,手臂攥紧,贴伏至地。 那一颗佛首撞破门扉,裹挟着残余的灰雾,骤然贴近尘世! 一点明心神震骇之下,恍见一尊脑后灰色光晕的金身佛陀从容俯下身,指引他走入灰色巨门,裂开四十颗佛牙的大嘴,为他讲法…… 而在陶家半大少年的眼中,非是佛首降下吃人。 而是突然间,那地涌血手,血手将承载佛首的门状灰雾扯开,灰雾垂落于地,恰似登天之梯。 天梯尽头则是那颗欢欣的佛首。 他新认的这位便宜师傅发狂般手脚并用,踩上灰雾,攀爬入佛首裂开的方齿之中。 那一盏灯,那些灯下的黑潮与白河尽数被他带入方齿内。随后灰雾聚拢,变得极为朦胧稀薄,看不清雾中佛首与一点明的动作。 一缕缕阳光倾泻下来,天地重归于煌煌大日之下。 陶家少年顶着烈日抬头,盯着那一团几乎变作透明,只留下浅淡影子的灰雾。 少顷,灰雾破碎,一具被啃得残缺不全的尸首坠落于地,在府邸残骸间扬起尘土。 很快就有数条无皮血臂围住尸首,深入胸膛掏摸。 陶家少年见那尸首异状浑身颤栗,几欲先走。 一只无皮的血手扯住他。 他回头,却见莫陆仔细地拼接自己项上的头骨皮肉,十颗眼珠围着头颅滴溜溜乱转,完好的嘴角扯出一抹满足的笑意。 “好符箓,好功法,好血肉。” 陶家少年四肢僵硬,勉强笑道: “见过,师伯。” 第154章 藏秘 莫陆信手将他还不知名字的陶家少年抛给水生道人。 领过梦晶后,他不再理会试图灌注弟子一些尊师重道的道理的水生道人,径直走回自己的府邸。 这一行,既扫脱了心底郁郁之气,又收获颇丰,莫陆心情也随之转好。 他抚着沉舟珠,其内藏着一具筑基修士一点明的残躯。 那一式祭献拾寒也被系统判定为莫陆成功杀死一点明,所以得了他的一明百通法。 莫陆自然不愿修行这手下败将的法门,不过百善摩尼珠飞速运转,将一明百通法与印光琉璃赞结合推演。 莫陆预计自己能得到一门护道的术法。 “这两篇法门都需要灯盏法器,不如直接用一点明的残躯制造。抽个时间,请托解狐恩为我打造。” 莫陆悠然自得,却忽见远方的街道上,有一团团金色痴肥身影挪动。 他凝神细观,正是金面佛修士的尸骸,在六角平台上堆成小山。 莫陆走到近前,却见这些金面佛从炼气到筑基修为不等,浑身的涂愿佛皮流动,倒灌入头颅,头颅鼓胀几与肩膀等宽,细看倒像个葫芦。 而在这些人的颅顶上,几点鼓胀撑大的戒疤燃起漆黑的火焰。 有几个修士手持袋状法器,不断收拢这些漆黑的火焰。 这不是小山似的葫芦,而是巨大的灯盏。 以涂愿佛皮为燃料,招来五阴炽盛火。 莫陆心下微沉,问六角平台旁看顾的修士: “这些修士从何而来?城中需要他们的尸体?” 那人恭敬道: “这是陆左夫大师带队从极远的垩岩域中部抓来的修士,已在城外炮制一番。他们修行一种名为金面佛的法门,大师说这法门虽然低劣不堪,却能与一位佛门的大能扯上联系。稍加研修,好处不尽哩。” 这一座天机城,乃至莫陆至今的活动范围,都在垩岩域东部。即使他已成了筑基修士,也尚未想过跨越茫茫距离前往中部。 此人说着,又从袋状法器中掏出一团火苗,讨好地递给莫陆: “只要稍加炮制,既能激发此火消除烦恼,清心正念的功效。大人请用。” 莫陆自不会去接,他问道: “平愿寺废墟荒野不是有几支这般修士游荡么,为何要舍近求远?” 此人笑道: “大人却是不知,平愿荒野那一点金面佛半日内就抓尽了。虽然大师们公开了金面佛的法门,劝荒野凡人修行,但要等新一批成长起来,少说也要个十几年。” “城里的诸位大师可等不及了。” 这一切起因于莫陆卖出一部《五炽如来说黄雀经》。 莫陆回想起酒河之战中,被招来的五炽如来虚影,心中愈发不安。若非是招来虚影的金丹大修将虚影拍散,转移了他的注视,莫陆早已被察觉了。 万法之锢!这是莫陆从心底腾起的第一个念头。除此之外,面对这等大能追索,他没有其他办法。 他必须招来万法之锢,将这一段卖书往事彻底隐秘! “万法之锢,不要让我失望。” 他投入坊市之中,去寻万法之锢的消息。又传讯给水生道人,解狐恩还有不知在何处游晃的心盎。 …… 莫陆展开水生道人的帛书。 水生道人知晓万法之锢,但并无召唤仪式方法,只是建议莫陆在天机城修士中探寻。他言说天机城修士偷师别脉术法时,往往要与万法之锢打交道。 莫陆暗骂一句: “五炽如来都寻到此处了,连我都知晓利害,这天机城到底有没有用万法之锢遮掩?” 他复又展开心盎的帛书。 洋洋洒洒一大堆,主旨在于找他借灵石。此外就是让他去寻天机城修士解决。 莫陆一把将她的帛书烧掉,点开解狐恩送来的光点。 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解狐恩将万法之锢的召唤仪式与注意之处尽数交予了他。 他也猜出了莫陆急需此法的缘故,却信誓旦旦地向莫陆保证说,只要他待在天机城中,五炽如来必无法拿他怎样。 “若我出了天机城,又该如何?再者,对于天机城而言我不过是外人,又怎会下力气死保呢。” 莫陆召令随侍偶人,大把灵石从虚空中凝聚而出。 临近傍晚,各种修行资粮堆成数座小山。 莫陆恢复一番法力后,立刻开始布置仪式。 银灰色带有金属质感的液体如蛇群般在房中飘动,互相抵触,又融为一体。 莫陆身边那一座座小山都耗尽了。他咬了一口舌尖,筑基修士的血液激射,在离他最近的蛇头上显出几个大字。 “万法门下,李离。” 血字沉入蛇头内部,被银灰液体淹没。 这些狂舞的银灰蛇群突兀崩碎,化成一枚枚大小不一,不断颤动的圆球。 有的哐当一声砸入地板,又复弹起,撞上其他圆球,有的三三一组,不断地划出一道道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似乎包含玄妙道理的轨迹。 一颗银灰色圆球从莫陆肩膀上飞掠而过。这些圆球杂乱无序地飞舞着,铺散而开,占据了整座房间。 而莫陆发觉房中他先前布下的禁制似乎沾染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法力气息,更加严密。 甚至莫陆有一种错觉,即使真仙楼娄操控人偶前来,一时半会也休想窥见莫陆。 安心。莫陆长呼一口气。 【可杀戮对象:李离(分身)】 【预期奖励:《遮玄论》;李离的厌弃】 【备注:一些万法之锢的修士不喜天机城,担心自己的法门也被破解学去。李离这一脉则不然,他们视天机城修士为大客户,屡屡响应,同门劝阻仍不止。】 “小子砥锋,见过前辈。” 圆球中传出来一个悠然的声音,在房中盘旋。 “又是天机城?小辈,你又有何隐秘要呈奉于我。” 不待莫陆回答,他笑道: “既然是天机城,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应是你这小辈偷学破解别脉法门,被人记住了?可有不对?” 莫陆点头: “诚如前辈所言。” 那声音笑道: “金丹以后,一思一念能与天地交感。寻常小修士若是惹上了,这金丹只需瞪一眼,又或心底起一丝杀念,自会有劫难降诸于他,或动刀兵术法,或化未名分身纠缠,叫他尸骨无存。” 莫陆恍然,想起之前杀神奖励提到的某某修士的厌弃,居然是这般东西。 他脑中突兀闪过一念,“可惜杀神系统不能拒领奖励。若我继续升级系统,有朝一日是否可以将这些东西全部拒收?” 他压下杂念,却听得李离仍在吹嘘,看上去又能得一个隐秘,心情颇佳: “也唯有我这一脉,付出些代价,就能助你藏起偷法一事,将那人的注视杀念尽数打断。小辈若你以后还想偷学,记得叫我来清理些手尾。” “当然,不能涉及天尊佛祖,我修行还差了太多。也不能涉及万法天尊诸多显脉,我等到底是万法门人。” “谢过前辈。”莫陆暗道可惜,不能将接引余脉的身份也给隐藏了。 “说吧,你惹来了哪个修士的注视?” “小子却不知他修为几何,只知名为五炽如来。小子往天机城卖了一本他的法门,快惹来他的注视了,只在旦夕之间。” 沉默笼罩了整座房间。 “前辈?” 却听得李离叹道: “涉及这位的隐秘却不是我现能吞下的。” 他话锋一转, “但就此舍弃也颇为可惜。这样吧,我给你我师傅的名字,你重新布置,将他招来。” …… 莫陆一将名字写下就忘却了,只知道此修乃是李离之师。 料想也是一尊能与五炽如来对垒的大能。 房中的圆球汇聚成一颗骷髅,阴冷古板的声音从骷髅口中传出: “述说隐秘。” 莫陆开口,只觉得话语有如金铁,掷于地上。 待他说完之后,骷髅开口,叼住一颗新诞生的圆球,就此崩解。 他离了此处。 莫陆终于放松了下来。 第155章 泥塑木雕 骷髅崩解,重新散为布满室内的圆球。随后,那些银灰色的圆球尽数褪至无色,其内蕴含的灵气威能亦尽数消耗一空。 大大小小的水珠坠落于地。 房内如下了一场急雨。 莫陆手一扬,将满地流泻的水液尽数扫入室外。 他向后一躺,瘫在聚拢成床的祥云上。 虽然消耗甚大,但莫陆终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遮掩卖书一事。 莫陆并不能肯定这种遮掩能起多少效果,万法之锢能否抵挡住五炽如来的窥探,但他自觉做了事,多少感到安心了一点。 “剩下的,就交给解狐恩口中自信无比的天机城。” 躺在云床之上,莫陆悠然转过一个念头: “五炽如来也不是好相与的,那他又该如何应对窃法的天机城呢?” …… 那是一片银灰色的天地,一切混入银灰色的迷雾之中,以至于空旷得莫陆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也许这片天地中有楼宇,有人影野兽,但他们待在银灰色的迷雾之中,掩藏得太好,莫陆什么也没有看到。 “什么也看不到,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莫陆一闪念。 然而,这种空旷并未持续多久。 一团杂乱的色彩被银灰色的天地吐出,它仍然覆盖着一层银灰,但已与这天地虚空不同,显露出别样的形迹。或者说,是莫陆的眼睛从银灰色的天地中捕捉到了它,辨认出了它。 或者反过来,它的眼睛从银灰色的天地中捕捉到了莫陆,辨认出了莫陆。 总而言之,莫陆与一座屋檐极高的大殿对视。 之所以称为大殿,是因为莫陆见到了两根盘旋似龙似蛇之物的柱子,一左一右立在殿门之前。柱子顶端,即是一层单薄的瓦片,充作屋檐。 除却这两根柱子与瓦片屋檐,莫陆看不清这大殿其他外部细节。 大殿宽几许?有无窗棱?有无住客?如此种种,尽数糊成一团银灰色,与天地混同。 大殿殿门极阔,两扇大门倾倒斜入殿内,下部的门槛直插入地中不知几许,上部的门楹直贴着单薄的瓦片屋檐,似乎终有一日,会将这屋檐顶破。 这巨大的门洞正对着莫陆,是故莫陆能看清门中的一切。 门中仍糊着一层银灰色,但却比门外的天地要清晰得多。 门内非是莫陆熟视的供桌与神台,而是另一番景象,似以黄土垒成梯田之型,逐层递进。 但每一层都无比宽大,其上放着一座座雕像。 莫陆皱眉细看,方知这些雕像俱是佛像。 并非是他眼拙,而是这些雕像太奇怪了。 这些佛像很明显沿着中线分成两堆,泾渭分明,好像一个纵切的蛋糕,各据一半。 这一堆佛像太细碎了。身上遍布细密的裂纹,将碎未碎的佛像居然能算是其中难得的完好品。 更多的,是缺一只胳膊,少半边身躯,塑壳剥落,露出其下的黄土,乃至洁白的莲台倾颓,破碎的佛像沉入外翻的黄土碎片之中。 将这般破损的佛像,摆在神坛之上,本就是对神佛不敬之举。偏偏又有一个蹩脚的匠人肆意妄为。 他不去重新修复塑造佛像,反而就地取材,将那些从佛像上剥落下的塑壳与碎片混在一起,捏合成一小尊新的,同样遍身裂痕的佛像,摆在原主身侧。 又或者,展现出拙劣的浮雕技艺,以破碎的佛像做画布,在其全身刻满一座座微小的,行将随碎片一同坠落的佛像。 “简直是从垃圾中创造垃圾。” 莫陆显然不能欣赏那个蹩脚匠人的行径。 另一堆则更是奇怪。 遍覆佛像的油彩与金身塑壳尽数被剥去,显露出或黑或黄的泥土身。 而这泥土身上却覆盖缠裹着一层一层,一团一团,甚至一片一片的布料,像是穿上一层新衣。 这些布料大小形状,乃至材质都不尽同,其上的痕迹也不尽同。有的漂白泛黄,明显能感受到岁月的斑驳侵蚀;也有的浸透着乌黑的脏渍;有的缝着难解的文字与怪诞的兽;也有的只是粗粗地连几条彩线。 这也导致了每一座佛像都裹着不同的新衣裳。有的佛像全身都裹在百十种颜色的布料下,而有的就比较寒酸了,只得几块形似飘带的布料绕过脖颈,或者缠缝成一个头套,覆了佛面。 莫陆更加迷惑。 “好好地泥塑金身不要,为何缠些怪布?” 他继续打量着这座怪庙,破碎与否,或者身裹的新衣繁复与否,与他们在梯田神坛中的位置并无关系,也无可循规律。 他又细看了一会,终于在目力所及的边角,看到些正常的佛像。 这些佛像堆积在梯田神坛之下,被拢在殿门两边的角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直蔓延至无光的阴影之中。 它们有好端端的泥塑金身,也未有遍布全身的裂缝,只是有一点。 这些佛像的面部尽数被雕毁甚至砸去了。 其身形,乃至雕刻塑造细节,都要逊过梯田神坛上的佛像不少。 收回目光,重新打量整座庙的形制,莫陆忽感有些压抑。 在一层银灰色的涂抹下,那两根柱子好似招魂的白幡。门内的梯田神坛仿若祭坛,其上摆放的一座座佛像就是祭品,供亡者飨食。 亡者谓谁?莫陆一时没有头绪,将这个念头抛却,同时愈发厌恶这座大庙。 “哪来的野庙,一股死气。” 莫陆暗暗评价一句。 “嘭。” 有细微的声响从大庙中传出。 一尊泥塑佛像从高高的梯台上抬起莲台,横渡虚空,落在大庙之前。 这尊佛像升坐于莲台之中,烧焦的黑布层层叠叠,裹住脖颈下的泥胎与莲台,黑布颜色深浅不一,似乎有重叠的暗影被缝在其中,但莫陆看不清。 至于这尊佛像的面部,横贯着几道凌厉的刀劈斧凿的痕迹,将它的五官尽数划去,竟与那些被摆在边角的佛像一致。 莫陆却无心思再去想它们之间的关联,因为这佛像竟然冲他而来。 如有人推动,这座佛像的莲台在银灰色的大地中拖行,载着整座佛,缓缓接近莫陆。 随后,在莫陆紧张之中,黑布佛像越过莫陆,继续向前拖行。 莫陆转头,随着这黑布佛像的拖行,另一栋房屋亦被这银灰色的天地吐出,显露在莫陆眼前。 相比那拥有盘龙的柱子,梯田神坛的大庙,这间房屋倒是要低矮不少。 只是一座木屋。 白色的木板与白色的铆钉共同搭建好了木屋的框架与外壳,亦留下了一扇紧闭的门扉与小窗。 透过透明的小窗,莫陆瞧见了其内的一角。 全是木偶。 不同于大庙中佛像的奇形怪状,这些木偶俱是一样的形制,也许细微之处有区别,但莫陆难以分辨。 也不同于大庙中佛像摆放的整齐,这木屋中的木偶则不然,无比混乱地堆积在一起。 因为木偶太多了。 这些几乎完全一样的木偶如一滴滴水,汇成小湖泊,将水位抬至与木窗等高。 也如一块块山岩,在白色湖泊中垒起小山,有的高抵天花板,形成一根根白色的岩柱。 “太多了,为什么不用个新屋盛放?” 这是莫陆的第一感受。 黑布佛像仍在拖行,迎上那栋木屋。 “吱呀。” 木门敞开,白木偶很快堆成斜坡。 一个白木偶从纠缠的木手木脚中爬出,迎上黑布佛像。 两者撞击在一处,开始角力。 莫陆看到了白木偶的手脚变得焦黑,而黑布佛像裹身的黑布却逐渐被漂白。 白木偶一手抵住黑布佛像,另一只手推开自己充作胸膛的木箱,抓出几支毛笔。笔尖染有各色。 几根木棍钉成的手掌粗暴地捆着毛笔,在黑布佛像上乱涂。 黑布很快被染成五颜六色,纷纷扬扬从黑布佛像上落下,很快在银灰色大地上消失。 有些薄弱的地方甚至能看见泥胎本相。 可在纠缠间,白木偶的那只抵着佛像的手却被黑布缠裹,难以拔出。焦黑色蔓延至他的臂膀。 “噼啪。” 白木偶胳臂处的小半木屑化成黑灰,飘入黑布佛像之中。 一只笔尖金黄的毛笔被白木偶从胸口木箱中抓出,淋漓的笔墨从焦黑的臂膀间划过,毛笔失色。 黑布佛像倒飞出去。 黑灰从他裹身的黑布中扬出,重新没入白木偶臂膀,而一些先前消失的黑布又从银灰色天地间浮现,飞向黑布佛像。 白木偶取出一只笔尖染黑的毛笔,缠住所有的黑布。 黑布佛像退回莫陆身后,重新向木屋,向白木偶拖行。 两者再次撞到一处。 黑布佛像这次却颇为迟钝,在白木偶的旋转游走之中失了方寸,一块又一块,一条又一条黑布被白木偶扯走。 白木偶将黑布缠在身上,裹住笔杆,动作也愈发急切,黑布佛像如一个线圈般被它扯动。 可在某一刻后,白木偶一步步地后退,将身上和笔杆上的大部分黑布揭开抛弃。 但它揭开的黑布下,尽是焦黑的痕迹。 白木偶的两根手指被烧成焦黑,断裂沉入银灰色大地之中。 大量木屑化成黑风,洒在黑布佛像身上。它如经历一次另类的洗礼。 被白木偶抛下的黑布并未消失,一头缠裹着黑布佛像,一头绕上它的脚踝手肘。 白木偶一步一步地退,亦是一步一步地拖着黑布佛像前行。 最终,遍身焦黑,缩小了几圈的白木偶退至木屋前,木脚触及众多木偶冲刷而成的斜坡。 八个完好的白木偶从斜坡中站起身来,扯住黑布。 而在它们脚下,斜坡蠕动,一颗颗木脑袋仰起,朝向黑布佛像。而在木屋之中,亦有不知道多少颗木脑袋转动,将目光投射而来。 在木偶湖泊前,黑布佛像转动,背过身去,朝向它走出的大庙。 莫陆瞧见,大庙之中,那一半破碎的佛像并无动作,而另一半布料裹身的佛像则与黑布佛像一般,一齐背过身去。 难言的沉默。 莫陆突兀能看见大庙的影子,或者说是大庙一侧的出现一片漆黑的湖泊。 湖水沸腾,七彩的线条在湖中形成漩涡,每一根线都勾连着一尊在湖水中沉浮的佛像。 有一根线从湖水中伸出来,扯住黑布佛像的莲台。 黑布佛像转过身来,抽去缠绕白木偶脚踝手肘的黑布,又有大量木屑从它身上飘出,飞入白木偶焦黑的身躯中。 随后,它向着大庙拖行。 白木偶长回原来大小,只是两根手指未能复原。 八个木偶倒伏下去,斜坡中,木屋中尽数收回目光,重新沉寂下去。 白木偶收回所有其他色彩的毛笔,只留一根笔尖染着黑色的毛笔,用它几根木棍手指,一圈圈地将所得的战利品黑布缠裹上去。 突兀地,两条黑布从毛笔上飘落,一条嵌入白木偶体内,扯出一块木片,飞向黑布佛像。 这一条黑布很快就在两者之间崩得笔直,白木偶手中的毛笔几乎要脱手而出! 另一条黑布竟然飞向莫陆。 在莫陆惊骇间,这黑布却撞上了一面银灰色的屏障,只能无功而返。 莫陆这才发觉,哪有什么银灰色的天地,分明是他本人站在一颗银灰色的圆球中,透过圆球的屏障观看这一切而已! 明悟这一点,莫陆看到那白木偶与黑布佛像都在急速扩大,急速畸变,庞然到他无法观其全貌,细节繁多到能撑爆他的头颅。 他在缩小?不,这只是他堪破了真实后,重新回到了属于他的视角! 至于那一座大庙与木屋,莫陆已然无法看到,只能注意到有两层浅浅的轮廓,分别包容着他无法再用语言形容的庞然大物。 他无比庆幸自己看不到了! 先前那种残存的超越视角疾速衰退,最后留给他一副画面。 一只被扯断的毛笔! …… 莫陆恍然惊醒,仓皇奔出府邸,茫然四顾。 一切恍如旧日,却见高高的远方,那直抵苍穹的银白高墙崩碎了一个角,露出了原先被挡在高墙之外的一团浓重的黑云。 他在悚然间更深一层地明悟了自己在梦中看到了什么。 怨蛆在他周身涌动,大肆啃啮血肉,剧痛配合纷杂的思绪,彻底将梦境中所见的一切都沉入记忆深处,短时间内半点重新想起来的可能都没有。 只留下混合着战栗,恐慌,还有惶惑的兴奋感,远远胜过先前任何一次,只有得闻接引诅咒全貌之时能与之比较。 莫陆心神发散之际,不断地去思考其他东西,死死地瞪着那面高墙,却不再回忆梦境,而是想起了峭岐翁的许诺与那块投入酒河的灰胶。 “只是一个小口子而已,只是一点黑色,恰如白墙上的霉斑……霉斑……” 莫陆没来由的想起,若是梅雨季节,受了湿气,这样的霉斑总是长得很快,不加打理,轻易能覆满大片墙壁。 而现在,莫陆张开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舒心神,感应到微微湿气凝聚。 又是一个梅雨季节。 第156章 妄根 封印记忆后,莫陆仍有些眩晕。 虽能从那两尊大修士的交手余波中保全一命,未有损失,但莫陆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多出些什么。 【可杀戮对象:莫陆】 【预期奖励:魇佛手臂百条;玉灵怨蛆七头;异界记忆】 【备注:最轻松,最容易得手的目标。】 见无甚异状污染后,莫陆微微放松。 而这一愣神间,银白高墙上的那一道破口上多了几个细小的斑块。斑块蔓延,已将这道破口弥补小半。 莫陆能确信自己未受影响,但两位大能交手的余波真的只是破开高墙么? 他抬眼看向四周,人群来往如常。 只是…… 一团巨物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楼阁之间。距离莫陆十丈开外。 那是缠裹百千张黑绸兽皮,木棱撑开,状如风帆的瘦长木偶。 木偶晃动,揭开身前那一层黑绸兽皮。莫陆方才看清它长有一支怪诞巨大,能覆盖半身的手掌。 一根根纤长的手指从它的胸前揭下,那一层松散黑绸兽皮亦随之垂下,落在街道上,好似一道道帘幕。 木偶干瘦的身躯弯曲伏下,挪动手掌,轻压在那一段街道上空。重重黑绸帘幕将路途阻隔,好似一颗恶瘤横生。 过往的修士似无所觉,在帘幕中钻进钻出。 来往这片别脉修士暂居的坊市中的人群中,自然有低阶的天机城修士。 莫陆瞧见,那些别脉修士从帘幕中转出,并无什么大碍。 而天机城修士替换血肉身躯的金石机括之物尽数转化为了血肉。 肉做的齿轮,发丝绞成管子,白骨突出架成的附肢,如此种种,令这群修士多了几分邪异。 然而,无人发现异处。 “纸兄,我的灵矿不够了,借我少许。” 走到莫陆近前,被一层软塌塌肉皮覆盖面部的修士转头对身后臃肿男子笑道。 “记得还我,九出十三归!” 名为纸兄的男子抓破环绕腰腹的一圈皮囊,伸手进去掏挖,恶臭的血液浸湿他的长袍。 他最终掏出来几块被鲜血沾满的小块,递给覆面修士。 后者称谢接过,将灵矿按进胸前异化成唇齿的小孔中。 登时间,唇齿用力咀嚼,被坚硬的灵矿咯碎,道道血流混合碎肉从他布满肉沟肉棱的肚腹滑下。 他疑惑道: “怎地这次吸收得如此之慢?就好像,就好像我的法体在抗拒灵矿?这不对吧?” 他身前身后,那一干化作血肉蠢物的师兄弟闻言一齐取笑他: “哦咦,定是你这厮被什么污染,走火入魔了!” 这些人身后,木偶摁着它的手掌不动,手掌垂下的道道黑绸帘幕飘摇间,更多臃肿怪物被吐出。 莫陆冷眼旁观,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纸行】 【预期奖励:五炽苦根;《凡胜锻灵术》炼气篇】 【备注:凡生血肉者,必受五阴炽盛苦。故血肉滋生,苦火不熄。 ——五炽如来】 杀神系统扫过那具木偶。 【可杀戮对象:传法金刚】 【预期奖励:五炽苦根;《传法金刚护法神》】 【备注:笼佛寺所擅制的护法神之一。其制造之法后为天机城所得。楼娄与五炽如来法力纠缠之下,此尊金刚降诞而出,洒下五炽苦根,向天机城众弘扬五炽佛法。】 “果然这两者交手的余波危害甚大。” 莫陆极目远眺,轻易睹见了数十个传法金刚,或据守一地不动,或将黑绸兽皮等物缠裹向一栋栋楼宇。 稍有不同的是,别处的修士虽然大多数视若无睹,平静地接受传法金刚转化,但也有小部分的修士与之激烈交战。 不时能见天地倒转,景物扭曲坍缩成一点,显然是有金丹大修驾驭虚界,将这一具具传法金刚镇压收走。 而莫陆此处的传法金刚亦被注意到了。 有一道虹光裹挟着倒转的天地,将那一具传法金刚抽走。 少顷,虹光复又回转,将那些被转化成血肉蠢物的修士一并卷走。 莫陆弹弹扬起的尘埃,继续看戏,看那些金丹大修搅动风云,焦头烂额地给楼娄收拾烂摊子。 另一个疑问浮现。 为何这些修士对眼前的传法金刚还有臃肿蠢物熟视无睹? 看得越多,莫陆时有发现确实有部分修士似乎并未察觉到异常之处。 他随手将旁的一个修士扯过来。 “方才,你看到了什么?可否见到一个巨大的木偶,还有一群血肉蠢物?” 那人楞了一下,似乎莫陆只是问出一个极为普通的问题。 他语带狂热地回答道: “我见到了,那是楼娄大天尊派下的弘法使者,传授天机城无上法门!” 大天尊?楼娄也配? 莫陆好笑问道: “这弘法使者如何又被楼娄座下的金丹大修收走了?” 那人执迷道: “妄言!那也是楼娄大天尊的法脉,只是侍奉楼娄大天尊另一面……” 他开始胡言乱语,吐露些“我楼伟大,无需多言”之类的疯话。 平静的氛围被打破,整条街的其他修士,那些对传法金刚视若无睹的修士尽数围拢过来,口中胡乱吹捧楼娄,似癫似狂。 莫陆将那人掼入疯狂的人群。如今就算是傻子也知这些人受到了污染。 于是莫陆打开杀神系统,一窥此人受到了何种污染。 【可杀戮对象:邢涯】 【预期奖励:楼娄妄根;《遁雷小法》】 【备注:楼娄妄根,楼娄一缕称尊作祖的妄念与五炽佛法结合而成。受此根者,修为低微者将于瞬息间转化为楼娄狂信徒。即使修为高深,也将不可遏止地对楼娄产生好感,若无干预,将投入楼娄城下任其驱策。目前楼娄妄根已在楼娄推动下侵染全城。 唯有与天尊佛祖法脉勾连过深者得免。】 莫陆抬头,恍惚能见到满天满地都是透明的须子长虫在浮动扭曲。 他很快想明白自己为何无事的关窍。 “没想到,我还得谢谢接引佛祖,把我抓得太死,不给转投楼娄的机会。” “不过楼娄当真手段了得,五炽佛法在五炽如来手里,不过转化些血肉蠢物,哪有楼娄这一手来得轻松写意。” 那些人并未疯狂喧嚣太久,一列列银白长龙从虚空中浮现,套在厚厚甲壳中的修士钻出,将这些人全部带走,不知送往何处。 莫陆身前空下来了,只留他一人站在原地思索。 五炽苦根,楼娄妄根…… 这天机城已经从修仙福地,化为一处诡异的绝地。 莫陆念头转动,当即决定先去寻幽梦一脉众人。 他金丹机缘还应在此处。 第157章 消失 莫陆走进千螺观。 大殿内,幽梦一脉的筑基修士已尽数到场。 坐于主位的水生道人昏昏睡去,隐隐有鼾声随胸膛起伏传出。他的周身都有些虚幻,梦界的气息如一层薄纱将他笼罩。 莫陆坐定,一道道传音传入他的耳中,显然殿中的筑基修士并没有面上那么平静。 于交流中,莫陆也推知了他们眼中五炽如来与楼娄的争斗是何形迹。 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于这些毫不知情的修士而言,不过是天空闪烁一瞬,天机城中便多了些巨大的木偶,一些天机城修士突兀异变,身边的游人开始虔诚赞颂楼娄。 就连五炽苦根与楼娄妄根这两个名字都无人能知。 莫陆耳边传音嘈杂,从楼娄发疯到笼佛僧人逃出,数种离谱的猜测转桓。最终这些筑基修士达成共识: “等水生道人从梦界归来。” 莫陆微笑不言,一丝优越感从心头流过。 片刻后水生道人从睡梦中归来。 早有急性子的筑基问道: “水生!你师父何时返回城内?如今城中莫名剧变,没有金丹大修支持,我等又会像酒河那般,沦为看客。” “而今这状况,我等该如何行事?” “这诡变又是什么?” 水生道人扬手,为所有的筑基修士沏上一壶清茶。 “师父与师兄弟们还得在笼佛城内处理些手尾。诸位不用担心,陶景渊死前必定能赶回城中。” “至于城中诡变,我已从元婴前辈处得到确切消息。” 他几乎要笑出声: “前辈之言语恐怕有些冒犯之意,不便复述。此诡变,乃是楼娄真仙与某位元婴大能争斗之故。详细情况前辈未曾告知于我,这也是出于对我等的保护。” “接下来,我等静坐即可,最多三两日诡变即消。” 此言一出,莫陆能察觉到大殿内焦躁的氛围减轻不少。 …… 余波仍在城中回荡了一阵子。 第一天,传法金刚被抓尽了,连同所有被种下五炽苦根的天机城修士。而被种下楼娄妄根的别脉修士如受了感召,成群结队地走入天机城深处。 多么虔诚,无比狂热。 第二天,那些天机城修士被放回,只是各个脚步虚浮,修为倒退,但保得一命。 第三天,再寻不出半个被种下楼娄妄根的修士。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没有任何一个修士被放回。 他们的下场,少有人提及,似乎不言自明。 这一场突兀的异变就此结束。 只是先前繁盛的街道为之一空。 莫陆站在府邸前,依稀能描摹出几日前人流如织的盛况。 天机城中四个坊市,也许有数万修士,就这么消失了。 “都是猪猡么?” 灵气充盈,包罗万有,表面平和,于是这芸芸修士自以为寻得一处修炼福地,不约而同地遗忘这座城只是楼娄摊开的手掌这一事实,贪心地在他的掌纹间生存。 直到这一只巨掌遇上敌手,虚握成拳,于是掌心中的东西,尽数化成了齑粉。 除了莫陆这些早早寄身于天尊佛祖法脉的修士,其余旁门散修尽数做了他人嫁衣。 但即便能在此事中幸免,楼娄这一拳仍旧打醒了不少修士。 “尊奉万法天尊的远山书院,尊奉自在天尊的随处峰,尊奉准提佛祖的鱼篮观音庙,尊奉自在天尊的……” 莫陆扬起水生道人寄过来的玉简,长长的名单在他脑海闪过。 “这些势力尽数决定搬迁驻地,离了天机城。” “尊奉幽梦天尊的千螺观却是打定主意要钉在天机城中。不少的势力也有这等打算” 莫陆回想起水生道人往日明哲保身之举。“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利益干系甚大。” 莫陆抬眼,远处六角平台满载着修士,运送入坊市。 更多的修士云集而来,填充空缺。也许再过一段时间,这诡变在修士刻意遗忘下,也不过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故事。 番外 云中巨神(一) 墨吉清早醒来时,未曾预料到五千八百四十九天后他会死在这个早晨。 严格来说,并非是他愿意放弃漫长劳作后的沉眠,而是城主的召令雷霆太过吵闹。 “扰人清梦。” 占据城东大片区域,远比其他楼宇高耸的老旧楼宇颤了颤,抖落沾满全身的爬山虎,露出灰白皲裂的涂层。 那些惨绿的爬山虎飘落空中,被抖散了,失却形迹,化作一声声女妖的厉嚎,哀转久绝。 这更让墨吉厌烦。 一只由砖石瓦砾汇成的大手凭空凝聚,将所有女妖厉嚎握成一团油绿的小球。只一抛,便化作远处银白高墙上的一道污迹。 这略微抒发了墨吉对于某个充当耳廓的房内不断啸叫的那道雷霆的不满。 很久了,自从他成就金丹境界,得取大师称号后就不曾听闻过这催命鬼似的召令。 这激发了他很多灰白的回忆,比如十年的不眠不休;身上每一道法力都被榨取,每一口锅炉都在满负荷运转;重复单调毫无新意的工序近百年…… 墨吉长吐一口气,按下思绪。 深埋地下的管道抽取,大量万有灵矿被注入楼宇底部的精炼装置,很快被分解转化为种种灵铁燃料,补充着墨吉匮乏的法力,令他精神为之一振,彻底从沉眠中恢复。 楼宇顶部掀开,露出道道粗大的管道。转化万有灵矿所产生的那些废气被管道喷出,聚合成云气飘荡。 这云气拢做一团,徐徐向高天之上蔓延,仿佛是墨吉醒来后对灵机天尊的第一声祈祷。 “礼赞灵机天尊。” 墨吉虽然在灵机天尊一道上浸淫许久,但他自认自己并非是城中那般的狂信徒,只不过是将灵机天尊当做一个强大而又古老的先行者罢了。 值得尊崇,但不能盲从,不能迷信。 他最是不惯城中有人颂念灵机天尊无所不能的伟力云云。每当这时,他就会好笑似地在心底转动一道亵渎的念头: “若灵机天尊真有这般伟力,为何其余几尊天尊佛祖不对灵机天尊俯首帖耳?” 虽说墨吉不盲信灵机天尊,但他也看不上另外的几尊天尊佛祖。 对他而言,这些天尊佛祖的法脉荒诞不经,毫无理性可言。 与其说他们是得道仙家,不如说是些凡俗杂耍艺人,只不过台下打赏的是天尊佛祖罢了。 哪像灵机一脉,一是一,二是二,从不讲述些虚无缥缈的经文,而是一道道一条条道理知识。 比如墨吉能回忆起自己这具法身每一个锻造步骤,以及每一步所需的原理知识。 这些原理知识都久经考验,由灵机一脉的先贤从茫茫天地九域中发掘创造,其严密性远超那一班杂耍艺人。 甚至那些杂耍艺人所仰赖的,天尊佛祖所赏赐的,亦不是什么神通伟力,而是这些知识,以及对于这些知识的运用。 墨吉亲手解剖了数百别脉修士,又通过灵机一脉所创造的知识技术复现了数十种神通,更深一步印证了他所掌握的这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天尊佛祖,亦是茫茫天地九域中的摸索者,与底层修行者最大的区别,也只是他们先行了亿步而已。 若给墨吉时间,他未尝不能走到那一步。 “灵机一脉的修士无需抱有因恐惧产生的盲信,而是将信仰投向真正的地方。” 又一道召令雷霆劈来,城主又在催促。 墨吉收拢思绪,楼宇法身上掉下一块砖石。那一块砖石如被无形的大手抟成泥团,落地后生长出面目手脚,化作一个面容如有铁铸的道袍偶人。 墨吉寄托一缕分神后,电光闪过,偶人消失在此处。 随后,墨吉通过偶人的双目瞧见了一间宽广幽邃的大殿。 “这传送不甚平稳,还有改进的余地。” 大殿中已有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偶人云集,或坐或立,每一个都寄托着一位金丹大修的分神。 墨吉随手捡了一个蒲团坐下。 邻隔着的,是一个长发及腰,头顶兽耳,身后蓬松尾巴招摇的偶人。 “见过楼娄大师。” 两人见礼。 楼娄算是墨吉的后辈,平素低调,除去晋升金丹境界时惹来些注目之外,墨吉很少听闻他的事迹。 墨吉简单与他聊了几句后心神打量大殿,修士越聚越多,城中金丹大修居然来了半数。 这颇不寻常,金丹大修各有各的研究修行,也有极大的自主权,即使是天机城主,也不能轻易打扰。 片刻后,大殿上方蒸腾起苍白温热的雾气。 一张巨大的人脸在雾霭中沉浮,眸子似开似闭,俯瞰着殿中群修。 “见过崔离城主。” 人脸巨口张开,便有宏大的声音在殿中群修身边耳边回荡: “万有矿脉,产量陡增。” 墨吉心下疑惑,在他沉眠之前,从未听说过这等消息。 但崔离下一句,彻底压灭了他的疑虑。 “是故,我决意铸造云中巨神,尔等皆为候选者。坚持到最后者得以执掌云中巨神。” 墨吉本体楼宇法身巨颤,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心念。 灵机天尊一脉修士,成就元婴境界之后召集众修修筑元婴法身,其名为天机城。 元婴之境极难,是故有人另辟蹊径,颠倒这个过程,先修筑元婴法身,再以此法身冲击元婴境界。 这一道元婴法身,因没有元婴修士居中操控点化,只能算一个雏形,担不得天机城的名号,是故众修退而求其次,称其为“登天门”,“云中巨神”等等。 此法给予了不少元婴无望的修士更进一步的机会,在墨吉记忆中也确实有数位修士凭此法成就元婴境界,在天地九域叱咤风云。 这云中巨神千好万好,只是有两点,耗费甚巨,几乎是再造新城,等闲天机城根本承担不起。 不过这一关隘被崔离解决了。 最后一点,修筑无主的元婴法身,必然要接触到元婴大能的知识与威能。 若是有主的天机城还好,还能对其做出种种限制。修筑无主的云中巨神,相当于直面一尊不加掩饰的元婴大能,这对于金丹大修而言,也是极为沉重的负担。 虽然如此,这是成就元婴大能的唯一机会。 墨吉呼吸粗重,不能自已。 番外 云中巨神(二) 墨吉首先听到的,是如怒雷,如野马疾行,如鬼啸的诸多繁杂声音,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冲刷他的脑髓。 蛮荒,野蛮,毫无意义,墨吉按耐住烦躁的心境,从中品出一丝熟悉来。 以这一丝熟悉为引,他仔细听,这诸多声音被一一拆解,分辨。 模糊不解的杂音被淡化,抛却。至于剩下的,墨吉听清楚了,是一个冰冷浩大的声音,讲述一条条规律,一步步工序。 这些零碎的知识滞留在墨吉脑海中。它们并非是死物,而是不断地在他脑海中蠕动推衍。既像鱼儿搅起波澜,勾起无数回忆与奇思,又像一块块积木垒叠,筑成一尊高耸的巨人。 这些知识中,有的,墨吉无比熟悉,从炼气到金丹,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地重复着它,依靠着它探索改造一切。还有的,墨吉亦是第一次听闻,但细细揣摩下来,纵然无比精妙,也跳不出他所学所知的框架,轻易被他消化,化作滋养。 “铛!” 于无数繁杂活泼的鱼儿中,墨吉抓住了自己最需要的,最适合当下的一条。 高耸的楼宇法身楼层翻转破开,化作一条竹节虫般的巨物,牢牢固定在苍白的高墙之上。 随他心念的返回,这一条巨物骤然运作,一道七彩斑斓,由万有灵矿汇成的流沙河被他从虚无中牵引出来。 流沙河撞上高墙,爆燃起琉璃火焰。火焰中,颗颗坚硬的矿石熔化,汇成一道道零乱又隐隐成法度的液流,掺入苍白高墙之中。 墨吉喷出一团云气,心满意足地感到自己与眼前的高墙联系又紧密了一分。他又从虚空中摄出一大团万有灵矿,塞入专用做锅炉的楼层,补充急速消耗的心神与法力。 歇息间,高处似有一物坠落。墨吉附肢向上托举,接住另一栋巨大的楼宇,他的金丹同道。 陷入昏迷,法力紊乱,体表偶人不复金石本质,变异成种种模样。 墨吉简单探查一下,随手将他往下扔。这具楼宇法身瞬息后便降落于地,砸出一个巨坑。 “又淘汰了一个学艺不精的莽夫。想来是平日里太过于钻研那些外道法门,却怠慢了自家宝山。” 涉及元婴法身的知识,元婴法身的锻造,哪有那么简单?不但具有强横修为,还得对于灵机一脉传承的知识无比精通。 少了任何一条,都得落个反噬重伤的下场。 墨吉收回下望的目光,抬头,四周尽是苍白的高墙,似漫无边际,偶能见到一个个蠕动的影子。 墨吉楼宇法身一蹬,离了大片距离,方能用带有陶醉的目光,一睹云中巨神的全貌。 他先前所待,所铭刻锻造的那块看似无尽的苍白高墙骤然收束,变得狭小。这不仅是他离的远之故,更重要的是无比浩大的巨物挤占了墨吉的视野。 一尊顶天立地,腰缠流云的苍白巨人。它矗立于此,似乎亘古不变。墨吉所待的那块高墙,只是它的膝盖。 它的周身爬着,飞舞着一头头微小的蚊虫,那是墨吉的金丹同道。往日搬山枕岭,一步造就一口深湖的楼宇法身,在它面前无比渺小。 蚊虫嗡嗡,那是墨吉的金丹同道在参悟知识,在锻造法身,偶有修士承受不住,便一头栽倒坠落,失却了占据它的可能。 它的面容模糊,因为还未诀出它真正的主人。而它的胸膛,裂开一道幽暗深邃的峡谷,从脖颈贯穿至脐下。 通过这一道峡谷,可以窥见它的内里。 它的内里什么也没有。 它暂且是一具苍白石皮支撑的空壳。 这有些名不副实,有些亵渎它的威严?墨吉闪过此念。 不,非是它不完整,而是墨吉这一群金丹同道太过废物,只完成了一层表皮,未能建构它的内里,展现它全部的权能与威赫。 很久不曾有过了,墨吉由衷地开始厌恶自己修为太低,厌恶进度太慢。 不,墨吉知道自己尽力了,都是那群同道不学无术,只知求神拜佛,太过愚蠢,沾污了这一尊云中巨神。 沾污了他的元婴法身。 除此之外,墨吉同时感受到了两种美妙。 一者,自然是对于元婴境界的向往。这一尊云中巨神,尚且不及自己成就元婴大能后威能之万一。 二者,他陶醉于那一条条规律,一点点知识,积沙成海,竟然能成就如此宏伟巨物。 “这全仰赖于灵机天尊的伟力。” 墨吉闻言,斜了飞近的楼娄一眼,但并未出声反驳。 楼娄虽不起眼,但此次锻造云中巨神,他出力甚多,且无比稳健,进度并不慢于墨吉,这导致他对云中巨神的控制区域也不弱于墨吉。 是故墨吉已将楼娄当做一个足以正视的对手,甚至隐隐还有些欣赏。 …… 日升月落,岁月流转。不眠不休,尽力锻造的墨吉早已忘了岁月。他放弃了日月,而开始以淘汰的修士做为参照,揣度着时间流逝。 每当见到有楼宇坠下,他总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竞争对手又少了一个,自己控制坐镇云中巨神的日子又近了。忧的是锻造的苦力又少了一个,自己控制坐镇云中巨神之事还得延后。 这一喜一忧之下,与他一同锻造的金丹同道越来越少,而云中巨神内里也逐渐充盈,愈发完整。 已经不只是一层石皮了,还多了一层筋肉。 也同样是这一段时间,墨吉竟与楼娄愈发熟络。其人知识广博,对于灵机一道,常有出乎墨吉意料的见解。 墨吉并不喜欢他隐隐为狂信徒的身份,但颇欣赏他的学识。 两人甚至有时会遣出血肉傀儡,一起徜徉在酒宴之中,稍作放松。 修筑云中巨神第五千八百四十一天。 一同修筑云中巨神的金丹同道,只剩下六人。 胜利在望,墨吉未免有些骄矜,在酒宴间,他向楼娄披露了自己对于天尊佛祖真实的想法。 天尊佛祖亦不过是茫茫天地九域间的求道者。 楼娄闻言浅笑道: “墨兄以为,天尊佛祖占有茫茫沙数知识,才拥有如此伟力?” 墨吉颔首,又灌了口灵酒,酒气上涌,熏得他脑后飘忽,令他找寻到了一点还具有血肉之躯时的感受。 楼娄摇头: “我却不然。天尊佛祖应当是先有不可思议之伟力,方有知识自虚无中产生,围绕于祂。知识只是对祂伟力的阐释,知识可以改易,而天尊佛祖之伟力亘古不变。” 墨吉颇有些不喜。这一具血肉躯体酒气上涌,于是他借着酒劲斥骂道: “若知识可以改易,那我这法身岂不是如沙上危楼,我之所学毫无意义。我等灵机一脉,又与别脉那些杂耍艺人有何分别。” 他最后补了一句: “楼娄!我劝你不要迷信。” 楼娄笑嘻嘻地转移话题,但墨吉酒意朦胧间,分明瞧见他眼中有几分悲悯。 这悲悯,让酒席不欢而散。 修筑云中巨神第五千八百四十六天,只余下墨吉与楼娄两人。 云中巨神也初具雏形,只剩下最为艰深的内核与心脏。 墨吉与楼娄又一次被召去幽邃大殿之中,见到了崔离真仙。 墨吉有些紧张,他隐隐有些预感,他与楼娄不相伯仲,难分高下,可能需要崔离的最终来裁定,决定谁将执掌云中巨神,谁能得到元婴境晋升之机。 可崔离一开口,墨吉差点气笑了。 他问的居然也是天尊佛祖先有知识还是先有伟力。 “小子告知于我。全知致使全能?还是全能催生全知?” “告密!定是楼娄那厮将酒席疯话告于崔离!苦也,我在言谈之中对于灵机天尊不甚虔诚,崔离又会如何看我?” 墨吉万分懊悔之下,又认定自己的疯话已尽数被崔离知晓,索性直抒胸臆,完全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知识,造就伟力。全知,即能全能!” 他还有一句话压在心底,没有说出口: “若真是伟力造就知识,那这茫茫天地九域不过是天尊佛祖的玩具。我们亦只是些绝望的玩偶。而我倾尽一生,不过是在钻研灵机天尊的呓语。” 楼娄从容作答道: “是全能催生全知。天尊佛祖的伟力被知识围绕。而以我等毕生之力,只求透过这一层知识,触摸祂们的伟力。” 崔离并未直接决断,遣走了两人。 第二日,墨吉惴惴不安之下,继续锻造修筑。 他与楼娄俱深入云中巨神内里,一齐锻造那一颗形如心脏的锅炉。 感受到云中巨神传来的亲近之感,和自己的控制区域后,他内心稍稍安定。 又睹了一眼楼娄劳作的背影后,他继续参悟元婴法身的知识,又听闻那粗糙繁杂,似乎毫无意义的声音。 可这一次,他未曾感受到半点熟悉。 陌生,野蛮,毫无章法的嘶吼在他脑海中冲刷,令他如浸入水中,茫然失措。 墨吉心中大急,只能硬着头皮去拆解这些原来被他归为杂音消去的嘶吼。 他守住心神,如一个渔夫撒下渔网,静等捞起鱼鱿鲍鲈鲟等等渔获。 不知多久后,他好似抓住了网罗,搂住了东西! 那些杂乱的嘶吼终于被他拆解出知识了! 渔夫渔网沉沉,弯起脊梁,成功捞起了鱼…… 虎马鹰椿象柳宫殿杀戮谬误! 大量荒谬绝伦,毫无逻辑章法,臃肿无用,完全与墨吉所学不符的知识道理,锻造工序被解析分辨,充盈墨吉脑海,令他几欲爆掉脑颅。虽说成就筑基后他就没有这种器官了。 错了!全错了! 墨吉嘶吼出声。他本能地厌恶与抗拒这些令他作呕的知识。 如他所愿,他抗拒了这些知识,将其排斥出体外,也抗拒了云中巨神。 于是云中巨神对他转为陌生抗拒,那些由他锻造,由他控制的区域也尽数断开联系。 反噬之下,墨吉险些走火入魔,飘然欲坠。 楼娄接住了他。 墨吉恨声道: “定是你与崔离勾连,把这些……” 楼娄打断他: “你我所获的知识是一样的。” 他向墨吉传来一份讯息。 那是完全跳出墨吉知识框架,零散却又独特的知识,以墨吉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式,锻造出一块块奇诡的部件。 也正是墨吉那份知识的诠释。楼娄娴熟地驾驭它,锻造内核。他的每一步工序,云中巨神都在隐隐呼应。 墨吉仿佛能理解,又好似什么也没抓到。 “还是他技高一筹。” 墨吉默然不语。 楼娄又道: “你太迷信了。” …… 修筑云中巨神第五千八百四十九天。 修筑者,候选者,未来元婴大能,唯楼娄一人。 有些失败者们,围在那道峡谷中,静观楼娄锻造。 墨吉也在其列。 他很快放平心态,自认收获了不少元婴领域的知识,日后冲击这一境界,把握也能大一分。 他准备待楼娄筑就云中巨神,成就元婴境界之后,随他一起修行。 至于楼娄向他展示的那些奇诡的知识,也已被他接受,大不了重新建立一套知识框架用以阐释。 他抬头看了看云中巨神内部的空腔,也许彻底锻造完成还需上百年。 不过他等得起,不管是修筑完成,还是重新学习。 墨吉也等得起,未来某一天他自行修筑云中巨神,亲眼见到它,亲自驾驭它。 他说与楼娄听。 楼娄含笑听完墨吉的愿景,道: “有两件事,不仅墨兄不知,修筑的各位同道也不知。” “今由楼娄说与各位。” “其一,崔离真仙天机城中的万有灵矿产量并未骤增。单靠崔离真仙支持的万有灵矿,并无可能完成云中巨神。” 众修惶惑之间,又听得楼娄饱含笑意道: “其二,诸位同道,尔等既是修筑者,亦是筑城砖。” “诸位同道,请上路。” “礼赞自在天尊。” 墨吉震骇之间,来不及细想,招来一道死光,轰击楼娄。 但那一道死光遍布重影,沉重的影子将其压灭。 墨吉楼宇法身上也出现道道重影。那些重影姿态各不同,有反噬重伤,有把酒言欢,有细心锻造…… 重重叠影,如山岳般将他紧压在原地,动弹不得。 墨吉哪还不知,自己的过去种种,和这一尊云中巨神有关的种种都被楼娄映照,重重召唤至此! 这即使在自在天尊一脉中,亦是极为重要的祭献仪式! 在绝望中,五千八百四十九道重影悉数出现,楼娄见到了最初的那一道重影。 他的人偶站在大殿中,初次听闻云中巨神的消息,情不自已! 起因已被自在天尊寻见。 墨吉恐惧地发现,一道虚淡的影子,贴在诸多重影的末端。 那是苍白的巨人,顶天立地,腰缠流云,他的面部不再模糊,而是楼娄常用的那一张脸! 这是尚未发生的事情,这是楼娄为他选定的未来! 结局,已被自在天尊划定! 墨吉仿佛凭空生出来了一种新的感官。 他感到一种新的重压,还有一种新的放松。 记忆翻涌,情绪五味杂陈。 他的知识告诉他,这重压是他正在被压缩,被自在天尊划定的结局推动,从现在逆流五千八百四十九个昼夜,推回到过去。 第五千八百四十九天的墨吉变得虚幻,化作重影。而第五千八百四十八天的墨吉重影无比凝实,变作了真身。 他就这么一天一天地退转,将现在从身上褪下,穿上自己的过去。 至于他感到的放松,那是因为他褪下的现在重影,都被未来的楼娄吞下,离了紧压他的山岳。 他像一条被切下的肉条,终将落入楼娄之口。 死到临头,墨吉只觉得有些可惜。 他早就失败了,丧失了对云中巨神的控制。这份失败的苦果,他早已在昨日……八天后,九天后,十九天后,二十三天后……就已饱尝过了。 他只可惜,临死前,回首前路,只见自己不断地围绕未完成的云中巨神边角敲打。 而抬头,也只能见到楼娄驾驭云中巨神虚淡的影子,不能见识到它的威能全貌。 这个云中巨神锻造完成的未来只有在吞食他与诸多金丹同道之后才能实现。 他注定看不到了。 憾甚。 距离五千八百四十九天前的那个早晨愈发近了。 墨吉最后问道: “你为何能勾动自在天尊一脉如此高等的祭献仪式,又杀戮如此多同道,不怕灵机天尊降罪?” 墨吉前方,云中巨神声音隆隆: “崔离真仙有一事,须得扶持一位天机城主,以期相助。他不在乎用何手段,亦不在乎我等死伤。说到底,在他城中,尽是他的牛羊罢了。” “至于灵机天尊降罪?你太迷信了。” 墨吉默然不语,他终于回到了那个早晨,在充满对云中巨神的野心时,被云中巨神吞下。 于死前的残梦中,他破碎的心神飘摇,遥感自己的身躯。 他那巨大的楼宇法身都被撕裂成无数片,混杂进云中巨神管道内奔涌的熔液中,掺入内核的锅炉中,糊进石皮的纹路中…… 他的心神很疲惫了,亦被浩大的一团火焰接纳,而在火焰映照下,他又见到了自己熟悉的,严谨的,不带任何谬误的知识…… “也算是个好结局。” 第158章 差事 行走于街道间的高大道人止步。 “叫我去辅助修筑云中巨神?” 莫陆皱眉,他突然接到水生道人传来的讯息。 这打断了他对于世事无常的感概,匆匆回返千螺观驻地,看看水生道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对于云中巨神,他全无了解。事实上,就连一个极为简单的偶人,他也一窍不通。 水生道人仍在品着清茗。 “陆左夫来请本脉助力。我与诸位同道还在为陶景渊一事奔走,只能劳烦砥锋道友走一趟了。” 寄于幽梦一脉门下,借其声名,自然也是要为之奔走。莫陆并无意外。 只是这陆左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此人号称是天机城中离元婴境界最近的大师,不说实力强横,手下可调配的修行资粮深广如海,又怎么会求到幽梦一脉来? 莫陆颇感兴趣。 见莫陆点头,水生道人放下茶杯,扬手招来数个面敷油彩的银灰骷髅。他背后银灰色的金属延展,长长方方,成一块棺材板。 他转身,棺材板后嵌着一副银灰色的骸骨。 银骸骨关节咔吧,在机括的支撑下翻转舒展,那一块棺材板也随之折叠,将水生道人本体彻底吞没。 最后,一张绘就飘逸道人的假面覆在银灰骷髅面上。那些侍立在他身旁的骷髅面上油彩勾勒,绘成一幅幅姿貌各异的道人像。 虚空中似有一道道冥冥的气机投下。 威压气息勃发之间,莫陆面前赫然多出十数位筑基级数的修士。 莫陆绕有兴致地观看水生道人这一通变化,突然道: “这些骷髅,望之也不似幽梦一脉的手段神通吧,倒颇像天机城的偶人。” 水生道人的声音从一张张假面下传出,不甚在意: “天机城偷师偷到我门头上来了,哪有不偷回去的道理。” 莫陆扬眉,水生道人说得轻巧,但在天机城眼皮底下干这个,背靠幽梦一脉是一方面,也少不得和天机城有或明或暗的利益勾结。 却又见水生道人操控骷髅,摆出阵势,兴致勃勃道: “来,我传你一道手令,可调用梦界些许资源。” 骷髅围舞,将莫陆围在中间。 他们的舞步原始,野蛮,却又在细处表现出令莫陆炫目的繁复。 骷髅假面上绘就一幅幅道人像的油墨脱落,散入虚空。 一丝丝威能气机亦随之勾动,扬起。像昂起的蛇头,随蛇身伸展舞动,又如海中的海藻,绕着无名的漩涡扭动。 随着骷髅狂舞愈发激烈,那些假面上的道人像亦脱落至无色。 这一场祭献仪式也进入了高潮。 莫陆抬头凝视头顶某一点。 空无一物。 但他闻到了线条拧动的刮擦声,触到了油墨味道,听到了一根根线条轻抚他的脸庞,骚痒似羊毛。 这倒错的五感逐渐融合,填补了视觉的空缺,在莫陆脑海中渲染了一团无色狂舞的线条。 “他是紫色的。” 莫陆当即明悟这一点。并非揣测,也无有疑惑,就仿佛一只脚踩下后会有第二只,随云而来的是雨。它们本是一体,是故窥一斑而知全豹。 狂舞的线条任他的想象加工,被覆上紫色。 于是这团紫线脱离了莫陆的想象,恍如被赋予了知觉,自行运作,线条拧动愈发卖力,很快便坍做一团。 那是一个长须老者,峭岐翁! 莫陆很快想起了对他的第一印象: 金丹机缘! 紫色线条组成的嘴唇抿动,峭岐翁谦和一笑。 莫陆当即明悟了峭岐翁这一分身的本质,乃是借他的思绪与想象演化而成,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旁人根本无法得见。 如此隐秘,自然只是为了防范一人,天机城的主人,真仙楼娄。 也只有元婴大能,值得另一位元婴大能欺瞒。 莫陆正想询问他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这所谓辅助修筑云中巨神的差事,又在他的筹谋中占据何等地位。 但峭岐翁不言不语,只是抬手一指,莫陆额间发热,久久被他挤在脑海边缘的幽梦传法印再度被回想起来。 其上染了一抹紫色,隐隐汇成门扉模样。 见状,峭岐翁满意点头,紫色线条崩解断裂,如被一只手搅乱的蛛丝。 这一缕遐思重回莫陆的掌控,却又给莫陆带来了不少的疑惑。 他回首,却见水生道人脱了骷髅,颓唐于地,显然消耗甚大。面对莫陆疑问,只是疲劳一笑: “砥锋道友,尽力而为即可。” …… 莫陆离了千螺观,一边揣摩着传法印记,一边前往坊市外,同陆左夫的下属接洽。 不想来的却是解狐恩。 莫陆有些疑惑。 解狐恩莫陆并不陌生,那一柄砥慧长剑还是托他打造。他与其师抱陵子一向不睦,而抱陵子一系通过陆蝎夫攀上陆左夫,很是赚取不少好处。 这辅助修炼云中巨神一事既然是陆左夫亲自过问,想来倍受抱陵子重视,怎么派来这么一个颇有仇隙的弟子来主事? 谁知解狐恩见到莫陆颇为亲切,更甚以往。 “仰赖道友献法之功,我师抱陵子已伏诛!” 第159章 白雾 待莫陆细问,却有些啼笑皆非。 抱陵子自得了《五炽如来说黄雀经》后,日夜研读,倒真窃下不少神妙来。 至于之后掳掠金面佛,盗取五阴炽盛火的诸多事宜,也是由他主导。 这让他吃得脑满肠肥的同时,与五炽如来勾连更深,他也比莫陆还要引得五炽如来注目。 以至于五炽如来与楼娄一战中,抱陵子直接被五炽如来大手掠走,其人准备的重重护身手段全无用处。 解狐恩所控的偶人乃是一阴沉男子,此时也扬眉笑道: “城中几位大师一同卜算我师去处。他如今既在南方,又在北方,既在空中,又在地下。几位大师一共推衍出来数千个方位,真是,城里想搭救他都晚了,哈哈!” 莫陆了然,这抱陵子应该是被分尸了。 “我师什么东西都得拢在手里,抟成一团,一丝一毫也不肯撒手,何曾想过他是这等零散的结局。” 莫陆微笑,心中大为庆幸自己修为不高,那五阴炽盛火一点也不曾沾染过,又请得李离之师这位高人遮掩,方才免了被五炽如来分尸的结局。 叙过闲话,两人间的气氛也融洽了些许。解狐恩转而递给莫陆一条银丝编织而成的窄带。 “陆左夫大师正在全力修筑云中巨神,未曾掩饰真身。其威能气息沾染压迫之下,恐对我等小修有害。” “道友请用此法器,压制心神感应。” 莫陆闻言有些惊讶,能隔绝高境界法力侵袭的法器他倒是从未见过。 长久以来,莫陆只有两个应对方法,一是引入另一种高境界法力对冲,二是凭借自身道躯与心神硬扛。 至于撑爆眼珠,刺穿耳膜,拔下皮膜,头脑昏沉之类废掉五感从而隔绝灵应污染的小法,只能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应急措施。毕竟道躯有伤,对莫陆斗法逃脱也有些妨碍。 由此,他颇为希望这法器能带给他不一样的思路。 他将银丝窄带系在额间,放下遮蔽眼眸。 有些惊喜,亦有些失望。 一遮蔽双目,窄带法器发挥作用,他对外界的感知便下降到一个恐怖的地步,就连灵气脉络都无法观见,几乎等同于炼气七八层的修士。 感知遮蔽莫陆废些力气亦能做到,但这窄带法器还有一层神妙。 莫陆环顾四周,茫茫厚重的白雾遮蔽住了莫陆近前的一切,即使是他探指可触的解狐恩也变得有些朦胧。 莫陆试着摩挲指尖的猪皮,无畏藏毫无反应。这并非是幻境,更像是另一重世界向莫陆掀开一角,遮住他的眼眸。 这重重白雾莫陆无法触及,但只是充斥莫陆视野片刻,一丝丝异样从莫陆心底泛起,任他颂念运起清心法术,也毫无作用。 类似的情况,莫陆也曾在绝嗔魔罗汉处体会过。 “我被白雾污染了?它往我体内塞了什么东西?” 莫陆腾起此念,然而全无头绪。诚然,异样之感在他心底荡漾,但莫陆并未有任何不适之处。 这似乎更像是天机城发掘出的某种相对“无害”的威能污染,用以阻隔那些真正致命的玩意。 “看来,天机城也无更佳的办法,也是走引入高境界法力阻抗的路子,只不过这一层白雾世界到底是哪一尊心善的大能留下的?” 见他问及此事,解狐恩解惑道: “砥锋道友,这白雾神通说起来大有来头,乃是一尊真仙临死前的怨怼所化。人若观之,登时就要发病,七日内必将死于血竭,骨消,魂癫等种种恶疾。” 莫陆抚了抚窄带: “缘何我未曾感到道躯有异?莫非这真仙怨怼还挑人么?” 解狐恩赞许点头: “是极。这一尊真仙身具某个化入人族的洪荒异种血脉,天生重瞳铁额。那尊真仙并未将未具重瞳者当做与他那般的人种,是故这怨怼也只对和他一般流着异种血脉的重瞳者有杀伐诅咒之效。” 解狐恩玩笑道: “他那一族自然是避之不及,被他视为残废的我等却能捡个便利。” 莫陆了然点头。难怪这股异样之感在莫陆心底挠搔,莫陆却找不到由头将其抒发出去,原来是他残疾了。 这尊真仙死前怨怼都如此针对同族,想来两者之间的仇恨不小,不过又与莫陆有何干系。 他只是欣喜于得一护身之宝。 两人且叙且行。莫陆眼中漫漫白雾中,映照出几栋高深的黑影。 其中最为高博的一栋楼宇,有隆隆雷声传出: “老夫以为,全知方可全能。何等修士,皆是漫漫天地九域求道者。” 陆左夫。 第160章 陆左夫 莫陆四周,白雾如帘幕垂落,又好似一副极为巨大的绘卷。 笼于深厚的白雾之中,是如远山般层层叠叠的阴影。 那是一同修筑云中巨神的几位金丹大修,还有数十位筑基修士。 很轻易地,莫陆从中辨别出了陆左夫。 一来,他的楼宇法身乃是这些金丹大修中最为庞大的。众修士的楼宇法身围在他身前,如童稚绕膝。 二来,受白雾阻隔,这些金丹大修的楼宇法身上诸多神妙威能尽数被模糊,只留下一团扁平的阴影,涂抹在白雾拢成的画卷中。 唯独陆左夫的法身在阴影中也显出一点凹凸不平之感,并非是被描摹得更立体,而是像在画卷下塞进一块锐利的石子。石子撑得远山阴影扭曲,几欲将画布割破。 看得久了,莫陆有些头晕目眩,突生心惊肉跳之感。 “隔着真仙级数大能的怨怼,还能有这般表现,这陆左夫果真修为极高深,离元婴境界也差不了多少。” 莫陆不愿再看,草草运起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陆左夫】 【预期奖励:墨龙法身;《墨龙百成经》】 【备注:其人天赋悟性极高,却受累于灵机一脉。 其人若在别脉修行,或早早证就元婴境界。若其人生在千年之前,也能证就元婴。如今时移世易,他只有集材修筑云中巨神一条路可走。】 “时移世易?灵机一脉出了何等变故?” 苦于线索太少,莫陆暗暗记下,转而思考另一件事。 “我听闻灵机一脉的元婴大能晋升之后俱要修筑天机城作为法身。这陆左夫却必须修筑云中巨神来晋升元婴境界。” “云中巨神与天机城是何关系?” 莫陆思索间,解狐恩所控的偶人朝他躬身一礼,飞回围绕陆左夫的本体处。 而陆左夫仍在讲道,声音不停。 他所谈极杂,既有种种艰深的知识,也有莫陆早从僧人游记中翻看过的山野陋闻。 虽然所谈内容风马牛不相及,极其跳跃,但他偏又极善旁征博引,从炼气修士走火入魔中能深入到某位被拆解的金丹大修神通妙处;笼佛寺某一尊护法神上百道炼制工序被他删删减减,竟然和莫陆擅长的一种戏法颇有相似之处…… 莫陆听了一耳朵,一半时间恍然大悟,大有进益,另一半时间如听蝉鸣狗吠,只觉吵闹。 最后,陆左夫收起谈兴: “诚然,道途漫漫,难有尽时。是故,我等沿路而行,自有一番赏不完的胜景。” “幽梦一脉派来一位小友,想必他亦能给我等带来些许不一样的灵感。” 迎着高高低低,一座座楼宇注视,莫陆向前躬身一礼。 “幽梦一脉,砥锋道人,见过诸位前辈,道友。前辈所需的梦晶,已被小子带来。” 陆左夫声音在空中盘旋,包含笑意,又有几分上了年纪的老人特有的慈和: “且上前来,不用太过紧张,我等不过痴长你几岁,先行一步而已。同为这天地九域的有情生灵,襄为助力,同探道途,方为正事。” “打打杀杀,反而不美。” 陆左夫温和招呼众人: “梦晶已来,诸位同道,我等继续修筑吧。蝎夫,人身人魂所铸的生砖准备了多少?” 第161章 集材 莫陆瞧见,有一团稍显矮小的阴影耸动,从虚空中划出一道口子,流泻如河流的物事从中涌出。 莫陆隐隐能闻到血腥味。 那一道河流倾泻,似无尽头。河水漫延奔流,淌近了莫陆。 棕色,虽形似水流,形状无定,但能见到表面扭曲的道道沟壑缝隙,纵横交错,想来这些砖石被特意塑造成四方模样。 莫陆踢了一脚,温热粘稠。血腥味更重了,并非是他的幻觉。 “陆蝎夫也太不讲究了,做得如屎一般,有些恶心了。” 莫陆腾起云头,避开这些砖石。 这一道河流奔涌,渐渐铺满莫陆目所可及之处,如同昏黄的大地。 而隔着白雾,更远处那些楼宇的庞大阴影仿若是撕裂大地探头呼吸的巨鱼。 耳边又有陆左夫温和的声音回荡: “准提道的猖罗汉小友法子不错。这砖石原用来砌庙砌佛像,能讨得那些佛菩萨喜欢。砌老夫这云中巨神想来也不错。” 众多高大的楼宇阴影之下,莫陆瞧见有一个微末的小人躬身,与陆左夫交谈。 虽然修为同样微末,只有筑基境界,但言语之间透露出他就是猖罗汉。 莫陆暗暗腹诽: “筑基境界即可称罗汉?这准提道的尊号也忒廉价了些,修士也太狂妄了些。改日我也换一张脸,投入准提道,作劳什子菩萨罗汉。” 却又听得陆左夫唤他: “请幽梦一脉的砥锋小友施法,借些许梦晶来。” 莫陆收敛起心思,法力鼓荡,原本只存在于他脑海的幽梦传法印颤抖坍缩。 从不断变化的时刻转化为一扇覆盖着紫色锈迹的门扉。 门扉上浮,从莫陆意识深处浮出体外,展露在莫陆身前。 隔着银丝窄带,在一片迷蒙白雾中,这门扉虽然虚幻如梦,却给莫陆无比真实之感。 莫陆恍然听到门扉被推开的声音。 先是一点紫芒溢出,在白雾中飘忽闪烁,随后大片大片紫色晶石飞出,汇成一条光带。 这光带延展,挤开白雾,又在白雾中隐没。那些梦晶像萤火虫般不断闪烁。 莫陆知晓,每一次闪烁都代表着这一枚梦晶在失去神妙,化入虚空之中。 毕竟这些梦晶究其根本,只是依托幽梦天尊大法力而显化出的心念残片,白日梦而已。 离了幽梦天尊掌管的梦界,自然是回归原貌。 不过莫陆懒得出声出手,毕竟他只是一个搬运工而已,东西带到即可。 还是陆左夫出手,他抛出一物,在空中延展。隔着白雾,莫陆看不真切,只知其好似一层布,一张毯,一张网。 这一层单薄的布迅速放大,铺满大半个天空。 布网阻隔代替了天空,甚至隔着模糊的白雾,莫陆亦不能只靠目力分辨它与天空的区别。 那些闪烁的梦晶纷纷扬扬,尽数往上涌 黏附在那一层布网上。 甚至莫陆门扉中刚窜出来的梦晶也直奔那一张布网。远观之,如一道逆流的紫色瀑布。 几刻后,门扉关闭,紫色的天空满是星辰闪烁。 那些楼宇阴影移动,看似随机,却各占据了大块空地,隐隐有章法。 陆左夫笑道: “谢过幽梦一脉的援手。资材已齐,诸位同道,开始吧。” 他的楼宇法身撕裂,伸出一道黏附有阴影与血肉,又有金属管道层层统束的手臂来。 覆盖在莫陆眼上的银丝窄带滚烫。白雾剧烈波荡,这一张遮掩威能的画卷,几乎被陆左夫施法的余波撕裂。 莫陆移转目光,心中暗暗将陆左夫的修为评价继续调高。 他有种强烈预感,陆左夫离元婴境界只差一线!杀神系统的备注并无错漏,若真放在别脉,他早已证就元婴! 可惜,这一线恍若天槛,莫陆不知灵机一脉在千年之前有何变故,陆左夫到底差了什么。 而陆左夫现在向他展示的,便是弥补这一线天槛的可能。 那一条威能恐怖的手臂挥动,撕裂了只存在于莫陆视野中的白雾,更是撕裂了真实世界的虚空。 如揭下来一层幕布,一道极为广大,贯通紫天与黄地的巨柱显出形迹。 巨柱立在此地,似乎亘古不变,莫陆等人只是将其忽略了而已。 就像攀附在叶片上的蝼蚁无从认知树林。 白雾在巨柱周边撕裂,倒伏,后退。 莫陆遮掩在银丝窄带下的双目淌下血泪。 他转过身去,不再去看。 那些金丹大修开始运作,紫色的天空与棕黄的大地不断回缩。这些资材被抽走,尽数被灌入巨柱之中,让它一寸寸地生长。 莫陆恍然有种幻觉,这巨柱乃是婴孩,而紫天与黄地不过是包裹它的子宫。 只是,莫陆听闻天机城铸造常用万有灵矿。这婴孩全靠外物,不会营养不良么? 另一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 莫陆恍然见到,这传法印倒计时离归零愈发近了。 梦界即将洞开。 第162章 叫天不应 待紫色天空与棕黄大地俱被吸食一空后,未成的巨柱发出轰鸣,似婴孩的啼哭。 于是陆左夫扬起附肢,扯出一层帘幕,仍未飨足的婴孩重又被陆左夫关入虚无之中。 莫陆转头看去,退散的白雾滚滚,填补了柱形空缺。陆左夫的楼宇法身也收起了张扬的附肢,归拢成一团远山般的阴影。 这一日云中巨神的修筑告一段落。 各自散场,莫陆腾起云头,往回飞遁。窜出一大截路程后他方才取下银丝窄带,无处不在的白雾随之消散,被压制的心神舒展,顿时有鱼跃水面,脱得樊笼之感。 “这法器颇好用,改日去寻解狐恩,看能否换来制法,或者再得几条。” 莫陆忽然心有所感,接到水生道人的传讯。 原来是梦界洞开之时已至,滞留天机城的幽梦一脉众修士欲一同前往梦界。 莫陆脑海里闪过几个名字,俱是他从上一次梦界中有过几面之缘的修士: “弃脉子弟,陈东,韦绝,误能……” 似乎还有一个名字,莫陆如何回想,都无法忆起。 片刻后,他恍然大悟: “峭岐翁!我也是糊涂,竟然把这位曾许我金丹机缘的大前辈给忘却了。说来也巧,这位元婴大能也是出身于弃脉。” 虽然还有些许违和之处,比如莫陆乃是在酒河中才认识峭岐翁,与梦界之行无关,但莫陆实在忆不起还有什么其他的与梦界有关的修士。 “一时七刻,三时一刻,九刻……” 幽梦传法印所化的倒计时占据莫陆眼膜,呼之欲出。 “何必计较这些,先赶往千螺观要紧!” 莫陆飞临千螺观,却见诸位筑基修士,连同他们的弟子门人都已齐备。 居中的水生道人亦是披挂齐全,身前围拢着十几个覆着假面的骷髅骑手,每一张假面上都描摹着或是宽袍大袖,或是仙气飘飘的前辈高人。 “这是何人?” 莫陆指着边缘不起眼处那骑手,假面上却是一张莫陆分外熟悉,拉长的中年驴脸! 莫陆虽是疑问,但一幕幕,一卷卷记忆画像从他脑海中迸发。 从笼佛寺荒野初遇水生道人,识得这张脸,再到梦界之中,与顶着这张脸的似骡非马之物畅游,一览梦界奇观……那修士名为: 那个名字堵在莫陆喉咙间,水生道人替他说了出口: “此是我从梦界延请,名为矮脚龙的前辈高人。” 矮脚龙? 莫陆皱眉,记忆的潮水褪去,先前所忆起的一些似乎都极为虚幻,毫无实感。 但是他好像抓住了一些痕迹,一点异样感,他忆起自己遗忘了些许的事实,他遗忘了…… 水生道人笑道: “砥锋道友怎地对这些前辈高人感兴趣?可惜本门的法门不能传你。倒是进入梦界之后见了吾师,也可请他老人家予你一道梦影。” 莫陆大感兴趣,先前那一丝异样感诡谲地被他抛到脑后,转而去思索起这一位久久听水生道人说起过的师父。 琢磨起自己能得多少好处。 时辰已至。 莫陆眼前闪过那一轮紫月,闪烁三次。 再一睁眼,已是换了人间。 他立于纠结的紫色巨岛之上,岛上岛下俱是深暗的幽影。 如今成就筑基,这梦界在他眼中又是另一副模样。 他踢了踢脚下的巨岛,巨岛在幽暗中横移数十丈,可谓心神相连,如臂使指。 因为这紫色巨岛就是他在梦界的梦影显化,乃是他的梦。 再看那深暗的幽影,炼气境观之,似乎潜藏了种种未名的恐怖。 但如今,莫陆驾驭巨岛梦境,徜徉在幽影之中,如婴孩睡卧于羊水之中。 无形的,温暖的水流自虚空中淌出,流过莫陆的梦境,又汇入他的传法印中。 暖洋洋的,令他感到自己的心神在不断地增长。 这非是梦晶,而是…… 幽梦天尊的大法力,莫陆只能想到如此形容。 莫陆受这大法力灌顶洗涤,心神清明之际,甚至认为无需天尊传法,他自己即可悟出一门法门。 随他这般思索,一门步法重又展现在他的脑海。 《游梦滑步》! 他有些疑惑,自己从何处得来此法?杀神奖励?莫陆回顾自己杀戮的修士,似乎并无一人掉落此物。 朋友相赠?莫陆实在想不起有修士会赠与此术。 “大概是筑基修士初入梦界,灵感萌发,神明自得吧,梦界果然玄奇,幽梦天尊果然慈悲。” 远处水生道人驾驭巨岛,抬手相招,莫陆掐灭念头,朝他飞去。 “砥锋道友,我等随我师去见元婴前辈。你说那些弟子门人?他们被幽梦天尊送往炼气境界方可踏足的区域去了。” “好。” …… 梦界,幽林坊。 似骡非马,却长着一张人脸的怪物驼着黑布大包,口衔着一张涂着墨迹的帛纸,在人群中穿行,漫无目的。 他双目茫然,喃喃自语: “差两个,差两个,差两个……” 突然有人一拍他的脖颈,口中叫到: “叫天道人!你这厮要往何处去?唔,哪里劫来的赃物,倒卖后可否还得起我的梦晶?” 叫天道人茫然看过去,那人却是一个头掩在黑布中的修士。 他不依不饶地扯下叫天道人的黑布包,口中叫道: “干脆你这一包东西给我还有诸位老板一齐分了去,也好抵押你的赌资……” 他解开绑紧的死结,彻底展开。 一颗颗,惊愕的头颅,恐慌的头颅,他熟悉的头颅。 此人惊呼后退,却被一蹄子踹翻在地。叫天道人失焦的瞳仁渐渐亮起神采。他记起他来了。 …… 叫天道人驼着黑布大包,口衔着一张墨迹多了些的帛纸,缓行于茫然无所觉的人群之中。 他口中喃喃: “差一个,差一个,差一个……你是叫,莫陆?你在哪里呢?” 第163章 前程 梦界幽影,无上无下,不知西东,恰似幽邃的小潭池底。一排紫色岛屿在梦界中掠过,如一条条小鱼。 莫陆凌于岛上,虽举目望去,尽是幽暗,但他的心神雀跃,冥冥中有灵感告诉他,将有好事发生。 莫陆细细数来,也唯有筑基修士新入门,幽梦天尊赐法一事能勾动他的心神。 莫陆颇为期待,自己得赐的幽梦一脉法门是何威能,是否能救他脱离接引苦海。 “想得太粗浅了。我与峭岐翁交易未止,按他所言,接引诅咒并非这般容易祛除,只不过他却有法子让我绕过诅咒,先证金丹。殊为奇妙。” “虽然不知代价如何,但能有一线生机,总比我那些要么倒在金丹关隘,走火入魔,要么困守筑基炼气,空耗一生的师门前辈要好。” 莫陆又一闪念: “紫瑞道人被抓入接引佛域已有数年,不知他真能顺了三天尊的意,闹将起来,争夺那一线生机,还是就此堕落,彻底化成紫瑞佛母,分裂衍出紫瑞一族?”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太凄惨了。我却万万不可沦入他那般境地。” 如此思索,但莫陆施法未停。随他想象勾勒,他在外界所见的种种尽数被化出,破碎坍塌成一块块梦晶,堆陈在岛上。 虽然颅脑昏涨,但自有宛如温暖水流的东西灌入莫陆颅顶,舒缓充盈他的心神。 筑基之后,他能真正察觉到这梦界中无处不在,充盈无比的幽梦天尊大法力,自然可以导引为己用。 也是在这个时候,莫陆才真正察觉到自己被梦界接纳了。 “砥锋道友,我等先回山门,待你取得真法,还望来千螺观小居一阵。” 莫陆闻声转头,身旁一座岛屿上,水生道人含笑招呼。 幽梦一脉中,凡是大一点的势力,都会在梦界中开辟一座山门,视作祖庭。现实外界的山门反倒被视为暂留之地。 梦界洞开后,同为一派的修士大多是先云集于祖庭,再去他处。 与莫陆同行的众人正是要前往千螺观的真正祖庭所在。 而莫陆却要先往峭岐翁处走一遭,求得幽梦正法。 “到分岔路口了。” 莫陆了然,朝虚无中一揖礼: “谢过何骝前辈相助。” 何骝,水生道人之师,虽身陷笼佛城,却是天机城中幽梦一脉众人真正的主心骨。 “无妨。” 岛屿之外的虚无之中,倏忽支起一层轮廓,弯折扭曲,将包括莫陆在内的所有岛屿囊括。 这一层轮廓似满是破漏之处,供人随意穿行。可仔细看来,那些破漏处虽然延伸出一条条通路,任通路百般腾挪,最终还是以种种怪诞的角度折回来,重新没入轮廓内任何位置,不得解脱。 莫陆视线随意从某个破漏处望进去,沿着通路穿梭,最后通路的末尾一片漆黑,隐隐有曲线起伏。 心有所感之下,莫陆张嘴,通路复明,显出他身前的景色。 这通路居然开到他嘴中去了,他却并未察觉出什么。若真有修士沿着破漏之处穿行,还真有可能被他囫囵吞下,或者将他头颅撑破。 “这些金丹大修,果真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我切不可因旁观酒河金丹殒命,旁观天机城金丹跪伏楼娄,而对他们产生轻视懈怠。” 莫陆有些忌惮,移开目光,改用另一种方式。 【可杀戮对象:何骝道人(梦影)】 【预期奖励:《螺方绎灵法》;何骝的怨怼】 【备注:笼佛寺一行,何骝所获颇大,正欲与峭岐翁相商,换一份前程。】 前程。莫陆眉头一跳,他也在峭岐翁谋划之中,所求的也是一份金丹大修的前程。 何骝道人已是金丹大修,所求的前程又是什么?元婴?! 峭岐翁给得起么? 他心念电转之际,又听得何骝道人的声音。 “老夫且送小友一程。送你去峭岐翁前辈居处。” 下一刻,莫陆所在的巨岛就被这一层轮廓喷出,在未名巨力的加持下跨过极远距离,将那一排紫色岛屿与何骝真身抛下。 待莫陆回转过心神,眼前已立着一个周身由紫色线条组成的老者,含着笑,从莫陆巨岛之下扯出一截透明的通路,翻来覆去地查探。 峭岐翁。 莫陆知是何骝道人隐秘传信与他,也不声张,只把眼挪开,欣赏这一处梦境的景色。 可谓收尽奇峰,又将其通通打碎重垒。是故重岩叠嶂,怪石嶙峋,几乎挤满视野。 莫陆看着看着,突兀听得峭岐翁发问: “爬树还是登山?小友选哪一个?” 第164章 求法 莫陆礼问道: “请前辈解惑,爬树为何,登山又为何?” 峭岐翁探手一指,从崎岖山崖的孔洞中呜呜吹出风声。一丝丝紫线被扯出洞来。 那些紫线汇聚,纠结成旋涡,而在漩涡深处显露出另一重世界,另一番景象。 一丝丝奇异的气息透过旋涡侵染此界,莫陆甫一接触,顿觉灵感如藤蔓滋生,缠绕他的脑髓。 那一重世界中心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树冠撑起天空,根须扎遍大地。 重重叠叠的树冠中,幽绿的宽大叶片掩映下,不知其数的奇物悬坠,比如短尾流星,衔刀恶虎,怪笑人头等等,不一而足。 不时有巨花突兀膨胀绽放,转瞬散为飞灰,留下一颗颗奇物“果实”,照挂于叶间。 至于这巨树的树干,却在不断蠕动。 莫陆细看方知,非是树干在蠕动,而是其上附着这一个个渺小如肉虫的修士,不断地攀着树皮,手脚并用向上爬。 他们虔诚而又贪婪地仰头,目光牢牢钉死在某颗奇物之上。 待这些修士爬入顶端,没入树冠,便能沿着一条条宛如迷宫的枝条,去摘取自己早已看中的奇物。 莫陆瞧见,有一个修士从叶片间探出头颅与一对布满脓肿的手爪,急切地抓住形如一柄银丝缠裹巨剑的奇物。 那修士踉跄扑出叶片,显出一身脓肿,可随着巨剑融入他体内,闪烁之间,竟然将他遍身的脓肿消去,恢复他本来的样貌,端的是一个清秀小生。 修士大笑,没入虚空之中。 这巨剑旁的一截枝丫,挂着一颗僵死的人头,也被另一个粗豪修士接住了。 只是粗豪修士取下怪笑人头后如被魇住了一般,径直将人头按在肩上,血肉生根。 他本来的头颅闭目不动,低垂至胸前,而新接的那颗人头却活动起眉目,活动起齿舌,将他本来的头颅当做大餐啃啮。 这位修士也没入虚空,消失不见。 莫陆耳边传来峭岐翁的声音,他温言介绍道: “一般初投入幽梦一脉的筑基修士,均可从这负业之树上摘取一门直通金丹的术法,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只是这些术法,俱是幽梦天尊通过梦榜任务从诸位同道手中收录而来。天尊收法之时无甚要求,无甚限制,只要有一丝机会能抵金丹境界,都能得祂青眼,收录树中。” 他笑道: “说来有趣,前些日子两位道友赌斗,一日之内创出千本金丹术法,很是赚了一笔梦晶。” “时间仓促,难免粗制滥造,但得法的小辈若诚心修行,又兼具大气运大毅力,何愁不能成就金丹。” “不过也有些道友不干人事。比如老夫族弟也写了一本术法投递进去。若要依他法成就金丹,非得屠了三位元婴不可。不过此法扮相不错,上次梦界洞开之际,被某个小辈取走了。” 莫陆勉强一笑。 低阶修士视作生命的主修术法在这些元婴大能手头只不过是拿来取乐的玩笑罢了。 峭岐翁继续道: “不过砥锋小友若执意选此道,老夫也可附在你耳边,助你绕过这些坑坑洼洼,从中选出最适合于你的术法。” 莫陆哪还听不出峭岐翁的劝诫之意,毫不犹豫道: “谢过前辈指点迷津。不知这爬山又是如何说法。” 峭岐翁了然点头,挥手拂去巨树,紫线扭合,这一次映现出一座泥泞的山峰。 山峰不高,峰顶咕噜咕噜地喷涌出一股色着七彩的泥浆,直泻而下,将整座山峰包裹。 不同于巨树,无有任何一丝奇异的气息透露。 峭岐翁介绍道: “此乃幽罗观奇宝,供弟子求法悟道所用。老夫也是厚颜从幽罗观借出个名额,供你求法。” “此宝能贯通幽梦天尊一缕意识,受祂加持,灵感大增之下自行创出属于你的术法。即使你一时不能明悟自身道与法,亦会映照出昔日求法的前辈,供你参悟。” “谢过前辈。” 峭岐翁摆手: “呵呵,不必言谢。你越强,于老夫越有用。” 莫陆点头,自是这个道理,受人投资,为人所用。 当然若是危及他性命,就另当别论了。 峭岐翁又道: “最后教你两件事。一则,你至山下,登山求法,登顶则止。若你还未得法,也无再来一次的道理。二则……” 他神色郑重: “天尊当面,不可违心。” “弟子谨记。” “去休。” 紫线漩涡突兀扩大,莫陆一头栽入其中,往山下去。 …… “咕噜咕噜” 莫陆双足踏入七彩泥浆之中,转瞬淹至胸膛。 他深一脚浅一脚,顶着不断灌下的泥浆,逆流而上。 泥浆并未给莫陆阻塞之感,相反,泥浆不断冲刷而下,似乎从他的梦影体中带走了什么东西。 莫陆很快明悟,带走了他的感官,他的喜怒哀乐,还有他的心神,等等一切他带入梦界的东西。 如此一切似乎都从他的梦影体上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融入七彩的泥浆之中。 片刻后,除了正在踏步向山峰登去的双足,他无法再从自己的梦影体上感觉到任何东西。 然而,莫陆的心神从未如此自由过。 他混入泥浆之中,从本体处蹿出很远,落在后头,拍打山下每一块山石,又逆流而上,将本体抛在后头,从数十个方向一同扑向峰顶,又从峰顶流泻而下,包容整一座山峰。 他是披在山峰上的七彩泥衣,又是在本体道袍上打旋的细小泥流。 莫陆的本体双脚不停,一下一下顽固地朝峰顶登去。那一条登顶的小路宛如缩短的线香。 也在这时,混入泥浆的莫陆,触到了幽梦天尊。 他还是小小筑基修士时,能察觉到幽梦天尊的大法力如温水一般包裹着他。 若将那时的他比作杯子,现在混入泥浆的莫陆已经称得上是一口浅池。 这一口浅池注满了水。他吸收着外界灌来的天尊大法力,吸收着天尊灌入的知识,激生的灵感纷乱着,混入每一道泥浆中,追逐着他的心神。 由此,在这一道道泥浆混合,一道道纷乱的灵感交织中,莫陆隐隐接触了一道极为宏大的轮廓。 祂太巨大了,如一只攀附衣裳的蚂蚁无缘得见凡人全貌,只能辨认衣裳褶皱而起的深沟巨壑,这一道宏大轮廓也在莫陆心神中坍缩,远去,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被他辨认出来。 那是一张朦胧的床榻,重重帘幕之后,隐约可见侧卧的背影。 莫陆恍然听到梦呓: “你,欲求何法?” 从每一道泥浆中,那些灵感与知识混杂着,莫陆见识到了种种秘闻奇事,让他无比欣悦,同时一部部术法雏形被刻下,被颂出,只等莫陆一句回应,一句认可。 可是,并不遂莫陆之愿,他并不满意修炼这些术法。 天尊当面,不可违心。 于是这些术法雏形尽数被抹去,湮没于未知不可知之处。 同时有人代替莫陆回答: “弟子愿求摆脱接引佛祖之法。” 那是突兀出现在莫陆本体旁的一个淡影。 是一个与莫陆很相像的书生,昂首,只是眼神有些阴翳。 莫陆明悟,这是过去的残影。 他见帘幕之中飞出一道紫光,落入书生手中。 书生淡影破碎,显出一幅幅缓缓流过的景象。 “这是……书生得法之后的修行?” 从景象中,莫陆瞧见那书生手持利刃,不断割下身上的血肉。 血肉片片落地,化作一个个小人奔走。小人奔走,结舍而居,一代又一代,生老病死。 而书生手中利刃未停,一对阴翳的眸子被剜去,昂起的脖颈被拆下,直到割至无可割处。 最后一副景象是,一块黑黢黢的顽石立于海边,不言不语。 这一幅幅景象消失,奔腾追逐于泥浆中的灵感愈发多了,莫陆似有所得。 他的本体继续前行。 一段路后,莫陆又听得梦呓: “你,欲求何法?” 莫陆仍不满意。 于是莫陆的本体旁又出现一道淡影。 这一次,是一头似骡非马之物。 他大叫道: “弟子欲求能破万法之法。” 他亦得了一道紫光,淡影破碎。 这一次流出的景象颇为模糊,也很少。 莫陆瞧见,此兽吞下一朵灵芝。随后几团模糊的景象轮过之后,是一处人来人往的坊市。 那头兽物驮着黑布包,正在漫无目的地闲逛,突然面露惊喜之色,朝莫陆看过来: “好兄弟,我可找着你了。” 莫陆心中大寒,可随着画面破碎,他又遗忘了些许东西,只唯有灵感激发,来回震荡追逐。 他继续前行,又听得梦呓: “你,欲求何法?” 莫陆不言,这一次代他回答的,是一团在风中随声音飘荡的紫线,纠合成一个英武的男子。 男子开口,声音饱含愤懑: “弟子欲求越众之法!能胜过所有蠢物之法!” 这一次出现的景象也很模糊,隐约可见叩首至满面鲜血的大群凡人,银甲金盔,布满云端天际的披甲将士,还有破碎的峰峦。 最后出现的竟是正品香茗的峭岐翁。 他莞尔一笑,伸手揉碎画面: “往事无需再提。” …… “你,欲求何法?” “弟子欲求无敌之法!” “弟子欲求欺众之法。” “弟子想和准提道抢香火。” “弟子想睡觉。” …… 莫陆本体一步步前行,一声声“你,欲求何法”,一道道淡影出现又破碎,显露出前辈种种诉求,乃至得法后的种种修行与结局。 莫陆混杂在泥浆中的灵感越积越多,但他仍未寻出自己的术法。 “你,欲求何法?” 莫陆这一次却觉出些异样。原来是他的本体止步,已经到达了峰顶。 最后一次机会了。 天尊当面,不可违心。 于是莫陆说道: “弟子,全都要。” 莫陆心神所触到的,那一张床榻震颤,侧对他的那一道人影侧身,似乎要看看这个狂徒真面目。 人影转过去身来,却坍缩成一颗硕大的紫色瞳孔。 不,非是人影坍缩而成,而是这一颗紫色瞳孔,降临在峰顶之上。 它只是看着莫陆,投射下一片紫光,不悲不喜。 “啊!” 在瞳孔出现的那一刹那,遍覆山峰的七彩泥浆尽数被烤干,化作一缕缕清烟散去。 莫陆心神携带无穷灵感,骇然撞入他的本体梦影之中。 说不准是瞳孔目光烘烤,还是心神撞击之故,莫陆的梦影体化成一摊腐臭的肉泥,摊在紫色瞳孔目光之下。 可随着紫色瞳孔注视,莫陆体内的灵感知识陡然激增。 莫陆心神已在剧痛中模糊,几欲在灵感冲击之中昏睡过去。 虽然,他的心神在这无尽灵感知识冲刷之下,见识到了无数诡谲秘事,阅览了自创的无数诡异术法,无比愉悦! “天尊当面,不可违心。” 因了这句话,莫陆朦胧之中直面了他真正的本能。 占有! 他想知道,他想获取! 他吸收着紫色瞳孔的目光,吸收着陡增的灵感,仍嫌不足! 于是这一团肉泥睁开大大小小的眼瞳,如饥似渴地感受紫色瞳孔的目光。 仍嫌不够! 一根根触手延伸出来,竭力要抓住那些无情而又博大的紫光。 仍未飨足! 肉泥裂开无可计数的缝隙,甚至是那些洞开的瞳孔,狂舞的触手,都布满一道道缝隙!那是一张张开合的嘴,将一切细微的光都吞入腹中,带给他无限的狂喜! 在这场走火入魔的盛宴尽头,莫陆终于创出了他满意的术法。 第165章 妄宴梦想法 莫陆长呼一口气,他翻身坐起,眼前是熟悉的梦界幽影,而他身下则是紫色尘埃纷纷扬扬的巨岛,他的梦影体。 他闭目,求法末尾,那一场欢宴似的美梦仍有些残余留在他体内。 虽然免不了回忆起被碾作肉泥,走火入魔的痛苦,但莫陆仍止不住地反刍,去挖掘留在欢宴中的愉悦。 那并非是肤浅的躯体欲望,而是在知识灌顶下尽览秘闻,无所不晓,在灵感灌顶下创造种种奇诡法门,无所不能。 因了这份虚伪短暂的全知全能,莫陆感到了一点踏实的安全感。 真是许久未曾有过的事了。 好一会了,莫陆才从这些虚假的幻觉中挣脱出来,重新恢复往日心境。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他运起杀神系统,开始检视自身状态。 【可杀戮对象:莫陆】 【预期奖励:《妄宴梦想法》;异界记忆】 【备注:最易得手的对象。】 原先魇佛手百条,《百手十眼书》这些,已经尽数被一本经文代替。 这本牢牢刻在他脑海中的法门,他此次求法最大的收获。 《妄宴梦想法》。 “幽梦天尊果然慈悲。” 莫陆向天尊许愿,全都要。于是天尊满足了他的愿望。 此经无有杀伐之能,却有一种令莫陆无比渴望的效果。 即,可令莫陆兼修无尽种不同的法门,收纳无尽种不同的异力威能于一体,调和相济之下,并无走火入魔之危。 旁的修士,终其一生,也只主修一种功法。其人在日复一日地修行法门,变得更强的同时,身魂心神亦在接受功法异力的改造,被刻下种种痕迹,不复当初。 是故不同修士的法力气息,对于另一位修士而言都是污染。 莫说是兼修别脉的主修法门,就算是废功重修都千难万难。 即使是莫陆先前将主修法门替换成百手十眼书,也得费一番功夫,将玉灵升仙法于他身上留下的种种痕迹除去,再吞下专为换法者准备的灵果。 《妄宴梦想法》却还有另一重妙用,令莫陆炼某种功法时,能“忽视”体内原先存留的种种痕迹,仿若一个未曾修过法门,却天生法力充盈的奇才! 他甚至可以将两种互相冲突的法门一同修行! 诚然,修行法门亦需要冥思苦想,深究其中含义要旨。但莫陆却有杀神系统,杀戮一人,即可获取他的全部修炼记忆,修炼起来更是事半功倍。 “不愧是最适合我的功法。” 莫陆低低笑道。 《妄宴梦想法》对莫陆而言,或许不是登天之梯,更像是一张牢固的餐桌。那些法门则是餐桌上一道道风味殊异的菜肴,不断地被倒入莫陆永不满足的胃中。 他心神放松,法力也随之活跃,不断摘取梦界中的天尊大法力,一边打量着此处是何地,另一边开始在大法力入体激发的灵感之下修改功法。 “唔,《游梦滑步》?此法尚有不少可以精进之处,待我稍作修改,日后也可抛出去作戏害人。” “此地是……我却不识得路了。料想幽梦天尊那一缕意识见我求得法门,直接将我扔了出来。祂也好心,将我修补了一番,不然我先前那副尊容,可以直接退出梦界了。” 他驾着巨岛在一片昏暗中四处游荡,轻诵峭岐翁之名。片刻后巨岛上出现一缕一缕时断时续的紫线,指引他前往一个方向。 莫陆把玩着一缕法力,由墨黑转淡黄又化为深紫。 这《妄宴梦想法》他已运转自如。 “不知见峭岐翁后,能否再从他身上要来些强横的法门。这《游梦滑步》到底不知来历,稍显羸弱。” 莫陆畅想间,忽见极远处出现一头人面驴子。 他大叫道: “好兄弟,我终于找到你了!” 莫陆终于回想起来,叫天道人与他的《游梦滑步》。 第166章 系锚之法 那头驴子背后黑布包颤巍巍地,四蹄撒开,踏在幽影之中,荡起一圈圈涟漪,震得莫陆的紫色巨岛摇摆不定,如浮在波涛滚滚的海中。 一阵针刺似的危机感席卷莫陆,刺得他须发几乎直立。 与此同时,伴随着危机感,一幕幕回忆冲破某层未名的封锁,快速在他脑海中划过。 他初入梦界时见到的硕大驴头;因为驴子出老千,一起被坊市驱逐,重新赶路;从驴子处诓来《游梦滑步》;也是从他处得知梦榜,与弃脉结缘;那一条巷子里的小贩摊主;此次梦界登山求法时所见的驴子残影…… 诸多模糊破碎的画面骤然清晰,统合成一个鲜明的形迹: “叫天道人!” 只是这一次,莫陆再没有那份熟悉。叫天道人一改此前在莫陆面前滑稽的形象,浓厚的金丹威能气机横扫,将这一片梦界幽影凝固,镇压。 莫陆感受到极浓的恶意。巨岛居于其中,仿若黏附在蛛网上的飞虫,只能绝望地抖颤着,等待蛛虫靠近。 饶是如此,叫天道人那一张驴脸却一派天真之色,皱纹舒展,饱含故友重逢的喜悦。 “好兄弟,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愈来愈近,莫陆被压在巨岛之上,挣脱不得,只来得及做两件事。 一者,展开杀神系统,瞧一瞧他是何方神圣。 【可杀戮对象:叫天道人(梦影体)】 【预期奖励:灵芝半朵;叫天道人的怨怼;幽梦天尊的注视】 【备注:服下灵芝后,他的过往种种零散如碎裂的珠串,任他拼命去拢,总有几颗掉出指尖。不巧的是,你是其中的一颗珠子。 而现在,收集珠子的人来了。】 珠子!叫天道人暗沉的驴身上,似有一颗又一颗圆珠滚动! 随着叫天道人临近,更多细节展露,又或者莫陆已被叫天道人的气息污染过重,形成某种“同调”,他如获得了一颗极特殊的眼眸,洞见了绝非筑基境界能见到的种种! 叫天道人蹬起四蹄,肌肉在皮膜下蠕动,不!那并非是皮膜,而是一颗颗渺小却广博的珠子! 说是渺小,是因为这些珠子积聚起来,不过垒成一根绒毛,皮肤一条纹理。 说其广博,是因为这些珠子绝非暗沉漆黑,其内闪着光彩,映照出一幅幅景象,一个个似人似兽的生物。 他们伴在一头人面驴身的怪物旁,周遭光怪陆离,他们或是言语,或是历险,状极愉快。 俄而珠子闪过一层光晕,众多画面塌陷,显露出一张张憔悴麻木的脸,贴在珠子上向外望去,一齐望向莫陆! 下一个就到你了! 受这些东西瞪视,莫陆手上却不停,做了另一件能做的事。 他的法力凝聚,拼命朝那一缕时断时续,却并未受叫天道人影响的紫线灌入! “前辈救我!” 霎时间,一股大力从紫线中透出,几乎将莫陆与巨岛拽移数丈。 极远处响起暗沉的雷鸣。其声所过之处,俱有紫线滋生,如一级一级台阶,一步一步脚印,昭示某个存在的降临! 同时莫陆突兀获得一个灵感,一次预见: “一只由紫线纠合而成,极其巨大的手掌扇蚊子般,将叫天道人扇入梦界深处。” 见峭岐翁如此给力,莫陆心下安定,思绪纷飞: “这些珠子,望之俱是一个个生灵?他们都是叫天道人曾经的旅伴,曾经的好友?叫天道人活了多久年月,居然积累如此之多……” 他打量着披着一层珠坠驴皮的叫天道人,再无恐惧,而是多了几分探寻未知的趣味。 驴皮之下是什么?莫非是叫天道人走火入魔的躯体? 莫陆突兀腾起此念,于是那一层由叫天道人诸多好友统合而成的驴皮似乎多了些缝隙,令莫陆的视线穿过。 他瞧见了被驴皮阻隔之物。 莫陆只觉心神空荡,少顷,就连“空荡”这一种形容都被忘却,他的一切记忆都被放逐在空白中。 他陷入了呆滞,成了一具空壳。 …… 待莫陆重新统合记忆,重新回忆起自己是谁时,紫线在他面前汇聚成老者人形。 是峭岐翁。莫陆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已经重回峭岐翁所居的梦境区域,而叫天道人也已被他驱逐。 “谢过前辈搭救之恩。晚辈已取得所需之法。” 峭岐翁手一摆,道: “老夫已将叫天道友赶进一处梦境区域,路途遥远,此次梦界聚会,他不会来侵扰你。” 他颇有些诧异,道: “不过你亦是霉运登头,居然招惹上了他,成了他的系锚。下一次梦界聚会,他定要再来一遭。” 系锚,叫天道人,他所具备的那种忘却的异力,灵芝……纷乱的思绪在莫陆脑海里挤兑,他先问出了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 “请问前辈,那位叫天道人,所修的到底是何法,怎地如此诡异。” 峭岐翁不语。 他不愿说。莫陆按下好奇,又问道: “再请问前辈,晚辈之前也是迷迷瞪瞪,可有办法与叫天道人说和,解了这什么系锚?晚辈愿付出代价。” 峭岐翁只是说道: “我与叫天道友到底是同门,却做不出这等伐他根基之举。说不得老夫一动手,幽梦天尊就要过问。” 他看了莫陆一眼,又道: “说解也不难。待你完成老夫之事,成就金丹,自有法子摆脱他。这样吧,老夫替你阻挡他两次梦界聚会。” 莫陆谢过。同时他心底一动,峭岐翁所愿之事,天机城幽梦一脉的诸多谋划,在两次梦界聚会之间就能了结。 他亦要抓紧时机,想办法饿死一名灵机一脉的筑基修士。 峭岐翁招来一缕血色的风,塞入嘴中不断吞咽: “你可还有什么疑问之事?” 莫陆问道: “这系锚又是何物?晚辈此前从未听闻过。” 峭岐翁笑道: “此乃金丹境界必须之物。你日后成就金丹就能知晓。不到这个境界,种种关窍任说万遍也不得要领。老夫只与你述说个大概。” “吾辈修行,炼气境靠一点灵根炼化灵气打磨法力,筑基境靠一根仙脐吞食后土之气。” “然天地间不仅有超脱之灵,更有污浊之气,从无竭尽之时。任你一颗金丹照破山河万朵,亦要沦入明珠蒙尘之局。” “是故到了金丹这一步,则是要斩仙脐,破除一切束缚,真正超脱于天地之间!” “但是金丹境界太过羸弱,这所谓的超脱,不过是勉强爬出母体的早产儿罢了。” 峭岐翁声音平淡: “没了这片天地支撑,终会混淆,终会迷失,终会……饿毙。” “是故成就金丹之后,这些修士最迫切的事,便是重新与仿若母体的天地建立联系,才扯断了脐带,就要将牙齿钉入母体之中。” “这就是系锚。旁的金丹,一般依托传法脉,养弟子,或者依托血脉亲族,养后人。” “也有叫天道人这般独特的系锚。” “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是到了元婴境界,真正超脱前的权宜之计耳。” 第167章 千螺观 “你可还有疑惑未解?” 峭岐翁神色安然。 莫陆突忽想起一直藏在他的容方镯子深出的大鲨残魂。 碍于被吞并酒河的天机城觉察,自从进入天机城之后他再未将其取出。 他手一扬,一团臃肿溃散的半鱼魂影被抖出,滚落在峭岐翁身前。 这大鲨先受酒河诡变侵染,又被莫陆一通手段搜魂,如今这残魂神智全无,几乎崩溃。 甚至杀神系统都无法锁定他,以至于莫陆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是活物。 “不错。” 莫陆说明原委后,峭岐翁眼中讶异之色一闪,一团团紫线将大鲨残魂拢住,搓揉碾压,最终成了薄薄一片人皮样的东西。 莫陆接过这灰中掺紫,又隐隐可见人脸哀嚎的人皮符咒,却听得峭岐翁道: “你且将此物细细收好,静待时机。老夫且送你往千螺观。” 莫陆躬身一礼,待他抬头,又见天地倒转,变幻,知是峭岐翁施法。 非是梦境在变幻,而是他正在被峭岐翁送出,是他的感官视角在变。 他眼前重岩叠嶂,峰立如林的梦境区域与峭岐翁一道,旋转扭曲,缓缓退散。 也正是由此,他得以瞥见之前处于梦境中不能见到的细节。 比如处于此处梦境底层,嵌入山峰中的密密麻麻人形。 细微而从不间歇的哀嚎混入风中,滋养出一丝丝一缕缕紫线。 “这应该是常年累月,被岩风一族哄骗祭献至梦界的凡人修士。” 斗转星移之间,最后一点峰峦的形迹也褪去,莫陆步入一片新区域。 千螺观真正山门。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团不知是鱼还是肉团的巨物。 说是鱼,因为其物大致保留了鱼的形迹,无论是鱼头还是鱼鳞鱼鳍,莫陆都依稀能辨认出来。 但这一条鱼不知何故塞得极其肥硕,不仅远观似一枚椭圆球体,近看也能见到鱼身上被不规则的内容物撑出一个个小山似的突起。 而在鱼身各处,都裂着一张张嘴,不住地开合,便有一道道罡风被吐出,向外吹去,一直抵至极远不可见处。 莫陆想起叫天道人曾经告知于他的,这一道道罡风,便是梦境中泄露的信息。 不过旁的梦境好似在梦中呓语,这千螺观如同一个陷入狂乱的疯人大声呼喝。 他探手接过一道罡风,他倒有些好奇这千螺观想说些什么。 罡风入体,早没有了莫陆炼气时所感受到的那一股刮骨之痛,而是如和风般在莫陆体内化开,溢出一幅幅画面。 阴暗狭小的房里,堆着成捆的,大小形制不一的线香,还有各色各样的充做贡品的杂物,一张张画着各色道人像的帛纸零乱地张贴在房中各处。 几个矮小的道人面无表情,快速跪下起身,磕头如捣蒜,口中喃喃念叨一大串人名: “首奉幽梦天尊,恳请天尊座下梦池众生。礼赞青吾郑、壑道人、通幽子、不晓生、峭岐翁……” “高人前辈爷爷奶奶给您磕头了,快快显灵快快显灵……” 一道人突兀停下,转头问左右: “刻录下来了?” 左右道人点头后,各拎出一串缩小干枯的人头,人头开合间,十几道单调的声音一同响起,汇成声浪。 “首奉幽梦天尊……礼赞青吾郑……” 叠叠声浪中,有道人笑道: “不知能请来哪位祖师?” 这声浪带着道人的希冀,化作罡风,吹响梦界冥冥远处…… 莫陆想起杀神系统所见的千螺观主修功法《螺方绎灵法》,讲求的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请来祖师演妙法。 不想那些祖师是这么请来的。 莫陆嘴角一扯,再观这臃肿鱼形的千螺观,每一息所发出的罡风何止万道,在梦界碰撞传荡,不断将弟子们的祈求传达给各个梦境。 千螺观鱼嘴处,有道人来往。远远有一人走出,迎向莫陆。 水生道人。 “砥锋道友,你观我这千螺观如何?” 莫陆见他背后骷髅骑手一字排开,每一个都顶着一副道人像,好笑似地说道: “我算是知晓你如何凑齐这么多祖师爷了。” “不过你们这般施为,不怕某个元婴大能一时觉得喧闹,翻手一掌?” 水生道人一愣,旋即不在意地摆手: “都是在天尊眼皮底下,哪能闹这么僵。何况对那些大能来说,不过是蚊蝇哼哼,转瞬即忘。我等所期待的,不过是勾动他们所创梦境区域的些许本能反应罢了。” “能回馈一道罡风,也够弟子们演法绎灵了。” “真有前辈肯费些功夫兴师问罪,我等高兴都来不及。” 莫陆与他步入鱼嘴之中,如穿过两扇险峰拼成的峡谷。往来尽是抱着书册的低阶弟子。 “我就说!三十个人头一起喊有用!青吾郑前辈又传法了!” “说与我听听,前些日子峭岐翁前辈的法门我还未悟透,他教我制作什么神笛法器?” “错了错了,不能这般参悟!” “等会吃什么?” …… 听着那些弟子的低声交谈,莫陆恍然回到前世高中课堂。 “是不是颇有求学问道的氛围?” 水生道人笑道。 “难怪千螺观在天机城有一处驻地,你们两脉颇有些相似之处。” 话虽如此,莫陆瞧着身边这些来往的低阶修士,他们脸上不时洋溢着微笑,显然修行之途颇为愉快。 水生道人瞪大眼睛: “砥锋道友,话可不能这么说。天机城乃是偷法窃贼。我等可是祖师爷们主动回应,岂能混为一谈!” …… 第168章 斗兽 莫陆转头看着来往勤学的修士,各个仙气飘飘,不见血腥,却未免沾染几分书卷气。 平和,自然参大道。 不由得喟叹一声: “这才是仙家气象。” 两人继续前行游览,远远瞧见三人过来行礼。 两男一女。 女修容貌姣好,温婉可人,又生得一对酒窝,炼气七层左右。两个男修容貌相似,俱英俊不凡,修为炼气一层。 莫陆观之,这两个男修眉宇间掩饰不住对女修的爱慕。 水生道人介绍道: “虞倩,我师兄的弟子。至于陶麟陶威两个不成器的却是我的弟子,陶景渊前辈的后人。” 两人边走边叙话了一会,虞倩突兀提议去游览斗兽场,观噩兽之斗。 斗转星移,几人很快来到斗兽场。 此地却是漏斗之形。看台上坐满了千螺观的弟子,再无莫陆所见那般祥和,而是如凡俗赌徒般呼喝。 场中正有一人一兽厮杀。 莫陆杀神系统随手一扫。 人是千螺观的修士,而兽…… 此兽心神昏沉,神智迷乱,身上沾染了一丝梦界气息,却与梦界格格不入。 【可杀戮对象:三寮禅师】 【预期奖励:窥冥心;《三眼禅法》】 【备注:俘入梦中,沦落此间。】 这所谓的噩兽,居然是以真身而非梦影体进入梦界。 迎着莫陆疑惑的目光,水生道人含笑解释几句: “砥锋道友殊不知梦界本由幽梦天尊集众生心念所化?虽我等在梦界逍遥自在,却也离不开真实的天地九域。” “梦晶虽好,可对我等低微小修而言,若离了梦界它不过是一缕缕心念。我等不能长久缩在梦界中,自然需要外物支撑。” “这噩兽乃是幽梦天尊的馈赠。总有些倒霉鬼在梦界洞开之时被梦界气息迷乱心智,反坠入梦界之中。” “他们坠入梦界后走火入魔,早已救不回来,还在梦界流窜为祸。我等也只能捕捉过来,供弟子修行。” 莫陆了然点头,又问道: “这些倒霉鬼实属活该。不知千螺观每次梦界聚会,能遇上几个?” 水生道人笑嘻嘻地伸出四根指头: “本门势小力微,数量不多。不像幽罗观这些大宗……” 莫陆瞧着看台上那些年轻的低阶修士,狂热,也显然习惯了此事。 这一场终了。 虞倩向师长告罪一声,推开陶家二人,直跳入场中,而在另一边,一头直立噩兽已经放出。 众弟子欢呼声中,两者悍然碰撞在一起。 水生道人含笑与莫陆对谈,一一指点出虞倩与噩兽厮杀中的种种优缺,只听得周边的弟子连连点头,有的好学者还开始施法推衍。 唯独陶麟,陶威两人,瞧着虞倩酣畅淋漓,从腹腔中延展出数十条触须的模样,无比惊惶。 他们几欲逃出此地,可瞧见莫陆与水生道人谈笑自若,看台上众弟子呼喝鼓噪,又只得颤抖着坐下。 “疯了,都疯了。” 莫陆听得陶麟低语。他们二人,离了陶景渊翼护后,终是第一次见识到了真实的修仙界。 …… 虞倩触手似鞭,抽开噩兽的双手,露出肥硕的胸膛,随即并指如刀,一把掏出一颗布满眼瞳的心脏! 看台上,那些满是书卷气的弟子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虞倩一手高举着心脏,溅落的血珠如雨,滴洒在她温婉的酒窝里。 她捧着心脏回到看台,对莫陆与水生道人行了一礼后,将心脏剖为两半,递给陶麟陶威。 “师姐特意留给你们的,来,快收下吧。” 血糊糊的两坨血肉当面,原先争着献殷勤的两人此时却不约而同地后退,他们脸色苍白,嘴角不断抽搐,不知想呕吐还是想习惯性地堆出讨好笑容。 “每抽一下,都是少年心意和生理反胃在拉扯。” 莫陆好笑似的想着,旁观这一幕幕。 水生道人笑着斥了虞倩一句: “你这丫头,忒不通人情。两个顽徒初入仙门,你就递上这等糙物。他们怎么下得了口?” 他一手摄来两瓣血淋淋的心脏,便有风云汇入他的手中,凝成丹炉模样。 “陶麟,陶威,来,为师替尔等炼两枚灵丹。” 丹炉咕嘟,几瞬后揭了炉盖,倒出两枚圆坨坨金灿灿的灵丹。 一阵奇香伴着雾霭飘出,勾得陶麟陶威胁二人猛咽口水。 “谢过师父!” 再无反胃抗拒之举,两人争抢似的塞入口中咀嚼,就连手上沾染的雾霭都未拭净。在围观众弟子羡慕打趣中,他们的法力随之上涨,修为也不断在炼气二层的关口波动。 虽然如此,水生道人却没能瞒过莫陆。 他根本没有炼过那两瓣心脏,而是施了一个障眼法,为这两坨血肉附上一层滤镜而已。 莫陆眨了一下眼,窥见真实。陶麟将几根手指塞进嘴里撕扯,几块碎肉被掏出,掉落,又被他无意识地塞回口中,陶威腮帮子高高鼓起,滴滴鲜血淌过下巴,落在胸前与手上,染红大片。 被水生道人一修饰,这些血迹化成积郁不去的雾霭,腥味化作奇香,自然两人吞下血肉后身上耸起的种种异变也被水生道人掩过压下。 他调试着这两名弟子,好像在调试他的骷髅偶人。 水生道人包含爱怜地注视着两名弟子,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不食血食,如何登仙?砥锋道友以为何如?” 莫陆由衷叹了一句,答非所问道: “真是一派仙家气象。” “水生道友,此地可有筑基噩兽?且让我也试试手。” 第169章 仿龙脊 “哟嗬嗬!哟嗬嗬!小子入我道门来,入我网罗来!” 莫陆冷眼望向身前不断发出怪声的噩兽。 此兽形如老道,三把长剑穿胸而过。剑身划拉出的伤口内隐隐可见银灰色的筋肉。 他的眼眶内呈现一片怪诞的浑浊之色,似将瞳仁眼白搅做一团。 他张嘴痴笑,腥臭漆黑的诞水顺着外露的粗大舌头淌下,滴落在胸前的剑锋上,渗入伤口中。 【可杀戮对象:定蛟道人】 【预期奖励:仿蛟血脊;《蛟跃门》】 【备注:此人师门得万法一脉传道师赐法,依托万法道脉起势,却在得势后背离万法传道师,是故几次大变后一蹶不振。 师门经由多番打压后传至定蛟道人这一支脉,只有大猫小猫三两只,就连供弟子修炼的蛟龙脊都无法凑齐,只能以他物仿造,多代沿用。】 这定蛟道人虽有筑基修为,但显然被梦界气息迷乱心智,被驱赶入场后只知呆滞在原地,嗬嗬怪笑。 莫陆信手拈来,数十截金红相杂的魇佛手臂从定蛟道人周身各处探出,撕扯他的皮肉,就连那三柄长剑也被手臂攥紧,拔出。 同时又有数十截魇佛手臂腾空,携带滚滚法力,勾勒描摹出一颗在灰雾间浮沉,欢欣咧唇的佛首虚影。 一时间,佛首大笑,淡淡金光透过灰雾阻隔,尽数泼洒在定蛟道人身上。 定蛟道人受激动作,弹动他的三柄长剑,切得几条魇佛手臂骨断筋折,几欲撞开魇佛手臂牢笼,却见金光普度,笼住他的头尾。 他饥渴地仰起头,追随佛光,就连眼眶中,那一摊浑水都被佛光扯出。登时僵立不动,任凭魇佛手撕扯。 如群狼扑上的羔羊般,定蛟道人轻易就被撕扯净了。 皮肉剥落之后,只剩下一根灰色的脊柱,半浮于虚空之中。 虽魇佛手不断掰扯,却如山岳般沉凝不动。 虽然莫陆自忖凭他的手段,打杀普通的筑基修士很是轻松,但各家功法总有些诡异之处,不得不防。 比如这一次,定蛟道人似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莫陆却没有从杀神系统收取奖励。 果然,片刻后,那一根灰色脊柱骤然嘭裂,溅飞魇佛手。 于激起的烟尘中,显出形迹的是一长团如肉虫般的恶物。 那是一颗颗不同面目的人头,一颗叠一颗地垒起,又被横生的骨肉粘合,最后形成的,便是比起龙,更似肉虫的恶物。 这一条肉虫扭曲着,最底下的一张人头面目已经模糊溶解,而最上首的那一颗人头,自然是定蛟道人的面目。 肉虫无比痛苦地在场中翻卷着。嵌在其中的每一张人面都在哀嚎,其眼眶中俱是一片浑浊污水。 “仿龙脊,居然是此物。一代又一代师父化入脊中,供弟子驱使,直到弟子寻得下一代弟子。” 莫陆不知平日里这些师父的头颅可有神智,不过很显然,掉入梦界之后,幽梦天尊一个也没放过,这些头颅的神智尽数污了去。 览得这般诡异后,莫陆心满意足地张开五指,梦晶灌注之下,五头怨蛆化形而出,离了指尖便化作如蟒般的巨物,和那一条肉虫厮杀。 六条长蛇缠绞间,不时撞到看台边角,激起那些弟子阵阵嗜血的尖呼。 “万法传道师不知是何强者,传下如此法门,定蛟道人的师门能仗之得势,似乎也堪一用。我未必不能参研一番。只不过这一条仿龙脊太过污秽,倒不能接入体内。” 莫陆一边分心五用,操控如臂使指的怨蛆厮杀,一边思绪偏转。 少顷,这一条肉虫便如破碎的珠串一般洒落颗颗人头。 待最上首定蛟道人的头颅被扯落后,这一条肉虫也彻底断绝了生机。 莫陆颇为仁慈地赐予这些不知被困在仿龙脊上多久的修士安息,同时也彻底灭绝了这些修士费劲心机想传下来的道统。 至于他得了什么,那就要看这个苟延残喘至此的道统小派剩下了什么。 不过是一篇经文法门,数十颗干瘪破裂的人头。 莫陆将人头拢做一处,不由得嘘声道: “一代又一代,不知为了什么。你们如是,紫瑞亦如是。” 莫陆并不能理解,毕竟他只求自己超脱逍遥。 他只能将其归结于这些修士还存了几分冲击金丹大修的野望。 毕竟金丹境界的修行,需要法脉血脉所结成的所谓“系锚”。 迎着欢呼声,莫陆重回看台,与水生道人继续观赏弟子斗兽。 兴尽一场后,莫陆提出别意,他欲往梦界最中心处的梦城一趟。 昔日炼气境界时,他就曾获得弃脉陈东与韦绝的邀请。 水生道人了然,指引莫陆来到一巨大管道前。 “梦城乃是梦界枢纽,各家梦境都有便捷通路。砥锋道友请。” 莫陆信步上前,踏入管道之中。 片刻之后转圜出来,扯过水生道人: “前方为何无路?” 第170章 黑马骑兵 莫陆颇为疑惑地注视水生道人,后者报以同样的注视。 “我看看。” 水生道人跟随莫陆步入管道中。 两人行数步,血红的管壁终了,末端是无比突兀的幽暗。 莫陆招来一头怨蛆,投放进去,稍一探路即知,前方乃是千螺观外部的梦界幽影。 这一根血红管道,似乎被莫名刀刃割断! 水生道人查探一番后,惊声叫道: “怎么可能?此物虽形如管道,却是梦城修士修筑的法阵,法阵无形,怎么可能会被割破。而且此物深埋在山门内部,离外壁差了不知多少屋室。割破后又怎么能联通外界?” 莫陆却想起一事来: “我先前听道友说起过,梦界无常。兴许此事也只不过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不寻常事罢了。” “你我在天地九域中,尚有法门做到此事,更何况在更加玄奇的梦界?” 水生道人仍有些焦躁: “我知砥锋道友意思,但梦城乃是梦界枢纽中心之地,往来梦道不会轻易在诡变中改易。千螺观更不会觉察不出征兆。” 他恍然抬头: “莫不是梦城出了问题?我得赶紧回报师父门主!” 他面色凝重,匆匆跃出管道。 莫陆探手触及断口处的梦界幽影,目露好奇之色。 梦界玄奇之处,他已多有领略,只不过他先前落脚之地,炼气坊市之于梦城,仿若荒野之于天机城,他原先还想去游览一番梦城盛景,却不想不能成行。 “也不知陈东韦绝两人在梦城中遭遇了什么?总不可能是有大修士打上梦界吧。” 他念头移转间,探出的手指突兀触了一层阻隔,被顶了回来。 管道切口那一团幽黑的黑暗凝成墙壁,道道泼墨画迹横陈,刹那间绘就出一副巨画。 目睹巨画,莫陆心神震动,原先如羊水般包裹着他的幽梦天尊大法力亦在他心神摇颤时被推挤开,令他如坠冰窟! 漆黑狭长的马身怪物之上,一个高瘦的骑兵,面容藏在全黑的面具之下。它穿着简朴的轻甲,一手挑着长枪,一手握着巨斧,背后露出纤长的长弓。 黑马载着骑兵前行,它的前方是莫陆难以言表的繁盛玄奇的城市,似乎将一切美好一切奥妙都砌做城砖。莫陆所熟知的种种知识与常识在城中都化作了一个个阿谀的佞臣,任凭城中主人戏耍,将其搓揉成泥,又嵌入砖石中。 这座城市不符合莫陆一切认知,一切幻想,有些角落悖谬得令他作呕,有些边角却洋溢着辉光,似能征服世间一切挑剔的游客。 这是梦想之城,这是奇迹之城。仅仅是巨画拓印的一点残影,就激发莫陆无尽的贪欲。 然而,随着马蹄落下,骑兵挥动枪斧。那些璀璨的奇迹,都四分五裂,蒙上一层灰迹,然后,向后飘落,飘离骑兵越远,越破碎,再无半分美感可言。 零落成泥碾作尘。 莫陆以绝强的意志力偏开头颅,欲遁离此地,不受巨画影响。 这时,突闻一声战马嘶鸣。其声浩荡荡,由远及近,由低微及振聋发聩,如排头巨浪,将猝不及防的莫陆淹没,包裹。 他一闪念,这也是一种梦境罡风,只不过比起千螺观的蚊蝇嗡嗡,其声简直浩大如泰山崩。莫陆有一种直觉,整个梦界都听到了这一声马嘶! 它甚至压过了罡风的外相,复归声语的本相! 罡风中携带了无数信息,从莫陆心神冲刷而过。 这些信息令他嘭然击碎梦影体的头颅,切割下一道道梦影凝成的血肉,自身崩溃成一团飘忽四散的土石水雾。 原因无他,想摆脱那些罡风中的信息。 不仅是他,整座千螺观都随之摇撼,不知有多少弟子与莫陆一般。 那些罡风中的信息,几乎将莫陆撑爆的信息,赫然在描述同一件事。 梦城毁灭在黑马骑兵铁蹄之下! 无论多少强横的修士冲来,都唯有被黑马骑兵枪捅斧劈这唯一结局,无论多么玄奇瑰丽的梦境建筑,都唯有崩散在马蹄下这唯一结局! 梦城众生的哀嚎,甚至是梦城本身的哀嚎随欢快的马嘶传遍梦界,仿若一次处刑。 却在某一个时刻,似乎永无止境的马嘶停歇。莫陆哀嚎停歇,他抬起头,那一团土石水雾凝成人头,向上仰望。 连同他身侧,千螺观的众多修士一同抬头。 梦界众生,亦随之一同仰望。 那是一轮紫月,沉浮于梦界幽影之中。 它照耀着梦界繁如沙数的众多梦境,却往往被修士忽视,用深沉的幽影掩过它的存在。 但当它招显自身存在时,身处梦界的任何生灵都无法阻隔它的光辉,无法在它的光辉下掩藏行踪。 粗糙石砺转为玉质,大片大片死寂的灰白簇拥着紫月,重新显露形迹。 统御梦界天空的眼眸至此投下它冰冷的目光。 将那紫色的光辉抛洒向梦界每一个生灵,抛洒向每一处混乱与破碎的梦境。 也抛洒向驾驭着黑马的骑兵。 梦界幽影倒伏着被它的目光驱离至不可知处,整座梦界通透如紫琉璃。 受它光辉者,生灵身形稳固,心神安定,不起波澜,破碎的梦城轻盈舞蹈,伸出狭长的触手拾回每一块碎片,复返原形。那些殒命于骑兵枪斧马蹄下的生灵亦从虚空中长出。 而那驾驭黑马的骑兵被紫色光辉簇拥,如沙掩火,身形急剧缩小,飘忽,破碎。 莫陆仍旧听到了响彻梦界的嘶鸣。那一匹黑马腾起前蹄,轻盈地跃起,跃过万千距离,直奔那一颗眼眸! 紫色光辉如丝绸般被黑马骑士割开,又像一朵朵浪花轻轻拍打在黑马与骑兵身上,湮没它的形体。 于近在咫尺,再无可进之处,骑兵刺出它的长枪! 眼眸轻眨了一下。 整个梦界幽影复返,将一切拖入黑暗。 莫陆亦随之眨眼,再睁开,已回到了天机城中的千螺观。 这一次梦界聚会莫名结束。 莫陆扯住身前的水生道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打上梦界?” 水生道人眼中惶恐之色未消: “比那更糟。” 他的声音干涩。 “有人违反了天尊戒律,在梦界睡了过去,做了梦中梦。” 第171章 初食法 莫陆身体微微颤抖,似还沉浸在被马嘶席卷与紫月瞳孔的注视中。 不仅是他,自梦界回返的修士亦是如此,梦界中发生的一幕幕,几乎将他们重铸。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人喃喃问道。 “天尊恼怒我等不虔诚,降罪于我等?”一个修士淌下眼泪。 水生道人稳住心神,喝道: “都别吵了!定心!不过是有个蠢极的弟子不敬天尊,违背戒律,幽梦天尊小施惩戒而已。梦界三戒律,尔等初入门时,俱都熟稔于心,又有什么奇怪的?此事与我等无甚干系!” 小施惩戒,至于将半个梦城毁去吗?莫陆咽下这句话,转而问道: “水生道友,我曾与一前辈遨游梦界,见一人受天尊惩戒,于梦中受来往游人化身梦魇欺污。为何此人未曾引来那人?”(第74章) “我先前又曾向你借烛台法器,其上都是沉入梦境的僧人。为何我将此物带入梦界,却未曾引来那人?”(第132章) 见莫陆圆场,水生道人面色稍缓,解释道: “他们都算不得在梦界做梦。受天尊之罚的那人,只是神智被迷乱。而我那虔僧烛所附的梦境带入梦界后即与梦界融为一体。他们沉醉在各自的梦中,正如我等活跃在千螺观中。” “真要在梦界中再做一梦,非得绕过幽梦天尊与众前辈大能设下的重重网罗……” 他住嘴不谈,修士们虽无人再发声,但显然心中腾起阵阵不为外人所知的波涛。 沉闷地坐了一会后,水生道人终于得到了一个结果。 他扬眉笑道: “吾师传讯于我。那人已伏诛,梦界复安,下一次梦界聚会如期举行,诸位照常静待紫月倒转三次即可,不必记挂。”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起身欲走。 莫陆转身,却听得水生道人话语未停: “吾师尚有一言送与诸位同道。有些事有些存在,不知晓的好处要远远甚于知晓。愿诸位同道安心修行。” …… 莫陆端坐于宅邸中,仍心有余悸。 若非那枚紫月瞳孔,那黑马骑兵出手的一点余波差点就灭绝梦界大部分低阶生灵。 自然也包括他。 他遥想起黑马骑兵马踏梦城,枪挑大修的种种,仍有几分不真实感: “天尊法脉,天尊法脉,就……” 如此轻易地被袭杀大片,除了那枚莫陆猜测为幽梦分身的紫月瞳孔,几乎无人能阻。 “那到底是什么?幽梦天尊的分身?幽梦天尊的怨怼?幽梦天尊的玩笑?某个走火入魔的大修士所化?还是,修行幽梦一脉的某种代价?” 莫陆越想越觉得扑朔迷离。水生道人,梦界的金丹乃至元婴大能这些高层次的修士显然知道些什么,却无甚可能从他们处得知什么。 莫陆只觉有一张巨大的黑幕笼罩整个梦界,这一次惊险,这黑马骑兵似一个尖锥,扎出个洞眼来,令莫陆隐隐窥见什么,却全无头绪。 这少年道人闭目冥思,最后一拍沉舟珠,取出容纳玉灵法力与怨蛆的偶人,还有三枚筑基灵果。 “说到底,还是我的修为低微,法力太少!” 莫陆将偶人高举过头顶,撕扯成两半。浓墨般的玉灵法力倾泻而下,尽数灌入他的体内,怨蛆兴奋嘶鸣,重回他的掌控。 莫陆修为亦随之上涨。 因了《妄宴梦想法》居中调度,莫陆集两法于一体,却未有两相冲突,走火入魔之相! 感受到熟悉的法力在他经脉内奔流,怨蛆在胸中合抱成团,莫陆恍惚间又想起一个个被他杀灭,被他掠夺法门与血肉精华的修士。 这让他多了几分安定之感。 “再来。《薛山子臆经》!” 莫陆启用【溯源】,见识过这枚灵果如何被炮制之后,确认无有问题,便将这枚筑基修士毕生精华所凝就的灵果吞食一空。 化开其中蕴含的法力后,莫陆修为亦随之上涨一截。 他睁开双目,瞪视前方空无之处。 在他的视野中,却有手脚瘦长,戴着高高道冠的两道透明人影向他施礼。 《薛山子臆经》确实有几分诡奇。讲求在眼中养两枚臆种。睁眼之后,臆种激发,立于人前,却唯有施术者能够瞧见。 臆种能学术法,也能得施术者赐法,更擅夺舍之法,也是天然的刺客。 “我的幻想朋友?” 莫陆咧嘴一笑,影中扑出一头影蟒,与两道臆种纠缠在一起。 虽然臆种被压制在下风,可却没那么容易被影蟒吃下肚内。 “新炼不久就有这般威力,不错了。” 莫陆按住两道臆种,各自灌入几部术法,便放它们去角落里参悟。 他抓起《掌宴飨咒》。 第172章 贪宴主 莫陆扬首,将灵果表皮咬开,一股辛辣的果液流入他的腹中,就连形如长桌的果核亦坍塌开来,顺着果液被他吞下。 《掌宴飨咒》已在他体内种下。 一股殊异的法力从他的胃袋滋生,膨胀,占据他整个胃袋,将其余法门所修出的法力排挤,驱逐。 幸得《妄宴梦想法》居中调和,这几者并未冲突起来。 莫陆掀开道袍,大片暗红水泊在他皮肤下的胃部凝聚,又如水波般在皮肤下的肌理间侵染。 这一股法力翻滚着,逐渐占据莫陆躯干,盘结在莫陆胸膛处的怨蛆有些不安地躁动,被莫陆驱离道体,任其在半空盘旋。 没了怨蛆,这一团法力又被他的脊骨阻隔。于是莫陆又撕开背脊,将寄宿大部分《百手十眼书》法力的脊骨抽出,丢给魇佛手臂持握。 由此这一股殊异法力彻底将他整个躯干占据。 但也停滞在躯干中,未向头颅四肢与下半身蔓延。 抽骨之痛,莫陆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继续观察着《掌宴飨咒》又能在他身上耍起什么花样。 “如今还只是有些麻痒。噫,开始有些痛楚了,尚能……嘶!” 莫陆呼吸一窒,整个躯干似被人用法力一寸一寸地碾碎。 不!他下视肚腹,几若透明的皮膜下,似有浑红的液体荡漾,又能见到块垒阴影,如雪山般缓缓倒伏。 他的肌肉,骨骼这些都在那一股法力下溶解了! 莫陆拭去一丝冷汗,很快适应了这般苦痛,继续将心神投入躯干中。 若出了什么差错,走火入魔,乐子可就大了。 片刻后,莫陆整个躯干,除了一层皮膜,其余的血肉尽数被溶解为了浑红液体。 那一团殊异法力亦随之沉降,混入浑红液体之中。 同时,莫陆闻到扑鼻的奇异香味,从喉咙倒灌入他的鼻间。 奇香似将万千美味珍馐融为一体,只取其精华,莫陆长呼一口气,吐出淡红香雾。 即使是他,都忍不住刺破肚腹,将浑红液体一饮而尽,以快饕餮之意。 更别说那些不知底细的陌生修士了。 莫陆轻弹肚腹,激起一层又一层涟漪: “这《掌宴飨咒》,就这么练成了?” 他回忆起莫名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篇祭文,轻声颂念。 此文颇长,莫陆足足念了一刻钟。 “……召请贪宴主。” 从虚无之中,一点一点带有猩红花纹的木质长桌浮现。 其上覆了一层撑大的人皮,莫陆细看五官面目,居然与他本人一致。 长桌空荡荡,莫陆走到近前,立时有一张高背椅从虚无中浮现,莫陆毫不客气地在主位坐下。 他心念一动: “主人已至,上菜吧。” 莫陆大张着嘴,一团团浑红液体被他呕出,落在桌上,即有一个个瓷盘呈托,化作一道道精美的菜肴。 转眼间,莫陆肚腹空了,这一张餐桌被道道瓷盘铺满。 “吃吧,这是我的肉。” 种种不同的浓香从瓷盘中喷薄而出,在房中沉降,交融,营造一种怪诞糜烂的氛围,那是生灵最本质欲望的呼唤,呼唤过往生灵不顾一切加入这一场欢宴中,彻底放纵自己,大肆吞下…… 吞下莫陆的香饵。 吃下这一口菜肴的修士,其道躯便被莫陆侵染一丝,绝难驱除。每次修炼的法力都将匀出一些,顺着冥冥的通路供给莫陆。 莫陆炼至高深处,这些贪食者的天赋气血等一些冥冥之中的东西也要匀他一些。 甚至随着他们修炼日久,被莫陆侵染越严重,每一次修炼的法力供给莫陆的比例更高,直至将所有法力供给莫陆。 此时,那名修士心神身魂都由莫陆掌控,是当做法奴压榨还是当做肉猪呈上宴来,全在莫陆一念之间。 饕餮之徒终将被端上餐桌,供主宴者饕餮。 “善。” 莫陆翻过施展这一次法门后,莫名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信息。 花些不要钱的血肉,即能收获一批替他祛除孽尘精炼法力的法奴,莫陆颇为欣喜。 只是,却有一点不好。 莫陆并非独享此宴者,他头上也有一人压着。 那位贪宴主。 莫陆只能算自备食材,要支起长桌,开着宴席却需得他的助力。 于是自然地,每从那些饕餮的肉猪身上搜刮出一丝法力,便要匀出一丝给那位贪宴主。 开宴次数越多,同时掌控的肉猪越多,莫陆要被贪宴主吸取的法力与天赋也越多。 甚至到了某个极限处,他所获俱要上供给贪宴主。 到了那时…… 莫陆撇了撇嘴,并不意外。 “何日我将这贪宴主也一并端上桌,分食了去?” 第173章 货材 莫陆深吸一口气,将长桌上的所有菜肴都吞入腹中,重新炼化为浑红液体。 长桌隐没于虚空之中。 这浑红液体沸腾着,蒸出一丝丝白雾,其体积也逐渐缩小,从占据莫陆大半躯干的汤液转化为婴儿拳头大小的红石。 没了浑红液体妨碍,莫陆的皮膜下血肉滋生,一根根肋骨重新支立,五脏内腑如雨后的蘑菇般在原来位置冒出。 待他将脊柱重新插回体内后,已经看不出原来躯干俱被溶解一空的异状。 不过下一次施放《掌宴飨咒》,他还得重新经历一次这个过程。 莫陆调整一番有些紊乱的法力,重新收纳玉灵法力后又连服两枚筑基灵果,莫陆此时相当于吸纳三位筑基修士毕生精华,虽修为大涨,也有些根基不稳,摇摇欲坠之感。 须花些时间适应自身状态。 不过若真要外界修士知晓,他连续容纳三种互相冲突的法门却只需付出这一点点代价,不知多少人会眼红来抢夺他的《妄宴梦想法》。 “至少,若是制造这些筑基灵果的天机城金丹得闻此事,说不得我就要被掳去,也炼一枚灵果,供人享用。” “需隐瞒遮掩一二。” 莫陆伸出指尖,一缕紫烟袅袅冒出,将他全身笼罩。 他沐于紫烟之中,身影扭曲破碎,有些虚幻缥缈。 这紫烟弥散着,填满整座屋舍。 原本就宽敞的屋舍在紫烟渲染之下,似又广博幽邃了几分。 莫陆信目远眺,紫烟如单薄的轻纱,其上镶嵌着一块又一块扭曲的镜光,镜中倒映着一处处熟悉的坊市街道。 一道道莫名通路展开,将莫陆宅邸外众多地域与紫烟勾连。 莫陆随手一指,怨蛆飞出,投入一块倒映着树影的光镜中。 怨蛆去而复返,衔来一支奇香扑鼻的花枝,呈至莫陆手边。 此法名为《惊梦行》,乃是莫陆搓合叫天道人的《游梦滑步》与窥见水生之师何骝道人的法身所得的一丝灵感,草创而成。 端的是一门逃遁秘法,也勉强能衍生一点杀伐之功,在莫陆所见的法门中算是中流。 是故莫陆打算将其作为遮掩的法门。 莫陆透过光镜窥视宅邸外众生百态,也能体会几分趣味。 他突兀见到有一道人影行踪诡秘,隐隐将他的宅邸做为目标。 莫陆沉吟着,开始思考自己得罪了又或是牵扯到什么修士势力。 手腕轻甩,那一根花枝刺出,轻盈地穿过光镜,扎入那人眼中。 花枝遇血,将在莫陆跟前遮掩的狰狞尽数施展,贪婪地张开枝叶,生出根根触须,大啖那人血肉。 那人痛得做了滚地葫芦,任他施展百般手段,仍摆脱不了撕扯他半张面目的花枝。 “真是片刻不得安生。” 莫陆轻叹,怨蛆飞出,将那人摄进宅邸。 莫陆顺手拂去扣在他头上的花枝,低头翻找什么东西。 那人脸皮塌陷,尽是血痕,一见莫陆,强做镇定,谄笑道: “谢过大人搭救之恩,不知……” 他脸色苍白,因为他眼前的筑基道人终于从储物法器翻出了要找的东西。 一具破碎的残尸,不知被什么野兽啃咬过,不但肚腹敞开,还尽是坑坑洼洼的牙印。 这一具尸体仍有筑基威能气息残留,压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尸体背后,那个气息内敛的道人弹了弹手上沾染的血珠,笑道: “我有一法器材料,名为一点明,需要借你脑髓一用。” “威胁,一定是威胁!他想要逼迫我说出我宗监视他的目的!” 那人在心底狂吼。 莫陆说完之后,低头处理一点明的尸骸,将种种材料融入,暂且将那人晾在一边。 那人虽神色惊恐,心中大定: “他在恐吓我,想套取情报。只要能谈,小爷这一条命就保住了。且看能否借宗门威势逼他放我?” “挺住,杨槐!这说不定是你的机会!” 莫陆停下手,抬头,见这杨槐立于原处不动,多少有几分省心的欣慰: “到你了,过来。” 他一手拎起杨槐,一边思考着百善摩尼珠给出的炼灯盏法器思路,筹谋该往尸骸哪里涂抹比较好。 期间杨槐一直乱叫,都被莫陆忽略。 “放过我,我说,我都说!” “你,你……” 莫陆刺入他的颅骨。 见形势反转,逃命无望,由镇定转为恐慌的杨槐突然大吼道: “我宗七刑观定不会放过你!” “哦,七刑观弟子。” 莫陆掏出脑髓。 终了。 莫陆注视着那具被掏空脑髓的尸骸,施展【溯源】,追查他过往的痕迹。 “哦,原来是无念宗弟子。” 第174章 货卖三家 莫陆从【溯源】中退出来,弹指,将杨槐尸骸碾作肉泥。 随后,他传讯给水生道人,将无念宗的动作告知于他。 “原来是陶景渊只有七个月可活了。也是他该死,误听了庸医之言,服了些怪药,反折了不少寿数。” 莫陆其实对于陶景渊知之甚少,一直以来,都是水生道人领着幽梦一脉其他修士与陶景渊周旋。除了初来天机城见过一面后,莫陆便无再多空余与他打交道。 或者说,他也在有意识地避开陶景渊。这么一个时日无多,却有金丹战力的大修士如果遇上什么刺激他神经的事,根本不会在乎手底下是否多出一个筑基修士的冤魂。 此时回想起瘫倒在木轿上行将就木的老者与划破莫陆皮肉的无形锋锐。 莫陆不由感叹,这么一尊金丹大修就这么要尘归尘,土归土了。说来好笑,这也是莫陆所知唯一一个将死于老朽的金丹大修。 他深感水生道人先前之言的正确。 “果然对付天庭的符士箓官,不用动手,熬岁月熬到他死即可。” 莫陆目光悠然: “兴许过些日子,就能抢夺他的本命符箓了。我于符文一道的造诣,还能再提高一些。” 《修箓要旨》,都天驱魔大将军符。 一想到这陶景渊一介凡人却借此能手持恐怖的杀伐之力,莫陆就对所谓的符箓,所谓的天庭,所谓的宝诰天尊法脉颇感兴趣。 他索性再传讯给水生道人,向他索要陶景渊进入天机城后的动向,又召令偶人前去收集流传在天机城中的种种关于陶景渊的情报。 两相综合,成了莫陆调整状态这一段时间的一大乐子。 …… “杀金丹大修裘道师,因由:正常切磋。恰好是天机城掺和酒河诡变那一段时间,陶景渊的立威之举。” “杀盘龙观鹤庆道人。因由:庸师残害其后人。” “杀蜡严寺嘻倡和尚。因由:欲强按其后人行不轨之事。唔,还杀了前来说和,将此事推给修行捷径的季闻。” “杀断砚菩萨,因由:迷惑其后人。吓,原来是准提道我即佛一脉的狂徒。区区筑基修士也敢称菩萨?” “杀肥猪寺打柴禅师。因由:不通佛法?此事有诡异,打柴禅师被切落的人头不仅谈笑自若,还卷走了陶景渊的一名后人,不知去向。气得他将肥猪寺夷为平地,还波及了旁边两家宗门。” “杀灵芝医。因由:庸医误人,延寿不成,反坑掉了他不少寿数。啧,这灵芝医却是一出身未知的散修,给陶景渊开完药就被打死了,即使天庭追究亦难寻出。城中诸位好手段。” …… 莫陆将心神自玉简中挪开。 “陶景渊入城以来,共诛杀金丹大修一人,筑基修士七十五人,炼气无算。” “如此刚勇骁健,真不知这陶景渊是来托孤的,还是趁临死前来一耍少年血勇。” “纵览这些战绩和传闻。城中都传,陶景渊平日里都是一副昏沉欲死的模样,但一涉及他的后人,就要大开杀戒,视人命为草芥。” 以及,莫陆颇有些意外: “看这些情报,陶景渊倒是和水生道人走得比较近?” …… 莫陆前往千螺观,进了门,就有一股熟悉的锋锐扑面而来。 陶景渊就在此处。 莫陆步入殿中,陶景渊仍躺在木轿中,水生道人作陪。 陶景渊仍是那幅行将就木的模样,眯着眼,嘴唇微弱地翕动。 一个体形壮硕的后生躬伏在他身侧,高声传达他的话语。 “七十年前,老朽还是少年,卖给修士,作价七十钱。如今这把老骨头,放在当时,只值三钱。嗬嗬,还是添头,三个老不死搭着一个壮年卖。” “水生小子不必解释,这凡俗啊,人身人魂,还有人嘴巴里念的佛,都值点钱哩。总有修士会来收的。” “老朽大哥留作种子,二哥卖了,老朽当时也要被卖了,一股子少年气上来,不甘心啊,翻山越岭,撞上了鬼。那哪是鬼啊,是个和老朽现在这般,老得不成样子的符士。” “他把符拆了一点给老朽。告诉老朽啊,受了这道符,就是宝诰天尊的人,除非老没用了,片刻不得歇。” “老朽当时一听就乐了,细皮嫩肉的这一身,卖给宝诰天尊干活,哪有卖给修士来得凄惨。” “所以老朽领了符,回家里,杀了所有修士。哈哈,村里都叫他们神佛,但老朽也是那时才知道,神佛血混着泥巴,一样难看。” “然后就是给宝诰天尊干活。杀修士,杀怪物,杀凡人,真是数不清。” “累?水生小子这话就错了。老朽杀了这么多修士,老朽痛快呀。” “后来杀到老没用了,被宝诰天尊踢出去了。” “怨恨?老朽对宝诰天尊感激得很哩!这一辈子活够了,杀够了,找个山沟沟埋了就行。只可惜老朽这几个不成器的孙子辈,偏偏长了灵根!” “宝诰天尊的符法修不了了,只能找路子做修士。” “所以老朽求了一圈神佛呀,都不合适,就求到你这里来了。水生小子,老朽这把作价三钱的老骨头做添头,老朽屋里这些壮后生,你敢不敢收?” 第175章 秃鹫与钓翁 “实在感谢陶前辈的信任。您的后人我必将悉心教导,改日未尝没有人能证得金丹。” …… 送走陶景渊后,水生道人微躬着的脊梁挺直,斜靠着椅背,笑道: “这一笔买卖敲定了。共一十七个小子,陶景渊已将十二人托付入千螺观门下。” 莫陆接过水生道人奉上的灵茶,倒入口中,酷烈似酒。他开口道: “我观你教导弟子的方式,颇有些酷烈,在陶景渊死前是否该和缓些?” “以免,陶景渊死前察出些迹象,却不好收手。” 水生道人闻言,拍桌大笑: “砥锋道友到底是被这老匹夫蒙过一筹,真以为他多在乎那几个蠢材?” 他笑意未消,摊手施法,演化出一个精怪模样。似羊,可脖颈间却有一张巨嘴张开,露出满口凌乱的烂牙。 水生道人揉搓羊头,道: “这是我家乡惯常见到的一种精怪,唤作羊偷子。牧人早晨放牧,黄昏时分便收拢羊群,赶进羊圈。时有这种精怪,趁着黄昏混入羊群中。待夜幕降临,羊圈锁好,牧人酣眠之时就撕开伪装,大啖羊肉。” 他翻手将羊偷子幻形压灭。 “你说它凶狠?十五六岁的少年,手持羊鞭就可将它放倒。像胡狼,地蝎这些,大草原上比它蛮狠的有的是。可细细算来,总是听到牧人痛哭遭了羊偷子,胡狼地蝎这种精怪一靠近就会被驱离,反而不会急的牧人捶胸顿足。” 莫陆了然: “陶景渊就是那个借着招师作羊皮,混进羊圈的羊偷子?也是,若他摆明车马要在天机城大开杀戒,早就被天机城修士驱走了。” 水生道人点头: “哪有杀了一辈子修士的,临了头却想儿孙做修士?恐怕这些小子早就被他厌弃,是故如今抛出来做鱼饵。唔,也不算是饵,他这一身本命符文才是饵。这些小子不过是一点碎末罢了。” “不过这些凡俗小子,能被陶景渊当做由头骗开城关,又被陶景渊当做借口肆意出手,坑死了不少能一个手指摁死他们的修士,早已是大赚。” “至于陶景渊?不过是一介屠夫,临死前还想搅风搅雨,多杀些修士罢了。” 他笑着伸出指头,对着房外一一点过: “他倒是好条妙计。天机城不会去管,因为陶景渊聪明得很,没杀灵机一脉的修士, 何况他一死,本命符文到底是落在天机城里。” “城内别脉修士更是作壁上观。什么?陶景渊又杀了人,杀得好!又少了个对头!他又没有杀我,我何必害怕?” 水生道人抚掌大笑: “当然陶景渊寿元不够了,一天比一天贫弱,一天比一天精力不济,几番周折和寻找下,还是寻上了幽梦一脉。” “为的什么?” 水生道人露出森白的牙齿: “自然是因为吾师与他对谈,告知于他,幽梦一脉会杀更多的修士。他很乐意提供些帮助。” 莫陆颇有些意动,他身怀杀神系统与《妄宴梦想法》,正是有越杀越强的道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准备,静等七月之后。 …… 莫陆拖着一点明的残尸,去寻解狐恩炼器。随后便一心巩固修为法力,同时祭炼怨蛆与由《薛山子臆经》所发的臆种。 两月之后,莫陆收到了一盏烛台。在百善摩尼珠的浩瀚佛法灌注与祭炼下,此灯盏很快多了几分笼佛寺佛法的威能。 之所以只有几分,是因为莫陆谨慎地剔除了一些会对他造成影响与歪曲的威能。譬如按照某道工序祭炼之后,烛台威能可再涨一分,只是会从不间断地颂唱佛经秘典。 于是空缺的部分莫陆便以一点明的法门填补,祭炼。 又过两月之后,终成了一件僧不僧,道不道的法器,但莫陆颇为满意,将之取名为: 无念想灯。 除了还缺几个当初监视莫陆的无念宗所出筑基弟子血炼,一切都很完美。 结束这一灯盏的祭炼后,莫陆体内修为法力亦平复得差不多了,他转而将目光投向最后一枚灵果。 承载着《扑罗玉髓经》。 此经虽是旁门,可却是无名修士观摩罗教法脉一莫名支脉弟子出行后所创。 施展起来,搅动体内所存玉髓,能化作楼宇般的力士,法力暴涨不说,还能大幅提升对种种污染的抵抗,只是神智低微,只能记起施法前所布置的一道执念,算是修行此法的代价。 莫陆喜其战力,讨得种种减轻此种低智代价的法门后,自是修炼不提。 又过一月,笼佛寺事了,水生道人之师何骝道人携弟子回返天机城。城中幽梦一脉从此多了一尊金丹大修,数十筑基,不再游离边缘。 …… 这一日,莫陆从运转周天中惊醒,他收到了水生道人的传讯。 那是一副画,半空中顶着和尚脑袋的鸟形精怪铺展着双翅盘旋,收翅俯冲,和尚脑袋大张着嘴巴,似哭似笑。 而下方绿草如绒处,一个裹着皮袍子的老者仰卧,摊开双臂,似在接受来自天上的赠礼,亦或者是想舍予什么。 莫陆当下明悟,陶景渊已死。 他眼前似能预见城中搅起的血风血雨。期待令他微微战栗,他的法力鼓荡,几乎要涨破经脉与皮膜,就连一旁的砥慧长剑也轻轻嗡鸣。 至于陶景渊,此人若是见了城中修士狗咬狗,血混泥,定会道上一句: “痛快。” 第176章 激斗 莫陆吐了口血沫与碎肉,舌尖有一股呛辣味。 身侧,肠巢天护法肤色的长躯缠卷着一具怒睁着眼睛的尸体。尸体被长躯拧得扭曲,连带其上一只只手臂也随之滑动。 这些手臂再无法招摄出毒火,只是无力地喷溅血流。 喷溅的血珠纷纷扬扬,泼洒上莫陆道袍,温热。 在这冰冷的世界里,唯有死在他手下的修士的血能给他一丝温暖。 莫陆眨了眨眼,隔着两道漆黑的臆种,他瞧见八头扭曲的恶兽,隐在黑暗间,将道道贪婪的目光投向他。 那是八位筑基修士,筑基威压层层叠叠,覆过莫陆,一道道气息锁定着他,贪婪地舔过他的右手。 他们窥视着,明明身巨如象,却又胆小如鼠,谁也不肯第二个冲上来。 至于第一个,已经喂了肠巢天护法。 莫陆嗤笑一声,方才他求速胜,宁肯受点小伤也要快速杀掉那人,为的就是不陷入缠斗,反被后来者围攻的境地。 却不想这后来者数量有点多。 但无他,多砍几剑而已。 莫陆握着手里的砥慧长剑,只觉抓着一条绷直的铁链,另一端扯着一头作势扑人的恶犬。 “无念宗的猪猡出来,道爷赐你下一个死!” 黑暗间,一头头角峥嵘的恶兽微微探出前吻: “交出神符,既往不咎。” 莫陆闻言,看向自己的右手,一团光球之中,十几道黄纸符如游鱼般上下翻飞。沉舟珠与容方镯品级太低,竟不能将其收摄。 这便是他与幽梦一脉众人被分散前,收得的一部分。 陶景渊本命神符,都天驱魔大将军符! 莫陆剑锋一弹,一道剑风割开肚腹,吞入神符。他嬉笑: “交出汝母,饶你不死。” 如龙卷般的八道血红剑虹劈出。细风微荡,将轻薄的话语与刀虹一并递至八头恶兽身前! 他们撕碎了藏身的黑暗与刀虹,向前扑出,却撞入了更大的黑暗之中。 莫陆肋下伸出一条金红相间的手臂,握持着一盏灯盏,其上闪着如豆的灯火。 他吹灭了灯,于是方圆几十里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之中。 恐慌的哀嚎在这一片幽暗中回响,如有实质般,幽暗中伸出无数只发狂的手臂,抓挠着恶兽的鳞甲皮毛,试图挠破一道伤口,将恐慌塞入他们体内。 但这八头恶兽俱是筑基修士,如此伎俩对他们而言,太过轻松了些。 于是这些手臂尽数被震碎,恶兽前扑势头未减。眼前虽是浓稠的黑暗,却无从妨碍他们的感知,对莫陆,对神符的感知。 但处于黑暗中,难免会有人心存一丝幻想,一点追忆,试图在心底还原光芒还在时的模样。 于是八头恶兽其中一头突兀惨嚎,琉璃光焰在他遍身尽燃,从内至外,尤以他颅脑为甚。 他以身化作了灯焰。 灯灭而复明,这一片幽暗退散。而他身上灯焰未熄,只得满地打滚,远离战团。 众恶兽止步,莫陆仍立于原处,笑容不减。手中无念想灯绽开一道裂纹,暂时失却了威能。 八头恶兽,也暂时减员一头。 七头怨蛆裹挟血肉,化作两尊巨蟒,扯住两头巨兽。 莫陆扣下两颗眼珠,扔向另两人,肠巢天护法紧随其后。两颗眼珠上各有一道黑影映出,盘绕。 莫陆持剑而上,格住一柄白骨巨剑。持剑者瘫成一摊泥,挂在剑柄,充作剑穗。 其剑势煌煌然,稳重自持,一寸寸地争夺优势,莫陆如见一堵不断推进的厚墙。 但莫陆面对得也绝对不止一堵墙。众多术法一齐砸在他头上。 多数被他的护体法力消弭,也有部分起了效果,令他遍身红疮,脑海一片空白,如被水涤过。 一个刹那后,凶狂白猪冲出,撕咬下这块空白的幕布。 也即这个刹那,莫陆头颅突兀离了躯壳,被一头恶兽“偷”了去。 那人阔口无毛,生得三只能垂至地的纤长手臂,兴奋地击打莫陆天灵盖,欲取出脑髓享用。 却见莫陆两个血洞似的眼眶中突兀挤出十颗灰色眼珠,瞪视着他: 有狂热的颂赞声响起: “礼!赞!拾!寒!佛!菩!萨!” 那人恍惚抬头,却见一颗浮沉于灰雾间,欢欣咧嘴的佛首。 伴随恐怖的咀嚼声,七头恶兽减至六头。 莫陆的无头道体拉长,长出一条条金红手臂,砥慧长剑在手掌间腾挪,一道道剑气长虹泼洒,溅在白骨巨剑之上。 无头躯壳内不时有大笑传出,状极愉快。 有人高吼: “那小子有诡异!他兼修数种功法!” 一道风拂过,切断莫陆肚腹,大量紫烟弥出。 乘风而来的是状如蜈蚣的修士,他极快地探手进莫陆肚腹,摸出一个黄符飘荡的光球。 这蜈蚣兴奋地将光球塞入口中,却觉光球有异,转瞬化开小半。 等他吐出来,却是一块不断融化的红石。小半液体,已经进了他腹中。 他就此僵立不动。 六头恶兽,减至五人。 而弥散的紫烟已经覆过了所有恶兽,他们不断施法拼杀,怨蛆与臆种已经坚持不住。 在中心处,莫陆那一具破烂的尸骸开始渗出如玉液体。 第177章 罚恶 莫陆的尸骸胸膛微微起伏,虽然头颅被切落,腹腔被破开,下半截躯体被截断,遍身剑痕,但胸腔内那一颗心脏仍旧跳动如初。 一股股色如暖玉的液体随血液一齐被心脏泵出,渐渐覆盖他剩余的躯壳,化成一枚玉石,又或者一只巨茧。 莫陆昏沉的心神颇有些欣悦。 此时他的几头怨蛆被使一条长蛇的修士击飞,又险些被另一名修士手中巨钳断作两截,只得呜咽着,被紫烟卷回,钻入巨茧之中。 至于寄宿臆种的眼珠,更是被形如巨象的修士碾碎,臆种一时受创,不能再战,也与肠巢天护法一道穿过紫烟光镜。 就连莫陆那一颗头颅也飞了回来,融入玉茧之中。 其中似有绝恐怖的东西孕育,令围堵莫陆的筑基修士隐隐有一丝极危险的灵应。 还能动弹施法的五头筑基恶兽没有半分犹豫,磕飞了砥慧长剑,撕裂了氤氲的紫烟,一齐扑将上来。 他们嗜血的眼瞳撑大,几乎挤出眼眶,似以预见到了这一团玉茧破裂,流出未成形骨架的模样。 然而,每头恶兽都被抵住了。 那是一截截金红相间,掌心生出一只浑浊眼瞳的巨大手臂,自玉茧四周的虚空探出,拦扯住恶兽的头颅爪牙。 其上还缠绕着松弛如人皮的紫烟。 “退!” 见势不妙,恶兽们各施加术法,抽身欲退,却只有三人成功。 余下两人都被愈来愈多自虚空中探出的手臂缠裹,抓紧,只能僵持在不断颤抖的玉茧前。 玉茧嘭然碎裂,流泻出大股大股间杂以金红与紫三色的浑浊奔流。 这奔流肆意流淌,愈抬愈高,终显露出一个巨大的半身。 正是莫陆的面目,双手化为巨刃,背后伸出十条手臂,臂间缭绕紫色人皮。怨恨互相咬啮扭结,化作一朵七瓣黑莲花落于胸前,形如活物般颤动。 五头恶兽见之,只觉一股无比混乱丑恶的气息扑面,似欲侵入他们的体内。 《扑罗玉髓经》,无名修士观罗教支脉出行所创。讲求的是任由天地灵气灌入体内,大量吸取后土之气,注入玉髓之内。 若临敌,借玉髓激发,将自身道躯无限逼近走火入魔,却有一丝清明不堕。 莫陆以异种法力代替后土之气,又有妄宴梦想法统御,施展起来,不管是法力雄浑程度,还是神智保有程度,都比之创造者同境界还要强横一分。 毕竟他最多只掌握一门功法,莫陆却是数法同修。 虽说莫陆也不敢将玉灵法力投进去,而是尽数锁入怨蛆之中,只怕出现些意料之外的状况,惹来接引注视。 不过也足够胜过这五头恶兽了。 他睁目,眼中尽是戏谑。 莫陆扯住被困在他身前的巨象修士,时下对方如一头小羊羔,被他抓在手中,撕做两截,随后掩入浑浊的奔流之中。 再无声息。 另一个则是手持白骨巨剑的肉泥修士,也被莫陆扯走巨剑,将他真正化作肉泥。 八头筑基恶兽,仅剩三头。 莫陆高声大笑,驾驭奔流,卷过最后三头恶兽。 …… “都杀尽了。也不知何骝道人那边如何。若形势不妙,我就先行一步。” 莫陆悠然行于尸堆间,一手抛接着神符光球,一边挑拣着战利品。 杀神系统运转,抽走这些恶兽最精华的部分。 他遥望远处,一片混沌之色。 那是金丹大修的战场。 何骝道人一人,与八位金丹大修斗法。 莫陆望过去时,恰有一道虹光飞出混沌的战场,尖啸之声大作。 “老夫诅咒你!你和你的弟子不得好死!” 听闻此声,莫陆身前出现一团臃肿的肉团,夹带着道道虹光冲来。 其威能刚到筑基,故被莫陆轻松解决。 “这就是金丹大修的怨怼?不过如此。” 突兀,莫陆有些心悸,似身处幽林,被猛虎窥视。 他抬头,头顶是被天机城银白高墙所圈禁的那一片天空。平日里这天空如楼娄后院水池,不起波澜。 虽然有时城中修士抬头,会觉得有些逼仄,如处于深井之中,但城中种种修行便利与纷争并不会让此念留存太久。 而如今,忽有云气滚滚,啸聚而来,遮蔽大日,将那一片天空堵得严实。云气厚重低垂,几乎与银白高墙连做一块。 天无日,四周却并不阴沉。概因那厚重云层放出万道霞光,又有紫气缭绕,直将这天机城中照得纤毫毕现。 云层非是僵死于空中,有风漫卷,推动云层变幻,其碰撞弥合间有金黄雷霆绽出,如数头神龙遨游,偶然探出一鳞半爪。 最终,一只占据整片天空的眼瞳被云层演化而出! 有人朝深井中望了一眼,云层拓下他的形影! 其势浩大,令莫陆恍然想起筑基时所见高卧天穹的九道天尊佛祖分身。 只是相比天尊佛祖无情无想,这一道眼瞳显然更具一些人味。 故友死去的哀恸,对往日的唏嘘追忆,以及,追索凶手,将之碎尸万段的强烈仇恨,滔天怒火! 随眼瞳俯瞰,种种强烈的情绪在莫陆心底显化,沸腾,也在天机城中每一个被眼瞳看到的修士心头显化沸腾! 有风吹来,声如哭嚎,有雨洒落,其色猩红!郁积城中的灵气更是汹涌如怒涛,甚至勾勒出一个个披甲兵士,双目赤红,在城中冲撞。 城中众修有抗不住汹涌情绪侵染者,已经手持刀兵,互相攻伐,一时城中大乱。 “一思一念侵染天地,悲则天地同哀,怒则众生共伐。这就是大修士的伟力么。金丹的怨怼比之不过是童稚的把戏罢了。” 强行抑制心中滔天杀念,莫陆有些晕眩。 他时下消耗不小,非是再动死斗的好时机。何况别人生气,与他何干。 “最重要的,陶景渊非是老死?!还把天庭大能惹来了?!” “楼娄还不出面!有人打进道场了!” 第178章 沉眠之刑 一片混乱之际,莫陆听闻一声叹息。 那飘洒的血雨,哭嚎的风声,披甲呼啸的军士,都突兀消散。 一层模糊扭曲的光影自银白高墙上展开,隔绝了祥云凝聚的巨大眼瞳,隔绝了他的注视。 没了那般强烈的情绪灌注,城中互相攻伐的众修士茫然四顾,转瞬远离。 似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拨弄棋盘,轻描淡写间将一切混乱抚平,强令其回到他的掌控之下。 莫陆抬头,那层光影之上一道道金色雷霆游走,显然天庭来客并不愿善罢甘休。 楼娄真仙的声音仍在城中回荡,云淡风轻,说与城池之上那颗巨瞳听: “星君停手,此间也许有些误会。” 莫陆忽觉手里的黄符光球有些滚烫。他深切怀疑,楼娄会将他与幽梦一脉这些分割陶景渊遗产的修士推出去顶罪。 天机城之上,忽有一物穿透光影,坠入城中来。 那是,一张榜文,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隐隐绘有一副图,几个大字。 同时,一段画像光影被强行塞入天机城众多修士的记忆中。 气血衰微的老人卧于床榻,疲惫地拉下眼帘。他实在太过苍老,像一根残烛,忽来一阵风,即可吹灭。 于是风来了。不知从何处拂过一阵刮骨风,吹开了木窗,扯去了薄被,拂过陶景渊衰颓的身躯。 他的身躯被风吹得下陷,似被带走了什么。 陶景渊突兀睁开浑浊的双目,吃力地抬手伸向床边,那里有一点喝剩的残粥。 然,这一只鸡爪般的手还是低下去。 一团由黄纸符文凝就的人形从他的尸骸上飘出。 画面暗下去,又见一只紫金巨笔颤动立起,在空白的帛书上留下龙飞凤舞的金黄笔迹。 无人能识得这是何等文字,但其中所蕴的血怨却在同一时刻烙入天机城众修的脑颅中。 “陶景渊被杀,杀人者,楼娄!” 那一张榜文终于舒展开来,绘有一个眉眼深深,颇带几分阴沉的青年。 旁边亦是龙飞凤舞又无人能识的大字: “罚恶首,楼娄!” 星君第一次开口,其声在天机城中滚滚如雷霆,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你还敢狡辩?!” “你还敢狡辩?!” …… 楼娄又一次开口: “星君亦知,此非老夫之过。天庭真要与众天机城做过一场么?” 莫陆听来,此言相比之前的云淡风轻,确是少了几分底气。 他不由得怀疑,真是楼娄所为? 而两尊大能再无言语,莫陆只见金色雷霆狂舞,刺破光影,倾入城中。 银白高墙骤然伸长,倒伏,将整片天空,云层巨瞳一齐推挤出去,化作高远的洞壁,暗合天圆地方之理。 城中却并不昏暗。 因为那些天机城的修士一齐腾空,吸附在洞壁之上,他们的楼宇法身在楼娄的运作操控之下,化作一颗颗星辰,如被灼烧般大放光彩,点缀在银白的洞壁之上。 而陆左夫,与另一个莫陆不识的强横修士则是化作了太阴与太阳两星。 斗转星移,日升月落,楼娄以这天机城所有修士做棋子,演绎一副极为奥妙强横的阵图,将那天庭星君封锁在外。 自成一方小天地。 但这星图并非尽在他的掌控之中,随着天庭星君施法,银白洞壁上突兀跳起一点赤红的影子,在众星间横冲直撞,搅乱星轨。 任楼娄如何操控阵势变化,众星堵截,它都能逃出一条生路,又召出雷霆相随,将大星击落。 而后这些天机城修士所化大星还未喘口气,又拖着长长的尾迹,被楼娄抓上天空。 一时间,星落如雨。 莫陆先是颇为神往地遥望两尊大能作法相斗,见大星坠落方知起身躲避。 他本是混入被天上动静所惊,惊惶逃难的别脉修士之中。不想他前方出现一道银光门户,忽闪一下,就将他带入一处楼阁内。 楼阁内,十几个幽梦一脉弟子盘坐,各带了不浅的伤势。 乌青着眼的水生道人起身招呼莫陆,而在楼阁深处的帷幕后,一道不断分散聚合,触手垂地,形如莫陆前世水母的怪诞生物浅浅地将阴影投散出去,拢住所有弟子。 不时有陨星坠来,又倏忽间被挪去他处。 正是何骝道人。 “此人却是一个狠人,独战八位金丹大修,还有余力在此番楼娄斗法星君之时护住我等。” 莫陆躬身一礼,手中黄符光球飞出一半符文,没入帷幕之后。 剩下的,都是他的战利品了。 莫陆随手捡了个蒲团坐下,环视四周,很是少了几张熟面孔。 显然是未能抗过修士围攻,手中神符,连带身家性命,都被夺了去。 莫陆也是见惯不怪,开始清点自己的收获,与水生道人闲谈几句,顺便静待天穹上大战结束。 不时有破裂声,惊呼声,惨嚎声,声声入耳。 当然,对莫陆而言最有意思的楼娄与星君的对话。 “按天庭律法,罚你沉睡十年,以免此罪!” “老夫却不愿。” …… 楼娄颇为硬气。 莫陆比较着,突兀感受到强烈的干渴,他修行之后,很少再有这种不适之感。 莫陆取出摄山酒灌了一大口,仍不能舒缓半分。 而他周围几个幽梦弟子,已经开始狂饮水液。 这楼阁内的水汽被他们收摄一空。 更有甚者,来不及取出灵酒等物,直接以利牙撕开自己的血管,吮吸血液。 也是这个时候,莫陆听得一句: “道友,老夫认罚,快收了神通吧。” 第179章 沉淀 那干渴,仿佛是在莫陆腹腔深处破开一个无底的洞口,洞内伸出一大捧细小的钩子,向上钩住莫陆的颅脑与舌尖,向下钩住莫陆骨骸,血肉,皮膜,生硬地往洞内扯。 这钩子钩住他的下巴,牵引着牙齿,刺穿他充盈汁水的舌头,如同打出一口沃井,欢欣的喜悦随血水一起被抽入永远干渴的洞穴。 亦穿透他的骨肉,系住他抓壶的手,不断地重复倒酒解渴的动作,将愈发稀少的酒液冲入腹腔之中,弥散干渴。 也钩住了他的眼珠,眼珠拧动,不断地将视线投向一个个同样干渴的弟子,不,那是一个个丰盈的水袋,只要将他们浪费水液的头拧下…… 他恨不得将道躯撕碎,将所有同僚弟子撕碎,尽数投入干渴的无形洞口中。 然而,随着楼娄那一声讨饶服软,这似乎永远干渴的洞口终被合上了,那些恼人的钩子也软弱地松开了莫陆。 莫陆将壶中最后一点摄山酒灌入喉中,终于将干渴填补。 他如得了一场大胜般大汗淋漓,几乎瘫倒于地,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也是所有劫后余生的幽梦弟子共同的念头: “这天庭星君,好生歹毒,竟然对无辜修士施以这等邪咒!” 一人咬牙道: “天庭的星,这尊大能……三十年,不,五十年后,我定要痛骂他万万遍!” 众人皆是同仇敌忾,出谋划策。这位不知名姓的星君死后必然会被众多幽梦一脉的弟子换着花样隔空羞辱。 若他泉下有知,定然会气愤不已,一解眼下众人心头之恨。 抒解了心头恐慌之后,众人一齐看向帷幕之后的何骝道人。 他仍在把玩着到手的神符。无论是众弟子为诡异干渴所袭,还是楼娄服软,都未能使他停下。 神符飞扬,以他的一截触手为脊骨,拼凑出一个老者的上身。老者头颅用力晃动,便有夸张失真的声音在楼阁回荡: “我……是……陶,景渊。全凭何骝道友吩咐晚辈叩首再叩首。” 一声轻笑穿过帷幕,在楼阁内来回弹跳,撞入众弟子胸膛,又从他们的喉咙弹出。 于是众人也“附和”地发出一声声干硬的冷笑。 莫陆活动了一下喉部,心底暗道,这些金丹大修各个都有些怪癖之处。 水生道人越众而出,恭敬施礼问道: “师父,我等接下来该如何做。” 帷幕后,何骝吹散了老者半身,将所有神符吞下,他和缓道: “这座无主的城中,有的是事要忙。不用太急,先将陶景渊的遗留好好吞下罢。” 楼阁木窗之外,大星俱落,银白破损的洞壁裂开,缓慢回缩,露出一层厚重的祥云。 往日围得密不透风的银白高墙如今满是缺口,尽是破绽。 …… 有人说,楼娄伤势极重,所谓沉睡十年,不过是天庭给些颜面罢了。就算再过百年,楼娄也不可能苏醒过来。 有人说,楼娄证得元婴时采取了一些取巧法子,是故法身不全,先天羸弱,被岁不过百的毛头小子痛殴了一番。 也有人说,早在星君降临之前,天机城修士半数投入天庭门下,半数做了佛门的走狗。如此吃里扒外之下,纵是楼娄天纵之资,也得败在星君手中。 莫陆坐于院中,翻阅着各处递来的消息,不由感叹,楼娄虽只是认下沉睡十年这等不痛不痒的刑罚,退了一小步——莫陆看来这等元婴大能一次闭关轻易耗去百年时光——而在居于天机城中的众多修士眼中,几乎与他被星君俘虏等同。 不过,莫陆抬头,虽已修补,却仍坑坑洼洼的银白高墙上贴着高如巨厦的金色符纸。 虽然莫陆也知,那不过是强令楼娄沉眠的符文,却也深刻提醒他,以及天机城所有修士对于楼娄而言无比屈辱的一件事: 即使是如他掌心般的天机城,也不由得他做主。 莫陆低头嗤笑一声,转而去研究陶景渊的神符。 分符的人太多,莫陆未能得到陶景渊的金丹级数的都天驱魔大将军符,只是拆得几道陶景渊早年修行的符文。不过这些符文到底拼凑过一道金丹符文,每一道都有筑基层次的威能。 七道黄纸符文,整整齐齐地排布在他身前。 这便是莫陆此次最大的收获。 他随手从光球中抽出一道黄纸符文。心神浸入其中,随心一动。 他未曾动用一丝一毫法力,却有阴沉乌云汇聚,覆盖整座宅邸,片刻后,暴雨倾泻而下。 那一丝丝雨线如剑,将宅邸中富集的灵气斩落,沉入泥土中。莫陆的砥慧长剑暴露在雨中,剑鸣似泣,显然时间一长会对这柄剑器造成一些损害。 莫陆挥袖,将这一片乌云连同倾泻的雨丝一起刮出宅邸,将其放生。 “不愧是号称夺天地之力,一道就能比拟一尊修士奴仆的符。真不知所谓的箓又能有何神威。” 听着遭受无妄之灾的路人惊怒的痛嚎,莫陆满意地把玩这道符文。其色有些黯淡,莫陆在一天之内还能使用两次。 其名也简单,《句雨师亲授祈雨咒》。 大餐当面,莫陆却有几种吃法。 一则是使用从何骝道人处所得的秘法,将此符熔炼入皮膜或者血肉之中,相当于新得了一件血脉异术,只是到底会与原先所修法门相冲,于修行上有所拖累。当然对于握有妄宴梦想法的莫陆而言不是问题。 二则是将其炼入一件法器之中,能得一件筑基级数的法器。其威能或许会有所变化,也必需仰赖法力灌注才能催动,反失却了符文特殊之处。 三则细细拆开来,破解符文知识,于符文阵法一道上有所精益。这一条路耗时最久,却也可能是收获最大的一条路,也许假以时日,莫陆能凭此创出威能更胜一筹的符文或者阵法。 莫陆推敲之间,当即做了决定,留五道杀伐不俗的神符熔炼入血肉,剩下两道留作研究。 解决完神符去留,莫陆悠然探手入沉舟珠。 八头筑基恶兽的血肉精华,还得他受累处理一番。 此时,莫陆却收到了天机城金丹大修陆左夫的传讯。 他邀请莫陆,再度叩开梦界门扉,引出大量梦晶,再度修筑云中巨神。 第180章 笑伶生 莫陆收起血肉精华,步出宅邸。 街上颇有些冷清,来往的大多是灵机一脉的弟子。 想来也是,闹过妄根一遭,又被星君叩门一次,一些头脑活泛的别脉修士早早打算离了这是非之地。 当然,这座天机城在垩岩域东部仍有盛名,但即使未晓事的陌生修士争相涌入这座天机城,也需要些时间才能将眼下冷清的街道填补。 而街上来往的灵机一脉弟子大多面色凝重,行路匆匆。楼娄受刑沉眠十年一事,无疑给了他们一次重大的打击。 像是忽被掀了屋棚,直面黝黑的天空,一片幽冥之间,只有兜头的暴雨浇下。 一股焦躁混乱的氛围无声无息地在他们脚印间弥散,隐隐漫过街道,将所有天机城修士裹挟。 莫陆对此颇为满意。 于他而言,如脱得一层桎梏。楼娄沉睡,很多事情都能便利不少,他甚至已经开始筹谋如何囚禁饿死一尊灵机一脉的筑基修士。 莫陆信步,忽见前方有些骚乱。 虚空洞开门扉,一列身披黑甲,身形魁梧的偶人横冲出来,抬手洒出一张布满银钩的巨网,将七个面色大变的弟子镇压。 于此,黑甲偶人冰冷宣告: “奉楼娄之命,笑伶生监察城中。闲人退避!” 它们如拖死狗般将七名弟子拖入虚空之中。 行人窃语纷纷: “悬匮子的徒弟?我先前还疑心他们怎么阔绰了不少,没想到……” 忽有人惊指远处,一重巨大的阴影漫过来,将整条街道遮蔽。 那赫然是形如浮岛的巨大楼宇法身,凌驾于天机城众多楼宇之上。 浮岛下部,一只巨如湖泊的眼瞳睁开,俯瞰林立的高楼。 无声无息间,一只巨大的附肢探出,采蘑菇般从高楼中抓出一栋犹在挣扎的楼宇法身,还有一团血肉模糊的诡兽。 “悬匮子,勾结百眼观妖道,重违吾师楼娄,叛出灵机。两人理应殒命于此,以敬效尤。” 他抓握悬匮子与百眼观道人的巨大手掌金铁熔解,层层铁鳞孳生,俄而化作一口巨炉,将两人包裹其中,随后金焰吞没了这口巨炉。 于众目睽睽之下,炼成两枚巨丹。 浮岛缓缓沉入高楼之中,莫陆摩挲下巴。 “我有些印象,楼娄以天机城弟子为棋演化星辰阵势对抗星君时,陆左夫被拿去充作太阳星,这尊金丹则是太阴星。” “可我观他如此之久,居然连些流泪昏沉的症状都无。他的修为境界,怕是要远逊于陆左夫,缘何得楼娄器重?” 莫陆运起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笑伶生】 【预期奖励:摩云接天法身;楼娄的怨怼】 【备注:此人长年随侍楼娄身边,已被楼娄炼作一尊身外化身,只存死板神智,几与偶人等同。虽受胃土雉星君神符压制,楼娄无法将神念寄托其上,出游外界。其人却能将外界诸事报予楼娄,并勾动楼娄本能反应。】 莫陆撇了撇嘴,囚禁饿死天机城筑基修士一事还得往后拖一拖。 他还是先去应陆左夫之邀,广洒梦晶罢。 …… 莫陆披上银丝窄带法器,行于影影绰绰的厚重白雾之中。 这一次前来迎他的,除了解狐恩,还有陆左夫之弟,陆蝎夫。 陆蝎夫仍是无比傲然地走在两人前头。 莫陆心底冷笑一声,随后笑问身旁解狐恩: “陆大师修筑云中巨神可顺利?上一次来此地洞开梦界门扉,招来天尊亲赐梦晶,想来也是一年前的事了。” 解狐恩略一摇头: “几位大人仍是长吁短叹。也不瞒砥锋道友了,除梦晶之外,血砖,自在丝,立无影偶……” 解狐恩开口洋洋洒洒列举数十种各家法脉独有的修行资粮,最后磋叹道: “只能说可堪使用,但拼出来的云中巨神威能并未达到诸位大人预期。” “原来如此,”莫陆不经意问道:“云中巨神想来是贵脉中地位绝高的造物,为何不用万有灵矿修筑呢?” 解狐恩尴尬一笑: “诸位大人也是在探索新路而已。类似的研究在天机城中也不鲜见。” 莫陆回想起上一次所见时,这云中巨神的威能与好似永不满足地吞食梦晶与生砖的情景。 不由得在心底笑道,非是开辟新路,怕是此物胃口太大,根本养不起吧。 不过他倒不至于现在将此言吐出拆台。正待他想另找个话头搪塞时,忽见前方陆蝎夫一甩袖,将路边土石打得四溅。 “都怪笑伶生这厮,欺人太甚!” 他也不理两人,径直跃入空中,被一道极为庞大的阴影接过。 阴影挥动手臂时,激得白雾如水波般晃动。水中似有恐怖巨物将要破水而出。 正是陆左夫。 且走且叙间,莫陆也到了修筑云中巨神的场地。 陆左夫温和笑道: “贤弟休要多费口舌。笑伶生师兄见我修筑云中巨神繁忙,特意替我接下监察万有灵矿挖掘的差事。” 他宽慰似地说道: “这等关乎天机城众多后辈弟子命脉的要职,确实需要师兄那般细心机敏的修士出力,我却要差多了。” 说罢他转头,莫陆能感到两道目光投向他,也许这目光本来慈和,但被白雾扭曲遮掩,到了莫陆近前,他只觉幽邃晦暗。 “幸得笑伶生师兄助力,我才有闲心厚颜请小友洞开梦界,施些梦晶。” 莫陆施礼: “不敢,陆大师但有所求,小子必上报师门,倾力满足。” 言讫,莫陆召出梦界门扉,大批梦晶如萤火虫般在半空飘荡,消逝。 陆左夫将未完成的云中巨神拖出虚空,莫陆匆匆望了一眼,其上气息驳杂,相比莫陆一年前所见,似无长进。 由是吮吸着梦晶汇成的乳汁,这一头发育不良的巨婴在陆左夫等人的修筑下,继续艰难生长。 “云中巨神本来就是以万有灵矿修筑,用它物填充,画虎不成反类犬。” 即使是梦晶,也无任何作用,莫陆当即明悟这一点。不过他也懒得指出,毕竟消耗的梦晶乃是峭岐翁提供,修筑的云中巨神更是与他毫无牵扯。 何况陆左夫更不是不知这一点。 莫陆愣神一会,修筑很快就结束了。 进展如何,莫陆从陆左夫身旁那些争吵的金丹大修处轻易知晓。 而陆左夫仍是那幅温和的态度: “谢过砥锋小友相助。我与幽梦一脉未来可能有更多合作的可能,那时还得劳烦小友了。” 莫陆称礼而去,回到千螺观,将此事告知何骝道人。 当夜,峭岐翁赐下一缕紫线。 第二日凌晨,笑伶生突兀闭关苦修,天机城中诸事交由陆左夫主管。 第181章 开源节流 数月后,千螺观内。 莫陆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凑于鼻下,里面装的是微微朦胧,其色混沌,颇有些神秘意味的嗅盐。乃是水生道人调配,千螺观中专门用来应对此种情况的丹方。 这刺鼻的气味贯通脑颅,将汹涌睡意冲散。 只是如剑劈潮水,转瞬间,这睡意又慢慢攀附上他的肩头。 那一日,幽梦一脉驻守天机城中的弟子齐出,就连莫陆也分得一个在外围打杂的差事。 最终,他们完成了祭献仪式,勾动峭岐翁,何骝道人手持峭岐翁所赐紫线,将笑伶生拉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而莫陆仅仅是因为好奇,朝那座楼宇望了一眼,窥见了那缕紫线,便被睡意侵袭多日,差点误了修行。 至于随同何骝道人布置祭献仪式,离笑伶生最近的那几个弟子,俱一头栽倒在地,至今还未苏醒。 莫陆萎靡地打了个哈欠,他现在几乎无法打坐冥想,运转周天。 “闭目一会,就要沉入梦中,贪睡几日,实在有些误事。” 水生道人亦是哈欠连天,不过相比于他几个还在沉睡的师兄弟,已经好了太多。 而且因了需要封印,何骝道人困守于笑伶生处,如今千螺观中,还是由他主事。 他把玩着手中紫线交织的玉如意,劝慰莫陆道: “砥锋道友,不妨事。我师有言,再过数日,等这点余波散去即可。” 莫陆点头: “我这几月真是昏昏沉沉,既误了修行,又不晓窗外之事。陆左夫得了主管之位,可做了什么变动?” 莫陆又嗅了一口瓶中微微朦胧,颇带有神秘色彩的嗅盐: “不过想来也就开源节流四个字。大肆挖掘万有矿脉,又扣下应发给城中弟子的份额,如此贪墨下大量万有灵矿,供他修筑云中巨神。” 待在天机城度过这些岁月,莫陆也知,万有灵矿通常由楼娄一手控制,乃是一座天机城的重中之重。 普通弟子欲得万有灵矿,一则是由城中每月按修为发下份额,二则是师父赏赐,三则是完成城中任务,领取赏格。 水生道人收起玉如意,取出一个色着七彩的小方块,笑道: “砥锋道友却是想错了。据我收来的情报,天机城修士该领的万有灵矿份额未有削减。” “陆左夫还降低了不少别脉法门与材料的价格。此举倒让不少灵机一脉的弟子看到了晋升机会,纷纷掷出积蓄的灵矿,谋求更进一步。” “至于大肆挖掘万有矿脉,应该确有其事,否则也承担不起如此多万有灵矿的耗费。” 莫陆转念想起陆左夫往日温和从容的模样,道: “此人倒也算是爱提携后辈。这般施为,就算十年后楼娄苏醒,也轻易说他不得。” 想到此节,莫陆忽一闪念,楼娄不会责罚本脉内的弟子,又会如何看待明着下手干涉天机城的幽梦一脉呢? 不过莫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十年时间太长,幽梦一脉在天机城的筹谋早就尘埃落定了。 也许就在下一次梦界聚会之后。 莫陆深感自己得加快进度,早日完成饿死灵机一脉筑基修士一事,了解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一些人名快速在莫陆脑海里闪过,都是他居于天机城这么久,暗自收集的一些好下手的修士。 他思索间,忽然收到一道传讯。 细细读完后,莫陆神色有些奇异: “陆左夫召我前去,再度洞开梦界门扉,助他修筑云中巨神?” …… “这一次,还是厚颜请小友相助。” “不敢不敢,小子奉师门长辈峭岐翁之命,全听陆大师吩咐。” 这一次,来迎莫陆的却是陆左夫亲自操控的偶人。 莫陆戴上陆左夫赠送的银丝窄带法器,随陆左夫引领前行。 两人越走越偏,却是离了前两次莫陆所去的修筑场地。 而是钻入地下。 两人踏入一块六角石盘中,朝幽邃的地底缓慢降落。 隔着厚重的白雾,莫陆亦不知自己所处是何方位。一来,这白雾法器无疑被陆左夫施展术法加强过,遮掩住了所有细节。二来,金丹大修当面,他颇老实地收敛起心神,不敢越界。 “往天机城地下一行,用脚趾头想也知,他将引我去往万有灵矿矿脉。进入这种重地,我若是表现出一丝不对,就别想活着出去。” 心念转动间,莫陆忽感一道道极其危险的气机锁定了他,法力几乎凝固。 好在随六角石盘落地,这些气机散去,莫陆长吸一口无比充盈的灵气,踏出圆盘。 “这游散灵气浓度,几乎比得上一口后土之气了,不,甚至还要胜过一筹!” 隔着厚重,被陆左夫加固过的白雾,莫陆除了白雾,什么也无法感知。 但是一些景象却阴恻恻地掺过白雾,以灵感,幻象的方式为莫陆所知。 他似能见一株晶簇所凝就的七彩藤蔓从虚无中钻出,向上延长,直抵莫陆脚下。 一本厚重的书册,一大团松散的肉泥,挂靠在藤蔓上,俱是一半化为晶簇,一半还有血红色的肉质。 这株藤蔓似也被纵切一刀,分做两半。 一半不断地被削下整齐的长条,投入一张犹在梦呓的嘴里。 另一半满是坑坑洼洼,欢欣的婴儿攀附着晶簇,爬上爬下,不时啃下一块。好似吊在茎干上的蚜虫。 莫陆转过头,不愿多看,同时掐动无畏藏,将所有幻象拱碎。 他也有些疑惑,虽然能辨认出梦呓的巨嘴是楼娄,婴儿乃是未完成的云中巨神。可该交予城中众多灵机一脉修士的份额又在哪里? 陆左夫适时温言道: “据我所知,建城千年以来,踏入这万有矿脉的别家修士,小友你是第一个。” “请砥锋小友施法,摄来梦晶。” “这云中巨神都掉进矿脉里打滚了,为何还需我这残次品梦晶?” 莫陆虽心下疑惑,手上却不慢。 大批大批梦晶从他推开的门扉中飞出,没入白雾。 他正要看看陆左夫如何使用梦晶修筑,却听他笑道: “砥锋小友,我听闻这梦晶有如人心意,千变万化之能,不知可否为我演示一番。” 莫陆随口答道: “谢过前辈青眼。只是这诸多变化,须在梦界进行。若在天地九域中变化,会有不少瑕疵,陆大师……”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陆左夫偶人递过来的一物。 是色着七彩的方块,万有灵矿。 莫陆心中念头闪烁,一个疯狂的想法浮出水面。 大批梦晶被莫陆召摄而来,在他的心念转动下,废了不少梦晶后,终于做出一块外形与万有灵矿无异,又有一丝相近气息的赝品。 陆左夫接过那一块梦晶,注入些许灵气后,便从白雾中招来一名脸色木木的炼气弟子。 莫陆杀神系统扫过,此人早已被他炼成身外化身,不然也抵不住这矿脉中的威能污染。 那名弟子将假作万有灵矿的梦晶吞服,气息上涨了一丝,过了一刻后才回落。 短时间内无有异状。 两人相视一笑。陆左夫温言道: “砥锋小友,继续招引梦晶罢。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莫陆欣然点头,暗自腹诽: “好一个绝户计。” 不过他颇为欣喜,再也不用去特意行险招囚禁饿死天机城修士了。 因为过一段时间后,路边随处可见。 第182章 渐染 自那一日始,莫陆每隔一日,就要前往天机城地下,洞开梦界门扉,开闸放水。 大堆大堆似真似幻的“万有灵矿”就这么被他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挖掘出来,堆积在矿洞之中,随后转交流散于整座天机城。 供那些天机城修士消耗。 每次莫陆回到地上,摘下覆于眼部的银丝窄带法器时,厚重白雾褪去,林立的楼宇重又清晰,莫陆总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同时,他隐隐能见一重幻象: 似有若无的轻薄紫雾从城下深处腾起,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将整座天机城包裹。 地上的众多灵机修士一无所知,高耸的楼宇盲目地移动着,从甬道里排出一列列无智的偶人,那些偶人来往搬运万有灵矿,像是一根贯通的吸管,以供他们欢欣地痛饮,饮罢,瘫倒在紫雾的拥怀里。 至于城下,贪食的硕大婴儿仍在啃啮着矿脉藤蔓。陆左夫,或是追随他的金丹们,殷勤地侍候着,如老农侍弄着麦田,掬一把汗水,倒数着收获的日子,他们为此欢欣,为此等待。 而莫陆亦在等待,等待紫雾褪去,等待谎言被戳破,等待收获。 那是专属于他的收获: 一具饿毙在路旁的尸骸。 莫陆满怀期望地走回府邸,不时能见到大堆大堆万有灵矿,似乎闪着别样的光泽。 几个炼气弟子夹杂在偶人间,繁忙紧张地施法加工灵矿。 几句杂谈顺着风飘至莫陆耳边。 大抵是关于修行,关于师父与师兄弟的闲话,发几句牢骚,偶尔有人计数着做完这一次任务又能得多少报酬。 平淡而琐碎。 这倒勾起了莫陆久远的记忆,他还是炼气时,还在五道观时也曾有过类似的话语。 如人仰游于海面,平视见天高云远,转头只见细碎的波涛,便自以为安卧无碍。 却不知漩涡将至。 “若他们知晓手中的万有灵矿尽是赝品,又该如何?” 莫陆失笑,长吸一口气,将周身数百米灵气吞入口中,化作一口浓郁的灵液。 呼呼劲风,刮倒了垒起的灵矿石,惊得那些弟子飞遁。 莫陆自不理会周遭夹杂着惊羡恐慌的目光,将灵液吞入腹中,稍一炼化便成滚滚法力。 他长笑一声,催动法力,架起云头,直往宅邸飞去。 等待收获的这一段时间,莫陆并非没有事可做。 比如,将五道神符化入血肉皮膜中,彻底消化八头筑基恶兽的血肉精华,令修为再上一层次! …… 鼓胀至斗大,布满眼瞳的牛心虚影颤抖着,每一次鼓动,都有一层层粘稠似血的涟漪溅出,令广布于房中的禁制模糊了几分。 这牛心似有灵智,不安地晃动着,拼命挤躲在房中角落。 然,一只光洁如白玉的手掌探出,将它摘下,拢作一团丹液,塞入口中。 “这一点污染,于当下的我而言,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 莫陆赤膊着上身,胸腹与背后各有一道道蜿蜒起伏似龙,又斗折似爪的神符字迹。 那些神符扭动着,如有灵性般,挣扎着要逃离莫陆道体。一道道铁钩银画的笔触跃出莫陆皮膜,惶急地在空中挥舞。 于是便有一截截黄符纸自虚空中生出,承接探出的符头符脚。 莫陆如多了一条条松弛垂下的死皮,叫他心生厌恶。 然而,他长吸一口气,周身血肉拧动,探出一根根细丝似的触芽,缠绕上神符铁钩银画的墨迹,伴随一声声牙酸的拖拽声,这一道道神符便被拖下皮膜,沉入莫陆血肉深处。 “仗着吞下八头恶兽,我这修为提升,道体也更强横,故而能强行镇压这五张神符。” 瞧见胸前又有一点淡薄的影子显出痕迹。 “到底力有未逮。” 莫陆也只得一叹,将那一块皮膜撕下。他的血肉承载着那一道神符,很快发焦变黄,被符中力量洗练,化作一张黄纸符,静静飘落在他膝上。 莫陆却不看纸符,而是盯着自己腹下三寸的丹田处。 此处泛着污浊的黑色,并不断地,一点点地向周围的血肉蔓延。 丹田中那一方灵台下,仙脐不断地抽取后土之气,几乎让灵台不堪重负。外溢的孽尘不断堆积。 莫陆七头怨蛆尽数堵在此处,将孽尘移出体外。 这牵扯了他大部分精力。 究其原因,还得归结于莫陆修为境界,已至筑基后期。 于是仙脐不再受他控制,大肆抽取养分,推动他的修为向更高处的金丹晋升。 自然,这样的晋升注定失败,走火入魔。 若莫陆只是普通筑基,那只能困守洞府,慢慢熬炼法力,静等一丝金丹机缘。 “算算日子,也该收获了。不知灵机修士饿死后会有何隐秘,峭岐翁允诺的那一丝金丹机缘又应在何处?” 莫陆筹算着,忽有一点饥饿干渴之感。 伴随此感而来的,是空前开阔的视野。 原因无他,他的整座宅邸尽数化为黄沙。 远处,似有似无,笼罩整座天机城的朦胧紫雾溃散。 楼宇崩塌,锈迹覆过大地。 第183章 大魔苏生 似有一团浩大形体,张开深渊似的巨口,而今将天机城吞下。 亦或者,天机城早已被它吞入腹中,只是有一层万有灵矿阻隔,任它胃壁研磨,胃液腐蚀,伤不了天机城丝毫。 但这一层万有灵矿,已被磨穿了。于是天机城众,得见此物本形,受它研磨,也因此知其名讳。 其名为【耗竭】。 饿。 银白高墙之下,黄黑色已将城中尽数覆盖。炼气?筑基?还是金丹大修,尽数覆入黄黑之下。 饿。 黑色的,是铁锈,如日落后的阴影,飞快在城中蔓延。那些奇巧的楼宇法身,神兵法器,机括消息,都染了铁锈,法力散失,威能崩落。 饿。 黄色的,是黄沙。当那些灵机造物朽坏至无可挽回时,便化作一蓬蓬黄沙,随猎猎长风四处泼洒。 饿。 虚空中裂开一条条缝隙,簌簌黑灰掺下,如血。那是原本勾连城中四处的银白长龙,如蛛网般将天机城拢住,而如今似遭了一把烈火。 饿。 莫陆在褐锈与黄沙间翻滚着。他已有三指被自己活活啃下,两臂尽是咬痕。腹腔剖开,其内胃肠俱化为灰烬,可饥饿如影随形,缠绕着他这具破烂的躯壳。 忽然间,他碰到了一块硬物,那是一块偶人残骸。 伴着狂喜,莫陆将其塞入嘴中。甫一入口,就化作一点灰烬流散。 饥饿将他劈裂,徒留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他还残留的肢体被深渊操控着,像一具傀儡,一块香饵,将能抓得的一切都拖入深渊之中。 他的怨蛆,他的神符,他的法力,他的血肉,尚有余力时擒住的猎物……尽数被投入这一道深渊中。 饿。 “啊啊啊啊!” 莫陆挣扎着坐起,抓起一把黄沙,直塞入腹腔中。 黄沙飘散着,随风扬起,不曾留下半点。 莫陆呆滞着,盯着空空的腹腔。再往下看,那一道生于灵台下的仙脐也萎缩堵塞,再不曾递上来半分后土之气。 饿。 突兀,如绽放一朵盛大的烟花般,天机城隆隆震响,大地撕裂,一团银灰色,浑如鸡卵的物什从地下深处冲出。 瞬息间,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那物留下的巨坑很快弥合,但微泄的一缕精纯的灵气弥散全城。 莫陆受这一缕灵气吹拂,稍稍满足了饥饿,如回光返照般,他被饥饿挤占的神智终于转出一个念头来。 “山穷水尽。” “就要在这里结束了么?【耗竭】……” 【耗竭】二字如一线钓钩,钩出他一段久远记忆。只是先前的饥饿来得太过突然猛烈,令他无暇顾及。 那时他处于梦中,初见峭岐翁,得他允诺,怀揣着突兀得闻金丹机缘的狂喜。 峭岐翁与他对谈。 他的一些话语,莫陆听闻了,却根本无法理解,下意识将之忽略。 直至现在,深陷【耗竭】之中,莫陆才将之寻得! 那紫线缠绕成的老者笑道: “……饿死灵机一脉筑基修士后,你当得见,灵机一脉的大魔【耗竭】。” “筑基以后的灵机修士,若万有灵矿枯竭,将使【耗竭】大魔苏生,自身化作灰灰不说,还将侵染流毒一地。” “天尊佛祖脱得天地桎梏,永享逍遥自在。我等这些跟在祂们身后亦步亦趋的凡人却不能。” “祂们已登临彼岸,而我等这些凡人到底沉溺于苦海之中。” “凡修行者,必有代价。这一条天地铁律并未对天尊佛祖的法脉网开一面,反而攀附着法脉,随法脉繁盛而愈加恐怖。” “你也可将这铁律称为,一种反噬。法脉愈繁盛,拖延消弭代价次数愈多,未来的反噬更猛烈。而若修士拖延不住,死于反噬之下……凡俗生灵一念一感尚能勾动天地,何况修士?这些死于反噬之下的修士怨怼更是大大加强了反噬!” “于是便到了现在,反噬一显,那一法脉的修士,沾之必死,甚至只是听闻或者见到,也将深受其害。” “是故众修士称之为,大魔!” “九尊天尊佛祖,九条返虚法脉,便有九尊大魔。” “本来魔灾汹汹,我等俱要倾覆,幸得准提佛祖与万法天尊布下知见障,将大魔阻断,令其无法凭见闻在众生中流传,屠戮弟子。只有亲眼所见,亲身所感者,才能知悉。” “这有两个好处,一来本脉大魔显化,初闻的别脉修士俱要受一次初显之劫,若是死了,其怨恨不及本脉修士,反而削弱了大魔凝聚的力量。” “二来,如此一遭,这大魔反而化作了我等知情者的兵刃,收割愚氓众生的利器。” “譬如此天机城,矿脉将枯,【耗竭】当头,可城中众修痴愚,不知死之将至。楼娄殚精竭虑,亦难逃厄运。” “小友,我便将此兵刃与你,待你受初显之劫不死后,便替我收割下天机城罢。” 随着记忆中,峭岐翁最后一声大笑,在浩劫中一直被莫陆遗忘的,那枚传法印急跳出来,化作一道门扉,大批梦晶流泻,将莫陆淹没。 梦晶冲刷着他的残躯,按照某幅莫名图景,重新搭建他的筋脉,骨骼,血肉,皮膜。 莫陆只觉自己被劈做两半,一半仍是衰朽饥饿的血肉之躯,【耗竭】纠缠,另一半则化作了某种梦界生物,虽饥饿无比,却能以梦晶为食! 而梦晶自门扉喷涌,似无竭尽! 莫陆沉浮于紫雾之间,感受到饥饿与饱腹交替,修为重回筑基,方知【耗竭】初显之劫,他算是能捱过去了。 没了饥饿干扰,神智重新清醒,莫陆鼓动一丝法力,开始掂量着是否要出去趁火打劫,洗劫一番天机城。 毕竟现在别说筑基修士,金丹大修也自身难保。 此时,纷纷扬扬的黄沙暴间,显露出一个人影。 人未至,笑语先闻: “道友做得好大事,勾得满城风波。可怜我那一干师兄弟,至交好友,丢了性命不说,峭岐翁前辈的谋划也耽搁了。” 自黄沙暴中显现的正是水生道人。 只见他道体血气丰盈,法力稳固,背后一群骷髅骑手光洁如新,一点锈蚀痕迹也不见。 竟然半点也未曾沾染那恐怖的【耗竭】大魔。 他把玩着手中紫玉如意,转头环顾周遭饿鬼道般的胜景,啧啧赞叹: “不妨事,不妨事。峭岐翁前辈准许你如此这般,想来已将其他细枝末节的闲棋舍去。” 水生道人笑嘻嘻施了一礼,连同背后所有骷髅骑手一齐弯腰: “如此得峭岐翁前辈青眼,却要贺喜道友,金丹在望!” 那样子多少有些荒诞无稽。 而虚浮于轻薄紫雾,勉强维持形体,几乎要随风而逝的莫陆喘了口气,顾不上喜悦,只是将一个横亘在他喉间的问题吐出: “为何你无事?你是如何拮抗【耗竭】大魔初显之劫?” 听闻莫陆此言,水生道人紧攥着紫玉如意,眼中浓浓追忆之色,亦夹杂着一丝恐惧。 “自然是因为,早在公输城主率全族弃绝灵机时,我就已经领受过这一遭了。” 公输,全族,弃绝灵机…… 寥寥数语激起莫陆遥远的记忆,令他回想起数段信息。 【可杀戮对象:公输勾虫(梦影)】 【预期奖励:十一块梦晶;百集熔炉神铁】 【备注:天地异虫。生来就有吞吐神火,熔炼金属之能,为各座天机城聘请。后因窃取灵机天尊妙法,几乎所有公输勾虫都被制成法宝。为了恶心天机城,寥寥几支旁脉被幽罗观收入梦界。】 与峭岐翁的岩风一族同属二十三弃脉,幽居梦界的公输勾虫! 莫陆脑海里闪过在弑露塔所见种种,闪过韦绝,陈东,乃至误能,这些弃脉子弟的面孔,以及杀神系统所给出的,他们遁入梦界的缘由。 又想起曾在山峰求法时所见的峭岐翁昔日过往。 银甲兵将踏碎山峰! 他一时失语,沉浸于光怪陆离的梦界回忆之中。 水生道人见莫陆不言,又是笑道: “时候差不多了,该请楼娄城主出来,若让陆左夫跑了,反而不美。” 说话间,他将手中紫玉如意震为齑粉。缠绕在如意上,一缕不知延伸至何处的紫线亦随之断裂。 极远处,一座浮岛升空,怒吼响彻天机城,就连银白高墙亦为之裂开,如一只摊开的巨爪。 “陆左夫!!!” 第184章 大悲大愿 随那一缕紫线断裂至虚无,巨大的浮岛骤然拔起,其阴影拢过大片黄沙与锈迹。 浮岛上,一颗巨瞳了望城中惨象,光滑的瞳孔裂开细纹,浑浊的灵液淌出,汇成一道道瀑布坠下。 如泪。而这泪水甫一落地,便引动饿鬼似的修士奔来,哭嚎争夺。 笑伶生只一刹那间就探知了原委。 “陆左夫!!!!” 其声响彻全城。即使远在天机城另一边,莫陆亦能感觉到,随他的呼喊,大地上似乎升起一层无形无色,仅能以直觉与幻象感知的“浪潮”。 这“浪潮”很快覆过莫陆头顶,朝更高处漫溯,微微不适后,莫陆很快丢失了对它的感知,似如虚空与灵气般将他包容,被他忽视。 水生道人抚掌: “楼娄的一缕心神已被笑伶生唤醒。虽只是些许本能,难以支使庞大法身,发挥出元婴大能应有的威能,但抚平【耗竭】,抓回陆左夫还是颇为简单的。师父您以为如何?” 莫陆转头,严肃古板的银发道人不知何时立于水生道人身侧,其人背后若隐若现几条透明浮肿的触手。 触手捆着几截枯瘦如柴又残破的修士躯壳,末端深深扎入修士躯壳胸膛,不断将深紫色的梦晶注入。修士心智混沌,面目狰狞,但莫陆依稀能分辨出,正是何骝道人的弟子。 他只是颔首道: “且看一场戏吧。” 银白城墙轰鸣,延展,向城心一点倒伏。炫目的银光甚至将城墙上镇压的神符掩过。 黄沙与锈迹掩埋之下,被云中巨神冲破的巨坑原本已经合拢,如今却再度张开,灵气喷涌,几如顶天之柱。 如狂怒的浪潮般,精纯灵气汇成云雾,从天柱上刮下,一波复一波地冲涤全城,将黄沙与铁锈冲散。 至于天柱顶端,一团又一团浓白的祥云坠下,直往城中各处掠去。 随云降下了雨,那是星星点点的万有灵矿,把受【耗竭】之苦的灵机修士脱离苦海。 云所过之处,浪潮冲击之处,无不传来修士劫后余生的欢呼。 “该惩戒叛徒了。” 莫陆轻声道。 四周银白高墙合拢,如一只巨爪,似楼娄于睡意朦胧中伸手,要抓握什么。 然后他抓住了。 一团粗看浑如鸡子,细瞧却见种种机括符文密布的巨大怪异机械。 草炼未完成的云中巨神。 虽只是见它一眼,城中众修却油然而生一种仰慕。 似世间再无一物能比其更完美。 有灵机修士跪伏下来,眼中淌下浊泪,似见本道终极,也有修行邪法的别脉修士激起欲念,当众行亵渎之事。 更多的,则不顾刚从死门关拖回来的残躯,拼命要飞上高空,只求触到它的外壳,进入它的内里。 纵是死也甘心。 可这种幻想刹那间就被打破了。 楼娄巨掌翻下,这一具云中巨神外壳褶皱破裂,齿轮机括弹出坠落如暴雨。 数栋居于其中的楼宇法身更是被扯出来,在高空中扭曲,支离破碎。 其中最为庞大的一栋,正是陆左夫,他此时如被无形罡风吹拂,不断有破碎的小块从他的楼宇法身上被刮去,受楼娄一刀刀的凌迟。 一时间,天机城上空威能气机紊乱,众修士皆屏息静观楼娄处刑。 此时何骝道人一脚跺出,一道圆弧拢住三人。 莫陆瞧见四周天地颠倒,扭曲变幻。耳旁听得何骝道人呼声: “速去。楼娄刑罚后,就得处理我等外贼了。” 待天地正位,四周景色稳固后,几人被送到一截衰颓的矮墙前。 莫陆抬头,灰色的砾石土地,灰色的天穹。十几丈远处,有一块摔成几截的石碑,可见笔迹沟壑中还掺着金粉。 “笼佛城?这是依果行走的地盘。” 水生道人笑道: “师父与那依果行走谈妥了?请他护我等一次?” 话音未落,一道恢宏光柱自遥远天际斜射而来,直取矮墙下的莫陆三人。 似主人家瞧见几只虫豸碍眼 ,随手投下拐杖,可对虫豸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光柱将至,莫陆隐隐能闻到自己皮肉散发的焦糊味。 何骝道人却不看扑面而来的那道白光,转身对矮墙施礼道: “恭请依果行走章弗罗汉出手。” 他们身后那一堵矮墙突兀伸展开来,一块砖石掉落,显出一个方形洞口。 其内却不知是何世界,只有蒙蒙黄光透射出来,几人受这黄光照射,顿生慵懒松弛之心,就连站也几乎站立不住。 一颗淡蓝色珍珠被人从洞口中抛出,滴溜溜旋转,愈放愈大,迎上那道白光。 随珍珠放大,转为透明,莫陆这才看清珍珠内里的东西。 是披着破烂袈裟,只剩下左半边身躯的和尚尸体。其外露的皮肤上,拖沓于外的肠子上,都勾画着一尊又一尊狞恶的护法神。 虽瞧着已无气息,莫陆却意外的用杀神系统确认了他还是活着的。 【可杀戮对象:磨相和尚(忿怒身)】 【预期奖励:忿怒磨相;章弗罗汉的注视】 【备注:磨相和尚,笼佛寺有数的奇才之一。自悟转生神通,能占据杀死他的修士躯壳。曾借此神通逼得无名元婴大能退步。 笼佛寺灭寺一战中,欲借此神通夺舍颂善菩萨,被其切分为忿怒,寂静等八具分身。章弗罗汉坐镇笼佛寺时,凭此神通挑衅章弗罗汉,被其当做消遣,五具分身彻底泯灭。却也因此入得章弗罗汉青眼,常玩戏之。】 这磨相尸体拦阻在三人身前,硬生生吃下那一道白光,当即化作一团焦炭,一边惨嚎一边在光球中翻滚。 大量形体模糊的护法神从他体内逸散,尖啸着在光球中盘旋。 水生道人奇道: “元婴大能端的是神奇无比,一道术法竟能将死人给打活了。” 章弗罗汉就在矮墙后面,莫陆未吐出话语,只得心道: “章弗罗汉却有不如,只能叫活人装死。” 何骝道人闭目静感,道: “楼娄已闭锁全城,这一缕心神想来也沉眠了。天庭符咒压下,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三人肃穆朝矮墙一礼。 “谢过章弗罗汉援手。” 磨相重又被拽入矮墙后,砖石飞来,将洞口堵死。 “师父,下一步该做什么?伺机偷入城?” 何骝道人靠在矮墙上,闭目盘坐: “不急,等陆左夫再被炮制几天,待他支撑不住时,他弟弟陆蝎夫自然会联系我等。” “就算他未曾传讯,也有别的布置。” “你们先行休整,我还得救治这些不成器的弟子。” …… 陆蝎夫避过众人的目光,拖着残破的楼宇法身,闷头行路。 他到了目的地,天机城中心处,一具破碎的偶人被挑在高高的长竿上,高过所有楼宇一头。 悬示众修。 那是陆左夫被凌迟后,最后剩余的部分。 他仍有气息,甚至还能维持筑基境界的法力,只是这法力也慢慢地顺着他周身的破口流出,逸散于虚空中。 这流逝,便是他最后的刑罚。 他将被悬挂于此,断绝任何补给,直到饥饿而死,滑向【耗竭】大魔。 这是流传于众多天机城中,极为古老,也尤其为众多灵机修士所恐慌的刑罚。非犯大罪者不能施此刑。 往日这座城中有人质疑传统,认为只不过是简单的饿死,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不过在见识【耗竭】之后,无人再说这等废话。 “大兄,我来了。” 偶人破碎的面容抬起,与等人高的瞳孔对视。陆左夫开口,声音干涩: “陆蝎夫?你活下来了?也好,还好我嫌你修为低弱,把你抛下。若我真将你带进云中巨神,携你逃遁,想来前些日子我等被抓时你就被楼娄打死了。” 陆蝎夫不置可否: “大兄,你真不该被那位墨吉前辈的着作蛊惑,修筑劳什子云中巨神,反落到如此田地。那是灵矿充裕的大城才建得起的东西。” 陆左夫嗤笑一声,全无往日的温和: “不然?待在这座城里,做那楼娄的私产?待灵矿枯竭,随他一齐化作灰灰去?”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你若是想来数落我,那就骂个痛快罢,我知你平日对我颇多怨气。反正我最多再挺一个月,就得被【耗竭】吞噬。至于你们,还有这座天机城,也活不了多久。” 陆左夫转头,有些黯淡的晶石眼珠斜掠了一圈身下的城池。虽几经劫难,这座天机城仍颇雄伟。 “尽是沙上危楼,可笑可笑。可叹我还要挂在此处,看上一个月。” “不,”陆左夫有些疑惑,又听得陆蝎夫平静的话语: “我是来喂你的。吃了我,大兄你还能再坚持一个月。” 这是设计这一刑罚者的一丝恩惠。受刑者必须断绝任何补给,除非有灵机修士自愿舍弃性命,供他吞噬。 可是修仙界中,谁愿意做这种蠢事呢? 与其说是施刑者的恩惠,不如说是别样恶毒的刑罚,令受刑者饱受饥饿的同时,再尝众叛亲离之苦。 陆蝎夫语毕,便将自己的楼宇法身块块拆下,或直接安装在陆左夫偶人躯体上,或取出炉子熬炼成灵液,注入他的身躯。 所有这一切,都在令他远离【耗竭】的魔爪。 “你太天真了!” “你以为你是在救我?不过是叫我再痛苦一个月。全无作用!” “你,你是我弟弟,你……” 陆左夫嗫嚅着,酝酿了千百句怒斥,却只是在心底怒吼,在心底挣扎,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生怕自己的吼声引来了什么? 最后只一句微弱的话语,被不断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大,压过所有声音,在他心底不断回荡: “再活一个月,说不得还有机会。” 不知多久后,陆蝎夫的法身被拆解得只剩下半颗瞳孔。感受体内饱满许多的法力,一块块万有灵矿,陆左夫终于张开了嘴巴: “我早已将你抛弃,你这又是何苦?” 陆蝎夫声音仍然平淡: “你是我兄长。” 最后半颗眼瞳也化入了他的体内。 陆左夫仍挂在杆子上,领受他的刑罚,只是这一具偶人臃肿了许多,也能撑更久。 他闭上眼睛,任心神在体内检索,榨干每一分法力,节省每一分法力。 在原属于陆蝎夫法身的细微处,他发现一些独特的法阵,以及,陆左夫翻出了弟弟最后的留言: “修行路漫,望大兄更进一步。” 法阵发动,陆左夫感到一阵熟悉的睡意牵扯,要拽他入梦。 “幽梦一脉!都是你们!” 陆左夫一手捶打胸膛,偶人躯体剧颤。但最终,他还是沉入了梦境。 再一睁眼,陆左夫瞧见自己扔挂在长杆之上,身下是天机城。不同的是,三道人影悬于他身前。 “何骝!水生!砥锋!还有峭岐翁!” “都是你们!引诱我偷换灵矿,放出笑伶生,令我功亏一篑!你们……” 水生道人显然对这哀吼颇为受用。 莫陆则是嗤笑一声,下瞰天机城。 昔日令他隔着厚重白雾才敢当面的金丹大修已经逝去,留下的只是一个被逼至绝路的囚徒。 无趣。 陆左夫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问道: “为何是我?” 何骝道人冷冷道: “也可以不是你。若你能劝阻你弟,也接触不到我等,自有其余人选。” 他复又道: “吃下你弟,能教你再活一个月。若是投身梦界,则再无苦饿之理。” 陆左夫闷声问道: “也就是将整座天机城卖予梦界么?” 何骝道人扬眉: “你还有的选么?你若不愿,我自可去寻别家。” 水生道人笑道: “你能以梦晶染全城,引【耗竭】出来,只为自己逃生,如今怎么踌躇起来了?” “我……愿。” 何骝道人冷冷道: “随我一齐颂念。礼赞幽梦天尊,伏惟天尊救世人。” 陆左夫开口,其声干涩,却无比果决: “礼赞幽梦天尊,伏惟天尊救世人。” 冥冥中似有一处通道开启,溢出一些力量,降临此处梦界,泼洒在陆左夫破碎的面孔上,却也只留下一点法力冲突所致的驳痕。 莫陆暗道,梦中哪有什么法力冲突,想来是陆左夫对灵机一脉认同颇深,但即便如此,也未能阻止他背叛。 何骝道人并未终止,口中颂念不停。陆左夫亦随之越念越快,其声愈发轻快,愈发高亢。 莫陆所能感觉到的,那一处勾动梦界的通道也愈发扩大。更多梦界力量泼洒,将陆左夫破碎的面容修复。 “驾玄云……” “驾玄云而临九域,踏一叶而渡梦真……” “大圣大慈,大悲大愿。” “悬光普照救苦度噩大帝君。” 待他颂念完这尊号后,似有一道目光洞穿重重阻隔,降临于此,将一人三梦影囊括。 陆左夫睁开眼睛,从梦境苏醒,三道梦影破碎消失,而那一道目光仍在。 他最后扫了一眼身下的城池,仰首与那一道目光对视,露出重重向往之色,起誓般说道: “天地九域,愚拙悲苦。仰闻梦界,安宁喜乐。” “故将吾之所有,尽数献入梦界!惟愿幽梦天尊拔吾出离苦海!惟愿悬光大帝君秉持天尊法旨,拔吾出离苦海!” 甫一说完,陆左夫破碎的面容覆上一层紫芒。 莫陆恍然抬头,在天际,一颗眼瞳替代了大日的位置,将道道清幽的紫芒悬下,普照四方。 这眼瞳令银白的天机城高墙附着上一层紫意。又有一层漆黑如墨,内里却变化万千的深黯幽影,似真似幻,如在真实世界上叠加一层幻境。 那幽影沸腾着,变幻着,裹挟着惊惶的修士,最终变化为无比狂热无比虔诚的模糊人形,沐浴在紫芒中,狂舞于紫芒中。 梦界于斯降临。 第185章 绳索 水生道人欣喜朝上首一礼: “化神前辈,悬光大帝君已至,此事必成。” 他转身对莫陆笑道: “若非必须由强横修士虔心祈愿,发誓献出一切,才能引得梦界降临,不然单凭悬光大帝君的大法力,足以吞下九域之一,也学佛域那般,另立一梦域。” 莫陆只觉紫芒普照至他身上后,浑身轻盈,仿佛失却了沉重的形体。 他与水生道人这一对师徒一齐顺着无形的牵引,拔升,拔升,直至天机城上空,在巨瞳下游戈,俯瞰着天机城。 而城中,已与梦界无异。在悬光大帝君的紫芒下,一部分梦界与天机城重叠,以至只能在梦界见到的奇物尽数倾倒在天机城中。 莫陆等人来往梦界多次,对梦界玄奇并不陌生,而天机城修士则不然,对梦界多有水土不服。是以全城猝不及防地陷入混乱之中。 “笑伶生何处去了?莫非楼娄现在醒不过来?” 但这倒给空中暂得闲的三人添了几丝趣味。 如一个缺了半截法身,显然并未完全恢复的筑基修士发狂地招出各类机械,轰击缠绕他的白色丝绒怪物。 待所有丝绒都化为灰灰后,这修士竟也如镜面般破碎,崩塌。在他的残骸里,钻出一个个裹着白丝绒的婴孩,肥嘟嘟似大蛆。 又比如街道间刮起一阵旋风,风中数十个人头沉浮。此风被人头拖得有些臃肿,迟缓,却锲而不舍地追逐前方狂奔的数个炼气弟子。 风中人头大叫道: “师弟莫跑!师兄觅得一处绝佳的避难所,你快快上来,我等齐心躲过此劫!” 还有一处则是大红袍子的迎亲队伍。新郎官胸前配着大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器宇轩昂。他身旁簇拥着身形粗矮,面容猥琐的傧相,各个手持唢呐大鼓,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迎亲队伍自半空飞过,飞过惊惶的人群。不时新郎官眉头一皱,叫出某个名字。人群中就有人不由自主地应和一声,就地一滚,化作大红袍傧相,加入迎亲队伍。 即使是仗着高大的楼宇法身,行欲扑灭梦界诡异的筑基修士冲来,受他一喝,也要翻身缩小,化作猥琐傧相,受他挟制。 而迎亲队伍的目的地,是一间由白纸钱搭就的“礼堂”,端坐于纸帘深处的新娘子一身孝服,其上沾染着斑斑血迹。一块腾起恶臭烟云的污浊黄布充作盖头,掩过面目。 新郎官春风得意,大喝一声: “娘子,我来也。” 那新娘子羞羞怯怯,一手掩住盖头,一手揭开纸帘,一步三摇地走出纸堂。 忽来一阵刮骨罡风,将她身后纸堂撕碎,又把那块盖头裂成布条,新娘子惊呼一声,露出一张半是羞涩,半是喜悦,皱纹深深的老脸。 且瞧她含嗔带喜,脸上皱纹一舒一收,犹怨春风不作美。 真是老妪故作女儿态。 唬得那新郎官面色如土,大叫一声滚下马去,直坠入地,砸出一个深坑。 下一瞬,一座巨岛如雨后蘑菇般膨胀,自坑中升起。 巨岛上一只巨眼睁开,羞怒地盯着那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与哭啼啼的新娘子。 正是先前失去踪影的笑伶生。 厉光闪过,这一干人等俱被他扫飞。 而后,大地震颤,银白高墙向内弯曲,纷扰的梦界诡异也随之平息,那些向天上巨瞳不断磕头敬拜的梦界幽影如死去般将身躯紧贴大地。 似有更高一层的存在行于城中,虽无形无相,却无人能抗衡他的威压。 楼娄的一丝心神,再度被唤醒。 下一瞬,银白高墙,林立楼宇,乃至梦界诡异,无人无物不附着一层重影。 这重影抖颤着,挣扎脱离原体,向高空飞去。 于是一座由淡淡虚影铸就的城池摇晃着,拖拽着其下厚重的梦界幽影,如被一只无形大手托举着,直往天上巨瞳处掷去。 “元婴修士逆伐化神,也亏楼娄有这等胆色。” 水生道人笑道。 自然,在无处不在的紫芒中,这一座巨城如冰遇火般融化,只剩下一团色泽斑驳,恍如垃圾组成的浮岛。 莫陆却见,那一团垃圾浮岛转圜,其中夹杂一道天威赫赫的灿金符文! 再看下方的天机城,梦界幽影浅淡,并未彻底拔除,而贴在城墙上的那一道星君亲手布下的神符已经消失不见。 楼娄已然从沉睡之刑中挣脱! “今日之事,小子铭记于心。” 天机城,不,应该叫楼娄轰隆隆的声音在四周回荡,传遍千里。 整座天机城都沉入惨白的浓雾之中,那是万有灵矿大量消耗而产生的废气。 这废气不断弥散,而楼娄法身却快速缩小,很快就从莫陆心神所能感知的范围中消失。 何骝道人颔首: “水生,你先来吧。” “师父,砥锋道友,我先走一步。” 水生道人笑嘻嘻向前一步,躯体,法力,心神俱被撕裂,编织成一条粗大的绳索。 这绳索一头向上,延伸至极高远处,甚至探入那一颗巨瞳内部,被那尊悬光大帝君握持。 而另一头,横亘于虚空中,随绳头抖颤,一幅幅过去的画像被翻腾出来。 那是站在大鼎前,悉心炼药的水生道人。他投入大量莫名材料与万有灵矿,终炼得一些丹液 被他细细收起。 那是恳切与人对谈的水生道人。他握住一个衰朽老人的手,将一个小瓶塞入他的手中。 那是一个衰朽的老人,陶景渊。他吃力地唤来一个后辈。后辈呈上粥,他将小瓶中的丹液倒入粥中。陶景渊一口一口,缓缓地将粥吞下,绽出一个老豺般的笑容。 这般回忆结束,那一截水生道人所化的绳索抖颤着,勾连上星君符文,骤然向下延伸,如一丝钓线,将一座庞大城池钩出! 巨瞳与巨城,这一对庞然大物隔着钓线拉扯,恍然间令莫陆回想起酒河一事。 那时天机城还是钓客,不想如今变作他人鱼儿。 这一线钓丝自然是不够的。 莫陆转向何骝道人,以手指胸口: “下一个到我?” 何骝微微摇头,血肉裂开扭曲: “我去,再拖上半刻,陆左夫撑不住。” 第186章 拉扯 莫陆长呼一口气,在他脚下,天机城上升势头渐缓,隐隐有僵持之势。 他闻到一丝丝血腥味。那来自是他身旁,血肉撕裂扭曲,被拧成一股绳的何骝道人。 纷杂的画卷顺着血腥味呼入莫陆体内,令他得以见到: 那是一个个灵机修士的梦境,何骝道人领着众弟子穿梭其间,或诱导,或许诺。不满于此滋生,野望于此滋生,在一次次苏醒与沉眠中,幽梦天尊的名号开始在修士的梦境流转。 那是一次偶遇,何骝道人在【耗竭】的天机城内穿行,寻找自己的徒弟。他忽见路边有一个灵机修士倒伏,奄奄一息,其名为陆蝎夫。 …… 晃悠悠,似钓翁试杆,何骝道人这一根绳索终究是甩了下去,钩在天机城上。 天机城骤然加速,向上跃出一截。 于此同时,城中传来清脆是轰鸣,数万道森白死光齐发,每一道都远甚先前莫陆在笼佛寺所遇的那一道。 楼娄全力施为,在一瞬间贯通了天与地,令天上巨瞳阔如海面的瞳仁荡漾起波澜,难以平复。 又有凄冷的黑水渗透进两根绳索中。其所蔓延之处,组成绳索的血肉寸寸腐坏,心神昏沉,法力散失。 天机城又转入僵持局面。 “是了,悬光大帝君坐镇梦界天空,此次应是只派来一具分身,是故与楼娄斗个有来有回。该我上场了。” 莫陆明悟。 他注视着自己的道体。 严格而言,莫陆仍在卡在走火入魔的界限上。为渡过【耗竭】初显之劫,他的道体被峭岐翁改造,一半仍是血肉,另一半则化为了某种梦界生物。 随后又如搅粥般,两半道体被峭岐翁糅合在一起,勉强停滞于走火入魔的深渊前,称得上是鬼斧神工。 而如今,悬光大帝君驾前,那一寸寸的紫芒如刀,将他的躯壳肢解。 原先混合的被分离,扭曲的被纠正。 密密麻麻肉丝,星星点点紫晶,都被悬光抽出,再编织成一条粗大的绳索。 莫陆耳边又听到了熟悉温暖的,接引佛祖的呓语。但随后,这呓语就被强行掐断,莫陆心神也被分为千千万万段,与他的法力一同搓揉进绳索中。 莫陆的思绪从未如此破碎,亦从未如此清醒,他似乎成了数千个数万个不同的人,而这所有人共同意识到一件事,自己被某个修士抓持,用力向前甩动。 这一甩,似乎跨过两个不同的世界,撞上一层极为坚厚的壁障。 壁障上似有八种不同的意志,不同的法力气息。 所幸在壁障内部一角忽然涌出大量驳杂的画卷。这些东西将壁障凿出一个孔洞,将莫陆所化的绳索迎进来。 莫陆撞入这些记忆画卷中: 都是他自己。他探知了酒河的秘密,他将一块灰胶投入酒河中。 他传下五炽如来的法门,引来五炽如来打伤楼娄。 他配合陆左夫将假矿石遍洒全城,引动大范围的【耗竭】。 这林林总总的一切,令他与天机城勾连下因果,也令这片天地开始厌弃天机城! 莫陆破碎的心神转动,似有明悟,这恐怕也是梦界侵吞现实天地九域的条件之一。 当莫陆穿透壁障后,他重回了现实,绳索下坠,他见到了那一座威势赫赫的天机城。 并非是莫陆所幻想那般架起无数巨型炮管的银白高墙。 事实上,高墙分裂,向外平铺,楼宇尽数沉降,城内大地开裂,露出银白色的内里…… 这一座天机城的本来面目,乃是一只高高托起的巨掌。 巨掌阴影之下是宛若擎天之柱的手臂,而手臂下端,是庞大到莫陆难以想象,亦完美到莫陆无法言表的巨人。 银白长发披下,如将大海倾倒,海中隆起两座山岳,是他的兽耳,两轮血日闭锁在他的眼皮下,只有丝丝血光泻出,却也造就一片不断变幻的霞光。 头颅之下的躯干仍是银白色,却仿佛包容了天地间所有的色泽,数不尽的知识亦溶解于这些色彩中,顺着银光流转的。无数修士苦求一生的至妙玄理,却只被他当做蔽体的衣裳。 而他的腰下,双足之上,升腾起【耗竭】的黑焰,灼烧,灼烧,却不减其英姿,多了几分邪异。 莫陆一时被冲击得陷入沉默,好在悬光大帝君颇不耐烦,将他狠狠甩入这一座法身内。 他似乎又遁入某个未名的秘境内,又或者被悬光大帝君加了一层隔膜,使他能勉强适应处理眼前所见。 一片虚无中,唯有一个银色的人形不断挣扎。 两根绳索缠绕着他的双臂,将他往上拖。 莫陆欣然加入绳索的行列,缠绕着他的右臂。 有了莫陆的加入,这银色楼娄再度开始往上拖行。只是莫陆仍觉不够。 他看向水生道人,绳索间杂着金色的符文。何骝道人,绳索中不时钻出一张张人脸,大多是渴望之色,而转向楼娄后又会化为愤恨。 莫陆知晓他缺什么了,于是分辨在绳索各处,一个个不同的莫陆齐声高呼: “逐景客!” 恍然间,莫陆见到一个全身裹于黑袍中的修士放下毛笔,舒缓手腕,从虚空中取出一本大半部分化为矿石的猩红书籍。 《酒河!》 第187章 坠入梦界 大片大片黑焰腾起,漫过楼娄法身腰际,在他胸腹滞留,灼烧,又有黄沙散落如雨。 【耗竭】又加重了。 楼娄气力渐消,又在三根神索的牵引下,往高空处拖行一截。 莫陆隐约听到撕扯与哀鸣。无比混乱的法力气息侵染他破碎的躯体,重重幻象在他脑中变幻叠合,令他窥见了一丝真相。 那是瘦削的黑袍修士,他一手握着酒河书册, 黑袍下露出的手背满是水泡。 在那黑袍修士,逐景客的背后,有一截极其粗壮,盘旋曲折的七彩玉石藤蔓。其上遍布刀劈斧砍的痕迹,甚至有一条条裂缝横贯整株藤蔓,几乎将其裂为数块。不时有块块碎屑从其上剥落,坠入虚空之中,似投饵喂鱼。 而在藤蔓上端,横生两截枝丫。一截已经断裂,另一截挂着一团猩红的肉球。似是果实,却不断有血丝从这肉果上弥出,化为七彩之色,填补玉石藤蔓上几乎无法弥补的裂缝。 莫陆心神动摇,几乎坠入最深沉的梦境,又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处纠结的血肉,每一个在拉扯下扭曲的念头。 是故他知晓自己的不正常。 他根本不可能窥见这一幕! 他知逐景客远在天边,不可能前来此处搅合,也知万有矿脉这般神物,必然被楼娄细细掩藏好,不可能显出什么形迹来被他感到。 要么是楼娄实在虚弱,无力遮挡出手的痕迹,但若是这般,他早已被悬光大帝君拖去。 所以,这是他有意为之? 莫陆心底腾起警兆。 却见逐景客手握的那本酒河书册震动,玉石壳剥落。那些剥落下的玉石粉末如被一双巧手捏合,渐塑成人形。 这人形与逐景客一般无二,却有一点,乃是楼娄,一尊元婴大能眼中的逐景客! 那些被刻意模糊,根本不是低阶修士能见到的细节都被楼娄通过雕塑揭示出来。 无比嘈杂,充满恶意的声音环绕凝聚成黑袍,包裹逐景客的道体。 而那水泡,布满他手掌的水泡似乎潜伏着数不尽的玄理知识。那些知识一条条,如野兽般活化,肆意厮杀吞噬,竞相融合,最后剩下的,便是扭曲怪诞,却又无比正确,贴合真理的知识! 这一尊雕塑,就被楼娄近乎慷慨地揭示,展现给扭成神索的三人! 他们借此,窥见逐景客的真身! 莫陆只一眼就差点陷入疯狂,大量知识顺着莫名通路冲刷他的心念,追逐他的意志,肆意在他血肉上摹画。神索上鼓起一个个水泡,那是知识的神殿。 而在感知到这一尊雕像的刹那,缠绕于楼娄的三截神索大半崩断,他几乎要脱离控制。 此时天穹上巨瞳波动,滚滚法力化作紫线,自三条神索上流泻而下,不断编织缠绕,加固稳定行将崩溃的神索。 莫陆恍惚间,能见到风吹岩笛的声音,听到血淌过鲜肉的味道,尝到痴愚狂热的凡人磕头的画面,闻到紫线钻开血肉的疼痛,触到若隐若现的幻象。 这混淆成一团的五感迅速占据他的心神,将他污染,又将逐景客水泡内的知识逐出,也在他与那座雕塑之间竖起一道屏风。 三条神索复又缠紧。 隔着屏风,这幻觉渐渐模糊,只留下一些不确定的回忆,断断续续的切面。 而在莫陆幻觉中,逐景客本尊转过头,静静注视那一尊雕像,他另一只手探出,轻轻拧动。 一张介于虚实与梦幻之间的皮符自莫陆被拧成一股绳的躯体内飞出。 皮符翻卷,渐渐化作一个迷茫混沌的半人半鱼男子。 正是原酒河修士,大鲨先锋。 大鲨残魂落入逐景客掌中,被他塞入酒河书册中。 本来就是血肉质地的酒河书册竟然再也维持不了书籍的形体,近乎融化成一团污血。 而在污血表面,有一张细小的人脸,正是大鲨的面目。 逐景客转身,将那团污血投掷向玉石藤蔓,随后一挥衣袖,与那尊雕塑一同消失。只留下一段难辨男女老少,更像是众生独处自语时的声音: “峭岐翁,还望你应诺。” 污血涂于玉石藤蔓之上,逐渐被吸收,化为玉色,玉石藤蔓上的一些细小的裂缝与缺口渐渐弥合。 但下一瞬,这污血尽数化为灰色,反而开始侵袭玉石藤蔓。 一丝丝细微的,【耗竭】的黑焰在灰色的污血上灼烧,将更多万有灵矿化为虚无。 大片大片斑驳的灰色之中,可见一张迷茫的人脸四处飘荡。人脸所过之处,便有大片灰色凭空生出。 那一根玉石藤蔓,转眼萎缩小半。 “当初峭岐翁命我投入酒河之中的灰胶,不,这是【耗竭】的火种!” 楼娄挣扎得愈发激烈了,而铺天盖地的【耗竭】黑焰已漫过了他的法身胸腹,等待着吞下他的头颅。 他如同披挂上一层黑甲,而他头顶流泻下来的银海,也已点缀上几朵黑花。 莫陆五感愈发缭乱,却也能通过舌头与耳朵摸到以及闻到那一层幻觉: 玉石藤蔓顶端,那一颗血果干裂,一层血流淋漓浇过整根玉石藤蔓。 于是莫陆福至心灵,附着在神索上的每一寸血肉都张开嘴巴,每一缕心神都在高呼: “五炽如来!” 莫陆心头升起深重的喜悦。之所以深重,是因为一桩桩痴缠众生的苦难被塞入他的脑海,好像做了千千万万个不同的梦,沉入千千万万次轮回转世,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并由此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因为堕入苦海,所以如来欢欣。 五炽如来欢欣着,将他的苦难与喜悦分享给莫陆。 这是嘉许,也是赐福。 而后,似是迫不及待般,高耸于玉石藤蔓顶端的那枚肉果被摘下,就此隐没不见。 莫陆恍惚听到大笑,在笑声中,整根玉石藤蔓都被灰色覆过。 楼娄法身的头颅也被黑焰吞噬。 楼娄彻底堕入【耗竭】的苦海。 莫陆听闻天穹巨瞳传来笑声。 虽顶着悬光大帝君的名号,却是峭岐翁的声音: “楼娄,梦界还是【耗竭】,你选一个罢。” 这一具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法身颤抖一下,再无动作,温顺地被神索缠绕,像一截灼烧的焦木,被三根神索拖拽着,投入天穹巨瞳之中。 于是天机城终被梦界捕获。 坠入它的胃液之中,将受其研磨,被其消化,成为它的养料。 第188章 论功行赏 楼娄穿过天穹巨瞳,坠入梦界。他那庞大的法身沉于梦界幽影中。 即使幽影粘稠扭动,恰如围得密不透风的人墙,然而紫月高悬于梦界之上,为每一个角落覆上一层熹微的紫芒。是故梦界并不算漆黑。 何况天穹巨瞳在梦界这一端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缺口,如一扇窗,显出晴空与大日。煌煌日光穿过来,令楼娄法身半身覆上一层金芒。 这硕大无朋的巨人,至此再无半点神异,倒像一截半沉于湖中的浮木。 【耗竭】的黑焰遍覆他的全身,那些凝结众多玄理,铭刻无数法阵的金属随之锈蚀,崩解。 梦界幽影粘稠如油,又像无形的信使般穿透黑焰,黏附于他的法身表面。 而后,随着幽影晃动,一些细碎的碎屑被刮下,沉入更深沉的梦界。 一时间,纷纷扬扬的闪烁星点拖着黑焰,坠入梦界更深处。如一场盛大的鲸落,欢欣的情绪顺着罡风在梦界中传递,吸引来更多莫名的生灵。 然而,这并不是凌迟酷刑,而是一种转变。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更松散,时时刻刻进行众多变化的物质,填补了缺漏。 被替代的表面不再有【耗竭】的黑焰灼烧,而是如梦界其他地方般,出现种种异变,长出绒毛,长出柔软破败如腐坏的伤口…… 而楼娄也不再是天机城的楼娄,不再是灵机天尊一脉的楼娄,而是…… 莫陆瞧见,在巨人表皮一处形若囊肿的巨大死水湖中,探出一头半是血肉半是机括的怪物。 【可杀戮对象:滴沥】 【预期奖励:梦污摩天法身;《摩天接云经》】 【备注:此修士原属天机城楼娄一脉,现属梦界弃脉之一。楼娄万有矿脉枯竭,多番自救不成,偌大天机城即将倾覆。后受峭岐翁指引,藏入梦界。】 “梦界弃脉,楼娄。” 莫陆“咯吧”搬回自己的手指,又将脑后的右眼复位。 “嚓”,一截脊骨从他右腿上刺出,末端还挂着一颗装满水液的头骨。 莫陆皱眉,轻叹口气,将那截脊骨粉碎,随后他又感应到右腹蠕动,法力躁动,亟待平息。 这一重重诡变,似无尽头。 将楼娄拖进梦界之后,他们这三条神索都得以恢复人形。 其中何骝道人乃是金丹大修,很快恢复往日样貌,只是他身后却多了一团臃肿的虚影。好像是一大团废铁垃圾,凹凸不平的表面上有两张颇为相似的中年人面孔。 水生道人则是以筑基躯体投入梦界,即使身负幽梦法门,能保持心神不被梦界侵染,躯壳上也开始生出种种诡变。 至于莫陆,一半道躯被改造成梦界生物,并无大碍,另一半躯体还是血肉之躯。 是故他同时有如鱼得水以及接近走火入魔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何骝道人温言道: “峭岐翁前辈还有些首尾要处理,尔等静待一番。” 于是眼下莫陆一边应付着诡变,一边迫不及待地窥探着悬浮于他身前的楼娄法身。 这般元婴大能的真身,往日莫说是看上一眼,即使只在脑中勾勒幻象,都足以让莫陆走火入魔。 而经由拖拽入梦界这一遭,莫陆似乎暂时免疫了这楼娄法身的侵染,又或者,经过深度接触,他早已与楼娄法身出现某种意义上的同调,不再受其侵染。 也许是如此原因,莫陆突兀发觉,自己还从未用杀神系统窥探过一尊元婴大能的真身。 仅仅在酒河中窥探过楼娄分身,于幻梦中窥探逐景客的幻影。 即使是峭岐翁当面,莫陆都没有任何动用杀神系统窥探他的念头,似乎被他默契地忽略。 如一层滤网,滤去了莫陆的念头,直到出现楼娄这等特殊情况。 “或许是由于自我保护的潜意识,那我能想到此间,说明窥探楼娄并无问题!” 莫陆无法再按耐这般好奇心,运起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楼娄】 【预期奖励:长生体“楼娄”;幽梦天尊的注视】 【备注:元婴者,初踏长生道途,与天地共生。其法繁繁,究其根本,不过有三,长生体为其一,为我等灵机一脉所崇。 ——崔离城主】 莫陆大感意外,竟然摸到了一点元婴境的边角。可惜这楼娄虽状若死尸,法身已然祭献给梦界,不是他现在能肖想的。 也在同一时间,大片大片紫线汇聚,掩过投射大日的缺口。莫陆忽感一道管道自他肚脐下出发,扎入楼娄法身之中。 耳边是水生道人的呼喝: “金丹之时已至!” 莫陆惊喜地笑着,属于他的金丹机缘,应在此处。 第189章 金丹 一根泛着紫芒的脐带,从莫陆丹田灵台下扎入,与介于虚实间的筑基仙脐挤做一处。 筑基仙脐仍是向下,延伸至无穷远处,延伸向“大地”。可梦界又哪有大地一说?莫陆甚至疑心此乃幻觉,但却有源源不断的后土之气从仙脐中吐出,侵染莫陆的灵台与丹田。即使莫陆身处梦界,也不能将其阻断。 而另一根新长的脐带却是向上,投入楼娄巨大的法身中。 一些幻象通过脐带侵染入莫陆体内,那是莫陆在作为神索时曾见过,曾缠绕拖拽过的: 一片虚无中的银色人形,只是人形心脏处,被三根泛着紫意的脐带刺穿。 莫陆曾疑心这不过是某一种滤镜,乃是悬光大帝君,又或者峭岐翁防止莫陆所受冲击过重所施加的幻象。 不想确有其物。莫陆只能猜想其为楼娄的核心,又或者元婴大能的某种必要之物。 将目光移开,莫陆抬头,见幽暗的梦界中自虚无中生出无数纠缠的紫线。 那些紫线铺陈,好似有一个画家以虚空为纸,肆意泼墨。 最终涂出一只粗糙写意的巨瞳,极广也极薄,微微覆在梦界缺口上,遥遥与映照梦界的那一轮紫月对望。 细碎的罡风环绕着巨瞳。莫陆触到一道风声,其内是一句极为沉重的颂赞,颂赞着名为“悬光大帝君”的伟岸存在。几乎压得莫陆心神空白,如洪钟大吕般层层叠叠在他脑海里回荡。 巨瞳下垂着几根紫线,倒钓着一只茧,茧下端依稀可见峭岐翁苍老的人面。 那茧相较于巨瞳如一粒微尘,却自有一股凝重的气息从茧上晕开。 几乎压得莫陆与水生道人法力凝滞,就连身上滋生的诡变都被扼制。 但莫陆清楚知道,这一层气息威压不过如帘幕一般,遮掩住其下真正恐怖之物。 莫陆暗想: “显然峭岐翁所得也不小。” 峭岐翁开口笑道: “仰赖悬光前辈襄助,老夫此间事已了。接下来要劳烦三位小友,引渡楼娄道友。” 那一枚茧轻轻一点,这覆住缺口的紫线巨瞳便如幻影般消失。 外界金黄的日光透过梦界缺口洒进来,照破梦界的黑暗,照亮楼娄巨大的法身,与蝼蚁似的三个修士。 莫陆恍然,他们三人不过是峭岐翁的棋子,峭岐翁却是映照梦界的那位悬光大帝君的马前卒。而悬光大帝君背后亦是站着幽梦天尊。 这个中弯绕莫陆亦只是窥得一鳞半爪,不过他现在也不打算深究此事。因为在他看来日后岁月悠长,当务之急,先将到手的好处吃下。 他将成就金丹,无惧接引诅咒。一想到此处,一种狂喜涌上莫陆心头。 他听到一声咔响,幻象中所见的那银色人形微微颤抖,银色的血从他的心脏泵出,顺着脐带缓缓流出,流向三人。 那血极重极粘稠,流速缓慢,却终至莫陆体内。 血入体的那一瞬,莫陆如置身流泻的瀑布之下,七彩的旋流将他彻底淹没! 这旋流极其丰富,包罗万千,堪称万有。莫陆只能从中辨识出两样东西。一者是无可计数的玄理知识,以莫陆的见识,也几乎看不懂。二者是最粗浅的灵气。他的躯壳也只能吸收旋流中夹杂的灵气。 但即使是灵气,也远远胜过后土之气,远远胜过莫陆往日能找到,能接触到的任何修行资粮。 这血,即是最上等的资粮!一尊元婴大能的精华! 一呼一吸之间,莫陆的法力都在飞快上涨! 莫陆如一个极其粗浅简陋的杯子,这七彩旋流只在一刹那间便占据了他的道体,又冲出他的体外。即使是精纯灵气,他能截流的也不过万一,千一之数! 莫陆如今倒像个泉眼,七彩旋流占据了他周身数尺,数丈,数百丈,千丈…… 梦界幽影沸腾着,如鲨鱼猎捕回游的鱼群,将喷涌的七彩旋流大股大股吞下,化为种种玄奇的梦界力量。 莫陆甚至隐约能感受到一点嘉许,自冥冥中出现在他心头,转瞬即逝,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他恍然了悟了这一场大戏中他们这三人是什么角色,他们是将楼娄拖至梦界的钓线,也是梦界主人吸食楼娄血髓的吸管。 随着银血流出,楼娄法身愈发破旧,连连几声金属破裂的巨响,似修士梦中的胡话。 沸腾的梦界幽影大肆躁动着,簇拥着巨人法身,从他身上刮下大量零碎,改以时时进行无穷诡变的梦界物质。楼娄法身再无在外界时引人疯狂的完美质感,而是变得妖异恶心,气息也在不断萎靡,但【耗竭】的黑焰渐息。 经此一遭,楼娄也许修为大降,也许能堪堪维持住一线,但不管怎么说,他从【耗竭】的虎口中被救下,以梦界弃脉的身份新生。 也即是峭岐翁口中梦界的引渡。 也即,直到楼娄被吃尽了,被转化为完全的梦界弃脉时,他们这三人的引渡职责才会圆满。 狂喜在莫陆皮下闷燃。尽管灵气冲刷,法力快速上涨,这令他通体舒畅,领受无边妙乐,但莫陆还能维系一丝清明的心神。 他借此开始修炼自己的五部功法。 在《妄宴梦想法》的统筹下,种种不同的法力开始飞速增长,填满他的道躯。 即使他现在的道躯一半乃是血肉,一半梦界生物,也能运转无碍。 他渐渐触摸到金丹境界的边界。一颗圆陀陀的物体不断被莫陆法力勾勒,渐渐成型。 却总是差了一点。 究其原因,莫陆所修法门中,只有《玉灵升仙法》与灵机一脉的《凡胜锻灵术》载有金丹大道,只是前者莫陆因了接引诅咒的缘故弃而不用,后者没有万有灵矿,所以一时间难有进阶。 于是莫陆转而冥思,此时外界种种让莫陆陷入回想,回想他进入天机城中发生的一切。 “酒河,不,酒河书册渴求修士血肉,是故定期收割酒河修士。天机城渴求万有灵矿,可用血肉转化灵矿,是故天机城吞下酒河书册。梦界渴求……” 莫陆想起了每次梦界洞开都有的,“不慎”坠入梦界的“噩兽”,梦界中吃剩下的那些弃脉,还有正在被吃的楼娄。 “梦界渴求着,渴求现实!天地九域中的种种,都是梦界的目标。是故梦界吞下天机城,吞下峭岐翁那一脉,吞下二十多支法脉。” “幽梦一脉如此,其余天尊佛祖法脉还能有什么特异么?这本来就是吃人的修仙界。我不愿被吃,只有吃人。” “是故我惟愿吃人,而非被吃。所以,我将向上。” 莫陆决然发下此大宏愿。 而后,无事发生。他并未因此得什么金丹大道,那颗金丹轮廓也不见变化。 莫陆哈哈一笑,并未介怀此事,而是另有奇思: “筑基后期,筑基仙脐不断吸纳后土之气,试图补足炼成金丹。此乃天地之理,只是修士体弱,未能承受走火入魔之苦。噫,若我将后土之气改为楼娄所出的灵气,岂不能免去此苦?” 想到此间,莫陆大笑道: “好一道天地之理,我何不顺天而行?何必去强求他人法门中划定的终南捷径?” 于是莫陆不断吸纳七彩旋流中的灵气,将其转化为滚滚法力,尽数投入那一颗未成形的金丹之中。 他没有足以进阶金丹的法门,但是他有近乎无穷的资粮。 所以,玉灵法力,掌宴法力,魇佛法力……如此种种法力,甫一炼成便被投入那颗圆坨坨的金丹中。 修炼不知岁月,不知投入了数百还是上千个筑基修士毕生的法力后,这一枚金丹嗡鸣,彻底化成实体。 原镇压于莫陆丹田处的灵台受其牵引,颤巍巍向金丹挪动。 崩碎灵台,这本来是莫陆所收的金丹法门第一步,但在独属于莫陆的金丹法门中,被划为最后一步。 随着灵台一头撞碎在金丹之上,碎片彻底被金丹吸收。 圆坨坨,光烁烁,金丹已成。 莫陆先前比之现在,如污泥比之霜雪。 “我有金丹一颗,照破河山万朵。” 莫陆福至心灵,一丝丝法力从金丹中弥散,化为婴儿般细嫩的手,化为布满利牙的嘴…… 将那不断喷涌出污浊后土之气的筑基仙脐扯断! 金丹一振,一股法力涌出,彻底荡涤莫陆道躯,就连七彩旋流都被阻一瞬。 大喜悦间,莫陆心神魂魄如受牵引,入主金丹,化金丹为渡世宝舟。 莫陆心神震动,感受到冥冥中的召唤。金丹震颤下,令天地倒错扭转,如同刺破了一层幕布。金丹载着他,冲入世界更深处。 莫陆眼前一片混沌,似无光,似无暗。他只知,自己正随金丹,顺着指引,不断向上,向上。 他早离了梦界,早离了天地九域…… 不知上浮多久后,莫陆眼前的混沌被揭下,他见到了…… 九颗大日高举,无数星辰伴随如臣子。 第190章 虚界 莫陆心神魂魄承载于金丹中,半沉半浮于混沌中。 如驾一叶扁舟,行于水面。 九尊大日凌于他的头顶,光焰昭昭,不可直视。 “筑基之时所见的,是九尊高居天穹的帝王淡影,照应九位返虚大能,乃是祂们的分身。晋入金丹境界,必然能看到新的象征。这九尊大日,定也是天尊佛祖留下的分身!” 莫陆比之大日,不过是一粒微尘。他目眩于这光辉之中,其中并无污染侵袭他的心神,但只是显现在莫陆眼前,就足以令他心神摇颤,不能自已。 也是过了许久后,莫陆方见繁星点点,汇成星河,如玉带,似薄纱,恭谨地侍立于大日近前。 自然,繁星的光辉尽数被大日遮掩,或者融入大日之中。它们在莫陆感应中,只剩下一个渺小又遥远的色点。 “对于大日而言,我这一粒微尘与这些繁星又有何区别?” 脱离最初的震撼后,莫陆这般思索着。 似是应和着他的发问,莫陆的金丹亦放出一缕缕光华,积少成多,化入大日光辉的同时,也补足了他的形体。 而后,他也同化作了一颗星辰,直往环绕大日的星海升去。 那几尊大日,在莫陆感应中也敛去了光辉,露出了本来的形体,仍是庞然大物,却不复大日之形。 “如今这一遭,应是初入金丹者都会遇上,是故并无危险。但这般窥见天尊佛祖样貌的机会可不多见。” “只是,接引也在其中……若祂发难,不,我算是投靠入幽梦门下,应能保全自身。也对,岂能因噎废食?” 做出此种判断后,莫陆贪婪地窥视九尊庞然大物,心中将其与他记忆中的天尊佛祖名号对应。 比如离他最近的那一颗,由密密麻麻的赤红绳结纠缠编织而成,那赤色神索汇成海,摞成山。只是赤绳纠结,全无任何可以寻出的定式,秩序可言。 而那尊庞然大物上的赤绳仍在不断蠕动。每一条赤绳都在不断地松开,打结,不曾永远被套住,也不会永远松脱。 “赤绳天尊。” 莫陆心底响起祂的尊号,忽见一缕红线从他栖身的星辰扯出,没入赤绳海洋之中,打结,松脱,永不停止。 莫陆当下明悟: “这便是我那因种身份的根由。” 窥得这一层,套在他身上的赤绳显现后,他看得更清楚了些,代表赤绳天尊的那一颗大日所投射出的,并非是光辉,而是一缕又一缕,一段又一段的赤绳。 那数不尽的赤绳牢牢将祂附近的星辰缠缚住,甚至延伸入其他大日附近。 至于那些被赤绳系住的星辰,亦在莫陆眼前显出更多的形迹。 首当其冲的,是那些星辰开始膨胀,不再是一个个与卑微的色点。 其中最小的,也与莫陆这星辰一般大小。而最大的三颗,甚至能有赤绳大日十分之一的大小! 星辰之间各有不同,各伸出大大小小的赤绳,或在自身上编织一幅幅图景,一个个疙瘩,或狂热地缠向赤绳大日。而星辰之间,亦有赤绳相勾连。 这些星辰也不再呆板如画卷,而是在三颗大星的引领下,永不停歇地环绕着赤绳大日运转。 “这是,赤绳天尊的法脉?每一颗星辰,都是如我这般的金丹大修,或者远在我之上!” 莫陆扫向其余大日,其余星辰。 “这里是,修仙界所有金丹以上的修士显化的谱系!” 他将目光挪开后,看向的第二颗大日便是离赤绳天尊最近的那一颗。 祂是一颗完美的球体,又像一盏灯,投射出重重虚影。从最中心土黄的核开始,一重重虚影由浓转淡,细细将整颗大日包裹。 “这是,自在天尊。” 莫陆腾起此念,却未见到有何异状。 自在大日仍静默地居于原处,环绕祂的星辰也无实感,如一幅画。 “这或许是因为,我不曾修行过任何祂的法门。是故我无缘得见祂的法脉。” 莫陆还是腾起一丝恐惧: “接引佛祖一脉也在大日之中,我若见祂分身,不知能否勾起祂的法脉?” 但是对于秘闻的贪婪还是令莫陆抱有一丝侥幸心理,看向其余象征天尊佛祖的大日。 自在大日旁,便是一颗颇为怪奇的大日。 这颗大日望之如一个巨大的虫物。一半乃是堆叠起重重死皮的厚茧,另一半则是钻出半截身子的怪诞肉虫。 肉虫上赘生着种种附肢,甲壳,口器,心肝脾肺肾,羽翼膜翅,紫衣……似乎修行界所有生灵都能在其上找到自己躯壳的一部分。 莫陆心有所感,呼出一个尊号: “罗教天尊。” 自然,因了莫陆向来对罗教法门敬而远之,这颗大日与环绕大日的星辰并无异动。 而罗教大日这一副扮相更是绝了莫陆修行罗教法门的心思,并愈加觉得自己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而罗教大日旁,乃是一颗被祥云包裹,表面有无数符文交织,散发出骇人光华的大日。 “宝诰天尊。” 莫陆扫了一眼,试图记下些许符文,却未能如愿。 下一颗大日,本色乃是一片青灰,却有极其繁杂的色彩倾涂于其上,又竖立起无数怪诞高大的佛像。 其中最为高大者,甚至远远超过山峰,望之形如这颗大日伸向外界的巨指。 莫陆有些心惊肉跳,还以为自己遇上了接引佛祖。 但这颗大日与环绕的星辰并无异变,于是莫陆探知了祂的尊名。 “另一位佛祖,准提佛祖。” “这一尊佛祖倒是颇为亲近弟子。那竖立于祂这大日分身上的佛像,应该都不是祂的吧。我窥见了五炽如来的黑布佛像,还有灭绝笼佛寺的颂善菩萨。” 这么想着,莫陆看向下一尊大日。 大慈悲,大欢喜之意顺着他的感应,投向他的金丹星辰,彻底占据他的心神魂魄。 那是怎样一尊慈悲的佛祖啊! 祂分散自己的真身,化作孱弱虫豸的庇护所。祂割下自己的血肉,供那些最卑贱的生灵蚕食。 祂的信众狂热狂喜地加入祂的布施,加入祂的善举! 而祂,这位祥和的祖父,大慈悲地将祂的一切功德赐予祂的信众,赐予祂的弟子,莫陆! 第191章 接引大爱 “去那里!我要去那里!” “道的尽头!” “祖父!我慈悲的祖父!” “蠢虫佛祖!也敢叫我归顺?” “快跑,祂要吃了我。你、你也要吃我?” “哈哈,一群弱智,不过是一场幻梦,就将尔等吓成这般模样。假的,都是假的!” “我穿越到什么地方了?我的舰娘老婆呢?” “小加加的锉刀,嘿嘿。” “在这艘忒休斯之船上,我还是我么?” 莫陆沉于金丹之中的心神已然四分五裂,各自攥着一部分魂魄,如驾驭桀骜的奔马。 它们一面与座下的奔马撕扯,抢夺控制权,一面以莫陆金丹为战场,肆意倾轧。 而莫陆那颗化为星辰的金丹,缓慢而又不可阻挡地,朝那颗大日驶去。 而那颗大日,如一颗破烂腐败的果实。金黄的肉如一层破败的百衲衣,披于大日半身,散发着浓郁檀香。另一半大日则袒露着银白的骨质,不知被何人雕出一张骷髅面。只是这骷髅面也同样破败,布满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孔洞。 孔洞内,是如脓液般,不断涌出的黄肉。 是的,那肉在涌动。 那肉如潮汐般,不停地在银白的骷髅面上刮擦着,蠕行着。它退歇下去,任莹白的山峰刺破黄肉,形如骨折。它奔涌上来,囊裹着每一处不详的突起,形如肮脏的肿块。 祂是慈悲的接引佛祖,祂是餐桌,祂是斋饭,祂是一席盛宴。 那是蛆虫的盛宴。 无论是黄肉还是银骨,无数蛆虫在其上扭动着,在布满孔洞的骨腔中钻进钻出,取食散发檀香的肉。它们啃啮着,争夺着,极尽贪婪,极尽骄纵。 可偶有蛆虫自永恒的享宴中抬起头来,叫人细瞧它的面容,那哪是卑微的蛆虫? 一张张眉眼低垂,分明是慈悲的佛面,分明是哀怜世人的佛头。 不时有一条条更小的蛆虫,撑开它的眼皮,掉将下来,加入永恒的享宴,共享佛祖的慈爱。 看哪!环绕佛祖的一颗颗星辰颤抖着,秉持佛祖的法旨,化为了蛆虫的巢穴,满载着蛆虫,向佛祖奔来。 佛祖接纳了它们的朝圣,用被钻蚀出的孔洞将它们吞没,施以聚成脓液的黄肉为灌顶,银骨上蛆虫啃啮的花纹为无上真经。 无需怪罪佛祖的荒诞,众生成佛乃是接引的大愿,再没有比众生极乐的欢宴更能贯彻佛理的做法。 这永恒的欢宴,便是接引的传道与弘法。 而如今,驾着一叶小舟,佛祖遗落于外的浪子再度驶向家的方向。 他有,有七千五百六十二种抗拒,但无需担心,剩下一万八千二百六十三选择开悟,选择皈依接引佛理。 一万八千二百六十三种不同声音的颂唱,都被祂倾听着。 接引佛祖记得他,记得他的师兄弟,记得他的师父紫瑞,记得他的五位师祖,记得平愿寺。 祂从未放弃过他们,也像爱已处在他怀抱中的所有修士那般,平等地将慈爱洒播于他们躯壳上,魂魄内,心神中。 于是接引佛祖欢欣着,接引他的道路。 然而,却有一丝不和谐的曲调,满是恶意的杂音。 这一声杂音甫一出现,便盖过了其余所有颂唱。 随后,那些渴望的呼唤再未响起。 接引疑惑着,向那名游子投去目光。 小如微尘的星辰颤抖着,可他的背后却荡起一层紫纱般的雾气。 …… “我靠!还好杀神系统给力!” 莫陆统合了所有分裂的心神,惊魂未定。 而他刚要思索,脑海里便腾起大量细小如碎片,却无比繁多的知识经文。 《接引大德颂》残章 《玉灵升仙法》未改 《懒烂觉禅》缺失 《爱悟一言决》缺页 一部部道经法门在他心头划过,尽数是接引一脉的法门! 这并非是莫陆主动去寻,去记忆。 而是他的金丹星辰朝接引一系拖行时,自动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虚界?我看应该叫法界才是!越靠近某个天尊佛祖,得祂传法越多?” 感受到参阅这些经文时心神又有分离征兆,莫陆猛然将这些从他的记忆里抹去! 此时,莫陆忽觉有一点东西黏附于他的金丹上! 咔嚓! 他那渡过混沌的金丹星辰上,悚然裂开三条缝,形似人面! “莫陆,何不去投接引佛祖?” 那新生的人面笑道。 莫陆毫不犹豫,将感知投向他未曾看过的余下几颗大日上。 几息之间,莫陆又裂做了数万份。 不过这一次,莫陆还保持清明的心神碎片不再与其他痴愚碎片纠缠,而是终于寻到了一颗恍如幻影的大日! 幽梦天尊! 那一颗紫色大日好似存在,又好似从未存在,有时浅薄如一层虚影,有时又厚重得如将要压垮虚界的山岳。 祂不断变化着,几无定数。数根长长的触手从祂身上探出,末端各有一颗极为巨大的星辰。 莫陆甫一注视到祂,便有迷蒙的紫雾从大日上弥散开来,化做一道紫带,又像一根长长的触手,将莫陆覆盖。 从接引佛祖的怀抱中抢过祂自认为的浪子。 金丹上的裂痕弥消,莫陆那数万分裂的心神都沉眠于最深的梦魇之中。 而后,那些碎片纷纷为梦魇所杀灭,带着惨死的记忆重新拼凑出他的本体。 莫陆痛快地迎接一轮又一轮惨死的梦魇。他惊喜地发现,那梦魇记忆中,携带着知识玄理! 那是幽梦天尊馈赠他的知识! 莫陆畅快地吸收那些知识,随着幽梦天尊的拖拽,将他拖向幽梦一脉的法系中,莫陆如在海边捡贝壳般,拾起一串串残缺的经文。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将所有的经文吸收,他有预感,他能再创一门功法! 而此时,幽梦大日拖行他的触手停住了。 莫陆明悟: “我到底只有半身投入幽梦一脉,另外半身还受接引影响,所以只能到此了。” “我很满意。这虚界之行,也快结束了。” …… 象征接引的那一尊大日静静悬浮着,将目光从莫陆那里收回来了。 莫陆拒绝了祂,但祂并不为此恼怒。 祂只是等待,千年万年不过一睁一闭,祂知道,祂会等到祂的弟子重回祂的法脉。 而且,这并不会太久,也许只是等一场梦醒。 第192章 事终 像搁浅的小船,莫陆的金丹星辰最终停滞于混沌中。 他的前方是绵延的紫雾,浩浩荡荡铺陈开来,如一片滩涂,卧着大大小小的星辰。 而他的后方,是恶臭与蛆虫汇成的海洋,包含恶意的潮汐永不停歇地撕扯着他,欲将他肢解凌迟,却冠以慈爱之名。 简直令他作呕。 而那位佛祖并不打算放弃他,即使是现在,祂也在与幽梦天尊角力,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至少现在安全了。” 莫陆心神魂魄端坐于金丹之中,心中萌生离意。 随后,一颗金丹跳将出来,只留下一副仍处于永恒撕扯中的星辰外壳。 莫陆驾驭金丹在星辰旁游弋,油然而生一股血肉相连之感,似乎他与这星辰并无隔阂区别之处。 “这便是我的象征么。” 莫陆明悟,想来也说的通,金丹向来位于修士体内,怎么可能一直悬挂于这虚界之中。而天尊佛祖的法体更不可能只是九尊大日那般浅薄。 “我的揣测并无错漏,这虚界,即是法界。” 莫陆那一颗星辰在他离体后也如揭去了一层面纱,不复原本光耀的模样,或者说,袒露真实。 它便是莫陆毕生修为,所有殊异的集合与象征。 莫陆饶有兴趣的欣赏着,这一颗星辰一半乃是紫晶与紫雾混合,给人以虚无缥缈之感。 紫雾蒸腾,细碎的紫晶如沙尘般飞扬,一齐汇入前方那片紫色沙滩,汇入联通幽梦大日的烟霞中。 而背向接引的那一面则满是裂痕,偶尔能窥见一条条蛆虫钻进钻出。无风,却又有细碎的颂念声自裂隙间吹出,飘向接引大日。 莫陆思索着: “转修幽梦法门应当提上日程了。这出自接引一脉的玉灵升仙法着实顽固,害我被接引惦记这般久。” “我还能被幽梦天尊捞着,应该出于两点,一来,我承担着引渡楼娄之责,二来,我算是一半的梦界生物。干脆,干脆彻底弃绝人身,躲入梦界?” 莫陆思索一会,还是放弃这最极端的做法。躲入梦界,按照韦绝所言,相当于自断道途。 幽梦与接引,乃是对他的星辰影响最大的两尊返虚。 但也并非没有其他返虚天尊佛祖影响。 一截赤绳从他的星辰上探出,系入赤绳大日之中,这象征着他的因种身份。 然而,赤绳天尊却毫无反应,无论是莫陆像根绳索般被两尊天尊拔河,还是现在停在此处指点江山。 莫陆先前被接引袭击时,也有部分碎片将感知投向祂,疯狂颂念祂的尊号,却未曾得到任何回应。 “改段时间,寻一本赤绳一脉的法门炼炼。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莫陆由此畅想。 而在勾连赤绳天尊的赤绳旁,还有三截绞合在一处的绳索,不过多处断裂,散落于混沌之中,只够莫陆勉强辨认出来自哪里。 灵机天尊,赤绳天尊,自在天尊。 莫陆这才想起心盎尼姑和三位天尊针对接引佛祖的钓线。或许有些接引余脉弟子凭此逃离了接引的魔爪,但莫陆不需要了。 “呵呵,我充当幽梦天尊的打手,将灵机一脉的楼娄拖进梦界,想来是恶了这位天尊,撤去了布置。” “那跟随我的心盎应是化去了。” 除了这些牵扯之外,莫陆还感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只是掩盖于接引与幽梦之下,他感应了许久方才察觉到。 那是一颗形如无数光辉球体聚合的大日。藏于其余八颗大日之后,所环绕祂的星辰数量似乎也是最少的。 万法天尊。 如揭开一层帘幕,莫陆恍然察觉到祂的存在。他这玉灵升仙法,这百手十眼书,都是出自万法天尊一脉。 万法天尊对他的影响,应只位于接引佛祖与幽梦天尊之后。 可是,接引佛祖凭半部玉灵升仙法数次将他折腾得陷入绝境,莫陆却从未感受过万法天尊的呼唤。 甚至,随莫陆感应,环绕着万法大日的众多星辰也无变化。 这代表着,莫陆并未被万法天尊承认,划入祂这一脉之中。 这反而激起了莫陆的兴趣,他当即决定,过段时间再寻一部万法天尊的法门修行,再与这尊返虚扯上关系,抗衡接引就更有希望了。 看过自己的星辰上所有的细节后,莫陆当下明悟: “这飞上虚界,应该是一次清算。清缴修士与众返虚法脉的传承与因果。” 该走了,莫陆腾起此念,他那一颗金丹直坠而下,离了这片光怪陆离的虚界。 只是他的星辰挂在那里,始终能感应到虚界的情况,同时也给他提供了锚点,让他能在瞬息内返回虚界,在虚界中穿行。 这便是金丹通用的虚界神通的根源。 莫陆坠出虚界,飘然不知归路,如攀绳而下,绳索将近,却不知落向何方。 这时,他感到一点重压,感应到一处方向。 那是楼娄的法身。 莫陆是嘬食楼娄的吸管,反过来说,他也是楼娄驻于梦界的柱础。 楼娄成了他的系锚。 复返人身后,莫陆苏展身躯,成就金丹后,钉在楼娄心脏处的管道更宽了。 除了虚界之外,他还获得了另一项神通,【梦域】。 他的梦影体分裂,一部分脱离躯体,飞入梦界深处,肆意延展,占下一块地界,那便是独属于他的梦境。 通过这【梦域】,他可大肆吸纳充斥梦界的幽梦天尊的恩赐。昔日他创《妄宴梦想法》时,还需借助幽罗观山峰辅助,进入一种冥冥状态与天尊交感。而有了梦域之后,几乎等同于恒定了这种状态。 莫陆估摸着,在这梦域加持下,他只需几日便能整理虚界收获,再创一门威力极大的功法! 不过,这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好处,相比最大的好处而言,几乎不值一提。 那便是重生! 只要梦域还在,无论莫陆在天地九域中道躯崩毁,还是形神俱灭,他都能在下一次梦界洞开时自他的梦境中重生! 梦域不毁,莫陆不灭! 虽然免不了要支付一笔沉重的代价,但莫陆已深感幽梦天尊的慈悲与对弟子的照拂。 这是真正的多了无数条命! “接引比之幽梦,真如淤泥比之霜雪。” 他感叹一句,志得意满地环顾左右,毫无疑问,水生道人也证就了金丹。 “幽梦天尊他老人家不在乎。” 瞧见莫陆证得金丹归来,水生道人却笑嘻嘻地说出一番奇怪的话来。 “楼娄已入了梦界,反正是进了他老人家的袋中。至于楼娄旧身如何处置,便任祂座下的弟子争夺。” 莫陆闻到一丝熟悉的血腥味: “我也是争夺对手么?” 水生道人颔首。 他身后,何骝道人面无表情。 莫陆呼吸之间,围绕着他的七彩旋流翻起波澜。如今他对楼娄精华的利用吸收,已经不局限于粗浅的灵气。 他扫过水生道人与何骝道人这一对师徒。以一敌二,莫陆感到一股战栗的兴奋感。 水生道人舒缓筋骨,数十巨人林立他身旁,他徐徐说道: “砥锋道友,你我颇投缘。奈何千螺观上下耗费颇大,又于楼娄一事上投入颇多,若只得我与师父这两份收获,说不得要蚀本……” 话未说尽,一只手从他的胸膛处穿过。何骝道人扯走他的心脏,又轻轻将那个愕然之色未消的头颅摘下。 莫陆气势为之一顿。 何骝道人捧着头颅,只简略解释几句: “老夫已叛出千螺观,投入峭岐翁老师座下。贤徒且睡吧,你的梦域老夫会替你仔细打理。” 莫陆恍然想起,他于梦界初见峭岐翁时,对方从他的梦岛上摄走的透明触须。 在那时,两人便有勾连牵扯。 那数十巨人,水生残躯,连同水生的楼娄仙脐,尽数被何骝道人形如水母的法身吞下。 楼娄之精华,已有三分之二归于他。 背刺得手后,何骝道人却并未去看莫陆,而是躬身向高悬于天际的那一轮紫月: “此间事已了结。还请悬光大帝君关闭梦界门扉。” 紫月舒展,重化为一枚巨大眼眸,似有人隔着小孔窥看梦界众生。 那眼眸闭合,一切都沦入黑暗之中。 莫陆似乎只是眨了一下眼,便被逐离了梦界。 他出现于高空之上,脚下是一处巨坑,那是天机城留下的遗址。 但他还来不及感怀什么,便悚然发觉: 冥冥与他感应的虚界中,整颗象征幽梦天尊的大日消失于无形,连带环绕幽梦大日的大半星辰亦随之消失。 祂也许是去了另一界,也许是梦界特异,也许…… 莫陆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了,因为还有八颗大日依旧凌于混沌之中,接引佛祖仍在虚界之中! 象征他的那颗星辰被呼唤,被拖行,最终无可挽回地堕落…… 他重又落入接引佛祖的手中。 莫陆碎了。 第193章 碎片的自白(一) 幽梦天尊可耻地背叛了我。 峭岐翁紧随其后背叛了我,水生道人从一开始就背叛了我,砥锋更是背叛了我,紫瑞道人,对,是他,一切的根源,他背叛了我,他传的法门浸满了毒药,是他背叛了我…… 还有莫陆们!是我,不,是他们!他们像我这般,是个卑鄙的,该死的小人! 莫陆们竟敢背叛我! 原谅我,我已经神智不清了,只会狗叫,只会说些含糊的疯话。 倒不如说,还能保持混沌的神智,而不是彻底沦为接引佛祖的猪猡,已经万分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该从哪里说起?第一次修炼接引的法门?第一次了解接引的名讳?第一次杀死我自己来逃脱接引魔爪…… 不用催我了,我想起来了,是那一天,是梦界关上门扉的那一天,幽梦天尊弃我而去的那一天。 我,不,应该说完整的我蒙受接引佛祖的呼唤,祂唤我前往祂的佛国,荣登极乐。 幽梦天尊像暴死般消失了,没有人替我抵住祂。 于是虚界之中,象征我的那颗星辰被接引大日扯过去,终而被祂捕获,被祂聚满蛆虫的肉海淹没。 大量的,大量的接引法脉的知识玄理,随祂的慈爱一起灌进我的道躯。 我破碎了。 常识一则:躯壳乃是坚实的地基,是承载一切的大地,魂魄是华美的楼阁,心神则是居于地基之上,楼阁之内的主人。 而在那个瞬间,地基松脱了,大地溶解成了一团纠结的鱼群。楼阁爆成一团瓦砾,裹挟着烟尘散开,恰如繁盛的萤火虫群。楼里的主人呢?你问的是几千个中的哪一个? 于是一千个一万个意识被接引活化,萌生,自我的废墟上诞下,一齐颂赞着接引佛祖。 它们,不,应该是他们,不,应该是我们。我们非是无智的野兽,非是愚昧嗜血的生灵,而是我,我们是莫陆。 我们都是接引佛祖的孝子贤孙。 除了谁?谁还厌弃着接引佛祖? 我啊,另一个分裂出的我。现在讲述这个故事的人,这个接引大家庭唯一的外来者。 那是背叛我的幽梦天尊的遗留,背叛我的峭岐翁的亲手制作。他们曾将我一半的躯壳改造成了梦界生物,以此渡过【耗竭】初显之劫。 却不想,这一部分的我却被接引厌弃,被祂排斥于外,无缘听到祂宏大而又富有慈爱的呼唤。 由此,我体内那些幽梦法脉的痕迹收拢起来,成了我唯一的庇护所。 躲在紫晶与紫雾捏合的半身里,我成了莫陆们之中唯一一个清醒的莫陆。 也是完整莫陆最大的那一块碎片。 而其他的莫陆们,只顾狂呼接引之名,凌乱地重复着从虚界中获取的接引经文。 真是一群猪猡,他们不配领受莫陆的名字。 我这么想着,打开杀神系统。 只是轻轻一阵嗡鸣,或者刮过一缕满载腥味的风,所有冒领莫陆之名的猪猡都被杀死,被我吸收,重新拼凑出了莫陆。 我又完整了。 可是不够。 那高高的虚界上,象征着我的星辰还深陷于接引大日内。它被接引活化了,在哀鸣,又或者在祈祷。 这哀鸣一声声,顺着与我之间的冥冥感应流泻下来,离了虚界,就成了接引法脉的众多知识玄理,传世法门,如瀑布般洗刷过我的躯壳。 我又破碎了。 碎成一块大的,厌恶接引至极,尚能保持清醒,给你讲述整个过程。 碎成众多小的,他们尊奉着接引佛祖,只是这一次,却不再念经,而是想杀了清醒的我。 因为他们恐惧着再次为我所杀,再次被拼凑成莫陆。 于是我的脖子上感受到了杀神系统冷冷的锋锐。他们居然能在共同的目标下合作,一起控制杀神系统? 真不愧是我,我简直要对他们改观了。 只不过,我到底是最大的那块碎片。我对杀神系统的控制要远远超过他们,几乎等同于真正的莫陆。 故而,这些细小的莫陆碎片又被调转的杀神系统所杀,被我吸收。 如此两三次撕扯,我简直要沉迷其中了,沉迷于杀死我的快感中。 沉迷于这分离聚合的游戏之中。 只是却有一点不对。 我听到更高的虚空中传来轰鸣,我那金丹境后更为灵敏的感应向我传来这么一副画面: “一只青绿肿胀的巨大手掌横渡虚空,即将到达垩岩域,撕开虚空。不知它的来处,而它的目标无疑是我。” 我想起来了,那是曾经将紫瑞道人抓走的手掌。 他来抓我了。 接引佛祖等不及要和祂的新家人团聚了。 倘若被他捞回接引佛国,我可能永世都不得翻身。 我知道了此事,那些细碎的莫陆们也知道了,他们为之鼓噪,仿佛救主即将从天而降。 我该怎么办? 快想想啊,段少槐。 别吵,我想到了。 分离聚合的游戏再开,只是这一次,我放弃了杀神系统的控制权。 那些细碎的,尊奉接引佛祖的莫陆狞笑着,用杀神系统将我彻底杀死。 我被他们分尸了。 而下一步,我将被他们分食。 由不得他们拒绝,这是杀神系统的规则。 凡是杀戮,必有奖励。 于是我被扯碎成千千万万片,携带着梦晶,《妄宴梦想法》,还有未完成的幽梦神通,流入那些痴愚的莫陆们体内。 将他们污染,将他们隔绝于接引佛祖之外,让他们承受接引佛祖对幽梦天尊的厌弃,让他们再也听不到接引的呼唤。 这是对他们的奖赏,为什么他们不开心呢? 恍如筑基那天,曾经的我准备了大量筑基血肉,炼成大釜,只为了隔绝接引注视。 而现在,我就是那尊大釜。 我感觉到了,那只青绿肿胀的手掌气息消散,渐渐远离。而虚界中,沦于接引大日的星辰仍在哀泣,由于我的阻隔,未能在莫陆们耳边响彻。 莫陆们捶胸顿足,回家的大门被关上了,看来急于回到故乡的游子还得多加等待。 只是我,段少槐,或者说莫陆,不会再给莫陆们机会。 此事已了,他们如流星般从高空坠落,洒向整个垩岩域。 莫陆们携带着我,开始流浪。 第194章 碎片的自白(二) 毫无疑问,我成功了,我真是一个合格的猪倌。我让那群猪猡逃脱了接引佛祖的魔爪。 哈哈,真是大功德,大善行。我守住了我的血肉,我的魂魄,我毕生的积攒。 虽然那些莫陆们可能不同意我的看法。 我呸!由不得他们不愿意,一群吃里扒外的猪猡,分了我的骨血,还想投靠接引?真是杀了他们一万遍都不够啊啊啊! 哦,我错了,他们无所谓同意不同意,因为他们早已忘记接引了。 我前面没说错吧?他们用杀神系统杀了我,我的骨血法力混杂我的怒火,流入了每一个莫陆的躯壳。 他们的壳子里浸透着接引的恶臭,但说到底,还是来源于我,是我每一次辛苦杀戮,辛苦进食锻成的道躯。 于是我很轻易地渗透进去,用《妄宴梦想法》代替一直在他们脑壳里回荡的《玉灵升仙法》,用一块块梦晶嵌进他们的身躯,把肉味调得不那么被接引喜欢。 不止这些,我还能给得更多。我这些年杀戮修士挣的功法,吞食恶兽所得的法力,一切的一切,都给予了他们。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幸运的是,在心神一道上,幽梦一脉的法力还是挺有用的。 于是最终,我成功地污染了我自己。 那些莫陆们的神智被我侵蚀,忘却了接引佛祖——祂的名字仍执拗地存在于他们的心神中,但被我纠缠着,压入他们记忆最深处,几乎等同于遗忘。 不止如此,那些莫陆们被我侵蚀得痴愚混沌,就连“莫陆”这个名字都被遗忘了,就连莫陆本来的面目都被遗忘了。 莫陆们在垩岩域中流浪着,不知自己来自何处,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有的莫陆给自己编织了一套假身份,并信以为真;有的莫陆因为冥冥之中的感应汇聚起来,自称是某个上古遗族;有的莫陆已经在不断的记忆冲突中疯癫…… 但不管怎么说,怎么做,一丝淡淡的惆怅总是萦绕每一个莫陆心头。 他们不属于这里,只是一个外乡人。 可这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我只知道,我成功了,我暂时摆脱了危机。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我也死了。 我,最清醒的莫陆,一个吝啬的守财奴,将自己化成数千万条蛟龙,深入每一个莫陆心神中,与接引佛祖纠缠战斗,我,我啊…… 我都被分尸成千千万万份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能坚持与接引佛祖搏斗的执念,我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很累了。 也许穿越者段少槐,金丹大修莫陆的终末就应在此处,就是如此结局,变成一群徘徊在修仙界底层的修士,盲目痴愚,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最后一个莫陆死亡。 心丧气衰,道途断绝。 听起来还不如投靠接引佛祖,是吧?至少紫瑞老儿,我那一干师祖与我一般碎成千万片,却能在接引佛祖的肥肉内拱行,无智地大嚼…… 但我却不愿,这是我最后一丝坚持。 我接受了这般结局。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 梦界又开门了。 那幽邃混沌的虚界之中,象征着幽梦天尊他老人家的大日重又浮现。 祂的触手牢牢地扯住我的心神,将我拽出了污浊恶臭的黄肉海洋,重回该有的位置上来! 而梦界,是的,我的梦域仍好好保存在梦界。 我勾连上了,不,我的梦境勾连上了每一个莫陆。 所有的莫陆都昏睡过去了。 钱币投进赎罪箱,我的灵魂叮当一声上了天堂。 向幽梦天尊支出一大笔梦晶后,完整的莫陆重新在梦域中浮现。 那么强横,那么完美。 一颗金丹照破山河万朵。 我抚摸着自己完好的道躯,一行清泪当场洒落。只有经过碎尸万段的分裂,我方才发觉只要躯壳完整,心神魂魄稳固,一切都好。 就连长生久视也不如我现在这般美妙。 这一切恍如梦境,一场我不愿醒来的梦。 然后梦醒了。我在梦界待了三个月,而在天地九域中,只是过了一瞬。 幽梦天尊残忍地背叛了我,将幽梦大日从虚界中抽离,我的星辰重新坠入接引的手爪中。 悬光大帝君恶毒地背叛了我,将梦界大门关闭。 我坠出梦界,重又四分五裂,被碾作齑粉。 而我故技重施,将最大最清醒的莫陆碎片杀死,令我化作盾牌,将接引隔绝开来。 只是过了一瞬,什么也未曾改变。 除了,莫陆一族的数量又扩大了一倍。 除了,重新在我心里燃起的火焰。 我并非无药可救,我的道途还未断绝。 我,莫陆们,平日里不过是一群和野兽差不了多少的修士,争夺着大能手指尖落下的碎屑,永远在地上游浪,沟死沟埋,路死插牌。 而当梦界大门洞开时,我一脚踏入门内,又变回了那个年轻强横,永远野心勃勃,视众人为游戏角色的大修士。 我同时陷在淤泥中,凌于浮云上。 于是,我成了追逐梦幻的人。 我追逐着梦界大门,渴求着每一次梦界聚会。 我追逐着天地九域中的隐秘,掠夺每一件应当被我掌有之物。 我深陷入每一场纷争中,编织着阴谋诡计,为之呐喊,为之开怀大笑。他们狰狞恶毒的面容,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嘉赏。 而后,我操控着每一个莫陆,将我蒙受的苦痛泼洒于每一个狞恶的修士头上。 他们反击,却正合我意。一次次斗法,一次次死亡,唯有飞溅的鲜血,凄厉的惨嚎,昭示着我的存在,我的存活。 而后,我收拢起战场上的残尸,无论是别的修士,还是莫陆自己。 他们是我的祭品,是梦界渴求的真实,在两次梦界聚会的间隔,我将他们的残尸献祭给梦界,换取它的敞开。 无需担心莫陆们的死亡,当那梦界洞开时,我将再次重生。 而后,我将上升,上升。 终有一天,我将超脱于这扇梦门之上,超脱于我这可悲命运之上。 等到那时,峭岐翁,我们有一笔账要算。 还有你,幽梦天尊,接引佛祖,我们有一笔账要算。 第195章 莫途 莫途又梦见那尊神人了。 神人巨大如山岳,立于云端,看不清面容。 氤氲连绵的紫雾披在他的身上。而紫雾之下是布满玄奥花纹的甲胄。 那些花纹颤抖着……蠕动着,不,那不是花纹,而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一团团细小的活物。 它们哀嚎着,扭动着,令那尊神人浑身鼓起细微的脓肿,赘生出细小的肉条。 然而紫雾聚散间,如牢笼,如封印,将所有异状镇压。 惨嚎不绝于耳,而紫雾与人脸群的较量似无尽头。 莫途面无表情地看着,肉红色的触须自他的视野中闪过,令他微微侧过头,让视线追寻着触须的来历。 并不难寻,那截触须微微颤抖着,由细转粗,最终连入莫途肩下。 他的肩下也不见正常的身躯,而是一大团形状不规则的扁平肉团,似是从某人身上撕下。 一根猩红的血管从肉团下探出,曲曲折折,最终投向那尊神人,没入紫雾之下,没入一处陷坑中。 当然,对于神人而言,只是一处伤口。 莫途恍然,他也只是一块神人身上的碎肉,却离奇地逃出了紫雾的囚禁! 非是神人高大如山岳,而是他太过微小,小如一块皮屑。 当他醒悟这一点,顺着血管看向那一处伤口时,所有困于紫雾下的人脸为之停滞,一齐将血洞似的双眸投向他。 而后,那尊神人微低下头颅,注视着他,氤氲紫雾如触手般攀上血管,慢慢将他淹没。 …… 莫途自梦中醒转,无意识地摩挲着套在食指上的朴素铁环。 七年了。 自从某条无名溪流旁苏醒后,莫途便丢失了过去一切记忆。 除却这一场反复被他梦到的诡异梦境,他对于过去,再无半点线索。 甚至就连这一场梦境,莫途都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希望的那种线索。 这曾让他痛苦,让他彷徨,而现在…… “哗啦” 莫途洗了一把脸,步出这间小屋。 他选择不去想这些。 来往的弟子见了他,无不让开道路。 即使莫途走远了,也能听到些微细语: “是他,那个狠人。” “是狼屠夫当初带来的,听说啊,当晚有三个赴宴的大人,七十七口活人。过了一晚,就剩他活着了。” “还有钱师兄与他玩笑,抢了他的灵石,第二天钱师兄就暴毙了!师父都没查出来!” “还有还有……” 莫途不以为意。 “不过是些许误解罢了。” 莫途这么想着。 他确实遇到过这些奇怪的事,或遭同门侮辱,或面临生死危机。 他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睡了一觉。 那些对他饱含恶意者便统统惨死。 这算什么? 莫途很快到达一处广场。广场已有弟子云集,交头接耳,颇为兴奋。 这是一处名为悟霞观的道场。 在离开狼屠夫处后,莫途便被筑基境的大修士文霞道人看上,收为记名弟子。 于是便在观中与记名弟子们一道,潜心苦修悟霞大法一年,只待文霞道人考核。 若考核通过,便能被他添入门墙,收为真传弟子。 莫途曾远远望过一眼真传弟子,称得上是气势煊赫。 修为炼气一层,恐怖如斯。 而今日,正是记名弟子们接受考核的日子。 莫途甫一站定,一片阴影漫过来,将他盖住。 乃是一个彪形大汉,名为青虹,此人出身不俗,在记名弟子中颇有威信,又颇通药理,称得上是带头大哥般的人物。 莫途也曾颇受他照顾。 青虹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和他寒暄几句,只是目光中却有些许别样的意味。 莫途回想起昨日。对于一个曾经失去过往,又发疯般追寻过往的修士而言,他很喜欢这样的回想。 昨晚,青虹去了他的小屋,塞给了他一个小酒壶。 他言说这是某种能辅助悟霞大法进阶的妙物,若莫途在考核时使用,能大大提升进阶炼气境界的几率。 他青虹见莫途是个可造之材,这才赠出宝物,与他结好。 但是却在各种细节上暗示他,他们的对话并不隐秘,可能会被外人听到。 除了文霞道人,谁有这种手段? 文霞道人,有问题? 莫途并不在意。 他瞧见站在他身侧的青虹额间淌下汗水,又听得一阵仙乐由远及近。 莫途抬头,三个光彩不可直视的神仙,搀扶着一个平平无奇的白须老者,踏云而来。 这便是文霞道人与跟随他身侧的真传弟子们了。 随文霞道人一挥手,考核开始。 莫途恍然见天移地转,眼前出现一个四方的房间,半沉于雾中。 而后便是一张桌,一张纸,爬满奇怪的字迹,还有一根似笔非笔的短棍。 这是什么? 莫途楞了下,果断从腰间摸出酒壶,灌了下去。 眼前一切破碎,莫途又回到了广场上。 原先兴高采烈的弟子呆滞站立,如一个个陶俑。 而文霞道人,头皮撕裂,探出一根尖锐的管道,从记名弟子脑壳探入,吸食血髓。 他伴身的,哪里是什么神仙,不过是三具空壳。 更远处,青虹与几个记名弟子怒目冲来,与这怪物战在一团。 “你哪里是什么筑基大修士!我呸!不过是一只妖物,妄想更进一步罢了!” 但只是说话间,他们便陷入颓势,文霞道人甚至有时间把眼望向同样摆脱他控制的莫途。 莫途叹息着,闭上眼。 …… 莫途睁开眼。 昔日熟悉的道观又化作一片废墟。 而同门师兄弟们,都成了破碎的尸块。 他在瓦砾间拖着步伐,搜寻着,偶然脚一踏,踩到一件软软的东西。 那是半张人脸,属于一直对他颇有照拂的带头大哥,青虹。 莫途满意点头,将人脸拾起,细细拭干净血污。 他轻弹指环,随着轻叮一声,这半张人脸便没入指环之中。 这是一件非常少见的储物法器。 里面空间不大,放的东西却不少。 有手掌粗的狼牙,几块皮,几截带着血痕的骨头,一本破书…… 那是他过去七年的所有回忆。 诚然,失去过往让他迷惑恍惚,于是莫途选择创造过去。 莫途哼着歌,继续自己的旅程。 第196章 绿森林 “好奇怪啊。” 莫途捻着下巴,打量着前方一片朦胧污浊的绿色。 这似乎本来是一片森林,眼下正值暮春,乃是树木生发之际,这森林里的一切却枯萎破败如深秋,枯黄的落叶铺满每一寸土地。 又有如丝如纱般的绿线,似从高空垂下帘幕,温柔地将枯败的树桩缠裹,将一切笼罩于绿云之中。 隐隐能见绿云之中,除了树桩,还有些干瘪破裂的尸骸。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莫途联想起地穴蜘蛛的洞穴。捕食者深居其内,静等肉虫送上门来。 莫途本想抽身离去,可是却有一人扯住他的衣袖,声音满是急切与钦慕: “靡途道友,你可瞧见了?天上天门垂落凡间,定是仙人要选拔有缘人!这可是我等散修的泼天机缘!” 莫途转头看向这个与他同行了一段时间的修士,巢歇生。 他挺拔的脊背如今佝偻着,如饥肠辘辘的鬣狗般拼命伸着脖子,去够那一片绿光,恨不得将舌头也伸出来舔。原本俊俏的脸已因狂喜而扭曲,还蒙上了一层幽绿的光芒。那深沉的绿色甚至已沁入他两只眼珠里,把瞳仁都搅散染浑了。 好似已死之人。 而在他的身后,腾起阵阵沙尘。那是陆续云集而来的生灵。 有无智的野兽,也有拖家带口或孤身一人的凡人,更多的则是杂糅人与兽特征,模样怪诞可怖的修士。 野兽拥挤奔腾,以至于将头颅送至修士脚下,落得颅骨破碎的下场,偶有幸存的,也要拖着半个身子往前爬。凡人若是离修士太近,沾染上修士散出的气息,当场走火入魔,化成难以名状的诡怪。他们的身体在活动中不断崩溃,却也要朝森林处蹦跶几下。 至于那些修士,亦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来,眼巴巴地盯着前方,肆意释放着气息威压,或施展着种种功法,更有甚者,已经在夸耀自己修道日短,天赋极高等等。 百般作弄,张扬得好似开屏的孔雀。 在一片混乱中,唯一不变的,是沁入生灵眼中的绿光。 天门……莫途揉了揉眼睛,眼前仍是缠裹绿云的破败森林。他突然有些好奇他们看到了什么。 巢歇生喃喃若呓语: “那是通天的仙门……白玉雕成,又历万万年……” 莫途看了一会,森林中确有一高一低两截破木桩,倒伏搭成门框状。 “阵阵奇香随风,仔细嗅来,乃是万年大药……” 莫途只闻到尸体腐臭,及枯枝败叶的气味。 “仙子天女列之,迎来送往,其貌……其貌,端不似凡物……” 那些被绿丝缠裹的残骸散落于地,吊在半空,确实也能称得上“仙子天女”。 说话间,两人背后的人潮已经拥上来,挤进森林之中。 那些浮于空中的绿丝轻盈地飘落到他们身上,随后,肉眼可见的,他们的躯壳开始干枯萎缩。 似其中的精华都被抽取。 奔腾的走兽,凡人都在行进数十步间倒伏下去,被绿丝抽干。唯有升腾起法力的修士能继续向森林深处探去,只是他们每走一步,便有更多的绿丝缠裹于他们全身,抽取更多。 可叹这些盲目的修士浑然不觉,犹自狂喜地奔向死亡。 就在莫陆眼前,一个披着破烂道袍的白发老者只前冲数步,便坍塌下去,只留下一点人皮裹着残骨,倒伏于朦胧幽绿的丝与叶中。 一本破书从他掌下滑落,滚至莫途脚下。 《流狸子访仙记》 莫途草草踢开,翻过缀满密密麻麻的小字的书页,最后还有几页空白,可惜这书的主人再无气力写下去了。 莫途环顾左右,已空无一人。就连巢歇生都在方才的混乱中冲入森林之中。 而如今,那些聒噪的生灵死的死,走远的走远,俱被森林吞没。 周遭又静下来了,莫途忽感一点寂寥。 他运起法力,凝出一只松散透明的手掌,准备去捞一缕绿丝出来,留作纪念。 似有风来,绿丝划过他的法力手掌,并无痕迹。 几次都未抓住一丝,莫途索性将手掌按在一截裹缠绿绸的树桩上。 绿丝却如受惊的小兽般退散开来,树桩上徒留一个褐色的手掌印记。 待莫途的法力消散,这绿丝才徐徐漫上来,吞没印记。 “有趣。” 莫途试探着踏入森林之中,所到之处,绿丝退避。他周身三寸,无有半点沾染。 莫途随手一挥,截断一截绿丝绸,令其中缠裹的尸骸掉落于地。尸骸复又被地上绿丝吞没,可待莫途走近,绿丝又恭顺地退消了。 此事颇为玄奇,莫途自认不过炼气三层,除了那“闭眼躲灾”之外,并无其他殊异之处。未曾想却能免过这诡异森林控制。 思量一会,莫途抬脚深入森林。 “若真遇着危险,闭上眼睛,待我醒来,什么妖魔鬼怪也无了。” “毕竟这般奇事,可是再难寻不过。” ……… 随他的深入,那些被绿丝缠裹的尸骸,乃至苦苦前行的修士,修为都要高出莫途一大截。 莫途一脚踩过去,绿丝退散,露出一具尸骸,正是巢歇生。 此人却有炼气八层修为,令莫途大感意外。毕竟两人结识时他只显露炼气二层修为。回想起往日种种,莫途庆幸若非遇上这诡异森林,不知自己会被他如何炮制。 莫途将他的头颅碾碎,继续前行。 又行出一大段距离后,莫途见到两盏红灯笼高挂树梢,离近了,却发现乃是两颗仍未被绿丝抽取干净的眼瞳。 眼瞳位于一颗庞大的头颅中,头颅仍向着森林深处,只是整个后脑勺都腐朽一空,露出两颗红宝石般的巨大眼瞳,随绿丝抽取而闪烁。 头颅下,是绵延数百丈的黑鳞蛇身,满是破口,绿丝从中绽放,肆意生长,将蛇身裹得严严实实。 “筑基修士!绝对是筑基大修士!那眼睛,应该是它血炼的法器。” 欣赏一会后,莫途从蛇身破口钻入,钻出。 一具尸骸吸引了莫途注意。 原因无他,他见到的尸骸俱都是朝向森林深处,唯独这具尸体朝向森林之外,姿态挣扎,似要逃离此间。 绿丝随莫途靠近退散,此人显露的修为甚至还要低于莫途。 尸体下还有些刻痕,莫途将尸体踢开,见到了些凌乱的文字,应该是此人临终刻下。 “他背叛了村子,他们两个独吞了仙人的赐福。” “仙人宝贝被他们掌控,我快支撑不住了。他们要杀了所有乡亲,要吃了所有人。” “礼赞贪宴主!” “礼赞莫陆老祖!” “两位仙人,小的写给您知晓,请您二尊慈悲,替我报仇。” “烧死这对狗男女!” 第197章 魔族 莫途瞧着“莫陆”两字,顿觉一丝熟悉,像一根羽毛挠过心脏。 他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在过去七年内从未听过这个尊号。 这一丝熟悉,只可能来自于更久远的过去,来自于令他为之抓狂的那一片空白中。 他终于寻到一丝未被抹去的油彩了。 于是他对自己说: “我必须知道他是哪尊大神!” 莫途长呼一口气。有感于这个无名修士提供线索,他操控法力挖出一个小坑,又将修士尸骨彻底揉碎塞入坑中。 填上浮土与枯枝败叶,再立上一截短棍,便成了一个简陋的孤坟。 莫途绕开步子,没走几步就停住了,转回来,破开孤坟,捞了一把骨粉留作纪念,这才心满意足地前进。 离森林深处愈近,四散的骨骸愈发稀疏,但也愈发庞大,都散发着极强横的威压,令莫途有点呼吸不畅。 “算下来,光是筑基大修士的尸骸,我便路过三四具了。咦,到头了?” 这森林深处,铺天盖地的绿丝纠合汇聚成一枚巨大的绿茧。无数绿丝从此处出发,覆盖整座森林,从所有倒伏的修士尸骸中抽取养分,再尽数带回这枚巨茧。 因此,这一枚绿茧有些肮脏,表面挂满了红的白的残骸,内部绿丝暗沉,隐隐有猩红血线如河流般淌过。 莫途立于巨茧之前,绿丝倒伏着,尽皆远离他的身形。他只是立在那,就仿佛裹挟着无边锋锐,连巨茧下端也被破开一个小口,静待他的深入。 莫途并未被巨茧外筑基修士的遗骸吓退,反而升腾起更大的兴趣。 “这不知是何等妖物,筑基大修士都能轻易蛊惑斩杀,却不能拿我怎么样。这与我过去,与那莫陆有何等关联?” 他信步走入巨茧之中。 巨茧中并非无光,修士法力血肉精华本来就是异物,散发种种光辉,顺着绿丝流向更深处,照亮了巨茧内里。 莫途抬头,他如同坠入荧光河底,而五彩斑斓的修士精华顺着绿丝流动,恍若游鱼般绕开他的身形,为他指明了道路。 随后,莫途便发现,这河底并不空。 到处是倾颓的屋舍,破败的尸骸。看起来倒像个被洗掠一空的村落。 倒塌的墙壁上隐隐可见金色和红色的壁画,尸骸面色依稀可见惊恐。 “那对狗男女背叛了我们,背叛了村子。” 莫途喃喃念道,挥开缠裹的绿丝,挖出一具具尸骸。 这些尸骸的衣服腐烂很严重,经过几次比对方知,他们前胸后背各绣着两个名字: “贪宴主” “莫陆老祖” 不仅是衣服,倒塌的屋舍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壁画和这两个名字。 莫途回想起死在森林中的那个村民,死前也是这般做法,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们莫不是以为写下名字,绘下画像就能引得大修士注意赐福?没有仪轨献祭配合,纵使是那传说中的金丹大能也不能做到如此。” 不过这些村民这般做法,倒是便宜了莫途了解事情原委。 他捞出几块还算完整的石块,勉强拼凑出一副壁画。 其上绘制的是一群身着简朴衣饰的村民,恭顺地磕头。他们前方是两个极高大,身旁有祥云围绕的人。 那两人将一颗裹着重重绿丝的心脏交给了村民。 莫途继续前进,不断挥开绿丝,将村民所绘的壁画一一读取。 最开始,村民们用牲畜去喂那颗心脏。再将心脏放置病人与老人的胸口,令他们脱离病榻,重获健康与气力。 见得神效后村民们欣喜欲狂,纷纷叩谢仙人。 而后牲畜用完了。 森林中的野兽猎尽了。 恰巧,有一个书生路过,率领一家老小与村民争执斗殴,村民们奋起反抗,将书生一家祭了心脏。 隔壁数个村落荒芜了。 又来了一个妖魔似的修士,要抢心脏。村民们高呼“贪宴主”、“莫陆老祖”的名讳,心脏发威,令妖魔俯首,又赐神通与村民们。 村民们仗之四处降妖除魔,伐山破庙。 再后来,绿丝伸展,覆过森林,遥遥有生灵被绿丝所迷,踏入森林。 而在森林深处,仍是那些村民,只是他们个个被画得无比高大,身伴祥云。 最后一副壁画是,天上洞开门扉,两尊神人端坐,遥遥向地下的众村民伸出手,似要指引他们前往天界。 “这最后一副壁画显然是这些村民的幻想,或者说是坚信的梦想,根本不可能出现。” “一来,就连最低阶的修士都知道这心脏有异,保不齐是哪个丧良心的大修士的饵料。” 莫途踹碎一颗干瘪的头颅,仍有些意犹未尽。 “二来,他们都被背叛杀死,也化作了养料,倒是免却被背后那尊大修士收割之苦。” 莫途抬头,已能感受到紊乱强横的气息,从几排屋舍废墟后传来。 想来那便是这颗巨茧的中心处,背叛了全部村民的那对“狗男女”。 只不过莫途有些疑惑,这气息最多也只是炼气八层左右。 而外界可是倒伏着几个筑基大修士,他们的一身精华可不知能喂饱几百个炼气八层。 “这莫非……背后的大修士已经收割过一次了?那哪有他们命在?” 但不管怎么说,这又给莫途平添了一分勇气。 莫途缓缓上前,绕过瓦砾,又听到一些话语,应是情人间的窃窃私语。 “倩倩,都给你,都给你。你身体不好,先天有漏,正要多补补才是。” “唔,夫君,你真好。” “你早日得了大道,夫君还得靠你提携哩。” “嘻嘻。” “咦,什么人!” 莫途不闪不避,从屋舍废墟后绕了出来,一睹这两人真容。 绿丝在此凝结,尽数扎入两人身躯上。 其中的男修士高有丈数,肌肉虬结,膀大腰圆,一张黑黝黝的脸上尽是痴笑。即使莫途当面,他也不过匆匆扫了一眼,便含情脉脉地望向胸前。 此人正是炼气八层。绿丝编织,只在他头上缠裹了薄薄的一圈。 另一个女修士却收拢了其余绝大部分的绿丝,编织成襁褓,挂在男修士胸前,如婴孩一般,只露出一张素白的脸,深绿的眼眸,颇为柔媚。 即使得大部分修士精华灌输,甚至男修士皮肉间穿出绿丝,将精华传输与她,她却也只有炼气三层。 莫途细看方见,一些虚幻的绿丝纠合成绳索,从女修士头顶穿出,没入虚空之中。 绝大部分的养料,便被这一根绳索带走了。 “什么先天有漏,明明是厨子偷吃。” 莫途暗暗腹诽,但面上他仍是笑意盈盈: “在下不过一介游方道士。听闻故人莫陆老祖之名,特来拜谒贤伉俪。” 男修士怒目圆睁: “你也想抢仙人遗宝?给我死!” 铺天盖地的绿丝被他搅动,汇成绿浪,怒拍向莫途。 自然,绿丝一触及莫途近前,便纷纷避开,这一杀招便于无形中被莫途化解。 瞧着男修士惊悸忌惮的神情,莫途嘴角含笑,一派大修士的作范。 “我且借此诓他一诓,看能否从他嘴里骗出莫陆老祖的来历。” 毕竟他到底只有炼气三层,若不动用那闭眼神通,很难是男修士的对手。 莫途故作慈祥高深,笑道: “道友,这一手不错,却难免有些粗糙。” 男修士迟疑着,正要接话,却听得怀中佳人娇声道: “左郎~” “嗳!”这左郎立刻将眼前的莫途弃置一旁,舔着她素白的脸,“倩倩何事?” 倩倩娇笑道: “早点了结他,我与你说些体己话。” “唉!”这左郎气喘如牛,什么也顾不得,一拳探出,如一颗炮弹般撞过来! 莫途猝不及防,登时眼前一黑。 只有一句不知从何而来的话在莫途脑海里回荡: “小伙子你不讲武德!” …… 待莫途睁开眼,他呻吟着坐起身,环顾四周。 那一男一女两修士俱化为一摊脓血。村落废墟夷为平地。 似有人放了一把火般,所有的绿丝都被扫荡一空。浩荡日光洒下来,尘埃在风中飞舞。 莫途颇有些懊恼,就这么断了过去的线索。 这么想着,莫途忽见一个修士自远方腾云而来。 他开口,却令莫途喜悦万分: “同奉莫陆老祖,族胞为何要来此破坏我魔族的良田呢?” “你,你是?我们是?” …… 阐明误会后,莫途乘上这莫为的云头,一同前往魔族驻地。 很远,莫途便听到赞颂声,有人宣告,有人唱和,声震山林: “我等敬拜莫陆老祖,他是血脉之源,他是传道之师,他是施恩者,他是沉沦苦海者,他是托举我等向上者……” “我等将缘蛛丝而下,为他扫尽污浊,随云雾蒸腾而上,承载他的道基……” “此誓既成,纵死无怨。” 第198章 血脉 莫途听着群声唱和,如有一丝丝细小的火蛇顺着他的筋脉乱窜。 气血激荡,浑身火热的同时,他周身法力又洗练凝实了几分,这让他对那魔族血脉之说又信了几分。 连带着,看向身边莫为油黑的发顶,都觉得友善顺眼了几分。 “或许我真是出身这洪荒断绝后化入人族的遗族——魔族?端的是好大的来头。” “咳,即使不是,我也得寻个机会混入其中。这魔族一片良田就能轻易杀死几尊筑基大修士,这才是修仙界的大势力!” “瞧这莫为态度处世,魔族中对于疑似族胞极宽宥,我未必不能靠着魔族这棵大树,托身族中,淘换些资粮。” 莫途思索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他看到一簇簇金顶,那是一顶顶帐篷,高低错落于绿丝铺成的丘陵之上。 莫途疑道: “往日所见那些有数的修仙势力山门皆是高檐飞瓦,一派仙家气度。怎地魔族所居如此简陋,莫非此乃暂居别府,而非是真正山门所在?” 莫为道: “贤弟这番却是想错了,此即山门所在。这金布帐篷的形制,乃是我等在梦中所见,故临摹至现实。” 他转而说道: “贤弟可也曾于梦中见些奇景,听到些繁复奥妙的法门?” 莫途回想起那一尊披着紫雾,周身人脸攒动的神人,用力点头。 莫为笑得更亲切了些: “是极。此即我等血脉源头,莫陆老祖给予我等之赐福。他将无上法门灌顶我等,又将他往日所行所见之物示于我等眼前,我等领受梦境,如行于老祖身侧。故我等于梦中所见每一幕,自有莫陆老祖的深意。” 吟诵般说完后,莫为又道: “贤弟未曾梦见过这金布帐篷与贪宴主吧,连莫陆老祖真容也未曾梦见过?” 莫途点头,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莫为笑道: “莫陆老祖神通无尽,我等虽为修士,到底不过是他脚下的一只蝼蚁。所以只能承受他那无穷伟力的一些碎片。” “你得一片,我得一片,虽所得受用无穷,但到底零散模糊,各自修行,难免会对莫陆老祖有些偏差认知。” 他谈性颇浓: “我魔族一支自是正统,能观想莫陆老祖本来面目,其翩然风度,令我等自残形秽。” “像砥锋寺的秃驴族胞,把莫陆老祖当做一尊佛来拜,还有什么三世佛,过去佛拾寒,现在佛莫留,未来佛五炽……不过想来他们贴近准提佛一脉,倒也不算离经叛道。” “汇聚在擒偶楼的那帮族胞,他们更是创了个劳什子莫哥与楼哥,把莫陆老祖本来面目涂抹得像个粗鄙武夫,简直胡闹!” 他满含讥诮,说到兴奋处,又斜了莫途一眼: “我方才说的那三支算是魔族中显脉,人数最多。至于流落在外的族胞更是不堪,要么疯疯癫癫,要么对莫陆老祖有些荒谬的误解。” “比如有个住在山洞里的野人,一直嚷嚷着莫陆老祖早就死了,只是活下来一些碎片。诸如此类叫人半懂不懂的疯话听得人头疼。念着族胞之谊,我也只好剜去他的舌头了账。” 感受到如利剑加身的锋锐气息几乎刺穿皮膜,莫途暗暗腹诽这些魔族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他十分从心,立刻道: “我当尊奉莫陆老祖,不敢有半点违背不敬之语。” 莫为收回气息,踩着云头腾起,拍了拍莫途肩膀: “话虽如此,你梦中所见随你参悟,莫误了莫陆老祖殷切期待即可。” 他目露孺慕崇敬之色: “莫陆老祖有言,我等奋力修行,便是对他最好的报偿。” …… 两人叙话间,云头终至那一片绿丝丘陵。 莫为与莫途跳下云头,那蠕动不休的绿丝如受惊的小狗般退散,空出一片黄褐色的土地来。 莫途便在莫为带领下在这金帐篷间转悠,不断有修士停下手中的事,与莫为交谈,或者同莫途见礼。 就莫途所见,这魔族中的修士各个极其雄壮,气息凶悍凝实,没有低于炼气八层的修士。 甚至两人路过一个苍颜白发,却高抵帐篷的老者,其人眸子开合间,莫途几乎要晕过去。 无疑,此乃筑基大修士。莫途愈发觉得这魔族自己来对了。 二者,金帐篷也不像个清修仙道之地,而是血淋漓的屠宰场。 大小的尸块,有修士的,亦有妖与兽的,杂陈于帐篷间,被无处不在的绿丝封印隔绝污染,又被一个个肌肉虬结的修士劈砍分割。 莫途又经过一片绿丝缠裹的巨瓮,绿丝纠合成管道,不断有五彩斑斓的粘稠液体从管中坠下,垂落瓮中。 瓮中水波清亮,肉香扑鼻。 莫途回想起先前在绿丝森林所见,方知那片良田所产养料最终去向。 两人行至终末,见一最大的金布帐篷,莫为介绍道: “进去罢。里面供奉着我等族胞凭梦中记忆临摹于现实的莫陆老祖本来面目塑像。你经叩拜后,方算入了魔族。” 莫途欣然钻进帐篷。 远远地,他瞧见了一尊狞恶塑像。 此神无有眼鼻眉目,面上横生七八张利牙内藏的嘴代替五官。一根细长的舌从原本的嘴中伸出,似要吸食人脑髓。他极其魁梧,一手持着钢戟,戟上系着一只内部翻滚着人头的鼎。 而他的另一只手划拉开腹部,扯出并握持着一截断裂的肠子。他的手扬起,似要将肠子抛洒给众人,供众生分食。可那肠子分明是碎的,分明长满了一张张隐蔽的嘴,分明期待着哩。 他的脚下踩着一团惊惶四散的蛇群。蛇身四散着微光,可细看才知那是一颗颗破碎的眼珠子。那蛇也非是蛇,而是一个个身形扭曲,被拧成绳索的人形。 莫途一时呆立,却听得背后莫为狂热的声音: “贤弟可瞧好了?莫陆老祖端的是真仙临尘,可惜我等心神脆弱,不能描摹他风采之万一。” 莫途回想起常出现在自己梦中那尊身披紫雾,细小人脸攒动的神人,暗嘲道: “什么本来面目,怎地与我所观相差如此之大。半点仙家气度也无,倒像个吃人恶兽。” 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第199章 送信 就在狞恶的神像前,莫途屈下双膝,蜷成一团。 他将头伏下去,却恍然发觉额头并未触及冰冷的地板,而是不断下降,直至他的头颅从脖颈上扯落,也未曾停下。 他的头颅遁入地中,所目所及,俱是如羊水包裹般的黑暗。 而他跪伏着的那具无头身躯,已模糊成了水面上的剪影。 他向更深处坠去,耳边能听到喧闹的鼓声。 “砰。” 莫途头颅被甩进一只青瓷盘中。 晕眩中,他忽感两颊发肿发烫,颅内沉甸甸的,如灌满了水。待他睁开眼睛,甫一感应,发觉自己成了一颗硕大的寿桃。 盛放他这颗寿桃的青瓷盘位于一盘烧鹅与肥厚兽掌之间,他身后是一尊熬着不知名兽物的鼎,而身前,随意摆放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佳肴。在莫途眼中,这些承载佳肴的碗碟如一座座浮岛。升腾的香气如有实质,化作凝滞的云霞。 浮岛拥挤着,向更远处延展,这云霞也随之蔓延而去。 浮岛触到了尽头,那是一堵青黑色的墙。 墙颤动着拔地而起,化作一座笔直的塔,又像一根冲入云端的巨柱。 随后,巨柱倾下,显露出顶端五根利爪,将那凝滞的云霞挥散,抓起一大块肉食,缩回更远处。 这非是墙或塔柱,而是一截巨爪。 莫途耳边喧闹的鼓声愈发清晰。 没了云霞遮挡,莫途亦是看清了浮岛尽头是为何物。 一尊巨大狞恶的妖魔,利齿布满面部,正如那塑像所宣扬的那般,魔族所梦见的莫陆老祖。 他坐于长长的,摞着几层人皮的餐桌前,肆意取食着桌上的宴食。 永不停歇的鼓声围绕着他,而后呼啸而下,在碗碟间盘旋,擂打。 鼓声咚咚,将他的饥饿,将他咀嚼吞咽的欢欣,将他渴求更多的命令,一并击入那些堆放的佳肴内部。 每一道菜肴都震颤起来。莫途在青瓷盘中滚动着,似有一颗心脏从他的脑颅中长成,随那尊妖魔的呼唤激越,舞动。 莫途见到了,许多怪诞扭曲的画面碎片,随鼓声弹跳变幻,那似是无比遥远的回忆,莫途无比陌生,但看着看着,那些碎片都幻化作一头头孱弱的羔羊。他闻到一股香甜诱人的气味,勾起他无尽的食欲。 有人命令他,而他欣然听从。 去寻找那些碎片,去吞食那些羔羊,去饱足自身,而后,来到此处,跳上餐桌。 他欢欣着,期待被那尊妖魔——莫陆老祖咬碎,吞下腹去。 而这非是死亡,他将在莫陆老祖的胃液中重生。 终于,那只青黑色的手抓起了寿桃。 …… 莫途打了个寒噤,坐起身,眼前仍是那座威武的塑像,似乎毫无变化。 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于梦中受鼓声擂打,被供奉给莫陆老祖。 “是老祖在指引我么?” 回想起梦境,欢乐便伴随着颅脑胀痛一齐绽开。 “那被吞食的痛苦,便是我等奉身给莫陆老祖的证明。” 莫为噙着笑意,掀开帐篷,吟诵道。 莫途晃了晃头颅,便注意到有一篇玄奥的法门出现在自己脑海中。 其名为《掌宴飨咒》。 这是莫陆老祖的恩赐,也是他的催促。 莫途咬下一小块肉,留作初识莫陆老祖的纪念。随后他郑重对莫为道: “我将尊奉莫陆老祖。” 两人步出帐篷,莫途瞧见遍覆营地的绿丝已有半数染为深蓝。 看得久了,即使有绿丝阻隔,莫途仍觉眼底刺痛。 莫为笑着解释道: “也在方才,族里屠了一头金丹级数的恶兽。正欲献与莫陆老祖。” “金丹大能?” 莫途只觉有些梦幻,有些遥远,他甚至疑心自己未从梦中苏醒。毕竟他只有炼气境界,筑基对他而言都无比遥远,更遑论金丹。 筑基大修士出手都山崩地裂,而莫途曾听闻,金丹按死筑基不过仅需一根手指。 自己只是做一个梦,这些魔族就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一个 他惊惶望向那些在绿丝丘陵上起伏的金布帐篷,好似其中有恶兽潜伏: “族,族中有金丹修士?” 莫为只是神秘一笑: “金丹哪里值得稀奇,其上更厉害的大有人在。仰赖莫陆老祖神通,区区金丹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他大笑着拍着莫途肩头: “走吧,族长对你颇有兴趣。” 在绿丝丘陵边缘处的一座金布帐篷里,莫途于拥堵的人群中见到了魔族族长。 莫方。 此人气息内敛,莫途修为浅薄,看不出深浅,也辨识不清他的面目,只能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概因莫方并未好端端坐着,而是手持利斧,不断地劈开脑颅,伤口一直裂至下巴,血流如瀑布。 而后,他伸手探进裂口中,从红白交杂之物中,取出一颗颗灰色珠子。 那些珠子只有指头大小,一点法力波动也无,但周围的修士却如临大敌般无比小心谨慎。 他每取一颗,便有修士手捧铜匣,恭敬地收纳珠子,再施以种种术法封印铜匣。 往往四五个魁梧修士要围着一个小小的铜匣施法,样子颇为滑稽。 似是瞧出了莫途疑惑,莫为暗告于他: “此乃莫陆老祖所赐。族中能斩金丹,全仗此宝。” 莫途为之肃容,甚至想开口询问如何能得一颗。 “咳,今日便到这里罢。” 莫方将利斧拭净,挥退众修士,转瞬间,偌大的金布帐篷中,便只剩下莫途与莫为。 莫方一手轻拍颅脑,斧砍的豁口迅速闭合,肉丝粘连,便显露出一张僵硬的老者面目。 他伸手,手上红白之物还未拭净: “过来,小子,让老夫好好看看你。” 莫途走近,忍着那只腥气扑鼻,兼又黏腻的手爪在他脑后摸索。一面摩挲,莫方口中不断喃喃。 正当他腹诽不断时,却听得莫方问道: “你可曾丢失过一段时间,不,数年的记忆?” 莫途惊愕抬头,脱口而出: “是极!老爷爷您知晓这事?” 莫方也不作答,只是挥手,便有一个修士走进帐篷,手持一口铜匣。 他慢悠悠道: “老夫有些想法,也曾遇过你这般族胞。你且替老夫送一回信,便知我所想为真。” 第200章 驴兽 莫途捧着铜匣,战战兢兢地驾着祥云,向山林更深处飞去。 这祥云,乃是族中予他的法器,只需少许法力催动,便能载着他飞上百丈高空,端的是莫途做梦也未曾梦过的至宝。 何况见他修为稀松,法力浅薄,魔族又予他百块灵石,供他在路上恢复之用。显然魔族财大气粗,这灵石颇有余裕,莫途能昧下一半。 那族长莫方还向他许诺说,只待他送信归来,便能替他说破来历,甚至找回过往记忆,也非是梦话戏言。 得法器,得资粮,又得窥探自己过去来历的机会,这种种事情叠加做一处,莫途本应该欣喜若狂,但他只顾注视着手中铜匣,大气也不敢出。 铜匣沉且冷,一道道黄纸符将缝隙贴得严实无比,以莫途虚浮无力的心神,他哪里能堪破铜匣虚实,窥见其中宝物虚实。 但莫途只觉,有深蓝色的血液从铜匣缝隙淌出,洇破纸符,如一只鬼手,又像丛生的藤蔓,攀上他的手,啃啮他的骨肉…… 莫途打了个寒噤,将幻象从头颅中抖落。他奋力不去想这铜匣中的宝物。 但莫为的低语仍回荡在他的耳畔: “此乃莫陆老祖所赐,族中能斩金丹,全仗此宝。” 只一颗小小的灰珠子,能斩金丹? 莫途又回想起他领命离开那一片魔族营地时,回头所见: 大片大片深蓝色的血液悬浮于空中,汇聚成一口口湖泊,被染成蓝色的绿丝与金布帐篷拖拽,固定。 而在湖泊深处,似乎沉积着深黯无光的一团形体。每一口湖泊沉积的形体都不一样,但若站在远处,纵览每一口湖泊,再在自己脑海中将所得的形体拼接…… 莫途不敢再回忆下去。他的背后如有火烧,这便是那日匆匆一瞥带给他的纪念。 “勿触,勿观,勿想。三勿师所言果然无错。” 莫途喃喃念道。 三勿师乃是莫途离了悟霞观后去投的师父。其人虽无筑基境界,却算得上是莫途所见修士中难得的善修。 莫途于他处真正入了修行之门,苦修四年终成就炼气三层。 其间师门和谐,兄友弟恭,不再多叙。 只是这三勿师自从得了一卷卜算法门后,成天嚷嚷着躲灾,渡劫,行事愈发怪诞可笑。莫途与众师兄弟苦不堪言。 终有一日,莫途醒来,发觉整座山门都被三勿师搬空了。他似乎是在深夜率领弟子收拾法器典籍,不知投往何处。 只是唯独将莫途给忘了。 莫途没了法,砍了一截门板留作纪念,随后继续流浪。 莫途想起往日欢乐,终于轻松了些,可是转头看向那铜匣,想起匣中那颗灰蒙蒙的珠子,莫途又泄了气。 勿触,勿观,勿想,这三勿他可是破了个遍。 他甚至开始暗骂自己之前为何会对这般恐怖的法器起了贪念。 “斩金丹,莫非这魔族都是这般,派人去送宝,然后这宝贝发威,将送宝人与那金丹一齐杀死?那我岂不成了弃子?” 莫途暗暗腹诽,心中开始祈祷自己这闭眼神通能护他周全。 正胡思乱想间,莫途突然听到一个浩大的男声,轰隆隆在天穹响起: “大哥,我观他许久,似无什么特异之处。倒像是那野蛮魔族送来的下酒菜哩。” “也好,炼一道肉汤罢。” 莫途惊惶间抬头,见大日隐没,天穹中出现一绿一红两颗硕大眼球。 而他周遭山林倒卷,腾空,化为铜壁。 他不知何时,已落入这两个大修士的法器中。 莫途身上燃起烈焰,转瞬间散出烤肉香味。 他奋力打开铜匣,向上投去。 那铜匣却是空的。 惶恐间,莫途晕了过去,只是在恍惚间,瞧见一颗驴头从自己胸膛探出。 第201章 过去 莫途皮开肉绽,被活烤成一截焦黑的肉条。 他的眼皮已化为焦炭,两只焦香的眼珠睁着,迷瞪蹬地与胸前那张青皮驴脸对视。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本该彻底晕过去,或者被这法器炼死,却不知何故还能保持一丝清醒。 似是被这驴兽拖住了。 “嘶溜” 驴兽宽大如手掌的舌头舔过他的下巴,冷湿如晨露。 这一舔后,莫途只觉五感沦丧,周遭一切都失却了色彩,抽象成凌乱的线条。 虽然心神依旧昏沉,莫途却颇有些畅快,原先在他脑海激荡的,那烧灼的痛感已然洗脱,余下的,是一片彻底的空白,好似泡在暖泉之中。 那线条并未停止,而是不断滋生,跳动着,旋转着,恰似一团乱糟糟的水藻。就连他的身躯都被裹挟进水藻中,被洗去了杂色与肉香,抽离出一根根细线来,随这一团水藻飘摇。 水藻飘摇着,将法器所幻化的山林尽数扭曲吞噬,只留下四面光秃秃的黄铜壁与井口大小的天空。 而在这一片混乱中,唯有那一颗驴首眨巴眨巴着眼睛,仍无任何变化。 它高昂着头颅,与井口那一片天空中一红一绿两颗巨大眼瞳对视。 莫途听得高空中那颗绿瞳发问,其声轰然: “阁下便是那野蛮魔族背后依仗?这法力味道,你是幽梦一脉的?” 他复又问道: “幽罗观?浮明岛?司昏宫?都不是。既然不是幽梦显脉,那有什么可神气的?喔吁,堂堂金丹大修,放着梦界无边极乐不享,躲在一个低弱小修身上。我看哪,是被梦界的仇家追杀,迫不得已吧?” “你仇家是谁?幽罗观?浮明岛?司昏宫?吓得你连梦界也不敢回?” 又有另一颗红瞳接道: “速去,不然我两兄弟凶性上头,却也吃个驴肉火烧。” 说话间,四面铜壁压进,又有千百利刃耸起,刃上挂着鲜红的炽焰,如灯油般滴落虚空。 莫途无意间外探的线条只是略一碰触火焰,钻心剜骨的疼痛便迅速回归他的躯体,虽在下一瞬便被洗脱脑海,但些许残余仍教他几欲自裁。 空中两颗眼瞳厉声高喝: “速去!” 回答的是一声驴鸣。 莫途发觉这颗驴首似乎释放了一丝法力,又或者只是短促地吸了一口气,那四面黄铜壁便随之破碎。 井口倒转做了地,黄铜翻覆成了天。天地间的一切都为之旋转扭曲,拥簇上来,化作一口旋涡。 旋涡翻滚着,吞噬颠倒的天地,杂糅各色,化作一片混沌。莫途这才瞧见困住他的法器本形,形似钵盂,如今也随天地一齐扭曲,破裂,被漩涡吞噬。 天地被吃尽了,莫途瞧见混沌的旋涡之外,乃是一片茫茫黑暗,空若无物,又似乎万物都在其下掩藏。 莫途感受到无穷的恶意,数不尽的低语在这漆黑的帷幕下翻涌,只待一个时机,冲将出来,把他吃尽,一点血污也不留。 像是回应莫途想象那般,有一红一绿两颗瞳孔揭开这一片黑暗的掩藏,同样裹挟着混沌的旋涡,大喇喇地悬于莫途与驴首之上,将蚀骨的恶意倾泻而下。 驴兽拖着莫途,拽着混沌的旋涡,向上飞去。 两人如置身无人旷野,是一盏摇摇摆摆的灯笼,颤巍巍地飞上空,迎向一红一绿两盏灯笼。 刹那间,银丝挑着血线,一张散发森然杀意的巨网便被这两颗眼瞳编好。 随后,直扑而下! 莫途能闻到巨网上怨魂腐坏的绝望气味。 “啊呜”一声驴鸣,莫途便见那驴兽仰起头颅,张口一吸。 那一张巨网支离破碎,尽数被扯落入它口中。猛嚼几下后,化作一枚腥气极浓的锈铁钉,被驴兽吐出,戳灭了一盏绿灯。 不,准确的说是戳散了。那一盏绿灯砰然爆碎,化作一团飞舞的萤火。 “啊呀呀呀,我要割下驴头下酒!大哥,直接杀了他!” 红瞳急弹出一缕血线,没入身侧兄弟的漩涡之中,于是肉眼可见地,那绿萤火开始聚合。 同时,一截骨锏被他扯出来,他行将砸下。 虽未触及,莫途浑身线条都开始惨叫,大片大片幻觉轰入他的脑海,其中景象各有不同,却都指向了唯一的结局: 他的头颅,这颗驴头,都被骨锏砸得脑浆迸裂! 在莫途恐慌的知觉下,那一颗驴首腾起,从莫途全身构筑的线条水藻中扯出青黑的脖颈,往上蹬。 他似要以天灵盖去迎那截骨锏,与莫途的幻觉完美重合! “如出一辙!我要死在这里了!” “阿呜!” 却听得一声驴鸣,红瞳下砸的骨锏,绿瞳聚合恢复伤势的动作,都为之停滞。 驴首上却突兀出现一根锁链,显形的一瞬后就彻底崩断,化为一点闪光,没入莫途线条水藻内。 莫途突兀回想起一段记忆: “他坐于一间凡俗私塾内,向一个名为弘青道人的筑基修士讨教一本名叫玉灵升仙法的法门。其人话语极繁,九分假话一分真话。他只得绞尽脑汁将这弘青道人的话记下,回去抄给某个人辨别真伪。” 记忆到此结束。莫途如行将渴死的旅人,拼命想渴求更多。 而那头驴兽早已趁红瞳停滞的空当,将骨锏夺下。 红瞳恢复过来后,惊怒大喝,将万千咒语化作一声,骨锏脱离了驴兽控制,朝红瞳飞去。同时绿瞳招来数十条火龙,一齐喷过来…… 驴兽仍是吼叫一声,两人再度陷入停滞。 莫途却再也不去顾及驴兽又做了什么,因为又有一根锁链显现,断裂,他又捡拾回一段记忆: “他与几个修士练习着名为损寿养灵经,损血养灵经,损魂养灵经的法门。同时有一人说,此经乃有七部,若七经合一,威力极巨,也可救魔陆翁脱离苦海。” “这段记忆,似乎是我在集齐七经后对往事的追忆?未来的我,不,仍是在过去,但离现在更近的我有一段批注,他说,这养灵经,是个坟墓?是陪葬品?是别人的路?是,是我能借用的壳,只要墓主人同意……” 莫途在心底嚎叫: “不够!不够!我的记忆,我的过往,我还要更多……” 幸而,这一红一绿两个金丹大修实力强劲,法器众多,即使被驴兽强夺了骨锏,也不至于落入败境。 于是驴兽一声声驴鸣,一根根锁链碎裂落下,莫途获得了更多记忆: “莫途在雪山上攀登,同行者都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莫途拜谒了一处大寺,寺内的僧人族胞俱长着多余的手臂与眼瞳。金丹境的主持诚惶诚恐,又难掩夸耀地向他介绍了寺中僧人蒸蒸日上的修为实力。莫途连连点头,随后念动暗咒,将这一寺化为脓水。这也是一段追忆,过去的莫途如此批注道,慑服于五炽如来的分支见多了,真是第一次见还能去拜拾寒这个破落户的。” “泥菩萨,是莫途裹着泥菩萨的壳,在挂满蓝灯笼的大殿上,与摆放在尊位上的佛对话。那佛臃肿肥胖,虽是人形,却顶着章鱼脑袋。那佛很欣喜莫途作为信使到来。他说他们是淤泥下的生灵,他说是圣人令他们看守淤泥。他说他喜欢莫掳老祖,愿意帮助莫掳老祖,前提是莫掳老祖能脱困……因为他们万万不能反抗圣人。” “莫途接触了一群修士,他们厌弃天尊佛祖,斥之为伪圣。他们欲迎回旧日的荣光,旧日的三圣:白泽,鲲鹏,视肉。他们说……” “莫途拜入养殖场道人门下,当晚就被吃了。” …… 没有了。莫途从回忆中醒过神,发现那头驴兽大半个身躯都已踏出线条水藻。 而极远处,两尊金丹大修已被打杀。 驴兽掰扯着身上的锁链,低下头颅,莫途一触到那双眼瞳,复又陷入昏睡之中。 待他醒来四顾,山林仍是山林,打开的铜匣放在一旁,挨着一截弯曲的骨锏。 莫途恍惚坐下,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一声声驴鸣。 番外 道观深处(上) 道观深处有一间暗室。 暗室里面有一柄无上的法器,有一卷通天的道经,有一个长生不死的真仙…… 观里的道人们窃窃私语,如风吹落积雪。 每当早课结束,观主携凝重如山岳般的骇人威势离开后,枯坐于殿内的道人便会如此聒噪,像冰霜化去后,鱼儿跳出水面吐泡泡。 也像鱼儿频频吐泡泡般,他们不厌其烦地絮语,用细碎的风声与压在香头的烟气堆砌出一间暗室。 只是这暗室在不同的道人嘴里,不仅其内的珍宝不同,连这暗室位置也大相径庭。 有百十个道人,便有百十间暗室。 有人说,那暗室必处在观中极隐秘极森严的位置,由观主亲自看守暗室的入口。甚至观主一身吓煞人的修为,瞬取人头的剑术也是得自暗室中那口丹炉至宝。 他说着,便从袖口摸出一粒米粒大小的炉灰,自称乃是从观主衣袍间掉落。 又有人反驳说不不不,观主岂知暗室所在,那藏于暗室中的道经通灵,遮了观主双眼双耳,教他视之不见,搏之不得。只待道人中得了缘法者勘破玄妙,了悟了暗室所在,方能被大能所留的道经所择。 言毕,他掏出一张帛书,其上画满了凌乱的符号,间杂以极细的墨线,隐隐勾勒出一截没头没尾的歧路。他自豪言说待他推衍完毕,定能被道经选中。 也有人说,暗室不暗,就掩藏在殿上神像的后面。倘若挪开神像,必能见到一个坑坑洼洼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顺着洞进去,便能拜谒洞中的真仙。 那人发誓说自己清扫供桌时,曾听闻咯吱咯吱的响声自神像后传出。这定是那真仙在啃鸡爪。 听得此言,众人哄堂大笑,纷纷言说这人是太想吃鸡爪了。 莫吝混在人群中,也附和地笑几声。 是这样的,道人对暗室的幻想都基于自身实际,是自我的延伸。 相信暗室中有丹炉的那人,原先是个药师,药死了家中老母亲,兄弟追赶不休,只得投身观内。 苦苦寻求道经的那人,自小便精研卜卦之术,以至于到了疯魔的地步。他曾料定某日全家暴毙,仅他一人独活。于是那日凌晨,他便将一家上下尽数活埋。 至于听到真仙啃鸡爪的那小子,莫吝与他相熟,知他原是某妖王蓄养的肉人,自幼时起,每每见妖魔生啖活人。这般境遇令其变得疯疯癫癫,对他而言,真正强大的真仙,必好啃鸡爪,吸猴脑。 多年相处下来,殿内众道人知根知底,故而肆意贬损取笑他人所构想的暗室不过是虚妄,唯有自己所寻的暗室与珍宝才是真实的。 至于莫吝,他根本不相信这道观深处有一间暗室,不过为了不显突兀,他也得给别的道人比划胡吹一通: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悠远处传来一声钟响,道人们止住话头,按照昨日黄昏分好的差事,各司其职,打理道观上下。 如背后有猛虎追撵般,却不敢有半点拖沓马虎。 莫吝追上一个身形高大的道人。后者转头看他便笑: “吝师弟,我与你说说那尊丹炉……” “是是是,那倒是极妙,骞师兄说得对……” 莫吝随口附和几句,两人来到丹房。 丹房颇为空旷,只在中间立着一座高高的丹炉。 两人催动起丹炉,少顷,充做力士的师弟已驼来一袋袋土块,堆出一座几与丹炉等高的土山。 “辛苦铌师弟了。” 莫吝施了一个牵水决,引来一道溪流冲刷土山。他搅和泥水,抓起一把泥团,随意搓揉几下,攥成人形,扔进丹炉。 高大道人,骞师兄催动火势,将丹炉映得幽绿。顷刻,丹炉中除了呼呼风声外,开始夹杂男子啼哭之声。 骞师兄打开暗门,倒出来的竟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精壮男子,只是此人半点神智也无,啼哭如婴孩,扑倒在地,手脚乱扑,爬也爬不起来。 骞师兄不满道: “我道吝师弟,养殖场道人这批货要的是少年男子,你捏这么大干甚?” “罢了罢了,你下次精细些。铌师弟,这团泥予你处理。” 他挥挥手,旁边等候的铌师弟扑上来,将这扑腾男子拖入角落,随后不断传出咯吱声,还有铌师弟对土腥气的咒骂。 受骞师兄这一通教训,莫吝索性解下腰带,混入泥水中,再一甩,人形的泥点纷纷扬扬落进丹炉内。 大部分受炉火焦烤化为无形,可骞师兄再一倒暗门,却能得三四个童子来。 他连连称赞,两师兄弟一面捏泥,一面催火,终使这空旷的丹房躺满了咿呀啼哭的少年童子。 莫吝擦一把汗,催动所剩无几的法力,与两个师兄弟一齐,颂念一篇道经。 相传是大圣白泽所传,最适开蒙启灵不过。 随刺鼻如锥扎的经文颂唱声灌入,这些少年童子止住啼哭,旋即慢慢站立,他们追随着颂经声摇摆脑颅,眼中露出疑惑迷茫之色。 莫吝开口道: “尔等记着,家住山中僻村,久慕仙道,后遇仙人指路……” 将大致凡俗背景与成仙的渴望灌输入这些少年脑颅后,莫吝退下歇息。 骞师兄继续,他为每一个少年童子起了名字,又给每个人编织好大概的家中亲眷,乃至脾气秉性,朦胧记忆……种种凡人该有的,他都一一为他们灌输进去。 如此这般,这一批凡人便“炮制”好了。 铌师弟再将这些半天前还是土块泥巴的“凡人”迷晕,收入库房,他们的差事便完成了,只待养殖场道人遣弟子前来取货。 三人做完这一遭,打坐恢复法力,又开始畅谈那间暗室。 毫无疑问,骞师兄与铌师弟开始争论。 只是这一次,莫吝发觉铌师弟似乎格外高亢。 他甚至赌咒发誓道: “入夜,我亲去大殿上,掰开神像,拜谒仙人!” 番外 道观深处(中) 第二日早课,莫吝没有见到铌师弟。 在观主毫无起伏的诵经声中,莫吝不着痕迹地扫过恭顺垂首的众道人,没寻着他。莫吝回想起铌师弟昨日所言,他颤抖着抬起头,瞟了一眼前方。 观主坐于神像前,与众道人相隔不远,却仿若隔着深渊,叫人失却逾越的勇气。他也不过是端坐于蒲团上,却好似高居于峰峦之上,令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报以仰视。 莫吝只点动了一下眼瞳,稍稍将观主身影框入眼帘,便觉如有重锤碾过他的脑颅,红的白的混做一团,致使他五感都与疼痛连结在一起,心神迷乱迟钝,好似沉入一片发懵的沼泽之中。 那观主微微侧首,旋即,冰寒的气流拂过莫吝四肢百骸。 这算是一个警告,但他到底没有对莫吝下手,而是收回目光,继续诵念手中那一卷道经。 莫吝恭敬地将头垂得更深,冻僵的手抬起来,轻拭一把鲜红的汁水。 除去观主面上覆盖一层凄白面具外,莫吝连他所穿是何等衣裳都无法忆起。 不过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观主背后,那一尊脚踏群蛇,手擎长戟的神像似乎微微偏了一点,也离观主更近了一点。 半刻后,诵经声停,莫吝撩起衣襟,并指作瓢,从肚腹间舀出一块肉来,恭敬往前伸。 下淌的血流浸染他的蒲团,又与别处道人淌下的血流混做一处。众道人仿若坐在血池之中。 此为束修。凡俗私塾先生数月一收,或一年一收,到了这修仙人法听仙人讲道的观里,自然是每日早课收一次。 凡修行事,必有代价。 那凄白面具下的观主袍袖一挥,收了这些血淋淋的肉块,离了大殿。 莫吝抬头,神像依旧立在那里,只是再没有恐怖的观主阻他。他暗骂自己如此愚蠢,竟不能稍待片刻。 只是,莫吝也无法确认,他到底是为好奇心所驱使,半刻也不能多待,还是他内心深处隐隐期待…… 那观主将他就地打杀,让他能真正离了这魔窟似的道观。 总而言之,莫吝匆匆包扎好伤口,跃上供桌,仔细察看。 那神像果然偏移了一点,叫莫吝寻着一截衣角,以及,按在神像底座上的一个血手印。 似有人挣扎着,将神像推开,行将逃遁,可惜功亏一篑,还是被拖进了…… 莫吝双臂发力,将神像挪开更大的缝隙。 神像背后,乃是一片素白的墙壁,见不到半点污迹。 “铌师弟被仙人当做鸡爪吃去了?而后仙人也携暗室遁逃了?” “暗室中,只有一个充做囚徒的仙人?” 莫吝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他索性扯出那一截衣角,扔在众道人前,笑道: “铌师弟寻得了暗室。无甚珍宝,不过是一个被观主吓退的妖魔罢了。” 争执骤起。不过众道人一如往常,不断夸耀自己所相信的暗室与珍宝,互相攻击嘲讽。 一时间,竟无人在意铌师弟的死活。 似乎将他忘却,只有这被吃剩的衣角,能昭示他的存在…… “呸!” 骞师兄吐出一口火,将衣角烧得干干净净。 他如同受了侮辱般地,对着莫吝骂道: “怎么可能是暗室?铌师弟这个小人,以我观之,他应是被观主遇着吞吃去了。” 如此草率确定了这无人在意的铌师弟死因后,他告诉莫吝: “你且待师兄施为,不过数十日,我定能寻出那间极隐秘的暗室,绕过观主,偷出那口宝贝丹炉!” 莫吝回想起观主那张凄白面具,不无幸灾乐祸地点点头。 …… 道观生活修行并不轻松,莫吝有时甚至会想,他们非是手握不可思议神通的修士,而不过是观主蓄养的法奴。所谓的暗室与珍宝,不过是聊以慰藉的幻想罢了。 他认为众多师兄弟都深知这一点,只是不愿揭破而已。 可是,骞师兄似乎当真了。 或是饭间,或是睡前,得了空闲时每每能见他眼中闪着犹疑与激动,细细摩挲观中每一块石砖木瓦。 他甚至自请在观主跟前随侍。自然地,莫吝再未见过他身躯完好的模样。 可是每一次,莫吝在丹房遇见他,总能见到他那一双眼,那一双原本死灰色的眼如今闪着星星点点。 莫吝曾也有这样的眼瞳,只是没保存太久。 也正因这双眼,莫吝对他有些厌弃。 不过他从未抬眼去看莫吝,而是不断地在四周逡巡,口中喃喃: “快了,就快了。” 莫吝扯了扯嘴角,呵斥新来的铌师弟: “再搬快点,莫理那个疯癫道人!” 半月后,莫吝在丹房发现了骞师兄的尸体。 他的皮膜鼓起一个个脓包,露出的肚腹硬化如丹炉,其上有一道破口,大大小小的丹丸便随这破口洒出来。 是草木,金铁,混杂着血腥的香气。 莫吝弹指切开一个鼓起的脓包,流出的,竟然也是细小的丹丸。 他方才明悟,这骞师兄怕是只有这一层皮囊了,整个人都化作了一口装丹丸的皮口袋。 没多久,观主就听闻了此事。围堵在丹房的道人们让开一条路,看两个得了观主命令的弟子像拖死狗般将骞师兄的尸骸拖走。 本来,遇上这等事情,生性凉薄的道人们总会讥讽几句取乐。 只是,骞师兄高鼓的脸颊上,嘴角撕裂至耳根,欢欣的笑容像是钉死在上面一般。 那么开心,那么满足,那么……叫人嫉妒。 每个瞧见那笑容的修士都会笃定,那人必得了他苦寻一生的珍宝,苦寻一生的答案。 这般笑容着实太少了,至少在这魔窟般的道观中,莫吝从未见过。 因了这笑容,莫吝猜想,定然有不少道人彻夜难眠,无法入定修行。 比如他自己。 也是在这一天,莫吝真正开始畅想那间暗室,由他的妄想构筑的暗室。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番外 道观深处(下) 也是自那一天起,自骞师兄死去那一天起,观内众道人突兀重拾回久违的激情。 他们不再是坐着空谈,而是如闷头苍蝇般满道观乱窜。 搜寻着那间暗室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莫吝并不能理解他们为何会如此这般,但也开始半夜不睡,两只眼睛死盯着月亮。 静待银月倒转的那一刻,去拜谒暗室中的仙人…… 他只是彻夜盯着月光,虽有些耗神,但终究于躯壳无碍。 至于那一群师兄弟则要狂野多了。 有人得闲后在道观地下穿行,血管里都翻着土渣,有人说什么暗室在周身大窍,硬生生挖出好几个血洞…… 又一次早课,莫吝坐于众道人之间。 观主仍用那毫无波澜的声音诵经,而他座下的道人,一个个都要凄惨得多。 莫吝转动眼珠,从各个血迹斑斑的师兄弟身上划过。许久未睡,他有些昏沉,也正是在这昏沉之中,忽生一点不真实之感。 缘何,只是坐着空谈的众道人一齐开始行动,追寻那被他们当做谈资的暗室? 莫吝还能回想起凝固于骞师兄死亡上的笑容,可不管怎么想,那笑容渐渐淡去,其所带来的震撼也渐渐退潮。 可他的师兄弟们并不会这么想。 “修明不在此处,它在……” 坐莫吝旁的窠师弟痴呆般重复着,眼中是不加掩饰的狂热。 修明,即是他所追寻的那间暗室,据他所言,修明有如活物,又像一个久居深闺的女子,只羞答答将一只红杏探出墙头,吸引他的注意。 再环顾其他道人,皆如窠师弟那般,梦呓般的疯话混在单调的诵经声下。 而那个诵经者,极为恐怖的观主却恍若未觉,犹自诵读他手中的道经。 莫吝的法力,乃至众道人的法力便随着这一句句经文诵读而上涨。这便是他们每一日的修行? 缘何,观主对底下道观弟子的异状毫无反应?莫吝先前只不过是瞟了他一眼,便收到了他的警告。 相比之前,这观主更像是泥塑木雕。 莫吝只疑心这吃人的观主是否有什么更深刻的筹谋,或许这不过是他又一次戏耍,又或者他想修炼什么奇诡法门? 思索间,莫吝突兀腾起一念: “是否与观主的暗室珍宝有关?” 他心中腾起了颇多嫉妒,颇多羡慕。 “好呀,定是这观主得了暗室的珍宝。此宝威力极大、他原先也不过是个道童,和我一般的孱弱修士,因了这宝贝、不不不,他哪里有什么暗室珍宝,暗室明明是倒转的银月……”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莫吝一咬舌尖,悚然惊醒,仿佛从深沉的梦中上浮。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又重拾了那个妄想,还多了些迫不及待的贪婪,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与他一般无二,只不过眼中充斥着无比的狂热。 莫吝听到那个陌生人在他耳边说话,不,是莫吝告诫那个陌生人: “暗室,是假的,是我的妄想……” 为此,他回想起铌师弟的暗室,骞师兄的暗室,还有殿内众道人的暗室,用以嘲讽那个陌生人。 自然地,莫吝对那些他人构筑的虚无妄想嗤之以鼻……有什么不对? 在往日,莫吝始终抱以玩笑的态度,平等地嘲讽每一间暗室,而如今,他却起了几分争个高低的心思。 似乎想要证明,这些都是假的,唯有……才是真的。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他的暗室仍追逐着他。 …… 十天后,窠师弟寻着了他的暗室,莫吝与众师兄弟寻着了他的尸体。 他的脑颅依旧完整,挂着如梦般朦胧追忆的笑意。而脑颅以下,却铺陈出一副红杏怒放的写意巨画。 围观的道人咂摸着嘴,眼中浓浓的向往。 莫吝也不例外,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暗骂一句,离了此地。 不过望向那些师兄弟的丑态,莫吝还是油然而生一点优越感。 是的,优越感,让他能保持一点清醒。 这十天里,他不再整夜整夜地盯着月亮,而是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这也让他对暗室的向往稍稍淡化。 今日仍是他在料理丹房。 新来的铌师弟,新来的骞师弟自然唯他这个师兄马首是瞻。 “咳,记住了,你出身山中村落,少时即慕仙缘,后遇仙人……” 仍旧是攥土成人,仍旧是收归库存,等待养殖场道人取货。 只是这一次闲暇时,莫吝听到骞师弟拉着铌师弟神秘道: “观内诸多师兄都在追寻暗室,依我看哪,暗室必在观中极隐秘极森严的地方,由观主亲自把守。那定是一口丹炉……” 莫吝望着他那与骞师兄大相径庭的容貌气息,额间浮起一丝冷汗。 铌师弟摆了摆手: “你却是瞎说,暗室定在大殿上,神像后面,里面有一个仙人,爱啃鸡爪哩!” 他们仍在说着笑着争执着。可莫吝恍惚中却看成了四个人。以前的骞师兄与铌师弟站在他们身后,拉扯着喉咙,重复着构筑那一间间暗室。 他们的脸渐渐混做一团,渐渐地身躯也混做一团,四个人变成两个人。 两个人重合在一起,八只眼睛四个鼻子四张嘴转动着,熔做一处,那是莫吝的脸。 瞬间,那张脸融化成了四个空洞。有一群人透过空洞凝视着莫吝。 那是莫吝,那是莫吝的前辈们。 莫吝发誓他想起了,又或者是他幻想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修士,是观主,或者别的什么人,守在丹炉前,攥土为人,捏出一个个人形。 人形离了丹炉,便成了观中众道人的模样。莫吝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自得地嘲讽道人们的孱弱愚蠢。 他是这么想的,下一炉莫吝也是这么想的,上一炉莫吝也是这么想的。 乃至,现在晕倒过去,被两个师弟拍醒的莫陆也是这么想的。 他或许从来没有特殊之处,只是,只是一团泥而已。 “我早该知道。” 莫吝转头,避开两个师弟关切的脸,看向丹房外,月光很快来了。 月光亘古不变,照拂着如同车轮般转动的道观,照拂着莫吝的暗室。 …… 丹房那一日后,莫吝消沉了三日,终于下了决心,又或者舍去了什么不再珍视的东西。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月光翩然而至,莫吝坐在中庭,静待银月倒转。 他心中早没了傲慢,因为知晓自己并不特殊,只是,只是一间暗室的承载物。 一个关于暗室的妄想。 莫吝不知道上一个莫吝面对暗室时在想什么,但他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想对下一个莫吝说什么: 我累了,这轮回的宿命交予你手。 他盯着银月。 银月毫无变化。 莫吝思索一会,破开自己的脑颅,探手进去搅动。 将对于丹房遐思的怀疑,身为修士的那一点自矜扯出体外。 这下,他终于毫无保留地相信暗室的存在。 于是,在朦胧中,他见到了银月倒转,由圆至缺,宛如常人眨眼。 如此往复三次。 “啪嗒。” 他瞧见观中道人们推开门扉,步入中庭,一齐围绕在他身边。 他们面目僵硬,仿若木偶。手脚抬起,旋转,由慢至快,即使扭断手脚也未曾停止。 为他,为这暗室献上愚痴的狂舞。 有萤火虫从那些道人身上飞出,飞向那一轮银月。 银月敞开门扉,收拢起所有的萤火虫,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啊,那真是一个丰神如玉的道人、仙人。” 那仙人向莫吝伸出一只手,似要接引他跳上银月,乘月为车,遨游虚空。 莫吝欢欣着,扑上去…… 他触到了漆黑湿冷的墙壁。 “啊,这才是暗室该有的墙壁。”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莫吝试着推开墙壁,起身,却发觉自己的视角不断拔高,而且,他感应不到手脚。 低头,却发现自己身下连着一截漆黑如蛇身的触手,触手在空中起伏着,连入一摊臃肿的阴影之中。 那阴影堆积着,占据了暗室大部分区域。数百根触手自他身上竖起,末端各套了一件素白的“指套”。指套上画着粗糙的人面。 一个散发着荧光的泡泡落在这阴影怪物肚皮上,上百根触手伸进泡泡里,便有一个个人影闪动,上演一幕幕滑稽粗糙的戏剧。 那便是莫吝的道观。 而莫吝也想起更多东西了。 “我原来是一只困在暗室里的怪物!我始终在自言自语,自娱自乐!” 一闪念,他的意识便被更浩大的本体接管,消融。 他成了退场的演员。 他竖立在暗室边界,赞颂着暗室,赞颂着暗室里的怪物: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 天机城卷总结与八月打赏感谢 我是一个拖延症非常严重的人,比如说拖到现在才感谢打赏,还拖欠了十几章更新。。。 写这本书,算是我除了吃饭睡觉给手机充电等维持生命必要活动外坚持得最久的一件事了。 每一个点开本书的好兄弟,都是对我的鼓励,如果肯看上几页,花时间留评论……我的感激之情简直无以言表。 当然,这不过是作为作者的一点期待罢了,和读者没有任何干系。如果您觉得本书不合您的胃口,不想看乃至喷几句,都是您的权利,无可置喙。毕竟,我也是这么看小说看过来的。。。 说回天机城卷。 天机城卷问题很多,结构太散,几个副本衔接也不太好。 最重要的是,主角莫陆杀太少了,不停地听别人哔哔赖赖介绍设定啥的,都没空杀人。 我对话写得还不咋地,每次写水生道人哔哔我都想砍死他。 于是就安排了水生道人在结尾被他师父背刺,谁叫他话多。。。 以及,主角存在感太低,老是有更强的,更神秘的存在压一头,不太爽。 所以新一卷某种意义上算是莫陆自娱自乐。我会弱化一点莫陆上头的存在,甚至干脆把莫陆当成那个更强的存在。 以及最重要的,不想再哔哔了,见面先砍一刀。争取每一章都死几个人。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以下是打赏感谢,对我个人来说很值得纪念。但赶时间的好兄弟可以跳过去,以免又弹出个广告。) 1日 感谢正常人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喜欢裕龙的宋黄眉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珈蓝空色赠送的一封情书x1,感谢作者kl5djq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医者黑心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tky赠送的刀片x1,灵感胶囊x1,感谢尸安赠送的催更符x1,感谢朋克,赛安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爱吃玉带羹的无相赠送的花x10,感谢老七家的君然赠送的用爱发电x2,感谢一就没钱赠送的用爱发电x3。 2日 感谢用户赠送的啵啵奶茶x1,感谢是黑非白赠送的花x5,感谢双生衔尾蛇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爱吃石螺鸡煲的紫凤赠送的花x5,感谢老七家的君然赠送的用爱发电x2。 3日 感谢小红尘笑赠送的花x1,感谢爱吃怀胎豆腐的勘九郎赠送的用爱发电x3,花x1,感谢喜欢吃白切鸡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倾城乄男人歌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爱吃北京焦圈的血厉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洛望川赠送的花x1,感谢喜欢裕龙的宋黄眉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毁灭吧胃肠炎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作者kl5djq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迷黎扑朔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爱吃鹦鹉奶粉的蓝白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老七家的君然赠送的用爱发电x2,感谢爱吃蛤蜊炖冬瓜的鳄龙赠送的点赞x1,感谢一佳天乐赠送的用爱发电x1。 4日 感谢奥古界的艾晴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entropy赠送的用爱发电x3,感谢爱吃怀胎豆腐的勘九郎赠送的用爱发电x2,感谢噗通赠送的用爱发电x2,感谢喜欢吃白切鸡赠送的用爱发电x1,感谢喜欢大伞树的梅贵妃赠送的一封情书x1,感谢老七家的君然赠送的用爱发电x2。 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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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痊愈,老夫也不好用利斧破开你的脑颅。” 只是讲述,便能令灰珠生效? 莫途扬眉,更惊异于这灰珠的奇诡。 绿丝散开,化作四蹄长耳的驴兽。 “此兽名为叫天道人。乃是久远之前被莫陆老祖镇压的恶兽。” 他吟诵般说道: “昔年,莫陆老祖游戏人间,化作炼气小修士与这叫天道人一同游历异界。” “结果,这叫天道人竟起歹心,想一口吞了莫陆老祖。自然,他被莫陆老祖一掌拍入异界深处。” “他却不识好歹,犹自痴缠莫陆老祖。莫陆老祖存了几分游戏心思,便与他约斗三次。” 莫方那张僵硬的脸都松动了些许,显然这莫陆老祖镇恶兽的神话在魔族流传许久。 “道是约斗,不过是莫陆老祖想一试新神通罢了。于是一者,莫陆老祖招来无穷紫线,又将他拍入梦界深处。” “第二次第三次,老祖俱是变作银白巨人,将那叫天道人碾做泥球。” “最终,这叫天道人被莫陆老祖降伏,拆出驴皮驴骨,炼作法器,永受驱使。” 莫途回想起这叫天道人连斩两个金丹大修的恐怖战绩,不由得畅想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莫陆老祖又是何等实力,简直叫人目眩神迷。 莫方继续指点莫途: “莫陆老祖沉沦苦海后,这叫天道人便不断在族胞中辗转,寻那有缘人。受其认可者,需用自身过往记忆将他绑缚于身。耗的记忆越多,便能驱使他越久。” “概因每用一次,便会松脱些记忆。待所有记忆松脱,这叫天道人也将离体,追寻莫陆老祖指定的下一个有缘人。” “我那闭眼神通,竟源于此兽?嘶,细细想来,我竟在无意间驱使他杀了不少炼气修士,真是大材小用。” 莫途疑惑消去大半,又听得莫方问道: “上一次见识这叫天道人,还是在二十年前。那人驱使叫天道人后收回了不少记忆,发现自己还有些事情未了结,便急匆匆与我魔族分别。想来你也是如此,有什么打算?留在魔族,还是去追寻你的过往遗憾之事?” 莫途将收回的记忆又倒了一遍,确实发现有不少手尾布局可以参与进去。只是他悲哀地发觉,以自己炼气三层的修为,可能作用聊胜于无。 甚至记忆中自己所用的术法即使种种细微之处都被展现出来,他也完全看不懂。 “我当年到底做了什么?观我的记忆,当初至少也得是个筑基大修士,缘何七年前我苏醒时半点修为也无?” 莫途在心中哀叹着,只得决定在魔族中炼回筑基道行再考虑其他。 …… 魔族中的修炼生活说简单也简单。相比于莫途记忆中的诸多深奥得让他绝望的法门,魔族所传承的《掌宴飨咒》通俗易懂,也无什么繁琐道理,只需在胃中草炼出一个血胃来,然后…… 吃! 遇兽吃兽,遇仙食仙,逢着便吃,修为日长。 莫途也不是没有见过这般乱吃的修士,确实能增长修为,但大多会早早深陷污染走火入魔,成了一团狗都不吃的烂肉。 不过修炼此法的魔族,乃至他自己却对异种气息展现出诡异的容纳能力。同境界修士无法承受的污染,最多让他们心神昏沉。 而只要顺势躺下,做一个被莫陆老祖吞吃的美梦,这异种污染便会连同一部分法力上供给莫陆老祖,醒来后再无异状。 因了这修行法门的缘故,这支魔族游转于大地之上,追逐生灵。遇着软骨头便尽数啃下,不但自己吃饱增进修为,还要上供给那位莫陆老祖。 因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连地下灵蝉的卵都要刨出来,他们常被骂做蝗虫。 至于遇上有金丹坐镇的势力,或者与他们势均力敌,一时间难以啃下,那就…… “灰珠准备好了么?” 莫为转头问道。 莫途手捧铜匣,匣中这回真切地摆着一颗暗沉的灰色珠子。 两人站在密林中,前方是一座巍峨的石寺,塔峰林立。 最高的石塔顶托起一尊怪诞的佛像。本相乃是一具狗骨,盘成前爪合十,结跏趺坐的模样,由黄金所铸,却披着鲜活血肉织成的袈裟。 鲜红的汁水顺着那仍在蠕动的肉袈裟掺下来,浸透高塔上纵横的沟壑,勾画出一个个繁复的符文。 这符文跳跃着,脱了模具,离了高塔,将整座石寺都笼罩在鲜红符文编织的血衣下。 “迢迢寺,狗食佛。这群秃驴倒是机灵,一听闻薛尔两兄弟被你打死,就早早开了这护山大阵,龟缩不出。” 莫为翻阅族中情报,向莫途介绍道: “此佛原身乃是大族中蓄养的积年黑犬,久而通灵,本可踏上道途,却眷恋主人,不肯离去。” “是年大荒,赤地千里,人相食。此犬为保全主人一族,外出咬杀过路人,献与主人膝下,摇尾乞怜。” “迢迢寺的僧人迷了狗眼,令它将宅院中主人亲族认做可口肉食。如是一日复一日,咬杀全族数百口,献于狗主前,摇尾乞怜。” “积攒这数百人恶怨,又经由迢迢寺僧人灌顶炮制,终成了这狗食佛,虽非金丹级数,但在准提佛法的加持下,也相当于金丹级数的法器。” “迢迢寺坐拥两大金丹战力,也难免起些狂妄的心思,敢与我族谈判乞和。” 莫途小心翼翼托起灰珠,入手只觉冰凉: “除了狗食佛,这迢迢寺还有一尊金丹?迢迢寺主持秃驴?” 莫为笑道: “你忘了这恶犬主人?是,迢迢寺迷了狗眼,可却没有遮住他的双眼。一面吃着亲族的肉,一面笑摸狗头,如此良材美质,歹毒心肠,迢迢寺岂会放过?” “却也将他炼做一活尸罗汉,名唤作什么惧终罗汉。” “哈哈,说大荒,真是好大荒,诸般仪式操办下来,所获资粮甚丰,不止肥了迢迢寺一家。这般肥羊,正称了莫陆老祖的心意。” 他抓起灰珠,却并未如莫途所想那般施加什么高深的术法,而是直接碾碎,瞬间漆黑的火焰烟气遍覆他的手爪。 莫方往前轻轻一拍,缭绕黑焰聚成一个虚淡的手印。 这手印舔过他们藏身的密林,将一切化作黄沙,便如受吸引般,朝前方更为丰饶的迢迢寺飞去。 甫一见这黑焰,莫途就了悟道出它真正的名字。 【耗竭】! 是的,他曾见过。【耗竭】穿过他的躯体,将源自久远的记忆扯上来,化作幻觉侵袭他的颅脑与双目。 莫途不知那是何人的记忆,只知,那是【耗竭】与他的初遇。 朦胧紫雾溃散。楼宇崩塌,锈迹覆过大地。黄与黑二色侵染银白高墙,黄的是沙,黑的是锈。无比宏伟的一座巨城,就此倾覆。 他感受到一点饿,一点渴,像在体内栽下一株饥渴的花,根系遍布他的躯壳,大肆吸吮他的血肉。 倾覆巨城的幻觉自他眼中摘下,这块画布不断下沉,拂过他的躯壳,将这株花尽数包裹,拢成细小的珠子状,又顺着他的经脉向上,最终停滞在他的脑颅深处。 莫途知晓,这似乎无法抵御的危机就被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他只能将之归于莫陆老祖的神威,对血脉族胞的赐福。 而前方,那座巍峨的迢迢石寺就没那么幸运了。 它渐渐与莫途幻觉中那座巨城重合,虽万万不及巨城的形制,但同样在黑焰缭绕下崩塌,化为齑粉。 庞大的狗食佛尖嚎着,覆身血肉尽枯。它挣扎着要离了高塔,逃遁他方。倏而,一截血红的巨大半身冲破瓦砾,将它抱紧,啃食。 狗食佛止住外冲的势头,瘫软下来,反以狗爪抱住那截巨人,任由他啃食。纠缠在它面上的肉布轻轻舔过巨人箍紧的手臂。 一艘飞舟钻出破败的石寺,冲向天际。 莫为低语道: “无用,他既见【耗竭】,便要受此劫,断无逃脱之理。” 果不其然,那飞舟最终化为一团沙土,被狂风刮散。 迢迢寺,道统绝灭。 第203章 怪僧问路 莫途与莫为悠然等候,待寺中僧人哀嚎声随风散去,缭绕的黑焰湮于黄沙中,方腾起祥云,冲进废墟中巡视。 几次使用下来,莫途听得随行伙伴言语,这【耗竭】黑焰似乎只是莫陆老祖以心神回忆“复刻”而成,本就少了几分神韵,又缺了最要紧的“引火料”,是故威能也不甚理想。 最多将沾染【耗竭】的修士尽数烧死,没了生灵“引火”,这【耗竭】也将归于耗竭,却还能烧剩下不少残骸。 自然,这些残骸便落入打扫战场的魔族手中。 莫途冲入迢迢寺僧人所居的禅房遗址中,果然发现一座暗室,轰开大门后,其内果然堆叠着不少遍布着焦痕的丹瓶乃至药材。 暗室中仍氤氲着醉人的灵气,却有半数已经损耗于【耗竭】黑焰中,而在焦灰与黄沙集聚处,倒着一截人形的焦炭。 “定然是这小贼逃命也不忘收拾资粮,却把那黑火引来,用一条贱命坏了道爷我的宝贝,该杀!” 嘴上毫不客气把这倒霉僧人打为盗贼后,莫途扬起一阵狂风,将他的尸骸彻底毁灭。 接着,莫途从道袍内的口袋中掏出一把储物戒指,将暗室搜刮一空。 他望着只余黑灰黄沙的暗室,象征性的吸一口灵气,随后风急火燎地赶赴下一处。 这却是在魔族规矩中讨了个巧。族中约定,凡劫掠夺取战利品时,族人可先放开肚皮,吃个撑肠拄腹,待觉得心满意足时,再将所得盈余奉给族内,奉给莫陆老祖。 其余族人倒是颇守规矩,尊崇莫陆老祖,肚撑即止,绝不多要一分。 莫途虽同样尊崇莫陆老祖,但自觉自己一个小小的炼气修士胃口不大,不过只吃一点,却要将堆积如山的修行资粮奉给族内,多少会有些许心里不平衡之感。如此经年累月,恐生怨怼,于族中不利,于莫陆老祖不利。 故而,他自作主张,扩充几十个外置胃囊。待这些储物戒指装满,啊不,吃饱了,他也就心平气顺,更加尊崇莫陆老祖了。 也不知是他掌控着叫天道人这尊杀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魔族默认了他的做法。 仰赖这些额外的资粮供养,莫途投身魔族不过数月,却也升至炼气九层,这已是他往日做梦也不敢想的恐怖进度了。 更叫他深感投身魔族这一决定的正确。 莫途预估着,待他晋升至筑基境界,便借着莫陆老祖相召的名头,脱离魔族,去寻自己的过往。 弘青道人,鱼头佛陀,养殖场道人……那是怎样奇诡的过往,单是念诵这些出现在记忆中的名讳,回想起一处处迥异的地界,莫途心里便腾起无限的向往。 “我说途贤弟,”莫为没好气地唤他。 “可是吃饱了?族中莫陆老祖尊位还需供奉。” 莫途嘻嘻一笑,攥起一把黑灰,塞进指间的储物戒指留作纪念,这才将手中大把的戒指塞进口袋里,仔细封好: “够了够了。” 两人满载而归。 待欣喜稍稍减退,莫途才想起沉在脑颅中,由【耗竭】与久远记忆团成的灰珠。 “回去免不了受一番开颅之苦,不过相比那些被此火烧成灰灰的秃驴,我的境遇要好上万倍。” 念及此,莫途忽问莫为: “若是金丹之上的大修士,那等元婴大能逢此火焰,又会怎样?” 莫为揶揄道: “你倒有些小聪明,这样吧,你且去寻出个元婴大能来,当他的面破开脑颅,献上灰珠,再观他是死是活。” 莫途撇了撇嘴。在魔族厮混数月,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对修仙界懵懂无知,以为筑基便是极高境界的底层小修士,多少知道些事情。 譬如天地九域间以八尊返虚大能为至高存在。道门八圣,号曰天尊,而佛门独奉准提佛祖。 譬如他们所晃荡的这一片巨大的地界,原先有数十尊元婴大能纵横捭阖。可遥在三百年前,那些元婴大能便一齐出走,携弟子门人迁移去往别处,因由未知。 是故,这块地界最高止步金丹境界,不传天尊佛祖之正法,群魔乱舞。道门无动于衷,佛门众僧给予别号——“北俱芦洲”,似乎是个佛经典故,意为福报所累,不求佛法。 只是莫途左看右看,只见乱世乱杀,不知佛门所谓福报又在何处。 而尊奉莫陆老祖的魔族,砥锋寺,擒偶楼便借此中空的机会一跃而起,互相守望,纵横于这北俱芦洲中。 莫途不知这北俱芦洲到底方圆几何,只知若是任他奔行,只怕老死也不能跨越至别处,更遑论寻到元婴大能。 两人谈笑一会,莫为手里盘着几颗舍利子,与莫途言笑道: “我听闻这迢迢寺久远之前,也能与一尊元婴大能扯上关系。可惜落毛凤凰不如鸡,连殿里供奉的祖师都到了我手里,任我搓圆,任我戏谑。” 莫途笑道: “说不得,你手里这些骨头珠子,原身乃是元婴大能座下大弟子哩。” 说笑间,日渐西沉,天色渐晚,两人终难抵魔族营地,也渐渐有些累乏,索性在山林间停了云头,飘然落下,且歇息一会。 两人支起金布帐篷,布下法阵,正忙碌间,暗沉的林间飘来一片大黄叶。 乃是一个老僧,只着一件明黄的单衣,项间横着一串骨珠。他一脸苦相,多年的风霜不仅堆积成皱纹,也花了他的眼。 老僧转动着脖颈,便有簌簌金粉飘落胸前。细看方知,他头颅下的皮肤都抹着金粉,那件单衣竟似以金粉染成。 他浑身并无法力波动,看不出深浅,更叫莫途两人警惕。 老僧飘忽而至,睁着浑浊的眼,似要仔细瞧着莫途与莫为。 莫途默诵叫天道人的名号,多番使用下来,他对此愈发熟悉。 莫为袖下钻出些绿丝,覆盖他的双手,他行了个道揖,礼问道: “山野道人莫为,莫途,见过前辈。” 老僧合十,坦然受过前辈称呼: “贫僧法号际海,云游多年,却是忘了归途。特向两位居士问路。” 莫途问道: “敢问前辈出自哪座大寺?欲往何方去?” 老僧合十笑道: “迢迢寺。” 第204章 际海老僧 被灭的迢迢寺?! 莫途与莫为对视一眼,俱能见浓浓震骇之色。 莫为皮膜绽破,绿线疯狂从身上涌出,如千百根利箭般飞刺向老僧。 同时他一拍后脑,鼻间淌下红白之物,终有一粒灰丸被擤出,也飞向老僧。 莫途在脑海里临摹出叫天道人的形迹,仿佛能听到体内极深处有一头驴兽被惊动,撒开蹄子,每一步都震得他心神摇颤。 又有三柄飞剑从他身后激射而出,直扑老僧双眼与口鼻。 际海合十肃然道: “戒妄杀。” 他声音不大,也只在周身浮起一层浅薄的白光。但莫途的三柄飞剑却不由自主地偏离目标,斜斜插入泥土之中。 同时莫为招来的绿线也松软无力地颓下,那枚承载着【耗竭】的灰丸也在莫为悚然的目光中,被他自己的手扯回。 际海悠然扯起一缕绿线: “贪宴主赏赐给眷属的咒傀?几位居士想来在其手下立过不少功勋。” 莫为绿线卷起莫途,拍碎一张符纸,瞬间化为一道流光,冲入天际。 莫途自以为遁出极远距离,可待流光散去,两人悚然发觉自己竟然未曾离开一步,那修为极高的老僧际海仍停驻在他们身前。 际海笑道: “两位居士莫慌,贫僧既戒妄杀,定不会伤及两位性命,只是想与两位居士论道一番,为何绝我旧脉传承。” 莫为几次欲掷出灰丸,但却每每如吝啬鬼般不肯放手,他索性大吼道: “在下献宝给前辈,这是……这是大杀器!” 莫途也随之开口,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呼出【耗竭】二字,以期达到杀伤老僧的目的。 “受我戒妄杀所限,连名字也不能呼出?倒是让贫僧想起些被准提善佛以知见障封印的奇物来。” 际海老僧显出从容神色,抬手摄走灰丸。 “倒像是幽梦法脉的手笔。” 他捏碎灰丸,黑焰喷出,却在莫途两人绝望的目光下湮灭。 际海老僧大奇道: “竟然是大魔【耗竭】?算起来,贫僧初渡大魔初显之劫也是千年前的事了。” 他显出浓浓的探寻之色: “而后贫僧也遇过数次【耗竭】,都是灵机法脉的修士出了岔子。两位居士也不似灵机法脉……是了,这【耗竭】乃是以梦境篆刻,莫非是哪位幽梦法脉道友的弟子?” 他似发觉什么,又自语道: “不,即使是幽梦三主脉的弟子,也断不能在炼气境时从初显劫中生还。两位居士,应是早早就被炼成那位道友的分身了。贪宴主倒不过是一层便宜行事的壳子。” 他笑道: “贫僧已说破到此处,还请道友现身。” 莫为如受重大冲击,颇为惊悚。而这一番折腾下来,莫途心跳如擂鼓,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一头硕大驴兽踩着他的躯体,将头探出他的胸膛: “啊呜!” 一根记忆锁链崩断,又一段记忆回归莫途体内,却正是关于这际海老僧。 “莫途曾被一座名为密驼寺的大寺追杀,正值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之际,那大寺却退兵熄战。数日后莫途得到情报,有一个名为际海的老僧进入密驼寺,斥责寺中不敬准提,崇尚伪佛。在驳倒寺中群僧后,将他们一一杀尽。” 莫途忆起往日对这际海老僧的种种感激之情,只是这一次却笑不出来了。 “叫天道人?” 这际海老僧喝出驴兽名讳,他笼住驴头,半惊半叹道: “昔日天庭寿宴,你这倔驴偷嘴,啃了邈大士与我的蟠桃。当时邈大士便笑你这般下去,指不定哪天中了圈套,要沦落到被低微修士驱使。” 他感叹道: “邈大士不愧是自在法脉的高功道人,谶言修得如此厉害,一句笑谈都灵验无比。” 际海复又对莫途两人合十行礼,这次更庄重了些许: “能束缚住叫天道人,道友果然出身幽梦法脉,还请一见。” 莫为被他吐露的种种秘闻,尤其是分身一事骇得失声癫狂,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截血红色的角号,呜呜吹响。 于天边极远处,忽然飞来一座血肉浮岛,似快实慢地飞来此处。 血肉压顶,替代了天空与浮云。岛中楼阁一层累一层,可见三个大字: “砥锋寺” 际海面露不愉之色: “伪佛拾寒?道友何必如此试探贫僧?” 他叹息一声: “也罢,不戒妄杀。” 一层白光现而复散。际海轻飘飘抬起一掌,血肉浮岛哀鸣,浮现出一个极其巨大,几乎将整座岛攥住的掌印。 于是,这砥锋寺又以极快的速度回返天边。 “想走?既然道友不肯见贫僧,那贫僧便来寻……” 他还未说完,便骤然一惊,显出无可奈何之色。 他渐渐转为透明,那一领明黄僧袍也随之淡化。 这恐怖僧人,便如泡影般散去。 …… 离北俱芦洲不知几远之处的荒野村落。 一个粗野农夫抱着高烧昏迷的孩童,身后跟着焦急的村妇,急匆匆奔向立在村口的一间破茅屋。 奔至茅屋近前,他搂抱着孩童,一时腾不出手,捉急间,孩童的母亲捶门嚎啕道: “际海大师!际海大师!莫睡了,快救救我儿性命!” “准提善佛,施主且待。” 破柴门被推开,其内是一个慈和的老僧,披着脏黄的僧袍。 际海老僧将几人让进屋内,屋内无甚陈设,一张面容模糊的画像贴在墙上,下设一张低矮的供桌,桌上摆着小香炉,桌下靠着脏蒲团。 际海推开香炉,指引农夫将孩童摆在供桌上,细细检视患处,随后出言宽慰道: “准提善佛,不妨事,不妨事,只是蛇虫咬伤,只要吸出毒血,贫僧再诵一遍安神咒,令郎即可痊愈。” 枯瘦的手指抚过,便有乌黑的血从伤口处滴落。待血色转红,际海以手按住孩童额头,“哈吒”数声,这孩童便从朦胧中睁开眼睛,瞧见了焦急的母亲。 “妈,我饿……” 母亲一把扑上去抱住孩子,嚎啕哭泣: “好,我可怜的娃啊你想吃啥妈都依你……” 一家喜泣自不多提。 末了,农夫展开一个布包,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数十枚铜子。 他恭敬地将布包递到际海前。 “谢谢大师救我儿性命。这些钱财供奉给际海大师。” 际海笑嘻嘻地从农夫手心里捞去一枚铜子。 “一枚足以供菩提。” 见农夫欲要推脱,又有些羞惭想把布包收回去,他反宽慰农夫道: “莫嫌一枚钱少。贫僧亲见,一枚钱救得一寺上下数百口性命哩。” 送走千恩万谢的村民,际海关了柴门,将钱掷入香炉内。 香炉内除了这枚铜钱,还插着一支还余下大半的香,却似在不久前被老僧掐熄了。 他重又在蒲团坐下,悠然自语道: “这念化身,贫僧修得还不到家啊。” 第205章 道人无礼 “北俱芦洲……伪佛横行,不尊准提正法,殊为可惜,殊为……可恨。” 际海老僧手里捻着那根还剩大半截的香。 “奈何本尊不能前往,这念化身到底不甚精熟,度化斗法还好,若要行那久驻牧养生灵之举,力有未逮。” “须得寻个便宜弟子。” “那幽梦法脉的道人没有一上来就对贫僧喊打喊杀,想来不是幽梦三主脉出身。料他状况不佳,敌不过贫僧这念化身。” 际海下定决心。 “如此看来,贫僧就度他入佛门,做我记名弟子。一师一徒,共度北俱芦洲,传我大教,也是佳话。” “千百年后,若他资质颇佳,心慕佛法,未尝不能许他一个真传弟子的莲台。” 他重新将香栽入香炉,随后含笑闭目,似睡似冥想。 那根香无风自燃,腾起极细的烟丝,在老僧躯壳上绕了几匝,继而向上,投入冥冥不可知处。 …… “迢迢寺礼赞准提佛祖,礼赞际海祖师……” 顺着这虚无的颂赞声,际海老僧在一座神龛中显出形迹,透明的身躯逐渐凝实。 这里却是一处荒废已久的破庙,见不到半点神异之处,唯独神龛中一尊石佛瞧着是新换不久。 第二次回到故地,际海也免不了露出追忆之色: “千年之前,我于此地受戒,承师衣钵,两百年后,几个弟子都不愿空守基业,只得传给盛空小徒。” “他志向小如鸟雀,却嫌庙小,言说此庙遮不住风雨,另择一处起城,迢迢寺便在他手中兴旺起来。” “不想千年之后,那巍峨大寺颓塌在风雨中,这破败祖庙还牢牢立在此处。” 际海如千年之前所做的那样,细心关好庙门,踏空而去。 他的心神感应着莫途与砥锋寺的去向,只一步,便跨越迢迢千里。 那诸多惆怅都如水波般被磐石撞散,他开始谋划另一件事: “虽不甚用得上,这迢迢寺也堪算得上我之系锚,与我大有干系。若那道人敌不过,搬出背后师父来,我也能借被毁的迢迢寺讨价还价,再赚一个弟子回来。” 际海很快便循着血腥味,发现了血肉浮岛砥锋寺,还有莫途与莫为。 “死了?” 际海拎起倒伏于地的一具尸首,其面目正是莫途。 皮囊完整,而心神魂魄皆不存。 而他旁边的莫为亦是如此,更远处,血肉浮岛砥锋寺倾颓于地,窗阁内挂满尸首。 际海心神扫过,这些人俱是同一种死法。 甚至极远处,他还能感应到一堆堆灵机法脉的造物,其内的生灵也是尽数死绝。 “叫天道人!何不归顺我佛!” 际海做狮子吼道。 其声震四野,又含某种高深佛法。听闻其声的生灵如受当头棒喝,或痛苦流涕,或仰天大笑。 有人高呼佛号,有人当场剃去发须做僧,有人本来与僧结怨,如今却引剑自裁。总而言之,通通与佛结了缘。 “你唤的那叫天道人是母的,我这叫天道人是公的,自是唤不灵。” 有人开口讥讽道。 际海猛然抬头,却见虚空之中浮现一道蒙着繁复纹路的紫色门扉。 似真似幻,仿佛不在此间。 门扉洞开,显出门后重重幽影,而在幽影之中探出一颗硕大驴头来。 那头大驴横在这梦界与天地九域的交界处,恭顺伏下头,露出背上的主人。 有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道人骑在驴背上,左手抓着一柄紫红长剑,右手捧着玉白如意。 这一人一驴,半沉半浮在梦界幽影之中,只将冷冷的目光投向犹为矮小的际海老僧。 “此人掩在梦界中,我却探查不出他的深浅。观其面生,却也不似出名的元婴老怪。” 际海笑容不减,合十笑道: “际海见过道友,此次劳烦道友……” 那道人点头: “际海和尚,我虽身在梦界,却也素知大师威名。” 际海面上不起波澜: “威名也好,恶名也罢,不过似天边浮云。浮云聚散,与庭前观云老僧何干。道友却是着相了。” “你便是那个被蠢岩禅师诓骗吃粪的际海?” 又被人提起此事,际海气得眉毛一扬,恨不得将这道人打下地狱,面皮上却强笑道: “道友此言有失偏颇……” 却见那道人朗声大笑,驾驴离了梦界: “道在屎溺,所以你肯吃大粪?我说道在剑上,你且乖乖站好,吃我一剑!” 他信手挥剑,斩出一道平平无奇的紫红光华,随后毫不留恋地回转梦界,以如意敲驴头大笑。 际海只觉火性上涨,劈手打碎那道光华,便要催动法力,行金刚怒目,降伏妖魔之举。 千里之内,河流为之干涸,群山为之倒伏,又有佛号高涨,度化一切妖邪。 高峨苍穹为他敲磬击钹,厚重大地处处诵佛,好一场水陆法会,这天地成了他的道场,挤满了他的弟子信众! 无边威势齐聚,压向那一扇虚幻的门扉,要度化这场水陆法会上唯一的孤魂野鬼。 诚然,他不过一具念化身,带不了太多神威,但元婴修士同化天地,一怒天地共伐的本能却并未损失多少! 际海身形变化,阔如山岳,只一瞪眼,那扇门扉便吱呀着要破碎,要将卡在门边的那道人吐出逃命! 道人与驴似乎都将被他攥在手中,施以拔舌地狱。 然而,却有一物阻止了他。 正是被际海拍碎的紫红剑光,此时却如蛆虫般扭动,结成一个奇诡的印记,钻进他的肌肤之下。 如打开一处通道,又或是破开一处伤口般,深沉的怒火如暴洪般灌进他的身躯, 际海抬头,在苍穹之上,突然多出一轮血日,细看方知,那是一颗充斥着无垠怒火的血瞳! 这颗血瞳凿开了他的道场,静静等待! 涌入际海体内的怒火烧灼着,破坏着,又扬升着,要将他抬起,飞向天地九域之外,三尊魔罗汉的魔国…… 际海怒极生笑: “魔罗汉绝嗔?一尊被准提善佛降伏的护法神也堪做你的底牌?也罢,教你这粗野小子见识何谓意锻金身,大忿怒相!” 他高耸的身躯转为透明,一团猩红的怒火如水幕般从他颅顶淌下,洗炼全身。 这猩红水流不断淌下,也不断减少,终至无形。而同时,一朵朵金红色的火焰自际海心中绽放作莲花状。 他相当于篡夺了魔罗汉布施下的怒火,唯他自己掌控! 见无好处可捞,魔罗汉绝嗔的血瞳隐去身形。 金红莲花高炽,际海探首下视,抓向门扉中的骑驴道人。 道人并无惊惶之色,只遥遥一指,贴在际海掌心的那紫红印记转为红黑,缭绕的黑焰裹紧了际海,在他的背上堆垒出一个头顶肉髻,披着黑焰作袈裟的趺坐人影。 人影不过是由虚无的黑焰盘成,却如有万钧之重,将际海这念化身压跪至地。黑焰燎烧,竟然将他“烧化”了。 际海颇有些惊怒: “五炽如来?你不去弘扬准提佛法,阻我作甚?北俱芦洲与你何干?” 他这念化身崩塌下去,化作一团夹杂黑焰的巨球。 际海被扯入无尽的梦魇之中。 际海被塞入一段段包含深重苦厄的梦中,似堕入轮回,化作梦中主人,随梦境进行不断在苦海中沉沦。 如第一世,他原为富家子弟,却被山贼掳去,绫罗绸缎变为蔽体粗布,山珍海味变为馊饭残羹。 只是看见这重重梦魇,他却哈哈大笑: “到底是幽梦法门,我还道是五炽师兄前来阻我,未曾想又是一个偷师的小贼。五炽师兄,我且替你教训他一番。” 想通这一层,他心无挂碍,道一声准提善佛,捡起柴刀屠灭了在这一重梦中掳走他的山贼。 天幕破裂,际海周身满是血污的山寨化作虚无,一层紫雾笼住他,又有一层新的梦境被编织。 心中那朵金莲怒火高炽,际海又料想此乃梦境,一切都是虚妄,故而行事无所顾忌。 “因考科举及第,大宴三天,酒醉太甚未能见父母最后一面,苦!” “先屠尽参宴所有宾客,所有贺喜之人,因他们劝酒误事。再杀尽与科举有关人物,因科举误事。最后刨坟挖出父母尸骸削骨剃肉,因病误事!” “痴情十年,抱得美人归。一日不慎,红杏出墙,苦!” “先杀这对狗男女……不够爽利。再网罗天下负心人,尽杀之,气不顺。再杀天下恩爱男女。最后无论爱情友情亲情,沾情一字,贫僧必杀之!” “本为礼佛之人,却见天地众生不尊佛法,伪佛盛行,苦!” “嘿嘿。” …… 际海终于破开这重重梦境,颇有些神清气爽。 只是他眼前非是天地九域,乃是一片黑暗。 “这又是什么梦境?有何苦果,快呈上来吧。” 他却听得有声音由远及近,自脚下涌出: “你杀他,我杀你,你吃他,我吃你。众生本性恶,善根本虚无。” 伴随时如梦呓般低微,时如弘法般高亢的偈子,一片昏暗之中,浮现一张重重叠叠,无有边际,不知尽头的巨口,朝际海吞来。 “该死,我在梦中所为,刚好切中了贪宴主的癖好!那小贼算计我!” 际海绝望地被押至原地,只能等那张巨口将他吞下! “贪宴主?他何曾与五炽如来联手?这不可能,贪宴主被诸多大能限制,不出虚界,他如何能请来!” “是梦魇复刻?他也被贪宴主吞吃过?那他如何逃出……” 际海露出一丝悔意。 沉入贪宴主口中,他在梦中的作为,该轮到他自己享用了。 …… 际海骤然睁目,吐出一口黑焰缭绕的血。 那柱香已经烧尽了。 梦中十年,现实不过一瞬。 而他在梦中被贪宴主硬生生折磨了大半柱香的时间。 第206章 宴与死 望着香炉中那一缕香灰,际海余悸未消: “那小贼或许修为不如老僧,但凭贪宴主这一层干系,还是少与他有牵扯为好。” 他弹指将那一点香灰震散。 北俱芦洲,那一座迢迢寺祖庙也在同一时间颓塌,彻底化为碎片。 “修行一途,不在涉险,而在持恒。” 如此似宽慰似叹息地吐出一句话后,际海离了茅屋小庙,信步在村中闲逛。过路村夫无不合十敬意,口称大师。 …… “那老秃驴,应该是元婴境界。” 莫陆倚着梦界门扉,眼中显露浓浓忌惮。 “我施以辣手将其击退,说不得又结了一桩仇。” 话虽如此,莫陆感受到大量梦晶从他体内流失,奔涌进梦界门扉,维持这扇门的形体。 同时无穷高处,又有缭绕着重重佛号的“瀑布”直灌而下,顺着冥冥的联系冲刷他的身魂。 这一进一出之间,堪堪将莫陆维持在临近走火入魔的一线。 “虱子多了不痒,真要来寻仇,也轮不到他。” 莫陆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何况此次仓促洞开梦界,少说耗费了十年的积累,若我成功摆脱那尊佛祖,说不得还要找他讨债。” 莫陆扫了一眼满地的“莫陆”尸骸,召出杀神系统,正准备将自己兵解,重新蛰伏。 忽然,他心意一动,停滞一瞬,梦界门扉咔咔响,又是数年的积累化为乌有。 但他并未在意此事,而是仔细翻阅杀神系统的提示。 “斩金丹数位,筑基数百,杀神奖励是,翠窟,徐夫,刻猖三位天机城主的注视?” “原来是【耗竭】用太多,被灵机法脉盯上了。无妨,我自杀偿还便是。” 莫陆朗声一笑,化为千百碎片。 这些碎片携带他的意志,重回他的躯壳,执行他的大愿。 …… 莫途还能忆起那个恐怖的僧人,惊惶的莫为,云集而来的魔族族胞与砥锋寺僧人…… 在如临大敌的氛围中,他陷入幻梦之中,梦见了那尊高度疑似莫陆老祖的神人驾临尘世,用朦胧的紫雾蒙住他的眼…… 而后,莫途睁开眼,一头驴兽卷动着厚舌,在他的下颔打转。 这颇不寻常,叫天道人向来是一杀死敌人就钻回他体内,怎么会在外界逗留? 莫途迟疑着坐起身,向叫天道人伸出手,虚空中便生出一条锁链,如缰绳般供他抓握,让他翻身骑上大驴。 “呃啊。” 叫天道人高声驴鸣,却并未交还给莫途什么记忆。 莫途骑在乖顺大驴身上,环顾四周,人人面带喜意,再无方才的惶恐。 再看血肉浮岛砥锋寺,欢快地浮在低空中,此时僧人们磕头如捣蒜,刺血书画,燃指作香,一派狂热。 莫途并不能为他们的狂热所感染,只觉得热热闹闹,好似凡俗赶集。 莫途扯住唯一一个熟悉的修士,失魂落魄,与他一般格格不入的莫为。 莫为凑近告诉他: “就在方才,莫陆老祖借我等身躯降临了!” 莫陆老祖每一次降临,对信仰他的族胞而言,都是极为神圣,极为欢欣的大事。 砥锋寺决定举行一场持续三月的法会,擒偶楼高呼莫哥与楼哥之名,驾驭着破烂怪异的造物,将他降临的喜悦泼洒至遇见的每个修士头上。 而魔族,尊奉莫陆老祖与贪宴主的魔族,自然是置办了盛大的宴会。 莫途倒是觉得,这魔族相对于另外两支,有些朴素了。 甚至,他们的欢乐相较于另外两支也显得无比克制。 莫途本以为要随众表演一番燃指供祖等等花活,但整场宴会下来,别说出格的举动,这些魔族就连话语声都非常微弱,只是静静取食佳肴。 莫途本能觉得有些不寻常,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借机在宴会上大肆搜罗资粮,填满了数十个外置大胃。 莫途吐出骨头,把一根萝卜塞进叫天道人嘴里,随后敲了敲一直恍惚的莫为: “老祖降临,为何不喜?” 莫为看了一眼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贤弟是莫陆老祖血脉,却并非魔族。” 莫途还未琢磨出他有何深意,却听得前方族长莫方开口笑道: “族胞们,明日莫陆老祖将指引我等前往他的神域,今日且尽情享用。” 莫途差点被噎住。混迹魔族几月来,牧养收割凡俗的手段莫途见过不少,他顿觉这盛宴毫无味道。 莫为搅动着肉汤: “如你想象的那般,莫陆老祖前几日降临时已给所有魔族族胞传讯,明日将有无上神光轰来,焚灭我等肉体,又化作登天之梯。我等心神魂魄拾级而上,拜谒莫陆老祖的神域,沉入他的胃液中。” 见莫途惊愕,他好笑似地说道: “将登神域,为何不喜?” 莫途顿感无比虚幻,他环顾四周,魔族众人仍吃着,小声交谈,却有一丝丝平静安然的喜意爬进他们的嘴角,牢牢地把根扎进他们的颅脑。 “生为老祖,死归老祖。” 莫途只觉得巨大的荒谬淹没了这场宴会每一个人,甚至即将淹没他。 他决定逃离。 “我没有收到这种讯息,我……” 他自证般说道,却对上莫方平静的眼眸。 他不知何时移至莫途近前,仍握着那柄开颅的利斧。 莫方将眼下移,扫过一直贴在莫途身侧的叫天道人。 “那老祖传了何等讯息予你?” 莫途顺着他的眼神瞄到叫天道人,底气也足了些,信口说道: “莫陆老祖令我去寻一个名为弘青道人的修士,他有要事与这弘青有关。” 莫途虽记得弘青道人,但鬼知道弘青现在在何处,这只不过是莫途搪塞之言罢了。 “在下恨不得现在就去寻那弘青道人,未完成老祖任务,我莫途又有何面目回老祖神域?” 莫途大义凛然。 莫方沉吟一会,道: “你既然有心为莫陆老祖奔波,舍弃神域美好,怎能不奖?” “我传你一门《拔火宅誓》,乃是老祖亲赐,叫你既能完成莫陆老祖任务,又能获得天意恩赐,岂不美哉。” …… 莫途骑着叫天驴,奔行在山岭之中。 某一刻,他心有所感,回头。 天穹撕裂了,降下一道银白天柱,莫途只是匆匆一瞥,脑海中所有杂念都被这一道天柱形影清空了。 料想天柱所过之处,必然是一片空荡荡。 叫天道人一个响鼻将莫途唤醒,他搓去鼻间淌下的血流,狠狠往驴屁股上击了一记。 “一年时间,应该足够寻到弘青道人……该死的佛门誓言!” 第207章 老龙过境 奔波一月,依然毫无线索,莫途都有些麻木了。 他只能依稀记起,弘青道人在一片名为“落蜈岭”的地界建了一排木屋,唤做“通仙斋”。按照他的说法,是在择取修士苗子,但莫途记忆所见,不过是以此为名大肆残虐凡俗少年。 至于这落蜈岭又在何处?弘青道人是否还在落蜈岭?莫途毫无头绪。 “快叫几声,把道爷的记忆吐出来。” 一条颇宽阔的大河边,莫途颇烦闷地一拍身边“吸律律”饮水的驴头,一筹莫展。 奈何不知是莫陆老祖封了叫天道人神通,还是这一月以来所遇修士实在太弱,叫天道人竟一次也未施展驴鸣神通。故而莫途没了途径获得记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反刍咀嚼“落蜈岭”三字。 莫途没了法,只得朝河中发问道: “几位好道友,可知落蜈岭又在何处?” 宽阔的河面上集来大片阴影,一颗颗顶着水藻样黑发的头颅顶出水面。 黥面,赤目,额间套着月牙形的银亮头箍,一面磨着嵌着肉丝的牙,一面还有含糊的佛颂从那张贴着水面的大嘴里涌出。莫途仔细听来,却是在念一篇往生拔苦的咒文。 这是一群怪头陀,潜伏水中数年,每每上岸行这念佛的营生,惯会替人解脱凡躯,超度生魂。 而今,数道凝重的威势激发,彼此交融,又如山岳般将莫途镇压在原地,只待头陀们上前解脱。 怪头陀们游近了。 莫途眼神迷茫,反刍着关于弘青道人的种种回忆,仍喃喃问道: “落蜈岭到底在何处?” 叫天道人打了个响鼻,反刍出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臂。此物只在鼻前闪过一瞬便又被叫天道人舔回嘴里,悠然咀嚼。 而游近的怪头陀中的一人突兀消失,只留下一道血纹荡漾。 众怪头陀见势不对,对视一眼,搅动好大一股如墨汹浪,兜头朝这一人一驴砸下,同时抽身急退。 那浪打着旋,被扯近叫天道人驴嘴边。 这头大驴嘬一口水花,抽空了百丈方圆的河水,布帘似的大河破了个大洞,深露河床。 只留下躲无可躲的怪头陀们,赤着精壮的身子在曾为河底的空中扑腾,抖如鹌鹑。 “前辈饶命,前辈饶命!” 怪头陀们没了法,一个个滚做葫芦,磕头如捣蒜。 莫途仍是发问道: “几位道友,可知落蜈岭在何处?” 他们迟疑着,左看右看,未能及时答复。 “噗”,于是又一个头陀被叫天道人叼去,飞溅的鲜血唬得他们亡魂大冒: “前辈饶命!小的知道落蜈岭在哪里!” 莫途眼也没抬: “落蜈岭上的梧霞观你可知晓?” “小的知道……” 莫途意兴阑珊地一拍驴头,叫天道人吸溜几下,几个怪头陀肚腹瘪下去,哭嚎止歇,瘫软不起。 莫途大发牢骚道: “按那老僧说法,我好歹也是莫陆老祖的分身,这么说来,我也能看作是莫陆老祖本尊当面,为何半点识路搜魂的神通也无,只有一头大驴作伴?” 河水涌上来,填补空洞,也将怪头陀们瘫软的尸体冲走。 原先云集此地的阴影为之一空,却有一丝丝血线萌发,在河水下抽芽,舞动,溯流而上。 而在大河上游极远处,隐隐有一座青绿的小山顺着河浪起伏,似是一个处在酣眠中的巨兽。 “打了小的,还要来老的?” 莫途手拍着驴头,视血线为钓线,坐等老东西上门。 不多时,那丝丝缕缕血线终于触到岛屿。 刹那间,那座小山顶出水面,乃是一截弯曲的独角,其下是硕大的头颅,居中一颗通红的巨瞳,闪着残忍之色。头颅下则是嶙峋如河岩的庞大身躯。 这怪物舒展身形,大河为之断流。 他的独眼顺着断续的血线,遥遥朝莫途望来,便有透着嗜血意味的话语随风送去: “何人,胆敢害我青犀僧的弟子?” 恍如雷鸣的风声刚至耳边,便有庞大的阴影压下。这青犀僧瞬挪至莫途近前,脚踩着露出淤泥的河床,蒙着青光的拳头如陨星般从高空砸下。 就像青犀僧带起的阴影轻易遮住莫途一般,他的巨嘴大如山洞,似要将莫途这一人一驴吞下! 是筑基境修士,莫途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叫天道人。 叫天道人“呃啊”几声,伸出蹄子,把青犀僧脑袋按进淤泥里。 “前辈饶命。” 青犀僧原先大如山岳的道躯,也被强压成三尺幼童,一身法力都被禁锢,只得呜呜求饶。 只见叫天道人惬意地一吸鼻子,便有粉嫩团状物事落入他嘴里,供他大快朵颐,而青犀僧的惨嚎也愈发凄厉。 莫途开口道: “这位道友,落蜈岭在何处?” “……小僧着实不知哪座仙山福地叫此名字。” 莫途叹息一声,不出意料之外。 叫天道人咀嚼不停,青犀僧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 听这叹息,明了自己死局的青犀僧浑身颤抖,又吐露出另一个情报来: “前辈且慢!小僧想起另一件事来,此去千里外的金丹大修、老龙尊数十年前受了重创……啊,前辈饶命……小僧听人传言说,他,他是被一条蜈蚣咬伤的!” 这与落蜈岭何干?莫途皱眉,但他又疑心这是这些修士相互间以讹传讹,失去了事件真实本貌。 “或许那所谓的老龙尊在落蜈岭被人打伤,严加保密,却被探知一鳞半爪的修士当成是蜈蚣咬伤?唔,也未可知。” 莫途当下敲定前去寻这老龙尊一问。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别的线索可知了。 青犀僧喘息着,止不住地哀嚎,声音透过淤泥有些沉闷: “前辈,嘶啊,可是认可了,能否……” 莫途探手进干枯的河床,攥了一把河泥,留作纪念。他将手收回去后,被青犀僧阻断的大河方才奔涌而至,在此浸透青犀僧的残肢后,化作血河向下游淌去。 他跨上意犹未尽的叫天道人,跳过大河,朝更远处疾驰。 …… 奔波数日,终于深入老龙尊盘踞的地界了。莫途唯一感受是,此地的生灵过于繁多了些。 单说莫途这一路,途径的乃是荒山野岭,灵气稀薄,若在其他地界,最多有些孱弱的精怪,仗着蓄积一点灵气,充当山中大王。几与野兽无异,称不上修士。 而莫途这一路走来,树上挂满了肉团子似的“松果”,那是鸟与松鼠之类的小兽。河里挤满了鱼,臃肿艰难地淌下。平地上更是汇聚了不知多少走兽,越是深入,越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它们互相斗殴吞吃,致使这山林间尽是血腥气味。 一头猛虎怒吼一声,挤开被推搡至它背上的大白羊,獠牙弹出数尺,破开一头獐子的护体灵光,将其斩杀当场。 这些微末野兽,居然都蓄积着灵气,闪动着法力灵光,尽数有接近炼气一层的修为。 “若是让魔族见了这般富饶的地界,怕是要高兴得从嘴角流出泪来。” 莫途撕开一头臃肿富态的梅花鹿,皮毛下竟然是一层又一层闪着金光的龙鳞。 他又实验了一番,终得出一个结论,这满坑满谷的飞禽走兽,居然都是龙种龙属。 莫途难免有些奇怪的推断: “虽说早有听闻龙性本淫……但这老龙着实勤快了些。” 他骑着驴,继续朝山林中深入,又发现另一件颇为奇怪的事: 猛虎,豹,鹿等数头猛兽吞吃猎物,法力勃发间晋入炼气一层,甚至二层。 可莫途初至此地,却并未发现任何一头高于炼气一层的野兽。 它们的修为分布,着实均匀了些。 正在莫途疑惑间,天边铺来层叠的乌云,从此地界的中心处,似慢实快地铺陈而来。 乌云中隐隐可见蟒形的巨大身躯翻动。 “风从虎,云从龙。” 这是涌上莫途喉间的话语。 乌云很快覆过莫途身处的这片山林。 一滴冰凉物事落至莫途手背。 猩红,那是一滴血。 一滴,两滴,千万滴血化作蓬蓬雨幕砸落山林。 那些野兽得了这血雨洗身,各个都膨胀起来,将那一张皮囊撑得臃肿,撑得爆裂。 可皮囊坠地,露出来的,却是两头粉嫩的野兽。这两头无皮的野兽气息萎靡,枕着破皮囊,贪婪地张开嘴,舔舐着血雨。 一头变作两头,两头变作四头…… 原先经过一番杀戮角逐,有些稀疏的山林又充盈起来。 粉嫩的肉团团暂歇于血雨中,静等下一场角逐。 至于角逐的上一任胜利者,那头炼气二层的猛虎也在血雨淋湿后被撑裂,化作两头炼气一层的猛虎。 只是这两头猛虎并未倒地舔舐血雨,而是在哀鸣中迅速长出皮毛,臃肿放大,又裂成两头猛虎,修为进一步低落…… 最终,满地都是修为将近炼气一层的肉团子。 莫途与叫天道人淋着血雨,却并无任何变化。 只是,莫途恍惚间,觉得这血雨温热起来了,透着一股亲切感。 就好像是,父亲的呼唤。 “他唤我到他跟前去。” 莫途从未构想过自己的双亲是何模样,但却在此刻,觉得见着了父亲。 甚至着满地的野兽肉团,都在这父亲幻觉下,给了他兄弟姐妹的亲切。 他抬起头,窥见了在云中翻腾的老龙真貌。 一头被撕裂下半截躯体的蛟龙,他甩动着龙躯,将大片大片血液洒落大地。 “他在排毒,他患有顽疾,他背负诅咒。” 莫途恍如梦呓。 “可是为什么,他的毒血,他的诅咒,就连撕裂他半身的伤口,都那么亲切。也许是因为,那是父亲留下来的痕迹。” “就像见到了……父亲的田野。” 第208章 还鹰僧 莫途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父爱之中,什么佛门誓愿,什么落蜈岭,都被抛至脑后。 直到云歇雨散,老龙回返时,没了父亲约束,莫途那无智的野兽兄弟们重又长出皮毛,陷入新一轮的争斗捕猎。 兽血四处飞溅,浸透了莫途半身,这浊臭冰冷,完全不同于血雨的液体终于将莫途唤醒。 而后,莫途将虚散的目光凝聚,投向远方的山。 那是重重暗云汇聚之处,那是老龙舔舐伤口的巢穴。似乎还有些亲切的血腥味从幽深的洞口钻出来,穿过重重荒野,将父亲的呼唤呈递给迷途的游子。 莫途眼神迷茫,张开有些干哑的喉咙: “父亲,你也……” 一层朦胧的紫雾自莫途体表蒸腾,挤开一层血烟,这缕缕温暖的父爱便如尘般被掸去。 “你也信奉莫陆老祖么……” 莫途咳嗽几声,眼神复归清明,仍有些心悸,同时又对这污染生出几分羞恼: “还好有莫陆老祖护佑,不然道爷我就被这可怖邪魔给污染了。” “这到底是哪家的奇葩法门,竟然强要别人认爹?” 他手拍驴头。叫天道人蹄子踏踏,将莫途在血雨中所认的那一群野兽兄弟尽数踩为血糜。 随后叫天道人甩开四蹄,朝那远方的山奔去,途经野兽的沼泽。 自然,蹄子踏踏,有无形的鼓槌击落,大地震荡。那些拥挤阻路的野兽俱化作他蹄下的血糜。血糜融化,铺成大道,向远山延伸而去,如一根楔子钉入黑夜。 浓重的血味激起凶性,不断有发狂的野兽涌上来,跳进血糜大道中,争夺着叫天道人蹄下的泥土,想要讨些便宜的血食。 于是便如水珠滴入池塘,溪流汇入大海般,它们彻底化为无形。盲目的野性只是让血糜大道更丰饶一分罢了。 死得多了,终于有些野兽在恐惧中压抑住了兽性,挤在道旁,跪下前爪,低下头颅,舔舐着血糜,似僧人领受施舍,似道人礼拜天尊。 莫途并不在意通红的血路与拱卫在路旁黑压压的兽颅,他始终昂着头,眼中只有远山。 看得愈久,这远山便在莫途的印象中愈发亲切,好像是父亲不言不语的背影。 好在一层升腾的紫雾自莫途颅顶流泻而下,遮蔽了他的眼睛,又彻底掩藏他的身形,终于将这对于父亲的幻想彻底阻断。 而此时,莫途同时有两种不同的感受。 他仿佛飘然无所阻碍,只一蹬就跳出了沉笨的躯壳,在空中游荡。 又仿佛有人舀起清凉的湖水,徐徐倒在他的头顶,他的躯壳都被水浇化了,和水混做一处,有一条蛇样的物事扭动着钻入他的躯壳。 莫途心神陷入怪诞的平静中,唯有一个念头在他心底回荡: “莫陆老祖降临了。” 他的修为迅速拔升,丹田中出现一方虚幻的石台,而台下亦有虚幻的血肉滋生,最终化作一条延伸至地下无穷远处的脐带。 突受如此馈赠,莫途勒住驴蹄,恭敬垂首,准备聆听莫陆老祖训诫。 老祖无言。 莫途徐徐吐出一口气,那他只能揣摩一番莫陆老祖的意思: “我那瞎编的谎话还说对了?老祖真要去寻弘青道人,这老龙也真与落蜈岭有关?” …… “咦?此地还有外人?” 血糜大道铺至山下,接近目标,莫途却在山下见着几个其他修士。 为首的乃是一个遍身金黄的巨大僧人。他也是筑基修士,如兽般四肢伏地,背上驮着一座黄金所铸的寺庙,此庙几与他身躯等大。莫途骑在大驴上,也只堪堪到他的肩膀处。 而他身后则站着几人,瑟缩在宽大的黑伞下,不时有些布满金鳞的臃肿肢体在伞下露出来,又畏光似地缩回去。 那僧人转动头颅,四只横列的眼瞳瞬间看到了莫途座下的叫天道人: “小僧还鹰见过前辈。” 这话自然是对驴背上的莫途说的。 莫途点头,权当回礼。 “前辈也是来此攻伐老龙尊?” 莫途观这些人身上杀气腾腾,显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山巅上的老龙尊。 “有些事要问他。你知我与他是敌非友即可。” 还鹰闻言面露喜意,将身后撑着黑伞的修士唤上前来。拔去他们的伞,显露出其下真身。扭曲盘结,似将人与巨蛇切碎再拼做一处,连面目都看不清。 这些修士气息也是筑基境界,但极为混乱驳杂,离走火入魔只有一线之隔。 “几位施主乃是原先托庇于老龙尊的人族头领。老龙尊诡变后,率领麾下部众投奔我会。” 莫途回想起来,一路上确实未曾遇上人族。 还鹰言道: “奈何龙血污染深植血脉,积重难返。欲要彻底根除血脉污染,非得请老龙尊布施心头血,为他们洗身,为全数人族洗身。” 他微低下头颅,四只眼低垂,撑地的双手不动,肩胛处血肉蠕动,钻出两只纤细的手臂,向莫途合十行礼: “小僧势单力孤,请前辈助拳。事成之后愿将老龙金丹赠予前辈。” 莫途略过他的言语,捕捉“老龙金丹”四字。 他一拍叫天道人驴头: “可。” 这粗浅的结盟形成,得一强援加入,这还鹰僧与黑伞修士们俱露出笑容。 莫途欲登山,还鹰僧道: “且待小僧一探老龙尊虚实。” 他两肋下各有一长条血肉剥离下来,就地一滚,化作两尊有如黄金所铸,手擎降魔杵的护法神。护法神法力凝实,又结出几个手印,气息便攀升至筑基境界。 而后,这两道人影几个闪烁,便化作山上的金点。 “这一手术法不俗。” 莫途问道: “不知还鹰和尚出自哪座大寺?” 还鹰伏低身体,显露背上的黄金寺庙。 寺门大开,莫途见到了其内重重叠叠的牌位,还有一颗颗色如七彩琉璃的舍利子。 这黄金寺庙显然也是一件不俗的储物法器,完全隔绝了这些舍利子的威能波动,莫途一时看不出深浅,但也无比惊愕。 驮着这寺庙的还鹰僧,简直可称作守墓人。 还鹰僧眉目低垂: “小僧全寺都在此处了。还鹰大寺,昔日也是能与出过际海老佛的迢迢寺并称的佛门胜地。” “奈何世事无常,恰如佛陀手中须臾花。还鹰败落,只余小僧一个沙弥,厚颜冒领尊号,行走于世。” “小僧目前也与几位施主一般,托庇于白泽会。” 第209章 为善屠龙 “竟然以大圣白泽为名?” 莫途有些侧目。 所谓白泽,鲲鹏,视肉这三圣断绝洪荒,独尊人族等等圣迹太过于久远,凡俗视为耳熟能详却又熟视无睹的神话,修士何尝又不是如此。 究其原因,此三尊圣人神通不显,除了些许普通经文外,全无半点可以修行的法门流传。又被道门佛门两尊庞然大物彻底遮蔽。 故而,倍受本就桀骜不驯,独奉己身的修士冷落。 就莫途一路所见,大多修士更关心的还是自家洞府外是否有强人来往,有无修行资粮可以夺取。 即使要敬奉,也是敬奉被尊为大道源头的八尊返虚大能——道门七天尊,佛门准提。 不过诧异归诧异,莫途脑子一转,很快想起了他重拾回的记忆: 他曾接触过一群修士,斥天尊佛祖为伪圣,号称要迎回旧日的三圣,真正的圣人。 “你们尊奉大圣白泽?” 还鹰僧虔诚合十: “我等僧人自是尊奉准提善佛。白泽会中,不拘法脉,只是共奉白泽大圣洞察世间善恶之大能,借此扬善除恶,赚些善功。” 莫途眼神掠过站在他身前的几个黑伞修士: “这一次也是?” 还鹰僧颔首: “为万千凡人拔除龙血污染,自是大善事。” 黑伞修士中有一人出声道: “是我呈上祈愿,请来大师行善。白泽大圣自会为大师发下善功。前辈若是有意……” 他竟欲发出招揽之意,却被还鹰僧用眼神止住了。 身背佛门誓愿,莫途很快想明关窍: “应该是个以誓愿为基础的松散宗门,只是誓愿对象由上天改为那不知真伪的白泽大圣。从未听闻白泽大圣显迹,应该是某个大能冒名罢。” 说话间,山上传出凄厉龙吟,整座山开始摇颤。 莫途举目,在山顶上,草木,山石,暗云,天穹都开始旋归于一点。 “老龙尊被惊醒了。” 还鹰僧胜券在握: “前辈,小僧先行一步。” 几个黑伞修士仓惶退后。 “哐当。”还鹰僧脸部撞击山石,发出金铁之声。他的身形伏下,庞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块巨石,托举着黄金铸成的寺庙。 “不肖弟子还鹰,恭请诸位祖师降临。” 微缩的寺门洞开,飞出一枚枚光耀的舍利子。隐隐可见其中盘坐着一个个身形不全的老僧。 舍利子钻进他的脖颈处,形成了一串肉念珠。他的身形开始萎靡,一块块血肉消失。 而他的修为节节攀升,竟在极短时间内达到金丹境界。 即使成了金丹,还鹰僧依旧恭顺地驮负着黄金寺庙,手脚并用地向山顶爬去。 似慢实快,没入山顶那一片混沌之中。 莫途一拍驴头: “叫天,我们上。” 叫天道人“呃啊”一声,驮着莫途,一头撞入山顶。 一龙一驴又一僧在虚界中搅做一团。 恶龙凶焰高,圣僧神通强。 实非莫途眼界低,而是莫途连筑基境界都是虚的,乃是被莫陆老祖强提而成。他实在看不破这些大修士的手段。 他如见两个血色和金色的漩涡,不断地碰撞撕扯。 血色的漩涡满是高亢混乱的龙吟。金色的漩涡则形如水陆法会,一声声一句句都是劝人向善的佛号。 自己好似处在另一个灰色漩涡中心,大多时间在边角游弋,偶尔冲撞上去,听到沉闷的声响,定是叫天道人的蹄子又印上了老龙尊的脑门。 血色漩涡骤然收缩,由虚无的龙卷化为肉丝飘拂的水藻。 “呃啊!” 两座漩涡停滞不动。 时隔多日,叫天道人终于又施展了他的神通。 一根锁链破碎,束缚其中的记忆回返。莫途楞了一下。这次的记忆赫然是落蜈岭与通仙斋的详细位置。 他有些意兴阑珊,一拍驴头: “情报得到了,别留手。” 灰色漩涡冲撞上去,与还鹰僧一起撕裂老龙尊! 最终,老龙败落,彻底在山顶上摊做一团。 还鹰僧几颗舍利子飞出,气息跌落。数颗重新被收回金庙里,还有几颗化作狞恶的护法,摁住老龙。 他的金丹很快被还鹰僧剖下来,奉给莫途。 莫途只是探手过去,就感到体内法力沸腾。还好叫天道人多嘴,一口将金丹吞了去,免了莫途走火入魔之厄。 山下的黑伞修士也驾云上来,看见扭曲的龙躯,直接在云上狂笑出声。 老龙尊原先在虚界中不言不语,形如野兽。如今却神情癫狂,惊怒出声: “原来是你们!是你们!” “陈实,刘值,贺左,你们这些人族还敢回来?真以为我彻底疯癫,忘了前事?五百年!我可曾记错?” 原本要喊打喊杀的几个黑伞修士呼吸一窒,各自将面目掩藏在黑伞下。 老龙尊转向莫途与还鹰僧: “我护佑了他们五百年!他们这群被修士驱赶蓄养的血食,若不是逃进我的地界,可还能活命?可还能繁衍生息,延续至今?” 黑伞修士不语。 “说!五百年间,我可曾要求尔等供奉血食?” 黑伞修士中有人退后一步,被同伴扯回来。 “我为蜈怪所伤,难以抑制污浊,侵染全境。尔等人族率众逃遁,我可曾阻挡?” “境内生灵俱成了我化解污浊的资粮。资粮自是越多越好,我可曾出境追捕尔等?” 自是无人应答。 他呛出一口血,声音微弱,带有一股悲凉的味道: “和尚,你口口声声言说什么善事善功。我护佑他们五百年,算不算善事?放他们离去,算不算善事?” “他们如今找了个好主人,携势取我性命,算善还是算恶。” 还鹰僧浅淡一笑,唱诵一句准提善佛: “小僧本是粗陋沙弥,不通佛法,只知念诵准提善佛,至于善恶之辨这等机锋佛理,更是全然懵懂。” 他四只眼睛都是感慨之色。 “还鹰蒙尘之后,小僧背负重修还鹰之大任,日夜劳作,虽无暇修持佛法,却愈发明晰一条佛理。” “能得善功者,方是大善事。能助我重修还鹰者,方是大善人。” 他扬起巨大的上身,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一时间众多舍利子幻影重叠投入他的体内,他的身躯愈发光耀,气息也是节节攀升。 还鹰僧身躯弯下,合十的双手复变做重拳砸下。 他似是身处佛殿,与这些祖师一齐,向一尊佛叩拜。 只不过这尊佛肢体扭曲,气息奄奄,面色衰败,哀莫大于心死。 受这一记重拳,老龙尊终于殒命。面孔破碎,脑浆迸裂。 虽受祖师护持,还鹰僧亦被老龙尊飞溅的血肉烧灼得遍身伤痕,如一尊金身斑驳,露出红土胚的败落护法神像。 他收回双拳,面对老龙残尸,肃穆合十: “谢过老龙前辈布施性命,助小僧行重修还鹰这等大善事。” 言罢,他剖开龙躯,挖出龙心,高举。 黑伞修士撤去伞,如乞食鱼儿般集聚于龙心之下,满脸贪婪渴求,全无先前挣扎彷徨之色。 还鹰僧大手攥动,一股股血流淌下,淋覆那一张张饥渴的脸。 这血好似一把上好的刻刀,凿去修士布满金鳞的臃肿血肉,使之消融化为泥水。 便有赤裸康健的人躯自旧躯中挣出。那一张张素白的脸初见天光,便为自己的新生淌下热泪。 狰狞褪去,不复饥渴,自有圆满安宁之意浮在他们面上。 “善功且来。” 还鹰僧唤了一声,周身泛起点点金光,大半被背上还鹰寺吸纳,却也衬托得他愈发神圣慈悲。 “好一幅大德高僧度化妖魔图。” 莫途捏了个腔调,随喜赞叹。 他与还鹰僧告别后,催动驴蹄,径直去寻落蜈岭,通仙斋,弘青道人。 第210章 通仙斋追忆(一) 莫途离了通仙斋。 “船家,船家且过来。” 他牵着驴,立于一条流泻如银练的宽广大河旁。放眼望去,只见对岸一线黄土夹杂于天穹与河之间。 码头上众多修士一齐呼喝,于是河中飘来一果壳大小物事。 临了岸,此物方迎风吹涨起来,化作一艘二十丈长的楼船。 早有一个凶神恶煞的炼气修士立在船头,粗声道: “慢来,每人五十块灵石,少一丝也不渡你过去。” 莫途从驴嘴里掏出一团灵石递了上去。 上了船,只分得一处刚容手臂伸展的逼仄舱室。为了更多承载客人,赚去灵石,船上竟然只有这等舱室。 莫途手中抟几下,将叫天道人缩小成狸猫大小,抱在怀里,盘腿坐下。 收拢好客人,这船遥遥晃晃地在银波中穿过,向对岸驶去。 偶有大浪拍来,也像无形般穿过果核小舟。 北俱芦洲有河,名为溺龙河,相传是某个化身山神的元婴大能搬离北俱芦洲时,走得匆忙,不慎将一截肠子扯出体外,化作此河。 莫途现在所渡的银练大河,是它的影子。 它的本体乃是横贯在空中不知多少距离的一条风带,更像是一条倒悬在天穹上的无形大河,其长贯穿整个北俱芦洲,下接银练河影,向上则深入天穹深处。 几乎如一道屏障将北俱芦洲剖为两半。 若贸然腾云进入风带,便会为其中无数暗藏的风流搓磨,直至最后被猛烈罡风拖入“河底”,也就是高远天穹,再不复还。 筑基修士奈何不了此河,即使金丹大修想要强渡此河也颇为困难。由此号称是无物不沉,落水即溺,即使是统御水气的蛟龙落入河中也得沉入“河底”。 若想过河,只能乘秘法制造的大船,从此河落在地上的影子里穿过。 莫途本想靠叫天道人直接踏河而过,一试金丹大修的法力。不想一向恭顺服从的大驴面对此河却无比抗拒,莫途没了法,只好老实缴灵石上船。 待在逼仄的船舱中,莫途自然心情不佳。不过,他闻到了一丝丝血腥味,还有隐隐的吵闹声,争执声。 显然,扩大船舱的时机不是没有。 莫途揉搓着能被他一手握住的驴头,安然等待事态扩大,直到将他卷入,他再人前显圣,丢出叫天道人,最后把整艘船抢走留作纪念…… 这么想着,莫途安定不少。驴头摆动着,撞击他的手指,又被他压回掌心。 这一手大小如意,便是完成誓愿后,莫途得赐的术法之一。 通仙斋一行,他委实收获不小。 一时无事,莫途开始咀嚼这一段记忆,一如他反复翻阅过去拜访弘青道人的记忆那般。 不过发生在几日前,莫途现在回想起来,却有些困难。 首先忆起来的,是弘青道人的身影。 他是……大胡子魁梧道人……莫途脑中闪过诸多记忆片段,一个高抵丈许的道人带着他游览学堂。 这记忆无比真实,莫途有些不可思议,他第一次见弘青道人时,分明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道人! 而这次拜访弘青道人时,他竟然未曾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或许,或许是……” 他犹疑着,想找个理由解释,却突兀脑中一震,一段更为真实的记忆浮上脑海,赫然是剑眉星目的弘青道人领他游览学堂。 先前那个高抵丈许的道人似乎只是一场怪诞的梦。 莫途愈发迷惑,甚至认为这两段记忆都是虚假的,自己并未去过通仙斋,只是大梦初醒。 但他手中缩小的叫天道人真实不虚,莫陆老祖所赐的大小如意术法真实不虚。 莫途叹了口气,继续挖掘回忆。 弘青道人见他的第一句话是: “莫余道友,十年一别,好久不见。” 莫途记得这个,是他曾经的假名,也在第一次拜访时出现过。 弘青道人引他游览他的私塾,那一排排木屋里都是朗朗读书声。 读的是《鲲鹏劝善经》。 莫途继续拼凑着回忆。 通仙斋旁好像有一座尼姑庵。 弘青道人待他态度颇熟稔,似对待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 他还向莫途抱怨说,久久未见几个师兄弟,也不知…… “也不知我那几个好师弟还完整么?” 他笑嘻嘻。 莫途想起来了,这个时候,他问及了弘青道人的师承。 问及了《玉灵升仙法》。他上次也曾向他讨教这部经文。 弘青道人领他前往一间颇为僻远的茶室。 然后,他笑道: “我这一脉,可是返虚亲传。” “你道是谁?” “祂是众,祂是全,祂是包容净与垢的莲座,祂是普渡佛陀。” 莫途回忆着,模仿着弘青道人的话语,喃喃出声。恍然间那个一袭青袍的道人幻影也在莫途眼前化现而出,带着浓厚的熏香味道。 他在船舱里坐下,坐在明黄的蒲团上,手捧一杯清茶,也是从莫途回忆中带出来的。 莫途手边也有一杯,轻薄的白雾如云般压在杯口,凝而不散。 连那座雅净的茶室也被弘青道人带来,青竹与兰草所编织的薄壁铺叠在脏污的船舱上。 莫途半沉于真实的船舱与虚幻的茶室之间,一者逼仄吵闹,一者宽大静谧。 莫途追随着回忆里,幻影里的弘青道人,诵念道: “祂是大慈,祂负大愿,祂将如来布施与众生吞食,故众生奉祂为施主。祂的名为……” 弘青道人轻轻吐出一个名字。莫途听在耳里,如吞下一团火球,整个人都有些燥热。 他诉说后,两人托举着的清茶全涌出来了,那是初生的幼小蝾螈,它们挣扎着爬出杯壁,用力推挤开头上压着的惨白肉块,四散奔逃。 茶杯裂开数十道缝,大声悲泣着子孙的离去,并祈求着佛陀保佑他们。 整座茶室都坍塌下来,化作拥挤惊惶的蛇群,簌簌而下。 一条竹叶青爬在莫途膝盖上,诉说着刀劈斧砍,日蒸雨浸的悲苦,与那救苦的佛陀。 这虚幻的茶室,眼下竟比船舱还要拥挤,还要喧闹。 一片混乱中,莫途再抬头看弘青道人,他半身还能维持人形,另外半身已彻底裂开,抽条出数十狂舞的触须,每一条触须上都攀附着密密麻麻的血色蝼蚁。 弘青道人还完好的半张脸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随后伸手一叩,深重的威压释放,这怪诞的一切复归正常。 莫途回过神,驱散了幻影,跟着弘青道人念道: “祂的名为,宝诰天尊。” 望着毫无变化的舱壁,他又多念了几遍: “宝诰天尊!宝诰天尊?怎么他念就灵,我念就不灵呢?” “咦,缘何他一个道门的天尊,要自称佛陀?” 第211章 通仙斋追忆(二) 船舱外的喧闹声愈发大了,飘进来的血腥味也愈发浓了。 莫途恍然未觉,仍比划着从记忆里拼凑出弘青道人的身形。 “落蜈岭,通仙斋……弘青道人。” 他首先想起落蜈岭。 一座座大小相近的山峦挨在一起,山形走势大体呈之字形,蜿蜒起伏好似蜈蚣的甲壳。 而在回忆那模糊迷幻的滤镜下,莫途发觉这遍覆苍翠的山岭变了。 它开始褪色,山林如泥浆般褪去,开始显露出其内的红赭色山岩。 还有山岩所雕成的,一个个巨大的孔洞,不停地颤抖着。 莫途悚然一惊,哪里是什么苍翠山岭,蜈蚣甲壳,分明是一颗颗垂死的颅首,不知被何人剁下,拿绳索串了,垒做一处。 头颅显然受创极重,面皮被剥下,五官俱成血洞,却未彻底化作死物,犹在张合着嘴巴,向天穹挣命。 “嘭!” 大船一震,暂时驱散了莫途的幻觉。他从诡异的落蜈岭回返,闻到一股焦烟味道。 随着轻轻的啪嗒声,船舱壁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手印。而后声如骤雨,细小的血手印将整座船舱布满。 莫途放开心神,感应了一下,是这艘大船的主人开启了大阵。 船上形势进一步恶化,但火还未烧到莫途这来。于是莫途不予理会,继续在回忆里追寻。 他恍惚着,记忆里的落蜈岭又化作苍翠的蜈蚣甲壳,似乎方才那一串颅首只是他的幻觉。 可莫途再回忆起落蜈岭中的弘青道人,却发觉无论弘青道人在做什么,领他游览学堂,坐于茶室品茗…… 他的胸腹处都有一根血淋淋的脊索牵出,浮在空中,向山顶蔓延。 他忆起了这根脊索逸散的浓重血腥味,他忆起了自己曾用手隔开脊索,取用茶水…… 这记忆无比真实,似乎从未被更改,只是莫途无意识间将这根脊索忽略了,直到此时才察觉到。 莫途打了个寒噤,又忆起另一件事来。 弘青道人带他游览学堂。 堂中莘莘学子,颇为专注。见弘青师长过来,纷纷行礼,而后继续心无旁骛地读书。 读的是《劝善经》,白泽劝善?鲲鹏劝善?还是视肉劝善? 莫途竟然无从确定。 他的回忆如一团聚散无定的烟气,每每去看,都变幻出一个迥异的形状。 他只知一件事,弘青道人嗤笑着,吹灭了搁在窗边的灯盏。 此时乃是清晨,天光大亮,学堂内却陷入了黑暗。 读书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簌簌声响,如毒蛇滑出洞穴。 弘青道人言道: “我教导他们,若是天黑了,我便不在,任他们施为,百无禁忌。” “哎呀。”有人低低惨呼一声,便有皮肉撕扯之声,咀嚼吞咽之声。亦有细微的窃笑声,在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回荡。 弘青与莫途站在门口,细听其中动静。莫途看不穿黑暗,弘青则不然,他显然颇为享受。 约摸半个时辰后,弘青道人弹指点燃灯盏,学堂幽而复明。 读书声依旧,只是朗读学子中少了一人。 游罢学堂,弘青道人又引莫途去往茶室。 在问及宝诰天尊这师承之前,也许是之后,弘青道人向莫途解释道: “我告诉他们,我将在他们中收两人为徒,传他们仙人道法。而余下的,尽是两个好徒儿的资粮。” 他显然颇有兴致: “两个正正好好。我若说收一个,人人自危,反少了几分互相勾连,勾心斗角的好戏。我若说收三个,未免太宽松了些,说不得他们斗得便没那么有趣。” “师弟……啊不,莫余道友你可明白?” 笑过一阵后,弘青道人肃容道: “但是,我并无收徒意愿。” “他们,只是我闲暇逗乐用的玩偶罢了。若真要赋加何等深远意义,也不过是当做沙盘聊作警醒而已。” 莫途记得自己这么问他: “沙盘?弘青道友此作何解?” 弘青道人挥手,一指屋外天穹。 “我训狗般对那些学子们说,若是天黑,我便不在,他们信以为真。而北俱芦洲的元婴大能们,可是实打实地搬离此处,真真切切地不在此间。” 船上轰鸣声阵阵,莫途瞪大眼睛,是的,他想起来了。 弘青道人继续道: “因了他们不在,便如同抽去了几根擎天柱,北俱芦洲一日混乱过一日,一日嗜血过一日。” 他摆弄着脊索与香茗: “你杀他,我斩你,他吃我,又被他灭了。” “弱者倒下,化作强者的资粮,而那个强者,也将葬送在更强者的肚腹内。” “如养蛊般,直到最后,一个强手屠杀尽北俱芦洲中所有生灵,成为最后的蛊王。” “他能成就什么?他能证就什么?元婴大能?还是什么?” 船舱巨颤,莫途又听到几声爆鸣,遍布船舱的血手印已尽数破碎。 弘青道人目光冷冷的: “我不知道。届时,我,你,还有万千生灵,都是他的垫脚石,都将化作他体内奔腾的法力。” 莫途栖身的船舱彻底破碎,他瞧见了船上的火光与一口口互相勾连的血湖。 除了他,这艘船上竟然只有三个修士还站立着,身上披着粘稠凝重的黑血和浮动跳跃的火光。 他们打量着莫途,有些疑惑,但转瞬化作打量待宰牲畜的贪婪。 莫途追逐着弘青道人的影子: “我们无处可逃。” 于一片血海中,三个活下来的修士如此宣告: “兀那抱驴道人,你无处可逃。” 莫途恍了恍神。 “只能将毕生一切,化作他的资粮,他的养分。” 弘青道人犹在他耳边低语。 三个修士,两个看上去是船上的主人,另一个却是乘船求渡的乘客,却也加入了船主人那一边。 他们恶声道: “快将你法器灵石拆解下来,奉给咱家,嘿嘿,再割上几斤肉来。” 弘青道人还在问莫途,又好似在问披着莫途皮肉的那个人: “你甘心么?师弟你甘心么?” 莫途晃晃脑袋,将弘青幻影驱散。叫天道人跳下他的臂膀。 “我不甘心。” 第212章 鳞卢七国 莫途抛出叫天道人。 他只是蹄子踏踏,便将这几个叫嚣的修士踩为血糜。张口一吸,便将血糜与火光,还有焦黑断裂破碎的木板尽数卷入嘴内。 大船为之一清,莫途目光所至,只有光溜溜的木板和银色的水浪,像一座半沉于海上的孤岛。 大船已在溺龙河底航行很久了。 莫途伸了个懒腰,天穹在他的眼中有些模糊,全无半点云气,隐隐能见一道道暗沉的蛇影游动,汇聚成漩涡,又被漩涡扯碎。 常有细小的风被漩涡抛出来,沉下来,像一根探出觅食的触手,拖拽起莫途的衣角,抓起他的臂膀,欲将他拉入天穹上的漩涡。 这时每每能听到孩童嬉闹声,莫途周身虚空出现一个又一个细小的血手印,将那些风拍散。 幸得这荒岛似的大船庇护,莫途还能安然呆在地上。 “咔嚓。” 莫途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他的脚边突兀破开一个洞口,数百透明的婴魂如洄游鱼群般冲出来,离了大船,被风的触手扯碎,抓住,朝天穹上的漩涡飞去。 顺着洞口看下去,是一小堆破碎的瓷片,旁边有数十口大瓮。洁白的器胚上不断有裂缝弥生。 一只只眼睛凑在裂缝旁,巴望着外面的世界。 莫途检视了一番大船的受损程度,又估计了一番路程。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他在船头盘腿坐下,靠着同样趴伏下来的叫天道人。 “坏消息是,观我平生所学道法,除了吃就是驱使叫天道人。对于符文阵法,仪式献祭,我是半点不会。所以,我不会修船。” 大船颤动,不时有一个个破口绽开,裂缝蜿蜒起伏若龙蛇,婴魂汇聚的涌流如血般喷洒,又在风中消散。 莫途这一人一驴也感受到愈来愈强的升力,几乎要腾空而起。 “好消息是,河将渡尽,鳞卢七国快到了。” 对岸的渡口在莫途眼中愈发清晰。 听着咔嚓破裂声,风暴大作声,船终于飘近渡口,只剩两三丈的距离。 而蜿蜒的裂缝已如一柄刀锋,劈至莫途座前,近乎将这艘大船一分为二! 下一瞬,大船彻底断裂,破碎成数块,又仿若焰火爆燃般喷溅出无数杂物,那是被迫不及待的风流所撕扯出的碎片,纷纷扬扬地朝天穹深处的漩涡飞去。 由是再无半点庇护之能。呼啸的风刮过船头,撕下莫途的衣角。 莫途翻身上驴,纵身一跃!离了这朵瑰丽的巨大焰花,扑向渡口。 他跳进虚空,终坠入河中。 风声如锥,扎入他的耳朵。 他听到了,一千个,一万个冤魂在他耳边尖叫。 不,那不是无意义的尖啸。这风声灌入莫途脑颅,又以某种不可知的灌顶,为莫途“讲述”它的故事。 莫途听到有人在哭,声音稚嫩尖利,那是新生儿初诞世界的礼赞。也有人在哭,声音干涩沙哑,那是垂死老者最后一声悲泣。 其声此起彼伏,婴儿啼哭着诞生,便有老者哀号着死去。紧接着老者气竭之后,便是婴儿用力吸入第一口气。 如此反复不绝。 有人生便有人死,由是一切,构筑了生生与死死的循环。 甚至莫途听得久了,啼哭与哀号开始重叠在一处。他听到了某人初诞的啼哭,又听到了他将死的哀号,却也无暇休憩,那人便又拖着悲腔再度出生…… 生与死之间再无时间作为隔阂,重叠在一起,无法分开,亦无法停下。 生便是为了死,死便是为了生,至于生与死之间的那一大段可被称之为人生的路程,都被剪去了,如园丁修剪花枝。 这千千万万个既生又死的冤魂汇聚在每一股风里,汇聚在…… 莫途抬头,终见那一个个作为风眼的漩涡真相: 一座又一座似宫殿又似城楼的古楼。曾有大能的手拾起魂灵,为它垒起每一块砖石。 见到的那一刹,莫途终于明悟了这风声,这溺龙河到底是什么。 是元婴大能的肠子,是他过往构筑却又抛弃的轮回! 其名为:十殿轮回。 而现在,这轮回的十殿垂下万条丝绦,追逐着莫途,束缚着莫途。 它呼唤着莫途,呼唤他来到高处,城楼之下,成为风中的冤魂,既生又死。 “呃啊。” 莫途座下的叫天道人动了,只是这一次发出的不是驴鸣,而是一个中年男人模仿驴叫的声音。 叫天道人硕大的驴头不知何时已缩小成一颗人头,是一个长着瘦长驴脸的中年人。 数十条锁链从叫天道人身上显现,行将破碎。 叫天道人蹄子一蹬,便要从这锁链牢笼中脱身而去。 然而此时却有一层紫雾升腾,如一张毯子覆盖驴身,将所有锁链压回去。又有一根灰蒙蒙的,形似驴筋所编织的锁链被扯出来,轰然破碎。 莫途被拖出溺龙河,脑海中的哭啼与哀号模糊了,化作呼啸的风声。 风声也淡去了,最终只余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摊在驴背上,又得到一份新的记忆,记忆原主却是叫天道人: “叫天道人站在十座城楼下,身前身后俱是连绵无尽的山脉。他恭敬地持弟子礼,钻进城楼中。” 莫途心有余悸地直起身子,叫天道人仍是那颗驴头,转过来舔舐着他的胸膛,全无半点灵智。 “这溺龙河的主人,曾是叫天道人的师父?” 莫途一拍叫天道人,瞬间遁去数十里,远远的直到看不见溺龙河,方才松了口气。 “莫陆老祖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能降伏一位元婴大能的弟子当坐骑。这般坐骑,他却是说也不说直接赐我。” “嗨,我好好完成莫陆老祖给的鳞卢任务,说不得还能得到更多。” 他缓下来,牵着叫天道人,漫步在陌生的土地中。 鳞卢七国。 原为天庭所辖祭国,乃是兵源地之一,出产天兵天将作为赋税。 后来天庭撤出北俱芦洲,这鳞卢国却留下来了。 老国主死后,其尸七分,其地七分。七国互相征伐,仍未止歇。 莫途悠然翻阅着脑中的资料,忽见远处腾起一股烟尘。 烟尘中打头的,却是一个胡乱裹着鲜艳裙装的武士。 第213章 溃兵 那是个无处不臃肿的武士,几乎成了一个圆球。 圆球最外边裹着女子所穿的薄纱,色泽鲜艳,却也被撑得爆裂,绚丽的裙摆撕裂成条条破布,沾着泥灰。 薄纱之下是一件又一件衣服,有粗布麻衣,有绫罗绸缎,都鼓鼓的,显露出其下甲胄凹凸不平的棱角。 远望之,不似圆球,倒像是皮革裹着的刺猬。 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干瘦极憔悴的脸庞。也许是饥饿,也许是劳作,如尖刀般剔掉他脸上每一分多余的肉,只留下一张皮贴着骨头。 整张脸上最丰盈处竟只是他的两只眼珠,凸出眼眶,忽闪着光彩。 他的头上套着松脱的头盔,又有三只头盔悬挂在他的胸前,如僧人乞食的钵盂,其内盛着金银宝珠,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小玩意,都混作一处。 他两只眼珠子一左一右,化作两尊看守,死盯着头盔内的珍宝。 至于他的两只膀子,向后拖着,拽着锁链,激起大股烟尘。 烟尘中,赫然是九辆被捆作一处的马车。 在这武士拖行之下,车轮滚滚,其上泥混着肉沫,黑中掺着红。 马车塞得满满当当,却也无比杂乱,从凡俗金银到修士灵石,沾血兵刃与瓢钵瓦罐,乃至一截老树根,一具人尸,种种差异万千的物品都被收拢到这九辆马车上。 武士拖拽着这九辆马车狂奔,不时怒斥一声,便有金黄的符文从他口中喷出,化为一只大手飞出。 他显出极渴望极欢喜的神色来,舌头探出,眼珠子也从胸前挪开,恨不得这一张脸都随大手飞去。 待大手飞回,每每抓擒一物,又塞进马车中。 武士如临天堂,又在下一瞬转为焦急与痛苦,他口中喃喃,更多金黄符文被喷出: “不够,还不够。都是……我的,嘿嘿。” 莫途能辨认出这九辆马车都是具有储物之能的法器。 但九辆马车都装满了,也装不满他的贪心。 直到距离数丈之近,这个贪婪的武士终于注意到只身骑驴的莫途。 莫途问道: “这位道友,可曾听闻乱战怨血……” 武士眼中爆闪起亮光: “你也是我的!” 他一整张脸脱落,化作金灿的符文,在虚空中勾勒,形成一张笔走龙蛇的符文。莫途虽不识其文字,却能感应到其含义: “苟天师收山摄水符。” 符文扭曲,化作一只收拢虚握的手掌。 方圆百丈内忽起狂风,飞沙走石之间,莫途感到一股绝大的吸力,似乎天地都在这吸力下微微扭曲。 莫途有些惊讶,这武士竟然以远没有金丹境的修为催动金丹境的看家神通,虚界。 虽还远不及虚界,但已有几分神韵。 他毫不犹豫踢踹驴腹,叫天道人蹄子一抬,施展正宗虚界。 虚界一放一收。刹那间天地倒转,万物向驴身扭曲,这截虚握的手掌破碎,重化为符文,被叫天道人探头吞下。 “哇呀呀,还我符来!” 重长出一副血淋淋面目的武士惨叫出声,一点金光从他四肢百骸中逸散喷涌,又勾勒出一块虚幻的令牌来。 仍是莫途看不懂却能通晓意思的文字。 “鳞卢伍长王九,从八品。” 令牌摇转,化为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鱼鳞甲,手擎大戟,杀气勃发的将领。 臃肿的武士王九如一摊泥般从将领背后挤进去。 这虚幻的将领转为凝实,血气充盈,披着黄金打造的盔甲。 他似重拾回往日血勇,拖拽着掳来的九辆马车,向莫途冲锋! 又有几个虚幻的兵卒从虚空中被召来,纵马跟上伍长。 大戟劈来,莫途却来了兴趣。 “还有戏法可看?” 他伸手一指,叫天道人随之转动蹄子。 那些兵卒俱成了破碎的光影。 而这鳞卢伍长王九一马当先,被叫天道人用蹄子摁进泥里。 宽厚的驴舌舔去了他身上的金甲,一层又一层的破衣服,一件又一件甲胄。 圆球消失,最后剩下的,是瘦骨嶙峋的人体,抖如鸡仔。 “能好好说话了?” 莫途摩挲着下巴。 “饶,饶命……不敢打扰大爷,大爷放我离去。我、我日后一定给大爷立生祠。” 说话间,他犹自用脚勾着系着九辆马车的铁链。 一把破锄头从马车中飞出,落到莫途手边。 莫途观之,不过是农家惯常使用的工具,不但半点神异也无,甚至木头握柄都朽坏了,使用不了几次。 正当莫途疑惑间,王九再度开口,声音中带上几分肉疼之色: “孝敬给大爷的,还望大爷放我离去。” 莫途差点怀疑这王九脑子被踩坏了。他挥锄正中他的臀部,斥骂一句: “这点也算买命钱?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王九哀嚎着求饶,其话语颠三倒四,多有夸张虚构之处。 在莫途听到此人喋喋不休地诉说一块破石头多么金贵后,他终于能确认。 这王九已经疯癫了。 “啊,我跟着霍大王混,卢皇爷死了就乱了,我跟着霍大王抢东西。霍大王浑身是宝哩!所以他被羽将军抢去了,军营就乱了,满,满地是宝,我、我想抢,被赶出去了。” “羽将军说我们身上有什么佛宝,不收我们。哪有啊!我抢了同伍所有兄弟,都没找到。” “好着呢!我一个人好着呢,随便抢,霍大王也不会抢我的宝贝。” 再问,这王九也只是重复。至于莫途关心的百战怨血,更是全无消息。 莫途有些意兴阑珊。他望了望九辆马车,腾起一丝贪念。 “里面宝贝不少。这王九也是疯癫,收拢了一大堆杂物,我却懒得翻找。” 莫途转念问王九: “我可放你一条生路,还准你带走马车里最珍贵的宝物。其他的都算你的买命钱。” 王九脸庞扭曲,最后还是勉强捡出一筐宝贝。 灵气逸散,望之不俗。 自不消说,莫途一弹指,贯穿他的背脊,又打碎他的脑颅。 而后法力大手凝聚,拢起散落在他尸旁的宝物。 莫途正欲细细检视,忽听到一声嗡鸣,似有人在他耳边敲磬,辅以一声佛号: “礼赞贪无魔罗汉。” 只一声,便勾起他无穷贪念,他渴望…… 还不待他勾勒出具体形状来,这贪念就消退了。 一团裹着白毛的肉团从他口中咳出,又被叫天道人抢去吞吃了。 莫途心神空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贪无是谁?” 第214章 乱世 “贪无?这是哪位大能修士么?” 他疑问,却并未获得解答。 莫途驾驴复前行。 而越深入这鳞卢七国,他疑惑的名字就越多。 “贪无,绝嗔,痴妄三魔罗汉,际海菩萨,了尘真人,浑璞道君,浮螟老祖,螳圣僧,萧数参……” 每次莫途击杀溃兵流寇,总能得知这些名字,似是七国背后的大能,恩赐下力量,为他们所尊崇。反而对于所谓的天庭,那些兵士倒是提得不多。 至于莫途所过之处,无不是断垣残壁,野火纷飞。 亦无处不是战场。 兵士往来如蝗虫,符光起落如散雨。 巍峨的楼宇破败,被圈作马厩,往日稻苗青青的农田则栽满了破碎腐烂的尸块。 向上看,万道流光冲撞,喷溅,遮蔽了天空,向下看,无人收敛的尸骸重铺了道路,无论贵贱凡俗,足踏成泥。 “这般优越富饶的战场,正是百战怨血好产地。” 叫天道人驴蹄下踏着血糜,莫途端坐驴上,倒是一尘不染。 远处,正是两军对垒之时。 一军披挂赤红如血的甲胄,兵戈如林,猎猎大旗招展,是一个森白的“羽”字。 冲天的血煞之气刺破兵士裸露的皮肤,又在军阵上空汇聚起来,化作一柄戒刀,划破苍穹,留下一条巨大的创口,幽邃如夜。 一只巨大的血瞳挣开幽邃,贴着戒刀刃尖,向下俯瞰。 观之,只觉忿怒如有实质,化作块垒堵在胸间,又在瞬间弥散全身,点燃了血液,激起的毒辣烟气直冲天灵盖,几乎要涨破皮膜。 “礼赞绝嗔魔罗汉,百胜羽将军!” 对垒的另一军则更是奇诡。兵士并无手脚,形似臃肿巨大的肉团,其上赘生着数十上百蓄积脓液的囊肿。 肉团顶端,干枯的人头五官俱化为孔洞,浓厚的烟气从中喷出,团簇成披甲的人形。 竖立在军前的大旗用金丝编成一个龙飞凤舞的“柳”字。 “礼赞浑璞老祖,神威柳天师!” 在血红巨瞳的注视下,两军撞在一处,搅做一团,这一扇血腥的巨磨徐徐转动。 一点火星溅出磨盘,飞至莫途近前,化作一柄巨斧的形影,拖拽着一串串颅首的虚影。 自然,被叫天道人轻松粉碎成些许血光。莫途好奇探手,法力凝聚,想捞起一点光影,留作纪念。 血光入手,莫途半个膀子几乎失去知觉,下一瞬,粉碎般的疼痛扎入他的脑海。 再看军阵之中,不时爆起几股强盛的金丹气息,每每清空大片大片的兵士。 “晦气!嘶,不可徒手抓刀锋,我还是等刀钝了再来。” 叫天道人驮着莫途,蹄子连点,轻盈飘向更远处,远离战场的方向。 又避过几处漩涡般轰鸣的战场后,莫途终于觅得一块相对清静之地,暂时歇脚。 说是清净,概因此地原是一处坞堡,早早被兵士攻破,大肆掳掠。 除了遍地骨骸与泼墨般的血迹外,再无其他。 是故无甚价值,不为四处冲撞的兵士所注目。 莫途劈手吹散堡内浊气与残骨,抱着缩小的叫天道人,静坐等待那几处战场收兵。 片刻后,又有些不速之客光临此地。 乃是一群身着粗布麻衣,神色惊惶疲惫的凡人。 有老有小,青壮不多,看上去是逃离兵灾的流民。 莫途抬眼望了望他们的面色,红光满面。细闻,又有一股腥气萦绕这群人周身。 过往的记忆告诉他,这群人,吃过人。 这群流民匆匆走进堡内,解下行李,支起锅架,就地开始休整,一时间,小孩哭闹声,老人咳嗽声,扰动了平静的坞堡。 认认真真,慢条斯理地动作着,仿佛莫途这一人一驴并不存在。 过了好一会后,人群中分出两个中年人,走近莫途,故作谦恭讨好地笑: “这位仙长大人……” 说话间,两人一左一右,挟近莫途周身数丈,伸出五指,似要敬奉给莫途什么。 两人指间紫光一闪一灭,莫途只觉身躯像是沉睡般瘫软下去,法力亦缩回了丹田,蛰伏起来,竟然不能催动半分。 一圈圈紫色的符文箍住他的身躯,他竟然在一照面中便从修士被打落成凡人。 这让他颇感新奇,连搓窝在他怀里的叫天道人驴脑袋。 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嫂一手持勺,敲着锅釜,便有一圈又一圈金光纹路荡漾起伏。她转头催促道: “张四,王牛,饵料抓好了没有?细细炮制,我娃儿还等着吃钓上来的大货哩。” 她怀里的孩子嬉笑着爬下母亲的膝盖,摇跌跌地奔向两个长辈。 莫途看到他的手里抓着一截粗糙的断指。 “树娃,你瞧瞧他的手指怎么样?剁给你玩?这些炼气士,身上香得很!” 张四王牛和气地逗弄孩子,一左一右俯下身,来提莫途两只脚。 状极熟稔,显然做过不少次。 莫途倒有些不忿起来: “我堂堂魔族血脉,受莫陆老祖看重赐宝的后辈,前途无量,居然你们连吃都不愿吃,做那劳什子饵料不说,还要劈做幼童玩具?” 一念及此,怀里的叫天道人便替他激动起来了。 …… 坞堡外,一群人密密麻麻地倒吊在法力临时催出的大树下。 莫途不熟练地在众人身上涂抹一种油墨状的液体。气味极怪,闻之不由得心生烦躁。 最后用力扇了扇双目无神,只知低呜树娃的大嫂一掌,莫途躲入屋内,也做一回钓翁。 气味弥散,穿过山谷。数刻钟后,“大货”来了。 那是一伙溃兵游寇。 他们披着破败的甲胄,甲胄下则是硬生生拔去皮膜的裸露身躯,血淋淋,遍布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一张张未被头盔遮蔽的脸上,是两颗赤红的眼珠,还有两排白生生的牙齿。 剥皮兵士们骑着同样被剥下皮毛的骏马,每人手里都握持着一个或两个血糊糊的人体,供他们凌虐。 一条条血肉伴随着疯狂大笑抛洒,似旌旗。 连他们胯下的马匹也加入了狂欢,用横生利牙的大口去叼主人抛下的血肉。 他们纵马接近,气味如有意识般,愈发浓厚了,已有剥皮兵士抛下血糊,向前耸动着残缺的鼻子。 躁动不安,怒火攻心。莫途心正气平,都被勾动起一丝丝暴虐的情绪。 更遑论这些剥皮兵士。 他们很快就冲上来,如无智豺犬般,高伸手与长舌,想要捞取饵料。 涂抹油墨的饵料再生一重变化,鼓胀起来,褪去四肢,像一个个挂在树上的肉果子。 暴怒的剥皮兵士撕裂肉果,一缕缕青烟渺渺,汇聚成神情空洞的人形,在人马间穿梭。 而后,莫途惊讶地见到这群剥皮兵士像是彻底发狂般,撕咬着无形的烟气,而爪子每每落到自己同伴身上。 不多时,这些剥皮修士尽数惨死在同伴手下。 莫途步出坞堡,沾起一点血,烧灼粉碎的痛感如此熟悉。 “他们是尊奉绝嗔魔罗汉的羽国兵士。” 他又回想起油墨的种种奇诡变化: “这倒颇像浑璞老祖的柳国兵士。” “竟然能如此克制绝嗔,羽国要败了。我且回去看看。” 第215章 萧数参 百战怨血。 常产于血肉磨坊般的战场。 战阵中杀戮数百以上,每杀一人,一人之怨恨便如绞索缠绕于其身,日夜诅咒着他的暴亡。 其人对存活的执念亦在每一次杀戮中吸吮他的心神,愈发茁壮,日夜希冀着安然无恙。 由是,背负众多死者怨恨与己身存活执念的兵士,此人每杀一人而存活,都是对自己的还愿,亦有众多刀下亡魂愿望破灭,其怨愈深。 而终有一日,其人在战阵中倾力拼杀,手段尽出,却难逃一死。 断气的那一刻,亡魂偿怨得大慰藉,而己身破愿化为怨,反噬了众多怨念,便得一缕血煞,自断裂的伤口中淌出。 一半黏附于杀人者,化作日夜祈祷诅咒的怨魂,一半在天地间逸散,便能被有心人采摘。 这般血煞汇聚起来,集千人,集万人,便得一丝百战怨血。 筑基修士染上一丝,便要污了道躯,煞气入脑,挣扎数刻便要走火入魔。 乃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魔宝。 亦是莫途献与莫陆老祖,得其赏赐嘉许的进身之阶。 莫陆老祖有言: “百战怨血,愈多愈好。” 也因如此,莫途骑驴缓行在血红沼泽般的战场上,揪起叫天道人的长耳编成粗陋碗状。 一丝丝血红便慢慢被他吸引而来,一滴一滴,落在碗底。 莫途不觉悲苦,不觉恶寒,只觉血河仿若绸缎铺成,远处累累尸山好似外翻裸露的矿床。 满是积蓄丰收的快乐。 “咦?” 莫途转头,这一片富饶的血红中,竟然多了一点不合时宜的苍白。 扎眼得很。 他随之不悦: “哪个小贼敢偷道爷的珍宝?” 他驱驴近前,却是一群身着白色僧袍,光头溜圆的秃驴。 他们围坐一圈,口诵佛咒,便有洁白光晕如水波般荡漾,一层一层地洗涤战场。 水波所过之处,那些尊奉绝嗔的羽国兵士尸身俱消。一缕缕血红残魂腾空,还在迷茫之间,便如见到了什么恶兽,惊骇万状,魂体寸寸碎裂。 连烟尘都未曾留下。 自然,莫途所需的血煞也被这些僧人硬生生化去了。 莫途怒喝出声: “快住手!哪来的野和尚?速速滚离此地。” 一个僧人抬起白蒙蒙一片的眸子,口宣佛号: “准提善佛。我等尊奉螳圣僧,为灭佛而来。北俱芦洲……” 他说话间,喉咙处又长出一张嘴,诵咒不停。 与莫途交涉,丝毫未耽搁他的超度大业。 莫途气笑了: “秃驴要灭佛?我且助你一助。” 叫天道人蹄子踏踏,这一片沼泽化作风暴怒海。 僧人如小船一般浮沉,即使闪起浮光,祭出钵衣禅杖等法器,乃至飞出一张张符文,也免不了如小船般被惊涛骇浪拍碎。 众僧俱死,唯独一人道行稍高,竟能独以一颗光头腾起歪歪斜斜的云头。 莫途一面手捻着驴耳碗,收集着百战怨血,一面想看看这秃驴还有何招数。 那僧头靠在云上,喘息一会,呜呜念出一篇法门。 非是诅咒,也非是什么传讯请援的术法。 莫途听来,却是抽取横死兵士怨魂精炼百战怨血的法门。 “你想教会我?” 那颗僧头浮起一丝笑容: “恳请施主取物时运转此法,既能精益施主,亦能灭度尽这些污佛之人。” 莫途眉头一挑: “还不错的法门,可换你一条性命。” 老僧闭目不语,云头缓缓朝莫途飞近。 叫天道人蹄子前探,这颗头颅便裂做数块。 老僧殒命,徒留一句洋溢欢喜之意的话语在风中流散: “谢过施主灭佛之善举。” 莫途默然无语,只得一句话: “魔怔!” 至于此法,莫途初听颇喜,但最后心绪转为平淡。诚然经过怨魂精炼,品质能提升不少,但量也会变少。 莫陆老祖说的是“愈多愈好”,莫途巴不得再掺点杂质进去充数,方省去些苦功。 他如何愿意再多费些事? 莫途拾起老僧一块头骨,塞进指间铁环,留作纪念。 他依旧骑驴在战场上逡巡,收集百战怨血。 心中却免不了杂念纷飞。 “那老秃驴一言一行,只为灭佛,连他自己也要灭去。想来应该是那劳什子螳圣僧的命令。” 莫途想起了绝嗔魔罗汉的羽国兵士,剥皮的溃兵,行事唯有一个杀字。 乃至于,想起了莫陆老祖一脉的魔族,为莫陆老祖脱离苦海而四处奔走。 甚至,莫途回想起诛灭魔族的那一道贯通天地的光柱。他至今心有余悸。 “那岂是天梯?说不得是莫陆老祖的怒火洒落人间。偏偏那些魔族甘愿领死。” 最后,莫途想起了莫为。因际海老僧的分身一言,几乎崩溃。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也只能混在魔族中,在“天梯”下殒命。 莫途不由得叹息一声。 “得他力量,便要依他的令行事,奉他的像为至尊。奉上自己的信仰,乃至一切。” “他们名为修士,不过是更上一层的大修士的傀儡罢了。” 莫途转而推及自身。 “缘何,我不信莫陆老祖?却只将他当做顶头上司之类的存在?” 疑问转而有了答案。 “那个叫际海的老和尚有言,我等魔族皆是莫陆老祖的分身。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信我自己呢?” 莫途思索着,叫天道人停下脚步,恰又回到螳圣僧信徒残尸前。 驴耳碗底铺了浅浅一层血色。 整个战场的百战怨血收集完了。 莫途正欲再择一宝地,却打眼望见远处有一小队人马向他驰来。 两杆大旗猎猎,一高一低。高的是一个“萧”字,低的则是一个“谭”字。 远远就有人长啸传音: “我等是尊奉萧数参的谭国兵士,谢过前辈诛灭邪僧义举!” 莫途偏转马头,迎上去。 “萧数参?让我看看萧数参的信徒又在为什么而魔怔?” …… 言谈之间,莫途摸清了些情报。 尊奉螳圣僧的僧人盘踞在梁国,名为僧,却以灭佛为乐。屡屡与尊奉魔罗汉的羽国,尊奉际海的曹国开战不说,更兼得大肆破坏寺庙,屠戮崇佛的凡俗。 这简直让萧数参难以忍受。 是的,莫途得知了一条颇为惊悚的情报: “这位大能萧数参,竟然以本尊降临北俱芦洲?” 说话间,莫途驱驴降临谭国兵营。 于拥挤如牲畜,不断伸长脖子的流民间,莫途一眼望见了依靠在一口大锅前的修士。 他望之似个狂放不羁的书生,着白袍,敞着怀,一手持尖刀,不断探手入怀,剐下一块肉来,挑进锅里。 便有一股奇香荡出,掩过整座营地。 那人笑嘻嘻地对莫途招手: “白泽会,萧数参。见过这位道友。” 莫途细细感应,只是金丹大修? 第216章 善信 莫途凌空自众多流民颅顶踏过,在他身前数丈止步,下了驴,将叫天道人收在掌心。 萧数参只在叫天道人身上扫过一眼,便继续专注身前肉汤: “早听还鹰僧说起过道友,今日一见,果真是气度不凡。” 萧数参身量颇高,立在那,自有一股安然若素的气度。他一手持长勺,搅动锅中的肉汤,一面与莫途谈笑。 “我这一支也是劳碌命,听闻北俱芦洲生灵悲苦,率众日夜兼程来此,终日庸碌,幸得谭国主赏识,与我几处封地,方得些喘息之机。” 萧数参话语极谦和,任凭莫途如何感应,他都只有金丹级数。但能和魔罗汉,际海这些大能并列,哪有那么简单? “若没有叫天道人,他大概一掌就能拍死我, 但远没有到一眼瞪死我的地步,怎么看也不是元婴。他有何奇诡之处?” 莫途思量着,萧数参取过碗筷,捞起一块金黄色的肉,又施以肉汤,递给一只扣住锅沿的手。 莫途细看那人,全身长满细密鱼鳞,又从肋下钻出三条长短不一的手臂。应是被修士气息入体污染的凡人。 他急不可耐将那碗肉汤倒入腹中后,鱼鳞隐没,多余的手臂脱落。那人摸索全身,喜极而泣。 莫途打眼望向此前一直被他忽略的流民。各个身怀异状,有的气息奄奄,命不久矣。 显然都是为修士气息所侵害,努力挣得一条性命的凡人。 仔细想来也是,整个鳞卢七国沦为战场,众多术法使得肆无忌惮。即使此地曾为天庭养兵地,凡人有几分积蓄手段来抵御,又能撑多久。 若是在别处,这些受侵染污浊的凡人可能诸般挣扎,只是徒增痛苦。一来凡俗药石无以医治“仙疾”,二来,修士的灵丹妙药对他们而言也无异于鸠羽猛毒。 除非能得一位大修士不惜代价,或施以奇法助力…… “快点!爷爷要死了!” 又一只手扒住锅沿。 萧数参告罪一声,继续舀着肉块,布施肉汤。 莫途冷眼旁观,被他忽视为牲畜的流民形体渐渐鲜明起来,流窜在流民间的细微风声也逐渐清晰,化为…… 一连串斥骂。 诚然,每个接到肉汤吞服下去的凡人都成功复返人形,离了危境。 但流民太多了,又饱受修士气息侵蚀,神智不清,举止疯癫。何况无人能比他们更清晰地感受到: 死亡就在一刻钟之后,活命就在四步之外。 是故流民推搡着,喝斥着,拥上前,像举着即将燃尽的烛火。 萧数参耳闻着斥骂,如清风拂面,仍平和地熬煮血肉,递上肉汤。 看上去颇有几分怪诞的神圣。 “道友身为金丹大修,怎么连隔空摄物,分水百流的戏法小术都不肯使出来。” 莫途闷闷问一句。 他翻阅脑海,只能寻着“行为艺术”这等遥远又古老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四个字形容萧数参。 说话间,一只攀在锅沿上的手爆裂开来,尸体无力滑落下去,终究未能等到活命的肉汤,反被其余流民踏在脚下。 萧数参面容不变: “道友却是想得浅了。这以手奉汤乃是一套仪轨,由白泽会中的莫有前辈所创。施此仪轨,能得觉者。” 莫途转眼去瞧先前喝过肉汤的凡人。 这些人行动如常,只是行走坐卧之间,透着从容安定,似给莫途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觉者,能辨善恶,能……依止本尊。” 这种熟悉感还在加剧,当莫途回头去看萧数参时,终于察觉到熟悉的由来。 “你将他们炼作了分身?吃了我的肉,便作了我的人?” 萧数参吃惊地扫了眼叫天道人,眼中意味深长: “道友何出此言?是我将力量分给了他们,助他们扬善除恶。” 萧数参仍施着肉汤。 那些凡人身上突兀出现一缕缕法力,有人就地打坐,功成炼气,还有人比照冥冥中的灵感,开始诵经。 只是转眼间,这些凡人修为便升至炼气四五层,还在不断提升。 更有人呼朋引伴,集结起来,要出去拯救凡俗,带回营地。 各个大义凛然,各个慨然正气,大有以我残躯化身渡世宝筏之势。 迥异先前斥骂乞活的模样。 莫途只觉有一双手,将躯壳里的心神魂魄揪出来,另安了一副进去。 萧数参笑道: “道友既在北俱芦洲,可曾听闻和山阎一事?” “那时,北俱芦洲还未曾得名,乃是众多零散区域,元婴驻世,道佛昌盛。和山阎,便是居于其中的一尊山神。” “和山阎,上能吞下日月,下能淹覆大地,一地众生皆沦在他的影中。” “如此,和山阎贪嗔痴横生,走火入魔,行于幽冥小道,却自以为日光煌煌。长此以往,终酿成大祸,一生修行尽化灰灰。” “便有些仁慈的道友不忍,去而复返,要来助他拔出苦海,重行于正道。” “他们拔下了和山阎的皮,这便剔除了他狂怒抗拒正道的嗔。” “他们从和山阎的颅顶开始打下铁钉,这便放走了他觊觎同道众生的贪。” “他们扯出了和山阎的肠子,这便甩脱了他妄图掌控生灵轮回的痴。” “贪嗔痴尽去,和山阎遍身清静,再无桎梏枷锁,便有一点感激再造之恩,发誓向善的灵光自他胸膛里长出。” “这便是久被蒙尘的善根。” “和山阎自此得道,非是山神,而是善神。” 萧数参平和地向莫途诉过这一则传说,转而说道: “大能修士如此,凡人亦如是。本是赤子良善,来世一遭,久为尘埃遮蒙,为虚名蒙,为小利蒙,为爱蒙,为恨蒙,为惜命蒙,为私己蒙。” “由是行恶,却忘了自己本为行善而来。” “我这一套仪轨得自莫有前辈,无甚他用,只不过如引水之渠,借我源头活水,冲散蒙蔽在他们心头的尘埃罢了。” 莫途刚要接话,却见一金黄巨僧闪至两人身前,是还鹰僧。 他显然刚来,未注意两人谈话。只是盯着萧数参身前的大锅,眼中颇有些艳羡: “师兄好手段,用这些废人赚了不少善功。” 萧数参斜撇了还鹰僧一眼: “是的,还有善功可赚。但绝不止善功……” 第217章 鳞卢过往 莫途抱着双臂,有些忍俊不禁,叫天道人攀在他的肩头。 迎着萧数参温和的目光,还鹰僧自知失言,嗫嚅着胡乱道: “啊不是……师弟嘴拙……何况这些凡人本就不久人世,能得师兄救助,也是……” 他慌忙地找补,言语间隐隐透露几丝敬畏。 萧数参体谅地点点头: “无妨,还鹰师弟,着急来此,有何要事?” 还鹰僧对莫途一顿首: “谭国主相召,请前辈随我来。” 莫途了然,一个陌生的金丹级战力来到这谭国主的地盘上,能忍到现在才来试探,已经算是给萧数参面子了。 只是莫途转念又想,不管萧数参真实实力如何,一尊受举国供奉的大能级数修士,又何须他人“给面子”?如此唐突打断两人对谈,本就是一种冒犯。 莫途隐隐察觉到,这谭国主与萧数参之间似乎也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隔阂。 萧数参不以为意地笑道: “谭国主定是想延请道友为国中供奉,若道友有意,今日起我等便同殿为臣了。” 告别继续施肉汤的萧数参,莫途随还鹰僧指引,来到军营最中心处的一座宫殿。 在一簇簇低矮的营帐间,颇有些突兀。 莫途被引入殿中,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偏房,却并未见到谭国主。 有兵士恭敬请他静待,谭国主尚有事处理。 “还要摆些排场?” 莫途有些不快。此时,他隐隐能听到一点人声,甫一出现,便清晰传入他的耳中。 他自不会信这么一处国主的行宫没有隔音的法阵,定然是那国主有心,想告诉莫途什么。 “招揽开始了么?” 莫途悠然静听。 “爷爷,我要听故事!我要听过去的故事!” 童稚天真。而回应这稚童的,是一把沉郁的男声。 祖孙对答之间,莫途得闻这鳞卢国种种。 “从哪说起呢?鳞卢七国之前,是鳞卢国,鳞卢国之前,叫芦苇地,再往前爷爷也不清楚。” “据说本来也不叫芦苇地。千年之前,有一个大相师云游到此,他说啊,这里千年后会出现一条大河,河旁的不就是芦苇滩涂么。” “上仙有旨,岂敢不从。这地界自此改名叫芦苇地了,过去的名字就被忘却了。呵呵,哪知到了现世,真有一条大河溺龙河,芦苇地这个名字却被遗忘了。” “芦苇地时并不太平。那时有十七国混战。妖魔鬼怪,天上神佛,都把手伸进芦苇地来,要人牲祭品,要肆意取乐。国主们,贵族们便仗着神佛恩典,互相攻伐。” “乖孙真聪明,是啊,和现在一般模样。” “乱世中出了一个猛人,鳞卢国主。他不崇神佛,不祭妖魔,硬生生靠血脉觉醒的鳞卢神血挣扎出条路来。” “他与他的二十七个儿子,八万鳞卢卒,扫平了十六国,斩断了神佛妖魔的爪子,立下不世之功业!” “后世尊他为苍皇。故事讲完了,孙儿。” “你还想听?好吧,之后的故事并不好听。” “你说他死了?不,人终有一死,这没什么不好听的。比那更糟的是,他害怕了。” “史书上说,那些尊崇神佛的十六国各个妖异无比。有一国无拘伦理纲常,兄娶妹,母嫁子,战死的兵士数月之后便可由血亲生下。” “又一国中众人终日沉沦睡梦,若有一人从梦中苏醒,定要有十人替他沉眠。这十人将死于梦中,死时惊恐万状。还有一国并无史料传下,只知此国之人没有三只眼睛,以及为灭此国,兑掉了一万鳞卢卒。” “靠着鳞卢的神血,苍皇与鳞卢卒鲁莽地踏平了十六国。鲁莽是一件好事,好就好在不用思索,但是,热血会凉。” “鳞卢国的兵士总会有打扫战场的时候,总会有研究敌情的时候,然后,他们开始思索。进而,接触那些神佛。进而,开始恐惧。” “史书上说,那一段时间颇多怪事。鳞卢卒沉入睡梦后,会梦见端坐在紫雾里的怪诞道人。有人发狂地撕裂自己的幼子,只因将其误认作羊首虫身的怪物。更有人以头触柱,死谏苍皇将国名改为芦苇地,不然那位大相师还会再回来。” “由此观之,那些被斩断爪子的神佛似乎并未远离,将十六国亡灵化作绞索,套在苍皇与鳞卢卒的脖子上。无形的绞索,却叫他们昼夜难眠。” “可杀面前之敌,却难斩心中之鬼。鳞卢卒们疯传,神佛们会卷土重来。而在莫大的恐惧中,苍皇有七个儿子疯魔了,六个儿子在癫狂中自杀。他自己,也拜倒在神佛脚下。” “只有神佛才能抗衡神佛。鳞卢国朝野上下如此认为。” “自然,不可寻先前盘踞十六国内的十六家神佛。搜尽十六国祭神典籍,又经多番争论试探后,苍皇,还有鳞卢国,选择了天庭。” “供奉血牲,乞天垂怜。” “苍皇枭首了十六国所有的王族,绞死了十六国所有的贵族,又用火焚遍了十六国每一座城池。致使芦苇地中,只余鳞卢一国一姓。” “史书上说,城中人头垒起山峰,时人唤作龙岩。悬挂的赤裸尸首攒成森林,贵人的手臂随风晃荡,唤作玉林。” “鳞卢国中家家金银堆积,上抵梁柱,以至于堵塞门户,被唤做阿堵物。而在苍城之外,鳞卢国之外,原十六国处,尽是大片大片灰扑扑的荒地。” “这般宏大慷慨的祭献,终于引得天庭上官投下一瞥。” “天庭接纳了鳞卢国,认我等为天庭符士。” “由是,只存在于幻觉与癔症中的十六家神佛被打退了,留下的是天庭的符士箓官,接管了这里,赐下天庭的恩典……” “还有千年的兵役。” “高抵车轮的少男女,都会被赐五道神符,悉心养炼。四年后,无论贵贱男女,十人抽五人,充作兵士,为天庭征战。余者继续养炼神符,四年后,五人再抽三人,送入天庭。” “只闻离别泪,未见归乡泣。送往天庭的兵士,从未有回返者。” “然,我等只是被种下神符,运用神符,却并不知其中机理,也无上升渠道,全靠上官赐礼。” “常听得有祭国小子得受紧要箓职,一步登天,福泽全国。此事却从未发生在鳞卢国中,我等能领受的最高箓职,不过七品鳞卢将。” “多番打听之下方知,这天庭修行,最紧要处便在于神言,凡天庭治下祭国,人人参修神言。但来国中的天庭上官从无一人提及此事。” “国主设宴招待天庭上官,酒酣耳热之际问及此事。他答复,我等鳞卢国众,乃是洪荒异种混入人族,也就是杂种!不算人!学不得神言!” “我等非是天庭所辖的符士,只不过是一群被卖与天庭的战奴罢了!” 第218章 掘鼠氏族 “我等,只不过是芦苇地中大片的芦苇,供天庭伙夫取用烧火!” 透过墙壁,那男声有些沉闷,却无改语调中的凄厉,如恶鬼穿行竹林间,弯折青竹,簌簌抖落青叶。 几多悲怆,几多不甘,落入莫途耳中,不过是有些曲折的故事罢了。 最多勾起了他些许兴趣,叫他有些可惜苍皇火焚十六国之举,该浪费多少百战怨血。 以及,颇令他好奇的是,这大殿中分明有一对爷孙对答,但任凭莫途如何感应,都只有一人的呼吸心跳,一人的气息。 那谭国主复又道: “好孙儿,你且去歇息,爷爷要见贵客。爷爷晚点陪你玩。” “好!” 这一出“戏”也唱到了尾声。 同一时间,有白衣内侍掀起帘子,恭敬请莫途前往主殿。 莫途踏入大殿,那谭国主远远相迎,其人披散着黑白相间的发丝,脸狭长,密密麻麻爬满了如血管般弹动的符文,甚至他的双眼也纹满了五色的神光。 更兼得整个人掩在黄符纸拼成的大氅下,望之不似一国之主,更像个疯癫的巫师神汉。 莫途愈加疑心所谓的“祖孙对答”只是这疯人癔症犯了后表演的一出“独角戏”。 “魔族所遭受的苦难,我等鳞卢国众感同身受。曾几何时,我族也饱受天庭盘剥。一代子孙,十去其八……” 莫途凝神静听,方知这谭国主谭临沧,竟把他也当成了被神佛大修士蓄养的肉鸡人畜。 究其原因,乃是有一支唤作掘鼠氏族的魔族支脉亦云集于谭临沧麾下,而在他们传承的记忆中,莫陆老祖被称为“膏宴饕客”。 在久远之前,他造化了掘鼠氏族,当场吃去了五分之一,虐杀了五分之一,又将另外五分之一罚作苦役,永远在地下挖掘,还有五分之一在他的命令下永恒在北俱芦洲中流浪。 剩下最后五分之一的遭遇太过恐怖,记载他们结局的传承记忆被掘鼠氏族尽力遗忘,却也化作一种间歇爆发的癔症,闻之即死。 这般在大能修士手中虐玩的异族,显然极合谭国主的心意。 故而,他坦陈鳞卢国过往种种,欲将骑驴莫途这一尊金丹级数的修士拉入他的阵营。 却不知,莫途对那掘鼠氏族兴趣更大。 他有些拿捏不定莫陆老祖的心意,若把叛逆的掘鼠氏族全族头颅献上,能得多少赏赐? 愣神间,这谭临沧语调愈发激昂: “我欲效苍皇之业,却无苍皇之怯!” “魔族,若随我成就大业,可裂土封侯,昂首行于昭昭天日之下!” 莫途有些尴尬,附和笑笑,委婉点出他向来独来独往,不好置业。 暗里的意思,还是一句话: “得加钱!” 谭临沧不以为忤,扬手唤来白衣内侍道: “去取萧数参人头来。” 莫途微愕,一把攥住怀里的驴头。 “杀鸡儆猴?” 少顷,白衣内侍匆匆而来,手捧乌木匣。 谭临沧亲手将乌木匣奉给莫途。 起匣,正是萧数参的颅首,闭目似睡,脸庞下掺着血。 似以快刀切下,头颅上还带着久在大锅前熏蒸沾染的热气。 有些暖和,更有些……香甜! 莫途咽了口口水,这等金丹血肉,若是他能彻底炼化,金丹之前都无需为资粮奔忙。 “时时金丹血肉供奉,道友以为何如?” “这一枚颅首,便是预付的供奉。” 谭国主笑语相告。 “萧数参……”莫途合上匣,这血肉来得太容易了些,让他不敢定心。 谭临沧熟稔介绍道: “萧数参,金丹大修,白泽会所属。我亦不知这白泽会是何大派,又在暗地里奉什么神佛。但观萧数参一身修为,应是佛门路数。” “我之大愿,不过是效仿苍皇,重立鳞卢。而这萧数参,竟誓愿救北俱芦洲众生!” “他立誓救人,又立誓不杀。” “这般宏愿所得岂小?竟叫他贷还出复生神通来。断肢瞬生,砍头即长。身上脱落的血肉却不减金丹级数的威能。” 谭临沧颇自得: “萧数参慕我贤德,与我结盟,为我后勤,每日割下三具肉身,供我消耗。只为救这鳞卢众生。” “好一尊割肉救我等肚饿之苦的佛陀。” 莫途颂叹一句,当即应下谭临沧之邀,口称国主。 一时间,君臣相得。 末了谭临沧亲送莫途出殿,还殷勤提点一句: “我知金丹修士颇残虐,却勿要侵扰谭国民众。谭国之外敌众贱如泥畜,道友尽兴享用即可,只是处理好手尾,莫叫萧数参撞见即可。” 莫途有些诧异这么一个誓愿驱除神佛的国主竟肯允许金丹修士如神佛那般肆虐。不过转念一想,自是含笑应承这般方便。 步出大殿,在内侍指引下在宫殿中穿行,过一处亭子,莫途看到了一个裹在锦缎华服里的小小身影,背对着他,把玩着地上的木块。几个内侍小心地陪侍着。 听其笑语,应该是谭国主的那个孙子。 莫途看了一会,那身影转过身来,叫莫途瞧见了他外露的手腕与脖颈。 手指关节一截截,分明是雕工极细的木块,以金丝勾连,间杂以游动的金光符文。 莫途没有感应到半点血肉的气息与心神魂魄的存在。 这国主的孙儿,只不过是一个空有人形的偶人。 这偶人彻底转过头来,面部光滑如桌面,无有孔窍,只是张贴着一张笔法拙劣的墨画。 画上乃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骑着似龙似虫的坐骑,大人一枪挑着一团乌黑物事。 莫途先前所听的,那稚嫩的童声便从墨画下传出。 为莫途引路的内侍低声道: “小殿下十年前就被天庭征召去,杳无音信。此为国主遣人勾动小殿下遗留画作的精魂,抽离拓下的影子,以解国主思念之苦。” 莫途回想起貌如疯神汉的谭临沧,不由笑道: “还真是个好爷爷。” 内侍并未回应莫途的评价,只是低声恳请道: “已为大人备好行宫……” “不,去寻掘鼠氏族驻地。” 莫途抟了抟怀里的叫天道人: “也让我见见这些好孙儿,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第219章 掘与囊肿 莫途随那引路的白衣内侍漫步营地。 内侍,或者说谭凌沧有意向莫途展示营中风貌,故只是单以脚步横穿营地,未施以遁光之类的法门。 莫途也乐得观察一番。 营中来往最多的,是擎着各式兵刃,披挂着鱼鳞细甲的高大兵士。一层一层符文密密麻麻地在他们的甲胄上,兵刃上来回荡漾,迸溅出细碎的光点,如雨落池塘,望久了难免炫目心烦。 即使身处安全的营地,他们面上犹带着战场上的血煞肃杀之气,一双血丝遍布的双眼凌厉地来回扫视。 就在莫途跟前,一个幼童抓着拨浪鼓,呼喝着跑过去,脚下踢起的碎石子溅到一个长戈兵士的靴面上。 下一瞬,那兵士全身爆起金光,凌厉的长戈裹挟沉凝风声,几乎化为一柄金刚杵,照那幼童幼颊击去。 一道白袍影子扑将上来,搂住幼童,一推一拔,上半身与幼童一齐飞出,下半身则在这截金刚杵之下化为肉沫,飞溅如花绽。 那幼童瞪大眼珠,拨浪鼓摇得更起劲了。 “哎呦,将军神思不属,还望随我来,服了这一剂安神药。” 白袍做书生打扮的那人松开幼童,用两手撑起半截身子。飞溅的肉沫蠕动着,聚合成蛇形,蜿蜒爬向他,化作一条条腕足般的存在,支起他的身子。 那人双手得了空闲,便招来一旁提着货挑箩筐随行的粗壮村妇,从筐里取出一碗汤药,递给长戈兵士。 兵士呼溜喝完药,全身爆燃的金光消退,也不言语,重重一揖后便走向一旁等候的伙伴。铁甲撞击铮鸣之间,几人重新没入人海。 而就在兵士喝药的功夫,那人的下半身便长成了。他朝莫途嘻嘻一笑: “营中杂事,教道友见笑了。” 其人脸庞与身形,俱肖似萧数参。 他一袭白袍,如白羽入雪,亦融入营地中来往的人潮。而过往的兵士亦熟视无睹。 白衣内侍低声解释。莫途了然,这是萧数参从修士气息侵袭,无药可救的凡人中拔升的“觉者”,虽然在莫途眼里与眷属傀儡无异。 这些觉者被萧数参派出去收拢流民老弱,也如细小根须般深入整座营地,乃至整个谭国,都掌谭国这辆战车开驰时的所有后勤工作。 也是萧数参监察营地的眼睛。 虽然由于大股流民涌入营地避难,忙着安置照顾如那幼童般的凡人大量牵扯了萧数参的注意,但大体上,他的存在,与那金丹血肉供应还是确保了营地内的平稳。 无论是喋血的兵士,凶蛮的流民,还是暴虐的修士,都在萧数参与谭凌沧的约束下维持表面上大体的平和。 比如,莫途抬头,前方有个黑袍老人被少年扯住袍袖,满脸无奈之色。 那少年只是凡人,脸上纹着符文,却也灵光暗弱,不堪大用。 也正因如此,他满脸热切之色,想要拜入黑袍老人门下,做他弟子。 那黑袍老人浑身血煞缠绕,行走间带起风声如哀哭,显然也是杀人不眨眼的筑基修士。 可即使被这少年闹得青筋暴起,可望一眼一旁笑眯眯蹲坐的白袍觉者,他还是按耐下语气,好声劝少年离开。 末了,黑袍老人问了一句: “入我门庭,需得断情绝性,自灭满门,小子你……” 少年兴高采烈接一句: “我全家都被攮死了!” 黑袍老人皱眉,似有些意动: “你随我去,可有叔伯好友来寻你?” “他们也都死了!我独苗一个!” 黑袍老人吐出一口气,收敛怒容: “既然如此,也是一段缘法。你随我去掘鼠营罢。” 他昂首阔步,兀自向前。少年兴奋跟上。 自然,这掘鼠营正是莫途此行目的地。 瞧见莫途问询的目光,白衣内侍低声解释道: “掘鼠氏族颇善须弥神通,修士有些不便展示于人前的手段修行,都依托掘鼠营隐秘……大人一去便知。” 莫途点头,跟上黑袍老人与少年。 这掘鼠营只是一顶低矮的帐篷,步入其内,只见正中有一个幽邃的洞口。 黑袍老人钳住少年臂膀,一步踏入洞内,消失无踪,他的气息也在莫途感应中消失。 “有几分储物法器的味道,不,储物法器比之要差太多了。” 白衣内侍低声告退,莫途搓了搓驴耳,一脚踩进洞内。 他如感穿过一层微凉的水幕,迎面扑来灼热的风与昏暗的阴影。 还未看清眼前是什么,他便发现脚下踩着一团软软的物什。 移开脚,是一张生揭下来的脸皮,上面残留着惊骇与暗淡的符文灵光。 是方才纠缠着黑袍老人的那个少年。 这里形如纵劈出的峡谷,由两面高峻的崖壁合围成梭状。入口即在一面崖壁上。 昏沉的天幕紧贴在谷顶,偶有暗淡星光闪过。两面崖壁都被挖出了数百洞口,大小不一,杂乱无章。 而谷底,是一口巨大的暗红血池,沉浮着白蛆样的尸体,难记其数。 修士肆意在谷间穿行,在洞窟中钻进钻出,带起阵阵腥风,倒像是白蛆孵化而成的蚊蝇。 莫途很轻易地便发现了黑袍老人的踪迹。 他化作了一只巨大的人面秃鹫,扑展的黑翼下探出数十只苍白细瘦的手爪,抓着一截沾满鲜血的“长肉条”,不住地撕扯着,在崖壁间摔打着,肆意大笑。 他旁穿行的修士,手段酷虐,也与他没什么分别。 只是无论是黑袍老人的狂笑,还是可能的哀嚎,莫途都听不见。 “什么修行静地,不过是谭临沧划下来,避过萧数参耳目,供这些暴虐修士玩乐而已。若是萧数参来了这里,会不会破了杀戒誓愿?” 莫途笑一句,却也听不见自己所述说的任何话语。 整座峡谷,像是被黑暗堵塞般,诸修士大多躲在暗处,隐秘地享用他们的猎物。 莫途转头,有一个形如人立老鼠的修士飞迎上来,高举一张帛书: “掘鼠氏族不喜聒噪。请监察使见谅。” 监察使?莫途闪过往日监察覆灭一座砥锋寺的记忆,摸着叫天道人驴头,随这大鼠往崖底飞去。 第220章 凶厉 莫途托着叫天道人,随那人立巨鼠下掠血池,最终在池边落脚。 粘稠的波浪缓缓起伏,浸湿莫途的脚踝,带起一丝黏腻的暖意。 他眼前是一道窄窄的滩涂,如半截凌乱的桌布,逼仄地抖开些褶皱,又被沾满红黑污迹的峭壁压住。 而在峭壁下,开着一处倒三角的洞口。 即使在昏暗低垂的天幕映衬下,这洞口依旧幽黑如深潭。 莫途探出的心神均被阻隔于洞外,无法感应到其内景象。 人立巨鼠只是晃动着肥硕多毛的身子,将粗短的两只手爪尽力往洞口引,一块纤薄的铁皮被他取出,虚横在洞口上方,上书数字: “祠堂、祭坛,请监察使。” 莫途并未进去,眼神掠过铁皮,在抓握边角的七根粗短指节处停了停,又戏谑地扫了一眼这人立巨鼠突出的嘴吻,似要从那一张兽面上寻出一点曾为人的痕迹来。 见莫途不动,这人立巨鼠收回铁皮,又涂抹了一番,呈给莫途: “长老在等候。请监察使快些。” 他又写了数段,笔锋又快又急: “长老在等候!膏宴饕客在等候!” 莫途抚着叫天道人的驴头,虽然他的心神探不进去,但这洞口布置岂能瞒得过叫天道人? 透过与叫天道人的链接,莫途能感受到洞内暖烘烘地,挤满了疯狂泵动的心脏…… 还有腐臭极浓的恶意。 见莫途不上钩,洞口颤动,刹那间,莫途坠入幻境,似见一尊巨物。 此尊披挂着浓厚昏黄皮毛,体如矮山,宽厚的身躯上没有下肢,只生着一双厚实宽广的大手,还有扁平低矮的头颅。头颅上也无眼鼻,唯有一张巨嘴占据整张脸。 巨嘴张开,其内又有一张稍小些的大嘴绽开,如此层层叠叠,蔓延至最深处…… 这层叠的嘴一同呼唤着同一个名讳: “监察使!” 如父亲呼唤离家的孩童,引领莫途前往山洞中。 将一切奉献给…… 一层浓紫烟幕拂过莫途周身。 他摆脱了这重影响,甚至在莫陆老祖的指引下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了洞内的众多蓄势待发企图围杀他的大鼠。看到了居中一只巨大的秃毛鼠,其爪中抓着一颗雕像头颅,正是莫途梦中所见的巨物。 无法抑制的愤怒被莫陆老祖传达给莫途: “他们毁了老祖的像!这是亵渎!” “必须要出重拳!叫天道人!” 莫途狠拍叫天道人驴头。 后者以一声清亮的驴鸣回应,划破了堵塞山谷的黑暗。 下一瞬,扑来的掘鼠迟滞,整座山谷亦陷入迷茫与寂静。 莫途也收回了一段记忆。 这一段记忆并没有什么玄奇,只是莫途坐在高高的树杈上,翘首凝望高天上的一轮银月。 莫途却为这平凡的景色所深深迷醉,他发疯似的反刍这一段记忆,再不理外物。 而等他回过神来,一切都结束了。 山崖被轰塌半壁,滩涂已经消失,只留下一处大坑,血池掩过来,掘鼠氏族的大鼠们被切成凌乱的小块,围绕着叫天道人与背上的莫途,沉浮着,描摹出大漩涡的形迹。 叫天道人踏着半截秃毛鼠,从容低下头颅,啜饮着血池与漩涡。 而莫途抬头,满天都是形如妖魔恶兽的修士。 他们从欢虐中被惊起,怒气勃发,而在他们头顶,昏暗的天幕不堪重负地垂下丝绦。 “他杀了掘鼠们!” “乐土破碎了,萧数参……他还不在营中!” “鼠老大还活着,快救他!” 在众修惊怒目光中,叫天道人踩下蹄子,将秃毛鼠摁得更碎一些。 莫途迎着那些散发腥臭的妖魔头颅,收起梦中的惆怅,了然点头: “是了,掘鼠氏族死绝,无人维护这片乐土,真叫那萧数参发觉诸位行径,他的金丹血肉,诸位怕是吃不得了。” 有一妖魔怒喝: “你既知此,何不放下鼠老大!” 莫途踏着气息奄奄的秃毛鼠,傲然环顾四周凌散的尸块: “诚如诸位所见,掘鼠氏族只有这鼠老大存活,余下皆被我杀尽了。你们认为,以这鼠老大的状态,即使被诸位救下,短时间内又能恢复几分?又能有几分余力修补这处乐土?” “呵呵,诸位义士有心做监工牢头,还不如收拾残迹手尾,别教萧数参嗅到血腥。” 妖魔修士沉默,为首的一位金丹大修声如轰雷,语气却多了一丝小心翼翼: “道友似有补救之法?” 莫途一指残破的雕塑头颅: “我亦是魔族,有获得这掘鼠神通的血脉之力。只是这传承法器被打碎了,少了一柄开启血脉的钥匙。我空有血脉,如坐拥宝山,却不得入。” 莫途舔去嘴角一丝腥凉: “不过若是能得这鼠老大的记忆,以我惊世之姿,所蒙老祖厚爱,定能通晓此法,将大家伙的这片掩在萧数参眼皮底下的乐土修补好。” 莫途好声好气劝道: “你们是想与我斗一场,坐视这片乐土被毁,还是借我一部夺魂法门,撬开你们这鼠老大的脑颅,让我学得掘鼠神通?” 崖壁土石簌簌而落,昏暗的天幕亦飘下雪花。虚无的深空自这些剥落之物后袒露,隐隐能听闻谭国军营嘈杂的人声。 满坑满谷飞掠的妖魔修士沉默不语。 …… 山崖内,片刻后。 “啪!” 莫途将手中玉简随手抛入玉简堆中。 他取锥刺入秃毛鼠脑颅,血流覆面。 他掐动新得来的法诀,便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虚线从秃毛鼠脑颅中钻出。这秃毛鼠如犯了癫痫般,抽搐得愈发激烈。 莫途将那一缕虚线捻入口中,便有无穷纷乱画面在他舌尖绽开,又在他脑海里梳理成一段段有序的记忆。 “传自万法一脉的《懒味羹》,果然有几分神妙。” 莫途得到的第一个知识是: “我等残部非是永远挖掘在地下的那五分之一长兄。长兄们已在十五年前被我等屠尽,顶了名号。” “我等实为被长兄宣扬的那被驱入黑暗,永远被遗忘的五分之一。” 第221章 深岩之下(一) 莫途坠入一场幻梦之中。 忘却了自己的名讳,忘却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像一朵蒲公英,飘进幽邃的地下,在宽广的隧道滑行,飞入岔口,沿着钢铁藤蔓向上,扎进一个光头青年颅内。 他化作了秃毛鼠,莫季。 莫季打了个喷嚏,吹飞细小的岩尘,蜡烛幽绿的火光晃动,在数人高的岩壁上摇曳出扭动的黑影。 像是被惊醒了般,岩壁微颤,浮上来数百张拥塞的血红人脸。人脸俱睁裂眼角,嚼碎舌头,从眉梢到嘴角,无一处不怒,兀自向虚空无声嚎叫。 它们剧烈地挣扎着,试图摆脱岩壁,虚幻的汁液便从五官处,人脸挤缝处喷溅开来,只是沾上一丝,无来由的怒火充盈莫季脑海。 “膏宴饕客保佑,莫哥保佑,莫陆老祖保佑……继续挖。” 强抑下暴虐摧毁一切的怒火,拂去鼻间鲜血,莫季定了定神。他催动法力,扳动杠杆,脚下扭曲机械造物轰鸣,探出两只巨大的肌肉虬结的手臂,由黑漆漆的铁石所铸。分明是金石之属,但手臂上却遍布着肉红色的伤疤与创口,涂抹着檀香的油。 细瞧伤疤形状方知,每一处创口都是一尊生挖出来的佛徒与菩萨。 疤结的肉棱临摹出眉眼,菩萨挨着信众,爱怜地伸出手臂,那是流传于佛经里的故事,描绘了菩萨们行于大地时的善行与大愿,所到之处信众喜乐飞升,魔众伏首皈依。 这双饱含虔诚与敬意的手臂便在莫季身前合抱,竖立的掌心相对,贴合,滚滚柔和的法力自掌心喷涌,结成屏障,以慈悲隔开了人脸岩壁的凶戾,护住了莫季。 “佛经壹佰捌拾肆,颂唱。” 莫季一手推动另一个杠杆,又从取出一个像是一串眼珠攒成的葡萄。 巨臂震颤,那些肉红色的伤疤菩萨顺着铁铸的肌肉纹理流转,从臂至掌心,又乘着掌心喷涌的法力晃悠悠地飘在虚空中,附在法力屏障上。 这些疤塑的菩萨变得模糊,环绕的信众湮灭,慈悲的身形下陷,金色的血液逸出,复归本来面目,成了一道血淋淋的创口。 创口似贯通向另一未名处,有清晰的颂经声传出: “一时,准提善佛在波旬鬼狱烂桑树下,见子杀父,恶奴凌主,乃开示弟子曰……波旬自请毁去面目,由是得清净,得欢喜,得度化。” 颂经声并不虚无,而是演化出一捧净水,四散如金粒的生米,欢欣飞舞的天人天女,悠扬轻鸣的磬…… 这诸多法相一经降诞,便被数百张拥塞的人脸撕扯,吞下。 肉眼可见地,人脸挣扎的动作减弱了些许,甚至永不停息的怒意也消散了些许。 莫季熟稔地探手抛出葡萄似的法器,越过屏障,使其沾染一点虚幻的红液,再收回来细瞧。 自末端开始,眼珠颗颗变得通红,一直蔓延至中段方才停止。 莫季扫了一眼滴溜乱转的眼珠葡萄,扳动另一个把手杠杆,注入法力。 “成色稍弱,四振即可。运行,半刻。” 合十的巨臂咯吱咯吱晃动着,透过创口的颂经声愈发高亢快速: “一时准提善佛在……度化!度化!” 这几千字的佛经最终化为一声: “哆!哆!哆!” 招出的诸多法相剧烈破碎,又凝成一把凝炼无比的金刚杵,凶蛮地敲在数百人脸上。 敲得数百人脸纷纷筋断骨折,怒气稍解,血肉模糊,转为平静,颅脑塌陷,欣然自喜,四分五裂,恍然大悟…… 最后在粉碎中得了超度,脱壁而散。 半刻后,汗淋漓的莫季散去法力,岩壁仍拖拽着他的黑影,却如死水般平静。 莫季吸收几块灵石,恢复法力。随后拍下左侧的一处机括。 他脚下咔嚓几声,探出一根黑管,几息后喷出透明的焰火,覆盖整面岩壁。 土石消融,莫季所乘的那座钢铁藤蔓般的巨兽滑轮转动,缓缓向前向下推进。 “擒偶楼真是惯会做些奇技淫巧的玩意。不过膏宴老祖所传如意神通,更比他们高明太多。” 莫季感叹一句。 少顷,推进数尺后,巨兽止步。 透过透明焰火,莫季瞧见又有数百人脸拥塞出来,板结岩壁,令他不能寸进。 这些人脸神情恍惚,要么满是渴慕之色,要么纠结痛苦,不过都虚盯着某处自言自语。一时间整个洞窟尽是破碎的言语。 莫季只是听其喃喃,心中便腾起无穷痴念,要将这些人脸击碎,要掘至最深处,将至宝献与膏宴饕客…… 莫季并未压抑这股痴念,吞下数块灵石后,他高声吼道: “佛经一佰贰拾叁,七振!道爷这就送你们解脱!” 在“吽!吽!吽!”的佛经颂唱下,一把戒刀凝聚,反复劈砍,再行度化之举。 …… “今日掘了二十七丈。膏宴老祖保佑。” 莫季五体投地,诚心礼赞。 “嘿,我说你小心点,缓点也好,不要随便用到六振。牛妞乃是道爷我得楼哥梦呓传道所成,只此一台,它坏了,你也别想好。” 而他身侧,一个矮小的童子在钢铁藤蔓上爬上爬下,钻出钻出,这里那里敲打,嘴里嘟嘟囔囔,显然对莫季有些不满。 莫季轻盈起身,却不听他言语,向上钻出新掘出的隧道,踏入主干道。 只见如蜈蚣百足般,道两侧密密麻麻延伸出有数百条隧道,数百台钢铁藤蔓,亦有数百个神色振奋的掘鼠氏族修士,从其内昂首踏出。 修士们高声大笑,显然进度喜人。他们漫无目的地说些闲话,互相夸耀。踏出坑道后,莫季只觉月朗星稀,似招手可摘,大有心驰神往之感。 一个笑眯眯的陌生修士拦住众人,他身上缠裹着深绿的丝线。 一见此人,还有远处金顶帐篷,莫季大喜: “贪行魔族也被莫陆老祖招来了?岂非今日有活牲?那些干肉真是半点嚼头也无!” 莫季跟随众修迈进饭堂,果有上好的酒液与活牲备着。 抢过一个,只一口,莫季浑身法力都开始活跃躁动,滋养着他劳累一日后酸麻的经脉。 “真是好东西!修界故老有言,宁占破落城,不好坐青山。哈哈!” 酒酣耳热之际,莫季却瞧见一人,坐在角落,只把玩着酒杯,偶尔斜扫一眼肆意的人群。 颇有些不合群。 莫季和酒友对视一眼,各操起一桶血酒,要迎上去。 斜刺里却探出一双大手,稳稳压住两人。 莫季转头去看,却是一脸忌惮的族长莫斋。 他伸出长舌,吮尽两人抱着的酒液,沉声道: “那是莫途前辈,素不喜小辈叨扰。尔等吃酒便是。” 第222章 深岩之下(二) 莫途…… 听得这个名讳,半醉的酒客纷纷转头过去,食肉喝酒,而挨近莫途的酒客亦是或呼朋唤友,或佯装大醉,借故挪开身形,一时间,莫途周围空出丈许位置。 原本喧噪如篝火的酒馆像是被投入一块寒冰,燥热的火焰被生生压灭一大片。 饭堂静止了一刹。 莫途似是无聊地将手中把玩许久的酒液贴近唇边。 他浅尝一点,随着酒杯放下,饭堂似无异常的重归喧嚣,愈发热闹,那块投进篝火里的冰块消融,膨发浮躁的白气,掩盖火灭后的空洞。 “那是莫途?!” “无错,是监察使!是他屠灭的砥锋寺!” “他来杀我们了?我们没有违背膏宴老祖,我们……我们还有重任在身,我们还有用!” “我等日夜祷告礼赞膏宴老祖,时时祭献不停……应该无事吧?” “要逃遁吗?他去年可是残杀了踏雪……就如我等现在享用活牲般。” “我我我喝够了,膏宴老祖唤我,诸位再见。” “族长,族长你说句话……” “族长在此,应该无事,不然就是……” 喧闹的幕布下,一句句不安的话语在掘鼠氏族成员心底回荡。 “他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莫季收敛几分酒意,抢过几头颤抖的活牲堆在桌前,遮住身形。 从交错的肢体间,细瞧莫途冷硬的身影。 眉眼,气息,都与莫季搁在桌前的活牲无甚区别,只是看得久了,莫季有些恍惚。也许就在一个瞬间,莫途人影消失,喧闹的酒馆淡化至虚无,留在他视野里的只有一头伏下头颅,细细撕扯带甲躯干的狞恶驴兽。 那驴兽瞥了他一眼。 “回神!” 莫季被同伴拍醒,他惶恐四顾,空荡荡的饭堂灌满冷风,屋外,月已上中天。 “我这是……” 同伴眼神中多了几分惊讶: “你也是好胆,竟敢窥视莫途前辈真身,不过无甚大事,权当睡一觉吧。” “无事?莫途……” 同伴笑道: “是极,你昏头了不晓事。族长与莫途前辈已告知我等,他也是受膏宴老祖征召而来,要对付我等挖出来的东西。所以啊,和我等是一条船上的,不用担惊受怕。” 莫季了然,转又思量起另一个问题: “老祖既然派如此强横的莫途前辈过来,这下面的东西必然远非我等能敌,那……” 两人心思敏捷,很快想到那一层。 挖出东西的掘鼠氏族,肯定死伤惨重,说不得要尽数死在地下。 两人默然,转而大笑道: “为膏宴老祖而死,亦是一大乐事。” …… “挖!” 往后的日子,对于莫季而言,并无什么不同。 贪行魔族游牧四方,很快离去,随行的莫途留下,却也只是在地上结庐而居,并未干涉掘鼠氏族与擒偶楼的挖掘工事。 莫季重复着施法,诵经,挖掘,礼赞膏宴饕客的日程。 一片巨叶在地下舒展叶脉,愈发繁茂。 若真说有何等变化,也只是,负责修整机器的擒偶楼的矮小童子露面越发稀少了。 昔日,擒偶楼的修士少不得要骂上几句,和掘鼠氏族众人扯皮。 但随着挖掘进度的推进,愈发深入地底,这些矮小的童子大抵只在修整时匆匆出现,检查几下这些昔日被他们视若珍宝的机器。 如此这般潦草完成任务后,便急匆匆地回遁地面,一刻也不肯多待。 而后来,他们改为两日一次,三日一次,五日一次,直到…… 最后一次修整机器,更换机括零件后,擒偶楼的擒灵大师正式向掘鼠氏族辞行。 “楼哥的呓语日夜不熄,他催促我等远离此地。再不离开,我等必将走火入魔。” 气息平和,法力厚重如沉湖的擒灵大师一本正经如此宣告。 而一直为莫季修缮机器的矮小童子被莫季套出话来,理由却更令莫季荒谬: “楼里流传卜术。虽然只是不值一提的小道外道……” 矮小童子搂满了莫季私攒的灵石,眼神有些飘忽: “但,从擒灵大师到替补偶匠,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一点,聊以娱乐。” “自从三月前开始,所有修士的占卜结果都是,大凶!” 他闪过一丝恐惧: “离原宝卦,数花曾书,九卦补遗,六数知天,破翁梅谈……无论什么卜术,就连最简单的抛钱币,算出来的都是大凶!” “这地待不得了。说到底是膏宴老祖的差事,和我们楼哥何干?小季你自己保重!” 莫季不语。 当天,擒偶楼仓皇退走。莫途作为监察使,亦没有随了莫季期望,出手阻止。 是夜,莫季寻了几本擒偶楼留下的破烂卜书,粗浅修炼一番后,投出手中兰草。 纷扰烦闷的白烟止息后,他得到卦象。 大吉,利在地下。 他又换了一本卜书,寻了几截干枯的肠子,几番扭转抓扯,又经多次血祭通灵后,又得一卦象。 看卦之后,他沉默了很久,又换了几种卜术,还强将相熟的同伴邀来,令他投卦。 大吉,阖家兴旺。 大吉,贵人相助。 大吉,仙福永享。 大吉,举霞飞升! 同伴惊喜地笑着,互相庆贺。莫季突兀体会到了一种奇怪的孤独。 仿佛坐在一席流沙上的酒宴中,一切都将埋进下陷的沙里,或早或晚。 众皆酩酊,不知天地颠倒,更遑论脚下流沙。而莫季喝不下去,因为奢华的宴席下,他的一只脚已经踩进流沙里了。 莫季开始认真考虑那个可能性,为膏宴老祖而死。 他唯有混杂在无所知的人群里,继续挖掘。 地下没有日月天光,能铭刻时间的,只有一点一点损坏下去的机器。 终于,伴随刺耳的破裂声,承载莫季的那台钢铁藤蔓机器彻底灵光暗淡。 挤满岩壁的忿怒人脸摆脱了平和的钳制。 连那双布满肉红疤痕的钢铁巨臂都被它们咬去半截。 咔崩,装载着神通符文的铁盒被弹至莫季脚下,碎裂。 莫季沉默着从机器上抬起脚,踩在坑道上。 这已经是最后一台完好的机器了。 莫季吸收几块灵石,抓起久未使用的矿镐法器,像他曾做过的那样,像现在每个失去机器的掘鼠氏族那样。 “挖吧。” 他腾起法力,矿镐撕开一条条粗黑的缝隙,须臾闭合,但也足够撕扯下狞恶的人脸。 他挖着,不断念叨着膏宴老祖的护佑,可念得多了,人脸啃咬得多了,喘着的粗气打断了亢长的礼赞,倒从嘴边倒出些其他话来。 “大吉,大吉,阖家兴旺……大吉,贵人相助。大吉,仙福永享。大吉,举霞飞升!” 恍惚间,人脸柔和不少,看啊,在对他笑呢。 第223章 深岩之下(三) 哐当!哐当! 莫季运起法力,矿镐砸在狞恶的赤红人脸上,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洞壁上,一颗人头被他凿下,坠落,又在尖锐厉鸣中弹起,撞开摇摇欲坠的护体灵光,撕去他膝前的血肉,方才化作一摊怨怼的脓血。更多的人脸补了空当,钻出来,头叠着头,耳贴着耳,对着他威吓。 分明还搁着一臂距离,可在幽绿的烛光描摹下,这层叠人头那张扬的影子几乎要压灭烛火,将莫季吞下分吃了去。 “嘎吱!” 又有三颗人头敲落。臂膀震得发麻,腰腹多了些咬痕,晃了晃因法力枯竭发昏的脑袋,眼前模糊的重影统归一处。循着那一丝不谐的音调,莫季瞧见了几张人脸獠牙间下淌的汁水。 猩红的汁水滴下去,落在人头所化的脓血上,立腾起一丝青烟。 那是他的血。 莫季麻木低头,检视那柄矿镐法器。 法器无碍,只是他被啃去一根指节。 他敲敲腰间宝囊法器,也已干枯发裂。最后一块灵石,乃至此法器最后一丝灵光都被他榨取干净。 他转头,坑坑洼洼,沾满脓血的洞壁一直向后延伸。他费劲转头,才瞧见先前由机械开凿的平滑洞壁。 已凿出三丈。 而细听,更远处的坑洞里,无不是筋疲力尽的掘鼠氏族的怒嚎声,挖掘声,金铁交击声。 还有洞中人脸的怪诞嚎叫,或暴怒,或痴笑,浑不似人声。 是时候摆脱这具皮囊,前去侍奉膏宴老祖了。莫季心底腾起此念。 “大吉,霞举飞升!” 莫季如一口老旧的风箱,嘶哑的吼声一度掩过狞恶的人脸。 护体灵光散去,不再压制后,忿怒自莫季浑身啃咬伤口灌入,于是怒火愈燃愈烈,烧得他浑身经脉,也将每一分法力蒸腾出来,一齐注入紧握在手中的矿镐中,令它爆发出灼热的光彩来。莫季见过这光彩,那时,他只是个恍惚懵懂的童子,矿镐也只是匠人炉中一块初俱形貌的器胚。 矿镐挥下,如流星在昏暗,又不知潜藏多少恐怖怪影的天际爆燃。 占满洞壁的人脸崩碎,和莫季手中的矿镐一齐化作血红的星子,像是烟花戏法,片刻爆燃后,空留一面光洁的墙壁。 “地鬼涌出前,还能……掘半丈。” 莫季颓坐于地,脓血与他血肉接触,激起的青烟掩盖了他的面庞。而莫季已无力再驱开脓血,更遑论施法挖掘土石。 不待他喘息片刻,新的人脸极为反常地涌上来,重新占据整块洞壁。 先前尽做白用功。莫季疲惫得连一丝懊恼的情绪都未浮现。 而很快,隔着朦胧的青烟,莫季发现更不寻常的情况。 不似先前怨怼痴语,这满墙的人脸体谅地冲他微笑。 莫季拂去掩面的青烟,恍惚撑着一处硬物,勉力站起身来。 是了,无错,那占满洞壁的人脸此时如高僧大德,面露慈和笑意。 甚至方才正是一颗人头挺出臂许距离,凑近莫季,却并未啃咬他,而是支撑他站起。 莫季觉得颇不真实,明明度化人脸的机器都已损坏,又何来这一批谦恭的人脸。 半点怨怼也无。 甚至怀疑自己已陷入走火入魔后的幻梦中,他犹疑抬头,以为下一刻这幻梦会给他演化出膏宴老祖驾云相召的盛景。 然而,全身的剧痛提醒他,这不是幻梦。 他犹疑着,将还能动作的左臂挥下去,拍在一张高僧脸上。 “啪嗒。” 那颗人头脆如沙土,噙着淡笑散去,还留下一处坑洼的孔洞,并无人脸填补上来,但能隐隐瞧见岩层里的眉眼与笑纹。 莫季挪着步子,将离他最近的那些平和欢喜的人脸一一拂碎,轻易开出一处一人高的浅洞来。坑洼的浅洞里,那些人脸冲破蝉翼般的岩壁,又冒了出来。 其余人脸不声不响,面带鼓励,莫季在它们眼下,像是蹒跚学步的幼童,初出茅庐的学徒。 “继续挖掘。” 莫季摇晃着,佝偻着腰,真像个大老鼠般,在人头人脸堆积出的尸山里挖出一条道路来。 不过短短数刻,莫季前掘的距离便远超数日之和。 然而,莫季却无半分喜意,因为,一丝丝不知来由,却又不断壮大的恐惧逐渐攥紧了他的心脏。 从默笑的人脸中,从拂去尘土的左臂上,从渗进洞窟的脓血中,从不断前进的脚步中,周遭似化作修罗鬼狱,狞恶的鬼神像倾倒热油,搬运巨石般,将层层深重的惧意压入他的体内。 莫季曾听擒偶楼的童子闲谈,那些由他们制造的机械必有一口神通匣子,装有预刻的敕令符咒。即使是再微不足道,再莫名其妙的敕令,只要装进匣子里,机械都是万般无法违得,必须执行下去。 莫季恍然觉得自己体内也有这么一口匣子,刻满了膏宴老祖的敕令符文。而如今,一条莫名其妙的符文顺着浸透他全身的恐惧从匣子里钻出来,裹紧他的皮肉。 他读懂了这一道敕令:膏宴老祖令他快跑,逃得远远的,逃到地面上,逃到云端上,永远不要再回到地下。 只是他毕竟不是机械,他可以违背刻在体内的敕令。 莫季舔舐发抖的嘴唇: “老祖有令,着掘鼠氏族五千人,掘地求宝,献于座前。” “挖!” 他被深重的恐惧和严重的伤势压弯了腰,趴伏于地,神智也渐渐模糊,仿佛从人退化至兽。 他攀着下渗的脓血,甩着高凸起的脑袋,将堵在身前的人头抵开,往下爬。 那些得了欢喜,不再怨怼的人脸围绕着他,渐渐生了些变化,于朦胧中,莫季瞧见些熟悉的眉眼。 “族长,莫鸠,莫闵……” 一张张,一颗颗,都是那些和他一齐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窟中挖掘的掘鼠氏族,都是他的同伴手足。 它们贴着他,鼓起微风,洗涤他的疲倦,又舔舐尽他身上的血痕,理顺他的毛发,尽量让他好受些。 在不断侵袭的恐惧下,莫季愈发欣快,氏族手足俱在,又有何惧? 他继续掘着,不断做梦,在一段段回忆里跳跃,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当他从梦中醒来时,有时能见到一颗难辨人貌的头颅将他拱碎,有时舔舐着一头恶兽的毛发,更多时候挥动四肢,不断向下方掘去。 复行数百丈,恐惧消失了。 莫季抬起头。 “我看到了……我的脸。” 莫途从幻梦中醒来,眼前是莫季死灰色的脸。 第224章 独我 莫途吐出一口污血。 那血甫一坠地,便长出四脚与长尾,化作一只蜥蜴,扒拉着地上的浮土,欲要钻地逃生。 同时蜥蜴背后鼓起脓包,其上隐生一张面目,张口欲呼…… “佛……” 叫天道人低下头颅,长舌碾碎这团血污,卷入口中。 莫途瘫坐在玉简融化冷凝而成的石堆中,拭去额间的冷汗: “这便是遗留在掘鼠氏族血脉中的所谓癔症么,分明是深岩中那物的污染!不但腐化了掘鼠氏族做走狗,道爷我也险些被阴了。” 莫途不可遏制地,又回想起了方才的惊悚。 他从噩梦中惊醒,瞧见了莫季死灰色的脸。 方正,眼眶深陷,笼在阴影里的眸子布满血丝,外溢着红光。 这张脸的原主人早已堕化成秃毛鼠,失却了这张面目,甚至不能再被称之为“莫季”。此时,他不时打颤的躯壳正摆在莫途身前,像一只瓦罐,供莫途从中汲取秘密。 而这一张莫季的面目就这么空荡荡地漂浮在莫途身前。 莫途惊悸之下,劈手将秃毛鼠的残余躯壳像只破瓦罐般打碎。 飞溅的血珠穿过死灰色的脸皮,在岩壁上挑染出一朵朵梅花。 叫天道人探出长舌,横截面目鼻端,触若无物,无功而返。莫途攥着叫天道人驴身,面色大变。 无论种种手段,都无法触到这张脸。它没有血肉支撑,没有魂魄掌控,没有法力幻化,更像是莫途还未褪去的一点幻觉。 莫途瞧着死灰脸庞,又将梦中所见的一切翻涌出来,细细咀嚼。登时,这脸又凝实了几分,多了些血肉质感。 “它在汲取我的记忆?不能去回想!快扣掉眼珠?!” 莫途悚然间将两根指头横在眼前,但到底犹豫了一刹。 同时他脑中翻滚的记忆也未能及时被压下。 于是愈发凝实的莫季面目再度动作,原先蒙在阴影中的两只眼睛化作两口血色旋涡,越放越大,抵住洞壁,而后向前挪,越过两截指头,蒙住了莫途眼中的天地。 他又坠入了一片崭新的天地中。 此时天明如白练,地色玄黑,莫途坠入天地间唯一集聚的一群人之中。 千百段他人的过往冲刷过莫途的心神。 “我是……莫季?” 他从高空坠落,落入莫季躯壳内,附在他身上,和他一起高举沾火的矿镐,挖掘嚎叫的矿石。飞扬的石块击打到一人的后脑勺,那人转过身,模糊的面孔望过来,其上两个血旋涡转动,莫途摇颤的心神便被他吸附过去。 “我是莫发?” 莫发的面孔骤然清晰,莫途借着莫发的嘴抱怨着,叫莫季小心些。又有一人揽上莫发的肩膀。莫途挪过莫发的头,又见两个在模糊面目上转动的血旋涡,他又坠了进去。 “我是莫想?” 莫途控制着莫想的手,扯住莫发,传达着长老莫山的命令。 “我是莫山?” 莫途挪进莫山体内,呼喝着将一头恶兽击打成血雾,而后跳进莫饵眼里,摆动莫饵的双腿,又踢到了酣睡的莫顿,莫顿睁开惺忪睡眼眼接纳莫途,任凭莫途操控,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是……他是…… 因为,莫途操控着莫阁,莫途附在莫林身上,莫途在莫磨与莫乱躯壳间穿梭,莫途从莫世身上离开,不久后又回到莫世。 天色渐暗,天地合抱如鸡卵。 莫途在数百数千躯壳间挪动着,速度愈发快,一瞬已换了数十张人面,穿行上百个血旋涡,而每一个躯壳中的莫途也愈发停滞,仿佛长驻此间,从不曾离去。 因为,莫途是水流,水流淌过枯木,水流浸润枯木,枯木上沾附着水珠,水流离开了,水珠没有离开。多少滴水珠称得上水流?水流有多少滴水珠? 一何以成千?万能否是一? 所以……水珠就是水流。 所以……水流没有,淌过枯木,莫途没有,离开躯壳。 莫途在所有莫【】之中。 莫途踢了莫途的肩膀,叫莫途加快进度,因为莫途已无法理解为何莫途和莫途如此缓慢是否莫途已经忘却了莫途的教训因为莫途无可违背莫途必须和莫途一齐腾起莫途高举沾着莫途的莫途砸向莫途挖出几丈莫途继续挖出莫途直到莫途挖出莫途莫途遇到了莫途…… 最后一缕光被抹去,浓稠的黑暗填补天地间每一处空缺。即使触若无物,仍觉身上每一处都被黑暗挤压着。 莫途拢起全身的莫途,撑起黑暗,晃荡荡地站起身。 莫途浸泡在黑暗中,踩着松软的大地,望着头上方代表天空的黑暗。 大地如慈父,将那事交予他。 有一种感召,有一种狂热,有一种孺慕,有一种不容违抗的,父亲的命令。 叫他如山峰般生长,叫他脚踩着大地,将手伸向天空。 莫途撑开塞满莫途的十指,想上浮,想撕破黑暗的帷幕,到天上去。 他感觉到了,天上似有一间破旧的小庙,柴禾捆成的庙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 然而黑暗被划破了,早于莫途够到柴门之前。 拖着白炽的轨迹,一块物事被抛进莫途的莫途中。 莫途认出这是什么。 半张人脸,得自青虹,得自悟霞观。 人脸溶解,独属于莫途的过往冲刷过莫途混沌的心神,如一柄利刃割断了众多不相干的莫途,也令莫途发现了真我。 “我是……莫途!” 黑暗被揭去,松软的大地沉没,天上的小庙隐去。包裹着莫途的众多诡物簌簌而落。 莫途碎了。 莫途悚然坐起。叫天道人舔舐着他的手指,莫季的人脸已经消失,而他周遭一切化作凝固的波浪。 莫途颤抖着伸出手指,其上有一枚简单的铁环。 乃是他从某个师父尸身上扒拉下来的储物法器。 里面装载着莫途这么多年过往的见证。 莫途小心翼翼将其中东西倒出,仔细清点。 少了悟霞观青虹的半张人脸。 …… “深岩中的那物……” 莫途从回忆中回神,即使已过了半个时辰,莫途体内仍有余毒未消,不时要呕出些诡化的血来。 虽然似乎已逃脱了危险,可莫途越是思索越是恐惧。 “我莫不是落入两尊大能的斗法中了?莫陆老祖在上,定要护小的周全。” “天上的小庙不知是何等大能,竟然能如此强横。毕竟与他对垒的那大地的慈父,可是准提佛祖一脉的大能啊!” 第225章 得种筑基 “莫想这些了,没了叫天道人,我说到底不过是个炼气小修士罢了。哪有资格沾染这种层面的秘事。老实给莫陆老祖奔走当差罢了。” “天塌下来也得有高个子顶着。” 莫途长吐一口气,搓了搓驴头,还是有些后怕。 他有些想念过去一无所知的日子了,只要两眼一闭,什么槛都跨过去了。 这般想起来,莫途不由得长吁短叹,他加入魔族,不过只想寻回过往,顺便拐骗些修行资粮而已。 说虔诚,道虔诚,也不过是见莫陆老祖强横,想靠棵大树罢了。 类似的事莫途做过太多了。 他甚至能总结出来一套章程来: 游荡,遇强人,拜师投靠,师父疯了,师兄死了,师门大乱,闭眼睡一觉,全都死了,继续游荡…… 怎知拜入魔族,魔族一支灭了,还有个莫陆老祖掂着他,像钓鱼一般,一边把他扔进深渊里,一边又扯上来。莫途犹疑间,这才想起,莫陆老祖确实状态不佳…… “唉,人贵不知。” 莫途倚在玉简堆旁,收敛起心思,抓起已烂做一摊的秃毛鼠莫季。 他撕扯下一块腥冷的肉条,点燃,含糊呢喃的咒声从莫途口中钻出,似簌簌鼠行。 洞壁翻滚如海浪,呼应着莫途。隐约能听闻洞府外大小修士如释重负的呼喝。 肉条燃尽,莫途随手将秃毛鼠莫季残尸扔入角落。 “还是治标不治本。” 方才坠入梦中,在掘鼠氏族众修躯壳里轮转,得他们记忆冲刷,虽经莫陆老祖施奇法援救,护住了心神,遗忘了几乎所有记忆,但一些粗浅的常识还是驻留在莫途脑海里。 比如掘鼠氏族那须弥神通。 出乎意料的简单,也让莫途倍感棘手。简而言之,就像鱼儿会水,鸟儿会飞那般,此乃掘鼠氏族血脉秘术。他们生来就会此法,就像不会有人开私塾教授如何使用手臂那般,别无文字经典流传。 甚至氏族还有一个说法,他们乃是莫陆老祖用奇珍异材,耗费极大代价化生而出。即使是莫陆老祖也无法再造第二次,是故别无二家,远胜于其他可以相互流通法门的魔族。 莫途只得了些口诀小法,可以简单维护,号令这片须弥乐土自我修复,算是掘鼠氏族为图方便留下的后门,不过也足以应付此时满界乱窜的妖魔修士。 只是有一点,这须弥乐土要想长留于世,须得掘鼠氏族神通调制秘食喂养,不然,会“饿死”。 莫途掂了掂崖壁下那片血湖大小,大概能支撑两个月。 “两个月后,还有没有谭国也未可知。” 莫途走出洞府,血湖不起波澜。他仰头,崖间黑暗中空无一物。 先前叫嚷着为莫老大报仇,要对他喊打喊杀的众修士全然不见,想来俱是心满意足地蜷缩回再度安稳的洞府中去,享受酷虐的盛宴。 危机已解,莫途却有些烦躁,自己刚从鬼门关来回一遭,这些修士还在贪图享乐。 “还是太安逸了。要不把此地报给萧数参,叫他仔细看看,都用血肉供奉了什么。直叫这些人打生打死才好。” 莫途不无恶意地低语,暂且按下这张筹码,转身回到洞府内。 这须弥乐土,于他而言,也是一处绝好的闭关地。 随他扭动驴头,叫天道人张嘴,吐出一团团各色的血肉来。 正是莫途一路收集来的诸多资粮。 其中最多的乃是一团团金黄的血液,即使有叫天道人法力镇封,亦叫莫途心惊肉颤。 乃是金丹大修老龙尊所出的血液。 还鹰僧本与莫途约定,将老龙尊的金丹割与莫途,一身血肉归属白泽会。但莫途只是多瞧了几眼,还鹰僧便颇上道地敬赠了水缸大小的龙血。 莫途脸上金光烁烁,有些梦幻: “若我以此筑基,又是何等的强横。” 筑基,此一境界他受莫陆老祖灌顶,已经短暂体验过,由此,向往更深一层。 莫途摇头晃脑,背诵得自魔族的筑基法门: “欲成筑基,先请老祖赐修道种子!” 一阵晕眩猛烈袭击莫途脑颅,他恍惚间能见一扇铭刻繁复花纹的紫色大门被推开,一只苍白的手抓起一截似蛇似虫的长物,甩下虚空。 那长物触若无物,自莫途颅脑游入,顺着经脉滑下,停在下腹丹田处,蜷缩,渐幻化成一方微小的石台。 筑基灵台。 “再接仙脐!” 莫途探手向老龙尊血液,只是破开叫天道人法力禁制,还未触及,莫途掌间便长出一只只眼瞳。 而受他一抓,这众多血液躁动,竟然化作一群小龙,蜿蜒着要四散而逃。 此时灵台微震,一丝轻鸣涤荡开来。第一息,众多小龙断首,第二息,龙尸复返成血,第三息,诸多龙血皆被灵台吸收。 有汨汨法力自灵台中淌出,滋养莫途经脉,再至血肉,以及魂魄,心神。令他的气息节节攀升,越过炼气的桎梏。 感受周身充盈的法力,莫途欣喜若狂: “成了!那些大修士传法忒晦涩,明明是借他人血肉修法,偏说什么劳什子接仙脐。我先前还真以为要长根脐带来。” 莫途放纵呼喝: “最后一步,见谒天尊!” 他仰头,洞府似乎有些昏暗,洞壁染上墨色,化作隐去的远山。 似乎骤然大亮,而随后,如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般,重新沉入黑暗。 莫途置身空无一物的黑暗中。 他无惧仰头,看到了灰白色,可称为天的一团清气破开黑暗,悬浮在极高远处。 而后,天张开了嘴。 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层层叠叠的嘴依次张开,扩大,成了一个似蕴含大道至理的圆,可不待莫途参悟,便化作远去的一段圆弧。 下一张口撑开了,似无竭尽。 模糊的佛偈在天的嘴下回荡: “众生本性恶,善根本虚无。” 莫途只觉心神欲念都被这“天”给吃去了。被“天”含在嘴里,又随“天”的嘴一齐抻大,虚无地推向漫无边际处。 也许过了一瞬,也许过了许久。天的嘴里垂下八条“舌头”样的清气。 其上聚着深浅不一的云气,勾画着八个慈眉善目的老翁。 老翁一齐对莫途扬起手,指间有星点洒落。 莫途受了这些星点,如得一声当头棒喝,方从呆滞中聚拢回心神。 再抬头,哪有什么张开嘴的“天”与垂下的舌头老翁,他已重回洞府。 筑基功成,而莫途不觉欢喜,怅然若失。 …… 一日一夜后,莫途总算收拾好心境,步出掘鼠营,迎来送往的白衣内侍对他愈发恭谨,脊柱也埋得更深了。想来以谭临沧的情报,早早得知了须弥乐土的消息,大营已换了主人。 至于先前在他嘴里颇受器重的掘鼠氏族,更是提也没再提起过。 修仙界中,没人会为死人说话,除非有利可图,或能损人利己。 莫途随白衣内侍指引,漫步营地,忽见前处拥塞了好大一团人流。 在众人哄笑声中,夹杂几声嘶哑的哭嚎: “噫嘻!我中仙榜哩!我登龙门哩!” 白衣内侍见怪不怪: “那是马甜,一个发了癔症的落榜生罢了。” 他少见地露出几分轻蔑: “左右不过一个文盲,也妄想赶考来了。” 第226章 劫营杀僧 莫途奇道: “落榜?” 他打眼望向乱糟糟的大营,血腥扑鼻,耳闻的是喊杀声,眼见的是凶人,就连幼童玩戏,也摆弄着骷髅头。怎么看也不像有书卷气残留。 白衣内侍笑道: “是了,这马甜也是个投奔大王的修士,大王爱才,自然对他不吝赏赐,一应资粮都不曾短他。谁知这马甜霉运当头,稍微研习大王所赐宝符,居然被迷了心智,自以为是天庭治下的书生老爷,成天发癔症,要攻读神言经典,一举高中,入天庭当箓官。” 莫途先前翻阅情报,也对这天庭有了大致了解,如今提起几分兴趣: “哦?说不得此人天赋异禀,真从符文里摸索出些神韵来。” 这也算是修仙界经久不衰的传说,总有些好运的小子从残缺的古籍里悟出奇诡法门,或得高人隔代传法,从此一飞冲天,成为一方巨擘。 白衣内侍尬笑道: “大人说笑了,鳞卢国只是天庭治下兵户,即使苍皇当世,也不过是给天庭输送些兵员苦力罢了,就不曾供养过一位书生老爷。只有天庭正统的三千州人士方有研习神言,成就符士,考取箓官的权力。” “马甜,只不过是发疯罢了。” 人流散去,也让莫途窥见了马甜身形。 是一个高瘦的老者,身上裹着的道袍破烂,其上涂满了大大小小凌乱的文字,应该是蘸着污血勾画而成的。 他放声大笑,说些疯话,有几个得闲的修士围着逗弄他,只听他道: “好好好,我既成符皇大学士……大帝君……当食龙肝凤髓,御长风……是该得提携同道!”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 见那马甜污浊的脸上颇有些自得之色,莫途自语道: “癫了也好。” 许是听到莫途的声音,这马甜遥遥转过身来,咧齿一笑。 他另一只手伸入怀,掀起道袍,露出空荡荡的肚腹,五脏俱无,乌黑的血肉中间立着一根漆白的脊柱。 满是污泥的手便在这根脊柱两边掏摸,搓出一个个肉丸来,他口中依旧含糊道: “本官赴宴,酒足饭饱之际,扫了些同僚剩下的金丹,予你,都予你们。本官,本官乏了,仙娥邀我……叙月,嘿嘿。” 众修抢过肉丸,满足地散开,原地只留下被推搡倒地的马甜。他在尘埃里翻滚几下不再动弹,酣睡过去,应是梦到柔情无限的美仙娥。 白衣内侍适时接话道: “马甜疯也疯得不彻底。若是走火入魔还好,修士大人们不敢随意接近,纵是被强人格杀也能求个痛快。哪像现在这般,一应资粮修行法门都被哄骗去了,这身烂肉也快被剐完了,也不知还能活几天。” 莫途哑然失笑,随白衣内侍引路离去,再不理这马甜。 …… 莫途步入大帐中,其内已有大批甲士簇拥,居中六人议事。 一人披挂符文甲胄,站在竖立的巨大地图前推演。乃是谭临沧麾下大将,固寰。 另五人分列两侧,俱是被谭临沧招来的金丹供奉,各占一桌,桌上横着一口铜匣。 莫途不客气地捡了张空桌坐下,推开铜匣。 如他所料,匣内是萧数参的金丹血肉。 “先付订金么。” 莫途轻拍驴头,叫天道人将匣中血肉吞下。他心下了然,受人之禄,自然要为主人家卖些力气。 固寰推演着沙盘,不时有甲士领命而去。莫途听着无趣,待又有三个金丹供奉来此后,他方直入正题,唤起众金丹大修: “诸位供奉,鬣龙小儿昏聩,被那伙魔僧鸠占鹊巢,肆意妄为,荼毒黎民,明明是秃驴,却偏要灭秃驴,殊为可笑。而今,鬣国群官念我谭王圣德,愿为策应,更兼得魔僧首脑海残突兀远走,正是一举收复狸峨,山辜两郡,拨乱反正之大好时机,还望诸位为前锋,斩杀秃驴……” 横竖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下来,莫途只听得两个字。 杀僧。 他摩挲着分发下来的画卷,他的目标,乃是一个佝偻的老和尚,掌心上举过头顶,托着一方石雕莲台。 海椿和尚,螳圣僧座下弟子,海残师弟,随众僧东渡北俱芦洲,为灭佛而来。 “其人好置大砧板,热油锅。所掳僧众佛信,必横于板上,又诘问佛理,若不能对,则斥其侍佛不诚,锤杀之,若能对,则怒其歪曲佛法,油锅烹杀之。” 莫途感受着筑基之后愈加充沛的法力,和叫天道人更深一层的联系,无声笑笑,轻轻敲打海椿老和尚佝偻的脊背。 …… 海椿被驴头顶了一记,咯吱一声,脊骨碎裂,整个人身形都拔高了数分。 莫途大笑驾驭驴兽,重新没入浓厚的白雾中。 白雾沉沉,其内隐有万千华光,吞吐不定,封住了海椿去路。 被施这般“正骨”手术,他面色沉凝,口中呼出一字: “抜!” 持刀,持金刚杵,持鼓,持磬,如此八尊护法神从他周身跳出,刺着咧嘴鬼脸的脖颈上头颅滴溜溜旋转,显露出两张面目来。 一面恼羞成怒,一面惊疑惶惑。 分别述说外道遇佛后两种未觉悟相。 这八尊护法神一齐伸出手臂,两张面目吐出红的与蓝的长舌,将手臂裹紧,不留一点缝隙。 而后,向前用力牵拉: “叱!” 虚空中的骑驴道人便被扯出来,被红与蓝的长舌缠绕,一时不得挣脱。 莫途只觉好像被拆穿的羞怒与满腹疑惑的不安一齐通过长舌掺了进来,污浊他的心神,又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对佛陀正法的渴慕。 这渴慕呼唤他停止挣扎,又把缓缓举起戒刀的海椿深深印入他心神里,渲染得如同救主。 “呃啊。” 叫天道人长鸣。海椿与八尊护法神一齐呆滞,长舌散开。 锁链断裂,莫途再获一段记忆,记忆中他胁生双翅,和多羽的同伴谋划着飞向大日。 叫天道人张开嘴,厚舌漫卷,吞下三尊护法神,再度没入虚空。 下一瞬,莫途骑驴复出虚空,又撕下了海椿举刀的枯瘦手爪。 海椿这才自呆滞中苏醒。 蕴藏万千光华的白雾依旧封堵来路,而他已折损三尊护法神,再不能行那拖出莫途的法门。 海椿默然片刻,忽将莲台横至胸前,自心脏处推至颅脑。 “那位骑驴的道友,我愿供你为佛。” 莲台撕扯下他的手掌,卧于手中,如乘渡海之舟,在海椿身前浮沉不定。 海椿在虚空中跪下,三顶礼。 “佛陀啊,你不忍弃绝众生供奉。” 他的胸膛裂开,一颗心脏跳出,供在莲台前。 莫途忽感一丝冰凉,叫天道人闪烁,却似有某种浩大的意志压下,将一人一驴镇在原地,就连那驴叫神通亦不能驱动。 莲台上浅浅勾勒出莫途与叫天道人的虚影。 海椿虔诚狂热,又三顶礼。 “佛陀啊,你不忍见众生困厄。” 咔嚓,海椿肋骨拔出,化作莲台前燃烛。 莲台虚影越发凝实,莫途惊愕表情栩栩如生。 海椿三顶礼。 “佛陀啊,你不愿违背众生共奉的戒律。” 虚影莫途表情变得越发肃穆,悲悯。 莫途惊觉,阻止他的非是什么浩大意志,而是自己想成佛的执念! 第227章 拜成佛 “我愿成佛?” 随海椿一次又一次虔诚叩拜,顶礼。那压制自己与叫天道人的浩大意志被分解至细微,叫莫途窥见内里,这非是一种破绽,而更像是“演法”,“说服”。 脑海中诸多杂念奔流。 最开始,是一串串不连贯的记忆残片,偶尔在心头响起的呓语。 覆灭魔族的光柱,贯通天与地。溺龙河上抵高天不知几万里,却只是某个山神的肠子。魔族众修种种玄奇手段,却也只是莫陆老祖化生的血脉后裔。乃至诡染掘鼠氏族的那物,天尊佛祖…… 莫途见识这些,思索这些时,难免会恐惧,自己如一只蝼蚁,不知何时就会被碾死。可即使惧到极致,也难免会有一丝丝艳羡,一丝向往滋生。 我如何才能成就大道,天地万物不过眼底微尘,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 这诸多惊恐与渴慕原先只在莫途心底闪烁,转瞬即忘,如今却都被拾掇出来,于是诸多疑惑拥塞,无数假想遐思喷涌,像一条暗流汹涌的大河。 似乎冥冥中有人开示: 成佛!坐那莲台,受那供奉! 于是灵台拭去蒙尘,诸多疑问得到解答,这条大河也有了唯一归统。 坐那莲台,成那佛陀! 莫途心神浩荡,乘大河流泻而下,灌入莲台虚影之中。 他与叫天道人的道躯都如筛子一般,法力,血肉尽数漏出,随心神一齐注入莲台。 以自身心神,血肉,法力为础石耗材,筑就一尊佛像。 莲台虚影愈发凝实,他则不断流失,却有空无的欢喜充盈他的脑海,逐渐消解他的反抗意识,这是因为莫途余下的心神也不断被这浩大意志侵染同化。 “莫陆……老祖……救我。” “莫……陆老祖请回,我……原是生来就要做佛的。” 石雕的莲花沁染莫途与叫天道人的血色与法力,褪去苍白,次第绽开。 莲花中,驴兽蜷曲宝蹄半卧,袈裟覆背,两眼窝处各有一朵莲花绽开,脖上缠着一圈又一圈念珠,周身有七宝装饰。 莫途倚着驴背,双眼瞳珠化为绀青,头上青丝散落,长出一颗颗圆陀陀的肉髻来,长耳垂至肩上,面容也变得宽广圆厚,两颊丰隆。 更有盈盈微光自莲台四面放出,照彻莫途身前一丈,是为佛前净土。 若脱去一身道袍,换上袈裟,真能称得上是一尊救苦真佛,叫人纳头便拜。 至于莫途本尊,已浅薄如一层虚影,赘拖在这莲台之下。 海椿和尚手握小刀,剔下肉,刺出血,供奉莲前,像是个被迷去心智的愚夫凡俗。此时,多番献祭后,海椿和尚脖颈以下俱被剔成白骨。 他又一次长跪,脊背高高耸起。弯曲的白骨上挂着零星几片肉,像是攀附着红蚁的叶片。 即使喉间早已剐出一个个血洞,他犹用暗哑的声音在莲台前起誓: “佛陀啊,准提如来仍自持修行,开示众生曰,佛法无有边际,彼岸岂是尽头。您将遵循准提如来的教诲,在他的指引下增进修行。” 莫途所化佛像肃穆颔首。一卷金灿灿经书自海椿和尚身前的虚无中跃出,被海椿和尚的白骨掌抓持,伸入佛前一丈微光中,供于莲台前。 经书上无有书名作者等物,莫途所化佛像只将那一双内蕴慈悲欢喜的绀青佛眼下瞥,这书便跃入佛像胸膛。 此书在莫途脑海中摊展,其中大页大页文字都被僧人以墨笔涂黑,笔墨未干。唯有“布施”,“传法”二篇文字金光灿灿,清晰可鉴。 莫途仅仅以心神扫过,这二篇文字蠕动着脱离经书,化作一捆缭绕含糊诵唱的念珠,散开来,一箍又一箍,自莫途佛头开始,连叫天道人的驴身一齐捆缚。 这仅是莫途脑海中腾起的幻想,而以莫途逶迤在莲台后的本尊观之,却是此尊佛像浑身各处开始浮现一片又一片金箔,金箔贴合着佛身,互相衔接生长,瞬息间,这尊佛像便塑了金身。 佛像身前曾有一丈微光,却如风中残烛般闪灭无踪,佛像的种种神异也都淡去,转瞬间,便从一尊救苦真佛化成了凡人所愚信的泥塑木雕。 唯独佛像胸膛嗡然作声: “布施!传法!” 海椿和尚挺直脊背: “佛陀啊,请布施不思议之伟力,为弟子疗伤。” 佛像内,独属于莫途与叫天道人的法力与血液涌出,被那一层金身“过滤”,色呈金黄,而无有异种污染。 “这法器千好万好,只一点,跪得忒难受!” 海椿伸展双脚,慨然受这一股法力灌顶“布施”。 海椿的血肉复生,一点一点包裹白骨,皮膜重新长出。海椿低头,握了握新长出的手掌,感受充盈的法力。 他的额间,一只泛着紫光的眼眸亦睁开,随他一起观看,海椿却毫无所觉。 海椿坐起身来,不客气地扫视他眼前的莲台佛。 此时佛像绽开数道裂缝,饱满双颊也干瘪了下去,好似多了两团暗金色的腮红。 “这小子修得什么法?本体是罗教那群疯人的路数,一身术法实在低劣不堪,但那神通着实厉害。且让老僧探一探虚实。” 海椿喝道: “佛陀啊,请传弟子法门,引领弟子渡过苦海,得见准提如来。” 莫途几乎心神都被那愿布施,愿传法的浩大意志占据,不由自主地传下一道新得的法门。 乃是筑基后从叫天道人身上挖掘得来。 海椿随口念出: “枕雾梦悬天祈……此悬天……等会,怎么有些熟悉……” 海椿悚然探手,抓破喉咙,捏出一截喉管来,彻底止住话语。 合围他与莫途佛像这片虚空的白雾依旧厚实,内部万千华光吞吐游离,并无太多变化。 海椿脑海里,八颗摩尼珠升起,为他加持最上智慧,刹那间无数灵光在他心底奔流,又有一道勾画七颗兽头七支树杈的符文贴在他的后脑,一根透明管道自符心刺入,数不尽的玄理被灌输进他的脑颅。 海椿仍嫌不足,符纸腾起轻烟,又有二十位身披怪样道袍的道人虚影从管道内未名来处注入他的脑海,与他一齐参悟这《枕雾梦悬天祈眷阵》。 三息后,他的积蓄耗尽,数不尽的玄理与道人虚影都随透明管道抽出而散去。然灵光未绝,他已摸到大半关窍。 六息后,法力耗去大半,几乎破碎的摩尼珠重新隐入脑海中。海椿只差一点就…… 七息后,终于悟就小成的海椿和尚来不及拭去七窍流溢的鲜血,两手勾画成印,又假造出大股幽梦法力。 在他的施法下,华光凝滞,渐渐消散,白雾抖如水波。 正当海椿心弦放松之际,突听得一丝窃笑,他额间那颗紫眸开始闪烁。 白雾退散倒伏如臣子,华光聚凝昂升如车驾。 海椿和尚清醒道途与永恒梦魇的分野上,是一幕记忆残片——他睹见了一片朦胧的紫光。 …… 莫途惊悚踢开莲台,蹦起,虽能活动,却仍有些阻涩。 他摩挲全身,方触到一层揭之不竭的黄泥壳。 番外 年又年 莫陆沉于非生非死的幻梦之中,数万道由心神凝成的细流汇入他的梦境,演化而成一面面明镜,令他得见诸多魔族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凡由莫陆碎片所化的修士,乃至主修莫陆法门,又或者为他气息侵蚀过深者,遑论道躯内里,还是百转心念,对莫陆而言俱是一览无余。 虽然如此,莫陆大多时间陷入与接引佛祖的对抗撕扯之中,幽梦天尊、贪宴主、楼娄……每一分助力他都得攥在手心里,万般不得松懈。 又加之梦界之中时间畸变,常有因果颠倒,一瞬百年之诡事,如一层隔膜,虽能为莫陆阻挡接引佛祖“灌顶”提供些助力,却也削弱了莫陆对天地九域的诸多控制。 是故莫陆并无甚精力去操持魔族大小事宜,只是稍一感受,并无大事就不再关注。 只是这一天,莫陆却被“惊醒”了,万千魔族似乎在念叨同一种东西,惹得他从与接引佛祖的拮抗中抽出三分心神,细细体悟魔族动向。 “过年了……” “一元……初始……” “祭……祖,还……” 莫陆仍有些混沌: “新年?是昨日之新年,十年前之新年,还是五年后的新年?” “咦,倒是有些少见,这数万道心神,说的皆是同一新年。” 莫陆自梦界睁开双眸,遥望天地九域。 那是九团浩瀚无垠的暗沉影子,时而畸变为怪奇恶兽,时而合抱如浑圆鸡卵,诸多变化,无有定数。 犹为莫陆所注目的是,九域化为九条臃肿蠢胖的肉虫,其上已有三百六十四条深深的沟壑。 “确实要过年了……” 莫陆感叹。 只是望一眼,便似有无穷山岳压在莫陆身上,重重阻力将他排斥于外。 莫陆隐去目光,含笑自语: “幽梦的前辈做了何事,惹得天地如此提防,简直把我等当做域外天魔。” 他换一种视角,以万千道魔族心神为系锚,随便捡了一道将心神投递进去。 天地九域重重压力化为无形,如滴水入海般轻松地接纳了他。 一处魔族聚居地,一个半大少年啃咬着手上的兽肉,忽然右眼上翻,眼白中构建出一道紫色门扉。 莫陆推门而出,勾勒出一道透明的道人虚影,轻盈地在魔族众修躯壳间游荡。 而无人能有所察觉。 这座魔族聚居地颇兴隆,已经攒成了一座大城。不仅有魔族,也有其他法脉的修士或凡俗,都在明里暗里被魔族控制,半作伪装,半是圈养。 莫陆微微感受城中气息,也不由得感叹一句这些魔族到底用心了。 而今城中那些波云诡谲似化为无形,家家户户或张灯结彩,或施行一些莫陆也颇为陌生的庆祝仪典。 似乎过去一年积攒的所有欢笑都集中在这一天释放。整座城池泡在酒池里,挂在肉林下。 “好久未曾见到这般热闹的新年了。” 莫陆勾起一丝怀念。 他且走且停,避过一群浪荡的酒客,一晃神,睹见了一叠高塔。 说是高塔,其实不过是大大小小的神龛堆叠在一起,如蜂巢般挤满了神佛塑像。 不消说,凡间的神佛也有那九尊天尊佛祖的影子,大多甚至直接取材于大能修士。 若是在某个宗门道场见到这么多神像,莫陆少不得要拿捏几分警惕。 可在凡俗间,原本各有拿山挪月,撼动天地之能的诸多大修士,大多数只有一项技能,求财赐福。 莫陆一抬头,果然见一个老妇提着红布篮子蹒跚走来,跪倒在高塔边角处一座神龛前,高呼神仙灵验,叫她家新过门的媳妇肚子大起来了。 莫陆好奇飘过去一瞧,那老妇拜的是一座骷髅样的神像。莫陆一眼便看出这是个万法旁支,所传邪法讲究剐去全身血肉,第一步是先去是非根…… 又有几个凡人低声议论,说一尊佛陀多有灵验,能赐福善人家,莫陆细瞧方知是老熟人五炽如来。 莫陆忍住笑意,颇玩味地一一辨识: “这个是罗教的,那尊应该是某个幽梦师兄,拿破轮的定是灵机法脉的,楼娄?” “长白眉……莫不是平愿寺的,我岂不是要拜拜祖师爷?” 他笑嘻嘻抬头,自然,自己的塑像摆在最高处,把这所谓的祖师爷都压过一头。 游着玩着,莫陆恍惚想起上一世。 夜沉沉,阖家欢。 莫陆沉默着,走在街道间,两边的屋舍也有感于白日的欢庆,自行点燃。 整座城市都陷入一片火海,诸多精华都被一一提取。 魔族祭典开始了。 莫陆重又走入梦界之中,去受供奉。 “新年快乐。” 第228章 功德金雨 干,涩,木,麻。 莫途与叫天道人简直成了两尊黄泥泥捏成的粗陋塑像。 受这一层黄泥壳遍覆,莫途与周遭外界似隔了一层窗花膜纸,就连心神也被压制在周身数十丈范围。 这让莫途颇为心惊。 可偏偏此物触之不过寻常黄泥,莫途法力鼓荡,乃至用手搓动,都能蹭下好大一团干裂的污泥来。 而下一瞬,外显的皮肤旋即被黄泥覆盖,捂个严实。 “我体无痛痒之兆,心神清明,应该无甚大事。或许,或许只是些许后遗症罢了,过几天便消去了。” 折腾好一会不见效后,莫途强令自己定神。 毕竟现在劫营一战未定,莫途此处也不过是和海椿和尚的分战场。 莫途在心底又一次感激莫陆老祖相救,转头看向海椿和尚的“尸体”。 道是尸体,也不尽然。 那赫然是一个七彩淤泥堆成的坟头小山,微微颤抖蠕动,泥山上时时腾起些泥丸浊浪,冒出些水泡。水泡炸开来,冒出一串嘟哝细语,都是些含糊梦话。 “观其表象,应该是走火入魔,致使道躯崩溃,可却无半点污染外溢出,反而更像是……某个酣睡的奇异生灵?” 莫途试探性地并指如刀,砍出一道刀气。 泥堆显出一道刀痕,旋即聚合如初,只是冒出的气泡呓语多了更多呼痛之语。 接下来半刻钟,莫途双手并用,往这摊泥堆试砍了数百刀,方才舒心确定海椿和尚应该不是走火入魔。 而后,莫途法力扯出一根细线,探入泥堆中。正是他之前强要来的搜魂术法。 一无所获,海椿和尚的心神魂魄已不在这座七彩坟堆内。 莫途转向狭间两侧浮动的白雾,其内游动的华光已然熄灭。 “我先前布了叫天道人的阵法,说什么能困能守,乃是真传弟子惯常使用的术法,若是极得师门长辈宠爱者,还能请来大能虚影掠阵。嘿嘿,我不是正得莫陆老祖宠爱么,真请来了什么大能?” 正思量间,白雾骤然晃动,外界有物撞了上来。 “没见着我在与海椿贼秃死斗么,何人敢来打搅?” 莫途收拾心境,教叫天道人吞下海椿泥堆,便收了雾阵,骑驴迎上去,欲要瞧个究竟。 一照面,莫途便瞧见两颗巨大的光头,几乎充盈了视野。 原是两个同属佛门的修士在虚空中角力斗法,显露出巨大法身本相,且打且走,滚到莫途这边来了。 一人是与莫途同投谭临沧的金丹大修,名为舍故禅师,而今此修展露真身,乃是一尊臂缠血焰,脚踏金莲的妖异巨人。 一人自是螳圣僧门下,如今化作一团飓风样的妖魔,除顶上那颗犹为巨大的光头完好无损外,充塞飓风内外的俱是一颗颗被挖去眼珠,缝紧双耳双嘴的头颅。 观那些头颅顶上无发,又多带戒疤,俱是出身佛门。 莫途惊呼: “好秃驴,可自开一寺了!” 那秃驴飓风翻涌着,张嘴斥道: “你不尊正佛!” “你偏入邪道!” “合该入我戒律螳之腹中,反省三百年!” 像抖落渣滓般,几颗头颅甩近莫途,被叫天道人一蹄子踏碎。 碎颅中,几道僧人魂魄飞出,神色麻木,体表伤疤扭结,形如袈裟,显然已遭许久折磨。 这般魂魄随两尊巨人角力,零星散出,只是随大光头“戒律螳”长鼻一吸,便都倒抽回去,重回飓风牢狱之中。 那妖异巨人一面传讯重金请莫途援手,一面反唇相讥道: “假以时日,准提大佛重临人间,为众生开示准提妙道。你,佛爷的好沙弥,练夯桩功的乖徒儿,定要上前喝一句不尊正法,倒关祂个三百年!哈哈!” “戒律螳”闻言瞪圆怒目,一句“歪道”噎在嘴里,却听得一声清亮驴鸣。 待这二字再吐出来时,已被揭开光头,橙黄的脑仁。 …… “谢过道友援手,这众多后辈沙弥受此獠折磨已久,干脆寄于我处诵经修法。此獠金丹舍利便予道友了……啊呀呀,道友莫这般恐吓我,方才此獠脑仁不都由你吞吃了么。再添上这个!我瞧这杆紫金杖也与道友有缘。” “……尚可。大师慈悲,不惜靡费法力,也要护持后辈,如此拳拳关爱之心,贫道自然要行个方便。” “哈哈,慈悲慈悲,准提善佛。” 舍故禅师血还未拭净,便兴冲冲裹起缀满秃驴头颅的袈裟,窜出战场,不知前往何处炼宝。 叫天道人吞下紫金杖与金丹,载着莫途在刚熄了战火的战场上漫游。 如莫途所期待的那般,尸积成山,血拢作河。自然又收集了一些百战怨血。 除莫途外,亦有许多同属谭临沧的修士也在打扫战场,落在莫途眼里,难免沾染了些和他抢夺怨血的疑心,于是就如食腐的老鼠般,有些可厌。 故而几团血糜之后,修士们远远逃离此处,以免打扰这位金丹大修的雅兴。 逡巡整片战场后,莫途渐渐见了些同样捡拾扒拉遗体的凡俗流民。 莫途上前温言,以几块灵石换走了他们手上沾染百战怨血的破旧兵戈。 “众生皆苦,萧数参道友以为如何。” 他转头问不离流民左右的白衣觉者。 萧数参的眷族眼线。 “我家大人请莫道友东行四百里。” 莫途依言行走,果见一棵菩提树下,有流民翘首,有白衣狂生施肉粥。 又有金灿灿的光雨不歇洒落。 莫途一看便知,萧数参又在刷功德。 果然,莫途近前,白衣狂生亦是一名觉者,所施的也是普通肉粥。 救民离生死恐怖,故而能有大片功德金雨零落。 再寻萧数参,他倚靠在树后,其人面前是一片残尸。 俱无法力畸变,应该是一群被残杀的凡俗。 也许是献祭,也许是取乐,也许……但莫途并不在意,也没有什么人在意,像无人在意脚下踏过的淤泥与蝼蚁。 萧数参一手搁在膝上,另一只手腕子割开,沾满了鲜血,他便以这血手去剥一尊黄泥像。 那哪是泥像,只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女童,也如莫途那般被黄泥裹着。 不息的金雨洒落,荡起朦胧雾似的尘埃。 萧数参叹道: “生民何苦。” 他痴望远处,似陷入某一种迷思之中,横在膝前的左手微动,将所有弥散的金尘细细收拢来,一点也不放过。 第229章 准提供佛 “你瞧这零散残骨,原本也如你我一般能动能走,能怨能笑,自有一番悲欢,同为有情众生,并无任何殊异分别之处。缘何因一人之残虐,断绝百人之悲欢?” 萧数参仍痴望着混着红褐泥土的残骨,口中喃喃,似是在对莫途发问。 莫途却无心关注这等无有百战怨血产出的孱弱躯壳,他只择最紧要事问道: “不知这黄泥壳又是何物,应如何祛除,道友可有法子教我?” 立于萧数参身侧,是一个泥俑样的女童,也如莫途那般被黄泥覆盖。只是萧数参不断将掺着血的手掌印上黄泥壳,受他鲜血洗刷,这黄泥壳也渐渐化去,不再覆上来。 覆面的泥膜被血手拂开,显露出一张惊悸的脸庞,豆大的泪珠滴落,在泥血混合的斑块中犁出几条道来。 萧数参轻轻抹去女童脸上污迹: “她叫小蒲。因收留僧侣,父母俱被这伙螳驹寺恶僧所杀,独她一人存活,却也被恶僧制成【供佛】。” 小蒲只是呜呜哭泣,声音嘶哑。 莫途捻动掌心的黄泥: “此为【供佛】残余?嘶,我与那海椿秃驴斗法,确实着了道,被他用莲台炮制,言说什么要奉我为佛,实则是把道爷我抽骨吸髓,着实歹毒。” 莫途犹能感到一丝虚弱。 萧数参点头: “螳驹寺祖师,螳圣僧是一位准提佛法脉的大僧侣,此人行事刻板,不亲外道,不离正法,故螳驹寺诸多神通法门,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准提佛法门。” “准提佛祖所传新式佛法二脉,不同于我即佛法脉喝佛骂祖,唯我独尊,准提佛一脉却要谦逊得多。” “准提佛祖曾开示曰:‘佛法无边’。准提佛法脉以此为无上精要,法脉诸寺僧侣不称尊号,不受果位,自诩为佛前沙弥,痴愚拙僧,只是勤勉修行。日长佛法一丈,以求离佛更近一尺。” “甚至也有些激进的大寺传言说,准提佛祖也在自修,当不得……咳。” 萧数参止住话头,从小蒲肩头撕下一块黄泥,转而说道: “这般佛理,在准提佛诸寺中称为正法。所谓求正法,其实就如道人那般打熬法力,巩固境界而已,法门无量,道途无穷。” 他举起那块黄泥: “最广泛的,乃是【供佛】,此法脱胎于旧式佛法护法神一道。” “旧式佛法有言,众生皆有佛性。准提佛诸僧自己不愿成佛,却颇愿推他人一把,成为他们的佛陀菩萨。” “他们依照旧法,发大誓愿,得殊异愿力,却并未以此来修铸佛身,而是当做粘虫蛛网,捆来其他生灵修士,做他们的佛陀菩萨。” “供佛供佛,供的不过是一颗觊觎佛陀的乌漆贪心。” “至于佛?实则是诸僧供在案上的肥肉,簇拥到身前的挡箭牌罢了。” 萧数参点数莫途与驴兽: “像道友这般金丹修为,若受螳驹寺的百劫愿力捆缚,必供他们驱策吸食。而小蒲这种凡人,受百劫愿力缠裹,却是要做一件称手的法器。” 他叹息一声: “螳驹寺穷搜二郡资粮,炼得三十七个【应供罗汉】,我只救下小蒲一人。” 莫途望一眼半身褪去泥壳的女童小蒲,立即道: “还望道友再救我一人!” 萧数参噗嗤一笑: “这般残余最多滞留半月,无甚大碍,道友大可放心。若你着实心急,且取我一壶血去,中和百劫愿力即可。” 莫途取壶等候,自然问道: “道友有何差遣?” 萧数参颔首,一指北方。 …… “啊呜。” 褪去泥壳的莫途浑身舒爽,一拍驴头。叫天道人张口,便有千数昏沉兵士化作滚地葫芦,落在空地上。 这些兵士遍体长着一个个透明的脓肿,其内如游鱼般悬浮着黄纸符。 均是尊奉浑璞道君的柳天师麾下兵士,奉了诏令,要趁两家诸侯起兵锋时浑水摸鱼,大肆掳掠两郡凡人。 不想事迹败露,莫途打退了为首金丹大修,又纵驴吃了大半兵士,只留了些给萧数参交差。 “谢过道友援手了。” 萧数参点头。有一队觉者自他身后走出,熟练地剐去兵士脓肿,洗出符文,再一剑封喉。 而后,又将这些黄纸符一一贴上新鲜尸体面目,念动咒文,催动法力熬炼。 片刻后,这些瘫软的尸体一一站起,已成了一具具弥散不俗气息的符尸。 “这觉者到底也与萧数参联系甚深,不算违背他不杀的誓愿?” 莫途斜了一眼萧数参。 他绷着脸,一双手上有细微漆黑的火焰燃烧,皮开肉绽,散发一阵烤肉的焦臭。 见莫途投来问询的目光,他强笑道: “些许反噬,尚能承受。不过是皮肉烧灼之苦而已,北俱芦洲中痛苦更甚者不知凡几。” “若得这一批符尸助力,谭国主更有几分胜算战胜羽将军,也好早日终结鳞卢七国之苦。” 莫途回味了一番萧数参鲜血淋身时的飘然滋味,忽然道: “再多来些符尸,多来几分胜算,萧道友以为何如?” …… 叫天道人载着莫途,沿着冥冥中的召唤,离了谭国军营与几处战场,来到一片勉强称得上幽静的沼泽前。 “你这憨货,是哪支罗教法脉的,敢来搅浑璞吾师的道场?” 莫途摩挲着驴头,循声下视水面。 水中倒影,在他身侧突兀多了一个怀抱鲤鱼的童子。 他眼含怒火,又带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期待。 似乎期盼着莫途如梦初醒,跪下来求饶。 正是此前被莫途打得逃遁的金丹大修。 莫途笑道: “方才真是狗眼不识真仙当面,竟敢趁着顽勇,打伤了道友。” 那童子傲然道: “我瞧你也是个野路子出身,连我们罗教招牌寄身法练得也不甚精熟,本体入定前诸多知识都未交给寄身。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连浑璞道君的尊名都忘却了!” 莫途大笑道: “道友这寄身法练的也不太好。我只单说一点,道友好像连家门兄弟都认错了,行此等开门揖盗,引狼入室之举。萧道友以为何如?” 沼泽水面多出第三个白衣倒影: “大善!” 第230章 怪鱼 沼泽倒影中,那抱鲤童子又惊又怒,将手中那尾红鲤推至身前。 鱼嘴一张,吐出大片红金焰火。沼泽巨颤,涟漪波荡,将所有倒影搅做一团,掩去了抱鲤童子的身形,唯余无数团互相交缠的红金色旋涡。 立于沼泽边的两人抬头,却见一团厚重云气不知何时凝聚,恰似水中漩涡倒影,携无穷灼热与万千毒光,兜头朝两人砸下。 莫途拍驴而上。叫天道人只一声嘶鸣,便撕裂了这团交缠的云气,长舌如厚掌拍出,将所有残余臜物抛飞。 “准提善佛!” 萧数参唱一句佛谒,俯下身,将白皙的右掌插入红金色水波中。 如入油锅般,他的手滋滋作响,转瞬枯黄,皮焦肉烂,纵裂的破口滴下一大滴大滴人油。 人油入水,如一个娴熟的画师得了良墨,泼下狼毫,转瞬间绘就千百个敞怀大笑的肥大佛陀。 由是一寸水波一寸水波地铺陈,数息间重重佛陀占据整片沼泽,将所有红金漩涡吞噬殆尽。 萧数参搅动手掌,沼泽中央处数十个肥大佛陀笔墨扭曲,融合,化作一幅更大的佛像,受泽面诸佛拱卫护法。 那佛仍是敞着怀,却有一尾臃肿不堪的红鲤卧在佛陀大肚处。红鲤勉力弓着头尾,将头往上递,蚕食着佛陀琉璃心脏。 莫途下瞥一眼,这诸多怪诞佛陀都顶着肖似的脸,正是抱鲤童子。 萧数参单手合十,神情悲悯,做狮子吼状: “我见众生皆是佛。鲤生拔苦佛!” 水面诸佛欣然开口: “是我……” 但下一瞬,涟漪波荡,居中卧鲤佛陀寸寸崩解,诸佛或闪灭消散,或做暴怒状,杂乱回骂道: “我呸!哪来的准提妖僧,抓狗抓到本真人头上来了!” 水汽蒸腾,诸佛沉覆,沼泽如镜般破碎,显出其下陈列的白骨来。 那抱鲤童子挣开骨骸,化作一道红金遁光飞出,却撞入一片混沌之中。 天地倒转,诸象扭曲集于一点,显出一个骑驴道人身影来。抱鲤童子挣在混沌中,如蚊虫倒坠蛛网,一时不得脱困。 莫途骑着驴,高居苍穹,好整以暇地拖动虚界与他撕扯。 萧数参微微一笑,举起烧焦的右手,掌骨脱落,骨粉洒落,皮肉扭曲粘连,整只手掌扭成一团,隐隐有物在其下蠕动。 一息后,他的身前浮现一块怪模怪样的令牌,乃是他的掌骨扭曲而成。 牌上浮有方才萧数参假造的卧鲤佛陀,只是佛陀敞开的肚腹内,琉璃心脏低垂,那尾红鲤却不见踪影。 抱鲤的童子一声未吭,就化作一道流光注入令牌,红鲤自他手中跌落,坠入虚界之中。 萧数参扬声道: “莫道友,我封了他的寄身,且小心他污秽的本体,斩灭他的灵灯!” 莫途闻声,一拍驴头,叫天道人背上黑毛疯长,粗黑的兽毛将莫途裹成莲苞与粽子,隔绝了他的感知。 几乎同一时间,漫天红金光影排开了叫天道人的虚界,于虚空中生造成湖,一头怪鱼跃出红金波涛,其光掩过大日。 其身有几十里,虽为鱼,却有一绺一绺红毛自金鳞间隙生出,遍覆全身。体侧有六鳍,鳍下挂着一束纤长的人腿,各有数十个关节横生,扭转自如,如水藻般在虚空游动踢踏。 鱼鳃下浮起一颗颗赤红的眼珠,随鳃盖开合明灭不定,而本该长眼珠处却烂出两个疮洞,爬满了人身粗的白蛆。不时有一条长满倒刺荆棘的舌头舔过,勾走些白蛆入腹。 又有九根长矛也似的烛台钉在怪鱼的嘴旁,虽粗如合抱大树,也不过像几根粗短的鱼须。 莫途搁着叫天道人兽毛包裹,也顿感一阵狂躁烦闷的心念在他脑海里肆虐。 对水无来由的渴望,还有污染水源与生灵血脉的残虐欢愉伴随烦躁在他周身撕扯,引得他皮膜开裂,钻出数条蛆虫来。 即使早有防备,莫途仍有些慌忙,他驾驴退至萧数参身后,运法压制异变。 “道爷的本体还是太过孱弱了。” “果如典籍所言,罗教修士都是一群走火入魔的疯子。” 那怪鱼也无神智再寻莫途,只是长嘶一声,陆地皲裂,地下暗河汨汨涌出,形成纵横水网。他的长舌如鞭,剐下不少血肉。在他快意的嘶吼声中,这些血肉如雨落入河网,将河道侵染得仿若大地的血管。 萧数参扯开衣襟,手持利刃,不断从两肋肚腹削下肉条。 这些肉条甫一落地便长出手脚眉目,拖着长长的金线四处奔走,布下一方大阵,将走火入魔的怪鱼拢住。 怪鱼嘴边,一截烛台骤燃,其焰澄蓝,抱鲤童子虚淡的身影勾勒,他扫了一眼萧数参与莫途,饱含怨毒。 童子迅速钻入鱼嘴内。硕大的怪鱼蠕动,鱼鳃处开阖的众多赤红眼珠多了一丝灵醒。 污染天地的异化气息也为之一敛。 而后,怪鱼长嚎,一层沾染血色的金芒自他身上荡出,迅疾覆过莫途与萧数参,向极远处掠去。 “休得请援!” 萧数参背后长出血淋淋七根脊柱,顶上各有一颗头颅,俱都张开口,口中有一点旋涡,引得天地倒转,万象扭曲。 同样是金丹大修招牌神通虚界,萧数参使出来却要远甚于莫途所见的任何一个金丹。 那一层血色金芒俱被倒扯回来,随万象一同没入他的七张口中。 萧数参的背后如长一颗果树般,七颗头颅发红肿胀腐烂,最终栽落在地,又被肉条小人搬过去,更一步加固大阵。 莫途终于压制住了异变,冲将来,驾驴撞开了红金光湖,打散了横挡的怪鱼人脚,将鱼嘴边的那截点燃的烛台折断。 却也奇哉,剩余八只巨大烛台任驴舌挥洒,也如幻影般触若无物。 而此时,随烛台跌落熄灭,怪鱼的心神也好似被斩落,重归走火入魔的混沌。 邪异的气息再度膨发,又一次侵染了莫途,逼得他后退。 莫途再度退至骷髅样的萧数参身后。 “那烛台,应该是这厮法门留下的九道心神念头,以此保持神智,不堕为臃肿蠢物。一道接一道,全灭了,他也就彻底沦入走火入魔了!” 莫途了然,驾驴在虚空中踢踏,与怪鱼长舌及人脚触须周旋,只是不离鱼嘴太远,静候第二盏烛台燃起。 更远处,一道闪着金光,又有小人护持操控要处的巨大罗网渐渐成型,缓慢挪来…… “第八道心神!” 叫天道人嘶鸣,怪鱼为之一滞。萧数参身躯成泥,又从泥中曳出一道灰蒙蒙的刀光。 红金汤,鳞脚林,怪鱼清醒时的诸多布置都被这一道灰暗刀光洞穿,留下不小破口。 莫途沿着缺口深入,一举折下第八根烛台。 “这厮要发狂,再退。” 莫途一闪念,却见最后一根烛台亮起。 抱鲤童子淡蓝身影勾勒,却并未钻入鱼嘴。 而是对近前的莫途稽首,再无初见时傲然。 “真人在上,贫道修行不济,道行浅薄,已是心服口服。你我同属罗教,虽非同一宗门,然,筑道基时受天尊赐福,结金丹后谒天尊听讲,花开各异,本是同枝。哪有什么门派分别?” “左右不过一次宗门任务,还请真人师兄放冕鳞子一条生路。” 第231章 青苔 “我得师父赐下一株奇蓝莲,可调伏龙虎,得天仙之体,于我道大有裨益。可奉给师兄……” 也就是引得外邪入体,促进走火入魔的神药……莫途一转念,扬眉笑骂道: “糊涂。” 他干脆利落地掐灭冕鳞子最后一道心神灵光,轻盈跃出数十里之外。 怪鱼再度发狂,漫天的血雨秽物泼洒。 萧数参大阵已成,他驾驭金罗网,一重一重地缚紧怪鱼,将它喷薄的邪异气息掩藏。 怪鱼愈发迟滞,体型也不断缩小。 最终,怪鱼止住动作,凝固如金像。 诸多怪诞的肢体逐渐消解,或化作祥云莲藕等物。 待莫途彻底祛除气息污染,破开兽毛护持时,所见的乃是一尊肥硕金鲤雕像。 其腹下生云,又有莲叶荷花伴生,可谓栩栩如生。鱼嘴咧开大笑,饱含丰收的喜悦。 萧数参屈指,将封存童子寄身的令牌弹入鱼嘴。 “此次谢过道友情报助力了……” 他一手抱起半人高的金鲤,轻快地抛起剔肉的利刃。 闪着白光的刀刃升起,落下,插入泥地,将萧数参道躯整齐地剖为两半。 一者扑地,半边口舌嘴角翘起: “这副残躯就权当是酬谢吧。我且去寻谭临沧,道友自便。” 另一半道躯肉芽弥生,只单腿一蹬,便携金鲤化作遁光远去。 莫途驱驴上前,残尸僵卧不动。叫天道人低头,舔舐着鲜活的脑浆。 金丹血肉精华被驴兽汲取,化作无穷精气与勃发法力,弥补亏空。 又顺着人驴之间冥冥联系,将部分法力流入莫途体内。 感受微微醺然的暖意,莫途思绪免不了偏向萧数参: “此人莫不是一株人参修炼成精?我也算集有几尊金丹血肉,萧数参血肉若论法力精华最多与老龙尊相持,而其中内蕴的气息污染还抵不过一个筑基修士……” 莫途亦算得上是吃过见过。寻常金丹大修血肉可谓饱含剧毒,非得施法调理,拔除污染,斫去气息,一番折腾下来,大耗时辰不说,肉还未入口,便损了三成精气。 萧数参的血肉却如一桌香喷喷的席宴,连他一个筑基修士都能轻易吸收。更兼得,名义上说是每日三具,可落在实处,他几乎是无限量供应血肉。 “复生神通的神妙?白泽会功法的殊异?我只知一点,整座谭国战车,数十金丹,全靠萧数参的血肉驱动。” “不然没有元婴大能支持,就凭谭临沧夸口几句,众金丹早就作鸟兽散去。哪像现在,都卖他一个面子,和诸多凡俗和睦共处。毕竟吃空整座谭国大营,所得进益也抵不过萧数参一颗头颅。” 话虽如此,莫途颇为期待,萧数参得知掘鼠乐土内诸多残虐之事后会是何等看法。 “嘿嘿,不知能靠乐土从谭临沧处要来几张神符?” 他拖起半截未被啃完的残尸,乘驴远去,继续追逐百战怨血。 …… 新打下二郡之地,谭国大营内凡人黎民少了大半,很大一部分都被安置入二郡。 至少道路不再拥塞,莫途心情舒畅不少。 莫途也是这时才知,原先谭临沧无有元婴后台,被其余七国攻伐得失去大部分土地,差点就起了携民渡溺龙河逃遁的心思,也是萧数参来投,才大大缓解了他的境遇。 忆起昔日大营中褴褛流民,莫途随口说道: “却不曾想,谭大王处于那般危难中,还有如此多黎民百姓誓死追随。” 亦步亦趋的白衣内侍肃穆点头: “狸峨,山辜二郡的无主良田便是对百姓忠诚最好的奖赏。” 白衣内侍眼神微冷: “迁民入此二郡,也好教化那些背离大王的逆民。” 战乱中,良田有的是,无主的方法也有的是。 莫途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多,转而问道: “此次大王呼我等前来何事?” “有一尊敌国金丹来投。” 莫途步入帐中,谭临沧与萧数参高坐上座,两侧金丹供奉将军分列。 莫途随便一眼望过来,谭国尚在营中的高端战力均在。 众多金丹气息围堵封锁中,是一个穿了琵琶骨,套着重重枷锁的山羊胡道人。 他吃力地举起手,捻去山羊胡上的血块,两眼迷蒙,不住地颤抖。 莫途捡了个位置坐下,抓起玉简,一道心神扫过,皱起眉头。 和微道人,了尘真人真传弟子,瓦国天师。 在瓦国,此人象征着其师了尘,地位相当于谭国萧数参。 谭临沧难掩怒火,高声道: “和微,我再问一遍,了尘真人可是要转而支持谭国?” 莫途记得玉简中提过,谭临沧三个弟弟便是死于瓦国军阵中,至少其二弟是和微亲手所杀。 山羊胡道人和微摇头晃脑: “愚夫!我师意志岂能改易?尔等蜉蝣,也劳他费神支持?” 谭临沧气极反笑: “那你为何来此?” 和微理所当然道: “大王可是耳聋了?老道再说一遍,昨日卜卦算出来了,谭国能赢,所以老道来投奔谭大王。” 谭临沧抬手: “那就在本王座下做个祭旗的校尉罢。” 两柄法刀在他脖颈处盘旋。 和微道: “老道算出来,老道新来的师弟可没算出来。你看,他动手了。” 谭临沧忽觉头顶湿冷,探手抓下一把青苔。 第232章 敌袭 谭临沧心下一凛,数道神符亮起,有甘露洒落,冷风吹拂,他手中的青苔化为灰烬。 然而,飞灰倏地转青,一点绿意飞快自他指尖蔓延,侵袭神符。不过转瞬之间,他的黝黑皮肤,符纸大氅,乃至眼珠都沾上了一层浮浅的青苔。 也似投石入湖,炸开了一朵浪花,数圈涟漪,荧绿的河泥翻涌上来,污了河面,整座大帐与一干修士甲士都被青苔遍覆。 事极突然,莫途恍惚间不知是坠入幻境,还是真有刺痒的青苔遮了他的双目。 周遭腾起的术法灵光与斥骂很快交予了莫途答案。 这青苔颇为奇诡,灭之速生,一切能为双目所见之物,都爬上了青苔。 无论是神符,灵光,还是剧毒的金丹法力。 有修士引来魔火灼烧,焰舌上却覆上一层浊绿,随火焰舞动。亦有人舍掉躯壳,钻出魂魄,青苔点点,数息内便得了一具草壳子附体。甚至有大修唤来虚界,那一片颠倒混沌中也有青苔滋生。 一片混乱之际,只听得谭临沧沉声喝道: “枸晔散人!踌躇做甚?速破此咒。” 乱哄哄中,有个高壮道人施施然越众而出,一手按在和微道人头顶。 他亦是一身青苔,但那些青苔却好似缺水般,干枯板结,随他的走动簌簌而落。 “诸位道兄安心,小可别的不敢言,对付这些下作伎俩倒略有几分心得。” 他张嘴吐出一道凝厚黄光。 “请诸位道兄以眼瞳吞下此光,闭目温养数息,这道【折段舆咒】即可消解。” 莫途以目视之,两缕黄光被引入他的眼瞳。闭目,初觉双目肿胀灼热,待他睁目后,目光扫过,青苔干枯,不复生长。他的两眼黄光渐泄,复感清凉。 黄光被众人分尽了,帐中青苔也尽数枯死。谭临沧鼓起长风,将其焚尽。 “好,好手段。就算是我出手和师弟纠缠,也没有道友这般快捷……去年一别,道友修为又有精进。” 和微道人吃力地拍手。 枸晔自矜一笑,介绍道: “【折段舆咒】诸位不太熟悉,乃是久远前了尘真人覆灭域外段国后所创神通。” “取的是眼覆苍苔,步临深渊的真意,了尘真人门下弟子也常解为段国之舆,折于锈苔。” “了尘真人弟子自然没有那般灭国的大法力,落在他们手里,不过招来些极细微极弱的苍苔,顶多占个难缠而已。无甚大害,只是常被弟子们用做仪式基底,唤些更难缠的灾厄来罢了。” “不过有小可这【吞晔】神通在,自然翻不起波澜。” 和微道人似是痴傻,仍鼓掌笑道: “说得好,我那小师弟没白吃,哈哈。” 枸晔掀开和微的天灵盖,他咽了口唾沫。 “也谢过道兄追杀之功,不然小可岂能得遇明主。” “禀王上,大营各处安好,无青苔滋生。” 谭临沧听过一名甲士汇报,微微点头: “枸晔散人,这和微交予你处置,挖干净他的东西。这和微师弟如此挑衅,本王岂能轻饶。” 枸晔搅动手指,将红白之物塞入口中,含糊道: “大王莫急,这道【折段舆咒】比和微还要逊色不少。这个师弟也不过是小可伸手可摘的熟瓜耳。” 说话间,枸晔散人整个头颅连同塞入嘴里的手指一齐消失。 同时他身前斜插着一支裹着白毛兽皮的长箭。 箭尾兽皮似战旗招展,其上白毛拢作一颗浮凸兽首,不断撕咬,不断尖叫。 顺着兽皮飘摇,箭身摇摆,一点附于箭身的红白被吞没,似酒酣餍足的醉客,嘟哝着剔牙。 一息后,方才听得一声响彻大帐的铮鸣。 谭临沧惊怒: “贪无!?羚羊霍家!” 和微道人望着无头残尸大笑: “你可小嘘我那师弟了!” 青苔,再度生长。 萧数参一把掀翻大帐,幽邃的绿意肆意席卷整座大营,数条绿河汇聚,纳成苔海。 无论是兵士,抑或者凡俗,无人不裹了一层苔壳子。 青苔内不时有一道道暗影似大鹰起落扑腾,那些挣扎的甲士忽地不动,进而肢体扭曲,演化成种种死貌,如火烧,水浸,断首…… 也如枸晔散人所言,果有灾厄沿着青苔送过来。 只是再无一道【吞晔】神通救急。 莫途忽感劲风扑面,原来一是谭临沧含怒扑出,召集将士御敌。 二则,又有一支白毛兽箭射来,只是这一次被一个胖大头陀样金丹伸手抓住,捏碎,塞入口中。 胖头陀弹起,化作一个巨大肉葫芦,层层肥肉堆叠,又莫名多了一丝庄严肃穆。这肉葫芦扑腾着,葫嘴嚼下两道白光般的毛箭,怒号着冲向射箭人处。 众金丹大修一齐腾空,四散各方。 莫途驾驭驴兽,听得擂擂鼓声,气血上涌。 是谭临沧在结军阵。 “呜卢~” 远处有一截号角被吹响,压过鼓声。 大忿怒,大残虐心被平等地布施给闻声者。 只是数息内,便有修士皮膜尽裂,化作赤条条一头血兽,肆意撕扯,啃咬,发泄心中忿怒。 于无明火中,得大欢喜。 以此欢虐,供奉罗汉,一偿布施。 “绝嗔,羽将军。” 莫途喃喃念道。 他望向远处,萧数参亦是皮膜撕裂,淌下的血却是金黄澄澈。 血汇在他脚下,蒸腾作一朵金色祥云。 待血流干后,这祥云忽地上涌,吞没他的躯壳。 继续上涌,将一具剐尽肉的金骨吐出。得了这些肉,祥云飞速扩张,压在整座大营上。 滴答,金色的雨滴落下。 雨骤似锤,万千柄小锤砸下,砸得青苔破碎,暗影停滞。 雨密似擂,万千面小鼓齐擂,终将呜卢号角声掩盖。 萧数参白骨还想动作施法,却见天边横生来一只透明巨手,砸下,将萧数参扣入一口巨钟内。 巨钟上铸有铜像,是一座莫途颇有些熟悉的小庙。 推开庙门的老僧抬头做望月态,正是际海老僧。 巨钟轻鸣,莫途听得苍老虚浮的人声: “萧数参道友,老僧于得善执悟一道有些疑惑,还请道友解惑。” 莫途思量一会是要跑路还是随谭国众人砍杀。不想一道红艳艳的雷光劈来,先替他做了选择。 第233章 围杀 “落鸹子,请道友授首。” 莫途偏头看去,是一个长着怪异鸟首的干瘦修士,披着蓝紫色的羽氅。 其人神色桀骜,睥睨之间,似已将莫途当做喙下血食。 莫途啧了一声,拍驴迎上。 半刻后。 蓝紫长羽伴随血液洒落,在空中曳出一道尾迹。 落鸹子气息衰微,惶急飞过,身后一团虚界旋涡将所有残羽血液吞噬,追索不休。旋涡内可见一个骑驴道人形影。 旋涡愈近,感受刮嚓吸噬的罡风如舌舔过,落鸹子长啸: “苛喜和尚,忘昔日献城之功乎?” 天边一片猩红云团翻转铺开,谭国甲士尸首簌簌而落。尸身碎软如绵,体表符光暗淡。 有一阔面红须的胖大僧人立于云中尸上,碾碎掌中将军盔,血泥爆射,又从血泥中抽出一道扭动不休的符箓。 而后,他喷出一蓬血雾,金黄神符登时被污,转为赤红,煞气四溅,化为一截啸叫不已的断箭。 此箭被苛喜和尚掷出,化为一道赤虹。落鸹子躲闪不及,被箭击碎左臂。 箭光凶性不减,没入虚界旋涡,令旋涡散乱一滞,到底阻住了莫途,保得落鸹子一条性命。 虚界连同箭光一齐散去,莫途显出形迹,皱眉望向远处两尊金丹大修。 即使经过与谭国军阵一场大战,苛喜和尚气息之盛,仍要压过落鸹子一筹。 猩红云侧,落鸹子吞下一枚丹药,恢复伤势,强提法力。他心有余悸: “苛喜和尚,这外道神通怪异得很,你我齐上,速斩了他。” 苛喜和尚眼底淡然,只摇头道: “贫僧素知魔族凶顽奇诡,只是道友这般做法却颇粗粝,未能尽全功。” 莫途闻声有些紧绷,不知苛喜和尚有何手段,却见他一掌拍下,砸出深坑,继而吼道: “椭师兄,速速来此!” 坑中涌出一股灰白的水柱,托起一面巨大的银镜,镜中百般男女纠缠蠕动,潋滟肉光忽明忽暗。 而在肉叠肉中,端坐着一个面容古板如刀刻的中年僧人。 这面银镜甫一出现,便有灰白水雾弥漫,如粘稠蛛网,封堵大地。 苛喜眼中红光一闪而过: “集我三人之力,何尝不能度化此獠。” 莫途扯了扯嘴角。 下一瞬,水雾红云与雷霆齐发,莫途猛一拍驴头,随驴鸣一声,这三尊大修俱陷入停滞。 莫途无心恋战,打算先遁出这片是非地,待尘埃落定再行回返之事。 此时,驴头上一根锁链显化,行将破裂,将一段记忆送还莫途,却忽有一道紫芒窜上锁链,锁链裂纹弥合,重新被压入驴头,消散无影。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条锁链被提溜出来,破裂,送还与莫途一段记忆。 这却是一道祭请召唤的仪轨。昔日莫途曾透过此法降真附体于低级族人身上助拳。 “莫陆老祖的旨意?要我继续斗法?” 莫途面色发苦,却还是趁敌修停滞的空当运转法力,熔炼血肉祭献,召请魔族中高人降临。 不过两三息,待苛喜等人醒转,见那骑驴道人身躯膨胀臃肿,一颗头颅低垂下去,脖侧生出一颗巨大脓肿。 脓肿迸裂,其内是一颗鹤发童颜,双目漆如点星的老者头颅,并未沾上半点血污。 莫途右手被他夺去,竖在胸前,不断掐着法诀。 “莫貉,你这老魔果然来了。” 苛喜喝道,手下攻势不停,铺天的红云如铡刀铁剪,横断长空。 莫途驾驴在空中急跃,险而又险地避过红云与粘稠水雾,却还是被雷霆击得翻个跟斗。 “老家伙,有没有办法!” 莫途口喷电光,有些急迫。 莫貉摇头晃脑: “你修为低劣,提供不了什么祭品,须拖延几分。老夫再叫个族胞来。” “呃啊。” 又一声驴鸣,三修停滞。 只见莫貉张嘴一吸,莫途臃肿的躯体骤然收缩干瘪。 大量血气亏损,莫途眼前发黑,几乎昏迷,而脖颈间的剧痛又把莫途清醒的神智重新拉扯回来。 莫途又长了一颗新头颅,乃是一个神情懒散的痴肥胖子,肥肉压塌了他的眼皮,只余一条细线。 这两颗头颅隔着莫途耳廓开始寒暄: “貉翁近来可好?” “勉强度日,老夫听几个小辈说莫宕你最近又有精进?” “哪里哪里,都是莫陆老祖垂怜……” “要死啦!”莫途开口打断。远处红云扑来,如一张巨口。 “小哥怎地如此体虚?这般皮包骨如何修行?” 莫宕懒洋洋地道,又夺去了莫途左手,划拉开他的胸腔,掰下一根肋骨,抖手伸展间,便化作一柄短剑。 他随意舞出几个剑花,一团白耀光晕护住人驴,又将红云割破。 三修各施神通,诸法轰击,却也不能割破莫宕剑网。 莫途暗暗叫好,却听莫宕叹道: “这剑忒不顺手,我再撑二十息。之后就分开逃吧。” 说话间,一缕水雾穿透剑网,被叫天道人一口吞下。 莫貉指点: “老夫来罢,小子往地下走,那里人多好祭献,你这一身拆不下几两肉来。” 莫宕挥手间,封堵大地的粘稠水雾便割得支离破碎。 一驴三头冲入各个战团,背后三修紧紧咬着尾巴。 “我是大王的金丹供奉莫途,速来助我!” 小股谭国甲士依言围拢上来。 莫貉一一敲开他们的脑颅: “三个魔罗汉用不了,先请颂善菩萨罢。” 脑颅中绽起红白莲花,包裹着甲士心神魂魄,迎上三修。 三修避之不及,稍阻了一阻。 莫途喘了口气,莫貉聚拢来残肢血河,推砌起一座法坛。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有许多煞血冲红了眼的甲士扑将上来,连“羽”字大旗都不顾了。 攀爬蠕动间,映衬得法坛宛如活物。 “再请依果行走。” 这一座法坛极速枯萎,血河干枯,肉陷露骨,最终都化为灰飞。 莫途恍惚间听闻一声轻哼。 而后三修如遭重锤般跌落。 莫途趁势驾驴远遁。 “道友请留步!” 莫途心下恶寒,打眼望去,却是和微道人,他仍好好卧在破碎的大帐中央,无有纷扰。 见引起莫途注意,和微道人急急抬起枷锁: “道友带上我吧!我能救谭国!” 第234章 自在天 莫貉手掐法诀,并不理会和微道人。 “哪来的疯道人?” 莫宕撑了撑眼皮,手中肋骨短剑不停,划拉出一道道剑气,将漫天红云割得如同狗啃般零落。 落鸹子早已化作遁光退去,了无踪影。椭师兄腾空而起,镜光吞吐不定,却只在外围逡巡,不敢撄锋。 只有苛喜和尚勉力支撑。 他亦是伤势不浅,左支右绌,终于似下定决心般咽了口血沫,掐了个手印,似秃鹰下掠。 而后漫天红云变化无端,化作一列列披着甲胄,挂着念珠的僧兵,拱卫在他身前,抵挡一道道剑气切割。 苛喜和尚长啸一声,便有剥皮甲士弃了敌手,不顾一切地奔来,簇拥在他身侧。 而后红云漫卷,剥皮甲士身躯化作血泥,只留下头颅,垒做一座九丈高台。 这些头颅还有活气残留,俱在疼痛混沌中张着眼睛嘴巴,将最后一点生机化作哀嚎吐出。 临死前的嗔怒,也是对绝嗔魔罗汉的礼赞。 苛喜登台,诵经。便有千条万条血管自虚空中探出,扎入他的脑颅。 有绝恐怖的意志攀附在苛喜和尚躯壳内,令他法力气息节节攀升,也令他凄惨痛嚎,遍身绽开一道道裂痕,其内血流拥塞化作眼球,缓缓转动。 莫途只是望一眼,便觉空气中伸出一条条无形触须,沾着辛辣的怒意,在他周身各处拂动,似要寻着孔窍钻入,将他彻底转化成只知忿怒杀戮的奴仆。 莫宕掌中激发的剑气愈发急促密集,而红云外,掠阵的椭师兄见此变化,终于突入战团,挡在凌厉的剑风前。 即使银镜中百结肉条破碎,化为血湖,莫宕短时间内也难以突破。 隔着银镜红云,莫貉似是睹见苛喜和尚,叹息一声: “要糟,这秃驴想引动绝嗔降真。如今之计,还是请莫陆老祖下界与他对垒吧。” 莫途两腿一夹驴腹,叫天道人再施那停滞神通,只是椭师兄乖乖凝固不动,苛喜和尚却依旧惨嚎阵阵,毫无停滞迹象。 昔日屡试不爽的神技失却效用,莫途只好选择莫貉的建议。 他听得苛喜和尚如何也压不住的惨嚎,紧张问道: “我等又要付出何等代价,才能引得莫陆老祖降下法力。” 莫貉浅笑道: “无妨,只是先死一会罢。” 言毕,他探手就要扭断三人脖颈。 和微道人叫道: “贫道来!不用三条性命,只讨一根肋巴骨!” 莫途把脖颈后仰,避过莫貉手掌: “叫他试试?” 莫貉依言,折下一根还覆着血肉的肋骨与他。 莫宕回手一撩,劈断他的手枷。 和微道人把肋骨抱在怀里,脸贴着热乎的血肉,摩挲着,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好,大好!好殊异的命煞。” 他闭目,一呼一吸,起初微弱不可闻,而后声势壮大,仿佛在吞吐两条恶龙。 有数百重影自他怀里跌落,在虚空中伸展活动开来,或嬉笑,或恐惧,或打卦,或敬香,或诵经,或食人…… 一时拥塞了虚空,亦稀释了和微道人的存在与气息。莫途伸手碰触,只有点点微凉。 他的本体则在这一重又一重剥离中愈发透明轻盈,接近无色。唯有他抱在怀里那一截肋骨与鼻间两条呼吸依旧鲜活沉重。 “他在勾动自在天,方才倒是小看了。” 莫貉轻声道。 和微道人本体仰首,长吐一口气。 气息如龙,似洞开一处冥冥之地,破口涌出莫名法力,将他周身诸多重影都吸扯过去。 数百重影肢体扭曲拼接,描摹出一个诡异人形洞口,四肢摊开,平躺于和微道人颅顶处。每一块肌肉,都是和微扭曲的手脚,每一根指头,都是和微缩小的头颅。 唯独人形面孔处,拼接着和微的胸腹脊背,没有一丝可称作五官的孔洞。 和微道人高举起肋骨。 这截骨头燃烧,抑或者是被分解,一条条猩红的烟带从肋骨顶端扯上半空。 没入胸腹脊背拼成的面部内。 大部分烟带都透过人形,没入其背后冥冥之地内,也有小部分截留下来,一点点熏红了人面,又有模糊的五官扭动着鼓出。 待肋骨耗尽了,那张人面也彻底覆盖了人形头部,红通通的,是和微道人的脸庞。 像一张面具。 和微借着这一张假造的面庞转动眼珠,扯动嘴角,开口道: “绝嗔不……” 只开口三个字,红通通的脸庞褪色,褶皱顿起,险些破裂脱落,离了人形。 和微道人只得住口,顿了顿后开口道: “如此微薄的祭品,如此敷衍的屠戮,岂能取悦绝嗔?苛喜和尚目无尊神,欺师灭祖,必将功亏一篑!” 言讫,脸庞脱落,众多重影崩解,重新融入和微道人体内。 他虽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却傲然站起,对莫途一人三头言道: “苛喜和尚不过泥堆沙堡,顷刻即灭。还请道友重挫其势。” 莫途试探着催动叫天道人,再施停滞神通,椭师兄依旧静止,被莫宕几道剑气拍飞,显露出其背后的苛喜和尚。 苛喜和尚神情呆滞,而体内灌注的绝嗔法力却并未停止。 红云崩解,他体表一道道裂缝迅速扩大,裂缝内的血眼球却被碾作血泥。 不多时,苛喜和尚便如同一截被钝斧劈击的树桩,裂作几半。 不多时,苛喜和尚清醒过来,而下一瞬,他便从一个金丹大修化作几截走火入魔的诡怪。 诡怪形似残肢,剖面上生长出一柄柄戒刀,而裸露的皮肤上却布满针尖大小的孔洞,喷吐云气。 喷涌的法力如刀,将法坛割碎,这几截诡怪又纠缠在一起,互相切割吞食。 椭师兄乘水雾复卷而来,摄去一头诡怪,俄而化作一团银光消散。 莫貉点评道: “这些诡怪凶性消磨后,可拾来炼一味丹材。” 绝嗔力量消散,苛喜和尚不足为虑。莫途三人转而关注和微道人。 苛喜和尚走火入魔,无可挽回那一瞬后,这狼狈道人如吃了什么大补之物,血污尽去,连外露的脑髓也重新被头盖骨掩覆。 根根青丝生长,披下,这道人卖相也好了不止一筹。 莫途观其法力气息,也比先前要强上些许。 和微道人笑道: “如何?三位道友,贫道从不妄语。可信贫道能救谭国之言?” “依靠那劳什子命煞诅咒,咒死敌手后即可增进修为?” 莫途与两颗头颅互相对视,已参透此道修行要诀。 莫途回忆起此人在营帐中疯癫之举,他开口问道: “你先前也是这般咒谭国能赢,所以转来投谭国?” 和微道人点头道: “非哉,贫道只不过是参透吾师真意,随他下注罢了。” 他贪婪地扫视莫途瘦骨嶙峋的躯体: “如何?道友只需提供命煞,贫道便可再度施法,救谭国于此兵劫中。” 他比划几下,没过莫途胸口以下躯体。 莫途眼皮跳动。 “只需这些。请信任贫道,贫道已借自在天下注,我等如今乃是一条船上的渡客。” 谁跟你一条船?莫途本想大声斥责,转而遁走,跳出谭国这处泥坑。 但莫陆老祖敕令在前,他只得好声与和微道人讨价还价: “萧数参血肉如何?我这里有不少存货。” 和微道人颇厌恶地摇头: “此子命煞浅薄,难堪大用。不像道友你,命煞纠结华贵,十分殊异,必能引动自在天。说起来,若是在别处遇着道友,说不得要引道友入我师门。” “而今形势所迫,还请道友舍身救谭国。” 莫途低头思索,莫貉,莫宕两颅并不言语。 忽而,他抬头问道: “道友可是以命煞修行?” 和微道人隐隐有一丝阴暗的预感: “正是,能得我师青眼,岂有命煞薄弱平庸之辈?” 如此,莫途扬眉笑道: “还请道友舍身救谭国。” 和微道人惊怒道: “不可!道友岂能……” 莫途打断道: “我只不过一介供奉,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至于道友你,跳船的代价更大吧?” 莫貉适时道: “此言不虚。据我所知,这一法脉惯会作弄些批命算卦,预言诅咒。若是实现还好,自是皆大欢喜,若是未中,必然要十倍百倍地反噬回来。” 和微道人猛然色变。 莫宕几道剑光切断他的退路。 莫途却笑嘻嘻地围上来: “这么说来,道友真是急公好义,比我更想救谭国。我魔族岂不知成人之美的道理?” “还请道友舍身!” …… 莫貉轻巧拆下和微道人肋骨,一如之前他拆莫途的。 第235章 顺表 万军之中,谭临沧摩挲着一截手臂。 那手臂齐肩而断,颇为完整,根根手指纤长,皙白如玉,明显出自养尊处优之人。 其上无任何法力气息或符文涌现。 他吟道: “同室操戈,重器抵梧。先皇,呵,仁慈,却无用。” 谭临沧将手臂绑缚背后,回忆起千百次的厮杀,向前探手,像是捻动一根琴弦。 铜绿的符文自他指尖弹出,没入他身前传令兵头盔内。传令兵手臂挥动,令旗变幻,军势随之变动。 军阵上空,一杆兵戈凝聚,横贯百里,将一堵昏黄肉山击得破碎。 大片大片崩散的恶肉落下,污染一片兵士,激得一群修士弃敌抢夺,又从肉雨中撞出一枚黄灿灿金丹,正欲遁离此地,却被一只钵盂扣走。 敌营一片混乱。 围堵在谭国军阵前的铜墙铁壁崩开一个小角。 一个紫光凝成的巨人手持长戟,冲入缺口,长戟挥动间,兵甲如纸,人躯似草。 “鳞卢什长固寰,正八品。” 符文勾成箓职,自他体内冲出,如一柄大旗竖在其身后,不断有谭国兵士化作虹光卷入旗面。 得麾下兵士支持,紫光愈盛,滚滚气血如涛,他的大戟也愈发凌厉。 谭国军阵士气大振,随他冲锋。自高空下瞰,两个揉着血色的沙团撞在一处,难分彼此。 但固寰的冲势却被阻住了。 撕破脆弱防线后,袒露出的军阵却是一群怪诞兵士。 这些兵士甚至更瘦弱些,远望似戴了一顶高帽,固寰杀近了却发现高帽子对他露出狞笑。 这些兵士脖颈上顶起的,是三颗垒在一起的头颅。 如一座座石林铜像般将固寰围堵,将谭国各将围堵,一时不能冲散。 谭临沧眼瞧着一处包围圈中箓职大旗倒塌,一颗头颅被高高扬起,气极反笑: “魔罗汉三家不再互相攻伐,这也是和微师弟之功?合起来绞杀我,真是给我谭某人好大的面子。” 谭临沧腾空而起,张开纸符大氅,便有各色符箓如雷光走蛟四散,将各个包围圈劈裂。 见他动身,亦有三人同样召出箓职,携军阵之力与神佛赐福,迎抵向他。 谭临沧喉头蠕动几下,吐出这些名字,也像在咽下毒与火。 “羽将军。” 通红无皮,望之矮瘦如猴的中年人双手都被斩去,各安了一柄砍刀。谭临沧曾有渡河离去之意,先遣的臣民俱被他所斩杀,尸首抛入溺龙河中。 “霍大王。” 生着一双桃花眼与一张阔口,张嘴间,似能从口中窥见乌黑心肠的皇袍糙汉。其兄在位时,曾一日屠戮三座谭国城池。谭临沧岳家数百口因此族灭。 “常丞相。” 昔日断缨一战,此人打得谭临沧丢盔弃甲,一万精卒丧尽,三个族兄也因掩护他而力竭身亡。 常丞相却是个粗黑如熊罴的大汉,手里把着一截苍白右腿,口中喝道: “谭临沧,丝骻郡血债今日必偿。” 谭临沧呼了一口气,更远处的祥云上,兵士簇拥中,有倚着半边残躯打坐的短发男子,有一个陌生的圆脸道童,应该是和微师弟,手捧着一颗他颇为熟悉的头颅。 划穿右颊的伤痕还是他的杰作。 先代鳞卢国主卢暇的头颅。 谭临沧闭目忆起,分尸先皇卢暇之夜,他可比现在要乐观得多。 那时他同羽安霍重等人交游,无意间窥见一个早被召往天庭的皇族玩伴,惊骇之下展开调查。 于是,他们瞧见了内侍如何伪装成天庭上官,进而发现送往天庭的孩童都被坑杀,最终发掘出一个恐怖真相,天庭早已与鳞卢失去联络,久不召兵。 鳞卢国被天庭遗弃了……自两百年前始。 两百年间,鳞卢国却在历代鳞卢国主统治下安稳运行,仿佛天庭存在,仿佛历次选召的孩童都在为天庭征战沙场,而不是在深坑中化为灰灰。 国主昏庸,已为国蠹。 而后先皇卢暇病重,筹备多年的刺客们机会来了。 玉斧挥下,卢暇头落。那是知晓真相后,谭临沧第一次狂喜。 如释重负。 谁知卢暇一死,一切都变了模样。 皇族覆灭,焚尽都城,诸侯并起,神佛探爪…… 谭临沧说不清自己是否后悔,只是年纪大了,事想的太多了有些晕眩。 他又回想起先皇卢暇弥留之语: “鳞卢……承担不起,再次选择……” “我呸!” 谭临沧睁目,自语道: “既已脱得樊笼,何必徘徊做猪狗相,何必再跪下!” 他身后箓职大旗招展如凝血。 “鳞卢什长谭临沧,正八品!” …… “这厮命煞有些浅薄啊。你觉得他还有法子念咒么?” 莫宕问道。 莫貉耐心解释道: “不是他念咒,是他祭献勾动自在天,暂得一丝权柄施法,本质上是自在天出力。所以只要他清醒过来即可。” 莫途了然,叫天道人驴嘴一张,一片金黄薄肉塞进剥了一半皮肉的头颅嘴里。 “快起来,救谭国的义士。” 强吊回一丝神智的和微道人咀嚼几下,哼了几声。 从最顶上那颗金丹开始,肉堆开始燃烧,开始扯出一条条淡红香带,袅袅向上。 …… 遍身血污的谭临沧忽感背后燥热。 他惊喜抓出手臂,其上已缀满一个又一个大放神光,极为神圣刺眼,又极为陌生的煌煌文字。 其光之耀,近乎遮蔽大日。 常丞相神色大变,检视手中右腿。其上不知何时蒙上一层灰雾,干枯暗淡。 “速去!速去!” 谭临沧高举手臂,有一个宏大的声音自手臂中激发,在天地间回荡。 其声断断续续,却如一柄重锤砸下。 修士绽出血花脑髓,源出鳞卢国的兵士跪伏于血脉的呼喊,他们身俱的赐福…… 神佛亦离了此地,不愿听闻。 无人能听懂其意,因其为天地至理强拘于书文,非天尊恩赐不得参研。 却有细密的意志攀附在浩大的声音里,灌进众人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狂热追述这神圣的宣告: “卑鄙卢和,泣告于天……乞天垂怜……何如幼子哀唤母,新妇怨觅夫……若无德承天幸,惟愿天之雷霆加于我,虽死犹欢……顿首顿首……乞唯天命……顿首顿首……礼赞,宝诰天尊。” 光收语歇,天地一空。 谭临沧不语。 此文原为久远之前,苍皇举国祭天,引动天庭后敬呈的顺表。 得天庭笔吏以神言抄录,发还鳞卢属国。 化为鳞卢国主的箓职,传承,也即是国位。 第236章 受肉塔 谭临沧仍立于高空。 莫途长呼一口气,压下震栗不已的心绪。 方才,他只觉眼前一片白茫茫,透着肃杀之气,似有人徐徐铺开一刀,滚滚刀芒如浪潮推进,将整片战场吞没。 落到他近前,只是贴着他的躯壳划蹭,并未深入半寸。 周遭一切嘈杂都被刀锋斩断,极为寂静,却有断断续续的寒气顺着双耳灌入他的脑中。 待白光消逝,为兵戈术法所拥塞的大地亦随之寥落,举目四顾,只见一个个谭国阵营的兵士修士,俱茫然恐惧。 至于先前与他们缠斗的种种敌人怪物,要么跪伏于地,似无声息,要么不见影踪,只留下一点肉泥,一点血污。 “那是什么?” 莫途环顾耳边两颗头颅,脚下一颗头颅,发问道。 耳边莫貉轻声道: “宝诰天尊所传神言敕令。裹挟天地之伟力,击破渺渺之蜉蝣。” “是剑光,又似笔画……可恨修为不够,一点也没悟出来。” 莫宕眯起的双眼撑开,精芒如电。 莫貉笑道: “莫宕道友想学也不难,先废去这一身剑法修为,再奏表请莫陆老祖拔去你的灵根,即可十年寒窗,研读神言。” 莫宕呸了一口,吐到和微道人眼皮上。 和微头颅卧在灰堆里,脸皮抽动,又从濒死状态缓过一口气来。 “成……了?” 莫途又给他塞了一口金黄薄肉,把他从脚边地上拖起来,扬眉笑道: “事成。道友真是好手段。与我一同前去寻谭大王领赏?” 和微道人半边脸庞血肉弥生,多少恢复一丝元气,飘荡在莫途身侧。 他在空中飞曳,左右扫视,窥见周遭,立刻有了些癫狂的喜悦: “对了!对了!我又对了!哈哈……” 只一个俯冲,转瞬便不知转哪里去了。 更远处,缓过神来的人群爆发阵阵欢呼声: “万胜!万胜!” 莫途也懒得去寻他,只任驴兽慢悠悠踢踏,大肆吸纳遗落于尸坑的百战怨血。 莫貉瞥了他一眼,只一点头道: “既然已无事端,老翁先走一步。不过,小友受我两人法力侵袭,难免走火入魔之虞。须即刻请莫陆老祖降下妙法祛除。” 他伸出食指,沾血作墨,顷刻便在莫陆胸前勾画一方玄妙阵法,引动点点虚淡紫芒。 画毕,含笑闭目,这一颗头颅化为灰飞,绽如华盖祥云。 莫宕只道: “我无甚可说的,这柄骨剑便物归原主罢。” 他将骨剑插入莫途腹中,头颅膨地绽开,化作一蓬烟尘,竖直指向苍穹,如剑芒,又似阶梯。 莫途活动着重回控制的双手,顿感一股极为强烈的饥饿感,几乎由内及外吞噬他的躯壳,五脏六腑都翻出体外,长出一截截利齿互相啃咬…… 幸而摹画在胸口的紫芒法阵轻鸣,一缕缕法力自虚无中淌出,如蛇般在他的周身涌动,压服了所有异状。 取出金黄薄肉,又大啖一番食粮后,莫途终于压下了饥饿感,恢复了法力伤势。 莫途默默称颂了一声莫陆老祖,呲牙咧嘴地将骨剑拔出腹腔,愈加勤勉仔细地搜寻百战怨血。 待他在战场上转圜几圈后,终是捡无可捡,便驾驴飞向谭临沧。 已有不少人马围聚在谭临沧身前。 和微道人此时已重新长出躯干,立在谭临沧身旁含糊自语,手舞足蹈,仿佛又陷入某种谵妄中。 只是这一次,谭临沧颇为优容,不仅侧目倾听,还命一个内侍执笔记录他的疯话。 见莫途到来,他抬手一揖,便有内侍捧着铜匣奉给莫途。 莫途毫不客气地卷走铜匣,坐进人堆里,不住地眺望。 人人带伤。 “没来的,大概是折没了。谭临沧这次真是损失惨重。” 莫途只扫了一眼,便发觉大半熟悉面孔不见。 包括谭临沧手下大将固寰,与他一同分赃的舍故禅师等等。 俱亡于方才被袭一战中。 “咦?萧数参怎地也不在此?” 他顿起一丝不辞而别的心思。 少顷,一口破钟掷于众前,其上花纹模糊,布满一个个拳掌形的疙瘩。 萧数参徐徐走近,面容沉凝,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谭临沧起身迎接,他只一语: “黎民伤亡颇重。” 众修环视左右,不约而同腾起一念: “性命都难保,那顾得上零嘴?” 同时又有一丝不满在众修间盘桓: “你萧数参到底是修士,还是凡俗?” 谭临沧好言安慰于他,又命几个校尉下去抚慰救生。 萧数参归位,另一件颇紧迫的事终被摆在眼前。 接下来该怎么办? 只扫过这一干伤兵残将便知,谭国实力大损,几无可能再抗衡其余六国。 有人迟疑道: “请和微大师施法,再如方才那般压制他人手中残位,大王再以雷霆之势斩首敌营?” 和微道人嘴角流涎,凝回一丝神智: “可,等贫道三年恢复命煞,觅得良机。” 三年后谭国尚存乎? 无人回答。 “收缩势力?若弃三郡之地,可保我等存活。” 有人提议。 “三郡之民如何?” 萧数参立即问道。 一片沉默。 萧数参长叹一口气,凝重道: “今日之血债,不可能这么轻轻放下。” “好教各位知晓,我实乃一具分身。” 莫途望了一眼,无人做惊讶之色。 “我可说动本体,支用诸多代价,请来一座法宝分身!” “其名为,受肉塔。除尽六国,只在翻掌!” 有什么代价呢?莫途心中生起疑问,却识趣地没有问出口。 谭临沧重礼拜下。 和微道人癫狂叩头,气息暴涨: “礼赞自在天尊,弟子又看到了您的刻痕。” “谭国,赢定了!” 第237章 塔临 法宝。 莫途多番打听,又结合自己在魔族见闻得知诸多消息。 像只一挥便截断星河的魔剑,剑痕云气亦拂拭不去;栽种下去,瞬息覆没千里的奇树;轻轻摇动即能抽去百万人活气,化大城为死域的妖铃;甚至有人说鳞卢国旁的溺龙河亦能洗炼成一柄伞幡法宝……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却有一共同点,那就是究及这些法宝主人,乃至来历,往往会发觉: 非元婴不可驾驭其威能,非元婴不能炼制其本体。 而这所谓的法宝分身,即便只拥有本体百分之一的威能,也不是几个金丹能碰瓷的。 “萧数参能祭出此物,足以见他被戳到痛处了。换言之,打算掀桌了。” 莫途自语,言语间已不再将萧数参当做掌握强横神通的金丹同辈,而是真正认识到他能与魔罗汉际海了尘等元婴大能共处的位置。 甚至在鳞卢国地界,这些神佛也犹有不及,毕竟可没有另一尊法宝分身被他们投下。 “从北俱芦洲外招来此物,代价也颇大。” 整个营地都如临大敌般运转起来,甚至连上次大战的焦痕残迹都来不及清洗,几乎围成了一个个铁桶般的同心圆。 各个幸存下来的修士兵士穿插警戒,谭临沧托举着国主残位逡巡,镇压任何异状。 莫途亦领了个巡视任务。 同心圆中心处,自然是萧数参。 金蒙蒙的光柱一闪即灭,他开启了仪轨。 祭品从各处云集而来。 那是被萧数参转化为觉者的诸多流民,也算是一种分身眷属。 方才突袭一战,其人大多掩护黎民四散奔逃,避过刀锋术法。 可惜战场惨烈,这些人多番转圜之下,也是死伤惨重。 而今伤势未愈,又架起松散的祥云灵光,从各个藏身之处转出,再来赴死。 莫途眼瞧着一个形如焦尸的觉者连祥云也驾驭不动,只得走走停停,飞至莫途近前。 他一手操控着云头,还不忘将一个酒壶塞进嘴里,咕咕灌酒。 这些人在莫途眼里一直是萧数参制造的分身,监视营地的眼珠,几与他的傀儡无异。 故而莫途调笑道: “萧道友也爱饮酒?” 那焦尸样的觉者转了转眼珠: “我好酒,不是他好酒。” 莫途微微一怔,稍作正视: “你倒是个殊异的,有几分清醒意识……” 焦尸觉者放下酒壶: “前辈此言谬矣。我之身魂全由自家心神做主。萧前辈,乃是我之引路人,或者说师父。他传道赐法于我,我尊他敬他,却并非傀儡。诸多同道,也与我一般。” 莫途失笑道: “话即如此,屠夫磨刀,羔羊尚且抵角,我师唤我去死,我便反杀他来活得一命。你师拿你做祭品,你还赶趟着赴死。” “你真不是傀儡?” 莫途颇为玩味。 焦尸觉者平淡道: “前辈不知我之遭遇。方才突遭大难,我护持黎民数百隐遁,本无大事即可安然挪过兵祸。” 他似在回味什么,脸上焦痕簌簌而落: “我却扯开庇护,放他们被修士吞噬。由此逆了善功,业火烧灼我身,几乎惨死当场,却也因为形如焦尸逃得一命。” “何哉?有一位同道携千人逃遁,几乎被修士追上,固而,我撒这数百人作饵,引修士过来,保那千人无恙。” 他又灌了口酒: “我愿为千人而牺牲百人,而今为万人而牺牲我一人,又有何不可。” “此为萧前辈所传之善道。” 焦尸觉者作礼而去,晃悠悠向萧数参飞去。 莫途有些惊愕,脑中转过一念: “该不会萧数参也是这般想的?真是邪气森森的善道。” 不过此言一出,也勾起了莫途对何谓善,何谓恶的遐想。 转头瞥见与萧数参同是白泽会的金黄巨僧还鹰僧,莫途当即有所悟,毫不客气地把他的善恶观借来使用: 能提供百战怨血的便是善,阻止他收获百战怨血的便是恶。 想及此,莫途便对那受肉塔颇为期待。 “这么一尊法宝横扫下去,不知多少兵士横死。百战怨血的收集又能加快不少,不知完成之后莫陆老祖又会给我何等赏赐?” 他举目远眺,金蒙蒙的光柱闪灭不定,有人影,云形,苍龙等物似被吞吐而出,绕柱游动。 一个个伤痕累累的觉者没入光柱,便像水珠滴入水中,再无一点痕迹。 只是有一层漆黑如墨的业火自柱下腾起,昭示觉者的结局: 死于萧数参的刀兵。 俄而光柱抬升,业火荡开,便显现出一层层蟠结做一处的肢节,像是一块块垒起的砖石。 莫途看到了焦尸觉者的头颅,骨刺扎出,凸成一个个狰狞的文字。 塔身不断袒露。 光柱仍是一闪一灭,像是火花,只是收得细了不少,只在塔顶点燃。 业火聚合在一处,用贪婪的火舌舔舐出一个人形,正是萧数参。 他五官已被业火灼烧得只剩下四个黑窟窿,奋力地张着。 便有冷彻的无形波浪自他身上激发,由远及近,荡过莫途,荡过整个同心圆。 莫途忽生一点明澈的灵机: 有某种生灵看了萧数参一眼。 这无形波浪,脱胎于萧数参,却更像是一个蝼蚁摆弄的碎块,搭出奇诡的形状,引动了某个顽童的兴趣。 似乎那个生灵在犹疑,是否值得,是否……有趣? 莫途只知,它下了决定。 由觉者肢体垒成的塔形浮空,隐没在光柱中。 一座新的塔借光柱降落。 塔不高,只有四层。 塔的底部似以白石雕成,雕着一双双手掌扭曲如蛇般向上探出,托住一团似水又似祥云的厚岩。 厚岩上,整齐地端坐着衣衫简朴的四尊菩萨,俱将掌竖在胸前,做觉悟印。 菩萨都没有雕出脸。 而压在四尊菩萨发髻上的,是一块巨大如鹅卵,却有浪潮涌动的岩石。 其上一张张面目或清晰,或模糊,莫途却认得出,全是萧数参的脸。 塔最高处却是一团光团,似灯笼,其内只有一张飘摇的脸皮。 似是刚揭下,还掺着血迹。 莫途瞧着颇为陌生。 这不是萧数参的脸。 番外 春来(上) “祈请天命,高居晦天赤绳大道尊,晦明碌碌……” 土台上的神汉像是被蚂蚁爬了全身,又抖又跳,几脚踹翻了脚下的鸡血盆,泼得如同鸟啄狗舔。 几点鸡血从台上落下,人群呼得散开,生怕沾染半点。 伍障不躲不避,任鸡血落在赤脚上。 他只感到一点微凉滑腻,没有烂穿脚底板,也没有突生一把大火将他烧个精光。 没有半点神异,只是普通鸡血罢了。 于是台上神汉落在伍障眼中,愈发滑稽可笑。 那神汉大汗淋漓,止住动作,手一摆,村长恭敬递上珍藏的粮酒。 神汉一口饮干,低头仔细揣摩鸡血涂成的污物,又装模作样地侧着头,仿佛在倾听什么。 终于,在伍障身旁乡民希冀的目光下,神汉仰头宣扬道: “慈悲的赤绳大道君听到了我的祈求,降下了福祉。” “贵村从此也有尊神保佑,不用怕瘌狼乡啦!” 乡民自是喜不自胜,欢呼声震得鸡飞狗叫。 神汉在乡民的簇拥下,颇为自得地提点着: “赤绳大道君还说啊,是看在我裘通神千请万请的面子上,保佑贵村三年。他老人家也叫我在村里住三年,三年里我一旦出事,就有更大的灾难压到你们身上!” “鸡蛋?多来点多来点。” 伍障眼见着乡民簇拥着神汉往祠堂去,终于往地上吐了一口: “我呸,哪来的骗子!” 黄昏,迎进来几个发小,伍障掩过房门,坐下道: “裘通神定是个骗子!” 他环指众人: “你们说说,哪次护村祈神不要丧几条人命?去年只剐了几个老不死,请来的尊神气力微弱,勉强保个温饱。大前年走大运,吞了荔獐村,祭品够,请来的尊神也强,还能和瘌狼乡相持。” “我们这些请游神的不论,再看看瘌狼乡,世代祭祀食心大王,全乡人生下来都要割下左臂供养,每年要十颗活心供奉。换来的是什么?他们瘌狼乡独霸多年!” 他抽出刀扎在桌子上: “裘通神是什么高人?杀几只鸡就把事办了?你们说说,可能吗?根本就没有请到神!村长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发小中有一人吞吐道: “可,可是,俺听张二叔说,裘通神一施法,他上山就打下几头野兽,还有只好兆头的锦鸡哩。” 旁人附和: “对对,他的赤绳神确实灵应,我婆娘方才……” 伍障嗤笑道: “好,那我退一万步讲,真有被鸡血引来的尊神,又有什么神通?你们嚼嚼,赤绳是什么怪名字?比得过食心大王么?” 他手一挥: “改日瘌狼乡打过来,食心大王把赤绳吓出去,我们怎么办?再浇几盆鸡血请它回来?” 几个发小嗫嚅着,终有一人开口问道: “伍哥邀我们过来,到底想说什么?” 伍障道: “瘌狼乡私下找我说,他们这次供养了四十三颗活心,又要吞几个村子了。你们说,我们乡该怎么办?靠这个鸡血神?” 众人面如土色,压低声音问: “这是何时的事?伍哥你……” “是裘通神被请进村子之后。” 伍障自不会说是自己识破裘通神,大失所望后主动去寻的,转而说道: “他们乡里的长辈许诺,只要割了裘通神的人头投诚,就能准我们依附。” “我亲自去割他的人头,你们替我引开守祠堂的几个叔伯。” …… 月光朦胧,像是蒙了纱的灯笼。 伍障握着一把尖刀,溜进祠堂。 很好寻裘通神,只要循着浓郁的酒臭,推开里间的房门。 醉汉大喇喇地摊在床上,衣衫凌乱,染着一团团污迹。 摩挲着黑影,伍障摸着一只油腻腻的手。 刀尖移过来,往上。 “伍障。” 伍障悚然一惊,却听得醉汉含糊道: “无障自障,所谓,嗝,心有邪法,不与别同……准提也……” 装得挺像,伍障无声笑笑。 摸着心口,戳刺几下,横过刀子,一推一拉。 温热的血溅湿他的衣衫,黏腻腻的。 “可比那点鸡血够劲。” 伍障抓起人头。 …… 挖开土,将人头埋进去。 伍障犹豫了一会,抹合了他死不瞑目的眼珠。 几层浮土挥下,埋葬了他最后一个相熟的发小。 他的村如愿成为了瘌狼乡的附庸。 也是那天他才知道,“附庸”一词也等同于柴火。 至于裘通神的头颅,已被炼成一柄法器,威力不俗。 伍障实在不愿去联想什么。 “障子,有活交给你。” 一条鞭子打过来,伴随颐气指使的呼喝。 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番外 春来(下) 伍障微微躬身。 “您有何吩咐。” 身前是个十余岁的半大少年,缺了左臂,右手持鞭卖弄似的挥舞。 一块令牌砸到伍障头上。 “你,还有你们村剩下几个老不死的,今夜替我看管魇坛。” 伍障唯唯应下。 这少年急急离开,还不忘转头吩咐几句: “记住了!隔一个时辰倒二两贝酿封押,若是魇坛出事,你这条小命也别想要了。” 魇坛封的是瘌狼乡十几年前攻破村落,抓住的一只游神。这么多年折磨榨取下来,早没了什么能反抗逃脱的余力。 所以,才交给这么个毛头小子看管。 所以,根本用不着贝酿。 “贝酿,增长气力祛除污秽的好东西,也就瘌狼乡这么财大气粗,能拿来做这般无用的事。” “我能否贪墨下来?只要把那几个老伯伯支开。到时问起来,就说全用了。” 伍障舔了舔嘴唇,开始回味贝酿的滋味。 …… “嘿!嘿!贱骨头,起来!” 伍障从朦胧中苏醒,顿感一阵虚弱,身上像是贴了几块烙铁。 浑身无力,四肢都无法动弹,脚上像坠了铁块,他却没有被扯得扑倒在地。 他扭转刺痛的脖颈,他才发觉自己被绑缚在一根木桩上,脚上被划开几道口子。粘稠的血液顺着伤口流入地上的凹槽内。 环顾四周,单他面前就有七八人同受此苦。 凹槽只是浅陋的一条土沟,却不断延伸,抽条出一簇簇狰狞的花纹,简直如一张巨嘴,将伍障在内的所有木桩一同吞噬。 “我这是,又成祭品了?” 伍障这才想起,那一日,他看守魇坛,后半夜便不再浇灌贝酿,而是自斟自饮,以为得计。 谁知天色初蒙,魇坛便被静默若死的游神冲碎,而后掀起屋檐,大肆吞吃几个活人增补法力,闹腾腾一场后钻入群山,鸿飞冥冥。 伍障却走不脱,被抽了几百鞭,几乎丧命。 “若不是喝了几两贝酿,我早被抽死了。” 如此安慰自己几句,伍障抬头,望向出声叫醒自己的那人。 约摸三十岁,也与伍障一般,被绑缚在木桩上。 可伍障这些人都出自被瘌狼乡吞并的村落,本就是被瘌狼乡视为肉畜柴火般的东西。 而他缺了左臂,还有一身没有补丁的衣服,显然是瘌狼乡中人。出现在此处,伍障颇感意外。 眼下此人也是神色萎靡,但不时扯起的嘴角总给伍障一种凶狠的感觉。 他开口,声音沙哑: “想活命的,都给我听着。村里的老狗种要把大爷我喂给食心大王夭折的小儿子,还搭上你们几个零嘴。” “你们都是贱命一条,大爷我的命可金贵着呢。” “不想死,就低诵这篇口诀。” 他张嘴颂念,通篇不过百十字,但发音奇怪,如狼嗥虎啸,浑不似人声。 伍障拼命记忆,说来也怪,此人只颂念了两遍,口诀却如长了脚般,钻进耳朵里,牢牢地在他脑海中扎了根。 他张嘴呜咽,声音含糊,字句拗口,更像幼狼唤母。 伍障前前后后响起一声又一声狼嗥,稀稀落落,却激起一阵回转的旋风,包裹着他身前的那人。 凹槽里的鲜血随风流动,倒灌至那人足下。 那人苍白的脸色转为通红,继而长出粗短的黑毛,参差不齐的獠牙挑起嘴唇,化为半狼半人的怪物。 伍障只觉愈发虚弱冰冷,再也坚持不住,中断了低诵。 其他人也是如此。不一会,低诵声停,然风声未停,空中未明处传来一声声低嗥。 声音中没有一点人味。 听着低嗥,伍障只觉通体冰凉,像是被猛兽盯上。 他的双脚却突然传来一阵火焚般的痛楚。伍障低头,却见凹槽中的人血已被瘌狼乡人吸食一空,却有一层黑漆漆的黏油不知何时浮上来。 触之如火烧,所幸这黏油甫一出现,便流入瘌狼乡人足下,被他吸收。 眼瞧着瘌狼乡人面容扭曲,身上绽开一道又一道裂缝,其内流淌也是粘稠的黑液。 伍障有些心惊肉跳,既怕这人活下来,又怕他暴死。 空中的狼嗥愈发低弱,断断续续。 瘌狼乡人兀地睁目,一条裂缝自额间贯至下颔,将他头颅几乎劈作两半。 他挣断木桩,低嚎一声,仰头吞咽旋风,便有几团阴冷的影子被扯入他大张的嘴中。 他似凶性大发,扑在地上,用以异化为巨大兽爪的右手掘地。 破坏凹槽,挖出的黄土块掺杂着黑曲曲的蚯蚓,伍障细看才知是断裂的细小血管。 如此挖掘几尺,终让他挖出一具细小干枯的躯体。 毛发俱全,裹着一层黏液,是一团成型的狼胎。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他咧着嘴,像啃一枚野果似的将狼胎吃下肚去。 而后,他几乎化作一头人立的巨狼,站在凹坑内,视线都与伍障平齐。 然而,遍布他周身的裂缝并未弥合,仍在不断延伸,几乎撕裂他的躯体。大片大片狼毛脱落,袒露出血淋淋的皮膜,其上一个个腐蚀的黑凹坑。 “食心大王的法力,还是太强了些。” 这人立巨狼喟叹一句。 远处,出现点点火光。被惊动的瘌狼乡人云集而来。 人立巨狼嗤笑道: “生米煮成熟饭了,这些狗种还能怎样?嘶……” 一道裂缝几乎斩下他的右臂。 这人立巨狼一手摁住离他最近的伍障: “你与我分担些,还有你,还有你!” 他惨嚎一声,通体裂缝逸散出一道道黑风,被他逼入木桩上绑缚的各人体内。 木桩破裂,众人纷纷化作倒地的死狼胎,一身杂毛的野兽。 而这人立巨狼通身裂缝弥合,显然轻松了不少。 伍障受他手爪抓擒,吸纳的黑风也是最多的。 他自以为即将殒命于此,谁知这黑风甫一入体,便携刮肉之痛坠在伍障腹中。 伍障突感天旋地转的眩晕,一阵阵恶心上涌。 巨狼见他抽搐,还以为是即将异化,就将手爪挪开,免得脏了皮毛。 下一瞬,伍障正对着空门大开的巨狼,张口吐出一团夹杂着胃液血水的黑风。 酸臭中带有一丝发酵的酒香。 正中狼头。 巨狼哼都未哼一声,便塌陷下去,化作一团裹在黑毛里的狼胎。 伍障望着开始围上来的火把,苦笑。 …… “万万没想到,我倒成了食心大王的干儿子。” 客栈中,伍障摸了摸自己的狼头,颇感人生际遇之奇。 也许是谅他护尸有功,也许是腻了瘌狼乡侍奉,想讨点新奇…… 总之伍障被押进食心大王庙宇后,从喜怒无常的食心大王处得了这么个奖赏。 饮下狼血,化作狼头怪物,他伍障就是食心大王的第三十三个干儿子啦! 不管怎么说,能活得一命,从原来肉畜一跃居于众多瘌狼乡人之上,伍障已大感满足。 更别提还有滚滚法力供他驱使。 “兀那道士,念你修为不易,别过此山,速速绕道。” 神清气爽之下,伍障也颇愿与人为善。 被他叫住的应该是个精怪,披着一身破烂烂的道袍,长着一颗硕大的狐狸脑袋。 这狐头道士站在树下出神,闻言,好奇走进客栈,开口问道: “敢问这位小友,山中有何物,竟能叫老道一身修为虚掷?” 伍障撇了撇嘴。食心大王受了瘌狼乡供奉,胃口见涨,光吃些敌对村落已远不能满足他。 故而,伍障等四个在世的干儿子都被派出去,在驻地四周巡视,掳掠孱弱修士精怪,供他享用。 伍障乐得离开食心大王,既然这个月的份额已交,自不愿再回去面对他。 若是这狐头道士深入,叫瘌狼乡中人撞上了,他也不好交差。 他灌了口酒,出言威吓道: “你这个粗野山人,竟然不晓得食心大王的凶名!他张口就能吞下一村所有人畜,挥爪就能拍断山峰!” “麾下更是高手如云,妖魔景从。” 他打量着狐头道士瘦削的身体: “你这种侥幸吸纳点日精月华得道的精怪,站他面前,连零嘴都算不上。” 说完,伍障又亲自斟了一杯酒与他: “我也是好心,见你就亲切,才劝你莫行死路。喝吧,喝完这杯灵酒赶紧走。” 狐头道士一直打量着伍障,接过酒,笑道: “方才不觉,老道如今却是信了食心大王真的功参造化。毕竟像小友这般良才美质,他都粗放在外驱使,而不思好生培养,真个是大宗气派。” 伍障只当他看在灵酒的份上恭维他,于是挥挥手,叫他赶紧离去。 狐头道士转身,淹没在素白的森林间。 伍障一壶酒还未喝下几杯,又听到沙沙脚步声。 一凝神,他便皱眉。 狐头道士又来了。 他恍然不觉伍障的嫌弃,只是笑道: “老道却是个贪嘴的,方才行路力乏,吃了些粗粮,甚是干渴,便想着回来,再厚颜讨杯酒喝。” 伍障疑他再到处乱逛,引得其余几个干儿子注意,索性把整壶酒推过去: “区区一壶酒,你且拿去,快离此地。” 狐头道士抓着酒壶: “哎呀,老道不过是想讨一杯而已。小友如此这般,不赠些酒资,老道心里过意不去,念头不通达,于道途亦有碍。” 伍障懒得与他啰嗦: “你真谢我就赶紧滚,什么酒资能……” 狐头道士翻手将一个沾着血腥味的包裹砸在柜台上。 麻布解开,里面的兽头鲜活似生,简直一口咬住了伍障的心脏,令他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熟悉的钢鬣粗毛,贯穿左眼的伤疤,不阴不阳的眼瞳,以及熟悉的,仿佛下一瞬就将人整个吞下的法力气息。 食心大王的头颅。 “一头炼气八层的恶畜,能否抵小友酒资?” 狐头道士含笑望着他。 伍障喉咙嗬嗬作响: “爷爷……爷爷,小的,爷爷饶命……” 他拼命想跪下来磕头求饶,但膝盖都吓僵了,一时动弹不得。 “小友不喜欢?” 狐头道士遗憾地探出长舌,只一卷,便将狼头化作一股黑液,咕咚咽下去。 “老道对小友倒是喜欢得紧哩。” 他探出一只手爪,呼呼风来,将整座客栈刮碎。 这只手按在伍障头顶,伍障只觉山岳崩裂,大河破堤,重重天门倾颓而下,将他的脑颅压碎。 针扎斧碾的痛感自上而下,由外及内,从皮膜深入骨髓…… 也许是过了数十年,也许只有短短一刹。 伍障骤然清醒,也只记得掩面大哭,尽情发泄恐惧与痛楚。 哭着哭着他忽觉不对,一来是疼痛无踪,二来,他摸到的脸着实光滑了些。 那一颗狼头已被化去,伍障重归本来面目,虽然之前供他驱策的法力同样无踪,伍障却感一阵轻灵,远甚昔日。 他听得狐头道士悠然道: “拂去尘埃光自明。如此伐骨洗髓,祛除污秽,清净本然。你方有随老道修行的资格。” 伍障还有些恍惚,不待他回过神来,两膝颇懂事地弯下。 伍障大礼叩拜: “师父!谢师父救徒儿一命!” 狐头道士点头,扔下一卷书册。 伍障捧在手里,其名为《山魈供养席》。摊开,则是摹画着一些可勉强称作猿猴的怪物。 猿猴手拿把掐,演示一个个神秘玄奥的动作。 “你且炼这本功法增长灵根,以你根骨自是不难。待炼气后,老道再传你门中根本法门,玉灵升仙法。” 狐头道士见伍障乖巧翻书,转而又问道: “你唤做何名?” “伍障。” 狐头道士皱眉道: “五,障?五方障阻?此名不佳,为师给你另起一个道号。” 其时,初春,久为苍白覆盖的树林受暖风吹拂,春晖洒扫,冰雪渐消。 压弯的树杈得机抖落冰凌,舒展开来,于高处绽出一颗颗浅绿的嫩芽。 那狐头道士眼见此景,欣然道: “时值春朝,正是万物脱得牢锁,复归天性之时。你又是我紫瑞道人破开樊笼后的开山弟子,便讨个彩头,赐你道号和春可好?” 伍障哪里不答应,乖巧道: “全凭紫瑞师父吩咐。” “和春道人?” “师父!” 和春道人合上手中画着怪模怪样猿猴的书册,战战兢兢,低头应承。 第238章 夺势 “杀!杀!杀!” 众多兵士纠缠作一锅粥,受战火烘煮,愈发凶厉,愈发……香浓,百战怨血沥沥而出。 莫途驾驴立于战场旁,抟着驴耳碗,新盛了小半碗怨血,对这片战场的产出颇为期待。 踏在驴蹄下的,是一颗破碎的头颅。 当它还好好放在脖颈上时,任谁见了都得低头唤一声,羽将军。 只可惜,受肉塔一道摧金山倒玉柱的光柱横压下来,再盛的凶名都作了土。 驴蹄扒拉扒拉天灵盖,莫途俯身一看: “这厮瞧着粗狂凶顽,观其调兵遣将,却是个奸狡之辈。怎么开了脑颅,半点脑浆也不见?” 顺着破损至鼻梁的缺口淌下的,只是一团散着霉味的黑液。 “他一身精华都祭献给了魔罗汉,若是能再活三五年,也不是没有变成恶鬼升入绝嗔佛国的可能。” 一人出言解释道。 见没有百战怨血可攥取,莫途有些意兴阑珊,驴蹄一偏,便把头颅踢给那人。 那人是个散发头陀,空中铺起一张黑光袈裟,其上陈放着大大小小破碎的尸块,断裂的刀身,拼作个人形。 他摄过头颅,微作礼一谢,便小心地将它小心摆放在碎尸上方。 原来被受肉塔击碎的羽将军尸体已被他大体收集完整。 莫途懒得去理他要练什么玩意,一拍驴头冲入战场。 在大部分羽国强者都被受肉塔扫空的情况下,这片战场很快演变成谭国的练兵场。 羽国溃散的军阵上方,那一道幽晦裂隙内不再有猩红的巨影闪烁。 绝嗔魔罗汉亦闭上猩红的魔瞳。 莫途眺望着那道愈发模糊的裂隙,大肆搜刮百战怨血,纵驴从诸多剥皮兵士尸骸上越过。 “绝嗔抛弃了他的信众,不肯如萧数参那般加注。” 裂隙行将弥合,羽国军中一个扎满兵矛的巨汉绝望嘶吼,无形的巨槌落下,他周身数十兵士被锤成血糜。血糜汇成一条破烂的龙蛇,哀泣着游向裂隙…… 一个谭国小卒投出大刀,割断了巨汉本就千疮百孔的半边脖颈。 裂隙湮灭无尘,血糜洒落,巨汉颓倒,羽国兵士也失了最后一丝理智,将刀戈砍向彼此。 随着最后一柄羽国大旗折断,最后一个剥皮兵士被斩去头颅,谭国兵士沐着血糊,举着兵刃嘶吼,那模样让莫途很难分清他们和羽国有什么区别。 但这也与莫途无关,他只顾细细收敛好百战怨血。在一旁掠阵的几个金丹大修也一并下来,或摄走残符,或吞噬魂魄心神,各自默契地捡拾先前划定好的修行资粮。 事毕,他们便一同飞向下一处战场。 受肉塔依旧在前方稳步推进,像昭告冬天的一场初雪,无可推延,冻毙蚂蚱无数。 莫途这些修士,只是换下来打扫战场而已。 “这是霍大王了?” “错不了,贪无眷属都是这般痴肥蠢胖。” 莫途飞过一团巨大的肉山,其上布满孔洞,镶嵌着诸多繁杂物品。 像是兵刃,珠宝,乃至一辆辆战车,一团团顽石泥土。 这肉山瞧着无事,莫途飞近了,却见肉山顶上开了口天窗,贯通上下。 巡视一番后,众修面色有些不愉,因为稍有价值些的东西都被搜刮完了,只留下一具破皮囊。 更远处,有些闪烁的白光,其光甚耀,偶飞过天际,众修观之,恰如贯日之白虹。 “又是那道大杀器?谭临沧不是先回大营镇守了么?” 众修疑虑,最后,还是莫途一拍驴头: “莫慌,再怎么说也有萧数参和受肉塔在前面顶着!前去看看!躲在此处,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众修疾行,终至受肉塔下。 事情出乎他们的意料。 不是一道大杀器,而是三道。 三块鳞卢国主的残躯被三个凡人高举,三重层层叠叠的神言于天地间宣告。 然而,这三道神言本是出自同一张天庭敕令顺表,同一篇文章,于是三道神言融合做一处。 三道耀光归于一处,于充斥天地的森冷白光中,浮现一些浅淡的影子。 一座座尸垒如林的城池,一个个低微跪伏的黎民。 于白光最上处,几与天穹相接处,有一座九丈高台,头戴平天冠,龙袍阴影几乎笼住所有城池所有黎民的高大身影弯下双膝。 向天一叩。 那是久远之前,苍皇祭天重现。 人皇以人牲为祭祀,引动上天一瞥。 隔着悠悠岁月与地域,这一瞥转向了一座怪模怪样的高塔。 以及塔下荫庇的渺小虫子。 莫途第一感觉,便是空。 无知无觉,像羊羔恭顺地被压下前蹄,迎着屠刀。 但很快,这种空被隔断了。 躲在塔下的莫途眼中,若受肉塔之前是一只拳头,而现在,拳头展开了。 受肉塔厚实的塔身失去了踪影,似在通天彻地的白光下融化。 徒留在原处的,是一张脸皮,贴在一捆暗灰的丝线上。 像水母般,在白光中晃荡,也像个被束缚在原地的稻草人。 许是受白光所激打,人脸双唇打颤般地开合: “……” 便有千根万根丝线一根根地舒展开,穿过人脸,穿过白光,没入虚空,自一切有形无形之物中穿过。 不在虚空,不在土壤,亦不在虚界,像是钻进天地的表皮下。 而后所有丝线绷紧,攥住了什么东西。 人脸轻轻后仰,一张暗灰的巨网从白光下浮出,勒住白光与白光中的祭祀人影,如捆缚了一头恶兽。 白光中那些人影惊惶起来,抬头四顾。就连最为高大的苍皇亦挺起脊背,仰头眺望。 究其原因,上天一瞥,先前给予莫途无穷压力,如今却消散得无影无踪。 被什么东西隔断了。 莫途听到身边一个将军喃喃自语: “它,它从国位手里抢夺了天地大势。” 有丝线一一探出,只是这一次却伸进了白光里,触摸那些祭天的形影。 形影开始变异,原先叩头拜天的挺直脊背,离尸林近的扯下尸骸起舞,虔诚的满腹疑虑,莽直的肆意冲撞,众多神佛名号大肆在形影间传播,而天庭之名却不复得闻。 而最大的那道形影,苍皇仍旧仰首眺望苍穹,却有窃窃笑声自他口中传出,自最上首处垂落下来。 神言杂乱,白光萎靡,最后一切都失去踪影,只剩下三个被缚在网中的凡俗。 受肉塔重现,莫途见到萧数参整具躯体镶嵌在石壁中。 他身旁镶嵌着诸多修士,俱法力耗空,萎靡不堪。 萧数参睁眼,瞧见莫途,微微一笑: “莫途道友,该你们上了。” 第239章 犁庭扫穴 莫途把驴兽托至左肩,贴近受肉塔诸多脸孔浮雕。 触之无物,石质如血肉般蠕动,将他吸纳镶嵌。 滚滚法力自驴兽体内涌出,被受肉塔抽走。 先前托庇于塔下的众修纷纷上塔。 于此同时,连同萧数参在内的一众颓靡的金丹大修都被受肉塔抛下,颓倒于地,法力空空。 萧数参指点着相隔百里渺小如微粒的三人: “三位国主丧于此役。几位道友接下来轻松些,吃下地盘,犁庭扫穴即可。务必将魔罗汉,浮螟,浑璞这些神佛势力逐出鳞卢。” “由此,鳞卢天下黎民,我救七分之四。” “至于了尘,螳圣僧,际海三方势力,十日后我亲自来了结。” 莫途等人应诺。 吞下丹药,恢复几分法力后,萧数参提溜着三位国主,三块承载顺表的残尸,飘然远去。 一句话音渺渺传来: “受肉塔任凭道友驱使,只是诸位切记,若有黎民归顺,需悉心收纳,勿伤性命。” 莫途与其余修士一齐催动心神,渐感一丝沉重压在心头。 他试着将之推卸开,受肉塔苍白的塔身震颤,前挪一尺。 多番适应后,他们像骑在牛背上的牧童,随牛儿漫步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 抵死顽抗的甲士,异化的修士,都如牛蹄下的杂草。 尊奉魔罗汉的羽国内共分羽,霍,常三家地盘,各奉一尊魔罗汉,貌合神离,彼此互有攻伐,因此也是除谭国之外底蕴最弱的一国。 而国中三位首领,羽将军,霍大王,常丞相或死或擒,高端战力一扫而空,覆巢之难,就在顷刻。 是故诸位修士商议后,选择羽国做为这犁庭扫穴的第一个目标。 冲入羽国之后,所见之处,唯有素白失血的尸体倒伏,铺陈开来绵延百里,一座似由血凝而成的山峰正立于尸原尽头。 莫途听到身侧有人喃喃: “这是要重演昔年苍皇祭天,只是把祭天对象给换成了一尊魔罗汉。” 山峰顶端,天穹中垂下一团云,沉压在山顶上。云上不时有一条条如蟒阴影钻出云团,不断游动,似要拼凑出一张面目。 却每每失败,阴影溃散化为乌有,山峰也不时迸裂。 大概率是因为知晓国主沦亡,明白局势崩坏到无可挽回,国中甲士不再有任何顾忌,绝望地试图抓住任何一束稻草存活下来。 但很显然,魔罗汉抛弃了他们。 莫途瞄了一眼,就发现数十个被砸开的颅脑。 他估摸着,羽国所有黎民,都汇集于此。 剩不下什么人了。 诸位修士一同催动,供给法力之下,受肉塔轻颤,一束白光自小如微尘扩大,而后粗如梁柱,长成百年巨木。 这白光只一点,便轰塌了这座山峰祭坛。 裂隙湮灭,大量甲士如蚁巢被捣毁的蚂蚁般冲出来,踩过尸原,冲向受肉塔。 莫途甚至懒得辨析他们分属哪一尊魔罗汉,白光横扫,便又为素白的尸原涂上几抹杂色。 莫途曾私下听萧数参提起过,三尊魔罗汉在北俱芦洲之外虽饱受道佛两家排挤,却也是天地九域中有数的巨擘。 若无道佛两家封锁,莫说是他萧数参,即便所有染指鳞卢七国的元婴齐上,也难以撼动一尊魔罗汉的手指。 不想其下属势力孱弱如斯。 捡拾了一番战利品后,众修催动受肉塔,驰往下一国。 拓国,浮螟老祖的信众聚集于此。 莫途得到的情报,为首的修士自号百残山人,有头角峥嵘之貌,修习《无常渺观经》。 经过多番考证,确认无误。 轰灭拓国一座残破的城池,莫途便瞧见一个身着残破道袍,头上长满大小不一肉角的老道士散着白发,箕坐在废墟上。 咧嘴大笑,甚至毫不在乎死之将至。 莫途轻笑一声,开口道: “诸位道友,一同催动受肉塔,轰死前方那个抱驴小鬼。” 受肉塔未动,莫途皱了下眉,随即想到也许是受肉塔离自己太远,听不清声音。 他索性从废墟上站起身,对着远处苍白塔身传音吼道: “诸位同道还在等什么,诛杀此獠,瓜分资粮功法。” 远远听得塔身上一个长满肉角的老道士应诺: “固我所愿,不敢请耳。” 下一瞬,一道白光临近,叫天道人凄厉驴鸣,数根锁链浮现,接连断裂。 世界似乎停滞了一刹那,随后褪去了颜色,周遭种种似果肉被剥离,一片空茫之中,莫途瞧见胸口穿过一些笔直的红线,又不知从何处斜刺来一根红线,将其捆束成死结。 在凄厉的驴鸣中,所有红线一同溃散。 莫途失去了意识。 而后,他被吵嚷声唤醒。 他还躺在那片废墟上,远处受肉塔轰鸣,身前一个金丹大修催动法力,兴奋大吼道: “再来,我倒要瞧瞧这百残山人能有几条狗命供他挥霍。” 他身前也有几根红线被捆成死结。 “固我所愿,不敢请耳。” 那个被镶嵌在受肉塔的老道士依旧如此回答,他身旁有好几个凹坑。 莫途轻拍驴头,驴鸣后世界停滞。 虽只有短短几息,也足够他纵驴过去,破除他的法门。 而后受肉塔催动,将这百残山人的身躯化为灰飞。 事后,众修拧着他的头颅,心有余悸: “差点就着了这毒妇的道了。” 那是一颗四十余岁中年村妇的头颅,眼中惊愕茫然。 …… 从受肉塔换下来后,莫途赶着萎靡了些许的叫天道人,径直回了掘鼠营。 跨入须弥乐土,凡人告哀之声,修士欢虐放纵之声,久久不绝。 修士残虐更甚以往。 一来,战争摧枯拉朽,谭国兼并更多地盘,大量凡俗寻求庇护。是故修士使用起来无需之前那般俭省。 二来,为求招引受肉塔,萧数参监察谭国大营的诸多眷属觉者尽数被祭献,一时也无暇补充。是故修士下手无需那般顾忌。 莫途甚至听闻些风声,有些金丹大修直接在驻地凌虐他国凡人,只需趁萧数参回营时清扫血迹,毁去残魂即可。 莫途靠在洞府门口,任血湖洗涤双足,欣赏着被血与哀泣涂红的崖壁。 崖壁大小数百孔,每一个洞口内都是一处地狱。 他悠然道: “凡人对待牲畜的手段还是太温良慈悲了,哪比得上修士对待凡人?” 他把算着目前所获的百战怨血,颇有些期待: “若是屠了六国,也足以凑够莫陆老祖所需的怨血了。不知能得何等赏赐?扶我直入金丹?” 正畅想间,须弥乐土入口内忽传来一阵骚乱,如水波般在两面崖壁间荡漾,一时压过了所有哀声。 应该说所有修士都止住了动作,转而窃窃私语,不时爆发争吵。 莫途凝神细听,突地色变: “其余三国投降了?” 第240章 受降 莫途离了须弥乐土。 甫一出帐,便听得身旁修士惊叫: “元婴法旨!” 他首先所见的,是三道器物虚影。 横亘于谭国大营上空。 分别是一柄剑,一口钵,一方砚。 如画般印在高天之上,举目眺之,仿佛日光闪烁营造的海市蜃楼,并不真实。 然,于修士眼中,四方灵气云集而来,争先恐后承托在虚影之下,化为祥云玉床,又在莫名驱使下荡涤开去,垂下万条丝绦,隐隐覆盖整个谭国。 莫途嗅着虚空中雀跃躁动的灵气,他毫不怀疑,若是这三道虚影携带了一丝杀意,谭国大营至少也得暴死半数。 至于现在,垂下的灵气凝成实体,显露在凡俗眼中,如蚕丝,似雨线,漫营飘荡。 莫途身旁一个甲士好奇探出染着新血的长戟,挑断一丝。 霎时间,那一丝雨线化为无形,自戟尖拂来一阵和风,吹消了戟上染的血锈,又拂过甲士全身。 甲士满是怀疑警惕的眼瞳变得平和,全身暗伤也得以痊愈。 最后,一朵金莲绽放在他持长戟的虎口处。 隐隐一声佛唱。 甲士浑不在意地扯下金莲,弃置一旁,而后呼唤伙伴收取灵气疗愈。 营中,处处金莲绽开,天花坠落,又有奇光流转,每每博得一阵惊呼。 人人面带骄矜喜悦,显然并不为神佛显迹所折服,而拜倒在这些奇景之下做狂信徒。 因为在他们眼中,是他们战胜了这些背后有神佛支持的敌国,逼得他们屈服。 莫途骑在驴背上,伸手拂过雨丝,俱是一股精纯灵气,没有任何法力气息残留,堪称“无主”,轻易就被他炼化。但攥在手心里,却有一株金莲长成。 浑然不见半分术法波动,仿佛如水流雨落那般自然演进之理。 莫途自思做不到这般。 “显露法力,却小心收敛气息污染,不催生些诡怪眷属……好似一个人行路时还得踮起脚跟,避过微小虫豸。什么时候元婴大能姿态这么低了。还是……” 莫途抬头,运起法力,眼中灵光翻腾,一窥虚影。 半息后,莫途痛哼一声,双目涨破,留下两处血洞。 他服下灵药,自我说服道: “只是……只是废我一双眼睛,一点走火入魔的迹象也无。元婴之威能,什么时候这般虚弱?定是……假的!” 他越看越觉得那三道法旨气息虚浮,浑不似真物。 仔细想来,只要祭献足够,便可得赐元婴赐福,一道渺渺气息,又有什么难得的? “定是三国伪造了法旨!” 定是三国的诈降计! 莫途怀揣着这般洞见,径直去大帐寻谭临沧。 谭临沧却化作了个泥塑木雕,立在大桌前,一动也不动。 莫途只一眼扫过大桌,心便凉了半截。 桌以金丝铺就,其上摆放着手,脚,两截躯干,头颅等物,拼就一个身量高伟,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 即使已是一具尸体,也极具皇者气度,仿佛下一瞬便能从桌上起身,挥动绝云气荡五岳之天子剑。谭临沧立在他身前,微伏着脊背,倒更像个小厮内侍。 无疑,此为鳞卢末代国主之遗躯,也是国位顺表之承载。 真正的身负天下。 生前主宰鳞卢,死后身躯七分,亦昭示鳞卢七分。 而今,七肢合做一处。 莫途倒退几步,幸得谭临沧与一众将军无人将一丝一毫注意抛给他。 旁的修士低声告知与他: “三国在冶青杂毛……咳咳,就是和微道友师弟,冶青道友的串联下,请来背后师门元婴大能法旨,又点化三位国主放下争端,一齐投降。只求鳞卢国,哦,该叫谭国了,谭国境内所有神佛法脉能安然撤离。” 莫途咬了咬舌头,径直去寻萧数参。 “你说元婴法旨是伪造的?确实如此。” 萧数参立于一处空地,身后垒一堆堆书简,神情悠然。 莫途一喜。 他悠悠道: “莫道友修道前也是富家子弟出身罢。假使一座大宅院,公子哥晚归,拍门欲进。难道要把院中家主叫起来细细询问缘由,再挥动老胳膊老腿开门么?不过是支使二三门房而已。” “这些元婴门下弟子亦是如此,支使几个门房,借来师父几缕气息,又有什么不便的。” 见莫途神情有异,他又出言道: “实际不瞒道友。据我在本体处得知,鳞卢国,对那些元婴而言,根本无足轻重。这些弟子,也不过是送出去的弃子。” “只是国中黎民众生,对我很重要。羽国,拓国,剩不下什么人了。若是任他们狗急跳墙,不知要死多少人。” 莫途还要再言,却被萧数参甩了一本书来。 “战事已止,当下应行教化生息之策,教导人心向善。此乃我闲暇所书善经,还望道友好生参悟。” 萧数参挥手谢客。 …… 莫途颇不甘心地转回去。 路途一个个满身血煞的甲士而今喜笑欢颜。 落在莫途眼里,代表一份份失却的百战怨血。 “这身破甲该脱下了。这么多年,不知道我侍弄田地的手艺生了没有。” 一个丈高巨汉倒提长戈,沉步缓行,像是按着牛和犁耙。一旁的伙伴神情轻松地指点着,目光中多有希冀。 “不知道能不能分个婆娘。” “俺要找个瓦国的婆娘。” “哈,你这憨牛儿,半边耳朵都给那个瓦国小鬼削掉了,还找瓦国的?” “要俺说,不打仗了,俺倒是对那小子佩服得紧,还是个青瓜蛋子,力气就那么大。俺娘说娘舅家,是一家。不晓得他有没有姐姐妹妹,俺倒想和他结个亲哩,认个舅子。” 旁边的伙伴一齐哄笑起来: “好,太平了就去寻他,给你说个媒……” 他们不肯去死,还想要解甲归田。旁听的莫途脸色简直阴沉得要滴下水来。 而当走进掘鼠营,莫途骤然露出一丝笑容。 “萧道友?” 萧数参埋头着书,仰首望向莫途,有些疑惑。 莫途逆着日光,半明半暗的脸上满是痛悔之色: “近日琢磨萧道友之善道,多有收获,愈发觉得自己昔日所为简直如恶鬼般。从今往后,我将践行善道。” 萧数参有些惊喜: “道友能悟得这点,自是极善。” 莫途叹息道: “我要向萧道友坦白一事,深埋在谭国大营之下的一处魔窟,托名为须弥乐土,实则……” 第241章 蜘蛛丝 谭临沧疑心自己中了幻术,或者前些日子大破羽国时庆功宴喝得太多…… 醉死在一场他永远不会醒来的迷梦中。 梦里,他大破三国,又有三国束手请降,鳞卢国位再合,鳞卢天下将合。 可是,他从二十年前决定谋事刺驾起,便不再饮酒,以免在醉话中泄了机密。 可是,他看了又看,国主卢暇面部那道伤疤实他亲手所刻,他摸了又摸,感应到七团呼应的威赫文字,他召来根本箓职,先皇卢暇断躯拼合,栩栩如生,几乎要活过来把国位传承给他。只等一次祭天禅让仪式,这份传承不知多久的祭天顺表便能融入他体内。 不会有错的。 是了,这是真的。 谭临沧,老泪纵横。 他真的完成了苍皇的不世功业,一统鳞卢,驱逐神佛…… 然,苍皇何其英武,终被神佛的可怖压弯了脊背,跪倒在天庭脚下。而他谭临沧当世,天庭隐遁不知所踪,神佛乞降,恭顺以至于卑微,将他们掌中的傀儡尽数卖出,只求一个离去的机会。 谭临沧每念及此,便觉得有些晕眩,连带脑中深刻无比的苍皇御像都有些模糊。 他更胜过苍皇,没有神佛能干预拨弄他的鳞卢…… 除了萧数参。 当日,三道神佛旨意显现,在谭国营内招来诸多异象,在谭临沧座前,化出三国法脉主事虚影,就停战一事讨价还价。 初步达成一致后,送来的鳞卢国主残尸,便是三国法脉主事的诚意。 为表同等的诚意,不再追杀鳞卢国内残余的神佛法脉,萧数参当即在神佛旨意的见证下遣走了受肉塔。 无有诸多眷属觉者为祭,即使是他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召回。 眼见着给予他无穷压力的白塔湮于虚空,谭临沧也将一颗心彻底压回肚子里,转而沉浸在国位上。 萧数参没了受肉塔,他又手握鳞卢国位,谭临沧得以一个他自认为得体的角度审视萧数参。 像是瘸子病腿痊愈,以得体的态度审视拐杖。 简而言之,这个昔日救他于危难之际的功臣,如今却有些碍眼。 平心而论,萧数参着实帮了他不少,对他,还是对谭国都是如此。 可是,谭临沧自忖,古人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鳞卢天下将定,改换新朝谭国,自是另当别论。 可是,谭国到底是谭临沧的谭国,而非白泽会的萧数参所有。 可是,萧数参未免太软弱了些。 简直不像个修士,待人极谦微平和,态度甚至比他手底下的白衣内侍还要低下。 毕竟,若是要砍去头颅,再怎么恭顺的狗也会哀哀叫唤,凭着复生神通,萧数参却毫不在意。 或割头,或取肉,无所不应,无所不予。 谭临沧有时认为,也许是那复生神通太过强横,也许是不可伤人的誓愿约束太强,也有可能是他所秉持的善道过于迂腐,如此种种,让萧数参近乎不死的同时,也抽去了他的骨头。 让人少了几分畏惧,也少了几分敬意。 这般软弱,谭临沧之前欣然接受,加以纵容,将其化为得力臂助。可现在,只会成为他的绊脚石。 何哉?鳞卢七国万万生民,谭临沧独爱谭国众多从微末便追随他的部众百姓。至于其他,不过是影附叛逆的凶顽野人。 谭临沧闭目,回想起数十年来刀光血影,刀锋符箓庇佑下一只只充斥仇恨的眼眸,自己身后一声声渴慕的祈愿。 他愈发理解昔年苍皇为何毁去十五国,独留鳞卢。 当然,今世不同于远古,又没有一场勾连天庭的祭献消耗人命,谭临沧自认他的手段定然会宽仁些,最多发配为奴,苦役榨取,用数十年时间去磋磨消耗。 也让谭国黎民一尝复仇的甘美。 可惜萧数参终是外来客,不知七国之间仇怨似海,定会不许他这般施为。 若他阻拦…… 谭临沧怔怔想着,摩挲卢暇尸体胸膛,白光符文似水波流转: “你们说,这鳞卢天下,是谁的天下?” 左右将臣静息一刹,齐声道: “自是谭家天下!” 谭临沧微微颔首,届时,便延请萧数参出征,以救众生。毕竟鳞卢虽大,不过北俱芦洲一隅。 “天地甚大,总有未知的苦难供他发善心。” 谭临沧蔑笑。 至于萧数参口中,造就了法宝受肉塔的强横本体,谭临沧更不担心。 毕竟诸多神佛只遣弟子眷属来此。连他自述极为恐怖的三尊魔罗汉都未踏入北俱芦洲,谭临沧岂信萧数参会以本体寻仇? 谭临沧微勾起嘴角,忽听得帐外一阵喧闹。 “嘭!” 整座大帐符文暗淡,被劲风掀去。 敌袭?谭临沧周围将领符文张扬,箓职大旗高举,正欲护住他与卢暇遗体,却骤然僵立不动。 无他,劲风掀起的烟尘散去,显露出来者。 正是萧数参。 他怀抱着一具生死不知的血糊人形,白衣都被点点血污。 身后紧跟着白泽会寥寥几人,如巨大的还鹰僧等,像牧羊般裹挟着诸多装在空泡内的东西,依稀能辨出是一个个不成人形的凡人。 又有一个骑驴道人遥坠在后。 萧数参出现得颇为唐突,然而,另一种更唐突的东西出现在萧数参身上,让谭临沧既陌生又熟悉。 卓然杀气。 他曾多次在百战老卒身上感受到这般气势,可一只恭顺羊羔,如何能有这般威势? 谭临沧瞟到了边角处的骑驴道人,须弥乐土四字转过心头,当下即明,深知此事无法善了。 搁在他们与萧数参之间的一道帷幕被撤下了。 他一手按着卢暇面部,沉声道: “萧数参,你意欲何为?” 萧数参手抚过黏附在人形的血污: “她名小蒲,才得我亲手救出了螳僧虎穴,不想又入了谭国狼窝。” 他像是向师长提问: “应作何解?” 静默了数息。 “这般杀气,你要打杀我等,为这个贱婢报仇?” 谭临沧下首一人叫嚷。 “你要违背你的不杀誓愿么?因为这点小事就违逆大王,误了修行么?” 又有一人慨然开口,意图劝和。 “小事?违逆?误了?” 萧数参轻声把玩这几个字。 他默然一会,俯仰四周,似乎重新认识了这片北俱芦洲的天地。 而后,他开口,似是追忆: “火晇山,流颍婆洲,恶郁都,桑秘阙洲……甚至魔染至深的涂戮丘。我化生以来共拯九地生民,都是这般经营,这般教化……” 他眼中满是血丝,发问道: “怎么,你们就不行,辨不得善恶是非?是我错了?!还是北俱芦洲从根子上就是错的?那尊佛陀避世时,真的刮走了你们的善根?” 他面前,谭临沧等人莫名其妙,像看一个疯子。 萧数参疲乏叹息一声: “是我错了。既然我的善道行不通,那就先客随主便,好好遵循这片北俱芦洲的规矩。” 他轻轻将怀中的小蒲交由身后还鹰僧。 萧数参摊开手: “来吧,不就是仇杀怨报么?我这就把你们都杀了。” 此言一出,几个将军对视,都见得对方眼中浓浓嘲讽意味。 谭临沧开口劝慰道: “萧数参,你无受肉塔驱使,不可妄造杀业,不然业火焚身,伤你性命。这须弥乐土一事,实为莫途这些掘鼠氏族的邪徒蛊惑腐蚀营中修士,造此恶孽。剐了他,你我重修于好,何如?” 萧数参微微摇头。 见他弃了谭大王递过来的台阶,有一年轻小将直往萧数参冲来,连箓职也未展开,只亮起一道符文,挥动兵戈直取他头颅,朗声大笑道: “萧数参!舍你一身修行不要,你敢杀我?!” 他敞露的胸膛即被萧数参洞穿。 随后萧数参轻轻收回甩出去莫名延长的左手,这将领的尸体便如野狗般扑倒在地,再无生息。 他死寂的瞳孔正对着萧数参,映照起漆黑的的火焰。 像用了引火物那般,漆黑的业火自萧数参沾满血液的左手燃起,很快覆没他的全身,而后深入他的皮肉,骨髓。 瞬生的皮肉只如轻纱绸丝,受火一燎,便化为无形,只勉强在白骨与黑火外罩上一层透明的皮膜。 数息间,萧数参化为一具白骨做灯芯,兜着燎烧黑焰的人形灯笼。 誓愿反噬,竟至于此。 任谁也知,这位掌握复生神通,近乎不死的金丹大修生命已如风中曳烛。 谭临沧按在卢暇遗体面部的手爪微微一松。 业火焚焚中,萧数参轻声颂念: “箬一菩萨在妙露天界自持修行,得天眼通,天地九域,众哀离劫境,无有不彻。” “见磋摩狱中,有沸油成海,万万数罪人浮于海中,通身俱烂,俄而复生,再受油炸之苦。由此周而复始。又有食脑,拧折种种恶鬼游荡玩虐,合称十七难。痛呼乞救之声,竟成巨浪。” “箬一菩萨见之如身受,便化一善身沦入海中。惊来磋摩狱主,投蛛丝一缕,遥遥垂落,拯海中罪人,拯菩萨善念。” “罪人云集,攀蛛丝而上。附蛛丝下端者竞相推搡牵扯,附蛛丝上端者竞相以牙咬啮蛛丝,人人欲断他人生路而己身得救。” “终,罪人之恶侵染菩萨善念,使之重坠沸油海中,化一酷虐夜叉。菩萨既无,磋摩狱主既去,蛛丝经咬啮断坠入海中。” “无罪人得救,只在沸油海中再添一夜叉难,合为十八难。” 莫途又感受到了自萧数参身上激发出的,如水波般的注视。 高远的天穹上,真有一根蛛丝垂下来,金黄的油脂顺着蛛丝淌下。 萧数参肃穆: “谭临沧,你咬断了蛛丝。” 蛛丝似慢实快,垂落至萧数参颅顶。 “你的恶,也侵染了我。我生杀念,实属不该,但是,很痛快。” 谭临沧震骇的目光中,金黄油脂徐徐滴落,打灭了燎烧的业火。 萧数参复返人身,而油脂未停。 “天行有常,增损补亏。杀一人之恶业,岂能掩我拯九洲之功德?” 金黄的功德油脂遍覆萧数参全身,将他塑成一座金佛。 “一啄一饮,皆有天定。不知谭国主座下几人,可填我九洲功德?” 谭临沧猛然色变,他抓起卢暇遗体护在身前。 遗体绽出白光,有神言诵唱,却并未如莫途先前所见那般霸道,拥塞天地,掌控天地。 而是将所有谭国生民甲士卷走,于萧数参数百里外,铸成一座莹白城关。 极为少见地采取守势。 其时,常显于谭国大营上空的三道元婴气息影子湮没,原先由它们所统御的灵气尽归于萧数参掌中。 萧数参的身影在诸多修士心神感应中无限拔高,几与天平。 莫途只瞥他一眼,便觉有无尽经文灌入脑颅,一字一句,皆是劝人向善。 他嗡鸣一声,狼狈地调动叫天道人法力驱离污染,心下已知,萧数参状态诡异,已无比接近元婴境界。 谭临沧抽离所有谭国生民后,原先混杂人群的诸多修士,眼下却是无比显眼。 诸修士或架起遁光,或凿开虚空,或跳入虚界,各显手段,无一敢与他对垒。 萧数参只合掌于身前,便有万道金光激发。 敞开虚界神通的金丹大修,无不见一对金黄巨掌自虚界深处腾起,将他们推离虚界,打回现界。 待虚界混沌散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便是追击而来的道道金光,轻易破开护体的种种术法,将其钉穿于虚空。 每有一个修士死亡,萧数参周身便有大片黑焰燃起,不久便湮于功德金脂中。 这般逃亡之中,终有一个金丹大修慑于萧数参威势,兼得逃无可逃,乃调转遁光,飞身扑在萧数参脚下: “萧前辈,饶我一命。我愿寄身善道,尽我所有,拯万万生民。” 萧数参下视他的脑颅与腾起的怨煞,平和问道: “你可愿改悔?一心行善?” “弟子愿意。” 那修士哪敢不应。 一缕功德自萧数参头顶点出,灌入修士脑颅。 他如落入沸油中的老鼠般不断挣扎。 萧数参只一瞥,便从虚空中化生数只脚掌,踩住他的脊背,叫他不得挣脱。 不多时,那修士停止挣扎,呜呜嚎啕,痛悔自己前生所造杀孽恶业。 他抬起头,面色悲怆,可眼眸深处,全无半点灵智。 又一蓬黑焰在萧数参胸背绽开,无情地被功德金脂打灭。 “你可称觉者。” 萧数参微微点头,松开他。 修士清扫大半,萧数参轻叹一声,眼望那座徐徐后退的莹白城关: “谭临沧,你可愿改悔?” 他身侧,那名金丹大修如僵尸般挺立,口中喃喃自语,不外乎劝人向善。 第242章 自我来后,佛国普照 “善!善!善!” 莫途立在萧数参身后,顿感一丝悲悯与忿怒,如一缕缕丝网将他裹覆。 他心中所思所想,所贪所惧都随之易转。所思的成了历历在目的种种凡人惨状,所想的唯有如何更多的拯救凡人,所贪的是救人后的功德善业,所惧的是自己行动太迟,苦难太重,不能一一拯救。 如此种种,渐渐与萧数参趋同。 “竟有一丝元婴大能念染天地之伟力。” 叫天道人蹄子踏踏,将这股勾动莫途心神偏移法力躁动的情绪踏碎。 而萧数参周遭种种,狂风,土屑,草叶,乃至灵气,都被“念染”,一一赋予了形体,度化成一尊尊手持金刚杵的力士,抛洒花瓣的天女。 它们簇拥在萧数参身前,拥堵在莹白城关下。 萧数参淡淡抬眼,遥望城中。 城关上,深深浅浅的影子混杂在谭国甲士与黎民之间,皆是人形,披着甲胄,仿佛久远之前的鳞卢先民复生。 再演当年数万鳞卢卒驱逐神佛之举。 人与影如芦苇荡开,谭临沧步出,缓缓将手按在墙垛上。 他的黄符斗篷下淌出一道苍白的人形影子,扬升而起,张开双臂,在空中招摇。 那白影的头部时而浮现一张古拙威严的中年面目,时而变得扁平,波动如一支旗,其上文字变幻,忽而是“谭”,忽而又成了更古老的“鳞卢”二字。 谭临沧下瞰如潮水般围堵城关的力士天女,开口,吐露出的字句零碎,耳听得毫无章法,却充塞了天地,有如山岳之重。 又有千百道细碎低喃的话语附在他吐出的字句后面,如跟随天帝的佞臣优伶般,亦步亦趋,虔诚地复述翻译他的意思。 莫途听得心神恍惚,仿佛此人每一声每一字都压缩了一篇极为繁复的祭文。每一声每一字落下,都有一尊威能不可思议的巨神应召而来,拱卫在城关前。 原先如潮水般汇聚在城关下,众多念染而来的力士天女尘归尘,土归土,留下一个个巨大的空当。 而在如此浩瀚威赫,仿佛天官罚恶的排场下,莫途详听谭临沧所说,却颇感啼笑皆非。 “萧数参,做人留一线。你欲救人,孤又何尝不是在救谭国黎民?何况北俱芦洲这般辽阔,谭国不过渺渺一尘,你且退去,其余六国黎民土地都交予你,我只要谭国土地与黎民……” 萧数参伸手,握拳。 “聒噪。” 一声清脆鸟鸣自萧数参胸口荡开,莫途恍然见一口大印自高空掷下,又化作玄黑的神鸟,轻浮在萧数参头顶,微微振翅。 充塞天地的神言颂咒一扫而空,再度归于清净。 谭临沧面色凝重,背后苍白人影倏地扩展开来,像是一面滴落点点血斑的战旗,又像是被掏空的皮膜。 这白影笼于城关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谭国所有生民皮开肉绽,往日精心祭炼的符文化作锁链,自他们脊背胸腹穿出,长长延伸,黏附在白影上。 谭临沧耳听得城中哀嚎,不禁淌下一滴泪来: “孤,有负谭国。” 他拭去虎泪,向上奋力一扯,城中哀嚎愈盛,而白影上道道符文编织,愈发凝实,终于罩住整座城关,彻底隔绝内与外。 远望之如一个巨大的蚕蛹。 “谭国土地也不要了,只做个城主?” 萧数参眼露一丝嘲讽: “不过扭结些天地大势。你若是天庭敕封五品官,掌控天地大势如岳如海,我调头就走,熬个三十年再来。” “像你这般无品无阶,支使起天地大势来,充其量也只算堆个沙堡挖条浅沟罢了。” 他扬起手,便有一条无形巨龙抽打在城关白茧上。 刚歇了一口气的谭临沧眼见得兜城白影如水潭般波动,目露一丝凶光,指尖发颤。 有人低声劝他: “大王,如今之计,唯有再行祭天仪式,引来天庭……” 谭临沧眼望城中双脚几乎离地,被符文锁链吊起来的众多黎民,嘴唇嗫嚅几下,终究没有下令。 城关外,萧数参合十胸前。 “度化。” 莫途又察觉到了无形的目光自他胸口荡开,而后…… 一只金黄巨掌排开云气,以蜘蛛丝为引,自高远天穹落下,垂在萧数参身前。 衬得他与莫途一行人如蚊虫般。 萧数参伸出右掌,屈起中指与无名指,又用挺直的大拇指压住,其余二指伸直。 巨掌如他动作,结印上前。 莫途在魔族厮混时见过这个手印,意为摧灭降魔。 合力打杀某个难缠的秃驴后,此印一时风行于魔族。 不过魔族众人到底不是僧人,没有什么高深的佛门术法,结印也只是玩玩,多在辩论争吵时用,代表着“你说得很对我也很认可只是莫陆老祖在上我的拳头它对你有意见有没有兴趣劝服它”。 莫途有些期待萧数参摆出这般阵仗后,他能见识到何等强横的佛门神通。 毕竟当年那个难缠的秃驴明明是头豹子精怪,却不知从哪里偷来一身袈裟与舍利,野路子修了佛,竟也得了金丹修为,一个手印打下来千朵佛光绽放,山崩地摧。魔族为了杀他可谓吃尽了苦头。 莫途期待的目光下,不想萧数参哂然一笑,屈起所有指头,破坏了这个手印。 他伸手徐推,巨掌便以这个不含任何奥妙的单拳姿势飞向城关。 “他不配。” 萧数参只一语。 巨掌飞抵笼罩城关的巨茧下。 萧数参轻轻弹出两指,如老僧夜游归来,徐徐叩门。 城关震颤。 白影巨茧上大片符文转为金黄,散发阵阵檀香味,而后溃散,没入城中。谭国生民被倒卷回来的符文锁链裹着,如得了穿墙术般,自城中跌出,坠落。 一朵朵莲花化生于惊惶的生民身下,承载住他们。 莲花忽而闭合,瞬息复绽。 花中的凡人合十趺坐,再不见痛苦哀嚎,自得妙乐。 莫途却见萧数参身侧又一朵黑焰绽放,只是被功德金脂打灭。 再细瞧那莲中凡人,神色空洞,几与傀儡无异。 莫途嘘着萧数参神色,有些惊疑不定。 “度化。” 萧数参只是喃喃念道,手上“叩门”不停。 更多的谭国黎民甲士跌落,空中纷纷扬扬的莲花闭合绽放。 一场花雨坠下,也像城关这颗巨茧被人划开口子,流泻鲜血。 而终,白影被扯碎,化作一篇光耀不可直视的文章,被萧数参袖子一卷抽走。 没了神言顺表,城关消失,显露出一小片地方,站着一个面色灰败的老人。 他被满地坐在莲花里的凡人包围。曾是谭国黎民百姓的这些人双手合十,喜笑颜开,反衬得这苦脸老人愈发扎眼。 谭临沧,背后背着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攥着血迹斑斑的尖刀,孤独地站在一片莲花池内,身后是数十具被割下头颅的无头尸体。 他还是选择了祭天仪式,只是晚了几步。 萧数参徐徐飞来。 谭临沧对他晃了晃手中尖刀: “成王败寇,动手吧。” 萧数参朗声道: “谭临沧,你可改悔?放下杀孽,循我善道。” 谭临沧攥紧尖刀,问道: “孤今日放下,昔日杀孤族亲好友子民者,又当如何?” 萧数参颔首道: “自是一同放下,日后潜心修善道,不妄作恶行。” 谭临沧嗤笑一声,又问道: “敢问这善道能否使死人复生,时空逆转?” 萧数参道: “自是不能。然,自我来前,诸恶并行,自我来后,诸恶敛迹。” “什么狗屁!” 谭临沧斥骂道: “你叫放下就放下?你叫做善就做善?现在这里所有谭国黎民,哪个背着血海深仇!” 他随意喝住临近一个坐在莲花里的人: “齐子!岂不忘拓国杀兄杀父之仇?” 那人合十笑答: “大王,我放下了,你也放下罢。” 谭临沧一下愣住,转头瞪视萧数参: “你做了什么?” 萧数参理所当然答道: “这般仇怨,于善道有碍。是故我拘了他们一半魂魄,改以功德善莲代替。简而言之,我先替他们放下了。”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恶鬼。只要修行善道十年,行善事十年,功德圆满,我便放回这一半魂魄,由他们自行判断善恶,是否该放下仇怨。” 诸多谭国生民合十笑道: “善!善!善!” 莫途挑眉。谭临沧怒发冲冠,血咬唇出血,震怒骂道: “孤先前可笑至极,以为你迂腐,以为你软弱,以为你只是一块随便切的肉……” “谁曾想?你这厮比那些吃人的修士还傲慢!你……” 功德金脂已经灌入了谭临沧的颅顶。 末了,他只来得及对着萧数参啐了一口。 那一口血甫一落地,他便扔了尖刀,恭敬跪伏在萧数参足下。 化作了只知称善的傀儡。 萧数参叹道: “本来也想行教化之举,徐徐渐进,只是须弥乐土一事如当头棒喝,喝醒了我。北俱芦洲乃无佛之地,乃特殊之地,当行特殊之举。” 他转头看莫途: “倒是要谢过莫途道友了。” 莫途擦了擦汗,连连推辞。 萧数参合十发愿道: “自我来前,诸恶并行。” “自我来时,光明普照。” “自我来后,诸善大盛。” “度一切恶,当立佛国。” 天地呼应,更兼得谭国,不,佛国黎民合十称善: “如觉者言。” 萧数参轻指: “灭三国恶业,救三国黎民。” 第243章 长住 “三国须臾可灭,殃及无辜黎民,又当何如?” 萧数参自语,止住前冲的势头。 于是漫天的莲花一同停滞,佛国黎民恭敬垂首,静待他的沉思。 以期聆听他的教诲。 片刻后,萧数参展颜默笑,谭临沧屈膝跪下,将背后国主尸体呈给萧数参。 尸体青肿腐烂,再无一丝神异。 “可叹谭临沧这等庸人,只顾抢夺天庭刀笔吏随手勾画的公文,殊不知鳞卢国末代国主这一【念象】,不知要胜过那张降表多少。” 萧数参取来一柄尖刀,正是先前他剔肉造化觉者的那一柄。 他挥动刀,像是拂去尘埃一般,尸首上蟠结的腐肉一点点松脱,化作盈盈光点,笼在他的周围。 只留一具森白骨骸。 更多的功德金脂自蛛丝淌下,还未触及萧数参头顶便蒸发于虚空。 “佛祖昔日云,成,住,坏,空,乃天地至理。” 萧数参吟诵道。光点徐徐聚拢,成一团椭圆扁平的事物。 “我愿长住,不坏,不空,欲逆天地至理,又当如何。” 萧数参合十,向那一团椭圆光团屈膝,顶礼。 “请菩萨教我。” 那光团骤然凸起一层弧度,其上又显露些对称的凹坑。莫途惊觉,这竟然是一张五官模糊的脸。 萧数参起身,抚着那张脸,叹道: “被准提佛祖抹去存在的无面菩萨,请您再度从空无中苏醒,再度救信众长住,不坏,不空!” 他另一只手深入骨骸中掏摸,抓起一大把骨粉,抹在椭圆光团上。 须臾之间,骨粉附着又消失,竟涂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其眉头紧锁,抿着嘴角,一双慧眼盯着下方,似在思索前路。 “乘筏菩萨,请教我等!” 国主骨骸须臾消耗大半,这一张面孔也不断模糊,疾速风化,仿佛数息间受万载时光消磨。 所幸乘筏菩萨嘴角微动,宏大的祈愿再一次跨过悠悠岁月,响彻每一个垂听的生灵耳边: “我为菩萨,当立长住净土,于空灭中庇护不甘众生。” 宏誓既立,于是佛国黎民,乃至莫途等一干修士,俱感大解脱,大欢喜之意,合十礼赞曰: “随喜赞叹,如菩萨言。” 乘筏菩萨面孔风化,再度陷入空无中长眠。 萧数参弯下身,从国主遗骨中捡起一根已然化为灿金的残骨。 一朵莲花飘落。萧数参伸出残骨,在那花中人额间涂出一点金粉。 于是在莫途感应中,这凡人变得有些虚幻,似乎不在此方天地。 莲花收拢,融入凡人胸膛。他的双足落下,便在地上踩出一团灿金的足印。 连带那块土地,在莫途的感知中也变得虚幻起来。 萧数参将残骨递给下一个凡人,让残骨与金墨在凡人的双手与额间传递。 一朵朵莲花收敛,一个个灿金脚印踏下。 也不过数刻,莫途立于这片被踩得金黄的土地上,却感应不到实物,忽生一种踏在万丈高空的空无之感。 不时有一个个凡人自他身边擦过,触之却似空若无物。 仿若身处鬼蜮。 萧数参宣告道: “菩萨已赐福于尔等。尔等所立之处,即为长住净土。” “让我带你们,踏遍鳞卢每一寸土地,拯救鳞卢每一个受难于神佛手中的黎民。” “如觉者言。” 领着这一群脚步轻快似风的凡人再度奔袭,望着他们身后灿金色的虚无土地,莫途不由得感慨佛门神通誓愿的玄奇。 他凑近萧数参,开口问道: “乘筏菩萨神通如此广大,如何恶了准提佛祖,是反对佛祖的新式佛法准提道么?” 萧数参答得倒也痛快: “大部分的无面菩萨确实是这般因由。不肯投准提佛祖,又不肯投……就只能入灭空无了。可乘筏菩萨不是。” “据我所得的经书记载,他是走火入魔后,被准提佛祖镇压的。” 眼斜过灿金的足迹,莫途有些悚然。 萧数参叹道: “想长住哪有那般容易。长住净土连续破灭了几次后,乘筏菩萨也像那尊般树下悟道,明悟破灭不破之理。” “什么意思?” 莫途感觉有些不对。 萧数参眼扫过嬉笑的凡人,其人足下灿金点点。 “只要人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死了。只要死在他的净土,魂魄心神俱碎,一丝丝复生的可能都要被断绝,如此破灭一次,他便能护佑你不再破灭成空。” “尸骸不空,也是长住。这便是菩萨悟出的大道玄理。” 他淡淡道: “乘筏菩萨的净土曾扩张至大半个浮土域,甚至几尊菩萨也被投入净土之中长住。终把准提佛祖给引了下来,这一场长住魔灾才告终结。” 莫途似是被噎住: “这么一位魔头,你,你也敢请来他的力量赐福?” 萧数参理所当然道: “行善何必在乎手段,割肉饲生是善,收魂教生是善,如何不能请一尊魔头,来践行我之善道?他若有异动,一拳轰散即好。” “而且,莫道友佛经读太少了。陷入空无中的无面菩萨受诸多往我牵扯,大多神智不清醒,兴许乘筏菩萨忘却了自己悟出的道理,也未可知。” “你看,我这就赌对了。乘筏菩萨赐福颇正,真招来了最初的长住净土。” 萧数参一脸轻松的笑意。 莫途问道: “往我是什么?竟然能让一尊走火入魔的菩萨变得这么,正常?” 萧数参开口,莫途却不能听到一丝一毫的声音。 正当他疑惑间,萧数参终于有了声音: “有知见障阻碍,即使我亲口说出,亦无法落入你耳中。等你成就金丹,再度过千年岁月便能知晓此事。” 莫途还想再问,却不得不止住话头。 他们到了目的地,尊奉际海菩萨的臧国。 迢迢寺。 举目四望,唯有这三字充塞了莫途的双眼。 因由,诸多民房宫殿俱被拆毁,乃至山峰秃,水断流,一切能找到的土石都被用来搭建一座座材料各异,形制相同的寺庙。 寺庙像是死皮般密密麻麻叠在一起,又像阴湿的黑苔藓,除了高凸的屋檐,只能看见光亮的匾额。 其匾额曰“迢迢寺”。 令他想起了魔族中的经历,还有那个恐怖无比的老僧。 不由得驴蹄子歪了一步,退至萧数参身后。 寺里燃起烟,烧茅草的青烟,烧金石炭块的黑烟,烧人身血的白烟,缭绕,穿过诸多孔洞,变化无端,最终形成一个伛偻的老僧,端坐在高翘的屋檐上。 千数寺庙,便有千数老僧。 老僧摆手: “速去!” 莫途只觉恍然,再一凝神,已经退出数里,不由让他暗自庆幸。 唯有萧数参仍立在原地。 “破门弟子萧数参,你还有何面目用我佛法。” 老僧仍是齐声道。 萧数参朗声道: “我只为行善,道做恶,我便弃道,佛做恶,我便毁佛。” “痴。捷径走多了,你倒是忘了为何走。本来是为了修炼,还要添什么名头。何况你再这么痴迷于功德善道,迟早累了修行,反被拖入万劫不复之境。” “前辈只指点你到此。” 老僧淡淡道。 萧数参只一笑: “老秃驴说我痴,我也送你一字,贪。” “您长我这般年岁,不知有几个千年,缘何还要逞口舌之利,不肯一掌劈过来?” “不怕前辈笑话,先前我之本体去捞取养殖场道人的凡人,被他一掌打落一千年的道行。” “他好像还比前辈您小上许多罢。上次他翻手镇压前辈,仿若昨日。” 老僧面上有一丝怒意。 “说到底,还是您太贪,太贪那些旧日碎片了,将往我扯得太碎了,反误了本体修行。” “我这种后学末进都能和您角力。” 萧数参劈出一掌,大片寺庙崩解。 “老东西,你这一道分身,就埋在这里吧!且看你的往我能不能打捞上来!” 第244章 折指 萧数参一掌拍出,仿佛天地一齐塌陷,挤压成一点。 所过之处,迢迢寺溃如烟尘。 际海四周雾气腾腾,面色转而平静: “高僧不与野狗子论佛。” 这千数雾凝老僧合为一体,站在遥遥远处,向萧数参微微一点头后消散无影。 而被萧数参轰散的寺庙废墟中,袒露尸骨无数。 莫途以为萧数参会勃然大怒,却见他手一扬,仍是水波般的注视从他胸膛处荡开: “卷了生民魂魄就想跑?哪那么容易?” 莫途听到一阵奇异的嗡鸣,他抬头,见高远天穹上垂下的那根蛛丝淌下大股大股功德金脂,渐成一个巨球,像是树脂琥珀。 琥珀中隐隐有些灰白的杂质。 际海遁去的分身竟不知何时被擒住,封在功德金脂中,顺着蛛丝重落入萧数参掌控之中。 萧数参扬手抛出那柄剔肉尖刀。刀尖如觅食的蜂鸟般围绕琥珀上下纷飞,切割出一条条极细极深的刀痕。 际海的怒骂与浑浊的魂魄自这些刀痕流泻而出,在萧数参头顶汇成一层乌云。 又有一层耀金镀上,为诸多魂魄注入功德。 不多时,这团琥珀干瘪下去,如产后的宫房,一团褶皱的金黄中,间杂以些灰白的丝雾。 于是乌云下起金雨,一个个懵懂的魂魄自云头跌落,沉入长住净土之中,萧数参手一抓,便有一层土石扬起,接住魂魄,为其重塑了一层泥偶身。 这些魂魄附在泥偶上,晃动着土石手臂,行起动作,一如常人。 张嘴,其舌软烂如淤泥,语音黏糊,可也勉强能听懂。 萧数参得意向白泽会一众人介绍道: “天机城的《阴造青础经》,原是那些修士用来搅合魂魄泥土做砖头,使之坚韧耐用,魂火煅烧不毁。后来被我讨来稍加修改,最适合新死的魂魄。” 他兴致勃勃地将一朵朵虚幻的金莲印入泥偶胸膛,于是金光映照下,泥壳渐渐柔软,化作一层土黄的皮膜,裹出魂魄生前的形体与五官。 又散下得自乘筏菩萨的金骨,将这些泥偶记入长住净土中。 于是不过一刻,莫途再回头,已无法透过那一层鬼蜮般的虚幻分清泥偶与活人的区别。 此间事了,萧数参扬袖拂尽迢迢寺的遗灰,众人捡尽了尚可一用的战利品,莫途自然也笑纳了所有百战怨血。 萧数参再度施法,又堆出数十个巨大的坟茔,剥落的遗骨簌簌而起,自动走入坟茔中。 无数道灿金的脚印跃过坟头,这里也被划入了长住净土之中。 萧数参不再停顿,零星些奔逃的修士他也只是遥遥一瞥,其人要么化为干尸,要么磕磕绊绊地颂着善道,加入奔行的队伍。 很快,像一尊孔雀明王般,萧数参漫过此方国土,他坚定的步伐后,佛国黎民双脚不停,如孔雀炫目的尾羽般拂过每一寸土地,将赤足踏过的一切染上一层虚幻的金色。 了尘道人麾下势力汇聚的拓国,已然不远。 莫途记得他们。原来的主事和微道人不知何故来投谭临沧,在偷营一战中被他活剐,从而勾动自在天,帮了谭国大忙。 之前莫途还有些疑心疯癫的和微道人会来找他寻仇,暗自警备。至于现在,他敲了敲身边干枯的善道傀儡: “和微道友,你恨我么?” 和微道人笑容满面: “道友乃是大善举,又有什么值得怨恨的?放在往日,说不得要道友做我炉中主材,甚至我之前也……承蒙萧前辈点化,我已明悟了是非,早抛下这些无谓的怨仇了!未来不至,本为虚幻,唯善是真。” 他神情倏忽一变,沮丧道: “只可惜我那师弟,执迷于虚幻的预知锚定,却不见萧前辈通天的修为神通,更不能领悟善道本真。若不是前辈点化后我被自在天隔绝,说什么也得请下自在天,把他绑过来。他如今负隅顽抗,不知要造下多少杀孽。” 莫途恍然,和微道人的师弟冶青,此人确实是个能搅动风雨的狠角色。 “若没他推一把,萧数参也不会将受肉塔祭出来,本体更进一步投入,以至于到了我揭秘自首,告诉他一切白费的那一刻,居然不是像其他元婴那般割肉离场,而是直接掀桌。” 莫途暗暗想着。 “却不知冶青这回又能搅出什么东西?” 萧数参适时安慰沮丧至于悲恸的和微道人: “道友莫哭,你师弟应该是死了。” 和微道人如今对他笃信至极,当即整张老脸都绽开了。 莫途面对萧数参的感知也不能不信,只是颇为好奇冶青的死法。 进入拓国,修士皆如行尸走肉,只按照某种轨道运转法力,与萧数参拮抗。 自然被萧数参弹指灭尽。 莫途收集百战怨血的间隙,有人寻得了冶青的踪迹。 应该说尸骸。 他盘膝坐于一密室中,神色淡然,而眉心往上,整块头骨都被掀开,弃置一旁。 颅内脑浆空空。 又有一道虚淡的人影凝而不散,立在他身后,躬着腰,像是取水瓢般两手贴着他耳畔。 人影面目模糊,唯见额角起伏,头颅崎岖不平。 “百残山人!” 莫途一眼认出。 和微道人了然: “果然是赤绳法脉的弟子下的手。冶青应是施展了《无淆大业昭》,活生生篡夺了国中所有修士的因果提升修为,欲与萧前辈一较高下,却被那人得了可乘之机,反丢了性命。” “能割下他一道影子,冶青也能叫吾师欣慰了。毕竟这《无淆大业昭》本就是吾师从赤绳法脉夺来的,他们不可能不了解此法些许薄弱之处。” 他合十笑道: “幸好幸好,冶青选择了此法行险速成,而不用我门中诸多阴毒法门。凡人性命,近乎全留,真是大善。” 他躬身向冶青残尸: “之前我怒你急躁,与你分道扬镳。如今却要谢过你的急性子啊。” 萧数参捻着百残山人遗留的影子: “他又去了何处?能揪出来么?” 和微道人胸有成竹: “前辈也知,自在与赤绳两法脉虽力主和睦,却常有互相猎食之举,终惹得天尊设限。此限传于法脉中,不为外人所知,今告于前辈。” “此限为避世之限,若猎得弟子,须得避世百日,远离一切尘嚣侵染,因果报应,经历……,再经……,如此方得……” 话中不少字眼无法听得,莫途已知是知见障之故。 萧数参安静听完,只挥手道: “既然无法袭扰黎民,那由他去处。” “先救此国凡人于凄苦。” …… 螳圣僧弟子所制的鬣国,半日即至。 这般摧枯拉朽下来,不仅莫途心情放松,连诸多以脚量地的凡人也热闹得仿佛踏青郊游。 一人将灿金脚印踏在倒塌的界碑上,莫途忽听闻一道细微女声: “爸爸妈妈。” 莫途转头,却是个瘦小的女童,倚坐在趴伏的还鹰僧背上,她望着鬣国二字,淌下大颗大颗泪来。 许是察觉到莫途注视,她瑟缩一下偏开身子,搽了把眼泪,死盯着萧数参背影,张口欲叫。 莫途记得,她是小蒲,之前被螳圣僧的弟子制成供佛,经由萧数参亲手所救。 谁知有个不开眼的修士把她掳进须弥乐土,又劳烦萧数参去救一次。 莫途对她倒颇满意,因了她在须弥乐土中的惨状,激得萧数参怒焰高炽,很是省了一番莫途鼓动的气力。 萧数参转头过来,轻揉小蒲脑袋,几道功德刷下去,令她心神都稳定了不少,体表也浮起一层法光。 她欲言又止,只瞥了几眼莫途。 萧数参温言道: “莫道友,你吓到小蒲了。” 莫途忽然想起,自己确实在须弥乐土中见过小蒲几面,想来没给她留下什么友善的回忆。 于是他识趣绕一步,远远落至两人身后。 接下来鬣国的战场依旧摧枯拉朽,不少僧人遁离此地,连生民也不顾了。 至于此地首脑海残和尚,更是早早便失去了影踪。 收着百战怨血,莫途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 原因无他,经小蒲一遭,莫途忽觉自己有些碍眼了。 以及,他和萧数参深恶痛绝的那些妖魔般的修士之间的差别,好像也不是那么大,甚至,他犹有过之。 他暗道: “现在,我有个自首报信之功,得他青眼。可到底不是一路人。若是这厮杀得兴起,反将我度化了去,又如何是好?” “又或者,他杀尽了,真要立一佛国,我是投身他麾下做一尊护法,还是直接被他功德洗身,真成了傀儡。” 他该寻脱身之机了。 想到此,莫途冷汗俱下,当即驾驴一跃,靠近被诸多觉者簇拥的萧数参。 小蒲背过身去,瑟瑟发抖。 迎着萧数参疑惑的目光,他扬声笑道: “萧前辈慢来,我且去为前辈擒来四散的残剩。” 萧数参不语,染成金色的瞳仁盯着莫途看了好一会。 莫途脸都快僵住的时候,他才回道: “道友且去,勿伤无辜性命,勿忘了践行善道。” “是极是极。” 莫途逃也似的驾驴窜入虚界。 第245章 狐庙 旁的和微道人傀儡凑上前来,笑问道: “螳圣僧已平,再无神佛势力觊觎,萧前辈可立佛国?” 萧数参却不答,只遥望急切遁走的骑驴道人,洞穿虚妄的双眸下,隐隐能见一团深重的紫影笼在道人头顶,其势如五指,又垂下形如长蛇的触须,封住道人躯壳魂魄。 也许是察觉到萧数参窥探,倏忽间紫影消弭,又化作一张苍白的少年面孔,对他露齿一笑,而后面孔散作风雨,将骑驴道人卷走,顷刻无影。 萧数参长吸一口气,似平地起旋风,他的感知逆着风,在灵气间传荡,延伸,几百里,几千里,直至覆盖整个鳞卢七国。 诸般仇杀,怨怼,哀告,都如风声般传入他的胸膛。 其中并无一个骑驴的道人影子。 于是萧数参颔首,转身。 和微道人徐徐退后,融入人群里,一字一句地诵念善道,如一尊从未移动的雕像。 萧数参缓缓扫过这群受他操控的功德傀儡,被他夺下一半魂魄从而彻底剥下恶念的黎民,一直跟随他跋山涉水的白泽会众人。 最后,他将目光停在了小蒲,还有其他眼神中尚存灵动的凡人身上。 萧数参看来,相比其他,他们人数颇少,力量最弱,却是仅凭本心善念跟随他,也许在别的地界不过寻常,在北俱芦洲,却最是珍稀不过。 想到此间,萧数参心底沸腾的杀意杂念止息,只留下一点温润的欢喜。 如老农见到抽条的新穗。 他温言道: “神佛已平,佛国今立。” 第二日黎明,初升的朝阳亦被遍地灿金的鳞卢国土遮蔽光辉。 …… 莫途骑着驴,自觉遁出百里开外才稍稍安下心来,跳出了虚界。 举目已是一片怪岩耸起的土黄山脉,一点绿色也无,又兼得热风如浪,不见人烟。莫途回忆起昔日在谭国大营所见地图,知是已远远遁出鳞卢七国。 “他且杀那些恶人,莫来沾染我!” 莫途笑骂一句,放下心来。 正喘息间,莫途忽感远处腾起一阵腥风,凝而不散,直往他扑来。 如热油入冰雪,深重的怨念侵染灵气,在空中勾勒出种种变化无端的可怖形影。 而熟练的莫途鼻间抽动,便知这是百战怨血中的极品了。 他当即决定驾驴去看看。 飞至源头,莫途本以为会看到一座血光冲天的巍峨建筑。 不想却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地洞。 只有阵阵饱含怨念的腥风上撩,像巨兽的舌头,舔舐他的脸颊,湿热。 “没有活物气息。” 莫途抱着缩小的叫天道人,欣欣然踏入其间。 没走几步,他便踩到一摊硬如磐石的血。 顺着蜿蜒的血流往前看,是一具被掏空胸膛的僧人尸体,颓坐于石壁前。 莫途拿眼扫过: “神色愕然,应该是被突袭而死。被人正面打上山门……嗬,有这等实力也称不上突袭,过路踩死一只蝼蚁而已。” 叫天道人舌头一卷,吞下尸体,给了莫途反馈。 “筑基……还是螳圣僧一脉的?此地莫不是螳圣僧一脉鳞卢国外的分寺?甚至是他们进入鳞卢的桥头堡?” “主持海残又在何处?鳞卢国不见,莫不是躲藏至此?” 莫途虽是这般发问,但心下也知,弟子尸骸都无力收敛,海残要么遁离此地,要么早已身死。 果不其然,随莫途前进,尸骸越聚越多。 其中年头久的还好,都是这伙僧人常年掳来的别脉佛修,早早被凌虐至死,又加工成种种法器,或充当阵眼,或仅做装饰。 总之布置有度,不会堵塞路面。 而新死的尸骸则是螳圣僧弟子,有的被打成肉泥,有的被削下数十条手臂,胡乱堆叠,总之堵塞了本就不宽敞的甬道,逼得莫途时时停顿,开拓一条路来。 他不由得暗骂好几句。 绕过七歪八扭的甬道,钻入一处好似缺口的半塌大门,莫途眼前豁然开朗。 螳圣僧弟子应该是把一座山给掏空了,化山峰为佛龛,在山腹中竖起一座半似坐佛半似大殿的寺庙。 之所以莫途只能认为是半似,是因为在那无名强者的突袭后,巨大坐佛头颅已然坠落,颓碎成一团土块,只能隐隐窥见点眉目,而无半点神异。 而幸存的坐佛身上也遍布着道道伤痕。 有淡红的雾气自这些土石伤痕内喷薄而出,升扬起来,在坐佛脖颈处聚成一团虚浮云气,像一道帘子,遮掩了佛陀断首的不体面。 莫途扫眼四周,尸骸被用心地粉碎,几乎为这座大佛龛重铺了一层地板,可是大多数只是修士,没什么百战怨血。 抱着捡漏的心态,莫途登上巨大的莲台,拾级而上,拜谒位于佛肚的主殿。 还未入殿,莫途便在门前寻见一颗头颅。 乃以纯金所铸,望之却不似人形,而是一颗有些怪异的虫首。 是螳螂。 这颗头颅应该被摆在高处受弟子战战兢兢跪拜,而不是像垃圾一般丢弃在外。 “螳圣僧的弟子在自己的庙里拜祖师,也没什么奇怪的。” 莫途斜视虫首,伸手摁在半开的殿门上: “但他再怎么说也是一位元婴大能,这般杀戮他的弟子,又侮辱他的造像,这人还真是恶趣味。” 两扇殿门支撑不住,化为灰飞。 殿里颇暗,莫途信步踏入其中,忽感一股久违的金丹威压。 不过是已死的。 与莫途相隔不过数十步,有一个苍老瘦小的人影,以头触地,像大虾一般弓着身子,盘在被血沾湿的蒲团上。 而他头颅上方的供桌上,陈列着心,肝,脾肺,肾五样东西,又有一颗暗淡的金丹虚浮在其上,像是将灭灯烛般忽闪着。 照亮了一线黑暗,显露出大殿深处一尊金像一角。 不消说,这尸骸应该是海残。 莫途自认有叫天道人驱策,能压过海残师弟海椿,怎么也能在海残手上过个几招。 却从来没想过能如这般杀死海残又将他作为祭品供奉。 “他供的是哪尊佛?” 莫途凝聚法力,驱散笼于殿中的黑暗,如揭下一层幕布,令那尊金像彻底显露出来。 金像佛身形制一如寺外虫首,只是断裂的脖颈处,缠着一圈紫链,固定着一颗庞大的狐首。 狐狸毛皮通红,微咧着嘴,两只绿油油的眼珠一只盯着正前方的莫途,另一只左挑,颇有些狡猾的意味。 不像雕塑更像血肉之躯。 莫途有些惊愕: “这是什么佛?” 有人悠然回他: “自是紫瑞不擢不堕恒乐佛。” 金像后有一高大人影踱出,寸发红瞳,咧开嘴,三排森白的牙齿: “我看你面善,不知……” 莫途刚想催动叫天道人,却发觉身躯不受他控制,心神魂魄都被一物吸扯吞下。 惶急中他高呼: “莫陆老祖救我!” 莫陆将莫途头颅按进胸膛里,在他两肩上凝出一团紫色虚影。 “和春师兄?你怎么在此处?” 莫陆惊愕问道。 和春道人窃笑: “莫陆师弟,我就知道是你。” 莫陆扫了一眼狐头金像: “什么紫瑞佛?师父不是早就死了么?” 和春道人大笑,状极愉快: “自然是我又把师父整活了!” 第246章 师徒 莫陆有些惊悚,立即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和春(?)】 【预期奖励:死;极乐】 【备注:老树发新杈。】 死,极乐?是接引?! 遁离此地! 几乎在瞬息之间,叫天道人驴鸣一声,化成一层泥毯,将莫途无头躯壳紧紧包裹,向后一仰没入地面,再无影踪。 只有一颗紫雾般的头颅滞留空中,也被莫陆抽去大部分法力,归返梦界,只留一点浅薄的影子,静观和春的变化。 和春道人默然望着他身前闪烁的人头虚影,有些疑惑: “师弟这般惶急把我当成什么邪魔了?还是你有愧于师父,不敢见他?” “你莫慌,紫瑞师父如今好说话得很。”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莫陆法力,有些讶异道: “师弟竟去投了幽梦法脉?久闻幽梦一脉变化万端,一直无缘领教,今日却是在师弟身上见识到了。” 隔着一重重门扉与裂隙,莫陆从梦界深处投下注视,敏锐的感知随碎微的梦晶洒落,化作一道道幽影曳出梦界,弥散整座大殿。 出乎意料的干净,一点接引佛祖的污染也无。 至少,自莫陆颅脑灌入的接引佛颂不曾增大半分。 至于和春道人,他虽有几处异变畸形之处,大体也能维持人形,更没有多出几个人头几张面目这等接引大爱的彰显异状,放在修仙界中颇为平常。莫陆稍稍放下心。 又有一层深厚的愿力笼罩他的周身,隐隐可听闻低微的呢喃祈祷,这般扮相多是准提佛一脉的修士,莫陆也见过杀过多次。 “他没有被接引控制?准提道法门真有如此玄奇,能保他度过金丹之劫?” 确认和春暂且无害,危机感消退下去后,莫陆腾起强烈的好奇心。 幽影收拢,在头颅下垫出身躯与可堪靠座的祥云,莫陆悠然笑道: “许久不见师兄师父,我只是有些惶恐而已。” 两人昔日在五道观中一个终日苦修,一个整日疯疯癫癫鼓捣准提道,莫陆自认也称不上与他有多亲昵。可是许久后再度重逢故人,总能平添不少亲切。 和春道人摆手一笑,扫开供桌上的心肺等物,大喇喇坐上去,又捞过海残留下的金丹,像嚼糖果般咯吱啃尽。 他满足地嗝了一声,与莫陆叙旧道: “师弟你我多年不见,算下来也有……七百多年了。我还以为你早早化灰,寻思着渡你后辈弟子入门。却不想你有这般不俗成就。” 他翻手从袖中取出二物,乃是两个做工精细的瓷偶。 “快来见见你两个师兄,无肠,柳文,这是我特地从他们坟里挖出来的,也算贴身做个伴。” “才过了七百年么?” 莫陆有些恍惚,久居颠倒混淆的梦界,又分身万千,不断与接引佛祖拉扯,和诸多修士勾心斗角,本体时醒时睡,他早已忘却了时间远近。 即使偶尔回想起昔日五道观一别,也只当是极久远之前的往事,至于穿越之前的上辈子,更是遥不可及,像一幅幅斑驳掉色的古画。 可现在这么推算下来,上辈子也不过是七百多年前而已,近在眼前。 想及此,莫陆细细端详两个瓷偶,一时无话。 “是啊,才七百年,两个师弟就老死了。嗨,也好。这两个没慧根的草草筑基,像师父那般占处地界开个道观,守着山门基业到死,倒也安逸。你不知师兄我弘法准提道,挨了多少打。” 他一拍两个瓷偶: “两个没出息的富家翁,我替师父打你一打,给我出口恶气。” 和春似悲似喜。 莫陆喟叹道: “能善终自是好事。修仙界中多少微末小修今日得了道行,明日暴死山中,他们还能享受几百年光景,活到寿尽。” 莫陆取出一壶酒液,两人又追忆了几句与柳文无肠的相处,乃至五道观中往事,终于拐到正题。 莫陆正色道: “师弟我能有这般成就,多亏了有一大把贵人相助,即使如此,尚吃诸多苦头,千刀万剐更是寻常。师兄又是如何炼得如此境界?” 他进一步问道: “师兄这些年在何处求道修行?” 和春道人捻着酒杯,目露怀念之色: “这还得从我和弘青下山游荡说起。” “你二师兄弘青,嗬,简直拿我当傻子戏弄。准提大道玄妙无比,只不过挑弟子的手段激烈了些。那厮竟当做刑具使用,动辄恐吓弟子不听话就送来听我念经,简直没有半点敬意。” 想及此间,即使过了七百多年,和春仍有些愤愤不平。 “师父升天后一日我就和他分道扬镳了……你记得那天吧?” 莫陆瞟了一眼狐头,感受了一番响彻耳际的接引佛颂,面无表情地点头: “时时想起,以磨砺我之道心。” 和春有些讶异: “师弟竟勤勉无畏至此?老实说我想都不敢去想,我不如你多矣。” 莫陆微微一笑,略过不提。 和春道人接着回忆: “这一分开,再也没见过弘青那厮了,估计是填了哪个修士的肚皮,活该。我当时在荒野游荡,时不时讲经,结识了一群金面佛修士,和他们的主持颇投缘,差点就剃度入伙了。” “后来不知怎的,金面佛分脉里有个主持,叫什么方田上人的筑基修士发了疯,搅了个天翻地覆。我栖身的那群金面佛死伤过半,直接散伙了。那主持死得挺可惜的。” 莫陆附和道: “师弟也有耳闻,这方田上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和春轻轻点头: “散伙分家,我得了主持印信,自攥了一封推介,去投一座鼎盛的准提道大寺,鸦七庙。” “其路遥遥,几度涉险,全靠对准提正法的仰慕,师兄我才得以撑到鸦七庙山门。刚好还是一次经论大会,赶的好时候,我凭推介捡了个位置,上去辩经。” 莫陆了然: “师兄后来在鸦七庙修行?” 和春摆手,像是拂去一只死苍蝇: “不,此行大失所望。鸦七庙僧众蛮横无理,根本不通准提佛法,简直是一群野猢狲!” “我与这群野猢狲辩经,回回辩得他们要么翻白眼闭口不言,要么只会掰扯些胡编的经文名目反复问我是否读过。我几乎摧枯拉朽,但他们惯会胡搅蛮缠,居然说,我经念歪了!” 莫陆思索了一会,和春道人在五道观时因一本《准提说智经》陷入魔怔。这书只是准提道最基础的入道经文,他貌似也只止步于此经。荒野中难有真经正说,他又是和向来不注重经文的金面佛厮混,辩经水准可想而知。 莫陆在心底用前世民科来类比和春道人,暗暗发笑。 “说我只是个野道士,没有师承,没学过准提经文!太可笑了!准提妙法乃是准提大佛亲授,哪容得旁人多嘴转述?师弟你以为如何?” 莫陆正色道: “真是有眼无珠。准提善道如高山峻岭,他们不得正法,都在山下苦苦攀登,哪有师兄这种得道高人驾云飞渡来得快捷。师兄,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辩不过我就要动手,一掌将我拍出山门。我在凡人堆里苟活了十一年才养好伤。” 和春道人阴郁的神色复明: “不过经此一遭,我也得准提大佛青眼,开悟了。” 莫陆隐以为说到了关窍处: “贺喜师兄,师兄悟到了什么?” 和春道人大笑道: “不是我念歪了经,是我背后无佛!” 莫陆嘴角一扯。 “鸦七庙号称是雪蛾菩萨座前七鸦盘桓之处,背靠雪蛾菩萨,是故他们的谬论得以广为流传。” 莫陆咳了一声: “师兄,有没有可能他们的经文真能修出东西……” 和春道人接着说下去: “我若背后师承有名头有来历,定能压他们一头,弘扬准提正法。细数师承,思来想去,也只有紫瑞师父紫瑞佛可堪造就一番。” 莫陆瞟了一眼金像上的紫瑞狐头,忽然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和春道人得意道: “入鸦七庙也不是没有收获,我曾见他们演一法,名为供佛,乃是不拘泥死活异凡,集愿推举成佛之法。虽然我不通法门,不过同为准提大道,定有相似共通之处,果然,我稍加钻研就得法了。” “我之前还留了紫瑞师父一根手指,拿来做供佛正合适。” 莫陆惊道: “师兄哪里得来此物?” 和春道人有些奇怪: “当然是紫瑞师父自己拔下来赠我。说起来还是师弟你送来地牢给我的。师弟忘了?” “啊?你没吃?”莫陆才从记忆边角拽出此事。 和春道人愈发奇怪: “那可是筑基血肉,直接生吞?师弟当我疯了不成?当然是要好好保存,留作后手。” 他继续回忆: “供佛仪轨不难,我把师父手指供到莲台上,日夜祭拜。” “紫瑞师父生长了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师父终于开口了,授我准提正法。” “胡言。” 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 莫陆侧头,金像上那颗紫瑞狐头活动着长吻: “老道只长了六日。” 和春道人笑回一句: “紫瑞师父,那是你而已,我说的是第一个。” 他一抽袖子,扯出一面宽布,贴着墙,围满整座大殿,堵塞门户。 布墙上缝着嵌着一颗颗大小形态各异的红狐首。 “莫陆师弟,见见紫瑞师父们。” 第247章 捞珠 “莫陆!真是莫陆!” “莫陆?玉灵升仙法修得如何?” “金丹境?不差。惜哉往后难有进境,不若修我蚕宿大法……” “莫陆谓谁?老道只得和春,弘青两个弟子。” “是莫陆哈哈哈哈哈,你也被心盎尼姑叼去了?莫慌莫急,佛祖会救你!” “老道长了三十七天,莫陆你该唤老道一声大师父,这些腌臜东西叫小师父即可。” “陆莫?法升灵玉仙修得如何?” …… 布墙上血迹斑驳,满是污迹。狐头相叠蠕动,狐眼迷乱,狐嘴大张,嘴边满是白沫,不时有一道道恶臭的涎水滴落。 莫陆目见得狐头攒动,耳听闻喋喋不休,鼻嗅着拂面的腥臭热风,心底很是平静。 恐惧已无意义。 梦界中,莫陆扯过重重梦界幽影堵在身前,这才从容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紫瑞群首(伪)】 【预期奖励:准提咒;接引流念】 【备注:如一道门扉,其后有人叩关;如一颗鸡子,其内有物孕育。只是门锁紧闭,鸡子羸弱,祂的降临尚需时间。也因此,你无需战栗。】 莫陆心中稍定,暗道: “暂时无事。不过能惹来两尊佛祖,这些诡物到底是和春走火入魔后臆造而成,还是说,紫瑞……已成了准提与接引拉锯的战场么?” 扫了一眼抱臂自得的和春道人,莫陆暗叹一声,收摄心念,凝神细瞧这所谓紫瑞群首。 揭去一层接引阴影的面纱,莫陆只觉得这是一面墙上挂着数十上百个别致的喇叭,喋喋不休,虽声音含糊刺耳,却从不间断。 其人言语,粗听下来似有逻辑,可仔细听下来不过是将同一段话颠三倒四地重复。 再细瞧这些紫瑞狐头神色,大多呆滞疯癫,不像是神智清醒的样子。 莫陆随意向一个念叨他名字的狐头问话: “紫瑞师父,是我,莫陆小徒。” 那紫瑞狐头低吟着,抖落嘴边涎水: “莫陆?陆莫?莫!莫!” 莫陆嘴角扯了扯,又选了几颗狐头。 结果无出他所料,这些狐头根本称不上是具备神智,而更像是一点点心神残念,寄宿在狐颅内。 甚至比他最初被接引分裂时还要残破 。 在莫陆看来,这些东西与其说是紫瑞道人,紫瑞老师,更像是…… 劣化的残次品。 莫陆当下有一个猜测。 “还请师兄教我。” 莫陆转向和春道人。 和春道人得意洋洋继续说道: “第一个师父从供桌上长出来,我自是欣喜无限。他虽然认得我是谁,却浑然不记得过往种种。” 和春有些怀念: “师父神智只维持了三刻便彻底崩解陷入迷乱疯狂中,几如野兽。可他疯癫中偶尔吐出的些许字句,却大蕴准提佛理。” 和春道人笑道: “我便是得他一句棒喝顿悟,入了筑基门槛。我当时颇欣喜,以为师父果然佛法深厚,只是瞒着我们这些弟子罢了。” 莫陆回想起紫瑞道人生前对准提道,乃至整个佛门的鄙视斥骂,怎么看也不像愿意钻研佛法的样子。他颇有些怀疑和春道人到底悟到了什么。 不过看着满墙狐头,以及暗地里两位佛祖的勾连,听疯子胡话顿悟筑基也不过是这位大师兄最循规蹈矩的路子而已。 和春道人继续道: “筑基两日后,师父死了,崩解成一团血泥。” “不过我有经验在身,很快便抟了血泥,捏成塑像,又把师父给拜了回来。” “第二个师父神智错乱,连我也不认得,只顾口诵一道神咒,名为《大蟠来净厄咒》。” 他结了个印记,有清蒙的微光自他周身亮起,莫陆无甚感觉,而布墙上聒噪的紫瑞群首敛容闭目,须发五官尽数溶解,陷入一团朦胧的阴影中。 “此咒乃是昔年一位佛敌所攥,化无边佛法为无边厄难,僧众修持佛法越深,便如蓄积柴薪,更为此咒所乘,侵蚀更重,直至沉沦无尽苦海做一恶鬼。此咒精义再衍化无边佛法度净恶鬼,将其缠身的无边厄难重化为佛法吸纳。” “一正一反之下,不仅杀尽僧众,度来僧众苦修誓愿得来的修为,还能算得上挽救僧众脱离苦海的大恩人,大菩萨!反欠你一桩大因果。虽为佛敌所创,实乃最盛佛咒。” “我得咒后修行不停,八十一年后小成,再上山,度尽鸦七庙僧众,只有主持渴蚕大士以金丹修为硬抗逃遁。” 和春合十赞叹: “全仰赖紫瑞师父传我如此法门。” “此后占据鸦七庙,对紫瑞师父日夜供佛不停,又恨一个师父太少,就将师父崩解后的血泥数分,同时施加供佛法门,渐得第三,第四,乃至第九千……” 他手指拂过布墙敛容闭目的狐头: “这些紫瑞师父,只是一点微末而已。” 莫陆对心中那个猜测无比肯定,他再看和春道人,如看一颗不知何时会爆裂的肿瘤。 思量一会后,他招来梦界法力,做好重重逃遁布置,开口揭破道: “师兄真道是紫瑞师父会这等大咒?紫瑞师父若是会这一招,早就把骨糜吞了,道途大为平坦,何必被那尊佛祖摄走!” 他开口喝道,声音中附上梦界冥冥法力,有破除幻想痴执之能: “紫瑞师父早已沦入接引佛域,血肉魂魄心神碎裂万万份,身衍一紫瑞佛国。你供佛招来的,若不是自己臆造,只能是佛国内紫瑞残破心念,他如何能教你神通?” “是接引!” 莫陆重重法力灌出梦界,压服直呼接引之名引发的种种异端。 “祂顺着紫瑞心念投入法力,借紫瑞之尸给你传法,诱你偏离正轨,诱你祭祀于祂。最终要于此方北俱芦洲降临,或将你抓回佛域!” “你还不醒悟!” 莫陆自觉言尽于此,便要抽身遁离此地。 和春道人静静听完,面皮一丝震惊都无。见莫陆欲走,方哑然失笑道: “师弟当我疯了不成?去奉接引?我也见过紫瑞师父是如何飞升的,也得了他的锦囊,细细看过本门之秘,如何能去奉接引?” 莫陆稍微止步,他知道疯子最喜欢说自己没疯,但如虫般在他心底蠕动的好奇还是让他想听听和春道人想说什么。 和春道人拂过一个个狐头,阴影散去,狐头重新喋喋不休,只是这次没有念叨莫陆之名,而是咕哝些兽语。 “师弟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么?” 莫陆摇头。 和春道人有些失望: “是极,莫陆师弟从来没有慧根,不能识我准提道之妙。” 他张开手,狂热跪下,五体投地,虔诚顶礼: “准提佛祖!准提佛祖就在紫瑞师父之中。我拜的是吾师紫瑞,亦在拜准提宝刹,亦在拜准提佛祖!” 布墙上诸多狐头如受了新的刺激,齐声颂念道: “礼赞准提佛祖!” 颂念层层叠叠不绝。 和春道人喃喃道: “供佛到底是准提法门。请来被接引沾染的紫瑞师父,准提佛祖同为佛门源头之一,岂能不过问?” “我每供得一尊紫瑞师父,便等同于又请来一尊准提大佛。” “你非准提道中人,你不知《大蟠来净厄咒》原是佛敌意欲灭准提道之举。后来众僧请来准提佛祖将他镇压,此咒也被准提道收录。” “接引?万万不可能得此法门。” “传法于我的,一直是准提大佛啊。” “另外,你只知接引佛祖借紫瑞之尸诓我。可到底是将紫瑞师父拔救出接引佛域。待我起出亿万万颗紫瑞狐头,尽取紫瑞佛国,等于尊奉亿万万尊准提塑像。” “紫瑞师父化身亿万,又与亿万准提佛祖相合,如何不能算是脱离接引魔爪,成就准提佛祖座下罗汉?” 莫陆皱着眉,他从杀神系统中看到的,无疑是接引佛祖意欲降临。只是眼下他也不知如何去反驳和春道人癫痴之语。 “要老道来说,两个好徒儿,自裁吧。” 一颗紫瑞狐头突然开口。 第248章 引火芦苇 “久在泥潭挣扎,偶返旧躯,不意竟能重回天地,还能见到两个弟子,赤绳命法,果然高妙。” 其声平淡,又含一丝戏谑之意。 莫陆仿佛回到昔日五道观中,坐在红狐的阴影下,垂听教诲。 他循声望去,不过是一颗狐头,气息驳杂,长吻沾满血沫,嵌在布墙上,与其他聒噪的狐首无异。 可一双眼眸清明,又像两口紫色的小漩涡,意味深长。 和春道人目露惊喜之色,跪下庄重行礼,又道: “恭奉准提大佛借师降真,请传弟子准提妙法!” 那狐头见和春礼数,有些讶然欣慰,直听得他口中呼声,脸色转黑,当即便有两道紫芒锁链自他口中吐出,鞭风凌厉,在和春身上留下道道血口 。 丝丝熟悉萦绕莫陆心头,他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紫瑞命种(残念)】 【预期奖励:心盎盘的怨恨;接引佛祖的赞许】 【备注:接引余脉沦入佛域,其躯万分,若有心盎盘勾连,则引动三天尊圣迹。 赤绳天尊捻其心神为线,臆造一丝不染接引之念。自在天尊引其穿过针眼,隔绝再堕之果。灵机天尊允其钻入壳中,得躯立足佛域。 由此,当为心盎盘沦入接引佛域之半身,三天尊遏制接引之前驱。】 “三天尊前驱,心盎……心盎盘半身,如此凝成命种,能保一丝清明?” “是壮士断腕,还是……可有晋升之阶?佛域中还有多少这样由接引余脉凝成的命种?” “可惜我恶了灵机天尊,无了这一重保险。” 莫陆心念翻腾,执弟子礼,低声道: “许久不见了,紫瑞老师。贺喜紫瑞老师返生。” 紫瑞目光从和春道人低伏的颅顶移开,转向莫陆,更多了些欣慰: “你倒是个成就不俗的。梦界算个好去处。” 莫陆摄来个蒲团坐下: “些许微末道行,不敢自傲。师父有何指教我等。” 他一手扶正和春道人,几指点开,整面布墙都沉入一片紫霭中,光影扭曲,遮掩了所有狐头。 紫霭倒退,吐出的却是并无血污的青石地板。莫陆身侧斜着高大苍白石像,神龛上供着一尊狰狞破碎的罗汉尸身。 顶着硕大狐头的道士身影便在这罗汉尸身下化生而出。 于幻境中,五道观再现。 莫陆再言道: “请师父赐教。缘何要叫我与和春自裁。” “当日走得匆忙,随便分了衣钵,留了粗陋锦囊,却忘了教你们些许外界行走的道理。” 紫瑞道人悠然道,却是避过不答。 和春道人立即回答: “如准提大佛言,弟子这几百年参悟下来:拳头就是道理。” 紫瑞道人嗤笑道: “哈哈,你是拳头?你是抓起的指头?还是攥在掌心里的斜纹?不通!不通!” “你这个榆木脑袋,还叫老道准提大佛,自那尊的佛域漫上来的,哪有什么准提?不通!不通!” 和春暗自传音给莫陆: “瞧见了么,准提大佛演示不知法相,你表面应承即可,可莫被佛祖诓骗了去,真当他是什么紫瑞师父。只要以大毅力消磨法相,辨见真如,捱过大佛考验,便能得授玄奥法门。” 莫陆回忆起杀戮奖励中的【接引流念】,暗道: “我这师兄疯疯癫癫,一直是接引佛祖给他传法,他却不知。即使我说破,紫瑞说破,亦唤不醒他。” 和春道人还在传音: “准提大佛真是慈悲,上次我有疑惑未解,祂化身即将消散,神智即将褪去,竟硬生生驻世七年,教我得了金丹之机。只为解我一问,竟至于此。莫陆你等会有什么疑问尽数指出,慈爱的准提大佛定不会叫你失望。” 莫陆转眼看和春道人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还是在心里暗叹: “能隔着这一层滤镜也是幸事。真说破了他发起狂来,于我又有何益。” 紫瑞道人絮絮叨叨: “要老道说来,尔等这些从微末一步步往上修的小修士,最该了悟的,是给人当棋子的道理。” “这分三等。上等的,是军中小卒。不过一道命令,便受他驱策。有功赏,有过罚,得了机会,攀升也快,用得也珍惜些。说不得还有成为羽翼爪牙,乃至另立山头的机会。 “中等的,是掌中刀刃。一把刀而已,抓在手里,为的就是多割出几道伤口来。再怎么悉心磨砺,若是刀钝刀折了,必然扔换一把。只要能斩切出伤口即可,也不是太珍惜。 “下等的,是引火芦苇。或炖煮炼丹,或烧倾屋舍。两眼盯的是火,想的是火烧得旺些,至于引火的芦苇,自是愈多愈好,烧得愈快愈好。” 紫瑞道人眼眸扫了一圈,问道: “老道自认是一把掌中刀刃。两个迷蒙小徒,又觉得自己是什么?” 和春不假思索: “我自是下棋者,再不济也是准提军中小卒。” 莫陆思量了一会: “往好了说,是掌中刀刃。” 紫瑞轰然大笑: “不通!不通!不通!” “你们都是引火的芦苇!” 莫陆神色不变: “师父知道些什么,如您因知见障等原因不能告知弟子,请稍作暗示。” 紫瑞道人道: “你们都是火中芦苇。老道创立的五道观,老道出身的梧霞观,历代祖师,乃至北俱芦洲所有生灵……都是!” “老道也曾经是。” 莫陆扬起头,和春道人继续说下去: “还活在北俱芦洲中的生灵,都是那位佛祖收集的引火芦苇。” “然而,祂是高远的,宏大的,故而,祂也是慈悲的。至少,对于祂想烧起的火而言,未点燃的芦苇得到了仁慈。” “祂宽许了我等的小伎俩。” 紫瑞道人打量自己由幻境构成的手掌: “故而,老道虽被肢解成数万万份,到底保留了一丝心神清明,从芦苇化成了三天尊掌中的刀刃。” 紫瑞眼中有些迷茫: “当老道以命种之躯在祂的佛域重塑时,祂投射于老道感知的反应是,祝福。” 紫瑞似打了个寒噤,转而说道: “祂能容许道爷我顺着和春你这个逆徒的通路前来告知尔等。” “祂能悉心教导和春准提法门。” 紫瑞看向莫陆: “祂也能坐视你……” 莫陆双眼微眯: “师父看出了什么?” 紫瑞道人耸动鼻子: “是闻到了。于道爷我这等常年在泥潭佛域打滚的修士而言,味道太重了。” “祂容许了你的作为。” 莫陆不言。 “祂是慈悲的,因为不在乎。至少在祂想看到的火焰烧过整座北俱芦洲前。” “可需要火焰时,芦苇又有什么好下场呢?” “徒弟们,你们还有自裁的机会。脱离天地九域,沦入祂的佛域后,三天尊会应许你们成为祂掌中的刀刃。” 莫陆扬起头: “我不愿。” 第249章 归梦 紫瑞道人问道: “可是疑我成了那佛嘴边伥鬼,编个由头诓骗你?老道可施三天尊妙术,叫你瞧可明白。” 他凝神静观莫陆身后,又道: “唔,你身上心盎绳断了,不过无妨,老道可招来心盎,重新为你接续上。” 莫陆平静道: “师父能显身于我两人面前,这般成就三天尊前驱之言,弟子自是信的。实际上,得闻坠入佛域还能保得一丝心神不昧,弟子无比欢喜,如从心头卸下一块巨石。” “只是弟子这么多年艰苦熬磨下来,难道就为了今日化作佛域一点残……只为了进佛祖肚子里消化一回?何况……” 莫陆脑中闪过诸多布置,心念一瞬万里,拂过每个以他碎片捏塑而成的魔族,他平淡道: “我不甘心。” 紫瑞道人见莫陆神色冷肃,知他已有决断,便不再劝他,只是叹道: “老道曾闻樵夫聚薪为奇,以待冬时售卖获利。不想天上坠来个炎火精,登时严冬无影,柴薪无用,樵夫一家饿毙薪屋前。” 他点了点,转而说道: “不过修行一道,无论走的是正路歧路,若无点执拗偏执的劲头,早就倒伏路旁了!你若真被老道一言说得自裁,老道虽说欣喜,却也要笑你几句。” “老道这般来见你们,只不过回过头来,再指点一条退路罢了。” “这样吧!佛祖燃起火焰之时,若你百般挣扎皆无用,可行此法,道爷我循迹来捞你一丝心神。” 莫陆深深道: “谢过师父。” 和春道人坐直了。 紫瑞道人撇和春道人一眼,见他微挺身子,嘴唇蠕动欲言,只好叹问一句: “你可愿自裁?” 和春道人朗声道: “弟子此身已许佛门,岂可明珠暗投,做那三姓家奴?” 紫瑞道人劝也不劝,只点了点头。 和春道人却纠缠道: “师父,你就没有一番利害关系指点于我?何不展露三天尊妙法引诱……引导弟子?” 紫瑞道人有些嫌弃: “你们二人,都被佛祖攥在手心里。莫陆还好,能挣扎一番,可堪造就。而你执迷不悟,硬往佛祖皮肉里钻。老道不过在此片刻,还能把你拽出来不成?” “能动点口舌,已经是念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了!” 他呵斥几句,突兀两颗狐眼上翻,袒露一片沾满黑点的灰白。 莫陆头皮一麻,这一瞬间,他又感受到了独属于接引佛祖的气息。 无比包容博大,却也如一柄柄细小的刀,要将他肢解。 莫陆脑中闪过数十条退路,却听得和春道人兴奋传音: “大幸事!准提佛祖又降真了!师弟你且瞧个仔细。” 那颗狐头咕哝着,吐露出不成词句的兽吼,忽而如被鱼刺卡住喉咙,不住地颤抖摇晃。 又像被鱼钩拽起的鱼儿,骤然上仰。 “我呸!” 狐头侧,又一颗狐头撕破五道观幻境,钻出来,吐出一团裹在脓血中的事物。 莫陆低头一看,血污中一团板结的胎衣,似蛆又似蛇的长虫鼓动着从胎衣中钻出,四散欲逃。 带一点接引佛祖的味道。莫陆随手招来一团黑焰将其焚烧殆尽。 再看那颗新钻出来的狐头,虽然一脸恐慌,但气息无疑是紫瑞道人。 他如落水上岸般惊惶,开口,却仍盯着颤抖的狐头: “主人已至,老道也不便多留,尔等自思自量。” 言未尽,他这颗狐头便如熟透的瓜果般坠落,砸成一团淤血。 此时,那颗颤抖的狐头下挪,归正。两颗狐眼里的黑点都孵化成了细小扭动蛆虫,缀满眼眶。 它慢条斯理地伸出长舌,舔舐地上的淤血。鼻尖上又裂开一张嘴巴: “喝呀,老道醒了,大弟子何在?” 和春道人殷勤向前侍奉,捧起淤血供它取用。 它却将两只眼避过和春,直往莫陆这投去: “这位是……老道记得你!” 莫陆微微一笑,眼前怪诞狐头与道人,乃至整座五道观幻境都散无影踪。 他面前的,是一面光滑的石壁,贴着一道燃烧的符纸,隐隐可见“心遁”二字。 莫陆微微感应便知,他已遁出几千里,彻底绝了被追上来的可能。 “万法盟那群人没骗我,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和春就留给萧数参做邻居罢,让他去头疼。” 莫陆喟叹一声,悉心将符纸烧尽的黑灰收起,随手一扔,便赐给了某个好运的魔族小子。 他倚靠石壁,于那洞中所见一幕幕在他脑海里翻过。 末了,还是停在杀神系统对和春道人的备注上。 “老树发新杈……祂察觉了?得提前了。” 风拂过,莫陆的身形破碎如泡影。 …… “我呸!我这是睡在哪里?” 莫途吐出满嘴烂泥,他推开驴兽,从洞里钻出来,茫然四顾。 风拂过,他又栽回洞里,没了声息。 叫天道人默默盘起身子,像一块活板门压在洞口。 …… 风从每一个魔族身边拂过,带走他们的心神魂魄。 直朝虚空不可追之处吹拂。 一张张或惊惶,或狂喜的脸上渐渐归于平静,而后五官模糊,四肢也如沙堡般垮在风中。 从人形坍缩为一块块浑浊不规则的晶体。 晶体亦被长风荡涤洁净,可以一窥内里。 其内是两只纠结的军队,两条纠缠的巨蟒,两堆近乎同色的沙砾…… 它们时而聚合,时而分散,但总也不变的,是两条绞在一起的轨迹。轨迹上探出千万柄细小的兵戈,在彼此身上刺割,又长出千万张利嘴,竞相啃咬…… 至死方休。 风载着晶体,停滞在虚空中。 一扇似有也无,只能微微瞥见紫雾的大门横亘在风的前头。 门内诸多诡影,变化万端,叫人疑心只是幻觉或者病中谵妄,并不真实。 可回首前路,现实的山与水早已糊成一团浅淡的剪影,分外虚幻。 这时,一座布满血管肉瘤等物的巨岛隆隆,从门这边撞来。 巨大的半身自岛上升起,摊开双臂。 岛下,紫色尘埃如浪涌动,被巨岛驱赶,先一步越过门,拂过所有晶体。 带来了幽梦天尊的旨意。 于是众多内蕴双痕的晶体中,有一道轨迹被驱离,化作盘旋的恶鬼,啸聚在门外,颂唱着慈悲的佛经,讲述无边极乐的佛土,讲述佛祖的注视,佛祖的等待。 而晶体内留下的那一道轨迹骤然膨胀,晶体破碎,从中飞出的,是一滴血液,一点肉糜,一丝法力,魂魄与心神碎片…… 这诸多碎片尽数投入冲出门的巨岛半身上,使他如受了一场洗礼。 巨岛缩小,化作一个少年道人,且哭且笑,肆意舒张着重得完整的喜悦。 冷静下来后,莫陆最后瞥了一眼啸聚在他头顶的恶鬼,跨入门中。 进入梦界。 第250章 丰饶海 梦界,紫月依旧。 莫陆倚在云床上,无边的梦界幽影在他身后攒起,下现为神武车驾,高数十丈,上饰有摩天巨人逐日。又有数十头怪龙化生而出,牵拉着车驾,朝梦界深处驶去。 梦界诡奇万端,落在莫陆眼中,正如深海大渊,不时有庞然大物自虚无中浮出,拂过他的车驾前后。 乃至于萌生好奇,将大如湖面的眼瞳,矮山似的爪蹼之物凑近莫陆。 那拉车的怪龙仿佛泥鳅般,在它们搅起的涡流中几欲解体。 莫陆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打量它们。 几息后,它们要么受惊遁逃,要么被莫陆取下些肢体,就在云床前支起釜鼎熬煮。 活动着完好无缺的躯体,驱动法力,莫陆颇为惬意。 “盲人方知能视物的美妙。” 莫陆喟叹一句。 此时,忽有一道道流星从四面八方飞来,临近莫陆。 流星中有的拖着惨淡的绿光,有的划出凄厉的哀嚎,似乎内蕴无穷的怨恨。 莫陆嘿嘿一笑,扬手招来一张紫灰大网,将所有流星笼在身前。 网笼里,流星显出形迹,是一道道玉简,其上缠缚着悚然的气息和怨怼。每一道,都代表着一尊强横的修士。 网笼中,玉简上下翻飞,不时有异象迸发,最终聚合而成一张狰狞人脸,磨着牙齿,像是要对莫陆诉说什么,又好像要把莫陆分吃了去。 前方梦界幽影波动,隐有一只巨鲸浮出。莫陆弹指,网笼微裂开一丝缝隙,漏出来一只眼珠,溅入巨鲸裂渊般的口齿中。 下一瞬,这有筑基级数的巨鲸轰然崩塌,又如泥土般干裂,被吸尽养分,而从中萌发而出的植株的是一簇簇绿色闪电,交错如瀑布般自高空流泻。 电光闪灭间,一张巨大人脸勾勒,轰然有声: “莫!陆……” 莫陆按灭人脸,动作不比前世关手机困难多少。 莫陆摩挲着下巴,眼中满是期待: “这些家伙活泼得很哪,哪有半点惨样?还能再榨点油水。” 网笼勒紧,玉简沉寂,恭顺贴在他脚边,像是一篓鱼儿。 …… 梦界无时,亦难辨远近,不过莫陆还是循着强烈的感知,来到了目的地,也是他在梦界的【梦域】。 一片极为丰饶的海洋。 三座巨峰立于海上,一座偏远,另两座一大一小的倚靠在一处。 海面颇静,水成七彩之色。有无数高楼浮沉,又有仙山半露形影,垂在云端,道道虹桥横跨千里,联通上下。修士往来如梭,或赴宴,或论道,就连一贯诡奇无序的梦界生物也穿人衣,学人言,笨拙地混杂在人群里。 不时有万道光彩自海中喷薄而出,恍有异宝出世,引来修士纷飞如蝶。 可瞧着他们的神色,渴望而不贪婪,又兼得人人浑身宝光,言辞间也多有推让,对这异宝的争夺烈度,比天地九域中不知要轻多少。 何况,莫说异宝,即使掬起一捧海水,其中也大蕴灵气,仿佛只在海面上浮沉一夜,所得也远甚外界打熬数十年法力。 莫陆收起车驾,落在海上,听着童子欢笑。老实说,这一派仙家景象,更接近莫陆前世对修仙世界的想象。 只是莫陆清楚,这些不过是覆盖在尸身上的一层蛆壳而已。 楼娄真仙的法身,就躺在海底,被梦界褫夺,受梦界转化。甚至,这片海洋也是楼娄被抽出的精血所化。 “三山尊者昨日演法,当真是玄妙无穷。我等可要好生参悟。” “姐姐你看,这是我师父与几位前辈合力参悟的注解,我才要来,就献与姐姐。” 一队仙子与追随者驾花车驶过,笑语欢谈中,满是对那三山尊者的仰慕。 莫陆当然知道,三山指的是丰饶海上三座巨峰,向来是这丰饶海住民心中不二的圣地,更是不知幽梦天尊而只知三山尊者。 三山一座属于莫陆,另两座属于何骝与水生道人这对师徒。 乃是他们的【梦域】显化而成,主要负责固定楼娄并抽血,以及定期被丰饶海住民洒上一堆和垃圾没两样的祭品。 念在这些垃圾也能化作梦晶吸取,算是一笔收入,本着开源节流的原则,莫陆这才没有发作。 至于所谓三山尊者演法,“尊者”莫陆方才转生归来,“尊者”何骝常侍奉在峭岐翁身边,自然是“尊者”水生干的好事。 不外乎是向外呼救,或发下重誓请人救助,痛陈哀乞,乃至诅咒怒骂。 只不过水生到底与楼娄关联至深,连这般杂乱无章的呼喊都成了楼娄向外流泻法力的口子,沾染了几分玄理,唬得丰饶海住民如痴如醉。 可是,这些孱弱天真的愚人又能帮到他什么呢? 念及此,莫陆有些好笑,他念头一动,【梦域】巨峰绽出万道霞光,层叠环绕,组成一尊巨大的道人虚影,一手握一卷道经,一手提着一葫芦仙酒,半醉半醒,豪放不羁地享受永恒的逍遥。 这般扮相自引得丰饶海巨震,无数修士或顿首,或焚香颂经,用尽一切取悦他们的三山尊者。 莫陆面带笑意,那尊巨大道人虚影开口: “吾今演法……” 莫陆想着这次该骗些什么疯话,忽见身侧网笼鼓动,几乎被玉简冲破。 莫陆眉头一挑,强压下上翘的嘴角: “贵客将至,再骗这些孱弱的愚人,真有些味同嚼蜡。” 于是那尊巨大道人欣然道: “吾授尔等寂灭之法。” 却也似个长鲸吸水,道人消散,他体内那座巨峰却忽然膨胀一分,将整片丰饶海吞尽。 没了海洋支撑,这万般仙家景象,数不尽的仙子修士都如被浪花抛入半空的浮沫,顷刻消失不见。 不,还剩下一捧捧勉强可视为骨灰的梦晶,也被莫陆吃个干净。 原地只剩下一具庞大得骇人的人体,枕卧在虚无中,徐徐燃烧着黑焰。 莫陆这三座巨峰,小如挂坠。 莫陆上山静候。 不久,忽见千星坠落,几乎照亮这片梦界,与楼娄半个身躯。 众凶齐聚。 隆隆声音响起: “莫陆恶贼,还敢欺诈我等!” 莫陆扫了一眼,还有十数个新面孔,遥遥缀在众多修士后面。他心底更加欢快,笑嘻嘻一稽首: “道友此言真是痛煞我心,谬言欺诈,实以我观之,名曰投资。” “岂有果树未长成结果,就来索要水肥之理?” 第251章 画饼分肉 听得莫陆这比嘲讽没好多少的辩驳,这诸多围堵而来的大星愈发颤抖,已然极怒。 有汹涌血海自群星下化生而出,烧灼着梦界幽影,带着万钧之势朝莫陆砸下。 “怨念和被骗的羞恼勾动了梦界么?若我只是寻常金丹,这一击下说不得便要被打‘醒’,逐出梦界,还少不了走火入魔之厄。” 莫陆仍是笑吟吟,躬身一揖。 “请楼娄转身。” 他脚下,衬得三峰只是可笑挂坠的巨大人形抖颤一下,似做了个噩梦。 蓬松的白雾顷刻间涌了上来,挤开拥堵的梦界幽影,汹涌血海倒卷而回,大修所化的群星仿佛一艘艘单薄的小船,被红白二色的海浪打得浮沉不定,飘散四方,气势大降。 楼娄不再动弹,梦界幽影去而复返,重新挤占空间,大肆吞噬白雾,乃至显化成一只只硕大饱足的白蛆,簌簌而落,沉入梦界深处,或落在楼娄身躯上,令后者如罩上一层白纱。 鬼祟无状的梦界生物躲在幽影下,小心而又贪婪地争夺蛆尸,贪食蛆肉。 又是一次丰收,又是一次鲸落。 而莫陆眼前,气势汹汹的群星稀稀落落,怒气消下去不少。 至少表面上再无动作。 莫陆随手一拍,大片梦界幽影笼来,显化成他前世礼堂模样。 “诸位道友,请上座。最近又有大进展,且听我详细说来。” 三颗气息居于前列的庞大星辰投入台下,化为三道裹在黑袍下的人影,伸手即能抓着莫陆,似乎从未离开。 一颗法力恐怖的星辰显出本相,是一个额上木质分明,犹如树瘤的老者。 他瞧着这见过数十上百次的礼堂,当下气得三尸神暴跳,滔天怒意于身前虚空显化出一头凄蓝怪蚊,唳叫着便要扑向莫陆。 最终他还是恶狠狠一把抓回怪蚊,塞回口中咽下去。 乖乖地在礼堂台下,三道人影之后入座。 众星拥入礼堂,一时间台下坐满奇形怪状的修士。 莫陆噙着笑意,这些金丹大修在外界威名赫赫,可在此处…… 简直是一群输红了眼的赌徒。 迎着诸多要将他拆皮剥骨的目光,受那层层叠叠足有千数的气息锁定压迫,莫陆先向遥缀在末席的十数个气息隐秘遮掩的修士点头,佯装讶异: “又有新的道友前来么?也好,我再与诸位说一次。” 他手一拍,幽影聚合而成一道模糊的人形。 淡淡的元婴威压亦随幽影聚合而附于其上,弥漫全场,将所有金丹大修的气息压下。 “楼娄真仙,灵机一脉元婴大能,于久远之前得道。本能横压一界,于天地间称雄。我等金丹不过他指间蝼蚁。奈何根基有亏,留下可乘之机。” 末席有人目露精芒,喝问道: “是何可乘之机,细细说来!” 莫陆以指横在唇间: “有知见障遮掩,我法力境界不够,无法告知道友。不过道友拳拳求道之心岂能无视,我可施展一法门强行留痕,呈送道友,只要出梦界即可知晓。” 那人顿感心惊肉跳,似有大恐怖降临,连忙躬手服软讨饶。 莫陆继续道: “峭岐翁前辈正是明了此事,多番筹谋,终将楼娄拖入梦界。灵机一脉折下一臂,却为我梦界之福。前辈立下如此大功勋,得悬光大帝君青眼,随其修行,渡劫在望!” 莫陆说起渡劫二字,即使是他眼中亦多了几分热切与贪婪。 台下诸多金丹却是低下头颅,恭谨不语。 一定是因为他们脚踏实地,从无好高骛远之心。 也有一点点可能是因为,莫陆语及“峭岐翁”三字后,礼堂上方便浮现一双淡薄紫线勾勒而成的双眼。 含笑俯视下方闹剧。 “前辈功参造化,道途达天。” 莫陆自然一礼。 “你,很不错。” 峭岐翁一把带着笑意的苍老声线在礼堂中回荡: “此间事了,叫天道人借老夫驱使几日。” “尊前辈法旨。” 紫线双眼消散。而礼堂内诸位金丹气势也和缓不少。 莫陆笑意不变,似乎峭岐翁的出现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默想道: “峭岐翁这老鬼突兀借势给我,这些被套牢的金丹又有理由幻想了。倒是省了我其他骗术。” 是不是,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这也是场中大多数金丹大修正在动摇的想法。 又有一个新进场的金丹发话,声音客气不少: “道友何不继续陈述?” 莫陆笑道: “好教诸位知晓,我在峭岐翁前辈处任凭驱策,乃是关键人物之一,不仅成就楼娄真仙驻留梦界之柱础,对这一套将元婴大能拖入梦界的流程也是精熟无比。” “诸位道友可知晓这般流程法门?可遇着这般盛事?” 莫陆傲视台下,众金丹哑口无言。 他转为苦笑: “但又哪里有一尊元婴大能可被我一个小小的金丹拖入梦界呢?即使梦界中如峭岐翁一般的大能欲行此事,传讯峭岐翁前辈即知,也用不着我来多嘴多舌。楼娄已堕梦界,我得此法,徒增一笑耳。” “可谓是练成屠龙之技,却无龙可屠。” 莫陆戏谑一笑,声音转为高亢,一只手高高扬起,像个前世推销理财产品的大堂经理,或者某个美术生: “正当我自嘲之际,真有一条龙出现了!” 莫陆高呼: “接引佛祖!” 受梦界隔绝,并无什么异状产生,台下大半金丹神色为之一变。 “修士法力污染天地,心念亦能污染天地。金丹心念一转,便能化生种种孽物。元婴一怒,天地易势,化为其指掌。渡劫,化神,乃至返虚天尊佛祖呢?” “我不知道。只是推测,数百年前,接引佛祖一丝心念偏移,许下一个愿望……呵,用愿望两字来说,太过沉重,当今种种也配不上。应该说,祂在某个瞬间,想要一物。也许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遗忘了,但天地九域却没有忘记。” 他双手展开,梦界幽影勾勒一团不规则形如地图之物。 有浊黄屏障升起,笼罩全境,有数十道光芒争先恐后地从屏障中钻出,又有些光芒飞入其内。 “那一日,垩岩域东部为佛祖所选,其内元婴大能四散而逃,又有大能修士投下法力资粮入内,只为取悦这尊佛祖。” 莫陆抓住这团幽影。 “那一日后,屏障渐厚,易进难出,终有一天完全隔绝内外。垩岩域东部再无地界分别,佛门称之为,北俱芦洲。” “何谓北俱芦洲?无佛之地。何谓无佛?有准提道菩萨开示曰:‘佛前无佛,佛后无佛。’” “佛前无佛。” 莫陆缓缓道: “佛祖如何见无佛?自是希望洒下种子,长出一尊佛陀来。” “整个北俱芦洲,都是一尊元婴级数的佛陀的孵化场。其内种种修士凡俗,都是佛陀种子,佛祖的养料。” 莫陆眼中闪过野望,俯视全场: “也就是说,原本北俱芦洲的修士成为元婴的可能无限接近于零,但现在人人都多了一丝成为元婴大能的机会。” “只要能活到最后。” 莫陆伸展双臂,头颅高高扬起: “道爷我投胎投得好,就在北俱芦洲之中,未来亦有一丝可能成就元婴!” 那样子不像个囚徒,反而是即将得胜凯旋的将军。 “我自是不愿真个投入接引佛祖座下做佛母。待我掠夺尽这一洲,成就元婴后,即行楼娄前事,被拖入梦界,受梦界幽影消磨。必于接引所染之旧我中,诞出托庇于幽梦天尊翼下之新我!” “以幽梦天尊为誓!” 这一遍莲花落唱完,该是要打赏的时间了。莫陆等待着诸位金丹,特别是新来几位消化震惊之后,开口道: “与北俱芦洲诸位强人争锋,我需要修行资粮,特别是有些无耻的元婴修士讨好接引,将弟子眷属遣进来,殊为可恼。” “而且这也是拖入梦界流程的一环,我需要与诸位道友建立足够的系锚,你们才能抓住我往梦界扯,乃至于成为我元婴后驻留梦界的柱础,领受幽梦天尊的赏赐。” 莫陆指点,即有一道道玉简落入诸位金丹手中,列明所需的修行资粮。 “请诸位道友助我!” 寂静无声。 树瘤老者开口道: “上次梦界聚会,你是这么说的。上上次……乃至老夫第一次见你,一共二百八十三次梦界聚会,你都是这么说的。” 礼堂下再度躁动,甚至有金丹大修将玉简掷回台上。 莫陆无奈笑笑。台下最前列三道黑袍人影中,右首一人站起。 躁动声小下去,以至于无声。 莫陆长躬身一礼: “使者有何疑问?” 黑袍下传出不辨男女的声音: “还有多久?” 莫陆高声道: “接引佛祖种下的果实快长出来了,诸位,这一天不远!三次梦界聚会之前,必能成就元婴!” “以幽梦天尊为誓!” “请诸位信任。” 那使者沉默一会,将一枚圆盘弹入莫陆手中。 “可。” 紧随他之后,中间那一道人影开口,声音温润如玉: “可。” 莫陆接过一页帛纸。 左首那人亦开口,声音平淡: “可。” 他手指一点,留下一块金锭。 莫陆感激行礼: “多谢三位信任。三位道友出力最多,请在我洞府停留片刻,还有要事相告。” 木瘤老者弹出一片树叶,撇了撇嘴。 莫陆也是笑吟吟: “谢过獬昂上人援手,可否在洞府小聚,我想……” 獬昂上人拂袖而去。 有了这几位金丹大修的再度信任,剩下的金丹虽骂骂咧咧,拉着莫陆发下各种大誓,莫陆自然熟络无比。 最终他们还是爽快交出修行资粮。 “咦?”有个新来的金丹大修诧异发问: “如何我这玉简里录入的资粮要比他们多出十倍不止?” “我这也是!” 又一个与其他金丹大修沟通后的新金丹开口。 莫陆摸了摸鼻子: “道友也知,不日即可得到幽梦天尊奖励。其他的道友都是数十次乃至上百次梦界聚会前就不断助我。而今你只助我一次便能得到天尊奖励,这对其他道友而言……” “公平么?” 迎着数百双幽暗难明的眸子,这些新来的金丹头皮发麻,还是肉痛地交了份子。 …… 许久之后,礼堂人稀,只余莫陆与三道人影。 莫陆长躬至地: “谢过道友援手。” 中间那道人影掀开黑袍,乃是一个白衣书生,莫陆炼气时结识的韦绝。 “我闭死关去了,道友好自为之。” 韦绝掩面而走。 莫陆再向右首黑袍人影行礼,笑道: “谢过使者援手。” 黑袍掀开,竟是莫陆的容貌。 “我对你自然是信任无比。你还得感谢这位道友,出力最大。” 他一指左首黑袍。 黑袍掀开,也是一个莫陆。 “不过抽楼娄的血,再展放气息而已,算什么出力。” 三个莫陆相视大笑。 第252章 赏贪 莫陆止住笑,掐了个法诀。 黑袍莫陆面色凝固,五官扁平凹陷,直至化为几抹油彩。似乎一下被抽走了精气,只留下两具纸糊的壳。 莫陆剥开两身黑袍。 一者颓唐于地,从中散出一串涟漪,尽数没入莫陆脚下无朋的巨人体内。楼娄似有所觉,嗫嚅着,在烧灼的梦中低语。 另一者却如泡影般破碎,从浓郁的黑暗中跌出一团血肉。 长条板形,上半截是湿漉漉的骨骼,沾附着星星点点的血斑肉丝,下半截裹着一层层肉膜,似莲花微合,也似无唇无齿的嘴巴叠在一起。 该物不过巴掌大,甫一脱离黑袍,便有细弱的梦界幽影被拉扯来,化为一圈漩涡承载着它,供它吞噬。 “贪宴主。” 莫陆一把攥住此物,白骨咯吱,绽出几道纵横的裂纹,合成两枚古朴的文字,已久久沉落在过去历史之中,几近无人识得。 【赏贪】 骨裂二字沁出血色,莫陆顿觉舌下泌出唾液,心跳如擂鼓,瞳孔缩小,不由自主地,生出点点渴望与贪婪。 心念偏转之间,便占据了莫陆脑海,再容不得一丝一毫。 而后,这贪婪如一株藤蔓,刺破莫陆的皮膜,延展开去,长出上千条无形的触须,在无定的梦界爬行,飞驰,乃至于追上了离去的诸多金丹大修。 于是莫陆借用这份贪婪,联结通感,触到了那些金丹的贪婪。 正如昔年那一日,贪宴主触到了莫陆心中的贪婪。 如同注入活血一般,承载贪婪的心念活化过来,成为莫陆的使者与走狗,在诸位金丹脑海鼓噪荡漾,交感窥听他们周身的五光十色,亦悄无声息地偏转他们的心神。 须知能成金丹者,无不对自身每一处把握极强,绝无外魔入侵之理,他们所修又全部托身于幽梦一脉,对自身游离心念镇压极为了得,乃至于攻击防护心神的法门亦是颇为精擅。 甚至其中的獬昂上人,更是此道中的行家里手,不知多少修士被他偏转修改心神,不知情下奉他做了主人。 莫陆“看向”獬昂上人。 可他也如睁眼瞎一般,对其身上种种诡谲一无所觉。 “毕竟这是修仙界,不思议的事太多了。” 莫陆漫无边际地想着,把握住一丝清明的心神。 而后开始作业。 有的金丹心中贪焰高炽,于是莫陆顺势加了把火。有的金丹大修开始犹疑,暗自警惕,莫陆攥紧了他的心脏,贪婪萦绕他的全身,不断诉说,将他的理性打消…… 如一个牧人挥动响鞭,牧养盲目无知的恶畜。 【石汤之盟】。 这是贪宴主赐下的仪式。 用虚无之物引动众人的贪欲,使其在贪婪驱使下不断被索取,以此滋养虚无之物,乃至最终化虚为实。 被仪式所控,开始投入供奉者,其心必为贪欲炙烤,贪婪化为监工,窃贼,吮血蜱虫,直至榨尽最后一丝一毫,绝难挣脱。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莫陆并没有欺骗这千数金丹。 只是……莫陆最开始举行这仪式时,北俱芦洲还未应接引佛祖之念出现,他也不过在一座坊市里传播,操控些不过筑基境的小修士。总有些修士或有奇遇,或是掠夺压榨,赚下颇丰家资,又无强横心神,乃是上好的肥羊。 他起初并没有考虑拉来一头金丹大修。一来他算是低估了【石汤之盟】的威能,二来他也有顾虑,自己到底状态不佳,即使在梦界逞楼娄之威,也最多压制十个金丹大修。 离了梦界,他必然破碎万数,实力大损之下,若是被清醒过来的金丹大修寻上门讨债,简直得不偿失。 何况,能修到金丹者,必然天资绝佳,道心坚定,难为贪欲所迷。或是有强横的师门背景,说不得就是一位元婴大能座下弟子。他能蒙过金丹大修,还能蒙欺其人背后的元婴不成? 莫陆这般思考后,谨慎地在一座偏远坊市开展仪式。反正梦界修行资粮质量颇高,也够他在北俱芦洲打滚了。 而后,天资绝佳道心坚定且有一位元婴师父的獬昂上人就这么撞入他的丝网中。 他也是猝不及防。 莫陆漫思至此,忽感一丝极尽炽热的锋锐,仿佛抵着他的咽喉。 他顺着贪婪触手抬起头,观看獬昂上人周身种种。 果然,獬昂上人又去拜谒他的师父了。 有一道人端坐梦界幽影之中,方脸阔口,一身绀紫道袍。虬须垂至胸前,贴靠着“幽罗”二字金芒刺绣。双手按在膝前,握压着一条苍龙。 道人并无多少气息流散,望之不过凡俗,而从他左膝垂下的龙头眸光捻动间,便在极远处划开千丈沟壑,久久不为梦界幽影所愈合。 莫陆对这道人也有些熟悉,此人曾参与昔年攻破纺天一战,被莫陆通过【溯源】窥到一丝形迹。 此人极大可能出身幽梦三显脉之一的幽罗观,乃是梦界最显赫的势力。想来在灭绝赤绳天尊所恶的蛛娘娘一脉之事中出力甚多,必得赤绳天尊青眼。 如此受两位天尊所钟,必然在元婴大能中也是极为可怖的存在。 獬昂上人恭敬垂首。他睁开眸子,眼神里多少带点意味深长。 獬昂上人似是下定决心,诉道: “师父,徒儿有一事禀告。有一修士名为莫陆,别号砥锋……” 道人膝上的苍龙忽将龙首抬起,望了獬昂上人一眼。 即使隔着贪婪触须,莫陆也觉脑中一片空白,似乎迎面一道剑光挥下,断绝了什么。 莫陆思量一会,终于捡回了自己的名字。 獬昂上人打了个冷颤,似是思索了一会,自然接上话头: “师父,徒儿对宝诰一脉符箓有些疑惑未解……” 那道人笑道: “此符有言,你切记着。古有浊夫,无智无识,非人师可教。斥其曰愚顽不堪造就。其父嘱其随侍天地二师。乃出门,见雀飞而学其展臂,终成垂天之云,见鱼游而学其挥鳍,终得倒海之趣。由是翻天搅海,再无桎梏。” 他将头左偏,正对着莫陆,笑道: “如宝诰天尊所示,即使是我夸明老道,也要效仿外物外人,方得修行真味。” 莫陆默默收回了诸多延展出去的贪婪,掐断了线路。 那一日,他打算随便从獬昂上人身上拉来一点投资,未曾想,他背后有夸明道人这一尊大能。 更令他猝不及防的是,从未谋面的夸明道人居然为他遮掩了一番,不惜坑了一把自己弟子。 莫陆疑到因种身份上,以为能凭蛛娘娘一事扯上关系,便书一份拜帖,暗暗去寻这尊大能,却吃了个闭门羹。 他惶惑间,獬昂上人又拉来几位好友,要一同“注资”。 于是又有一位元婴大能默契瞒过了弟子,佯装不知。 乃至第三位,第四位,…… 如今,千数金丹大修,背后便有近百元婴大能,与莫陆隔着一层窗户纸,不肯点破。 莫陆惶惑,暗自用杀神系统窥探入局的金丹大修,却无半点消息。 即使莫陆真如给金丹大修画的大饼那般,成就元婴,又将大块垩岩域地界拖入梦界,僧多肉少,所得的梦界奖励也不够这些大能分润。 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层网笼罩住了他,又有什么事是他未曾了悟的,一如幽梦天尊在虚界的特殊。 但他也并没有停止汲取金丹大修的修行资粮,反而变本加厉,大肆搜刮。 因为……继续下去,可能死状极惨,但若是现在停下,可能要忤逆近百位元婴大能的意愿了。 直到北俱芦洲应愿而生,莫陆这才终于窥到了一丝巨网的跟脚,让他稍稍放下心: “幽梦一脉,欲窃接引法门?怎么,成金丹前我是峭岐翁的马前卒,成金丹后还是梦界元婴的马前卒,我这金丹不是白成了吗……这些个金丹弟子也太豪奢了些,感谢诸位元婴大能的投资。” 第253章 九魔钥 莫陆破碎之后,一直一直在期待梦界门扉再度洞开。 这对他而言,意味着复归完整,也是他唯一能攥住的一根逃离苦海的蜘蛛丝。 直到那一天,另一扇门在他眼前洞开。 那一日,诸多卑微如虫豸的莫陆分身脑海中翻涌起无穷贪欲,乃至凝成实质,带给他阵阵轰鸣与剧痛。而后,分身额脑处骨裂肉绽,无穷贪欲化为一丝微光钻了出来,飞入茫茫虚界。 贪欲既离,痴心无源,嗔念难生。 如此“断绝”贪嗔痴,莫陆只觉得心神一片空明澄澈,无所求,无所愿,更无所执。他甚至觉得穿越至此世后的漫漫时间里,再无这般安定。 即使,没了他的抵抗,接引呓语从虚界灌入他诸多分身,莫陆行将被度化而去。 飞升入接引佛域。 可是他觉得,就这么沦入接引佛域,不……也挺好的。 死又如何?求死不能又如何?无所谓了。 而突兀间,像是断线的风筝又将线甩了回来,一点贪欲被捻作细线,钻回莫陆分身躯壳。 重新为莫陆注入活力。 莫陆不敢有片刻犹豫,立刻抵住了接引佛祖的吸引。 而后,他讶异地发现,接引佛祖好像变弱了? 通过虚界灌入他分身的呓语变得模糊,乃至断断续续。 莫陆抬头,目光穿过重重帷幕,注视虚界,他真切地感受到,原本沉入接引大日的那颗象征着他的星辰正一点点地从黄污海洋中钻出。 脱离苦海,不断下落。 下落。 他甚至疑心幽梦天尊又出了何等变故,又从虚界中显现。 可虚界至高处,仍是八尊大日高悬。 “另一位返虚天尊佛祖救我?” 可众天尊佛祖同为返虚,虚界中九尊大日并举,并无高下分别。即使幽梦天尊复现,受祂施加影响与接引拉扯,最多也是如击鼓传花般在两尊大日间挪转,哪里会下落? “莫非,是一尊境界低于返虚的大能?渡劫,不,应该是元神。可虚界乃是法脉传承显化之处,这般大能难道不该随侍在九尊大日身侧么?莫非道佛两大源流之外,旁门还有高手?” 那颗星辰仍在下落。 莫陆有些明悟。 以无边贪婪为表征,真让他寻着一尊高度疑似的元神大能。 贪无魔罗汉。 三尊魔罗汉受准提佛祖厌弃,逐出天外,此后时常投射力量进入天地九域搅风搅雨,大肆抓摄修士凡俗。 而且极不挑嘴,逢着就吃。元婴大能会被三恶根坏了道行,炼气小修也得沾点魔血。还有不少凡俗国度不拜天尊佛祖,反而跪在“百胜仙君”、“纳财宝翁”、“满福月老”之类的假造马甲之下。 如此一来神憎鬼厌,自为多数法脉所不喜。 莫陆不曾听闻他们与其他返虚法脉有何勾连,倒是有不少出身大宗的弟子修士化作恶鬼飞升。 或许是他金丹境界层次太低,无法得知。 “只是,我安与贪无魔罗汉有旧?要来也是绝嗔这等……” 星辰坠落,似是撞入一层水膜,终于停下。虚界至高处的八尊大日,像是隔着一层薄幕般,模糊成朦胧的剪影。 莫陆看到了,像萤火虫般汇聚的微光,那是脱离他躯壳的贪婪。 微光跃入星辰之内,转眼便被捏塑成一道分身。 莫陆摩挲着这具分身,完整,强横,仿若他的真身并非散在天地九域万千处,而是个初入虚界的新晋金丹。 他抬起头,摹画着八团巨物黑影壁画的穹顶下,空无一物。 这一片似被分隔开来的虚界,仅有他一人。 届时,却有一篇经文自莫陆脑海深处被翻出。 《掌宴飨咒》。 在法脉显化的虚界中,幽梦法门释出朦胧紫雾,接引法门爬满蠕虫,这一篇经文却化成一颗颗头颅。 有恶虎首叼着半截人身,其人残缺的三指无力扒着虎牙。有呆滞牛头反刍着青草,鼻头铁环一颤一颤。有极瘦长脸高鼓着腮帮,作势欲吸,塞满的嘴缝里幼嫩的小鼠摇摇欲坠。 如此百千颗头颅,一齐在莫陆眼前晃动。莫陆眨眼,这些头颅便止住动作,莫陆晃神,这些头颅俱失去颜色,莫陆靠近,一个个头颅便颊肉塌陷,耳鼻风化。 只剩一张张各异的嘴,亦迅速缩小下去,求生的人身,晃动的草叶,肉色的幼鼠,都一并坠入口中黑暗。诸般细节削减,好像一只快速饮尽水液的水杯。 现在,只有一圈圈各异的咬纹了。 咬纹活动起来,集于虚空中的一处,互相嵌套,衍化。 莫陆不由自主地将注视投入其中,一圈圈同心圆不断弥生,渐渐遮蔽了他的视野,于此同时,其内的一物愈发清晰鲜明…… “咔嚓!” 莫陆低下头,恍惚四顾,一圈圈咬纹印在他这具分身和星辰之上,像是被数不清的巨物吞下。 四周,莫陆先前所见惯虚界竟然不再混沌,而是透着朦胧的微红,像是火炉的内膛。 莫陆身侧,多了些人和物。 一具裹在紫袍与黑甲内的身躯横在他眼前,其人露出的脸上痛苦地闭着眼,一道道皱纹纵横交错,将眼皮又盖了一层。莫陆却拿捏不准他的年岁,时而苍老得即将寿尽,时而又像个弱冠的小子,只能推说他像个偷画苍老妆的少年。 那人眼皮颤动,似要睁开眼。 一股绝大的恐怖突兀攥紧了莫陆的心脏,他几乎要尖叫起来,拼尽一切驾驭星辰驶离此人,又将分身眼眶戳烂,头颅拔下…… 突兀间恐惧消失,莫陆止住动作,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手电筒惊吓的野人。 他余悸未消,勉强转头看去。 那人仍皱着满脸皱纹,似乎还沉在不舒服的浅眠中。 “就让他这么睡死过去。” 莫陆闪过此念,挪开眼睛,终于得隙抬头望。 在摹画八团巨物阴影壁画的穹顶下,莫陆瞧见一圈圈无唇无齿的巨口,既向内收缩,集于一点,又同时向外扩张,铺展天际,不可以常理计。 似乎周天中的一切都将没入这巨口中,而独有一句佛偈能从口中吐出,细碎低沉的声音漫散在层层巨口之间: “众生本性恶,善根本虚无。” 未名的东西,也许是血肉,也许是法力,黏附在这句佛偈上,从耳朵钻入莫陆体内。 莫陆自此知晓,他为贪宴主。 元神既证,化神不成。 九尊返虚联手,将他关押于过往与旧日之中。由是现世不存,难有显化。只有混沌无际的虚界,能被他召唤出过往,承载他的力量与威能。 他渴望破解返虚封锁,重临天地九域。 因为有九道锁链,所以他需要九把钥匙,或是仿造成钥匙的木片。 为此,他需要……九尊大魔! 承载接引大魔者,莫陆! …… 莫陆从惊骇中震醒,仿佛只是一场怪梦。 但一枚刻着“赏贪”二字的奇诡令牌,悬在每一个莫陆分身的脑海深处,如幽梦传法印般。 点滴思绪在莫陆诸多分身间传递,度过最初的惊骇后,便是兴奋与野心: “我,也算是又有靠山了?当然幽梦天尊没什么不好,只是贪宴主门下更海阔天空嘛。” “元神,不就是化神么?为何贪宴主……” “他要大魔,为何选我等做劳什子接引大魔……【耗竭】大魔多好,就是捡现成的。” “接引大魔是什么?能否成为我们摆脱接引的良药?” “那个老少年,紫袍黑甲,错不了,他身上有幽梦一脉的法力味道。你身上也有。” “直说吧!他承载着幽梦大魔,是什么?” “我们很害怕,是初显之劫么?没有下一个峭岐翁救命。” “你们还记得那个踏破梦界的黑马骑兵么?是他吗?” “直说吧!我猜幽梦大魔是清醒!” …… “没有初显劫?不是?” “一点恐惧感都没有。我们去梦界试试?” 第254章 荒鬼 “术业有专攻,既得贪宴主钦点,我还是好好思索没影的接引大魔是啥吧。” 莫陆虽念及此,还是再度吐露: “清醒。” 如过往千百次重复那般,无事发生。 “没有初显劫,甚至连知见障都没有,或许,幽梦大魔不是清醒?” 莫陆再度回想起裹着紫袍黑甲的那具人形,忍着强烈的恐惧,细思每一处细节。 仍是一无所获。 莫陆在自家梦域巨岛中坐下,毫不客气地吸噬楼娄法身精华,虽大半逸散梦界,化作无边潮汐冲荡,但总有一丝半点黏附在他这根“管道”上,被他吸收,增进修为。 莫陆放眼望去,又有大批虚虚实实的梦界生灵随潮汐而生,高呼感激大能的伟力。 莫陆自是挥袖一展,大片生灵灭去,化为纷扬紫沙,散落巨岛。 聊胜于无。 “不论我施以何等法门抽取楼娄法身精华,乃至请旁人分润再强夺……忙活下来细究份额,总是九成九散归梦界,我只得一点毫末。” 似是天理铁则一般,厘定了他的收获。 “落在何骝道人嘴里,便是幽梦天尊早有定数。” “真不知何时能突破这一项。何骝道人孤身一人,又有峭岐翁支持,看不上这三瓜两枣,我可有一大堆分身要养,不从楼娄法身上多吸点血下来可怎么活啊。” 莫陆喟叹一句。 梦界无上无下,莫陆按照外界习惯,抬头望着幽深天际。 这等梦界规则莫陆见得多了,幽梦天尊设置的,旁的大能巨擘设置的,以及他自己设置的。 成就金丹之后,增长梦域,确立梦界规则,凭此进一步交感固定梦界,本就是幽梦一脉中最为正统的修行路线。 一般而言,规则设立得愈多,此人实力也愈强。 只是若是规则被破坏倒置,也会被梦界以种种诡异的方式反噬,反留下一道口子,叫闻着血腥味的恶狼饱餐一顿。 至于撕下最大一块鲜肉的,当首推破坏者。 因此,破坏他人的规则,这也是极为风行梦界的另一种修行方式。 比如莫陆上次梦界聚会听到的一则趣事。 一尊积年元婴,名为斗涟夫人,居于梦域紫核宫。她设立规则繁多,几近万数。其中有一规则为,宫中随侍者,无论天女力士俱无魂魄心神。 据言称此为数百年前斗涟夫人与一老对头争斗后的遗留。 因为法器磨损之故,紫核宫中常募天女力士,大多由紫核宫弟子自外界采买新死躯体补充。 规则运行数百年来,并未差错,谁知一个筑基修士另辟蹊径,将自身化作孕囊潜入死躯之中,就这么骗过弟子,混入紫核宫中做随侍。 随侍无有魂魄心神,却受他控制行走,等于是得了另类的魂魄。 待筑基修士彻底履行职责,被紫核宫认做随侍后,这条规则就此崩坏。 梦界反噬斗涟夫人之后,那个筑基修士竟得诡异赐福,以己魂代众魂,一人操控了宫中所有随侍,席卷珍宝资粮逃难去也…… 后来,某个匿名元婴顶着斗涟夫人狂怒将其收下。两人讨价还价之下,也只剐了那人一半魂魄赔罪,全然不提宫中珍宝法器半点。 那人赔了一半魂魄,却得梦界赐福,还有元婴靠山,更兼得珍宝无数,也算是……大赚。 不过种种,还是叫一众围观修士既觉小子好运,又感啼笑皆非。 尤其是,莫陆后面知晓,紫核宫弟子经手尸骸极多,怎会放弃女子宫房不查,所以,这个修士极大概率潜入的是男子躯体…… “想学贼吃肉,就别怕贼挨打。” 莫陆感叹一句。 既然要惦记别人立足梦界的根本,难免要在下手之后被狂怒的主人追杀。 不过梦界中却有一尊巨擘,任人百般试探下手破坏规则,也绝不还手,也从来没有出现什么规则崩坏,梦界反噬之事。 梦界本身。 就捡梦界三大铁律而言,不得做梦中梦,不得敬拜别脉返虚,不得杀人。 这三条满是前辈前扑后继,用这样那样的手段挖开口子,篡取好处。 虽然大多遭遇诡事,死状极惨,但也为莫陆这样的后学末进留下不少后门。 比如不得敬拜颂念其余天尊佛祖,莫陆可是早见纺天一脉投向罗教,又被赤绳天尊大喇喇地投入力量追杀。 不得做梦中梦,那一次黑马骑兵之后,莫陆隐隐听闻幽罗观又有什么新秘境出产。 不得杀人,由着修士残忍暴虐的本性,这一条也是钻空子最多的。 据说,与悬光大帝君同称的易真道人晋升化神的一大功果,便是稍微改易了这条规则: 梦界修士不得杀,梦界生灵皆可杀。 故而,莫陆翻掌覆灭梦界滋生的茫茫生灵,不用背负任何代价。 至于不可杀的梦界修士……莫陆转头望去,目光越过无边梦界幽影,睹见一堆碎石浮沫。 一泼梦晶挥洒,构建出了他想看到的东西。 半截硕大臃肿的鱼身,长满赘生瘤物,头部不知被何物咬去,只留下一圈崎岖的牙印。像是血丝般的东西从断口处喷出,无力地在幽影中摇摆。非是什么精血,而是一股怨气化合幽影的遗留。合用的尸骸早就被一波又一波的拾荒者捡走了,就连看着骇人的鱼身也只剩下个空架子。 这是一处干干净净的战场遗迹。 水生之师,何骝道人叛出千螺观之战。 也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了,千螺观得到叛门消息后寻了个峭岐翁闭关的空隙,驾着巨鱼山门率先堵住何骝道人。不曾想他得了峭岐翁所赐一套阵法,短暂混淆了梦界与外界的分野,千螺观巨鱼猝不及防下重创,而不可杀人的规则也被混淆而过,何骝道人杀得人头滚滚。 而后,便是追亡逐北。何骝道人到底也曾是千螺观中高层,观中道人居于天地九域何处自是知晓。梦界聚会结束后他便纠集一干同道,一个个地打上门去。 如此二三次梦界聚会后,千螺观便彻底地从梦界中抹去。 “唔,欲杀梦界修士,最好便是摸清其人现实所在,一剑下去,直接叫他再进不得梦界,如此便不算在梦界中杀人。” “其二,当选择梦界与外界联通混淆之时,规则部分失效。如此说来,当日何骝不叛,与水生两人围攻我,搞不好我就得命丧当场了。” “当然,还有第三个法子。” 莫陆信步一跃,轻盈落在另一座巨岛上。 岛中峰顶,有一座小庙。 莫陆信步入庙,对着塑像戏谑作揖: “礼赞幽梦天尊。” 幽梦天尊并无回应,无论是莫陆现在有些轻佻冒犯的态度,还是之前大声密谋幽梦大魔。 但塑像却嗬嗬作声,不知道是想把莫陆掐死,还是正在被莫陆掐死。 莫陆抬头,塑像有如紫玉所制,道袍迤地,一手托着宝珠,一手捻着一朵莲花,别无雕饰,只是周身笼着升扬的雾气,将本来就模糊的面容遮得更严实。 乃是梦界再常见不过的幽梦天尊塑像。 莫陆俯瞰,对上一只通红的眼珠。 眼珠的主人整颗头颅都垫在天尊塑像脚下,整个躯体都被天尊塑像压成一团血淋淋的莲座蒲团。可细瞧天尊塑像末端掺着血的裂纹,说不好他是寄宿在天尊塑像内的孽物,还是天尊塑像受他滋养而弥生。 “水生道友,别来无恙。” 另一种在梦界“杀死”修士的方式,便是将其制作成敬奉幽梦天尊的供物。 先迫其与幽梦天尊深度交感,再导引至走火入魔的状态,最后奉请幽梦天尊宝诏,将其梦域与魂魄心神镇压,最后填以其人真实血肉,宣告大功告成。 说起来千螺观便颇精擅这个法门,千螺观观主号称曾供天尊一千零十八品,最后自己也被何骝道人做成供品。 莫陆念及此,宽慰般地对水生道人说道: “梦界无常时,幽梦天尊慈悯,却也太过高远,不会及时享用供物。我听闻你们观主,那般虔诚,都被做成供物几百年了,哀嚎祈愿几百年,也就上上次梦界聚会才如愿消失。道友你身负楼娄柱础之责,想来天尊暂时不会动你。” 莫陆笑道: “这么长时间,万一哪个路过元婴见你天纵奇才,花大代价也要把你赎出去做他的亲热弟子,也未可知。” 水生道人开口便是一串莫陆听不甚懂得怪话咒骂,想来是他在此地被压久了,神智有些错乱。 莫陆大度地原谅了他。 他离了巨岛,忽一闪念,自语道: “这楼娄法身,算不算也是一种供物?” “荒鬼。” 时隔多年,莫陆第一次听见楼娄的声音。朦胧低微,却又不可阻挡,像海上骤起的浓雾。 “元婴境之后,死亡不过是一次酣睡。那长眠的终会苏醒,即使长眠的时间久到连他自己都感到绝望,即使,苏醒的不是他自己。” 莫陆下视,巨岛下深渊般的幽影间突兀顶出两轮白月,巨大得不正常。 楼娄睁开眼睛,注视着嘬吸他血液的蚊虫。 “改投幽梦,总比沦为荒鬼好。” 第255章 聚沙成塔 “我也算彰显了一回主角光环,老爷爷争相来投,追着喂饭?” 莫陆心底笑一声,肃容行礼,问道: “见过楼娄前辈。承蒙前辈厚爱,只恨无以为报,不知前辈有何所托?” 他展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楼娄】 【预期奖励:长生体“楼娄”(转化中);幽梦天尊的注视】 【备注:天机巨像死,渺渺梦泽生。真仙久驻,楼娄不灭。】 楼娄声音隆隆: “呵呵,反倒是我要谢过你一场,先是免了我荒鬼之厄,又不辞劳苦,为我琢去旧躯。” 莫陆自是一番惶恐推辞,礼数周到,神色谦恭,并无半分轻狂,而像个拘谨的晚辈那般。 可是静待一会,并无宝物赐下,连话语也无一句。 莫陆并不怕楼娄有什么贪图,有所求,才有所予。 而蒙着一层紫光的幽影黑泽中,两轮白月冷彻,楼娄只是这么看着莫陆。 莫陆再问一声: “前辈可有所求?可否教授晚辈,荒鬼又是何物?” 两轮白月掩入黑泽,再无光芒散出。 幽影缓慢翻滚,朦胧的呓语愈发含糊: “见到一缕前辈气息,有些感怀罢了。” 其声之中,竟有一丝久违的敬畏。 莫陆回忆一会自己直接或间接接触过的前辈大能: “敢问前辈说的是哪一尊?” 如过去数百年中那般,楼娄再无言语。 莫陆点数自己知道的那些名字: “定不是梦界那些,否则楼娄早变成自动应答机了,怎么现在才动弹一下。应是在天地九域中,我的分身沾惹上的大能修士,其中又要排除魔罗汉五炽如来贪宴主这些……” “我这次新近接触的……” 莫陆心念一动,调阅分身在鳞卢国所见,以及自己这数百年的阅历分析,屈起一指。 “际海老僧!” “此人也是积年老元婴,也是出了名的孱弱。似乎是元婴独有神通【往我】施展太多所致。” 【往我】颇神秘,且疑似有知见障阻碍,不能窥其全貌,莫陆也只将其当做是【虚界】这样到了一个境界才能修行的神通。 “楼娄没必要忌讳他。同为元婴,楼娄也不差……其余的了尘这种新晋元婴可以忽视,只能是比他高一个大境界的,才能引起这般敬畏……” 莫陆缓缓吐出一个他始终看不透的名字: “萧数参!” 这数百年间,早在碰到萧数参之前,他就多次听闻此人的逸闻奇事。 白泽会萧数参,此人成名甚久,行事也颇怪诞。像是屠灭一个元婴宗门活叫山,只为救下一个被活叫山炼气弟子袭扰的荒敝小村落。斩杀遨游空海的龙妖,只因一个幼童被龙妖过境的冷雨冻掉脸皮…… 如此种种肆意妄为之举,自然激起公愤,几度被各大道门围剿。可他总能诡异复生归来,再度作威作福。 再后来,传闻中的渡劫老祖出手,也没能将他拿下。此事一出,众修大都将他当成一尊游戏人间的渡劫老怪,多少有点任凭摆布的意思。甚至若是风闻他即将到来,宗门即刻约束手下弟子门人,摆个样子,几十年不出去袭扰凡人。 关于萧数参的传说繁杂无比,出身跟脚也有几十种可能,莫陆挑挑拣拣,选出三种较为可信的说法。 昔年三圣厘定以人身为尊,洪荒诸族被斥为异种,大批绝灭,洪荒时代宣告结束。小部分苟活的死剩种将自身改造,混入人族,只以潜藏血脉的方式留存下来。 有人称,萧数参便是洪荒异种的一支隐脉,复生神通也得自于血脉觉醒。 第二种说法,白泽会对外宣称,萧数参入会后参悟秘典,得旧日三圣之一的视肉赐福,方有这般修为。 至于最后一种可能,据传乃是萧数参自叙。他本是一介樵夫,某日误入深山,见潭水清澈,洗了一澡,就拥有了不可思议的法力。 此语颇为怪异荒诞,莫陆却莫名觉得有几分可信度。 “楼娄,萧数参……” 莫陆沉吟着,并不能肯定这两者的联系。 “还有一处,或是人,或是物?只能确定是某位大能隐伏的布置,显然与接引佛祖牵扯极深,能干扰到祂。不过完全无法交流,对我也并不算友善。” 莫陆思索,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残影在他周身回旋。 隐隐涂抹出一座简陋的庙宇,捆柴为门,瓦片破烂。 柴门下一片空荡,透露一丝丝莫陆有些熟悉的味道。 有点像接引佛祖,也有点像心盎盘。 莫陆捻碎幻影。 谜团太多,一味空想,反而耽误了正事。 莫陆长身而起,骤然放大,化作一团半透明的巨影笼罩整座岛屿。 像是高山崩摧,千百种野兽飞禽在骤遭大难时惨叫,莫陆身下的梦域巨岛在轰鸣中崩解,扩张。最终化为一片网般的飞石浮岛,其间以木质的根须贯穿连接。 木石网中最深处,无数木须穿插着一具残缺的半身,无首,只余一臂,斜切的巨大豁口吞噬了它的大半胸腹和整个下肢。仿若紫晶雕刻而成。紫晶半身内部挤满了蜷曲的血管,又自胸腔穿出,收束成如蟒粗细,遥遥坠向下方幽沉巍峨的巨人。 这粗大的血管束不停颤动,勾动得紫晶内部无数血管牵动。受这牵引,残缺的半身如傀儡般规律展开,合拢,肖似一枚搏动的扭曲心脏。 于是在这一动一收间,便有无穷的华彩自扭曲心脏中逸出。梦界幽影簌簌而起,无数梦界生灵随潮而生,细碎的声音像是一首欢歌,聚拢在莫陆耳边,又扩散至极远的未名之处。 扭曲心脏外,网似的木石浮岛狂乱地舞动,时而如一只攥紧沙子的拳头,不肯泄出一点,却又无可奈何地越攥越空;时而又抽搐地展开,像是加足了油又撬去刹车的老爷车,沿着莫名而又混乱的轨道狂甩,疯狂的追猎梦界所产,有益增长法力的一切。 “梦无常在,故无常有。不在芥子,亦存无垠。” 莫陆巨影未变,只是有一团又一团裹挟文字的光影被他化生而出,都是他借外界诸多分身搜刮而来的术法道经。 他颂念着《妄宴梦想法》,这些术法光团如水蛭般钻入巨影中,弥生出一道道迥异的法力,虽冲突不断,却在弥散的深紫法力包裹调和下归于一统。 感受到修为不断增长,法力愈加浑厚,不断越过一重重关隘,这本是一件喜事,莫陆却深知,待梦界关上大门,这一切都将如泡影般消散。 他将带着自己的不甘和愤怒破碎,重新潜入分身战场,与接引佛祖掰扯。同时分心应付一个个强敌,掠取更多的祭品…… 现在所积蓄的一切,都可能在梦界下一次开门时化为乌有。 可他仍愿意积蓄,愿意相信聚沙成塔的神话。 莫陆抬头看向远处,他强要来的修行资粮,正陆陆续续送过来…… 莫途坐在驴上,迷迷瞪瞪地抱着一只盛满猩红的灰碗,他只知要再去落蜈岭一次,去寻弘青道人。 他丹田处的小蛇快活地蠕动着,像是讨食的鱼儿,不断对着左侧点头摇尾。 透明的莫陆手撑着下巴,一手拨弄着怨蛆,端坐在驴儿左侧的虚空上。 第256章 弘青派 莫途对着眼前的胖大道人打了个稽首: “老祖命我将百战怨血转交给弘青道人。此物在……” 莫途一滞,伏低的头颅微抬,两眼上下扫视,似在找寻。 一只从丹田伸出的手捧着毛皮碗儿,高高探过他的眼际,将猩红的汁液递给胖大道人。 这止住了莫途的疑惑,于是他忽略了手的突兀,心里满溢着即将获得莫陆老祖赏赐的喜悦。 胖大道人慌忙接过,嘴里不断与莫途应承着,而他胸前早已裂开一个豁口,一条迫不及待的长舌伸出,卷去所有怨血。 一条肉质管道抽搐甩动,从胖大道人满是褶皱的人皮道袍上腾起,没入他身后的山门中。 两人对各自身上的异状一无所觉,言谈甚欢,一个谈起莫陆老祖赏赐,一个说起弘青祖师传法,颇为投机,大有结成八拜之交的趋势。 “弘青,你属实让我有点诧异。” 莫陆虚浮莫途头顶三尺的半空,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他眼中,胖大道人背后高大的山门坍为幽邃的深潭,不时掀起无声的波浪。那浪头缓慢地,反常地挪动,在水面上拖拽。两簇浪花相撞,生硬地好似两片肉摩擦叠盖。一片浪花扩散,迟疑地像是愚人笨拙踏起步子,跟随无形的鼓点。 一阵没来由的战栗止住了莫陆打开杀神系统窥探的冲动。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来看,这弘青道人的修为,应该是无限趋近于元婴。 依靠杀神系统窥探他,会对莫陆造成严重的伤害。 但弘青到底并未涉足元婴境界。若他真成了元婴,动用杀神系统的念头还未升起便会被莫陆的潜意识扼杀。 一如昔日他遇见楼娄,峭岐翁,悬光大帝君,魔罗汉分身,乃至天尊佛祖等存在时,连杀神系统四字都未曾想起过。 “该诧异的是我,莫陆师弟。你怎舍得从梦界钻出来?” 清亮的声音递来,深潭中跃出一个身披百般华彩的年青道人。 弘青道人踏着深潭,轻巧落在莫陆身前。 他抬眼望向莫陆,少年道人浮于虚空,不倚一物,气息浅薄得仿佛一道幻觉。可愈是窥探,愈发觉得这不过是一层不屑敷衍的表皮伪装,浓郁的血腥味与暴虐几乎溢出来,刺破皮囊,有如实质。 而这一层血腥也浅薄得像是伪装,因为掩盖在血与暴虐之下的那物更加沉重,也更纠结,若要弘青形容,简直如一团被束缚在一处的蛇群。 似是察觉到窥探,一颗蛇头抬起,吐出信子,弘青听到一句禅唱…… 没来由的战栗割断了他外探的心神,令他收起最后一丝玩谑的心思。 莫陆吐出的下一句话更是近乎冷凝他全部的心思。 “我有什么办法。咱们的和春大师兄都快成那位佛祖的亲传弟子了,我再不出来活动活动,这点身家性命也要被他吞尽了。” 莫陆一脸无所谓: “到时候和春大师兄发狠了,吞尽北俱芦洲,吞尽你我,应了佛祖之愿,证就元婴,飞升接引佛域。我离元婴还差得远,输了也是技不如人,正好放放担子。弘青师兄你就差一步了,你甘心?” 弘青舔了舔嘴唇: “当初你我合作,网罗屠戮北俱芦洲中的佛祖余脉,多少传承绵延挣扎千年的法脉都杀尽了……几个嫡亲的师伯师叔都杀了,没想到漏了五道观,竟让这个憨货得了法。” 莫陆点头: “到底有几分同门之谊,麻痹了我们的判断。和春的气息连你也无法察觉,本来就当他是个死人了,谁曾想……” 弘青背后深潭翻涌,试探着问了一句: “再去一次?” 莫陆屈指一弹,一幕幕他与和春见面的记忆化成玉简,坠入弘青手中。 弘青拈了拈,面色复杂至极: “他也成了气候。紫瑞老师……” 弘青眼中闪过一阵流光,似在追忆什么。 莫陆轻轻抚掌,打断弘青追忆: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弘青师兄。不过好在,你离终点也不远了。” 弘青点头,一缕缕血色在深潭表面流转,吸收炼化百战怨血之后,这深潭运转更为流畅。 “所以,我的报酬呢?” 莫陆理所当然,屈起一根根指头: “与你一起屠戮那佛余脉,追逐残杀那些和我等一样的苦命人……每次睹见他们的遗产,我的善心都要发作闹腾!更何况这几百年里,我还不时要从梦界中转,夹带些珍稀资粮下来供你搭建仪轨,这么累积下来,幽梦法脉很有一批人见我就想打杀,真是心惊肉跳……” 末了,莫陆露出些许感兴趣的神色: “把你的元婴法门,摆脱佛祖突破的经验传我一份,也算告慰我这几百年的苦心了。” 弘青撇了撇嘴: “原来师弟颇实在,要些报酬便罢休。只怪师兄我前些日子有眼无珠,以为师弟栽培我,是想叫我先去试试佛祖的眼皮子,替你挨祂几下。这里先给师弟赔个不是。” “也罢,若证元婴,即为天边飞雁,何必抱守一堆朽土。” 他屈指一弹,一块残图边角,一枚玉简落入莫陆手中。 玉简中是弘青道人这么多年的修炼心得,大都围绕一部法门。 《蜗阿吮势经》。 是罗教法门,莫陆并不意外,和弘青道人几百年的接洽中,他早已多次确认了这点。 而残图…… 摸着像是不知名的兽物皮膜,一面有些凌乱的线条,记载着《蜗阿吮势经》部分内容。 而另一面,绘就一幅星夜图,繁星如海,拱卫着左上方的皓月。 莫陆皱眉,注入一丝法力,一幕幕画卷探入他的脑海,尽是些凋敝破败之处,却给了莫陆一丝丝熟悉。 他想起来了。 “每一颗星星,都是佛祖余脉驻留之地?弘青,我还当你是修有什么奇诡法门,能探知他们所在。” 弘青笑了笑: “也不知是罗教前辈有意,得这记载《蜗阿吮势经》兽皮图的,大多是你我这样跳进火坑的佛祖余脉。残图之间互相吸引,标注位置,本来就少不得一番夺宝的血雨腥风。” “谁知初得此图碎片的前辈们和谐友爱,竟多覆了几层禁制,将其改造为联络法器,由此交换残图法门,互通有无,还殷勤标注更新余脉位置,以期守望相助。” “小辈初得此图,无以为报,只好带进些血雨腥风。” 弘青桀桀赞叹那些已经故去的前辈。也许其中就有五道观一代的师叔师伯们,莫陆记得确实有几个人被他的分身攻破山门后一脸的惊怒交加。 可惜,他们到底不成金丹,修为不够,死得太快,没什么机会给莫陆留下遗言。 莫陆点着兽皮中那一轮皓月,细瞧方知竟是难以计数的光点簇成。 “这又是哪个余脉里的大宗,还能苟活到现在……” 莫陆探入法力,看到无数个面貌各异的修士,挤在蜂窝般的坑洞中,露出的脸上皮膜纠结,将全身的皮肤都扯得如拉满的弓弦,汇成一张微笑的人脸耸在头颅耳侧。 那是弘青的脸。 莫陆嘴角扯了扯,弘青继续解释道: “这般说来,还得上溯至我与和春散伙。没了他的准提道魔功,我一时也寻不着什么有意思的术法传给我那一班嗷嗷待哺的私塾弟子们。” “后来我转念一想,哪有比玉灵升仙法更好更有意思的功法呢?多少凡人苦求仙路而不得,被炼气渣滓肆意欺凌,但只要修习此法,一经入门,管你什么资质,返虚佛祖都会惦记着,视你为珍宝,哪有比这更为殊胜的仙缘?” “悟得此间,我便广开门路,广授法门,号曰,弘青派。” 弘青微眯着眼睛,咂摸着趣味,似在回味昔年的盛况。 “这些可爱的弟子委实作用不小,助我勾连上几位前辈,又成了蜗阿仪式的基础。当年一念善行,未曾想受用至今。” “莫陆师弟,你也要殷勤传法,这才是利人利己的大善事。” 听着弘青道人的发家史,莫陆忽感一丝不安,这与和春道人,甚至与他自己,都有一些相似之处。 弘青察觉到了什么,冲莫陆喝道: “我尝到一丝恐惧。莫陆师弟,你还有什么可忧虑的?担心师兄?” 莫陆舔了舔嘴唇,换了一种方式诉说恐惧: “你不觉得,你这一路走来有些太顺了么?我等这一代五道观弟子成才率有些夸张了么?” “我,和春,弘青师兄你,紫瑞师父是何等慧眼,一下捞出三个元婴种子在手里?” 第257章 拟偶 弘青仔细听完,一哂道: “我当是何事,师弟竟然为此担忧?” “你我所学法门,皆是紫瑞老师所传。他讲授也算尽心,一些关隘处都传有巧法踏过,有些禁忌之处不可碰触,亦一一指点我等。譬如不可让怨蛆神智过盛一节,当初差点害了我一条性命。这般法门关窍,却少铭于传法玉简中,只在师徒间口口相传。” “不少修士称之为一句真传,说什么真传一句,抵得过玉简万句。要我看来,认真想留下传承的祖师们,大都把自己如何修炼成就完备地记述在玉简中。只要按照他所记载的修炼下去,必能达到祖师成就。” “只是后世弟子不肖,未能具备祖师那般体魄天资,修炼起来自是千难万难。没了法,只好用人命趟出一条条曲折小径来,以求贴近祖师昔年状态,越过些对祖师而言从不存在的关隘。这许许多多奇技淫巧总结起来,代代相承,便是所谓的句句真传。” “玉灵升仙法,亦是如此传承到如今。” 他伸开五指,似乎在丈量玉灵升仙法传承世代。 莫陆也想起了被分尸刮骨的虹珑真人,以及狗急跳墙的平愿寺白眉和尚。 他体味着白眉和尚的心绪,步步迫近的接引佛祖,待价而沽的万法天尊…… 玉灵升仙法的创立,比弘青所构想的还要黑暗一点。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开派祖师,纯粹是两部并不相干的残缺法门拼凑。若真要溯源出来,怨蛆篇是接引亲传,玉灵篇是万法天尊攥在手里的。” 莫陆自忖。 弘青并没有莫陆【溯源】看得那么清晰,他继续说下去: “师弟应该也接触过【念象】了?” 莫陆点头: “据说元婴老祖的威能便有一部分源于此物。师弟在梦界听说,有一元婴名为大湖妖主,早晨诞下数十万妖众,顷刻成一国度,任其滋生膨胀。到了黄昏,能有数千万众,传承数十代。午夜,妖国覆灭于妖主口中,供他提取【灭国】这一念象,助他修行。” 弘青道: “念象,是铭于天地之间的痕迹,因而,亦能算作一种人造的天地法则。虽无元婴大能那般伟力,但凡是传承悠久些的法门,耗去悠远时间去磨,代代总结的这些真传,亦能成就一种念象。” 弘青攥拳,松手后留下点点指痕,滞于虚空间: “繁杂真传念象,被万法,罗教两大法脉统称为【拟偶】。它很有些好处,照着句句真传去修炼,能便易数十倍,几乎能比拟祖师昔年。甚至,若是法脉兴盛,所修人数庞大,而祖师修为稍显孱弱,他也得受【拟偶】桎梏,必须依照这些真传去修行,才能复现曾经的自己。” 莫陆问: “坏处呢?如果不依照真传修行,会再艰难上数十倍?” 弘青点头: “不止,简直是不得寸进,恐有殒命之厄。若是祖师修为不够,想重新改易法门,也扭转不过【拟偶】。他开创的法门,只有【拟偶】所厘定的这一条旧路,再无变化精进之处。” 弘青顿了顿,又道: “师弟,你有没有思考过,若是祖师过于强横,又会怎么样?” “【拟偶】真传,会近乎活过来了。师徒传承时,师傅会诡异记忆复苏,徒弟会在幻觉迷乱之下听错,导致突兀多了或者少了几句真传。修士修行中,真传也会突然改易,令他猝不及防下元气大伤,乃至走火入魔。” “【拟偶】会像影子跟随肢体一样,任凭祖师心意状态翻转。若是祖师想大幅改易法门,【拟偶】不但不是桎梏,反而像最忠心的鞭子一样,大肆攻击——我只能用这个词——弟子修士,将他们赶到新路上去。” “佛祖余脉传承中,就记载有这么一桩惨剧。有座大寺奉佛祖二弟子为开派祖师,根本法门实乃那位大能浏览一部道经后随手开创,与佛祖正法没多大干系。他们也不太受那位大能重视,平素也只是挂靠佛祖门下,借个名头而已。” “佛祖走火入魔后引发的诸多变故,也牵扯不到他们身上。可惜佛祖二弟子常年随侍佛祖,第一时间就随佛祖走火入魔了。【拟偶】运转,贴合他的身迹道痕,登时就将整座大寺污化为蛆巢佛国,飞升佛域。” 听到此节,莫陆愈发有些佩服平愿寺一帮和尚,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教外别传都会被接引走火入魔波及,他们号称是接引亲传,到底是怎么在接引出事后撑到强夺虹珑真人法门的? 难不成这个所谓接引亲传的名头也是他们挂靠的? 莫陆只觉平愿寺疑点颇多,不能一一窥明。 “可以说,【拟偶】才是真正的传功师傅。” 弘青笑着总结道。 莫陆隐隐抓住了什么,他问道: “师兄还未解答我的疑惑,我问的是……” 弘青竖起一根指头: “如果,祖师修为再恐怖一些,【拟偶】再进一步,会是什么样的?” “如天尊佛祖那般存在,他们的法脉【拟偶】真传,会有何等威能?” 莫陆一时不言。 弘青继续说道: “到了那种境界,【拟偶】不再是一句句鄙陋粗略的真传,由人强行捏合而成的天地法则。” “更像是一种,天地共同参与营造的必然。” “譬如,祖师昔年修行筑基境时,曾吞下一枚奇果,为他破开金丹境增加一丝可能。那后世的弟子修行得法,便有极大概率再次遇到这一枚奇果。即使灵根灭绝,亦会在弟子周围诡异复生。” “又或者,祖师曾参与构筑某一仪式增进修为,后世的弟子也会在无意间凑齐仪式祭品器物,或自愿,或走投无路,只要修行下去,总会在某个时刻开启运转仪式。” “当然,天地九域不止一尊大能,【拟偶】也会被干扰。但总有些最核心的东西会被【拟偶】复刻出来。” “有的祖师实力不济,【拟偶】会在弟子身上复刻他的法门。而有的祖师,嘿嘿,【拟偶】会在弟子身上复刻他的人生。” 弘青顿了顿,饶有兴致地观察一番莫陆神色,最后一锤定音: “我们,行走在接引佛祖曾走过的道途上。” 天地一静。 莫陆若有所思,尽管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上依旧不起波澜。 弘青舔舔嘴唇: “至于我等三人为何如此出众,整个北俱芦洲被杀得就三个佛祖余脉,佛祖不注视我等,【拟偶】不在我三个人身上复刻,又还能找谁呢?你不见祂都投射下来点东西,要指点和春那个浆糊脑袋么?” “呵呵,莫师弟,祂现在正看着你呢?说不得你修的法也有祂的授意啊。” 莫陆只是点头。 弘青有些失望: “师弟,你反应着实有些平淡啊。” 莫陆轻轻摇头: “我再怎么说也离元婴远着呢。弘青师兄还有心情与我玩笑,想来是不惧这一节。” 弘青露出一个稍显狰狞的笑: “自然是,管他什么劳什子【拟偶】,复刻接引,不过是我攀上元婴境的助力罢了。只要成了元婴,不死不灭,真正立足于天地九域,多的是法子摆脱祂。刚好,对于借壳孕真,重塑真我证元婴……罗教法门可是擅长得很。” “那就预先恭祝弘青师兄了。” “脱得樊笼,证就元婴!” 第258章 血雨 莫陆听着弘青道人几乎得意忘形的话语,并无什么神色,只是淡淡抱拳恭贺。 祝他早登元婴,脱得樊笼一声啼,敢搏高天九层云。 多么熟悉的感觉,胸胆舒张,仿佛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天尊佛祖也只是他道途上的点缀。早在几百年前,莫陆便体验过这般。 然后……自不多说。 破碎后四处挣命的风风雨雨里,他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修士,或得异宝,或破了关隘,一时得志,便自以为世界任他的心意偏转。 然后,一半莫名失踪,再无音讯,一半的死状众修口口相传,也算在梦界中激起几丝波澜。 不过对于弘青道人,莫陆还是抱有十足的期待。 他成了,便证明了一条活路的存在,甚至,莫陆可以翼附其后,冲出北俱芦洲。 他死了,也为莫陆趟出一条死路,至少,可以为莫陆测算出接引佛祖对北俱芦洲的重视程度,甚至揭示些接引一脉不为人知的隐秘。 其实,莫陆点数自己的修为准备,若是冲击元婴,成功的几率也并非渺茫。 可是,跨过元婴门槛之后,又要面对什么呢? 修行这么多年以来,莫陆深感修行界裹在重重迷雾之中,太多太多能置人于万劫不复之地的东西躲在雾后,等着某个愣头青一头撞上来。 比如莫陆当年成就金丹,即被“梦界关闭,幽梦天尊于虚界消失”一事坑得粉身碎骨。 而这,对于峭岐翁与何骝道人这些金丹以上者而言,只是简单的常识而已。 几百年时光辛苦经营至此,莫陆决不许自己再做一回莽夫。 离了弘青,莫陆放归莫途,任叫天道人牵着他在旷野游荡。 莫途自以为自由自在地在各处撒野,只是腾挪之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所有莫陆不希望他前往的地界。 而后,即使需要顶着剧烈的消耗维持神智不散,莫陆也未返回梦界,而是不断降身各处,打理着分身建立的一个个小势力。 等待着弘青道人做好最后的准备。 “牧场,有一百四十九处,枯竭三十处,四十六处需些时日养成。唔,这是捡现成的第一百五十处了。” 莫陆闲坐虚空,拨弄着手指,便有一具涂满金黄血液的尸骸僵硬地挥动布满湿漉漉羽毛的身躯,踉踉跄跄,在大地上冲撞。 细瞧他胸口,缝着三张扁平的面皮,俱是龇牙咧嘴,鼓动法力。 如此犁开河谷,推倒山岳,大地一片狼藉,又有汨汨红血自沟壑凹陷与断折岩石中涌出。 莫陆下眺,红血如墨泼洒,汇成的湖泊宛如眼珠,贴着山岩的血线勾勒出一丛丛凌乱的尖角…… 最后出现在莫陆眼前的,是一颗“头角峥嵘”的老者头颅,睁着眼睛,微微张口,神情有些呆滞。 “百残山人?不,哪有这么大喇喇的,应该是一重遮掩。” 莫陆竖起中指,提线木偶般的尸骸跃起,砸下。 尸骸如水泡般炸碎,铺散成一蓬极淡的金沙,将整面头颅像笼罩。 三张人皮被莫陆从金沙中提溜出来,抛在身前。 而后人皮随风鼓胀,生出丰盈血肉骨骼,腿还没立直便俯身叩在莫陆座下,口称老祖。 三头怨蛆盘旋着钻入其人耳朵,这三人大喜叩首,随后飞遁得远远的,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 红血巨颅像受金沙“洗”过,已然褪了一层变化,巨颅连同附着的大片岩石一齐塌陷,湮至虚无,显露出一个巨坑来。 坑里是密密麻麻如蛆般的凡人,观其身形,有老有少,却都昂着头颅,将一张肖似的脸对着坑外。 方正黑脸,婴儿似的小口,高隆成弓形的鼻梁,斜成八字的双眼,豁成两截的耳朵。 莫陆扭正悄悄斜下去的右眼,开口道: “自在一脉诸位元婴大相师中,洪禄推崇方脸,以为智勇双全;浏儿常言小口方能守住财宝资粮;鄂觞以弓鼻为逢凶化吉之相;癸善曾叹能成元婴全靠一双八字眼;李吼自谦修行不济,割了耳朵敬奉自在天尊……” “几位大相师互有仇怨,绝少合作。而阁下能汇集如此多相斥的【福相】,想来几位大相师遣入北俱芦洲的弟子门人尽遭了你的毒手,让你做了个一锅烩。” 他言毕,坑中凡俗静如雕像木壳,无人回应。 莫陆一笑: “可惜你吃不下了。” 他戴上一双人皮手套,挥动间留下道道凝滞的虚影。 俄而,百十条手臂虚影自如转动,从虚空中抓出一把凌乱的赤红丝线。 此即赤绳天尊所司因果。 莫陆攥住丝线,朝下看去,密密麻麻的人影忽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直坠入地底的大河,通体由纠缠的红线构成,其上镶嵌着一具具凡俗躯体,像是被河水卷起来的浪花。 红线大河尽头,穿刺着一团巨大的肉团,活像新剁的饺子馅。数十张面孔贴在肉团上,呻吟似的蠕动。 不断有红线刺出肉团,如游蛇般沾上凡俗躯体。 莫陆轻易便辨认出种种【福相】,想来这些面孔正是被打杀的自在一脉修士。 他仔细将缠在红线大河上的凡俗躯体取下,登时【福相】脱落,露出本来面目,只是仍迷迷瞪瞪,口中呓语不断。 取下的凡人莫陆随手挪至一旁,像在清理渔网上的海货。 一路捋过,没了凡人躯体依附,那些游动的红线渐渐集于莫陆身前,而后穿刺莫陆虚无的梦影躯体,向上延伸。 更隐秘的上游也在莫陆眼中显现。 取下最后一个凡人后,莫陆终于看到了,上游诸多红线纠缠之处,倒挂着的一具躯体。 其身一半化为勾缠的人面红蛆,无序蠕动生长着,几乎不成人形,也抹去了他的一半面目。 另一半身躯形如被泡胀了的巨人观,其上纹画着行行赤金的大字。又有墨绿扭曲的异种文字夹杂在字缝间,不断模糊,又继续如附骨之蛆般将赤金文字围满。 莫陆匆匆一扫眼,便知是殊胜秘典,正要记忆参悟,那些墨绿文字灌入他脑中,歪曲经文原义,动摇他的心神,更兼得阵阵莫陆熟悉的佛唱再起…… 【可杀戮对象:尹诉(礼佛中)】 【预期奖励:《动丘大经》接引注;百结金丹(半蚀);接引佛祖的注视】 【备注:赤绳与自在两脉互噬,须避世百日。尹诉不愿承受避世百日之厄,为猎自在一脉众修士,他已手段尽出,重伤虚弱,再难在百日中胜过这些手下败将。 万般无奈之下,他另行险招,以十万凡俗承受自在一脉修士因果,一点点抽丝剥茧,再转由自己吞噬。此举悖逆两位天尊所设铁律,因网由此触动,穿林风声拼出接引之名,十万凡俗尽被侵染,因果红线相连,尹诉也将一点点偏移法门,转化成接引弟子,飞升接引佛域。 然而,赤绳天尊不愿见此事。】 莫陆扯起红线大河下游的肉团。 “赤绳不愿,这不就派我这枚因种过来了么?” 他奋臂一举,将肉团抛向尹诉,砸得两者如陀螺般旋转。 尹诉沉入肉团中,而后肉团沉入巨坑内,很快生长出一层浮土,莫陆心神也很难感知到它的存在。 莫陆知道,被尹诉竭力阻止的百日避世再度开始。 标好位置后,莫陆兴致盎然地转向十万凡人,杀神系统随手一扫。 【可杀戮对象:得闻佛名者(马喜甜)】 【预期奖励:带骨人肉两百斤】 【备注:他知道接引之名,并在极特殊的情况下生还,以后能通过这个名字感应到些微东西。】 “这些人连明显异变都无,想来被接引侵染的因果全由尹诉接去了。最多有一点残余,拾掇拾掇还堪使用。” 莫陆传令呼唤魔族前来做粗使活计。忽而,十万凡人一齐淌下血泪,开口呼道: “弘青兄长,我不足以与您同参大道么,我不足以孕育您高伟的身躯么?” “接引污染把他们脑子玩坏了?” 莫陆一乐,抬头眺望极远处,天空已染成紫红色,并不断蔓延,恰似一层胎膜。 “弘青已经开始了,真好。” …… 紫红色天空持续了一月后缓缓消退,除去修士骚动,北俱芦洲彻底被隔绝,再无外人能进外,莫陆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三月后,莫陆放下茶杯,他的眼前,灵气纠合,受莫名意志驱使,被覆上一层形体,显出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道人。 他怀抱一口青铜钟,叩钟合韵而歌,歌那高天长风,极欢欣,极自在。 莫陆了然: “恭贺师兄,证就元婴!” “元婴关隘?极易!极易!仿若地有微隙,白驹纵蹄,过而不觉。” 弘青道人大笑,挥手招来祥云: “走走走,我带你跨出囚笼,元婴一干事物,且走且说。” 未行数丈,弘青道人形影消散。 一点温热触及莫途颅顶。 他伸手去探,放在眼前捻动,是粘稠的血液。 莫陆心神触动,向前托起右手。 一块拇指大小的漆黑铜坨自高空坠落,砸在他手中。 受损严重的铜钟法器,弘青之物。 莫陆摩挲着铜钟,忆起方才那狂喜的师兄,他的身影渐渐与久远之前的记忆重叠。 血雨簌簌而落,转瞬间势成倾盆。 九日九夜方止。 第259章 死因 弘青死,血雨落。对莫陆而言,也许有些伤感或者惊悚。 但对北俱芦洲诸多修士凡俗而言,这血雨却是一场不可多得的机缘。 血滴大如珍珠,其内一点旁的威能污染也无,乃是完全精纯的血肉精粹,甚至更有神异。 脚不能点地的衰病老者得着一滴,登时健步如飞,皱纹全消,仿佛年轻了数十岁。 若是落到三四岁小儿头顶,其人如竹节般根骨舒张,满盈的血肉胀破皮膜,转做一尊铁塔似的丈高壮汉。 对于渴求血肉的修士而言,得此一滴,更胜过昔日辛劳屠戮千人。 而九日九夜暴雨倾盆,遍覆北俱芦洲,其中何止亿万滴血雨? 甚至,北俱芦洲的修士虽在血雨初落时爆发过些争斗,但第一日一过,便几乎停止。 费心施法去抢他人,所得收成还不如占块空地砸坑造湖,再使个龙卷抽水的法子,又或者将自己压成一摊肉泥,尽可能伸展以接住血雨。 一时间,混乱无比的北俱芦洲在血淋淋中归于宁静。 “弘青死,北芦足。” 莫陆居于一座破败寺庙。供桌上神像转身,背后豁口中撑开一道梦界门扉,他跨坐在门槛上,掂量着手里的破败青铜块。 感伤归感伤,悚然归悚然,试过血雨无害后,莫陆自然是命令所有分身悉数出动,抢收弘青师兄遗留。 他也在思索: “弘青……即使他一意苦修,熬炼法力,兼得搜刮尽接引余脉,我又贴补了许多,但说到底也只是金丹境,断然做不到一朝身死,滋补全洲的地步。” “唯有元婴境才有这般伟力。他果真成了元婴?可元婴号称不死不灭,又怎么会迅速败亡?” 当初楼娄真仙,被法脉大魔【耗竭】拖得几乎山穷水尽,还是得了一个转投梦界的机会,喘息数百年,而今又开始活泛起来。 弘青一个新晋元婴,没道理就此寂灭。 莫陆摩挲着青铜残钟,眼神晦暗不明。 “让【溯源】解答我的疑惑。” 他幻视一颗眼瞳从他的脑髓深处挤出来,望了青铜残钟一眼。 大片氤氲白雾遮蔽了莫陆的视野。 俄而雾散,最先显现的是一尊巨人。 高昂的头颅依稀可见弘青的面容,却无发,取而代之的是十七根柔软的肉质触角,只在末端生有些许黑鳞,卷动中似有某种道韵。 头颅下延出三条细长脖颈,脖颈下又各延出一截胸腹脊背。六双莹白如石雕的手向上虚托,只捧了一口青铜钟。 三截上半身背靠着背,袒露向外的胸腹上各刻着一幅图画,笔法粗犷狠厉,转折处隐隐见骨。 居中那面刻的是周天星辰齐齐下坠,拖着模糊的尾迹。左面刻的是大地崩裂,露出一口血湖,湖中沉着许多楼阁。右面乃是一道人打坐,衣着古朴,四肢正常,然而用笔极深,每一根线条深处都能见到森白的骨质,以至于道人面容处皮肉掉落,只剩下几处剜尽肉后的白骨。 这三截上半身下连着一团乌木鸟巢,根根枝条不安地瑟缩着,翻出头颅,残肢等物,恰似树上的果子。 鸟巢下,接着十余截上半身,俱削去肩胛,首尾相连,身侧不是手臂,而是随意生长着蜈蚣般的附肢,又赘生了像是蜗牛斧足般的裙边。 【溯源】生成的画面颤抖着,似乎将被这怪物撑裂。莫陆确信无疑,弘青果然成功证得元婴境! 幸得有【溯源】阻隔,否则莫陆窥探他真身这一下便得心神受损,躯体异变。 弘青长啸,其声荡绝千里叠云,大日金光洒下,如给他镀上一层金身。 这亦不是莫陆幻觉,在弘青念头转动之下,灵气云集而来,将无形日光炼成一片片金鳞,恭顺地贴在他的周身各处,无有遗漏。 饶是已知最终结局,莫陆仍因此时的弘青而感到一丝快意。 弘青向下一指,指向一口倒扣的巨大金钵。 那是仍被封禁的北俱芦洲。 此举乃是向莫陆报信,他证明了一条可以走通的路。 “那位师兄,请听小僧一言。” 弘青正喜悦间,忽有一人开口。 虚无中突然生出团团花朵,拥簇成一扇不大不小的门扉,推门钻出来的,是一颗锃亮的光头,并一领空荡虚浮的僧袍。 那颗光头看着约摸十余岁,正是天真烂漫时,松垮地斜搁在僧袍衣领上,极客气地向弘青讨饶道: “小僧七逆,见过师兄。师兄走得急了些,卷走我门中不少零碎哩。还望师兄还给小僧,不然接引师父责怪下来,小僧也承担不起。” 弘青有些讶异,随后舒展强横的真身,气息震得七逆僧袍翻飞,光头连打几个跌。 他冷笑道: “你说得正好,我有一门神通,三颗杀心,七道恶咒,无数怨怼,正要还到接引门下。” 弘青嗔念一起,风卷云动,暗无天日。 七逆吹了一口气,重见天光。 他也是元婴修为,莫陆并不意外。 弘青脸色微凝,却听七逆认真开口道: “师兄却是个不知数的。你要还我师门的岂止这些。北俱芦洲本作另一位师兄飞升佛域之用。却叫师兄你将资粮用了,他怎么好下脚呢?” 七逆一脸真诚: “请师兄把一身血肉法力,并心神魂魄都剐离,重抛回北俱芦洲。小僧我可做主引你元婴去我师父座下听经。” “就当给小师弟行个方便罢。求求你了。” 七逆突然大声哀求,头颅在虚空中一点一点的。甚至淌出两行泪来,不过泪珠甫一离体便化作透明小人驱赶着牛车,转进他耳朵内。 弘青嗤笑道: “凭什么?我非接引子,已是罗教根。你们接引一脉还有什么法子扼住我?硬要抓我回去么?哈哈。” 七逆敛容,认真地给弘青比划道: “接引师父说了,修了一天接引法门,就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接引门人。虽然小僧怎么看你都不像,但不管小僧,或者其他同门怎么想的,师兄你都还是接引子,小僧这个钦定的小师弟该唤你师兄。” “还有!师兄,小僧是在救你呀。接引师父说,元婴本自证,何来根本法。世间流传的元婴法门,无一不是心黑的老怪故意放的钓饵。” “包括你炼的这本,就是一个绝强的罗教老怪传出去的。要想留有性命,除非托庇在接引师父的佛域中。” 弘青笑问道: “不知这个罗教老怪,比之接引佛何如?” 七逆一挺头颅: “蝼蚁岂能比高山?” 弘青大笑: “那般强横的接引手爪都未抓住我,何必惧怕一个远不如祂的老怪?” 七逆脸色发苦: “话不能这么说……师兄?” 七逆吹一口风,狂笑的弘青破碎,内里空无,像一个空蛹壳。原地只留下一口法器铜钟,微微释放他的气息,只是再也遮掩不住。 弘青不知何时遁走了。 七逆赞叹道: “好神俊的遁术,好神异的遮掩术法,罗教果然有不少好东西。细细想来,师兄应该是得知小僧亦是元婴境界之后便遁走了。” 七逆拾起青铜钟: “哎呀,也不听小僧把话说完。接引师父法力无边,可是离得太远了,又牵挂着几个古老的师兄,但罗教那个老怪物可不一样啊,他就卧在垩岩域。” “藤阿公,快醒醒,开饭了。” 七逆和尚叩响青铜钟。 钟声奇异,乃是一连串黏糊的呓语,只传出数十丈,便消散无闻。 青铜钟迅速发黑变脆,风化,显然承受不住这串呓语。 随后,大日横截为二分,以裂纹一端为轴,徐徐展开。 日光迅速收弱,两半大日显出些斑纹,还有掩藏在其下挪动的触须与附肢。 莫陆终得见,垩岩域的大日,竟然是一只巨大无朋的瓢虫样生灵。 它展开甲壳,袒露一双皱巴巴许久未使用过的双翼,吃力地扑扇着,钻入天穹后面。 大日离开了,而光明下降到一定程度后,便不再减弱。 莫陆终于了悟,这奇诡的天地九域中,太阳与白昼无关。 是天穹本身在发光。 “太阳逃离了,它在畏惧藤阿公的苏醒。” 莫陆腾起此念,随后天黑了。 自西边而起,一团软泥压覆在天穹上,缓缓划过。 为大地覆上一层漆黑的蒙眼布。 莫陆无从感受藤阿公的威能或气息,但他确信自己触到了什么。像伸手入水捞月,手中并无一物,但曾映出组成月影的水珠就黏附在手心手背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七八道金光冲天而起,飞入软泥中。 俄而软泥退去,大日归位。 似乎无有改变。 七逆长吸一口气,略有些干瘪的弘青躯体自远处飞来,落在他身前。 心神魂魄俱全,血气还算丰盈,但再也不曾动弹,周身法力也如雪崩般逸散。 “元婴给藤阿公吃去了,还多刮了一点,哇呀呀呀气煞我也,师兄,你为什么不肯老实跟小僧去寻接引师父呢?何苦闹到这步田地。” 七逆一面念叨着,一面拆解弘青的元婴法体真身。 …… 莫陆从【溯源】中归来,双手仍有些颤抖: “还好,弘青是死于罗教功法,我还有活路。” 他回想起大日瓢虫,光亮天穹和软泥样的藤阿公,心中满是得知秘闻的欣悦。 第260章 萼真人 百般念头自莫陆脑海淌过,许久之后,他长吐一口气: “既然,祂只要一个嫡亲的元婴弟子,那就再推和春一把。至于莫途……” 心有所感,莫陆遥遥朝南方望去。 …… 洪娃儿挥动肩后生长的一对巨鳍,只一扇,眼前的一片浑浊猩红迅速滤去,淡蓝的长空调塞了他的视野。 他跃出腥海数十丈,身后同样弹跳跃起的巨鳗不甘地咬空,坠回海面。 落在另一片由风汇成的海洋里,感受着不同于湿热的干冷,洪娃儿舒张着浑身鳞片,任风儿带走满身的腥味。 他身下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腥红大泽。泽中不时有一块怪岩土岛刺破猩红,凸出个尖角,像是一个个快要溺毙的人奋力将头颅伸出水面。 滑行一会,洪娃儿落在一座算得上庞大的岛屿上。岛上凌乱地堆着几十座屋舍,显得有些拥挤。 由远及近,他听到一连串叫骂声。 洪娃儿钻进最高的那栋大殿内,便看到众人围聚之处,一个人,一头驴捆缚倒吊在大梁上。 那人挨了一鞭子,便像摸瓜藤般将打他那人列祖列宗儿孙后代都编排一遍,于是又多赚了几鞭子。 洪娃儿听着有些乐,待他钻出人群,认出那个在挥鞭子的是青鳞鱼人是自己爷爷,当下血气有些上涌,于是体贴上去接过鞭子,让爷爷歇一歇。 等他把那人抽得半哑了,也获知了事情原委。 原来是这厮仗着一头妖宠,来村落里耍威风,还强要把村落众人划作什么牧场里的牲畜,村民们一拥而上,将他打个半死,又绑在大殿上随意处置。 “老……老祖会来救我的。” 洪娃儿闻言咧嘴一乐: “是炼气老祖还是筑基老祖?我告诉你,道祖道尊慈悲,洒下九天九夜甘露,就是要增长我们的气力,把你们这些妖魔修士摁在身下痛打……” 他眼随意一瞟,瞅见大殿角落里一只熟悉的脏污红绣鞋,便像扼住般住了口。 “怎么又把这晦气玩意带这来了?” 洪娃儿在心底暗骂。 另一个依稀能见憨厚面容的鱼人村民走上来,一点点去剥这修士与驴身上的肉,像炒豆似的扔进大嘴里。 修士微颤,驴儿哀鸣,四下村民纷纷叫好,大肆鼓噪。 也许是瞥见红绣鞋,洪娃儿并不觉得欢乐,反而从脑海里翻起一桩旧事来。 他这村落,早年间礼请一位仙子庇护。那仙子唤作萼真人,在村头立观修行,弱小精怪一并打杀,强敌叩门便展开一道拿手禁制抵御,叫其无从下口。这才止住诸多恶意窥探,令这一村人得以在诸多妖魔修士环伺之下繁衍生息。 萼真人汲取灵气修行,对凡人血肉并无多少渴求,平日只受些香火素斋供奉,数十年来护持村落,深为村中大小礼敬。 后来血雨落下,萼真人张开禁制笼罩全村地界,隔绝了血雨,又分发给家家户户一卷道经。她言说此雨为不祥引劫之物,不可沾染半分,只要清心自守,颂念法咒护身即可安慰度过灾劫。 能得这仙人所传仙法,起初村民们极兴奋,然而此经并未显示出什么神异,念多了,只是口干舌燥而已。 正巧,先前因外出未赶上禁制关闭的村民回来了。 他们得血雨洗淋,并非受诅而死,而是得了莫大好处,化作奇异鱼人,力大无穷,鱼鳞护身不惧术法。 萼真人自然是将他们拦在村外,任他们述说血雨种种好处都不为所动,几人情急之下,竟然手撕了禁制,钻将进来,连同泼天的血雨一齐灌进来。 萼真人忙于护身,阻拦不及,村民俱得了血雨造化,变作奇异鱼人,本事大涨,一些幽晦难言的心思也迎雨一并涨起来。 他们计较着新增的气力,惊叹于禁制的脆弱,乃至谋划去屠戮往日窥探的修士,一解心头郁积的恶气。 很快,便有人注意到仍躲在禁制中,隔开血雨的萼真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带着几分被蒙骗的怨怼,几个村民劝萼真人收起禁制,也享受一番血雨的好处,却被她驳斥一通,言说村民已被污染,不可再与她比邻而居,便要将所有村民赶走。 洪娃儿当时只是觉得,有些话跪趴着听和站起来听,终究是不一样的。 昔年村中诸人孱弱,萼真人所言即是金科玉律,现如今看来,她好像也与其他妖魔修士并无什么不同,同样高高在上,视凡人如猪狗。 “就你也想让我们滚出我们村?” 当时便有村民喝骂。 又经过一些洪娃儿不愿回忆的小波折,结果是村民们没有离开,萼真人也离不开了,只能跪着听任村民发泄怒火。 腥潮上涨,诸多凶险应劫而生,他们到山顶避难,仙子遗物也落下不少,法器都丢了几件,不想这只红绣鞋却被哪个浑货带上来了。 洪娃儿曾被萼真人救过,因此,并未参与折磨萼真人,还颇有些愧疚。 但愧疚归愧疚,若是要他回返昔日,重新尊奉萼真人却是是万万不能的。 诚然,血雨过后,他们面临的环境要凶险数倍不止,但不同的是,他们拥有抵御乃至恶战的气力,而不是躲在另一个仙师背后瑟瑟发抖,挖空心思讨好对方换取庇护。 洪娃儿对此颇为满意。 一念及此,他扬手撕碎红绣鞋,一步踏出,门外血海无边,天高云阔,他顿觉念头通达。 “我叫莫途,敢问小哥这边有几个人?肉重几何?能提炼多少精血来?” 洪娃儿抬头,又看到一个骑驴道人耸着眉,有些强打精神。 又是一个自以为凡人不过待宰猪狗的修士? 洪娃儿心中生出几分残忍和快意,似乎能预见到这莫途捆在梁上的模样。 他冲弹而起,撞向驴头。 …… “《湖潮静观咒》。” 莫陆翻开从洪娃儿记忆中探出的经文。 他有些惊异: “一篇极为了得的清心术法,能将外魔邪侵封押入心神深处,缓慢净化,面上则无有异状,活动如常。若是炼到极深处,纵使走火入魔,也能分隔出一点灵光,像面具般覆于其外,拖延彻底堕落的时间。这种荒野凡俗,竟然也有这种好东西流传?” 莫陆细细品味了一番数个村民的记忆。 “那惨死的萼真人应是师承某个破落的大派,几经周折,勉强能保下此法也颇有可能。” 莫陆还是觉得不对: “只见过佛门弟子滥称佛菩萨罗汉,哪有道人修行不到家,便自称真人的?” 他打开【溯源】,以洪娃儿尸身为祭品,于层层流转中,跳过那些或血腥或香艳的景象,回溯到萼真人传法的那一刻。 丰腴美人眸子平和,将一本本书册递给脚下不断磕头的瘦小村民。 “障眼法使得漫不经心,但蒙过凡人却是措措有余。” 莫陆眸光一闪,丰腴美人散无影踪。 原是个不足三尺高的老道,长须在腰间缠裹一圈,两只小眼透着淫猥的光。 再想起洪娃儿记忆中面对无助萼真人颇放肆的村民们,莫陆深感好笑。 “变态老梆菜搁这画皮呢?” 莫陆笑骂一句,将《湖潮静观咒》甩给一个分身,命他勤加修炼。 翻手,死狗似的人和驴儿倾倒在他面前。 第261章 打草惊蛇 对莫陆而言,这一人一驴修为低微,却让他感到一丝丝熟悉。 就好像,是莫途与叫天道人当面。 虽然既视感极为强烈,但在莫陆心神感应中,这一人一驴眼下正受他差遣,四处重击一个个宛如饱腹蚊虫的修士,收集弘青遗留。 “也许是我心神太强,查不出什么遗漏,换一个没那么准的试试。” 莫陆随便从记忆中翻出一门寻物卦术,法力催动,便幻化出一个枯萎的人头。 他呼道: “莫途何处?” 人头扯开嘴巴,回道: “前方,倒卧。” 一缕白烟指向张粼。 “有趣,是莫途惹的仇家,还是有人在针对我?” 莫陆如见了鱼儿上钩,打开杀神系统,一探隐秘。 【可杀戮对象:张粼】 【预期奖励:血污肉泥;血雨后见闻】 【备注:筑基修士张蚂第九十七孙,六日前梦遇神人,醒来后身旁有天书一卷,驴蛋一枚。 血雨落后,张蚂窥见晋升之机,大肆刮取邻近落地血雨,勒令子嗣不能私藏一毫,故而张粼并未从血雨中得到什么益处,反而在奔波中疲惫不堪。】 【可杀戮对象:青皮芒驴】 【预期奖励:破烂驴皮】 【备注:垩岩域西部恶朱国特有驴种。母驴孕三月得一蛋,将蛋放入水中十天即可孵化成大驴。驮山产肉,都属上佳。若得灵气点化,可觉醒二门血脉神通,一曰震鸣,二曰吞湖。恶朱国炼气修士常饲养来做为储物法器的平替。】 此人此驴修为对于莫陆而言实在过于低微,杀神系统都提取不出什么有益莫陆的好东西。 不过杀神系统到底揭露不少幕后人的首尾。 一场奇梦得法,以及从相隔不知多少万里的垩岩域西部抓来一头驴子,这些手段让莫陆颇为熟悉。 “梦界……幽梦法脉的修士想算计我?” 莫陆扯了扯嘴角,他一挥衣袖,大批梦晶挥洒,化为紫雾,兜头拢住张粼。 一段段光怪陆离的断续影像被紫雾折射出来,像一匹匹轻纱,围绕在张粼身旁,供莫陆观看。 探查过往梦境,对幽梦一脉的修士再简单不过了。 也是理所当然的,莫陆并未寻到幕后之人赐法的梦境。 这一个梦境说不定已被那人抹除。 同为幽梦法脉,这种摄梦术莫陆再熟悉不过。 他直接开启【溯源】。 抹得很干净,缺少节点,故而莫陆无法直接追溯出赐法梦境。 “幽梦天尊开示,梦自心念起,流散于外,徘徊不离,恰似春蚕吐丝,自作茧缚。我虽达不到将一个生灵所有梦境视为整体的境界,但一窥破坏术法还是可以的。” 法力不断作为祭品消耗,莫陆终于推动此节点,窥见那人一点手尾。 莫陆眼中白雾散开,显出熟睡的张粼,眼皮剧烈颤动。他的头颅上空忽有一朵莲花朝下绽开,花苞内钻出千百柄细长刀刃,利落地在他周身拂过。 待刀刃收回后,花瓣重叠间,已有些晶润的液体沾上,空荡的莲蓬中多了一枚莲子。 【溯源】结束,莫陆惊喜一笑,催动法力,拟出一朵一模一样的莲花。 “原来是南葛子大师的摄梦术。南葛九科,摄梦科。说不得这人还是我师弟呢。” 南葛子大师亦是成名已久的元婴大能,他早年为孽徒背刺,不再收徒,只卖术,不传道 。因其明码标价,只取梦晶,无需其他,是故即使收费高昂,梦界修士也趋之若鹜。 过去的历次梦界聚会中,莫陆也狠狠花了几笔梦晶,学了几手相当好用的术法神通。 自然也结识了不少“同学”。 “此术虽然抹得干净,却有一处弊端,施术者不能离得太远。即使可以耗费法力,唤来梦界衔接,也出不了北俱芦洲。” “很好,我得找几个求学的师兄问问,好师弟宝刹何处。” 三息后,莫陆自梦界回返。 他手中已有三个名字。 一人已死,一人恰好在梦界,已与莫陆解释个明白。 “北俱芦洲天梭峰离榆观蒸云散人,原来是你。” …… “蒸云师弟,南葛法会一别,甚是想念。” 蒸云推开殿门,冷不丁听到莫陆笑言,当即打了个颤,脚下一跌,地底开裂,坠入无底深渊。 大殿深处,莫陆折下一根小指点燃,以此为烛,凑近蜿蜒而来的裂纹。 深渊骤亮,微虫也似的蒸云散人触到了底,那是一双向上托起的巨手,徐徐上浮。 莫陆从地上捧起一掬水,水花在他指间无力地涤荡。莫陆合拢双手,却见大殿如纸糊般扭曲破碎,连莫陆一起被合拢在巨掌之中。 一身破袍,眉毛胡须有如火燎般弯曲凌乱的蒸云散人双手合十在身前,小沙弥手持刷子一层一层地给他刷上金漆,将他牢牢粘在莲台上。 莫陆手里的刷子咔嚓破裂,他眼前即将完工的金佛也沾了不少脏污的碎片。 身旁的同伴紧张地扯住莫陆: “同法师兄,这可如何是好。” “愣着干啥,抠出来啊。” 莫陆眨了眨眼,伸手去抠碎片,又多补了几层金漆,晚上大和尚监工也没揪出他同法的破绽来。 此后,同法任劳任怨,时不时一点灵光闪现,渡过试用期,成功剃度出家,终于能在寺里住下了。 春去秋复来,此后三十年载悠悠,同法熬成主持,也到了缠绵病榻,传承衣钵的时候。 弟子恭谨围在床边,同法无力道: “我这袈裟……无甚好说的,不过是天子亲赐。” 同法抬了抬眼睛,弟子将一个木钵摆在与他视线平齐的位置。 “我这钵盂,从小沙弥起,受用了三十载,一日三餐,皆要仰仗这个老伙计。我每日供佛餐饭,却是它每日供我,我尚不及它虔诚。” “乃是我昔日一位大敌头骨所制,名唤作蒸云散人。” 木钵一时显露出极震怖的神色,化作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天灵盖已被掀开,其内空空如也。 人头时而涨如山岳,将寺庙弟子一齐碾作虚无,时而小如微尘,可像是被钉死在虚空中般,不能抽离而去。 莫陆掀开同法的皮钻出来,笑吟吟道: “蒸云师弟,三十年供奉,感激不尽。” …… “唔?果然那张粼是自在法脉的手笔,要替换莫途命格,暗中坏我法体,引我上路。只可惜修为不够,施法太粗太急,反倒让张粼一头撞来,叫我生了警惕,立刻来寻你。” 莫陆踩着蒸云散人瘫软下去的尸体,一番梦境斗法,终觅得破绽将他重伤,而后拖出梦界外,杀灭了他的心神魂魄,正是启动杀神系统,收取奖励的好时候。 忽有一枚玉简自殿外飞来,大喇喇传音道: “明日围杀弃佛余脉莫陆,蒸云,隔梦大阵你借……” “莫陆?!” 下一瞬,八颗凶星坠落,天穹为之色变。 “这也打草惊蛇了。” 莫陆微眯着眼睛,将蒸云散人的根本法门并一身精华收尽,再度打开杀神系统。 第262章 一锅烩(上) “叮叮当!” 于极远处飞来一面小木鼓,骨制鼓槌敲击起来却迸发金铁之音。虚界凝冻,封锁莫陆遁逃之路。 梦界幽影之中忽升起点点闪烁的繁星,一段名为“贺张榔”的人生记忆灌入莫陆梦影体,梦界幽影聚合,衍出此人记忆中的庭院楼阁,各色豪情人物,登时化变一处迷宫般的梦境区域,要将莫陆拽入迷梦之中,改易他的认知。 一截弹出的利爪,一柄砸下的斧刃,率先发动,各曳起极凶厉的灵光,截住莫陆恍惚的空档,要轰碎他的肉躯。 更远处,一个黑面赤脚的和尚大踏步冲上来,所过之处灵气枯竭,地化泥泞。 又有一个白袍修士坐在云端,远瞧了莫陆一眼便抱剑假寐,他周身迸裂出一道道剑痕,皮肉外翻,鲜血淋漓,莫陆身上亦诡异地出现一道道伤口,深可见骨。 “道友今当陨落此地。” 干瘦修士破开一头晕迷过去的带翼生灵胸腹,扯出弯绕的肠子,肃然开口。随他话音落下,这肠子飞速抽动,结成三个吊索似的结套。 莫陆只觉心神昏沉,心惊肉跳,似有大恐怖早于所有攻击之前降临。 性命攸关之际,莫陆看完了八个修士的杀神系统介绍与奖励。 他随手扯来一层单薄的紫雾,裹在身上,荡飞开来,叫那利爪与斧刃落在空处。 接着他吟道: “贺张榔,贺张郎,昨日义堂三聚首,今朝踏骨乞恩宠。道什么并肩富贵,说什么生死与共,不过是囤着宝货,未遇上买家。” 梦界中那人听莫陆言语,以为他抓着几处漏洞,当下提起十二分小心,法力催动,将那一块梦境区域舞得如陀螺般旋转,“贺张榔”记忆陡然复杂万分,各色人物场景变幻,内蕴不知多少重变化。 随后,他甚至有些嘲讽地期待着莫陆会如何破局。 迷梦之外遥遥远处,楼娄法身轻颤,而后复归平静,压在莫陆心头的大恐怖之感散去,又有一团旋涡忽自虚无中升起,将迷梦撞个粉碎。 受这般重创,那人登时走火入魔,颅脑膨成七彩怪树,终被莫陆扯出梦界,一把攥进手心里。 【可杀戮对象:贺张瑕】 【预期奖励:“贺张榔”梦忆;搬海金凤镗】 【备注:贺张瑕修行至金丹,步步艰难。散尽家财始得炼气,蹉跎百年后与法器相合,艰难筑基。而后辛苦经营,小心炮制其子嗣,共九位“贺张榔”的人生,终在九人垂死之际采得迷梦,证就金丹。 贺张瑕常喟叹自满于道途艰难却有所成就。而有一小子莫陆无甚背景,亦未付出什么代价,便得峭岐翁乃至诸位元婴大能青眼。人生参差,岂有公平可言? 故而,今日围杀之事,名曰自救,实起于不忿。】 莫陆甩袖,袖口骤然延长,如古树般分岔,怨蛆编织,转瞬长成一头百首巨龙,与击来一爪一斧纠缠。 他又从沾了满手的贺张榔血污中,捡出一颗生着枝丫已然异化的金丹与一柄脊节般的怪异兵刃。 随手抛掷,这金丹如影般陷入兵刃之中,令后者骤然化作一头诡怪,顶着七只枝角,身似蛮牛,却又有翎羽覆背,踩着四只鸟爪。 这诡怪甫一化生,便撞上那面木鼓,与那木鼓主人纠缠,解了虚界之困。 洞开虚界,感受若有若无的牵扯之力,莫陆却并未逃遁,而是戏谑一笑,从虚界中扯来一口旧布口袋。 张开袋口,也是一晃,一个小人滚了出来,跌了几跌,化作常人大小。此人脸上肥肉塌下,把眼压得只剩一条小缝,痴肥可笑,手中一口利剑却光耀得无可直视。 他对着莫陆一拜,提剑迎上云端剑修。 两者碰撞迸发的锋锐令困在莫陆袖中的一爪一斧都缓了刹那。 莫陆继续抖灰尘般甩动皮口袋,放出一个白须老者,一队三十五个六臂武僧。 这一队人向莫陆行礼后,老者撕裂胸膛,取出一块块沁着血色的砖石,即在虚空中砌出一座小祭坛。 三十五个武僧亦撕去上衣,袒露出长满灰色眼瞳的古铜胸膛。 如有一阵风吹过,武僧们金铁般的躯体风化开裂,化为土黄色,身形也迅速缩小,转瞬便化作一个个陶俑,灰色眼瞳像是被逼入水洼的鱼群,不安地蠕动着。 老者轻巧捞起三十五个半人高的陶俑,一一垒放在小祭坛上。 莫陆横跨一步,挡在他身前,梦界大门撑开,吐出的却非是雾般的梦晶,而是一尊披着血肉大袍,满是黑黄锈迹和接驳痕迹的楼宇法身。 乃是曾经天机城的众位金丹大修所遗残骸经梦界腐化而成的诡怪。 梦晶疯狂消耗,七八尊同样的楼宇法身钻出梦界。 漆黑的巨大炮筒一排排列开,齐射。 一根根擎天白玉柱倾倒,扫过莫陆面前躲闪不及的修士,乃至天地万物。 一片白茫茫。 莫陆长吐一口气,楼宇法身退回梦界。 虚空中跌出几个受创不浅的人影。干瘦修士此时却顶在最前面,他抽出一段柳条,转瞬编织成一截手臂,扎进他右肩,继续生长,替代了他的右半身。 而后,他双手竖在胸前,掌心虚抵,拇指交搭,结了个怪模怪样的手印,颇似塔形。 持缺口利斧的高大修士鲜血飘洒,却也拦住了莫陆招出的绿丝长河,为干瘦修士争取到了一刹那。 莫陆刚掐了一个法决,一个被炸得漆黑的秃驴却如饿虎扑食般冲上来,竟然轻易化开了他的护体灵光,诸多法门一一施展,可落在他身上又不断化成崩解的灵气四散,竟有些“万法辟易”的味道,又阻了莫陆一刹。 此时,爆裂的日光自干瘦修士指尖炸开,映出无穷重重叠叠的倒影,神色各异,变化万端,相比多少有些残缺的本体,倒显得完整不少。 他飞速拣选着,很快围绕在他身边的修士脚下倒影一一掐灭,只各留下一道,飞快融入本体。 不知是倒影替代了本体,还是本体得了滋养,他们身上的伤势飞速复原,耗空的法力亦得到补充,很快便恢复到了全盛的境界,一刻也不停歇,祭起各自的法器术法斩向莫陆。 莫陆双手如龙,钳住秃驴一对臂膀,狠狠向后一抛。 “拾寒,给他们露一手。” 白须老者莫湘祭献终成。 天空撕裂一道伤口,蠕行的血潮不安地翻动着,探出血潮的佛首亦随之甩动,摇颤着,以天穹为蒲团,向大地顶礼。 拾寒佛菩萨降临此间一息。 仿佛万法一脉囚佛的气泡牢笼并不存在,亦或者众修被扯入囚笼之后一息,无有阻拦,直面拾寒。 总之,他向未抵元婴的众修示现佛身。 佛身不能尽观圆满,奈何首善莫陆不忍于此,他扣下三十五双佛眼,慷慨地赠予七位觐见的修士,唯独将自己拦于门外。 【可杀戮对象:密蹉僧】 【预期奖励:“万诵真言”一句;懒驴和尚的注视】 【备注:懒驴祖师曾言,诵经万遍涎水淌,不如细念一句骨中刻。密蹉僧资质极差,只从传承经书中强记出第一句,后面半点也领悟不得。于是练不成寺内许多法门,他只得依止懒驴祖师,每日诵念那一句“准提佛祖开示曰妙无法度”,昼夜不息,欲尽一番苦功,幻想觅得一点灵光,顿悟一次,就此翻天覆地。 如此二十七年,他念着这句经文,虽仍未炼成什么神通术法,顿悟出什么深刻佛理,可渐渐的也无灾无难,水火辟易,刀兵不伤。一次轻易打翻金丹师兄后,他方知自己算是另类修成了,此念一起,他腹中便多了一颗金丹。 虽然人人称羡,说他修成了准提道近来推崇的渐悟之道,可他自己知道,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想悟道一次,无论什么法子都愿意试试。 故而,今日围杀之事,名为自救,实起于悟道。】 感受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和横在喉间的“万诵真言”,莫陆瞧着剩下五个有些异化的修士,朗声道: “第八位道友,你处心积虑勾连一帮马前卒要来杀我,临头了却只当个肉盾护法,是何道理?来!显出形迹来,让我瞧瞧你这颗颅脑怎么长的,如何能替五人扛住拾寒,宵屿道友?” 第263章 一锅烩(下) 即使莫陆出言挑衅,那躲起来的第八人仍未露面。 并立的五人沉默着收拢法力,压下异化。 电光石火之间,便有两个金丹大修折于莫陆手中,足见这些人与莫陆之间的恐怖差距,然而,无有一人退缩。 只有冲锋!再冲锋! 莫陆弹指,七头长虫自袖中飞出,迎风即长,抵住一尊腰悬九首,人立恶狼般的金丹。 背后梦界裂缝忽绽,让他抽出一柄虹彩般的软剑,可转瞬之间,软剑莫名扭曲,崩碎。 那剑修双唇已被割尽,身前抵挡的诸魔族几乎被削成骨架。 敲着木鼓的胖大修士不急不徐,每一击都有一层青苔滋生,缠绕莫陆法体,令他法力凝滞。 莫陆凝眉,大笔梦晶挥洒,耳边环绕的接引佛喃渐渐与难辨的梦呓混在一起,不复清晰。 这减轻了他不少负担,令他可以多腾出点法力来。 莫陆身躯突兀化去了。 “我学千般法,都无甚大用,不能助我破玄关,不能渡我远佛祖。故而,我都放下了。可是要想起来,也不是那般困难。” 莹白如玉的食指化现,滴滴鲜血点落虚空。 共二十五滴,在场的诸位金丹观瞧得很清楚。 于是便有二十五尊气息各异的金丹化生而出,二十五种神通点出,将迫近的诸修撼退。 蓬蓬血雾后,只有一柄残斧遗留,昭示那个倒霉的主人。 【可杀戮对象:赵大健】 【预期奖励:《古来金丹考》(部分);青四极渡厄金丹一颗】 【备注:此人原为山中樵夫,一日见病虎倒卧路旁,取斧裂其脑颅,得麻虎道师所着《青灵御虚导气术》一卷,至此修行不辍。 及筑基,飞渡旷野,见群虎啸于崖前,乃取斧破崖,得麻虎道师所编《古来金丹考》数册,山中苦修二百年,抱得金丹一颗。 麻虎道师虽无缘得见,赵大健一直视之若再生父母,惟愿正式拜师好生修行。故而,今日围杀之事,名曰自救,实起于寻师。】 “金丹?丹来!丹来!” 二十五尊金丹隐去,可又有一滴鲜血从指间滴落,裹住一枚笼着青蒙蒙光泽的金丹。 在劫后余生者悚然的目光中,赵大健持斧化生而出,几斧劈出,远胜以往。 众修辛苦招架,又听得莫陆轻嘻一声,赵大健劈裂腰腹,又多长出了一个持斧金丹。 干瘦修士撕裂胸膛,又引下如漩涡般的自在天,欲以此诅咒莫陆,断绝他的前路。 “自在天?可识得此物否?” 莫陆笑道。 干瘦修士一愣神,又一滴鲜血飞入自在天中,令其多长了几张鲜明的人脸。 反噬之下,干瘦修士痛晕过去,再不复醒。 “刺啦!” 赵大健持斧劈裂胖大修士木鼓与脖颈。 那修正要叫骂,忽觉喷血的脖颈滚热,传来陌生的涨痛,一只手探出。 新生的金丹将他撕裂。 【可杀戮对象:阴冬函】 【预期奖励:《白首玉皓经》;聚灵牵蔓仙体】 【备注:昔年,他与千人一同学道,三年之后,余他独存。后闯荡修仙界,又五十年得金丹,环顾左右,同行者皆死。 学道初,阴冬函只慕长生。五十三年间,他见惯了道友横死,方知长生一事不过虚妄。自谓人世沙数,得灵根修行者不过两两,修士沙数,也就九祖独尊。苦熬千年,快活百年,都归一捧黄土。 如此大悟一番,阴冬函稳固金丹境界后便荒废了修行,只纵情声色,以娱身心。 阴冬函从不在意莫陆如何,北俱芦洲如何,却有一桩必得的玩物落在他人手中,干系在莫陆身上。故而,今日围杀之事,名曰自救,实起于寻乐。】 “废物!” 那狼坚持了几息,腰间九个头颅都被扯去,便如去势了般颓倒,被莫陆割去最上的脑袋。 【可杀戮对象:车廉子】 【预期奖励:《仁文化猢经》(残渣);九枭魔狼尸】 【备注:此人出身于一奇异国度诗书世家,家风甚严,恪守礼教传家。其时,国中自上而下礼崩乐坏,风气废弛,车廉子随族人奔走呼号,意欲复礼,每每受到冷遇驱逐。 某日循礼郊游,路遇游方老僧,自言乃是从极遥远之处云游到此。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言至深处,车廉子痛惜国中礼教崩坏,如此以往,国将不国。老僧异之,自陈一路云游,唯见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已有远古圣王气象,礼乐崩坏竟至于此耶? 车廉子乃为老僧“释礼”,从天子五祭所用脱骨人牲,到卑贱小民造饭前如何放血祭祀,繁复礼节倾囊相授。说得老僧瞠目结舌。语毕,车廉子取利刃,要为老僧一演友爱之礼。唬得老僧破墙而出,须臾不见。车廉子急索不得,方知其云游四方之言不虚。 事后,车廉子颇感懊恼,又心慕老僧所言异国风景,渐生云游之意。 三年后,车廉子一族祭礼不成,族人丧大半,势力微弱,为国人所擒,逐之三千里,令不复还。车廉子辞别父兄,兜兜转转,来到北俱芦洲。 其人知莫陆故事,欲摄莫陆诸分身成一国度,授其礼法。故而,今日围杀之事,名曰自救,起于弘礼。】 持剑修士被削成了个骨头架子,莫陆替他补上最后一刀,以免他抢了自己人头。 【可杀戮对象:六烨道人(六野)】 【预期奖励:《剐身剑》;自修金丹一颗】 【备注:六烨,是王家从乞丐窝里抱回来充作家仆的乞儿。他原叫六野,因为一字排开起名的时候他站第六个,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王家乃是累世修仙的家族,每代都有三两个灵根苗子拜入仙宗。族长小儿子资质低劣,无灵根,却颇好剑修风姿,常令六野等仆一字排开,手比剑指,虚空摹画。 可见不得血,算什么剑修,他便央了修仙的族姐赐法,得了一门凡人也可修炼的咒法,只要颂念一起,念咒者身上便如刀剐一般鲜血淋漓。 他强令仆人修行此法,以在他挥动“飞剑”时更好地拟出剑仙风姿。 六野修行甚快,很快便作为“剑靶子”得了小少爷青眼,进而接触到仙宗,而后修行步入正轨,成功筑基,修为远超仙宗诸人,却一直隐而不发,继续做“剑靶子”。 而后土匪破城,六野救护王家,自以为传法之恩已偿尽,改号“六烨道人”,飘然而去。 此后又有一人救过他一命,以莫陆之命相抵。故而,今日围杀之事,名为自救,实起于报恩。】 他方化型而出,解决了晕迷的干瘦修士。 【可杀戮对象:宵茗道人】 【预期奖励:《红沙浊世观》;自在天垂丝】 【备注:学艺不精,这才被师兄拉过来当马前卒使。 故而,今日围杀之事,名曰自救,实起于被算计。】 七修俱死,从尸体上勾出一缕缕红线,拼出一个人头。 莫陆取刀斩下。 【可杀戮对象:宵屿道人】 【预期奖励:《红沙浊世观》;自在天垂虹】 【备注:把柴薪抽去,汹汹火势会转小。把梯子抽去,云端的贵人不能落脚。宵屿道人得知莫陆与和春道人的存在后便起了杀心。 两人俱死,北俱芦洲之危立解。 故而,趁着参会的便利,他勾连八个金丹气息,锁定他们的起因与必然与莫陆一战的结局,要一举锤毙莫陆,只是谋算终究败露,只得仓促应战。 故而,今日围杀之事,起于救苍生。】 佛唱再临,莫陆翻完所有人的杀戮奖励,问道: “谁让他们勾连到一起的?” 第264章 收获清点 能回答他的都成了尸体。 不过不妨事,莫陆有的是让尸体开口的手段。 莫陆随手拈来一团血糜,其上不时有细微的人面如气泡般涌出又破碎。 正是今日围杀之事的带头大哥宵屿道人被打杀后的残余。 【溯源】一展即收,此人护持术法几无作用,叫莫陆窥个底掉。 “芦舟聚会……果然是基于梦界联络。乃是血雨之后,某个应激的幽梦法脉金丹所建,以自救之名,几乎笼络所有自外界而来的返虚法脉金丹。这真是……” “有趣得紧。如此盛会,怎么把我这个佛祖,万法,幽梦三脉同修的勤勉人略去了?” 莫陆扯了扯嘴角,参照宵屿道人经历种种,很轻易便推出下一次聚会时间。 今夜子时,紫月西沉。 “入会身份,要返虚法脉的金丹,是现杀一个呢,还是……就尹诉吧,救他脱离佛祖,剥下面皮给我用用又何妨。久是赤绳天尊也没什么好说的。”(258章) 想定这些后,莫陆取出一团混杂着红线的肉糜,片刻炼化成一张素白的面具,贴在脸上,身形骤然伸长。 丝丝因果红线隐入虚空,整个北俱芦洲再没有比他更尹诉的修士了。 “此人法门《动丘大经》为佛祖所污,只能挑一些伪造气息来抹个壳子,不能尽用,算是一处明显破绽。好在那芦舟聚会也是假造一缕梦影入梦,用不着真身前往。” 又修饰几处缺陷后,莫陆满意收起面具。 只待今夜子时。 眼下还有不少闲暇,莫陆遁离此地,寻了个魔族洞府,开始清点这一次打杀八修的收获。 他先取出一颗黄灿灿,不过龙眼大小的金丹,丹中法力涌动,无休止地向外冲击,若无莫陆禁制阻拦,不消一时半刻便会逸散天地,污染千里为死域。 此为自修金丹一颗。与《剐身剑》一道,乃是六烨道人所产。 “真寒酸啊。” 莫陆喟叹。 金丹,乃是修士境界的见证,全身法力的依凭,在低阶修士中自然是高不可攀的象征,但对于金丹大修而言,只不过是一道准入门槛而已。只要踏过即可,并不怎么受重视。 但凡有些来历的金丹大修,都会有些“绝活”,金丹远不是他们体内最珍贵最值得被杀神系统掠取的宝物。 这枚金丹到莫陆手里,大致相当于“六烨法力精华”之类可有可无的添头。 至于《剐身剑》这门根本法门,莫陆也瞧不出什么殊异之处,在莫陆所收藏金丹法门中属于中下一等。 “杀得亏了。” 莫陆扯了扯嘴角,随手将这一丹一法打发给分身。 他又取出一枚碗口大小,笼罩着一层青光的金丹并三本书册,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 此为那持斧的赵大健所留,金丹中法力浑凝稳定,稍有一丝散落于外,凝成鲸,猪,鹤,蝎四兽虚影缭绕,莫陆只粗估其中法力余量,便能抵过三尊金丹之和。 至于那三本《古来金丹考》,收集有三百七十六种不同的金丹,详细介绍了如何修行,诸多禁忌事项,优劣特点,乃至一些修炼的金丹大修事迹等等,并附有麻虎道师评述,详实无比。 即使只当做故事来看,也大大满足了莫陆对秘闻的渴求。 更何况,通过麻虎道师看似随意的评述,莫陆也隐约窥见他编纂此书的目标。 “大多修士证得金丹便钻研其他法门,如用梯子攀上一层高楼,便不再回头看,只顾搜罗材料,再拼一架新梯子来。他却是想继续修炼金丹,寻一条以金丹为孕宫,破丹成婴的元婴大道来!” 手中书册不全,加之麻虎道师编纂时或许也处于研究早期阶段,关隘不通,乃至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莫陆不能窥得这一条大道全貌,但也自只言片语间觅得不少灵光。 莫陆手捧书册,一页一页细细翻阅。虽然三本书册都被提取入莫陆脑海,随时可以忆起。但若有闲暇,莫陆仍偏好这般低效的形式,权当娱乐。 不多时,翻至最后一页,莫陆收起书册,又取出一物来。 一束似虹光,似薄肉的绸缎,浅虹,宽两寸,长七寸。 得自宵屿道人的自在天垂虹,甫一入手,便与宵茗道人的自在天垂丝融合。 垂虹可做为媒介引下自在天,并做为祭品支付驱动自在天言出法随的代价。 莫陆手中这一点,大概能驱动七次。 这还是最简单粗暴的使用方法,若是配合一些自在法脉的仪轨,更能迸发不俗的威力。甚至其本身便是自在法脉修士获得晋升的象征。 至于这两师兄弟所修的《红沙浊世观》更为奇异。乃是专门贴合一处地界“红沙国”的法门。若在那国中驱动此法,几乎能达到自在天降临的效果,真正的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落到这北俱芦洲,就没那么灵验了。宵屿道人几乎献祭自己,才催动八尊金丹来围杀莫陆,若是在红沙国中,也许只用短短一句话。 “这两倒霉师兄弟应该是得罪了元婴师父,不然何必脱离主场,来北俱芦洲送死。甚至于打杀他们以后,那元婴师父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莫陆张嘴,呕出一团血块。 此为万诵真言一句,得自密驮僧。 有术法辟易,驱逐灵气的功效,亦能当头棒喝,使准提道修士陷入浅悟的状态。 更多的,莫陆就不知道了,因为懒驴和尚的注视结成一张森白的细网,兜住整块真言,莫陆一时不能解。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莫陆喟叹道,还是将血块细细收好。 得自阴冬函的《白首玉皓经》也属上乘,但真正让莫陆感兴趣的还是他怀有的灵体。 这应该是某种木灵根异变,阴冬函仗此五十三年成就金丹,惜哉心性太差,没有更进一步。 不过元婴之难,也不是一道灵体可以踏过的。 莫陆虽无灵体,但这么多年经营下来道体早已远超此物,也卡在元婴处。故而莫陆将之剥离出去,再分化一个分身,命他勤修苦炼。 贺张瑕的梦境记忆自然被莫陆的梦岛吞噬融合,那一柄法器莫陆不甚看重,草草赐给某个分身。 车廉子所遗二物,一者《仁文化猢经》残留,貌为一撮白灰,饶是莫陆见多识广,亦不知其有何作用,只是隐隐约约感应到可做祭物。 二者硕大妖躯,自然是留给专精楼娄一道的分身去炮制。 赏玩一番收获后,莫陆静坐平息法力,等待子时。 …… 子时,月上中天,渐附一层紫芒,无力地向西滑落。 一片梦境区域悄无声息地降临外界,几乎重合。 莫陆贴上尹诉面具,闭目似睡,一缕心神裹上梦晶,信步跃入几十丈远的紫月之中。 他迈入一片漆黑之中。 嘈杂的细语追逐他的耳朵。 “师父如此强势,不会不管我的。假以时日,必将拽我离了此地。” “听说了么,那个急吼吼的宵屿老鬼被莫陆杀了。” “和春道人那边也出问题了。” …… “那个莫陆可以合作么?助他进接引佛国,我们也好离开。” 第265章 蝼蚁成团 莫陆拿眼扫过,只见繁花簇簇,杂陈却不散乱,俨然一片仙家苗圃。大团大团阴影于花间凝聚,格格不入。 方才耳边杂乱的低语便是从这些阴影中荡出。 莫陆下视,他自己也被笼在一团阴影之中。 想来是此间主人做的掩饰。 托身而来的一缕心神梦影太过孱弱,不能洞穿阴影,窥得真身。 这反而使莫陆放心下来,因为别人也同样无法看穿他的伪装。 而他可不止心神窥探一种手段。 【可杀戮对象:于期(梦影)】 【可杀戮对象:凌越上人(梦影)】 【可杀戮对象:火扇童子(梦影)】 …… 他随意打开杀神系统,一览无余。 此间的主人,也被他瞧个分明。 【可杀戮对象:一厘散人(梦影)】 【预期奖励:梦晶五十】 【备注:年少入道,得元婴青眼,得护法神来投,诸多奇遇,不可尽数。仇家或道途无望,或化为一把白骨,唯他傲立当世,金丹无碍,元婴可期,免不得自鸣得意。 又一日,他于梦界礼问元婴祖师,自感功行圆满,不知离元婴还差几何。 其师笑答:差个出身。一厘散人大惑不解,再问不得其解,回去静思仍不可得。第二日,北俱芦洲划定,囊括其人洞府,而后愈加封锁。一厘用尽百般手段皆不得出。 半生修行,尽为佛祖薪柴乎?】 莫陆差点笑出声,却见一条青蛇游入他脚下阴影中,微昂起头,不辨男女的声音回荡莫陆耳侧: “本人一厘散人。赤绳一脉哪位道友来此?何人介绍?” 莫陆平淡道: “尹诉。我想得奥援,赤绳天尊便为我引线。” “尹诉?不想道友杀伐厉害,隐匿之法更是上流。自在一脉诸多道友言说你已暴死,痛憾不能亲手报仇……咳,你再裹严实点,勿泄了行踪,伤了和气。” 莫陆骤感周遭的阴影又浓郁几分,他忆起所获修炼记忆中尹诉的语气,傲然道: “礼赞赤绳天尊。” 又客套几句后,一株花苞直直生长,凑到莫陆眼前,绽出十七片深紫的花瓣。 异香扑鼻。 “且供道友了解形势。” 言毕,青蛇游开,迎上新来的修士。 莫陆信手摘下花朵,凑到鼻下细闻。 一幕幕景象随着花香飘入梦影体中,为莫陆所知。 首当其冲的,是一颗卧于苍穹之下的淡黄巨卵。 卵中隐有一尊巨佛盘坐,却瘦骨嶙峋,近乎皮包骨,仿佛刚结束苦修不久。 北俱芦洲,未诞真佛。 一尊尊身形不逊色于巨卵的巨人排着长队,由远及近。 他们依次上前,展开攥着的手掌,将一个个微小的人影投入巨卵之中。而后,仰起脖颈,向空无一物的苍穹双手合十礼敬。 投入巨卵的人影与尘埃相差仿佛,但巨佛如受了大补之物般,渐渐血肉丰盈,乃至淡黄的巨卵都有破裂的趋势。 “佛门有言,使人生于佛未诞前,或佛离去后,不得闻佛法,是为北俱芦洲。换言之,诞佛之地,是为北俱芦洲。” “你师父是如何巧立名目将你骗入北俱芦洲的,我不知,但忘却你来此的贪婪和野心吧,他只有一个目的,讨好那尊佛祖与未诞的元婴,你不过是供于佛前的祭品。” “若束手待毙,只有被元婴消化,化为他人道基这一种末途。” “唯有自救!” 一厘散人的声音解说着,而后莫陆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四周云气蒸腾,他坐在蒲团上,一手支着下巴,悉心听讲。 莫陆回忆一番,应该是几十年前,他于南葛子处求学。如此影像,只能是“同学”蒸云散人所摄。 “蒸云散人,你还是死得太干脆了。不过,每个死亡的幽梦法脉金丹都能凭梦域在梦界复生。也不知他能否支付得了这般代价,再让我杀一次。” 莫陆微眯着眼睛。一厘散人继续解说着,这应该是给每个新入会的修士的“必修课”: “那佛要诞,需得有强横的法脉弟子作为依凭,这对他们而言亦是一场大机缘。” “这位便是北俱芦洲中唯二的弃佛余脉弟子,莫陆。其人金丹修为,厌恶佛祖,为求庇护半投入幽梦天尊门下,在梦界中多番经营,也算是树大根深,得了几位元婴祖师青眼,又分身万千,在北俱芦洲中也有不小势力。” “我可以肯定他并未拜入任何一位元婴祖师座下,但他本身就与一位转化中的别脉元婴牵连甚深,是蛛网,是柱础,更是狱卒。能借来不可思议的元婴神力。” 后面又有不少影像解说,颇有错漏之处,莫陆简单翻过,又见和春道人的影像。 和春道人坐于血迹斑斑的大殿内,一只脚踩着一具开膛破肚的带鳞尸体,手里捧着一颗金丹,面露狂喜。 “第二个,唤做和春道人,此人极端危险,高度疑似已与那位佛祖接触,心神混沌,临近走火入魔。前去寻他的几位道友死状极惨,侥幸存活也是生不如死。” 看来这影像是逃出生天的修士所摄,那应该是近期的。 一片片影像翻过,大多是异化到令人发指的修士尸骸,以及,一颗颗狐头。 接着,莫陆看到了弘青道人。 也是极久远之前的影像,不知从哪个修士记忆中寻出来的。弘青道人敲着破盆,与众多面目模糊的修士论道。 “几位自在法脉的道友占出,前日血雨便是由他引起。此人也是弃佛余脉,不知如何脱离佛祖樊笼,证得别脉元婴,但显然不合那位佛祖心意,故而一出北俱芦洲便被剐了大半血肉。元婴不灭,此人好歹逃出生天,不知在何处养伤,却让北俱芦洲进一步封闭,苦了我等。” 莫陆心道涉及元婴境界,这些自在法脉的金丹占得也不准了,弘青后事不知,连七逆和尚与元婴之上的藤阿公也遗漏了。 这诸多影像翻完了,最后是一厘散人的留言。 “修士道途万千,所求甚广,根底不过自由二字。我无力亦不愿约束道友,只不过身陷北俱芦洲这般牢笼,殊为恼火。” “若道友心中尚存侥幸,可去寻于期道友,与诸位同道共造一方避世仙境,以期躲过那佛飞升前的摄取,熬到此地破碎,你师父前来捞你离去。” “若道友再无侥幸,摆在我等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者,尽诛莫陆与和春二人,阻断那佛诞生之路。道友有意此法,可去寻宵屿,凌越二位道友。宵屿诛莫陆,凌越诛和春。” 一团阴影在莫陆眼前消散,露出身形的是凌越上人。 “二者,将两人养起来,助他们突破元婴,飞升去寻佛祖,则北俱芦洲围困之厄立解。哪怕倾尽北俱芦洲所有生灵,只要我等保全即可。有意此法,可来寻我。只不过要等得久些,一来筹备资粮,二来要等两位道友结果。” 莫陆自然是传讯给一厘散人,选择资粮那条路。 选完静观诸修,他发现人数最多的是选避世那条路,其次是出资粮养他们二人飞升,最后才是诛杀。 也不知是选的人太少还是他与和春道人杀得太多,莫陆只计数出寥寥六人,坚定不移地想杀他与和春。 “这群人还是苟得很啊。” 莫陆心底暗暗发笑。 不过说到底,一群不知底细甚至互有仇怨的修士,互露身形都会引发争端,又哪肯精诚合作去围猎凶虎呢? 此时,又有一团阴影涌入仙圃梦境。 一厘青蛇游去,却听阴影中那人朗声道: “白泽会,萧数参。见过诸位返虚法脉的道友,唯愿我等同舟共济,拯救北俱芦洲诸多无辜生灵。” 第266章 萧数参之谋 莫陆有些惊讶,立刻打开杀神系统。 【可杀戮对象:萧数参(分身)(梦影)】 【预期奖励:梦晶五百;长住执念】 【备注:白泽会萧数参第二十一道分身,过往千年曾拯救九处地界,活民难以数计,功德难以计量。 因北俱芦洲地界特殊,已与本尊约定,将往日所攒全部功德取出待用。 眼下正为乘筏菩萨所予的长住净土侵染。因他既借长住净土容纳佛国众生,又不愿任何一人为乘筏菩萨度化,真个坠入长住净土不得回返,故而集全佛国所受的菩萨执念于一身。 佛国扩张不止,菩萨执念不息。 虽然乘筏菩萨不愿招惹萧数参本尊,但这本尊也是个讲理的,既然分身主动为之,他断不会出手干预。故而菩萨执念愈重,日夜度化,渐至分身不堪忍受的地步。 若他心神崩坏,皈依菩萨,则佛国众生共坠。】 “这人行事还是太过鲁莽了些。不过菩萨执念肯定抵不过接引佛颂,我倒可借此化解。唔,此法能拿来与他勾兑交易。且看他撞入此地,想说些什么。” 莫陆暗道。 仙圃梦境一时沉寂,众修隔着阴影,将一道道或惊疑不定,或满含恶意的目光投向萧数参。 显然,无人不识萧数参的大名。 相较于那恐怖的渡劫境本尊,这同困北俱芦洲的金丹分身,倒勾起了众修不少恶意与怨念。又兼之隔着梦境而非本体撞上,不少人恶语相向。 “萧数参?你是何人门下,尊奉哪位返虚天尊佛祖?” 一人阴恻恻发问道。 “我等俱是些黑了心肠的兽物,惯常以人类心肝下酒。萧大人欲救北俱芦洲,不妨从我等开始杀罢!” 另一人应和道。 “谁配得上与大人您同舟共济?” 于期生硬道,此人越过人群,撕去阴影伪装,是一个五短身材,方脸虎须的老者。 他攥起拳头,平推出去。 拳头前方,褶皱如纸般撕扯仙圃梦境,很快将萧数参人影囊括。下一瞬,梦境又如被一只巨手撕去一截,显露出一片跃动的深紫。 而深紫后,是朦胧的浮云与山峰,天光几乎透入仙圃梦境之中,大片梦晶升腾为紫雾,而后化为虚无。 “本来这片梦境只是夹缝在梦界与现实之中,不甚牢固。为驱逐萧数参,这于期一拳差点把梦境打崩。梦境若碎,我自是无恙,这些别脉修士落入梦界的一缕心神可就回不去了。他不是主持挖避世仙境的绥靖派么,怎么比那个想杀我的宵屿还要激进?” 莫陆转转眼珠,他身边已有数人惊呼出声。幸得一厘散人挥手,大片梦晶凭空凝炼,催生出一颗颗灰黄种子,栽入深紫破口处,一簇簇鲜花膨出,蔓延开去,很快堵住破口。 掩去浮云与远山。 萧数参亦在花丛间复生。 于期贸然出手,他毫无介怀之意,只微微笑道: “实不相瞒,我想杀死你们所有人。你们互相之间,也有不少人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可这又如何?” 萧数参摊开两只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逃不出北俱芦洲,你们,我,还有北俱芦洲所有黎民,都要死。” “当务之急,是解决北俱芦洲佛诞之厄。至于其他的,之后随便厮杀。” “诸位愿为口舌之争而舍一强援乎?” 有修士出言讽刺道: “强援?谋事不成,我等俱死。你倒有渡劫境本尊捞你离去,潇洒的很!说什么行善救人,不过是游戏风尘的借口罢了。” 萧数参认真道: “我的本尊与分身游戏风尘千年,可有丢弃所救凡人独自逃生之举,请道友明示。” 那人一时不言。 萧数参又道: “本尊可弃我,我不愿弃北俱芦洲黎民。” 几句话说完,莫陆明显能感觉到人心浮动,修士大多还是选择理智。 一厘散人越过于期,将同样的玉简抛给萧数参,算是简单的接纳。 萧数参仔细阅览,而后笑道: “避世仙境,恰似画地为牢。袭杀弟子,犹胜水中捞月。唯有元婴飞升,尚有可取之处。” 于期主掌避世仙境,不悦开口道: “萧大人有何见教?” 萧数参一手虚握: “你就在掌中,还能挖到哪里去呢?” “准提妙法,岂是你这破门弟子能参悟的?” 于期哼了一声,不再辩解。 梦境中一时沉默。 萧数参又问道: “宵屿,凌越两位道友,又有何能教我?” 凌越上人撕开阴影伪装,此人身形颀长,面色青黑: “和春道人一时拿不下。宵屿老鬼已经死了。” 萧数参了然点头: “我与那莫陆曾有一面之缘,和春道人也曾在我佛国附近停留,这二人均不是好相与的。但重点在于佛祖之愿。” “没有符合祂期许的元婴诞生,佛祖之愿不得偿,北俱芦洲便不会消失。” “这片天地会迎合佛祖的愿望。即使莫陆与和春道人俱死,也会有修士得种种奇遇,被转化为佛祖弟子,而后冲刺元婴。” 他顿了顿,又道: “不过我猜,那位佛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两人死后,应该会有‘天生佛子’诞生。地脉营胎,天势注魂,甫一出世便是金丹,不过数天即能证得元婴……” 凌越脸皮抽动几下: “我曾居重峰域内一国,遇罗教天尊大愿,亦是诞生元婴。几家大宗派联合起来屠戮所有罗教之人,禁绝所有罗教法门,如此百年,天尊之愿遂解,怎么……” 萧数参斜睨他一眼: “佛祖岂与天尊同?何况,本尊告我言,佛祖不会如此罢休。诸位道友也有个渡劫境的本尊?” 此语一出,多少提醒了诸修一番,虽同为金丹,他又颇受排斥,但若论背景深厚,萧数参当是第一等。 梦境中其他修士要数出个渡劫境的靠山来,不知要顺着师门往前追溯多少代,才能得到一点若有若无的衣角。 一厘散人开口,多少带点希冀: “萧道友,那位萧前辈还有何吩咐?” 萧数参理所当然,又带点戏谑道: “他说啊,当以喂猪交差为先。这两人都是积蓄深厚之辈,离元婴只差一线,关键之处自有佛祖点化。我等各出点血,凑齐资粮与他即可。北俱芦洲的黎民就不要动了。以护人为要。” “诸位道友可乎?” 眼见得大批修士如羔羊般从众意动,莫陆知道,下一步,他们就该讨论,莫陆与和春道人,哪个先飞升了。 “还是和春大师兄先走一步为好,多探些情报来。尤其是弘青道人一事珠玉在前,证元婴怎么也得往后拖一拖。若接引佛祖认可和春大师兄,撤了北俱芦洲,移开注视,更是喜上加喜。” 莫陆当即决定与萧数参勾兑。 “众修当务之急是逃出北俱芦洲,可萧数参的当务之急,永远是护住凡俗。” 此地梦境为一厘散人所控,私下传讯简直如同掩耳盗铃。 但萧数参也并不难寻。 千里之外,神色麻木空洞的觉者盘坐,骷髅般的身躯冒出黄光,结成百丈方圆的薄罩。 罩外是血海催生的巨大诡怪,不住地拍打,薄罩几欲碎裂。罩内是数百凡俗。 一个骑驴道人纵蹄踏空,踩在黄光上,向着罩内大声呼道: “我家老祖愿助你祛除乘筏菩萨执念,请先遣和春道人。” 如此三呼,最后驴兽舌头一伸一卷,将罩外盘桓的诡兽尽数舔去,而后踏云离去。 觉者眼珠动了动,在一片欢呼声中,传讯萧数参,告莫陆一事,同时请赐长住净土。 …… “萧道友嘱意哪位先飞升?” 一厘散人开口问询。 “莫陆此人残虐无匹,又分身万千,营修罗地狱于现世,留之不得。和春道人相对而言安分些……” 萧数参略一转头,眼神从阴影间拂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 “功德无量……但和春道人传承诡异,贴近佛祖,修为也要高莫陆一筹。还是先喂和春道人罢。” 第267章 元婴三途 莫陆从梦境中醒转,架起祥云,便去寻萧数参所立佛国。 佛国何处?遥见一处天际金光大放,即知方位。 离得近了,见大地仿若由黄金铺就,空中氤氲着金色雾霭,其中生灵动作,仿佛是凝固在黄色琥珀中的昆虫。 莫陆飘然落下,立在这片金色国度三丈之外的荒原上。 强烈的排斥力已经表明了此间主人的态度。 就连莫陆的影子都不适地扭动着,被推挤得缩在他脚底下。 莫陆不以为意,他向来尊重合作者。 于是,莫陆扬声道: “萧前辈,莫陆来访。为报今日之事,特来解前辈燃眉之急。” 声音是莫陆的信使,突破了此间主人的不悦,一头扎进黄金佛国中,在雾霭中趟出百十条通路来,飞驰而过,越传越远。 声音穿过佛国黎民,像风吹过金黄的稻草,令他们晃了晃头颅,终止不歇的善经诵念,不由得望向莫陆方向。 又从一个觉者到另一个觉者,百十个觉者得闻此事,都不由自主地替莫陆传讯,直到…… 莫陆侧耳,听到自己的声音被掐死了。 萧数参出现在他身前,踏出了佛国。 一根金黄结蜡的蜘蛛丝仍吊在他颅脑处,另一头遥遥伸向天空无穷远处,又如引水的管器般,不断淌下功德金脂。 萧数参周身仍裹在黑焰中,与莫陆上次通过莫途见他时并无不同。 整个人就像一支倒悬的蜡烛。 也是那渡劫境本尊捏在手里的线香,莫陆恍神间,萧数参轻声开口。 “唤你莫陆?还是莫途?” 莫陆打了个稽首,道: “名相繁杂,本我唯一。我与莫途,正如你与本尊。随您怎么称呼。” 【可杀戮对象:萧数参(分身)】 【预期奖励:消业功德(五百七十一万六千零八十一);萧数参的分身果位;萧数参的注视;???的注视;乘筏菩萨的怨恨】 备注与先前梦影体并无异同,但这“丰厚”的杀戮奖励却为莫陆仅见。 “不对,前两个才是真实的杀戮奖励,后三个是打杀他不得不背负的诅咒。坑爹的杀神系统向来是把这些混做一起。这分身果位又是何物?我杀了他,就能继承果位,变成萧数参?” “杀他一个分身,却要把我整个人填进去。他本尊也太会做买卖了。” 不论心里如何编排着杀死萧数参,莫陆面上仍笑吟吟的,迎着萧数参审视的目光。 萧数参默然一会,道: “我到底不同于本尊。你为何不愿成元婴?须知元婴关隘所需甚大,供得和春一人,恐怕便无资粮再供你了。你也再难寻这般机会。” 莫陆玩味道: “前辈此言颇怪。和春若是成功,也不过是进了佛域,白给众人做离开北俱芦洲的踏脚石。众人供的哪是资粮,分明是一把把柴火。” “我不想被架在火上灼烤,又有何奇?” 萧数参闻言,不由叹道: “何止是你,北俱芦洲将成一片火狱,我苦心操劳,不过是想护住些孱弱生灵,撑到火熄罢了。” 他再看莫陆,眼底多了一丝怜悯。 这怜悯也许只是因凡俗而起,可朝向莫陆,让他感觉分外不舒服。 好似他也孱弱得与凡俗没什么区别。 于是莫陆抢过话头: “先替前辈驱除菩萨执念吧。请观此物。” 莫陆从袖中取出一个人头来。 萧数参眉头一皱又一展,原因是他发现,这人头面目气息都与莫陆肖似。 “请渡我分身为觉者。” 莫陆将人头前推。 萧数参长呼一口气,终露一丝疲态。黑焰如饿急的鬣狗般燥动,盘旋着沿蜘蛛丝往上燎。 他的两只耳朵忽地异化,变成两颗微缩的人头,将唇舌贴入他耳中,无声地呓语。 从鬓角,靠近耳际的头发开始,他的头发也都蜷曲起来,化作一颗颗人头,都将唇舌贴近他的头颅,不息地喃喃。 一时间,萧数参长出满头肉髻,真有几分佛相了。 莫陆微笑,临了驱除,萧数参还是向他袒露了真实的状态。 萧数参又喘了几口气,毫不迟疑地自黑焰中伸出手掌,割开掌心,将血按在人头颅顶。 莫陆感受到一种温和的力量灌入他这分身中,连带他对分身的控制都有一点艰涩。 同时,一点若有若无的低语回荡在他耳畔,只不过比起嘈杂的接引佛颂,还是太过微弱。 莫陆沟通梦界,大量梦晶持续挥洒,压下接引佛颂,那一串低语终于钻入他颅脑中,引他向上。 莫陆盘腿坐下,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吞下灵果,初成灵根的时候,他的心神顺着冥冥的感应,如串上钓线的鱼儿般,不断向上。 由是忘却了躯体,心神所触所感,只有一片冰冷空白的黑暗。 遥远的黑暗中似有巨物晃动,一声声模糊的碰撞声传入莫陆心神。 他莫名想起一串串吊在空中的牢笼。接着,他仿佛能回忆起牢笼的质感,笼中哀嚎的无名野兽,以及挂起牢笼的手。莫陆隐约中有一种笃定,那手属于一个老僧样的生物。在莫陆的幻想中,老僧俄而化作一个空牢笼,俄而缓缓偏转头颅,转向…… 低语愈发凄厉,莫陆忘记了这个幻象,以至于将一部分心神念头切除摒弃,只是顺着低语的指引,向上向前,从巨物的间隙穿过。 终于,他看到一点黄灿灿的星辰,愈来愈大,显出人形来。 是一个四肢摊开,仰卧于黑暗中的金色男子,只着单裤。一扇褪色的木门嵌在他胸腹上,下抵髋骨,上至脖颈。 手掌,脚掌各嵌着一扇门,就连脸部的五官也被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同样褪色严重的小门。 脸部这扇小门向外敞开一丝缝隙,露出门后流金般的黄光,以及引莫陆来此的低语。 “乘筏菩萨?” 莫陆心底明悟。直面菩萨真身,莫陆并无不适异化之处,因为他的心神仍处在冰冷空白的黑暗中,并未向前一步。 低语并不能引得莫陆疯狂,真个投入那尊菩萨体内。 “真是搞不懂,就这点强度,如何把萧数参弄得如此憔悴。” 莫陆喟叹一句,系紧了装梦晶的钱袋。 接引佛颂卷土重来,冲击之下,莫陆无形的心神都被雕了几张脸来,一齐朝着乘筏菩萨方向,将对接引佛祖的赞颂,接引佛祖的舔犊之情一同抒发,以低语为桥梁,尽数灌入乘筏菩萨敞开的小门之后! “咳!被那个狗东西踢出来了。” 莫陆拭去鼻血。 抱在怀里的人头有些凹凸不平,像是一团四分五裂的蚁巢胡乱地捆在一起。 莫陆收起人头,一面对萧数参道: “乘筏菩萨目下没心情纠缠前辈。前辈还可将之前攀咬的菩萨执念顺着觉者的感应注入头颅内。说不定乘筏菩萨还得感谢你援手呢。” 萧数参压下异化迹象,肃容行礼道: “萧数参替佛国黎民谢过道友。” 莫陆咂摸下嘴,方才引接引佛颂入乘筏,他的心神也与乘筏菩萨有一瞬交感,虽只是往门内一瞥,却也获得不少信息。 比如最重要的一条,乘筏菩萨证就元婴的方法为: 正觉。 眼下萧数参在前,莫陆打蛇随棍上: “方才脑子嗡嗡,得知正觉一事,请问萧前辈,正觉何物?与长生体有何异同。” 萧数参显然心情颇好,随口道: “你突破知见障了?但凡证就元婴,言称道途万千,无有重复,究其根本,不外乎三条。长生体者,为道门首倡。正觉者,从来是菩萨佛陀的道路。” “说的通俗错漏一点,长生体,乃是将道躯魂魄修炼至元婴层次,号称长生真仙。正觉,乃是借一次次誓愿,一次次顿悟打磨一颗禅心……也可称为将心神修炼至元婴层次,号称正觉真仙。我的本尊,也是这一条路。” 莫陆又问道: “那第三条路呢?” 萧数参回望苍穹,笑道: “这一条路知见障较为薄弱,我可为你说破。因为我等现在就在某位元婴佛陀的第三条路中。” “其名为不朽仪式。一不修道躯魂魄,二不磨悟道心神,只以仪式烙印天地九域,掠天地灵机以全一人。仪式速朽易逝,但修成后,其人号称不朽真仙!” 第268章 猪王 莫陆思索着,试探着开口: “念象?” 萧数参点头: “是了。不朽仪式也是塑成念象的方式,更是极为殊胜的一种。或者说能证得元婴的念象,才配称为不朽仪式。” 莫陆心头百般念头流转,先前窥见元婴大能行事的种种疑惑,在这瞬间得到部分解答。 莫陆沉吟着,又问道: “萧前辈以为,这元婴三途,哪一条才是正道?” 萧数参只道: “道躯可以磨灭,心神亦会衰微,仪式只存一瞬,唯有元婴本质不灭。故而,说什么长生仙体,正觉心神,若是道途有碍,必须抛弃,也没什么好犹豫的。自然,这三途在元婴眼中也无高下之分。” 萧数参有些意味深长道: “毕竟,哪个产下的婴儿,会死攥着脐带不放呢?” 可我还没成元婴……莫陆一时无语。更何况萧数参这番看法定是来自他的渡劫本尊,莫陆也说不准这是高屋建瓴,还是大马过河小马淹死。 “其中奥妙,待你证得元婴便知……唔,梦界那位楼娄不曾告诉过你?” 他略过话题,又说道: “你耳边应该能听到接引佛祖的声音吧。” 地面有些骚动,但黑焰忽地下沉,洗去了那一份得闻佛祖尊号而降诞的灵机。 莫陆点头。 萧数参悠然开口,但像是隔了一层雾障般,莫陆只见他的嘴唇无序地蠕动着,却无法听到任何声音。 “……顺应那位佛陀故事。” 莫陆直到最后才听到一点尾音。 又是知见障。不能得闻这等可能与他性命攸关的秘事,莫陆心底对布下这障碍的万法天尊与准提佛祖多了一丝恼恨来。 瞧见莫陆神色,萧数参恍然想起来,他与莫陆已经隔了一层厚障壁了,于是也有些意兴阑珊: “既有知见障阻碍,我也不便与你多说。若和春未成,你只用枯坐冥思,佛祖自会天降灵机,助你证得元婴。麾下分身那些杀伐事,可以停止了。” 萧数参拈着莫陆给予的人头分身,语气平淡。 莫陆自是稽首,温言道: “谢过萧前辈教诲。若和春道人飞升不成,该我磋磨一番,还望前辈为我游说其他道友出手襄助,替我补足根基。若还是不够,则请道友莫为了些许怜悯,误了一洲生民。” 黑焰扑地被猛溢的功德金脂打灭,而莫陆已无影踪。 …… 稳固长住净土后不久,莫陆便收到消息,一厘散人与萧数参亲去请和春道人,痛陈利害,助他飞升。 结果如何莫陆离得远并不知晓,但和春道人所居那一片地界叮叮当当响了一整夜,术法流光五彩斑斓,照得那一片亮如白昼。 而后聚会再开,两人脸色都不是很好。 萧数参只是道,和春道人神智混乱,走火入魔只在瞬息,已无沟通可能,建议尽早下手。一厘散人更不客气,直言和春道人是一头特立独行的猪猡,如此好事摆在他眼前,都不愿拱拱猪嘴。 在萧数参排除去寻莫陆这个选项后,应对和春道人便只剩下一条路。 活捉,哪怕是奄奄一息。 “卦占大凶,我会死在和春道人手中,肠穿肚烂。” “卦占中吉,和春道人会被老夫抓住,倒吊榕下。” 莫陆站在一旁,看凌越上人与自在一脉的另一位相师施法。 一套科仪结束,两人面露轻松之色,拂去遍身的白灰与血迹。 虽然两人气息没有半点提升,但戴着尹诉面具的莫陆感知中,他们变得无比美味,更胜以往。 同样的,两人眼神不时扫向莫陆,也如饿狼般,急需进食。 “我与师弟一番辛苦,尹诉,你怎么不祈求赤绳天尊?” 听着像规劝,但凌越说起来,像是一个食客责怪肉质不甚肥美。 莫陆瞥了他一眼,道: “拂面一缕清风亦是天尊旨意,何必多此一举?” 另一边,于期跪在石砾中,将双拳插进腹中,口中喃喃祈祷。莫陆能听到准提二字,却不见任何法力波动。 等了一会,于期缓缓站起,朝莫陆点头。 莫陆俯身,捡出一块小石子。 他催动尹诉的《动丘大经》,将石子抛出。 像打水漂般,在地上击出一圈圈涟漪,弹跳着消失在天际。涟漪依次渐强,千里之内地动山崩,化作一片土石湖泊。 原先楼阁洞府等建筑,都淹没在湖中。 至于其中云集的和春道人信众,亦是死伤惨重。 “既然话说不通,那就打通。” 于期神色木然,一双拳头沾满暗沉的鲜血。 他人影忽而不见。 莫陆举目眺望,这片粗糙的湖泊透出血色,从湖心鼓起不详的山包,很快长成险峻的高峰,可肉色与血色攀附上来,将其化为一截布满水泡与脓疮,鲜血淋漓的手臂,似受不住高空风力,剧烈摇摆。 凌越上人取出一柄白铁剑。他的师弟手往下一划,两人身影骤然虚化,只留一点透明的影子。 而远处那座山峰摇摆中突兀拉出几个残影,分别成火烧,冰封,四分五裂之象,围绕本体旋转。显然凌越二人已加入战局。 在两片透明影子审视的目光下,莫陆催动尹诉面具,平地忽起一阵大风,吹散了残影,莫陆如一片浮萍腾空而起,磨磨蹭蹭,也到了山峰上空。 他见到了数千个长着红狐头颅,端坐莲台的怪异塑像,像蛔虫般在近乎变成肉质的山峰内乱钻,不歇止地释放种种术法,在山峰内部形成一颗颗瘤肿。 于期处于山峰下部,不断跺足,大片石质在他足下凝聚,蔓延开来,定住山峰。而后击出一记记直拳。或者说,更像是射出一枚枚箭羽弹丸。每每荡空血肉,击打出一条空路来。尽头一座狐狸塑像静凝不动,化为石质坠下。 又有三道山影轮转,加以火焰冰霜与刀斧,又不时与山峰本体重叠,令凌越上人选定的结局短暂降临。 如此剧烈的动静,那座山峰摇颤开裂,周围环绕的风声尽数承载着它的痛呼。 莫陆在空中坐定,扯下红狐塑像上的因果红线,肆意拼接,更加剧了塑像群的混乱,令它们视彼此如仇寇,将原本对准于期的术法乱轰。又有数百个红狐塑像如折翼小鸟般坠落,于期轻松数拳贯穿。 红狐塑像很快凋零近乎殆尽,只剩下数十个,山峰也近乎崩解,比最开始矮了数截。 凌越驾驭四分五裂的山影,与本体重叠,欲一举建功。 山峰如他愿望崩碎,可冷不丁中一座红狐塑像飞近,狐口大张,吐出一只手,伸出钳住他的变化,令他暂时动弹不得。 而后和春道人的头颅探出,两眼迷迷颠颠,露出狂喜的神色,大张的口中光华氤氲,似有一腔佛理要对凌越上人倾诉。 凌越上人脸色狂变,但转瞬和春道人狂喜消退,迷茫地住了口,意兴阑珊地掏了掏他的肠腑,便随手扔出。 凌越上人很快在虚空中立住脚跟,一股法力自虚无中涌出,很快修补了他的伤口,弥补了法力亏空。 莫陆料想是他战前所占凶卦的缘故,不仅规避了更凄惨的死法,甚至卦象应验还能增进他的法力。 和春道人完全探出身体。他揉揉眼睛,指了指面前三人,还有更远处埋伏的修士: “你们,还有你们……也是来听我准提妙法的?” 第269章 和春野狐禅(上) 莫陆脑中嗡鸣,眼前一片血色模糊。 原是和春道人昂首作歌,真个弘起法来。其声不起于口,不落虚空,独以心印之法,传示众修。 那是他几百年来所悟的准提佛法。 具体而言,是众修颅脑深处一块组织病变,从软糊中伸出口部,癫狂似地迎合未名的歌声。 一厘散人惊骇窥见,离和春道人最近的几人里,于期以指刺破双目,这才堪堪稳住身形。凌越与师弟如被利刃钉在墙上,身形凝滞不能脱遁,手脚剧烈地颤抖,道袍下如走游蛇。 尹诉则似不能运起法力,当空跌下,撞上一块山石,就此不再动弹,生死不知。 而一厘散人周围,有些实力不济的修士激烈地舞动四肢,作那欢欣的狂舞,即使筋断骨折,躯干裂成数片也不停歇。 丝缕莫名的玄理自舞中酝酿,将嗡鸣声所蕴的佛法由浅入深,尽数阐释,于是被狂舞四肢围在中央的修士头颅渐渐止住惊惶,露出了悟的神色来。 旁观这一幕的修士流露一丝丝迷茫,手脚也不自主地打起摆子。 一厘散人托起左掌,高举过头顶。左掌掌心内浮起一对眼眸,带着初醒的懵懂,环顾四方,瞬间为狂舞所俘,五指扭动如海藻,进而嗡鸣声灌入,将它彻底度化了去。 一厘散人臂上紫雾升腾,这双眼眸骤然闭合,拖着和春道人的污染沉入重重迷梦之中。 随后,他与萧数参对视一眼,一者挥洒下大片紫雾,一者作狮子吼状。 紫雾如网,印黏出一团团肮脏的黑色小人,众修顿感躯体如坠入网中,无比艰涩。 舞中所诠释的丝缕佛理大部分被抽去,那不由自主的狂舞因此止歇。 而后,成百倍,成千倍,更甚于嗡鸣声的玄理从众修耳中灌入,一时将嗡鸣压下。 善!行善!行善莫过于割肉饲众!善道最胜乃拔众飞升! 无穷无尽萧数参对善道的诠释充斥方圆千里所有生灵的脑海中。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大多数修士摆脱了和春道人的佛法侵袭,只不过要费点心思祛除萧数参的善道。有几个没挺过来的当场剔去全身血肉,以骷髅之身坐化。 连和春道人都苦着脸,吐出几口金黄的痰液,直道误误误。 莫陆则将其传递给分身,尽数分发下去,很快就淬炼了数尊牛头虎身的分身。终日在山谷盘桓,托钵盛肉,口中呼曰布施。只是前一个受用餐食的生灵,往往投入钵内,填了下一个的肚腹。 而后,莫陆头歪了歪,将土石捂盖在脸上。 在混乱的战局中享受难得的清静。 先前肯做马前卒将和春道人请出来,莫陆自以为也对得起这一层伪装的身份了。到底是同门师兄,莫陆不愿真的下手与他斗法。 【可杀戮对象:和春道人(走火入魔)】 【预期奖励:准提闻道花(接引注);极乐】 【备注:老树发新杈。准提佛法只是蒙在接引毒药上的糖纸,谁料真引来了准提佛祖。 二祖经文要义灌注之下,和春道人大惑不解,本能地走火入魔以避免身死。】 莫陆头顶的高处,和春道人止住歌声。 “磬中一老僧垂鼻肥厚重一两七斤……” 和春道人喝问道: “应作何解?” 回答他的,是于期染血的拳头。 拳名破妄,一拳撞歪了他的鼻梁,鲜血四溅,骨裂声细碎。余势仍不减,和春身后气浪激叠,虚空如被揉皱的帛纸。 和春道人打着旋跌了几跌,口中呼道: “错极!对极!若是我问四大皆空,你大可以如此回答。但我问的不是这个,真是张冠李戴。” 他一掌抽下,于期竟躲闪不及,左肩塌陷下去。 “你不学好!” “我来教你,应作何解。” 他手持利刃,剖开心前的皮肉。猩红的潮水奔涌而出,严寒淹没了他身前百里。 于期首当其冲,一时身上挂满红霜,法力也近乎凝滞。 萧数参远远掷来一束金色流光,洞穿于期一边脖颈的同时,也将红潮按下。 于期狼狈退去。 众修也终于围堵上来,虽经过和春道人与萧数参两番蹂躏,少了十数人,但齐运法力之下,术法流光也将和春道人身前身后封锁。 领头的萧数参与一厘散人修为已近金丹绝顶,其余的也各个都是名门大派修为深厚之辈。于是恶意与杀念聚如潮水,甚至一时摄来乌云与黑雾,掩过了大日。几近元婴大能一怒。 底下躺尸的莫陆眼皮都跳了跳。 和春道人拿手搓去堵在胸前的金光,瞧见是一截完整的手指,搭在剖开的心口上。 他捧起指节,微微一愣。 转头对萧数参问道: “师父,你老人家又来指点我了?” 萧数参胸口微痒,钻出一颗硕大红狐头来,张口便骂道: “劣徒!这恶人的身我如何能上?快换一个!” 狐头话音未落便被萧数参并指切下,枯萎,化为烟尘。 和春道人却忽而狂喜,大呼道: “恭迎紫瑞师父降真!礼赞紫瑞不擢不堕恒乐佛!礼赞准提大佛!” 铺天盖地的术法灵光压下,莫陆匆匆扫一眼,有罗教一脉的大喜东采歌,有自在一脉的绝命神光,有万法一脉的勿言咒……各脉通传的绝学都施展开来,虚空好似传法堂。 “诸位口舌聒噪,不愧是鸦七庙的高僧大德!慢慢来!慢慢来!我请师父出来和你们论道!” 和春道人一手攥着指节,一面避着轰来的术法,腾挪之间不知怎的撞开了包围圈,逃遁的同时不断回头行礼作揖,呼一声师父。 便有数十乃至数百颗颗狐头从围追的某个修士身上长出,转瞬吸干了他的血肉,而后开口就是骂骂咧咧,又使出种种奇诡的法门,给众修带来不小的麻烦。 “不视,不听,不闻,不妄语,应作清净观!” 萧数参点燃了自身血肉,功德金脂迅速淌落,少顷烧成了一截枯木。 波动的目光自他胸前荡开,所有滋生的狐头都如露水消解。 和春道人连拜了几次,甚至跪下来磕了几个头,都未引来狐头降生。 他有些迷茫,而后一拍脑袋: “昨夜不是拜了数千个师父出来了么?何必还向外取?” 他轻巧捧起一只锦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打开。 远处,倒睡的莫陆闻到了独特的血腥味,耳边接引佛颂愈发高昂。 第270章 和春野狐禅(中) “五,障?五方障阻?此名不佳,为师给你另起一个道号。” “你以后就叫和春!” 和春恍惚点头。 “和春道人?” “哎。” 被人叫醒,和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眼前的一切后,直抵脑髓的兴奋驱散了困意。 他坐在一片苍白的广场正中,身前身后大片裹着黑色僧袍的肃然僧人。 而更远处,又有大批僧人云集而来,面露向佛之色。 鸦七庙经论大会开始了! “你们,还有你们……也是来听我准提妙法的?” 和春神采飞扬,开始惯常的开场白: “准提大佛曰,如来类影,影在人后,随人而走。故行于道途,非人求如来,实人避如来。尔辈佛法日深,弃佛日久,何其哀哉!” 而后屏息观察众僧反应。 当场就有几人如受当头棒喝,恍然大悟,以头触地,如此顶礼三次,便化作烟尘消散。 和春深感欣慰,鸦七庙僧众也不是不堪造就。 “谬矣!善道才是佛祖正法,人求善行,便是求佛。” 一个白净的年轻僧人大声反驳。 另一个明显领头的老僧劈手打在几个明显动摇,即将觉悟的僧人锃亮的光头上,令其面露羞惭。 和春有些不爽,又开口示法: “磬中一老僧垂鼻肥厚重一两七斤……” “应作何解?” 他满怀导人悟道的期待。 一个嘴歪鼻斜的丑和尚出列,回答却颠三倒四,惹得和春道人颇为不快。 他随意指点此人一句,说得那丑和尚目眩神迷,悟道在即。不料先前那个白净僧人推开丑和尚,将一物掷于他胸前。 一截手指,同样光洁冰冷,勾起了和春许久前的回忆。 恍然间天地散如泡影,白和尚,丑和尚,黑袍群僧,都变成一点浮沫。又仿佛有一只巨手抟握,于是浮沫重新聚拢而来,压实,化作逼仄的洞壁。 和春道人摩挲着手指,他抬头,看到送来此物的小师弟莫陆背对着他侧躺,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而头顶,透过阴暗的土层,熟悉的法力气息如乌云压下。 是玉灵升仙法的味道。 “师父,你老人家又来指点我了?” 他恍惚问一句,忽而一个冷颤灵醒,细细思量: “不对!此事早已发生过了!定是中了鸦七庙群僧的幻术!他们不好好修禅悟道,惯会使这些歪门邪道。” “莫陆是假的!师父是假的!这根手指也是假的!可我又是真的吗?” 和春道人陷入浓浓的怀疑之中,但复而狂喜。 “但这又有什么重要的?我背后有佛,请他来论断即可!” 他继而高呼: “恭迎紫瑞师父降真!礼赞紫瑞不擢不堕恒乐佛!礼赞准提大佛!” 洞壁开裂,莫陆消散,紫瑞消散,他又落回那座广场,这让他确信不疑,继续高呼紫瑞师父的尊名。 鸦七庙群僧怒吼不止,而一个个披着袈裟的狐头僧人虚影随他召唤出现,杂坐于群僧之间。 越来越多冥顽不灵的僧人被度化了去,这让和春道人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可是好景不长,那个白净和尚又出来搅局,他将僧袍一脱,赤着的半身胸膛上赫然一双眼白发蓝的眼睛。 他缓缓转身,让眼睛环视一圈,和春道人辛苦招来的紫瑞师父便如烛火般被吹灭。 “师父也是假的?” 巨大的疑惑充塞和春道人心头。 “不对,我记得我还有师父,是昨天拜出来的,法器里好好收着。会不会外面的师父是假的,里面的师父是真的?” 不疑有他,和春道人一拍脑袋,将所有师父放了出来。 一时间,狐头僧涌出,高悬他的头顶,一具压一具,层层叠叠,像一颗巨大的饱满果实。 只是瞥见这庄严佛相,便又有十数僧人恍然大悟,翻身顶礼。 和春道人心中笃定师父的真实,含笑示意群僧上前,再与他一论佛法。 群僧爆发大声骚动,那个领头的老僧双手齐挥,胡乱地在空中乱抓。 和春道人屏息,试图理解老僧有何深意。 老僧开口,又作一法语道: “萧数参!快随我顶上!” 和春道人立即驳道: “萧数何参?快随何为?” 他很满意自己的回答,随手扯来一个离得近的僧人,问道: “这番机锋,你可曾听懂?” 那僧人惊慌失措,也作一句佛偈道: “自在天尊救命啊!” 随后此人面露大悟之色,俯身顶礼。 和春参悟僧人佛偈,很快面露微笑,单手结说法印平举,应了偈子。 又有数人恍然大悟,翻身趴伏,顶礼三次,身形消散。 果然,自己的佛法又有精进。和春道人颇为自得。 “和春道人真疯了!两尊佛祖灌注,他突破元婴,就在顷刻!倒不用我等喂饭了,快退!” 白净和尚提起数个僧人,就要作势逃跑。 和春道人何等佛法,很快就参悟出了他话语内蕴含的禅理。 “土石不生狗尿苔。” 他以此话应白净和尚,同时双手向上扯起一具具紫瑞师父猛往头颅内塞,像是把井绳投入深井。 饱满的果实一时干瘪。 “止住了!突破元婴还能打断?赤绳天尊啊,我等要尽丧于此了。” 有僧人跪地画圈,又哭又笑。 和春道人心知此人乃是拿话驳他,可是其中禅意深奥,他一时也难解。 “不想鸦七庙中还有这等高僧。” 于是他只好停下动作,冥思苦想。 紫瑞师父哧溜哧溜地从他的脑壳里爬出,复归原来位置。 “噫!好!我悟了!” 不多时,和春展颜大笑,便摄来那个僧人,应他的问辩: “扫阶唯影净,穿潭恨月锋。” “你有所悟否?” 那僧恍然大悟,顶礼而去。 和春道人再环顾左右,却发现群僧聚成一团,不知在商议什么。 和春道人自乐得给他们机会准备,这般后再驳倒,方显他佛法精妙。 他等待。 不多时,丑和尚从僧群中走出来,身上层层叠叠裹了数十件袈裟僧袍。 他摇摇晃晃走到和春道人近前,长跪叩首: “小僧于期,心慕佛法。昔日沉迷外道歪法,今日见了大师,才知道什么是真佛法。愿拜师门下为一托钵沙弥,还望和春师父不弃。” 第271章 和春野狐禅(下) “徒弟?” 和春瞪大眼睛。 丑和尚最外层几件衣衫磨破滑落,他那张丑脸上淌下一滴冷汗,重重磕了一个头: “师父!” 和春恍然,头顶的狐头佛都一齐摇动起来。 “折塑!为师认出你来了。像你这般丑的沙弥,天底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你改名于期,又是有什么禅理要报与为师?” 丑和尚痛呼一声,脸被揉成一团,骨裂声阵阵,五官移位,露出和春熟悉的模样。 丑和尚挤出讨好的笑容: “师父,我确实是折塑。” 折塑这伪装术法练得精熟,想来云游这些年里功课没有落下。 和春颇为满意。 “如何更名于期?” 他重复发问,意在考校。 “于期是我,折塑是我。万般名相,其质如一。” 和春点了点头,算是放他过关。 这丑和尚于期紧了紧不断破裂的衣衫,恭谨躬身,问道: “不知师父最近在参悟何法?可有心得传授弟子?弟子在外游历,亦有所得,有奇物一件,要献与师父……” 和春愣了一下,眼瞅得退至远处的鸦七庙群僧,一把扯住丑和尚于期: “传法先放一边,还有更要紧的事哩。且随为师上前,一同与这些榆木脑袋辩经。” 和春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旁若无人地仰头大笑一阵,再低头看于期时,手里已攥起一把尖刀。 “乖徒儿,随我演法。” 于期木楞着,一动不动,任尖刀在他胸腹间提拉。这落在和春眼里,反倒是他心向佛法,以师为尊的证明,于是和春脸上的笑容愈发欢快,下手也更用力。 但划破数十件僧袍,仍未切到皮肉。 退至远处的鸦七庙僧群又围上来了。 和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索性向僧群中招手,唤来一个满身纸灰味的和尚。 刀锋按下,利落划开他的肚腹,取出一截肠子,抖一抖,破口处洒出杂碎的黄金。 “此物在外还是在内?若是在内,缘何集满外物?若是在外,缘何被我从内部取出?” 和春道人一手托着躯体,一手高举肠子,像擎着一只断线的风筝,传示众人。 僧群骚动,溃散,人人避之不及。但随着和春调转方向,总有数个落单的和尚猛然顿悟,五体投地,皈依了和春的佛法。 和春挑着肠子,睥睨四方,余光睹见于期蜷缩在一旁,便又开口问道: “好徒儿,你怎么有点抖?” “情难自禁。” 和春大笑着拍打于期颅顶,又同时结了两个手印,度化了几个冲到他面前试图抢夺尸体的莽和尚。 广场内,大多数僧人惊惶乱窜,被高深佛法压迫得摇摇欲坠,在和春眼中简直不堪造就。小半僧人陷入沉思,一动不动,似在参悟和春一举一动所蕴的佛理,这让他多了几分期待。 可余光一扫,于期慢腾腾退后的身影又叫和春瞅见了,他登时呵斥道: “折塑!你不好生参悟,在这里磨蹭什么?” “师,师父,我被你的脚踩到了。” 和春拖回三只脚,又磨碎了于期几层黑衣。 一点好心情又被打断了。 “朽木不可雕!你云游这些年到底学到了什么?这般顿悟的好时机都能罔顾?给我细细说来,你都得到了什么?” 于期一个激灵,从怀中急急取出一块石板,扔给和春: “师父!此物对准提佛法参悟有大用,您快看看!” 和春好奇去看,只觉如濯甘露,往日积攒的疑惑一一开解,头顶众多狐头佛小半化作一阵阵清风,荡入他体内。 恍惚间脚不沾地,点踏着虚空。 他不由自主地一字一句念出: “……砍柴禅师再答萧数参,人求准提之道,乃提壶灌苗,日日不歇,人不倦,苗渐长,道亦渐成矣。见参天之巨木,知千年渐悟之功也。如呵佛骂祖,自谓顿悟,实无所得……” “谬论!谬论!” 和春猛然清醒,用手砸,用牙啃,将石板碎成烟尘,再无一丝可能复原,重重坠落地面。狐头佛重又从他脑子里钻了出来,覆满红白之物。 激荡的法力反噬震得他丹田化为血泥,半身爆碎,却仍不能平息他的愤怒。 “畜生!你都学了什么欺师灭祖的东西?” 和春手中刀与话语一同掷出。 于期躲闪不及,那尖刀洞穿了他所裹的全部黑衫,多番磨损之下,终于显出原形,一截搭在于期胸口处的手指。 手指轻轻叩击于期胸膛,声音像极了农人闲时抛瓦,击打竹林。 和春闻声一愣,似有所感。 “手指是真的。” 和春自语道,他头顶所有狐头佛散无影踪,像是烈日下的水迹。 “哈,哈哈。” 他嘴角翘起一丝弧度,渐渐地越咧越大,整张脸都扭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和春狂笑不止,似乎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害怕。 于期连滚带爬冲入黑衣僧群之中。 群僧沉凝不言,像是枯死的老树。 狂笑如冷风透过树林,群僧亦能听见和春发出的另一种声音,出乎意料的低落: “诸位何不为我痛哭一场?求佛数百载,尽是无用功。寻摘些狂人痴语,扮拟些怪诞动作,便自以为顿悟,好似猪猡在泥潭中打滚。” 狂笑声止,和春高昂起头颅,声音一如既往地兴奋,乃至于狂妄自大: “诸君何不为我大笑一场?求佛数百载,而今得悟真禅!三季之虫,性也懵懵,命也匆匆,苦熬见得银雪,方知今昔天地大不同!” 黑衣群僧身形消散,苍白广场破灭。和春一时坠在虚无之中,但不久云气汇聚,承载着他,又从高空某处探出一截断裂的青石板路,路的尽头,是一座放着金光的巍峨大寺。 和春走近,空中的石板路触手可及,却离他还差了一点。 “大师兄,我来托你一把。” 和春听到呼声,一转头,莫陆笑嘻嘻地站在石板路下,示意和春踩在他肩上。 和春双手合十,停了一会,改为道揖。 莫陆同样还了一礼。 他爬上了青石板路。 和春信步前行,身后的足印生出一朵朵莲花。 守在路旁的小沙弥双手合十,为他让开道路。 他只向前。 进入大寺,厚重的殿门为他敞开。 踏入正殿,他看到弘青,寒鸦,柳文,无肠,鳉,莫陆依次站开,齐齐望来,似乎等待了许久。 见他步莲而来,无不欢欣鼓舞。 他看到紫瑞师父坐在供桌前。重重帷幕在他身后落下,掩着巨物的阴影。 紫瑞师父亦是大悦,匆匆离了蒲团,一手上托,殷勤为他引荐。 帷幕依次洞开。 第一重后大放血光。 第二重后绽着青莲。 第三重后有婴儿的啼哭。 再之后,和春看到了那尊佛陀。 第272章 玉阶 莫陆漫行废墟,昔日繁盛的牧场,如今不见人影,只有干枯的血四散。 “还是太仓促了些,浪费了许多。” 十日前,和春道人成佛。可惜积累还差了一点,幸得莫陆在场,强力输血,圆他元婴梦想。 大量分身湮灭,梦界积蓄荡空,以至于累及本尊,修为跌落,而换来的则是…… 莫陆能感觉到,他的一部分肢体正随和春道人一同上升。 介入一个正在晋升的元婴的滋味并不好受,钻心的疼痛,消溶后的虚无,以及一道道难以名状的玄理,俱顺着若隐若现的感知传回莫陆体内。 像是被猛兽啃啮撕扯,毒蛛注入烧灼的毒液。 莫陆以楼娄作支撑,撑住了其中的污染,勉力消化这些独属于元婴级的感悟。 和春道人亦察觉到了莫陆这一份感知的存在,而后,他传来了更多的玄理,更多的痛苦,以及,将自己的视野分享给了莫陆。 于是,在【溯源】之外,莫陆终于看到了外界的景象。 起初,是一颗金色的巨蛋,卧在大地间,山岭是它压出的褶皱,森林不过是一层苔藓。 无佛之地,北俱芦洲。 而后,是一领僧袍,其内裹着一颗头颅——七逆和尚。 此人笑嘻嘻的,再无阻拦之举,而是躬身让开,请和春道人向上。 向上。 莫陆回望天穹,昔日筑基时,他见到的天穹高远而无形,唯有九尊返虚的形影铭于其上。 而现在,透过元婴的视野,他看不到天尊佛祖的形影。 天穹亦非无形,而是凝有实质,变得混浊不堪,局促,狭隘。 像是不断剥落墙纸的天花板,莫陆腾起此念,再凝神细观。 于一团浑浊中渐渐辨明,其中有陆地,有大泽,至于楼阁庙宇,攒动人物,更是无所不包。莫陆能见其中有明晰的边界分隔,将其分为互不干涉的许多层。 这诸层仍在不断的飘动,向莫陆袒露其内里,仍是无尽重叠的浑浊。 远远观之,像一张张巨画叠叠铺陈,天光透过,映照掺下一些模糊的形影。 又像是厚重的乌云,压在整片天穹下。 “我似到了天宫?见了这许多天阙?” 疑惑之时,莫陆似听到什么破碎的声音,他当即明悟,又揭开了一层知见障,他知晓了这层层天阙的名字。 哀离劫境。 举凡元婴极境,自命渡劫者,一为天地九域所不容,二因须臾有劫难降下,其修必撕裂天地众生,挟其残肢遁入域外,以此立一避劫之所,号曰“劫境”。 天地哀其残破,日夜号泣,冠“哀离”二字。 渡劫境。 莫陆见长不知几许,厚不知几层,几乎笼罩整座天穹的众哀离劫境,一时默然。 “问天有几重?” 和春道人仍在上升,哀离劫境徐徐展开,袒露一条通路来,并未阻拦他的前进。 莫陆甚至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向左望去,见一片压得极低的哀离劫境有一片漆黑混沌的海洋,无尽头地奔涌着。 海中浮沉着数十点微弱的星子,拼命挣动着,努力将一点点讯息传递于外。 “救我……” 是弘青道人。 莫陆还想细瞧,却见黑海翻涌,将数十点星芒掩入海底,一柄长矛击出海面,飞出劫境,却只在和春道人周身点了点便退去了。 “差点卖亏了。不能便宜那小子,给老夫滚。” 含糊的话音回荡在莫陆耳边,藤阿公三字在他心底升起。 下一瞬,莫陆突兀失去了那片黑海劫境的感知,像是视野中被挖去了一块。 哀离劫境或隐没,或转开,那一条通路展开速度再度加快。 和春道人身前已再无阻隔。 莫陆却是无心再看下去了。 “问天有几重?何时有我一个位置?” 他复感叹,腾起无穷的渴望。 “你原来在此。” 一人的影子压过血迹,随来的是一声声超度的经文。 血迹,乃至残余的怨念为之一空。 莫陆抬头,是萧数参借眷属觉者之身降临,其人眸子深邃,很好地掩过一丝不悦。 也不知萧数参是如何成就渡劫境的,是否撕裂天地众生立避劫之所,莫陆腾起一丝好奇,却并未这么直白的当面问他,而是转而说道: “拟偶拟偶,乃是低阶修士仿效大能修士之故。北俱芦洲诸修好作养殖场,牧场圈养凡人,不知拟偶源头,那位佛祖当年又是如何。” 立佛国?传教众生?莫陆期待能从萧数参的回答挖出些隐秘来。 萧数参却也没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转而有些感叹: “那日你助力和春道人飞升,我体察些味道来,你二人居然同承一位祖师的法脉。” 他有些惊异,莫陆等他下文,却见他口张了张,只能听得一句: “……到底是你这佛祖直系法脉底蕴深厚。” 该死的知见障,莫陆浮起微笑,开口做谦辞道: “不过是被佛祖追猎得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罢了。门中传承倒有一些,叫我们不能忘了最大的对头。” “佛祖走火入魔了……我等幸存者改换门庭……” 莫陆悠然吟道,正是紫瑞道人当年所传他的锦囊。他不由有些感慨,低阶修士拼死才能得闻的大秘密对于如今的莫陆与萧数参而言,只不过是一些常识而已。 “先人秘典如是记载。” 萧数参同样喟叹: “预言未来注定发生的事,与追忆遥远的历史没什么区别。昔日道友长辈如是,我等而今亦如是。” 莫陆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问道: “前辈是什么意思?如何叫预言?” 萧数参神色自然: “所有接引余脉皆是祂走火入魔之前叛离的。不然为何我等其余法脉提起来你等都是叫弃佛余脉。” 莫陆心中一惊。 见他愕然,萧数参有些奇怪: “此事已有千年……不知多少个千年之久。新一辈的修士不知因由细节很正常,我亦是本尊告知于我。不过道友一门能供起三位元婴,底蕴传承如何也不该抹去这点。” 莫陆探了探锦囊,诚恳发问道: “还请前辈解惑。” 萧数参转而说道: “法门源头走火入魔,哪有那么好避开影响的?道友也许不知,昔年有一派孤鹤宗,乃是开派祖师见佛祖弟子化鹤飞翔有所感悟后所创。只沾这一点干系,走的是极为正宗的道门路子,拜的也是天尊。接引佛祖走火入魔后照样全宗异化,被拘入佛域。” 他眼神微眯: “道友莫非深信,你这一脉佛祖直系偏能扛过去?” 莫陆压下提及接引尊名的异变,声音有些干涩: “他们是如何知道接引佛祖即将走火入魔?” “赤绳,自在二位天尊座下弟子均有卜卦之能。尤其自在一脉,惯常事先预言,事后应验,道途大进。。” “接引佛祖走火入魔这般无可避免的大事,赤绳自在两脉大小修士都在预言,以期过后分一杯羹。更传说两位天尊都为此赌注。” “本尊告知于我,当时贪多的修士都立下两个预言,一为接引佛祖走火入魔,二为佛门覆灭。结果一验二不验,在第一件事上赚的都连根赔进第二件事了。” 萧数参笑语。 “所以,接引佛脉的修士都选择离开了?” 莫陆想起那位翩翩飞入平愿寺的虹珑真人。 萧数参摇头: “至少一半接引大寺出于各种原因,还是选择跟随接引佛祖。小部分的还是在摇摆犹豫,暗中和道门接洽。唔,我之本尊也劝成过数十家大寺改宗准提。” 萧数参轻松笑道: “不过这事也分个远近。” “早早就投的还不用付出太多,甚至几家道门还要竞争哩!若是辛苦经营牺牲不知多久,打磨掉接引印记,在道脉中也是举重若轻的庞然大物。” 萧数参看着莫陆眼睛: “至于那些首尾两端的,不肯破釜沉舟,拖得太久的,又或者要价太高,不肯放血的,反而没有法脉肯收了。” 他好奇疑问: “道友这一脉,最后是托身哪一家道门之下。道友门中既然连改宗前后一事都不提,想来得法改宗有些波折……可否借法门与我一观,不必担心我会偷学,应该说我避着还来不及。” 白眉祖师自虹珑真人处抢来的。莫陆感到深深的忌惮,也不知这萧数参的老怪物本尊是否结识虹珑真人。 他只推说不知,将玉灵升仙法递过去。 此时和春道人处传来感知,已飞出众哀离劫境密集处,向更上处漫溯,周围还有零星几座哀离劫境。 至于最上处,唯有一片空白,点缀着几座渺小得如同黑点的哀离劫境。 萧数参翻看,沉默了一会: “观其法门,部分颇似万法一脉紫气无清宗。我记得许久之前有位道号虹珑真人的元婴真仙确与接引一脉有颇多来往。” “我之本体与虹珑不甚熟悉,所知也不甚清楚。当时紫气无清宗偷抄法典,犯下大错,全宗上下都得努力赚功勋,以期折罪,祈求万法天尊饶恕。” “这位虹珑真人当时殷勤引渡接引弃脉入万法。后续也无影踪。我之本尊料想他是脱离万法,觅地躲藏了。” “不想他的法门在此,看来确实引渡了贵派祖师。” 萧数参诚恳发问道: “我只听闻虹珑真人隐匿前与十余座接引大寺交涉。几座改换门庭,成了他的功勋,几座随接引佛祖升入佛国,此外,还有三家没入虚空,不知去向,我想想……” “平愿,烛和,流光。请教道友,贵派祖师出自哪家?可有记叙?” 和春道人仍在上升,黑点似的哀离劫境放大。 莫陆声音有些干涩: “自是佛祖亲传,平愿寺。” “平愿寺主持,寰恒和尚。” 萧数参颔首。 “原来这才是他的跟脚啊。” 莫陆说: “我看到他了。” 和春道人飞近了。 他离近一座哀离劫境。 此境无他,一片沙地,一座小庙。 庙极简陋,以柴门遮掩。 而现在,柴门打开了。 仅容一一个道人独坐。 通体刻满字迹的骷髅擎起双臂,撑起一片紫袍,站在道人身后,遮覆道人头顶。 那道人头戴莲花冠,身披鹤氅,手持一柄玉剑,两道白眉垂落。 他抬起眉眼,温言道: “我已是道门养殖场道人,而非佛门寰恒。” “接引!去休!” 他一掌压下,朦胧无感的和春道人扑地。 他在坠落,变得小了。 又或者,围绕小庙的沙地变大了,袒露出真实。 每一颗沙砾,都是一个个半透明的人躯。 都是北俱芦洲的生灵。 他们愚钝,他们天真纯善,好奇地望着坠落的和春道人,各种神色兼而有之,唯独没有恶意。 莫陆甚至看到了自己,一样的眉眼,却没有他的凶狠。 莫陆明悟养殖场道人所立劫境用何物。 整座北俱芦洲所有生灵的善根! 像磁石互吸,和春道人裂解,他带来的恶意与怨念,俱被这些善根吸附。 沙地几乎血染。 养殖场道人朝下掷出一个光点,柴门闭合,更高远处传来一声叹息。 萧数参望了莫陆一眼,开口道: “那知见障破了?我且告知于你,渡劫有一劫数,为还愿,应还返虚之愿。” “北俱芦洲,无佛之地。何谓无佛?佛去无佛。接引佛祖的愿望,便是每一个弟子能回来。” “此地所诞元婴,俱是迎合佛祖之愿,伸向哀离劫境的梯子。三次之后,便是养殖场破劫圆满,也是北俱芦洲解围厄之时。” 血雨徐落。 萧数参捻着血雨,笑道: “养殖场小友破得第二道梯子。莫陆,轮到你了。” 第273章 与莫途对谈(上) “原来,紫瑞师父所说的引火芦苇,便是此事么。” 血雨片刻即停,莫陆抬起头,中断了元婴视野,天空颜色很淡,看不出深浅。 像一片白色的深渊。 得闻此事,莫陆却并没有太多绝望的情绪。 元婴之后,不用飞升去见返虚佛祖,而是直面渡劫大能,听起来存活可能性还要更大一些。 虽说,这是一个传言一掌打落萧数参本体千年道行,轻松压制际海老僧的恐怖强者。 他静思破局之机。 这时,一点喃喃的诵经声自上方传来,暂时打断了他的思考。 他心念偏转,很快联想起养殖场道人投下的那枚光粒。 落入北俱芦洲,便化作一句句经文,传遍天下人耳中。 此经名为《斗米天官赦难经》。 全篇不过千字。经诵第一遍,莫陆只得一点粗浅的炼气法门。心念运转,便有一点孱弱的法力被炼出,但如伏于草丛的萤火虫般微弱,很快被莫陆体内其余几股法力撕碎吞噬。但莫陆评估下来,此法也胜在粗陋,炼起来极为简单,即使是并无灵根的凡俗也能通过折损血气精华炼成。 经诵第二遍,那些羸弱的萤火虫飞舞起来,划开些隐有勾连的光轨。莫陆从字缝里悟出字来,原是一篇可堪称精妙的筑基法门,统合无数炼了先前炼气法门的凡俗修士们,便可筑成道基。 过程中也无需取用他们的性命。故而,这道基来得松散,一人脱离控制,便削弱一分威力。可换言之,掠得一人控制,便可增一分威力。 莫陆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筑基法门。何谓道基?万丈高楼拔起之依凭也。若是松松散散,岂不是沙上筑危楼?一般而言,筑基功成的那一刻起,除非破境金丹,道基极难改易。 但不可否认,这法门确实有几分玄奇,值得麾下大批分身,统御大量凡俗的莫陆修炼。 经诵第三遍,幽幽光轨愈发复杂,简直一团乱麻。玄理在莫陆心头激荡,拆解。莫陆悟得越多,也越发疑惑。这也是一篇不逊色的金丹法门,只是有一点,依此法修行而成的金丹境,体内并不会生出一粒金丹。 也并不会在成丹之时沉入虚界,拜谒九尊返虚分身。 经诵第四遍,莫陆所得仍是那篇金丹法门,只是在末尾多了些边角,描述一方大阵破碎的仪轨,隐隐囊括四方。 接下来的内容想来涉及成就元婴的法门,并非他能悟到。莫陆只能抓到一点思路,走的是不朽仪式的路子,其中一个前置便是大量修行此法的低阶修士。 他转头去望萧数参,期待能解惑。 萧数参若有所思,道: “丰粮教的《贡天斗米赦难经》。此派为原始道门的一支,也曾盛行一时,但久远之前便无力支撑,为天庭所灭,大量传承也被掳去,或篡改吸收,或束之高阁。也不知养殖场道人从何处得来。” “而今养殖场道人遍传此经。心思想想便知,无非是想穷尽北俱芦洲的生灵,彻底断绝这处无佛之地,让他的第三道劫数过得更彻底些。” 萧数参思量着,开口道: “若是统合一洲生灵,再现丰粮教古元婴的威势,确有极大机会冲破封锁,坏了那尊佛祖的布置,飘渺而去,连养殖场道人一面也不用见,白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语毕,萧数参迎着莫陆目光,话锋一转: “可一洲生灵到底会有损伤。何况这本来是你们平愿寺一脉内部事宜,何必累及我等?这第三道劫数,还请道友去会一会你那位祖师。” 萧数参轻松笑道: “道友还可在此间盘桓五日。五日之后,我与诸位同道一齐送你飞升。” 萧数参身影远去。 莫陆不再注视天穹,而是摆弄起联动诸分身的心神。 他能看到,几个较大的分身驻地附近都蹲守着一个个不怀好意的修士,毫不掩藏,大喇喇地彰显自身的存在。 群狼环伺,莫陆却没什么情绪波动,他虚握手心。 庞大而虚幻的梦界再度裂开一道门扉。门后,浮沉于幽影之间的可怖巨岛睁开百十颗眼瞳。 于是,那些凶蛮的,痴癫的,背着莫陆尸身作船桨的,永远流离北俱芦洲做苦行的诸分身一齐昂起头,而后再无动作。 如草间的露珠般,化在日煦中。 只有一个例外,倚靠在驴背上的莫途依旧酣眠。 …… 莫途觉得十分诡异。 他一睁开眼,浓重的雾覆盖天下地上。举目四望,除了浑浊的白再无他物。 魔族没有了,莫陆老祖没有了,北俱芦洲也没有了。 只有他一人一驴,惶惶在雾中飞遁。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座土塔撞到他跟前。 虽极粗陋,但向上插入雾中,看不见尽头,任莫途如何飞行,也攀不到最高处。 于是,他像得了救命的良药,寻着土洞似的入口,伏低驴头,钻进塔里,一转一转地向上。 也没多久,塔走尽了,塔顶是一个露天的平台。平台顶上的雾似乎都薄了些许。 塔顶,一个少年道人坐在一团更为洁白的祥云上,看着平台下的入口,笃定莫途会走上来。 “莫陆老祖!” 莫途滑跪,极为恳切地诉说自己的惶恐与震怖,寻求莫陆的指点与庇护。 “无惧。是登仙之时,其他人先去一步,你随我等待即可。” 莫陆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只抬头望着浑浊的雾。莫途瞧见此景,满肚子膨起的疑问都咽了下去,只揣着驴兽,在一旁侍立,也学他抬头看雾。 一时静默。 “贺喜……老祖登仙。” 疑惑纠缠着爬出莫途口腔,用干巴的恭维战战兢兢表露自己的存在。 莫陆斜扫了他一眼,出乎莫途意料地微笑: “同喜,同喜。” 莫途怪异地觉得放松下来,又问道: “老祖,还要等多久。” 莫陆继续抬头看雾: “言谈之间。” 莫途有些被吓住了,一时无言。 于是时间继续亢长,长到他的疑惑再度爬出口腔。 他漫无目的地提问,莫陆并无反应,直到: “……老祖,我得到的记忆告诉我,很久之前我就托生您座前,为您效力。那时的我是什么样的?” 莫陆转头看他,回忆着说道: “是的,莫途,从来是我手下最趁心的一把刀。” 第274章 与莫途对谈(下) “现在只要等待即可。呵呵,过往的多数日子里,我亦是在梦界等待。” 莫陆喃喃念叨,仰头注视死沉的雾气。莫途忽感不安,强捺着听莫陆说下去。 “那时,我身负重伤,又要拼命镇压异化,修为大退,以至于无法离开梦界。诸分身迷蒙,多不受操纵。” 这一句已与魔族往日流传的故事不同,但莫途自无心思去反驳莫陆。 莫陆继续道: “于是,我制造了一具分身。让他替我征伐。” 叫天道人挣开莫途怀抱,浮停虚空,已有数根锁链从驴身上显现,绷紧,扯断。 将一段段记忆归还给莫途。 莫途见到了笼罩在紫雾下的憔悴道人,其人身躯半残。他见到自己俯身领受一份地图,一个一个地搜罗捕杀魔族。 白日里,一番斗法,将他们的头颅斩下。夜晚,开坛献祭,将其沉入梦界。 到了第二日凌晨,便有一个个服帖的魔族被梦界吐露出来,只知颂念莫陆老祖的名,连不久前杀他的莫途都忘却了。 如此作业,直至那份地图上所有目标都被标红。 直到莫途身前身后被一支人数众多的大军包围。 “早年几次梦界大门开又复闭,魔族再生,脱离管束,都要劳烦莫途为我杀一次。” “而后,万众一心,便要领受赐福。” 锁链根根断裂,莫途见到了横卧幽影的机械巨人,来回摆动的巨大佛首,无有边际的重叠巨口…… 诸多得自元婴大能的赐福都是先交予莫途使用,再一一在魔族中通行。 有魔族走火入魔的,也由他处理。为此,被遗忘的魔族称为监察使。 “再者,与其他势力碰撞,交涉。与外来的元婴势力搏杀,搜刮撤走的元婴势力遗留,和弘青师兄合作猎杀余脉弟子……” 大量繁杂散碎的画面从叫天道人身上崩毁的锁链透出来,回返莫途体内。首当其冲的便是烟与火,焚烧倒塌的宫观,嗔怒烧焦的人脸,腾起阵阵烟云,冒散着贯穿诸多记忆残片,化作一头巨蛇盘旋在莫途脑海。 “天地甚大,即使只圈住北俱芦洲一小口井,也绝非我一人,莫途一人可以应对。故而,栽了不少跟头。” 更多的记忆涌现,莫途见识到了种种迥异的死亡。单拜师养殖场道人门下再被吞吃这一种,就发生了三回。 “莫途肉身毁了,我按着他的魂魄再量个壳子出来。莫途魂魄灭了,我再攥着他的肉身,用魂魄把空洞塞满。倘若是身魂俱灭,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咯?” “只能再想象一个莫途出来。” 莫途听得牙齿打颤。 莫陆回扫了他一眼,继续悠悠道: “这事做得多了,难免有些困扰,或者说也算是走火入魔。这些死去活来的莫途,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再延伸出来,同样死去活来,拆得七零八碎的我,到底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是随梦界开门,聚而复散,留在梦界的那一部分是我,还是洒在北俱芦洲的那一部分是我?亦或者两者都是?” 莫途嗫嚅着,不知作何回复。莫陆自答道: “如人顾镜自照。一面镜,一道影。任他镜光偏转,唯本体不变。说来也巧,我就有这般可堪称本体的锚定物,所以这般辩论对我而言,像是以蛛丝缚身,滑稽可笑。” 莫途发问道: “莫陆老祖您神通广大,那我呢?我还是我吗?” 莫陆笑道: “你也不用考虑这个问题。” 莫途听罢,脸皮一抽,心中仍不安定,强笑着请示莫陆: “请老祖解惑。” 叫天道人身上捆缚的锁链已经不多了。 莫陆揽过驴头,一面拆着锁链,一面说道: “那时,我什么都不了解,只知道大敌窥伺,稍有差池便要将我掳去。为此,我拼命抢掠任何于我有益的资粮,修炼任何能找到的功法,只求多一点逃生的可能。” “弘青师兄传我一套术法,可以识别余脉弟子。他们既能传承不知几个千年,定有独到之处。我便一个个伐山破庙,拷问出他们的避祸法门。” 莫途虽疑惑莫陆打岔讲一些不相干的事,却也屏息凝神听下去。 “那一日,我麾下的分身来报我,发现一道微弱的气息,深埋地下。我并不意外,掘地数千丈规避大敌的余脉道统,我亦攻破过几家。天日亦不敢见,其传承大多粗陋不堪。当即,我便派了以掘鼠氏族为主的一些分身去处理。然后,越挖越奇怪……” “那不是一个道统,只是一个活物。” 忆及此事,莫陆眼中仍有些惊悸: “覆灭整个掘鼠氏族,又废掉所有得力的分身后,我终于得了一丝机会,献祭莫途,把地底下的那个活物擒住了。从此再没有莫途,故而,莫途也无需考虑这个问题了。” 莫途愕然: “我被献祭了?我没有了?那我怎么还……” 最后几根锁链也崩断了,叫天道人驴鸣一声,挣脱了莫陆的手腕,一头扎进白雾中,再不复见。 最后一点记忆回返了,莫途仿佛跌入一场梦中。幽云与白月下,他与一个仿佛笼罩在旋涡中的四蹄恶兽搏斗,搏斗,永无止境。忽而,一只掌按在他背后,他的皮膜褪下,血肉成泥,白骨也松散地张开,化作一阵旋风,与另一股猛扑而来旋风融为一体。 他紧密地拥抱他的敌人,但透过旋风,莫途却发现那张兽面如此熟悉。这种熟悉并非是与他的面目相同,而是,比起现在这张脸,似乎那张兽面更适合安放在他的头颅上。 明悟此处,视野忽而翻转。 “莫途”从梦中醒来。 “我不是莫途。我是那头被你擒住的兽。” 他的声音再无昔日的小心和贪婪,曾属于莫途的一切记忆与情绪都在褪色。 莫陆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抓住那头活物之后,有两个猜想。一,把它当作是某个和大敌大有渊源的修士,异化以求自保。它和祂的渊源实在过于深厚,以至于,不能向它昭示关于大敌的一切。” “可我错了,它并不是我臆想的修士。” “莫途”静静听着,反驳道: “我是那头被你擒住的兽。” 莫陆站起身来,踱步,“莫途”随着他偏转。 “关于莫途的一切都是我对你的封印,可刨除这些记忆,你还记得你过往的任何东西吗?” “莫途”不语,他回想起他最早的也是唯一真实的记忆: 爬出了洞穴,跳到一棵树上,抬头见月,只觉得有些冰冷。月光落下来,化作一个骑驴道人,杀气腾腾。他挥动四蹄,迎了上去…… 莫途反复回放这一段记忆,像是乞儿擦拭最后一枚钱币。 “你没有能提供记忆的过往。” 莫陆就此论断。 “我是什么?” “莫途”迷茫发问。 “这就是第二个正确的猜想了。返虚一念,天地得敕。地脉营胎,天势注魂,当有一位天生佛子出世,应和返虚的愿望。” 莫陆直视他的眼睛: “很不巧,你就是那个婴儿,一个,早产儿。” “时候要到了。拖累你那么久,实属不该。为表歉意,我现在就送你去完成祂的愿望。” “接引佛祖。” 厚重的白雾适时荡开,佛陀投下慈悲的灵光。 一如他脑中破开了迷障,重新唤起对慈父的渴慕。 他恭顺地领受那一点灵光。 飞升,飞升,飞升。 他簇拥温暖的灵光,再不复忆起虚伪冰冷的月光。 第275章 魂归梦界 “莫陆飞升了。” 险峻峰顶,众修云集。萧数参注视着天边的可怖旋涡。 厚重云气如触手狂舞,拱卫着一枚猩红流星徐徐上升。 他身侧,一厘散人问道: “养殖场道人渡尽劫波,北俱芦洲会怎么样?他会降临于此么?” 萧数参道: “劫材已尽,自是再无干系。” 一厘散人点头: “如此,我等只需静候片刻便可获得自由。” …… 莫陆几乎失去了留在北俱芦洲的全部,法力,魂魄,心神,这数百年来所积攒的一切,尽数化成了莫途晋升的资粮,熔铸成一具元婴的躯壳。 再得接引佛祖投下的一点灵光,真如画龙点睛般,一尊名为莫途的新元婴即将诞生。 莫陆只余一缕心神,成了类似背后灵的东西,旁观着已然非人非兽的莫途上升。 不同于和春道人的恍惚,莫途高唱着赞颂接引佛祖的经文,全身上下数万张嘴一同作歌,热闹得像个水路法会。 沿途的众多哀离劫境无声地让开道路。 莫途飞抵养殖场道人座前。 还是一片血染的沙地,一座只容一身的小庙。 “寰恒师兄,吾师有法旨唤你。” 他的双足踏上沙地,充作沙砾的众生善根一时皈依,溃散开,化作百十个狂呼接引之名的信众。原本分明的善根搅合起来,不分彼此。 宏观来看,登时莫途周身数丈化为一片深黑色的泥泞。 泥泞蔓延,吞下沙砾吸附的血污,于是又有一张面目突破这众多善根封印,从泥中被拼凑出来。 是和春道人的面目。 他已无清醒神智,只活动着颔骨,加入沙的合唱: “礼赞接引佛祖。” 整座哀离劫境摇撼着,再度拔升。 如此以元婴凌压渡劫的威势,单凭莫途必然无法做到,想来一是身为劫数的特殊,二是接引佛祖注视并眷顾着此处。 莫陆看向哀离劫境上升的方向,空无一物。 莫途屈指作叩门状: “礼赞接引佛祖。请寰恒师兄出关,与我一同拜谒我师。” 柴门剧颤,终被一只手从内推开。 “门人莫陆,如何不愿见祖师,却推个假货上来。平白走这许多弯路。” 养殖场道人两道白眉静凝不动,望着莫途背后的虚空: “平白……误了祖师修行。” 他忽然一笑,自作解答: “是了,昔日你三次来投祖师,祖师却嫌你盲聋暗哑,不愿示现。故而便有这一段波折。” “这是祖师轻慢之罪孽,也是赤绳天尊的旨意。” 莫途不善道: “寰恒师兄,你作道人打扮,口念天尊,如何执迷不悟,真要铁心背叛吾师?” 养殖场道人仿佛才注意到莫途,讶然道: “如今的佛子佛孙都这么愚钝么?想来也是接引娇纵之故,该打!” “先隔了接引的虎皮。” 他抽出手捧之剑。剑身寸寸碎裂,声如龙吟,如一场逆行的雨,漫过全境。登时一片青茫茫,掩盖整片哀离劫境。 莫途骤然色变,数千张嘴哑住了,或化为血污,或为肉瘤堵塞。 莫陆仅是旁观,也忍不住大笑。 非是养殖场道人发动什么术法直接攻击莫途,而是一时切断接引佛祖的注视,莫途便无法弹压元婴躯体的异化,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中。 那得自接引佛祖的灵光竟咔吱地从莫途躯壳中拔出,在莫途哀嚎声中,又转圜回来,钻进躯壳里,将他熔成一团烂泥。 莫途还是太过孱弱了,于他而言,慈悲的赐福亦是恶毒的诅咒。 养殖场道人的大笑声中,青光瞬息即消,然而那一点灵光已被他攥在手中。 莫途与和春面目都消失了,沙地已彻底化成一片血肉沼泽,连养殖场道人栖身的小庙都爬满了血管,柴门转为骨质。 似乎已难堪重负,却也无有崩溃的迹象。 哀离劫境上方又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养殖场道人环顾检视着血肉小庙: “祂的诅咒也快盛满了,只差一点,最后一点。” 他白眉抖动,大笑着将那一点灵光投掷向一直在旁观的莫陆: “再来!” 莫陆避无可避,被灵光撞了下去,离了哀离劫境,朝下坠去。 元婴之道…… 徐徐在莫陆眼前展开,将无穷无尽的玄理漫过他,将他侵染。 最殊异的是,这一点灵光并非死板,攥在养殖场道人手中时,它化为兵刃,仙草,玉简,等等,不一而足。 甫一接触仅有一缕心神的莫陆,它便因此改易定型,变化成一篇直指元婴的法门,从如何重铸身躯,招魂生魄开始,到如何炼化外物为资粮增进己身,乃至配套的杀伐之术,阵纹遁法,无所不包。 法门总纲即为,献祭一洲而成一人之元婴。 简直是为莫陆量身定做,整部法门杀气腾腾,无比贴合他的脾性。 甚至他的心神也为之改易,对法门的贪婪放大无数倍,又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才是最适合他的法门。 “从零开始成就元婴。呵……呵呵。” 莫陆最后一丝动摇的心念招呼杀神系统,自斩了账。 一道心神回转梦界。 失却了莫陆,这一点灵光骤然凝固,不再变化,定型为一卷书。 《屠异贪生歌》。 顺着冥冥之间的联系,坠入应劫之地,北俱芦洲。 …… “十日了。养殖场道人该成功了吧。” 有些修士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北俱芦洲还未解体,莫非养殖场前辈还要费些时间?” 这般对话已发生过多次。但这一次,血雨适时落下。 所有生灵都听闻一篇功法,其名为《屠异贪生歌》。 修士面露轻松,有的不做礼数,直接飞遁离开。 但不久,混乱争执与惊惶再度回归。 一厘散人睁目惊道: “莫陆已死,北俱芦洲仍无法离开。如何劫数未尽?” 萧数参色变: “弃佛余脉弟子都飞升去堵养殖场道人了,如何不得圆满?” “萧前辈,这还愿之劫到底是何章程?” 有人开口疑惑道: “莫陆,和春殒命时都有法门传下,唯独弘青死时没有。弘青死时所下的血雨也格外久。这有何区别?” 萧数参瞪视他一眼,细思一会,他惶急问一厘散人: “速去梦界一观,莫陆是不是真死了?可有复生可能?” “北俱芦洲颇特殊,我幽梦弟子也不能靠自杀脱身,反有彻底覆灭之厄。” 一厘散人闭目一瞬,再度睁眼道: “他的梦域已经枯萎破败,连由他背负的楼娄真仙都因此不稳,吾师还有其余几位前辈正在稳住楼娄。我和他们确认过了,莫陆真死了。” 萧数参惊悚道: “是极!弘青应是转修别法,想来是被佛祖派来守门的元婴去除,根本就没有资格靠近养殖场道人!他不算一道劫数!” “接下来,还要我等拼凑一个接引弟子出来!再拼凑一道劫数出来!” 《屠异贪生歌》不约而同地在诸修士心底回响,连带着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危险了起来。 诚然,他们不愿面对养殖场道人或接引佛祖,但更不愿像猪猡一样沦为别人的资粮。 “要我说,诸位道友!” 萧数参双目赤红: “一同修行养殖场道人扔下来的《斗米天官赦难经》,勿造杀戮,集众飞升,如他的意,也给北俱芦洲的生灵一条活路。” 第276章 秘与心 梦界深处,硕大无朋的偶人无知无觉地横卧着,周身不时有零星黑焰燃起。紫月投下朦胧的微光,仿佛为它披上一层裹尸布。 它的肚脐处盛开着三朵莲花,一朵枯萎,一朵虚幻,还有一朵似以血肉雕成。 那朵血肉莲花附近爆燃起一点闪光,由远及近,没入莲中。 莲花翻转,化为一座巨岛,又在下一瞬向内塌陷,迅速崩裂,只有半边身子的巨人挣扎着从中“孵化”,残缺的躯体疯狂地摆动着,向上游离。 但脱落的岩壳中伸出一只只血淋淋的手,攥紧那残疾的巨人,往下扯,将它按回皲裂的岛中。 倏忽一变,卵壳似的巨岛溶成一片血湖,酝酿着恶臭变质的脓液,不时有哀泣的道人魂魄乘着气泡鼓上来,一经脱开血湖与气泡两重牢锁,便化作簇簇流星飞入茫茫梦界。沿途的梦境生灵都能听到无止境的哀泣,像一首单调嘈杂的挽歌。 但并没有多久,血湖之下,由七彩汇成的琼浆缓缓上浮,与血湖接触,将其包容。 一片碎屑落在巨鲸背脊,很快便不知所踪。那片血湖也被七彩琼浆淹没,不断缩小,所有的异化征兆都消退了,最终变成一座巍峨的岛屿,其上立着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道人。 “损了半身带来的反噬还是太过严重,差点就走火入魔了。还好,猛抽了一口楼娄精血缓了过来。” 岛屿之下,楼娄巨大的法身沉默似海床。 莫陆长长吐出一口气。 “梦界,道爷我又回来了。” 一头虬龙自远处游来,临近楼娄,像吊起死鱼般僵立,露出白鳞腹部。 利刃从内刺出,剖开腹部,一厘散人飘出,惊疑不定地注视着眼前横卧的巨大偶人。 莫陆朝他笑道: “一厘?你不在北俱芦洲等死,偏想提前上路?” 一厘散人却吐出一句让莫陆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莫陆的梦域也溃散了。看来他真死了。” 一厘散人转而惊愕,语无伦次道: “师父!您怎么在此?师叔,夸明道主……一厘见过诸位前辈!” 他近乎五体投地。 “……章无三,谢过师父传道之恩!” 又过了一刹,在莫陆注视下,他重重叩首,飞也似的遁走,只来得及不甘心地回望一眼。 与莫陆像是隔了一重世界,虽当面亦不曾察觉。 莫陆转头凝望一厘散人对着叩首的虚空,喃喃道: “一厘散人天才之名,我亦有耳闻。他的师父我记得是元婴大能湖噩老人。湖噩老人有个不肖弟子,也是被我那【石汤之盟】套牢的放血金主。” “湖噩老人恰有个同为元婴的师弟,尊号永荣,也恰有个加入【石汤之盟】的小徒弟。夸明道主?有徒獬昂上人,【石汤之盟】能滚这么大,还得多亏他引介。” 莫陆深深稽首: “诸位前辈,可在此处?还望一见。” 无人回应。 也像是隔了一个世界,虽当面而不觉。 莫陆顿了一下,取出一枚玉简,联络獬昂上人这位老苦主。 无人回应。 他遍点诸位石汤之盟的金丹高人。 无人回应。 他又取出赏贪令,借用根植石汤之盟每一人的贪婪,化为触手,检索每一个金丹修士。 贪婪消失了。 莫陆抓一把梦晶,凝成一面明镜,烙獬昂上人身影于其上,施法占卜他的状态。 若是镜放青光,则是状态大好,镜光转为血红,则早已死亡。 没有反应。 莫陆再起一面明镜,烙上一面明镜的形影,却是推演一个假设,若能成功占卜出獬昂上人的状态,那面占卜用的明镜又会有何征兆。 仍没有反应。 莫陆对着虚空无人处叹道: “事已至此,还请夸明前辈给个提示,请您老眼昏花一回。” 再占獬昂上人,明镜仍没有反应。他起卦,占卜那面假设成功的明镜。 镜光一瞬转为猩红,又溶为恶臭血浆。 莫陆收起烙印人影的明镜。 “谢过前辈提点。” “想来那些被诓来的金丹弟子,无一例外都被各自的元婴师父做成了……某种媒介。” 莫陆忽然一笑,盘腿坐下。 “如此隐秘,是要防谁呢?楼娄?呵呵。养殖场道人?是他请诸位这么干的罢。想来是防发愿的那位佛祖了。” 莫陆对着无人虚空自语,他的梦岛下,楼娄巨大的法身依旧沉默。 “一如那些将弟子投入北俱芦洲的元婴大能。诸位前辈只是投到了我身上。” “为的是什么?想来是养殖场道人渡劫成功之后,要分诸位种种好处。” “又或者,如我留一双眼睛旁观师兄和莫途飞升做劫数一般。诸位亦留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旁观一位渡劫境大能如何渡我这道劫数。” “我不过一介金丹,就看个热闹。诸位元婴定能看到更多,悟到更多,于诸位日后渡劫境渡劫时亦有裨益。” 仿佛为了是更严谨一点,莫陆又补了一句: “如果你能活到渡劫境的话。” 莫陆心神似有所感,触到一声幻觉般的轻笑。 他继续道: “尔等看看,我如今这般模样,啥也没有了,如何替尔等前去见我那嫡亲的祖师爷?” “不如再舍我几个弟子。待我杀回北俱芦洲,屠了一厘散人,超度了萧数参,化一洲为我一尊元婴,去见祖师爷的路上,定给前辈……不,那会该叫道友了,定给出血最多的道友一个特等席!” 无人回应。 衬得莫陆像是癔症发作般,独自说了些疯话。 “呵,全是穷酸鬼!” 莫陆取出赏贪令,贪心骤起,一时被摄入一处冥冥空间,离了梦界。 也是同一时间,三朵莲花下的楼娄法身轻轻摇晃,似乎梦到了什么欢乐事。 …… 莫陆回忆中,和贪宴主的会面极为模糊。 他只记得一句清晰的话。 “金匣盛露珠,吾取匣。” 以及,他得赐一个不知如何形容的秘密,用一段记忆封存,用谜语去掩藏谜语,连他自己都不再能理解那一段记忆。 但根据他模糊的记忆,这个秘密在合适的人眼里极为简明要命。 此外,他还得赐了一颗心脏,软塌塌,和猪心没什么区别。 上刻寥寥几字: “善人剖胸合验” 莫陆捏在手中并无什么神异之处。但他猜想,此物也需要一个合适的人。 于是,梦界大门洞开,莫陆再度踏进北俱芦洲,去寻找合适的人。 第277章 石佛群立 一处爬满青藤的颓圮古庙中,供在石桌上的无名神像面容已被凿毁,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凿痕。 不知从何处卷来一阵紫雾,罩在石像上,这些斧凿痕迹变得柔和粘连,肉丝弥生,须臾间便鼓出一张面目。一双眼眸转动,笑吟吟地打量着最后残存的据点。 “金丹修为,也算够用了。” 莫陆伸个懒腰,抖落石灰,拍打着膝盖。 莫陆甫一露面,便有清晰的佛颂粘上他的耳朵,由弱渐强,进而微微的光彩染进他的视野,至始再无别物可见。 五感模糊扭转,天地褪去颜色,袒露真实,一尊庞大松散的佛陀逐渐勾勒出些微的形影,伟岸得叫人跪伏。 而佛陀似有所觉,缓缓将头颅低垂,凑近莫陆,似顶礼,似取食。 佛脸线条飞快勾勒,充盈莫陆视野,那是与莫陆一般无二的面目。 接引佛祖投下的那一点灵光再次擒获了莫陆。 《屠异贪生歌》再度变化,欲贴合莫陆心魂躯体,重造一尊元婴。 诸般异象无歇,直到莫陆呕出一颗心脏,攥在手中。 佛陀如泡影破灭,再度出现在莫陆眼前的,只是一间满是尘土的破庙而已。 “佛陀爱我乎。” 莫陆低笑一声,将心脏塞入道袍宽大的袖中。 “贪宴主唤我寻个善人,试问北俱芦洲,何人善得过萧数参?” “且看如今北俱芦州,佛诞之地,又被他嚯嚯成什么模样。” 他步出破庙,循着人味,径直飞向记忆中最近的凡俗聚集地。 与莫陆上次前来时热闹喧嚣的景象不同,此地已没有能动的凡俗了。 像是从天而降一滴琥珀,困住了满城的蚊蝇。城中往来人影姿势各异,全都停驻在过去的某一刻,任凭日升西落,雨雪风雹。 然而,其人生命之火尚存,更有一点细微的法力波动起伏,彼此连结,传递,向城市中心处汇集,在莫陆的感知中,就像一片茂盛至于拥挤的麦田,随风翻涌。 “这些人已经算是半只脚踏入修士的门槛了。虽然质量极低,但乘以这般数量,也足以称之为可怖,亦或者说可口。” 莫陆随手一探,便从城中捞出一个筑基修士 ,这城中诸多凡俗的法力均是导向他。 又有一条细微的无形丝线,接过满城汇聚的法力,导向冥冥的远方。 【可杀戮对象:严无二】 【预期奖励:《斗米天官赦难经》(萧数参注释);赤鼠肉百斤;萧数参的注视】 【备注:斗米天官转法节点之一。萧数参悲凡俗得法后仇杀多事,恶修士各有异心,惜无时间宣教管束,故而改易法门,增加僵立如石雕这一反噬代价。满州猝然受罚,几无防备。严无二修行此法,修为低微,亦不能免难。】 “萧数参越来越高效了。” 莫陆腾起一丝杀念,随之而来的便是遍体的冰寒。他的心神感应嚎叫着告诉他,这会是何等凄惨的下场。 莫陆浅笑一声,他顺着严无二的筑基节点往上捋,飞遁数千里,去寻一个金丹大修充当的节点。 沿途意外的干净,所有开了神智的生灵都被统束在斗米天官之中,做那人形蓄电池之用。 “我离开最多不过十数天,如此短的时间内收罗一州生灵,这绝非一群金丹能做到的。不过修士手段诡秘,也未可知。” 莫陆很快便寻到一处毫不起眼的山洞,当中有一人僵坐在洞口,斜斜的阴影如帘笼住他的上半身,只露出一双长满银鳞的腿。 【可杀戮对象:橙明道人】 【预期奖励:《橙明呓语》;萧数参的注视】 【备注:你当于生处求死,死处迎生。橙明道人下山前,其师了尘真人赠言。】 他近前,一片树叶簌簌而落,橙明道人眼珠缓缓挪动,跟随树叶的轨迹。 对于贴在他身前打量的莫陆,则是一无所觉。 “这小子有些特异,但道行还是浅了,不能抵御僵立反噬。为免打草惊蛇,放过他一马。” 莫陆压下心底的好奇与贪欲,挑出法力传导路径,毫不留恋地追溯而上,去寻萧数参。 橙明道人依旧盘坐着,吃力地瞧着那片飘落的浅绿树叶。 一只蠕虫缓缓从地下升起,啃啮树叶,随吃随走,咬啮出一个“死”字。 “死劫过也。且等佛祖开笼。” 橙明道人迅捷起身,将无发而长满银鳞的脑袋从阴影里探出来,捞起那片树叶与虫,塞入口中,随后满意地叹了口气,身子一歪躺入洞内,不多时传出一阵鼾声,又过了一会,鼾声渐渐无闻,人影亦消失不见。 …… 随着停滞北俱芦洲时间变长,又不断深入,莫陆愈发察觉到,自己大概是北俱芦州唯一一个能动弹的生灵了。 其余人等,都做了斗米天官的蓄电池。 “这一州生灵之力,岂是一个小小的金丹能承受的?故而,他们分成了八个。” 【可杀戮对象:于期】 【可杀戮对象:一厘散人】 【预期奖励:斗米天官(八分之一);《洞阴妙如天书》;萧数参的注视】 【备注:请君入瓮,欲擒故纵,反间,无间……任他百般算计,抵不过萧数参一句:“我之本体与上一任斗米天官有数面之缘。”】 七个修为最上者,又或者说七个没能斗过萧数参的失败者各踞一方,得上供来的莫大法力加持,亦为法力中的恐怖代价所禁锢,连近在咫尺,肆意观瞧的莫陆都无法察觉。 他们大体呈七星拱月之势。被围在中央,承造这一切的,正是萧数参。 莫陆很快靠近了曾经的鳞卢七国,现在的长住佛国。 “不对,”莫陆皱眉,“这佛国地盘怎么扩张了这么多?” 他恍然大悟: “萧数参这厮定是又从乘筏菩萨处获得了力量。” 莫陆步入佛国,其中亦是石佛林立,一片寂静。 弥漫的法力气息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不过,有渡劫境本体支撑,他何必逮着薅一个元婴菩萨的力量呢?” 莫陆笑语。 “萧大士,亦非萧孽畜。” 虚无的声音自莫陆心头响起,他回溯来源,乃是一具分身。 是他曾与萧数参交易,将接引佛祖力量灌入长住净土的媒介。 长住净土的主人,乘筏菩萨在对他说话。 “礼赞乘筏菩萨,可有效劳之事?” 第278章 食心 第278章 食心 莫陆作恍然状: “我说萧数参这些人一群金丹,如何囊括一洲生灵,想来菩萨出力颇多。” “我要你毁坏他的国,从尘沙中夺取的,应当归还于尘沙。” 那菩萨沉默数息,而后如此诅咒着,不见昔日的禅行。 “固所愿耳。” 莫陆笑嘻嘻应承。 便有空无之物压在他身上,如披袈裟,或受枷锁。 “寻他。” 菩萨不复言。 “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 莫陆怪声怪调地颂唱无人能识的传说,信步游览这座寂静的城市。 庞大的法力涌流汇聚于此,却如溪流入海,不见一点痕迹。 可与此同时,强盛的威压,不断在耳边响起的经文都昭示着一尊强横修士的存在。 甚至,整座佛国生灵所受压制比北俱芦洲其他地方更甚,一具石佛中心神魂魄半点也无,几与死物等同。 “《斗米天官赦难经》萧数参注,好一尊斗米天官。” 莫陆整理着他听到的经文,抵抗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这对于长年饱受接引佛颂的他而言,并不算太过困难。 若是低于金丹境界的修士听闻此经,指不定瞬息便要被“渡化”而去,不由自主地修行此法,做那给萧数参提供法力的石佛。 即使是金丹修士,也难免道行偏移,乃至走火入魔之厄。 在莫陆看来,萧数参已有几分元婴大能的特征。 可是这尊大能去哪里了呢? “就连标志性的蜘蛛丝都不见……” 莫陆心神放肆展开,扫过高天,却见一点灰迹洒落。 他飞身上去,见到半截已然烧断的绳索。上通高天,而末端却没着落地在空中晃荡,洒下点点烟尘。 外表亦不复莫陆初见时沾满功德金脂的黄腻,而是洁白得不染一丝油星。 莫陆触摸焦黑的尾端,犹有些钻骨的灼热,由内而外将他的手掌点燃。 “萧数参亲手烧断的?卡里功德钱取完了就销户,还是他本尊停了亲密付,断供了?” 莫陆轻松地调侃着,不管萧数参与其本尊的联系出现什么问题,对他而言都是好消息。 站在高空之上,他下眺佛国,忽然想起一事,他一路飞来,杀神系统随走随开,唯独到了这佛国之中,竟然一次也未使用。 有一种潜意识的灵觉在阻止他。 对于这种状况,莫陆也熟悉,他当即哑然失笑道: “整座佛国众生,都是元婴大能萧数参?嘶,就楼娄而观之,也不是不可能。得找菩萨交任务了。” 他回落佛国土地,高呼乘筏菩萨之名。 菩萨并未回应。 莫陆偏眼一扫,瞥见身后投下的影子。 贴在石板上,描摹着他的身形,笼住了一堆碎石。 他释然一笑道: “佛国众生非是萧数参,只是被萧数参的影子盖住了而已。” 如何去寻萧数参? 莫陆盘膝而坐,摸寻起这佛国众生与萧数参唯一的联系,那层盖在他们本来面目上的影子。 他不再抵抗斗米天官的影响,修行起此法。 于是便有一缕锚索似的法力从他颅顶勾出,没向冥冥之处。 “向西。” 莫陆的心神魂魄亦随之淌出,不偏不倚,沿着法力丝线西行。 他汇入了一团庞大无可比拟的巨物之中。 硬要他描述,像是一罐塞得满满当当的米罐。 …… 天空积满云彩,大地由黄金铺就。 莫陆披着画满门扉的袈裟,落在黄金上。 那袈裟上的所有门扉都洞开了,刺放出万丈光辉,上冲抵住云彩。 莫陆亲耳听到乘筏菩萨恨声嘶吼,他说…… “孽畜…” 萧数参的声音在天与地间回荡: “靠近点。” 袈裟挟着莫陆,如千万柄利剑刺入云中。乘筏菩萨怒吼不止。 漫天的云彩下垂,轻柔地包裹莫陆,衔走那件袈裟。 于是莫陆再未能听清乘筏菩萨在咒骂着什么。 没有袈裟的莫陆,落在大地的黄金上,面对漫天的云彩。 “好歹是走火入魔后被准提佛祖降服的菩萨,怎地如此脆弱。是准提下手太狠,还是萧数参太强……” 莫陆只来得及吐槽一句,便又见云彩垂下一缕水桶粗的云柱,落在他面前,离地三尺。 云柱中传出萧数参温和的声音: “我愿舍身,以奉众生。” 萧数参现身,必有缘由。莫陆静听,并不言语。 “斗米天官那人欺骗了我。本尊……也许是朦胧颠倒之故,亦忘了此事。而我亦有天真懵懂之罪。” “若以斗米天官成元婴者,最后一步须吞尽麾下供奉之魂魄。此法重违吾愿,故而,觉察此事时,我放逐了自己的心神,中断了元婴晋升。” “却只能回撤半步。可叹医者不能自医。” 莫陆回望脚下的黄金大地与满天云彩。 一者为元婴躯壳,一者为元婴心神。 “我传你一法门,乃是昔日本尊所传,可摘星拿月,分海割影。于剖离元婴大道,裂解躯壳之用上亦大有伸展之处。” “灌顶之后,请对我施行此法,暂救北俱芦洲众生。” 莫陆发问道: “如此法门,只需杀你即可?可有何代价未明?” 萧数参漫道: “唯行善积德而已。” 莫陆伸手入怀,只摇头道: “我却是最不耐行善积德这一套。你再寻他人罢。” “我愿舍身,以奉众生。” 萧数参喃喃念颂,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数百道云彩触手垂下,如旋涡般封堵莫陆每一条出路。 所幸莫陆伸出手来,已掏出一颗心脏。 “愚极,谬极。” 那颗心脏上的“善人剖胸合验”六字扭曲,变成一张血淋淋的大嘴,嘲笑着萧数参的所做所为。 而令莫陆意想不到的是,那萧数参抽回所有触须,声音中竟带了几分敬慕和希冀: “您是会中哪位前辈?晚生之善功与您比较,恰如微影与烈日。呜呼,能见前辈一面,能知沙数的生灵得蒙前辈拯救,晚生即死已无憾。还请前辈指教!还请前辈救北俱芦洲生灵!” 那颗心脏嗤笑道: “愚极,谬极!你道愿舍身以救众生。舍身于你何难耶?你视身躯性命如鸿毛,众生性命如山岳。以鸿毛换山岳,虽痴人亦不敢发癔症如此!” 萧数参嗫嚅着,像个跟在私塾先生背后的蒙童: “晚生德薄智短,还请前辈教我,以前辈之悲悯,必有万全之策……” 那颗心脏笑骂道: “愚极!吃了我你不就知道了吗?” “晚生谢过前辈舍身!” 莫陆目视着那颗心脏上升,没入云彩之中。 片刻沉默后,天地间回荡着萧数参的狂笑与呼啸: “是了,是极!谢过前辈点拨!应以山岳换山岳!我愿舍众生!以奉众生!” 第279章 荆棘苦旅 黄金大地上空,云海剧烈颤抖着,俯冲而下。 萧数参不再拒绝斗米天官的元婴大道,要以心神回返躯壳,吞万灵性命,熔一洲造化,以成元婴之尊。 然而,一直静默无比的黄金大地,却猛然轰鸣,铺地的金砖碎裂,绽开数道巨大的裂隙,大地塌陷,成深谷大渊。 而在渊底,碎金挪动聚合,一张巨大的人脸凝成,与翻涌不息的云海对视。 萧数参声音嬉笑如故: “竟是陈天官当面?我明白了!我之本尊疑我愚钝,请你从枯槁死灰中返生,亲身指点我?本尊真是好心计!实乃我之大幸!” 碎金人面开口: “歧路劣灵,叛主恶犬。” 萧数参大笑着携云海压下: “大道至简,何歧之有?将烹之犬,何主可依?天官若不想走火入魔,便与我同参善道罢!” 夹在天地中间的莫陆正苦苦抵御接引佛祖侵染,只觉天地倒转,下一瞬,他复返北俱芦洲。 仍站在佛国凝固的石佛林中。 空中有些响动,莫陆抬头,双眸即刻爆成两团血雾。 但视野并非一片漆黑,或者说仅仅毁去双眼并不能阻止他看见。 仍有些斑驳的色块侵入他的脑中,顺着联系投入梦界,而后被莫陆撬动楼娄力量镇压。 随着大量七彩斑斓的“血”从楼娄法身上抽出,莫陆这具分身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加固。 更是套上了一层灵机法脉的壳子,短时间内隔绝了那点灵光的找寻。 虽仍摇摇欲坠,但尚可胜任旁观的视角。 萧数参本就只剩下自我放逐的心神,回到外界后回返本相,无边无际的云海坍缩,变成如山间薄雾般虚淡的影子。影中托着一颗淡红的心脏。 这似乎一阵风即可吹散的影子,正与一头巨人对峙。 巨人头颅上生着大小不一的肉瘤,挤占了五官,看不出本来面目,又有一张松松垮垮的脸皮被血水粘连,斜贴在头颅左脸的位置。脸皮五官依稀能看出是萧数参的容貌。 其人脑后有光环,又有飞带祥云景从,只是腰部以下腐烂,满是孔窍,不断有白蛇般的东西爬进爬出,蛇口张开,却是一粒粒饱满的米粒。 萧数参仍是大笑: “走火入魔还是同参善道,天官自思量。” 那巨人声音隆隆: “道基已污,此次复生再无机会。” “去休。” 巨人骤然崩解,庞大的身躯散无痕迹。 而莫陆却感觉分身周遭燥热不少。宛如河流解冻,一个个僵立的凡俗恢复动作,激烈地推搡着,嘈杂声此起彼伏。 短时间内,众人便陷入混战之中。飞溅的鲜血沾上莫陆道袍。 莫陆启动杀神系统,随意扫过一个持棍少年。 【可杀戮对象:余和】 【预期奖励:邪肉五斤;《斗米天官赦难经》增补】 【备注:上一任斗米天官陈翱再度改易功法,删去僵立代价,改为嗔怒之心大起。凡俗修行运转所需血气更甚从前,修行十日必死。 陈翱临走前逆转了法门,将元婴躯壳彻底分散,一切精华一切污秽都转由修行此法的北俱芦洲生灵承受,因此也抬升了这些生灵在斗米天官体系中的权级,金丹亦与凡俗同,互不能统属。即使曾作为主导的萧数参也不能强行驱使。】 于是一洲鼓噪。 他可以察觉到,极远处一道道遁光飞来,必是那些之前没争过萧数参,做了电池的金丹大修。 如今代价改易,必然要趁那嗔怒之火,来寻萧数参的晦气。 他再看萧数参,虚无的心神影子上竟似肉质般长出一条条白蛇,勒紧他全身上下。 不能与元婴躯壳相合,他也落了个即将走火入魔的下场。 萧数参攥住一截缠绕脖颈的白蛇,蛇头吐着芯子。 下一瞬,紫芒闪过,蛇头坠下。 “萧道友还有何话诓骗我等?” 一厘散人收回手指,打了个稽首,身后众修云集而来。 “我自始自终坦坦荡荡,奉行善道,拯救生灵。倒是诸位道友藏头露尾,还不肯以真身见我?” 萧数参吹了一口气,那诸多外放强横气息的修士身影如水波般皱起。 一厘散人坦然笑道: “你虽然将死于走火入魔,到底摸过元婴门槛,我等还有大好道途,何必折在你手上。” 萧数参嗤笑一声: “大好道途,是进接引佛祖肚子里么?” 一厘散人并不答话,一挥手,诸多身影一闪而灭。 萧数参悠然叹息道: “我却是寻了一条真大道,只可惜时间不够了。不成斗米天官,失却魂魄躯壳,天下又有何药可救?等死罢。” 他飘然落下,转而道: “本尊曾有言教我,救一是一,救百是百,岂有时间不够之理?何况我只有一点心神存世,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白蛇吐出一柄长刀,被他攥在手里。 “且救百人。” …… 莫陆再次寻到萧数参时,他正驻着长刀凝思,眼神迷茫。 萧数参周身则满是粘稠的鲜血与断裂的残肢。 “我真的拯救了他们么?山岳当能换山岳么?” “我还是不解。” 他凝望着满地的鲜血,探手入怀。 “前辈,这是一条真大道,只可惜晚生道行浅薄,无缘此道。” 那手撕裂了虚无的胸膛,将肉红色的心脏掏出。 “愚极,谬极。” 肉红心脏再不复言。 “既不愿舍众之道,我也传你一条大道如何?” 萧数参抬头,莫陆笑嘻嘻地走近。 他破开了由楼娄的“血”凝成的壳子。 接引灵光再度寻获了他,与他相融,灵光变幻着挑选最适合他的晋升路线,而后…… 莫陆从萧数参手中接过心脏,自斩。 血糜裹着那颗心脏,将那点灵光短暂固定。 “我传你慈悲之道如何?” 萧数参耳边回荡着莫陆最后的声音。 他捡起那颗心脏,吞服接引灵光。 无主的灵光忠实地执行接引佛祖的意志,为它唯一的宿主择出一条最合适的元婴大道。 “《大悲庇护禅》,此法也是杀戮吞噬生灵,但成就元婴之后所吞生灵可在躯壳上复生,同参接引佛祖。” “我接受了。” 萧数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