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你》 引子 屋外,瓢泼大雨哗哗地下着,砸在白铁皮的遮阳板上,叮咣乱响,雨大时,借着风势撕扯树干、招牌幌子等一切没完全固定的东西,捶打在一切平面上,呼呼啦啦,很有几分吓人。一个多月,如同没关龙头的水,雨不要钱地拼命倾倒向这个被称为“火炉”的城市,让它在本应炎热如火的六七月名不符实。 2020年,上半年因新冠疫情,防疫指挥部建议不要出门;下半年因暴雨,防洪指挥部建议不要出门。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宅家大军中的一员。伴随着繁杂的雨声收拾屋子,整理中看到几本厚厚的日记,掸开封面上积攒许久的灰尘,抱着探究历史文物的心情,开始翻阅。 我知道我曾经过得不快乐,但没想到原来我活得是如此压抑而扭曲,与精神分裂者无异。我终究是一个健忘的人,好多事都不记得了,脑子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看着日记,就像电影《未知死亡》里阿米尔汗演的那个失忆的人,靠日记里留下的线索寻找过去的自己。 二十多年了,尘封已久的故事也许可以开启了。 第一章 入学军训 ----------------------------------------------------------------------------------------------- 日记: . 1998年9月2日……星期三……晴 . 毫无意外,我初中最好的朋友苏小鹏考上了市里的省重点高中——那个每年都能考出许多清华北大学子的省重点,而我上了县里的高中。虽然我们这也是号称要申报省重点的市重点,虽然按中考成绩我被分在快班,但我与她的差距在此时已经开始显现了:她在市里,我在县里。 今天是入学第一天,一进校门就能看见用0号白纸张榜公布的分班名单:一至八班是平行班,九到十二班是快班,我在十一班。教室一进门的黑板上贴着按中考成绩排名的班级学生名单。我到教室时,班主任已经在了,他招呼着学生们先按中考名次各自找座位坐下,再按同性别坐一排的原则进行微调。从走进校门的那一刻起,每个学生就已按分数被分为了三六九等。那些随处可见的代表着每个人分数高低的“标识”时刻提醒着你在这个学校的位置,以及这个位置在“分数鄙视链”上绑定的背后的一切。男女生之间的壁垒泾渭分明,一切都在其该在的位置上冷漠地秩序井然。这种冷漠和秩序井然熟悉而又陌生,似乎这一切又因为在高中校园里而无比理所当然。是的,我上高中了,这个理由让一切让人窒息的变化合理化。 全班分为三个组,每组三人一排,待所有人在各自所属位子坐定,班主任才开始做自我介绍。他姓章,年纪约摸四十多岁,发际线靠后,肚子“中部崛起”,典型的中年男人的样子,说话有点絮叨,教我们英语。我们班一共78个人,女生18人,男女人数差距十分明显,这也许是“高中是男女生分水岭”的某种体现吧。家住县里的走读生有大约十几个,剩下镇上或村里来的同学统一住校。 班委通过自荐加班主任直接指派的方式确定,班主任指派的依据无外乎成绩、个人档案里的介绍和一些不可对外人说的理由。被任命的班委大多半推半就,或看起来不太情愿的样子,他们可能是怕耽误学习吧。我被选为了学习委员兼数学课代表。我中考成绩数学虽是120分满分,但班上数学满分的人也很多,担任这个职务,心里总有些惴惴的,不过终究还是压抑不住孩子气的本性,眼角眉梢掩饰了再掩饰,也还是藏不住被认可的欣喜。文艺委员兼宣传委员方倩倩坐我旁边,她是走读生,小学时在我隔壁班,以前就认识,但不太熟。 班主任结束欢迎、介绍兼立规矩的冗长讲话后,学生们各自到教务处指定的对应地方领取书本和宿舍生活用品。住读的人去宿舍办理入住,走读的回家,两个方向各自分道扬镳。 新学校的校园比小学、初中的校园大很多,大致呈长条形,一侧临湖,另一侧我也不知道校园的围墙外是什么,对我来说,那是遥远而未知的存在。一进校门是教学区,纵横整齐排列着四五栋教学楼、实验楼和阶梯教室。其中一栋气派的两层半小楼竟然是公共厕所,男厕在一楼,女厕在二楼。走过一片樟树林和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池塘小游园往里是教务区、学生宿舍区和食堂,与学生宿舍区相对的后侧方是教工宿舍区。 对新校园的好奇竟完全无法冲破循规蹈矩的行为惯性,我在教学区周围大致张望了一下,也就随着默默无言的人流,加入到住读生去宿舍、走读生回家的行动动线中去了。 从明天开始为期一周的军训,以前没参加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莫名地有点兴奋。 . 1998年9月4日……星期五……阴 . 今天是军训的第二天,以班为单位,一个教官带一个班,主要是在操场上队列、喊口号、踢正步。于是操场上就随机散布着一些或大或小的迷彩“斑块”,斑块随口令时而移动、时而分裂、时而静止。 在我们班附近的是十班和十二班。两三天了,班上的人都还没怎么认全,除了以前在小学或初中就认识的走读生,也就只认识了军训站在前后排和座位周围的几个人。班上同学看起来大部分都属于腼腆内敛的类型,完美地饰演着“沉默的大多数”的角色,跳脱的人不多,也可能是还不熟吧,于是我的常规行为也显得异常突出和跳脱。 人人都说军训苦,班主任也叫我们准备吃苦,但我并不觉得苦,只是有些累罢了。在累之余还有几分有趣。休息的时候教官叫我们唱歌,站在我旁边的文艺委员方倩倩发了国歌。开始我们有气无力地哼哼,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调,十班的同学就开始哄笑。不愿我们班受这种挤兑,我拼命大声唱了起来,努力想吼出铿锵有力的气势,方倩倩和零星几个男生在我的带动下也大声唱起来,可对于一个几十人的集体来说,几个人的声音还是太单薄。一曲即停,就听见十班在他们教官的带领下冲我们叫板:“十一班,来一个;来一个,十一班……”我们教官也带着我们给他们还击,喊了回去:“十班的,来一个,来一个,十班的;冬瓜皮,西瓜皮,就是不要耍赖皮……”接着又是一阵哄笑,教官笑得特别灿烂,一扫昨日的严厉和古板。就这样你来我往,教官们负责编排叫板的词,我们负责扯着嗓子喊,气氛和气势是喊出来了,到最后倒是谁也没有再唱歌。 看着教官们搜肠刮肚地想词,顽皮捣蛋地相互挑衅,我突然意识到军人也有情感,而且他们的情感比常人更丰富,只是他们比常人更懂得克制,在适当的时候运用这些情感。以往接受到的教育和信息总是片面地宣传军人伟大,永远带着神一样的光环,神圣而遥不可及。与他们接触后,我反而更加敬爱立体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军人,比以前更真切,更充实。 . 晚上,我最终还是把当学习委员的事告诉了父母。此前,我简直无法形容内心的矛盾:我愿被选上,因为我有热情,愿为班集体为大家做些事,我的性格如此;我不愿被选上,因为怕耽误学习,怕父母不同意。饭桌上,我嘚嘚嘚说着确定班委的前后始末,说完后异常安静。爸爸夹一筷子菜放到自己碗里,思考许久,久到我觉得时间都凝固了的时候,他平和且肯定地对我说“要对自己有信心,能既做好工作,又搞好学习!”天啊!我揪着的心在放下的同时又压了块大石。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种支持和认可背后附带的压力好大呀!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轻松?是“三年后”还是“永久不行”? . 1998年9月6日……星期日……晴 . 近两天来,天气转热,头顶烈日站在操场上的确不是个滋味。清晰、明确地感受着阳光,头顶逐渐升温,汗珠顺着发丝、脖颈、脊梁在皮肤表面滚动、滑落,脚下的胶鞋底似乎也与踩着的柏油沥青如胶似漆、黏黏糊糊起来,一切感官感受都被放大了。有人打趣道“我们就是在烈日下苦于挣命的骆驼祥子啊!”我们这些所谓的秀才们着实经不起教官的磨炼,一大早就已经像打了霜的菜叶,喊也喊不出,踢也踢不动,只等着吹休息哨。军训的味道逐渐显现出来。 想到自己就好笑。每天都有十分钟时间单纯的“站立”,我偷偷悄声问旁边的吴雪华:“我们在干什么?”,她小声答道:“站军姿”,而我却听成了“站君子”,还错误地对此作了一番解释,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道:“所谓‘站君子’便是站到最后,站得最好,能坚持者,即为君子。”哪知后来仔细分辨教官略带口音的话,才知道是“站军姿”。唉!也许,我活着就是个笑话。 . 1998年9月7日……星期一……晴 . 军训即将结束,在短短的五天内,对教官产生了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就像初中毕业时不愿与三年的好友分别一样。若不是教官在细微处的关心、爱护,诸如找有树荫的地方站军姿,时不时地增加休息时间,或者假装没盯着给我们制造偷奸耍滑的机会之类的,这五天也许就不太好过了,兴许我也会像蒋丽琴一样坚持不住而晕倒。 下午回家,从校门出去要经过一个狭长的大下坡,这条路也就比一个车道宽一点,人车混流,是出入学校的必经之路。我骑着自行车在窄窄的坡道上滑行,突然听到身后响起“滴滴”的汽车喇叭声。我握好龙头,小心地扭头瞧了瞧:后面尾随着一辆白色的小巴,于是稍往路边靠了点并猛蹬脚踏板加快车速。因为车速快,怕掉到路边的排水沟里,我并未彻底靠边或停下来,骑了一段路后,小巴才从我身边擦身而过。 “你好倔啊!不肯让道。”一个人从车窗伸出头笑着对我说,帅气刚毅的脸上透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是我们班的教官。这时我才认出来,尴尬、局促,不知如何是好,愣神的下意识捏了下刹车,减慢车速。短短的一闪念,等我反应过来,回馈抱歉的笑意时,小巴早已从身边呼啸而去,那浑厚而俏皮的男中音却久久在耳边回响——你好倔啊…… 说来也怪,最近在学校遇到几个以前的同学,她们都问我:“你们教官好帅啊!人挺好啊,他叫什么呀?”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是的,相处数日临近分别,别说名字,我连他的姓都还不知道。 . 1998年9月8日……星期二……晴 . 今天下午是军训的最后半天,然后在大操场开军训总结大会。大会最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会操表演。每个班的同学都尽力做好每个动作,当然我们班也不例外,一个个身着迷彩,动作整齐划一,口号洪亮有力。最后公布结果,我们班表演尤为突出,获得军训会操优秀班集体称号。届时,大家都心怀喜悦,这是我们和教官之间的圆满。教官走之前对我们说再见时,他疲惫的脸上嘴角微微上翘,我又看到那个似有若无又意味深长的笑意,这里面有大家六天里相处的点点滴滴,也有聚散终有时的酸楚无奈。 是的,军训结束了,正式的高中生活要开始了。晚饭后的教室里,除了走读生的位子空着,几乎坐满了看书自习的人。军训期间,晚自习时间是空着没排课的,也就是说没有老师盯班。军训结束了,这是最后一个空着的晚自习,大部分人竟然都没选择休息放松,而是选择坐在教室里自习。前几天晚上,但凡我晚点走,也能看到差不多上座率的晚自习。 面对周围这一群时刻上紧发条准备冲刺的沉默的学习机器们,我不知道自己是会脱颖而出还是会败下阵来,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营造出的压抑和疏离的氛围会时刻提醒我少干与学习无关的事。 . --------------------------------------------------------------------------------------------------- . 从入学的那一刻起,冲刺高考的比赛就已经开始了。定期不定期的分数排名、座次排序、各种机会名额的选择标准,大环境通过一切告诉你:人就如同货架上明码标价的商品,赤裸裸地以分数为衡量标准。同学之间也相互较着劲,,明里暗里对各个人各科的分数进行着比较。重点在于当时的我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十几年来接受到的教育就是“鲤鱼跃龙门”、“学而优则仕”、“学习改变命运”的那一套。我们是被驱赶的“鱼群”,赶着向“龙门”的方向而去,没有异议,也许是因为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或没有机会选择。 我们上中学那时就提出要搞素质教育,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在学校里,分数作为唯一衡量学生的标准并没有太大改善。对普遍的大多数人而言,素质教育只体现在除了考试分数以外,需要报更多的“兴趣培训班”,而兴趣、特长也只是让成绩好的学生更锦上添花而已。几十年来,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身边来来去去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看到人生有很多种可能,很多条出路,每条路有着各自的利弊,在不同的方面有着各自的艰难与付出。只是在贫困的农村或小县城里、手上没有什么资源和人脉的人来说,学习是相对确定、稳妥且好走点的一条路。即使我再怎么极力反对唯分数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在“学习是学生的唯一使命”的大背景下,一切都不能阻挡学习的大道,学生工作不能、兴趣爱好不能,当然军训也不能。它注定是个走过场的装饰,时间不会长。可短短五六天与军人的接触,就让当年的我对军旅生涯产生无限向往,觉得当兵的都是自带光环的人,那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做派,怎一个“飒”字了得。在休憩的间隙,他们言谈举止中痞痞坏坏的特质又极具魅力,有意无意散发出荷尔蒙的吸引。只能说年轻有权利单纯,有权利憧憬一切。不久的后来,我的军校梦被“近视”和其他不可名状的因素摧毁。 第二章 初入学生会 ----------------------------------------------------------------------------------------------- 日记: . 1998年9月9日……星期三……晴 . 高中的课桌也是新奇的,和以前一排两个人的课桌不一样,每人单独一个。书也不是从后面放进去,而是正上面是一个可以揭开的盖,在边缘有上锁的小搭扣,与后侧板形成一个全闭合的箱子,这样书就可以长期放在抽屉里了。每天只需背个小书包把没写完的作业带回去,换座位也就自己抱着自己的桌椅整体移动。而这样,也就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同桌”了。 一大早,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抱着个锯了半截腿的矮课桌进来,后面跟着个干瘦男孩,消瘦如柴的躯干顶上坠着个硕大的大脑袋,长而油腻的刘海随意地贴在脑门上,像极了曾经课本里描述的“小萝卜头”。他甩着空空的两个袖管,脚上趿着一双拖鞋,漫不经心地跟在中年男子和班主任身后,随意地晃动着大脑袋四处张望。我总担心他不小心会把那个大脑袋从柴火棍样的身子上晃下来。班主任介绍他叫许瑞生,插班生,把他的座位安排在第一组第一排靠中间的位置,并嘱咐坐在他旁边的尚小庆在他需要的时候给帮个忙,又告诫班上的男生,因为他的特殊情况,不要和他发生肢体上的冲撞。 以前小学和初中是义务教育,班上有几个智力有问题的同学,老师明着告诉全班同学他们“不算数”,不要跟他们比成绩。除此之外,“不算数”的同学在外表、行为上与正常的同学并无太大差异。我从没和身体有残疾的人同过班,有点好奇,但又怕过分的关注和询问会让他难堪。于是,假装一切如常,从他身边经过也目不斜视,避免发生任何交流。 . 学校要选高一学生会的成员,班主任决定让我去试试竞选学习部长。我十分感谢班主任给我这个机会,但又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学生会成员要做些什么,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怕事太多会耽误学习,想来学习部长肯定要求成绩要很好,而我中考分数也就中上,并不是最高的,应该配不上。一方面又不能辜负班主任对我的希望,即使只是个“试试”的名额,但能落在我头上,就足以说明了他对我的认可和信任。班主任都已经让我来试试了,我怎么还能犹豫、退缩呢? 晚自习前,我到面试的办公室外时,其他几个参加面试的学生已经在走廊上等着了。等待的时间显得尤其漫长,那几个等待的学生一会聚在一起担心“他们会问什么啊?”、“我该怎么回答啊?”,一会在走廊上来回不停地踱步、跳脚,兴奋、慌乱、激动、焦虑各种情绪在他们脸上杂糅、闪现。我一边努力故作平静,一边劝他们要心静如止水,别急躁,别紧张。人一个个被叫进去,一出来外面候场的人就像苍蝇一样围上去,嗡嗡地打听里面的情况:问了些什么,怎么回答的之类的。我像军训一样,跨立一旁,静静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不参与他们的集聚。可谁又知道我脑子里进行着怎样复杂的纠结和撕扯呢! 叫到我进去,我努力保持平静稳定的状态。对面坐着一排人,老师和上届学生会的同学开始轮流对我提问。其中一个叫许敏的,曾是我小学舞蹈队的队友,高我一届,认识,不算熟,现在是校文艺部部长。她一上来就问我当年为什么离开舞蹈队。我努力装出的平静再也难以维持,泪水在眼里打转,极力坚守着它的底线——不流出来。事情虽已过去五六年了,但八九岁时留在心底的伤却至今还未完全愈合。我极力控制着因情绪激动导致的颤抖的声音,努力平静回答她:“舞蹈老师觉得我上下身比例不够好,被劝退。”当时,作为一个几岁的小女孩,不一定对舞蹈有多少执着的热爱,但大多会喜欢唱唱跳跳。老师给出的理由无异于官方对我在舞蹈方面从根上进行了否定。先天条件是我无法选择和改变的,而劝退则代表了连后天努力的机会都不给。我只能无可辩驳地接受,可接受就代表承认了自己身材的缺陷,接受对自己的否定。再提起此事,对自我的否定又一次卷土重来。 我的极力控制并没有获得让声音更平静的效果,压抑反而让双肩不受控地颤抖起来,胸膛的起伏也愈发剧烈。他们看出了我的激动,后来问题就转向了宣传工作。我想他们大概是在考虑让我做宣传部长吧,于是我表明态度,如果是我的事,我一定会尽全力把它做好,也许我做的不是所有人中做得最好的,但一定是我自己能做到的最好。 . 1998年9月10日……星期四……晴 . 小学的“老班长”现在也还跟我同校,她跑来告诉我看到红榜上学生会记者团有我的名字,要我请吃糖。我不信,跑去看,的确是事实。这才意识到昨天要我做宣传工作的事指的是这个,但我并不想当记者。于是昨天的满脸笑容变成了此刻满腹的牢骚和烦闷。 “你中考语文考了多少分?” “80分。” “那他们是凭什么选的你?”老班长问。 我烦极了,随口说:“不知道,也许是抓阄抓中的。” “不可能吧。怎么会这么儿戏?听说不是还有面试吗?” …… 唉,人长大了,愁的事真多,不再只是学习,要是人能不长大那多好啊!小时候真傻,总盼着长大,而现在却又……也许这便是人生吧! 课间,一个不认识的高个儿男生在教室门口找我,他戴着眼镜,有点瘦,把手里的一叠表格递给我说:“这是面试小记者的表格,上面有评分标准。下午第三节课后到音乐室来。”原来是学生会宣传部的。 牢骚和烦闷慢慢被对工作的好奇所替代。给人评分似乎有点主宰别人命运的感觉,这就像法庭上的法官、球场上的裁判、学校里的校长。终于到了第三节课,我实在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一下课快速收拾好书本,飞奔到音乐室门口,准备做我的“美梦”。到了才发现只有2个人来报到,是只有两个人报名还是其他人迟到了没来呢?和高年级的那个男生商量,决定再等等看,这渺茫的“等”字也令我的心凉了一半。也许是我来早了罢,看看表,五点十分,十五分,五点半…… “五点四十八了,怎么还没别的人来?”高年级的男生终于忍不住抱怨道。 “也许只有我们俩吧!”那两个报名的同学怯生生试探地回应。 “怎么可能呢?”男生不悦地又看看表,回过头问我“一共录取几个?” “八个。”我回答。 报名的同学又问:“还等吗?”我没了主意。 “好吧,就先录你们吧”高年级男生对她们说,又回头对我说:“给她们登记,把她们交的稿子给我。” “你叫什么?”我问向报名的其中一个。 “张艳。”对方回答。 “你来把这个表填一下。”我对她说,她欣然接过表格。办完手续,报名的两个同学雀跃地奔向食堂,离开的途中还叽叽喳喳分享着没经过面试就被录取的欢乐,而我却因没行使到想象中的“权力”心有不甘。唉,空欢喜一场! . 1998年9月12日……星期六……晴 . 身穿厚实的春秋校服,手捧一束束绢花,在炎炎烈日下,几百个学生笔挺地站在进县城的必经主干道一侧。我也是这些学生中的一员,学校安排我们这副打扮站在这里,迎接从抗洪第一线回来的士兵。 据说今年是几十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很多村庄农田都淹了。也有说为了保障下游武汉的安全,我们县几个村要作为泄洪区。村里的大堤上二十四小时守着人,以防不备,随时待命准备决堤泄洪。县城的江堤上也有很多防汛的人不断巡查和加垒沙袋。县城里还不算很严重,几个月前,中考前后连续下了很久的大雨,引发了短时内涝,街上的水淹没至脚面,个别水深的地方能到膝盖上下。对于住在江边的人来说,打小常会听老人讲古,说某年某年发大水把房子冲跑了,相较而言这点水并不算什么。后来雨停了,街面上的水也就退了。现在我们迎接的就是驻扎在本地、去支援了宜昌和石首抗洪抢险的武警部队。 烈日、校服、绢花,我们就这么在公路旁等着。一开始还有人组织着演练喊口号,随着时间推移,日头攻势不断加强,队列慢慢就安静了下来。人们都蔫吧地看着远处进城的路口,静静地等待,望眼欲穿也看不到橄榄绿的影子。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队伍开始散乱、骚动,已经四个半小时了,有几个同学晒得几乎晕倒。这时,组织者已不知所踪,人群小团集聚在一起讨论,是去是留也没个定论。 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啊?你们几百人在抗洪抢险第一线保住了近千人的安全,他们近千人不让你们走,而我们几百上千人却在这公路两旁干等着你们回来。这是什么事?!学校就不能弄清楚他们准确的回程时间吗? 脱下罩在外面厚厚的校服外套,里面的衬衫已经湿透,头发成绺地贴在脸上,顺着发尖滴着汗。我不愿这么不清楚时间安排和后续计划地干耗下去,于是跟其他打算撤退的同学一起偷偷离开。在回家的路上,一个不认识的青年(大概是个司机)坐在环城车上探出头,憋着嗓子学女声,摇头晃脑地对我们讪笑地调侃:“小妹,你们敬爱的解放军叔叔还没来呀?!要不要坐车啊?走回去多累啊?!……”我没搭理他,只是一个劲的安慰自己,对自己说:“并不是我不想等了,而是已经十二点半了,你们大概一定在吃饭吧!老师不会发现我们走了的,倘若察觉到少了人,大概也会原谅我们吧……” 人为什么会犯错误?人犯了错误后又为什么要心虚呢?我又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呢?…… . 1998年9月15日……星期二……晴 . 中午烈日当头,有风,却并不冷。接到通知:下午放学后,学生会成员到阶梯教室开会。五点多时,天阴了下来,风越刮越大,穿短袖薄裙的我不觉有了几分寒意。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坐着屈指可数的几个学生会成员,空旷,通风,愈发觉得冷。听觉突然异常敏锐起来,似乎能听见手表里的指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如此清晰,如此重复,让时间的流逝如肉眼可见般不可忽视。晃动椅子的吱呀声、咳嗽声此起彼伏,正在讲话的年级组长并不受这些干扰,仍自顾自“慢条斯理”地讲着,时间继续流逝,脑子放空,眼前似乎看到生命的光彩在逐渐褪色。 “好了,就这样,散会。”年级组长终于结束了他冗长又无趣的讲话。看表,六点十分,唉,又不能回去吃晚饭了。 出了阶梯教室,我和一阵狂风撞个满怀,又冷又饿的我几乎快被吹倒。疾步走进教室,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暖和,但晚自习后,走出教室,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奚萍,你有多的衣服吗?厚的。”我问向旁边还不很熟的另一组的女生。她是住读生,长得十分清秀,话不多,总是低声细语,爱读诗,并写得一手与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只可惜眉眼间有一块明显的胎记。 “有,跟我去寝室拿去。”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看我穿得单薄,又关心道:“冷了吧?” “嗯!”我对她的关心有些感动,“食堂还有吃的吗?” “大概没了吧!”她的回答使我大失所望,看来要饿到晚自习回去才有吃的了。 到寝室,她给我找了件春装,我接过衣服,赶紧穿上。“你还吃饭吗?”我听了她的话有些吃惊,想着刚不是说食堂没吃的吗,“我这里有些饼干零食,你吃吗?”她边说边打开背包,摊出许多饼干,果冻之类的,塞了我满满一手。我很感激她,但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谢谢……”她看着我激动的样子,微微笑了笑说:“没什么,别放在心上。”顿时,我被一股暖流包围了,由外而内,从上至下,全身都暖了。对她雪中送炭的感激之情简直无以言表。 我正在感激之时,突然又想打自己一个耳光。一个同学对我只做出了这么一点事,说了一些朴实的话就让我如此感动,而父母,特别是妈妈从小到大,为我做了多少事,说了多少关心我的话,而我却受之理所当然。我应当如何回馈才能报答生育养育之恩?类似的拷问直至灵魂最深处。 . 1998年9月17日……星期四……晴 . 今天又进行了一次小记者面试,选了11个人,并接到通知,让我和那天刚招的小记者张艳负责办双周校刊的《学海扬帆》栏目,写一些学习的新气象。可哪有那么多要写的呢?至今为止,我都没见过学校的校刊在哪儿。唉,开会,又要开会,开会、开会、开不完的会!学生会就是开会的么?又不能回家吃饭了。 . --------------------------------------------------------------------------------------------------- . 年轻总是简单而单纯的,容易为一点小事开心或难过,时而热血沸腾、踌躇满志,时而又灰心丧气、患得患失。即使有些事,现在看来都不值得引起情绪变动,当时却认真而投入。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离开舞蹈队留下的心伤早已忘记,不看日记也不知它曾经竟是那么难以磨灭的印迹。再次提起,曾经内心波澜的一幕幕又陆续显现,只是现在可以坦然面对,平静如常。 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切伤痛,如果痛,那是时间还不够久。时间可以抹去一切印迹,前半辈子形成的思维和习惯,可能需要几十年或者一辈子去对抗、去改变,但终究还是会有所成效。比时间见效更快的方法是主动面对,正视问题,想办法解决,无法解决就调整心态,接受现实和结果。揭开伤疤,挤出让你痛的脓肿,再等待愈合。这需要强大的内心,也需要对自己狠一点。在“对自己狠”方面,经过多年的锻炼,我现在倒已驾轻就熟、习以为常了。 今年又是防汛抗洪任务艰巨的一年,不知道洪峰过后,迎接抢险英雄归来的队伍里还有没有像我们当年一样身穿校服、手拿鲜花、在街边彷徨等待的孩子们。 第三章 凑数的日记 --------------------------------------------------------------------------------------------------- 日记: . 1998年9月18日……星期五……晴 . 今天语文课上发了本传说中的语文宝典——高考语文考点集萃。这是一本a4大小横向装订约1.5厘米左右厚的册子,内页每张纸薄如蝉翼,发黄如久熏未擦的煤油灯罩。里面集结了多年来高考语文考过的和很可能考的考点,按字、词、句、短文的顺序编写,册子里字小到刘老头要拿放大镜才能看清。这本册子是黄色的封面,于是我们亲切地称之为“黄皮书”。刘老头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快六十的人了,高脑门连着中秃的头顶,两鬓是稀疏的灰白头发,眼睛小而细长,脾气挺好,念起书来喜欢像孔乙己那样坳婉转悠长的调,并抛弃坐在讲台下的我们,独自回味。他并不介意我们叫他刘老头或者老刘,他认为那是他随和、亲切,和学生打成一片的表现。估计教完我们这一届他就退休了吧。 有了黄皮书的加持,高考语文的通关文牒等于拿到了一半,另一半则是作文。刘老头要求我们经常写日记练笔,不定期收上去检查。于是语文课看黄皮书、写日记都是务正业的表现,为此耽误了听刘老头在课上扯闲篇地讲古也说得过去。从此,语文课将成为我最自由放松的时间,除去早晚语文自习时背黄皮书上的考点和做卷子、写作业等固定环节,语文课就是日记时间,写累了就听听刘老头讲古。刘老头年纪大了,经常讲到某个点发散出去就越扯越远,收不回来,不知不觉半节课就过去了。讲的内容虽然并不怎么有趣,但在诸多繁重的课业里有这么个喘息的“窗口”,寥胜于无。 . 真倒霉,我的作文本交到组长那儿不见了。语文科代表问我交了没有,我说交了,但在交了的作文本中确实没有我的本子,只有一种可能——不见了。正巧是语文晚自习,我把这事告诉了老刘,满以为他会说算了,哪知他却说把作文补起来。啊,天啊!这么多作业还得加上一篇作文,晚上什么时候才能睡呀! . 1998年9月19日……星期六……晴 . 好久以前就对自己说过无数遍:“每天回家后练十分钟的字。”但总没坚持。今天,旧事重提,又一次下定决心要把字练好,不知会坚持多久。 曾经被妈妈逼着临摹庞中华字帖,可真心觉得那字帖上的字张扬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坚持不下去。后来因钦慕苏小鹏,模仿了一段时间她的字,首笔着重顿点、上部笔划突出加长的特殊写法,她写来整齐划一、清丽、有特色,我写来却只见加长的笔划不见字,胡子连须在一起,如同效颦的东施,怎么看怎么别扭。现在从表姐处得了本簪花小楷的字帖,甚是喜欢,可却不知我能否有定力练出那娟秀的字体。 我总是在不练字时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字想我的字怎么写得这么差,真拿不出手,而在练字时又觉得自己的字也还不错。就这么左右摇摆,反复无常,都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也许,这便是我的惰性和“虚荣心”在打仗、在斗争吧。 . 下午,妈妈带我去验光、配眼镜,明知道商家赚了许多,却总也划不下来价。县里配眼镜的店不多,妈妈觉得她选的这家店好歹是熟人开的,就不去别家,使劲跟老板磨价格。最终我们被说服:60元配一副近视眼镜。妈妈一直念叨着“太贵了!一副眼镜怎么这么贵?!”老板也不管妈妈对眼镜价格不停的抱怨,熟练地拿着我们挑好的眼镜框比在镜片上,用记号笔沿着镜框画了个圈,然后打开磨砂轮,按画的圈磨好镜片,装到镜框上,小作坊式流水线一气呵成,前后不超过十分钟,然后坐等收钱。 跟妈妈一起买东西真麻烦,既怕上当又怕贵,挑来挑去,抱怨声不断,看什么都总有不足之处。不知这是她的谈价策略,还是她真心这么认为。只是在我看来,要按她的想法买到价廉物美的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也许跟在银河系找出另一个地球一样难!但我对妈妈是不能有抱怨的,毕竟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钱和时间。 . 1998年9月21日……星期一……晴 . 摘抄 笑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咏梅》 . 我们的故事注定有太多的再见,脆弱的肩膀载不动太多的孤单,感动过你的岁月都将成为永恒,为我们的成长喝彩,让我们将来带着喜悦相聚在社会这个大舞台。——市青年报黄晓明《留言册,是杯浓浓的酒》 . 真正的闲暇并不是说什么也不做,而是能够自由地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萧伯纳 . 真正的自由并不是说一定要做什么,而是在需要的时候有选择的权利。——yy语录 . 没有选择的选择;没有绝对的自由。——yy语录 . 1998年9月22日……星期二……雨 . 摘抄 白居易《母别子》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关西骠骑大将军,去年破虏新策勋。 敕赐金钱二百万,洛阳迎得如花人。新人迎来旧人弃,掌上莲花眼中刺。 迎新弃旧未足悲,悲在君家留两儿。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牵人衣。 以汝夫妇新燕婉,使我母子生别离。不如林中乌与鹊,母不失雏雄伴雌。 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新人新人听我语,洛阳无限红楼女。 但愿将军重立功,更有新人胜于汝。 . 1998年9月23日……星期三……阴有小雨 . 规定:1、上课打瞌睡被点名者,罚0.5元。 2、上课讲小话被点名者,罚0.6元,点名后改正者,罚0.3元。 3、一次不交作业者罚大扫除时扫地,由周日时统计公布,没交作业者,周一周四大扫除时罚扫。 4、上课看小说被发现者,罚0.5元。上课听歌者,罚0.5元。 5、上课做与这可无关的作业,罚0.5元。 . 1998年9月24日……星期四……雨 . 好些天了,雨总是下个不停。哗哗地,令人烦躁;绵绵地,令人缠乱。我独自个走出教室,让风剪断心中的乱麻,让雨浇灭胸中的烈火。然而,这火却愈烧愈烈,令我有一种冲动,无名的冲动,但这冲动却是为了逃避,逃避一场不可躲过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置身于蒙蒙的雨中,耳边却依然是闹哄哄的背书声,“拿破仑有什么卓越的历史功绩,什么是国民经济的基础,全球可分为哪些风带,染色质与染色体有什么联系与区别……”不用耳朵去听,到处便都是这种种响动。闭上眼,用心去体会这雨的丝凉和清爽,然而,眼前晃动的是一个个数理化公式,内心体会到的是许许多多的莫名、无奈。唉,高一尚且如此,那高三呢?一个全市统考就秉烛夜读至深夜,那全国统考还不把一天当二十六个小时来用呀! 雨哗哗地下,雨中的湖更有特色。湖水随风振荡,拍打着湖畔,雨水坠入湖中,击起珍珠般的水花,水花又溶入湖水中,远处的湖心亭宁谧而朦胧,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下雨了,我没法阻止它,没带伞,我不能躲过它。这场雨还不太大,我应当试着去适应,适应这种从头到脚的洗礼,经过洗礼后的我才更有资本去经受更大的风雨。 雨仍旧哗哗地下着,下个不停,绵绵的雨润湿了身上的衣裳,胸中的火仍旧愈烧愈烈,但这火给人的冲动不是逃避而是面对,面对应当面对的一切。曾有人说:“‘忍’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而是当你浑身燥热的时候主动走近火炉旁。”(这风格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我说的。)此刻的我,也许应该更加懂得。 . 1998年9月25日……星期五……小雨 . 近来,我觉有些心慌,有些害怕——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斜前方的丁静,她都在学习,一刻也没放松过,而我却几乎总在讲话,总在笑。上课时,总与旁边的方倩倩讲话,下课了又在用吸管或者装饰带折花、折星星。我开始觉得冷,不知什么时候,我会垮到一个难以令我抬头做人的地步。“不想再笑了。”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但我又总不能控制自己。我知道“只有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但我担心自己不能坚持到最后。我担心像初中一样,入学时想考进苏小鹏去的那个省重点,而三年后却在这里。现在高一,想考上好大学,而三年后,却不知会在哪里。我怕,我真怕,我好冷好冷,周围不再明媚,前途不再光明,我的自卑又上来了。 . 1998年9月27日……星期日……晴 . 还有三天就是苏小鹏的生日了,我给她寄了一份极简单又极珍贵的礼物——十颗幸运星——我亲手折的。这是我第一次给她写信,还真不知道她收不收得到,也许到了29号信就该收到了吧!心里真有几分惦记。 . 十月一日开始放假,而十月六日,各班为校庆准备的节目就要演排了。我们班跳舞的人到今天还没选好,也许方倩倩心中早已有数了吧,而我这个圈外人只是跟着瞎着急。我写了个相声的本子,希望能找到人演,但已有很多人给我泼了冷水:有说第一次演排就会被删掉的,这个我不信;有说太老套了没人爱听的,我将信将疑;也有说没有说相声人才的,这个我确信。但我又不愿确信,我是那么喜欢相声。算了,听天由命吧,初中的联欢会展演上,在台上讲相声没抖响包袱,让自己成为同学几年谈资的尴尬还不够吗?换了个学校,又要让自己再次成为笑话被另一拨人再笑上几年吗?虽然从小接受“人定胜天”的教育,虽然知道干什么事都会有挫折,有失败,但对于这件事,我却没有勇气再进行下去。我不再向方倩倩提起相声的事,她邀请我参与跳舞,为支持她的工作,我也只好答应。什么相声,让它见鬼去吧,你与我无缘,我也没办法。可怜的相声,可怜的相声创造者,终于被扼杀在摇篮中了。 . 1998年9月29日……星期二……晴 . 摘抄 疑说 非学无以致疑,非问无以广识。——刘开 在学习当中要善于发现疑点,提出疑问,只有在学习中不断地发现疑点,并不断地解决疑点才能拓宽知识面,增长见识。这便是刘开上面两句话的主要内容。而解决疑点的方法便是问,则疑是问的重要前提。从古至今,不少文人志士论述了在作学问时,问的重要性,而我认为,疑比问更重要。 . 死并不可怕,“活着”才可怕!——yy语录 人总是悲哀的:没有信仰的人可怜,有信仰的人可笑。——yy语录 . --------------------------------------------------------------------------------------------------- . 好像哪里都有检查日记的老师,而我们也从小练就出了各种应对策略: 策略一: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上交的按老师家长想看到的样子写一份,自己私人日记另写一份,就像现在的营销号和小号。 策略二:压根不写私人日记,上交的“公粮”在各种不出名的作文书上抄些类似日记的段子,或者就做一本名正言顺的摘抄本。 我是喜欢写日记的,可当爱好或习惯一旦变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就成了负担。日日两点一线,枯燥的学习,没有观察的时间,没有自己的生活,哪里有什么精彩可以记录?闭门造车、应付差事,不可避免。在这样的夹缝里,我终究锻炼出一种本事:尽量只写一般的事,写任何人都能看的事,对于会引起“严重后果”的事,要么不写,要么用曲笔反着写,并按老师和爸妈思想端正、政治正确的标准“上价值”,就如同文字狱时期的文人,如同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党。于是,日记里抱着“谎话说一千遍就能成真”的信念,不断地自行洗脑,浮夸的“自我批评”和“自我欺骗”大行其道。对任何人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按他们所想,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就不会被否定、被打压、被鄙视。即使是父母,即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甚至是自己,都不能以“本我”相对。于是,心中最后一个发泄、喘息的窗口也被关上了。 那个被称为“我”的灵魂,终究不愿就那么默默消失,在套子里一遍遍饱受“自省”的折磨,在夹缝中纠结、挣扎,企图挣脱那些无形的枷锁,而又无数次被劝退、被打压、被“为你好”软禁。直到一些年后,我幸运地遇到一个声音,他告诉我:“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说你想说的话,做真实的自己,我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ps:因配眼镜未测瞳距,且制作质量不合格,不到一年的时间,度数增加了200度,而这些还是第二年到正规的机械验光配镜的店换眼镜时才知道。唉,无知真害人!不要迷信父母都是对的,现在的世界变化太快,以往的经验不一定能成为现在行事的指导,当父母的也要有这个觉悟。 第四章 新旧朋友 --------------------------------------------------------------------------------------------------- 日记 . 1998年10月7日……星期四……晴 . 我们班为校庆准备的舞蹈终究没组织起来,以弃权告终。最讨厌什么事动不动就弃权了的,但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让它过去吧。 今天是每月一次座位大调整的日子,为保证每个人相对公平地享有看到黑板的好位置,如同“乾坤大挪移”一般,1-4排和5-9排分为两段,每段内前后排轮换,左右组平移,每个月按此规律轮换。上高中至今一个月了,同班同学很多,但跟我说过话的人却屈指可数,熟悉的也就座位前后左右的几个人。沉闷的学习环境把每个人都禁锢在自己的座位上,让交流成为一种奢侈。住读生还有机会与同宿舍的人相熟,走读生也就靠换座位的机会熟悉新同学了。今天换完位置后,许瑞生坐在了我后面。 他是个乐观开朗的人,细长的眼睛时常嘻眯着带着笑意,说着说着话,不经意咧嘴一笑就露出两排不算太整齐的白牙,说到得意之处会像老夫子一样晃动他硕大的脑袋。他的双脚已锻炼得灵巧如同双手,能写十分俊秀让我自愧不如的字,还能变化不同字体,尺规作图、画画也不在话下。他并不仗着自己的不同,要求别人给他帮忙,反而会拒绝别人帮他做他能做到的事,似乎那种帮助是对他的同情和蔑视。他努力活成和大家一样的样子,让大家在不知不觉间忽略他的与众不同。 他并不介意别人提起他胳膊的事情,出于礼貌,我当然也不会当面问他。但毕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和事,什么都无法浇灭内心熊熊燃烧的好奇。于是侧面迂回,从旁打听,八卦之心在尚小庆那获得了满足:据说,他老家在乡下,初中时因高压电杆触电失去了双臂,之后他爸妈就跟着他在上学的学校附近做生意,以便照顾他。现在他爸妈也搬到我们这里,在学校门口离得最近的地方租了个铺面,开了个小餐馆。他还有个妹妹,小他几岁,自己一个人在老家,已经上初中了。一些知道他家情况的热心同学时常会去小餐馆照顾他家的生意。 尚小庆音调很低,语气平和,说得很快,看得出他刻意不想拿此事做任何渲染或夸大的描述。寥寥数语,许瑞生和他家人的经历和目前存在的困难便显而易见,可我从来没见他把难处挂在嘴上,也从来没见他把阴郁挂在脸上。要不是那两只空空的袖管,我永远无法把这些变故和他那张时常无所顾忌的笑脸联系起来,很钦佩他经历这样的变故仍能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也很心疼他全家为完成他的求学之路在生活、工作各方面做出的牺牲。 . 1998年10月8日……星期五……晴 . 今天在去学校的路上,遇到一个人,瘦高个,戴副眼镜,骑着二八的老式自行车。我一看他尖嘴猴腮像个猴子似的脸,禁不住笑出了声。他回头一瞧,笑了笑说:“嘿,是你呀,在哪读呀?”“就前面那个高中。”我回答。 “在几班?” “十一班,你呢?” “我在县师范。” “嗯,你叫什么?” “我呀,我……我叫李华。” “你不问我的名字吗?” “你呀,我知道你!”就这么几句话,算是认识了吧。其实,我们早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就认识,只是没互通过姓名。那年教师节,学校排一个诗朗诵的节目,排练地点是一个荒废了的露天水泥舞台,舞台两侧是种了几十年的大枫杨树、冬青树和一些散碎小灌木。在灌木后掩藏着老式条坑的简易厕所。每次排练,我们都按队形站好等老师来检查,老师没来或中途去办事的时候我们就原地蹲下自己默词,或者玩掉在地上的树叶和枫杨的翅果。我总是蹲在最后一排,时不时不安分地跳起来打蚊子。那时没人注意到我异常的举动,除了他。他一看到我打蚊子就一个劲儿地咧着嘴笑,而我一看到他猴精样也忍不住地笑。上了初中,我们也在同一个学校,他比我高一届,在姥姥家吃过晚饭去上晚自习的路上,经常能碰到同行一阵。我们每次见面都不约而同地对着对方笑一笑,然后莫名其妙默契地接力着踢路上的某个砖头石块,但从没正式地说过话。好久没见了,没想到今天却和他遇上了,还做了自我介绍。 有时觉得人生还真有趣,不经意相遇的有些人,会在相隔一些时间和空间后,在另一个不经意的某个时间某个地方以另外的身份相遇。如果人的一生都像纪录片一样完整记录下来,可能一生里有很多自己都没发现的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人吧。 就像小妮子,她是我在一个私人英语补习班认识的。而那个补习班原本我是不会去上的,阴差阳错的原因,我妈觉得我中考后的暑假太过闲散,又听说朋友的孩子没去上那个班,正好空出个缺,才把我塞进去。谁成想,一个月后,她竟然成了我高中的同班同学?! 还有隔壁班的盼盼,初中时也同校不同班,戴厚厚的高度近视眼镜,看起来是个普通、内向的孩子,属于混在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初中三年,打照面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也没说过话。现在,几乎每天上下学都同路,并没有约好,只是很巧总能遇到。 我们两家住的离学校的大方向一致,我俩早上又都喜欢尽量多睡几分钟,于是就只能在路上骑着自行车飞奔,用最短的时间踩着上课的铃声赶到校门口的车棚,停好车,再百米冲刺地冲进教室,坐到座位上时早已呼哧带喘的了。早上碰到,我们就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你追我赶地把车骑到飞起。晚上回家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我俩又都属于有点磨叽的,收拾好东西出教室,其他走读生也都走了大半了。安静的夜里,结伴而行,滑完校门口那长长的大下坡,然后是临湖长长的上坡,慢悠悠地蹬着车,从一个路灯到另一个路灯,吹着湖边的微风,聊聊天,很是惬意。盼盼有种神奇的能力,她缓慢的按部就班的动作、舒缓的稍有点拖沓的说话语气总能让人觉得平和、放松,即使和她聊的是学习是考试成绩,也不会感到忧心和焦虑。 舒心的时间永远太短,走到岔路口就是分别,好在每天都还能有这么几分钟的松弛。 . 1998年10月9日……星期六……晴 . 最近陆续收到以前同学的来信。收到“小点子”、“饼子”这些初中同学的信很是高兴,说明老朋友未相忘,不过因为是一直保持联系的人,知道我所在的学校和班级地址并不奇怪,看来信地址也大概猜得出是谁。可神奇的是其中一封:字好得几乎可以去出字帖了,可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是这个笔迹。来信地址是某个镇上的高中,印象中也是与我完全没有交集的地方。看信的内容,也并未直接表明身份,而是让我猜。这封突如其来的信着实让我有点懵,看信里写的些细节,猜测大概是春生。如果真是他,那也太神奇了。 春生和我是小学同学。他是五六年级来我们班插班的,同学了一年左右,小学毕业后就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印象中,他总是穿得有些邋遢,眼睛大大的,五官周正的脸上总挂着一两条“鼻涕虫”,说一口带点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咬字刻意追求字正腔圆的那种感觉,和南方人说普通话有很大的不同。在校元旦汇演上,以六年级的“高龄”唱《两只老虎》毫无违和感而全校闻名,此后《两只老虎》就成了他的“专属利器”。不知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都有点和他刻意保持距离。在我看来,他虽成绩一般,人也有点特立独行,但骨子里并不坏,也就没刻意保持距离,回家碰到同路的时候会跟他说话。如果真是他,那这三年的变化也太大了,这一手好字就让我自惭形秽,信的行文里刻意流露出的文采,也让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苏小鹏的回信还没收到。她是被称为我“最好的朋友”的那个人,她是永远的“别人家的孩子”。小学,我们不同班,在校奥数培训班里她总是名列前茅,全国奥数比赛她拿特等奖一等奖,我就是一等奖或二等奖,总是差一点。那时校奥数培训班经常在晚上有补习,课间休息时大家会从教室出去,经过一条黑黢黢的林间土路,去路尽头的公厕上厕所。我时常借着课间放风的机会,在路上拿着绿光小手电放在下巴下,和男生们一起伸舌头装鬼吓唬女生。她则长期是留在教室写习题的那一群人,偶尔在路上碰到被我们吓唬,她也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尖叫着奔跑逃走,而是沉稳地斥责我们的吓唬行为,并摆出一点也不可怕的样子。久仰大名许多年后,初中,我们同班。她一点不偏科,总是第一名,而我的英语是个老大难,与她在班上排名的差距视英语考试的发挥情况而定。她的字写得秀气、工整,做事仔细稳妥,性格也沉着稳重,不会因班上搞个什么活动就想东想西、跃跃欲试,也不会因马虎弄错什么。她还有个大几岁的姐姐,比她成绩还要好,也上了那个大家都梦想上的省重点高中,据说是清华北大的苗子。在爸妈知道我和她是朋友以后,也总是拿我们比较,让我多向她学习,似乎没生出她那样的孩子来是件十分可惜的事。和她在一起,我曾十分自卑,我曾想成为她那样,学她写字的运笔习惯,学绣花磨炼急躁的性子,结果花绣得不错,性格还是照样沉稳不下来。我终于意识到我永远不可能和她一样,中考成绩也再次证实了这一点,于是她被我放在“最好的朋友”那个如神坛一般的位置,仰慕、顶礼膜拜。 现在看来,我还要继续把她立为目标,追随她的脚步三年,只是不用成为她的样子。 第五章 好运歹运 -------------------------------------------------------------------------------------------------- 日记: . 1998年10月10日……星期日……晴 . 我知道自己英语差,差到不及格也正常,但与其他人一比较,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便被重重地击了一拳,心中有一团不明火在烧,烧得我心乱如麻。真不知道是该恨自己,还是该可怜自己。陈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出现,一把抢过我的英语月考卷子,看了看分数,轻描淡写地调侃道:“怎么考得这么差啊!错了这么多?都是乱做的吧?!”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笑。他中考成绩在班上排在中后段,看分数应该是花了些钱才能上这个班的,而这次他的英语分数却比我高二十多分。听到他的话,我无地自容,泪水欲夺眶而出,“忍住,不要让人看出来,坚强些!”心中一个声音在喊。于是,我装作不在乎地回应他:“我英语本来就差,这分数也很正常啊。”但嘴上越这么说,心里越痛得滴血。 . 1998年10月15日……星期四……晴 . 天终于晴了,路也好走了许多,但我的心情却进入了雨季。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发生在我身上,也许幸运之神从开始考试就远离我独自奔向他方了吧! 10月13号,又是13号,厄运的13号!不同的是已不再是过去,不再是星期五。中考前某月的13日星期五,我考试没考好被老师叫去训话,然后发现东西丢了,再接着便是忘了拿课桌抽屉的钥匙。这个月又是13号,又是考试,早晨下雨,我骑车摔在了泥地里,中午午觉睡过了头,醒了拼命往学校赶,走到半路发现忘了带课桌钥匙,又回家拿,结果到教室时大迟到。晚上,随堂考突袭,考我最担心的英语,晚自习后,我又把钥匙锁在了抽屉里。第二天一早又拿错了备用钥匙,于是只好把抽屉撬开。这些事似乎足以证明我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糊里糊涂。今天,又得知我语文考得一塌糊涂,这究竟是怎么了?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听到我没考好,我简直不知该如何做表情管理:若我哭,则有人说我太脆弱;若面无表情,则有人说我伤心得连表情也没了;若笑,则有人说我强颜欢笑,是更脆弱的表现。我原来不是一直认为走自己的路,不必管别人吗?现在,怎么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难道真实的我就是虚伪、脆弱的吗?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 1998年10月16日……星期五……晴 . 总算收到苏小鹏的回信了,她的信给我带来了好运:下午老师发了英语随堂考的卷子——109分,这个分数对我来说已经不错了。旋即给她写回信,以回报她带来的好运。快乐一笔带过吧,今天我是个幸运的人! . 1998年11月4日……星期三……晴 . 已许久没写日记了,总是随堂考、月考各种考试不断,再过些天又要期中考了,期中考试会全年级排名,张榜公布,不知道到时会是个什么情况。 在各种考试的空档,学校的校庆活动终于如期举行,很是盛大:大操场坐满了人,请了外面专业的歌舞团表演节目,还请了电视台的人来采播,上了本地电视台的新闻。与专业的演出同台相比,为校庆准备的学生们的节目表演水平差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看他们在台上失误的尴尬,听见台下阵阵哄笑,一如看到当年在台上说相声失误的自己,我意识到弃权校庆演出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至此,对方倩倩放弃准备校庆节目的事,我也终于释然了。 看到锣鼓喧天、极尽一切途径对外宣传的校庆氛围和极尽展示功能的游园环节,我突然明白:原来校庆只是为了扩大招生、收赞助费、壮大学校声望的一种手段而已。仅此而已,与在校的学生并没太大关系。 . 今天一整天,坐在前面的毛广海和何斌各种和我过不去,找别扭。方倩倩问我个题目,他们就转过来跟方倩倩讲题,我找旁边奚萍借个东西,他们就把话题劫过去找奚萍聊天。各种打断我,不让我说话,一副很嫌弃听到我声音的样子。我找他们理论,他们则直接转过去以背相对,不理我。想来想去,最近我也没干什么得罪他俩的事啊?就这么,我的“发言权”就被他俩“封杀”了?这是怎样的屈辱啊?!想当年,无论是小学还是初中,我在班上,不谈说话多有分量,就是对数学题做的辅助线都是会被人拿去“传阅”的,现在他们竟嫌弃我讲话,让我当哑巴!就算你们坐在我前面、中考成绩比我好,可也不能这么嚣张、目中无人吧?!方倩倩是甜美可爱的,一说一笑,像年画娃娃般的圆脸上缀着两小梨涡;奚萍是温柔娴静的,话未出口便已满面羞红,低头浅笑;好吧,合着只有我是面部可憎、咄咄逼人的,就指着我一个人挤兑呗?!这着实让我憋屈,可我再气愤不过也不能当他们的面哭。唉!再熬一个星期就到调座位的时候了,等着换位子吧,老娘还不稀罕跟你俩说话呢! . 1998年11月9日……星期一……晴 . 后天将是期中考试的第一天,最近同学们都在认真地备考,而我却和方倩倩在讨论一些与考试无关的事。近几天的晚自习,我不是沉浸在听她讲的言情小说里,就是在八卦某些人,某些事。我不再是妈妈的乖宝宝,面对期中考试,我慌乱,又丝毫投入不了,只想逃避。我变了,我不再是以前一个不问世事、心灵纯洁的小姑娘,我变成了一个沾染所有恶习的人。我害怕,我茫然,我真地不知所措…… 今天上午,对考试满怀畏惧的我上课总想睡觉,头晕脑胀,我以为是那些厌学思想在作怪。直到中午回家的路上,我拼命地骑着自行车,但仍然感觉如脚踩棉花,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力气,这时我才意识到大概是病了。 回到家,妈妈正要去上班,我对爸爸说:“我的头又晕又疼。”爸爸一点也不紧张,开玩笑地说:“这就是说你要多吃饭,多睡觉。”我有些急了,忙辩解:“不是的,是真的又晕又疼!”爸爸一点也不在乎。 吃过饭,我插上体温计去睡午觉。睡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妈妈回来的声音,她问爸爸:“她头疼怎么样了?” “没事。” “看了体温计没有?”妈妈又问。 “没有。”爸爸答。 妈妈走到我的卧室,我醒了,给妈妈看体温计,38.7度。“起来,去医院看一下。”“没事,吃几颗银翘片就行了。”爸爸说。我没说话,默默吃了药,然后骑车接着去学校上课。 以前爸妈总拿我是垃圾堆里捡来的段子来开玩笑,我知道这是个梗,总是笑笑就过了,从未走心。可结合此时对我这么不关心样子,难道就真当我是捡来的孩子了?!不过,也该如此,我是这样一个满身恶习、不好好学习的人,对我坏一些也是理所当然。我做不到他们理想中那个完美的样子,爸爸不再喜欢我了,我是一个不可原谅的人。转念一想,也许这也是老天对我的照应吧,生病了就可以逃避考试了,难道不好吗?从这个角度来看,生病也就坏事变好事了吧。 . 1998年11月17日……星期二……晴 . 早上,跑操的路上我看到了两颗流星,奚萍说今晚会有“狮子座”流星雨,是本世纪末的一次较重要的天文现象。好可惜,看到流星时,我没许愿,只是痴痴地望着它划破长空。晚上不是上晚自习就是回家睡觉,晚上的流星雨应该也与我无缘了。不过许愿也没多大作用,期中考试如期进行,“生病”并未能帮我逃避考试。考试已经过去了,一切已成定局。 前两个月好不容易招到人的记者团突然说要裁员,出了十个题,让我们任选一个写作文,进行竞选,写的好的会登上校报,写不好的自然被裁掉。我看了那些题大多是会被经常谈到的热门话题,但又很难写好,题目如下: 1、篮球飞人 2、绿荫回旋 3、明天会有面包吗——关于下岗问题给我们的启示 4、起床铃 5、3+x高考视线 6、5-1=0偏科的弊端 7、书中自有黄金屋——谈现在的书籍 8、我对你有点动心——谈流行音乐 9、期中考试透视 10、我爱你爱得太辛苦——关于食堂。 对于记者团的一些改革,我是赞同的。改革后我们只负责交稿,组织工作由老师们做。我甚至赞同取消记者团。因为我实在一点也不想干了:一方面跑到各班找小记者催稿、收稿太耽误学习时间。课间别的同学可以写作业、上厕所,我只能在写稿、催稿的空隙里抽空去上厕所。另一方面,写命题作文,揣测学校需要的言论导向,说一些冠冕堂皇、言不由衷的“假、大、空”话实在不是我的强项。借着不交稿,正是退出记者团的好机会,但好胜心又逼着我证明自己,要把这篇文章写好。唉!真是个纠结的人,拿你没办法。 . 该来的总会来——晚上数学分数公布了,我只有114分。对于数学是强项的我来说,这个分太低了。这次题目太简单不过了,好多地方我都不该错,还有好多地方明明是对的,却一分也没给。该错的地方,不留情面一分不给,我一点也不怨,只能怪自己太马虎,而对的地方一分不给,我心里就有莫大的委屈,特别是我是对的,别人是错的,而别人的得分比我高的地方,我就更加不平。我心痛,为我这次的低分,为我的马虎,也为不公平的阅卷。我后悔、自责、不平、想哭,最终还是控制住,让它过去吧,让我变得更坚强吧。“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郑智化的歌多好呀,擦干泪吧,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太多,若每一件事都为之黯然泣下,那太费自己的精力了,省省吧。 . 1998年11月20日……星期五……晴 . 下午开期中考试总结大会,全年级总共一千人左右,前三百名张榜公布,我排在123名。这次我考得很差,没想到还占了个名次,如果只按快班排名,我大概只在中间偏前段。足以见得我们学校与苏小鹏他们学校几乎全“快班+”的水准还是有很大差距,年级排名可能还没有班级排名意义大。 为丰富学生课余生活,调剂压抑的氛围,晚自习前按惯例安排活动。今天是方倩倩主持辩论会。可惜她在讲台上主持,其他人在下面写作业,没人理她。选主辩手,谁也不愿意当,都觉得是浪费自己的学习时间,或不愿献丑被人笑话。她央求我做反方主辩,我纯属给朋友帮忙,无可推脱。她之后又挨个求爷爷告奶奶地找愿意当正方主辩的人,每个被找到的人都推辞,场面陷入“拉锯”模式。 晚自习是班主任老章的,他提前来了,同学们不约而同禁声,又是死一样的沉寂,个个埋头“苦学”。倩倩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台上,望着台下沉默的黑压压的脑袋,那是她如何敲打都激不出一点浪花的一滩死水。在老章的注视下,这滩死水也下定决心不发出一点声响。老章面对着安静的教室发火:“活动要搞就有声有色地好好搞!不好好搞以后就干脆取消不搞了,好好学习!”倩倩在越发安静的压抑中走下讲台,打算把眼中的泪忍回去,可始终还是没忍住,她坐到座位上一回想事情的始末,泪崩。 不久,副班长经过多人辗转递来一张纸条,倩倩打开折成女孩脸模样的纸条,心中有了几分安定和平静,纸条上这样写着: “女孩,其实你很出色,真的,不要再悲伤,抹开眼泪,勇敢地去面对一切。也许工作上多一些挫折对你来说会有更大的帮助,仔细想一想,怎样去调动同学们的积极性,让你的工作做得更加出色,让我们班的辩论会办得更有色彩,ok?” 多好的副班长,隽秀灵动的字体一如她温婉秀美的脸! . 1998年11月23日……星期一……晴 . 一个噩耗传来,邻县有个饭馆着火了,不少在里面吃饭的人困在里面无法脱身,最终身故,孙艺婷的爸爸也是其中之一。他和领导一起去出差办事,当时正巧在那家饭馆里。孙艺婷被她叔叔叫走了,到晚自习还没回来。这事传来传去,很快全班都知道了。目前还不知道真实的事发原因和抢救细节,各种添油加醋的传说就已从各个途径传来,现场的惨状被描述得让人不寒而栗、惨不忍睹。 我从记事起至今,家里还没有家人或者亲戚过世,不知道如果人过世有哪些事要做,但至亲的离去对内心的冲击想必是巨大的吧。我不知道孙艺婷将要经历些什么,情绪上的痛苦和难过应该不会少吧。据说她还有个小她几岁的妹妹,她们母女三人以后的日子可能会有些艰难吧。还好她爸爸是有单位的人,还好是因公出差出的事,可能单位上多少会给些帮助和补偿吧。那如果不出差,也许就躲过这一劫,人还活着呢…… 对于她的事,我浮想联翩,但终究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想的都不会有多实际多真切。只是相比于她,我所有经历的挫折、倒霉都那么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我是如此幸福,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 -------------------------------------------------------------------------------------------------- . 事实证明:时隔多年以后,你并不会记得曾经考试得过多少分、工作得过多少奖,更不会记得排名,那些并没有想象中的重要。人生中有太多我们以为很重要的东西,其实都没想象的重要,而有太多被我们忽略的,一旦失去就成为永久的遗憾。 目前社会中的“唯钱成功论”、“唯权成功论”和当年的“唯分数论”如出一辙,在这种舆论大环境下,无数人成为了钱和权的奴隶,被迫为之四处奔走,而失去了生活和自我。其中不乏铤而走险的,以为有了钱和权就拥有了一切,再回首已身不由己。 在基本生活有保障的前提下,影响生活幸福指数更多的是适合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环境、相处融洽的家人和朋友,而不是更多的钱。存款十万涨到二十万并不会让你的幸福感翻倍。而与自己和解、放过自己做不到的事,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认可自身的价值,可能会让你瞬间换了天地,感受到幸福和满足。 可身处社会中的我们,往往不敢放弃舆论指导我们追逐的,即使心里不以为然,表面还是会装装样子,不敢逆舆论而行,一如当年追逐分数的我。特别是一两代、或两三代处于底层的人们,对“穷”的恐惧、对“无法温饱”的焦虑,已深深地刻入骨髓,面对钱、权和资源只会渴求多一些,再多一些,这样似乎就能更安全、离那个“穷坑”更远一些。而并不会考虑拥有足够多的时候是否需要停下来,如同一辆踩着油门飞驰却没有刹车的车。 第六章 文理分班 --------------------------------------------------------------------------------------------------- 日记: . 1999年1月5日……星期二……晴 . 已经一个多月没写日记了,在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圣诞节前,办了一期黑板报,我和倩倩两人合力策划、排版,办得挺不错。25日,学校组织越野赛跑,地点在江堤上,全程女子3000米和男子5000米,往返跑,起点即终点。我原本很想参加,但优柔寡断错过了报名机会。倩倩被体育委员拉去凑人数报了上去,她返程跑不动了,我骑车把她拖了回来,得了个参与奖——一张贺年卡。我们班男女生都拿了名次,都是住读生。 元旦前,我又和倩倩组织策划了元旦晚会的活动环节和室内布置,最后落实下来结果虽不算糟,但还是出了很多小岔子,没达到策划的预期效果。例如,采购回来的奖品和零食刚拿到教室就被哄抢了一部分,导致晚会时缺物资,再例如安排打扫教室的人拖到晚会开始之前才打扫完,别的班都开始了,我们还在摆桌椅板凳,导致所有流程延误等等之类的。在晚会上,几乎每个人都玩得很高兴,除了我。我讨厌精心策划的计划被打乱,可自己又对保障计划照常进行无能为力,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在热闹的晚会现场,我关闭所有对外的感知,形成封闭的只有自我意识的独立小宇宙,放空,思考,遐想,独自享受着内心的凄清。是的,干这个我擅长。 . 据说从我们这届开始,高考改革为“3+x”,语数外三门必考,然后加选考。具体怎么个加选办法还没完全出台,可以肯定的是还是会有文理科的偏向。所以学校观望了一学期后,决定下学期要文理分班了。一到七班平行班安排一个文科班,九到十二班快班安排一个文科班,八班是文体艺术班,其他都是理科班。据说最初分班时,根据中考成绩,也已经有文理偏向的考虑了。九班作为后期的文科班,分过去的大部分都是偏文科好的人。 对于分班,我没啥可考虑的,坚定地选理科。不是因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是我喜欢逻辑推理,讨厌死记硬背。对于纯靠背诵的东西,我记得快,忘得更快。就像英语的语法我能很快理解,但往往记不住单词。学英语几年来,背单词的时间总是安排在早自习,而早自习又总是我最困的时候,大都是用书挡着脸,假装在看书,实际迷糊着眼睡过来的,什么也记不住。更别提政治和历史了,我连昨天自己吃了什么都不记得,还能记得几百年前的某年某月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希望理科连英语也不考就好了。对于英语里不完全符合语法的地方我总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问为什么,大概率会得到“习惯用法,记住就行了”的答复,往往这种时候我就很挫败,我讨厌无规律可循的事情,不可控。语文的作文分往往也是不可控的,好在不用专门为作文备考,大差不离地按“固定模式+适当修辞”写,虽不会得超高分,但也不会丢太多分,相当于是送分题。 对于文理科都很平衡的人来说,分班却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这直接关系到他们的高考分数、专业选择和就业方向。在这个时候,偏科似乎成了一个优点。苏小鹏来信说他们也要考虑分科的事情了,她在文理科之间有些犹豫:她各科成绩都不错,没有明显哪科更强,她也不喜欢死记硬背,但据说女生更擅长文科,男生擅长理科,以后在成绩上会慢慢显现出来。“小点子”学理科是毫无疑问的,他在信里说他的数学老师十分看重他,推荐他明年报考“少年科技大学”,我也想报考,不过估计没资格,就算有资格,看我现在这副没上进心的样,估计也考不上。 倩倩是要去文科班的,对于我们这个班,她似乎没有太多的留恋。小妮子据说也要去文科班。还有一个多月就放假了,期末考试的结果估计会给很多还在犹豫的人一个最终的决断吧。 . 1999年3月24日……星期三……晴 . 近来老刘似乎忘记了收日记检查这茬儿,我写日记的热情也懈怠了很多。不知道他是不是此后都不再检查了,我写的内容就可以稍放肆点了。 过了个寒假过了个年,一如既往地睡懒觉、写作业、串门应付亲戚,老三样,无甚可表。开学没多久就分班了,人员调动不大,除了方倩倩和小妮子以外,还有副班长和另一个男生去了文科班。从上次倩倩组织辩论会挫败收到副班长的字条的事开始,我发现副班长原来是个细腻温柔的人,浅笑低吟,莹润白皙的瓜子脸上浮现的小梨涡总能让人如沐春风。我还没来得及与这样人美心善的人结交为好友,她就要调走了,想来以后也不会有多少交集了,着实有些可惜。而那个调走的男生大约是叫陈凡,一个学期了,也没说过几句话。 从九班调了一个女生来,在我旁边,坐之前方倩倩的位子。她叫卢小芳,大圆脸,大眼睛,皮肤很好,白里透红,大高个,长得稍微有点壮,不过说话声音却是斯文秀气的,还有点甜腻。人员调动后,班委重新调整:卢小芳顶缺任了副班长,孙艺婷顶了方倩倩的缺,任宣传委员兼文艺委员。 苏小鹏最终还是选了理科,我们仍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她近来被寝室关系不和所扰,又和一同考去的老同学兼好友陈丹因为借复习资料的事闹了点小别扭,于是便越发显出我这个身在异地的“她最好的朋友”的重要性来。我理所当然地安慰她,自是不在话下。可即便自己身为女人,对“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的说法也是深信不疑的,女人们的是是非非通常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她和陈丹之间,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值得掰扯的点,可作为她的朋友,需要做的就是倾听并表明立场与她一致吧。 还好我不住校,没有这些让人陷进去的烦恼。一个多学期了,走读生和住读生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也还未现出明显的要融合的迹象,各自的矛盾、八卦只是在各自的小圈子里传播。 . 1999年4月30日……星期五……晴 . 距离上一次写日记又过去了好久,但开篇便没有什么好彩头。期中考试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写些“又没考好”,“由于马虎”……但不写又有什么可写呢?我不想今后一翻开日记,满脑子是考试,是苦恼,但除了考试,除了苦恼,我的生活中还有些什么呢? 在脑海中竭力搜寻,那快乐的种子是否在我不经意的地方开出了快乐的花。 快乐终究是奢侈的。 . 文理分班已经有两个月了,卢小芳对于该学理科还是文科的事似乎还在犹豫,总是在自习的时间问我的看法,让我帮她分析。作为同桌兼原理科班的学生,我莫名其妙地肩负了帮她分析文理科区别的义务,于是结合她自己的兴趣喜好、各科优劣势、成绩排名段位等多方面情况和我了解到的理科学习的一些思路,掰开了、揉碎了地跟她分析。在我看来:她文理科都比较平均,没有明显优势,但她属于偏感性的人,她又说她更喜欢文科,对理科就业的方向似乎也没有明显偏好,如果我是她就选文科了。而且如果打定主意要回文科班,就要尽早办手续调回去,拖的时间越长,耽误的课程越多,对自己越不利。 . 1999年5月5日……星期三……阴 . 今天,班上叫了一个多学期的吴学新突然对同学们说以后叫他“杨晨”。近几年,父母离异导致改名的同学不少,几乎成为了一种“潮流”,但看到那么兴高采烈跟人介绍改名的,他还是头一个,于是在好奇心驱使下,我向住读生跨阵营打听八卦。 他父母并没离婚,据说他本名就叫杨晨,“吴学新”是另一个人,他是顶了“吴学新”的名来上学的。据说他之前用的是“吴学新”的学籍,现在改回成他自己了。作为一个学生,当然知道学籍的重要,可却弄不清是怎么办手续能顶替别人的名字,上学后又把名字改回去的。那到底中考的分数是吴学新考的还是杨晨考的呢?考上学的“吴学新”是什么原因自己不上学,把名额让给了杨晨呢?现在的吴学新在干什么呢?是辍学去打工了吗? 还好这件事是发生在我们这个不算太难上的学校。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苏小鹏他们学校,我会觉得自己为提高分数拼命努力的初中三年就是个笑话。原来不用那么努力,有更轻松的冒名顶替的“捷径”可以走。也许,现在就有那么一个想上我们学校没上成的学生,他知道这事后,会觉得自己曾经的努力就是个笑话。 那类似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在高考上大学的过程中呢?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对于我们这些不清楚其中关节的、无背景无关系的人来说,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考到一个好分数。 . 1999年5月6日……星期四……晴 . 卢小芳又占用语文自习的时间让我帮她分析该学理科还是文科。我已经把我的观点反复跟她说过很多遍了,至此我已说不出新的观点和角度,于是,把之前讲过的分析又讲了一遍。就我了解到她告诉我的情况,我是推荐她学文科的,但她仍旧说着车轱辘话问我“是选文科好,还是理科好呢?!”这样看来,她应该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想选理科,又担心选得不对,想找更多的人附和她,好让她更坚定自己的选择罢了。 我对她说:“如果让我分析,我根据你告诉我的情况,你是更适合学文科的,但是如果你想选理科,也没什么问题,那是你的选择,自己想好了就坚持。无论选文科还是理科,在排名上来看,对你影响都不大,但无论选哪一科,你最好现在就确定下来,摇摆不定是最糟糕的选择。” 至此,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也不想再耽误自己的自习时间去讨论她应该学文还是学理,因为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 --------------------------------------------------------------------------------------------------- . 看着一个在考试生涯中不断努力挣扎的孩子平静地叙述另一个孩子学籍被顶替,甚至因为顶替者不是上的当地最好的高中还略带一丝庆幸,我心里五味杂陈。二十多年前的我们,听说顶替学籍换名字的事就像听说隔壁邻居刚结婚没多久就生孩子的事一样,听个新鲜八卦,然后就过去了。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那么多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当事人都不觉得需要遮掩,没人觉得侵犯了被顶替者的权益,更没人会去投诉举报。大人们觉得能把这事办成是上面有人有门路,孩子们怕表现出与大人不一样的看法被笑话,于是大家就都冷漠地看着并接受,反正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时至今日,中考、高考仍是大多数孩子摆脱贫困环境、寻求自身发展的进身之阶。近些年,不断爆出多年前考试舞弊、篡改学籍、冒名顶替上大学等等事件,均引起舆论的轩然大波,各官方媒体和网络舆论对考试舞弊违法行为也表示出零容忍的态度。希望随着普遍法制意识的提升,将来类似的事能越来越少。 第七章 znsg事件 -------------------------------------------------------------------------------------------------- 日记: 1999年5月11日..........星期二..........晴 . 5月8日,发生了震惊全国的znsg事件,事发已经几天了,消息闭塞的我们到今天才听说。 . 1999年5月20日..........星期四..........晴 . znsg事件过去快半个月了,媒体各方面的报道也逐渐减少了热度,转向关注其他问题,同学们的激愤也逐渐平静,转而投入到学习中去了。 . 从这个星期开始考体育,第一项是仰卧起坐,考得很好,44个,第一名,可体育好有什么用呢?文化成绩不拔尖,照样没人瞧得起你,不过多来几句“啊,好帅啊,这么厉害。”“不错呀,在家下苦功哪。” 各科老师在课上课下都不断强调“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却怎么努力总也不见起色,分数有它自己的想法,就如同按下葫芦浮起瓢,这一两门考好了,就有另一两门意想不到地考得差,总分在一起并没太大变化,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有奋起直追的趋势。终于尝到做差生的滋味了,不谈别的,就心里压力这一样就够呛。唉,做人真累!但如果不学习,我又好像失去了做人的使命。不学习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赚不到足够的钱。但衣食住行,赡养父母,教育子女,每一件事都需要花钱,不可停止的开销,但我却因为没有考上好大学而承担不起,面对我需要承担的责任,我会无能为力。天啊!太可怕了!这等于说考不上一个好大学,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 ----------------------------------------------------------------------------------------------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你看清真相,如果还没看清,那是时间还不够久。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看清,考不考上好大学都不影响你活下去。你活着的意义是你自己的追求,考大学只是实现追求的手段之一,不是唯一手段,更不是追求的最终结果。因为,在你想停止前,人生会一直走下去。 二十多年过去了,znsg事件的揭秘也回答了当年的很多疑问。当然,这些“揭秘”是否是历史的“真相”还有待时间的检验。但知道这些,当年的悲愤会转化为忍辱负重,会明白成年的隐忍和青年的热血在一件事中起到的不同作用。本来写了很多,因sz无法过审,只能不断删减。其实删掉整个这一章是最简单的,但却无法接受删掉那一天。那一天是应该被记住的,那一天在历史上应该有它的位置,所以,不再于写了什么,只想在这里给那一天留个位置。 二十多年过去了,身边的各种变化见证了“大国崛起”的历程。我们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们,但我们却是从二十年前走过来的我们。 第八章 忧郁的他 ---------------------------------------------------------------------------------------------- 日记: . 1999年5月24日......星期一......晴 . 又到了座位“大挪移”的时间,这次我被轮到在倒数第二排坐。后面的视野开阔,几乎能看到全班人的动向。好多次,看见陶然上课好像没认真听讲,浓淡适宜的剑眉下一双狭长深邃的眼,总透露着淡淡的忧伤,失神地望向某个不明所以的地方。顺着那深邃幽暗的眸子望进去,就如同陷入了无法施力的深渊。我给他写了张纸条,趁课间偷偷塞给他,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忙。他写纸条回复我,没什么大事,只是心情不好,希望我能做他的知心朋友。看着他望向我无助、祈求的眼神,我点点头同意了。至此,我俩和以前有了些变化,见了面会相互心领神会地点头、笑一下,我还担负起督促他上课好好听讲的重任。其实他成绩并不差,中考分数比我高,可能上高中后不太适应,成绩才一直没有起色。 . 1999年5月26日……星期三……晴 . 今天轮到我们班打扫学校小游园区域的卫生,垃圾有点多,就找隔壁几个班多借了几个装垃圾的大筐。打扫完,女生委员看了看那么多筐,很有点分量,就冲陶然喊:“劳动委员,劳驾去还下筐吧!”他磨蹭地收拾着扫帚,并没爽快答应,金燕又喊了几声,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我给金燕帮腔:“劳动委员就这么好当的啊,也不为人民服务一下……”他回头略带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旋即默默地笑了笑,朝那一堆筐走去,还是没说一句话。我想过去帮他拿,又怕其他女生们起哄笑话,半天没挪动步子。一想到他看我的眼神,想到他一个人费劲地拿着十多只筐的背影,心里总不是个滋味,知心朋友就是这么当的吗?又仔细想想,女生不就应该是统一战线的吗?男生受点累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唉!女孩的心思真怪,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了。 . 1999年6月2日……星期三……阴 . 因为从我们这届开始高考改为3+x的模式,于是学校除了对考试总分进行排名,这学期还增加语数外三门的总分单独统计排名。今天,公布了期中考试语数外三门的总分排名,我在全年级排233,天啊!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是我吗?陶然高我16分,第110名,16分中间隔了123名!想想之前对陶然说要好好学习的那些话,真可笑,让我无地自容。不知道人家会怎么看我,该好好学习的应该是我! . 前些天“小点子”生日,给他寄了张贺卡,今天收到他的回信了,很高兴。为了节约邮费,他把写给他“干姐姐”的信一起寄给我,托我转交。信没另装信封,我趁便大致看了看:,他仔细帮她分析成绩无法提高的原因,细心劝解,耐心鼓励,言辞恳切,看得我都十分感动。我也想有人能像这样在学习上帮助我、开解我,可每次和“小点子”的通信总是在争高下,比输赢。他在他们班时常坐第一把交椅,而曾经与他旗鼓相当的我,现在只是徘徊在班上十几二十名的水货学生一个。为了逃避成绩不算拔尖的事实,我陶醉于写诗作画之中,一向争强好胜的心如今也似玻璃一击就碎。 我也不认得自己了,怀念以前男孩子般坚强的自己。 . 1999年6月8日……星期二……阴雨 . 马上要中考了,我们的教室也将被设为考场,一抽屉的书都得带回去。我拖着写完作业才开始收拾。糟糕,熄灯了,我的书还没收拾好,他拿着蜡烛向我走了过来。“有这么多书,能带回去吗?”关心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从书堆中抬起头来,只见昏黄的灯光映得他俊朗的脸庞多了几分柔和,前面的课桌、书堆迅速消隐到他身后浓重的阴影里。 “啊,陶然?你的书都收拾好了?” “没什么。都好拿。” “你打算要帮我拿吗?”看他默默地站在桌前看着我,不说话也不走,我问。 “嗯。你的书多,我可以帮你把书放到寝室里去。”他答,眼角眉梢都透露出微微的笑意。我客气地抽了几本书递给他。 “这么点?”他嫌我给他拿的书少。 我看了看前面他桌上高高的一摞书说:“你也有那么多要拿,抱到寝室里去太累了。” “太累了你就帮着抱去嘛!”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际盘桓,抬头看,是建国。 “建国,你怎么说话也这样!”我有些气,脸一红,低头收拾东西不说话。 陶然一下抱走了垒在我桌上的大半摞书,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留下还在原地懵懵愣神的我,暗自在心里记下:改天谢谢他。 . 1999年6月12日……星期六……晴 . 中考放了三天假,在家做作业效率太低,大半天只做了一点,三天时间完全被作业填满,没空出一点休息时间来。下午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搬课桌椅,把布置成考场的教室恢复成平时上课的样子。 在路上碰到正往教室走的班主任,他要我到寝室把我们班的男生都叫到教学区去搬桌椅。我飞快地跑到寝室区,转了几圈才找到我们班几个连着的男生寝室,每个寝室住8个人,这会到校的每个寝室也就零星的两三个人。我告诉他们班主任要他们去教室搬桌椅,没一个人动。我又说了一遍,仍然没人理我,也没人动。有人起哄,捏着嗓子学女声拖着音地喊“陶然——陶然!”我没理起哄的人,像抓着救命稻草般地望向陶然:“陶然,你负责把男生们都叫去搬吧。”看着他嘴角抽动了一下,腼腆而尴尬地笑了笑,手里拿着蚊帐,动作迟疑,没说话。 “陶然,你快负责呀!”我回头看见汪帆捏着嗓子学女声扭捏地说,还是没一个人动。 “不是我叫你们去搬,是班主任说的!”我有些急了,对着寝室里的几个人说:“班主任还在教室等着呢!” “我们把寝室收拾了再去。”彭思宇说。我真急了,抢过陶然手里的蚊帐说:“这里我来收拾,你们快去。”顺势推了推陶然,于是他带着几个男生出去了。“这地上、床上都要摆好欧!”汪帆讪笑着说,我白了他一眼:“你还不快去,这里交给我。” 我以最快的速度挂好了陶然的蚊帐,收拾好每个床铺,再扫地。“嘿!你怎么到男生寝室来了,陶然呢?”我抬头看,是刘佳佳,回答他:“他们去搬桌椅了,你们也都要去。”“你怎么在这扫地?啊——知道了,帮陶然干的吧!哈哈哈哈……” 我听得出他话中有话,寝室里每个男生说话都阴阳怪气地,陶然也有几分不自在。我满脸通红,收拾好一切后赶紧往教室跑。真不知道他们都在怎么想,我好想对陶然说:“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没事就行了,别管他们怎么说,怎么想。”可这话我一直没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唉,花季的年龄,遭人怀疑的年龄,男女生不在一起说太封建,走得太近又说早恋。其实,根本没那事,都是人想出来的,难道,男女之间就没有真正的友谊吗? . 1999年6月13日……星期日……雨转晴 . 上高中快一年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班主任的称呼已经亲切地改为了“老班”,相应的班长也就成了“班头”。老班又开始给我们算时间账:不到两周就要期末考试了。而我和陶然一句话也没说,遇上了笑也没相互笑一下,形同陌路。 一切以学习为重!为了节约时间,我没去食堂吃早饭和晚饭,备了两个饼,边随便啃啃,边看书。一个劲儿地复习,可不知为什么,思想总不能集中,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1999年6月16日……星期三……雨转晴 . 今天,我在校内遇到了卖粽子的,于是打算买几个粽子当晚饭,谁知还没走近就看到校内值勤的人朝他走了过去。他又被赶到校外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学校封闭式管理,校内严禁外人进来卖东西,学生也只有走读生能出校门。他进来了几次就被发现了几次。 前天,我听说一块钱四个粽子,于是拿出仅剩的两个两角钱打算买一个粽子,找一角钱,他看了看我,递给我两个粽子说:“晚饭得多吃点!”,我心里有种不可名状的温暖。 于是今天,为了买粽子,也为了前天的事,我跟着出了校门。 “哎,卖粽子的,等一下。”我喊了声,他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说:“不准再进去卖了。” 我递过去五角钱说:“买两个。”他递过来两个。 我犹豫了一下,又把手中的两角钱递过去。 他说:“拿三个吧?” 我说:“不,前天你只收了四角钱给了我两个,还是找我一角钱吧!” “哦……是你!嗯,帮……帮忙宣传一下,以后叫他们出来买。”眼前的中年男人恳求道。 “不行!我是走读生才出来的,他们住读生不准出来。” “唉——”又是长长的叹息,我这才注意到:他黝黑的脸被凸出的颧骨撑得轮廓分明,两腮凹陷着,黝黑的额头已刻上似乎永远无法抹平的水平线,身上的黄帆布衣已被汗水浸湿,粗布的大腿裤和布鞋显得越发脏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嘴里含糊地应诺着。这时,我心海中像一滴红墨水在飞速地扩散,很快,整个一大片都是红的了。 粽子包得很大,在手里越来越沉,在他长长的叹息中我听出了一串串苦涩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一句“卖粽子的,明天还来么?”便是我和他之间的沟通,他点点头,可是我叹息了,没人买,赚不到钱来干什么。不,怎么没人买,我不就是买粽子人之一吗? “卖粽子——” . 1999年6月18日……星期五……晴 . 晚上在大操场有一个针对高考心理调节的演讲会,学校要求每个人都参加。数学老师让我收印卷子的钱,陶然他们几个男生上课讲话,下午被罚去打扫厕所,到演讲前,就剩他们几个的钱没收齐了。于是,我打算趁演讲,挨个找他们把钱收齐了,把钱给老师送去,避免时间长了把钱弄丢了。 演讲会开始了,我逐个换着位子坐到他们旁找他们收钱,陶然是最后一个。收完钱坐在他旁边,我不知说什么好。他就那么默默地坐着,侧脸看着我,也不说话,眼里透出一股邪魅的光,让人心慌,似乎只要与他对视,那光就能直刺入我心底。为摆脱这种异样的尴尬和沉默,我刻意回头跟建国热络地聊天。聊天内容大部分是关于学习的,建国英语很好,正好向他取经。陶然则在一旁一直用默默注视的目光参与了我和建国聊天的全过程,直到演讲会结束。让他一晚上看着我跟别人聊天,没理他,挺过意不去的,可又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他总是一副我不问他就绝不开口的清冷样子。 演讲会结束,搬凳子回教室,收拾书包,故作随意地把书包里特意带的两个粽子递给陶然,谢谢他帮我搬书。然后,我问他:“你知道数学老师家吗?”他摇摇头。班头隔着好几个人,听到我的问话,很积极地凑过来热情地说:“我知道,我带你去吧!走,走,走!”于是不由分说地坚持领我走到数学老师家楼下,一路上猛夸我节俭、成绩好、做事认真什么的,夸张到我觉得我并不认识他嘴里夸的那个人。 第九章 夏令营(一) ------------------------------------------------------------------------------------------------- 日记: . 1999年6月23日......星期三......雨 . 卢小芳告诉我学校“十佳学生”评选结果出来了,建国评上了,她和尚小庆落选了,不过所有入围的人都可以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据说是去省城。省城,我去过几次了,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因我不是“十佳学生”,连入围的都不是,因此而无法参加夏令营却让我难受了好一阵。重要的终究不是夏令营,而是它背后“十佳学生”的称号。看来我那份好胜心、虚荣心又开始作怪了! 过两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感觉都没怎么复习好,怎么办?! . 1999年6月26日……星期六……雨 . 今天开始期末考试,天气正如我的心情,淅淅沥沥,泥泥泞泞。每次都是考前玩命地复习,考时紧紧张张,或者时间不够没做完题,考后痛心疾首地后悔太马虎出了错,或后悔之前复习的还不够。周而复始的日子,循环再循环的心情。考完后和其他人对答案似乎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语文没对答案,不知对错,心情还好,对过答案的化学估计遭遇“滑铁卢”一塌糊涂了。 明天继续考试,考完后是补课,补课后是自行补习,补习之后是正式开学上课。 有考试就有伤心,何时才能远离伤心,有快乐的日子?人生怎么会有快乐?快乐,不过是个奢望罢了。 . 中午,亲戚家在酒店请客。饭毕下楼,碰到远房表姐的女儿独自蹲在酒店大门旁的一个角落里哇哇地哭,我上前询问,她越发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抽泣的间隙,断断续续地说:“我不……不……读书了,不上……学了,我,我……我恨他们!”听她如此严重的控诉,我心头一颤,不知因为什么让孩子对父母有如此怨念。 远房表姐夫妻俩很不容易,没什么文化,也不懂什么技术,从农村到县城来做生意,一开始只能在别人店门口摆小摊子,天天起早摸黑,进货,守摊,一个人兼几份工。冬天,表姐的手年年都会长满层层叠叠的冻疮,冻得跟红萝卜似的手指头根本戴不进分指头的手套,就这样她也还是在街头边守摊卖些小零碎,边给别人加工织毛衣。表姐夫则给别人开车。经过十几年的日忙夜忙,他们逐渐盘下一家又一家店面,到如今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开着蛋糕连锁店,同时还经营车辆跑运输。十几年来,他们的心思都花在赚钱上,的确没怎么好好照顾过孩子们,可他们做这些不就是想给一双儿女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吗?父母想给予的和孩子感受到的竟是这么天差地别吗? 我看她哭得伤心,肯定也听不进大道理,便和稀泥地劝她去吃饭。她坚定地说:“不,我不跟他们一起,他们只喜欢哥哥!”我一时语塞,清官难断家务事,虽然在我们这儿老一辈的观念里“重男轻女”是大概率事件,但不一定表现得很明显,大部分家里为照顾女儿的想法,表面还是一碗水端平,只暗地里给儿子些优待。不知道她家是怎样的情况,大概率不会太明显吧。我只好继续忽悠她:“你爸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他们正在教训你哥哥呢,别哭了,上去吃饭吧!” 表侄女在我的忽悠下走进酒店,看着她犹豫、磨蹭地往里走的背影,我不禁感慨万千。回头想到自己,我是独生子女,爸妈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为我念书创造一切能创造的条件,可成绩不进则退,分数不高对得起谁呢?父母对我越好我就越内疚,想对他们说:“对不起,我做不到你们想象中的优秀,真的很抱歉!”可这话在嘴边,一次也没说出口过。 心里的负罪感又一次袭来,为减少我的负罪感,往后晚饭就在学校将就下,不回去吃了吧。拿不出成绩就多节约点吧,还不了的债就少欠一些吧。 希望期末能考出好成绩。 . ------------------------------------------------------------------------------------------------- . 看到“冻疮”两个字,下意识地想起来已经好多年没得过“冻疮”了。记得小时候,每年或多或少都长冻疮,最常长在手上,特别是右手,脚趾头偶尔也会长。为了方便做事和写字,会戴分指头、指尖露出来的手套,为了骑自行车保暖,会戴一体的厚棉手套。在两种手套间纠结、切换,让我丢过许多手套,还都是一只一只地丢的。现在冬天一进屋就开空调,在户外的时间也少,看到这里才突然发现我已经告别冻疮好多年了。 习惯了有空调的日子,现在简直无法想象以前是怎么过来的。以前的教室里,没有电扇,也没有空调。 夏天,女生会自备小扇子,但也没多大用,每个人都要习惯汗水从皮肤表面滑过,湿透衣服的感觉,手放在书本上时间长了,纸就湿了。小卖部的冷饮总是销得很好,贪凉的男生能一气喝下好几瓶冰矿泉水。冲凉的水也是热的,晚上躺在席子上,觉得竹席都是烫的,热得睡不着,冲多少次澡也不解决问题。 冬天,人人都裹得跟粽子似的穿三四层厚衣服。人多,挤在教室里适当会暖和点,但也挡不住冻僵的手指写不出字。热好的暖手袋也就管半个小时左右就凉了,教室也没多少插座口,充不了电。后来,教室有了饮水机,冬天的热水就成了供不应求的紧俏货。现在想来,当时为什么没人用暖宝宝呢?是当时这个产品还没发明出来,还是价格太贵用不起呢?已无从考证。 现在,这种日子单只是想想都觉得过不下去。 回不去的不只是没有空调的日子,还有慢节奏的简单生活、十年磨一剑的沉稳坚持、父母与孩子的关系…… . ------------------------------------------------------------------------------------------------- . 日记: . 1999年7月9日……星期五……阴转晴 . 住读生放假回家、布置高考考场、高考期间放假,几件事冲淡了期末考试成绩公布的压抑。所有人都在忙活完该忙活的事后,各自回家。 高考期间,年级主任安排了几个学生会成员到考场拣垃圾,以保持校园洁净,并符合考场要求,我是其中之一。 是的,我还是学生会成员,即使连自己的岗位和工作职责是什么都不知道。从上次号称记者团要改革、裁员,组织所有记者团成员上交考核稿件之后,一切就都没了下文。既没有公布裁掉或留下的小记者名单,也没有确定记者团管理改革的最终方案,连常规的开会和通知交稿的消息都没有了,就像记者团这个组织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在一切为高考和学习让路的指导棒下,所有与学习无关的事都会有“不了了之”的命运。而学校老师对学生会的管理也像抽风一样,松一阵紧一阵,想一出是一出。在这样的领导下,学生会的执行力也是推一下动一下,脚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此前一年的高中生涯,让我对这些已了如指掌。所以对没了音讯的记者团,我也乐得清闲,不管不问,直到这次通知我到考场拣垃圾,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是学生会成员,至于记者团么,也不知道是名存实亡还是早就不在了。 其实到学校拣垃圾也没什么可做的,因为校园园区范围的卫生有清洁工打扫,考场内考试相关的资料不允许带进去,试卷、草稿纸都被监考老师收走了,我们也就拣点漏网之鱼。今天是高考最后一天,也是我拣垃圾的最后一天,在考场里捡到几瓶墨水和一些被收在讲台上的复习资料。 关于夏令营的事,我还是有点念念不忘,因为从未参加过,不知道有哪些活动内容,不知道一群同龄人出去玩会是什么样的。终于,今天在拣完垃圾交差时,鼓起勇气问年级主任:“夏令营我能去吗?”年级主任很随和地说:“你们学生会的啊,可以啊!在截止时间之前报名就行。”终于体会到“机会是自己争取的”其中的含义了。 高兴,今儿真高兴! . 1999年7月21日……星期三……晴 . 今天是夏令营第一天。之前陶然跟我说他也可以参加夏令营,没说以什么名义去,后来他一直没去交团费,我就以为他不去了,谁料今天在校门口集合的地方看到了他,莫名地有点开心。除了我俩,我们班还有卢小芳和建国,尚小庆因为去要自己出团费就没报名。 在出行的大巴上每人发了张夏令营活动清单,目的地从省城改为了宜昌,三天两夜,基本上是旅游行程,再穿插些唱歌跳舞的团组织活动。车上放眼望去,除了张榜公布的“十佳学生”、学生会成员,还有些不知道以什么名义参与的学生。可能成团人数不够,就增加了些类似我这样的自费名额吧,这样一想,高兴劲瞬间就消解了很多。 不论自费还是公费,能在学习的空档出来旅游,总是让人开心的,即使放空,也是难得的享受。从小到大,我外出旅游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是第一次不和家人一起出游。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山的亲切。一路上经过许多田园、农舍,越接近目的地,山越多,层层叠叠,云雾缭绕。这山与小时候见过的桂林山水的温柔、奇秀不同,它兼具柔和的曲线和雄壮的气势。山林间偶尔闪现层层梯田或扎着篱笆的瓦屋,随峰回路转又现出一支与山相伴的小溪,奔腾、跳跃。它更真实,更有烟火气。 到住宿的“大本营”却有些令人失望:吃住都十分简单。住:6人一间,虽不是上下铺,除了床和几张桌椅,也没有多的陈设。吃:十人一桌,每桌有三四个素菜、三四个半荤菜,主食是馒头、米饭和稀饭。简朴的生活对我并无太大障碍,夏天天热,喝粥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同行的卢小芳对环境的抱怨开启了循环播放模式,如同和尚念经般对我的耳膜百般折磨,抵抗这种轮番“轰炸”是件极难过的事。 下午游览情人泉。情人泉是一个在溶洞里的地下泉,洞内许多景点与“爱情”有关,情人泉也因此而得名。从入口乘船进入洞内,温度很低,水也很凉。随船深入,各式各样的石钟乳、石笋在各色灯光的映衬下依次展现,有的像竖琴,用石头轻轻敲击会发出不同音调的声音,有的似西施的挽髻,有的似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有龙女与凡人的故事定格,还有“金盆洗手”的天然石盆,据说在盆里洗手可以去除污浊和晦气。到水浅处,乘船改步行,踩着水刚好漫过表面的石板,凉意通过双脚,袭遍全身。还好是夏天,正是贪凉的时候,用力踩水和卢小芳嬉闹,踏出的水花像珍珠飞溅。突然一滴冰凉的水滴到我头上,快速地顺着脖子滑到后背,激得我一个激灵:“什么鬼?真倒霉!”话还未出口,就听到导游招呼大家看向我这边说:“大家看上面像不像爱神丘比特的神剑?这水滴到身上会有好运气哦!”我是无神论者,从不相信这些编故事的鬼扯,对导游的话一笑而过。 走出情人泉,女生们在一起合影,我向卢小芳建议把建国和陶然叫过来,我们班来的四个人一起合影,她惊异地瞪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兀自转身,去与其他女生合影,就像没听见我的建议。 晚饭过后在固定的篝火区有个篝火晚会。几个分段的圆弧形水泥坐凳中间环绕着一个圆形的水泥砌的浅坑,这个浅坑就是点篝火的地方。管理篝火区的工作人员在我们围坐的坑里放上炭火和木头,火势很快就起来了,发出哔哔驳驳的声音。一开始,围坐的人还有几分矜持,需要老师点将才出来表演节目。演过几个后,场子就像坑里的篝火慢慢升温,热了起来,站在圆圈中的艺术生们几乎霸着话筒不撒手,另外几个围在他们旁跃跃欲试,即使有蚊虫的骚扰,也不以为意。热闹了一阵后,场子沦为了那几个艺术生的ktv,围坐的其他人大都意兴阑珊起来,不是扎小堆嗑着瓜子聊天,就是望着篝火发呆的,还有借着上厕所“尿遁”的。我想拉几个坐在旁边的人一起上去演节目,让散了的人气再聚一聚,可仔细看看在场的人:有艺术班的学生,轮不到我唱歌;有校头号播音主持,轮不到我朗诵;有校头号“舞林高手”,轮不到我跳舞;说相声,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我再看向卢小芳,她似乎在刻意回避与我的眼神接触,向另一边略侧了侧身,与嗑瓜子的肖欢谈起来。肖是我们今天入团刚一起结识的,我对她所知不多,卢小芳与她却甚是热络。于是我打消念头,默默坐在角落里假装文静和内秀。 晚会结束后,各自回房洗漱休息。关上灯,悠悠地吹起口琴,心中的微漠一点点扩大,仿佛在漆黑的夜里,才能有无尽的坦然和自由。孤独的感觉,真好! 第十章 夏令营(二) ------------------------------------------------------------------------------------------------- 日记: . 1999年7月22日..........星期四..........晴 . 到宜昌,看大坝是经典之旅。今天的目的地是三峡大坝、秭归新县城和葛洲坝,完全围绕水利工程展开。车程有点长,路上除了山水,还有隧道。我以前没走过隧道,仔细观察,那是条很长的单行线隧道,隧道内有暗格一样的门窗、车辆掉头的岔口和不知道用来干嘛的小房间。思绪在“小房间的作用”上不断延伸、发散……路上还看到电缆车、酷似主席头像的“毛公山”和云雾缭绕的仙境,山下翻腾的长江水颜色浑黄,大概能赶上黄河了。看着如一般的云雾和黄长江,思绪又飘飞了好一会。 坛子岭的观景台是观察三峡工程大江截流的制高点,可能是我脑子不太好,看了半天也没记住哪儿是导流明渠,哪儿是坝,哪儿是电站。作为一个景点,除了三峡大坝模型,这里还有翠绿的草坪、气势恢宏的大禹治水浮雕,来来往往的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也为这个景点的名气做了充分注解。而这里,除了图腾般的浮雕,最吸引我的却是能俯瞰三峡工程的工地,看着那些小如蚂蚁的挖掘机、自卸汽车、混凝土车等各式机械来来去去,十分疗愈,放空地看上一天也不觉得无聊。在坛子岭,最终我还是把我们班的四个人聚在一起拍了个合影。品种繁多的蝴蝶是宜昌三峡的特色之一,我在下山的路上买了两张封塑的蝴蝶标本,打算送一张给苏小鹏。 秭归新县城是国家出资建的,用来安置三峡水库淹水区搬迁出来的居民。新建的长江大桥是现在比较少见的“拉索大桥”,桥面通过大小粗细不一的钢索拉起,固定在桥中高高立着的主塔上,桥下没有太多桥墩,桥跨度也很大,和我们县里的大桥很是不同。新县城里的房子也都整齐划一,美观大气,只是差异度不大,新搬来的人怕是很容易找错家门吧。 从新县城出来后去了葛洲坝,看船一级一级过船闸也挺新鲜,之后就坐车回大本营了。还没走到房间,陶然突然跑来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个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包,说送给我,然后就慌忙跑开了。我一下懵了,不知道是啥情况,他送了什么给我让他那么慌张?身边时不时有回房的同学路过,为免不必要的传言,我手捂着纸包迅速塞进随身的挎包,做贼一般悄悄走进房间。压制住心里的好奇和疑惑许久,等到房间没人,我才敢偷偷打开那个纸包,里面竟是一个红色心形的绒布盒子。看见盒子的同时,我心一沉,预感模糊猜测的某些事也许要坐实。屏住呼吸,怀有一丝侥幸,慢慢打开盒子,一块剔透的白玉出现在眼前,我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仿佛突然被烫着了一样,慌得连刻在它上面的纹样都没太看清,就迅速合上盒子,包好报纸。对我而言,这礼物背后的意义远超过礼物本身,它不是礼物,而是摆在我面前的一道难题,我该怎么应对呢?东西是肯定不能收的,可他是个敏感的人,要怎么退回去才能不让他内心受伤呢? 吃过晚饭,等卢小芳她们都出去玩了,我把陶然叫到房间,拿出那个报纸包的盒子,谨慎地措辞,用万分柔和的语气说同学朋友一场,不能无缘无故收他这么贵重的礼物,并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他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执意不愿收回盒子。我硬塞到他手上,他原本打算推搡僵持一会,忽而听到卢小芳在远处的说话声,他只好阴沉着脸转身离开,离开前瞥我的一眼里充满了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的行为终究还是伤到了他,私下单独处理、柔和的语气和抱歉都没什么用。他是一个那么敏感而忧郁的人,我是多么希望他开心快乐啊,伤害他不是我的本意,可那个我又实在不能收。这道题我终究没解对。 卢小芳到房间似乎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她几乎一天都没怎么跟我说话了。昨天我们一起认识了上一届那个姓肖的女生,她看起来人很亲和,住在隔壁房间。说不清具体哪个时间节点之后,卢小芳就和她走得异常近了些:一起去买零食,一起聊天,没有活动的时间就腻在隔壁房间,即使回我们房间也不跟我搭茬,和肖在一起说笑的声音似乎也有些刻意地放大,好传过来让我听到她们笑的有多开心。她是在跟我冷战吗?可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执意叫同班男生合影吗?还是质疑了她“爱吃零食是女生的天性”的观点?也许没有饭后和她们一起去买零食吃比质疑观点更严重吧。我印象中,乡下妹子应该是朴实、节俭的,她的娇生惯养和大手大脚花钱买零食完全颠覆了我对乡下妹子的印象。就这样,她不理我,我也不便主动开口找她,泥菩萨还有点土性呢! . 1999年7月23日……星期五……晴 . 运气还不错,出来的这几天都是晴天,今天我们要看的是白果树瀑布,离大本营不远。景区里是紧贴着山的石板路,一米来宽,沿着石板路往里走进山林腹地,随手便能触到山壁湿滑的青苔,抬眼便能看到石缝里倔强生长的蕨类,就如同随时打算与这山里的精灵来一场亲密接触般,身心都是轻盈的。路途中有三座铁索桥,最后一座最大,约一百多米长,一米多宽,晃晃悠悠,仿佛挂在山间的长藤。现在不是丰水季,桥下的水流不大,间或突兀着嶙峋的怪石,身后时不时传来女生的尖叫声和嬉闹声。我不恐高,也不怕吊桥,心里微微鄙视了下胆小的女生,继续向前。 走没多久,便看到个大瀑布,约四十多米宽,一百多米长,中间被分成三段,宛若一匹白色缎子被扯成了几绺。水汽迎面扑来,湿润了脸颊,击打在石头上的水花飞溅,一片晶莹剔透。乘大伙儿不注意,我爬过阻挡在面前的怪石,向瀑布靠近,向禁区靠近。仿佛受到了某种灵魂的召唤,忘我地投入,想更多地拥抱这水,这雾,这无可束缚的自由。 “那是谁?!快回来!”一声大吼,我被叫回到安全地。这时才意识到瀑布旁有一叫“烟雨亭”的小亭子,这亭的名字似乎与我也有些缘分。亭子里的石桌椅都被水汽打湿,果然一副烟雨蒙蒙的意向。仙女瀑在更里面,需乘船才能进入,它没有白果树的气势,但有种独特的婉约美,如一丝白绫,顺山而铺,到山脚汇成墨绿化不开的深潭,涓流汩汩而出的是不愿被深锁的一丝灵动。 回程的路上,我拣了些形状奇特的叶子夹入日记本中,但我不掐花。花是美的,长在这深山中的野花更美,让这淡蓝或浅紫的生命去妆点这美丽的大山吧,为何要据为己有呢?而山的绿是那么丰富,我就自私地留一点绿吧。 由于各种原因,原计划中的山林烧烤改成了回家的车上一人发两串羊肉串。路上有晕车的老师和同学换到前面去坐,又有人要打牌,位子换来换去,陶然坐到了我旁边。挨着他的胳膊觉得有些烫,问他是不是发烧了,他说有些晕车,我把窗边的位子换给他坐。几个小时车程后,汽车开回学校,旅行团自行解散,各自回家。陶然让我陪他走走,看他消沉的样子,我担心他会出事,便答应了。一路上,他说了很多,关于班上的人和事,关于他家里的各种烦恼,关于他过去和现在的学习,关于他的一些流言蜚语。他说的我都选择相信,即使有几个女生跟我说他如何阴沉,如何不好,我都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有些敏感,有些内向,有些消极。如果可能,我想改变他的状态。 . ------------------------------------------------------------------------------------------------- . 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苏小鹏经历过的“女人间的是非”,我也一样跑不掉。看到为吃不吃零食而闹别扭,我简直笑死了。想吃、有钱买就吃,不想吃或没钱买就不吃,有什么可争执的。就像现在的奢侈品消费,有钱人买得起,几万的衣服、包包对他们来说就像几百块对普通人一样,有消费能力就消费。没钱的人想买,愿意为了几万的品牌溢价勒紧裤腰带吃几个月的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让他挨着好好吃土就好了,旁人有什么必要激动得跳脚高喊:“超出支付能力的奢侈品消费是不理性的!”每个成年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默默地吃土,你有什么立场去批评别人?除非他跳出来说:“吃土好苦啊!土好难吃啊!”你就丢给他一个字——“该!” 曾经,在勤俭至极的父母多年潜移默化的教育下,我被成功洗脑,认为一切追求享乐的行为都是可耻的,辛劳和吃苦才是光荣的。父母认为爱打扮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是不正经的、把自己的优点和成绩挂在嘴边的人是自大浮夸的、爱吃零食的孩子是不乖的。我在继承他们观念的同时把这些观念也推向了极致:吃零食不仅仅是吃的事,它被上升到道德层面,用于衡量一个人的品质。除了吃零食,一切消费习惯和行为习惯都被上升到评判个人品质的层面。可几十年后的我却变得爱吃零食了,不知道这算不算“物极必反”。如今,人均收入比几十年前已大幅提高,鼓励和刺激消费也成了拉动内需、促进经济的一件好事,还有谁会说“消费是可耻的”呢?处于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生阶段、不同的社会层级,对一件事往往有截然相反的看法,而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事情非黑即白。 在中学严禁谈恋爱的大环境下,很多女生为自证清白、矫枉过正,在男女生间建起了阻碍交流的“高墙”,和同班男生合影也自然成了禁忌。生活中,中学、大学官方禁止谈恋爱,听话的孩子们二十多岁毕业后,面临就业和结婚的双重压力。就业有十几年的学习和工作实习打基础尚且困难重重,而婚姻在什么时候给过我们感情培养和学习的窗口期?于是,有了大量剩男剩女和离婚率升高的双重社会现象。“越禁止,就越有吸引力!”禁止无法阻拦不听话的孩子们暗地里偷偷摸摸早恋,反而加强了他们叛逆、“偷尝禁果”的意愿。没有正规渠道对两性健康知识正确的引导和经济支持,不少人为了筹钱走上歧路,或偷或抢,或裸贷,或背着父母到黑心医院堕胎等等,“禁止”把年轻人越推越远。 现在的我看来,“听话”也并不是什么褒义词。以前,夸一个孩子,最常用到的词就是“乖”、“听话”。可仔细想想,乖和听话的本质其实是“顺从”、是阉割了独立思想的傀儡。在战争年代,听话的人缺乏反抗精神,在和平年代,听话的人缺少破局的创新精神。老师和家长夸赞听话的孩子,是为了便于管理。就像现在大多数传统企业招聘中,听话的庸人和桀骜的天才,企业大概率会选前者。前者大概率缺少些创造力,不适合创新型的岗位,但能较快地融入大组织。对于传统企业、大组织企业而言,听话、融洽地参与团队协作发挥的作用往往比突出的个人能力发挥的作用要大得多。但往后几十年,随着ai人工智能的发展,传统行业中常规机械性工作会被优先替代,而新新行业会挤占传统行业的市场占有率,有创新能力的人才是更具竞争实力和不可替代的。当父母的还要再用“听话”去教育孩子成为易被替代的“机器”吗? 至于陶然,孩子,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改变一个消极落寞的人?别人凭什么因你而改变?即使真的有所改变,你又有什么把握让改变向着对各自都好的方向发展呢? 不知当年哪来的自信和勇气,认为自己有能量去感染一个不开心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毫无依据地全盘相信他所说的话,就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拯救他的不开心。也许是因为年轻吧,简单地认为真诚和爱能影响和解决一切问题。年轻,也正因为简单才显得美好和可贵的吧!只是,在那样的大环境里,我无法义无反顾地奔向他,带动他。理智告诉我,推开他、保持适当的距离才能让彼此的关系安全而持续。于是,约束自己的情感和行为成了每日的修行,就像以往用意念控制自己对物质的欲望一样,用理智努力让自己活成一部机器。 第十一章 暑假补习 --------------------------------------------------------------------------------------------------- 日记: . 1999年8月1日..........星期日..........晴 . 放假了,去苏小鹏家玩,顺便把从宜昌带回来的蝴蝶标本送给她。 每到她放假回家,我都会去她家坐坐,这已成了惯例。只是在看电视、聊学习之余,我们的共同话题似乎越来越少,去坐坐的惯例又不便破除,于是“坐坐”成了必须执行的例行公事,坐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今天约她一起去给叶子标本封塑,算是找到件能谈论并一起做的事,让我松了口气。我把从宜昌山里带回来的各种叶子夹在书里,压干了叶子还保持着原有的颜色,并未枯黄,姿态也在压制过程中定型,封塑后适当剪裁,当书签很是别致。依据叶子的品种和形态,我给每张叶子书签都起了名字。其中,我最爱的是一张叫“心梦”的铁线蕨,另一张我也颇爱的名为“翩翩”的银杏叶送给了苏小鹏。 高考分数公布了,我们院子里一个哥哥考了632分的高分,这是要奔着清华北大去了啊。听说他志愿填的是人大和复旦,看来也是稳稳的囊中之物了。他爸妈和我爸妈是同事,他和苏小鹏是一个学校的,就是那个我仰望而不可得的学校。这么个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够勤奋的,暑假在家觉得有点无聊,打算搞搞家教,我妈自告奋勇地把我推荐过去当学生。唉!我知道每年的补习是逃不掉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 1999年8月4日……星期三……晴 . 从今天开始一对一补习英语。他叫陈龙,圆圆的脸上浓眉大眼,笑起来一脸的阳光灿烂。仅半天的交流就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果然是人中龙凤,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角度与以往接触的人有很大不同。 在补习之初,他并不急于打开课本或参考书讲解具体的知识点,而是问我对英语学习的感受,觉得学习中困难的地方,如同医生看病般望闻问切找病因。我一开始回答得很谨慎,毕竟有父母同事的这层关系,我说的话会很快传到父母耳朵里。他觉察出我的防备,开诚布公地说:“作为一个准大学生,应该已经具有健全人格和独立判断了,我不会什么都跟爸妈说的!我们在这个屋里交流的内容仅限于这个屋,不会传出去。”看着他诚恳的保证,伴随着亲和温暖的笑容,我逐渐卸下心防,把对英语的自卑、厌恶和盘托出。 是的,我英语的偏科不是一天形成的。一开始各科都还差不多,不知是从哪次考试还是哪次家长会以后,老师和爸妈就开始统一了口径:我英语比较差。我英语的确没有语文和数学得高分的次数多。随着单词量不断增加,背单词的时间又总是安排在容易让我犯困的早自习,于是记单词成了我的老大难问题。这让原本记性差且讨厌死记硬背的我听到背单词就头疼。补习后考试成绩并没有提升,一次次反复循环,在父母、老师和我的心中就夯实了“我英语差”的刻板印象。英语和数理化不同,并不是弄懂一个公式马上就能解决同类型的所有问题,短时间内给人的感觉是付出没有回报。于是,我对它有畏难情绪,我抗拒、逃避。是的,我知道我为什么学不好,可我改变不了现状。 他耐心地听我讲述英语成为我痼疾的过程后说:“取法上,得其中;取法中,得其下。这道理是对的,人要有较高的目标,才会取得稍低于目标的成绩,但如果目标定得过高,压得自己喘不上气产生了自卑的情绪,却是得不偿失的。学习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你要在快乐中学习才能持续进步。定一个在短期内能够完成的小目标,然后努力完成它,然后再定一个更高一点的小目标去完成。坚持下去,不断付出并获得正向反馈,有助于提高你对这件事的兴趣。” “如果有条件,也可以多听听原声磁带、看原声英语电影、看英汉双语的小说,类似《书虫》系列的那种,都是增加兴趣的好途径,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他倒了杯水递给我,继续说:“远大的理想还是要有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目标也都是分阶段分步骤的,远大的目标是源动力,但不必每天背着大目标,会累得喘不过气,把大目标有系统、有规划地划分成小目标,既能减少压力,又能有效地落实完成。” “你想过以后做什么吗?”他问。 “……没想过,先考上大学再说吧。”我对于前路一片茫然,木木登登地答道。 “还是要有自己的想法,你现在到高三还有时间,可以考虑下这个问题。”他坚定地说着,那副肯定的语气就像我有了自己的选择,世界就真能由我选择了一样。 “你这次期末英语考了多少分?”他冷不丁地转了话头。 “一百一十多。”对这个分数我还算比较满意的,不至于自卑到说不出口的地步。不料,还是入不了学霸的法眼。 他叹了口气说:“你需要多努力啊!我们学校的人考一百一十多分,是会觉得脸上无光的。”转而他又调高了音调鼓励道:“不过没关系,你还有时间,掌握正确的方法,下苦工,会赶上来的!” 后来,他讲了些记单词的技巧,针对我练习题的错题进行分析讲解,看他自信、收放自如地讲课,我的自卑又从心底默默升起。我们只相差两三岁,他活得那么游刃有余,似乎对一切都可以予取予求,而我心里却是对将来未知的恐慌,等待“被选择”。 . 1999年8月10日……星期二……雨 . 高中暑假只放一个月,明天就要开始上课了。是的,正式上课,不叫补课,八月份的这大半个月也不知我们算是高一还是高二,或者叫“高一半”。因此,短暂的补习也在今天告一段落。 陈龙讲完他计划的辅导内容后,是我的错题解答时间。今天,我没整理什么需要解答的错题,而打算跟他聊聊天,似乎散漫地聊天,了解他看待世界和事情的角度比多学几个英语知识点更重要。 “我的补习结束了,你还要给别的学生补习吗?”我问。 “不了,离上学没多长时间了,我过几天会和高中同学出去旅游,玩几天,然后回来就得准备去大学的东西了。”他笑着说,还是那张笃定的阳光灿烂的脸。 “你做事一向都是这么有计划的吗?你将来打算干什么?”我接着问。 “不是所有事都有计划吧……不过,大事或者大方向会提前安排好。我的志愿大多填的是金融、国际贸易一类的,不出意外,应该会考研或考博,毕业后应该也是从事相关的工作吧。”他回答。 “你就不担心通知书出什么问题吗?”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太礼貌,但看他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前面的问题,我还是问出了口。 “问题应该不大吧,我比对过我填报志愿的学校和专业以往的分数线,把握还比较大,就是有问题,现在再着急也晚了,还不如开开心心地去玩几天。如果实在通知书没来,大不了再复读一年呗。”看他答的坦然,我也不禁佩服,心态真好!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沉稳而自信,可我的成绩叫我自信不起来。 他看着我有些落寞的神情,鼓励道:“你放心,只要努力,你也会考个好学校的!别自卑,你行的!” 太熟悉人与人之间客套的夸奖,大多我并不会走心听进去,可却希望他这句能实现,我真的行吗? . --------------------------------------------------------------------------------------------------- . 这个哥哥后来果然考上了人大,果然读研并留在首都从事着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一如他的预期。好多厉害的人不仅仅是能考多高的分数,而是自身拥有某种能成功的特质,这特质可能是刻苦努力、有恒心,可能是乐观、自信、对自己有准确的了解和定位,也可能是有统筹规划的全局观和细化落实的执行力……从长远来看,无论具有哪种特质,都比“高分”这一结果可贵很多。 回头看来,我的自卑也并非真正的自卑,而是在传统教育的熏陶下,“谦虚地”忽视自身优点、恳切批评自身缺点而导致的错误的自我认知,误以为自己一无是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这“自知之明”是对自己准确的认知和定位,既不高估,也不自轻自贱自我贬低。谎话说得多了,把自己都骗了,也是够可怕的。 第十二章 第一次酗酒 -------------------------------------------------------------------------------------------------- 日记: . 1999年8月12日..........星期四..........晴 . 放了一段时间假,回到学校竟然感到莫名的亲切和兴奋。 虽然是走读生,但在学校要求全部学生都住校的“抽风”阶段,寝室里也还是安排了我的床位。今天要换寝室,到那一看,我的东西只剩下一张床单、一条毛巾和一个热水瓶了。平时,我的床被当做杂物堆,由住读生们自由使用,倒也无所谓,反正学校不抽风时,我基本上也不住,就让她们用吧。 把宜昌带回来的树叶书签给奚萍和陶然各送了一张。孔东霞见好看,也要了一张去,夹在她最近在看的那本言情小说里。 东霞是我的另一个“同桌”,我们中间隔着卢小芳。从距离上来说,比隔着组间过道的奚萍要近些,但感觉上要远很多。组间过道是一条小河,我与奚萍时常隔河对话,而卢小芳是一座有吸收屏蔽功能的山,与东霞的交流在经过卢小芳时经常就被消化吸收了,而转化为各自与卢小芳的交流。自夏令营后,上学这两天,明显感觉卢小芳这座山在慢慢变小,乃至消失。东霞便时常过来坐在卢小芳的位子上与我攀谈,前一年的接触亲切度累计起来都没这两天高。 东霞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与我亲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和卢小芳之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被问懵了,反问道:“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是大概表达了下对你可能有点意见,看这两天你俩的状态,我觉得可能有什么事。”东霞语气肯定地说着猜测,连东霞都感觉到异常了。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没跟我明说,就是夏令营回来后就不怎么理我了。”我很无奈地说。 “夏令营的时候,你们吵架了?”东霞追问。 “没有啊,没发生明显冲突!我也觉得挺莫名其妙的。”我继续无奈道。 “放假在家你看了《将爱情进行到底》没?”东霞见没问出个所以然,迅速地转换了话题。 “我看了!我看了!那个杨峥还挺帅的呢!”奚萍凑过来说:“只可惜,没跟文慧在一起。” “演杨峥的那个叫李亚鹏。” …… 话题集中到电视剧《将爱》上后,东霞身边迅速集聚起一堆女生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演员里的帅哥和剧情,直到上课铃响,她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英语晚自习,陶然偷偷换座位坐到我前面,和他同桌悉悉索索说了半天后,回头问我:“garage车间怎么念?” “呃……”这个我也不太拿得准,有点挠头,正打算试着念个音,卢小芳迅速打断道:“念[‘g?rɑ:?]。” “age不是念[d?]吗?我记得老师好像……”我犹豫道。 “不,是念[?],老师念错了!”卢小芳继续肯定地打断。 对英语原本就很怵的我只好默默闭嘴,陶然转过去很得意地跟同桌说:“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我默默地窝火,因为被打断,被卢小芳打断,也因为自己的学艺不精。 . 1999年8月13日……星期五……晴 . 在侧重描写的小作文训练里,我写下了以下文字: 《一次酗酒》 晚自习后,她满腔气愤地冲回家中,一开门便被母亲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原因是父亲又出去会牌友了。出过气后的母亲忿忿地去睡了,她放下书包,拿出课本却无心看书,静静地思索,满腹愁思不知向谁诉说。 一股无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去拿酒鬼父亲的酒,为避免酒后失态吵醒睡在隔壁房的母亲,她选择了啤酒。最讨厌别人喝酒的她,如今自己却拿起了酒瓶。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头一次喝,却是为了浇愁。 怀着对酒的几乎一无所知又有些许恐惧的心情,她拉开啤酒罐,呷了一小口。白色的啤酒泡沫让她想到了令人恶心的唾沫。过了好久,鼓了鼓勇气,她又呷了一口,一大口。这口下去后便觉得舌头麻麻的,嘴里泛起一阵隐隐的麦芽糖的甜味,像嚼了很久的馒头。 她有点喜欢这鬼东西了,一仰脖,灌下去了大半罐。这下,一股热流从喉咙往下直冲到胃里,再到肚子,不一会全身就如同烧着了一般,正像胸中那股燃烧的怨气,愈烧愈烈。好一阵过去,电扇在呼呼地转着,她却并不觉凉爽,喉头仍热辣辣的。女孩想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仅凭这豪放的喝酒方式。 又一仰脖,喝下最后一口。她的脸颊已微微泛红,嘴里浓浓的甜意好久都没退去。再次感受火烧后的她反而觉得凉快了,什么委屈、什么不快都放下,脸儿依旧微红,带着美好的憧憬躺到母亲身边。 她,睡去了。 . 这篇小作文被卢小芳看到,第一句便问:“写的是不是你?!” 我如同被抓住了小辫子,赶紧避开问题反问:“是不是写得很生动,就跟真的一样?” “不!”她否定地回答,并把小作文递给了孔东霞。东霞看过后也得出“不怎么真实生动”的结论。 . 1999年8月17日……星期二……雨 . 一时间,炎热的午后忽然刮起大风,风卷着沙石,摇动大树,用它的暴力冷却这火炉般的世界,雨为呼呼的风伴奏,摇旗呐喊。渐渐,雨成为主导,刷刷地清洗着世间的一切。这突如其来的风雨,在夏天带来了凉凉的空气、凉凉的校园、凉凉的心。独自端坐窗前,望着窗外恣意飘舞的雨丝放空,猜测自己的未来也许只是梦一场。 天边渐渐亮了,发出金黄耀眼的光。“哦——”一声惊呼,带着班上许多同学冲出教室,我仍在愣神,并未为之所动。 “是——彩虹!”教室外的人在喊,听到这句,我也呼地一下蹿出教室,顺着大家看的方向找寻:一条红、黄、绿的三色彩带似有若无地远远挂在天边。目光顺着淡淡的光带移动,另一端却已俏丽入云间了。雨依旧在下,细蒙蒙地,我不管这些,呆呆地伫立,傻傻地望向天空中的虹,被灰的云映衬得更加美的虹,期待变成这天空中一粒带光的尘埃,在彩虹消失时把我带走。不经意间一回头,天啊!是太阳,发出金黄色的光,染得整个天边都是灿烂的、收获的金黄色,柔和的温暖的光,比彩虹更美。彩虹之美是玲珑隽秀之美,雨后的太阳是博大、宽容之美,更胜一筹。我与背后的人们都仰望天空,他们沉醉于彩虹,而我沉醉于太阳。 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彩虹,虽然时常用六棱的透明塑料笔杆对着光在书本上映出从红到紫的渐变光谱,但真实地亲眼看到挂在天空中的彩虹,感受却是截然不同的。谁能想到这多年难遇的奇景竟然被经常看到的太阳比下去?看来,我终究还是渴求温暖的,那颗凉的心需要被捂热。 ——真心的感觉,风雨过后,太阳最美。 . 1999年8月18日……星期三……晴 . 我把昨日看见彩虹的场景写进了描述类的小作文,给奚萍看,让她帮我做些调整和修改,她改了几处,并在文末写给我一句话:“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所能经历的只是平凡的事,但我们希望能用这飘逸的文字共营一个雅致、玲珑的意境。”奚萍懂我,只是除了营造意境外,我还想记录一些体会。 陶然老远看我们拿着聊得起劲,便跑来抢过小作文去看,看完后丢下一句:“那时的云哪里是灰的,天哪里是蓝的啊?!”我简直无语,这是什么知心朋友啊?!不知心也不懂文字修辞吗?说的是值得纠结的点吗?!找茬能不能找在点子上啊?!我白了他一眼,没跟他说话,继续跟奚萍聊。 我把《一次酗酒》递给奚萍看,她看完后吃惊地瞪着溜圆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不会是真的吧?希望不是哦。” 我随意地笑笑:“写来玩的。” 她说:“这篇比今天那篇好,更真实、细腻,有更多的情绪在里面,能感染人。”和我同感,今天那篇是仓促中写的,是为了写而写,结构、过渡什么的都欠考虑,想把考军校又希望渺茫的梦写进去,又不想说得太直白。奚萍真是懂我!这个朋友要好好把握哦! . -------------------------------------------------------------------------------------------------- . 唉!喝个酒也这么躲躲闪闪的。 是的,那就是我第一次喝酒,当然排除小时候被大人用沾着酒的筷子戏弄的情况。因为喝酒是不被允许的事,所以不能承认,连日记和小作文里,也只能说是“她”,而不是“我”。其他心底里的话也都不敢明说,隐藏在各种修辞背后,含蓄地假装意境。其实是怕说了真话,或达不到追寻的目标被笑话,本质终究还是懦弱。 我曾经是想考军校的,除了被军训教官散发出的坚定和英气所吸引,更多理由是觉得自己与班上那些娇滴滴的女生不同,能吃苦,能理性地用意志约束行为,能做到令行禁止、一切行动听指挥,能担当国之重器所需肩负的责任。但仅近视这一点就把我拦在了体检合格之外。现在看来,我对军校的向往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强烈:当年近视手术虽不算成熟,价格相较于当时父母的收入也不便宜,但终究是可以跨越军校体检门槛的一个方法。我却对这个方法视而不见,连提都没跟父母提过。我并未对走进军校付出任何努力,就像小时候离开舞蹈队一样,只是在头脑中幻想某种可能,然后沉浸在想而不可得的失落情绪里而已。跳出情绪看事件,不同的选择本身并不直接导致结果的好坏,只是人生不同的路而已。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喜欢的、想要的却并不是自己真的那么喜欢和想要的。语言会欺骗自己,但行动不会。冥冥之中某种退缩可能已是你的选择,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第十三章 好一个劳动委员 ------------------------------------------------------------------------------------------------ 日记: . 1999年8月19日..........星期四..........晴 . 今天,我干了件值得偷着乐好一阵的事。 因为是暑假期间上课,班上就没有排打扫卫生的值勤表,最近连续几天有不少人抱怨怎么没人扫地,但一直也没人安排、也没人带头打扫。下午课结束,我拉着要离开教室的陶然问:“你怎么不安排人扫地啊?” “安排过了,没人乐意扫,班头自己都反对。”他不爽地说完,就出教室奔食堂去了。 不知是我的质问还是班头的反对让他不爽,可他丝毫不做努力地拂袖而去也让我不痛快。看着他毫不迟疑离开的背影,我始终都不相信班头是他所说的那个样子,之前班头带我去数学老师家是那么主动而热心。同学们陆陆续续去吃晚饭了,教室里除了我,就剩正在看小说的邓慧兰和写作业的吴雪华了。我没叫她们,独自把椅子倒扣在课桌上,一排一排地扣过去。 “要扫地么?是该谁扫了?”吴雪华问我。邓慧兰仍旧心无旁骛地看着小说。 我耸耸肩,无奈着对她说:“我也不知道。”然后走到教室后去拿扫帚。 “该洒点水。”吴雪华自言自语地说着,就拎着水桶出去了。不一会,打来满满一桶水,洒水降尘,上椅子,扫地。 吃过饭的人陆续回到教室,尚小庆和丁静也加入了扫地的行列。一会奚萍也来了,问:“是该我们扫地吗?” “不,是该大家扫!”有人回答。 扫地的队伍渐渐扩大。整天叫着怎么没人扫地的李文秀也到教室了,和奚萍一样地发问,有人回答:“是义务劳动!”看到班头也走进教室,文秀热情地张罗:“班头,快来,快来,这是义务劳动!”班头没多说话,径直走向教室后的工具区,最后一把扫帚已经被文秀拿去了。他楞了会神,说:“你们谁给我个扫帚,或者我一会来搬灰。”我头一次听到有人把垃圾扫在一起再弄去倒掉叫“搬灰”的,真够形象,就呵呵笑着说:“做事要有始有终,怎么能把扫帚给你呢?再说也扫得差不多了。” “你们都吃了没?”班头问。 “还没呢。”我答,估计除了我和吴雪华,其他人都是吃了来的。 “你们别扫了,都去吃饭吧。去吧!去吧!剩下的我来!”说着,他很有大将之风地抢过吴雪华手里的扫帚,很利索地把垃圾收拾到筐里,一副要快速结束战斗的样子。 我扫完地,拿着之前准备好的干粮到教室外面去吃,教室外的走廊上已经站了不少等着打扫完再进教室的人,大部分是女生,围在一块,叽叽喳喳地闲聊。班头收拾好堆得老高的垃圾拿去倒,眼尖的看见垃圾掉了,赶紧喊:“掉了,掉了!”班头听闻立马回去拾掉下的垃圾,一转身,“咣”地一声头撞上了窗户。“哈哈哈哈……”惹得女生们狂笑不止。文秀笑着说:“他总是那种制造笑料的人物。”班头听见笑,也不分辩,赶紧愣愣地抱着垃圾跑开,身后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 在大家打扫的整个过程里,邓慧兰从一个位子换到另一个位子,然后抱着小说跑出教室,再到打扫完进来,几乎全程目不斜视,眼睛都没离开过小说。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在移动过程中不用看而避开教室里的桌椅和其他障碍物的。 后来,男生们也陆陆续续来了,陶然走进教室,自然地放下桌上的椅子,然后用抹布擦桌子,动作一气呵成,一副顺理成章的样子,毫无惊讶。我想对他说:“你怎么不问问是谁扫的地啊?你不说班头带头反对吗,人家今天也扫了!”但仔细想想,我有什么立场这样跟他说话呢?算了,也许像东霞她们说的,他就是这么个人。 一直到晚自习放学,陶然都没提起扫地的事,就像这事从没发生过一样。是的,我看错人了,他就是这么个人! . 1999年8月25日……星期三……晴 . 不知道卢小芳和孔东霞聊什么,突然聊到班委换届上。卢小芳推辞地说:“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当副班长,真的,到换人的时候我就辞了。我不愿做这个官。”东霞宽慰道:“你干的挺好的啊,干嘛要辞呢?再接着当呗。”卢小芳继续推辞,东霞越鼓励,她就越推辞,越说越起劲,和刚调来时跟我讨论她要不要调回文科班一个样。我看穿她了,知道她肯定还会接着干,就跟着东霞起哄,说副班长肯定还是她。她急了,用赌咒发誓的认真劲说:“真的!下学期我肯定不是副班长了!如果是,我请你们每人吃十块钱的东西,我们赌!” 无聊,有事没事拿“副班长”的头衔开玩笑,还什么“我不愿做这个官”,“副班长”这个头衔被她称为“官”,真是可笑!一个为大家服务的职务,她是拿来当官做的! . 上午第二节物理课后,陶然上台咕隆了下,不知道说了个什么事,后来问其他人才知道他说第三节课后打扫校园的劳动安排了我们组。那么大的清扫范围,只我们一个组。第三节课下课后,我们组的人就拿着工具去清洁区打扫了,直到第四节课打上课铃都没看见其他班的人去劳动。 第四节是老刘的语文课,他看着一个组的人都不在教室,被告知去打扫卫生了,就到清洁区来找人。扫帚不够人手一把,我们原计划男生们先扫,剩下的扫到一起了,女生负责倒垃圾。卢小芳看见老刘朝我们走来,怕老刘说我们站在这既没上课又没干活,就说:“我们去换他们吧,我们来扫。”然后赶紧拉着孔东霞到扫地的男生那边去了,我免得单独面对老刘,也只好跟了过去。老刘尾随我们到打扫集中的人群里,问怎么不去上课,得知劳动是教务处安排的,他便什么也没说,独自回了教室。 我们的清洁区有一部分是樟树林,树叶特别多,快扫完时已经正中午了,毒辣辣的日头晒着,没多少树荫可躲。看着堆积如山的树叶,照例还是垃圾筐不够用,要去找隔壁班借。环顾四周没看到陶然的影子,想早弄完早休息,我就去十二班借了几个筐,回到清洁区正碰到从十班借筐回来的陶然。 如火的日头烤得人都蔫了,每做多一个动作,多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身体的水分。按垃圾筐的个数分了几个组,各自分工把垃圾和树叶往垃圾筐里抱,然后拿到堆场去倒。大堆的叶子倒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碎渣子要用扫帚扫,而扫帚和簸箕都在女生手里。这时我看看周围,不见一个女生,也没看到留下的扫帚。跑到教室,看到她们一个个端坐“太师椅”,脸不红,汗不淌,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冲她们喊:“你们怎么都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把工具留下呢?” “你不知道吗?不是他们开始拿着工具不干活,我们女生才拿过来干的吗?”邓慧兰说。 “那你说,现在他们手上连工具都没有,要他们怎么干?”我反问。 “管他们呢,你不是‘好心’在帮他们干吗?”卢小芳说。这阴阳怪气地,听着真让人难受,可我又不好怼回去,因为我知道一旦开始,后面她们会说出怎样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作为女生,面对男女生间的矛盾,还是站在女生这边保险。于是,我违心地收拾了书包,回去休息,没去给清洁区的人送工具。 下午,我问陶然:“筐还给十二班了吗?”毕竟我找别人班借的,有责任要跟踪了解下筐的下落。“没有,垃圾还没装完。中午弄得太累了,让另一个组下午下课了再去弄。”他回答。我简直无语了,我走的时候已经没多少了,他们中午就那么把东西晾那不管了?!既不怕工具丢了,也不怕早上扫好的垃圾被吹散白扫了?!晚自习前,我又问他,他反而火了,说:“他们都不听我的,都不干!” 我也火了,说:“不干,你自己就带头干啊,他们也许是看你都不干,才不乐意干的!” 没想到卢小芳四两拨千斤地来了句:“自己搞劳动的劳动委员不是好劳动委员。”陶然得意地附和。我气急了,几乎喊了起来:“自己不搞劳动的劳动委员更不是好劳动委员!” 我真真的是看错人了,当初我是怎么把卢小芳当作一个朴实、善良的好女孩,和她推心置腹的?!当初我是怎么和陶然做上知心朋友的?!可现在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而丑恶呢?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也是丑恶而扭曲、矫情而虚伪的吧,或者更糟。 . 1999年8月29日……星期日……晴 . 结束暑假期间的上课,让住读生们回家休整几天,带上些秋天的衣服再回来开始高二的正式课程。我在家写完作业正闲极无聊,听说姥姥要开始准备制作辣酱了,就赶紧跑过去凑热闹。 姥姥是民国期间生人,家里原是开中药铺的医生,家境还不错,有几个兄弟姐妹。据说,她上过几年小学,因为日本人的侵略,生活动荡,学业被迫中止,后来嫁人生子,就再也没上过学。姥姥管动乱的那个时期叫“逃日本人难”。在跟姥姥同龄的一批老太太里,姥姥是少有的完全没裹过脚的“天足”,曾上过三四年的学,也让她成为她们里说话有分量的“文化人”。 几十年过去了,酱油、辣椒酱早已成为随买随用的日用品,但姥姥还是保持原来的习惯,每年夏天都要制酱。做好够一年用的黄豆瓣辣椒酱和一些剁椒酱,然后开启前一年制作的封存了一年的辣椒酱,以供今年使用。辣椒酱的开封仪式很简单,但又似乎很神圣,每次都由姥姥亲自、缓慢地拿下荷叶坛子和酱缸上用层层报纸包裹的砖头,然后慢慢打开扣在荷叶坛子和酱缸上的盖子,揭开一层又一层用皮筋箍住的塑料膜,一阵浓郁的酱香扑鼻,顿时,满屋子就都是酱香味的了。姥姥用大勺子把酱舀到再三清洗、擦拭、晾干的瓶瓶罐罐里,再分给我们家和舅舅家。 今年又到了制酱时节,好几个大簸箕上铺满了颗粒分明的上好霉的黄豆,大颗粗盐、白开水、生姜、大蒜等等材料一一准备齐全,鲜艳欲滴的红辣椒也已清洗干净并晾干,就等剁了。我抢坐在“剁椒大师傅”的位置上,想担此大任,结果被我妈哄下来,一脸嫌弃地让我去切姜剥蒜打下手。 姥姥说:“让她剁啊!都这么大人了,让她试试。” “她不行!弄得慢,耽误工夫!”我妈辩驳。 “试试,让她试试,不行再换。”还是姥姥开通,她的坚持让我如愿以偿。坐到主剁手的位置上,面前放着洗干净了的大脚盆,里面放着案板。舅妈在旁边切姜剥蒜,姥姥和妈妈把红辣椒挨个用干毛巾擦过后堆在我面前的大盆里。我两手拿着菜刀,有节奏地敲击案板,就像个鼓手,击打出重复又富有变化的鼓点。精神上轻松,剁起来也越发有劲了,一下午,三十多斤辣椒不知不觉就剁完了,我似乎还没过足瘾。 姥姥揭开大簸箕上一层层的黄草纸,平铺在上面的黄豆都结上了上好的黄澄澄的霉壳子,这是今天的主角。酱做得好不好,黄豆上的霉很重要:既不能是白毛霉,也不能是绿色的霉,必须是和草纸颜色相似的黄色的霉才行。按比例和水搅拌好黄豆、辣椒、盐和各种配料,装坛密封,就等时间让它酝酿出醉人的香味了。 姥姥的酱与外面买的不同,格外香,用馒头蘸酱,馒头瞬间变成极品,舀点酱汁炒菜,完全不用放酱油。今天真开心,我也是能制酱的人了,一点也不觉得累,就像我常说的:“想法儿在劳动中寻找乐趣。”不像某些找各种理由逃避劳动的人。 第十四章 高二老鸟 ------------------------------------------------------------------------------------------------- 日记: . 1999年9月1日..........星期三..........晴 . 从今天开始正式开始了高二的征程。开学第一天,为今后的学习,我做了很多计划,唯一担心的是生活中我不能完完全全地按计划去实施。 晚自习是语文,老刘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在语文课上写日记大概不属于在甲课上做乙课的事吧。虽然之前有被老刘看到然后放任自流的先例,但这会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下午大扫除前班主任讲到调整班上团委干部的问题,我就知道卢小芳十块钱的东西是跑不掉了。后来我和东霞打趣她之前赌咒发誓不当副班长的事,她不爽地甩过来十块钱,然后叮呤咣啷拿书本砸桌椅撒气。我当然没收她的钱,吃十块钱的东西是同学间开玩笑的乐趣,直接给钱是什么意思?拿钱打人的脸么?我们是为了要钱才跟你打赌的么?不,我是早知道你信口开河,让你自己打脸。 . 之前担心下午的大扫除又发生跟上次劳动一样不愉快的事,结果还好,没发生,因为我被叫去教务处领作业本。班头、我还有史辉三个人去的,我没清点数量,扛了一捆本子就走,到教室本子发到最后,少了一个。这时,教室里只有我和班头,史辉发完他领的本子已经去吃饭了,我和班头只好把发在每个桌上的本子又清点了一遍,每人20个,最后到金燕这少了一个。班头决定再去教务处看看,是不是落在哪了或者有没有多的,我在黑板上留言:“每人自己桌上20个本子”,免得吃过饭后来得早的人乱拿,并打算如果找不到,就用我的本子把少的那个补上。 饭后,到教室,问班头:“你找到发本的人了吗?” “那儿关门了。是谁少了本子?”他问。 “金燕。”我话音刚落,他便直接在自己桌上的一堆本子里抽出一个递给了金燕。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毫不迟疑的动作,令我感慨颇多。已经看惯了每个人为自己的东西斤斤计较的样子,从道义上来说,维护自己的利益是常理,无可厚非。可这种常理看得越多,看到不合这种常理的事时,心里就越发生出敬佩和感动来。他递本子的一瞬,似乎定格在时间与空间里,顺着他结实的胳膊往上,黝黑的脸上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坦然。那份下意识的的坦然显露出他待人处事的原则。这一瞬的神情和动作是那么和谐、顺其自然,但它背后的意义又有些不凡。 他的确是个称职而热心的好班长! . ------------------------------------------------------------------------------------------------- . 交接事物,当面清点品种和数量是避免后续麻烦和确定责任归属的有效手段。如果是贵重物品,最好能列出书面交接清单,并双方签字,这是事前预防。事情发生后,积极寻求途径解决问题,对产生的后果主动承担责任,也是一个成熟的人处理问题的正确思路。在工作中,这套事前、事中、事后处理问题的方法论能有效解决问题,让同事和领导觉得你是个有办事能力、有担当、靠谱的人。具有这些特质,离被重用、升职加薪也就不远了。 这个经验在之后几十年的工作中,屡试不爽。 . ------------------------------------------------------------------------------------------------- 日记: . 1999年9月3日……星期五……晴 . 又是感慨良多。 分班的事已经过去快一个学期了,这么算来,“小妮子”和我同了一个学期学后又分开已经一个学期了。现在见了面,还是有说有笑,也经常互相帮忙,比以前好多年的同学还要亲密很多。 上午,她们文科班要检查日记,来找我借日记本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借鉴”的,以解燃眉之急。我们作为理科班,对文字的要求比文科班松些,日记也已经很久没检查了,会持续地写大多记录的是自己所感所想。我没多考虑,就给她了,我对她的信任几乎不设防,并不介意她看我的私人日记。 下午,“小妮子”来还日记本时告诉我,她看了几篇觉得不是可以公开的日记就没看了,一篇也没用上。后来方倩倩也找她借我的日记本看,她觉得未经我授权,就对方倩倩说“私人日记不方便传阅”,给推辞了。结果,为这事她俩闹了好一会别扭。听了她的话,对她的信任瞬间又增加几分,再次确认她是个可以交的朋友。不管她的话是真是假,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即使我没要求,她也认为我的隐私要经我允许才能公开,这是个界限。这就比那些说起来是“知心朋友”,实际上并不知道各自在想什么的人要好。如果事情真的如她所说,为了维护我的隐私,她宁愿得罪另一个朋友,那她就更值得我深交了。 . 今天收到通知:我被调到文艺部,成了高二文艺部的部长。且下午第四节课后去开会。听到这消息,我简直如堕五里雾中,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等开会揭开谜底了。 会议内容很简单,学生会换届,公布各部门职务人员并介绍相互认识。各职务的任免并没有经过选举,大多是学长、学姐或老师推荐,然后直接任命的。因为高三是待考年级,一切为了高考,而高一的学生刚来,很多情况还不熟悉,所以,高三的学生会成员基本上是挂职退休的状态,大部分组织工作都落在高二部长们的身上。这个意思,会上会下老师、学长学姐们也多次传达到位了。 高三的文艺部长还是之前高二的文艺部长许敏。大会后,她把我和高一文艺部长叫到一起又开了个小会,谈了谈这学期工作的事,并把写工作计划的任务交给了我。 许敏,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大约小学二三年级吧。她高我一届,是表姐的同班同学、校舞蹈队的队友,长相属于那种过分精致的漂亮,跳舞也很有天分。我们也就仅限于相互认识,见面知道那个人是谁,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远远地看着各自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她是活泼开朗的人,身材高挑,衣着入时,时常和男生们在校园里、马路上说笑,或揽腰坐在他们自行车后座上。在我们家的教育里,这种和男生“过于亲密”的女孩不是好女孩,属于不三不四、不检点的类型。于是,我印象中一直觉得她和“小太妹”差不多。 而今天与她接触,发现以前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偏见,用那些片面、表象的标准衡量一个人是有多大的错误。她是热情大方的正经女孩,责任心强,有组织能力,对工作、学习都干劲十足。以她的舞蹈功底和天分,在艺术班能分分钟碾压大部分人,可她却选择报考非艺术类院校,只把跳舞当兴趣。她说起话来的泼辣程度完全堪比王熙凤,气场之强大,没几个男生敢在她面前说“不”。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求证坐男生自行车回家的事,她毫不避讳地说那是有一次她腿被车撞折了,有个男生碰到就把她送去了医务室。之后的一段时间,班上安排走读的男生们接送她上下学,其中有个男生住的离她家很近,接送她的任务就相对固定了下来。再后来她腿好了,偶尔碰到也会坐他的顺风车。在聊天中她明确地表示她也很讨厌那种勾三搭四,和男生们打情骂俏的女生。 会后,一路上和她边走边聊,聊以前的事,聊现在的学习和工作怎么兼顾,聊了很多很多。虽没直接问,大概也猜到我当文艺部部长和她的推荐有着必然的联系。她是个耿直且有感染力的人,和她聊天会觉得畅快淋漓,借着和她聊天的热情,我也充当了一回“护花使者”,骑车把她送回了家,即使与我家完全不是一个方向。 . ------------------------------------------------------------------------------------------------- . 小县城,属于熟人社会,十几年或几十年在同一个地方生活,谁和谁都能搭上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人脉在熟人社会渗透到买卖东西、租房、上学、就业、结婚等各个方面,几乎能影响一切。“有熟人,好办事”的观念彻底地影响着这里的人,即使不求人办事,熟人的一句话,也可能会影响事情的走向。 对于就业面比较窄的行业,这套理论同样适用。大城市虽属于生人社会,对于许多要求相对专业化的行业,工作十几二十年后,发现仍是一个小圈子,相互为师生、为校友、为老乡、为亲戚、为夫妻的比比皆是,行业内信息非官方途径比官方途径流通得更快。在这样的行业里,人脉对于就业、跳槽、升迁、创业仍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有个朋友时常抱怨工作累、工资低,朋友们就劝他跳槽,他说:“跳什么啊,我们行业有发展前景的每个城市就那么几个单位,还都是兄弟单位,谁和谁都差不多。” . 远远地看一个人,即使了解再多他\/她的信息,都未免不真实。用概念、框架和标签去给人归类,也未免僵化、教条。人是立体的、有多面性的,只有深入接触,才能真实地了解一个人。谨以此与明星的各种粉或黑共勉。 . ------------------------------------------------------------------------------------------------- 日记: . 1999年9月4日……星期六……晴 . 一大早,学校花坛里一片片洁白的含苞待放的葱兰袅娜而高傲地站在细长的花葶上,四周簇拥着细长的叶子,狭长的微微张开的花瓣羞涩地包裹着花蕊,透出似有若无的清香。踏着朝阳,从这样的花径旁走过,一路心情大好。可好心情经不住考试的折磨,马上消失殆尽。早上的数学课,数学老师进门啥也不说,扬了扬手中的卷子,唉!一来就考试。重点是,我一向引以为豪的数学竟也把我考得七荤八素的。 中午,葱兰个个都争相打开花伞,摊平六片花瓣,露出中间鲜嫩鹅黄的花蕊,娇滴滴地立着。一朵接一朵,连成一片云,似乎轻飘飘地要升向空中了,可实际还在地上,离土并没有多远,就像我这样,甚至比土更低。据说下午要考英语,一向的弱科,想必会比数学更糟糕吧。作为一个高二的老鸟,经过一年的考试轰炸,竟然还没习惯这“硝烟”的味道,仍畏惧考试,也是可悲。考完后果然感觉不佳,勒令自己只能吃五毛的晚餐。这不是节俭,也不是吝啬,是自虐,让身体的痛苦去平衡内心对自己的失望。 晚自习后踏着星光回家,葱兰已经收起了它圣洁的衣裳,花芯像乖宝宝般躺在白褥子里睡熟了,仔细看,有些花已枯萎、凋谢,花瓣散落在草丛里。什么时候我才能结束自己的使命呢?在我弥留之际,我是否会完成自己的使命呢?什么是人生?什么是永恒?想到“斑羚飞渡”一文中领头的羚羊带领羊群飞跃过宽的山涧时,甘愿冒着随时跌落山谷的危险做垫脚石,不觉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并不畏惧做那样的头羊,就如同我不怕英勇就义,但却害怕考试的“凌迟”。 . 1999年9月7日……星期二……晴 . 又到军训时期,看着高一的新生在教官的指导下训练,不由得想起当初我们进校军训时的情形。迷彩“斑块”在操场上分裂、合并、移动、静止,伴随着日头下蒸腾的热浪,时不时传来嘹亮的口号。时间过得真快,已经过去一年了,可与教官互动的那些过往仍历历在目,似乎就在昨天。许多同学回味那虽苦还甜的军训,都还想再来一次,见见那个带我们的坏坏痞痞的幽默教官。走过大操场时,也会时不时地在迷彩人群里找寻,有没有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 一切都已成回忆,不可能再来了,只有拥有时珍惜过,才不会后悔。今天是他们军训的最后一天,去年的今天,我怀着多少希望和好奇走进这个校门,如今好奇已消失,只剩期待那能实现的“希望”。 . 接连几天的考试,都在今天公布了分数,数学120分,虽是第三,但与第一名145分相差了25分,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英语99分,却已是班上倒数第八,物理、化学和生物分数也只是平平,平到都不值一提。唉!对自己无语。 . ------------------------------------------------------------------------------------------------- . 年轻,最可贵最吸引人的就是有希望,有无限可能,而年轻最让人彷徨和愁苦的也就是前途与希望的不确定性。 第十五章 诗朗诵 ---------------------------------------------------------------------------------------------------- 日记: . 1999年9月16日..........星期四..........晴 . 快要国庆了,因为今年是澳门即将回归的一年,学校计划在国庆前搞一个“迎国庆、迎澳门回归”主题的诗歌朗诵会,每个班都必须参加。看样子,年级组长很重视,除了安排文艺部召集各班文艺委员开会,通知相关事项,似乎还打算动员全校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支持助力的意思。 这是我任文艺部长以来,组织的第一个大型活动,各种计划在脑子里跑马灯一样循环往复,除了组织督促高二整个年级各班都能拿出节目,还希望我们班能有突出的表现。可已经熟悉我们班许多班委(包括孙艺婷)拖沓散漫、准备不上就消极放弃的做事风格,我的心又一阵焦急起来,我那好表现的心又开始跃跃欲试了。 我把写了几天准备诗朗诵用的稿子给了孙艺婷时,文艺委员兼宣传委员的她告诉我后面的黑板报也要换了,以十一国庆为主题。从任宣传委员以来,她就习惯了我参与甚至主导每期黑板报的设计,我也并不介意。曾经我试着推辞过几次,结果不是开天窗就是以浮皮潦草的“最丑黑板报”收场。也许是我对审美有强迫症,讨厌看到敷衍的丑黑板报,于是,办黑板报的重任又渐渐就落在了我身上。爸妈要是知道办报的事是这么来的,估计又要怪我不好好学习,瞎揽事了。 课间,我开始画黑板报的版面设计稿,并找其他同学借了私下流通的文摘杂志,看有哪些合用的文稿。这时,老刘拿了诗朗诵的稿子来,递给孙艺婷说:“这是我们班诗朗诵的稿子,这里面分段已经分好了,你推荐几个领诵的。”孙艺婷推荐了从市里转学来的对文体活动一直比较活跃的单凌云,还有卢小芳和彭思宇。我的稿子被退了回来。 . 下午,体育课安排打篮球。高二的体育课几乎是被“阉割”了的,名存实亡的体育课。在课表上,虽赫赫地占据一席之地,但上课的体育老师却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强调上课率了。一到上课,老师到器材室拿出几个篮球和排球,然后人就隐形了。通常是男生打篮球,女生打排球,自行组队,自由活动。男生大多是把体育课当放风时间,管他技术怎么样,总是要伸胳膊伸腿,在球场上跑个几通,流流汗证明自己还活着是能动弹的。女生本来人就少,每次上课都能碰到几个例假请假的,加上老师也不怎么管,大多出来活动十几分钟,觉得没意思或者要出汗了,就陆续回教室写作业了。“出汗”对于那些端庄矜持的“淑女”们来说是大忌,也许是宿舍里洗澡洗衣服不方便吧,又或许她们觉得不出汗才足以在那些出汗的臭男人眼里显得金贵。 经过几次课,体育老师看出了端倪,上课就直接只拿篮球,不拿排球出来了。而到现在,除了男生,也就我、孙艺婷和尤友玲等三四个女生出来,其他人已默认把体育课划为了自习课。今天,尤友玲打了会回教室了,我和孙艺婷两个人独霸一个球,打了个够本。其间,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带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到我们这个半场来打球,老人可能是学校的退休老师,精神矍铄,炯炯的眼中放出异常的光彩,时不时对着小孩喊:“五指分开、五指分开!”,或者喊“传过来!传过来!”小孩球打得不错,至少比我们班好多女生打得好,屁颠屁颠地围着老人传球或者拍球,老人发现我注视着他,就自豪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球要从小开始打,我就从小训练他。练技术,也锻炼身体!” 是的,锻炼身体挺好的,只是班上不爱运动的大多数人有“高考”这块名正言顺的挡箭牌,与他们相比,爱运动反而显得不务正业,是爱玩不爱学习。我其实很羡慕那些恣意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男生,他们代表着反抗压抑和自由,而我只能借着体育课的幌子来暂时逃避会不想面对的题海。下课后,我老老实实把球还到器材室,然后去吃饭。非体育课时间,女生在球场上和男生一起打篮球是奇怪的值得成为谈资的事,我要努力避免出格成为谈资。 何斌、毛广海、单凌云和江丰几个踏着晚自习开始的铃声走进教室,一看就是刚打完球在水龙头下冲了个头:一律身上挂着前胸后背湿透的衣服,头发打绺滴着水,像几只刚从沟里捞上来的水老鼠。其他人都早已在教室里伏案学习或假装学习了,老班对着他们几个空位子转悠了半天,见他们这幅模样进来,上去劈头盖脸就给他们一通骂,罪责是从运动完到沉下心来学习需要一段时间调整,他们没提前到教室静心,浪费了宝贵的晚自习学习时间。他们几个面对痛骂,倒都显得不痛不痒、从容自若,各自面无表情地坐到座位上,不慌不忙地拿出书本,似乎老班的怒火与他们无关。 . 1999年9月17日……星期五……晴 . 始终觉得写了几天的稿子被退回来有些可惜,但也知道要替换下老刘拿来的稿子也不大可能。语文课后,内心各种纠结和忐忑,最后还是跟着老刘走出教室门,在走廊上把我写的朗诵稿递给了他,并跟他说我不想读“女丙”。 老刘看着我写的朗诵稿频频点头:“嗯,写得不错,可以找机会到校报上发表了。这次的朗诵稿大家都已经在背了,就不换了。”他又看着我说:“换角色段落的事,你可以跟孙艺婷商量下,你把你想读的那段先念给我听听看。” 我把领诵的那段有感情地朗诵了一遍,老刘仍旧频频点头,表示不错。然后让我把孙艺婷叫到走廊上一起商量了会,最后换下了单凌云。 . 化学老师是个小年轻,大学刚毕业就来带我们。我们作为他带的第一届学生,因为他不是名牌大学毕业、没有教学经验,且长得唇红齿白的白面书生样,说话又温柔,完全镇不住场面,几乎全班都不约而同地在明里暗里欺负他。不是上课的时候他在上面小声地讲,我们在下面大声地讲,盖住他的声音,看他闹个大红脸,就是几个学霸在课上直接站起来指出他哪里讲错了。又或者在各种习题集参考书上找极难的题向他请教,然后笑着看他面红耳赤、抓耳挠腮,还有私底下学他紧张时的结巴和口头禅的。 经过一年的斗智斗勇,他已经成长起来了,虽然讲课声音仍然不大,但我们在下面哄闹时,他会在上面闭嘴等我们安静下来,而不是跟我们比声音。他仍然会一紧张就结巴,说他的口头禅“我们说”,但已很少红脸,也会在适当的时候拿出老师的魄力和威严。主要是经过一年的相处,我们觉得他也挺可怜的,而我们里的很多人很可能还考不上他毕业的学校。我们放过了他,其实也是想放过将来的自己。 今天,他来问我:“你怎么没参加市里化学竞赛啊?我看你物理竞赛都报名了,是对化学有什么想法吗?” 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跟物理老师比跟他关系更好些,参加一个意思下就够了,不想参加那么多考试。我当然不能这么回答他,但又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呃……呃”地结巴着,他又说:“你化学水平可以的,报名参加试试吧!”看他一脸的关心和诚恳,我无法推辞,只好报了名,并找陶然借钱交了十块钱的报名费。 后来,我还钱给陶然,并附赠一个月饼,莫凌波便在一旁起哄:“陶然!陶然!快中秋了哦……月圆之夜哦……陶然!”这起哄让我心慌,不知所措地躲开。我有些怕看到陶然,不知他会作何反应,而无论什么反应似乎都不会是我想要的。还好,他只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 . 1999年9月19日……星期日……阴 . 今天发生的事,叫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语文早自习,练习诗朗诵,老刘把卢小芳读的一半调给我读,后来老刘纠正她读音时,她当着全班人的面对老刘说把她读的部分都给我读,她不领诵了,只齐诵。然后班上一阵哄笑。我这叫一个尴尬啊!老刘让我读,说明我读得好,可她的退让对我变成了一种施舍,以显出她的度量大。而在班上其他人眼里,我就是个小人,抢了他们心中美好、善良、柔弱的副班长的机会,我成了个可恶的家伙。 也许是我多心了,也许她也觉得我读得好,退出是为了不给班级拖后腿,也许那一阵笑并不是看好戏的嘲笑,可真实情况又从何得知呢?都只能是自己的猜测。算了吧,别人说你是小人,你就是真小人?看开点,别把自己弄成个心胸狭隘的人。 . 1999年9月22日……星期三……晴 . 黑板报千催万催,终于在昨天晚上大功告成。我和孙艺婷负责分版面和画画,班头和乐为负责写字,还算合作愉快。 今天诗朗诵预选,艺婷提前跟我说:“预选检查的时候从你那开始读,你读的那部分是最精彩的,读好点哈!”这让我着实吃惊。看她一贯做事玩玩闹闹的样子,以为她把这些都不太放在心上,对结果好坏无所谓呢。原以为她会讨厌我的爱表现,会认为我太自负,没想到她竟真心地觉得我读得好。 预选很顺利,不过大部分班级都通过了,有问题的那两个班估计调整下也会通过。 . ---------------------------------------------------------------------------------------------------- . 以前,总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活在别人的期待里,希望能尽可能顾及周全,让所有人都认可满意,太累,太纠结。 现在的我知道:根本就不存在“所有人都满意”的人和事。因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角度,而有些立场和角度因所处位置和身份的不同,先天就是对立的。你做或不做任何事,都一定有人夸、有人踩。这就像一个“点”,它在无限空间里做任何移动和放大缩小的变化都没有意义,对空间而言它都没有变。只有建立了“坐标系”,“点”的移动和变化才有意义。这坐标系就是价值观。别人的评价是在别人的“坐标系”里看待“点”,自己的评价是用自己的“坐标系”去看。“点”是同一个点,但“坐标系”在各自的空间里却各不相同,于是“点”的亲疏远近、好歹变化的判断都源自“点”与“坐标系”的相对位置和相对运动。“点”可以运动和变化,当然“坐标系”也可以。 所有的选择都是各种因素的重要程度在你内心的排序,也就是常说的“三观”。究竟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得罪人也不顾,还是隐藏自己的想法做个“老好人”,取决于对你来说在选择的当下,是做成那件事更重要,还是维护与相关人的关系更重要。 是结婚生子,还是单身丁克? 是献身事业,还是安于家庭? 是努力争取,还是佛性遁世? 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选择,每个选择都会一笔一笔逐步描绘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走出什么样的路。如果选择困难时,可以问问自己: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在做出选择的同时,也要做好准备付出相应的代价。任何选择都有不同的代价。 人生的选择,没有弃权。 第十六章 辍学 -------------------------------------------------------------------------------------------------- 日记: . 1999年9月23日..........星期四..........晴 . 昨天晚上,张德富走了,离开了我们这个班集体,宿舍里的东西都收拾完了。他不再读书了,因为家里没钱供他。东霞把这个刚从男生宿舍传出来的消息告诉我,我简直难以置信。总觉得辍学是只会发生在贫困山区里、电视里或故事里的事,离我们好遥远,从没想过会真实发生在我的生活里。这事犹如一声警钟敲醒了我,原来贫穷离我们并不遥远,原来我们就身处底层,随时一不小心就会陷入那个穷坑里。 震惊之余,回头望向那个曾属于张德富的座位,空空的座位,或许不久的将来它会拥有个新主人,或许它会被搬进学校的储藏室,但现在它就空在那,无言地宣告了张德富的离开。失落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张德富走了,这已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同学一年,与他最大的交集却是在他走了以后的这个时候。失落不断扩大,继而漠然,这也许就是人生吧,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东霞在我耳边叨叨着:“听说他还有个上初中的妹妹……听说他妈妈没有工作,他爸爸在一个工厂上班,现在工厂倒闭了,发不出来工资……听说……” . 上体育课时,史辉脚扭了,送去医院,后来确认为是骨折,教室里又空出个位子。 班上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开,这是什么事啊?!虽然毕业后大家都会离开,但和这种中途因各种事离开的感受却不一样。 . 1999年9月28日……星期二……晴 . 今天下午是诗朗诵比赛的决赛,赛前临时通知在朗诵前要组织各班拉歌。作为文艺部长,由我组织高二年级拉歌这个事看来是跑不掉了。因为是临时接到的通知,没提前安排下去,只好匆忙到比赛现场到处找各班文艺委员说明情况,人还没找齐拉歌就开始了。 一个年级十几个班上千号人在偌大的操场上,我手上又没个喇叭,纯粹靠嗓子喊,靠在各班前排左右两边跑控制局面。一时间,操场上歌声四起,震耳欲聋,完全盖过我的声音,让我陷入音浪的海洋里,好处倒是听不出我是破音还是跑调了。说是歌声,那是抬举,完全是不受控的几百只野兽出笼的各种嘶吼,是几千人终于找到机会的发泄,是对耳膜的折磨。从开始的“阀门”打开,就注定了无法找到结束的按钮。这声音的洪水奔涌、狂泄,四处侵袭,四处嘈杂,一发不可收拾。面对洪水,我是无力控制的,只能等大家发泄够了,累了,自然平息。好吧,我承认:简直一团糟!拉歌算是搞砸了,这算是我当文艺部长遭遇的第一个“滑铁卢”吧。我很坦然,并不觉得懊恼,也不觉得有什么失职,因为三个年级一样乱,谁也不比谁强。倒是埋怨起临时增加拉歌内容的领导,出的什么馊主意,不给通知安排的时间,也不配发扩音器等工具。 好在拉歌只是序曲,诗朗诵才是正题。拉歌之后各班按年级、班级顺序依次到看台上表演,上下场的时间和表演时间一样长,一切中规中矩。我们班在中后段,台下的老师和学生们大多已失去了观演的兴趣,只等着活动结束去吃饭。所有班级表演完毕,校领导说赛后张榜公布得奖班级,届时获奖班级班长到教务处领奖状,然后就草草结束了活动。以我到校一年来的经验,已经很习惯每次学校组织活动虎头蛇尾的操作,碰到这种处理也没什么可讶异的。 . 去食堂的路上碰到班头,他跟我诉苦,说班主任对他、生活委员徐建、劳动委员陶然和体育委员江丰有点意见,当着很多人的面批评他和徐建,估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撤了他们几个。老章对陶然和江丰有意见我是知道的,一方面觉得他们不好好学习,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方面觉得班上的事他们也不好好管,类似的态度在不同的场合表达过多次了,但对于班头和徐建有意见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无论是成绩,还是对班务的热心程度,他俩都算不错的。 班头说:“史辉脚扭伤那天,我去找老班借钱垫付医药费,他不借,之后我又提议动用班费,安排班委去张德富和史辉家家访,他又拒绝了。他老说权力下放,可真到遇到事,班干部们还是没什么权力决定事情,做的也老是得罪人的事。唉!可能因为我和他这些观念上的冲突对我有意见吧。” 听他说的事,我觉得也就是他暂时心里委屈,便安慰道:“老班还是好心的,他可能有他的考虑,估计不会为这么点事就撤换你的。你干得还是挺好的。” 他提起精神,笑了笑,对我说:“吃完饭后到教室,我们叫几个班委商量下去张德富和史辉家家访的事吧。” “嗯!”我应声答应。 . 1999年9月30日……星期四……雨转晴 . “十一”国庆放五天假,从今天下午开始放,5号下午来上晚自习。一早上,教室就处处洋溢着要回家的欢乐气氛,有些归心似箭的住读生已经把打包好的行李带到了教室,打算第四节课老师一说下课就冲出教室,奔向汽车站。 前天和班上干部们商量好今天下午先去张德富家家访,5号上午去史辉家。原则是去的路费自费,拜访买东西的费用用班费,去的干部人选自愿报名,不强求。前天说的那叫一个热闹,没几个说不去的。可真到要去的时候却没几个人了,住读的干部有说回家的东西还没收拾好的,有说亲戚要来接的,走读的一下课直接骑车回家了,也不知道下午还来不来。 下午,果然没几个人来,只有建国、班头、徐建和我。陶然说平时和张德富就没什么交集,班头说卢小芳家里有事跟他请假了,她5号去史辉家。又等了会,确定没有多的人来,我们四人一行就往汽车站去,班头和徐建在路上的水果摊买了两袋水果。 张德富家在离县城不远的小镇上,一个很小的厂区宿舍,有两三排房子。他家没有电话,班头来之前并没联系上他,也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人。跟厂区宿舍进出的人打听,才知道他家是中间那排房子二楼中间的一户。 上楼,走过像教室一样的走廊,数着窗户和门的个数,穿行于走廊上横七竖八放着的各种箱子、盒子、煤气坛子和灶之间,就如同穿行于地雷阵之中。总算走到中间,站定敲门,屋里有人回应,等了会,门吱呀开了,门后站着个拄拐的妇人,她问:“你们找谁?” “这里是张德富家吗?”班头礼貌地问。 妇人点点头问:“你们是——?” “我们是张德富的高中同学,想来看看他。”班头回答,并拎了拎手上的水果。妇人面露微笑,赶紧把我们让进屋,说:“哦,他啊,这会出去了,还没回来,你们坐一会,先坐一会。”然后转身往客厅里放热水瓶的柜子挪动,打算给我们倒水。看着她行动不便,我们赶紧拉着她制止,说:“别忙了,不客气!”但最终推脱不过她的热情,给我们每人倒了杯白开水,没有茶叶。 我们各自拿了凳子在客厅落座。一开始,我陌生而尴尬得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拿着水杯打量这间屋子。这是间不大的两室一厅,其实就是三个连在一起的单间,没有单独的厨房和厕所。屋里不算敞亮,看起来还是十几年前的装修风格:一米以下的墙裙刷着绿色油漆,厅里靠墙放着一张小茶几,两侧是一套的靠背藤椅,墙脚的边柜上放着一对红双喜的热水瓶,柜子下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两间房里除了衣柜和床,剩下的空间都被各种杂物堆满。 还是班头先开口搭茬:“德富干嘛去了?我们是听说德富不上学了,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他成绩在班上算不错的,都已经上了一年了,这个时候不上了怪可惜的……” “唉!”妇人叹了口气道:“不是你们能帮得了的忙啊!也不是我们不想让他上学,也是实在没办法。这两年他爸上班的厂垮了,一年里正经发不了几个月工资,老本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也算是街面上的人,又不像农村里,还有几亩地,可以不愁吃的。再说他是哥哥,他妹妹还小,女孩子在外面跑我们也不放心。他真要是考上大学,学费也是个难题……”她说着说着,觉得有些说不下去,换了个话头说:“今天谢谢你们来啊,谢谢你们关心他,待会德富回来了让他去买几个菜,你们吃了饭再走!” 妇人的热情和硬撑的客气让我觉得窘迫而尴尬,我们的到来没解决任何问题,反而给这个家增加了更多的负担,我向徐建和建国使使眼色,他俩马上心领神会地说:“阿姨,不客气,我们坐会就走了,家里离得远,走晚了怕赶不上车。”然后闲扯了几句家长里短,我们就退了出来。 走到厂宿舍门口,我们正好碰到一身灰的德富从外面回来。乍一看到我们,他很惊讶,赶紧拍了拍身上的灰,整理了下衣服。班头说:“你就这么走了,我们还挺舍不得的,就来看看你。你……还有可能回学校吗?”他摇摇头说:“算了,我先顾着生活吧。你们好好学,好好考吧!”回程的路上,大家都很沉默,总觉得我们能做些什么,总觉得能劝说他回来,可看到他家的情况,活生生的现实摆在眼前,我们都无能为力。各自回家前,班头怕去史辉家又没几个人,又再次嘱托我5号要去。 . -------------------------------------------------------------------------------------------------- . 工作十几年后,在一个房地产项目投标的场合,意外碰到了张德富。第一眼见他时,我并未反应过来,他看我的眼神迟疑了好一会,在他犹豫和吃惊的反应中,我意识到我们应该认识。我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合适的名字,迟疑地问出:“你……是张德富吗?”他笑着点头,并叫出了我的名字。故人重逢的惊喜立刻拉近了投标场合冷淡的距离。 谁能想到当年辍学的他竟和我是同行,十几二十年后会从不同的城市为同一个项目到同一个地方相遇。人生竟有如此的巧合,又如此令人捉摸不透。我通过对他的刨根问底得知:他当年跟镇上的老乡一起去南方打工,先是进了工厂,后来觉得不自由,老乡就介绍他去做些泥瓦匠的活。其间碰到个很好的老师傅是专门做园建施工的包工头,看着他灵光,就教他手艺并带着他去做工程。刚开始很累,每天跟水泥、砖石打交道。慢慢项目做得多了,不仅技术上得心应手,还时不时与项目管理人员聊天,谈哪些施工细节可以改进。施工企业的领导看他年纪轻轻却很懂现场的施工工艺,就招他当了施工员。他后来去考了b2驾驶证,偶尔在工地兼任水车司机。在项目现场摸爬滚打,公司领导对这个好学又肯担当的年轻人越发看重,他从施工员一路做到项目经理,当年的施工企业也一路从私人小公司做到行业全国前50强。老板看重他十几二十年来对企业的忠诚、脚踏实地做事和现场解决问题的能力,建议他去进修个函授管理,学成后安排他做了片区副总。而让我们相遇的项目,正是他作为片区副总带队参与投标的第一个项目。 现在,他已在南方安家,父母和妹妹投靠他在南方生活。他与妹妹都已结婚,各自有两个可爱的孩子。 人生就是如此有趣,你不走完全程,便不会知道在哪里会有怎样的故事在等待你。 第十七章 新同桌 ------------------------------------------------------------------------------------------------- 日记: . 1999年10月5日..........星期二..........晴 . 之前明明约好今天早上八点半从学校出发的,我在学校门口从八点半等到九点都没碰到一个约的人。许瑞生起得早,他家校门口的小吃店一开门他就守在店里了,如同守门的活“石狮子”,洞悉校门附近的一切。他看我在学校门口等人,就招呼我到他家店里坐着等。等了许久,还是没见有人来,瑞生又建议我去宿舍看看。果然被瑞生言中,卢小芳、江丰和陶然都在宿舍。按陶然和史辉俩平时出双入对、“连体婴”般的关系,他去看史辉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没想到江丰也来了,而徐建没来。 叫齐人、买好水果,到汽车站已经快十点了,坐客车到吴集,下车后又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史辉家。鉴于第一次家访不知如何进行谈话的尴尬,在路上我们几个就说好,看看伤势,坐一会就走。结果,陶然“叛变”了,史辉妈妈一招呼吃饭,陶然就拔不动腿,坐那不动了,非要吃完饭再走。我们几个也只好拘谨而客气地留下吃饭。 史辉家看起来算村里比较富裕的,两层三开间的小洋楼,前面还带个宽敞的院子。房间看着挺敞亮的,里面东西不多,但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史辉妈妈是个极度热情的人,可能也有点强势,她在村里弄了个小卖部,做点小生意。史辉是独生子,一看就是在家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乖宝宝,他用一只脚“金鸡独立”地站着或蹦着招呼我们,另一只悬着的脚打着石膏、吊着绷带,他妈妈看他一眼说“靠床边坐着!”,他就唯唯诺诺地靠着床不朝我们蹦跶了。他的木讷实在与陶然一对比,显得尤为突出。 史辉的脚伤得不严重,等拆了石膏就可以去上学了,只是可能还要拄一段时间的拐。史辉妈妈再三地嘱托陶然要在学校好好照顾史辉,陶然也满口应承,不知道他答应的事能不能做到。哼!他的话不可信。之前还答应我们不吃饭就走呢。饭后稍坐,赶紧拉着卢小芳和江丰告辞,陶然也不得不随我们一起离开。 . 1999年10月8日……星期五……晴 . 前两天,卢小芳又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要调回九班去,见我没什么反应,她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询问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应该要调回去吗?”我按以前的分析,又跟她把各方面的情况分析一遍,并再次强调不管调不调回去,都要尽快做决定。她又像说不做副班长的时候一样,先抛出个坚决“不”的结论,然后纠结、反复一番,最后还是决定留在我们班上。说实话,对于她诸如此类的话像“狼来了”一样,我已不胜其烦,甚至会因为这故作姿态的反复纠结,而讨厌她。 过了会,她一脸亲热地笑着对我说:“以后我帮你提高英语,你帮我提高数学,希望我们能互补互助,在学习上能突飞猛进,在班上独领风骚……”看她说得真诚而恳切,我决定暂时抛弃那些厌烦她的看法,继续好好相处。 今天,我借她的摘抄本抄写经典文段,不经意翻到本子后面一些随手写的话,像是在与人交流,又像是自言自语,都是她的字体。横七竖八排列的句子里有这样几句:“同桌间应该多接触多交流吗?”、“no!”、“答案是否定的。”什么意思?我一头懵、一肚子火,你觉得跟我交流浪费时间就别跟我说话啊?干嘛还老扯着我说要不要回九班?! 稳住!压住火,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过,把摘抄本还给她,看她之后会怎么做。 . 1999年10月14日……星期四……雨 . 卢小芳又开始了那场“是否要回九班”的“戏”!这足以应称之为“戏”,实在是演的成分太重,演的痕迹太明显,每场都程式化地逐一重复。我又听到这场戏时,已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她使我想到祥林嫂,但又少了对祥林嫂的那份同情。我只把笑挂在脸上,不说话。 她又开始拉着周围每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问:“是应该选文科班,还是理科班呢?”然后不厌其烦地讲她父亲和她关于文理科班的争论,再然后抛出她的经典之问:“你给我分析分析,是文科班好还是理科班好?”我是大概率、长时间在她旁边的人,她可能忘了,这套故事已经跟我讲过很多遍了,而我给她的分析也已经说过无数遍。我已没有耐性且不屑于跟她再谈论这事,而她还是一会一个主意,一会一个问题地问我。果然,她还是把问题抛向了我,我刻意夸张、故作吃惊地回应她:“没搞错吧?!现在是语文课耶!”被怼后,她转向李文秀,继续讲“她和她父亲关于文理科”的故事去了。 陶然这一阵都很少和我说话,不知是因为我很扫兴地早早从史辉家回来,还是因为别的。他脸上木然,看到我经过就像没看到一样,我也就这样对他。有一次,在卢小芳的“戏”进行到旁人劝她回九班,然后她欣然肯定这一想法自己也说要回九班时,我夸张地笑着附和:“到时候,一定给你开个欢送会!”我的动作和笑声夸张得令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坐在前侧方的陶然也一定看到听到了,他仍旧冷着脸,没有一丝笑,好像有什么伤心事。“想必他舍不得卢小芳回九班吧。”我心里嘀咕。我想对他说:“好好珍惜吧,她要真回九班,你们就没多少时间在一起了!”最终,我没说。 整个晚自习,陶然和卢小芳,两个人都闷闷不乐各怀心事的样子。而我,观察了他俩几乎整个晚自习。你疯了吗?你有那么闲吗?快考试了!把你的心好好收一收,好好学习! . 1999年10月20日……星期三……雨 . 快要期中考试了,各门课都还在赶进度往前上,还没开始复习回顾,只能自己课余抽空复习前面学的内容。在大家各自都专注在习题中时,卢小芳突然不明不白地说了句:“我想换个环境。”然后就拉着孙艺婷调了位子,接着她又辗转调换坐到张婷旁边。坐了几节课后,晚自习前,她们各自搬了自己的书桌到新地方,代表换位子成为长期的事情。 除了第一学期确定座位大格局和偶尔几次拆散“上课讲话的小团伙”以外,班主任好像并不太反对私自换位子。只要满足了男女不同排这一大原则,对于自己换位子的事,他都睁只眼闭只眼。在他的默许下,换位子成了件常事。只是大家心里都清楚:换位子,大概率是原来的同桌间闹了矛盾。卢小芳这么突然地换位子,是表示我或者东霞得罪她了吗?看到她搬桌子离开时眼里的不满和不屑一顾,我想问问她:我们到底哪得罪你了?想来得罪她的那个人应该不是东霞,而是我。 算了,反正平时相处也大多是迁就,没有多亲热,走了挺好,也不用时常在我耳朵边叨叨“回九班”了。世界清静了! 通过多次活动里的接触和合作,对孙艺婷也算熟悉。她是个开朗、大方、活泼的人,纤细高挑的身材加上一双大眼睛,神似梁咏琪。她喜欢唱歌跳舞、喜欢玩,笑点极低,随便什么都能引起她“嘎嘎”大笑。以为去年她父亲的过世会让她消沉,现在看来,全然没有,碰到可乐的事她还是会毫无顾忌地嘎嘎大笑。按她的话说:日子是要自己过的,再愁也没用,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开开心心地过。 从她当文艺委员之后,晚自习前的活动时间便固定成了流行歌曲学唱时间。她把歌词抄在黑板上,一句一句教唱,同学们也都有兴趣跟唱,不想张嘴唱的也不耽误其他人学,多听几遍就会了。第一天没学会的,第二天就接着学,于是班上几乎人手一个抄歌词本。我从小被“又红又专”的思想洗脑,被教育流行歌曲是“靡靡之音”。我作为拒流行歌于千里之外的“老古板”代表,跟着她接触了任贤齐、阿杜、梁咏琪、张信哲、熊天平、许茹芸、张宇、李玟等人的歌和周边小八卦之后,觉得那些明星和流行音乐也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没什么可极力抵制和抗拒的。方倩倩当年组织活动的尴尬没再出现,想必出现了,她也会没心没肺地哈哈一笑就过去吧。同样的事,不同的人来做会收到不同的效果,即使得到一样的效果,在不同的人眼里也代表着不同的意义。文艺委员的工作,孙艺婷并不一定比方倩倩完成得出色多少,但是她很适合。在这个以分数为终极目标的班上,她是文艺委员的最适合人选。 由于孙艺婷的性格和总要往外跑的工作性质,把靠过道的位置让给了她,东霞坐在我们中间。 . ------------------------------------------------------------------------------------------------- . 人,总是在不同的阶段与不同的人相处。 以前,总觉得与相处过的好人都应该处成朋友,不是朋友即是路人或“敌人”,其实,这种“非黑即白”的观点是个天大的误会。同学和同事的身份可以仅仅是同学或同事,不是朋友并不代表他与你对立,他仍可以是你工作或学习中的亲密搭档或伙伴,但他也就出现在那个特定环境里,不会进入你生活的各方面。当然,能在工作和学习中交到朋友,那是一种幸运,而不是理所当然。 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像连续的光谱,在不同的领域,有着不同的亲疏远近,只是我们形容关系的名词没有丰富细化到那样的程度,就像:有时与同事a+的关系会亲密过朋友d-,但同事a+仍然是同事,朋友d-仍然是朋友。此思路适用于恋人和知己。 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 人,没有绝对的好和坏,也没有绝对的优秀和差,只有适合与不适合。地痞流氓在邻里乡间会让人头疼,在战场上可能会成为骁勇的战士;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也许能出谋划策当好一个谋士,却不一定能当好一个兵。一个听话的乖孩子能考高分成为好学生,却不一定能创业成为好老板;一个不务正业的调皮捣蛋鬼不一定能完成学业,却也有可能成名成家或开创自己的商业帝国。 沉稳、老实、听话、学霸、漂亮、有气质,这些是常规观念里优秀的品质,拥有这些特质的人却不一定能胜任所有的岗位和工作,例如漂亮对喜剧演员来说就不一定是优势,老实听话可能也不太适合当销售。好动、爱现、情绪化,拥有这些特质的人与前面那些特质的人相比,可能更能胜任当综艺艺人或up主。真实的社会里,没有像学校选拔学生一样统一标准的好和坏,只有适合与不适合。天生我材必有用,各种特质的人,站对了位置、遇到对的人,才能发展成才。在错的地方遇到错的人,只有委屈和惆怅。 明白这个道理,我也用了很多年。 第十八章 文坛怪才 ------------------------------------------------------------------------------------------------ 日记: . 1999年10月21日..........星期四..........雨 . 今天找盼盼借到在他们班疯传的一本书——《校园风景线\/浪漫中学生》,书中谈到中学生的日记、与老师和家长的博弈,还有关于朋友和男女同学的话题,都是处于青春期的学生关注的敏感话题。刚开始,觉得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符合中学生心理的心里话,慢慢往后看,却觉得他们口中的生活与我遥不可及。他们与父母、老师平等地交流,争取自己的权益,这对我来说是什么?是痴人说梦。不可能有平等的交流,即使一开始说平等、说不秋后算账,到最后都一定是“诱敌深入”!等你把所有的想法都暴露了,对你围追堵截,一网打尽。如果真像书里说的那样,能和家长老师平等交流,那对家长和老师的素质要求也是够高的,一般的父母做不到,至少我不相信我的父母能做到。 我没法理解书中的人为什么那么保护自己的日记,也许是我比他们看得开些吧。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在日记里也写心里话,被人偷看后传来传去产生各种不必要的麻烦,后来把那些日记就都烧毁了。而现在,我再也不会那么单纯幼稚地把什么都写进日记里了,我已关上心门,身周长满坚硬的壳。我不再在乎有人看我的日记,因为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决不写出来,而写出来的都能承担被别人看到的后果。渐渐地,写日记也成了一种沟通的途径,我想让别人了解我,但又不想是通过我的嘴告诉他们的时候,我会给他们看我的日记。现在读以往的日记,也成了我的一大乐事,反省、复盘,一个人要勇于解剖自己,正视自己的缺点和错误,这样才能更清晰地读懂自己,了解自己。 . 1999年10月22日……星期五……晴 . 下了好久的雨,终于天晴了,我似乎现在才知道这个时期原来也是个雨季。唉!雨季的年龄,跟这天气一样敏感而多疑。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气,越临近考试越看不进去备考的资料,看课外闲书反而越发痴迷。近几日,找乐为借了余杰的《火与冰》来看,一发不可收拾。初读,前面心灵独白的部分,犀利的调侃,看到后面也有些许缠绵的柔情,但大部分是如鲁迅般的严词和辛辣讽刺。 我看书喜欢透过文字的表面去揣测躲在文字后的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特别是杂文类的文章。余杰被誉为文坛怪才,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只是疑心他文中追求自由、不喜欢禁锢和束缚,只是为了写文章而写,其想法和观点并非他一直所坚持的。这也仅仅是我的猜测而已。因为佐证如下:书的前文说钱钟书不接受央视采访是故作姿态,如姜太公钓鱼,无人逼他钓鱼,他也无心钓鱼,而直钩垂钓江边,不过为引来众人注意罢了。而在书后的《腼腆》一文中说腼腆是一种高尚的品质,是难能可贵的,而钱钟书拒绝采访的行为正是这种可贵的腼腆。 前后矛盾,难以捉摸!且不去管他的观点,只书中反映出他丰富的知识面,已足以让人佩服。 . 1999年10月23日……星期六……晴 . 从我们班调到九班去的陈凡,近来成了各班语文老师口中的才子,我们几个理科班的语文老师们竞相把他上次考试的作文拿来,当做范文在课堂上朗读。今天,我通过小妮子的途径,拿到几篇抄录的陈凡的文章,看过后,一种震撼笼罩心头。 头两篇,《夜》、《窗外》,有点悲戚,有挥之不去云雾缭绕之感,情愫柔软、细腻,像个女孩子写的。接着,《记一次有趣的晚餐》又写得活泼、俏皮,调侃中透露着几分学生气。还有两首意境不错的诗,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天地在我心——记余杰和他的〈火与冰〉》和《随感录》。余杰的文字,给我感觉是第二个鲁迅,无论是文笔还是内容,都能带给人思想上的震撼,而陈凡,则可称得上是第二个余杰了。他《天地在我心》一文受余杰文风的影响较大,思想已然跳出了常规的圈子,显出本性的狂放不羁,他一改忧己、悲切、念家的小情绪,忧国忧民之情从文中自然流露。而《随感录》则是在面对各种社会现象与认知间出现冲突时,一个外面的声音在说我的心里话。 陈凡,他桀骜叛逆的火种引燃了我心中寥寥荒原,看着自己这个活在旧时代、思想受束缚的闰土突然在此时醒悟:原来我对世界上的事有那么多自己的看法,而自己却如僵尸般随人行走,说着人云亦云的话。看看自己的文章,它们是呆若木鸡的“八股文”,呆呆地列队在那里无声地对我嘲笑,我该摘掉那个禁锢思想的套子了。 但我另有一点疑心:我以前是读过陈凡的文章的,大多是小儿女婉转含蓄的风格,和目前激烈狂放的文风截然不同,我疑心他以前是以细腻含蓄为好文章的标准,现在把标准换成了激情豪放,他走在自己划定好的轨道内,按时到指定的月台,交固定数目的“过路费”,本质都是为了写而写,一切风格都是表象和伪装。 无论我猜测的是否属实,陈凡都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继续关注他后续的大作吧。 . 今天收到春生的信了,字是一如既往地刚劲有力,只是内容不知近来是受哪本校园文学的影响,越发“酸”起来,全篇文绉绉的,时不时地还掉个书袋,拽两句诗文。关心和热情总是没错的,只是和刚看到陈凡那篇一腔正气、喷薄而出的文字相比,瞬间觉得娘了很多,因此,他也被东霞取笑了好久,被称为“酸生”。 另外,上周六的数学考试分数下来了,我130分,很巧,陶然也是。仔细看了下卷子,老师给我多算了9分。好吧,我输了,心服口服。 . ------------------------------------------------------------------------------------------------ . 想法的改变有时是某人的一句话,有时是看过的一本书,有时是经历了某件事,就那么偶然的一个契机,可能就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我的改变说不上来是哪个时间点,也许是一连串不断改变的时间点。谁没有孩提懵懂过,谁又没有年少轻狂过呢?曾经的愤青,之后大概率也会变成原来讨厌的样子。 . 高中毕业后就不再有陈凡的消息,只是大学时还看过余杰的文章。 他那本散文集《压伤的芦苇》听名字就知风格已不同。出那本书时,他已经结婚了,不知那压伤的“芦苇”指代什么,是否指代他。不知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或者我们都变了,感觉文章没有了尖锐的言辞和敏锐的洞察力,俗气而平庸,无法产生共鸣。看《压伤的芦苇》如同在拼命挣扎,并非思想碰撞的火花在夹缝中寻求氧气的快乐的挣扎,而是失望的痛苦的挣扎。就如同他评价王安忆的小说一样:那只是“一个曾经很喜欢的作家”,可现在“仿佛是一名闲话说玄宗的白头宫女,唠唠叨叨地说着些散发着腐烂气味的陈年旧事。”他已迷失在学术的高阁里了。 也许,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丧失激情,回归生活的平淡。人不可能一直像打了鸡血一样,一直对社会和环境站在“高傲”的角度发表自己的不满。也许,理解了“生活平淡”才是真正的成熟,但看到他的改变仍让人扼腕叹息。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再爱看激进、愤青的文章,也知道那些被提及的社会问题背后有很多复杂的形成因素。近些年的他又干了些什么呢?有兴趣的看官可自行百度,我不想说他的改变、他后来的行为和文章的对错,只是发现原来人生有那么多不经意的岔路,有些人会在岔路上,越走越远。我只觉得,曾经的热情与钦佩都已错付。 真正的成熟,是不轻易受他人影响,而对世事有自己的认知。 第十九章 朋友之间 --------------------------------------------------------------------------------------------------- 日记: . 1999年10月24日..........星期日..........晴 . 这两天,史辉来上学了,石膏拆了,脚还没完全好,肿胀的那只脚拖着拖鞋,一手拄着拐。陶然便进进出出都跟着,包括去厕所。与以往如影随形出现的区别是,史辉走在前面,陶然始终护卫在后面,待史辉落座后,陶然会帮他把拐放好。 之前,总是看到陶然支使史辉,让史辉去食堂给他带饭、帮他去宿舍拿东西、自习看小说时帮他盯梢老师等等之类的,史辉也没任何异议,总是乐呵呵地去做。原以为他俩会成为朋友完全是因为史辉老实,单方面愿意听陶然呼喝而已。没想到还会看到有陶然为史辉跑来跑去的一天。 可能这是男生和女生的朋友间的不同吧,男生朋友之间是在需要的时候出手相帮,平时则是各自舒服的状态相处或不相处。女生朋友之间则需要时时展示自己的关心和热情,一旦什么时候少了客气,多了漠然,可能关系就淡了。那男女生之间有真正的朋友吗? 前几天物理考试的成绩下午公布了,陶然120分,我才104。陶然神气地拿着卷子摆在我面前,然后又得意地离开。看着鲜红的分数,我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这是打脸的实锤么?!想到之前总督促陶然“努力学”、“别贪玩”、“你是有潜力”的话,简直无地自容。看看自己的成绩,你凭什么对他说这种话?你有什么资格叫别人好好学习,就凭你是学习委员吗?可看看你自己的成绩,还配当学习委员吗? 我恼火,我失望,我自责,全然与他无关,可似乎又与他有关。我讨厌自己自卑又虚荣的心,我讨厌不能与那虚荣心匹配的能力和成绩。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是我督促他好好学习的吗?他现在成绩有了起色,我不应该为朋友的振作和进步高兴吗?是的,会为他高兴,但再多的高兴都抵消不了看到自己成绩滑坡的心痛。我终究还是个自私的人。 谁喜欢一个天天督促自己学习的人?那只会增加内心的压力。可面对高考在前,现在的朋友之间还能做些什么?在一起玩闹,那是不务正业。我不想做一个拖人下水的朋友,我想做一个有正面意义的好朋友。 . 1999年10月26日……星期二……阴转小雨 . 今天天气不怎么敞亮,心情却够敞亮,因为同时收到了小点子、苏小鹏和饼子的信。在日复一日的上课、复习、考试、讲卷子再上课的枯燥重复里,在一次又一次考试的打击和折磨里,这些朋友们的信像临时歇脚的小站、像长途跋涉中的补给,就靠它们坚持着,如同在大海里抓着块浮板,让自己飘在海面上喘息,不至于被淹溺。即使信里的大部分内容还是关于学习,即使偶尔谈到的生活也都是相似的枯燥无趣,收到信还是开心的,开心无关内容,只因收信那一刻的满足,和互通有无的被需要。 与苏小鹏和小点子的通信比较频繁,八毛钱一封信的邮费对穷学生来说也确实价值不菲。为节省邮资,苏小鹏告诉我一个她同学发明的方法:寄信人在邮票表面涂上厚厚的一层胶水,收信人用橡皮擦去邮票上被盖了邮戳处的胶水,再小心剪下邮票就可反复使用了。得到这个办法,迅速在与小点子的通信中铺开实施。可这个办法并非每次都奏效,有时是一方忘记了涂胶水或胶水涂的不够厚,还是会留下邮戳的印子,有时是撕剪邮票的手艺不好,会弄破邮票,还有时候是橡皮擦得太使劲,把邮票上的图案都擦白了。一张邮票能重复使用的次数有限,但终究还是给我们减轻了些经济负担。 收信是快乐的,即使快乐是短暂的。但回信却是十分考验人的。 字数写得少了,既对不起八毛的邮资,又显出对朋友的敷衍。字数要写得多,一方面需耗费较多的时间,另一方面,上课、考试的生活也没什么好写的,写了又有谁要看呢?为了表示对朋友的郑重,于是在叠信纸上各出花招,折个叶子、折个心或者折个千纸鹤、娃娃脸什么之类的,收到新的叠法的信,就赶紧学起来,给对方叠回去,于是衍生了新乐趣。 信终究还是要回的,与苏小鹏之间,我们除了相互鼓励学习、相互宽慰有压力或自卑的心情,似乎也聊不出别的。因为学习,我们都放弃了画漫画的爱好,最多在办黑板报时拿出来用用。我们曾是初中时办黑板报的好搭档,但她现在几乎不参加任何活动了,包括办黑板报,因为她们班有几个事事都霸着的班委。我明显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相处无言的时候越来越多,于是再努力想办法找话题来打破尴尬。难道距离真的能冲淡感情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就这么慢慢淡了,可现实似乎正在往那个方向发展。对她,我心中有无限的内疚和歉意,不知她的心里对我,是否也是如此。 至于小点子,我们从来就是互不服输,相互怼来怼去的。现在高中,他作为男生在理科方面的优势了似乎渐渐显现出来了,他成绩稳定在我偶尔拿高分的水平,我也就只有偶尔拿高分的时候有信心给他回信。 . 上周四考的化学卷子发下来了,陶然比我高12分。 . 1999年10月28日……星期四……晴 . 今天,我得到个对我来说“天大的好消息”——我物理和化学竞赛都得了市三等奖,就是之前化学老师让我报名的市里组织的那个系列竞赛。这个奖不算高,但我们班只我一个人得奖。小点子也报了这个比赛,数学、物理、化学三门都报了,一个奖都没有。好了,可以给他写回信刺激刺激下他了,哈哈。 过些时候,学校要办运动会,下午,我打算到操场试跑下,让奚萍帮我掐表。看着奚萍叹气摇头,我便心知不妙:400米,一分二十三秒;800米,三分五十秒;1500米,八分四十二秒。抱着重在参与的心暂定报个400米吧。 . 和陶然又好多天没说话了,这两天轮到我们打扫教室和清洁区,我也没跟他说上话。我们似乎都等着对方来打破这僵局,可谁都迈不出这一步。我们见面时也就相互看看,没有微笑,或者就直接躲避开。我这两天也变得莫名其妙,过于神经质,时而极喜极悲,时而患得患失。我想给他写张纸条,结束这一切,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 --------------------------------------------------------------------------------------------------- . 朋友,似乎也是阶段性的,陪着你走过人生的某个阶段,然后因各自的人生轨迹不同,不再有交集。不同的朋友间有着不同的相处模式,有些人喜欢相互比较、相互调侃贬损并相互不介意以示亲密,有些人则适合相互支持、相互开导以寻求安慰。 随着学习和工作的变动,一些朋友逐渐失去了联络方式。随着身份的转变,工作和家庭逐渐占据了生活中最大的那个份额,一个“忙”字成了推脱一切的有效借口。朋友们的联系和相聚频率也越来越低。 虽然和许久不见的朋友们再相聚,还是会觉得亲切,有一份特殊的情谊,但早已不像当年有聊不完的心事和共鸣。生活、圈子和各自所处的位置,已大不相同,女性朋友们在一起无非是聊老公和孩子,男性朋友们在一起则是玩游戏、打球和打牌。除非是同行,能多聊点行业内的事以外,除了玩和生活的琐碎,也没有太多共同话题。 一切的关系都需要维系。虽然以前的朋友有需要,还是会挺身而出,但逐渐生疏的联系,朋友有需要时可能也不再会向你开口。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聚就有散,但分离终究让人唏嘘。 一边羡慕着有些人有“一辈子的朋友”,一边习惯分离。“朋友”这门课,可能我至今都还需要学习。 第二十章 曾经的同桌 --------------------------------------------------------------------------------------------------- 日记: . 1999年11月5日..........星期五..........阴 . 后天就要开始期中考试了,我却一直没紧张起来,上语文课打瞌睡,没心思复习。教室里,表面平静却时刻暗涌着极浓的复习的火药味。课间没多少人走动,早中晚吃饭时间,大部分人都行色匆匆,偶尔有讲小话的人也都压低了声音,只有翻书和写字的声音被肆无忌惮地发出来。而我,却把考前看闲书的习气发挥到了极致。 今天腐蚀我的是东霞找别人借的一本言情小说,她看完了,说很有趣,推荐我看。晚自习时,桌上铺好课本和好几张要做的大卷子,小说摊开压在卷子下,老师来巡视时就写卷子做题,老师一走就翻开卷子看小说。考试在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像极了吸毒的人,知道错,不该看,但脑子始终对之魂牵梦绕,忍不住想看。不看到大结局,灵魂无法归位。今天的晚自习,我就这么堕落过去了。 男生看武侠,女生看言情,这是老惯例了。其实看的那些言情小说都大同小异:身份差异或实力悬殊的男女主,阴暗丑恶的男女配加一两个小丑式的搞笑角色,各种偶然或意外事故,情意绵绵或刻意调侃地谈情说爱,经过各种阴差阳错或误会后大团圆结局。即使翻开前文就知道后面故事脉络走向,我还是会沉浸地看下去,会陶醉在书中的甜言蜜语和浪漫爱情中。似乎那是一个可以暂时逃避现实的时空隧道,沉浸其中时会忘记考试和分数,去随着书中的人物感受喜怒哀乐。因为一定是大团圆的结局,所以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开心的。只是开心后、看完书的失落会把我带回到现实中,继续面对做不完的卷子和考试。开心和自责永远都是这么交替而来。 算了,今天就放纵一下自己吧,把“严以律己”、“好好学习”的大帽子暂时放一边,当做适当减压了。 . 1999年11月8日……星期一……阴 . 这两天考试,沉闷的低气压就伴随着我,今天总算都考完了,感觉还算如人意,但没出成绩也不太敢高兴。 吃过晚饭,路过教室后的宣传栏,宣传栏里报道了我们暑假夏令营的活动,刊登了出去游玩的照片,还有对每个“十佳学生”的详细介绍。在“十佳学生”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叶培盛,帅气的俊脸上一如既往地洋溢着自信的微笑。而我心底无限的落寞油然而生。 他是我曾经的同桌。初中入学第一天,他便左胳膊打着石膏吊着绷带登场了。他时常喜欢在早餐时说馒头里有虫子或形容便便的颜色和气味,以吓唬、恶心女生为乐。我是班上唯一一个对他的这些话不为所动的女生,因为我知道他就是想看到女生尖叫、逃跑的样子。我不能让他得逞,于是往往在他说得越起劲时,吃得越带劲,并微笑地看着他向他示威。班上的女生们倒并不讨厌他,因为他帅气,且够讲义气。他显示自己很帅的习惯动作是用嘴控制一个小出气口,向上吹起搭在前额偏分的刘海,就像风自然吹过一样。 当年《古惑仔》系列电影风靡,街面上的小混混和爱混游戏厅的男生时常有冲突,他觉得自己像陈浩南一样够兄弟义气,在游戏厅帮朋友出头扛事,胳膊就被混混们打断了。胳膊好后,他迷上了《灌篮高手》,一下课就抱着篮球往球场冲,即使课间就十分钟,也要到球场上拍一拍球。在走廊上打球挨批评是他的日常。晚自习前的时间也是耗在球场上的,上课铃响时他才甩着用水淋湿的头发走进教室,并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像樱木花道一样帅。可在女生眼里流川枫才是帅的代表,樱木是二哈。 初中时的他,成绩中等,但老师们都言之咄咄地预言他将来定有大作为。后来,班上疯传他和我一个女生朋友有暧昧。每每问女生,都羞涩地笑而不答。为免瓜田李下,于是,我与他也渐渐疏远。中考,他的成绩仍然中等,于是被分到平行班。 而如今的他,作为一个平行班的学生,年级28名是他目前的最好成绩,比好多快班的学生都强,成为像比尔盖茨一样的人是他的理想,最喜欢对大家说的话是“让自己继续酷下去”……好吧,我并不了解现在的他,这些都是宣传栏上“十佳学生”的介绍。作为曾经的同桌,我们毕业后几乎没什么交流,现在碰面最多也就笑笑或点点头。 这次期中考试,他应该又考得不错吧,按前一次全年级考试排名排考场座次,他这次应该是坐在第一考场的人吧。看看人家,看看小点子,都曾是我的同桌,曾是和我差不多或比我还差一些的人,再看看现在的自己,无法回避的差距在不断拉大,我心中颤抖起来,藏在灵魂中的“小”和那隐蔽得很好的自卑在不自觉中都被抖了出来。记得毕业时,大家约好过二十年后要搞个同学聚会,真不知那时我是否有脸面对他们,也许一个是某名牌大学博士高材生,一个是某世界五百强高管,而我只是个小小的我,什么都不是。唉,曾经的同桌…… . 1999年11月15日……星期一……阴 .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勉强还行,总分605,物理稍微低了些。这次大家整体分数都比较高,名次并没有多靠前,下次能坐到第二考场。特意注意了下叶培盛,估计他下次跟我一个考场。好吧,继续努力吧,加油! . --------------------------------------------------------------------------------------------------- . 叶培盛,这绝对是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传奇人物。 我们高考那年,他考上个还不错的一本,他觉得没达到心中预期,就放弃了入学,又复读了一年。第二年,他考上了北大。县里的高中此前四五年都没出过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了,他是这四五年里的独苗。学校领导们极其重视,除了给他和老师发放各种奖金奖励之外,还在进县城的必经主干道上拉了红条幅,在县广播电视台连续几天滚动播出喜报,就这么喜气洋洋地把他送上了京。 上了几年班后,意外得知他在我工作城市的某着名大学念书,诧异莫名,他不是进京了吗?怎么在这里,而且还在念书?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促使我通过一切途径联系上了他。 见面是一定的,约在我单位附近。先是寒暄、叙旧、互加联系方式,然后感叹网络的神奇让我们相见。这不是老同学见面,是网友见面的对白。 他还是当年阳光帅气的样子,笑着说:“你变化好大啊,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我好奇地问,我也很想知道他印象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长相是没怎么变,觉得性格变开朗了。你以前总是很阴郁、愁苦的样子,也不怎么爱开玩笑,还很固执。”他说,“记得有一次,为了拣掉到窗台外的锁,你从教室窗台翻了出去,跳到三楼窗户伸出去的遮阳板上。我那时想,你该不是疯的吧?!我们那可是四楼,而且楼底下是臭烘烘的垃圾堆。当时大家怎么劝你都不听,看你那眼神就是拦都拦不住的可怕!后来还好把你拉上来了。” “记得啊,哈哈哈哈……没想到原来你眼里的我是那样的啊,真可怕。”我笑着说:“因为我知道没事,看了距离,拣了锁肯定还能上去。而且下面垃圾堆都是松的,就算是掉下去也不会有事。”我说。 “哈哈哈哈……你胆子真大!”他也笑道。 “你怎么现在还在念书呢?而且怎么在我们这?你不是去北大了吗?”我好奇地三连问。 他说:“嗯,是去了。大二下学期发现我色弱,因为学的是医学相关专业,大三之后的好多专业课上不了,在校内又没办法换专业,就只好又回去复读重新考了。”他把复读说得简单轻巧,就像在说一杯茶凉了就该续杯热的一样。 “哦!你好厉害啊,过了两年回去还能再考上985大学,果然是学霸,真牛!那你现在念什么专业?”我无法掩饰钦佩地继续问。 “软件工程,去年被学校当交换生公派出国学习了,今年刚回来。出去的这一年,我觉得自己变化挺大的,接触的东西也比以前多多了。以前的眼界太窄,还是应该多见见世面,所以我打算开始准备雅思或者gre,过两年出国留学。”他还是像原来一样意气风发,自信地说着自己的宏愿,就像在描述一个个近在眼前的事实,那些宏大的计划或目标在他口中都理所当然地会实现:“我计划在30岁前,挣到自己的第一个一百万。” “一百万?!”简直另我咋舌,他的一个“小目标”对我来说简直是不敢想的天文数字,那时我工资才一千多块一个月。 后来闲聊了些同学近况和八卦。曾经他和我闺蜜的“绯闻”经他本人证实:子虚乌有,并附赠给我一个新八卦:他在国外当交换生时交了女朋友。只是他说起来过于轻描淡写,好像都快忘了那个人和曾经在班内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话,让我又疑心他是刻意掩饰,举重若轻。 从那之后,我时常关注他的qq空间,潇洒的手写体写的“宇宙最强”是他的qq头像。两年后,果然如他所愿,他拿着奖学金去英国留学了,然后经历了恋爱和分手,再然后快毕业时就失联了,手机换号,空间不更新,qq留言不回复。 又过了许多年,我早已实现了他一百万的“小目标”,而他曾经的各种联系方式早已联系不上。神奇的网络突然推送给我一个“可能认识的人”,通过留言确定了他的身份。我说互加下新的联系方式吧,他给了我一个无法添加的空号,之后便再无回复。于是只能通过网络围观他的分享,猜测:他可能回国了,可能居家办公,可能比较闲、常宅在家吃小零食,也可能开始对厨艺感兴趣……不知道他是自己开了公司还是当了企业高管,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挣到“30岁前的一百万”,又或者现实与他的设想背道而驰……一切都不得而知,他就这样神秘地活在了我的猜测里。 第二十一章 督导评估 ------------------------------------------------------------------------------------------------- 日记: . 1999年11月16日..........星期二..........晴 . 今天宣传委员开会,孙艺婷回来后传达了校领导指示:上面有领导要到学校来督导检查评估,学校各方面近期都要配合检查做些工作,一方面是教室和清洁区要保持干净,这块由劳动委员配合。另一方面,教室要添加些布置,黑板报也要更新为素质教育主题的,根据我们班的现状,需要新增15幅手工作品。 孙艺婷以往的一贯做法是“脚踩西瓜皮”:接到任务就在班上通知传达,任其“发酵”。偶尔私下制造点舆论推波助澜,到任务截止时收缴成果,收到几个是几个,收成啥样是啥样。如果什么都没收到,就交白卷弃权。这次,校领导的慎重“传染”了她,一改以往的做法,一开始就把15个作品的任务落实到个人了。乐为认领了2-3个任务,他打算写毛笔字,孙艺婷自己也打算做1-2个用吸管或者装饰带折的星星拼成的画,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就看折星星的进度了。我也认领了两个,一方面是作为班委兼同桌,要支持孙艺婷的工作,另一方面,我已有了些许想法。我想做两幅绣品,是的,纯手工刺绣,这个一定是少见的。绣品的尺寸小了,挂在教室里不显眼,尺寸大了,以我零星的课余时间,肯定绣不完。于是,打定主意,找妈妈帮忙。 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我谨慎地跟妈妈说学校为迎接督导评估要求班里要交15幅手工作品。妈妈听着,忙活着手上的饭菜,没搭茬。为了确定她听到了,我又说了一遍:“妈,班上要交15幅手工作品。” “嗯,然后呢?”妈妈总算回应。 “我打算交两幅。”我说。 “班上一共交15幅,你就交两幅啊?!你有时间弄吗?”妈妈平静地问,语气里有些许不快。 “班里大部分是住读生,手上没什么材料,不好弄,任务大部分是安排给走读生的,住读生只能写点书法什么的,但是也不能全是书法,要有点变化。”怕妈妈反对,我稍微有点急地强调:“而且,我都答应孙艺婷交两幅了。” “哦,”妈妈没反对,问我:“你打算弄两个什么啊?” 看到妈妈有意向继续谈,我兴致高了些,说:“我初步的打算是在白布上绣几个字,今年澳门回归,绣个‘归’怎么样?” “不好,跟殡葬馆里的帐子一样,不吉利。还不如绣‘合家欢’。”妈妈反驳,“而且两幅字,都是白底黑字的话,老远看跟书法一样,没什么区别,还不如绣花。” “那就绣幅梅花吧,边上可以绣小字‘梅花香自苦寒来’。先绣枝干,时间来不及的话可以少绣几朵花。”我呵呵笑着抖了个机灵。 “你自己看着办吧。注意不要耽误学习的时间。”妈妈如常的冷淡,似乎没有要加入我的意思,那我先弄把,反正跟她说了,到时候时间来不及再拉她帮忙。 说干就干,在家里的旧布料里找出块白色涤纶布,裁成两尺来长的两块,打上最简单的寒梅图底稿,正合计去姥姥那多拿些绣线时,扫了眼闹钟,快要上课了,又匆匆蹬着自行车往学校赶。 . 晚饭时间,大家都去食堂时,我在教室里,边啃馒头边想着黑板报的设计。陶然吃完饭也赶早跑到教室,坐在我桌前,半天不说话。我抬眼看他,一脸伤心、幽怨地望着我,还是不说话。气氛莫名地诡异起来,我心慌、紧张,不知他会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不该做的事,于是赶紧开口打破沉默:“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们还是朋友吗?”没料到长期地相互不理睬,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是……是啊!怎么不是呢?”我赶紧故作轻松地回答。 “那是生我的气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躲着我,不跟我说话?”他又问。 “你不是也不跟我说话吗?”我觉得他问得奇怪,反驳道。 “你是觉得我成绩不够好,或者觉得我是农村的,不想跟我做朋友吗?”他继续失神地问。 “没……没有啊!这话是从哪说起呢?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对他的问话,我无从招架,他误会我是因为成绩或身份看不起他才不跟他说话的吗?我怎么会那么浅薄? “我不信!”他语气沉重。 “你不信那我就没办法了,反正信不信是你的事。”我尽量语气轻松,不带情绪。教室里已陆续来了些人,我努力把气氛维持得和一般同学聊天一样。 “那你把日记给我看。”他要求,眼中透出一丝狡黠,我知道我中计了,但我反而坦然了,我日记没写什么不可与人说的,并且能自证清白。“那你只能坐在这看,也只能看这段时间的。”我说。他欣然应允,一脸得逞的笑。我拿出日记,翻到最近的位置放在面前,监督着他看,看完后,他什么都没说,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 1999年11月18日……星期四……晴 . 昨天晚自习后,陶然递给我一封长信。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一路怀揣着忐忑和猜测,回到家才打开看。是他的道歉,以及关于他的事情的一些解释,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了他这样那样的行为。我决定相信他说的。唉,也许女人都是傻子…… 今天,妈妈看了看我绣花的进度,决定让我改计划,我尽可能地删减了些内容,她仍然觉得会绣不完。再减下去会没有美感,也就没有再绣下去的必要了,我坚持了我的终稿。我之前的底稿给她看了的,当时不说,这都绣两天了,又说要改,唉!女人真是善变的动物。 下午轮到我们打扫清洁区,这次女生负责擦洗廊亭和栈道扶手,男生负责打水换水、扫地和倒垃圾。廊亭区雕花的柱子很难擦,陶然和了几个住读生去宿舍拿了些刷子来,还挺好用。自来水龙头那好几个班排起了长队,懒得排队的男生直接在廊亭旁的荷塘里舀起水来,一切合作愉快。 . 1999年11月26日……星期五……雨夹雪 . 最近太忙,好久没写日记了,刺绣几乎占据了我所有在家的时间,而作业则挤占着在学校的每一分钟。 周三是交作品截止日,到周二早上,我一副绣品都没还没完成,更不用说两幅。从确定方案开始,我多次劝妈妈帮我一起绣,她都不为所动,我一叫她帮我绣,她就叫我别弄了,碰到这种不帮忙还扯后腿的,我也很无语。周日晚上,我见一个人绣的进度实在无法赶在截止日前完成,而老妈怎么说都不帮忙,心急如焚,跟她吵了起来,她叫我睡觉,我不睡,坚持绣到夜里两点多,早上六点爬起来去上早自习。周一回家吃饭,发现那副梅花的题字已经有了,是妈妈帮忙绣的,看来她还是心疼我睡眠时间不足。只是针脚粗大,形状粗糙,和我之前的精工细作完全没法比,针法也不对。到这时,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不帮我绣,绣了就是毁了。但在这时间紧迫的时候,质量差点还是好过开天窗、交白卷吧。谢过妈妈,通力合作,总算在周二夜里赶制完成了一副绣品。 我答应过孙艺婷交两幅作品,不肯食言,而那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第二幅是肯定绣不出来的,最快的也就只有画画了,于是按绣品的尺寸赶紧补画了张竹子的国画,勉强凑成一对。以我追求完美的性格,这两样东西是绝拿不出手的,但时间卡在那,我也没办法做到更好,只好硬着头皮,让完美之心向现实妥协。周三给艺婷交差时抱歉万分,不料,艺婷收到后挺开心地说:“很好啊!并不差,我相信别的班上肯定没有。”看到她能满意,我才心安一些。 学校请了个装裱师傅,他扎着卷曲的长发,留着明显的山羊胡子,斜叼着支烟,一副艺术家气派。他到教室来挺大而化之地量了尺寸,就拿着大家交的作品走了,今天送来装裱好的成品一看,不是里面的字画没铺展平,就是画框和教室的柱子宽窄不一致,多少有点问题,画框也是轻巧易折的材料。去别的班看了看,各式各样,大小不一,有些明显是直接购买的工艺品,比自制的手工作品要精美很多,但反而少了些生活和淳朴的气息。 黑板报今天总算完工了,版式很普通,就是一主二副,中正对称的常规格式,但设计很引人耳目,至少我自己这么觉得。这是以大海为背景的素质教育之音乐刊,黑板两侧浮世绘风格的海浪高低错落,中间跳跃的浪花如五线谱上的音符,装饰主副主题的文字,结构整体大气。和以往一样,我和艺婷负责画和艺术字的部分,只是这次板书的小字全是乐为负责。 乐为长得浓眉大眼,身材也魁梧高大,是典型的五六十年代宣传海报里工人老大哥的形象。不说话,只看外表很唬人,觉得他随时会生气揍人的样子,可和他一搭腔,边说边笑,弯弯的眉眼又透出无限柔和,和外表形成强烈反差。 他的粉笔字写得极好,金钩铁划,遒劲有力,板书工整到有强迫症的地步。我们在画版面时,会在要写字的地方打出水平线,他在水平线上写字会刻意注意字在垂直方向也对齐。每个版块字写到中间的时候他就开始数字数,如果字数有出入,他会在意思一致的前提下自行调整文字内容,以保证在版面结束的地方字正好写完。写完后,他会仔细地用抹布擦去之前没完全擦干净的粉笔灰,并对个别字做修改润色。他做的所有这些完全都是自发的,没有掺杂任何我的要求。看来,他是个比我还要求完美的人。他的督导作品和用粉笔字板书的正楷不同,交的是两幅行草毛笔字,行草的好坏我不大看得懂,不过看那行云流水的气韵倒是畅快淋漓。 和他沟通很顺畅,他热情、考虑问题的细心周到,让我感受到了团队的力量。比起一个人的横冲直撞,有能力的搭档会让人心情轻松,并感受到合作的快乐。天啊!这样的人才以前是猫在哪儿啊?怎么到今天才发现,简直是捡到宝了,以后要让他成为办黑板报的固定班底。结束黑板报的工作回家时,已经快九点了,饥肠辘辘的我却并不觉得饥饿空虚,反而觉得精力充沛、很充实。我果然是个活在精神世界的人。 . ------------------------------------------------------------------------------------------------- . 工作中,好的团队、好的合作伙伴很重要。好的伙伴除了自身具有较强的专业能力以外,还必须是认可团队大目标的,团队里意见不一致,能力再强,也很难长期走下去。乐为是一个好伙伴,我妈当然不是。 对于父母,我一直在想,在孩子面前树立父母强大、无所不能的超人形象是对的吗?现在总有人说,为了孩子,我要做到哪些哪些我做不到的事,为了给孩子营造良好的环境,我要把哪些哪些不利的因素从他的生活环境里去除,等等之类的。可孩子终究会长大,孩子终究会发现我的父母原来只是个普通人,那时,对他内心的冲击会有多大?他能接受吗?长大后的他们或者我们,发现真实社会的游戏规则与父母告诉我们的并不一样,“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们再推翻以前的一切,重新学习新的规则,我们能接受吗?能适应吗?来得及吗? 难道孩子会天生讨厌普通的父母和糟糕的环境吗?不,没有比较,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好是坏,什么是普通,什么是超人。谁能保证一生顺遂?谁又愿意享尽顺遂后再去历经磨难? 否定父母、否定自己前半生的思维,任谁都不会好过。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展现出缺陷、展示出不完美,然后去承认它、接受它,再想办法看是否能改变它? 得不到,就永远不会失去。 . 陶然的那封长信我到现在还记得些许,他说他的初中时期过得很灰暗,一边是父母时常在亲友面前吹嘘他的成绩,对他学成后出人头地无比期待,一边是他心知肚明自己成绩并不拔尖,也没什么特长,所以一直压力很大,很自卑。中考恰巧考得还行,才凭运气进了快班,但自己的实力自己清楚。所以面对我的鼓励,他总是很心虚,觉得自己制造了名不符实的假象,却不敢坦露真实的自己。他做任何事都没什么底气和自信,包括和我做朋友。 我猜想,当年如果没有这封信,我也还是会与他和好,就像对他的话,我会选择无条件相信一样,我需要的并不是他的解释,而只是打破僵局的契机。女人在某些时候终究还是感性的,无论自以为多么理智。 第二十二章 跨世纪畅想(一) -------------------------------------------------------------------------------------------------- 日记: . 1999年11月29日..........星期一..........晴 . 心灵随想 晚自习前,教室的灯突然灭了,教室里一片漆黑。黑暗中,一种力量在萌动,一种冲动在喷发。男生们兴奋起来,尖叫、口哨。我也兴奋起来,白天的静全然不见,心中的火焰在跳动,已坐立不安。 哧……,一个火光,在眼前闪亮,接着许多火苗跳跃起来。 灯亮了,火光很快熄灭。“我讨厌这明亮。”这话只能小声对自己说。灯又灭了,男生们更大声的喧闹起来。黑暗的教室里只听见男生的喧哗。在黑暗中的我看来,这喧哗与广阔的黑暗相比,是那么渺小,微不足道。我也想放声大喊。 火光再次跳跃起来,光很柔和,又很耀眼刺目。白天藏得很好的顽皮跳了出来,使我想尽力吹灭这些可怜的光,但最终,我手中竟也有了这么一团柔和又刺目的火光。 窗外,路灯把桔红的光撒在灯下的静物上,显得那么温馨,恬静。 有那么多人爱白昼,爱光明;我,独爱夜。 没有差异,没有对比,便没有向往;没有黑暗,没有冷漠,便没有对太阳的追求;没有夜,也便没有白昼。 夜,有让我独自思索的空间,有让我独自放纵的自由,也有让我独自哭诉的宽容。我不明白为什么敢对黑暗的夜暴露自己的一切弱点,对光明的白昼却要把自己好好隐藏。 我知道自己怕亮只是怕在光明中看到自己惨败后的遍体鳞伤,怕太阳把我照得无地自容,就像所有的星星躲避太阳一样。 夜,依旧广袤。昼夜,永世矛盾,对立统一,时间和空间已成为永恒,总爱用曲笔的我是否有一天能扯下这朦胧的纱,在光亮下坦露心灵的独白呢? . 是的,我们的生活枯燥无聊到停电也能让人兴奋、疯狂的地步。在短暂的黑暗里,很多人借此机会发泄、释放。陶然也趁我不备,抢走了我刚写完的小随笔。归还回来的随笔下多了这么一行字:“为什么独爱黑夜呢?黑夜固然美好,但并不能掩盖惨败后的遍体鳞伤,也不能遮住世人的丑陋。让我们一起在光明下激烈地竞争,迎接光明的七月吧!” 女人的第六感吧,不知怎的,他拿走随笔的一瞬间,我就有预感他会写下一段类似的话。这话听起来很熟,不就是我给人写纸条常用的口气吗?但读来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他并不真正地懂我,至少不像奚萍那般懂我。可谁又能完全懂另一个人呢?不必强求。 . 1999年12月9日……星期四……晴 . 督导检查的人来了两天就走了,我们学校得了个高分,估计有可能是最高分,也算是没辜负大伙这近一个月来的筹备。为犒劳大家近期的辛苦,校领导决定从明天下午开始放假。对于没有周末,只有月假的高中生来说,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喜事,一个个的心思都跑去筹划放假安排了,剩下的一天半的课上得简直不明所以。 老刘语文课后把我叫到走廊,慢条斯理地说:“你把你们平时写的一些随笔文章啊、小品啊、诗词啊什么之类的整理下,呃……包括班上其他人写得不错的作品也都收一收,这个……我打算精选一些,出个小册子。”什么?出册子?是要出书吗?我写的东西能变成书了?这让我瞬间两眼放光,激动起来,赶紧回答:“哦,好的,刘老师。那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呢?例如文体类型啊、数量啊、题材内容啊之类的?” “呃……都不限,先收,收上来再说。整理之后再看……再取舍。”老刘按他一贯稀里糊涂的做法说了这么句管总的话。 “哦,好的,刘老师。”我还处在要出书的震惊中,没回过神,也没想出什么还需要问的问题。 收材料没多大难度,我和乐为最近本来就收集了一些觉得写得不错的同学的作品,没想到老刘和我们想到一处去了。回到教室,立刻把老刘的意思广而告之,并专门跟语文课代表说,让他也参与进来收材料。 . 最近的劳技课是组装收音机,在电路板上把各个元器件按图纸组装到对的位置把焊点焊好,然后再装上壳子。我和陶然一组,虽然合作愉快,但结果不佳。隔壁桌是莫凌波和霍江,他们的收音机都能收到电台了,我们的仍然没动静。挨个检查,元器件位置没错,焊点虽焊得粗糙不光滑,但也都焊上了,没有万用电表,检测不了通电情况,怎么都找不出收音机不响的原因,就只能瞎臆测是哪个元器件坏了吧。 课后,从劳技室回教室,在教室门口碰到个隔壁班的男生把几本书递给从一旁经过的许瑞生说:“帮忙把书给汪帆。”许瑞生一脸惊奇和尴尬地望着他,肩膀两边空空的袖管在胸前交叉,底端的袖口扎在裤腰里。那个男生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说时迟那时快,我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冲过去,抢下男生手中的书,那个男生吃惊地转过脸,吓傻了似的愣愣地看着我,我没理他,径直走进教室,也没敢回头看瑞生,仿佛那个“受伤”的人是我,不是他。瑞生想必只是吃惊,并不在意的吧,是的,他比我要坚强有韧性得多。 . 1999年12月10日……星期五……晴 . 又快要到元旦了,元旦晚会的节目也都陆续筹备起来。时隔一年,东霞又提起我写相声的事,让我继续再试试,我就把去年的段子拿出来改了改,增加了点配合元旦的内容。下午就开始放假了,陶然说这两天他不回家,问我下午去不去玩,我问他:“去哪玩?哪几个人?玩什么?” 他似乎没想到我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这么彻底而直接,晃神地摇摇头说:“还没定。” 看他这没什么实质性内容的计划,我说:“哦,那看情况吧。” “看情况?……看情况?”他反问地重复了两遍,似乎不太相信我会拒绝他的邀请,看我没有改口的意思,他失望地转身离开了。对于地点、人物、内容都不确定的计划,我只能根据确定了内容后再决定参不参加啊,但对他而言,“看情况”就等于拒绝。 中午,回家的路上,我有些后悔说“看情况”了,又想不出什么补救的办法,突然想到我写的那个相声,于是赶紧调转车头,在瑞生家的馆子门口碰到一大队我们班的男生,陶然也在里面。我拿出揉得皱巴巴的一张纸,递过去说:“有个事忘记跟你说了,这是我写的相声,想找你和史辉在元旦晚会的时候说。”然后回头笑着对史辉说:“可以不?”史辉一开始推辞,后来拗不过我的央求,便答应先看看稿子。坐在一旁的尚小庆听说是为元旦晚会筹备的相声,也想说,就把稿子也抄了一份去。看陶然没有要留我说点什么的意思,只好推车慢慢滑下校门口的那个大斜坡,很慢,很慢…… . -------------------------------------------------------------------------------------------------- . 生活终究是生活,不是言情偶像剧,背后并没有响起那个期待中的声音。 真实的生活与故事最大的区别是:少了很多不言自明的心有灵犀,少了很多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与坚持,少了很多蹊跷的偶然相逢与不期而遇。没有那么多非你不可,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凑巧有你出现而已。 第二十三章 跨世纪畅想(二) ---------------------------------------------------------------------------------------------- 日记: . 1999年12月14日..........星期二..........阴 . 在我和语文课代表的督促下,同学们的投稿热情高涨,收到了不少稿件。尚小庆、李文秀、许瑞生这些自己比较重视的人已经把稿件做成了手抄报的形式,我抱着厚厚一叠大大小小的纸去老刘办公室找他。 “刘老师,这是收上来的材料。”我把那叠纸都递给他。他看着那惊人的数量,很是高兴:“呵……呵呵,好,好,好……”他随手翻看了下里面的内容,翻到手抄报的那几张笑着说:“很好啊,这都排好版了,很好!你拿去整理编辑下,就这两天吧,我们尽量赶在元旦前把册子出出来。正好是迎接二十一世纪千禧年,我们这册子就叫《跨世纪畅想》!” 听到这么紧的时间安排,我十分头疼,但看到老刘兴奋的样子,我又不好泼冷水对时间节点提出异议,只好落实细节:“刘老师,这么多稿件,按什么标准选哪些入册呢?”老刘轻描淡写地说:“也别打击大家积极性了,都入册吧。” 什么?这么多?重新整理、誊写、编辑排版,完整的两天也做不完啊?!更何况我还要上课!我继续挣扎地问:“那编辑顺序是按文体分类,还是按作者分呢?按文体分的话,这些按手抄报格式交上来的就要剪开打散;要按作者分的话,每个人交上来的数量、文体、内容长短都大不相同,版面会比较乱。还有,是重新按一个人笔迹誊写,还是就用大家交上来的素材拼贴?重新誊写的话会比较整齐美观,就是时间可能来不及;拼贴的话,字体、间距不统一,看起来会比较乱,还有……” “都你自行决定吧,你全权处理。主要是要赶在元旦前印出来。打铃了,你去上课吧。”老刘打断我的话,又是一句话管总,结束了交流。这看似信任的放权,实则是甩锅啊!回教室的路上,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我还有很多实际操作的问题要问,我不知道老刘心中对册子的定位和预期是怎样的,但从沟通来看,他的想法与我的预期大相径庭,最终能选择的编撰方式也让我很无语。 跟语文课代表说了老刘的意思,问他有没有啥想法,他似乎没觉得老刘的想法有什么问题,翻着那叠大小不一的纸,乐呵呵地说:“我看着都挺好啊,编个顺序1、2、3,弄个目录,就行了。”他和老刘一样的态度,不知他是真的没什么想法,还是不想担责任地敷衍、推脱。 “我知道都挺好,可你不觉得这千差万别的字迹、间距、插画,编在一起完全风格不统一,不像个样吗?”我有些急了。 “那你说怎么办?”他还是不紧不慢,乐呵呵地问。 我想按重新统一誊写、按文体分类分章节、统一编插画风格,编成一本正儿八经的有体系的书,而不是劣质的儿童手抄报集萃。但我知道我的想法在两天的课余时间里是肯定无法完成的,而要稍微提升下“手抄报集萃”的品质,两天的时间都很紧张。 我看了看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了我的想法,最现实的能完成的方案就是手抄报集萃风格的:统一版面大小,把上交的稿件分类剪下,然后重新排版,在a3的白纸上贴上,根据情况补充插画,对已有的手抄报按统一的版面尺寸微调。 “啊?!还要剪贴?不能就编个顺序?”他仍旧是笑呵呵的问,但他的嬉皮笑脸已经告诉我,他是指望不上的了。 回到家,我加紧摊开整理所有收到的材料,先易后难:把只需要调整尺寸大小的手抄报先剪贴好,再把短小的诗词和大段的散文、议论文剪开,大致分类,然后按常用版面格式贴在a3的白纸上,不一会,我的房间桌上、床上、地上就铺满了各式大小的纸片,几乎无法再落脚。到夜里十一点多,看进度我是很难在铺开纸片的工作面里收拾出床睡觉了,妈妈边责怪我爱揽事,边加入了剪贴的队伍。 经过绣花的事后,我知道妈妈并没有想象中能干,字和画都不怎么样,就安排她把稿分类剪下。她剪我贴,进度快了很多,总算到一点多收拾停当可以睡觉了。剩下的插画、排序、编目录,明天再弄。 . 1999年12月16日……星期四……阴 . 昨天加班加点,又弄到夜里一点多,总算都编完了,扉页、目录和手抄报正文,个别字写得特别不好看的,就重抄了一遍。没有弄封面,想必出书的地方会给设计个封面吧。这个手抄报的册子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所以完全没有了最初的兴奋和期待。 今天一大早语文早自习,老刘就来问我编好了没,我把整理的厚厚一叠整齐的a3纸递给他,他没到早自习结束就走了,估计是去赶着印制了吧。 . ---------------------------------------------------------------------------------------------- . 无论什么时候,要做好一件事,明确的目标、与目标适配的资源和得力的团队,缺一不可。 没有明确的目标,就不能有效地安排筹划、指导行事,所做的事完成度如何、是否能达到预期效果也就不明晰。目标水准定的高,不一定会有高水准的作品,但目标水准定的低,一定不会有高水准的作品。扩展眼界和见识,在领导决策层面确定合理的高水准目标是出好成品的第一步。把“合理”摆在“高水准”之前,往往是项目能如期落地的基础。 在之后很多年的工作里,遇到过很多目标定得过高,但完成度不高,虎头蛇尾、结果一塌糊涂的事情。很多时候是因为缺乏与目标适配的资源。这资源包括时间、资金、物资和人才。过短的时间、过少的资金和物资投入,别说人才,就是天才也“难为无米之炊”。总有领导说“我们要抢工期”、总有甲方说“我们要控投资、谈效益”,但那都必须在一定合理的程度范围内。老话说得好,“一分价钱一分货”,别老指望用铜的价格买到真金子。缺乏资源时要尽可能多地沟通、争取到更多的资源,才能尽可能更好地完成目标。 在执行环节,得力的团队是按计划地让目标有效落地的实施保障,团队内部没有人才,或人才们不能拧成一股绳打配合,都会浪费很多时间和资源。 老刘对册子并没有太高的预期,或者说相比于册子本身,他更看重“赶在2000年跨年前印出册子”这件事,这是目标层面的问题。两天的时间,我和语文课代表两个人,需处理1厘米厚几十上百份的稿件,是无法与出一本好册子匹配的资源。而我没能团结好课代表成为可用人员,即使后来有妈妈参与,但仍不是一个好团队,这是团队配合的失败。以现在的工作经验来看,一方面劝说老刘有取舍地精选入选作品,适当延长交稿时间,一方面动员像尚小庆、李文秀、许瑞生等等这些热心的同学参与誊写,所出的册子可能会好一些。出于眼界的限制,当时未接触过电脑排版打印的我从未想过还有这条路可走。 在我们那本装帧简陋的手抄报集萃出来之后没多久,隔壁班也出了本装订精美的习作集。册子不厚,彩色的有图案设计的封面与扉页、隔页,内容统一电脑排版、打字、插画、印刷,甩我们的复印件册子好几条街。内容虽不一定能赢过我们,但我们质朴的low版与之相比也还是拿不出手。 . 这次编纂手抄报集萃的经历,在我妈眼里是“耽误学习、毫无意义”的瞎揽活,在我自己眼里是“无奈妥协的失败产物”。谁成想,几年后它竟会成为我快速熟悉专业杂志组稿和编辑工作的“定心丸”。 人生啊,总是这么有趣,不走到最后,你不会知道曾经无心插的柳会在何时何地绿柳成荫。每一份“或好或坏”的经历,都会成就独一无二的你! 第二十四章 澳门回归 ------------------------------------------------------------------------------------------------ 日记: . 1999年12月17日..........星期五..........雨 . 今天是倒霉的一天,倒霉从早上开始,贯穿始终。在路上穿着雨披、骑着自行车飞奔,突然不知道撞到了什么硬东西,车前轮颠了一下挺过去了,接着“嘶——”地一声撒气声,车胎破了。但按每天早上分秒必争的时间安排,必须骑车才能在上课前赶到教室,于是我并没下车查看,咬着牙硬骑。感受着车胎慢慢瘪下去,车轱辘碾在车胎上,车胎碾在地上,就像碾在我心上。这可怜的车啊,跟我风里来、雨里去,还能不能跟着我骑完剩下的一年半两年啊?! 上午,数学考试,考完后情况感觉很糟,脑子一团浆糊。下午,在食堂,我往买馒头的窗口递进去五毛钱说买一个,食堂的师傅递给我一个馒头。我想了想,又递进去两块,说买两个。食堂师傅补给我一个,并把我之前给的五毛钱退给我,又找给我一块钱。那五毛买的馒头我没退,怎么还把钱退给我了呢?我总觉得师傅多找了五毛钱,就把退的那五毛钱又还给了师傅。拿着两个馒头走到半路,脑子才绕过弯来,发现不该退那五毛钱。我这什么糊涂脑子啊!这个账都算不明白,数学能考得好才怪了! 晚上不上晚自习,说好看看陶然相声排练的情况,可他好像忘了,吃过饭就和史辉出学校了,害我在教室白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人。推着瘪了气的自行车回家,沿路没找到一个补胎的师傅。这注定了我明天必须要早起。 . 1999年12月20日……星期一……晴 . 今天是澳门回归日,报纸和新闻里铺天盖地充斥着与澳门有关的宣传报道。但一切得从昨天说起。 昨天,陶然说电视台凌晨0点会直播回归交接仪式,要去我家看电视,见证这举世瞩目的历史时刻,。我一口答应,可答应后就一直心神不宁,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又在担心什么。东霞听说他要去,就起哄也要去,并叫上了奚萍。陶然觉得他一个男生有点势单力薄,就又叫上了史辉。就这样,晚自习后一行五人徒步向我家进军。 一路上,大家相谈甚欢,只我心里惴惴不安,我没跟妈妈打招呼说今天有同学要来,更不知道看到这么多人,她会是怎样的态度。到家,开门,妈妈在看电视,见我带着这么多人回来,一脸惊愕。我跟她说明了情况,便回头以最大的热情去招呼同学。妈妈神情中有些许不快,不知是因为没打招呼,还是因为来的人多,或者因为来的人里有男生。她倒也没临场发作,帮着我招呼同学们看电视。 端茶递水、端出零食果盘,各自落座,换到我们要看的台。还没到交接仪式的时间,看了个文艺晚会的尾巴,接着就是直播交接前各准备部门的采访。客厅里满满当当坐着六个人,半天没一个人说话,只有电视的声音。东霞和奚萍端坐着身子,比在教室里上课时还端正,似乎每一口呼吸都在仔细控制。陶然和史辉也刻意减小了吃东西的动作频率和幅度,看着大家谨慎、拘束的样子,我觉得十分别扭,但又不知该做点什么。交接仪式开始时,爸爸回来了,情况并没多大改善,多了一个加入沉默观影队伍的人而已。仪式结束后,我有意催爸妈先洗了睡,好让拘谨的同学自在点,留下只有我们的空间,自由地说说话。爸妈犹豫地看了我们一会,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口头安排了我们睡觉的房间就去睡了。 爸妈离开后,空气中的每一个氧分子都立马轻松起来,大家轮流去洗澡,没去的坐在床上聊天、看漫画和我以前的照片。洗漱完毕,在女生们的催促下,两个男生开始了他们第一次的相声排练。 . 陶然从侧面上场:“征婚启事:我妹妹芳龄十五,初三文化程度,伶牙俐齿,貌美如雁,因顽性十足,劣根难除,所以今欲将其婚配,有意者请与李家庄、琼家屯、广告村、李先生联系,电话:。” 史辉随即上场:“嘿,嘿,嘿,你是谁呀?” 陶然:“本人乃新世纪股份有限公司华夏电子集团‘广告人’创意部李家庄、琼家屯、广告村分公司总经理助理的小舅子的亲侄子是也。” 史辉:“好么,这么长一大串,我可告诉你,这儿可不许摆摊设点,买卖水货,走走走。” 陶然:“我是既没摆摊又没设点,更没买卖假冒产品,我这在做广告搞宣传。” 史辉:“呦呵,你也会做广告?搞宣传?” 陶然:“我们李家庄、琼家屯、广告村的人个个都会做广告,(怀疑)怎么?你不知道?” 史辉:(傻呵呵地)“不知道。” 陶然:(惊讶、可惜)“哎呀,这我可得给你说说。这我们那村儿呀,人人见面不说你好,像平常见了面了都说:“你好!吃了没有?”我们那儿不这么说。” 史辉:“那怎么说呀?” 陶然:“我们那儿见了面这样:嘿,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 史辉:“嗨!广告词呀!” 陶然:“对!” 史辉:“对什么对呀,人家都听不懂什么意思。” …… 两人对词都不是很熟,不知是因为夜太深,怕吵到别人,还是他们原本内敛的个性,表演得比较收着,放不开。南方普通话也赋予了段子一种奇怪的、不同于bj话的味道。无论他们演绎得多么生涩、蹩脚,还是逗得我们三个观众乐不可支,羞涩地装豪迈的样子和忘词的反应比实际抖的包袱更可乐。我帮他们调整了下语气和节奏,他俩又演练了一遍。受到我们笑声的刺激,他们越发兴奋起来,竟毫无困意,各自又聊了许久才去睡。 家里没那么多床,只能挤着睡。三个女生睡大床,两个男生在隔壁房间挤一米多宽的小床,估计有些难度,好在大家都不胖。躺在床上兴奋半天,很久没睡着,今天的一幕幕又再次电影回放般地浮现在脑海,一遍又一遍。这是第一次有同学来我家过夜,这也是第一次和同学睡在一张床上。家里管得严,有很多明说的或未明说但不能碰的条条框框,不在同学家过夜和不留宿同学就属于未明说的规则,没想到打破规则也没什么恶劣后果,貌似还很开心。也得亏爸妈给我留面子,没当着同学的面发作。 早上六点半,闹钟响了,今天澳门回归,普天同庆,放假一天。不上课,但有庆回归的活动,还是得去学校。我起来时,东霞和奚萍还在睡,两个男生却已起来收拾好了床铺,端正板直地坐在那,又恢复了在我爸妈面前那副严肃正经的模样。我笑了笑,招呼他们洗漱,然后自己去准备早餐,叫东霞她们起床。男生们吃完饭女生们还在梳洗,等女生梳洗完毕,发现已经七点多了,她们便拿了几个面包在路上边走边吃。哎呀!床铺还没来得及收拣。唉,算了,晚上回来再听妈妈教训吧。 到学校先开了个全校大会,会上有两个学生党员入党,会后各班组织到教室打开电视观看与回归有关的电视节目。快十一点,活动结束,同学们也开始三三两两的离开教室,我有些犹疑,不想一个人回家发呆,但又没什么继续留在学校的理由。问陶然下午有什么安排,他说没有。他没提排练相声的事,我也就没多说。是的,在他心里说不定相声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决定回家了,走出教室,他尾随而出,以为他有什么事,回头看向他,他嘚瑟地说:“哎呀!一个人回家好寂寞呀!”然后与史辉欲往宿舍的方向走,我狠狠地用眼神剜了他一下,甩出一句“要你管!”气呼呼地扭头走向车棚。 走到车棚,门没开,我莫名地兴奋起来,像得到了留在学校的“特赦”,立马回头往宿舍方向走。女生宿舍,几个女生正忙着排练元旦晚会的舞蹈,也许是想保持节目的新鲜感,也许是害羞,她们很介意非参演人员观摩,时不时要“清场”,把不是她们节目的人请出宿舍。男生宿舍,除了几个忙着洗衣服的,都跑出去玩了,陶然和史辉都不在。我只好悻悻地回到车棚,等到十一点半车棚开门,才独自骑车回家,在混沌中度过整个下午。 . ------------------------------------------------------------------------------------------------ . 唉!可怜的孩子,你就是喜欢他,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但我知道你喜欢他。你明明知道自己的心思,但迫于不能早恋的压力,要成为父母老师期待中的“乖孩子”,只能把这份心思藏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努力地为别人活着,而失去了自己。 为了不被别人发现,包括让自己也相信,即使在日记里也不断给自己洗脑,你们只是朋友。为了远离风言风语的裹挟,你一遍又一遍审视自己对他的言行,尽量比一般朋友还冷淡,可你又不甘心从此形同陌路、不相往来。于是你打着“朋友”的旗号,若即若离。 可无论你怎么否认,怎么把关系界定在“朋友”的位置,你为之牵动的或喜或怒的情绪、不合常理的行为已经出卖了你,你能做的挣扎也许就只有口头上的“不承认”罢了。 第二十五章 元旦晚会(一) ------------------------------------------------------------------------------------------------- 日记: . 1999年12月22日..........星期三..........晴 . 这两天陆续收到小点子和“酸生”的信,里面都有很别致的圣诞或新年的贺卡,原本计划今年省掉贺卡开支的打算看来是要落空了,得抽空去买贺卡写回信。对于“酸生”的来信,东霞照例是要检阅一遍,并嘲笑一遍他酸掉牙的文笔的,这几乎成了她不定期的快乐源泉。 各班都在准备元旦晚会的节目了,经过一年多的熟悉和磨合,大家的积极性和表演欲比去年旺盛了很多,越来越多的人自愿跳出来说想参演节目。我在家里爸妈库存的为数不多的古老磁带里找到一首好听的老歌——关牧村的《月光下的凤尾竹》,婉转悠扬的葫芦丝很适合编成女生的傣族舞,双人舞或群舞都好,只是我没有编舞能力。把磁带给孙艺婷听,她也觉得很好,只是她对编舞也无能为力。 下午,许敏通知要上报元旦晚会领导团拜时各班表演的节目,我正好把磁带拿给她,让她帮忙给我们班女生编舞。 . 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一路和盼盼讨论着各自班上好玩的事和元旦晚会的安排,回到家也满脑子沉浸在对元旦晚会的预设里。又写了会作业,直到洗澡睡觉前,妈妈突然幽幽地问了句:“就不说点什么吗?”我恍然大悟,看钟,还差5分钟过十二点,“哦,妈,生日快乐!时间还没过,呵呵……”我惨淡地笑了笑,妈妈已经去睡了。 天啊!我是个什么人啊,连老妈的生日都忘了,还需要她来提醒才想起来。自私、不孝、简直“十恶不赦”。我怎么这么健忘呢?!以往只要爸爸在家,他总是记得的,还会弄一大桌菜、送个个小礼物或者来个意外惊喜什么的,而我,却给忘了,真是“罪大恶极”! . 1999年12月24日……星期五……晴 . 每年学校为纪念***诞辰,都会在圣诞节前后安排越野赛跑,举办地点仍然是在江堤上。去年错过了报名,今年赶上了,但我也就只能算是参与。在三米来宽的堤顶靠县城的这头,两根两米来高的竹竿支着校越野赛的简陋红条幅,条幅后乌泱乌泱的参赛选手随大堤线型摆出“长蛇阵”,观众们镶边似地在堤顶赛道两侧和堤坡上或站或走。往返全程,条幅是起点也是终点,女子和男子的中点分别在起点往前1.5公里和2.5公里的地方。没听到发令声,只见身边的人都在跑,我才意识到比赛开始了,随人流跑起来。大堤又细又长,蜿蜒而前,不知道哪里是个头。堤上人来来往往,有我超过的,也有超过我的。除了骑自行车的,分不清哪些是赛跑的选手,哪些是陪跑的观众。我前半程还算跑过去的,后半程回来先是半跑半走,后来走得太慢怕赶不上终点记录人员离场,只好坐了陪跑同学的自行车回,和去年方倩倩差不多。 尤友玲和尚小庆一如既往地拿了名次。他俩很有趣,像同一个类型男女不同性别的两个版本:他们都长得身材粗壮结实、皮肤黝黑;都沉默少言,稳重朴实,勤奋好学,易害羞会脸红;在平时生活和文艺活动中都像小透明、存在感不强,但在分数排名时又让你无法忽视,成绩都在中上等;都擅长跑步、投掷类的体育项目,已连续两年在越野赛上取得名次,而在球类等技巧类项目上则表现一般。他俩完美地契合了我对农村孩子的印象。 回学校的路上,遇到四班的文艺委员兼体育部长邵伟,他骑着图案花哨的变速山地自行车,一歪车头,刹车,急停在我面前,学着郭富城扮酷的样子甩了下前额的刘海说:“哟,你也参加长跑了啊?我也刚跑完,长跑不适合我,我的强项是短跑。呵呵……他们说今天晚上学生会在音乐活动室有个茶话会,你知道吗?” 我刚跑完步的脸通红,被他话问懵了,木然地摇摇头,“没听说啊,怎么了?”学生会单独开茶话会?还有这好事?这是什么福利? “学生会有活动经费的啊,每年元旦前都会搞点活动,今天晚上的茶话会说是要去买东西,不知道谁负责管这事。”他很老江湖地说着,在车把上挂着的一袋零食里找到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嘴里客气地推脱不要,手却很实在地接过来灌下了半瓶。他看我喝水豪爽的样子,笑了笑,又递过来串糖葫芦,接着说:“他们有人说要我去买东西,具体的费用限额和谁负责都不清楚,我就想找人问问。”我仍旧推辞着糖葫芦,喝别人的水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还能拿东西吃,他没管我的推辞,直接把糖葫芦塞在我手里。免得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男生推推搡搡,我只好把糖葫芦接在手里攥着,没吃。 对于他的提问,我给不出什么有效的答案,反而提出一些白目的问题:“茶话会具体是干啥?我们不用交钱也可以参加吗?那费用是从哪里来的?”对于学生会里一些这样那样的惯例,我果然是个小白。邵伟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说:“茶话会就是学生会的人在一起吃点零食,玩玩闹闹,交流感情呗!费用估计是学校拨的吧,我也不清楚,反正自己不用出钱。晚上你去不?” 和一些不大熟的人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我没多大兴趣,但直接说不去也不合适,便没答他,转而说:“我帮你去问问许敏吧,看她知不知道谁负责买东西。”找到许敏,借花献佛把糖葫芦递给她,问她茶话会的事,她说不知道,反正不是她负责。于是原话再传给邵伟。 路上碰到蒋丽琴,她的自行车被别人骑走了,打算搭我的车回学校,我累得浑身酸软,面露难色说:“你带我吧!”邵伟说:“坐我的车吧。”看他精力充沛的样子,正好顺水推舟,让蒋丽琴坐他的车。刚走了没几步,碰到小妮子,她不由分说,毫不客气地跳上了我的车,让我载她回学校。载着人骑校门口那个长长的大斜坡是会让人有些绝望的,这时候邵伟竟还提议比赛,果然是精力旺盛得没处用了。我也经不住激,趁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加紧蹬车,应了战。他骑的是变速车,换挡之前省劲却不能快速提速,一开始便被甩在了后面,等他速度刚提起来赶上我们,就遇到一大群行人挡在我们前面缓慢前行,比赛被迫取消。 回到学校,下午自习课后东霞被宿舍的女生叫去排练跳舞,因为晚上不上晚自习,其他回家的回家,吃饭的吃饭,出去玩的出去玩,教室里除了我,只剩几个写作业的男生。我莫名其妙地不想回家,也没心情吃饭,成了个在校园里晃荡的孤魂。后来我还是晃荡到音乐活动室,时间还早,还不到六点,里面已经布置好了,只是没几个人,我和许敏聊了两句就走了。又晃荡到教室,写作业,字母和公式从眼前飞过,却没怎么进脑子。就这么回家吗?莫名地有些不甘心。 陶然和史辉吃过饭后早早来到教室,我督促他们到操场上排练相声,排练了几遍,词是熟了,但排练的感觉和正式在台上说不太一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包袱不响。我灵机一动,让他们到学生会的茶话会上去试演一下,看看现场效果再调整。他们先是害羞推辞,后来拗不过我的坚持,同意去演。 我们到时,茶话会已经来了不少人,熟人也不多。零食区围着一些吃零食聊天的,ktv区在各种调试话筒和电视,其他地方都是进进出出的人,比较杂乱,没什么氛围,也不知是否正式开始了。我们仨找了个靠门的位子坐着聊天、吃零食,等话筒调试好唱了几首歌后,我介绍陶然他们上去说相声。在这种各自聊天玩乐的氛围里,把控场面、汇集注意力很难。相声说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人仔细听,包袱也不响,效果很一般,他俩越说越怯,最后几乎是赶紧说完了词,逃下场的。他俩下场后,很挫败,情绪低落,我想针对出现的一些状况,聊聊改进措施,史辉客气地应和我的建议,陶然则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他是生气怪我拉他们来这出丑,还是怪我压根说相声就不该叫他。气氛一度降到“冰点”,我都能感到史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该给谁帮腔。 这时,邵伟来邀请我和他唱歌,他麦霸的名气早在夏令营的篝火晚会上就传开了,今晚也不例外。和下午相比,他梳了个油光可鉴的偏分头,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香水或肥皂香味,歌声好听,人也绅士。只是我这两年在孙艺婷的引导下才入流行歌曲的门,对自己唱流行歌没什么自信,面对他的再三邀请,我只能频频找理由推辞,最后实在不便再推辞,就给他引荐了高一的一个文艺委员。那是个大方的、乐于与男生互动的女生。 活动结束,还剩下很多吃的,扔了怪可惜的,我便一边帮着打扫,一边用大塑料袋打包给陶然和史辉带回宿舍去吃。史辉边乐呵呵地谢我,边给我道歉,说在学生会里给我丢脸了。陶然则一直低着头,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我是无所谓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反而我对他们很愧疚,因我的考虑不周,让他俩一晚上情绪低落。也许,让他们说相声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有些事,不合适,强求不来。 . 1999年12月25日……星期六……晴 . 班委开会研究元旦晚会的事,主要是班头、徐建、孙艺婷和我在说,其他人只是参会听着,至多插两句嘴,附和或应承。一些事大致说完,我承担了借影碟机的任务,黑板报主持大权交给了乐为,采买和教室布置由班头和徐建牵头负责,其他人也各自领了各自的任务,便散会了。 和陶然又默契地进入了禁言模式,一天下来一句话没说。这样也好,人生需要时间来静静思考,仔细分辨,冷静思考没坏处。 . 1999年12月26日……星期日……晴 . 今天东霞生日,之前跟亲戚的蛋糕店打过招呼,让他们帮我准备个八寸的蛋糕胚和奶油,中午我去整合裱花。我们家没有影碟机,得去找亲戚家借,中午还得去落实借碟机的事。陶然来问我中午有没有空,我说没空,他就落寞地走了。 下午,我把蛋糕送给东霞,她看着不太精致的裱花和蹩脚的奶油字——“祝东霞生日快乐!”仍然很高兴。转而很快她又发愁:蛋糕小,宿舍的人多,怕不够分,弄不好会得罪人。她把蛋糕拎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分出一块,做贼似的偷偷递给我,剩下的拿回了宿舍。对于东霞为维护宿舍关系谨小慎微的行为,我很无语,但也没什么可指责的。觉得她活得累,可我们谁又不是这样呢? 东霞一副很掏心窝子说秘密的样子告诉我,中午陶然叫卢小芳帮他们排相声,后来卢小芳一个人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告诉我陶然以前的女朋友的一些传闻,据说是他初中同学,现在在另一个高中等等。她说,我就听着,又怎么样呢?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从来不会有关系,以后也不会有。那个人,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第二十六章 元旦晚会(二) --------------------------------------------------------------------------------------------------- 日记: . 1999年12月29日..........星期三..........晴 . 元旦晚会安排在今天晚上开,从明天下午就开始放元旦的假。下午,去校外采买水果、拉花之类的,班头叫上了徐建、何斌、单凌云、建国、孙艺婷、丁静、李文秀等等一大票人,走在街上浩浩荡荡,围上个小摊,几乎能把人家摊子给搬走。买东西,还价是很必要的,今天才发现班头和徐建绝对是还价高手。他们一上来跟老板套近乎,还价的说辞是一套一套的,绝对的社会人,乍看上去大而化之的还价方式,似乎不如女生软磨硬泡斤斤计较的风格还下来得多,但胜在打配合。一群人围上别人的小摊子,咋咋呼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老板买这个送那个,你一言我一语,没等老板反应过来,结束战斗,撤离。女生负责挑东西,男生负责还价和付钱,合理分工、完美配合,最后算总账,还是便宜了不少。 东西买完后,班头和建国帮女生们把东西拿回学校,我带剩下三个男生去搬影碟机。到表姐家,只表姨妈和小侄女在,表姐不在。借影碟机的事前两天是跟表姐说的,现在只好跟表姨妈把前后原委再说一遍。原本只借影碟机,看到表姐家的那套设备,徐建说音箱和功放也都要。表姨妈脸色难看地抱着小侄女进了屋。我担心表姨妈会说什么让几个大男生难堪下不来台的话,便让他们轻巧些拆线,赶紧搬东西。单凌云是熟悉音响设备的老手,三两下就把复杂如蛛网的线理得清清楚楚。一回头没看见何斌,下楼才发现他已叫好了辆三轮“麻木”车等在那。徐建和单凌云各自抱着音箱和碟机下楼,小心翼翼地放在“麻木”上,何斌点了下数,发现少了功放,又上楼去拿。所有东西里,功放最重,配何斌壮实的吨位,正合适。所有设备拿下来,何斌仔细检查一遍,又调整了下各设备在麻木里的位置,然后转头对我说:“我和单凌云跟车先回学校,音响和碟机的事交给单凌云你放心,你和徐建骑自行车回。”说完跳上车,把功放抱到腿上,招呼师傅开路,那辆小“麻木”便摇摇晃晃不堪重负地走了。 到学校,教室已经布置好了,用皱纹纸剪出的彩带和拉花间隔着从教室的顶棚中心拉向各个角落,在彩带上零星垂吊着几个气球和花球,教室中心位置已经空出,桌椅环绕在四周,多出的桌椅也都已搬出教室,单凌云在调试功放效果,金燕在给每个人发放用小塑料袋装好的零食,一切井然有序,全然没出现去年混乱的场面。 晚会内容除了开场和学校领导来团拜时表演的节目,基本上是自助ktv。一如既往的平平无奇,非要找出亮点便是女生小合唱《明天会更好》时,手执的蜡烛不小心引燃了悬垂的皱纹纸,看到着火,吓得正在唱歌的女生们抱头鼠窜,而在不远处的单凌云眼明手快,跳起来扯下皱纹纸,并迅速踩熄了火头,完成“英雄救美”的壮举。许敏排的舞蹈《月光下的凤尾竹》因练不下来,并没上演,另一个宿舍女生们自排的舞蹈也只上演了一半简单的走位,后因场地有限、施展不开而被迫结束。自助ktv换碟速度比较慢,中间的空档大家只能无聊地坐着吃零食和聊天,慢慢人们就因无聊而流失了。陶然和史辉上去说相声时,教室里的人已走了一半,不知去向,演出效果和茶话会那次没什么区别。反而是汪帆和霍江临时组队的相声还比较可乐,即使内容一般,但看他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站在一块就有喜感,再加上刻意搞怪的方言口音普通话,笑趴了几个来团拜的老师。 不知不觉晚会结束了,要去还影碟机和音响。这时正是各班散场还东西的高峰期,第一次见到校门口的“麻木”如此紧俏,都到了要骑车到主干道上“抢”的地步。我们原班人马去还设备,何斌和单凌云坐麻木,我和徐建骑车。快到表姐家时,徐建说他去买点东西,谢谢我表姐。 我说:“你别这样客气,弄得怪见外的,好像我们借东西是为了得到好处一样。” 徐建说:“没关系,买东西是应当的。”转身骑车欲走,我执意不肯,只好拽住了他的衣角不让他去。这时何斌他们已经到了,看到我们拉扯,便笑呵呵地对我说:“别拉着了,让他们去买,我们还得赶回去睡觉呢,快点!” 我转头向何斌求助道:“你快来劝劝他,别买什么东西了,你们早点把东西搬上去了早点回去休息。” 何斌和单凌云一起笑道:“你让他去买吧!看大街上跟男生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我被烫到般倏地松了手。徐建骑车离开,我在楼下看着设备,何斌和单凌云轮流搬东西上楼。 东西都搬完了,徐建还没回来,单凌云把设备接上线,却不知道为什么没声音。表姨妈在房间里,没出来招呼,我只好边逗弄小侄女,边等单凌云解决问题。 何斌问:“你有糖吗?” 我不知他要干嘛,说:“没有。” 他从兜里抓出一把话梅糖,递给我,又指指小侄女说:“哄哄她吧!” 我拿起其中一颗,剥给小侄女舔,小侄女还不会说话,舔了下糖,估计有点酸,直眯眼摇头摆手。何斌独自走到门外的走廊上,望向天上若有所思,自顾自地说:“这儿空气不太好……起码没我们那好。” “你家住在哪啊?”顺着他的话,我随口一问,并不太在意于答案。 “说了你也不知道!”他聪明地回避问题。我不知道接着说什么,但安静的氛围似乎更尴尬。我抱着的小侄女开始有点闹别扭,乱动起来,他拿着糖笑着逗弄她,肉乎乎的大脸上嘻眯着月牙弯弯的小眼睛,透出格外的温暖。 “她的袜子掉了。”他说着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只小毛线袜,轻轻地给小侄女穿上,没一点彪形大汉的虎样。 “你好细心啊!”我夸赞道。 “对小孩子嘛,是这样的。”他依旧很温柔的说,完全没有平时打篮球“咣、咣”砸篮板的狠劲。“她的脚好凉……腿也好凉……”他又说。我赶紧用手去捂小侄女的脚,不小心碰到他暖暖的手。小侄女在我怀里扭动起来,作势要哭,我赶紧把小侄女递给他说:“你抱会,可能我抱着不舒服。”他顺势接过小孩,竟很自然很顺手地抱起来,完全没有大部分男人抱小孩时的手足无措,小侄女也安定下来。这是小女孩也喜欢帅哥的意思吗? 徐建总算来了,拎了两大袋水果。他帮单凌云看了会,找到问题的症结,很快声音就调试好了。徐建跟表姨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告辞离开。下楼,徐建问:“你家还有些远吧?”我不知他要说什么,迟疑了下,点点头。“你一个人,骑车——路上小心点!”他说了这么句关心的话,叫我不知如何应对,说了句傻乎乎的话:“你们几个一起走,没什么可怕的吧?!” “哈哈哈哈……当然,我们没什么可怕的。”他们几个一起笑道。 “这个点了,看门的能让你们进去吗?”我还在继续发傻。 “没事,我们自有办法,你一个人快回去吧,我们待会还要去吃点宵夜。”徐建说。对于他们的关心,我希望能有更多的回馈,但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你快回去吧,免得家里担心,骑车小心点!”何斌见我还没走,督促道。 “嗯!”我喉头哽咽,很大声地应着,转身骑车走了,心里小兔子乱撞,回忆着他们的每一个微笑,与他们的每一句对话。我从来不觉得一个女生走夜路有什么好害怕和值得担心的,可被人关心的感觉却是那么好,我舍不得离开那个被关心的氛围。原来我们班有那么多不错的人,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优点,每一个人都有与其表面不同的一面。 . 一回到家,便受到妈妈劈头盖脸的好一通批评教育,怪我擅自做主找表姐借影碟机,没告诉她。不找表姐借还能找谁借呢?更何况无论找谁借她都肯定是不会让我去借的,那怎么还能告诉她?!幸好没弄坏设备,要是弄坏了,估计说死我都不能让她解气。 有什么好不能借的呢?哪里有那么多人情世故?哪里有那么多可顾忌的?不是也没弄坏吗?表姐和表姨妈都没说什么,我们班同学做事也是仔细且讲规矩的,还买了水果去感谢,还要怎么样呢?对所有的事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所有的事因为怕这个有意见、怕那个有想法就什么都不做吗?除了学习,难道对别的事就都不管不顾吗?我不愿听她叨叨,那只能让心绪更一团糟。作为一个乖孩子,不能与父母顶撞,我只能洗了澡,蒙头睡去。 . --------------------------------------------------------------------------------------------------- . 失败似乎比成功能带来更多的体会和积累。陶然的相声不成功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且我对此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我刻意回避不愿正视而已。很多事除了勤奋,还需要天分,汪帆和霍江在搞笑方面显然比陶然有天分。而我在选人方面显然多了太多执念,在接受别人的关爱方面少了一些天分。 我也许并不喜欢谁,我只是太想被需要、太想被关爱了,为了获得被爱的感受而让自己陷入爱里,不管对方是谁。所以,学习“如何爱与被爱”也是一个值得我不断努力的课题。 第二十七章 千禧年 --------------------------------------------------------------------------------------------------- 日记: . 1999年12月30日..........星期四..........晴 . 2000年越来越近了,各种关于千禧年、21世纪的传说、预言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有说会发生地震、海啸、世界末日的,也有说社会秩序会重新洗牌的,有些一听就是鬼扯,有些却很真切,其中“千年虫”是被传得最为真实、可怖的。据说因为计算机系统设置之初,年份只以两位十进制的数表示,跨百年00年份会重复,出现系统识别错误,到2000年所有的电脑都会系统崩溃,与之相关的金融系统会出现大混乱,黑客会趁此机会攻击国家安全系统、窃取机密等等。这些听起来离我们的生活好遥远。 我第一次碰电脑还是几年前在表姐的单位,一个被称之为机箱的长方形大铁盒子横放在桌上,上面一个类似电视的大屁股显示器,后面各种乱七八糟的线。开机的时候会犹豫到底是先开机箱还是先开显示器,进去后一堆天书一样的英文字母和字符,据说那个叫dos系统。表姐在键盘上敲击一些字符,然后把工作的数据保存在一个扁平的薄薄的小塑料盒子里,据说那个塑料盒子叫软盘。看起来,复杂而神秘,我完全不懂,也没太大兴趣。近两年,街面上开了几个网吧,里面并排摆着些电脑。爱玩的男生会翻出学校的院墙、翘课去网吧玩。网吧对年轻人的吸引已远远超过了前些年大热的游戏机室。我不太明白那些看不懂的英文字符有什么好玩的。“千年虫”只与有电脑的人有关吧,对于我的生活几乎看不到什么影响。 2000年,人们也莫名地赋予了它一些“喜气”,一堆人憋着扎堆千禧年结婚,或者生千禧年宝宝。这前后的事、物也总爱以世纪或千年命名,像我们班上的《跨世纪畅想》。跨年在即,因这一特殊的年份,一瞬间的跨越便是一个世纪、一个千年,于是各种对于新一年的憧憬、猜测、向往被人为地赋予了比往年更多的意义。 下午开始放假,生物课是本世纪末的最后一节课。这莫非是应验了科幻小说里“世纪终结于生化科技”的谶语?生物课之前是物理课,物理老师估计翘班提前度“世纪”假去了,没来。班上绝大部分人都放了散鸭子,嗑瓜子、聊天、看小说、看占卜书、用扑克牌算命……大家都没心思上课,躁动不安的情绪传染着每个人,一直持续到生物老师再也压制不住,提前十几分钟结束了世纪末的最后一堂课。 . 2000年1月9日……星期日……晴 . 现在已经是公元2000年,是二十一世纪了!我作为一个见证了香港回归、澳门回归、现在又跨越千年的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发现生活其实并没什么改变。之前传说的各种大混乱、大崩溃并没有发生。“千年虫”到底有没有发作,作为一个没有电脑的人,我也不清楚。想必是没有发生吧,如果发生了,报纸和新闻应该会大肆报道吧。日子还是一样要过,考试还是一样要考。上个千年,下定决心这一世纪要做个全新的自己,但自己终究是自己,仍旧是做事马虎还不以为然,看起来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就像下午的物理,又考糊了。 吃过饭后,在教室和艺婷用《花占卜》玩算命,就是按出生日期或星座测算人的性格、命运、爱情之类的。我是从小就用“看手相”忽悠女生们的“老江湖”,深知这些无非是遵循着某个规律或掌握的某些信息给人讲故事,估计爱算命的人大多也是希望自己想听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通过外界手段加强自己的信念感、自我安慰罢了。我从来不信,不过凑个热闹,听听别人怎么给我讲故事也是有趣。正说着,东霞一脸愠怒地走进教室,见到我低声问:“那事你是不是对他说了?” “什么事?对谁说什么了?”我被问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陶然他之前女朋友的事!”东霞点破。 “没有啊,我跟他说那个干嘛?!怎么了?”我的吃惊、疑惑打消了东霞的怒意。 “刚碰到陶然,他质问我为什么跟你说那个女生的事,后来还特意补充不是你告诉他的。”东霞立刻化身成福尔摩斯,思索着说:“他说话的逻辑很奇怪,如果你没对他说过……那就一定是他偷看你日记了!” 她的话引起了我和艺婷的好奇,马上把这件事作为一件“世纪大悬案”,仔细分析起来。我回忆起这两天与他的接触:前天下课后,他递给我几封信,让我回家的时候带着帮忙寄一下,我大致翻了翻,有一封是寄给那个女生的,可能我的眼神在那个信封上停留了较长的时间,引起了他的怀疑。东霞肯定了这是偷看的动机,又接着梳理时间线,确定昨天晚饭时间最可能是他的“作案”时间,昨天晚上他比我们仨都早一些到教室。这样看来,基本可以确定结论,就等他来对峙了。 陶然一进教室就被我们叫了过来,我、东霞和艺婷一本正经地坐一排,我很严肃地问:“你看我日记了?!” “没有啊!”他有些慌乱地答道,底气明显不足。 “那你怎么想起来怪我跟她说了那个事?!肯定看了!”东霞助攻。 “没……没有,我就是那么一说。”他辩解。 “哎呀,看了就看了,老实交代,你之前又不是没看过。”艺婷语气和缓地打圆场,看我们三个对他像三堂会审审犯人似的软硬兼施,我不禁想笑,可还是忍住了,继续问:“你说实话,是不是看了?” “没有,真的没有!”他仍旧否认。僵持了会,东霞灵机一动,冲我使了下眼色,我放下压在课桌上的手,她从桌里拿出我的日记本说:“你要看就直说,明着看,别偷偷摸摸的。你看不看?” 他一脸不屑地说:“我不看!”为表示完全不想看,他径直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我们仨。他毫不迟疑说不看的反应太反常,经过讨论,我们一致确定:他看过了。 其实,对于日记,我并没有多强的保护欲。如果有人跟我说要看我的日记,我觉得不会造成恶劣后果,便会同意他看。只是我讨厌偷偷摸摸、讨厌遮遮掩掩,讨厌谎言,我希望朋友之间是可以坦坦荡荡的,是可以直抒胸臆的,是可以相互信任的。 算了,你对自己都不够坦白,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又怎么去强求别人呢?顺其自然吧。 . 2000年1月10日……星期一……雨 . 上午的数学考试再遇“滑铁卢”,我已经恨透了自己的马虎了,什么时候能仔细、稳重点? 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听说霍江走了。据说是昨天走的,他说自己反正也出不了成绩,不想读书了,他家里还不知道。和霍江不算很熟,他成绩一般,我不觉得像张德富走时那么可惜,不知道我这种“不那么可惜”的感觉和“唯分数论”有没有关系。也许是退学的事听多看多了,麻木了。在如此高强度的学习压力下,谁不想借退学发泄下内心的厌学情绪呢?!听说王晶晶也不想读了,打算过了年之后就不来了。这一个个的,随心所欲的,都是怎么了?我还说我也不想读了呢!真的是想干嘛就干嘛,都是快成年的人了,一点不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吗?!可悲! 班主任也是的,这个走那个走,他也不劝劝!是年年看多了各种原因辍学的学生,已经习惯了,懒得劝了吗?还是知道无非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情绪发泄,发泄后一个个还是会老老实实上学?老班的想法,我无从得知,只是知道自己无论怎么扛不住压力,最终都不会选辍学这条路。 . 2000年1月11日……星期二……雪 . 午觉没睡好,便被妈妈叫了起来:“快上学去,下雪了!” “什么?”我不太相信,午睡前还是晴天,一骨碌爬起来跑去阳台看。唉!不过是小冰颗粒罢了。赶紧披上雨披、骑上自行车往学校去,小冰粒噼里啪啦打在雨披上,不一会就融化成水滴滑落。小冰粒打在脸上,有点生疼,尽量低头躲着,不方便看前面的路,只能慢慢骑,时不时还要拉下被风掀翻的雨披或倒出“雨披坳”里积攒的越来越多的雪水和冰渣。好不容易将就着骑车到学校,冰颗粒已经被大片的雪花代替,一片一片轻轻柔柔地落下,落在掌心,还没来得及细看它的纹理,便倏地一下“变身”成水了。 这是这个世纪、这个千年的头一场雪。雪越下越大,一个下午,便给花坛、樟树林、九曲荷塘、大看台和整个操场都盖上了厚厚的松软的白被子。我喜欢这干净的、一尘不染的美,被这纯粹的雪白诱惑、吸引,从头到脚浑身冒着傻气地独自跑到操场最深处,那完全没有足迹的地方,用脚印下青春的烦恼,“爱”与“孤独”几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白皙无痕的雪地里,然后等雪化,我的烦恼也随之消逝。我奔向雪地的鲁莽,惊飞原本停在角落的一群麻雀,它们腾空跃起,盘旋,然后离去……我的无心之失,打扰了它们的宁静。在这初雪的日子里,是否会有什么打破我的宁静呢? . 陶然突然莫名其妙地坐到我桌前说:“放假了,我到你家去玩最后一次吧!” 这话什么意思?永别?还是我俩要绝交了?我装作没听懂地怼回去:“什么意思?我都没请你去我家!” 他邪魅地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我不想读了。”然后没给我劝说他的机会,跑开了。 这又是怎么了?是看着一堆人闹着要退学,也受了影响?为什么老大个人总说些孩子气的话?!我没追着去问他,转而去问史辉:“陶然说他要退学,是真的吗?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他怎么想,他……唉!他呀!……”史辉一副欲言又止、无可奈何的样子,看来也是劝过的,他们俩那么好,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也劝不住他?过些时候看看情况再说吧。 . 2000年1月14日……星期五……雪 . 雪依旧在下,应学校所有学生必须住校的要求,我晚上搬到宿舍睡。 《跨世纪畅想》终于“出版”了,对于“出版”两个字,我用起来都觉得有愧——白色铜版纸的封面,上面简单印着歪歪扭扭的手写的“跨世纪畅想”几个字,想必是老刘的墨宝。内页是直接复印的我上交的手抄报集萃,1厘米多厚的普通a3白纸横版订书机装订,封面直接用浆糊粘在内页上,没有胶装,没有切边。班上人手一本,发到手时,有的册子封面都掉了。就这装帧,与我脑中书的形象完全不搭界,没有精美有设计感的封面、没有整齐的铅字印刷,连规整的装订都没有,但主编一栏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我想抹掉那个名字,抹掉所有册子上的那个名字。 第二十八章 又到寒假过年时(一) ----------------------------------------------------------------------------------------------- 日记: . 2000年1月22日..........星期六..........晴转雨 . 这两天期末考试,考完就开始放寒假了。可越是考试,我却越不想复习,中午和晚自习前我总是在和许瑞生下象棋。并不在于下棋有多好玩,而是复习拖延症。无论做什么,只要能拖着晚一刻去看书复习,就都是好的。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么? 许瑞生棋下得不错,我能感觉出他比我下的好,但我们时常下成个平手,估计他有让着我的成分。我和瑞生下棋时,陶然总跑过来看棋、凑热闹,瑞生便和他对弈,时常杀得他丢盔弃甲。他和我下,丢盔弃甲的便时常是我。我想和他聊聊他说要退学的事,可当着瑞生的面,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谈,便一直没找到个合适的机会提这个事。 下午放假,陶然说有话对我说,我想估计是要说退学的事,便答应他在学校门口瑞生家的店里碰面。我回宿舍收拾好要带回家的东西到校门口,等了半天却不见他的踪影,问瑞生,也说没见到过他,我猜可能是我收拾得太久了,他赶着坐车回家就先走了,也可能他怕瑞生问到他不好回答的话,换到回家的路上等我了。各种猜测,我边推着自行车沿着离校的必经之路——那个长长的下坡慢慢地走着,边四处张望,幻想着在某个拐角或路口能碰到他。很久,很久,直到天下起了雨,眼看着自行车车后驮着的被子就要被淋湿,不得不骑车回家。 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么?等一会都等不了么?还是在哪里错过了?他就真的这么不告而别了么? . ----------------------------------------------------------------------------------------------- . 在不是人人有手机的年代,等人和找人是绝对考验耐性和拼运气的事,而在那个年代,信守承诺是给别人减少麻烦的重要品质。习惯了现在便捷的通讯,很难想象还会发生为了一句话冒雨等半天的事。交通的便利、通讯的快捷极大地缩短了我们获得反馈的时间,而我们的耐性也逐渐变少,愿意为之“等”的时间长短也体现了其重要性。 现在,你会为谁不求回报地在一个地方等上半天呢? . 看到这里,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在脑海里闪现:许瑞生是我们班洞悉一切的神人!一直认为他是在班级八卦旋涡之外绝世而独立的人,自己不传人闲话,还经常笑着制止女生们传道听途说的“绯闻”。他对分辨学习和思想上是非对错的过分执着追求很好地掩盖了他对八卦的好奇。可他长期待在学校门口,见过太多人来人往、是是非非。作为一个局外人,他能冷静理智地思考和判断。他制止女生传八卦时,脸上微微的笑意早已似有若无地透露出他勘破了“天机”。对于身边这么一个“类神”的存在,我们当年却视若无睹。真是愚蠢的“人类”啊! . ----------------------------------------------------------------------------------------------- . 日记: . 2000年1月28日……星期五……晴 . 放假好几天了,这几天在家除了写作业、看书、帮着准备年货、做家务以外,便没什么事。心里惦记着陶然的不告而别,不知道他下学期还会不会来学校,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几日来,我对爸妈旁敲侧击地提到去同学家,虽没明说去谁家,但都被爸妈以各种理由坚定地驳回了。他们越是反对,越激发了我想去的心,于是我做了个骇人的决定:今天上午偷偷独自去找陶然问个明白,然后在午饭前赶回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个决定骇人的地方在于我既不知道他家的具体地址,也不确定往返所需时间和路上车费要多少钱。如果中午没赶回来,在爸妈那就糊弄不过去,如果找不到路或者在外面走丢了,我会面临更大的问题。我只知道他们村的名字,但内心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我必须去,而冥冥之中我觉得自己能赶回来。 一大早,我偷偷从多年积攒的压岁钱里抽出五十块揣进裤兜,然后跟爸妈打招呼说去吃早饭,顺便去逛逛书店。获得他们的允许后,我闲散地若无其事地出门,然后直奔汽车站。跟汽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才知道城际客车是不进村的,要坐到一个叫吴集的镇上,从某个路口走到村里去。而车也只能坐途经的过路车,既不是始发、也不是终点。这样的交通线路对于没有独自远行经历的我来说,有点难,但内心的声音在说:“还没开始,怎么就放弃了呢?去试试!”于是走到工作人员指点的坐过路车的地方,很顺利地拦下一辆途径吴集的客车。 客车上一看都是常年在外奔波的人,大多是衣服看起来不太干净、神情木然的中年人。车内过道、座椅周围放着大包小包用蛇皮袋子带的货和一些竹编、硬包装带编的篮子筐子,筐里装着菜。后面坐着几个穿蓝灰布罩衫、戴袖套、满脸皱纹的老人,估计是给人帮忙做工的。我这样干净灵醒的女学生在这群人里显得比较突兀。我故作世故地跟司机师傅打招呼:“师傅,到吴集往陶岭村的路口把我放下来,到下的地方提醒我下!” 司机师傅说:“陶岭村,我不清楚哪个路口过去比较近哦,到那附近我帮你问问。”这话回答让我内心又开始打鼓:连司机都不太清楚地方,会不会很远?中午会不会赶不回去了?!就这样去陶然家找他是不是很冒失?作为一个大姑娘,只身一人去找一个男生,村里人会不会很封建地议论什么?可已经坐在车上了,再回头也不是个事,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得找个合理的理由去找他,好吧,就说是去找他拿乐为的作文的。 内心这么盘算着,突然司机喊道:“哎,那个去陶岭的,我忘记喊你下了,走过了。你等会,我让别人带你去。”不一会,师傅停车拦下对面开过来的一辆小巴,跟那个司机说了下,然后让我上了对面的车。错过了一次路口,我警醒起来,再三跟小巴司机确认去陶岭的路口,还好那个司机对去陶岭比较熟,告诉我下车了该怎么走。 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口,我下了车。与国道水泥路相接的是条两三米宽的土路,路旁有一排高大的杨树。顺着土路往里走,两边是各种田块,有的光秃秃的地块上起着一条一条土垄,有的是枯黄的一行一行的庄稼茬,有的田埂上立着一两株枯树枝丫或堆着几捆枯柴火,还有的盖着塑料薄膜。还好这条土路没什么岔路,沿路但凡碰到看着靠谱的村人,我都上去问下去陶岭村怎么走,不断确认自己走在对的路上。到了村里,人逐渐多起来,我向遇到的村人打听陶然家,那人愣愣地看着我,指了个方向说:“在2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再找人打听,对方仍旧定定地看稀奇似的看着我。周围走过的听到我打听的人都异样地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村里来了个外人,一下好多人都知道了,老远听见村里人的交谈:“人家是找陶然的!”,陶然两个字被说得很重。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里听到陶然昨天才回家。昨天才回?我纳闷了,放假这些天他到哪去了? 走了大约七八里路,到陶然家,门旁的篱笆上晒着被子,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口晒鞋,正用木棍戳着布鞋底上粘着的土疙瘩,估计是他爹,我上前客气地说:“叔叔,找下陶然,我是他同学。”他缓慢地站起来,看了看我,转身冲屋里大喊了声:“陶然,出来!”然后就走进了后院。一楼的正厅里除了一张八仙桌和一副猛虎下山的中堂没别的东西,旁边是上二楼的楼梯,另一侧大约是间卧室。陶然从楼梯上下来,看见是我,满脸惊愕,手足无措,站在离我好几米远的地方。我轻声说:“我是来拿乐为的文章的。”他很快进屋拿出来递给我。我一时失去了再待下去的立场,但不甘心就这么回去,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你那天要跟我说什么?”我指的是他失约那次,没明说,觉得他心里应该清楚。 “没……没什么。”他低着头,搓手搓脚地回答。 “那……你……,你下学期……还去学校吗?”我接着问,这时他家周围的邻居们几乎都围在院子门口往里张望,有几个指指点点地说笑着。我没得到他的回答,周围一群人就看我俩这么静静地站着。看他低着的头被我的提问压得更低了,没有要回答,也没有邀请我进屋的意思,腾地一下,我觉得脸烫得厉害,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尴尬。我赶紧说:“你进去吧,我回去了,家里还有事。” “你……要不坐坐吧?”他小声地客气道。 “不了。”我努力地挤出个灿烂的大笑,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带小跑地走了,离开那个众人视线的焦点。 天啊!我这究竟是在干什么?整个上午,除了坐车就是走路,往返几个小时,冒着走丢的风险,走了十几里路,就是为了这短短的两三分钟,四五句话吗?他并没赶着回家,那他那天为什么不等我?这些天他干什么去了?我太傻了!不想上学可能就是他的一句玩笑话。 原路返回,边走带小跑,比去的时候快了很多。到国道的路口没有过路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车,为了尽快赶回去,只好沿着国道往回走,走了很久才搭上回家的车,提前下车绕道到书店回家的路上,进门前整装束发掩盖住自己又热又累的样子,正好赶上十二点到家吃午饭。完美——爸妈没发现任何异常。 . ----------------------------------------------------------------------------------------------- . 这事从成年人的角度来看,都有些疯狂。没有手机,没告诉任何人,一个女生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发生了任何意外,自己无法与熟人或救援机构联系求助,家人因不知道行踪也无法施救,只能期待在事发地遇到好心的陌生人。 随着科技进步、通讯发达,随身携带手机可及时向外呼救,这是在遇到意外时开启的第一道“生门”。与家人顺畅地沟通,与最亲的人真正心贴近,而不是事事设“禁止令”,各种“不允许”,则会在意外时留下第二道“生门”。这两条是通过自己和家人的努力可以做到的,而好心的陌生人则要靠运气和社会人员整体素质的提升。 所幸没发生意外。 但换个角度看,做点非常规的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对周遭环境的认知和自信建立在接触、经历和完成目标上,而不是通过某个课堂教学灌输和喊“你要自信”的口号能实现的。应对生活中的问题和危险,应该从简单模式不断升级为困难模式,而不是直接屏蔽问题和危险。这就像打怪升级的过程,在过程中不断积累经验、提升技能,成为王者时再应对青铜级的问题,有成功的经验垫底、高超的技能傍身,绝对会自信满满。你不玩,就永远都是个新手。我此后的许多年里,经常独自旅行、出差,独自面对不熟悉的环境,保护自己和处理问题成了并不可怕、手到擒来的事,而经验保障了大多数时候的安全。 复杂的、危险的环境能教人分辨、感知危险,敏感地提高警惕和面对危险的胆识,学习应对措施,从而规避危险。在感知到环境复杂时,第一,不要露怯。谨言慎行,镇定自若。不要暴露过多的个人信息,更不要露出害怕胆怯的样子。你的怯懦是强化坏人选你为下手目标的强心针。第二,及时调整位置、姿势等,使自己处于相对安全的位置。第三,要透露个人信息或需要寻求帮助时,要选择稳妥、靠谱的人。 现在太多的父母,对孩子过度限制、保护,这个有点危险不让做,那个有点困难冲上去帮他解决,实际是剥夺了孩子体验和成长的机会,也剥夺了孩子感知危险的能力。导致二三十岁丢到社会上不是啥也不会就会伸手求帮助的巨婴、“公主病”,就是各种挫败易折的“玻璃心”。把一个新手直接丢到满是青铜、王者的困难模式里,让他怎么能适应、怎么会有信心不挫败? 人生是经历,不是结果。趁年轻多历练,才能快速成长、强大,即使受伤,也能更快愈合、“满血复活”。感情上的事,也一样。 第二十九章 又到寒假过年时(二) -------------------------------------------------------------------------------------------------- 日记: . 2000年1月29日..........星期六..........晴 . 买件新衣服过年是每年的惯例。对于不怎么爱放烟花、不喜欢听亲戚们聚在一起唠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我来说,买新衣服算是过年唯一的好处了。虽然放假也是过年的好处之一,但放假并不会减少作业量,还会带来唠叨的亲戚和不得不在亲戚们面前憋屈装乖巧的我,好坏相抵了。 下午,妈妈和我一起上街给我买今年过年的新衣服,于是和配眼镜一样的磨难开始了。小地方街上的衣服本来就没什么可选择的空间,以我的审美,能看入眼的衣服本就不多,看着妈妈好像很开明的样子,老问我喜欢哪件,就指了件收腰的乳白色短棉袄外套。弧线放大的喇叭袖加收腰带摆的正身,版型很显身材。领口、袖口、斜襟和下摆都是洁白的兔毛滚边,透着满满的中国风,腰际一侧不对称的绑带设计,活泼又俏皮,下身配长裤、裙子都合适。没想到,这一指引发了妈妈源源不断的指责:“你有毛病啊!大冬天的穿短装,是要讲漂亮还是要得病啊?!还是白色的,多难洗知不知道啊?你一个学生,心思不放在学习上,那么讲漂亮那么招摇是要干嘛?!是要穿给谁看的啊?!……”一下午,我便身处在“不要讲漂亮”的狂轰滥炸的洗脑中。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生爱漂亮有什么不对?爱漂亮就是不三不四的招摇吗?一件丑的新衣服再新又有什么意义?总嫌我不够精神,又总给我买宽大的衣服把整个人套起来。短装穿起来不是显精神么?你自己不也讲漂亮穿短装穿裙子吗?为什么学生就不可以?这是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双标”?再说了,那也不是什么很标新立异的奇装异服啊?不就是稍微凸显了点女性特征吗?! 以前,妈妈一贯喜欢在亲戚朋友们面前讲自己女儿怎么朴素、不爱漂亮,喜欢拣表姐们的旧衣服穿,那说话的语气和腔调是明显的明贬暗褒,表面上是吐槽我丑、不讲究,实际是夸自己女儿听话、不招摇。她眼中现在的我估计已经变成个不听话、讲漂亮、爱招摇的野丫头了。的确,我是变了,不过变的不是爱不爱漂亮,而是敢不敢说真话,说心里话。以前,在爸妈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我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统统不敢说,大人给什么我就接着,好做一个被大人们喜欢的乖孩子。现在我只是想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已,难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吗?什么时候才能真实地做自己? 逛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喜欢的妈妈看不上,妈妈喜欢的我不喜欢,我喜欢而她不算讨厌的又因为觉得价格贵,开始挑剔各种毛病。现在我决定宁愿穿旧的,也不再添置一件不喜欢的新衣服了。即使旧的也不喜欢,但它已经在了,没有破,便没有被抛弃的理由,不让不喜欢的新衣服进门,是对将来的自己负责。最终,一下午没买到一件衣服,无功而返。 . -------------------------------------------------------------------------------------------------- . 二十多年过去了,跨代际沟通仍是一件需要磨合的事情。现在,经济独立的我虽然获得了购衣自主权,但时不时还是会遭到老妈随心情对我造型搭配的“横挑鼻子竖挑眼”。而陪她逛街给她买衣服,也仍旧很头疼。除了审美上的不一致外,她有她那个年代的坚持:不能太张扬、太打眼,又不能太普通看不出是件新衣服,衣服做工和品质要好但价格又不能贵。即使是我出钱,她也仍不能接受价格贵这件事。这是她们那个年代留在她身上的印迹。所以,要买到一件妈妈满意的衣服,除了耐心的海选以外,还需要与卖家配合的好演技。这些我理解,但不认同。 . -------------------------------------------------------------------------------------------------- . 日记: . 2000年1月30日……星期日……晴 . 一大早,九点多,我刚洗漱完,就有人按门铃。打开门,撩开防盗门的门帘一看,竟然是陶然,我慌乱、手足无措的样子和两天前的他一模一样。我招呼他进屋坐,他努努嘴示意出去有话说。我便找了个事由跟爸妈打了个招呼,随他出了门。 来到江边,找个僻静的土坡坐下,他思量再三,终于开口说:“我……我那天是看你日记了。那个女生并不是我女朋友,只是我的初中同学,像你一样,她初中时给了我很多鼓励和支持,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我们……我们没什么……”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也只是你的朋友。”我打断他的话,对于这些我既没立场也没兴趣听。“你之前几天没回家,去哪了?” “去史辉家住了几天,我不想回那个家。”他望向江对岸,眼里一片空茫。 “怎么了?”我关心道。 “我讨厌那个家!我爸游手好闲地跟村里的人吃喝玩乐,不做事也不赚钱,家里就靠我妈撑着,我爸还经常没来由地打骂我妈……家里的亲戚们除了大伯有点文化,其他人也都没什么出息,日子过一天混一天,不思进取。我妈经常对我说:‘你一定要考出去,要有出息。’她要离开那个地方,离开我爸。可我……我的成绩一直没什么起色,我知道我也没什么出息,考不了什么好学校。我,我看不了我妈哭……”他整理着思绪,断断续续地说着。 “那你还念书吗?”我问。 “唉!”他叹口气道:“我不想读书了,我想现在就离开那个没出路的地方,可我没法跟我妈说……我看不了她哭。我还没跟家里说,我估计说了,我妈能哭死过去。我是儿子,我妹还小,我妈都指望着我了。”他边说边摇头。 “那你努力好好学习呗,你初中都能考得那么好,说明是有底子的,努力下应该是能出成绩的,我相信你!我们相互督促,一起努力啊。”我鼓励他。 他继续说:“我经常注意力不能集中,晚上也睡不好,头疼。去找医生看了看,开了点药,说我可能有些神经衰弱,继续不改善的话可能会变成抑郁症。可我没什么办法。” “那现在怎么办呢?”看着他无奈又无助的样子,我很心疼,可对于他说的问题我没有解决办法,又不知从何开解。对于抑郁症我也没什么了解。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只是不想你误解我!”他直接地毫不掩饰地看着我,我冲他笑笑,点点头。 . 下午收到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幸好没“名落孙山”,年级第48名。叶培盛考得很好,690分,年级第三。记得上次学习委员们在教务处开会,看见他眼圈发黑,有点累的样子,估计是在熬夜下苦功,果然如我所料,这次名次提升了这么多。妈妈拿起成绩单,看了看说:“叶培盛这孩子我记得,他爸好像是菜市场卖卤肉的,有一次开家长会,他爸就坐在我旁边,眼睛小小的、胖胖的,一说话很爱笑。他和那个个子很矮的那个都很有潜力,当时你们班主任都说了的,我知道……”不知这么说起叶培盛,妈妈竟喋喋不休了起来。只是她嘴里“眼睛小小的、胖胖的”形象我却无法与叶培盛挂上勾。 我打断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的同学,我都不知道他爸是卖肉的。” 妈妈自豪地说:“那是啊,都是街面上的人啊。成绩好的我都记得!上午来找你的那个叫什么?尚小庆吗?尚小庆这名字我记得,有好几次名次都很靠前。”她拿着成绩单排名,反复研究着。 “不,他叫陶然。”我回答。 “陶然?在哪儿?我来看看……班上才排三十四,不怎么样嘛。这……你这……”不知道妈妈的问话怎么会转到这,我知道她言外之意是和成绩差的人少来往,没等她说完,我转身走开。 . 2000年2月11日……星期五……晴 . 又是凌晨了,放假在家总是半夜躲在被窝写日记,白天写太容易被爸妈发现了。 在多年的侦查与反侦察实践中,我已摸索出藏匿日记本的高招——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给日记本上锁、设密码这种烂招是万万用不得的。因为跟父母说“信件、日记属于个人隐私,未经允许不得翻看”这些大道理是无效的,反而会激起他们的胜负欲,一定要翻来看看,看是当父母的厉害还是当子女的厉害。上锁就无疑让日记本从众多笔记本中“脱颖而出”,一边明确宣示着自己是“秘密收藏所在”,一边挑战着父母作为人类的好奇心,好似冲他们在挑衅“来看我啊!来看我啊!”。日记本也千万别选装帧特别、样式封面精美的。普通得和各科笔记本一样就很好,最好各科笔记本都是同一系列类型的。这样混在各科课程笔记里,如同把树叶混进了森林,光明正大地放在桌上,也没人有兴趣会去翻那书山本海。当然,能不拿回家就别拿回家才是最安全稳妥的。 过年总是串门、请客的老一套,亲戚们的来访,让我无法有整块的时间静下心来写作业,被切割的零碎的时间又没什么可做的,电视也不好看,不让去同学家玩,无聊地混日子、打发时间也的确很乏味。这空虚、乏味竟让我怀念起学校来,想学校的花草、想学校的操场、想初中和高中的每一个同学。熬到今天,总算快开学了,还有不到一个星期。 昨天,妈妈拎了些礼盒去给老班拜年,主要是打听我在班上的一些情况。不出所料,他讲了些无关痛痒、冠冕堂皇的话,正是父母们期待从老师嘴里说出的话。是的,我做着父母、老师期待我做的事情,走在他们划定的轨道里,规整得像工业流水线上任何一个合格的零件,完全合规,没什么坏话好讲。我并不担心他们的会面会交流出什么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因为他们任何一方对我都只了解我让他们看到的表面的样子。 . -------------------------------------------------------------------------------------------------- . 我们那个历史悠久、傍江而生的小县城,因江而兴,也因江而败。曾经水运码头经济赋予了它多少繁盛,如今就带走了它多少活力。江上建桥后,陆路交通大量取代水运,经桥过江的车不少,但桥下江边的船却没几艘。除了一只破旧不堪的老船常年搁浅在岸边外,偶尔一两只小小的载沙船会在码头靠岸,通过履带上沙、下沙,其他时候便鲜少有人到桥下的江边来,江岸两侧只剩破败、萧条。 城里唯一的过江大桥建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江里每年夏天都会收走几个游泳的小孩,于是这近在咫尺的“江边”成了爸妈为我从小划定的“禁地”,并从未明确开禁。以往最多就是随爸妈在桥上走走,大多走不到江心便会折返。曾有几次背着爸妈和小姐妹偷偷到江边“探险”,那仅有的“几次”便成了支撑我整个童年的美好回忆。一些因缘际会,让“江边和江对岸”成为了对我而言神秘而又特别的存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江边那个僻静的土坡,荒草枯黄,坡顶掉光了树叶的杨树杈枝枝叉叉地伸向天空,让江边景象显得格外清冷、萧索。陶然看向我的眼里有渴求,有无奈,有奔涌而来的热烈,也有相隔千里的遥远。我们在同学、朋友的身份上“画地为牢”,说了很多相互鼓励的话,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我们在对方的眼里看到那些没说的话,确定不用说对方应该也已知晓。也许只是我单方面这么认为,事实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第三十章 那些女生们 ------------------------------------------------------------------------------------------------ 日记: . 2000年2月17日..........星期四..........雨 . 今天正月十三,报名。我总算到了心心念念的学校。看了看到校的人,霍江、陶然、王晶晶,年前喊着要退学的都来了,一个不少,何斌头上缠着绷带。 晚自习,老班先整肃了十几分钟班级纪律,然后低沉着声音说:“估计班上一部分同学已经知道了,我们班男生在返校途中被校外两个青年打伤了。事情原由学校还在调查。”听到这里,不少同学纷纷回头看向坐在末排头缠绷带的何斌,老班继续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你说说你们这些都是快十七八的大老爷们了,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团结!还没有头脑!竟然楞被两个人打伤了,还差点让那两个人跑了!这事我说起来都觉得窝囊!你们怎么那么傻?!既不叫老师,也不拉着打人的人,站那看自己班的同学被别人打?!以后,你们要再碰到这种事,要团结!自己一个班的要拧成一股绳,听见没有?!叫老师也好,叫警察也好,都要及时去叫人!在现场的自己人多,就尽量把对方拉住,别让他动手!” 老班训着话,班里一片沉默。在不少男生心里,老班的话虽是训斥,但斥责的点不是参与打架而是打架吃了亏,也便觉得心里暖暖的,对老班的好感爆棚。老班继续说:“鉴于这次事件,学校要求各班都要设安保委员,现在组织票选一下。”我毅然写下何斌的名字,东霞看见说:“他伤得最重你还选他?”我说:“就因为他带头反抗才会伤得重,那些在旁边观战的估计想受伤都没机会。” 后来东霞和艺婷也都选了何斌,最终他以绝对优势当选安保委员。 . 2000年3月1日……星期三……晴 . 学校的政策真让人无语,说要取消走读生,所有学生都必须住校,到学校睡了这些日子才发现还是有很多人是走读的。出个啥政策都执行不到位,看来被忽悠的永远是老实人! 学生宿舍8人一间,进门两侧紧紧排列着4套上下铺,往后是一边一个4格的储物柜,柜顶都各压着一两个行李箱,其他各自带的东西极尽所能地缩在床底、墙脚和每一个能能安插进去的犄角旮旯里。储物柜后面是没有隔板的像公共澡堂的卫生间,一排3个水龙头的洗手槽,槽台上摆着一排写着编号的搪瓷水杯,各自的牙刷牙膏歪在里面,头上牵了根铁丝,挂着各自的毛巾,角落里堆放着各自的水桶和脸盆,旁边是长条状的蹲坑。另一侧三个花洒的淋浴区基本是摆设,因为淋浴只出冷水。我和丁静这走读转住读来的,已经没有了挂毛巾的位置,只能在床尾的栏杆上扯根编织带挂,把毛巾拧到足够干再挂上去。看着这逼仄的宿舍、毫无遮蔽的卫生间,以前掌握的生活技能似乎一下都丧失了。不仅要适应宿舍8人之间的“坦诚相见”,提高上厕所的抗打扰能力,还要掌握在空旷的空间里用有限的热水洗澡不冷的新技能——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洗澡也如此。 在学校宿舍睡的这些日子,除了开发出对生活技能的新认知,对人也是大开眼界。我发现宿舍真是个脱去伪装的小社会,有些女生在教室里、男生面前和宿舍里完全两幅面孔,女生之间“微妙”的人际关系也显露无疑。 已经熄灯了,卢小芳、邓慧兰和隔壁班的几个女生从晚自习回宿舍后,就一直以卢小芳为中心叽叽喳喳大声说个不停,但凡有人退出,这股叽叽喳喳的“黑旋风”就把周边的其他人吸纳到旋涡中继续讨论。好几天了,天天如此,到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仍没有要停息的迹象。聊的内容无非是我们班的谁对谁有意思,隔壁班的谁和谁在一起了之类的八卦,其中还不乏当事人自行爆料。教室里男生面前那个文静、温柔、彬彬有礼,一说话脸就红的卢小芳哪里去了?天啊!能不能消停会?你们不睡觉,就不让别人睡了吗?我理解,宿舍是可以脱下沉重面具自我放松的地方,但你们的松弛已经打扰到别人是不是有点过了呢?由着她们闹腾,我终究不会在这里久住的,也别得罪人了。我用被子蒙住了头、捂住了耳朵。 之前东霞说宿舍有人到了夜里会说梦话,我觉得宿舍生活还挺好玩的,听到说梦话的搭个下茬,那岂不是把别人的心里话都套出来了?现在看来,集体生活并没有多有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的脾气秉性,相互倾轧、博弈不可避免。 还好有热情而平和的奚萍,她对刚转到宿舍住的我和丁静时常嘘寒问暖,提醒我们别错过打热水的时间、熄灯后用手电或蜡烛看书要注意安全和巡视舍管以及其他一些生活细节等等。有她在,便觉得污浊的盘丝洞里还有口能让人喘息的新鲜空气。 . 2000年3月6日……星期一……晴 . 开学时买了支箫,朴素的紫竹管外盖了层薄薄的清漆,最近刚把电视剧《小李飞刀》里的插曲曲谱研究出来,没事时就在宿舍里练习。这一时引发了女生们对乐器的热情,不是托我去校外买笛子买箫的,就是让我教她们吹的。我也就是个无师自通的初学者,对于她们的盛情我实在招架不住,便应了采买的活,硬要教也肯定教不出什么好徒弟。 又有好些日子,陶然没跟我说话了,他辞了劳动委员的职,暂时由徐建代理。在老班看来,他的辞职并不是什么坏事,徐建能力要比他强,换掉他是迟早的事,自己辞还是要比被换掉好些吧。对于来上学和辞去劳动委员的事,我并未去问陶然,只是因为我觉得最近他刻意躲着我。我们总是这么没来由地热一阵、冷一阵,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又怕过度的关心越过了朋友的界限,便只能这么远远地观望着。 . 今天晚上夜谈的主角从卢小芳换成了邓慧兰。邓慧兰一副凄清愁苦的样子冲着吴雪华撒娇地说:“怎么办啊?我忘不了他!我不可能忘了他……” “那也要跟他断了,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总是到处勾三搭四地,人也不靠谱!他老跑去看隔壁班的那个女生,你又不是不知道?!”吴雪华很坚定地劝说。 “唉……我也没办法,我想忘,可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他……”邓慧兰继续哀怨地说着。 “那你试着看看别人呢,汪帆不是对你也挺好的吗?”李文秀弱弱地低声说。 邓慧兰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对他没想法的。我现在是中毒太深,怕是走不出来了……”她们旁若无人地聊着,宿舍里一片安静,看似其他人都未参与谈话,但耳朵都支棱着,听到了每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我悄悄低声问奚萍:“邓慧兰说的是谁啊?她喜欢谁?什么情况啊?” 奚萍用比我更低的声音对我耳语:“蒋天乐在追邓慧兰,她也喜欢他,估计谈了一些时候了,但是现在蒋天乐又跟隔壁班的一个女生不清不楚的,有可能还不只隔壁班的一个女生,据说还有楼上艺术班的女生的事,很复杂,我也不是太清楚细节。” “我的天啊!什么情况?!她们经常在宿舍这么光明正大地聊吗?”对于她们的行为简直颠覆了我的三观,这些话我是无论如何对任何人都说不出口的,宿舍的女生们胆子都这么大了吗?我吃惊地看着奚萍,她点点头,回给我一个复杂的眼神,似乎在说:“你知道就行,放在心里,别说、别问!” . 2000年3月9日……星期四……晴 . 昨天是妇女节,舍友们说我应该买点礼物回家去给妈妈一个惊喜,我没有接受这个建议,我估计是石头炼成的猴崽子,心里念着家里,嘴上却跟爸妈说着宿舍的百般好,让他们别惦记。我对自己的铁石心肠,从不手软。 前两天,李文秀被叫回家了,据说她父亲查出癌症晚期。女生们大都或同情、或怜惜、或伤心地传着这件事,争相表现着自己的爱心与善良。传言没细致到说患的什么癌,想必是传话的人对医学相关的信息并不关心。东霞也装出十分的伤心——我猜她是装的,因为李文秀和她不是一个宿舍,不是同镇同村,她们平时也不怎么熟,她没什么理由伤心成那样。在我看来,我们的同情、伤心与否并不能改变文秀父亲得病的事实,只是徒增压抑悲伤的氛围。我的理论让“冷血动物”成了我在东霞眼里的代名词。为赎我在东霞眼中的“罪过”,赋词一首: 《虞美人静夜思》 疏纱冷影衬孤夜, 独叹望新月。 不明何缘唤速归, 只见肝肠寸断泪横飞。 箫声凄凄诚心怜, 强装无情脸, 因知无端为人怨, 难解漫漫苦旅倚谁肩。 今天下午,文秀回到了学校,我不好上去问东问西,怕戳中她的伤心处,又徒增烦恼。只远远地看着,她脸上并没有太多的难过,也许事情并没有传言的那么糟,人不一定会过世,也许她像孙艺婷一样看得开。 . 昨天晚上吴雪华和邓慧兰这俩好得似蜜里调油的闺蜜为蒋天乐大吵了一架,摔得水杯的玻璃渣碎了满地,吴雪华摔门换到隔壁东霞她们宿舍去住。我以为吴雪华会在隔壁住上好长一段时间,或者就彻底搬过去了,结果今天就搬回来了,这是小孩玩过家家么?我闹不懂这戏剧化的情绪从何而来,又因何而消失,也许仅仅只是为无处发泄的情绪找一个突破口。我在宿舍,总像一个进入不了角色的旁观者,冷静地看着她们欢笑或哭泣,同时让自己抽离,用重重伪装包裹住自己的内心。我害怕心底的秘密在别人面前赤裸裸地展露无疑。 . ------------------------------------------------------------------------------------------------ . 当年的我害怕受伤、害怕被窥探,害怕自己的脆弱被别人看到,于是把自己的心抽离、与世隔绝,活得冷静而理性。回头看来,那些说说笑笑、哭哭闹闹的女生反而活得更真实可爱,沉浸式的体验,即使受伤,也代表你真真切切、有血有肉地活过。 面对小事感性、面对大事理性,是丰富生活体验又不至于严重影响人生轨迹的策略之一。 . 当年未深度接触过癌症和死亡,对失去亲人的感受也只能是想象。近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身边的朋友亲人因病、因意外过世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知道在面对癌症时真正需要的是有效的治疗手段和坚强面对的心态。除了提供治疗上的实质帮助,旁人的同情、哀叹只能增加病患和家属的负担。最终的磨难和失去亲人的哀痛都只能自己承担并靠自己走出来。 人固有一死,生死是自然规律的循环。从本质上来说,人从出生开始,就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可我们周遭的文化氛围总过于强调“生”之可喜,而极力避免谈及“死”,甚至为了避讳,对“死”以驾鹤、往生、登极乐等别称替代。可你不提,它就会消失不存在吗?反而正因为缺乏对“死亡”的正确看待和思考,造成了我们面对死亡时内心抗拒、恐慌、害怕等一系列回避心态。这样消极的回避心态必然导致一系列糟糕的不成熟的逃避行为。在癌症病房期间,看到一些人生“切片”,有的癌症患者初期查明病因后因害怕或不想花钱逃避手术而贻误了最佳治疗时机,也有病患在晚期到医院抱着医生大腿说要医生救救自己。每当看到这些,我都会想:即使现代医疗技术再发达,也还没到无所不能的地步。医生不是神仙!如果我们从小接受正确看待“生死”的思考和教育,如果我们每次面对“死神”的挑衅都认真理智地对待,而不是落荒而逃,即使“战败”,也不会六神无主地跪地求饶吧。 并不是所有的癌症晚期都等于立刻死亡,有些代表终生生活受影响,有些代表一段不明确倒计时的告别。换一个角度来看,患癌而死也并非最糟的死亡方式:它能让你审视自己的一生,根据回顾总结在一定程度内“查漏补缺”、弥补遗憾,并有时间规划自己离开前的一小段“旅程”,它至少好于意外死亡。理智镇定地选择治疗方式、尽最大能力送亲人与这个世界毫无遗憾的告别,比手足无措的慌乱和恣意的悲伤要重要得多。虽然面对病痛和死亡时,我们无能为力,但我们可以选择体面地、毫不畏惧地面对它。 第三十一章 乌龙的生日礼物(一) ------------------------------------------------------------------------------------------------ 日记: . 2000年3月15日..........星期三..........雨 . 数日来,保卫处的事似乎特别多,安保委员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办出入卡、给自行车登记、交停车费之类的。何斌当了这差,不仅人比以前活跃了,说话做事气势派头也比以前足,时常对毛广海、彭思宇他们呼呼喝喝起来。 今天从早上到下午一直都在考试,我考得浑浑噩噩的,考完之后心里也没底。看书、写作业也没什么计划安排,碰到哪个做哪个,做完了就坐着发呆。我发呆时,发现陶然也坐在位子上歪着脑袋发呆,偶尔推下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厚实的毛衣已经褪去,里面穿一件单薄的白衬衣,外面套件新黑色西装外套。以前没见他戴过眼镜,这戴上眼镜比以往斯文了些,少了些颓废。下课和放学后他没和史辉形影不离地去食堂或去宿舍,相互连招呼都没打,似乎两人在刻意避免眼神接触。 史辉的笛子吹得不错,晚自习前,我跟他说:“你笛子吹得不错啊!我之前在一个民乐曲谱里看到个很好听的笛子独奏曲谱,改天抄来给你看看。” 他紧张又羞涩地说:“不……不用了,我不识谱。” “啊?那你是怎么吹笛子的呢?”会乐器的人不识谱这件事超出了我的认知。 “我……只是记着什么时候放哪个指头……硬记指法……”他尴尬地怯生生地说。 “哦,”看来笛子的事很难继续聊下去,我换了话题:“你最近和陶然有什么事吗?看你们都不一起行动了。” “唉!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他说话自然起来“也没发生什么,他也没跟我说什么。” “哦,这样啊……”看来陶然突然对朋友冷淡是惯例,不是针对我一个人。 正说着,隔壁班的两个男生踢球,打碎了我们班窗户的玻璃,班头马上挺身而出,找那两个人算账。三个人站在一块,班头明显矮了一头,气势倒是不弱,嘴叭叭地挺能说。何斌看见了也走出教室去做他安保委员的事,他把魁梧的身材往那两个男生面前一摆,对方气势顿无,但仍挣扎着赖账,不愿赔。一块玻璃,后来扯皮扯到双方班主任协商的程度,也是够了。 . 班上有许多人提议想要安排个春游的活动,但要跟老班商量,不知道能不能行。到宿舍,仍有人在谈论郊游的事,卢小芳说她去跟老班商量申请去郊游,大家听她这么说,呼啦一下都围到她身边,商量去的时间和具体安排哪些活动内容,热闹地谈论了半天,她又扯了个不着边的理由说她不去跟老班申请了。我最讨厌这样出尔反尔的人了。 . 2000年3月18日……星期六……晴 . 近来一段时间一直在读《红楼梦》,看故事里的聚聚散散、分分合合,不免让人惋惜。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聚就有散,想不散便不要聚。以我的心性,见不得聚散时的离别,便会提前选择不聚。今天得一佳句,甚是喜爱,只是意境凄凉了些,但喜爱的也正是那份凄凉。这佳句为湘云与黛玉粘句所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晚饭后,在路上遇到陶然在雨中奔跑,外套的衣襟被风撩起,在空中做无规则运动,头发也似风中摇曳的树叶,随他跑动的频率颤抖,里面的衬衣紧贴在身上,显得越发瘦了,脸似乎笼罩在某种阴影里,始终看不清。我绕道与他“擦肩而过”,和他打招呼:“怎么不打伞啊?”他笑了笑,笑得很恍惚,我压根没看见他上翘的嘴角和眯起的眼睛,他的脸是模糊的。也许他压根没笑,那只是我的感觉。 没有回答,他回避着什么,又追赶什么似的跑了。我仿佛早知道不会有回答,但还是问了一声。伫立风中,觉得自己像飘落的在空中旋转的枯叶,头晕,心底一阵痉挛,我努力去压制,没有用,这痉挛到胃再传遍周身各处,寒意侵袭全身。我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变成陌生人了吗?连是什么引起的变化都不知道,还会有转机吗?想起苏小鹏曾写给我的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此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不明白呢?不是不明白,是不甘心吧?! 还有几天就过生日了,没想到今年的生日竟让我这么期待,盼望那一刻能收到我期待的…… . 2000年3月19日……星期日……晴 . 孙艺婷最近拜了个干哥哥,便时常在我和东霞面前展现这个干哥哥对她的各种宠。作为独生子女,我也很渴望能有一个年龄相仿、谈得来又照顾我的哥哥或姐姐。东霞说拜个干哥哥很简单,我想了想,男生还是算了,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在宿舍住的这些日子里,奚萍在生活上对我十分关心和照顾,要是能认她做个干姐姐倒是不错。我把这个想法跟奚萍说了,她也挺高兴,觉得我拜她当姐姐是看重她,两人一拍即合。因我俩都不太懂义结金兰的仪程,我也顶讨厌形式主义的东西,便舍弃了繁琐的结拜仪式,只口头上以姐妹相称。 数学课上,得知上次数学考试我的分数又创新低,自责愧疚到极致便麻木起来,已不想再哭,只呆坐着放空。李文秀又被叫回家了,说是她爸癌症转移,脑袋里长了个瘤子,估计人快不行了。我的头也疼了起来,最近头疼得越发频繁,稍一抬眼,便牵扯得前额和左边脑袋里面疼,莫非我的脑子里也长了个瘤子不成?真要是长了倒好,免得我这无用之人在世上多活一日多浪费一日的粮食,还是快些死了干净。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方是干净…… . 2000年3月21日……星期二……晴 . 近日来,前后两排的男生下课的时候不再埋头写作业或同排横向交流,总会拉着我们随意地聊点什么,莫名其妙地和我们这一排话讲得多了起来,不似以前那么拘谨,就像突然打开了某个限制的开关。 莫凌波便是其中之一,以前以为他是个内向的人,跟女生说两句话就会脸红,现在发现他竟是个极活跃而又热情的人。他在草稿纸上很认真地写着他研究的打游戏的各种“绝招”、“秘籍”、“攻略”。他有一本专门的歌词本,里面工整地抄录着很多流行歌的歌词,每到孙艺婷教唱歌时,他便会把本子拿出来对着歌词学唱。他把读书考大学作为唯一兴趣的好友谭小钟称为大木头书呆子,课间会给我们讲些不太好笑的冷笑话或者推荐一些他觉得还不错的小说,当然他也经常会抢东霞的言情小说看。就这样,他跟我们这一排的女生已然十分熟络。但跟我们说话有时也还是会脸红,莫非“脸红”是他的某项伪装技能?其实与朋友相交像莫凌波这样平淡也挺好的,平平淡淡才是真,不必像与陶然的相处,在极冷与极热之间转换,容易“感冒”。 晚饭前,东霞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礼品本说:“happy birthday!” 我说:“明天才是我生日。” 她笑着说:“我知道,提前送给你!我要当今年第一个送你生日礼物的人。你日记本快写完了,就用这个续着写吧。” “那我可舍不得哦,留着以后在更重要的地方用吧。”我很开心,不是因为礼物,而是因为她在乎我。高中三年已快过半,仔细回忆,曾经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点点滴滴,不断发生着变化。与方倩倩一起有力使不上的无奈,奚萍的关切和诗意,和陶然得痢疾似忽冷忽热的反复,卢小芳不断展现的多面性,班头的责任心,东霞的真性情,何斌冷酷、无视一切的外表下有着温柔细致的内心,单凌云对音乐和篮球的喜爱与执着,乐为的才情与认真,孙艺婷的好心态和玩世不恭的间隙展露出的进取心,善良、老实巴交、爱钻牛角尖的尚小庆,积极开朗有毅力的许瑞生……好多好多人中,有我敬佩喜爱的,也有我厌烦唾弃的,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秉性,同学一场,不应有恨。 还没收到小点子和苏小鹏的信,再等等看吧,等明天…… 明天过生日啦! 明天会有什么吗? 第三十二章 乌龙的生日礼物(二) ------------------------------------------------------------------------------------------------- 日记: . 2000年3月22日..........星期三..........晴 . 对自己说:happy birthday! 早上到教室一打开抽屉,发现里面多了份包装好的礼物,盖在我的军绿色帆布包下,却没看到留言的卡片或字条。快上课了,把礼物放好,拿出书本,脑子里却止不住地翻腾猜想,送礼物的人会是谁呢?会是他吗?他会那么有良心在意我吗?或许他是装着不在意呢?想到这里,心里砰砰一阵乱跳。还会有别人吗?第二人选是奚萍,她素来与我要好,我的生日她是知道的,近来又以姐妹相称,用书包盖住礼物也符合她一贯平和、不爱声张的行事风格,再想想,上周五她说要买书和别的东西出过校门,时间线也对上了,应该是她无疑了。心中安定的同时又不免有些失落,肯定不是他了,怎么不是他呢?! 下课,在整个抽屉里翻找,谜底揭开,果然是奚萍——在一沓作业本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happy birthday to you !tonight you’ll……署名是“your sister”今晚会有什么呢?无论有什么,已经可以肯定礼物是姐姐送的了,他始终不会记得我,最近也都老躲着我,我何必还如此在意他?莫非真应了艺婷的花占卜所说,我是个重情之人,极难忘却,对旧人旧事总是念念不舍么? 有姐姐记得我的生日已经是很好的事了,我的开心轻易写在脸上一整天。礼物很精致,是一个上发条的八音盒,音乐是“致爱丽丝”。我很早就想要这么个八音盒,因为妈妈不让我乱花钱,我便每每只能远远地看看十元精品店里的那些八音盒们,然后假装没看上地离开。其实也不必姐姐如此破费,知道她的生活费也挺紧张的,她只说一句祝福,我也仍旧会开心。 晚上,期待发生的终究没有发生。一切都平淡如常。男生们照旧按喜好或方便随意地调换着位子,蒋天乐坐到了我前面一排,后排的史辉、莫凌波也和付荣华、汪帆换了位子,只是他没再调过来。他终究是把我忘了,或因我说“讨厌别人偷看日记”而伤了他?或者他从来就没把我当过好朋友,只是表面迎来送往的敷衍罢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就让这份友谊像掺了水的酒一样,日渐失去它特殊的芳香吧。 晚自习后,我把姐姐拉到小卖部请客,她与我客气、推脱,我便买了些零食塞在她手上。回宿舍的路上,我问她:“你字条上说的今天晚上我将怎么样?”她神秘地笑笑:“你看了就知道了,别着急。”于是我压制着内心的好奇与她同行。刚到宿舍,就听到邓慧兰对吴雪华说:“他是因为受不了你们才调走的,其实他自己也不想走,想走也是因为你们的缘故!” “因为我们什么?”吴雪华问。 “他看不惯你们。”邓慧兰说。 “他看不惯我们?我还看不惯他呢!”吴雪华气愤道。 从邓慧兰对吴雪华的责难里,我猜测十有八九与蒋天乐有关,但八卦不嫌事大,凑趣地问吴雪华:“他是谁?”“蒋天乐!”果不出我所料,蒋天乐坐到我前排时咋呼地拍桌子、踢椅子,原来是带着气躲过来的。我和吴雪华一样讨厌他拈花惹草不正经的样,自然也没给他好脸色,还真是有人拿他当个宝,有人拿他当根草啊! 邓慧兰与吴雪华的争吵随着回宿舍的人增多而不了了之,卢小芳没赶上争吵爆发期,八卦超能力没机会显露,大家抓紧熄灯前的时间打热水、洗漱。我收拾停当,脱鞋爬到上铺,看见床上有些异样的枕头,拉开枕巾,又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物出现在我眼前。又一个?我诧异地望向姐姐,她冲我淡淡地笑了笑,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个相框,框着一副美丽宁静的乡村图景。看着那恬静的夕阳下的村庄,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丁静问:“笑那么开心,看的什么?” 我只道:“人间喜剧。”一天收到同一个人两份生日礼物,这得是多看重多在意的人啊!这就是发生在人间的喜剧啊?! “人间喜剧?巴尔扎克的?”丁静又问。 “不,是我们班某人的作品。”我答道。“是谁?……”女生们一齐猜了起来,猜到奚萍时我默认了,奚萍却脸红着否认:“不,不是我。”怕她害羞,我转移了大家集中在她身上的注意力,笑着说:“别猜了,管他是谁呢。这不是一本书。”听闻并非能传阅的小说,大家便失去了关注的兴趣。 为了诚心地感谢姐姐,便和她约了周末到我家去玩。 . 2000年3月23日……星期四……晴 . 昨天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记住该记住的事,忘记该忘记的人,让一切恢复如常。可我还是个正常人吗? 晚上,宿舍对面的男生宿舍有人在吹笛子,我一骨碌从床上翻起,越下床架,跑到走廊,笛声已歇。夜里对面宿舍时常传出或悠扬或婉转的笛声,不知是谁,这次吹的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my heart will go on》。我疯魔入定般呆呆地站在走廊上,任由邪风吹着单薄的衣裳,等待笛声再次响起,许久,等待未果。 回到宿舍,女生们又在聊班上的男生。张婷说:“彭思宇要和陶然换位子,陶然说他死都不会换。” 尤友玲哈哈笑了两声,说:“不知道他的位子是什么金贵的宝座哦,还死都不换。不过他这两天看着好蔫,一点劲都没有的样子,趴在桌上对文秀说:‘拿个本子来抄作业’,我看他……哈哈哈哈……我看他……” “我看他像要死不活,死了三年没埋的。呵呵……”张婷没等尤友玲说完,抢白道。 “死都不换”吗?那很好哦,是个英明的决定,我对他也该“死也要忘了”吧。 . 2000年3月24日……星期五……晴 . 又轮到我们扫地。昨夜风刮得厉害,今早的清洁区到处满是树叶。徐建跑来说:“昨天晚上风太大,今天你们任务重,我来帮忙。”自从徐建接手了陶然的工作,就把三个不爱干活哪个组都不愿意要的“老爷”们安排到了我们组,他心知“老爷”们没什么劳动热情,便格外关注我们组,时常过来盯着“老爷”们干活,或者来给我们帮忙。“老爷”之一的蒋天乐来得晚,有碍于徐建的盯梢和要在邓慧兰面前表现,倒也干得卖力。纵使这样,也干到快下早自习才打扫完。 吃早饭时,我和丁静聊到徐建来我们组扫地的事,我说:“徐建那人真不错,有想法有魄力,把蒋天乐和邓慧兰安排到一组,多少能提高点劳动积极性,他督促‘老爷们’干活,安排他们倒垃圾,他们也听他的安排。他本人也挺勤快的,帮着我们打扫。” “以前陶然也很好啊,总帮着我们打扫。”丁静说。 “以前?……以前我们在一个组,没看出来他好啊?!他的勤快分时候,组织能力和魄力比徐建也差些,经常有些男生不听他的安排。”我说着,把和陶然一起劳动的情形又仔细想一遍。 “徐建也的确是不错啦。”丁静附和道:“他自己说以前成绩不好,镇不住人,他爸对于他在男女关系方面的事也极其不信任,内心挺苦闷的,所以一直努力改变那种状态。” “他还有这种苦恼?!现在他成绩并不差啊……”没想到他积极正面的外在下还有这些痛点,不知他经过怎样的努力才变成现在班上男生都信服他的样子。 . 放学后,我拎着奚萍的东西,和她一起往家走,一路上闲话家常,聊班上同学们的八卦。一到家放下东西,我就把她带到我房间,把“她送的礼物”摆在桌上展示我有多么喜欢,她却一脸错愕地问:“这是什么?” “这不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我以为她在故意开玩笑。 “不是啊,我只送了一样!”她一脸严肃,急切地澄清道。啊?!不是她那是谁呢?我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声不响地收了别人的礼物,几天了都没跟别人有一句话的表示,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我下意识想到最有可能送礼物的人是陶然,但自己又否定了这个判断。可能吗?他真的记得我的生日吗? 我把我的判断和以前与陶然的过往说给奚萍听,她也越发肯定是他。因为没有署名,所以不太可能是女生,用书包盖了一半,不想声张的做法也指向男生,而男生里知道我生日的估计只有他和史辉。 “他……不会是喜欢你吧?!”奚萍倒抽一口气说。 “如果是,那怎么办?我……我俩只能是朋友……”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奚萍的猜测。 “没事!你不是邓慧兰,他不是蒋天乐,更何况有我,我会时刻提醒你!”奚萍安抚道。对于这件事的变故,我一时还无法接受,之后又商量了下,决定上学后找史辉了解下情况。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找奚萍聊聊,转身看她时,她已经睡了。 . 2000年3月26日……星期日……晴 . 昨天早上送走奚萍后,我去了苏小鹏家,每到放假去她家坐坐是惯例。她在家看电视,我问她写给她的信收到没,她说没有,我说我们以后写信写英汉双语的吧,用英语写一遍再用汉语翻译——这是奚萍教我的,说是可以锻炼英语写作。她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认真地看电视。我觉得和苏小鹏的关系比初中时冷淡了很多,心里不是个滋味,是我太“玻璃心”了吗?这难道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么?我不想做君子。这段关系还需要维系。 晚自习前遇到史辉,问了他礼物的事,他说他不知道,他帮我去问问,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他也认为是陶然。 上课前,班主任做了周小结之后讲到谈恋爱的问题,举了各种例子:诸如谈恋爱成绩下降没考上大学的,在学校樟树林私会被保卫处抓现行并给予处分的等等。他再三强调男女生不要过从甚密,不准谈恋爱,然后给蒋天乐调了个远离邓慧兰的位子。许瑞生悠悠地转过他的大脑袋忿忿地对我说:“你说,现在世上怎么还有恁封建的人?!”我笑笑,没说话。老班自打他儿子和艺术班的女生谈恋爱被传得风风雨雨后就特敏感,而且据说老班和他老婆也在闹离婚,起因是他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今天这番训话肯定是由蒋天乐和邓慧兰的事而起,而我,也是个如老班一样封建的人。 第三十三章 采花大盗 ------------------------------------------------------------------------------------------------- 日记: . 2000年3月27日..........星期一..........晴 . 今天得知一新闻——也不算什么新闻,我消息不灵通,今天才知道而已——建国和肖伟被选中参加特殊培训,据说是学校专门为培养考清华、北大的学生进行的拔高培训。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有点难受,有点别扭,倒不是嫉妒,只是这代表着他们与我已经不在同一层级了。这很自然让我想到了小点子和叶培盛。叶培盛估计应该也是那参加培训的二十个人之一吧。小点子也是明日之星的样子,给他一腔热情写了三页纸的信,如今石沉大海,没了回信,也不知他什么情况,莫非已经去上那个少年科技大了吗?技不如人,改变不了的事实,心里别扭有什么用?我不会表现出来,把它当做动力吧。 中午,我问史辉情况打探得怎么样了,史辉说礼物的确是陶然送的。虽然早已猜到是他,虽然已决定不再有所动摇,可听到确定的答案时,还是心头一颤,也许这就是情不自禁吧。火红色心形外壳的八音盒代表什么?盒内背着弓箭不断旋转的丘比特代表什么?《致爱丽丝》的音乐代表什么?也许什么都不代表,是我想太多。他冷淡疏离,我觉得伤心,他积极热情地靠向我,又让我害怕,无所适从。以后,我该怎么对他呢?我知道许多大道理,对别人的事,总能极理智地做判断,但对于自己的事,却犹豫、茫然。我们只能是朋友,可我不愿失去他,也不愿他受伤,在抉择的十字路口,是逃避还是面对?我该何去何从?这就是“当局者迷”吧! 老班让我和团支部组织明天的班团活动,我与艺婷商量,她因之前老班当着全班的面责怪她与男生“过从甚密”生老班的气而甩手不管,我只能去找团支书乐为商量。晚自习后,乐为拿着写着密密麻麻问题的纸对我说:“这是打算这次班团活动时讨论的一些议题,你看看有没有哪些需要增加或修改的。”我接过那几张纸,他接着勉为其难又有些俏皮地笑着说:“本来打算让金燕主持的,她不愿意,我就只好自己主持了。你到时候要多发言啊!” . ------------------------------------------------------------------------------------------------- . 唉!可怜的孩子,把自欺欺人做到了极致。你明知道你喜欢陶然,而他也喜欢你,却强迫克制自己只能处于朋友的位置。一面担心他离开,一面又担心他逾矩,陷入最终连朋友都做不了的境地。积极面对或消极逃避似乎都不是什么好选择。这也许就是青春期必经的痛吧。 作为一个过来人理智地看所谓的“早恋”这件事,并没有老师和家长们宣扬地那么恶劣和后果严重。何为“早”恋?十几岁恋爱被称为早恋,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往前一百年甚至更早,十几岁是正当的婚恋年龄。适当的婚恋年龄也仅仅是大部分社会认知划定的一个范围,与人类生理心理发展变化并不完全对应。近一两百年里,从无恋爱、婚后恋爱发展到婚前恋爱、久恋不婚、久婚不育,经历过多个阶段,出现过多种主流婚恋模式,适婚年龄也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不断推迟,可一两百年里,人的生理发育、荷尔蒙在各年龄段的分泌变化并没像意识形态的变化这般剧烈。所以,纯粹以年龄来定义“早恋”并批判其带来的恶劣后果,是不科学的。至于耽误学习时间的说法,事实上,抵抗谈恋爱的诱惑所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并不比谈恋爱少多少。正确引导的效果远好过一味抵制和打压。 . ------------------------------------------------------------------------------------------------- 日记: . 2000年3月28日……星期二……小雨 . 考试像例假,让人身心俱疲。又快要月考了,心情便不怎么好,在食堂买了一个饼当晚餐,带着饼到校园里人少的地方享受孤独。是的,我喜欢这样,一个人放慢脚步,走在静静的小路上,细细品味人生。 走在音乐广场上,看见远处有一簇鲜艳的火红,走近看才知是一丛不知名的野花。这些野花有些眼熟,与宿舍的女人们带回去的很像:花瓣呈有规则凸凹不平的锯齿状,有纯色的、有渐变色的,还有简单图案的。这些图案大约是上帝留给人的某些启示吧,幻化成符号记录在花瓣上,而愚蠢的人们却并没意识到这些,只是猎奇地把花圈养起来。广场四周环绕的被花朵满满覆盖的花带大约是叫西洋鹃,浅红和白色相间的喇叭花筒中有几丝纤细曲翘的花蕊,微卷的荷叶边花瓣使原本娇嫩的花儿显得更加娇俏。雨后的花瓣上坠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清风拂过,万头攒动,水珠滚动、滑落,倏地一下落入泥土不见了。 比起那些被修剪、被扭曲得奇形怪状的盆景,我更喜欢这些花,即使是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它们按自己的样子肆意生长着、绽放着,比起牡丹、月季等名花,它们有更顽强的生命力。纵使它们如此努力生长,却仍逃不过宿舍里“采花大盗”们的辣手摧花。她们称它们为“无与伦比的花朵”,她们把它们摘下别在鬓间,插在玻璃瓶中,或压在书本里,她们恣意蹂躏着它们,无比快乐,并引以为荣。我讨厌糟蹋花的人,美好的事物远远地看着喜欢就好,何必摘下据为己有?一旦摘下,失去生命的护持,美丽便与它渐行渐远。未曾得到便不会失去,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可总有人,喜欢用别的生命装饰自己的“美丽”,即使拥有的时间极其短暂,也满足于曾经拥有过。 我们何尝又不是这些花儿呢?我也许还比不上这些花儿吧,我没有那栅栏围着的名花的名气和地位,没有那怪石盆景的独树一帜、自成一体,更没这无名花儿的忍耐和生命力。它们偏居一隅,独自开放,不与其他争春之宠,自得其乐。而我只是一具行走的不属于自己的躯壳。 为悼念那些可怜的生命——《玻璃瓶里的干花》: . 玻璃瓶里的干花 枯萎了的 香尽了的 褪色了的 在无情人手中 哭泣她的芳醇、 她的娇艳、 她的生机, 在麻木者眼前 极力扭动干瘪的躯体, 企图再现往日的妩媚 重迎青睐的目光, 掩饰她无奈的空虚和浅薄 满足她无止尽的虚荣和欲望。 . 曾经呵, 你也曾拥有过 拥有丰富的内涵, 拥有淡淡清香的气息, 拥有灿烂的灵魂 而如今, 如今的你 只剩枯柴一把。 . 哭泣呵, 却没有眼泪。 羡慕红壤上的铁芒萁 荒漠中的骆驼刺吧 露珠是他们的泪滴。 哭泣呵, 却没有抽泣。 愿作风中的芦苇 雨中的蔷薇吧 风雨和尘埃代他们低吟。 哭泣呵, 别问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 枯萎了的 香尽了的 褪色了的 玻璃瓶里的干花。 . 乐为主持的班团活动很成功,气氛很活跃,大家都积极发言,各抒己见,但一切的融洽都被我讲到的换座位的话题给毁了,然后活动就在我这个话题终结者这里结束了。蒋天乐时不时转头过来瞪我,有几个女生低头耳语,不知道我的话题是踩到了哪个不能提及的雷。 到宿舍,仍旧是女生们的闲聊时间。 张婷谈及男女关系,毫不脸红地宣扬着:“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向往罗曼蒂克”。 文秀为佐证这一理论,努力找事实依据道:“听说隔壁宿舍的,除了东霞,每个人心里都有人。” 不知是谁转述了一句玩笑话:“徐建说蒋天乐把女生玩一个甩一个,把男生的面子都丢尽了!” 卢小芳说:“蒋天乐个渣渣,他的渣脑里是觉得甩女生才有面子吧。” 其他人正欲附和地笑,邓慧兰却哭了起来。她对吴雪华哭诉:“今天老班找蒋天乐谈话了,然后他就跑来问我要不要分手。呜呜呜呜……我……我不想分,我知道都是我不对……” 吴雪华安慰她道:“分了就分了,早就劝你跟他断了。忘了他,忘了就没事了。” “可……可我忘不了他……我……该怎么办啊?我控制不了自己……”邓慧兰哽咽地说。 “顺其自然吧,时间久了就忘了的。”吴雪华耐心地劝慰。我听她们说“忘了他”是那么地耳熟,似乎自己已听过千遍万遍。邓慧兰已深深陷入了感情的旋涡,无法自拔,而我对她却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了。不发一言,我捂着被子睡去,直到睡着,她们仍在絮絮叨叨地聊着,估计聊了半宿。 第三十四章 她的眼泪 ------------------------------------------------------------------------------------------------ 日记: . 2000年3月29日..........星期三..........晴 . 实在受不了女生宿舍里那些纷繁的感情纠葛,学校对要求走读生住校的限制也越来越松,我决定今天回家住,东西暂时放在宿舍,万一要求变严了再回学校住。于是约蒋丽琴晚上骑她的自行车一道回家。 和蒋丽琴从认识到现在11年了。她是我小学同班同学,算是打小玩得比较好的几个之一。我们两家离得不远,经常一起上下学,放假了也时常约了一起去逛街或到同学家玩。初中同校不同班,苏小鹏逐渐取代了她的位置,但我们之间仍是相互有需要一声招呼人就会到的那种关系。高中,我们仍然同校也是缘分。从小文静、感性的她注定选择了文科班,而这一选择又反过来赋予了她更多感性、温柔的特质。 下晚自习后,她来叫我,敲了两下窗,我出教室却不见了她的人影。待我找到她时,她已泪流满面,哭哭啼啼地耸动着肩膀。她原本长得就清丽可人、我见犹怜,这会颤微微的双肩衬着柔弱的身姿更有几分现代林黛玉的风姿了。我打趣她道:“林妹妹,是哪个宝哥哥又惹你生气了啊?!哈哈……”她并未破涕为笑,反而哭得更厉害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我收起失去效力的玩笑,转而安抚她,询问缘由,她在抽噎的间隙挤出几个字:“等会告诉你。” 回家路上,我骑车载着她,经过抚平湖边的长坡,昏黄的路灯间隔交替,照亮一截又一截的坡道,微微的湖风吹过,撩起额前的发丝,偶尔挡住眼前那或明或暗的光。她渐渐止住抽泣,娓娓道来:“语文晚自习,老师让我们赏析诗词,然后点人起来交流,点到我时我没站起来,也没应答。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我觉得我现在糟透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啊,我上课也经常有走神的时候,这点事老师不会在意的。”我安慰道。 “不是,我是觉得我现在都没什么竞争意识了,大部分时候人比较消沉,学习也吃力,不像以前还有优势学科,现在大家都挺厉害的。不知道我这样下去,高考会考出个什么结果。唉!”她叹气道:“还不只这一件事,最近好多事,千头万绪地都积累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在沉沦,变得越来越懦弱,什么事都不敢应承,班上的活动怕耽误学习也都推了,可成绩也没见有提高。我挺鄙视自己的,我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放宽心,不着急,平心静气地学,我相信努力会有回报的!”她口中的她仿佛另一个我。那种伤感、自责,却又力不从心,我全都懂。我虽然宽慰着她,可努力学真的会有回报吗?我并不太确定,我时常说着自己也不确信的话。 她一路自责、哭诉,发泄内心压抑的委屈,期待能有解脱的那一刻。说着已到我家楼下,我下车,把自行车把手递给她,她接过把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继续说着:“我爸妈年纪很大的时候才生我,现在我爸身体不好,内退了,家里就靠我妈撑着。他们实指望我能考个好大学出去,改善家里的境况,现在看我在班里的排名,怕是他们的愿望要落空了。而且我时常放空的时候,脑子里会出现一个人……”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人。某一瞬间,我真希望我的肩膀能宽阔些、伟岸些,能让她踏实地依靠。但理智告诉我,即便有足够扎实宽阔的肩膀,也没什么用,我并不是那个她能依靠的人。人在环境和自身位置发生巨大变化、力不从心时,内心会产生巨大落差,要缓解、减轻这种落差带来的痛苦和压抑,最好的办法是与更痛苦、更惨的事进行对比。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拍了拍,继续安慰她,绞尽脑汁举例我和我知道的各种惨痛经历,努力抽丝剥茧解开她的心结。聊了许久后,她终于舒眉露出甜甜的微笑骑车告辞,我也如释重负,上楼,开门。 回到家,妈妈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照实说:“蒋丽琴有点事,跟她聊了会。” “她有什么事?”妈妈继续问。我怕她多想,又牵扯出别的什么事来,便避而不答。 “她现在成绩怎么样?”妈妈再次发问,她的脑回路永远是那样,我讨厌她动不动一上来就问我身边同学朋友的成绩,这让我感觉她在潜意识里歧视成绩差的人,而我有一天可能也会成为那个被她歧视的人。 “你问她成绩干嘛?我们就是聊聊学习的事,她有点困惑。”我不想跟她说太仔细,含糊地回答。 “你也不要太把你自己当‘圣人’了!你是谁啊?就能给别人解惑了啊?!”妈妈冷嘲热讽道:“蒋丽琴这个孩子,很有点九精八怪的,心思也不用在学习上,她家……” 妈妈继续唠叨着,我讨厌她用这种口气评价我的朋友,我讨厌她唯成绩论的看人角度,以前小学时蒋丽琴在她嘴里还是个踏实老实的孩子,这几年长大了,出落得漂亮了,怎么就变成“九精八怪”了呢?她家里的事是她家的事,又关她什么事呢?家里条件不好的孩子人品就一定不好吗? . ------------------------------------------------------------------------------------------------ . 原生家庭的“三观”极大地影响着孩子的“三观”,即使有与原生家庭三观完全对立的人,也终究是少数,大部分是承袭。太多父母嘴上说一套,行动中潜移默化地示范着另一套,做着各种逻辑不自洽的事。有的父母说不要求孩子拔尖,中等成绩、身体健康就行,但给孩子报了很多辅导班;有的父母说希望孩子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但给孩子包办一切,不给他们任何试错的机会;有的父母说希望孩子幸福快乐,但寻死觅活地干涉孩子的工作、婚恋和生育各种大事。 不必苛责社会上遇事冷漠的人多,见义勇为的人少;不必苛责婚恋市场势利、看重物质;不必苛责遇校园暴力的孩子不知反抗而施暴的孩子无知猖狂。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其根植的土壤,看看他们生活的环境,以及曾学到的、曾经历的,那些导致事情发生的土壤才是值得苛责和改变的地方。 . ------------------------------------------------------------------------------------------------ . 日记: . 2000年3月30日……星期四……晴 . 中午回家看到爸爸留的字条,让我到姥姥家吃饭,刚进姥姥家门,就听到姥姥对妈妈的哭诉。在吃饭的空档,大概听明白是远房表舅想以极低的价钱把姥姥借给他们住的那栋房子买下来,姥姥不同意,他们就三天两头到家里来闹骂。 唉!真是人情冷暖。姥姥是姊妹里唯一一个拿国家工资的人,经常拿钱帮扶姊妹们和她们的孩子。那个远房表舅我是知道的,他从小就没了父母,姥姥对他也就格外照拂。 表舅是个手巧的人,能修理各种物件、电器,还做得一手好风筝。极轻的竹篾骨架弯成各式形状,蒙上薄得透光的皮纸,再绘上各种活灵活现的人物或者动物,独具特色的风筝就做好了。除了常规的燕子、老鹰、蝴蝶、蜻蜓风筝,他最得意的是几条大龙的风筝,龙头是单独的一件立体物件,龙角、獠牙、龙须俱全,眼睛能迎风咕噜咕噜转动,身子是一套组件,每件是一个画着鳞片或简单装饰的蒙纸圆环,两侧延伸出去的竹篾顶端缠着一小撮鸡毛或用针划散了的塑料带,二三十件连成一组,后面加个画着龙尾的布片,装在一起足有个小箱子。这一套需比较大的风三四个人一起放,放上天摇头摆尾,如飞龙在天,栩栩如生。我最喜欢的还是他送给我的“仙鹤童子”风筝——一个童子骑在仙鹤上翱翔,在学校举办的风筝大赛里,它多次为我赢得过奖项。 很小的时候我常去他家玩。他家地方不大,两层半,每层是个三十来平米的套间,可上人的屋顶除了楼梯间顶上是搭了半层的坡屋顶,其他地方都是平台。与表舅家以楼梯间为轴对称布局的是小姨奶奶家,楼梯间是公用的。以前去他家玩,除了看上去像作坊一样的风筝工作台,最爱待的地方就是屋顶,和表舅和小姨奶奶家众多的表哥表姐们在上面打牌、乘凉,顺便捉弄从楼前走过的行人。 我五六年级后,哥哥姐姐们课业忙就再没怎么去过他家了。那个房子去过那么多次,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姥姥出钱修建的。当年曾经那么和睦的两家,现在竟为了房子,侄儿与姨反目,这是现实版的农夫与蛇吗? “我都七十多岁了,还有几天好日子过呢?他们如此逼我要干嘛?!我都是半截埋在土里的人了,活了早上,还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就‘上路’了。这样逼我气我,倒不如我一退休就死了的好!给他们修什么房子?!当年管他们干嘛?!好人不得好报啊!”姥姥红肿着眼睛说,手上拿着卫生纸擤了下鼻涕。一向精神极好的姥姥,如今颓唐了好些,胖胖的身子矮塌了下去,两眼无神,眼角嘴角都低垂耷拉着。看见她这样,心头不觉一热,眼眶马上湿润了,我赶紧假装上厕所躲去了卫生间。如此慈祥的老人,竟有人存心给她添堵,真气病了可怎么好。 从厕所出来,我清清嗓子,调整声音至正常状态说:“到底从头到尾怎么回事?把账算清不就好了?他们怎么突然这个时候跑来闹?” “几十年的账,不是说算清就算得清的,大人的事你别管,快吃了去上学!”妈妈打断我的话,也堵住了我为姥姥排解的途径。我的战场终究还是在学校。 . ------------------------------------------------------------------------------------------------ . 闹过那次之后的许多年,远房表舅都没跟我们和姥姥来往,房子还是照样无偿给他们住着。后来,他们随子女搬家去了外地。前些年,远房表舅身体不好,追思过往,觉得在他老婆的撺掇下干过很多糊涂事,老了想来要好的亲戚关系还是不能断,便登门向姥姥道歉,想逢年过节还是有个亲戚走动走动。姥姥也不计前嫌,与表舅又恢复了往来。之后一年的冬天,听闻表舅过世了,姥姥让妈妈去帮忙治丧。妈妈回来说他死得很惨,是夜里没开空调冻死的,他老婆住另一个屋不管他。第二天发现时,人已经僵了,寿衣穿不进去就简单裹了下。治丧的事,他老婆也不管,在屋里连一双他的鞋都找不到,发丧时就光着脚随随便便给发送了,他的儿女们都在外地没回来。 第三十五章 又有人骨折 -------------------------------------------------------------------------------------------------- 日记: . 2000年3月31日..........星期五..........晴 . 学校公告栏上招募10个同学参加市里组织的“五四”青年节的活动,要求多才多艺、思维敏捷、普通话好。中午回家吃饭,遇到蒋丽琴,提起学校招募的事,她也挺感兴趣,于是相约下午一起去报名。下午和她碰头去报名,她退缩了,不知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和中午兴奋积极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坚定而漠然地对我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学习,我不想参加没必要的活动浪费时间。”我连劝带激也没能动摇她的决定,想想自己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杰出人物,也就放弃了报名的念想。 课外活动时间,发现陶然一个人在教室扫地,看了他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一个劲地傻笑,他也愣愣地看着我。我正酝酿着怎么开口、从哪里说起时,袁英喊我去吃饭,仓促间对他说了声“谢谢”就跑开了,他应该明白我在谢什么吧。 晚饭,和蒋丽琴、袁英一起骑车在学校外坡下的一家面馆吃面。那家面馆很小,室内只放得下一张方桌,一张方桌一半大小的条桌,室外只能就着凳子吃,但经济实惠,味道也不错,一碗面一块钱,小碗八宝粥五毛。每次和袁英去点一碗面分着吃,然后各点一碗小碗八宝粥,一块钱就能吃到两样东西,对女生来说也能吃很饱。去得多了,老板也熟知了我们的点单套路,见我们去,不用说就会下好一碗面,再多给个碗给我们分面。 很巧,今天一桌四人,另一个被迫跟我们仨拼桌的是肖伟。他先坐在那张方桌旁,一手拿包子,一手持筷子,眼睛盯着卫生纸筒的方向发呆了好一会。我们三人看见他旁边的空位,便都坐了过去。待我们坐下,他才回过神来专注吃面,他吃面的速度以大于0的加速度不断递增,越来越快,如临大敌般埋头苦吃,最后如获大赦般逃离,扬长而去。他奇怪的吃面状态也影响到我们,他在桌上时我们相互之间也不说话,看他逗趣的吃面的样子,直到他走后,我们三人才聊起来。袁英说:“他跟我们在一桌吃面,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哈哈哈哈,怕我们吃了他。”蒋丽琴笑着调侃道。 我也跟着附和地笑了一通,然后说:“你们知道挑二十个人特训的事吧?”见她们都点点头,我接着说:“他就是那二十个之一,唉!将来的人中龙凤啊!” “学校挑选的标准是什么?怎么选中他们的?为什么选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呢?”袁英很关心这事地说。 “谁知道哦,暗箱操作吧,我们班也有两个被选中的。”丽琴说道。 “是不是每个班有两个名额啊?我们班也是两个,他和建国。”我说。 “这样对他们单独培训不是对其他人不公平吗?学校真恶心!”袁英比较在意她没被选中。 “不知道学校会不会找他们另外收费。” “他们会安排在什么时候培训呢?每天时间都排满了,放月假?晚自习前?” …… 就这样,我们你一言我一语格外认真地讨论着我们无法参与的事情,好像那件事与我们有关一样。有关吗?无关吗? . 2000年4月1日……星期六……晴 . 快要清明了,为避免清明当天上坟的人多,每年爸爸都安排我们提前去。今天中午遵从父命,赶紧吃了饭就往上坟的地方去。 这是一片野坟,在一片黄澄澄的油菜花田里突兀着十几二十个土包,有的土包用水泥圈了一圈,有的没有,有的土包前立着青石碑,上面刻着刷黑描金的字,有的土包前插着个木棍,或什么都没有。这片坟头相互间也还是有攀比的,近几年明显觉得立碑和圈水泥的一年比一年多。爷爷奶奶合葬在一起,坟头明显比周边其他的高大,石碑也算“豪华”的,碑前摆着香案、水果,代表大伯已经来过了。按仪式程序,清理坟包周围的杂草杂物,点香、上供、烧纸、放鞭炮、磕头。爸爸极认真严肃地走着流程,纵使别的事还能商量,对于上坟的事,他从来一点都不含糊。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上坟,不是不明白表面上追思凭吊的浅显原因,而是不明白其根本原因。这难道不是封建迷信吗?都知道人总是要死的,在生前相处时好好对他们就好了,何必死后大摆排场?无论死后如何恭敬、重视,墓葬如何豪华,对已亡故的人来说都感受不到了,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印象中爸爸是个理智、开明的人,怎么会如此看重这种华而不实的形式主义呢? 回程踩在窄窄的田埂上,置身随风起伏的金黄色油菜花浪中,瞬间有种短暂春游的感觉。那片坟群在花海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问妈妈:“我们家的坟怎么在这里,不在公墓里?”妈妈说:“原来没有公墓,老一辈就埋在这,后来有了公墓,说要迁也没见强制执行,就拖着。迁坟也不是个小事,等以后再说吧。” . -------------------------------------------------------------------------------------------------- . 随着年龄增长,慢慢懂得:从来各种仪式都不是为过世的人准备的,而是为了安抚活着的人。古时候,大兴陵园、行厚葬之风,在对外彰显财富与权力的同时,也告诉当权者活着拥有的死了可以带去,弱化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对穷苦的人而言,繁复的丧葬祭奠仪式让他们幻想过世后在阴间或来世的美好,以安于接受现世的贫苦。对于父亲而言,执着于上坟的时间与仪程,是缓解内心因父母过世前年纪尚小、条件有限、未能尽孝的愧疚,让自己找到某种平衡和解脱。 . -------------------------------------------------------------------------------------------------- 日记: . 2000年4月3日……星期一……晴 . 在路上遇到叶培盛,我冲他笑了笑,想与他打个招呼,不料却是擦肩而过。他没看见我吗?还是不屑与我们这种成绩平平的人接触?他是那二十个人之一,将来清华北大的储备者,就这么对我这个前同学吗?好吧,我们不是一路人,我的自卑又上来了。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男生们都跟监狱放风似的狂奔到篮球场上去打球,女生们不紧不慢地往操场走。上课后不久,何斌向女生这边跑来,隔着老远冲我喊:“你的自行车可以载人吗?” 我看他一改往日悠闲的样子,想必出了事,赶紧问:“怎么了?我今天没骑车……” “陈舟的胳膊断了!”他着急地说。 “孙艺婷,孙艺婷……”我一个急转身,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朝女生堆跑去并喊着,突然想起来孙艺婷例假在教室休息,不在操场上。遇到迎面走来的丁静,我赶紧改口道:“丁静,把你自行车借何斌用一下,陈舟的胳膊断了!”丁静一听,立马取下挂在皮带上的钥匙,和我一同跑向何斌。然后他俩去车棚取车,载着陈舟去了医院。 陈舟是我们打扫卫生的组里除蒋天乐以外另一个不爱干活的“老爷”。之前为他扫地偷奸耍滑的事,我跟他闹过矛盾,至今看见他都不跟他说话,不给他好脸色,可同学一场,我也不希望他出这种事,跟孙艺婷说了情况后,相约晚饭时间去医院看他。 到医院,找到陈舟所在的诊疗室,他父母都在。他父亲很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介绍他胳膊的情况,她母亲则一脸愁苦地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们到的时候,医生正在给他用手法做骨头复位,没有打麻药,操作过程很疼,我和艺婷就在一旁不停地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直到复位后才走。 . 2000年4月5日……星期三……晴 . 昨天,丁静去医院看陈舟回来,跟我们说拍片子看到复位的情况不行,决定还是要做手术。何斌听闻做手术要好长时间才能好,便找我借自行车去给陈舟送书。他接过车钥匙时淡淡一笑,无限温柔和阳光灿烂都蕴含其中,可见也是个内心温暖的人。 今天陈舟动手术,班头和徐建商量等他手术做完了要去慰问他。下午课结束,班委们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我和孙艺婷刚把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何斌就不容质疑地对艺婷下发指令:“带我!”艺婷先故作吃惊地大张着嘴,然后笑着撒娇道:“你带我!”何斌应了一声,飞身上车,带着艺婷,艺婷给众班委丢下一句“不好意思,先走了”,两人迅速一溜滑下坡去。看他俩默契的样子,我也不便追赶,跨坐在车上转身冲后面步行的大部队喊:“你们快点呀!还要赶回来吃饭呢!” 江丰跑过来问:“你的车能带人吗?” “能!”我肯定道。 “你带我,我带你都行。”他笑着说,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脸部肌肉都集聚在一起,凑出一张开心的脸。 “我带你吧!”我说。 “行吗?”他并不疑惑我的能力,只是征询我的意见的问,我喜欢这种信任。 “只要你好意思坐上来,我就能带。”我让他自己选。他说着“好吧”跳上了车,我沿着前面的艺婷和何斌的方向骑去。滑下坡,在拐角的一家水果店看到他俩正回头在等我们。我赶紧刹车,江丰同时灵巧地跳下车,引得艺婷哈哈大笑:“我以为你带的谁呢,原来是江丰……哈哈,哈哈……江丰,你是怎么好意思坐车让女生骑啊?哈哈哈哈……”艺婷的话臊得江丰满脸通红,何斌也跟着笑,只是淡淡地抿嘴微笑。 和大部队会合,买东西讲价是班头和徐建的事,他俩是完美配合的讲价搭档,我们其他人只需要在旁边起哄附和就好。艺婷站上称水果的大磅秤上称体重,何斌暗戳戳地在后面踩着秤的边缘增加分量。后来建国和江丰也跑去称,艺婷怂恿何斌去称,何斌云淡风轻地说:“这个秤啊,称不了我!”又引来艺婷一阵狂笑:“你也知道怕把别人的秤压坏了啊?哈哈哈哈……” 在医院呆了十来分钟,大家看陈舟胳膊打着石膏吊在胸前,精神状态倒挺好,相互说些打趣宽慰的话便撤了。回学校何斌、艺婷和我照例骑车,艺婷要何斌请客,何斌也乐呵呵地同意。我不想给他增加经济负担,也不习惯随意接受男生的吃请,还是执意自己付钱吃面,他俩吃炒菜。艺婷调侃道:“何斌这头一次请女生吃饭,你竟然这么不给面子拒绝他,也太不够意思了!”我笑着怼她:“你给他省两个钱吧,免得上半个月挥霍了下半个月要吃土!” 三人一桌,边吃边聊,何斌总是一脸宠溺地淡淡的微笑看着艺婷,与他平静、冷酷、壮硕的外在形成强烈反差。 第三十六章 爸爸的怒火 ------------------------------------------------------------------------------------------------------ 日记: . 2000年4月6日..........星期四..........雨 . 上午,年级组长通知我学校要办“拥抱春天”歌咏会,要我通知文艺委员下午开会,具体事宜开会时再落实。我借着课间的时间跑到各教室通知高二各班文艺委员和高一、高三的文艺部长,这时才知道高一文艺部长换成了茶话会上和邵伟一起唱歌的那个女生。吃惊一秒后瞬间恢复如常,看她大方、泼辣的样子,的确是个会来事的。 下午开会后,我找孙艺婷商量落实自己班的事,主要是关于选歌和统一服装。歌曲暂定为《明天会更好》,至于衣服,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估计以后这种全班参与的大型活动也不会少,就建议如果实在租不到合适的也可以考虑买。如果买的话,要注意样式尽量大众百搭。卢小芳、吴雪华和李文秀她们听说要集体买衣服,顿时兴奋不已,觉得之前念叨很久的统一“班服”的事有望实现了,对歌咏会的筹备也就异常上心起来。 晚自习前的歌曲教唱曲目理所当然调整为《明天会更好》。艺婷吃过晚饭早早赶到教室,擦干净黑板,写了满满一大面的歌词,到教室的同学也都自发地默默拿出抄词本唰唰地抄写着,异常安静、认真。不经意地从教室旁经过,会误认为这个班自习自律性出奇地好。 . 自从孙艺婷坐过来之后,我感觉到自己慢慢发生了变化,对学习渐渐懈怠,渐渐和男生们熟络起来,渐渐懒得刻意遮掩内心真实的想法,想丢掉各种羁绊和束缚。这难道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看着没做的作业渐渐堆起来,完成作业的速度越来越跟不上布置作业的速度,我开始害怕,开始担心这种变化会给我带来影响。我堕落了!可我跟她相处,是平静的、开心的、无压力的,也许这才是我的本色?那些谦虚、好学、自律、刻苦才是我的伪装?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我该怎么面对?我是否会经历无法承受的“滑铁卢”?我觉得好累,我想放弃一切,不知这逃避的心态会不会在某一天草率地让我结束这轻狂的生命。唉! . 2000年4月7日……星期五……晴 . 今天不是好日子,一天下来,“无故”哭了几遭。 早上第二节课后,我把数学作业本抱去办公室,数学老师叫住我,极和缓地说:“你怎么搞的?考试只考了几十分?”我知道,数学老师平时总是极云淡风轻、超然物外的样子,如果不是严重到一定程度,他根本不会说话参与,仿佛那些都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他也是极严肃毫无幽默感的人,绝不会开玩笑。但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慌,我装出一副自然的样子,轻松地说:“不会吧,我觉得这次卷子很简单啊,至少可以打一百三……”我没再往下说,数学老师已翻出了我的卷子,上面是血淋淋的红色——69分,这是我的卷子吗?看名字,看字迹,确凿无疑。我脑子一下懵了,眼泪突然冲出来要涌出眼眶,我赶紧眨眼、深呼吸、克制,避免露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惨相。 “你看看,是怎么回事?”数学老师仍是极和缓地说。他是那种不怎么关心分数的人,至少我这么觉得。当数学课代表这一年多以来,我考试分数起起伏伏,无论分高分低,除了收发作业、拿考卷和一些常规事务性的事,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与我个人有关的话。这第一句关心竟然是因为这糟糕的分数。那股热流又涌上来,使喉头发重、哽咽,我不断默念:“是因为马虎才做错了的,这不是我的真实水平。”可心里很清楚,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借口好找。 后来,不知我是怎么抱着本子从办公室出来的,只知道在退出办公室的瞬间两眼模糊,闸门再也控制不住溃堤的泪水,努力控制不哭出声,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抽噎带来肩膀的耸动。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地哭一场,可上课铃响了。走进教室前拼命擦干脸上的眼泪,整理仪容,好瞒过已经开始上课的老师和同学,坐到座位上,努力转移关注点,认真听课,可声音从耳旁经过打个转就走了,并不入耳,怎么都听不清说的那些是什么。 中午,爸妈都不在家,因数学考试的事,罚自己不吃午饭,研究参加歌咏会歌曲的指挥拍子怎么打。这周五不上晚自习,于是提前约了今晚班上参加歌咏会领唱和指挥的人排练,班委开会商量歌舞编排和落实后勤工作。结果有一半人没到,彭思宇和单凌云估计去滑冰了,江丰从头至尾没出现,班头人虽然在教室,但一门心思看电视。何斌见其他人没来,就极力撺掇孙艺婷早点放人,他们好各自去找乐子,艺婷约了她干哥哥,也想早点结束,于是草草练了两遍到场的人就都散了。女生们大多是积极的,但关注点主要在选什么样的衣服上。 在教室里写了会作业,实在脑子一团乱麻、心不在焉,只好推车回家,可家也不是我愿意去的地方,便推着车在路上慢慢溜达,也不骑。在校门口遇到艺婷,她干哥哥放了她鸽子,过了约定的时间很久人也没出现。我们都不着急回家,在校门口那长长的大下坡上以极慢的速度走着,聊着。终究还是走到了路口,艺婷下定决心,即使跑遍所有她熟悉的据点,今晚都一定要找到她干哥哥,而我,只能是回家。 沿着抚平湖边走边看夜景。天还不算太黑,能辨别出深蓝的颜色,远处树和房屋的剪影轮廓模糊地与天融为一体,分不太清彼此。湖面比天空要黑一些,近处橘色的灯光倒映在湖水里,映出一闪一闪的光点,环绕光点一周发散出柔柔的光晕。没有一点风,水面也静得出奇,特别的宁静是预示着更大的风暴么?停车在湖边坐下来,细细体味这美景。一丝风也没有,我却冷得出奇,透骨的寒意袭向我,使我像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原来斗拱飞檐的湖心亭已被灰色的水泥堡垒所取代,湖也被填小了很多,终有一天这湖也会消失,是么?那时的我是怎样?是孤独终老,还是英年早逝已转世轮回了呢?所有的伤痕,我愿静静地坦露在这四下无人的夜里。 69分,果然是个高得不能再高的“高分”,那鲜红的颜色仿佛我滴血的心,它们在嘲笑我、讥讽我,指责我的盲目自大和不自量力。我是怎么了?这只是一次小考,我就要如此消沉下去么?被小挫折吓倒的人是弱者!殊不知,我骨子里可能就是个弱者,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什么都能做好,就像妈妈时常挂在嘴边说的那样:“你以为你是谁?别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我真想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做,可我却如此清醒。泪又一次静静滑落,它想溶入那黑色的湖里,没有波澜,没有风。明天会更好吗?这支歌已经被替换掉了,我的明天也将被“回老家”替掉么? 至于学生工作,我知道,作为组织者、管理者应该有一定的坚持和魄力,工作才能落实,事情才能见成效。可我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逼迫别人把时间和精力花在活动里?高考的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考大学靠的是分数,学校的各种活动无非是拿来妆点素质教育的门面,逼别人把时间花在活动里会不会是害别人学习分心呢?我顶着做学生工作影响学习的舆论压力,必须成绩稳定,成绩一旦滑坡便会被家人指责爱揽事,影响学习的工作应该早早辞去。我这是何苦来呢? 这湖很大,却没有极目楚天舒的感觉,黑洞洞的,幽深而压抑。没看手表,我几乎丧失了时间概念,只呆呆地坐在湖边眺望,希望时间就此停滞。 家,拖不过终究还是要回的。到家时,表弟和舅妈在看电视,爸爸已经睡下。我关门,尽一个主人的义务,陪坐一旁听妈妈和舅妈闲聊。话题转而落在我身上,妈妈开始数落我的各种不是。那些在我看来都不是问题的问题,诸如做事磨叽、马虎,字写的不好又不练字之类的,她时常放在嘴边说,我也没往心里去,只在一旁陪笑。话锋突然转到她发现我中午没吃午饭上,在我没意识要有什么问题的情况下,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薅起我的脖领子,打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幸好,只一下,我赶紧换个离她远点的地方坐。 妈妈说:“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出大院子门,喊你半天都不应,回来就看见饭在锅里,动都没动!” “我没听见你喊啊……真没听见!”我辩白道,在辩白的间隙,后脑勺又挨了一下。妈妈转头对表弟教育道:“看看,这就是不听话的结果。”舅妈用“唉!都一样的,他还不是不听话”作为开场白,半劝解半附和地说起了表弟的“陋习”。 不久后,舅妈他们起身回家,可门怎么也打不开了,我开了半天也没动静,妈妈仿佛已经确定了是我做错了事,责备道:“肯定是你进来时把小栓子倒上了!” 我肚子里憋着一股气,窝火地喊起来:“怎么什么事都怪我?!又不是我弄的,就算是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你还说!”妈妈拧眉道。又是接连两下,我后脑勺一阵发麻,满心的委屈、气愤,加上先前的内疚和无奈一股脑地涌出来,我冲回自己房间,摔门,上锁,哭了起来。在湖边时,还以为自己的泪已流干,这时又如泉涌。哭,仍不敢放声,之前怕引起老师的注意、怕湖边路人的非议,现在又怕表弟笑话。人活着怎么有这么多束缚呢?学习委员的事、文艺委员的事、宣传委员的事、文艺部长的事、家里的事、学校的事、个人的事、他人的事,怎么通通都有我的份?!我累了,真的累了,让我歇歇吧! 睡下了的爸爸起来敲我的房门,敲了两下没见我开门,便开始捶门,捶得山响,门边的油漆被振碎,簌簌剥落。我知道,是锁门激怒了他,家里除了对外的大门和阳台门,任何一扇门都不让上锁,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背后的含义是在家里没有任何隐私。外面传来爸爸咬牙切齿地喊我全名,嘶声怒吼:“你跟老子出来!你tmd这是干什么?!跟老子出来!”他真是气极了,以前他是极度注意在我面前说话,绝不带脏字不骂人的,气愤已让他口不择言。我连微弱的哭声也隐去,大气不敢出,用袖管捂住双眼后,才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润湿衣服。 这就是我家吗?家不是港湾吗?我很想就这么睡去,管他什么门呀窗呀怒吼呀的,可我的理智打消了赌气的念头。为了缓和这浓重火药味的战局,我打开房间通往阳台的门,还好我们家是二楼,我翻过阳台栏杆,踩着楼下阳台的防盗网爬到一楼,绕到院子里走楼梯用钥匙打开家里大门。可我忘了先打开房门的反锁,于是又原路返回,顺防盗网爬上阳台。随着门被打开,爸爸的怒火消去大半,我洗漱后躺在床上,泪自由的倾泻,我不再控制。 . ------------------------------------------------------------------------------------------------------ . 孩子,高考不是人生的终点,高考之后,分数便一钱不值。学生工作中面临问题的思考方式、积累的解决问题的经验、练就的自信和心理承压能力会伴随终生,形成个人的工作习惯。人生是一场比拼耐力的长跑,先赢不算赢。放眼全局,当年看过的一些闲书、掌握的一些不重要的经验和技能,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便会派上大用处,而当年金光闪闪的“分数”除了忆当年时,不会再被提起。 . 无论是亲人之间、爱人之间、甲乙双方之间,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才是正解,单纯地宣泄情绪、相互指责而不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只会加深双方之间的隔阂,小问题变成大问题。 而亲人之间,除了解决问题还需要爱的表达和感受,语言上的爱和行为细节中的爱。亲子之间谈“爱”其实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千百年来中国传统思想要求的是父母为子女的榜样,子女对父母尽“孝”、“顺”之心。亲子之间隔着“父父子子”的规矩,并不亲近。所以,我们的上一两代人受传统思想的影响,时常端着当“父母”的架子行事。而马斯诺告诉我们:人是需要“爱”的! 记得从很小开始,我就用理性思考告诉自己父母为我付出了很多,他们肯定是很爱我的,告诉自己家是温暖的,以此平衡心底里那个不断想逃离的声音。可真正能感受到的东西是不必用理性分析并一再强调的。越是舆论标榜和推崇的往往越是人们缺乏的。因为缺乏,所以需要,所以向往,所以推崇。就像真善美,就像母慈子孝,就像夫妻相爱,这些不是普世的标配,不是自然属性,而是偶然的幸运和努力的结果,是人们理想中的样子。 现在总有关于“当父母是否需要学习,持证上岗?”的讨论。仅作为生物学上的父母,人的动物属性自带物种繁衍天性,当然不用学习考核。可要当“好父母”,从社会学层面来说,却是一门体系庞杂的学问,不是考一两个证能解决的问题。 . 个人隐私和个人空间是不可能被消除的,即使是家人之间、夫妻之间,都如此。区别只是它存在的载体是日记本、微信朋友圈还是心底一个永不被人发现的隐秘的角落。围追堵截、强制破除边界都不是好方法,被压抑的,终究会宣泄、爆发,给它找一个合适的出口,才能避免损失惨痛的决堤。 第三十七章 最后一根稻草(一) -------------------------------------------------------------------------------------------------- 日记: . 2000年4月11日..........星期二..........晴 . 最近几天,鼻梁旁挨着眼窝下面的地方长了个大包,爸爸不让擦药,说等它长大灌脓后,一挤就好了。昨天,那个包肿得不行,压得鼻子眼睛都疼,就只好去了趟医院,医生说那是危险三角区,不能随便乱挤。回家跟爸爸传达了医生的话,他不理,还是用针挑破脓包给我挤了,那叫一个疼啊,简直没法说。很担心以后脸上会留个大疤,爸爸直打包票说不会,看他毫不在意的样,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怀疑他明明养的是个女儿,他误以为养的是儿子吧。 晚自习前准备歌咏会歌曲的排练,原本指挥是史辉,艺婷却让我指挥纠正他们唱歌的节奏。史辉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每次排练他都积极参加并认真练习,打拍子是我教的,我希望每次活动,班上尽可能有更多的人参与,而不只是几个班委。于是我极力找借口推脱当指挥,不忍给史辉的满腔热情泼上一盆冷水。 . 2000年4月14日……星期五……晴 . 晚上照例训练唱歌,拗不过孙艺婷,指挥的事最终还是落在了我头上,她说服我的一句话是:“你到底是不想让史辉一个人的努力白费,还是想让全班所有人的努力付之东流?!”好吧,在史辉和全班人之间,我选了全班人。对于史辉,我是无比愧疚的,是我支持鼓励他当指挥的,又是我替下了他,在他眼里我岂不是在拿他当猴耍?我向他道歉,他略有羞涩地笑笑说:“没事,你是比我指挥得好。”他是个豁达的人,看我内疚自责还安慰我:“没事的,不用放在心上。你好好指挥,争取我们班能拿奖。” 李文秀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付荣华是个诗人,便与他搭讪说要看看他写的诗。我印象中付荣华是个腼腆内敛的人,极少与女生来往,说话声音也极低。同班快两年了,除了知道他的名字,我与他几乎没一点交集。付荣华果然被文秀的单刀直入闹个满脸通红,没说给也没说不给。文秀后来辗转通过曹婉拿到他的诗集,看过后极度推崇,盛赞是浪漫主义的优秀作品,并建议女生们传阅。 我拿来看了看,有诗也有词,有壮志豪情无处施展的,有学习困顿不快的,有知音难觅知己难求的,也有柔情绵绵心有所爱却难以启齿的。意境或空灵或绚烂,用词直白,不知是有所喻,还是真有那么个一眼之隔却无缘牵手的玉女。我在摘抄本上抄录了几首不错的,单从用词上来说,我很喜欢这一段: 嫦娥亦惆怅 身边无情郎 独守孤寂天堂 恨世间无限沧桑 心自问 谁知我满腔柔肠 玉兔?吴刚? 特别是末一句,“玉兔”、“吴刚”问得极好,两种与嫦娥有关又不同关系身份的指代,“肠”与“刚”韵也押得好。另有一首《谬》也是让人无限遐想。他自己对《谬》的评价是:“写下了‘谬’字后,东拼西凑组装出“谬”的模型,再加入一个不该出现的姑娘,谬就成了迷惘,在迷惘中出现的姑娘,终是不得其果。”这首我也很喜欢,原本想说点什么,想想还是不说罢,我又能说什么呢?空旷的世界,一个孤独的我,既是“谬”,我又何必追求真实和细节?画蛇添足尔。 . 《谬》\/付荣华 炙热的太阳 穿梭于星空中 照亮了月果的月亮 漂白了漫舞的雪花 这驶向夜晚的早晨下 雾气歇斯底里地挡住视线 让我清晰看见 一个红的背影 弯眉,樱嘴 镶在迷人弧线的脸上 迷失了眼睛的我 挥一挥暴筋的赤臂 抓一把粉的水,烫的冰,凉的火 掷去—— 穿过了浓雾,闪避了白雪 打破了太阳,打碎了月亮 却 挨不着这姑娘 . 2000年4月18日……星期二……雨转晴 . 这个周五开始期中考试,明天检查歌咏会各班的准备情况,知道这事后,我心里火急火燎的,这两者中任一个都能让我急得够呛。可急有什么办法呢?又不能解决问题!眼看就要考试了,我上课却总提不起精神进入复习的状态,复习做题效率极低,时常魂游天外,不是画卡通就是在发呆,心里一个声音拼命大喊:“醒醒吧!快考试了!好好复习!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数学成绩明显下降,150分的卷子,有人考满分,你才考103。想想,你进来时数学是班级第一,现在是学习委员兼数学课代表,考这点分,你对得起谁啊?!你还有脸蹦跶吗?你完了,永无出头之日了!”心里的另一个我根本就没带耳朵,游魂一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然调到离我好远的位子已经好久好久了,从他说“死也不换”位子之后,果然就再也没调回来过。平时见了他,莫名地尴尬、不自在,想和他说会话,又极力地控制自己,别去招惹他。今天他打扫教室,我有意带着晚饭提早到教室,他和曹婉、霍江还在洒扫,说笑着。我站在教室外吃饼,默默无言。他出来洒水,有意洒了我一身,我知道他是在闹着玩,笑笑,没说话。打扫完后,陶然和霍江去倒垃圾,曹婉在教室等他们一起去吃饭。曹婉是班上唯一一个近两年里我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女生,她和孙艺婷、陈舟异常熟络。她短发,五官精致、漂亮,说一口外地方言,鬼马精灵的样子被艺婷称为小“范晓萱”。我进教室擦桌椅,陶然和霍江把垃圾筐放回堆工具的角落。 曹婉试探性地问霍江:“我请你吃饭?” “算了!”霍江不好意思地说。 “那你请我吃饭?”曹婉继续试探,试探的过程中陶然走出教室。我看不过去霍江瞪着眼窘迫又无语的样子,说:“你让陶然请不就得了。”她发现陶然已走,赶紧追了出去,霍江松了口气,自去食堂。教室里只剩下我,把书拿出来摊在桌上,却一点也没看进去。许久,曹婉跑过来问:“你一个人?”我点点头。 “陶然没来?” 我觉得她问得无聊又多余,顺口反诘:“他不是和你一起去吃饭了么?” “没有,没有……”她好像澄清什么似的直摇头说,然后跑开了。从头看到尾,越看越像一出戏,只是不知道这唱的是哪出。 我又回到宿舍住了。晚上宿舍里,女生们在纷纷试穿歌咏会要穿的衣服。为减轻大家经济压力,班委决定男生统一服装为白衬衣黑裤子,女生为白衬衣黑色a字短裙,这种配置大部分人都有,自己没有能借到类似的也行,实在借不到的再统一购买。班委们实在低估了女生们买衣服的欲望,因为买的小黑裙版型好看,无论有没有类似的裙子,除了几个家里经济特别困难的同学借了别人多出来的裙子,其他女生们几乎都买了一条。你试试我的,我试试你的,再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去照一照,好不热闹。我像住在女生宿舍的男生,对于试穿新衣服并不太感兴趣,看她们试穿得兴奋雀跃,我就如同局外人,只是冷眼旁观地看着,看着,仿佛欣赏一出好戏。 . -------------------------------------------------------------------------------------------------- . 女生喜欢一个人,会莫名其妙地吃些飞醋,会在心里默默设定些小考验,对方做到了就满心欢喜,对方没做到或根本就没get到那个考验的点则暗自生闷气,乱发脾气。不要信什么从天而降的心有灵犀,默契源自长久用心的相处和陪伴。没有谁会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除了职业骗子和情场高手,大部分直男们不懂女生的小心思,想要的就直截了当告诉他。虽然偶尔的试探和猜测对方心思会带来些小情趣,但长久不敞开心扉沟通,迟早会在双方间形成无法逾越的鸿沟,亲眼见过不少人因此分手或离婚。 对于没有安全感的人来说,敞开心扉很难。怕别人了解自己,掌握自己的软肋而受伤,怕别人不认同的异样的目光,怕各种否定和嘲笑,于是把自己的心一层一层装在套子里与人隔离,这样最终,不是窒息就是自我放逐,再也不会有人懂你。 第三十八章 最后一根稻草(二) ------------------------------------------------------------------------------------------------ 日记: . 2000年4月19日..........星期三..........晴 . 晚自习后,和蒋天乐玩得好的几个人和别班的男生闹了起来,一堆男生在教室外打群架。我们班的男生大部分见状一窝蜂地跑出教室去起哄,也有几个劝架的,大部分是呐喊助威的,教室里男生仅剩陶然、许瑞生和尚小庆几个人。正值下课时间,女生们也都跑去看热闹,加上其他班下课路过的学生,“哄”地一下,一两百人往打架的地方聚集围观,两栋教学楼中间挤满了人。外围的人传人边说着“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边往里面挤,并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况,内圈的怕被打到,往后退让,但不挤出圈去,仍然站住内圈观战的有利地形,就这样人潮涌进涌出,推推搡搡。 我坐在教室看《五体不满足》——乙武洋匡写的,他天生没有四肢,却活得很有意义,我佩服他,就像佩服瑞生一样。这点佩服让我在明天就要期中考试的特殊时期,仍坚定地挤出时间看这等“无用书”。史辉追出教室前,我问他:“真打起来了?”他笑笑说:“他们那几个货,打不起来的,我去看看。”陶然倒是没去参与打架,他与曹婉有好大个心要谈,美女当前,哪有打架斗殴的心思。 “哦——”外面又是一声众人齐呼,伴随着一次较大的人流涌动,袁英和奚萍都已从教室外退回到了教室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拨开堵在门口的人群,挤出教室,看见我们班的女生们站在走廊的台阶上望着围观的中心看猴戏似的兴奋傻笑。在被围观的圆圈中,蒋天乐一个人站在中间嚣张地骂骂咧咧冲对面喊,具体喊的什么听不清,他身后站着十来个我们班的男生和我不认识的人。他对面也站着些人,有的手里拿着铁棒、木棍,看不出谁是领头的,和围观的人混站在一起,没有明显的界限,也不分不清对方究竟有多少人。见状,我飞一般地跑向教工宿舍区去叫班主任,不料急中出错,敲了语文老师的门。老刘热情地招呼我进屋里坐,我三两句推说有事又赶紧跑去找班主任。见到老班,我丢下句“有人要打架,目前还没打起来”就转身又往教室跑。回到教室,人已散了大半,奚萍告诉我我刚走没多久,就来了三个保卫处的老师,把人群驱散,把闹事的带走了。不知道老班来没看到人会不会怪我谎报军情,于是赶紧拿了《五体不满足》跑回宿舍。 还没进宿舍门,就听到卢小芳的声音:“不过瘾,一点都不过瘾,根本没打起来。你不知道,单凌云、彭思宇还有汪帆他们几个多能打,动作那叫一个潇洒!帅气!”王晶晶无限崇拜地附和:“徐建也挺有正义感的,往那一站英雄气慨蹭蹭往外冒。”我推门走进去,好几个女生们围上来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去叫的老师?”我没回答,径自洗澡上床睡觉。我不想与这些无聊、幼稚、可笑的人多说什么,只想进入乙武的世界,与他一起哭一起笑。也许,在她们眼里,我也是无聊、幼稚、可笑的吧。 . 2000年4月20日……星期四……雨转晴 .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明天就要期中考试了,下午老刘跟我说这期的校报上少几首诗歌,让我想办法筹集些稿件,我想了想,把之前收集的同学们的作品交给了老刘,自然上次抄录的付荣华的诗词也在里面。 晚自习前,曹婉跑过来大声质问我:“是不是你交上去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付荣华的诗词,干脆地回答:“是!” “你这样做不对!你怎么能这样?!……你不对!你不道德!你……”她气急败坏地冲我大嚷,抓狂地要撕扯我的衣服。 我甩开她揪住我袖子的手,吼回去:“已经交上去了,你对我嚷有什么用?!我不对,难道你就都对?”她听到这里,顿时像慢撒气的皮球,蔫吧下来,气焰消退,恨恨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是的,我未经他本人同意就把他的作品交给老刘投稿到了校报上,可最开始时你不也没经他同意就把他的诗词拿出来给大家传阅了么,拿出来时也没说什么七不准八不准的,谁说我不对也轮不到你说!现在你怕惹出事了付荣华怪你,就跑来责怪我,着实够精明,这责任真是推卸得一干二净啊! 教室里坐着一些早到的人围观了我们的争吵,有的知道来龙去脉,有的并不知个所以然,愣愣地看我们激烈地刚争吵没两句就散场了也都没怎么当回事。我回头,看见奚萍对我也怒目而视,似乎不齿我的行径。 我真的错了吗?当时也是老刘要得急,哪里还有时间重新去收集新稿件,我也没想太多,就把手头上觉得不错的交上去了啊。而且能被刊登在校报上是好事啊,有谁会不愿意呢?不,等等……他的好多诗里都有个姑娘,有的还赤裸裸地写着“把你拥在怀里”之类的。天啊!我可能真的惹祸了!要是老刘跟老班说了,揪着这个去深挖“早恋”的事,那真真的是害了他。天啊!还有什么可补救的办法吗?这不是我所想的……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道德…… 明天就要期中考试了,赶紧集中精力复习吧!集中……集中注意力……书本上的文字开始浮动、模糊,怎么也看不清,努力看每一个字,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和我玩捉迷藏,展现、转身,到脑子里跑一圈又跑掉了。把书上的字小声念出来,希望耳朵能听见,可耳朵有它自己的想法,只听到嗡嗡的响动,分辨不清每个音节。把书上的文字拼命抄写在草稿纸上,一旦笔落在纸上,那些字便有了生命,伸胳膊伸腿,然后飞也似地逃走。写得越快,它们逃得就越快,好像生怕被我抓住。 是的,我有错,我不道德,我没心肝,看见班里人打架就去打报告叫班主任,我分数不稳定,自己却怎么也无法控制,把书塞也塞不进脑子里去,我做什么都做不成。抬头,看见奚萍、陶然,他们都是好人,十足的好人,现在想必也在痛恨、唾弃我的小人行为吧。陶然和曹婉愉快地交头接耳说着小话,教室里其他人都低着头认真地看着书,写写画画。建国、肖伟,这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大才,将来会一飞冲天的人物,我是快马加鞭也赶不上了。紧随其后的尚小庆、袁英、许瑞生、乐为也实力不凡,随时准备着后来者居上,还有偶尔冒尖的毛广海、何斌、江丰,也就是平时太爱玩,但凡沉下心来认真学习,分数上涨的效果立竿见影。只有我,学与不学,分数并不由我,随机波动,而现在的波动趋势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我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自尊、分数、朋友、家人,每一根线牵着我,把我悬吊在这世间。现在这些线都已老旧、松弛,是时候剪断各种牵连和束缚了。我在位子上站起来,凳子在地上拖动的声响打破了教室里的宁静,大家抬头看着我,暂停了复习的进程。我以每个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付荣华,对不起!”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这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大家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说完,教室里静得更加离奇,大家面面相觑,我径自走出教室。腾地一下,教室里炸开了锅,大家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眼前越来越清晰,耳朵放大着每一声响动,我的各种感官渐渐都恢复了,甚至比以前更加敏锐,能感知周围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我顺着学校主干道跑出校门,跑过校门口长长的下坡。我越跑越快,越跑越轻松,压在身上的各种大山在逐渐消失,套在身上的束缚和伪装也一件件剥去。身边一幢幢房屋往后倒退,夜幕里闪亮的星星在头顶相伴随行,晚上的空气也格外清冽香甜。我果然是个爱夜的人,在空旷的街道上独享黑夜的宁静,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看得更清,这是极度的自由。 我出走后的教室里混乱了一阵,孙艺婷、何斌和乐为就尾随我而出了。我知道,他们缀在我后面走了很久,直到路口见我并未转向回家的路而去了相反方向才追了上来。孙艺婷喊着我的名字拦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担心地问:“你是怎么了?” 我笑笑绕开她边往前走边说:“没什么!”前面是出城的路。 她急了,边拖着我的手往回拽边说:“没什么就回去!回学校或者回家,都行!” “不!”我甩开她的手,往前疯跑,她再次拦在我面前拉住我说:“好,咱不回去,你能先别跑,好吗?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变成这样?”是什么呢?确实没什么事,因为并不是哪一件事导致的,是所有的事。我抿着嘴冲她笑笑,许久,什么都没说。何斌和乐为已经追上来了,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观望。 “是他们打架你告诉老师的事吗?”艺婷问后并没等我回答继续往下说:“那个事你并没有做错,至少我认为你没错。你是个耿直的人,不能眼见着他们打起来,其实如果真打起来,他们那边有家伙,我们班男生肯定是吃亏的。”我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摇摇头。 “那是曹婉晚自习前说你的事吗?”她继续问道:“其实那个事她也不是怪你,她就是怕出事,一下着急了,这会她都已经后悔跟你吵了……”我仍旧冲她笑笑,摇摇头。 “你笑得我都发毛了,你别这样,你说话啊?!说说,把心里话说出来!”她摇着我的肩膀都快哭出来了。我笑着对她说:“没事,真的没事!跟他们都无关,我就是累了,明天还要考试,你们都回去复习吧,我走走自己就回去了。” 她从我的眼神里也许看到了别的东西,并未相信我的话,只是顺着我说:“是啊,明天还要期中考试,你就赶紧跟我们回去,免得耽误时间。”见甩不开又忽悠不了她,便跟她闲聊起来,趁她放松,我拼命往远处僻静的地方跑去。她见我又跑,一时没拽住我,大喊:“何斌,快拉住她!”很快,没跑多远我就被何斌和乐为合围,两双有力的大手把我紧紧箍住,任我拼命挣扎、踢打都无法挣脱。何斌和乐为弱弱地说着劝我回去的话,手上的劲却一点不见减少。我松懈下来,眼泪如打开水龙头的水汩汩往外流,我哀求道:“你们放开我吧,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我好累,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或者一个人离开……” “你离开能解决什么问题?你这样离开我们能放心吗?万一碰到什么不安全的事呢?”艺婷抱着我往回去的路上拖,我大笑着挣脱他们说:“有什么不安全的?生与死都不重要了,还管安全做什么?你们就当没找到我,让我消失好了!”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艺婷看着我发愁。 “呵呵,留恋……有什么可留恋的?留恋什么?留恋日复一日的自我否定和挣扎吗?留恋为别人而活的傀儡人生吗?留恋阉割思想的虚伪和矫饰吗?”我大笑着,眼角的泪自顾自地流。在各自愣神的空档,我再次逃跑,又再次被抓住,哭笑、挣扎、劝慰,大家都精疲力竭。 艺婷望向我疲累地说:“就算为了我们,为了我们三个好吧?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明天还要考试……”我望向他们仨,他们都是不错的人,看来不会放任我一个人离开。自己的事为什么要祸害他人呢?我并不想耽误他们复习和考试,意识一阵恍惚…… 第三十九章 最后一根稻草(三) -------------------------------------------------------------------------------------------------- 日记: . 2000年4月23日..........星期日..........阴 . 期中考试已经结束,这几日周围的人都用极怪异的眼光看我,或者对我极客气。从他们的态度里,我可以看出他们以为我疯了,脑子出了问题,按他们这个思路下去,我的日记就该被冠以“狂人日记”之名了。我不介意别人认为我疯了,最好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疯子,那是对我的褒奖,因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我不与他们说话,没有眼神交流,就像各自活在平行时空里。 这场闹剧让我躲过考试了吗? 并没有!我已被洗脑和毒害得深入骨髓,叛逆都出不了圈。 那夜,被他们三人护送回家后,破天荒的第一次,妈妈允许我没洗澡就睡下了。那晚睡得很踏实,第二天也没有叫醒的闹钟,一觉睡到自然醒。那时语文考试已经开始了,我却躲在被子里,不知道该怎么开始重新面对周围的人。一大早,爸爸似乎颓唐、衰老了许多,焦急地找了一个他的医生朋友来看我,医生见我睡着的样子,跟爸爸念叨了几句就走了。接着,姥姥拖着臃肿的身子和不太灵便的腿来看我,我躲在被子里装睡,她便取了厨房的三只筷子来,在我面前往竖着的筷子上边滴水边念叨着一些名字,有些是已亡故的一些亲戚,有些名字我没听过。当呼唤到“君宝”时,筷子立住了,于是姥姥赶紧双手合十作揖祷告。我知道她以为我被鬼迷惑了,要驱鬼,而我也知道筷子会立住完全是水的表面张力把三只筷子粘在一起,而重心又正好和底面中心重合。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一把抓过筷子搓散,不想姥姥被这种封建迷信欺骗,姥姥却赶紧抢夺过筷子,搓手顿足地责怪我的无礼,着急地又重复了一阵虔诚地祈祷、滴水、呼唤名字的流程,筷子却再也没有立住过。 我很清楚原委,真希望我是真疯了,那样我就可以抛弃一切责任和义务,可我没有,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白,一切还需要自己去面对。不忍心家里人为我操劳憔悴,更不愿他们为此去求神问卜。我起床、一遍遍认真洗漱、然后吃过中饭去学校,参加之后的每一场考试。而同时,我也开启了静音模式,让嘴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在学校,是人见着我都说:“欸,你好像精神不太好!”我也是时常头疼得厉害,艺婷有空就陪我聊天,大多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说笑笑。陶然许久不见了,偶尔碰到史辉,他问我话或者打招呼,我就冲他笑一笑。 班上打架的事越闹越大,目前知道的起因是蒋天乐对艺术班的一个女生撩骚,他们班也有男生喜欢那个女生,双方争风吃醋,相互之间发生了些口角和身体冲撞。艺术班的大部分学生是县城本地的走读生,打架的那天晚上他们叫了几个街面上黑道的混混到学校来帮忙。虽然保卫处的老师及时出现,但在人群疏散和撤离时仍有人受伤。因为事情牵扯到校园封闭式管理的疏漏、牵扯到混混,且有人受伤,问题处理就麻烦起来。班主任也为此事搞得焦头烂额。原本今晚是英语晚自习,老班却放了大家看电视,随后把我叫出教室谈话。 老班以为我的异常行为是因告诉老师打架的事而受人恐吓威胁所致,便以极和蔼的态度、极平静的语气对我说:“那件事你没做错,你喊老师是对的。如果有人再跟你说什么你也可以告诉老师。那个……你的行为……在心理学上来说属于这个……强迫心理障碍引起的,这个强迫心理障碍呢,它是……”他絮叨地讲着强迫心理障碍,我便听着,在必要的时候点头。我很清楚一切是怎么回事,如果他要找一个这样的说法解释我的行为,并愿意接受这个解释,就让他按他认为的去想吧。 晚上回家,漆黑的夜自带宁静属性,稍远些的各种背景和纷扰自动隐退在黑暗中,只留下我周围几米感知范围内的空间。散落在暗夜里的灯如璀璨的明珠,格外熠熠生辉,给单调延绵的墨黑增加了些趣味和变化。艺婷陪我走了一路,与她漫步街头,可以肆意放纵,无比放松和自由,只因她见过我最狼狈疯狂的模样。而她也无比享受,一路讲着她与她“干哥哥”的起承转合,与身边忠实的聆听者分享她的小秘密和小确幸。 已好久没收到小点子和苏小鹏的回信了,是课业太繁重,回信已成了他们的负担了吗?我们还是极好的朋友吗?艺婷说她只在乎在一起时是否合得来,是否快乐,不在意以后这段感情会不会变质。我不太认同她这么实际的看法,总想除了亲情外,能有一份永久不变质的感情,我很羡慕那些有从小玩到大的死党的人。所以我总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护、修复已有的感情,而不跳出既有的关系去看那份感情是否已变质。我活得很累,没法像艺婷一样那么洒脱。 . -------------------------------------------------------------------------------------------------- . 脑子里浮现出中考前半年的那件事:家人都希望我能考进苏小鹏上的那个重点高中,亲戚们也时常说我成绩好,一定能上那个高中。在中考前半年时通过分析和多次模考,我知道无论怎么努力,以我的成绩肯定与那个学校无缘,而我最好的朋友——苏小鹏十之八九能上。那时,我将同时与亲人的期待和最好的朋友失之交臂。爸爸工作调动去了外地,妈妈下岗,暗无天日的日子伴随了我很久。直到有一天,忘带钥匙的小失误招来妈妈的无尽责骂和毒打。脸上火辣辣的巴掌改变了我去上晚自习的行动轨迹。那些路我并不知道通向哪里,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只知道那是远离城镇的路。过桥,过河,沿着马路一直向前,向对我来说无比神秘的“江对岸”腹地不断深入。路边是延绵的围墙或杂乱的荒地,偶尔有几块田。 不知走了多久,天渐渐黑下来,路边出现了一家两层楼的小旅馆,旅馆门口坐着两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时不时冲马路招手,像极了武侠片里的黑店,女人们便是龙门客栈的老板娘。她们招呼我去门口的小凳子坐。即使觉得像黑店我也并不抗拒,因为在心里我已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哀莫大于心死,无欲无求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们画着浓妆,一个嗑瓜子,一个舞弄着手里的指甲刀问我:“小姑娘,你从哪里来啊?怎么一个人?”声音里都充满了妖艳和脂粉味,就差手里拿个手绢挥舞了。我一脸漠然,眼睛看向远处做出一副不与她们交流的样子,也不说话。她们又问:“你要去哪里啊?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吗?”见我不答话,她们吓唬我道:“前面是监狱!里面关的都是杀人犯!好多杀人犯,万一跑出一两个来怎么办?你个小姑娘,天也黑了,别往前走了!” “杀人犯有什么可怕的?!”我鄙夷地看了看她们。她们见我搭茬了,很开心,接着吓唬我:“杀人犯杀人怎么不可怕啦?而且前面也没有别的店了,你总要有地方睡觉吧?!你要去哪,明天天亮了再走!”她们的话让我更加确认了这是家黑店。我怼了回去:“睡觉哪里不能睡?天为被子地为床。”她们察觉出我话头不对劲,打算稳住我,开始套话,家住哪啊,家里几口人啊,爸妈是干什么的啊,走过来走了多久啊什么之类的。对于生死置之度外的人,黑店自是不怕的,便与她们闲聊起来。但我不愿透露家里信息,除了回避家里的情况,其他事倒也相谈甚欢。 天已黑尽,二楼走廊的大灯打开了,照亮了门前的一小片空场地。她们其中一个人去了里间,另一个人还陪我坐在门口,没有一点要关门的意思。这店生意不好,中间并没有客人上门,或者莫非做的就是晚上的生意?我又开始浮想联翩,各种武侠片里的情节。已近半夜,路上过来一辆吉普,天黑看不清颜色,女人们又开始对着车热情呼唤招手,莫非她们的生意来了?远远见车上下来几个神色匆匆的人,其中两个有些眼熟,看清是爸妈,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于是慌不择路拔腿就跑,却一把被妈妈抱住,拖回车上。爸爸去感谢那两个女人。回程的路上,我一路无言,想着回去会遭受怎样的暴风雨,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心中无限惶恐。爸爸的朋友开着车,爸妈也很默契地一言不发,死一样的沉寂。到家楼下,爸爸和他朋友去停车,我在楼梯间对妈妈跪下,眼泪扑簌簌地滴,说不出一句话。妈妈扶起我,拉我上楼,什么都没说没问。之后,我和爸妈都坦然接受了我没考上最好高中的事。 事实证明:“小家雀”斗不过老江湖。即使有意防备,那两个“龙门客栈老板娘”也能从细枝末节中找到很多有用信息。还好她们是好人,我至今仍十分感谢她们。这件离家事件发生后至今,几十年,我和父母都默契地只字不提,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选择性地遗忘。当然,晚自习事件我也从未告诉过他们真相。很多年后,在探讨该如何为人父母时,爸妈说:“当年,我们也都是第一次当父母,没有经验,总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做自己”、“活出自我”是现在强输出的主打观点,而之所以这么受追捧实在是要做到太难。有的要克服理想与现实之间经济和能力的差距;有的要承受个人观念与主流观念不一致导致的舆论压力,认可自己与众不同的意义;有的要跨越不自信的障碍,独自面对失败的后果和孤独等等。种种困难阻碍着我们轻松自由地做自己,面对压力和阻碍,除了练就强大的内心、坚定信念以外,寻找“同盟军”,与面临同样阻碍的人抱团取暖,共同面对或相互交流经验、排遣负面情绪,能适当减少压力,让你在做自己的路上走得轻松些。 生活在社会中的人,无时无刻不被各种身份、各种责任所束缚,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被迫做一些不愿意、不得已做的事,被迫接受一些不愿接受的事实。 关注情绪的阈值,合理控制,及时发泄减压,是避免在关键时刻情绪爆发的有效途径之一。晚自习事件和离家出走事件就是打开了不断加压的锅炉的减压阀,就事件本身而言,减压太晚,超负荷爆发了,不是好事。如果没有关键人的出现,事情将走向无法挽回的地步。从长远来看,没在中\/高考时爆发,提前减压,让之后有心态和预期上的调整,又反而是件好事。无论是以前的卢刚事件、药家鑫事件,还是最近的高考女生撕试卷事件,本质都是长期积怨和压力的积累导致惨烈的后果,某个偶然事由只是引发爆炸的导火索。大多数当事人情绪宣泄过后,平静下来都会后悔。如果找到固定的对自己有用的情绪发泄途径,例如运动、唱歌、与朋友诉说等等,给自己多一个出口,就能防患于未然。 宣泄情绪是被动减压,转换观念,从多角度换位思考则是改变处境、主动化解压力的高阶手段。方法一,调整预期目标。例如:第一名只有一个,考不了第一,考前十、前二十、中上也是不错的。方法二,换角度重新衡量得失。例如:从喜欢、熟悉、信手拈来的技术岗位换到了不喜欢、陌生的行政或销售岗位,换个角度看,增加了工作的挑战和刺激性,能了解新岗位、掌握新技能,是全面了解公司、步入管理层的进身之阶。 当然,要自如自洽地从自己原来的观念转换接受新观念,并付诸实施且做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四十章 歌咏会(一) -------------------------------------------------------------------------------------------------- 日记: . 2000年4月26日..........星期三..........晴 . 之前年级组长说要检查各班歌咏会筹备情况的事一拖再拖,已经往后推迟好几次了,现在又通知说本周五检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推迟。目前,我们班只准备了一首歌且领唱、合唱还没完整地合过,队形也没安排。孙艺婷还考虑设计动作、增加伴舞什么的,但也都只是在考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实到排练中,看她一点不着急的样子,我也没办法。也许最后落实不了就取消吧,这是她的常规操作。 下午,学校请了一位华师大心理系的教授来给高三的学生们做高考前心里保健讲座。因为是通过电视直播,学生在教室观看,老班调了下午的课,让我们班也听听。那位教授讲得很是风趣幽默,像个说相声的段子手,时不时说得学生们哄堂大笑,看问题的角度也十分新颖。与以前身边那些只会说“不许……”和“放宽心”的人不同,他像知心人一样熟悉问题的根源,分析到位。这是我第一次听大学教授讲课,也是第一次觉得听课也是种享受。至此,我内心也第一次生发出单纯的想“上大学”的念头,单纯地只是想去上学、听课,接受知识的熏陶,感受思想和灵魂的碰撞。与它所能带来的前途、经济利益和社会身份的改变无关,与父母的期待和面子也无关。听到一半,班上电视机突发故障,讲座被迫停止,无边的遐想和“精神按摩”也被迫中止。无论大家多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恢复上课”的事实。隔壁班隐约传来电视里听不太清的讲座声,这微弱的声音不经意地撩拨起我们心底对隔壁班的各种艳羡与嫉妒。 晚自习前的读报时间,其他各班歌声如潮,不说唱得怎么样,热情都是蛮高的,声音大到感觉玻璃窗都在震动,这是为歌咏会在做准备。我们班却静得出奇。我隔着东霞问艺婷:今天练不练唱歌?没有答复。看她一脸不高兴,我很知趣地没问下去。她今天心情不好,发下来的卷子里,她六门总分没过五百,我少考一门,总分也已五百多了。昨天她还跟我说,想跟她妈商量,不想读书了。她这么一个平时看着嘻嘻哈哈的乐天派,心里也有很多说不清、逃不掉的伤感和烦闷。 . 2000年5月7日……星期日……雨 . 歌咏会筹备初查,我们班通过了。期中考试的成绩统计结果也下来了,如我所料,建国第一,肖伟和尚小庆也考得极好。何斌和徐建虽参与了打架,但成绩没受影响,排在班上十几二十名。奚萍这次也考得很好,排班上第15名,比我高正好100分。看卢小芳最近嘚瑟的样子就知道她考得好,这次进了前十。史辉523分在我前面,这次少考一门语文,我就没指望分数怎么样,和莫凌波并列,都是522分。这样很巧,下次期末考试我们可能会坐在一起考。陶然和付荣华考得一般,和艺婷差不多。 劳动节从五月一号开始,休息五天,5号晚上开始上晚自习。放假期间,我除了找艺婷玩,和她去袁英家拿准备歌咏会的歌碟,还按惯例去了趟苏小鹏家,一如既往,不温不火地看电视。剩下的时间都在家混沌度日。 到学校,乐为说放假期间他和陶然、江丰他们去霍江家玩了,“吴集一日游”。陶然把他们游玩拍的照片拿到文秀和奚萍面前炫耀,我也去凑热闹。果然好景色!有怪石嶙峋的山坳,有盘根错节的古树,每张照片都躲不过一片灵动的绿色,他们几个在里面俨然是误入深山老林的无知游客。一时兴起,我找陶然要了张他们游玩的照片,之后他便时常换座位到我附近来,我们又恢复了“邦交”。 . 2000年5月12日……星期五……阴 . 前天早上,年级组长为歌咏会的事组织开会,一个早自习没上。为了增加可观赏性,现在歌咏会从唱歌性质的活动变成了纯粹的舞台表演,领导建议纯唱歌的班级增加伴舞,没有舞蹈人才的可以像踢足球一样到艺术班找“外援”。许敏给我推荐了尹单慧——老班的“儿媳妇”——配合我们班跳舞。和艺婷商量了会,觉得有老班这层关系,打着老班的旗号去找她,事成的几率应该比较大。结果去找尹单慧磨了两天,因老班的儿子不同意,事情告吹。不过她好歹答应帮我们编舞。绕了一圈,问题又变回了找谁来跳。艺婷领唱、伴舞只能担任一样,她更倾向于领唱。她打算先找尹单慧学了再回来教班上的女生,但想起元旦晚会上女生们生硬的完全没有舞蹈功底的舞姿,又实在选不出谁能在短时间胜任这个工作。 几天时间过得很快,我变着法地催艺婷组织大家推进排练进度,我一催,她就抱怨这件事有多难办,拖了这么长时间都没个结束有多烦人。今天又到周末了,晚上不上晚自习,正是组织排练的好时候,我跟艺婷说:“今天你组织排练啊!” “我跟我妈约了要回家吃饭,最近为了班里的事老耽误回家的时间,已经快被我妈骂死了!”她边坚定地说,边收拾书包。 “谁不是被老妈骂大的啊。你跟你妈打个招呼,说一声呗,说今天情况特殊。你看后来新增的那首歌,大家歌词都还不熟。”我央求道。 “不行!不行!不行!”她头也不回地抓起书包跑了。 陆陆续续,走读生回家了,一些住校生借着不上晚自习,也都出学校去逛街买东西了。我是少有的不想赶着回家的那个。陶然跑过来找我下国际象棋,我不会下,试了一盘没什么兴趣,便去写之前没写完的实验报告和卷子,他跑去找许瑞生下棋。我写完卷子见他还在教室,就说:“陶然,我请你吃饭去!”他欣然推了棋局起身,我摸了一下兜,只掏出五毛钱来,一脸尴尬。他见状,笑着说:“你请客,我付账!”走到门口,碰到东霞,听说我们要去吃饭,也跟着一起去蹭饭。 东霞说新校门旁开了家新馆子,我们一行三人便奔新校门而去,在饭馆里正好碰到我们班的一群男生,他们看见我和陶然一起,脸上都浮现出一副不怀好意的坏笑。我知道他们误会了,还好有东霞在。杨晨问:“你们来之前在干嘛?”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在教室写作业啊!” “那吃了饭以后呢?”杨晨仍旧不依不饶地问。 “回家啊!”我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还以为你们要去逛街呢!”不知是谁冒出这么一句,一回头汪帆站在身后,笑得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根,跟着其他男生也一齐哄笑。陶然拉着我的袖子往外走,说:“这里人太多了,去别家吧!” 我怕他们觉得我们故意躲着他们,误会得更深,便笑着对陶然说:“算了,就这儿吧,都是同班同学,位子也坐得下。”陶然哀怨地叹了口气。 和他们四五个男生合坐一桌,刚坐下他们就拱着陶然请客,陶然害羞地低着头默认,并全程开启了少话模式。东霞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努力装扮着淑女,随着彭思宇不断炒热气氛,滔滔不绝地聊各种话题,她也慢慢放弃伪装,与男生们拉近距离,参与到各个话题的讨论中。彭思宇不是一般的开朗,他的话匣子打开了很难收住,从他说话的间隙里抢话才能获得发言的机会,而他最爱聊的是喝酒。汪帆最爱聊的是打游戏,讲到和莫凌波逃课出去打的某场精彩局,他都能再度兴奋不已。江丰偶尔聊聊打球或者学习,相比之下,今天徐建的话少了很多,只偶尔地附和几句,不知是否有什么心事,默默地吃了三大碗饭。边吃边聊到九点多,大家才散去,我骑自行车回家。 回家的路很长,仔细回忆今天的饭局,发现男生们很有趣,各自有着各自的兴趣爱好,并愿意为之钻研付出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江丰谈到他的学习模式:玩的时候投入放松地玩,学的时候抓紧认真地学,绝不搞疲劳战术。这大概是大部分男生在高中成绩提高得比女生多的原因吧。女生大多习惯题海战术,把每个时间都安排满才会感觉心安,看到有时间的空档便会紧张焦虑。而在所有的时间里又不能时刻保持专注,就会形成习惯性的懈怠,是一种外紧内松的模式。 . -------------------------------------------------------------------------------------------------- . 唉!可怜的陶然,原本是打算来一场两人约会,不料对方是个固守规矩,不能解风情的女子。一番番青春未尽,不知相思何处赋予…… 第四十一章 歌咏会(二) ------------------------------------------------------------------------------------------------ 日记: . 2000年5月16日..........星期二..........雨 . 好久没下雨了,今天下雨让我想起了喜欢在雨中漫步的小点子。他干姐姐问我给他写信了没,我没写,不是忘记了,而是看到自己的成绩,自卑得没有勇气再跟他联系。我猜他可能是没收到我写给他的上一封信才没给我回信的,我没有再写给他,我放弃了,放弃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我很讨厌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什么都想参与,因此我活得很累。现在我想放松些,嗖地一下把以前紧紧攥在手里的线全放了,风筝一阵狂抖,之后就飘飘下落,我就是那只风筝。我放弃了参加数学竞赛,放弃了参加校辩论会,放弃了给歌咏会曲目找伴舞,甚至放弃了多年的好友。一时间,我放弃了好多好多。我讨厌放弃,我讨厌自己! 下午班团活动时间排练唱歌,我们班唱得连伴奏带的主旋律都合不上,我很着急。班上同学们一个个都没事人一样,闹的闹,说笑的说笑,学习的学习,完全不配合。气急之下,我和艺婷一齐发了火,我点了陶然的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下意识里觉得对他凶他应该不会太记恨我吧。点过他的名之后,他安分了许多,我却后悔起来,心里有种负罪感,可我并没有错啊,他就是在闹腾,不好好配合排练啊!发火之后,班上的男生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防着我,好像在说:“这女的真凶!别吼到我头上来。”徐建则一脸的不耐烦,他觉得我和艺婷对“唱的音调和节奏不对的地方”要求反复重唱是在整人,干脆说是在整他。原本何斌是男领唱之一,被艺婷换成了陈舟,袁英说陈舟声音质感没何斌好,建议换人,又提不出换谁。很烦,真的很烦! . 2000年5月24日……星期三……雨 . 从高考确定调整为3+x模式后,生物被纳入高考范畴。以实验为学科基础的物理、化学、生物高考实验操作没法计分考,就把实操单独作为一项,按合格制考核。今天是高考实验操作考核的日子。有些实验需要多人配合操作,实验场地和器材又准备有限,虽提前分了组,但有人做得快有人做得慢,有人选的实验与原分组人数不匹配,到现场全乱套了。 生物实验,我选了个最难的——叶绿素提取与分离。这个实验是两个人做,进实验室时随机安排的是我和莫凌波一组,刚进去他招呼也不打就跳槽去和别人组队了,剩我一个人一组。开始还好,后来离截止时间越来越近,我就手忙脚乱起来。好不容易用研钵把叶子研磨出了水,生物老师说水太少不够用,我只好去拿更多的叶子和溶剂重新研,没研几下,生物老师开始催促:“快点,时间快到了!”开始有新的人往实验室里进,我还在研磨没怎么出绿水的叶子。 前面桌的霍江跑来问我:“这叶子在哪弄的?” “前面讲台上……算了,你帮我研吧。”就这样,我也抢了别组的队友。我把研钵递给他,然后去准备吸水滤纸。他接过研钵,胳膊像搅拌机一样绕着研钵中心飞速旋转起来。那力量和速度直叫人担心小小的研钵会被他的一双大手不小心给碾碎。有队友就是有效率,我拿滤纸回来,他已研出了水,我把液体转移到过滤小试管,他在滤纸上用铅笔画上一条线,我用毛笔尖占着挤出的液体在铅笔线上蒙出极细的一条绿线,他一只手压住滤纸,我问画几条,他另一只手指着书说只画一条。画线的步骤需重复多次,要等线干了才能再画下一次。等线干时,我抬头看他,三七偏分发型,银白色镜框后是一双专注的眼睛,清秀的面庞上隐隐透出一丝微笑,微笑很淡很淡,但仍能感觉到阳光灿烂,魁梧的身型在侧逆光下显出敦实健硕的轮廓。我从没这么近地看过他,没想到认真专注的他竟也浑身散发着光芒。他似乎感觉到我的注视,抬头看我一眼,笑笑继续低头查看实验说明和滤纸的干湿程度。还好有他,生物实操总算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并合格。 实验操作考核后,和艺婷一起组织大家到操场看台上排歌咏会演出队形并熟悉走台流程。最终确定演出的曲目是《七子之歌》和《明天会更好》,取消了间奏伴舞,改为合唱队伍里举写有字或画的牌子前后排交错挥舞摇晃,其他没有牌子的人挥手。男领唱还是换回了何斌,两首歌中有一段类似诗朗诵的串词由我这个指挥兼职完成。实地演练了两遍,基本成型,除了还没准备写字的牌子,其他也都还中规中矩吗,没什么大问题。 . 2000年5月29日……星期一……晴转小雨 . 连日来的忙乱、焦急、无奈、气愤,随着歌咏会的结束统统都离我而去,只剩下无限的思考和反省。 组织班上所有人到看台实地彩排是一件兴师动众的事,自打那有且仅有的一次彩排后,因为觉得举着牌子挥舞是件很简单的事,就只做了口头交代,没拿着牌子演练。因为没有资金,寻找数量、大小合适的牌子也是件难事,直到表演前一天,班头才确定可以从学校借到几块合适的薄板作为牌子的底板,上面贴上我们需要的字画。 字画的事又落到了我头上,中午自费到街上去买了几大张宣纸,裁成比木板略大的尺寸带到姥姥家。我央求姥爷在宣纸上按我们的需要写毛笔字,我负责画画。姥爷在县城老一辈的书法界里是小有名气的,只是年纪大了加上天生对“写字”这件事的恭谨,他下笔前总反复跟我确认要求,并再三斟酌,就显得格外磨叽。为敦促姥爷写字更有效率些,我便在一旁做添水磨墨、递送纸张的小助手,并不断给予言语上的肯定。待姥爷手哆哆嗦嗦写完七八个大字,离下午歌咏会开始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我匆匆完成简单的图案画,把字画用风扇吹干后迅速与报纸间隔叠放卷成纸卷,抄上纸卷就骑车往学校飞奔。 刚进校门,就看到各班已经陆续搬着凳子往操场走,我赶紧锁上自行车,马不停蹄地跑去教室找班头。班头从教室后面的工具区搬出借来的木板,我拿出准备好的浆糊,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字画糊在木板上。天渐渐阴下来了,不知道会不会下雨,男生们把糊好字画的木板边往操场上搬,边抱怨:“别举牌子了,这木板挺重的。”“这看着就要下雨了,说不定会演不成,要不就放教室别搬到操场上去了……”,我也担心地看了看天,云压得越来越低了。 作为一个指挥,在台上要顾的事太多,千头万绪,生怕哪个环节出错。轮到我们班上台,合唱的男女生分别从两侧上台站定,领唱和我再上台。伴奏声起,领唱第一句进入没问题,合唱声音较小,问题也不大。最担心的没彩排的“举牌子”环节果然出错了:第一首歌间奏应举牌子左右摇晃,我冲举牌子的人做手势,他们却在愣神,有一两个记得的举了起来,不记得的人等反应过来已经到了该放下的时候,就这样牌子三三两两、起起落落。很快,轮到我念两首歌中间的串场词时,我还在遗憾牌子举得不整齐,一回头说话靠话筒太近,音响发出尖锐的啸叫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第二首歌的末尾合唱挥手,举牌子的应该先随合唱人的挥手左右晃动再抖动,结果又是三三两两歪七扭八地举起牌子,我拼命冲他们晃头使眼色示意要晃动,也都没晃。我正要接受“不晃动只是效果差点、还看不出来是出错”,又发现汪帆举的牌子忘记翻面,举成了第一次的字,举起来后在空中翻面,让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出的错。结束时,有两个举牌子的想起来要抖动,在忘记抖动的大多数里,抖得像极不协调的胃痉挛。不知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失误了,还是筹备甚久的这件事总算结束了,能感觉到几乎所有人下台时都泄了口气,队形也稀松散漫起来。 我们班唱完后,天就开始飘起了细雨。这时节的黄梅雨并不大,牛毛般细细密密的。之前那些声称木板重不愿举牌子的人纷纷把牌子举过头顶挡雨,坐在举牌子旁的人们也纷纷凑到牌子下躲雨。不想牌子字画上的颜料蹭到身上,他们想也不想一把撕下字画扔在地上。如果说台上明显的失误是因为排练不充分导致的,我还比较好想,这毫不犹豫直接糟蹋姥爷和我牺牲午睡赶制的劳动成果,却让我不忍直视。人都是利己的…… 剩下的表演不多,各班都还在细雨里坚持着,其实只是在等主持人宣布活动结束的那句话。散场的路上遇到认识的人,他们都夸我们班领唱唱得好,我也就笑笑,不说什么。活动结束,和班头去还木板,叫上了陶然帮忙,我一路抱怨我和姥爷的付出没人珍惜,他就默默听着,什么也没说。既不附和,也不劝慰。是的,他是个极好的听众,可这时我不需要听众,我需要一个可以交流、给我安慰和支持的人,需要一个坚实的足可依靠的肩膀。他的沉默和内敛告诉我:他不是那个坚实的肩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总算结束了。放学了,教室不是我想呆的地方,带着我的紫箫骑车到抚平湖畔,背后的车疾驰而过,带来短暂的光亮和轰隆的车鸣,面前的湖,风吹浪滚,汹涌地拍打着岸边,似倾诉也似发泄。我沉浸在自我营造的凄清的箫声中。我错了,这世界不需要大公无私的人,不需要全身心奉献投入的人,不需要!这世界只要精明人与他周旋,不需要傻子被他愚弄——他对这种傻子不屑一顾,我与这世界互不相容。 独自静坐,细丝般的雨润湿衣衫,黑色短纱萦绕在腿间,轻忽、缥缈。吹箫,演奏者非我,而是风。它灌进这紫竹管里,便飘出一曲纯天然乐曲…… . ------------------------------------------------------------------------------------------------ . 当年一直以为导致每次学校活动出各种差错、虎头蛇尾、不伦不类的原因是小地方人的眼界不够、资金不足。现在看来除了上述原因,与活动组织者的管理能力、魄力和执行力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作为组织者,没把大目标划明确分为每次练习的小目标,是导致练习效率低下的原因之一。目标不明确,达不到效果,一次次的练习又增加了参与者的反感和厌烦,恶性循环。比赛前的实地演排也十分重要,落实各项需要呈现的内容和小细节,是避免系统性错误的重要手段,例如是否有足够的空间和体力挥舞牌子,例如话筒的位置、转身的幅度等等。 以上道理在学习和工作中同样适用。把需要完成的总的大目标划分成各个阶段需要完成的小目标,按阶段逐步逐个落实,确保每个小目标达标。在最终成果展示前进行预演练,根据演练结果再调整需要改进的地方。在学习中,可以做一些类似的模拟卷子,针对短板进行恶补。在工作中,对关键环节或展示环节按实际展示和使用的状态进行试运行,查漏补缺,能提高项目的完成度。 第四十二章 离开的人 --------------------------------------------------------------------------------------------- 日记: . 2000年6月2日..........星期五..........晴 . 昨天的雨好大,风也刮得挺猛的,今天却又是风和日丽,阳光普照。是的,该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去年的这个时候,5月24号,我给陶然写了张字条,然后成了好朋友,从此看他学习、看他发呆,送粽子和画给他,各种莫名其妙地不讲话、自己生气、闹脾气……今年,一切如故,仍旧各种莫名其妙地不讲话、闹脾气。唯一的变化可能是各自心里对对方的定位,都把“好朋友”的“好”字去掉了吧! 前几天的一个早上,曹婉在教室里大声叫住了从走廊外经过的吴璇,然后风一般地跑出去,这时正在和乐为谈笑着的陶然顿时收声,立刻往窗外望去,直到她们谈话结束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那呆愣愣发痴的样子真是可笑。 吴璇之前是六班的文艺委员,和叶培盛同班,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演讲赛上以一首情感真挚、感人至深的《我的妈妈》摘取演讲赛的桂冠,从此在校内声名大躁。有舞蹈功底的她在之后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中多次以舞者身份出现,专业、优美的舞姿为他们班赢得了不少荣誉。分班后,她选择进了艺术班,还是担任文艺委员,上次让蒋天乐与他们班的男生争风吃醋到打群架的女主角便是她的好闺蜜。她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肉嘟嘟的樱桃小嘴,虽没她闺蜜长得惊艳脱俗,但一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弯弯月牙眼和蓬蓬肉肉的苹果肌便能可爱萌化无数人的心。作为女生,我也觉得她的笑亲和、甜腻到不行,让人忍不住想亲近。邻家小妹甜美、易于接近的外表也为她赢得了不少男生的倾慕,这事几乎众所周知。 陶然的反应让我联想到之前有一次我和吴璇在教室门口讨论歌咏会的活动安排,我一回到座位上,他就如蜜蜂嗅到蜜似的围了过来问她是谁,哪个班的,我们聊的什么等等,东打听西打听,全是围绕她。看来他也是她的倾慕者之一。听说吴璇家是吴集的,和陶然同一个镇,住得应该相隔不远。我就不信每次放月假回家他们没遇到过,会相互不认识。 之后,我与陶然的交流进入冷嘲热讽模式。 . 2000年6月7日……星期三……晴 . 今天上午是我期盼了很久的劳动时间,意欲把平时积攒的各种怨气发泄到劳动中,可没干多久就收工了。奚萍告诉我,她觉得陶然看我的眼神很怪,像盯着猎物的狼,围绕在四周盯着,并不上前,看久了有些瘆人。我笑笑地对奚萍说:“别太敏感了!风吹动经幡,有人说是风动,有人说是幡动,大师说是心动。一切事物如何,全在于内心如何看待,即使事物没有任何改变,心里想法变了事物也就换了新面貌。对他,我没什么想法,就只是朋友。”说这话时,我是何等洒脱,我心里真的放下了吗? 中午,在小樟树林,看见一个穿着洗褪色了的七八十年代粗蓝布工作服的中年妇人拉着李文秀说着什么,边说边抹泪。文秀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讲了许久,她就那么低着头站着,没有太多的动作和语言。下午,东霞说文秀她妈来叫文秀回去,并要给她办退学手续。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从知道文秀她爸得病后,文秀、她妈、老师和同学们,几乎所有人都预见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大家都不提,就只当不会发生一样,能多过一天是一天。文秀她爸的病据说已无医治的必要,只能等着不确定哪天但一定会来的那“某一天”的到来,而在此之前,为治病她家的积蓄已花得七七八八了。文秀还有个上小学的弟弟。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文秀的“某一天”比她爸的那一天来得更早。下午课间,办完各种手续的文秀和她妈来到教室,她妈站在门口,文秀一个人进教室收拾抽屉里的东西。她两眼通红,脸上的泪痕还没彻底干,装好一小包要带走的东西后她跟周围平时玩得不错的同学道别,大家都说要去送送她,她艰难地挤出个微笑说:“别送了,你们后面还有课。以后我回学校来玩,你们会欢迎吧?” “欢迎!欢迎!”大家积极地应承着,想回报以微笑,最终笑意都凝固在僵化下垂的嘴角上。 . 2000年6月8日……星期四……雨 . 过几天要开始中考了,学校一如既往地被设为考场,我们照例放假。今年没安排我来维持考场清洁,安排了高一的孩子们。艺婷最近迷上了许茹芸,听的磁带都是许茹芸的专辑,我也有幸接受了“芸式唱腔”的洗礼,思绪随她空灵的气声飘忽,去到某个无法抵达的幻境。与她众多凄清幽怨的歌不同,《我是你的药》俏皮魔幻的曲风从专辑中脱颖而出,模仿其歌词写下这么段rap: . 《你是我的药》 天气冷暖, 人情冷暖, 总能让我感冒。 大堆药片, 大瓶点滴, 看也让我晕倒。 一道彩虹, 一个眼神, 跟着一阵疯跑, 鼻涕滴答, 眼泪滴答, 足以让人死掉。 点滴治好感冒, 药片治不了心跳, 感冒的感觉一生都忘不掉。 相依相靠, 治好感冒, 只有你是我的药。 . 目前看来,我的感冒怕是不会好了。 下午,收到“饼子”寄来的信,收信的喜悦被信中所述的一件事抹杀殆尽:成华波在家喝农药自杀,抢救无效身亡。看到消息,我无比震惊,震惊之余的第一反应便是确认消息的真实性。“饼子”虽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但想来他和我之间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成华波比我大一点,但最多也才十七八啊!他初中与我和饼子同班,成绩中下,不是精明的类型,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人,因为长得壮硕,常被大家称为“傻大个”。初中毕业后,因为成绩不好,去了一个镇上的高中,继续和饼子同校。信中没说得多详细,大致说这个事也是听他的同学传的,事情发生在成华波退学回家后不久,起因是和家里发生了些矛盾,等家里人发现送医时已经晚了。好好的一个生命正值蓬勃生发的时候就这样结束了?想来想去,由于过于震惊,我始终还是无法相信其真实性。 . 2000年6月12日……星期一……晴 . 整个中考三天假,除了在家写作业,就是去苏小鹏家打听成华波的事。初中时和成华波关系一般,并没太多交集,但作为第一个去世的同学,我还是很关心事情的真伪和缘由。印象中,他是个木讷不大多说话的人,在班上的存在感不强,老实的程度也只有自己受欺负的份,很难想象他会与别人吵架,还做出如此过激的行为。事情听说几天了,我仍觉得不可置信。 苏小鹏也从其他渠道听说了此事,道听途说。有一种说法是他和班上一个女生谈恋爱被学校开大会当众点名批评,他态度坚决、拒不承认错误被学校劝退,回家后他家里人为了要他与女生断绝关系让他南下去打工,他不同意,被关在屋子里好几天,最终喝了家里的除草剂,到医院抢救没救回来。另有一种说法是他有个弟弟成绩比他好,他家里经济条件有限,看他成绩不好,他爸妈就打算让他退学去南方打工,供他弟弟上学。据说因为某个女生邻居,他不想去遥远的南方打工,和家里起了争执,被他爸妈打骂并关在屋里好几天,最终喝了老鼠药,被发现时人已经断气,没去医院抢救。也有说不是他爸妈把他关起来的,是他自己绝食,自己关的自己。还有说的确是因为一个女的,但那个女的不是同学,也不是邻居,而是一个年纪大他很多的女人。 各种说法,都不太真切,但各种说法都有的共通点是退学、打工、关在屋里、服毒、有一个女的,结果都是人没了。这些共通点经人们想象、发挥、口口相传,能形成无数个版本的“事件经过”,真相已无从分辨。 无论真相是什么,结果却是板上钉钉:就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和苏小鹏一阵唏嘘,心头堵得慌,话却无从说起。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所在,四周看上去空空如也,却存在诸多无形的压力和壁垒,让我们走在既定的轨道上,说既定的话语。 . --------------------------------------------------------------------------------------------- . 经常在语文课本里读到一些文章,其中心思想被归纳为“批判了吃人的封建礼教”、“封建思想扼杀了进步思想”,乍一看觉得文章里写的事离我们好遥远,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年代了,感觉应该不会再发生唾沫星子淹死人的事了。而事实是,古老的故事换汤不换药地以新的形式仍在我们身边不断上演:棒打鸳鸯、催婚、催生、人肉搜索、网络暴力…… . 李文秀退学后一共见过她两次。一次是高三,她爸过世一段时间后,她到学校来看老同学,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穿衣打扮与在校时的学生模样完全不同,廉价的西服衬衣套装加皱吧的窄裙,耳朵上坠着不算太夸张的耳坠子,肩头挎着个颜色有些艳俗的小包,完全一个社会人。另一次是又过了一年多后,大一的暑假,她结婚请了一些相熟的高中同学去她老家送她出阁。 那天,我和孙艺婷、吴雪华、何斌、乐为他们好几个人一起去了她家。挺偏远的一个农村,先坐客车到镇上,然后转车坐了个三蹦子去她们大队,三蹦子在路上坏了,搭上一辆路过的手扶拖拉机,在离她家比较近的地方下了拖拉机又步行了几里田间小路才走到。我们一行人一大早出发,快到中午时才到。她家一排三间的小土坯房是正房,拐角有一间放杂物的小矮房紧挨着茅厕,拐出的7字形正好围出个还算宽敞的晒场,晒场上铺满了裹着荚的豆子,正午的阳光一晒,豆子们迫不及待地从裂开缝的荚里蹦出来,崩到晒场的水泥地上,噼里啪啦作响。正房的窗户和门上贴着几个大红的喜字,却没什么人。经打听才知道我们来晚了,没赶上送亲,除了这个帮她家守门的亲戚,其他人都送亲去婆家了。她婆家倒也不远,是同村的另一家。 在她家亲戚的陪同下,我们一行人到了她婆家,类似的一排三间的砖瓦房和晒场,晒场旁有几棵高大的杨树。比她家热闹一些,到处贴着大红喜字,屋外的晒场上到处散落着红鞭炮碎,在鞭炮渣上摆着四五张铺着红布的大圆桌,旁边是临时搭的炉灶和备菜区,桌上已经摆上了四碟凉菜,热菜在陆续上桌,桌边围坐着吃喜酒的人,空气里充满了浓重的硝烟、硫磺味。文秀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棉质连衣裙穿梭于席间招呼客人,身边跟着一个其貌不扬、穿着廉价黑色西服套装的男子,衣服有些宽大,不太合身。我们跟文秀打招呼,她把我们让进主屋的席上,调出几个位子给我们坐,然后又匆匆去招呼别人。席面有荤有素,有鱼有肉,一共十来个菜把桌面挤得满满当当,我捧着碗筷看着一桌的菜却很难下箸,似乎还没吃就已经饱了。看文秀忙碌的身影和周围都不熟悉的人,我们几个粗略吃了点饭菜便告辞返程。回程的路上,我脑子里不断闪现这场婚礼的细节,各种疑问和可惜不断冒出:她这么就把自己嫁了?之后一辈子要过的日子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吗?……大家也都不怎么言语,估计和我一样震惊于参加的第一个同学婚礼竟如此简陋、粗放。 再之后,听说文秀早早地生了个儿子,老公没做什么正经营生,还时常喝醉酒回家打她,清醒过来又跪地认错、痛哭流涕,家里老人总是劝她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他认错的份上忍忍。被打了很多次之后,她实在忍受不了他反复认错却并不悔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离婚。那个男人听说她要离婚,对她打得越发厉害起来,无论是否喝酒,想起来就对她一顿暴打。她开始带着孩子逃离,躲到市里、逃到省里,然后那个男人就追到市里或者省里,总能找到她,找到后不是暴打就是跪地求她回家。我大学毕业前听说她逃到了帝都,然后班上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她究竟有没有成功逃离那个男人,有没有成为班上第一个离婚的同学,又或者她是否还活着…… 第四十三章 农家乐(一) --------------------------------------------------------------------------------------------- 日记: . 2000年6月20日……星期二……阴 . 刚刚结束会考,紧接着又是期末考。高二结束后教学大纲上的课程基本就都讲完了,高三是纯粹复习、备考的一年。作为高二结束的一次大考,全市高中打算这次期末统一出题、统一考试,方便各学校摸底。因市里苏小鹏他们学校的课还没上完,原定的期末考试时间往后推迟了几天,延期到6月28日开始,离现在也没几天了。 王晶晶半个月前生病回家了,我问东霞王晶晶生的什么病,东霞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盯着我半天不言语,好像我问了个什么不该问的问题。过了几天,王晶晶回到学校上课,这两天又打算跟班主任请假回家,我觉得还是跟半个月前“生病”的事有关,仍旧向东霞打听,她是宿舍消息大神,可她仍旧不肯如实说出事情的原委,只说王晶晶想退学。近一年看到听到太多真真假假关于退学的话,对于退学的事我已经麻木了,只是东霞对我遮遮掩掩的态度让我有些恼火。凭我们俩的关系,有什么话还不能直说吗?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我不方便知道? 我去问奚萍,她也说不清具体缘由,只猜可能和最近女生宿舍的一些八卦和传闻有关。她谨慎地说:“因为是传闻,有些事说得很过分又不一定属实,我也就不传给你听了。但其中也有关于你和陶然的传言,我知道肯定也不是真的,但人言可畏,你自己多注意!”我好奇她们都传了些什么关于我的闲言碎语,便向奚萍继续打听,她一脸严肃、诚恳地对我说:“你别管她们说了什么,反正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看她认真保护我的样子,我无法继续追问。 前些时候毛广海上体育课扭了脚,何斌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护卫者,扶他进出教室、代买早晚饭,各种关怀备至的照料,就像之前陶然照顾脚受伤的史辉一样,甚至关心得更多。班上男生里总有这么几个出双入对、形影不离、连体婴似的“好基友”,好到他们以后的老婆看到对方都会羡慕嫉妒恨的程度。毛广海和何斌便是这几对“连体婴”之一。记得刚上高一那会,他俩坐在我前面一排,一度嚣张跋扈,一胖一瘦一对活宝。见我和方倩倩聊天,就联合起来劫走我的话茬,拉方倩倩跟他们聊天。或者三四个人在一起讨论,我一参与讨论,他俩就很有默契地对聊,把我隔绝在讨论之外。最讨厌的是俩人同时简单直接地对我喊:“你闭嘴!”然后相视一笑,转过身去。他俩曾一度占据着我不来往黑名单的榜首。可近来,我发现这两个人都默默转了性,从各种地方透露出温柔。今天见毛广海踮着脚进教室,我随口问了句:“怎么样?还碍事吗?”他微笑着点点头轻声说:“好些了!不用担心。”和缓的语气里带着谦逊和谢意,原本煞气十足坑坑洼洼像月球表面的脸也柔和起来,没那么各色了。 期末考试延期了,这次放月假的时间也要往后延。许多住校的男生一直秉持着前半个月“挥金如土”后半个月“吃土”的经济模式,现在已经进入了艰难的“吃土期”,借着老班宣布延期放假的当口都跟嚎丧鬼一样拼命嚎起来:“没钱了!”、“没生活费啦!”、“要饿死啦!”……老班发布了“相互调剂”的旨意,男生们便嚣张地掀起了“奉旨借钱”的风潮。借钱的对象大多是女生或走读生,一时间,所有课余时间女生们都被真假借钱的男生们追捧、围绕,个个如被捧在手上的公主。陶然也打着借钱的旗号来跟我说话,我耳边不断回响着奚萍的话,刻意与他撇清关系,回绝了他。事后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实在担心他没钱吃饭,毕竟同学一场也不至于这样,又托史辉把钱捎给了他。 . 2000年7月10日……星期一……晴 . 期末考完了,成绩单发了,我排班上第六,还算过得去。卢小芳第五,比我高一分,心里有点别扭,似乎无论谁在我前面比我分高都比是她要好受点。莫名其妙地对她有那么大的成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陶然考得很糟,班上六十名,和孙艺婷差不多,史辉排在他们前面。我知道他基础比史辉好,只是没史辉努力,分数证明了这一切。分数真的能证明什么吗?我也不太肯定,我讨厌唯分数论地看人,可身在这个环境里,自己却无法逃脱分数的比较。 我很喜欢自己曾经说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一个虚数——人与人无法比较。”可人取得的分数、拥有的金钱和地位可以比较。在市场里,为了便于选择,人在其他人眼里终究会被贴标签物化,被衡量,被比较。我不愿物化人的初心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高二的学生不配有暑假,在期末考试之后,上课以“补课”的名义粉墨登场。还好月假搭上高考的空档一起,多放了几天。在假期里,除了写作业、看电视和照例去苏小鹏家坐坐,又新增了一项新内容——拉二胡。 妈妈前同事柜台卖的二胡打折大甩卖,妈妈见我对吹箫有兴趣,觉得都是音乐相关的,就捡便宜买了把二胡回来。我觉得拉二胡应该是有趣的,但对二胡的了解仅限于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是首二胡曲,此外一无所知。于是,我去书店买了本二胡教程回来研究,正式开启了自学二胡的“拉大锯”生涯。初学,先练基本的姿势、把位和推弓拉弓,没有旋律。拉了没两天,吱吱呀呀的噪声和邻居的抱怨让妈妈开始后悔为什么给我买了这么个玩意回来,于是嫌弃地让我去干点别的,画画或者写作业。 . 2000年7月12日……星期三……晴 . 这次心心念念去同学家玩几天的计划总算没被爸妈驳回,奚萍家三日游得以成行。原计划补课结束后,我随奚萍一同去她家,奚萍觉得我去她家玩是件大事,要先回家准备准备,于是约好放假后的第三天在进她们镇的第一个路口碰头。在家的两天,惦记着出游的事,我兴奋得坐立难安。虽然县城及不远的周边也有小河、藕塘、油菜花田,有些人家房前屋后也会开垦些地块种上玉米、丝瓜、豆角之类的各色蔬菜,但我从未接触过真正的农村生活,也好奇奚萍会做什么准备。找舅舅借了相机,买了两卷胶卷,在约定的日子,我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早早地坐上客车出发了。 我到约定的路口下车时,奚萍早已推着大二八自行车在路口等着了,我们都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了。我问她:“在家准备了什么啊?还要准备两天?”她神秘地笑而不答。 她骑自行车载着我,从散铺着碎石的土路上经过,石头把车轮颠地颤抖、跳跃,我的屁股便与细钢管焊成的座板时而做追及运动,时而做相遇运动。路两侧杨树或柳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土和石块上留下闪烁耀眼的光斑,晃得人眼花。即便这样,仍消磨不掉我出游的好心情。经过各种七弯八拐的羊肠小路、土坡、田埂,在穿过一片竹林后,她在坡上指着坡下一个带院子的小楼说:“到了!” 我顺着她的指引望去,简单刷了大白的两层半小楼背靠着一大片树林,楼前一人来高的红砖墙围出个大约几十平米的小院。院门半掩着,那是老式的对开木门,门上正中挂着“照妖镜”,门扇上贴着两张有些褪色的门神画。院墙外开垦了几小块菜地,种的菜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再往前是一大片池塘,一直延伸到我们刚经过的那片竹林后。她一进院门就大声通报我来了的消息,我随着她进门,小院儿里干净整洁,只见她妈听到她的通报,从屋里赶紧迎了出来,手里拿着滴水的洗菜盆,另一只手在小腹前的围裙上反复擦水。 我客气地冲她妈笑了笑打招呼:“阿姨好!” 她妈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答道:“哦,好,好……把东西放下歇会,过会就吃饭了。”然后转身进了厨房。我能感受到那份热情和不善言辞的拘谨。 放下简单的行李,我跟着奚萍四下熟悉环境。从没真正到过农村的我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她家厨房有一口直径约摸一米左右的大锅,下面是烧柴火的大灶,灶边整齐地堆放着折好的树枝柴火,还有些稻草。她家有一口水井,用水时压井边的一个铁把手,铁管里的活塞会把井里的水提上来,很好玩。她家没有冰箱,他们把西瓜在水井里泡一段时间再捞出来吃,并不比冰箱冰镇的西瓜差。她家的厕所是在院子一角的一个露底的茅坑,踩着坑两边的木板能看到坑底粪堆里蠕动着许多白蛆。奚萍每介绍一处屋子与我家不同的地方时,就会带着歉意地加一句:“我们农村条件差,不能跟你们城里比。”其实除了上厕所我会有点怕掉下去、怕被苍蝇蚊子骚扰,以及风向不对时,满院子能闻到臭味以外,别的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感受到了奚萍的困扰,赶紧给她宽心:“都挺好的,也没必要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午饭时间,奚萍的妹妹奚薇带着一个小女孩玩完回来,一屋子女人端了小饭桌在院子里的房檐下围坐吃饭。简单的少油农家菜和有点糊了的大锅饭,谈不上可口,但也不会饿着。女人多的地方,注意力不在吃食上自然就在各种闲聊八卦里。我好奇奚萍她爸怎么不在家吃饭,她说现在正是追花逐蜜的时节,她爸跟其他的养蜂人一起去外地蜜源放蜂去了。养蜂是我的知识盲区,好奇心驱使我继续刨根问底,奚萍见我感兴趣,也来了精神,无比自信地谈起了她爸养蜂的事。 以前她爸在村里给别人做点木工活、修修小家电或者打点零散工,和村里那些只务农的人比起来,算是有文化又心灵手巧的。前两年在朋友带动下,当了养蜂人,三四月份油菜花开时,能在家附近待一段时间,其他时间得随花期蜜源带着蜂箱四处奔波,实在没有花时,蜂箱会安置在屋后的树林旁,用糖水把蜜蜂养着。家里的田除去租赁给别人的,剩下的由她妈一个人打理,她和妹妹在县城念书,一家人能相处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由于养蜂的收入比打零工要高一些,于是这样辛苦奔波且分隔三地的生活,他们倒也甘之如饴。 “蜜蜂会叮你爸吗?还是它们能区分养它的人?蜂箱放在屋后的时候离你们这么近,蜂子会叮你们吗?”对于蜇人的蜜蜂我是既害怕又好奇。 “蜜蜂一般你不招惹它,它不太会叮人。我爸养蜂的时候会穿防护服带有遮网的帽子,不过偶尔也还是会被蛰一两下的。”奚萍边给我释疑边从屋里拿出几本已经翻得边角严重发卷的养蜂技术杂志,好从专业角度解答我的各种疑惑。其中有一本杂志的封面是一个上半身密密麻麻垒满蜜蜂的人,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了会极度不适。 “你、奚薇和你妈都懂养蜂的事吗?”杂志填补不了我的好奇心,我边翻看边问。 “我爸离家近的时候,我妈会去给他帮忙,她比我们知道得多些。我和薇薇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也就只知道些皮毛。不过我爸妈看书上写的有些话看不懂的时候还是会问我和薇薇。”奚萍回答得谦虚又自豪。 到她家来玩的那个小女孩是她姑姑的女儿,小名叫敏敏,大约比我们小三四岁吧,因先天性心脏病,刚上初中没多久就辍学在家。敏敏对很多事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有着问不完的问题,并会眨着细长的丹凤眼期待我、奚萍或奚薇给出的解释。她喜欢跟我们聊天,喜欢听我们讲学校和县城里的各种事。 聊天、打牌、唱歌、吃西瓜,闲暇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的快,转眼太阳西下,我们照例搬出饭桌和小板凳在院子里吃晚饭。饭后奚薇搬出个水果箱大小的小黑白电视。由于她们姊妹俩念书长期不在家,他爸在家时间也不长,家里便没牵电视线。各种摆弄天线后勉强收到一个电视台,时不时冒雪花点的屏幕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很是费劲。很快,洗澡睡觉成了大家不约而同达成的共识。 奚薇从房里滚出个大木盆放在院子里,边上摆上两瓶开水,然后从水井里压水接到木盆里,兑上些热水开始帮敏敏洗澡。奚萍递给我一个大塑料盆,盆里的标签刚撕下,还粘着点没撕掉的纸屑。我一眼看出那是个新买的盆,心下便明白了这是她提前回家准备的内容之一。接过盆,我没多说什么,学着奚萍妹妹的准备步骤摆开了“洗澡阵”。 第四十四章 农家乐(二) --------------------------------------------------------------------------------------------- 日记: . 2000年7月13日……星期四……雨转晴 . 昨晚,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美妙。没有电视的夜晚也能开心、充实如斯,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太阳落山,屋里还是热烘烘的,往地上洒些水降温,并不觉得凉快多少,湿度增加反而让人觉得闷闷的。奚萍提议:“要不我们晚上睡外面吧?!”从未在露天过过夜的我觉得很是新奇,欣然同意这一提议。外宿地点选在厨房顶上的二楼平台,于是洒水的洒水,搬床架床板的搬床架床板,四个女孩齐动手,很快在平台上搭出一张大床。铺上草编的软席,在床架四角系上蚊帐绳,落帐赶蚊子,揶好帐脚,一切准备就绪。奚萍妈见我们热火朝天地在平台上支床,不仅没呵斥阻止,还嘱咐我们在床四周多点些蚊香驱蚊。 大家都洗完澡才晚上八九点,四个女孩并排躺在大床上,各自手执大蒲扇摇晃着,都睡不着。七月,乡间的夜晚竟不算太热,时而有微风拂过,白色的纱帐外摆好的“蚊香阵”烟煴缭绕,夜幕彻底降下,四周没什么灯却未黑尽,洁白的月光洒下,让一切瞬间变得纯洁、静谧,人的感官也瞬间变得敏锐异常。此时,屋顶的天沟檐瓦皆清晰可辨,蝉鸣、蟋蟀叫、微风轻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也充耳可闻。 奚萍打开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为此幽境配乐,我们便夜话畅聊起来。起先是成语接龙、脑筋急转弯和各种猜谜,或者跟着背景音乐哼唱,后来随着电台播放情感类节目,我们也慢慢开始聊起了班上的各种小八卦和各自心底的小秘密。女人间的情谊便是从聊八卦开始的吧!奚萍证实了我听说的一些传言,而她所说暧昧的几对则让我惊掉了下巴。那些我完全不知道,我莫非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人和事感受过于迟钝吗?直至后半夜,天渐渐下凉,各种嘈杂的虫鸣褪去,我们也才各自睡去。 今早也是天光和鸟鸣将我们唤醒,醒来发现枕巾有些濡湿,不知道是夜晚的露水还是早晨的雾气所致。一阵凉意袭来,竟有点冷,屋后的树林也颤抖不停。待我彻底清醒起身时,奚萍已在厨房里用那口大锅熬粥了。看看天色,似乎要下雨,我赶紧叫醒还在睡觉的敏敏,和奚萍妹妹一起把床拆了收进屋里后才去洗漱。 早饭是白粥加两碟咸菜。粥有点糊了,奚萍不好意思地解释:“大锅灶的火候不好掌握。”我并不介意,糊了的粥反倒有点锅巴的香味。奚萍妈外出办事去了,中午的餐食也都交代给了奚萍。奚萍是能干的,不管粥糊不糊,要我支应四个人两餐饭菜,我估计是做不到的。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上午在屋里帮奚萍择菜、观雨,也没什么事。雨下了会便停了,“下午带你到村里转转吧,或者到池塘去捉鱼,那些你们城里没有。”奚萍见雨停了,两眼放光地提议。 “好啊,好啊!带着相机,正好找个景色好的地方去拍照!”我也兴奋起来,赶紧给相机安好胶卷,先手把手地教奚萍和她妹妹怎么拿相机、上底片,怎么在取景框里取景构图、对焦、试拍,然后正式开始外出采风。 乡村无非路边的野花野草、林间小径、田地、小河沟子等各种乡野自然景色,可即便如此,我们仍兴致盎然,在镜头前各种遥望、沉思,以记录当下的灵感和欢愉。不一会一卷胶卷就拍完了。回屋里换胶卷,奚萍叫奚薇一起去院子角落搬船,奚薇疑惑地说:“那船不是漏水吗?” “早修好了!”奚萍神秘而自豪地回答,看她一脸得意的神情,我便猜到这是她提前回家准备的又一件事。我不知道她为我的这次到访到底提前做了多少准备,只知道她肯定做了很多,而做的每一件都是为了让我在的这几天里能有更好的感受和体验。我十分感激她的细心、体贴和对我的重视,只是对她在细微中透出的自卑有些心疼。我觉得即使某方面条件差一些也没必要自轻自贱,觉得自己比别人低。 那是一条由两只小划子组成的连体双船,每只划子约摸一米五六长,中间两块立板把划子分成三个舱室,两只划子中间由两根短粗的竹竿相连,中间间隔的宽度正好可以架在自行车后座板上。奚萍和妹妹两人扛着船到院门前不远的池塘下水,妹妹也想划船玩,还未撒娇便收到奚萍的一记白眼和训斥,然后窝着一肚子火带着敏敏回屋里了。我在一旁眼见妹妹兴高采烈而来,噘嘴赌气而归,都是因为我,甚是尴尬和惭愧,但也不能拂了奚萍的好意。奚萍拿着根长竹竿当撑杆,跳进一只小划子,然后我也摸索着踩进另一只小划子,扶着船舷,找到中间的立板坐定,开船。 池塘不算深,最深的地方应该也不超过三米,肉眼可见的鱼却不怎么多。奚萍撑船技术不错,撑一杆船能前进好几米,她边撑船边指着水面上飘着的一种绿植说:“看!那个野菱角,捞起来看看菱角长好了没,长好的可以摘下来吃!” “怎么看是野菱角还是家菱角?什么样的叫长好了?”对于乡间的一切,我就是个小白。 她随手捞起滑过船边的一簇叶子,把背面沉水的部分翻到上面说:“看这种下面开始长出小的四角菱形的,长边的两个角是直的,和我们平时吃的那种褐色的两个角是弧形像牛角的菱角不一样,那种大一些弧形角的就是家菱角,这种小一些的直的就是野生的。不过这个太小了,还没长好。”说完她又随手把那株野菱角扔进了塘里。 我学着她的样子,沿着船行进的路线沿路捞起一些野菱角看,有长好的菱角就摘下来,整株植株还是扔回塘里。她一路把船撑到塘中间,那里长满了整整一片野菱角,我则一刻不停地收割着菱角果实。不一会小划子中间的那个舱室就快半满了,我心里“丰收”的成就感就像这小舱室一样满满的。奚萍在菱角里挑出些嫩的说:“这些可以直接手剥了生吃。”她边说边示范着剥开一个递给我,味道稍有点涩,果肉也不多,不过胜在细嫩。我也学她的样剥了几个来吃。吹着小风,漂浮在池塘中,像那些漂浮的野菱角,被一片的绿意环抱,随水波荡漾,再没有比这轻松惬意的了。管他什么考试分数、什么追求目标、什么是非纠葛,统统不去想,放空,深呼吸,身心都融入这水天之间,便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了。 “有点可惜,没怎么看到鱼。”奚萍觉得有点美中不足,叹息道。 “已经很好啦!我不会游泳,万一捞鱼的时候掉到水里就麻烦了。呵呵,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安慰她,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撑杆:“你教教我怎么撑船,回程我来!” 她听我这么说,很快收起失望的神情,投入到撑船的教学工作中。怎么控制船的方向、怎么省力地让船快速前进,她讲得头头是道,示范中的干练和自信让整个人都散发出强大的、令人信服的气场。 晚饭前,奚萍妈办完事回来,听闻我们在塘里没怎么看到鱼,就给我们支招明天拿粘网到池塘一处水面收窄的地方去粘鱼,或者找个“热窝子”去钓鱼。临时说起钓鱼,奚萍在屋里找了找,原有的鱼竿有点短了,不太好用,她就操起柴刀到院门口不远的小竹林里砍了支细长的竹子回来。自制鱼竿对我来说也是件新奇好玩的事,只见她用柴刀轻松削去多余的竹枝,取合适的长度截头,然后绑上钓鱼线、小块泡沫和鱼钩,简易鱼竿很快就做好了。 下午采摘的菱角剥去壳成了餐桌上的一道菜,饭后敏敏哥哥来接她回家。然后我拿出自己的那个塑料盆,熟练地摆出“洗澡阵”,熟悉自然的程度好像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一样。可明天,钓鱼后我就要回去了。快乐和美好总是短暂的,一切都将回到原有的轨道。规则、制度、目标,那才是我真实的生活,这两天的轻松与自由只是幻境,何时我的真实生活里也能有这幻境般的轻松与自由? . --------------------------------------------------------------------------------------------- . 人所想要的、追求的、希望的,往往是自己匮乏的;要逃离摆脱的,总是自己深陷的。 许多年后,奚萍考上了博士,留在魔都成为都市精英、白领丽人,再也没回过那个对我来说如同幻境的农村。而我,最终也得到了理想中的轻松与自由。 第四十五章 隐藏的大神 ------------------------------------------------------------------------------------------------- 日记: . 2000年7月16日……星期日……晴 . 有些东西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会改变,只是当自己发现这种变化时会有些怅然若失和措手不及。 在屋里看韩国电视剧——《英雄神话》,看着看着突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润,什么?我竟然流泪了?!天啊!我这种被大家公认的铁石心肠的人竟然因为一部爱情片哭了?!这事对我来说太不可思议了! 记得小学时,跟我们相处了两个多月被同学们盛赞的实习老师要离开时,全班同学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只有我一个人没哭。当年讲述母子分离多年的苦情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全国热映,在各地猛赚热泪。看过之后,我觉得孩子和妈是挺可怜的,但面对各种迫不得已,不应隐忍退让、委曲求全,而是努力争取、奋起斗争。当然,我的眼泪也没为他们而流。在我的认知里,眼泪是怯懦、脆弱的表现,人应该坚强、自立,通过自己的努力、抗争获得自己想要的,而不是示弱哭泣。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让能别人掌握你的弱点。 可今天,我竟然因为一部爱情片哭了。这种转变说明了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荷尔蒙的分泌导致女人感性认知在我身上的觉醒?还是我骨子里原本是个弱者,期待获得别人的关怀和照顾,只是藏得太深自己都不知道?又或者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 各种原因,是与不是只有自己知道。做一个对自己诚实的人吧! . 2000年7月20日……星期四……晴 . 在家看电视、拉二胡、吹箫、画画,闲散地过了几日后就开始补课了。到校补课的第一件事就是考今年高考的试卷。我不知道考得如何,只觉得卷子好难。现在分数还没出来,我已做好接受一切打击的心理准备。 经过一个假期,到校后大家的样子和状态似乎都有些变化。不知是经过假期的休整大家都满血复活,还是我们终于成为这个学校最资深的大哥大姐(除去复读生),要好好把握离校前最后一年的时光,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异常的热情和亲和。史辉头发剪短了,前额的刘海都立着翘起来,透出几分小帅气。瑞生穿着洗得有些微透的白衬衫,袖子扎在裤腰里显得格外精神。以往内向少语、见女生就害羞脸红的尚小庆,也时常能看到他与东霞或吴雪华为某道题的解法争得面红耳赤。就连毛广海也会主动帮我把掉得老远的橡皮拣了递给我。 课间再也不像刚入学时那般沉寂,大家抓紧一切时间相互交流,不分男女,不分是否在考试前后。大家都已身经百“考”,似乎对考试带来的情绪影响已获免疫,而有些话再不说就可能不再有机会能说出口。即使那些话仅仅是刚看了本好看的小说,或者校门口哪家小炒店好吃,大家都在竞相表达,唯恐被听者忽略。 原来,一切沉寂都只是表象!我感到前两年压抑的某种暗流涌动、爆发了。 . 2000年7月26日……星期三……晴 . 补课和正式上课的氛围果然不同,我知道那些涌动的暗流是什么了。 前两日,莫凌波从抽屉里拿出把一揸来长的木制小剑冲东霞炫耀。那剑是由木衣架削制而成,质地泡松、木色发白,剑柄、护手、剑身比例协调,雕刻细腻,摸起来手感光滑。东霞接过木剑,吃惊地问:“这是你自己做的吗?真好看!这要做多久啊?” 东霞吃惊的表情让莫凌波很是受用,得意地点点头:“这把一般,也没做多久。还有把大些带剑鞘的在宿舍,那个雕得更好,纹样更好看!” “你这是怎么做的啊?什么时候在哪做的?”我也好奇它的成形过程,对莫凌波连珠炮似的发问。他揭开课桌盖展示“秘密基地”,桌里小半截空着的位置垫着两张草稿纸,上面压着把美工刀和一些碎木屑。 “哦……就用这小刀?上课的时候在抽屉里削的?”这工作难度与在集中营里挖地道越狱没什么差别啊!我吃惊于工具的简陋和环境的恶劣,突然有了极力向周围人告知此事的冲动,拉艺婷、乐为和瑞生他们都来看,并提议说:“要不给这剑取个名吧?然后把名字刻在剑身上。嗯……觉得桃木小剑这个名字怎么样?看起来它像能辟邪的,哈哈哈哈……”我抛砖引玉,大家也纷纷献名。有人提名倚天剑,立马就有人提名碧血剑。乐为说它是单个失散了另一半的鸳鸯剑,让莫凌波再削一把一模一样的给配成一对。 莫凌波笑笑,也不搭茬还削不削,转头对艺婷说:“要不你帮我给剑配个中国结吧?!” “可以啊!”艺婷满口应允。 最近艺婷迷上用彩绳编手链和各种中国结。中国结讲究用一根绳来结,最常用的是大红绳,搭配各种珠子、吊坠之类的配饰,有方胜结、如意结、同心结、万寿结等等各种样式。目前班上会编中国结的女生没几个,艺婷编的中国结在男生里广受追捧,只是谁什么时候拿到什么样式的结,全凭艺婷大小姐的心情和兴趣。“你还做了哪些好玩的东西?”艺婷好奇地问。 “呵呵,最近和付荣华一起在研究锁的构造,成果就快出来了。”他冲艺婷腼腆地笑笑,并不怀好意地摸了摸挂在后门上的那把大黑锁。 “付荣华也搞这些?我还以为他只是爱写诗和画画呢。”我记得在传阅他的诗稿时见过在稿纸空白处随手画的曹操、张飞,都是粗线条勾勒的轮廓,很神似,不是细腻的画风,猜测他应该是个画友。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莫凌波嘚瑟地歪嘴笑着说,故作神秘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欠揍。 高中书本太多,配置的课桌也是大容量的,每人单独一个当书箱用,书长期放在课桌里,只没完成的作业跟着随身走。为防书本丢失,每人都给课桌配了小挂锁,于是课桌成了每个人在教室里唯一的私密空间,那里除了书本、财物,还安放着各自的小秘密。最近,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一把钥匙可以开好几把锁,有好事者就拿着自己抽屉的钥匙去挨个试着开别人的锁,还真有几个打开的,于是有了更多好奇的人参与到试开锁的队伍中来,被试开的锁范围也扩展到隔壁其他几个班。有一把钥匙能开几把锁的,也有一把锁被几把不同的钥匙打开的,有的是能相互对开,有的不能,各种情况都有。有人把能相互打开对方的锁看做是缘分,互称兄弟;有人觉得锁能被别人打开,有隐私被侵犯的风险,赶紧去换了新锁。 想必是这开锁风波引发了莫凌波和付荣华对锁的好奇,这两天课间总能看见他俩拿着后门的大黑锁,窝在最后一排,拿着些细铁丝、簧片一起研究。今天付荣华画出了锁的剖面图,一边就着图跟莫凌波分析开锁原理,一边把锁改装成了“万能锁”,或者叫无用锁——什么钥匙都能打开。我听不懂他讲的开锁原理,莫凌波听后却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他画的剖面图,很难想象那是只通过几根铁丝和簧片推测出来的。我怀疑他们至少用钢锯解剖过几把小锁,可我没有证据,后面的大锁完好无损地摆在面前,只是对一切钥匙都失去了防御的能力。不禁我只能感叹身边真是人才济济啊! 真是木匠、锁匠、编绳匠,匠匠皆隐藏的大神! . 2000年8月1日……星期二……晴 . 继开锁大业结束之后,后排又开启了雕章篆刻的新事业,周围不少橡皮上都已留下了莫凌波和付荣华的大作,我也拿了块稍大的橡皮去给付荣华刻。早自习后,付荣华把刻好的章给我。那是一枚阴刻椭圆异形章,上一半圆弧部分是浮动的祥云纹样,云迹细若游丝、若隐若现,而云喷薄涌动的姿态却生动跃然。中下部分是细长的四个小篆字样,从左至右是“诗若心云”,倒过来念“云心若诗”也是通的。问过作者后方知原来云心若诗才是他设计的初衷,我亦更喜欢他的本意。 付荣华给男生们刻的篆字章大多是“忍、龙”或名字之类的,起初我并没期待他会如此悉心设计,以为会收到和男生们差不多风格的章,不料他还刻了图案。看他平时不善言辞,没想到竟是个内心丰富的人。生活中,他内敛、害羞,说话声音不大,总是躲在某个角落沉醉于自己的营造的小世界里,在集体活动中存在感不强。与他诗词文章里表现出的直率、张狂、冲击感截然不同,是完全对立的两幅面孔。哪一面是伪装,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呢?又或者都是真实的他,一个是他想让大家看到的样子,一个是他想真正成为的样子。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人是复杂的、多面的,又是善于隐藏的。人一生所追寻的,无外乎是了解世界和了解自己,各有所难! 屋里有块在河边的堆场旁拣的白石膏,放在家里很久了,晶莹剔透的,很有玉的质感。我学付荣华在上面试刻了个繁体的云字,阳刻,用小刀和自动铅笔头刮去空白的部分费了点功夫,但效果不错。于是计划仿照“云心若诗”刻一枚“玉霞香泪”的方章送给东霞,云纹换成带刺的玫瑰正符合她的气质。 . 2000年8月7日……星期一……晴 . 高三了,在“闲书”的互通有无方面简直做到了极致:在女生言情派、男生武侠派的基础上,班内小说流通市场还有国外经典名着派和时下潮流派等多种流派风格。乐为订的杂志《科幻世界》是时下科幻潮流派的抢手货,我看过一本之后无法自拔,持续找他借往期的《科幻世界》成了我的例行动作。 当然,什么事都得有来有往,老找别人借书看也不太合适。韩寒作为近年来年轻思潮的代表,已然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听说他最近出了本书叫《三重门》,估计大家是会想看的。再三考虑,我终于决定斥“巨资”去买本《三重门》。 近来受《科幻世界》的影响,思维时常陷入各种逻辑推理和异次元空间想象中,脑洞大开,现记下两点猜测待以后验证: 第一个:周末吃饭时听到电视里说“一般都认为核酸为遗传物质。其实不然,近来专家研究表明疯牛病……”未听完就被换台了,没听到下文。据我推断,可能是说蛋白质也可作为遗传物质,而疯牛病毒就是以蛋白质为遗传物质的。与课本里讲的遗传物质是核酸dna和rna不同,如果蛋白质也是遗传物质,那遗传物质的蛋白质自我复制过程肯定与核酸dna和rna螺旋结构解锁复制不同。如果蛋白质自我复制过程类似于消化吸收,由环境中不同的氨基酸排列组合生成对应蛋白质,那么这一过程就可在工厂环境里完成,这是否意味着可以人为制造遗传物质、修改遗传性状?而具有自我复制功能的遗传物质是否能被称为生命?如果能称为生命,那人不就成为了造物主,能工厂化生产、制造、修改生命体?如果蛋白质也是遗传物质,那其他有机物、脂类会不会也可能会成为遗传物质呢?那不是一切皆有可能为生命?这好多不都是科幻世界里的桥段吗?科幻会变成现实吗? 第二个是有关时间倒流的。根据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t’=t\/(1-v2\/c2)1\/2,v为运动钟的速度,t为标准钟的时间,光速c不变。在不同的惯性系中vt,运动系的时间比标准钟的时间长,即运动时间的膨胀性。而当v>c,也就是运动系以超光速运行时,t’等于t乘以虚数,时光倒流。公式设定里有一个人为设定:t为标准钟运行时间,也就是时钟指针运行距离代表的时间,在惯性系中其运行与运动速度相关并可逆。超光速运动时钟能倒走,那生命变化、新陈代谢会逆运行吗?记忆会消失吗?生命体的变化速度也会与运动速度一致并正相关吗?运动速度的改变不会引起生命体的其他变化吗?如果不是正相关,超光速运动时非生命体的相对时间倒流了而生命体的变化不一致,还能叫时间倒流吗?还是像时间分叉一样进入了另一个相似又不同的进程? . ------------------------------------------------------------------------------------------------- . 信息的闭塞与滞后会建立起知识的壁垒,让人愚昧,但也能让人获得简单的快乐。寻求、思考的过程越艰难,获得后的快感就越强烈。 那时,比别人多掌握一些信息和技能,就能多获得几分青睐。现在网上铺天盖地的信息,想了解什么上网搜搜即唾手可得。文字、图片、视频多维度展示让你能容易且详尽地了解一切。习惯了这样便捷地掌握信息和资源,我几乎已经忘了曾经费老劲编个绳结或探究锁的内部结构就高兴得了不得的状态了。 可往往是这种高效率的便捷一步步剥夺了人探索的欲望,逐渐筑高人们了获得快乐的门槛。因为是那么理所当然,你搜就能知道,你伸手就能获得,你想了解的信息、想获得的知识或想拥有的物件,它永远在那里,等着你招手它就奔你而来。 索求与获得间的差势越小,获得后的快乐就越少。增大差势并确保最后能获得,快乐就会加倍。 第四十六章 男女平等 ------------------------------------------------------------------------------------------------ 日记: . 2000年8月12日……星期六……晴 . 自从挪用生活费买了《三重门》之后,我的语文课和课余时间便都被它占据了。在这些时间里,我通过时空之门进入了林雨翔的世界,采用上帝视角俯视他的生活。当然,我时不时地还必须抽身回来,用试卷和课本做掩护,与老刘或老班上演猫鼠博弈的游戏。 晚上把书带回家看当然是最稳妥的,可妈妈看到这书后突然变得敏感而多疑。她虽没说什么,但作为跟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女儿,我能明确地知道她的情绪变化由这书而起。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它是本闲书吗?还是因为它是本有点贵的闲书?不管因为什么,我只能立马与它撇清关系,用举重若轻不似解释的语气向她解释:“这书是帮住校的同学买的。”她听后没什么反应,离开了我的房间,而我也知道这书不能再在她面前出现。 好了,这种遮遮掩掩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赶紧把书看完让它去流通。 . 2000年8月17日……星期四……雨 . 纸终究包不住火,王晶晶的“病因”终于还是暴露了:她爸妈觉得女孩始终是要嫁出去,识字就行,不用太多文化,反正是不打算供她念大学了,就让她早点退学去外地打工,好攒钱供她弟上学、买房子、结婚,为她弟的人生铺平道路。我们班是快班,她能上我们班就代表她成绩在村里算是拔尖的了,退学她自是不甘心的。她爸妈跟她提了几次,她都拖着。她爸妈看跟她说不见成效就三番两次跑到学校里找老师,或者跟她闹。起先老班还劝,说挣钱也不差这一两年,好歹等到毕业,拿了高中文凭更好找工作。后来她妈不知道听谁说了些什么闲言闲语,就骂上老班了,说他管教不严,让她女儿和男人不清不楚。老班没办法,只好由得她妈把她带回去。 “她后来不是来学校了吗?”我对消息源发问。 “那是她自己偷跑出来的,她妈追到学校,她就躲着或者闹,坚决不回去。”张婷说。 “她妈骂她的话也够难听的,好像骂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倒像在骂老公的情头,唉!”东霞也可怜王晶晶有那么个妈。 “那她生活费从哪来呢?”对于这样的父母,我不相信他们还会给她提供生活费。 “她之前从家里偷偷拿了一部分,她有个表姐在县城里,有时候她也会去找她表姐借点,有时候我们也借点给她。”东霞说。 “是真的有那么个男人么?是谁?”我好奇地问,张婷和东霞都不约而同地避而不谈,各自扯向别的话题。 . 2000年8月20日……星期日……雨 . 高考陆续放榜了,今年我们学校有好几个考上复旦、南开和人大这些名校的,考上211和985的现在公布的也有几十人了,军校有三个男生考上了,没有女生。估计明年我们学校大概率也没有女生能考上军校,自己也收收心,别抱什么幻想了! 二姥爷的儿子五百九十多分,考上了省里的财经大学。二姥爷的大女儿打小送了人,老来得子,得了这么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独子,我管他叫小表舅,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宠得不行。去年高考说是生病影响发挥,没考好,分数刚过三本线,转到我们学校复读一年。看今年这情况,估计过些天会摆出大场面请客了。 学校为给高三的学生营造良好的学习环境,把我们的教室安排到前一栋教学楼的最顶上两层,也是刚毕业的这届学生的教室。这是学校里最高的一栋教学楼,结构简单,两侧楼梯连接着走廊,而每层楼南边这笔直的走廊是串联每个教室唯一的通路。这里可以摒除高一、高二学生和其他无关闲杂人等的打扰。哪个班的学生在走廊上逗留、嬉闹,在楼梯口也一望便知。 前两年,我到这里来找高年级的同学时,早已感受过这里的“低气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这里的人——高三了,时间不多了。现在轮到我们了!当然,这里气压再低也还是低不过复读班。他们在实验楼里另辟了一个与外世隔绝的“低气压地狱”。 换教室的时间安排在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后,每人一套木质桌椅,还有桌里和桌面上满满的书,少说也有七八十斤,搬上前面五楼是个大工程。搬运、整理和吃晚饭还都得在晚自习前完成,时间有点紧。有两个方案,方案一:把书都腾空放在原教室,找个地方放好,分两到三趟把桌、椅和书搬完;方案二:把椅子倒扣在桌面上,再把桌面上的书用绳子绑好放在椅子底,一次性搬过去。我选了方案二。当然还有方案三,就是让男生帮我搬一部分,但这个方案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考虑之外。女生之间相互帮忙搬和自己分几部分搬没什么区别,都是要多跑几趟,并不能提高效率,而让男生帮忙则变相承认了女生不如男生,连搬桌椅这么小的事都做不到。这对于坚持了十几年要求男女平等的我来说,无异于啪啪打脸“自废武功”。 从小总听到大人们嫌弃女孩子胆小、娇气、爱哭,说男孩子坚强,于是我要做坚强、不怕苦、不爱哭的那个女孩子给他们看,并且爱听和讲鬼故事、装鬼吓唬那些胆小的人。大一些,大人们说女生也就是小学成绩好,到中学男生成绩就会慢慢赶上来并超过女生,于是我尽一切努力让考试排名不下滑,让他们看看女生到中学也可以名列前茅。后来,他们说女生缺乏理性思考、逻辑思维差,只适合文科,理科男生更有优势,说女生到了一定年纪心思会野,会更关注吃穿打扮和谈恋爱,不专注于学习。于是我对所有事尽力保持冷静和理性,把做事的最终目的都落脚到学习上,生怕自己会变成他们“预言”中的那些女生的样子。 我想让他们看到男生能做的事女生也都能做到,并且能做得更好,所以男女应该被平等对待。我不要优待,但也不要歧视,不要一上来仅仅因为性别就给女生扣上了某些偏见的大帽子,或者直接抹杀女生选择的权利。dy first”看似是对女士的尊重,其实骨子里是把女人当做了弱者,只有弱者需要被保护、被优待。而向那些人要求平等,首先要先做好自己,证明自己是那个有能力、应该被平等对待的人。 这些话我不知该对谁说,我也不知该让谁来评这个理。时常看到重男轻女无端让女孩作出牺牲的事,我都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类似的事太多了,大环境如此,于是我很庆幸我们家没有重男轻女:我是独生女,爷爷奶奶在我出生前后相继去世,我妈回娘家和回自己家没太大差别,我也时常待在姥姥家。姥姥自打嫁入姥爷家就常受地主婆婆的欺负,而姥爷对此从来都是置若罔闻或袖手旁观。由于实在无法忍受婆婆的各种刁难,姥姥在生完孩子后便早早逃离那个家去外面参加了工作,光荣地成为那个时代的“先进”职业女性,并致力于与一切的封建腐朽作斗争。连逢年过节去亲戚家串门,姥姥对老年人的祝福都是“祝你越老越先进!”姥爷是家中封建腐朽的代表,姥姥跟姥爷打擂台对抗了一辈子,并在家掌握着话语权。有姥姥给我撑腰,我似乎没受到和表弟太大的差别对待。 我抱着一整套桌椅艰难地向新教室前进,脸涨得通红,咬着牙,内心不断冲自己喊话:“要对抗这世间所有的不平等和不公平,就要从证明自己开始。别人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坚持!”偶有经过身边的男生好意地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我也婉言谢绝。碰到的大部分人,见我扛着桌椅上楼,都吃惊地发出不知是揶揄还是称赞的感叹:“女汉子!女中豪杰!” . ------------------------------------------------------------------------------------------------ . 男女平等,几乎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当年的我太单纯,总想争取些什么,又急于证明些什么给别人看,自觉自省看似独立自强,却又显得过于卑微,看问题过于简单和片面,可世界却如此复杂。 男女平等不是附条件平等,相同也并不意味着平等和公平。因为男女天生具有不同的生理和心理属性,单纯以任何一方的标准去衡量另一方都是不公平的。真正的平等是把男女都放在“生而为人”的统一标准下,天然享有平等的权利。这平等的权利可以是不同的表现形式,也可以由享有者决定行使还是放弃,且不需要通过证明具有什么相同的能力才能获得相同的权利。所以男女平等叫男女平权可能更贴切。 大学刚毕业那些年,我曾为诸多工作岗位明确不招女性而愤懑,感慨恣意侵害女性权利的事竟能如此明目张胆。后来一位长者告诉我:女性拥有柔软、亲和、细致、敏感等诸多特质,在某些工作岗位或沟通协调等工作中,比男性享有更多的便利和优势。不要只盯着被限制的某些区域看,而要深挖优势,把它更好地发挥到适合的工作中,才能有所成绩,事半功倍。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平等,而什么才是真正的公平? 工作之后的许多年里,我时常听男同事们轻松俏皮地谈论他们在工地上的各种难事和糗事:与地痞村霸斗智斗勇“打游击战”,他们一两个人大半夜拖着几十米长的水管给工地上的树浇水,同时腰里别着折叠水果刀防身,随时观察周围情况,一旦发现多个村霸可能“打围”,撒腿就跑,躲进车里,有一次跑慢了点,有人差点被对方砍伤,有人差点吓尿了裤子;荒郊野岭的工地多次发生栽植的苗木失窃,周围也没有监控,他们大夏天在野外穿着长袖长裤夜伏盗树贼,结果第二天脸都被蚊子咬成了猪头;抢工期时,有人在项目部连续住了几个月没回家,一回家带回家的床单被套和衣服就被老婆扔出了家门,差点连他也一起扔出去——那酸臭劲能把死人熏活了…… 我偶尔去工地,发现偏远工地的条件往往比想象中还艰苦:远离村舍,几乎没有往来车辆,喝的水只能早上带足,工人们只能靠项目班车抵达和离开。施工现场没有厕所,周边几乎都是荒地,施工的大都是男人,女的上厕所只能找个稍隐蔽的地方就地解决,同时还得有个人给放哨。冬季大风天没有遮挡的户外尤其冷,项目上的同事就用枯树槎和塑料布给工人们支个临时挡风点,点燃干树枝取暖还要时刻防止失火。后来从同事那里了解到,无论招聘时是否对施工员这个岗位做了性别要求,应聘的女性都很少,实际工作一段时间后不转岗的女性更是寥寥。建设行业里在现场的女施工员就像男护士一样稀少。 也许把一切男女受到的不同对待、不同分工都归咎于男女不平等是过度敏感,是对当今女性所获社会地位的不自信。当我如此自省时,有些事又刷新了我的认知。 表弟要在省城买房,我妈上赶着张罗,并再三叮嘱我要好好帮表弟参谋。我建议表弟:除了注意房屋质量、户型和朝向以外,要结合自身的使用需求和经济实力选一个适合自己的。能接受的房子总价范围可根据手上有的首付款金额和贷款比例反推。如果自己有收益率高于贷款利率的投资途径,可以尽量利用杠杆,少付首付、多贷款。表弟满口答应已领会其中要义,首付也已准备好,不用担心。 后来表弟买了套120多平米的四室两厅一个人住,我妈打电话抱怨我没好好给表弟参谋,首付款除了掏空了他爸妈和姥姥姥爷四个钱包外,还找亲戚们借了些外债,我爸妈自然也借了钱。隐约听见电话那头我爸劝我妈:“算了,这事咱也管不了。他花钱从来都洒脱些,上中学的时候除了他爸给的生活费,他爷爷每个月还偷偷塞五百零花钱给他,都花干净了的。我们家孩子都没有……” 我打断我爸的话跟我妈说:“买都买了,别抱怨了!我买房的时候咋没见你上一点心呢?” “你不需要。”我妈回答得毫不犹豫。 这就是我一直自以为傲的不重男轻女的家庭?!原来我知道的仅仅只是我知道的而已。 姥爷一贯秉持着“儿子是继承香火”的传统思想我是知道的。他对表弟的格外看顾——不让快跑、不让爬高下低、不让吃鸡和鱼等有骨头有刺的东西等等——曾一度被姥姥和我甚至表弟自己当做槽点拿来吐槽。直到表弟上中学后,这些特殊“看顾”才逐渐解除。姥爷偷塞零花钱的行为我并不意外,即使这零花钱的金额已接近他当时月退休金的一半,即使这钱已接近我月生活费的两倍,我也不眼红。 是的,我不需要,我不需要的原因是我努力勤工俭学、拿奖学金挣生活费,我不需要的前提是我把自己的需要禁锢在自己能获取的资源以内,买房子是自己的事,不考虑去麻烦别人,包括父母。可什么时候独立、自给自足也成了天然被忽视、被不平等对待的理由? 好吧,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平等。它不只存在于不同性别之间,还存在于不同年龄之间、不同能力之间、不同经历之间、不同家庭社会背景之间……所有的不同因素导致的不同被对待的结果,找个角度就能把它归结为不公平、不平等。就像早班车上精神矍铄的老年人和加班熬夜困顿的年轻人,谁该给谁让座? 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也许,这世界又是那么公平:表弟在获得被偏爱的优待时,也失去了不被管束的自由和独立自主的能力。正像斯蒂芬茨威格所说:“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第四十七章 那些遥远又迫近的 ------------------------------------------------------------------------------------------------ 日记: . 2000年8月22日……星期二……晴 . 昨天在路上出了个不大不小的车祸,我的自行车报废了,还好人没什么大事,就擦破点皮。车祸出在一瞬间,事后回想,也不知道车大架和车轱辘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突然分崩离析了,把我一个人狠狠地摔在大街上。也许我的车受够了几年来风里来雨里去无休止的折磨却不对它进行任何维护和保养吧,它通过这种方式向我抱怨。还好是发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没影响上课。还好路遇盼盼,帮我把散架的车拖回了家。 我爸试图挣扎着修一修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哪都响、刹车也不太灵的破车,毕竟我最多也就只会再骑一年了。我对他能否把破车修好并不报任何希望。但在修好破车或买辆新车之前,我注定得加入步行上学的行列。 从家到学校,不算远却也不算近,以往上学骑车顺着大下坡在这条路上风驰电掣,现在却要一步一个脚印地丈量过去,我还挺不习惯的。作为一个应分秒必争的高三学生,走路与骑车相比,就如同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像江河里的水从眼前流逝却无可奈何。 今天中午我午睡起晚了点,快速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急切地想碰到个熟人,搭一截顺风车,可盼盼、蒋丽琴一个都没碰到。走到抚平湖边,一辆辆汽车从身边开过又停下,不时有售票员拉开车窗招揽客人:“走走走,去市里的,上车马上走!快点,快点……”一辆车悠悠地开到我身边,车里一个穿蓝衬衣的男孩伸出脑袋,笑得一脸的阳光灿烂,热情地招呼:“哎!走不走?去市里的!” “不去!”我客气地回答,并加快了脚步。车还随着我行进的方向悠悠地开着。 “那环城,环城走不走?你去哪啊?”蓝衬衣仍旧不死心地招呼着,带着一脸谄媚的笑。眼看着离学校不远了,再说我也没阔绰到坐环城车上学的地步,更何况他们那还不是环城车,不知道上车后会怎么收费。 “算了,算了!”我小跑着离开那辆车的控制范围。没走多远又一辆小巴开到我身边,有人喊:“去哪啊?市里去不去?”声音明显比蓝衬衣青涩,语气也没那么强势,我正欲回绝,却看见一张熟悉的瘦猴脸。 “李华?你……你去跑车了?”我吃惊地问。 “嗯,毕业了,总要找个事做啊。这车是亲戚的,我给亲戚帮忙。”他回答得很坦然,看来对跑车售票也没什么不满意。 “哦,那你这就是参加工作的社会人了?”我问了句废话。找工作、进入社会对我来说似乎遥远而陌生,可仔细想想,明年我若没考上大学不就面临和他一样的境况么?不,我不会那样的。 “嗯。你去哪?带你一程!”他笑笑,瘦猴脸上出现了熟悉的“瘦括弧”。 “不了,我去学校,马上到了。快上课了,我先走了哈,拜拜!”我客气地回了他的好意,没等他说话就匆忙向学校跑去。 . 我看完《三重门》后东霞要看,就把书借给了她。她看完后又把书借给了陶然。再之后我也不知道书的流通轨迹了。晚自习前,陶然坐在我位子上跟东霞闲扯,扯了半天也不走,我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隔壁班的一个女生找东霞借《三重门》看,东霞借给了陶然,陶然又借给了别人。东霞要陶然把书拿给她,她拿去给隔壁班的女生,而陶然坚持让隔壁班的女生自己过来拿。就这么点事,他们吵吵了半天,也不知道是真吵吵还是打情骂俏。于是,我差了句嘴:“这有什么好吵的?借书的是隔壁班的谁啊?” “你不知道的!”两人异口同声对我说完,又继续投入到他们的闲扯中。什么情况?他俩应付我倒是挺齐心啊!这书不是我的么?谁要借我的书看反而跟我没关系了吗? “你看我要不要调个位子,给你俩一个晚自习的时间好好商量下怎么把书借给人家呢?”我没好气地对陶然说,想必脸色也不一定好看,他见状才依依不舍地从我的座位上离开。 . 2000年8月24日……星期四……晴 . 一直好奇《三重门》里的林雨翔,虽与我同为中学生,面对家庭、学校和社会有着相同的使命、矛盾与纠结,有着同样压抑的备考环境,但他却有时间和机会接触那么多“闲书”,生活轨迹里除了学校和家,还有文学社、周庄游湖、电视台和酒吧之类的场景。是故事背景定位在大城市,与我们这小县城的生活本就不同?还是因为是小说,有一些情节设定? 我的生活几乎是“学校”、“家”两点一线的轨迹,教室永远是我的“主战场”,连父母也仅仅是在放假的间隙才偶尔登场。越是被禁锢在这循规蹈矩的两点一线上,就越期待能探寻轨迹外的未知。在步行上下学的这段路途里,放慢的脚步让我有短暂的时间能真正看看自己身边。 这一路并非僻静的小路,但也不是正规的国道省道,通常路上行人并不多,两车道的水泥路面每隔不多远就有着不同程度的破损。一楼临街的房屋大都被改成了铺面,除了卖些鞭炮火烛和五金建材的,剩下就是些洗头休闲店了。 和上午就开门做生意的鞭炮、建材店不同,这些洗头休闲店到我下午去上学时才有零星开门的。这些店门脸都很小,一个开间或半个开间,门也不大开,半掩着,偶尔有穿着清凉的女人堵在门口,或坐着吃饭或懒散地闲聊。趁门口没人的时候往里张望,里面光线昏暗,有的有些简单的镜子、沙发,有的拉着帘子,但都没有像理发店一样的吹风机和烘头发的设备。好奇的我并没有机会能深入了解她们是怎么赚钱的,因为在此之前,探头探脑的我早被人发现并轰走。下晚自习时,这些店把五元休闲、十元休闲或休闲洗头的灯牌摆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店里统一开着昏暗的红色的灯,贴了图案的推拉玻璃的店门关着,只能透出暗淡的红光。有一次,看见个穿着迷彩背心的男人从一家洗头店里歪歪倒倒地崴出来,一身酒气地消失在前方的黑暗里。这是个什么生意,我瞬时明白了,只是见过店里那些或年轻或不年轻的女人们,我还不明白她们是怎么理所当然地走上这条路的。 除了这些女人们,还有个让我好奇了好多年的“老熟人”——今天中午看见他时,他正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翻找东西。他曾是我小学一二年级时的噩梦。他是个疯子,他是哪里人,为什么疯,没人知道。我只知道从小学一年级的某一天开始,这个疯子突然出现在我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从此我知道了“疯子”这个物种。他头发散乱纠结,衣不蔽体,在垃圾堆里翻到什么吃什么,但翻到破衣烂袄却挑拣着穿,翻不到满意的就裸着。有好心人曾放了双旧皮鞋在垃圾堆旁想给他,他穿上一只,抡起另一只来砸人。还是小学一二年级时,学校门口总有人乞讨,我会在远处躲着好奇地默默地看上好一会。有一次他从垃圾堆里捡东西砸向一个双腿“残疾”跪地乞讨的人,乞讨的那人腾地一下跳起来就跑了。看见这一幕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乞讨的人,对他的害怕也少了几分。 后来,街面上的疯子越来越多,却都没有他特点鲜明。我都远远躲着,久了,也见怪不怪了。据说新来的那些疯子是外地民政局用车拖来的,后来,我们本地的民政局也把街上到处跑的疯子捉了往外地送,街上的疯子也就很少见了。 现在不知道他怎么又跑回来了,十几年了,他还是一样的头发散乱纠结、衣不蔽体,专注于翻拣垃圾桶,却神奇地不见白发不见老。 . 2000年8月25日……星期五……晴 . 曾子华来学校找丁静,丁静叫我也一块碰个面。 我们仨是小学同班同学。小学时,我和曾子华关系不错。她上学晚,比班上的同学普遍大一岁,比我大两三岁。那时她是校体育队的,个子比同年级的同学长得高大壮硕些,为了方便,她一直剪短发、穿男式校服,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常年住校让她更早地习得了一些生活技能,看起来比我们也更成熟稳重些。在学校大扫除或值日时,热心的她经常帮看起来瘦小的女生提水、擦高处的黑板或者干需要体力的活。我也是她经常帮扶的对象之一。性格耿直的她经常为女生们出头,在欺负女生的男生面前挥舞她的大拳头,女生们则戏谑而亲切地标榜她是自己的“老公”。小学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她,她对我而言是个活在其他同学的传说里的人物,是个遥远又熟悉的存在。 丁静和她倒是一直保持着联系。丁静说她原来住校不只因为是体育特长生,还因为她家里条件不好。随着身体发育,她体育成绩的优势也越来越不明显,为了早点出来挣钱养家,她选择去念中职技校。 今天再见到她,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娇羞的小女人和印象中那个“高大帅气”的曾子华联系在一起。她还是小学时的身高,没再长高,身材却纤细了许多,也许是没在太阳下做体育训练,皮肤也白净了些。以前,我从未见她穿过裙子,今天她却穿了一袭贴身的浅蓝色连衣裙,说话轻声细语,低眉浅笑,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只有说笑时嘴角深深的酒窝还是原来的样子。 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熟人,我打招呼都显得有些拘谨,她回复的也十分客气,仿佛我俩今天才刚认识,她与丁静说话则随意很多。她说她家装电话了,以后有事可以电话联系。她说她谈了个朋友,在外地念书,等大家都有空的时候带给丁静见见。我也想加入她们的聊天,却不知聊什么合适,问出句:“你这些年在忙什么呢?怎么也不跟我联系啊?” 她腼腆地笑笑:“也没忙什么。你们都是要考学的人,怕经常联系耽误你们学习呗。唉!有学上多好啊!” 是啊,有学上多好啊。真是物是人非!她这明显客气的说辞,让我隐隐感到有堵看不见的墙隔在我们之间,把彼此越推越远。 . ------------------------------------------------------------------------------------------------ . 小县城里的生活不知是被调了快进还是慢放,时间节奏与大城市完全不同。 老城的样子几十年如一日,几乎没什么变化:街道一样每隔不远有着不同程度的破损;路边一样开着各种简单的小店,做着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小生意;路上的车仍旧不管交通规则地乱开、乱停放。与以前不同的是路上的车越来越多,开店的人已不是原来认识的人。 有几次回老家,路遇李华,他几十年如一日仍旧在跑车,只是岗位从卖票换成了开车。他招揽客人的老练程度早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那个蓝衬衣,瘦猴脸上的瘦括弧也已变成了圆脸上的圆括弧。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使他眼里的光早已消失,重复的节奏和鲜少变化的环境,凝固的时间把他如雕塑般半永久地固定在了这个小县城的某辆车里。 曾子华,我之后几乎没再见过。大一的时候听我妈说她跟小商品批发市场的一个老板结婚生了个儿子。和她结婚的似乎并不是曾经和她相好的去外地念书的那个人。时间对她使用了加速器,在我念大学的几年里,她陆续又生了几个孩子,和老公多盘了几个店面,并雇人看店。这个羡慕我们有书读的女孩,一进入社会,便迅速抛却了曾经的种种期待与羡慕。面对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她采取的与之抗衡的办法是不断推进自己的人生进程,让孩子给生活增添新意。我妈起先还常去她店里照顾生意,店面扩张后就很少去了。她仍旧只是活在传说里,我们早已渐行渐远。 第四十八章 重选班委 ------------------------------------------------------------------------------------------------ 日记: . 2000年8月28日……星期一……雨转晴 . 中午吃了顿嘴巴很痛快内心却备受煎熬的饭。这是二姥爷儿子的升学宴,宴请地点是县城里曾经最有名的大酒楼,没有“之一”。 这个“曾经”得追溯到十几年前酒楼还是国营单位时期,酒楼有六层楼,是当时县城里最高的楼,每层都有能摆上十来桌的大宴会厅和独立包厢,每层楼之间盘旋着气派的超大弧形楼梯,楼梯中悬垂着水晶吊灯和各类装饰。改制后,酒店承包给个人,几个合伙人资金实力有限,酒店规模缩小至二楼和三楼,部分大厅也隔成了小包间,其他楼层出租给其他人做别的生意。由于经济不景气、市场竞争激烈,这曾经最风光的大酒楼渐渐就没落了。不过,酒店气派的大格局还在,曾经的名气在老一辈的心里也还占着一定分量,价格也还算经济实惠。想必这也是他们把请客地点选在这里的原因吧。 参加宴会的除了我们自家人和相熟的几个亲戚,其他全不认识,据说除了姥爷家的远房亲戚,其他都是二姥爷工作上往来的同事、朋友,总共大概十几桌。那些人几乎都是浑身透着酸腐气的“老古董”,见面恭贺二姥爷不是说“公子大才,考上大学就是中了秀才!”就是说“少爷秀才及第,官运亨通,可喜可贺!”更有甚者,满口“之乎者也矣焉哉”地掉书袋,好像不说文言就不会说话一样。有个满头白发在头顶梳发髻、簪发簪、穿长袍的老者,看上去以为是个超脱的仙风道骨之人,落座后却大骂社会腐败导致自己受到各种不公待遇,大肆宣扬“读书无用”论,贬损大学生无能。另有一个约摸八十多的老头,他介绍自己是重点中学退休教师,从上桌开始就倚老卖老拉着他身边儿孙辈的人炫耀自己的光辉史,到菜上完也没见他吃几口菜,倒是唾沫星子往菜里喷了不少。真是可惜了这一桌好菜啊! 看着这一个个令人倒胃口的“封建思想毒瘤”在身边狂喷,竭力释放“毒素”,我只能赶紧把自己喂饱,以尽快离开这“五毒”之地,少受精神荼毒之苦。在回学校的路上,老远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叶培盛和吴璇。吴璇不是住校生吗,这个时候怎么在校外,还和叶培盛在一起?看起来他俩关系好像很不错的样子,可叶培盛不是喜欢淼淼吗?我加快脚步,想看得真切些,近了,果然没错,确实是他俩。此时,我却对自己鲁莽的行为后悔了,我该怎么跟他们打招呼?表示撞破了他们的秘密?那我之后该如何面对淼淼?这事要不要告诉她?情急之下,我用太阳伞挡住上半身从他们身边走过,只听见叶培盛在激情四射地讲述自己的光辉历史,吴璇则用各种夸张的语气感叹给那大段的演讲添加标点。 . 班上要开始重新选班干部了,关于重选班委的各种传言四起。有说老班要换了现任班头的,有说他属意建国的,有说他属意徐建的。老班的想法我并不清楚,只是这些传言并不会空穴来风,至少班头自己就曾对我说过老班对他有意见,想换了他。我当时并未往心里去,只是安慰他,现在看来还是事出有因。 我的新自行车还没“上任”,晚饭懒得出学校,就在学校食堂解决了,袁英也和我一起在食堂吃。吃饭时,乐为过来跟我坐在一桌问我:“要是你,你选谁当班长?” “我无所谓啊,谁都行。”我并不太关心这个。 “你觉得徐建这个人怎么样?”乐为又问。 “还不错啊,人挺有能力的,做事也热心。”我觉得自己的评价还算中肯。 “他是天生的将才,有非凡的领导才能!”乐为脱口说出了这样的评价,让我又仔细想了想徐建。的确,他这人组织能力挺强的,至少和现任班头比起来,我更心甘情愿听他指挥,也没有为什么,好像他身上就有某种让人信服的特质,也许这就是乐为说的“非凡的领导才能”吧。至少他在各方面对女生都很照顾,也许有些男生对他有误解,例如陶然,也许有几个女生对他有些看法,但总的说来,我觉得他是个靠谱的人。 “看来你是想选他当班长的了!呵呵呵呵,你这是在给他拉票吗?”我将乐为一军。 “我觉得他当班长不错啊!”袁英也称赞道:“他做事挺认真负责的,也不怕得罪蒋天乐他们那些懒人,成绩也不差……”看来袁英也是看好徐建的,对他赞不绝口。 . 2000年9月1日……星期五……晴 . 正式开学了,可感觉做高三的学生已经好久了。 前两天放假,妈妈带我去市二医院看头疼的毛病,托人找关系检查,结果除了近视度数加深了,其他的一切正常。妈妈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我心里却无比内疚。我知道事情的一切“内幕”,检查之前我就知道不会有事,头疼也的确是真实的。虽然找了熟人,但检查费还是花了不少钱,开学报名费得九百多,这一个月开支不少。爸爸去取了去年的存款,妈妈向姥姥也借了些钱。心中的愧疚不断加深加重,我变得很乖很乖,可我无论怎么做,心里的愧疚一丝也没有减少。父母为我付出太多太多了,我又何必还要去寻觅心灵的港湾呢?!确保生活上的温饱父母都已竭尽全力了,何必还要追求精神上的理解和契合?!叛逆就到此为止吧,让那个“出走”的我回来吧,别再互相伤害了,家终究还是个港湾…… 堂姐的旧自行车不骑了,给我了,我又可以骑车上下学了。从小拣姐姐们的旧衣服穿,我并不介意,时常姐姐们淘汰的旧衣服比我妈买给我的新衣服还合我意,没想到自行车也要拣她们的骑。之前那辆自行车是我攒了好多年的压岁钱自己买的,现在“寿终正寝”还有些舍不得,毕竟它付出了那么多,毕竟相处了这几年。也不是不爱惜它,实在是没法爱惜,就像对待骑它的我一样,我也不爱惜。我只是把自己当作完成父母期待的工具人,我并不爱自己,就认真当个工具吧,一切都是完成目的的手段和过程,不必在意。 . 班主任明确了重选班委的原则和办法:先全班投票选班长,再由班长任命其他班委成员。徐建以高选票取代了原班长,成为了新班长。这个结果不知是真的民心所向,还是经传言影响,揣测班主任意愿的体现。无论起因如何,票选经过如何,最终结果是徐建步步高升即将担任我们班高三学年的班长。 当然,班委换届还没结束,除了班长,其他班委的任命都还没落实。晚自习停电,隔壁班的班主任带口信说物理老师家里有事,让我们自行上晚自习。得到这么个口信,教室里瞬时失去管束,闹翻了天,吃零食开茶话会的,换座位下棋的,各个一副菜市场闲散人员的样子,看小说的反而成了最不影响旁人的了。在这班委换届的当口,人心涣散也十分明显,没一个人出来主持大局,维持课堂秩序。 我屏气凝神,调整心态,打开物理书加紧复习物理,为快要开始的物理竞赛考试做准备。这时孙艺婷换位子坐到我旁边说有悄悄话要跟我单聊。一阵不必要地套磁,表示咱俩是如何铁磁的闺蜜后,她进入正题:“你当宣传委员怎么样?” “宣传委员之前不是你在干吗?是徐建的意思还是你不想干了?”我不清楚她问话的起因,反问她。 “我不是还有个文艺委员吗?本来宣传委员我就是兼任的,而且你办黑板报也比我有想法,画画也好。徐建也有意向让你当。”她笑嘻嘻地使劲抬举我。 “我那不是给你帮忙的吗,你还接着干,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再给你帮忙就是了。让我当宣传委员还是算了吧。”我推托,一方面出于应有的谦虚礼节,凡事礼让三分,另一方面宣传委员的事很多,给艺婷帮忙可以选择性地干一部分,她还记我的好,要是任职了,就全是自己的事了。 “徐建让我来先跟你说说,他刚上任你就当卖他个面子呗。而且他打定主意选你当班干部,他不会轻易放弃的。”艺婷继续劝说。 “宣传委员一般都要干啥啊?”我理解徐建的难处,刚上任、没人支持、孤立无援的苦我懂,就像当年的方倩倩。我不想直接拒绝让他难堪,但又不想担任这个职务,于是迂回地找找看有没有别的突破口。 “平时常规的就是去传达室拿信回来分发,每期出黑板报。其他的就看学校组织的活动和学生会宣传部怎么安排,配合他们组织活动。宣传委员的确屁事挺多的,不过如果你觉得事太多,学校组织的很多活动可以弃权,就做常规工作。你就当呗!”她笑着冲我撒娇地说。 “唉!那事还是挺多的呢。我怕耽误学习,还是算了吧。”我哭丧着脸,学着她的样子推诿。弃权?以我这争强好胜的性格,别说弃权,就是做的差一点,我都不能放过自己。“要么不做,做就要做最好”是我一直引以为豪的行为准则,我不可能像艺婷那样轻松地把弃权挂在嘴边。 艺婷还欲与我再推拉纠缠一会,陈舟来冲她使个眼色说有事找她,她便跟陈舟去了。自打陈舟胳膊骨折艺婷去看望过几次和歌咏会之后,他俩的关系就比以前更亲近了,有很多我也无法参与的“小秘密”。他俩都是开朗大方的性格,合得来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此时放眼望去,教室里不少人分别聚成小团窃窃私语,听不清各自都说了些什么,声音相互干扰形成嗡嗡声。看围聚和流窜的人,猜测大概不少讨论和班委任命有关。 . 2000年9月2日……星期六……晴 . 晚自习前班主任公布了班干部名单,这名单自然是徐建交上去的,和之前的任职有了很大调整:除了团支书乐为、副班长卢小芳、女生委员金燕和安保委员何斌,其他都有变动。单凌云任体育委员,孙艺婷任文艺委员,谭小钟任劳动委员,江丰任生活委员。我迟了一步,错过了跟徐建沟通自己想法的机会,还是被委任为了宣传委员。虽说之前孙艺婷已经透了信给我,但听到这一消息实实在在坐实,感觉还是挺复杂。 在“读书至上”的舆论中,从“学习委员”下到“宣传委员”——是“下”而不是“调换”——职务的变化无疑说明我成绩下降了,不再是班上的学习标兵了。学习委员是一闲职,只需要学习成绩好,在老师们的口中起点榜样作用,适时当好“别人家的孩子”就可以了。新任的学习委员是建国,他成绩的确比我好,时常考班级第一。高中的成绩排名不像小学和初中,能有人一直稳居前三名。在激烈的竞争下,班级和年级排名名次变化幅度比较大,能排到快班班级第一就是有实力的体现,时常能排到第一实属实力非常稳定和强劲。对这一任命,我无话可说,可心里又的确不是滋味。面对现实吧,别老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承认自己的差距,好好努力吧! 不想当宣传委员的我,现在也已经是了。我该怎么办呢?提出异议申请换人吗?现在老班已经宣布了,再没有机会放弃了,只能硬着头皮顶上。这时的我像突然更换了角色的演员,还未做好准备如何把握角色,就被罩上脸谱推上了舞台。大家都说小学、初中的学生干部是“官”,高中、大学的学生干部是做事的“公仆”,到了社会上……想办法好好适应吧,争取学习、工作两不误。 第四十九章 冷处理 ------------------------------------------------------------------------------------------------ 日记: . 2000年9月3日……星期日……晴 . 课间,奚萍满脸笑意地跑来告诉我她妹妹奚薇也考上了我们学校,再过几天就到学校来报到。她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悦,不只是为妹妹考上了个好高中,即将有个好前程,还为姐妹俩即将在县城团圆,结束一家人各待一地的境况。开心和期待笼罩着她,转瞬又消失了。她忽地压低声音,眉头紧锁,悠悠地说:“敏敏心脏病发,住进县人民医院了。” “啊?!”她这极喜极悲的情绪转换弄得我不知该作何表情,错愕地楞了会神,然后才说:“具体什么问题啊?严不严重啊?” “我也不清楚,只是说住院了,她一直身体都不太好。”奚萍神情凝重,想说什么又咽下了。 “那要不等薇薇到学校来了后,抽个休息的空档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敏敏?”我建议道。 “嗯,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具体的等我妹来了再商量吧。”她眉头有所舒展,回了自己的座位。看来之前让她未能启齿的是让我跟她一起去医院看敏敏啊。我也是个怕麻烦别人的人,她的犹豫我懂,只是觉得我们既然拜了干姐妹,说话做事其实没必要这么小心。 . 晚饭我照例还是和袁英一起在校外坡下的那家面馆吃面。吃完面回学校后,我俩又站在教室门口聊了会天。相谈甚欢的间隙,我瞥见东霞和陶然坐在教室里说着什么,而我走进教室刚到自己位子上落座,东霞就拿着书本到王晶晶的位子上写作业去了,似乎有意躲着我,不想和我坐在一起。我没理她。过了会,她回到自己位子上,使劲开关抽屉和摔书本,弄出很大的动静,一看就是在生气。我虽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但大致猜到与我有关。我仍旧没理她。她越发气了,却无处发泄,憋得脸涨红。见她越生气,我就越开心。虽然我也知道自己这种心态挺无聊的,但却无法克制莫名的开心。 东霞是个细腻而敏感的人,虽说她是个急性子、直脾气,但某些时候也极具小女人做派:她摆明了生气给你看,却不告诉你为什么,等着你去猜、去道歉、去哄她,你若问她:“你为什么生气?”她会一脸愤懑地回答:“没有啊,我没生气!” 她生气的点也是各种奇葩,往往能达到防不胜防、出奇制胜的效果。之前,奚萍跟我说点小八卦,让我别告诉别人。她来问我,我自然不说,她就生气了,一气好几天不跟我说话。可她和王晶晶之间说点小秘密,我问她,她也不一定都告诉我啊。还有的时候,明明一开始是开玩笑,说着说着就当真了,脸突然就垮下来,我也不知她是从哪句话开始当真的。今天这情绪又是从哪引发的呢?是隔壁班女生借《三重门》的事吗?不会啊,那事已经过了好久了,不会现在才爆发。那是我进来之前她跟陶然聊到了什么?算了,不去想,也别理她,指不定过几天就好了。 . 2000年9月5日……星期二……晴 . 今天的情景之前一定有过: 金燕钢笔没水了,过来借墨水,东霞随手拿起一满瓶墨水递给金燕大方地说:“这是莫凌波的,不过没事,只当我借给你用的!”这时,莫凌波并不在自己座位上,陶然坐在那和一旁的史辉聊天,教室里为数不多的其他人都在自己位子上写作业。 我觉得东霞这借花献佛的事做得有点太“理所当然”了,而且还是在莫凌波不在场的情况下,于是浅嘲地对金燕说:“嗯,莫凌波的就是孔东霞的,他们‘不分你我’。” 听到这话,东霞怒了,瞪着我砸来一句:“你什么意思?!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被吼懵了的我,脾气一下上来,深知“越描越黑”的道理,不甘示弱地大声回怼道:“是的呢,孔东霞和莫凌波——什么事都没有,听到的人别瞎想,这话不是说给你们听的哈。” 东霞听得气急,指着陶然对我吼:“你到他耳根说去!”她这脑回路突然把我绕晕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使尽所有力气摔书、拍桌打凳,然后把金燕拉到她位子上坐下,自己坐到了孙艺婷的位子上。 看着东霞生气的样子,我默默劝自己:放轻松,别生气!气死自己谁如意?我表现得越开心,她越生气。就这样,冷战延期了,直到晚自习,我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 2000年9月8日……星期五……晴 .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晨光宝贵,可我更愿意把这宝贵的时光用于补觉,而不是吃饭、锻炼或干任何其他的事上。对我而言,睡个饱觉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没有之一。 可惜世事不由人,到校时间六点半是不可动摇的死线,把起床穿衣、洗脸、刷牙、上厕所、骑车到校的所有时间压缩至最短,从死线往前推至少六点要起床,冬天比夏天要再早三到五分钟。闹钟把我从困顿中拉出被窝,下意识地飞快洗漱,然后骑车飞奔向学校,踏着早操铃冲进校门,锁好车后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自行车棚奔向操场,是我每个早上挣命的日常。今天,这一流程卡在了“冲进校门”环节:我竭尽全力蹬着自行车踏板对抗校门口必经的长长的上坡,在距校门一百来米时,上坡终点的校门在眼前缓缓关闭,而我对改变结果却无能为力。我继续徒劳地踩着踏板,到校门口时,早操铃还在响,第一节广播体操已经开始了,我就这么被关在了外面。 这虽不是我第一次迟到,但遵守规则的习惯已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让我对自己迟到的行为耿耿于怀。早起,是不可能的。只要不是放假,我就没睡过饱觉,还得想法从哪里多抠出几分钟来多睡几分钟才好呢。那就只能怪自己今天运气不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在我站在校门口反省和自责的时候,看见孙艺婷从坡下缓缓地骑着车上来了,我冲她喊:“校门已经关了!” “啊?……哦!”她接收到信息,骑得更慢了,快到我近前时,她下来推着车哈哈笑着对我说:“你也被关在外面了?!”我不是很习惯这种境况,尴尬地冲她笑笑。她捻熟地把车停在一旁,宽慰我道:“没事,待会早操结束上早自习的时候就会开门放我们进去了。” “可今天是老班的英语早自习啊!”我对这种事上脸皮还是有点薄,担心地说。 “没事,迟到就迟到呗!大不了进去的时候被他说两句。而且我们两个人,也不会说得太狠!”她嘻嘻笑着,对老班“法不责众”的处事习惯已了如指掌,而这样的好心态我是自愧不如。现在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莫名地和她又亲近了几分。 . 晚自习前,艺婷坐在东霞的位子上跟我聊天,东霞吃过晚饭进来时我们还没聊完,我笑着对东霞说:“要不你往那边挪一下,你俩换个位子?” 东霞脸一冷,白我一眼,丢出句:“换个屁!”接着又是一通摔书、拍桌打凳的熟练操作,把我干干地晾在原地。冷战还在继续吗?这气性也真够大的,什么事值得气这么久呢?我只能无语,继续冷处理等她的气过去。 . 2000年9月12日……星期二……晴 . 今天是中秋节,“吃月饼”成了大家最近谈论的高频词。虽然中秋节吃月饼是习俗,但像今年这样每个男生都高调地嚎着要吃月饼的事在前两年是不曾有过的。且都是男生们先提出说要吃,没见有女生主动提,不知这和班上悬殊的男女比例有没有关系。我隐约觉得“吃月饼”只是某些情绪的一个抓手,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东西的代名词。 最近没放假,除了校小卖部里供应的口味一般、品种有限的月饼外,要吃月饼就只能靠走读生从校外带进来了。有些住读的男生们早早就托走读的女生在校外代买了带进来,有些走读的男生则自己主动带几个到学校来分给大家吃。物以稀为贵,带进来的无论什么档次的月饼总比小卖部里卖的吃香许多。因为人多饼少,不可能人手一个,分月饼的场面也是“盛况空前”:有智取的,有凭武力获得的,有靠与饼主拉关系努力争取的,也有趁人不备“狸猫换太子”的,为了弄到点嘴里这特殊的填充物,“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尽显“自然选择”之态。当然,践行这些招数是在和平友好的氛围下进行的,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尽情地闹着。仿佛这是个人人可参与的游戏,游戏的标的是“月饼”,但又可以把标的换成苹果、糖或任意其他的东西,游戏的过程才是目的。 我自然给奚萍带了月饼,奚萍则给我了些柿子和橘子,这是奚薇到学校报到时从家里带来的。我们彼此交换礼物时不约而同地笑了,这是个现代版的以物易物交易市场么? 昨天数学考试,东霞主动找我搭茬,并告诉我她开始写日记了,至此冷战就算过去了。既已冰释前嫌,我带到学校的月饼当然也有东霞的份。而陶然,好像从我和东霞闹别扭开始就没怎么跟他说话了,我们总是相距很远,偶尔目光相遇。今天大过节的,我扔给他个大橘子,笑了笑,仍旧什么都没说。 . ------------------------------------------------------------------------------------------------ . 年少时总爱意气用事,在一些琐碎的或者莫须有的事上执着地争输赢,和朋友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时过境迁后回头看,无非是些幼稚的玩闹。 无论是亲人、朋友还是爱人之间,冷处理往往是避免头脑发热、争吵升级的一种有效方法,但过度的冷处理也会让彼此产生新的隔阂,升级为冷暴力。如果想相互维持良好的关系,在产生矛盾时先控制情绪进行短暂的冷处理,等情绪稳定后开诚布公地进行有效沟通才能真正化解矛盾。一味地冷处理、回避矛盾,或为了面子执着于谁先让步而僵持不下,只能让存在的问题变成隐形的不定时炸弹,在不确定的将来造成不可预估的严重后果。 东霞后来告诉我:我们之间这次时间最长的冷战,起因是她觉得我误会她和陶然之间有同学之外的感情,她想让我直接了当地追问她,而我一再地冷处理、避而不谈,让她没有机会向我解释。误会越深,她越委屈,就越生气。她说她和陶然避着我谈论的话题全都关于我。 第五十章 奥运热 ------------------------------------------------------------------------------------------------ 日记: . 2000年9月15日……星期五……晴 . 我妈自打去年知道都市日报每年高考之后会刊登当年的高考试卷和参考答案后,便订了两年的报纸,以确保我明年高考结束后核对答案估高考分数时有报纸可看。是的,我妈怕明年买不到都市日报,去年就开始预订这份报纸了。不过这份报纸订得还是很值的,每天不到1元钱有16-32版不等,包含时政新闻、经济、文化、时尚、体育等多方面内容,有时加版赠阅还插有不少卖车卖房的广告。一年报纸能垒到半人多高,看过后再当废纸卖掉还能回收不少钱。 吃过中饭后看报纸是我除学习和午睡以外难得的被允许的少数几项休闲项目之一。以往,我翻翻新闻、文化和时尚版就去午睡了,最近看完后还要把体育版单独摘出来带去学校——封闭式管理对于住校生而言,想要获取有时效的外界信息,除了晚自习前短暂、随机且非固定地看电视新闻,就只能靠走读生“随身携带”消息源了。四年一度的奥运赛事已经开始,体育迷霍江和莫凌波想要了解奥运最新动向,便四处想办法弄体育报纸看,得知我家长期订阅都市日报后,我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的报纸供应源。 施莱特是另一个体育迷,不过他主要专注于足球。最后一排靠门的角落是方便摸鱼和观察老班行踪的风水宝座,他看上这宝座后,便果断地和付荣华调换了座位,并充分利用有利地形,长期保持教室后门大开,缩短从座位到球场的耗时,把课间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踢球上。课间,他偶尔坐在位子上时,不是在看《体育周报》,就是在专注地研究福利彩票,很少和我们前一排的女生说话。今天他跟我搭了个茬,也仅仅是要借都市报的体育版看。 《体育周报》虽是一周出一次,但薄薄几版、两元一份的价格也不算便宜,施莱特却几乎每期必买,每买必仔细研读。看他平时穿着,也无非是球衣、校服,或质料一般的衬衣、汗衫,早餐也经常像我一样,吃得简单而糊弄,并不像家里经济条件有多好的样子。印象里,陈舟、单凌云、何斌和彭思宇等等对篮球如痴如狂且经济条件更好的男生,也没见谁像施莱特这般对体育报纸有稳定而持续的经济贡献。想来,他对足球是真的爱吧! 体育与我而言就是上课时间光明正大地不学习,是短暂忘却高考的异次元时空,是排遣压力的途径,是“奉旨”撒欢。男生们会迷恋某某球星酷帅的进球动作、高超的运球技巧;会沉迷于各种技战术的探讨,仿佛自己就是某队教练,与意见相左者争个面红耳赤;甚至会关心球员“转会”、球员之间、球员与俱乐部之间的各种“恩怨情仇”衍生小八卦。与他们不同,我仅仅是喜欢自己在运动时放空大脑、汗流浃背至精疲力竭的状态。全身心投入运动本身,竭尽全力地释放时,精神上会获得无比自由的快感。 然而,人生往往就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从高三正式开学开始,足足期盼了两个星期的体育课又没上成——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被数学课挤占了。今天是悉尼奥运会开幕的日子,校内外烘托了许久的关注奥运的热潮也让班上绝大多数人早早守在了教室的电视机前等待开幕式的播出。刚接管“开电视”大权的新班头徐建打开锁电视的铁柜,接上电源开关,屏幕上一片雪花。他窜前跳后各种拍打电视机外壳、调试电视线和开关,屏幕上仍旧雪花一片。电视机前的所有人都不甘心,敦促徐建再试着修修看,也有人不相信他的手艺,自己上前查看。前前后后折腾了近半个小时,屏幕上的雪花仍岿然不变,大家不得不悻悻作罢。 算了,对我而言,似乎什么都是越期待越遥远。放下执念吧,我的世界里没有心想事成! 可始终还是有执着的人,跑到隔壁班的走廊上,把他们的窗户围个水泄不通,只为站着远远地看一眼这届奥运会的开幕式。 . 2000年9月18日……星期一……阴 . 奥运会开幕已有几日了,晚自习前各班打开电视看奥运赛事的热度比起看开幕式丝毫不减。我们班的电视信号有问题,一开始怀疑是闭路电视线坏了,我偷偷从家带了根好的闭路电视线来给班头,换上后电视屏幕还是一片雪花。班头又怀疑是插电视线的插座面板坏了,找老班借了工具修了半天,晚饭也没顾上吃,仍没修好。班上的男生大都跑去隔壁班的窗外打围,借光看别班的电视。也有人找了窗边的位置,用小望远镜蹭对面楼高二的电视看。 在我校男生中,篮球是受众最多的运动。由于高中极大的男女人数比,以及大部分女生不喜欢运动,也可以说篮球几乎约等于是我校学生受众最多的运动。今天转播的中国男篮对美国“梦四队”的比赛自然而然成为了近几日来最受关注的赛事。几乎每个教室的电视里都同步着同一个频道、同一个赛事,一千多双眼睛都关注在那几十个相同内容的屏幕上,电视里的解说在校园教学区形成了环绕立体声。 美国“梦四队”的队员里虽没有艾弗森、奥尼尔这些耳熟能详的大球星,中国男篮有姚明和王治郅的加持,但两队整体实力仍较为悬殊。顶着这“先天不足”的压力,中国男篮也打出了应有的水平。随着中国队每组织一次有效进攻,一声声喝彩此起彼伏,随着关键时刻的精彩进球,有节奏的拍桌呐喊在校园内轰鸣而起,经久不息,而失球时的扼腕叹息的“哎”声也异常一致,比有专人指挥还要整齐划一。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赛事里,不分高一、高二,还是高三。 直到上晚自习的老师陆续走进教室,电视才一个一个陆续关掉。终究什么都无法突破“学习”这道终极大防。比赛并未结束,但晚自习已经开始,看来明天的都市日报又会成为极度抢手的稀缺货。 . 2000年9月19日……星期二……晴 . 课后学生会又开会,总是有开不完的会! 这次的会是由年级组长兼教导主任的“掌门大弟子”高二的学生会主席吴德清主持。吴德清已深得年级组长真传:拖拖拉拉,在通知的开会时间之后半个小时才到会场;唠唠叨叨,讲了十几二十分钟假大空的官话套话后才进入正题。不过这也是个本事,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做到每一句都是言之无物的废话还能讲那么久的。 吴德清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像喝了酒一样脸红脖子粗、前言不搭后语地絮叨着,倘若再叼根烟,就活脱脱一个抗日剧里的“太君”了。他絮叨了半个多小时,传达的所有实质性内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为配合奥运和即将到来的国庆,宣传部要组织各班办黑板报,文艺部要落实年级组长策划的“国庆游园晚会”,其他部门围绕这两件事予以这两个部门配合。这句话说是概括,却并未丢失具体信息。因为“黑板报”和“游园晚会”的要求、时间节点安排和怎么检查考核、哪些工作是需要学生会配合的、哪些工作是老师完成的等等具体事项,他一个也没说。问他,他就一概以“会后听通知”搪塞。想来他也就是个传话的傀儡,什么都不清楚。这种情况下还组织各部门开会,不是对自己的口才有足够自信,就是脑子坏掉了。 对于学生会这种没什么实质性内容又没效率的会,几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半个多小时的生命被浪费,仍会心如血滴。在这个会上,作为高三文艺部长兼班宣传委员的我,比其他班的宣传委员更早知道了要办黑板报的消息,于是提前开始了新一期黑板报的策划。 乐为拿来本有点发黄的黑板报版式设计的书,说给我参考,并积极向我建议道:“现在高三课业繁重,好多运动时间都被缩减了。其实大家对各项体育运动也都还是挺有兴趣。这期要不就以运动为主题,办奥运专刊吧?” “好啊!”我肯定他的想法。 “可以画上一些奥运标志,内容可以写一些体育项目的介绍或者一些与体育有关的冷知识和小故事,我国申办2008年奥运的事也可以写上去。”他继续提供着他的想法。 “很好啊!我也是这么觉得!要不这一期就你和班头你们两排的人负责完成吧?需要我和艺婷技术支持就说。”我看到了乐为的热情和能力,正好借此机会,让更多有兴趣的人参与到黑板报的制作中。他也毫不作伪推脱,一口答应下来。 . 2000年9月22日……星期五……晴 . 黑板报在乐为和徐建的主持下,版面和内容都有了较大改变——以文字为主,除了几个奥运标志再没有别的绘画。内容都是与体育有关的科普“硬”知识,没什么感性小故事,一看就是理工直男版的黑板报。乐为和徐建作为支书和班头,大概想独立完成这次黑板报,便没叫我和艺婷帮他们画插画。但他们几个大男人的绘画水平又实在有限,便扬长避短,走理性硬核路线。乐为一如既往地把字帖一样的标准粉笔字安放在他眼中那张纵横对齐的隐形网格里,仔细擦拭不该有粉笔末的地方,对每个字认真修饰润色,让强迫症患者看了会获得极度的舒适感。徐建则适时地组织其他人搬凳子、查资料、弹线、看位置高低什么的,为乐为打辅助。 奥运赛事越来越热,月考之期也越来越近。 在全国上下借奥运东风鼓励全民健身的这种大背景下,已经有好久没上体育课了,今天下午的体育课又差点泡汤:我们已经到操场整队集合了,数学老师堂而皇之地来挤占体育课,叫我们回教室。体育老师也乐得被挤占,他可以原地下班。学校、老师、家长,那些大人们经常干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事,我已经不相信他们喊的任何口号了,只希望能借他们的口号拉大旗作虎皮,争取下我们应得的权益。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到教室没一会教务处临时通知数学老师开会。我们自由了,体育老师却不知所踪。大部分男生自主跑去操场打篮球,踢足球的只有施莱特、刘佳佳他们几个,大部分女生则呆在教室写作业、看小说、自由活动。 我和孙艺婷借这难得的机会也到操场上伸伸胳膊腿,找陈舟混了个篮球玩。陈舟自打胳膊骨折后,男生们打球时都会主动离他远一点。他现在胳膊虽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自动远离了男生们的“竞赛组”,加入了我和艺婷的“投篮组”。陈舟个子虽瘦小,打篮球的技术在班上却是冒尖的,就算只用左手投篮,我和艺婷两人的总命中数也超不过他。加上他投篮爱炫技、爱在女生面前夸口的习惯,一节课下来我竟不觉得累。想想也是,大部分时间都在看陈舟炫个人技,听他和艺婷吹牛,持续打球的时间并不长,不累实属正常。 课后,袁英宿舍里有些东西要带回家,去给她帮忙,不必细说。 第五十一章 作弊 ------------------------------------------------------------------------------------------------- 日记: . 2000年9月25日……星期一……晴 . 学生会这个“小社会”的“众生相”真是又让我领教到了。 早上各年级宣传委员交错检查黑板报打分,高三检查高二,高二检查高一,高一检查高三。于是一大票宣传委员在各年级宣传部长的带领下在各个班窜访。高三的宣传部长张艳,是高一刚入校时,我在小记者团招的最早的两个小记者之一。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她成了我的领导。张艳是个对学生工作热心的人,但是性格比较软弱,有点“肉”,自己没什么大主意,好说话。 高二的宣传部长李荣则和张艳截然相反,张狂跋扈。每到一个二年级的教室门口,她就大呼小叫地嚷:“这个班的宣传委员是谁?来来来,站出来!”然后让点出来单独站的宣传委员在那等着挨批。无论那个班黑板报办得如何,她总有话等着:“这办的是个什么东西啊?!这画的是什么狗屁啊?!稀烂!……”鸡蛋里挑骨头,看什么都不顺眼,对谁都横加指责,这个李荣是个比马屁精吴德清还厉害的角色。她的评价内容与高三年级宣传委员的打分没有一毛钱关系,全凭她心情。当然也还是有得到好评的,那就是她自己班。这么明显地偏袒造势,当高三的宣传委员们都是傻的吗?黑板报办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冲宣传委员发火是什么事?不应该对事不对人吗?是谁给她的权力让她这么对人说话做事?再说,有张艳在,怎么也轮不到她在这嚣张啊?!更何况张艳都没说什么,一直在和缓气氛打圆场。这是没冲着我吼,要对我这样,我分分钟把她怼回去。 检查完高二的黑板报,不想继续看李荣那副色厉内荏的嘴脸,仗着是高三学姐的身份回了教室。坐了会,高一的宣传委员们到我们班检查黑板报,一个个都畏缩地躲在教室外,透过窗户往里瞧。我跟霍江说:“把他们叫到教室里来看。”霍江从教室后门探出头去,冲走廊上的宣传委员们喊了声:“哎!都进来看!”洪亮的嗓门吓得那群孩子们老鼠见了猫似地头也不回飞一样地跑了,随之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 唉!低两级的孩子们还是青涩啊!我们都已经是这个学校里的老油条了。 . 明天就要开始月考了,今天下午年级组长还要为“国庆游园晚会”组织文艺部的人开会,时间不够用啊!真令人头疼!祸不单行,我的自行车又坏了。会后只好坐艺婷的自行车去坡下常去的面馆吃晚饭。碰到陈舟,聊到明天月考的事,艺婷坚定地说:“那种在第一考场考试,只抄别人卷子还不给别人看的人最卑鄙!” 陈舟附和:“就是!成绩都已经那么好了,还只想抄别人的得更高分,不共享自己的卷子,怕别人的分比自己高,那种人最恶心了!” 若是以前,我会附和一下——真心的那种,现在我也附和了,却有些心虚。我是不是变了?关闭外部感知,回到自己的小宇宙,单独面对真实的自己、剖析自身的恶,其实很痛苦。这次我也是坐在第一考场考试的人,这意味着我上次考试排进了年级前三十。想一直保持在这个位置,对我来说很难。我现在便是他们口中那种只愿看别人却不愿给别人看的人。我很纠结,不想成为这种令人厌恶的人,想保持身正体直、心思澄明,可我却没有办法。我还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于是只能伪装、掩饰。 考试作弊对我来说不算新鲜事了。以前,我会觉得它是个碰不得的“刺猬”,现在它如同魅惑人的毒品,让我心生悔恨却又欲罢不能。大部分人认为被别人抄而没抄别人的人是倒霉的“受害者”,双方商量好的互抄是公平的风险利益共担。除了抄别人,作弊还有自备小抄抄自己的,只是这种小抄只对文科班有用,对理科班的考试没啥用。我时常会是“受害者”,但也担当过“共享者”的角色。作弊对我的分数提升并未起过明显作用,但在一分压过几十人的环境里,我却无法对它说“不”。我想回到从前那个对考试和分数不屑一顾能轻松掌控的时候,那时我面对考试,还能保有自己的原则、尊严和自控力。可现在,除了对自己的痛恨,我一无所有。 明天又要开始月考了,我的内心又会做怎样的选择呢? . 2000年9月26日……星期二……雨 . 开始月考了。 这次我的考号是26,叶培盛28,我们中间坐的27号是一班的一个女生。她好像是之前宣传栏里公示的“十佳学生”之一。此人再次刷新了我对人类脸皮厚度的认知:进考场开考前,她与我没有任何交流,此前我们也互不认识。考试过程中,她拼命喊我叫我给她抄选择题,喊得之频繁、动静之大已经影响到了我做题。我简直不胜其烦。我们萍水相逢,相互还是竞争关系,她凭什么觉得我会给她看呢?她是有妄想症吗?我当然没给她看。第一场考试结束后,她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也没理我,独自匆匆离开。重点是第二场考试中,她又拼命叫我给她抄。她是怎么考进这个考场的?她是失忆了,还是脑子坏掉了?上一场我不是没给她看吗,她怎么还敢冒着被老师发现的风险又叫我给她看?!考试前后,她连简单的寒暄、自我介绍、套近乎都没有,怎么就敢在考试中跟我提这么过分的要求?!她是怎么评上“十佳学生”的?!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种人也有。 我也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在考试得空的间隙和交卷的时候,我也偷偷看了别的人卷子,只是没改自己的答案。原因不是因为时间来不及改,也不是崇高的道德战胜了内心的恶,而是因为我觉得他们的答案也是错的。最终是我的自大阻止了我的作弊行为。这也够黑色幽默了。 下午的数学大概率是考砸了,我最有优势的科目反而成了我的拖累,心里的洪水防线终于决口崩溃了。大势已去,下次我不会再在第一考场了,爱咋咋地吧。喜欢“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句格言,可自己又无法做到格言里的洒脱,总害怕失败,害怕别人的鄙夷和指责,对成绩的浮动无比“玻璃心”。 晚自习前,电视里仍旧播着奥运赛事:男子三米跳台选手——熊倪,获得金牌。这是他第四次参加奥运会,第二次获得奥运金牌。他说他是以平常心战胜了别人,也战胜了自己。“平常心”,这已是第n个冠军这么说了。是他们成为了冠军,才能轻松地说出“平常心”三个字,还是因为他们真的有“平常心”,他们才走上冠军的领奖台?碾压他人的超群实力和平常心哪个更重要?唉!无论哪一个,我都没有,我注定是个loser。 . 下雨,自行车又坏了,上下学只能徒步。盼盼每次碰到我步行,都热情地邀请我坐她自行车后座,今天晚上也不例外。她的自行车比我那辆破车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后轮没有挡泥板,下雨骑车,泥水会顺车轮外沿切线飞出。领教过“泥水飞刀”厉害的我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内心却无比温暖。盼盼再三邀我同行,终抵不过我的坚持,她只好独自骑车回家了。 相比于盼盼这样暖心的朋友,有些人却让人心寒。自打我自行车坏了,袁英就不和我一起吃晚饭了,一到饭点就粘着丁静,坐她的车去校外吃饭,连跟我打招呼说话的空档都不留。我们那么多天同进同出同吃一碗面的情谊就这么浅吗?人需要势利得这么明显吗?我终究还是对人性了解得不够透彻。 . 2000年9月29日……星期五……雨 . 月考已经结束,分数基本都出来了。除了数学以外,我别的都能算得上高分,但数学却是再创新低——68分,满分150分。虽然一开始已经预料到数学分数会很低,但没料到会低到这个程度。对于这个分数,我竟无比平静。之前那次69分的先例打破我一贯对数学的自信后,多低的分数似乎都不能给我更大的刺激了。我知道数学已不再是我得高分的倚仗后,就降低了对它分数的预期。我已经麻木了。 这次,建国除了数学外,其他各科也没考好。不知他的失利是否也是我平静的一个原由。分数和排名,对我来说越来越像一门玄学了。它与考前是否看杂书、是否花更多的时间好好复习做题、是否心思浮动胡思乱想都没什么关系。该学的都学完了,该在脑子里的都在脑子里,你的分数和排名与你的付出不是“正相关”,它有它自己的想法,随它的心情给你浮动。算了,只是一次月考,让它过去吧。 物理竞赛紧随月考之后也来了,但它并没比月考有更大的威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参加,得高分是荣誉,分数低也不会公布排名,不过是多做一份卷子而已。我们班肖伟、建国、袁英、尚小庆等等好些人都参加了,只是我们被打散分在不同的考场。我和建国、袁英在一个考场。可能是本校老师也想出成绩,在自己学校、自己老师监考,考得很松,到最后收卷时,不少人走下座位拿别人的卷子抄,老师也放任不管。建国习惯性地拿别人的答题卡对了对,就放下了,可能是觉得只是个物理竞赛,不必太在意结果。袁英是执着于多填几个对的答案的,拿着建国的卷子对了很久,拖到最后一个才交卷。 . ------------------------------------------------------------------------------------------------ . 似乎无论成绩好坏,人都天然自带作弊基因。所获得的收益与被查处受到的惩处之间的差势决定了这基因是显性还是隐性。收益远大于惩处时,几乎人人都会选择作弊,形成法不责众的效果,甚至监管者都听之任之或协助作弊,并从其他渠道分享收益。惩处远大于收益时,也无法避免有人铤而走险,只是选择作弊的人比例会低许多。收益与惩处差势不大时,则考验了每个人面对诱惑时的抉择。只有实力远超考核标准、没有作弊刚需的人,才会把作弊挂在道德沦丧的耻辱柱上,将它轻易抛弃。 也许这就是人性吧。一旦牵扯到过重的利益,谁都无法轻易把高尚的道德放在第一位,更有甚者连合法合规都不一定能做到。小时候是考试的分数,长大后是就业、升职的机会,是谈客户、拿项目的竞争,是无数个人生路口的选择。对于取消学生课外补习培训,有多少父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孩子不做任何课外补习,又有多少父母通过各种途径偷偷给孩子安排课外补习班?为了获取更多客户资源,有多少销售人员通过非法途径获取目标人群信息?为了拿下某个稀缺的入学名额、获得某个难获批的批准或竞争某个收益颇丰的项目,又有多少个人或企业走捷径向关键岗位人员进行利益输送? 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总有人会选那条更容易的路,与年龄无关。只是小时候的事,是非更容易看清些,选择更容易做些罢了。 第五十二章 班头与班嫂 ------------------------------------------------------------------------------------------------ 日记: . 2000年9月30日……星期六……雨 . 连日来延绵不断的雨搅了年级组长精心策划的“国庆游园晚会”,我也终于少了一次又在众人面前出洋相的“机会”。对此,全校恐怕没人比我更高兴。 每次学校办活动都那样:策划会、筹备会,一遍一遍地开会,可每次开会都没有多少实质性内容,只是不断口头强调活动时间临近了,大家要抓紧时间做好活动安排,活动进程也推进缓慢。直到最终的活动时间,无论节目遴选有没有完成,彩排有没有到位,一切没完成的工作都不管了,全部赶鸭子上架。甚至活动流程也会临时修改,然后现场就一塌糊涂。学校这种办活动的模式我已经厌倦了,可作为文艺部长,这份责任让我必须把工作做下去,不能推脱。 早上,看见年级组长宋某人在阶梯教室门口,反剪双手在背后,张大嘴,抬头仰望正在洒水的天,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恨天公不作美。不久后,他把在阶梯教室练合唱的学生们拉到升旗台下淋着雨唱,以彰显他办国庆游园晚会风雨无阻之决心。和宋某人接触也有两年了,他,我是熟悉的。在各种学生会的会议上,他总无比嫌弃地说:“学校里办的一些事啊,我‘宋某人’是看不上的!”仿佛只要他出马,那些事的局面便会不一样。可两年里,经他策划主持的活动也不少,我并未看出和其他活动有什么不同。偶尔校长亲临会议,他又当着学生们的面夸赞校长领导有方,学校各项成绩蒸蒸日上。他的脑回路我是闹不清的。 雨还是自顾自地下,并不以他的意志、行为为转移。 . 下午上了一节课就放国庆假了,孙艺婷邀我去上网。我也正想开开眼,便随她去了。不料,网吧人满为患,还有不少男青年在里面吞云吐雾,环境很糟糕。我俩从网吧出来,正巧遇到曹婉,艺婷说:“曹婉家也有电脑,要不去她家玩吧?” 经过上次“上交付荣华的诗”的事后,我和曹婉见面多少都有点尴尬。可艺婷和曹婉关系是亲密的,我若推脱,艺婷会自己去她家玩。正在犹豫时,曹婉甜笑着走过来对我俩说:“走!去我家玩吧!”大方、自然的样子毫无丝毫芥蒂。 “走吧,走吧!”艺婷催促道。 这时我说了句很失水准的话:“我也……去?”,“也”后的“可以”两字被自动消音了,但在话语停顿的间隙里还是能准确找到它们的位置。我的在意与曹婉的大方相比,越发显出我的小心眼了。她俩笑着热情地揽过我的胳膊,往曹婉家走去。 曹婉家在县师范家属区,屋子挺大,三室两厅,一百二三十平米总是有的。屋里到处都堆满了东西,有一架黑色烤漆钢琴、三台电脑、很多书、衣服和其他各种物件,家具和装修是前几年流行的欧式风格。她母亲年纪很大了,满头白发,一直在房间里的缝纫机前缝补各种破衣裤,没出来跟我们打招呼。曹婉展示了四年学龄的钢琴技艺后,带我们进了一间有电脑的房间。曹婉和艺婷电脑都玩得很熟,我却从未碰过,便不说话,默默在一旁看她们开机、把qq挂上后去玩游戏,或者看片子,同时进行好几件事。艺婷的网友们没上线,玩了一会后,还是进入了最原始的娱乐——聊天。 曹婉爸是外地来的,在县师范当老师,就是李华上的那个学校。她亲姐姐之前也在这个学校学艺术类的专业,和李华是同学。这个世界真小啊!曹婉的家底艺婷早就知道,话题最终还是转向班上那些人。 “你们觉不觉得老班现在对班上的事管得松一些了?”艺婷对老班没有那么多学生对老师的敬畏,倒像是对邻居家的叔叔大爷一样。 “嗯。他自己家的事也挺多的,他儿子的事都管不好,估计也不好意思把班上管得太严。”曹婉似乎知道很多内情的样子,分析道。 “老班什么事啊?他儿子怎么了?”我是八卦信息的小白,好奇地问道。 “还不是跟他老婆离婚的事。她老婆在外面有了人,要跟他离婚,他不同意,他老婆就老跟他闹。他自己的事都处理不了,他管他儿子谈女朋友的事,他儿子也不听他的。你说他怎么好意思管班上?他管别人,别人一句话就怼回去了——‘你先管好你儿子’。”曹婉娓娓道来。 她这话里信息太多,我都不知道该从哪个疑惑开始解,感叹道:“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内情啊!他儿子的女朋友是尹单慧吗?” “他儿子也挺花的,谈过几个女朋友,我知道的是尹单慧,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艺婷接过话茬。 “我跟尹单慧玩得还可以,是她告诉我的。他儿子和她分分合合,复杂得像一部琼瑶剧。”曹婉解释道。我还在消化这劲爆的信息,艺婷恍然大悟地说:“难怪最近班上处处‘春风吹又生’呢!” “嘻嘻,你也看出来啦?”曹婉调笑道:“你知道的是哪一对?” “嗯,好几对呢……呵呵……”艺婷卖上了关子。 “说说看。”我支着耳朵向两个知道内幕的八卦之源求教,内容足以让我惊掉下巴。 . 2000年10月3日……星期二……雨 . 这次放假,我没按惯例去苏小鹏家,每一分钟都被各种杂事填满。再过几天是陶然生日,我趁过节放假,上街看看买什么作为礼物,好还了他送我生日礼物的人情。逛着逛着,在我前面不远处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班头徐建,他一手拎着两个纸袋,看纸袋上的logo,应该是新买的衣服鞋子,另一手撑着把粉色碎花雨伞。另一个是在他身边的王晶晶。他俩边走边说笑着拐进了一间服装店。我的脚步迟疑了,是上前去打个招呼再走,还是装作没看见拐到别的岔路上?今天晚上才开始上课,他们这会就到城里来了,是约会?莫非艺婷那天说的是真事,不是猜测?但看上去两人也还好,同学之间,一起逛个街、帮忙拿下东西也很正常吧。我心里嘀咕着,脚还是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晚自习前,学校公告栏公布了这次月考全年级排名。建国36,叶培盛52,我排第321,东霞看见她的分数和名次时都快哭了,奚萍也没考好,情绪很低落。我想无视这次月考结果,尽力与旁人说笑、瞎闹,一回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班头的座位搬到了王晶晶的后面。两人正投入地聊着什么,不知聊到什么,班头伸手去碰王晶晶头上的发卡,王晶晶羞涩地笑着伸手挡开了。这是要官宣了么?还是我想多了?! “你这次是怎么了?考成这样?”我正看着班头回想着艺婷告诉我的,突听有人跟我说话,回头发现是蒋天乐。这次成绩下来,周围人都沉浸在各自低落的情绪里,没想到第一个关心我成绩的人竟然是他。 “你这次倒是考得不错啊!就在我后面两位。”我没回答他的提问,直接笑着吹捧了下他。以前我对他是没有好印象的,可他今天的话无论是否出自真的关心,至少是真诚的,没有嘲讽,我也没必要针锋相对。 “下次就下去咯!”他笑了笑说:“下次说不定跟你一个考场,到时候高抬贵手,多帮帮忙哈!”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笑着打哈哈说到时候再说。 . 2000年10月6日……星期五……晴 . 昨晚到家没多久,孙艺婷突然打电话问我知不知道陈舟家的电话,隔着电话我都觉察出她的焦急,赶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舟被人打了!” “啊?!”我赶紧翻找家里的通讯录。他爸妈和我爸妈原来是同学,我妈和他妈还同事过一段时间。我没记他家的电话,但可能爸妈记过。 “放学的时候,我见他被几个男生围住带到僻静的小巷里,我就赶紧回来了,想着最好能联系上他爸妈。”艺婷语速很快地说着,我也赶紧把翻到的电话号码报给她。 今天一早到教室,见陈舟脸上略有挂彩,但也不算严重。艺婷关切地问他事发缘由,他很委屈地说:“唉!这事为的很不值!那人不让我跟曹婉一起走。” 听到这个理由,艺婷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笑了许久后才说:“曹婉玩得那么开的人,各路‘牛鬼蛇神’都认识,谁叫你跟她走得那么近?!被误伤了吧!活该!” 陈舟想辩解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口,悻悻地走开了。 东霞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我:“你知道班头对我们班哪个女生最好?”我给她一个“请讲”的表情,示意她继续,她却让我猜。我是个提前拿到了答案的学生,于是“王晶晶”脱口而出。对于我迅速而精准的回答,东霞反而吃惊了起来,连连佩服我的洞察力。 “之前王晶晶‘生病’的事和那个神秘的男人是不是也与这个有关?”我想到之前东霞的欲言又止,问道。 “嗯。”东霞应了声。 “那你之前还藏着掖着,现在怎么又愿意说了呢?!”对于东霞前后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变,我有点生气也有些好奇。 “唉!这个事很复杂,说来话长。”东霞理了理思路,从头说起。 最初王晶晶觉得徐建为人仗义,对女生又绅士温柔,便对他有钦慕之心,也就仅限于此。她有几次小腹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确诊为妇科炎症。这事被她妈知道后,她妈觉得是她不检点才得了病,怕她在学校做出什么丑事来,便让她退学,正好省出钱来给她弟攒学费。她曾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和考学压力,想过退学,但她骨子里还是想上大学的。可在她生病的节骨眼,她妈却拿莫须有的猜测逼她退学,目的又是为了偏心她弟,这让她很憋屈。于是她就跟她妈杠上了,坚决不退学。后来她妈到学校来闹,对她打骂、要拖她回去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老班拿她妈没办法,只能劝她先回去,另一头徐建也劝了王晶晶几次。一来二去,他俩便走得格外近了些。前几日放假,张婷撞见他俩在湖边谈心,今天一到宿舍就讲给每个人听。在女生们锲而不舍的追问下,王晶晶才承认她与班头关系不一般。 听完东霞的讲述,我不禁有些凄然。这都是什么没文化没素质的妈啊?!父母不应该是子女成长道路上的助力和庇护吗?这拖累和阻碍得也怪理直气壮的,就因为王晶晶是女生吗?当女生就这么难吗?我们长大当了妈也会变成这样吗?…… 第五十三章 没有原因 ------------------------------------------------------------------------------------------------ 日记: . 2000年10月7日……星期六……晴 . 吴德清通知我:下午所有文艺委员和班长在阶梯教室开会,国庆游园晚会定在明晚举行。 虽早知道国庆游园晚会的事,但还是觉得这个决定做得有些仓促和突然。国庆节都过完了,一直没动静,还以为不办了,这会又突然通知明天办……唉!我也顾不得想太多,只能屁颠屁颠地去通知各个要参会的人。 组织开会的除了年级组长宋某人,还有九班语文老师鲁欣梅。宋某人这是要开始培养接班人了还是要被人挤走了?会上,鲁欣梅对上场的节目做了调整:她取消了孙艺婷的独唱,安排她去唱《幸福快车》,与原来的舞蹈《幸福快车》合二为一。另外增加了邵伟和八班艺术班音乐生的几个独唱和合唱。的确,唱歌类的节目是最容易安排和组织的。晚会前照例是拉歌,没想到这项军训时学的技能竟在整个高中时期被多次使用。 会后在校门口等艺婷取自行车一起去吃晚饭,碰到尹单慧。她一脸不高兴,见了我就噘嘴抱怨道:“他们安排孙艺婷唱我们跳舞的那首歌,我们跳得那么好,她唱砸了怎么办?” “她唱歌水平还不错啊,应该不至于唱砸吧。”我安慰她。 “那不是这么说的!马上就要演出了,时间这么短,我们都没空磨合。再说了,这个节目现在到底是唱歌加伴舞,还是跳舞配唱歌?是算她的节目还是我们的节目?!”她继续噘嘴抱怨。 “歌伴舞,舞配歌没什么区别啊,不都是唱歌加跳舞吗。节目算你们几个人一起合作的呗!”我明白她的意思,但只好继续装傻和稀泥。 “那不能这样!瞎指挥!这样搅和在一起,我们跳舞的人积极性都不高了!我要找老宋去,宋要是不同意,我就去找老唐!”她随口在年级组长和校长的姓氏前加个“老”字,就像她和他们是哥们姐们,“这样搞哪行!她们唱歌那还有谁要看我们跳舞呀!”她气鼓鼓地嘟囔着,傲娇地走出校门。最后这句话说出了她的心声。 待艺婷推车出来,我把尹单慧的话转述给她,她倒很平静地说:“我无所谓啦,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唱,把我的歌拿掉最好。只是没想到她这么怕别人抢了她的风头。她爱出风头让她出去好了。” . 2000年10月8日……星期日……晴 . 今天陶然生日,我找了个他不在教室的时候,把礼物偷偷放到他的抽屉里。晚饭时间,我主动约袁英去坡下吃面,她不知道在闹什么小脾气,没理我。我就只好和艺婷一起出去吃了。 晚会前的拉歌大家积极性不高,都不想参与,稀稀拉拉地,只我们班和隔壁的十二班象征性的喊了两嗓子。晚会一如既往不怎么出彩,倒也没什么大纰漏。无论晚会水平怎么样,不上晚自习,大家总是开心的,坐在操场上拼命起哄、吹口哨、挥舞荧光棒,不愿拉歌攒下的干劲都用在这些上面了。 艺婷的唱歌直接取消了,既没跟尹单慧合作,也没改回她原来的歌。想来跟尹单慧去找了老师有关。不知道鲁欣梅是怎么通知她这事的,她没说,我也没问。只是整场晚会我都坐在她旁边,陪着她放肆地笑闹。 蒋天乐和杨晨坐在我们前面,摆弄着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斜菱纹花领带。领带是已经打好的样子,但他俩头大,直接戴不进去。拆了重新打,他俩又不会,摆弄来摆弄去,半天也没戴上。我拿过领带说研究下,小心地拆开再按拆开的步骤复原,竟成了,我学会了打领带。杨晨主动献出脖子,让我帮他打上。刚掌握新技能的我手艺不精,节下的带子留长了,在杨晨小矮个的衬托下越发显得领带长。蒋天乐赶紧过来显摆:“领带下边要和衬衣下第一颗扣子平齐!来来来,拆了在我脖子上重新打。” “你就不怕我手艺不好打得丑,戴着被人笑话?!”我抢白道。 “不怕!别人说丑,我就说是你打的。”他说着,伸长脖子老实得等着被打扮。我打好领带,把学校统一发的荧光棒弄成“触角”的样子插在他的眼镜旁。被周围人笑称为活脱脱一个打领带的螳螂,他竟也不恼,任我摆弄。这让我对他这个“大烂人”的印象又稍有改观。 热情的《西班牙斗牛士》舞蹈成为晚会的高潮,女生露腰的服装和“男女”亲密的舞蹈动作引发了台下阵阵起哄的喊叫和口哨。艺婷告诉周围的男生台上穿男装的斗牛士是女生扮的,他们都不肯相信,最不肯信的是彭思宇,他不相信学校能封建到本应是男生跳的舞都要用女生来扮演的程度。他用眼睛在“他们”身上寻找各种蛛丝马迹与艺婷争辩。渐渐地,话题延展到歌舞之外,音响、活动策划、将来想从事的行业,甚至天上的星星。 思绪随话题无限拓展,在夜幕的掩护下肆意生长,自由幻想的感觉,真好! . 2000年10月11日……星期三……晴 . 陶然前天跑来没头没尾地问了我一句:“是不是你?”我知道他问的是生日礼物的事,可我不想这么容易揭开谜底,便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反问:“什么是不是我?你问的什么?”他倏地神情失落地离开。然后这几天,他时不时地就会跑来问东霞、艺婷和我,礼物是不是我送的。唉!自己开的头,看怎么收尾。 . 今天还有好多卷子要写,晚饭没出去吃,在小卖部买了袋饼干就回了教室。回得太早,丁静她们组还在打扫卫生,便与站在走廊上的陈舟聊起天来。他正在听陈小东新出的磁带。不一会,袁英一个人从楼梯那边走来。是的,今天丁静打扫卫生,她一个人去吃的晚饭。 我冲她笑道:“嗨!这么早啊?” 她把头一偏,侧过脸去。我以为她没听见,又大声喊:“哎!袁英——” 她仍旧没回应,跑进教室找丁静讲话。真的没听见吗?不可能!我们相距不到一米!这和上次、上上次一样。我转过脸看向陈舟,他皮笑肉不笑地扯动了下嘴角,似乎在说:“看,人家都不理你!”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自言自语道:“不会吧,真的没听到?也许吧……呵呵……” 我到底什么时候什么事得罪她了?因为我这次考试名落孙山?可我之前也不是每次名次都在前面啊。因为我跟艺婷、陈舟他们玩?可他们又不是什么坏人,再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交朋友的权利和自由。那是因为上次出去吃饭骑车没带她?可那次是她自己先走了,我才和艺婷一起去吃饭的。路上碰到她,跟她一起走,她还很嫌弃地跑掉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想不出原因。 长见识了,天底下还真真有这种人:需要你时,跟你打得火热,热到能煮熟鸡蛋,不需要你了,就冷漠到能冻死北极熊。可谁叫你笨呢?!人家说一声“帮忙”,你就屁颠屁颠跑去帮人搬东西;人家生病了,你主动去嘘寒问暖,端茶递水;人家心情不好,你又想法开导,说笑话活跃气氛。现在热脸贴冷屁股了吧!被人家当旧抹布一样扔了吧!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记住这次的教训,以后学会识人! . 2000年10月14日……星期六……阴 . 中午又上演了我看不懂的一幕:上午课结束,袁英与丁静一同走出教室,相约一起回家。我追上去与丁静说话,并出于礼貌,跟袁英打招呼。袁英充耳不闻,加快脚步独自离开,丢下满脸懵的我和丁静。丁静低头看了看自己,疑惑地问我:“是我有什么问题吗?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我尴尬地笑笑说:“估计跟你没关系,应该……跟我有关。” “你俩怎么了?”丁静关心道。 “我也不知道。她对我这样好久了,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都不清楚。你可以旁敲侧击地了解下情况,千万别明说是我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原因,托丁静帮我打听。 “嗯嗯,我知道。”丁静点头,骑上车去追袁英。我骑车稍慢,隔了点距离,尾随其后。 “袁英,你怎么了?走这么快!”远远听见丁静喊袁英。 “没什么,想早点回家。”袁英回头笑着对丁静说。 “要不我们去前面的面馆吃了面去书店看看吧,我想买几本参考书,你帮我去看看吧。”丁静提议。袁英笑着点头,顺势跳上丁静自行车的后座。我控制车速,目送她们离开,自己慢慢滑下校门前那个长长的大下坡,思绪不断。 不是想早点回家吗?还那么痛快答应去书店?就是要避开我吧!到底什么原因,有必要弄成这个样子?!天天坐在我自行车后座去分吃一碗面、一起说笑的那些日子都是假的吗? 算了,政治老师曾说过: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是利益。她完美承袭了她妈在菜场卖菜掌握的各种斤斤计较的技能,而我注定是个商场“小白”。算了,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想必现在维系我俩的利益纽带不存在了,所以形同陌路也很正常。 第五十四章 桥头之约 -------------------------------------------------------------------------------------------------- 日记: . 2000年10月20日……星期五……晴 . 晚上不上晚自习,艺婷来家里玩。爸妈在家,说话不方便,她心不在焉地玩了会二胡,又把笛子、箫、口琴等各种乐器雨露均沾地“临幸”一遍后,我起身送她回家,她说要去“不夜天”喝咖啡。 “不夜天”是县城最近新开的一家休闲吧,环境比较雅致,售卖各种酒水饮料和零食小吃,也提供电脑可上网,所有消费价格不菲。艺婷似乎是这里的熟客,并未看价单就熟练地点了咖啡。在我妈多年熏陶下,性价比倒挂的消费行为被根深蒂固地屏蔽在我的行为列表之外,即使她请我喝也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于是,我陪坐在她身边,听她讲那些困扰她的人和事,讲她的纠结和不得已,讲那些不得不放下的……聊了许久,直至店里打烊、我送她回家,边走边聊,倾诉欲仍无穷尽。然后,她送我回家,我再送她回家,她再送我回家,来来回回,往返好多次,我们如同热恋的情侣般难舍难离。直至深夜,最晚回家时间线迫近,腿脚也酸软不堪,我们不得不在路途中点分开,各自回家。 . 2000年10月22日……星期日……晴 . 没有几天,就又是“月考时节”了。我却一点没有要考试的感觉,不紧张,也不想看书、做题。 霍江、毛广海、徐建、许瑞生、莫凌波等等一帮子男生轮番来找我借摘抄本看。摘抄本里除了平时收集的自己喜欢的诗词、文章段落,还有歌词、黑板报版式设计和各种随心所欲的手绘。在人手一个摘抄本的班里,它平平无奇。相较于其他女生对自己摘抄本看顾得过于严密——不外借给男生看,我就显得过于随意了,无论男女,来者不拒。于是,它有了要在男生圈摘抄本界渐渐走红的迹象。而我,也因此与班上的男生们有了更多接触。与他们交流越多越觉得轻松自在,就像兄弟,可以直来直去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会不介意,不像与女生们相处时的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有人因你的无心之失而默默怄气了。 曾经的男女之大防呢?这种变化与孙艺婷越走越近有关系吗?还是我的本心如此?一直如此下去,我会成为爸妈最唾弃的那个样子吗?下次月考的成绩又会一塌糊涂吧?! 放学回家路上,几个复读班的学生走了一路都在谈论月考的事,而我却哼着许茹芸的《欲哭无泪》。也许下次月考成绩出来我就真的欲哭无泪了吧。最近艺婷倒是在陈舟带动下,从迷许茹芸转而改迷陈小东了,随口哼唱的不是《心有独钟》便是《比我幸福》。 . 2000年10月27日……星期五……雨 . 月考结束后,陶然偷偷递给我一个纸条,我避开旁人打开它,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晚上桥头见”。我原本正在犹豫有些事要不要找他好好聊聊,不料他与我想到了一处,连见面地点也与我想的一样,于是冲他点头示意晚上我会去。 晚饭后洗完澡,我跟妈妈打招呼说:“同学找我有事,出去了哈!” “要出去啊,去找孙艺婷啊?早点回来啊!”妈妈半自说自话半嘱咐我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要不要把我栓在你裤腰带上啊?!”我以回怼代替回答,然后匆匆夺门而出。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是怕她问更多。不对爸妈撒谎是我一贯秉持的底线,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很多事情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有选择性地讲真实的内容便成为我必须熟练掌握的一项技能——他们以为的错误信息是他们自己推导出来的,我没对他们撒谎,与我无关。 化身谍战片里的“接头人”,我装模作样地从门卫和邻居们的眼前经过,出院子门,往艺婷家的方向走去。走过路口拐角,我便闪身进入一条小巷,从另一条小路迂回绕到桥头。站在桥头,可以望见我家亮灯的窗口,不算远也不算近,正好能隐约看见窗口里晃动的人影,那大约是我妈在拖地。 我到桥头时,陶然还没到,悠悠等了半个小时,仍不见他的人影。莫非他放我鸽子?他约的我,这么做没道理啊?!这会回家就没有再出门的理由了,我只能又绕路到县城仅有的几条商业主街上,试着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到他。 周末的街面上是热闹的。即使有点氤氲的小雨,烟雾缭绕的烧烤小吃摊上座率也已大半,空气里弥漫着烤韭菜、烤鱼、香辣虾球的各种香味。卖衣服、鞋子、小饰品的门面房一间挨一间,进进出出的人里学生占了大半,有一对一对的,也有三五成群的。走遍几乎所有商业街,那个预期的身影始终没出现。不甘心的我疑心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我们错过了,就像诸多电影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于是又绕道走到桥头,痴痴等待。直到我放弃等待,决定回家时,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朝我跑来。 是的,是陶然。我所有等待和寻而不得的情绪因他的出现迅速找到了发泄的出口,而这些情绪又随着他的出现莫名地逐渐淡化消失了。我略带愠怒地问:“你怎么这会才来?!” “我……我早就来了……看你不在,就去了你家楼下等你……又……又怕别人看见,就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着。”他略喘又焦急地解释着,见我将信将疑的表情,他又补充道:“你出门的时候,没说去哪,你妈还以为你去孙艺婷家了。” 天啊!他真在我家楼下,连我跟我妈的对话都听见了,隐隐一丝可怕略过心头,我却视而不见,佯装生气地继续问他:“那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在你后面出了院门,可一出来就没看见你了。我赶紧跑到桥头也没看见你,猜你可能真去孙艺婷家了,我就折返往她家去。可我不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大概范围,就在那周围晃了晃……晃啊晃……晃啊晃……晃到现在,我还没吃饭呢……”他可怜兮兮地解释着,同时故意低头痞痞地踩着脚边的一滩水洼,看着倒可乐。 “你来之前怎么不吃晚饭呢?!那怎样?现在去吃饭吗?”我早已不生气,只关心他饿不饿。 “不去,一顿不吃饿不死!”他仰起头笑着对我说,然后一阵沉默,眼神直直地盯着我。这种沉默让我觉得尴尬,转过脸,干脆直接进入正题:“你找我干嘛?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具体的事,就是想找你聊聊,心里会比较踏实。”他也转过脸,望向远方。 “那就边走边聊吧!”我主动沿着桥面往前走。 弥蒙的雨停了,伞收了拿在手里成了负担。向江心延伸的桥像通往未知未来的通道,我们朝着未知缓慢前进。他聊他与史辉的渐行渐远,我聊我与袁英的疏离,他细数他与他那个“绯闻女友”的相处点滴,我分享从曹婉那听来的各种八卦“小秘密”。他嘱咐我不要与蒋天乐接触过多,说上次国庆游园晚会时我给蒋天乐打领带的事经有心人传到邓慧兰耳朵里,已经让她对我非常不爽。我觉得他是不是太敏感、想太多了。 一路向前,我们聊班头班嫂、聊学习考试、聊人生理想……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初秋的夜里,桥上寒凉,江心的风很大,吹起我披肩的湿发,让我冷得瑟瑟发抖。他拿过我手里的伞,把我的手放在掌心捂着,试图把它们捂暖和。不住颤抖的手出卖了他,他有些紧张,紧紧握着我的手许久,似乎稍有松懈,他就会失去它们。 望着桥上走过的一对对青年男女,我抽出被他握得生疼的手,开玩笑地说:“小心别人以为我们在拍拖。”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直直地看着我说:“人是为自己活的,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对于他大剌剌直接的眼神,我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打岔道:“呵呵呵呵,不要想太多,我们只是朋友。而且你还有个那么好的女性朋友经常给你写信,提醒你,关心你,我以后就不关心你了,免得有不必要的麻烦。” “那我就关心你,我以后会为你生活,好好关心你!”他这句话接得我措手不及,再以开玩笑的语气对谈下去,也许会走到我无法应对的地步。我只好板起脸来认真地对他说:“我们是好朋友,至少在明年7月8号以前,我们都只能是好朋友……不要想太多……”这话刚说出口,我就嘴软心虚起来,我能做到吗?他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不要想太多……我们是朋友……”在心里我又反复对自己说。 回家的路,我仍旧绕了个大圈。他执意要送我到家楼下,我仍怕旁人看见惹麻烦,拒绝了他的好意。担心他尾随,我还一步三回头地确认他离开后,才走向回家的巷口。进院门的脚步莫名地轻快起来,随口哼着周蕙的《约定》,心情也一扫月考后的阴霾,如此时的天气——云收雨住。 . -------------------------------------------------------------------------------------------------- .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却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我害怕陶然激进的言行会让我们成为舆论的靶子;我担心我们走得太近,若相处不好最终连朋友都做不了,与其失去,不如从未得到;我不愿因自己的不克制影响了我和他的前程……前途有太多未知,而我有太多顾虑,每一个顾虑背后都有我无法承受的。所有这些我无法向陶然坦诚,所有与陶然有关的事,我都没有勇气和胆量让它们脱离世俗的规制。 我以为我和陶然有了一个约定——压抑当下的冲动与感受,把所有情感封存起来,暂时以朋友的身份平和相处,至高考后再启封。然而,那只是我以为的。或许陶然从未同意加入到这个约定中来,或许他中途改变主意,又或许他从头至尾压根就没懂我在说什么。我只是默默跟自己许了一个约定。 人往往会把自己的主观意识强加到客观世界里,认为自己的想法就是事实。就这样,在自我编织的世界里,我修剪自己的情绪和欲望,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却忽视了真实的世界有它自己的运转轨迹。 第五十五章 什么是幸福 ------------------------------------------------------------------------------------------------- 日记: . 2000年10月29日……星期日……晴 . 下了好久的雨,今天终于天晴了。月考的卷子也陆续发下来了。我语文111分,还算过得去,只是班上语文过110分的人挺多的,这个分数便不值得沾沾自喜了。我的固定“跛子科”英语破天荒地得了110分,肖伟全班最高122分,其他过120的也只两人。这个对我来说的高分让我有些恍惚,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擅长的数学却又一次成了拖后腿科目,只得了95分。建国这次也没怎么考好:语文100、数学123、英语115,三门总分却仍比我高。袁英的情况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语文120分,是我们班唯一一个过120的。陶然看来也考得不错,课间乐颠颠地跑来跟我说下次考试大概会跟我坐在一个考场。 月考之后的几天,日子总是过得散淡、轻松的。东霞找人弄了本《科幻世界》,我跟她脑袋凑在一处看了两眼,便被彻底吸引进去,直到上课也没察觉。也大约因为是毫无威慑力的老刘的语文晚自习,人也放松得肆无忌惮些。发现已经上课了,老刘还没来,我便仍旧和东霞继续脑袋凑在一处感受科技力量的吸引。 突然,后脑勺受到一轻微的点状袭击,我回头望去,正对上莫凌波还未收势的手。我拾起课桌边他扔过来的那一小截粉笔头扬了扬,作势要砸但并未出手。他下意识躲闪,扑倒了身旁的施莱特,却并未等到意料中的粉笔头。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防卫过当了。我们相视而笑。 “我还没见过你上课看小说呢!”莫凌波满脸通红地笑着说。 “这不是小说。”我笑着反驳。 “是什么?”他笑着追问。 “科幻杂志。”我答道,他马上改口道:“我还没见过你上课看课外书呢!” “你这不是看见了吗?!”我不依不饶,不愿口头上服输。 “嗯,你还看得蛮专心地。”他放弃了口头上的较量,一直微笑着的脸涨红成猪肝色。与女生说话就脸红的毛病不知是他的特色还是他的伪装,长期接触下来,我发现他并不像他的脸表现出来的那么内向、羞怯,反而是大方自然的。每每拿信回来分发,无论有没有他的信,他都会跟我调侃逗乐一番。他是这样,施莱特也是这样,不知是我受孙艺婷影响,已经“艺婷化”了,还是做了宣传委员人缘会比较好。 唉!“黑白如琴键的人生”也有令人捉摸不透的时候。 . 2000年10月31日……星期二……晴 . 生物,月考的最后一门成绩也出来了,我考得很糟糕,总分也才535分。建国生物比我高多少,总分就高多少。据盼盼说建国五百六十多分的成绩在他们班也就能排在七八名的样子,在我们班却是个好成绩。肖伟这次总分大概在五百九左右,班上第一非他莫属了。班级和年级的总排名大概明后天就能出来吧。 也是今天,袁英从闹别扭这么久以来,对我讲了第一句话:“你出去不?”不知是月考成绩让她看出了什么,还是丁静不去校外吃晚饭,让她不得不选择坐我的车去吃饭。我旁敲侧击地想知道她这段时间冷淡我的原因,而她从始至终都忽视,就好像在她的世界里从未有过冷淡我的这段时间。我想弄明白为什么,她却不给我答案,也许答案说不出口吧。我们恢复了沟通,恢复了同进同出去吃晚饭的惯例,只是我知道我们无法恢复到以前交心畅聊的状态了。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晚自习前和东霞聊天,探讨生活和人生。不知我们是否属于“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实实在在的未知、压抑、迷茫摆在我们面前。越过高考的门槛后,各自不知前路如何,将会去向何方。年轻的激情、好奇、创造性的思维在高考的指挥棒下都龟缩在常规的壳里,墨守成规才能避免成为被枪打的“出头鸟”。而因循旧制、在大众认可的规则里循规蹈矩地生活和思考就是对的吗?不是一再鼓励我们要独立思考吗?那独立思考导致的特立独行为什么又会被大众唾弃、打压和抵制呢? 探讨之后,剩下更多的迷茫和未知,只是压抑的心情会稍微好点。也许,这就是朋友存在的意义吧。我越来越讨厌活在别人的期待里。很累!想要改变,也只是想想,因为要改变真的好难。 前两天,看到王安忆在《独语》一书中对幸福的理解,虽都是平实的大白话,却如同我的嘴替,说进了心里。现摘抄如下,以时常提醒自己别在纷繁世事中迷失。 . 《关于幸福》 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自己觉得幸福。 也许这只是一句人人皆知的落后了的大白话,而我却知道,有不少人,甚至很多人并非为了自己的感觉,而是为了他人的观瞻而建设自己的人生与生活。因而窥察别人的生活家庭,便成了我们生活的另一部分。我们的生活好像就是以这两个部分组成的:一是生活给人看;二是看别人生活。我们同情别人生活不幸而自觉着幸福,我们评价着别人的是非长短而深觉自己又高尚又美好。于是,我们也无法不提高了警惕地想到,人家将对我们的生活怎么说。这是一个极大的困扰,我们很沉重,无法轻装上阵。为了这个困扰和顾虑,我们自己的感觉反倒下降,反倒被我们自己忽略。我们心里充满了奇特的自尊和自卑。别人的目光对于我们是那么重要,使我们不安。如果得不到公众的承认与肯定,我们再幸福也不幸福了,我们再快乐也不快乐了。我们自己无法证明自己的幸福,我们的幸福无法由我们自己验明。我们被动地生活,寻找幸福,我们常常寻找不着,因为我们出发时就迷了路。 . 说得真好,人大多是追求幸福的,有些人寻而不得的原因是一开始找错了方向。 我也是希望能获得幸福的,只是骨子里我不相信它会降临在我身上。我不只是达不到别人的期待,我连自己的目标也无法达成。爸爸说:“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到最好!”这不是他的要求,它已渐渐刻进我的骨子里,成了我的行为准则。现在,我只需要学习,不用做其他事,但就这一件事我却也做不好,心里时常生发出干点别的七七八八“杂事”的念头来。我终究是厌弃自己的,这样的我没有幸福的资格。 . ------------------------------------------------------------------------------------------------- . 孩子,我想告诉你:二十年后的你很幸福!你时刻发自内心能感受到幸福。 这幸福并非源于你拥有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而是来自内心的富足和自由、对自我的接纳和认可。虽然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会成为人建立自信的助力,但更强大的自信还需要不断修炼的坚定的内心支撑。 世事并无太大变化,但心态和观念变了便换了世界。 当年的你无法预知我现在的幸福,而又怎可得知我如今的所得与你当年的自我厌弃和坚持独立思考没有关系?每一份经历和磨难都会留下印记,是让它们开花结果还是让它们长成硬疖子疮疤,都是自己的选择。我庆幸你没有放弃。 人生只有一次,按自己所想的去生活,否则迟早会按生活的去想。知易行难,无论多难,努力迈出那一步,便离幸福更近了一步。 . ———————————————————————————————————— . 日记: . 2000年11月3日……星期五……晴 . 从周二开始,陶然就总跑到我座位前问我有没有收到信,并焦虑地表示要是到今天还没收到就作废了。看他急吼吼又坐立不安的样子,我猜大概是他给我写信约了今天有啥事。如我所料,今天收到他的信,约晚上桥头见。信是用英文写的,不长,我英语也不好,仍看出了不少语法错误。借英语格式的幌子,信以“dear”开头,然后在该不该出现的地方它都到处乱窜。信里客气地说我不去也没关系。当然,我知道那只是客气的说法。我拒绝了他的邀约,他鼻子里挤出了声干笑,脸上是无尽的失望。 我知道他等今天等了几天,我也知道拒绝会让他和自己心里都空落落的,但我还是拒绝了。很多原因,除了想坚守那天的约定外,我也并不想东霞和艺婷知道我和他之间的些许变化。可他却偏偏与我的想法背道而驰,总想闹腾得人尽皆知一样。 下午,我把前段时间收到的信收拾整理了一下,竟有厚厚一叠。一封一封看来,多少回忆又涌上心头:苏小鹏的话语或沉稳慎重,或平缓舒心,无论成绩有多少起伏,和同学有多少纠葛,她说起来都是一副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样子;小点子总是古灵精怪、风趣幽默,一会约着比拼竞赛成绩,一会又想出个背英语词典的点子,要与我一较高下;春生则总是通篇龙飞凤舞、文采飞扬地抒发他各种敏感又泛滥的情绪。无论信里写了什么,他们的信都是我的快乐之泉,不定期地带给我简单纯粹的快乐。除了他们,还有零星几封信是饼子和其他的初中、小学同学写来的。虽然内容大多是简单的问候和关心学习的客气,但看着信封上不同的寄信人的人名,心里仍是汩汩暖流涌动。这便是被记得和被需要的力量吧! . 2000年11月11日……星期六……雪 . 今年的初雪在毫无预兆下降临了。先是细密冰晶似的小颗粒,在落下还未着地的瞬间就化了,让人恍惚觉得下的是雨吧,这世界它们未曾来过。渐渐地,它们的势力强大起来,颗粒越来越大,落下得也越来越密集,打在玻璃窗上、雨披上,沙沙作响。不知不觉,屋顶、雨棚、操场各处都罩上了一层迷蒙的磨砂白。雪片在未经意某个时刻,混杂的小冰晶的队伍里,也开始降落凡尘。就这么看它们无休止地飘啊,落啊,仿佛时间会停止,又仿佛一切没有尽头。 下午,老天也疯狂起来,满世界舞弄他的“破羽绒被”,让鹅毛雪片席卷万物,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弹棉花房里吹鼓风机的样子。课间的教室里也沸腾了。温柔如奚萍者,把手伸出窗外,接几片晶莹剔透的“六瓣花”在掌心慢慢感受。尚小庆和许瑞生则用纸从中折一道,自制个临时接雪器,接一些大片雪花,摊平倒在桌上,仔细观察其形状、结构、以及化了之后的印子,分析其中的关联。何斌、毛广海、莫凌波他们几个则从外面带了几个雪坨子到教室里打起了雪仗。随着拳头大小的雪球飞掷,笑骂声起伏不断。东霞拾起他们打雪仗的雪球,捏成个冰坨子,反复在有点冻疮的小手指上揉擦。还有人用打雪仗剩下的有限的雪捏雪人、雪猪的。所有人不是在与雪亲密接触,就是在谈论与雪有关的话题。似乎因雪的到来,每个人心底里“天性”的种子都开始生发,放飞自我,回到了纯真的童年。 看来,我们终究都还是一群孩子,内心并不成熟,都还没玩够。只是被那些有形无形的东西拘着,心态已拘出了苍老的假象。就像我们看见下雪,无论内心有多欣喜、有多少想与之亲密接触的冲动,可在课间会真正离开教室,到室外、到操场上去玩雪的人,终究是寥寥。看了太多书,以为自己已看破红尘、看透人间,人心已老,而这老去的心却从未年轻过,这苍老也并非成熟。这是怎样的一种可悲啊! 对于“玩”,大家也有好多种态度。艺婷和乐为常对我说:“你现在不玩,将来会后悔的!”的确,我承认:长大后不会有多少单纯意义上的“玩”,多是有目的有企图的社交,就像韩寒在《零下一度》里说的那样。我也喜欢玩,也想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地玩,可“玩”之后是否会造成我无法承担的后果?我不得而知。我无法放纵自己,就像我时常回答艺婷和乐为的那样:“我现在玩了,现在就后悔了。我宁可将来后悔,也不愿现在后悔。”乐为每每听到我这么说,都对我的“无可救药”表现出极度的痛心疾首,而我对于他的反应也只好一笑了之。 . 晚自习前,电压不稳,启辉器启动不了灯管,电视却可以打开。于是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点着蜡烛看电视。蜡烛当然不是为看电视而点,那是几个勤奋的人在学习。而我们这些闲散懒惰的人则借着没有灯的由头,聚在电视前看欧阳震华和关咏荷演的《醉打金枝》。零星昏黄的烛光柔柔地,偶尔摇曳,在有限的范围内照亮一些轮廓,洒下几脸红晕。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写作业的写作业,看电视的看电视。感觉好久没有这么舒适惬意的氛围了,像烛光晚会,不,比那更美好! 陶然借着看电视的当口坐到我桌前,我把他前天送我的一个小物件还给他。那是个塑料瓶做的小鸡,样子可爱而精致。他有些不甘心地把小鸡推还给我道:“这是我做了三节课才做出来的!” “所以,你才该好好留着它啊!”我不希望他把高考前仅剩的两百多天时间花在这些上面。 他还想继续推拉一回,见我执意不收,便拿起桌上的小鸡,负气奋力掷出窗外,恨恨地说道:“你不要,我留着也没意思!”然后起身回到他自己的座位。 望向小鸡消失在窗外划出的无形弧线,我楞了一会,觉得好可惜。他三节课的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消失了。待回过神来继续看电视,无意间瞥见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烛影正无比专注地望向我。腾地一下,我自觉满脸发烫,借着昏暗的环境掩护,我不得不转过脸继续“专注”地看电视,视线不敢有丝毫转移。 直到晚自习时间,电压仍无好转的迹象,还以为老师会散班子放学,不料老师却通知没蜡烛的同学去小卖部买蜡烛,晚自习照旧发卷子做题。莫凌波起身去小卖部,我、东霞和艺婷便都托他顺道给我们代买几根蜡烛。他拿着一大袋蜡烛红光满面地回来逐个分发,还每人附赠两颗话梅糖。 “现在老板都这么会做生意的吗?”东霞接过糖笑道。 “莫凌波是双子座的,将来会财运亨通!”艺婷习惯性地从星座命盘看人生运势。 “莫老板他们家是开皮蛋厂的,发得狠咧!”谭小钟剥了颗糖放进嘴里,随意就揭了莫凌波的老底。借着发糖散播的善意,大家说笑一番后才进入自习做题的状态。 第五十六章 小车祸 ------------------------------------------------------------------------------------------------ 日记: . 2000年11月13日……星期一……晴 . 不知是不是因为能相处的日子不多了,我对这个班的好多人都突然生发出许多不舍来,特别是东霞。她是个急性子、直肠子,容易得罪人。以前经常和她吵吵闹闹、争论问题也争得剑拔弩张,天王老子来了也说和不了。可好起来又是真好,两人能掏心掏肺,如胶似漆。同桌两年多来,我俩无论闹别扭闹成什么样,谁都没真正把对方当敌人过,谁也都没动过调位子的念头,至少我没有,她也没调走过。班上因闹矛盾不和,调位子的人却不在少数。想来,她原是个平平无奇的好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绝对是个“好人”,与无中生有、搬弄是非的人比起来,她不是一般的好。也许是日久生情吧,在仅剩的两百多天的时间里,她的平平无奇也成了让人无法割舍的美好。 早上,我手冷得像冰一样,她用她暖烘烘的手给我捂着。过会,做两个题,手又冷了,她便把我的手放在她胳肢窝下暖着。靠在她的臂弯上,红色棉袄上红色的绒花随呼吸飘摇,在红色绒花的映衬下,她的脸庞突然散发出一种母性慈爱的柔光。是我的错觉,还是女生到了一定的年龄,身上多少都会有点那种慈爱?我的胡思乱想又引发出不舍的感觉了。 . 2000年11月14日……星期二……阴 . 又到拿信时间了,我似乎越来越喜欢干这个活了:无论课业多繁重,都能理所当然地跑出教室去活动活动胳膊腿,放松一下,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把信送到每个人手上时,他们会对我这个信使报以十足的感激,我也顺便沾染些他们收信的喜悦。 这次拿信回来分发,除了老班头、霍江、付荣华那几个收信大户外,还有一封是给蒋天乐的。把信递给他时,他有些意外和莫名的欣喜,接过信,心情格外好地与我闲聊起来。这时,邓慧兰阴沉着脸,似有若无地翻着白眼,从我身前的过道刻意挤过,热络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这莫非就是陶然嘱咐我要注意的“后遗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 学校老早就放出风声要打疫苗,迟迟也没见行动。直到今天才又接到通知说真的要打了,要所有人都到教室里等着。都是十七八的大姑娘小伙子了,说起打针,还是有不少人忐忑、害怕。当然,也有男生们为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晚自习前,医护人员到各班打针,胆大、不怕疼的人都主动排在前面,怕疼的则坐在位子上犹豫,迟迟不动弹。在精神上的推拉、较量中,打针的队伍时长时短。在徐建劝说下,怕打针的王晶晶总算起身排在比兔子尾巴还短的队尾,徐建则护在她身后。见他俩一起排队,教室里的男生们立马大声起哄。王晶晶在起哄声中,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轮到她打针了,也迟迟不挽起袖子。徐建见状,又一个大步向前,撸起胳膊给她示范。这时,男生们又爆发了更猛烈的起哄和鼓掌,还有人有节奏地喊着“班头、班头”,徐建则微笑着冲那些起哄鼓掌的人点头示意。 这是真的要官宣了?班头要跟老班对着干了? . 2000年11月16日……星期四……晴 . 好险!幸好只是一场小事故。 早上起来,和往常一样,骑车往学校飞奔。好大的雾!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行至下坡路口,正要拐弯,不好!前面对面晃动而来的……莫非是个人影?可右边挡着高大的铁架子。“啊!”还来不及刹车减速或改变方向,我和对方都应声倒地。此时才看清,对方是个穿粉色休闲装的女孩,从时间和她骑车的去向推测,她大概是和我念同一个初中的学妹,赶着去上早自习。 倒地的同时,我嘴里蹿出一股咸热,脑子一阵晕麻,但意识似乎还在,知道那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自己的自行车,扭正摔歪的车龙头,然后捡起自己的背包赶着向初中学校的方向骑去。她没来查看我的情况。 我彻底清醒时,嘴边的地上已有了一滩血渍,还好血没染在衣服上。活动下身体,除了不断流血的嘴,别的地方都无大碍。从地上爬起来,看表:6点27分,看来我在地上躺了几分钟,快迟到了。估计了一下事发地与学校和家的距离,我决定先扶起撞歪龙头的自行车回家。 妈妈听见我开门的声音,觉察出了异常,人在卧室关心地问道:“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原本没什么,这一问反倒勾起我鼻子一酸,泪也直往眼眶里涌。怕他们担心,我赶紧用袖子沾了下眼角,含着一口血水含糊地说:“去学校的路上和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撞了,车龙头歪了。” 妈妈听闻,起床,从卧室里出来查看我的伤势,边嚷嚷着说要去医院止血,边给班主任打电话请假。爸爸听了下情况,处变不惊地躺在床上说:“没事,把嘴里出血的地方咬住,一会就不流血了。” “可现在血还老在往外流。”我咬紧嘴唇继续含糊地说,不知他们能不能听清。 “没事,咬住出血的地方,流出来的血别老往外吐就行。”爸爸仍旧在卧室里指挥着。妈妈给老师打完电话,听爸爸说没事就也回卧室躺下了,没坚持去医院的事。 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回忆整个过程。那滩血有点把我吓到了,一开始以为是牙磕掉了,现在看来只是嘴磕破了。头又晕又疼,牙床还是麻木的,嘴唇肿肿的,疼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咬紧渐渐肿胀外翻的嘴唇,等待血自己止住的过程对我来说有点漫长,一会腥咸的混着口水的血水就充满整个口腔,有点恶心,想吐,又不能吐,只能把这腥咸的混合物咽下去,一口又一口。 就这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浮现的是《科幻世界》里描写的各种血腥画面。渐渐的,我的眼泪又上来了。 虽然妈妈给我请了半天假,见血止得差不多了,我还是赶上了第一堂课,只错过了一向爱打瞌睡的英语早自习。 东霞见我第一句话便半开玩笑半关心地问:“早上怎么没来上早自习?和人撞车了?” “嗯!”我咬着外翻的嘴唇应道。 “啊?!我猜得这么准?!有没有哪里受伤?要不要紧?是怎么撞的?”东霞立马收起了玩笑的嘴脸,换上满满的关切,语气里充满紧张。 我习惯性地笑笑,噘着嘴咬着唇说:“没事,就这儿破了。” “哦,那就好!”她为我突然揪着的心又放下了。 艺婷也凑过来问我早自习怎么没来,并详细打听细节,我便简要地如实相告。一整个上午,课间陆续有人来关心我,乐为、单凌云、莫凌波、许瑞生、姐姐奚萍等等纷纷来问我早上“旷课”的原因,我把事故夸张成段子,说给他们听,大家笑闹一番我也不介意。 陶然也是送关心的人之一,他不参与别人的笑闹,只认真而郑重地表达他的担心。我云淡风轻地说皮外伤小事一桩,大不了长成噘嘴的“唐老鸭”时,他也不笑,狠狠地用眼睛盯着我,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肤、骨骼,剜进我心里。他板着脸严肃而关切地说:“对自己好点!”这句话让我五味杂陈,久久在耳边回荡。 人总是在遇到事时才能看清身边的人,有多少真心,有多少虚情假意,还有虚情假意都懒得付出的。那个之前几乎天天坐我自行车和我一起去吃晚饭的人,在和我疏离期间傍上了丁静,最近和丁静也各种小摩擦不断了。她可能都不知道我没来上早自习,看见我也一嘴没提。不过这样也好,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和需求让人一眼看清,总比虚伪造作的人要好。 . ------------------------------------------------------------------------------------------------ . 看到这里,我习惯性地咬了咬二十年后仍然微微外翻的嘴唇。我明白爸爸为什么镇定自若地待在卧室——的确就是个小事故导致的小伤口,等不到去医院血就止住了。我也懂妈妈为什么那么快放弃带我去医院的念头——她相信爸爸的判断,且她自己也从没什么坚定的想法,怕麻烦又怕花钱。在日复一日、平淡如白开水的高中生活中,我知道“变数”和意外会让同学们兴奋,大家需要谈资更胜过对事主的关心。我也知道陶然。 我不对任何人有异议,一切都理所当然。只是我想抱抱那个什么都自己扛的孩子。 “懂事”和“不麻烦别人”早已被爸妈深深刻进了她骨子里,“换位思考”和“自嘲”也是她捻熟的技能。可她独独忘了自己,也许,不是忘了,而是刻意不愿想起,这样才能身披铠甲,心无软肋,直面各种磨难。一句“对自己好点”却直击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让一切坚固防线灰飞烟灭。 第五十七章 干哥哥 ------------------------------------------------------------------------------------------------ 日记: . 2000年11月17日……星期五……晴 . 以往很少照镜子的我,这两天对镜子格外钟情。午饭后,我对着镜子翻开肿胀的唇查看伤口,大约1厘米左右长,裂得有点深,被切开的部分上唇快成了“游离的半岛”。担心不会完全长合上,而是在裂开的地方长出外皮,我迅速地放下“游离的半岛”,把它往“本土”按了按,并用牙咬着收管住。看着镜子里高高噘起的嘴,还真有几分《东成西就》里梁朝伟的样子。妈妈看见我照镜子,念叨着“还是应该去医院缝两针的”,然后径直去了厨房刷碗。 还有十来天,又要月考了,似乎所有人压力都很大,晚饭时间在校外碰到住校的男生们偷偷外出吃饭,不少人还喝了酒,藏也藏不住的满脸通红,一身酒气。不知道他们这样回学校,怎么能瞒过保卫处和老师不被发现。 . 2000年11月19日……星期日……晴 . 明天又要应付不知道哪里来的领导团检查,宣传部通知我们班要在教室里增加几幅挂画。我自然是找班头徐建帮忙。他也的确是个热心肠的实干家,休息时间抽空找来锤子、钉子,很快就动手干起来。我在一旁帮着递个画、看下位置什么的,打个辅助。正干得起劲,王晶晶和东霞说笑着走进教室,看了一眼正在给徐建递画的我,脸色立马阴了下来,嘴边的笑意凝固成冰。我和东霞瞬间都感受到了这股寒意,便随意找了个“东霞找我有事”的由头,从徐建身边离开,留下独自一人干活的班头。 我知道这么做不地道,原本班头是给我帮忙,我自己却先撤了,把活都丢给他一个人。但我实在不想掺和在他们之间,感受那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这是怎么了?女生们的“圈地”意识都这么强的吗?与异性正常的工作接触也要吃醋? 东霞告诉我,自打他俩“官宣”后,王晶晶每天在宿舍都会光明正大地聊她和班头之间的事,包括一些相处细节。奚萍也曾郑重地跟我说过邓慧兰、张婷之流在宿舍多么不知羞耻、堂而皇之地谈论男女交往的事,如何拉帮结派打压对自己的爱情有威胁的人,对这些腌臜事她又如何避之不及。没长期住校,我对她们所言并无多深的体会,但短暂的住校经历曾让我看见过女生们在宿舍和教室的两幅面孔。所以,她们所说的,我深信不疑。看来我错过了不少“宫斗剧”的经典场面啊! . 男生们喝大酒的事终究还是被老班知道了。晚自习前,老班对参与喝酒的每个人都点名道姓地狠狠训斥了一番,总结起来就是:作为学生,喝酒影响学习,有打架斗殴、闹事的倾向,辜负了父母花钱送他们来学校好好学习的期望。训斥结束后,老班不忘叮嘱班头,让他在宿舍好好监管男生们,避免下一次喝酒事件的发生。从老班力挺班头、给他树立威信来看,老班还不清楚班头和班嫂的事。不知他知晓他们的事后,会不会勃然大怒,感到被背叛。 . 2000年11月20日……星期一……晴 . 快月考了,我却沉迷于画画,刚临摹了《科幻世界》中的一幅插图,自觉甚是满意,尤其眼睛很是传神。与以前画的那些“纯洁的小妹妹”单纯的高兴或楚楚可怜的伤心不同,它眼中多了几分邪魅、几分风韵和几分历练,折射出人性的复杂,让我也几度在那眼神中迷失。 自打那日撞车后,陶然便时常来关心我的伤势,今天来时见到我的画,便央求我把画送给他。不料,东霞捷足先登,一把抢过画,说我早先就许给她了。陶然找她理论、央求、软磨硬泡,东霞都不为所动。我也不参与,坐在一旁,笑着看他俩闹腾。最终,还是东霞坚定地把画收入囊中。待陶然走后,东霞回头与后排的施莱特说话,喊了声哥哥,让我莫名其妙。一打听,前些时候,东霞认了施莱特当“干哥哥”。 回想往日种种:从这个学期开始,我们与后面一排的互动的确比前两年多了许多,但联系更多的不是莫凌波吗?怎么东霞与平时少言寡语的施莱特突然亲近起来,认了他当干哥哥?我想不通,也不再去想。现在,我们这一排,东霞和艺婷这俩有亲妹妹的人都认了干哥哥,而我这个独生子女始终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我有个干姐姐奚萍。可对女生而言,似乎期待有个哥哥和有个姐姐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 ———————————————————————————————————— . 许多年后,东霞回老家收拾屋子,找出了许多我的画,有些画我都忘了,她却珍藏多年。那些画现在看来有些许稚嫩和浅显,即使那个曾认为可以“封神”的眼神复杂的女子,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但承载它们的已略略有些发黄的纸,却见证了我们已经逝去的青春。东霞把画给我看过后,仍旧把它们收回到那个有塑料袋的文件夹中,让它们继续见证我们之后的旅程。 . ———————————————————————————————————— . 2000年11月23日……星期四……晴 . 今天艺婷的心情格外好,嘴角的笑意无法遏制地往外溢,走起路来步伐轻快得如同在月球上行走,飘飘然的。一切都预示着“有事情”!不待东霞和我对她进行“拷问”,她已万分欣喜地拿出一封信给我们传阅。抽出厚厚一叠信纸,空气中立刻弥漫出淡淡的清香,见开头昵称“小芝”,便知道这信是她干哥哥写给她的。 她这个干哥哥是一些机缘巧合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高我们一届。自打相识后,他对她很照顾,带她吃喝玩乐,各种护着她、宠她,几乎能算上有求必应,然后她认了他当干哥哥。今年,他考去外地一所大学念书,遥远的距离让艺婷看清了她对他的依恋,但干兄妹的身份和种种不确定又让她游移不定。她沉迷于《心有独钟》和《比我幸福》的那些日子里,“放弃”和“争取”的念头不断撕扯着她,她告诫自己没有结果的事要放下,可放下的过程里,心却推动着她向他一步步靠近。她就这样泥足深陷,和我促膝长谈的那些夜里,谈及的也几乎全都关于他。我只见过他一两面,这个让艺婷放我几次鸽子的人,方脸细眼,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不算帅气,倒也是干净绅士的样子。现在看来,他们有所进展了。 这信是封标准的表白情书:他说上次回来听她说有人等她,受了不小的打击,自责无法让所爱的人留在自己身边。当她说他“木”时,他才意识到她口中所说那个等她的人原来竟是他自己。他说他们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让那些朋友们看看他也是个重情之人。他说那天送她回家时,他就该吻她了,他会吻她的! 妈呀!这些是我和东霞随随便便就能看的吗?这内容已经甜腻到要得糖尿病的程度了!信里还有一段模仿蔡智恒《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行文:“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飞。\/我有翅膀吗?没有。\/所以我不能飞。\/如果把整个浴缸里的水倒出,也浇不灭我对你的爱。\/浴缸里的水可以倒出来吗?可以。\/所以,我永远爱你。”天啊!这妥妥的是热恋中的两个情侣啊!干哥哥变身男朋友上位,看来艺婷摆脱暧昧期,得偿所愿了。 东霞趁着课间,继续追问艺婷八卦细节。艺婷暂时还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便以他戴眼镜的特征,给他起了个“四眼”的代号,提及他便以“四眼”代替。这之后的几个课间,我便听到了不少个“四眼”或者“他”。只是我脑子里不经意间会浮现前些日子艺婷与陶然笑闹后,何斌板着脸对陶然说出“自重”两字的场景。莫非,他…… . 2000年11月24日……星期五……阴 . 早上,生物老师在课上讲到《生殖和发育》的章节,顺便引出了一段关于“早恋”的分析。他说:“男女生交往大概可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形同陌路;第二种,正常;第三种,所谓的‘早恋’。”他加上了“所谓的”和重音强调,引起班上一阵骚动,同学们个个竖起耳朵,等待下文。 他继续说:“异性间在青春期产生互相吸引和渴求是正常现象,是生理激素作用的结果。只是有人对这种现象有不同的处理,所以就有了第二和第三种情况。而第三种情况中,也只有少数是真正的早恋,其他的是被老师、同学和周围人误认,或逆反心理所致……”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所有人都认真听着,等着听他的高论,可等来的却是:“呃……好,这里讲得太多了。我们回到主题上来……” “再讲讲!再讲讲!”有几个男生起哄。 “这有些是心理学上的东西,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课后来找我探讨!现在我们还是继续讲要考试的内容。”生物老师有所顾虑地把这个话题止住了。不知课后有没有胆大不怕被秋后算账的同学真的去找他探讨。 我必然不属于胆大的那拨人,只在脑子里反复琢磨:“把交往建立在共同办事的基础上,不不会有什么非‘正常’关系吧……” 第五十八章 无处可去 -------------------------------------------------------------------------------------------------- 日记: . 2000年11月27日……星期一……阴转小雨 . 不知是不是骨子里畏惧考试,每到考试总是出各种幺蛾子。今天开始月考,我一整个早上都头疼、胃疼得厉害。中午回家,看见妈妈留的字条让我去姥姥家吃饭,我已浑身瘫软无力,给姥姥打电话说不过去吃饭后,就调好闹钟,夹上体温计,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闹钟响起,该去学校了,看体温计38.5摄氏度,起床梳洗。碰到爸爸回家,我告诉他发烧的事,他嘱咐我吃点感冒药,然后又出去了。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推上自行车,如行尸走肉般往学校去,还没出院门,就碰到心急如焚赶来的姥姥。见她拖着肥胖的身体和不灵便的腿脚,费劲地跨过院里那高高的铁门槛,我的泪便毫无征兆“唰”地一下润湿了眼眶,怕被她看见,我赶紧别过头去假装停自行车。 “怎么不过去吃饭啊?”姥姥问。 “有点发烧,没多大事。爸爸说吃点感冒药就行。”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 “有药吃没有?是不是感冒啊?!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去看看……”姥姥边拽着我的手,边上下打量。 “没事的,您回去吧!别担心。您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我扶着姥姥往院子外走,用牙咬住发抖的嘴唇,尽量让声音稳定。姥姥用长满老茧的手摩挲着我的背,好一会,才说:“去——,上学去吧!”我扶着姥姥走出院门才又强打起精神赶紧骑车去学校,在路上顺便买了药和烧饼。 头昏昏沉沉的,下午考试也稀里糊涂地考过去了。晚自习前,陶然见我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递给我两个橙子,把我笔盒里漏水的钢笔修了修,正要说点什么,被晚饭后进教室的东霞看见,打趣道:“哦豁,谈心呢?!我来的不是时候啊?!”我没力气跟东霞分辨,便由她说。陶然见我连东霞的话都不搭茬,也悻悻地回了自己位子。此时,即便我脑子晕成了一锅浆糊,却也分明感受到了某种怅然若失。其实,陶然对我也挺好的,像哥哥,又有些不同……唉!人莫非在越虚弱的时候越想找个依靠?打住!别多想!头又开始疼了…… . 2000年11月28日……星期二……阴 . 月考还没结束,我木然地拿着文具去考场准备接受考试的摧残,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从我身前略过,一阵风似的头也不回地往阶梯教室的方向跑去。他没撞到我,我也没打算等他道歉,但我却似乎受到了重重一击,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个身影逐渐远离。看来,他上次又考在我前面,而这次不出意外,也会如此。 那是叶培盛,我曾经的同桌。我们曾一起笑闹,一起幼稚地比谁更能扛得住恶心,我们曾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或许他还稍落后些。可现在,他已把我远远甩在身后,跻身升学“种子选手”的第一梯队,在他的世界里,我连一个竞争者都算不上,在他眼里,我是隐形的。所有的曾经都逐渐模糊、消失,只剩下现在。现在,他是前途光明的老师们的心头宝,而我已沦为了成绩滑坡、前途无望的渣子…… . 中午,在姥姥家吃完饭,和爸爸一路回家,在路上遇到妈妈,妈妈说:“我和你爸有事要说,你先回去!”我识趣地应了声,爸爸便随妈妈走了。街上人流如潮,很热闹,我却觉得独自回家的路上很孤独。 最近家里事不少,大多跟爸妈单位改制有关,起先是许多爸妈单位的同事到家里来打听情况,然后就成天不见爸爸的影子。他们不告诉我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从各种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个大概:上级主管部门根据更上级的文件指示,要求爸妈的单位进行“优化组合”,由原来吃“大锅饭”的国有企业改为自主经营,具体的整改方案还未最终确定。单位里想混日子、吃大锅饭的人便上下闹腾,极力反对改制,闹出各种幺蛾子。而上级主管部门改制的决定不可违逆,全国诸多国企也都在搞“优化组合”,此为大势所趋、阻挡不了。爸爸和其他几个管理层对具体的整改方案又各有想法,意见不统一。 三四年前,妈妈单位解体时,妈妈便惶惶不可终日,在外各种找人打听情况,在家不是茫然无措,便是焦虑地拿我扎筏子撒气。下岗后,好不容易调进了爸爸所在的单位,现在又碰到要改制下岗的事。不知是经历过一次的缘故,还是和爸爸在同一战壕的缘故,比起上次下岗,这次妈妈的情绪似乎稳定了点,坚强了点。只是不知最终的整改方案下来,爸妈会不会都面临下岗的境况。我作为家中的一员,我想为他们分担些压力和困难,可他们对我总是避而不谈。我问起来,他们也总是以“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瞎操心、瞎打听”为由,终结了我的提问。我竟是个外人?就算我对他们即将面临的境况无法提供助力,我对家里即将产生的变故,是否也有知情权? 好吧,看来,现在我能为这个家做的便只有好好考试和少花钱两件事了,也许这是同一件事。脑子里猜测和设想着各种情况,远远看见蒋丽琴妈妈在街边摆的小吃摊,这会蒋丽琴也在那里帮忙。我不在乎将来和她一样给摆路边摊的爸妈帮忙,我不觉得那是丢人的事。只是,看在眼里,心底会有点苦苦的、涩涩的。 辛酸的泪从鼻尖滑落,滋润着一棵幼苗生长,待它长大、开花、结果。尝尝那果子的味道吧——外甜心酸。这株苗是梨。 . 2000年12月1日……星期五……阴 . 月考结束了,今天不上晚自习。 原计划在家做点习题,拉拉二胡,不料计划被爸妈单位的同事们打乱。家里挤进一屋子人,所为仍是单位改制的事。七八点的样子,突然停电了,他们在屋里点着蜡烛还能继续谈事,我却难有立足之地,被妈妈打发出了家门。 晚上在街上闲逛,这是难得的清闲与自由。可这自由却来得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去姥姥家,那边也停电,于是姥姥便早早睡下了。去舅舅店里,他和舅妈正在清点、收拾刚进的货,忙得脚不沾地,我站在那也是添乱。想去学校找陶然,怕莫然去找,找不到人,又怕找到了生出新的事端来。就这样,我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了,只能做一个“夜游魂”在街上游荡。 街上是热闹的,来来往往逛街的人大多是一对一对的情侣,各种门店、小吃摊都开着,生意也看起来不错的样子。只是这些热闹、繁荣统统与我无关。像丁静的父母、蒋丽琴的妈妈和我的舅舅舅妈他们一样,许多小门店、小吃摊的老板都是下岗转业的人。企业倒闭后,人员下岗分流,有门路、有手艺、干得早的人干得风生水起,没资源、没技术的只能跟着干点什么混日子混口饭吃。也有那不善经营、干赔本买卖的人,连饭也难混上一口。小地方,从街头走到街尾,随便都能攀扯上这是谁谁的店,如果爸妈下岗,或者我没考上一个好大学,便也可能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这么想来,这些热闹和繁荣又似乎与我的将来有关了。 走在街上胡思乱想,时不时与脸熟的人点头打个招呼,脚步并不停歇。突然听见有人叫我,回头看原来是初中同学吴莉。 “你怎么在这?”几年未见,她的出现让我有些吃惊,下意识问出这句突兀的话来,我逻辑里没说出来的那句是:“你家不住这啊!” “我爸妈在这开了个百货店,”她笑着指了指街边的一个小门面:“那,就是那家。今天没什么事,正好过来帮忙看店。好久没见了,要不去店里坐坐,我们好好聊聊?” 我正愁无处可去,遇到有人收留,自然应是。对于几年没有音讯的她,我也有无限好奇,便跟着她进了那个小百货店。从她和哪些初中同学有联系,到她现在的学习情况和求学打算,从她曾经和“饼子”的绯闻公案,到她现在的感情生活,事无巨细地聊了许久,好像同班时都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聊得坦诚而透彻。 她是个实在而文静的人,初中成绩一直中上,中考时却突然考试失利,分数只够上我念的高中的平行班,她却没在我们那个高中读书。几年里,与我相熟的同学也都没有她的消息。直到今天遇到她,才知道原来她爸妈花钱送她去了市里的高中念书。由于是花钱去的,她好长时间都觉得抬不起头,便也没主动和原来的同学联系。高中的课业压力有些大,物理化学的课她有些跟不上,都说女生在文科班比在理科班占优势,她便选了文科。对于将来,她似乎没什么太多想法,如果能考上大学,像大多数人对女生的预期那样,当个老师或者财务也行,如果没考上,到县里托人找关系安排个工作也行。心态还是那么平和。 至于她和“饼子”的那段绯闻公案,我向她问起,她也只是笑笑说:“玩笑话,怎么能当真!”从这些年他们没联系来看,想必也是子虚乌有。对于她,我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我虽不是他们那段绯闻谣言的制造者,却也为那些话的传播起到过推波助澜的作用。当年班上女生们喜欢拉帮结派搞小团体,她性情温和,不爱与人针锋相对,于是便成为小团体时不时拿来揉捏的对象。我也曾站在人多势众的小团体一方,顺势编排过她的一些不是。现在想来,我们制造的那些舆论压力和无心的小闹剧也许多少对她造成过影响,她的中考失利与这些影响是否有关也未可知。只是都过去了,时间能证明和改变的远比我们以为的要多得多。才两三年的光景,她已大步向前面对新生活,把以前种种都看做孩子气的玩笑,而我也看清自己的狭隘与无知。 人和人本质上有多大区别?谁知道你曾经的境况会不会成为我某日的处境?一切为未可知,一切皆有可能…… 第五十九章 笔友 -------------------------------------------------------------------------------------------------- 日记: . 2000年12月3日……星期日……晴 . 一个月过得真快啊!记忆似乎还是停留在上个月月考的时候,这个月月考的成绩就已经出来了。 老刘循例拿着语文月考卷子到教室给我们分析考试战况,他喜滋滋地说:“我们班这次考过120分的有6个人,这个成绩比文科班略差一点,文科班有9个,但在理科班里是最好的。我们班最高分127分,也是理科班语文最高分。” “哦——谁啊?!是不是人哪——!”我跟着陈舟、毛广海那些男生们起哄。随后,老刘念出了我的名字,让我瞬间哑然。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里迅速分裂出两个人来,一个说:“是不是真的啊?不应该是不及格吗?” 另一个兴奋地说:“是我吗?是我吗?我语文考了127?是不是人啊……哈哈……ooxx……”内心之复杂像极了中举的范进。 不过这种狂喜的兴奋很快被下一堂课的物理老师浇灭。物理的分数低谷迅速拉平了我语文的优势。合计下来,总分比上次月考多了2分,班级排名前进了2名。好吧,都只是平平,算过得去。 考试过后的放松调整、调位子也是惯例。陶然借机要调过来,被我开玩笑地制止。莫凌波、霍江和施莱特三人,与我们和乐为两排迅速形成气氛融洽的新的笑闹九人组,一到课间就聊天、说笑,为争着吃颗糖也能聊上半天,以笑得前仰后合收场。这种久违的没心没肺的笑闹会让我暂时忘记头顶那悬而未决的“剑”,忘记各种不得已。 . 2000年12月4日……星期一……晴 . 这个日记本快写完了,许是我近来废话太多。 月考年级排名张榜公布了,我去看榜时前一百名的名单却不翼而飞。我在一百开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一直到三百多名,也没见到“叶培盛”,看来他在那消失的“前一百名”里,果然又把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奚萍和陶然这次也都还考得不错。只是我对自己的名次并不满意。有人说“尽力了就行了”,我尽力了,却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还是我太贪心、想要的太多?累的时候总说向往平平淡淡,可真看到自己变得平庸,内心又多少有些不甘,我怎么活得这么拧巴?!讨厌自己!还是和笑闹九人组相处比较开心。 . 莫凌波前些天在作文报上看见个笔名叫唐欣儿的,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化名林峰给对方写了封信,大约是说倾慕对方的文采,想交个笔友之类的云云。没成想,今天竟然真收到对方的回信了。 “给唐欣儿回信,你们说我要不要寄张照片过去呢?”莫凌波专心地向我们这排女生请教。 “你问我们干嘛?”东霞把问题丢还给他。 “从你们女生的角度帮我分析分析,一个女生和男生交笔友,想不想收到男生的照片?”看来莫凌波请教之心够诚。 “你怎么确定对方一定是女生呢?”我反问道。 “呃……应该是女生吧……听这名字、看字体,还有这种带香味的卡通信纸……看起来像是女生的啊……”我一问把他问慌了,他拿起起那封信反复查看。见他慌神的样儿,我们都笑了起来。 艺婷为他解惑道:“我觉得还是别寄了吧。交笔友不就图的是个新鲜和神秘感吗?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没有神秘感了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蒙着一层纱多些遐想的好!这个霍江在行,你问他!” 霍江在一旁嘿嘿嘿嘿地笑而不语。 . 2000年12月6日……星期三……阴转雨 . 昨天晚自习前,陶然跑来说他快死掉了,要跟东霞调位子坐。东霞在一旁偷笑,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望向我。我不冷不热地扔出句:“你死关我什么事!”然后只顾看书。可这样的情况下,书是看不进去的,眼睛盯在书上,脑子却在进行花样滑冰,各种翻腾、跳跃,书久久也未翻过一页。这么僵持了一会,东霞看我的态度,自然不会挪窝。他见我不再理他,也自觉没趣,默默地回了自己的位子。 今天早上,早饭后的教室里还没几个人。我刚坐到位子上,陶然就走来在我身边东霞的位子上坐下。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就扭头问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无聊,没事可干,在你身边坐坐。”然后趴在课桌上,扭头看着我。我顿时觉得紧张,怕与他对视,也怕别人看见我们这么近地干坐着,便赶紧从抽屉里找了本习题集来做。 “哟!这么坐着,有情况咧……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啊?!” 我闻声抬头,见是乐为,如见到了大救星,立刻抓住他斗嘴闲聊:“瞎说什么呢!没事不能随便坐坐?!你早饭吃得挺快啊,怎么没跟艺婷一起?” …… 我没再跟陶然说话,他坐了会又默默地回了自己座位。 我总是这样,害怕别人看见我和他在一起,我们同时出现在别人眼前我就各种不自在,但和乐为、莫凌波、施莱特或者其他任何男生一起,我都会坦然得多。这莫非是那个“心魔”在作祟?自打那次生物老师把类似的事情归纳到心理学范畴后,我就找各种心理学的书看。想寻找原因,也想寻找解决方案。书里说,要诚恳地面对真实的自我,了解自身的真实感受和需求,直面问题,不要逃避。不要逃避,说起来简单,做到却很难。我敢承认自己的真实感受吗?我能抛开普世的判断标准,按自身感受随性而为吗?我还背负着那些对自己、对家庭的责任。我要如何做到不逃避? . 原以为莫凌波在报纸上找笔友是突发奇想,现在看来是我对“潮流”的感知过于迟钝了。班上不少男生早都交了笔友,有自己联系的,也有他人介绍的。有人有一个笔友,有人有好几个。那几个收信大户的不少信也来自笔友。作为天天去收发室拿信的宣传委员,竟没从收信量的变化发现这点“流行趋势”,我的八卦敏感性也太低了! 霍江在市卫校有个叫什么雯雯的笔友,最近聊天时他老把她挂在嘴边。给莫凌波传授交友经验时,他常以“雯雯说……”的句式起头,并带着淡淡的甜甜的笑意。艺婷见他过于陶醉于“雯雯说”,一针见血地向我们指出:“那个雯雯啊,才不是什么笔友,是他女朋友!”此话一出,霍江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止住了“雯雯说”的话头。 若论对感情和八卦的敏感性,艺婷数第二,绝没人能排第一。很早,艺婷便向我和东霞“预言”:校园情侣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果然,除了蒋天乐和班头那两对众所周知的班对,最近班里又出现好多眼神对视能拉出丝的人来,丁静、吴雪华、张婷……各种甜腻、酸涩和暧昧在空气中滋长,一时让人恍惚,这些是可以光明正大放在台面上的吗? . 2000年12月7日……星期四……阴 . 昨天晚自习时突下大雨,没带雨具的我要怎么回家成了问题。住校的同学大多就一把伞,没伞的也要跟有伞的人共一把伞回宿舍。伞是个紧俏货。去隔壁班找盼盼,看她有没有带雨伞或雨披,结果找到一个和我一样望雨兴叹的人。冒着雨淋回去吧,这大冷的天,毛衣、外套淋湿了穿着又难受,明后天又难干。只能站在廊檐观雨,等等看有没有谁的爸妈会送伞来,或者雨小点再走。正等着,雨里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陶然。他已浑身淋得湿漉漉的,递给我一把伞,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宿舍,留下万分感激却没说出口的我。 “哟……他淋着雨冲回宿舍给你拿伞了啊,他对你是真好啊!”奚萍有些揶揄地笑道。没想到姐姐和乐为、莫凌波他们说话一个调调,我不知该做何回应,赶紧拉着盼盼撑伞冲进雨幕中去。 . 原来霍江已经暗度陈仓地和雯雯当笔友好久了,雯雯还把自己的同学“晓红”介绍给付荣华当笔友。今天课间,付荣华想为晓红解惑,问了莫凌波一个十分具体而专业的问题:“‘医士’和‘高护’哪一个更接近现代市场?” “‘医士’?是‘医师’吧?!她是怎么问的?把信拿来看看。”莫凌波没听懂问题,让付荣华提供更多线索,看过晓红的来信后仍是有些挠头。 好管闲事的我也跟着看了看信:原来晓红临近毕业,同学们都抓紧在学校的最后时间备考各种证,好为自己即将面临的求职之路提供一些助力,她也想效仿,却在医士和高护两个职业发展方向上产生了犹豫,便想听听付荣华的看法。好为人师的我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后,吧啦吧啦长篇大论地发表了一通自己的见解。付荣华写好回信后,怕对医士和高护的市场前景表达有偏差,又让我帮着看了下回信内容。 他的信写得感情真挚、诚恳——至少我读来是这种感受,是否真的真挚只有他自己知道,文字总是具有一定的伪装性——关于医士和高护的部分,虽和我所言内容大致相同,但在指导选择决策上却完全不同。他写得谦逊而柔和,没有明确的结论和选择导向,没有侵入性。这便是文风之异吧。 我回头去读了他文章和他的诗,想从文字中探究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坐在我们后排时,是和我们说话最少的男生。大家聊天笑到捧腹时,他也只是偶尔淡淡地笑笑,人淡如菊。他叹息别人孜孜不倦地死读书、读死书,如同别人叹息他总是“不务正业”一样。他看起来是不屑与女生交往的样子,谁曾想他却有个相交多年的女笔友?也许是不屑与我这样的人交往吧,我大约在他叹息的“死读书”之列。这个“晓红”是否就是诗里那个“弯眉、樱嘴、红背影”的姑娘呢?我又开始浮想联翩…… . 2000年12月11日……星期一……晴 . “小芝”的“四眼”又来信了。 “四眼”的来信,艺婷时常会给我和东霞传阅,以向朋友展示自己的坦诚,并分享自己的快乐。我以为经历了各种内心的纠结和阻碍,终于相互确立关系后,艺婷便苦尽甘来,会获得满满的甜蜜和幸福。现实却狠狠地告诉我自己是何等幼稚。 艺婷时常艳羡地看着班上的那两对班对,无限感慨地说:“他们能天天在一起,真好!” 我会半劝慰半不明就里地回怼:“你也很幸福啊!四眼对你那么好,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艺婷是甜蜜幸福的,这甜蜜幸福靠四眼的一封封信来维持,每收到信的那一两天是阳光灿烂,然后煎熬,靠思念硬撑,等待下一封来信,偶尔的电话便是惊喜。这异地恋的苦别人并不能感同身受,恐怕只有她自己才能深刻体会吧。只是在我眼里,他们的关系更像亲密的笔友。 “陶然对你也很好啊!你们就没有……什么可能……?”艺婷有时会这样试探。 “我们只是朋友。那何斌对你也还一直很好呢?!”对于艺婷的试探,何斌是很好的“武器”,通常提到他,艺婷便不会再继续追问。 . 2000年12月12日……星期二……晴 . 转眼一年过去,又快到元旦了。官方还没通知筹备元旦晚会的事,袁英却已为此事上心了。她主动约我一起去坡下的面馆吃晚饭,并十分热情地提了很多关于元旦晚会的设想。经这两年,我早已看清班上人的能力和脾气秉性,对如何办一台精彩的元旦晚会早不抱任何期望,但她过度的热情终究还是感染了我。最后一次了,明年七月后,我们这帮人便曲终人散、各奔东西了,这最后的全班欢聚的机会还是应该好好把握,让大家多年后能留下点记忆。 “你提的意见和建议都很好啊!你直接跟艺婷去说呗!”她的想法虽好,有些却很难落地实施,我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也不想让她觉得我抢了她“献计献策”的功劳,便让她直接去找艺婷。 “我跟她没你熟。再说了,筹备元旦晚会都是你们班委的事,我在里面掺和、出主意也不合适。”她推托道。 “那有什么?!元旦晚会不只是班委的事,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出主意的。你跟她不熟,一来二去接触接触不就熟了吗?都是同学,没关系的。”我看不明白她的想法,却也不再愿意成为她“打靶的枪”。 “……唉……还是算了吧……还是你去跟她说吧!”袁英撒娇地继续推托。我笑笑,心里已明白了几分。 . 回到教室,我没跟艺婷聊筹备晚会的事,倒想先听听霍江的想法。他去年和汪帆的段子就是不错的作品。这时他正和莫凌波在后面练习说普通话——莫凌波打算给唐欣儿打电话,这样既能知道欣儿是男是女,又保持了神秘感,估计这也是霍江给支的招儿。只是我们平时不说普通话,上课回答问题偶尔用一下,也是念书般生硬的诵读腔调,用于交谈听起来有些可笑。 霍江捏着嗓子模仿“唐欣儿”和莫凌波对谈,拿捏各种矫揉造作的女性特点,莫凌波则见招拆招,聊着聊着还唱起歌来。这哪里是笔友聊天?简直就是才艺展示啊!起个名字就是能上元旦晚会的小品。看得我们前排的一众女生哈哈大笑。我们指责男生们交笔友动机不纯,男生们则反击愿意交笔友的女生也没好到哪里去。晚自习前的时光便再一次在这种笑闹中过去。 第六十章 共享日记 ------------------------------------------------------------------------------------------------ 日记: . 2000年12月13日……星期三……晴 . 东霞在我的带动下,日记写了小半本了,虽没我写得多,但也经历了足够长的时间。她时常翻出早先的日记来读,偶尔也给我看两段。有记到相同事件、不同视角的时候,我便把我日记里对应的部分翻出来给她看,然后我俩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东霞说她的日记写得很幼稚,像小学生。我便积极地表示我和她的差不多,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不信,我便自证清白地拿出了日记本。她说我主动拿出整本日记给她看,代表了对她的信任,她很感动,然后也拿出了她的日记本。我说:“me too!” 莫凌波见我俩这样肉麻地相互表白,也掺和进来要看我的日记。我对于这个意外闯入者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给你看?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把和唐欣儿的通信给你看,作为交换!”他立马提议。 “可是我对你们的通信没兴趣!”我驳回了他的提议。 “你不是说你的日记里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那我怎么不能看?见不得我吗?”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地反诘。自打那次陶然偷看我日记后,我的确放话说过我的日记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可以看,但要提前跟我打招呼。“说话要算数!”我爸对我十几年的教育,今天终于要应验在我立的这个g上了。做强者还是弱者?逃避还是面对? 好吧,莫凌波,不算语文老师,你是看过我日记的第三个人。你看过之后有任何想法我管不了,日记只是我记下的一时的想法,无论你看了之后是记得还是忘记,都希望你不要对其他人乱说。当然,你要说我也管不了。人的认知有对有错,情绪有需要发泄的出口,也有幼稚可笑、夸大其词的地方,你就权当看了一本没有文采的小说。 . 看到东霞翻日历,突然想起她是按阴历过生日的,不就是明天吗? “哦,东霞……明天啊!这个……你明天……”我兴奋地还没说完,就被她捂住了嘴。 “别嚷!别说!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次我就想平平淡淡地过了算了,不想像上次那样弄得好多人都知道。”她悄悄在我耳边小声说。 想起去年生日她谨小慎微地分蛋糕,我也能理解她不想麻烦去照顾宿舍女生们方方面面的各种情绪,遂拉开她的手说:“呵呵,那你……是不是该买糖来吃呢?嗯?……啊?……哈……”用各种语气词试探她的态度。 她见拗不过我,马上转移目标:“明天的糖是有得吃的,就别吃我的了。若按阴历算的话,他明天也过生日!”顺着东霞手指的方向看去,霍江?啊?他俩是同月同日生啊! “霍江!你明天买糖来吃吧!”我扭头笑着对霍江说。 “好啊!”霍江爽快地答应,没有东霞的忸怩。 “啊?为什么?” “有什么好事啊?”莫凌波和艺婷连连发问,听说有糖吃,前排的乐为和单凌云也纷纷回头。 “呃……”我原还想卖个关子,却拗不过所有人炙热的眼神,直接交了底:“他明天过生日!” . 2000年12月14日……星期四……阴 . 年底了,各种常规活动都搬上了日程,一年一度的纪念主席诞辰的越野赛跑又开始报名了,时间暂定在22号,也就是下周五。除了前两年必拿名次的尚小庆和尤友玲,其他人都兴趣缺缺。单凌云作为体育委员,早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凑数,可还是达不到每班最低参赛人数,他只得到处“抓壮丁”。班委自是跑不掉的,他向艺婷和我游说:“报个名呗,支持一下兄弟工作!” “真跑不了,你看我们这身子骨,就不是跑步的材料!”我和艺婷一齐推托。 “去年不都跑过的吗?今年卖兄弟个面子,咱们什么关系,帮个忙呗!”单凌云拿私人感情继续央求。 “就是去年跑过了才知道真是累啊!这种事有过一次体验就够了,你找找班头或者生活委员啥的看看。”我继续推拉。 “班头已经报了,人数还是不够。这样,我把你俩都写上去,到时候跑不跑完全程你们随意哈!就这样说定了!”他怕我们反悔,说完没等我们答复就赶紧跑开了。 还没来得及为应这个苦差事发愁,东霞和霍江的两大包生日糖就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在数学课的随堂考试途中,我们这三排撕糖纸袋的声响也足以奏一曲交响乐了。东霞想悄默声地过生日的愿望没有实现,宿舍女生们有人记得她的生日,送给她两支康乃馨——一支粉色一支淡黄。她虽嘴上说随便过过,但收到女人们送的花还是很开心,脸已笑成了一朵花。一朵什么花?一朵月季花!常见、有刺,但也明艳动人。她虽不同于奚萍淡淡、静谧如白兰的美,但也是漂亮的,泼辣中带着温柔。唉!口是心非的女人啊! . 莫凌波还我日记本的时候,被艺婷看见,于是她也提出要看。接着霍江也争着看,乐为、施莱特也都吵吵着要看。我见事态扩大化,有失控的趋势,赶紧趁乱申明:要看的人太多、顾不过来,干脆谁都不给看了,然后私下跟艺婷许诺:等会避开其他人,单独只给她一个人看。获得特许的艺婷眼神坚定地冲我点点头,似乎在说:“你的信任,我懂!” . 2000年12月15日……星期五……晴 . 拿着新的日记本写东西感觉就是不一样,这是东霞送我的生日礼物,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用新本子记好消息:昨天的数学随堂考,我得了满分150分。印象中,从上高中以来,我的数学已经好久没拿过这个分数了。虽然这次卷子很简单,得高分的人也很多,但对我来说却似乎很有意义。这会是个转折点吗?给自己点心理暗示,会对我起作用吗?自打看过些心理学的书后,我就想用些心理学的手段“操控”自己,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 又是星期五了,似乎星期五应该有点什么特别——不只是体育课,但一切都极其平常。我似乎在等待什么,又害怕等待的真的到来。 乐为见我在写日记,又想起看我日记的事,便凑了过来要看。我支吾着说之前的日记本写完了,已经带回去了。他看了眼崭新的日记本上潦草的几行字说:“哟,才早上就‘平常’,那到晚上了怎么办啊?还不知道该发生什么?!就算‘平常’,也可以在平常中体会不平常啊。再说,感悟平常也挺不错的。”唉!乐为这厮,与人混熟了,嘴也是够絮叨的。 艺婷不知什么时候也交了个笔友,她笔友的来信和“四眼”的信一样,自然而然地在我和东霞间传阅。看笔友的信和之前小学初中同学的信感觉不太一样,他们看待世界的角度和他们眼里的世界好像和我们接触的这个世界有些许差别。不知他们在描述中掺了多少水分,加了多少滤镜,但终究成为了我们了解这个世界的又一个途径。于是,我也试着给英语报上的咨询站写信,不知是否会有回音。 霍江见我在写信,就说要看,我没给,只给他看了看信封,他便失去了兴趣,转头他又想起看日记的事来。唉!这个“梗”真是过不去了,着实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拗不过他的请求,我只好承诺高考后,把几本日记都给他看,并加码:只要他乐意,我还可以给他解释。其实一切到那个各自离散的时候便都无所畏了。一招缓兵之计看来似乎起了作用。他笑了笑,这笑对于他而言算是大笑了,但给人感觉还是清清淡淡的,像淡淡的郁金香,纯而甜,又像飘出的龙井茶香,浓郁又清冽。 他笑着说:“我可等不到那个时候。” 没听懂他的话什么意思,可一比较,我却听出了我用尽心思的丑恶嘴脸。 . ———————————————————————————————————— . 几年后,与霍江在南方某个都市巧遇。他跑物流,女友帮人看店打零工,他们合租在一个逼仄的小屋里,锅碗瓢盆倒也齐全温馨。身材高大的霍江蜷缩在一平米见方不到的餐桌后看起来有些憋屈,不若坐在驾驶室开着大卡车带我们遥望海滩、红树林时那般舒展。他熟悉的淡淡的微笑多了轻松俏皮,那承载笑容的脸也多了黝黑。女友熟练地操持家务,招呼到访的朋友,可名字并不叫什么雯雯,于是我也不敢多说多问。 后来,陶然告诉我,由于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当年霍江并未参加高考。 . ———————————————————————————————————— 日记: . 2000年12月16日……星期六……晴 . 语文自习课后,莫凌波递来厚厚一叠信纸,看来大家都有在语文课上“练笔”(写东西)的习惯。这是他写给我的信,很简单质朴的信纸,没有图案和香味,却值得好好珍藏。他不是我的什么干亲,也不是我名义上的“知心好友”,却对我说出了走心而恳切的话,这种自然而然的真诚更为难得。不知是冷、紧张、还是感动,整个看信的过程,我都全是肌肉紧绷,上下牙打颤,脸上保持着怪异的表情。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 他写道:“那天,我看完了你的日记,虽然是在你同意的情况下看的,但我总觉得有偷看的感觉,因此我想写点什么给你,让我们把它看作一个‘平等交易’。尽管它并不平等。”我们竟以这种方式成为了相距最近的“笔友”,甚是有趣。他开玩笑地说不喜欢对于他脸红娇羞部分的描写,显得他过于像个女孩子,不够阳刚。我要再次定义他的形象,重新描写一番吗?呃……算了吧。目前脑子里还没有其他更贴切的此。 他说日记里提到最多、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陶然。对于陶然,他也写了很多。他觉得“他是个表面看上去成熟、内心却充满幻想的‘孩子’,从他和史辉的交往能看出他是个待朋友实在的好人。”看到这里,我有些冒汗!这么明显吗?日记里不是也记了很多东霞和艺婷吗?对他的记录应该也不比陶然少吧…… 信里还有很多对我的夸赞,虽然他说那些都是他真实的感受,不是刻意的“吹捧”,我读来却觉得是极高的评价。面对别人的褒奖,谁能不高兴,内心不发“飘”呢?我是个凡人,心里的那朵小云彩早已飘飘然,努力克制,装出沉稳、不为所动的样子。这种拉扯让我表情扭曲怪异,但心里却是满满地踏实,觉得还是有人懂我的。 . ———————————————————————————————————— . 翻开夹在日记本里那叠珍藏许久的信纸,厚厚的、已微微泛黄,抱着“考古”的心情,启封。 “我没有份量,因此,我说的话也没有份量。但郁积在我心中的话又不得不说,就像人受到某种刺激不得不有所反应一样自然、情不自禁。” “你大方随和、做事认真、待人诚恳、心地善良。(这可不是我捧你,而是你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特别是看完你日记后,你那种对自己思想的严格性几乎达到了残酷的地步——经常写日记自省。时刻控制自己的处世态度和方法,尽量避免与同学产生摩擦。就这样你把自己的心绷得很紧,仿佛一根拉到极限的老化皮筋,失去了原有的伸缩性,稍有风雨,便会产生‘弦断琴止’的后果。你像一位‘未得道的高僧’——在和尚堆里,你已经有资格称为‘高僧’了,你还认为自己应继续悟道,努力把自己的心灵和思想推向另一境界,以成为自己认可的‘高僧’。也许,这样会给你带来收获,也许会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想送你一句名人名言:‘英雄不是没有卑下的情操,只不过是没有被卑下的情操所征服罢了。’” …… “给你讲个故事:我生活在农村,小时候各家都会把晒干的棉花拿去卖,有意思的是各家棉花袋里的棉花并不相同,有的是装的晒干的好棉花,有的棉袋口上装的是好棉花,里面装的是湿的烂棉花,还有人甚至混一些砖渣在里面增加重量。真实的‘败絮其中’。其实每个人都有像他们一样的毛病,只不过各自隐藏在其中的‘败絮’不同罢了。有的败絮无关紧要,有的败絮让人忍无可忍。所以,对人和事的看法别轻易下结论,多看看,时间会给出答案。” …… “看完后,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让它与你的日记一样,受到某种‘魔法’的‘封印’一起沉睡下去,到它该觉醒的时候再觉醒吧。觉醒时期=n,n∈(2001.7.7,+∞)” 看到用区间表示“觉醒时期”的取值范围,我笑了,这是实实在在的理科生文笔。笑过后我仍心怀感激,感激他柔和的劝慰和提点,让我在钻牛角尖的思想道路上悬崖勒马,感激他的称赞,让我从公允而非严苛的角度看待自己,放过了自己。莫凌波看过日记便能懂得“封印”和“不可说”,而有些人却不懂…… 对待朋友,我并非如莫凌波所言那么诚恳,至少不像东霞和艺婷对朋友那般开诚布公,只因我对自己也不够坦诚。或许隐瞒是自我保护的铠甲,或许秘而不发才是对真相的慎重。 第六十一章 下雪了 ------------------------------------------------------------------------------------------------- 日记: . 2000年12月17日……星期日……大风 . 上午最后两节课,学校安排所有毕业班到阶梯教室去听报告,内容大致是关于高考前最后的这几个月复习、考试进度计划安排,心理调适之类的。第二节下课铃一响,各班人马倾巢而出、“奉旨撒欢”,毕业班的走廊出现少有的热闹场景。下楼时,陶然从我身边经过,趁乱快速塞给我一张字条,我则像接头的秘探,把字条紧紧地攥在手里,半天也不敢看。直到到阶梯教室坐定,做报告的老师讲到一半,已讲得意兴阑珊时,我才偷偷打开字条,像看小抄似的偷瞄,里面写着:“每次放学后,我们一起下楼好吗?放学后,你可以写会作业,我等你。我想每天都和你呆一会,不然,我真的会闷死的。知道我前天晚上有多痛苦吗?!听说你有事后,我没出去,把申请外出的条子给了霍江。\/一天不和你说话,我会整天都没心思学习的。真的,答应我!”看过字条,我脸红一阵白一阵地,想起前天。 周五晚上放学时奚萍让我去舅舅店里帮奚薇买双旅游鞋。收拾好书包往自行车棚走,陶然从后面赶来叫住我:“你先别回去,等会江丰来了,我们一起出去玩!” “哦,不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去好好玩吧!”我没有丝毫迟疑地拒绝了他,转身去了自行车棚。我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不在学校又不在家的时候,我的动向要先向爸妈报备并获得许可才行。另外还有姐姐奚萍嘱托的事我得去办。而他组的这个局,我也实在没有出现的理由。 到舅舅店里时,偶遇何斌、毛广海和霍江一行人也正逛到店里。霍江笑着跟我攀谈,并借着我这个“熟人”关系,熟练地跟舅舅讲价。我跟他们闲聊了会就回家了,顺路与他们同行了半程。我当时就觉得霍江笑得过于灿烂了,只是当时把这灿烂归因于意外偶遇和有事相求,现在想来,这过分的灿烂里可能还有一两分陶然的缘故。 没想到我简单的一句拒绝让陶然难受了两天。攥着手里的字条,又反复看了两遍,我该如何是好呢?我讨厌偷偷摸摸、讨厌别人背后的闲言碎语,可拒绝他,他会受伤、会不安心学习,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装傻回避?他似乎并不会给我这个机会。接受?我真心不想成为人们口中早恋的“靶子”。要是能把一切都忘记,回到99年5月的那天,我没给他递过那张纸条就好了…… . 2000年12月18日……星期一……雪 . 夜里,我做了个十分真实的梦: 陶然跑到家里来递给我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和昨天那张纸条一样的话,我犹豫不知所措,攥着纸条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爸爸的盛怒吼醒,爸爸追问给我纸条那个男人是谁?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唯唯诺诺,含糊其辞。我不清不楚的回答不仅没让爸爸的怒气消失,反而让他觉得我在刻意隐瞒,更为恼火。忽而,场景来到了郊外,江边荒草丛生的杨树林里,妈妈拽着个男人从远处朝我走来,那男人是陶然的模样,妈妈却让我叫他叔叔。“这不是陶然吗?怎么是叔叔?这莫非是个梦?”,见他们走近,我来不及多想,赶紧把手里紧紧攥着的纸条一口吞下肚去,并慌不择路地逃走。回到家,碰到怒气未消的爸爸,我把我和陶然的现状合盘托出,想向他讨个主意,爸爸却摆出一贯“不干涉”我、给我“自由”的姿态,说:“不要逃避事情,要面对!但最终该怎么选,还是由你自己抉择。”正待我还要继续追问时,一阵铃声响起。 我醒了,果然是个梦。梦中的场景可以逃避,梦可以醒,可现实还得继续。这往往就是生活比故事残酷的地方。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到梦里去找寻潜意识里的答案,却仍旧无果。现实中的爸爸知道一样的事之后,他还会是梦里的态度吗?现实中的妈妈会像梦里那么平静、情绪稳定吗?一切都未可知。 起床,赶紧收拾好,往学校奔。一出楼栋,嗬!好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绒毯”,每个房顶上都戴着毛茸茸的“白帽子”。雪条覆盖在树干、树叶上,把枝条压得很低,勾勒出树“卑微”的轮廓。天地间都充斥着刺眼的纯洁的雪白,在微弱的天光映衬下,反而微微泛出些清冷的蓝色来。在我做梦的一夜间,这天地已换了世界。这纯洁的美丽的白色世界又是否也是梦幻呢?如果不是梦,那美丽的白雪下又掩盖了多少丑陋与肮脏?那些能否一盖了之? 骑车在如梦似幻的世界里穿梭,思绪也随之飘散。校门前昏黄柔和的灯光如同圣诞夜卖火柴的小女孩手里捧着的火柴光,微弱无力却也温馨。常绿的松柏隐藏在雪帐子里,在此时的天光下,只显出似有若无的墨色边缘,正是那徐文长的水墨雪景“只以淡墨勾染枝叶,罔非积雪,全体在隐约间矣”。这白色精灵光顾了室外所有你能触及或无法触及的角落,肆意地在各处留下饱满的“白果”、晶莹剔透的冰棍、蓬松的天然……一切都如童话般美好!可这美好也终将逝去…… 我决定先不去管逝去不逝去的事,约了东霞和艺婷课后去操场打雪仗,乐呵一阵再说。在雪地里,拣最干净蓬松的雪,在手里捏一捏,微微渗出点水,雪球就从酥软变硬了,就像青涩的果子分泌出透明粘稠的果胶就成熟了,像女孩流泪后就坚强了。嗖——果断扔出去,啪——打在东霞的红棉袄上。 “哈哈哈哈……” “还没开始呢!你等会!” “嘻嘻,这哪有等的?!看招!” “哈哈哈哈……” 我们像回到幼年一般追逐打闹,笑声不断。雪白广阔的操场,我们几点红色穿行、跳跃,如同热烈的红梅点燃了静谧的雪原,升腾起白色的火焰,焕发出无限生机与活力。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啊! . 晚饭时间,袁英又再次提起她对元旦晚会的各种设想,我也遂了她的心意,把她的想法转达给了艺婷。只是最近艺婷的心思并不在元旦晚会上,而都在她与“四眼”该何去何从上。原以为他们确立关系就是大局已定,之后便会像童话或爱情小说里写的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幸福地生活下去。可事实是:确立关系是深度纠结拉扯的开始。 也许陷入爱情的女人都是敏感而弱智的,对对方的任何一点“异常”都要寻根溯源,当找到源头自己不愿接受时,又开始“自我欺骗”给对方找各种理由和借口。就连一向生性爽朗、达观的艺婷也不例外。她最近总跟东霞讲“四眼”的各种失约、她的各种等待,讲她对“四眼”的失望,讲她自己的各种妥协和变化。东霞劝她放下,毕竟分隔两地,她还面临高考和各种变数,忘了他,是为她好。就如同当年我跟卢小芳反复分析选文科还是理科一样,道理反复讲了不老少,做决策的人始终犹豫不决。讨论之后,艺婷总会以“忘不了他”为结,就像邓慧兰曾经在女生宿舍说忘不了蒋天乐一样。 见艺婷痛苦而欲罢不能的样子,我想起了前些天在央视看的法制宣传“禁毒”纪录片。讲述者是一个戒毒者。他受“一日吸毒,终生吸毒”的说法影响,两次进戒毒所戒毒都没成功,出来没多久就复吸了。家里因他欠了一屁股债,他自己的身体也满目疮痍、每况愈下。在他妻子和母亲的多次劝说下,他又重建信心,第三次进了戒毒所。这次除了药物脱毒治疗外,他还进行了一种特殊的治疗——和另两个刚进所的毒友谈论吸的感受的状态。刚开始,他很痛苦,在谈论的过程中,他需要不断克制自己想吸的欲望,经受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一段时间后,再听别人提及那个东西时,他就不那么痛苦了。直到出所后,有人勾引他复吸时,他能坚定地拒绝对方——他成功了。片尾,看到他与妻子热泪相拥时,我也被深深触动。生活中有很多东西与此相似,例如欲望、例如爱情。你没接触它时,能很容易对它说“不”,你接触它和它有所类似物质交换的关系后,再说“不”就很痛苦了。 莫非人终究是精神动物?以精神控制行为和感受?看来我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某些东西还相信唯心论。学学那个戒毒者吧,要拒绝首先学会面对,不能逃避,必要的时候要对自己狠一点! . 2000年12月19日……星期二……大雾 . 物理课上讲“化雪天比下雪天更冷”,果然没错。今天天晴了,却未大晴,下起了大雾,湿漉漉的湿冷透彻骨髓。雾气在绿色栏杆边缘凝结成水滴,倒有些“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意思,我无心倾听“清响”,只好奇这大冷的化雪天,水为什么违反了物理常识没结冰? 经历了多场雪仗、往来车辆人群的碾压和环卫工人的打扫,我们所能触及的范围内已没什么干净的白雪,不是淅沥沥和着尘土的泥浆,就是拉拉杂杂随意堆在一起的污浊雪块。本质上都是h2o,有些能当质清高洁的竹露,有些却只是沟渠里的污浊。当然那污浊也曾是晶莹无暇的白雪,命运区别如此之大,是从何时开始分野?而我们这些坐在教室里的人,是否也会和它们一样? 大风带着呼号冲击着手里的伞,我和艺婷瑟缩地挤一起,躲在伞后,去吃饭的路上遇到张小豆——由于成绩很水,说话办事不怎么靠谱,又特别爱掺和各种事,人送外号“水痘”。她是艺婷的朋友,艺婷与“四眼”相识、相知、相恋与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于是一路上都在聊与“四眼”有关的话题。聊着聊着,“水痘”口中意外冒出一个熟悉的名字——万念,是我认识的那个万念吗?还是同名同姓?跟“水痘”核对过外貌长相、家庭背景和求学经历后,我确定了此“万念”即彼“万念”。 “她呀,现在是一个人的情妇!”水痘以说评书的夸张表情和语气对艺婷和我讲道:“那个老男人是原来经常罩着‘四眼’的一个大哥,起码比她大十几二十岁,家里有老婆、小孩,资产估计有四百多万!他经常开个奔驰去接送万念,带她出去旅游,给她买很多衣服,大多是裙子,不过只有红和黑两种颜色……” 水痘绘声绘色地讲着万念的八卦,有些是听来的,有些是她亲眼所见,五官满脸飞的神情不知是想表达惊讶、羡慕还是鄙夷。艺婷对“暗门子”无比唾弃,对万念却以同情惋惜为主,在水痘讲述的空隙叹息道:“唉!她还这么小就那样,也太……那个了……”这份嘴下留情不知与“男主”和“四眼”的密切关系是否有关。对于水痘的话,我通常是不大信的。因为她明明是个女生,却时常装出个道上大佬的做派来,摆出成年人会有的凶狠与世故,满嘴跑火车。不知这是否是我对她的偏见。只是她这次所言,我有几分相信。 万念是我小学同学,回想起与她有关的记忆,就如同翻看一本落满灰尘的小说,遥远、真实又虚幻。真实是因为这些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发生地与我的物理距离十分切近;虚幻则源于感觉,她与我生活在不同的圈子里,有些东西我看不懂。 小时候,她爸妈感情不和,她一直跟姥姥住。她姥姥以捡破烂为生,住在堤脚边的间土坯房里。上小学时,很多同学喜欢课间跑到校门口的小卖部买零食吃,万念偶尔手里有点钱便会招摇地召集一群同学和她一起去小卖部买无花果、果丹皮,拱卫她去小卖部的同学会分得些零食吃。知道她家不富裕的同学开始猜测她买零食摆阔的钱是偷来的。她偷钱的传言越传越盛,以至于班上只要有同学丢了钱,大家第一反应都是先怀疑她。由于从未抓到过现行,她不承认偷钱又无法合理解释钱的来源,大家也只能怀疑。但谁都认为这“怀疑”是事实,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无法找她讨要丢的钱。 有一次,一个同学交学杂费的钱丢了二十块,到处找不到,找她理论,她自是不肯承认。于是丢钱的同学纠集了一帮人,打算放学后尾随她到她家找她的家长理论。我是被纠集的那帮人之一。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破败、潦倒的地方被称为“家”:大门用锁抽屉的小搭扣扣着,门下缘早已严重磨损腐烂,离同样破损腐烂的木门槛有几指的距离。开门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屋里到处堆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老式的熏得乌漆嘛黑的木梁上挂着各种麻包、蛇皮袋子。地是土地,没砌砖,墙是土墙,墙根的墙皮大多秃噜了,露出里面的毛石。整个屋子最现代化的就数从房梁上甩下来的“长辫子”灯泡了。屋里很暗,却没开灯。我们一群戴红领巾的小将尾随万念进屋后便吵吵开了。她姥姥从阴影中出来,听清我们的控诉后,操起手边的笤帚就往万念身上招呼,嘴里骂骂咧咧道:“个小崽子骚货!还敢偷起钱来了!你是不是还偷了老子的钱的?!” 赶得万念到处乱窜,从屋里跑到屋外,她哭着大喊:“我没偷!我没偷!钱是我爸妈给我的!” “你爸个板板,就不是个东西,老子钱都不给,还给你钱?!”她姥姥拿着笤帚撵着她,边打边骂追了出去,嘴里不断数落她爸妈的不是:“你妈也不是个东西!把你往我这一丢,什么都不管,自己就跑了,一分钱也不留下!你倒好,吃我的,住我的,现在还晓得偷老子的钱了……” “我没偷!……我没偷!……”万念越跑越远,留下我们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她姥姥没追上她,气喘吁吁地回来,把笤帚往墙角随手一扔。丢钱的同学畏畏缩缩地提出要还钱的事,登时被指着鼻子骂:“哪里来的一群小xx养的,找老子要的什么钱?谁偷你的找谁要去!滚滚滚……”面对老人十足的战斗力,我们都是十足的弱鸡,挨训后耷拉着脑袋从土坯房里出来各回各家,钱自然也是没要到。 略长了两年后,万念出落得身材纤细、高挑,有了几分样貌,便格外喜欢穿衣打扮起来。当然,大家对于她打扮的花销来源也是议论纷纷。不知是讲漂亮的人都爱跳舞,还是爱跳舞的人都讲漂亮,她被选入了校舞蹈队。也不知她是否真喜欢跳舞,进入舞蹈队后,她借着舞蹈训练的由头,开始名正言顺地旷课和讲漂亮。再之后,“她没上初中”和“她被她爸接去市里上初中”的传言都有。水痘证实她在市里上初中,因为她们是初中同学,只是水痘不确定她是否和她爸住在一起,水痘从未见过她爸送她上下学,只偶尔见过那个老男人。 所以,对于水痘的讲述,我虽有些诧然,却并不意外。只是不知她从何时开始,走上了这条路,莫非……某些偶然早已是命中注定? . ———————————————————————————————————— . 万念小学时是否偷过钱早已成为悬而未决的公案,她是否爱那个老男人也未可得知。 不知从何时开始,“穷”和“爱美”成了原罪。无需证据和审判,大家便依此在心中判定其他罪过。我也是爱美之人,却也曾一面极力掩饰自己爱美的天性,一面与大众舆论合力把爱美的万念默默推向深渊。 有自己的独立判断、不人云亦云、敢于站在周遭舆论的对立面,从来都是需要勇气的。坚持自我,也需要以理性认知和客观判断为前提,否则只会是钻牛角尖的固执和蛮干。我用了很多年剥离各种伪装,寻找真实的“自我”,又用了很多年去学会面对异议、学会坚持。 未曾经历过万念的经历,她的心路历程我无法感同身受。设想:倘若我在她的处境,是否会万念俱灰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倘若她多遇到些温暖的、自带阳光、能拉她一把的人,她的人生是否会有所不同?可,也许,在她生存的环境中无法生长出那样的人…… 第六十二章 冰封 ------------------------------------------------------------------------------------------------- 日记: . 2000年12月20日……星期三……晴 . 文艺部终于憋不住了,组织文艺委员开会安排元旦晚会的事。之前看着离元旦日子一天天接近,部里都没有要组织开会的意思,还以为学校怕耽误学习,不打算让高三搞元旦晚会了呢。我虽身为文艺部长,但各种决策均与我无关,都是校领导的意思,我就是个上传下达干活的。对此定位我很清楚,于是在工作中便少了积极的主观能动性,当然也少了提出天马行空的设想然后被否定、被打压的失落。很好,很好!世界是公平的,有所失便有所得。 袁英消息灵通地得知了文艺部安排元旦晚会的事,又再次与我共进晚餐商讨之。在我眼里,她还是个有各种积极设想的人,那就注定要面对否定,接受失落,只是不知道是何时被谁以什么方式否定而已。 她想在买东西的地方就让老板按班上人数按份分好,她想把出节目的任务摊派到大部分人头上,以此圈住大部分人不在晚会中途流失,她想和彭思宇唱梁咏琪和古巨基的一首男女对唱,并作为班级参评节目报上去。她不知道以我们少得可怜的经费想要尽可能多地购买物资,只能以土匪式趁火打劫的方式快买快速撤离,等老板反应过来可能连生意都不跟你做了,还给你分份?!她不知道班上大部分人都已组好各自的小团体,打算晚会期间私下活动。私自活动各异,总之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不在教室里。 我把袁英的各种想法向艺婷转述,并向艺婷举荐袁英成为元旦晚会筹备组成员。艺婷并未反对她参与筹备,但对于把她和彭思宇的合唱作为班级节目上报很不以为然,她翻着白眼直率地对我说:“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彭思宇想不想和她合唱还是个事呢!再说了,她那个唱歌水平,我觉得还不如拉何斌来随便唱唱的效果好。我们班上报的节目看看别人报的节目再定吧!” 艺婷负责元旦晚会的节目,其他安排统筹的事还得跟乐为商量。我跟乐为客套让他对晚会统筹的事多费心,他借机故意拿腔拿调地调侃道:“妹妹安排的事哥哥费心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别人安排的就另当别论了。”我自不理会,以白眼回复他,他倒也不生气。 莫名班上盛行认干亲之风。自打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的施莱特都认了东霞当干妹妹后,乐为也信誓旦旦一定要认个妹妹。可环顾四周,和他关系不错且干哥哥名额空悬的女生就只剩我了。按年纪算,他的确比我大两岁,叫我妹妹也不算占便宜。只是有艺婷与她“干哥哥”的事在前,我对于“干哥哥”这个称呼有几分忌惮。他每每游说我当他妹妹都像是在讲一个好笑的梗,我无视、反驳、回怼,或戏称“我们可以做兄弟,但不能做兄妹”,他都不生气,还真有几分哥哥样。 . 2000年12月22日……星期五……晴 . 昨天和今天,对于宇宙和其他人而言,就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和另一滴水一样,没有区别,对我来说,却已有了很大变化。 事情发生在昨天早自习后。 我拿出准备好的馒头在座位上边吃早饭边写物理卷子。陶然不知何时站在走廊上正对艺婷课桌的那个窗边,默默看着我。我察觉到有些异样,一扭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隔着窗户说:“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吧,我有话要对你说。”教室里还有几个没去吃早饭的同学,安静的环境足以让教室里的每个人都能听清他刚才的邀约。 “我有事!”我立刻不住地摇头,下意识地拒绝了他。仔细想想,元旦快到了,我的确有太多事,于是坚定了自己下意识的决策。 “去呗!我真的有话要跟你说!”他想让我改变主意,却没说出什么能让我改变主意的新信息。 “我真的有事!马上要元旦了,关于元旦晚会班上和部里就一堆事,之后马上就是月考,我还有一堆卷子没写完,而且明天下午我还要去参加越野赛跑,跑完估计都累死了……”我尽可能地搜罗脑子里能想到的事,赶紧罗列出来作为拒绝他的理由。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一直站在这!”他耍起脾气硬拗了起来。我们的争执引来了教室里其他人的注目。我不想“我和他”成为他人嘴里桃色新闻的谈资,于是结束与他的对话,埋头做题,不再理他。他便一直站在窗口负气地看着我,没有离开。 乐为和单凌云吃过早饭来到教室,见我俩的架势,单凌云开玩笑道:“哟嗬!一大早上就吵架啦?来来来,搬个凳子来围观!” “他欺负你啊?来,叫声哥哥,我就帮你对付他!”乐为摆出一副欠欠的样子,又来推销他的“哥哥”身份。 “你想当哥哥想疯了吧!呵呵,你够不够格还得看看,怎么能随便叫啊?”怼完乐为,看他俩打算看好戏的样子,我也不好发作,只能转而附和着说笑:“谁和谁吵架啦?我也搬个凳子来围观!” 说话的功夫,东霞、艺婷、莫凌波他们也都陆续到教室了,大家来了看见站在窗外的陶然,都问我怎么回事。我不胜其烦,对陶然说:“你别站在这了,去吃个早饭或者回座位吧!” “那你答应我?”他以此谈条件。大家都在围观。 “你怎么像个女生一样,没玩没了了啊?!快走吧!”我笑着说,希望在大家眼里我们只是在开玩笑,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是个小女生。”他捏着嗓子,学女生扭捏的样子说:“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不上课了!哼!” “哈哈哈哈……”大家都被他模仿的傲娇小女生样逗笑了,我也笑着放松了些,以为他闹着玩,笑着摇头,不料他竟摔窗离去。 第一节课,他真没上。我有些慌了,担心他出事,上课时便约好艺婷和乐为下课后到校园里分头去找。直到第二节上课铃响,我都没找到他。回到教室与艺婷和乐为碰头,乐为说在男生宿舍见到他,叫他去上课,他也不应。于是与艺婷和乐为商量:再见到他,绑也要把他绑到教室来,叫上东霞和莫凌波也一起去,人多力量大。第二节课下课一响,我们五人直奔男生宿舍堵人,却扑了个空,于是又赶紧分头去找。 我焦急地在校园里奔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意外极端可能,担心,害怕,几乎跑遍每个角落,仍没找到他。第三节课上课铃响,我带着所有胡思乱想的猜测,踏着铃声气喘吁吁地跑回教室,看见陶然竟乐呵呵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瞬时觉得自己傻透了,之前所有的担心和害怕都成了我傻的例证。“好吧,还好没出什么事,没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在生气、懊恼之余,这是我唯一能自我安慰的点了。 我一走进教室,陈舟和其他几个男生随即发出“哦……”的起哄声,我在感受到诸多看好戏的目光的同时,也极力用眼睛向起哄者们发出最强的警示。不知是我目光“杀气”过重,还是“煞气”更重的数学老师紧跟着我走进了教室,那声“哦”突然停在起势加强阶段,明显后面长长的下坠拖音被扼杀的声带振动之前。起哄声戛然中止,所有人的情绪被数学老师带入更低气压的上次随堂考结果分析中。 课后,陶然跑到走廊窗边向我们道歉,被他戏弄、跟着也跑了两个课间的艺婷气急,怒怼道:“是不是很好玩啊?!你要玩,自己再去玩一遍啊?!我们不陪你玩了!” 见他笑嘻嘻地来道歉,想起他曾说过我容易受骗,我就气到不行,不想理他。是的,我是简单,这次又被他忽悠了。可他怎么这么幼稚,觉得上课学习是可以随便拿来谈判拿来玩笑的事?!我若不信他所说,不去找他,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时,我不得内疚一辈子?!在大家与他之间,我的确很多时候没照顾到他的感受,但我心底里从未想过伤害他,只是我的行为和决定仍然会一次次让他受伤。好吧,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该做的决定还得做。决绝地关上心里那扇门吧,让彼此都不再受伤。 东霞见他无奈又执着地站在窗边,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样,我和艺婷都对他剑拔弩张,没有缓和的迹象,便语重心长地对我悄悄耳语道:“高三了,大家时间都紧张。老这样也不是个事啊!你该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谈一谈。” 是啊,是要好好谈谈,可谈了结果就会好吗? 下午课后,趁大家去吃晚饭的空档,他递给我一张道歉的纸条,我正巧也想借这个时间跟他聊聊。坐在课桌旁,我们都知道要说什么,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尴尬的安静,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一会晚饭后就会有人到教室来了,还是我抓紧时间先开了口:“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不合适!强求在一起不是快乐,是相互折磨。” “难道就为了上午的事?我可以道歉,可以改……能原谅我吗?”他说得十分卑微,却和我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和上午的事无关。我早就想过这件事了,只是高考在即,我不想有什么波澜,打算一切等高考结束后再说,可你早上来这么一出,我不得不早做决断早点跟你说。别对我好了,也别把我放在心上,忘了我吧。”我没说“分手”,“分手”这个词对我来说有特定的含义和语境,那是一刀两断的决绝和永不回头的决心。而我们从未有过那个意义上的牵手,从未在一起过。我们的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发展和高潮都只是在我们各自的臆想中,现实生活中,我们一直都只是朋友。 “忘了我,可能是对彼此都好的决定。高考在前,我不想感情的事影响我们的心态和前程。就算现在在一起,高考后也不一定能考到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学校,我们做不了自己的主,还不如早点放手。我平常而普通,你将来不一定会遇到怎样惊艳的人……”我理智地分析我们所处的现状和将来,极力劝说他放下,就如同大妈在菜场挑拣菜的好坏,如同老师在分析解题思路,冷静得像是一个局外人,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谁又知道那些话我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呢? 长篇大论的“演讲”过后是沉默,他低头摆弄着手指,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但上课时间却是一分一分逼近,眼见着晚饭后回教室的人陆续增多,我有点急了,正要再次开口劝说,他抬起头,怯怯地问道:“不能挽回了么?” 我狠下心,坚定地点点头。 “真的一点也无法挽回吗?”他再次问道。 看着他可怜的近乎祈求地发问,不禁觉得自己过于残忍,可我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咬牙答道:“挽回了又能怎么样呢?没有结果的……”这话从嘴里说出,自己都有些失神落魄,怕被人看出失态,我赶紧调整情绪挤出些笑容说:“不过,以后我们还是同学,还可以做普通朋友,不用老死不相往来,嘻嘻!” 我笑得很干涩,看见他红着眼眶,某些湿润的透明液体在滚动,这莫非就是会让艺婷觉得他胸无大志的地方?我不忍再看,低头劝道:“别哭啦,哭了多没面子!又不是生离死别。笑一笑,以后还能见面哈……”终于,他从我桌前走开了,不知是不想再受我言语的刺激,还是不想让我看见他伤心的样子。 “看我多好,为了给你们创造条件,在走廊上受冻受冷风吹了好久!”陶然刚走,乐为就搓着手坐到前排的位子上向我邀功。听到这话,我脸一下红了,赶紧用手捂住,佯装托腮状表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跟他哈啦别的话题。 好吧,一切都结束了!今天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地球还在运转,陶然也还坐在教室里学习。没有言情小说、偶像剧里那些天塌地陷,除了各自内心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如常。而各自内心的变化与这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影响的也只是自己罢了。一切都结束了。 语文早自习,大家都拿着高考通关“黄皮书”复习、诵读。在各种嘈乱的诵读声中,我听到付荣华在背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不是“黄皮书”上的考点!付荣华突然吟咏这首词,是在感情中遭遇了什么,有所感伤?还是“文人”多愁善感,有所顿悟? 我最初听这首词是在学龄前,当时并不知道词意及背后的故事,只觉韵律节奏优美、朗朗上口,就记住了。长辈们时常让我表演背诗词的小才艺,这首远超年龄认知的词给我带来了格外多的赞赏和虚荣,我对它便也格外记忆深刻。后来大了些,知道这首词有关爱情,我反而不再念它。直到前些时候,从一本言情小说上我才了解那些词的背后是陆游和唐婉儿这对郎情妾意的才子佳人迫于家长与世俗的压力,不得不劳燕分飞,数年后在沈园偶遇,以诗词传情的凄婉故事。 即使分隔多年后,他还是爱着她,她也仍对他牵肠挂肚,各自却已一生蹉跎。唐婉儿在沈园墙上见陆游题词,便以词和之:“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这像极了我们现在的笔友通信,区别是他们移动的是人,不动的是“信”。 唐婉儿终究敌不过相思的折磨,香消玉殒多年后,陆游又故地重游,写下《沈园二首》:城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不过,我怀疑一切的“科学精神”爆发,疑心事实并非像言情小说里写得那么纯粹、干净,女人可能是爱诗人的,诗人却未必如女人那般情深,就像我一直认为的“文字具有极大的迷惑性和伪装性”那样,诗人是职业人士,为了写诗而写诗。也可能,逝去的、悲情的永远是最美的,无法超越的,所以对于无法挽回的逝去,诗人诞生出了文学创作的执念…… 罢了罢了,无论爱与不爱都与我无关,收收心吧!一切都结束了。 . ———————————————————————————————————— . 人生啊!剖切、固化成显微镜下的切片,即使凄然也是美好的。一旦纵观全局,可能美好便会蒙上一层阴影。可,人的成长啊,注定是从片段到全貌,不断充实、丰满的过程,于是对一件事的认知也注定发生迁延、改变。 陆游迫于母命休了唐婉儿后,娶有一妻一妾,诞有七子二女,享年八十五岁。唐婉儿遵父命改嫁赵士程,郁郁而终,时年二十八九。宗室赵士程头婚娶二婚的唐婉儿为妻,妻子过世十多年后亦去世,终生未续弦再娶。哪个付出更多、哪份情谊更深重,各人心中自有一本账。有人说陆与唐是封建时代的悲剧,不能要求陆突破时代的限制。可谁又不是生活在时代大背景下呢?各时代有各时代的舆论束缚,也始终有人突破束缚、率性而为,只看是否有愿意突破的勇气和承担后果的决心罢了。终究还是权衡利弊的计算题…… . 若干年后,我向恋爱了一两个月的男人提分手,男人像陶然一样在我面前红了眼眶,我像劝陶然一样劝他别哭:“天下何处无芳草?!不过是分手罢了,做男人坚强点,别哭!”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眼泪,正视我、对我诚恳地说:“我不是为你离开而哭,我是为我们相处的那些时间与付出而哭。你可以对你的情感不负责,我不可以。我要缅怀那些逝去的日子和我们付出的感情。” 他的话让我第一次反思壮士断腕般地放弃一段感情并非就是果决和坚强,也可能是没有勇气走下去的逃避和怯懦。他让我看见原来面对自己的感受和情绪可以这么理直气壮,而眼泪并非只代表脆弱,它也有温柔、坚韧的力量。可在当年的我眼里,眼泪只与胸无大志划上了等号。 第六十三章 这么一帮人 ------------------------------------------------------------------------------------------------- 日记: . 2000年12月23日……星期六……晴 . 原来放下一些人和事,世界能空出那么大一块来,看见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这种轻松也挺好的。事太多,不小心磨蹭到凌晨,被困意打败,只好占用今天的语文课时间写日记啦,嘻嘻。 昨天下午,校越野赛跑一如既往在大堤上举行,跑步的选手和观赛加油的观众也一如既往地半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我和艺婷都按报名计划去参加了女子3000米。根据去年的参赛经验,满以为我这次意志坚定点,跑完全程不会太难,跑过之后,对自己的意志力才有了新的认识——并没想象中的坚定,脆弱有余。 女子3000米发令时,男子5000米已跑过半程。前半程跑过去还算比较轻松,中间乐为骑自行车陪着我跑了一段,随着我加速很快便把他甩在后面。他没加速,在后面陪着其他参赛的同学,给他们加油鼓劲。跑过中点返程,五脏六腑各器官开始叫板,呼吸着干冷的空气,鼻子、嘴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越跑越觉得肝和胃疼,在疼痛的对比下,反而不觉得腿酸了。停下来走两步,“症状”稍有缓解,再继续跑,症状也继续。于是思想便在“跑”与“走”中摇摆、煎熬,步子也在“跑”与“走”中不断变换。 回程途中又遇到乐为,他骑车督促我往回跑,我想向他寻求点精神上的支撑,对他说:“跑不动了,走会吧?!” 满以为他会说“不能走!走了就再跑不动了!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到了”之类的话,然后我迫于外部压力再努力坚持坚持跑到终点,谁知他竟答应了我走路的请求,我的精神支柱瞬间碎了一地,恨不得坐在地上,一步都不想走了。 在堤顶的黄土路上走了一会,看见黄子怡艰难但持续地往前跑着,一步一步超过了我并不断远去。她都跑到我前面去了,我在干什么?赶紧把散落一地的精神支柱架好,我以维持继续向前的步行,并向乐为伸出手寻求助力:“拉着我跑吧!”他毫不犹豫,拽着我,拼命蹬起了自行车。霎时,我觉得自己快到要起飞了,只是腿的频率跟不上胳膊向前的速度,感觉随时会摔倒。跑了一阵,乐为松开手说:“你自己跑吧,没多远了,快点,加油!” 我独自向前跑去,不多远看见陶然,我努力笑了笑,只是面部正与五脏六腑的疼痛抗争,表情过于狰狞,不知是否挤出了笑意。他没说话,目送我向终点跑去。最后冲刺的百十来米,蒋丽琴、盼盼、丁静、建国、莫凌波、邵伟等等很多熟人在堤坡边为我加油,连毛广海也咧嘴笑着地对我喊:“快跑呀,加油!”整齐的牙齿在黝黑的洒满芝麻的烧饼脸上显得格外洁白,关心与真诚溢于言表。不太亲近的人给予的激励,我觉得格外感动和珍惜,拼命加快脚步向终点冲去。 终于,在接力似的鼓励下,我跑完了全程。刚一冲过终点,我就被东霞和奚萍姐架住,扶到堤坡边的草地上,艺婷给我递了瓶水,乐为和单凌云围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在冲线后倒在东霞和奚萍姐怀里的那几秒中,我精神是瘫崩的,是总算结束后的不可收拾。遇到困难时,习惯了爸爸不冷不热让我自己解决的态度,习惯了妈妈大惊小怪的责骂。看见大家对我关怀备至地照顾时,心里突然觉得好暖,反而感动得有些受不了,于是赶紧重新振作精神,努力站起来走了走,以行动告诉大家:我没事。在被同学朋友环绕的圈子外有点远的地方,陶然一个人默默地望着我们这边,让我觉得有些莫名的孤寂。是的,我们属于不同的圈子,即使有交集,也会有矛盾和摩擦,就远远相互守望吧,也很好。 尚小庆和尤友玲毫无悬念拿了名次,这是他们的拿手项目,三年来他们从未失过手,区别只是名次上下的变动。艺婷跑了半截跑不动,叫何斌骑自行车给了驮回来。我没得什么拿得出手的名次,在冲刺前几十米,我看见黄子怡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过了终点线。她跑在了我前面。 从小学到初中,黄子怡和我当了九年同班同学。我俩家离得很近,父母是同学、同事的关系,从小到大我们都玩在一处,在班上也时常会被老师相提并论。按理说我们应十分亲近,事实却是我俩熟悉中有些疏离。在我眼中,她是异端中的同类,同类中的另类。但表面上,我们始终关系很好。 小学时她、蒋丽琴和我作为班上成绩最好的孩子,总是在各方面被老师当做榜样表扬,于是,大家习惯性地会把我们看做一类人,觉得我们就应该学在一起,玩在一起。事实也是如此,只是她想跟我们在一起学和玩时我们才在一起,她不想时我们就不在一起。她总是很有主意地主导我们“小团体”的分分合合,我总是傻傻地跟在后面被选择或者被迫接受结果。蒋丽琴则是经常被她针对和孤立的对象。我觉得蒋丽琴被孤立得很无辜,偷偷和蒋丽琴玩被她发现时,她便会和我“断交”,等过一段时间或她心情变好,我们又会“和好”。 我妈常对我说:“黄子怡比你精明多了,你就傻愣愣的!不过太精明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跟她妈一样,是个又精又尖酸刻薄的大小姐,什么都不愿意吃亏的。少跟她在一起玩!”我妈对她的评价我没什么好反驳的。的确我们在一起时常玩的游戏就是她安排自己当小姐或者公主,我和丽琴扮演丫鬟。对于我妈的话,我也不全当真。因为我放假在家百无聊赖时,她也会问我:“你要不要去黄子怡家玩啊?”但成绩不好的孩子的名字从不会出现在这个句式中。 初中开始学物理化学,她成绩略有下滑,却一点不影响她一如既往地拉帮结派搞小团体,主导“分分合合”的小游戏,和另几个女生八卦吴莉和“饼子”的绯闻。当然,孤立排挤吴莉,她属“首功”。体育课她总是能逃就逃,各种运动和劳动她也是能不参加就不参加,用她的话说:“哎呀!那些有什么好的?!跟男生一样弄得一身的臭汗,傻不傻啊?!我才不要呢!” 我在她的小团体里看她长袖善舞“指点”这个那个,默默看她成绩下滑,看她考试时肆无忌惮地抄袭、作弊。我妈看了成绩单总会说:“看看,黄子怡一天天精怪得不行,只爱漂亮,成绩下滑了吧!你以后还是要多跟苏小鹏玩,少缠这些九精八怪的人!”这句成绩下滑的定性让我冒汗,也让我对成绩和爱美的讨论缄默不语。我鄙视她作弊,却无法做到痛恨和唾弃。我知道她成绩下滑只是偏科,对理化不感冒而已。 就这么个不爱运动的娇小姐,在满是女生的文科班,竟然报名了女子3000米越野跑?!这事太不可思议了!以她的性格,绝不可能受人强迫而报名。也许,她变了,我也变了。她从柔弱变得柔韧,我却被消磨了意志。眼睁睁看她超越我都无法激起我全部斗志奋起直追,还要向乐为求助。返校的路上又遇到蒋丽琴,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你看见黄子怡了吧?!她居然也报名了,冲刺时竟然还跑在我前面。她那么讨厌运动和出汗,这不像她的风格啊!” 蒋丽琴努努嘴答道:“不知是以前不懂事,现在长大了,还是受中考失利的影响,或者家里不如以前挣钱了……总之,她这几年和以前比变化挺大的。” “她中考体育成绩不好,拉了分,我知道,不过应该不至于影响这么大吧?她不是也跟你在一个班吗?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我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她是出钱进我们班的,你不知道吗?好像还出了不少,可能有大几千上万吧!她爸以前做生意赚挺多钱的,这几年觉得这边生意不好做,就去了外地。不知是亏了还是没挣到多少钱,然后……发现有个女人跟她爸在一起,她爸也不怎么回来了,倒也没说要跟她妈离婚……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很复杂……”蒋丽琴说得断断续续,眼神闪烁,表情神秘。 “啊?!这样啊……她爸去外地做生意我知道,别的我妈倒没跟我说过……”我不知回答什么。 “这种丢脸的事,哪好意思昭告天下,闹得所有人都知道的?我有事先走啦,拜拜!”蒋丽琴骑车往她家的小吃摊去了,我回学校拿书包。 艺婷邀人晚上去她家玩,和校学生会茶话会的时间冲突了,我选择了去艺婷家。到她家才发现她还请了不少人:东霞、金燕、乐为、单凌云、陈舟、何斌、建国和丁静。艺婷妹妹比我们小不了几岁,倒是很喜欢粘着艺婷。艺婷妈妈做了几个菜,要赶着去舞场跳舞,剩下几个菜便交给艺婷。何斌去给她帮忙,我们也不需要谁张罗,自助吃零食、聊天。其实在一起也没什么可玩的,无非聊天、吃饭、看影碟,但在校外这样一个没有老师和家长、自由相处的场合,却让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自在、安心。 开了一桌斗地主,乐为、金燕、东霞和陈舟几个牌搭子斗得不亦乐乎,其他人或围观或等着上场。建国和丁静在茶几旁边嗑瓜子边聊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建国聊国际形势、经济发展、学习方法、游戏电影,什么话题他都能侃侃而谈。丁静笑盈盈地陪着、听着,偶尔附和,发表自己的看法。这和谐的画面让我觉得自己的参与有些多余,不过我还是加入了他们聊天的队伍,他们也丝毫没表现出被打扰。 我跟丁静聊起了前些天张小豆所说的万念的那些事,丁静没有丝毫诧异,平和地说:“她啊,她不是什么善茬。‘水痘’说的大部分可能也是真的。初一那会,我经常去职校找曾子华玩,曾子华和万念上同一所职校,碰见过几次万念和她姥姥对骂。她姥姥去学校找她要钱,说她拿了她姥姥留着养老的钱。她骂她姥姥是个老不死的捡破烂的,说她才不会拿她的钱——嫌她的钱脏。她姥姥就骂她是个小骚货,在外面勾搭男人。骂得那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学校门口那条巷子里好多人都听到了。万念也不甘示弱,回怼她姥姥:‘我骚不骚关你屁事!我骚不骚都不会拿你的脏钱!’每次两人车轱辘话都能骂好久。” “那她到底有没有拿她姥姥的钱呢?原来小学的时候,她姥姥也说她偷她的钱。”我想探究清事实真相,以丁静的人脉关系,总是能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可生活里哪有什么事实真相啊。 “谁知道啊!”丁静继续道:“她们从来都是各执一词,各说各话。不过那时万念的确穿得挺时髦的,很难把她跟她那个捡破烂的污糟姥姥联系在一起。后来没多久她就转学了。曾子华说她爸把她接去市里了。” “哦,那估计就转去‘水痘’她们学校了。”我似乎理清了线索。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吧。不过前些时候在我们家店里碰到她,她说回来看她姥姥,顺便逛街买买衣服。她还是穿得挺光鲜亮丽的,只是很成熟,不像学生。有个年纪有点大的男人陪着她,那个人我也不认识。” 我开始对‘水痘’的话深信不疑,对号入座:“哦,说不定那就是‘四眼’的那个大哥。今天跑步,你看见黄子怡没?”我又开启新话题。 “嗯,看见啦!感觉她变化好大啊,才几年啊,都不像原来的她了。”丁静感慨。 “你也这么觉得吧?”我似乎找到了同盟军,“蒋丽琴说她家出了点事,不知道她的变化跟那些事有没有关系。你知道不?” “不知道。什么事啊?你说说。”丁静的好奇心被我勾起,我便把从丽琴那听到的事原原本本跟她说了一遍。女人间的情谊便在这样的八卦交换中不断加深。 艺婷的菜炒好上桌,大家都围桌坐下,建国煞有介事地举杯,说起了祝酒词:“感谢艺婷组织,这么好的机会大家聚在一起,开心!祝大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永远开心!”在建国的带动下,几个男生都纷纷站起来祝词,这时我才发现他们不少人杯中倒的是啤酒。桌上,我们像大人一样吃吃喝喝聊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我问起大家对元旦晚会的想法和期待,艺婷和陈舟第一反应是想办法把老班支开,其他人也附和他俩的意见。他们觉得老班是个老古板,有他在肯定有很多限制,大家都无法玩得尽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以我对班上这些人的认知,如果晚会没有老班镇场子,没有人能把大部分人圈在教室里。估计晚会开始没多久,发完零食后人就会散去大半。不用说玩不玩得尽兴,连流程正常推进到结束都是件难事。也许,对他们来说,晚会有什么内容、是否正常进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借晚会的时间组织小团体自由活动才是尽兴的标准。 饭后,艺婷拿出刚租的周星驰喜剧电影影碟放进她家新买的影碟机中。直到艺婷妈妈回家,我们又恢复“学生”状态,各自乖巧地告辞,回学校的回学校,回家的回家。 . ———————————————————————————————————— . 影碟机现在已是能进民俗或年代博物馆的老古董了,在当年却是响当当的时髦、科技“炸子鸡”——脱离电视台的播放限制,想看什么、想什么时候看自己掌握,这是享受自由的美好。就如同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电视,谁家有一台都会邀请亲朋好友去看,分享节目信息的同时必能收获满满的艳羡。 从“影碟机”这个“时空隧道”,我又看见了当年急于摆脱家长束缚、探究社会和生活真相、享受成长的“我们”。少年不知愁滋味,在一切可能的间隙,努力“去家长”化,追求自主自由,又极力模仿家长的样子,行为处事。如今的“我们”,又有多少人已步入“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境况。 . 若干年后,在科技与大数据的计算下,我在网上看见了万念,她亲密地挽着我的前表姐夫,身边是前表姐夫的一帮“改朋友”。另一个表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把手机递给我和表姐展示道:“看看看看!网络跟我推送了什么?!我一开始还怕看错了,仔细看看,真是他!这些‘改朋友’是他在牢里一起劳改认识的,现在好像跑去海南混了。”惊讶之余,她又郑重地对表姐说:“你可不能让他发现你也在海南,又去纠缠你!”表姐看过手机后一把推开,浑身都冒出了冷汗。 第六十四章 最后的元旦(一) ------------------------------------------------------------------------------------------------ 日记: . 2000年12月26日……星期二……大雾 . 连日来,整天弥漫着大雾,能见度很低,雾气大到如同时刻下着细雨。在雾里穿行,一切都是朦胧虚幻的,不一会身上衣服就能湿漉漉地挤出水来。丁静说我们过的是伦敦雾里看花的浪漫日子。我没去过伦敦,不知这里的状况与雾都伦敦是否相似,只知道我的日子过得如同这大雾一般朦胧且糊涂。云里雾里、混混沌沌,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是行走、吃饭、做题,无限循环,不看日历便不知道日子过了几日。 原定的月考经历了大量推迟或取消的讹传后,仍确定为按原计划时间开考,也就是从明天开始。于是“年级组长‘宋某人’因组织元旦晚会不力,才又重启策划这场‘月考浩劫’”的传言四起,咒骂声不断。可无论如何传言、如何咒骂都改变不了明天开始月考的事实。接受现实吧!这次公布了我的考号是150,毛广海与我同分,但考号是146,我们中间插了几个别班的。 . 元旦晚会也时间在即,作为文艺部长,我不可能不管。看着报上来的节目,我深感高三的节目比高一、高二的丰富很多,复读班又比应届班热心很多。这莫非就是多成长几年的区别?笛子合奏、口琴独奏、民族舞、小品、情歌对唱、合唱……好多节目形式,没有二胡演奏。 “你把二胡带来让刘佳佳拉,我们班报个二胡演奏吧?!”艺婷看过上报的节目单后对我说。 “这……”我想起去年元旦晚会去表姐家借影碟机被妈妈数落的情形,有些犹豫。她肯定不会让我把二胡拿到学校来,怕弄坏了。 “你那两下子肯定不能当节目报上去的。虽然我没听过刘佳佳拉的,不过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肯定比你厉害些!”艺婷看我犹豫,会错了意,以为我想把自己报上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出来……”我辩解。 虽然每每有活动,内心都会激动、起波澜,想要有所参与和表现,但爸妈不允许耽误学习的要求我也谨记在心。于是暗暗决定自己不主动参与任何活动。那颗火热的心蠢蠢欲动时,另一个冷漠理智的“我”就会自带背景音乐地出来劝诫:“别冲动,看淡名利,不要爱慕虚荣!”背景音乐永远是: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我骨子里刻着“喜欢表现自我”,外面却盖着“谦虚、忍让、不出风头”的皮,这注定了我的纠结和矛盾,也注定了我不会主动去抢别人表现的机会。 课间,老班来问我班上的元旦晚会准备的怎么样了,团拜时表演的节目有没有确定下来,还有哪些没有安排筹备好的可以占用一两节课的时间去准备。他认真关心的样子很真诚,不似作伪。看来老班也并非如我们所想的那般古板,他可能也想让我们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元旦晚会能尽兴、留下好印象吧。 晚自习我调换位子坐到第一排,为明天的考试做准备。这是个“幽静”之所——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护城河水”对岸都是些寡言少语的邻居,“书山”后也是位深居简出的“隐士”。很好,很好!在后面“纸醉金迷”的生活过久了,也会向往第一排的平淡和质朴,似乎我已爱上了这份远离喧嚣的孤独——人总会有孤独的时候,何不自己走向孤独深处?主动选择总比被动接受好。 . 2000年12月27日……星期三……晴 . 月考总算结束了,暂且先不去想考试结果,心便轻松了一大截。月考过程中,毛广海对考试结果和分数大度而坦然的态度,令我对他刮目相看。他不像袁英、黄子怡她们那样在考前踩点、考试过程中和交卷的间隙四处打探、抄答案,也不像建国和尚小庆他们那样在考试结束后相互对答案,执着于提前知道自己答得对错。考试于他,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无压力、不纠结。到了时间来,交卷铃响了走,无论卷子是否写完了,交卷都干脆利落。这样不耍手段拿到的名次体现了他的真实实力。 考试结束后,班头组织大家每月一次的“乾坤大挪移”——换座位,我们这排终于调到前面去了。在前排坐虽不能毫无顾忌地讲话,少了些自由,但终究不会玩得太过分,心里踏实许多,也不会抬头便看见那个人。 年底了,慰问的信和贺卡纷纷而至。春生和“小点子”,这俩我以为从地球上消失了的家伙终于给我写信了,看来都忙于高考前的冲刺,无暇顾及其他。我赶紧写好回信去寄,写的无非是些学习近况和互助快乐的片汤话,心里却充实而满足。“饼子”的来信,言辞一如既往地客气,对我的成绩比我自己还有信心。我也一如既往地鼓励他好好学习,努力考个好大学。还收到两张贺卡,寄件人是我久未联系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以前同班时也未曾有过多少交集,突然收到他们的贺卡甚是意外,也许是贺卡买多了群发吧。至今还没收到苏小鹏的信,也许是她学习太忙没空写吧,或许她打算过两天元旦放假了回来当面聊,省点邮费,经济实惠,也好! 有了艺婷打样在前,乐为也打算约一些同学元旦放假期间到他家去玩。只是他爸妈大多时候不在家,即使在家厨艺也难以招呼客人,于是他四处打听谁做菜手艺不错,在为聚会餐饮寻觅“大厨”。 . 2000年12月29日……星期五……晴转雨 . 早上上课没老师来,一打听,都去参加县里组织的万人长跑了。于是几个班委借这个时间聚在一起商量晚上晚会的各项安排。为了吸引人,打算设个有奖游戏环节,我承担了编写游戏流程脚本的工作。 邓慧兰主动提出想要主持元旦晚会,对于她的普通话水平和主持控场、应变能力,我和艺婷都不怎么认可。而她小心眼、爱闹矛盾、爱生气的脾气,我俩都清楚。我俩谁都不想当那个拒绝她的恶人,但拒绝又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我们商量拒绝她的对策商量了许久,最终决定先答应同意她主持,让她自己准备主持的服装、串词和相关的工作,然后开场前给她提出一些同学不配合参加活动的预设,让她知难而退。商量过程中,我和艺婷都对自己为达目的机关算尽给别人设套路的行为痛恨讨厌无比,聊着聊着就笑道:“我觉得我们好阴险啊!真是道貌岸然的人!”但即便有这样的认知,我们又都不得不这么去做。看来我们都是俗人,谁也无法永远保持道德上的清高。与社会这池水接触久了,谁都会吸些污水,变得发胀、臃肿起来。 后来,蒋天乐听说邓慧兰要主持晚会,插手干涉,并放出话来:“我的女人不许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听到这话,我和艺婷都如获至宝,赶紧去对邓慧兰说:“我们是打算让你主持的,但是蒋天乐不让你主持。这事要不你俩先商量好了再说?”看着邓慧兰面有难色,我和艺婷心里便有了底,知道她拗不过蒋天乐,在达成目的的同时,心里不免又对自己的虚伪和俗气自我鄙视一番。 中午回家发现家里人都去亲戚家吃饭了,于是陪着艺婷去借她主持时的衣服——是的,最后主持还是一如既往落在了老主持人艺婷头上。下午趁着家里没人,拿了二胡、箫和一大堆东西往学校赶,在校门口遇到两个走街卖乐器的,见我背着二胡愣是要看看,我便如伯牙遇知音般与他们切磋了一番。按惯例,下午可以翘课出去采买晚会物资,由班头徐建和生活委员江丰负责。对于食物的购买上,明显分成两派:男生们主张多买些苹果、香蕉、饼干之类管饱的干粮,女生们则主张以葡萄干、果脯或辣条之类的小零嘴为主。相互争执半天,徐建一语道破他们坚持的原委:“月底了,男生们的生活费也差不多都见底了,估计晚上很多男生都不会吃晚饭,指着把交的钱吃回来呢!”这个理由让女生迅速妥协。 何斌叫了几个男生和艺婷一起去她家搬影碟机,还借了不少ktv唱歌的碟。金燕组织人把吃食按人头分好,用拉花、皱纹纸和气球布置了教室。乐为和徐建安排人把一部分课桌椅搬到走廊上堆起来,其他的桌椅都靠墙环绕,好让教室中间能空出表演场地来。一切就绪,期待晚会会与以往不同,但开场前我就预感自己想多了。不只是我,东霞、金燕、尤友玲等等也都有此预感,好几个人担心地对我说:“晚会会不会砸锅?” 晚会开始没多久,老班很自觉地退场了,可能想让我们高中的最后一个元旦晚会更自由吧。而晚会火热的场面在分发完食物之后持续没多久,就一如既往地进入冷清的状态:环坐在四周的男生专注于吃他们的“晚饭”,艺婷在中间动员很久,让大家上台表演节目,大家都各种推脱或不为所动。她只能自己或者叫何斌、单凌云或彭思宇他们几个能指挥得动的熟人上去唱歌。选歌、选碟和播放速度慢等一些技术性问题也是冷场因素,唱歌的人尴尬地站在场子中央被所有人围观,等待许久伴唱带也不一定能正常播放。于是恶性循环,更没人愿意唱歌了,因为不想站上去被尴尬地围观。 我把二胡给刘佳佳在楼梯间练习,准备团拜时表演。刘佳佳许久未碰二胡,对其生疏肉眼可见。他调试了一会后,开始练习,艺婷闻声而来,见是刘佳佳在拉,摇着头对我说:“还赶不上你!算了,我们团拜的节目别报二胡了,还是报唱歌吧。”艺婷进教室没多久,语文老师老刘和物理老师结伴而来,两个年近花甲的老人都对二胡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在走廊随便找了个课桌靠坐上半个屁股就开始上手拉二胡。老刘指法混乱地拉了一通《良宵》,尴尬地笑着说:“这是我二十多年后再会‘旧友’,一时间都不知道该用哪只手跟它打招呼了,我借去玩一会,跟它好好叙叙旧,晚会结束还给你。”这种情形下,我无法拒绝,便由他二人携二胡而去,我和刘佳佳回了教室。 陆续有人悄悄离开没有吸引力的教室,渐渐人越走越多,离开的人里甚至包括我们这些有心无力的组织者们。有奖游戏环节设在晚会流程中后段,最终也没能完成“防止人员流失”的使命。高中最后的元旦晚会终究也还是没逃过它“散摊子”的命运,在毫无征兆下草草结束——其实是聚不起来的人心让它不得不结束。 夜里有点冷,不知何时已开始下起了细密的小雨。何斌和单凌云把影碟机收好,与艺婷一起护送机器回家。其他人各自散去,教室里满地果皮、瓜子壳,皱纹纸拉花已被扯坏,随意地坠在日光灯管下或拖在地上,一片狼藉。说是狂欢后的萧索吧,我们却未曾狂欢过,萧索却一分不少。 我去找老刘拿回二胡,用雨衣把带来的乐器都仔细裹好,又冒雨去车棚推车。这时,陶然撑伞追过来,一面帮我挡住雨,一面说:“我帮你把车推回去吧!” 伞下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眸子里闪烁的神情,却已明了他的用意——他想送我回家。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默许地把车龙头交到他手中。回家的路上,迷蒙的雨丝环绕,在空间局促的伞下,我俩默默前行,许久未说话。我脑海里各种翻腾、纠结,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可说什么呢?我不是已经决定放弃一切、封存一切了么?!说任何话都只会让他难以平复的心再起波澜。 回家的路不远,却走了很久,就这样我们仍觉得时间太快、路程太短,真希望这是条永无尽头的路,我们能一直走下去。到家楼下,陶然一手推着车一手撑着伞,看着我,喉头滚动,不说话,也不离开。我们就这么站在雨里、伞下,什么都不说,直到同楼的人看见我跟我打招呼打断这静默,我才慌忙从陶然手里接过自行车龙头,转身往楼梯间里去。陶然叫住我,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和厚厚的一封信递给我,然后转身离开。 那本书是莫泊桑的《一生》。 第六十五章 最后的元旦(二) ------------------------------------------------------------------------------------------------ 日记: . 2000年12月30日……星期六……晴 . 今天早上没有课,主要是收拾昨晚的“残局”和宣布放假安排。其实不用等老班宣布,大家都早已从小道消息知道了放假时段,于是我放松地睡了个大懒觉,九点多才骑车去学校。还未走进校园,老远就看见到处是三五成群背着行李准备回家或出校门逛街的学生,教室里只剩十来个人,有几个在打扫卫生收拾桌椅,其他有站着闲聊的,也有埋头写作业的。 “你怎么才来啊?!都已经放学了!”东霞劈头盖脸地问道。 她的话瞬间让我紧张起来,不知是该先解释还是先了解现状,支吾道:“啊?!……这……不是不上课吗?我想……早上老班来了吗?他怎么说?” “来了啊。老班早上到教室看见很多人都没来,发了好大的火!”东霞模仿着老班瞪着眼发火的样子讲道:“他对徐建吼:‘一个个的,邪了完了!你去把还在寝室睡觉的,一个个都给我拎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自由散漫,还有没有节制了?!……’叨叨叨,叨叨叨,念了半天,一直念到把宿舍的人都叫过来,训了半天话之后才放假。” “啊?!……这……走读生都来了吗?他有没有说怎么处理没来的人?”我怯生生地问,东霞似乎还沉浸在老班训话的余威中,对于我这样从始至终都没出现的人,不敢想象会遭受老班怎样的责骂。 “丁静、袁英她们虽然来得晚些,但后来都来了,走读生里只有你和陈舟到他训完话都没来。艺婷到现在都没来!”东霞瞄了瞄紧张的我,笑着说:“不过他倒是没提起你们仨,不知是不是忘了。算你们运气好,来早的还挨训,来得晚或者不来什么事都没有,呵呵呵呵……” 伴随着东霞爽朗的笑声,我提到嗓子口的心才慢慢放下。 按计划,陪奚萍姐妹去逛街,给她爸买过年穿的新衣服,东霞也一起当参谋。逛了几家店,衣服都大同小异,没遇到中意的。我们继续“扫街”,一件深绿色、双斜插兜的薄棉夹克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拿着那件衣服喊道:“哎!奚萍,你看看这件怎么样?”顿时,齐刷刷的六道目光向我投射而来,她们看的是我,而不是我手里的衣服。 “怎么不叫姐姐了?”奚萍和奚薇有默契地同时脱口而出。东霞先是吃惊,转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坐等吃瓜。我愣了愣,不知从何答起,只好笑而不语糊弄过去。 又逛了会,买完衣服,送走奚萍姐妹,东霞便随我回家,打算略坐坐再去赴乐为之约。放假就是会让人心情好。我们放松地聊我刚才的口舌之失,笑着聊老班早上失态的盛怒,聊艺婷和四眼,还有我和陶然。我拿出陶然写的长信给东霞看,想听听她的意见。以前这些事我是羞于启齿、耻于与外人道的,现在我竟主动跟东霞提起、向她讨主意。看来我变了,是什么改变了我?对于逐渐变得陌生的自己,我也不知是好是坏。 东霞中规中矩地说了些常规认知和判断,让我自己想清楚,并把想清楚的事跟陶然说清楚。我若有所思,正要开口再问东霞什么时,突然听见爸爸开门进来的声音,我随即闭嘴,然后听到爸爸跟妈妈打招呼。 天啊?!什么?我妈一直在屋里?!我跟东霞四目相对,瞳孔震颤。一直以为屋里只有我俩,而且我们都是大嗓门,刚才那么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说话,我妈该不会都听到了吧?怎么办?怎么办?我已彻底忘了要问东霞什么,只与她交换眼神的功夫便决定赶紧收拾下,直奔乐为家。 在去乐为家的途中,我冷静下来,脑子也逐渐清晰,默默告诉自己:“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回来终究还是要面对的。无论妈妈听到了什么,都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她要怎么说怎么做,我都只能承受。不管回来会面对什么风雨,先调整下心情,和同学们开心地过完今天再说。” 乐为家里条件挺好的,宽敞明亮的客厅和卧室,有几处整墙的书柜,书柜里摆满了各种书。游戏机、影碟机、大喇叭音响、按摩椅、真皮沙发一应俱全。只是这些高级物件跻身于各种零食袋、废纸团、随意堆放的烟酒、杂志、衣服和各种杂物中,并不显眼,反而显得有些琐碎。 金燕和毛广海已经到了,他俩是今天的主厨,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建国、丁静、曹婉和艺婷在书房支起了牌桌玩“升级”。何斌偶尔进厨房搭把手,其他时间在牌桌旁“指点江山”。我和东霞来得晚,难以在午饭前再支起个摊子玩点什么,便随手收拾起沙发和茶几上的那些杂物。原本是随意收拣下,可干着干着有了往大扫除发展的趋势,东霞拿来了扫帚扫完地上的瓜子壳,又挽起袖子拧了个湿毛巾来擦桌子,效果显着。我也不好意思闲着,便把打扫范围从客厅扩展到了餐厅和卧室。 乐为靠在门框上,半真心半假意地“心疼”道:“哎呀呀!我妹妹真勤快!可我是叫你们来做客的,不是来当清洁工的。我怎么好意思让你们帮我打扫屋子哦!” 我白眼道:“不好意思怎么没见你上来帮忙?或者拦着我们不让我们做?!站在那看我们做,嘴里说着不好意思,真假!” “就是就是!这都没地方落脚了,不收拾往哪站、往哪坐啊?”东霞也帮着抢白他。 “唉!没办法啊!谁叫我懒呢。我们家我爸、我妈加我,我们仨都懒,谁都不想收拾。要不以后你们经常过来帮我收拾下好不好?”乐为讪笑道,说得看似真诚,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想得美!”东霞把笤帚往乐为手里一塞,嫌弃道:“来来来,自己扫!自己扫!”乐为调皮地推搡,继而打闹升级。 随着毛广海吆喝“吃饭”,他俩才停止打闹。所有人聚在餐桌旁,感慨即将而来的高考和它代表的别离。还有半年,我们便会各奔东西,各自前途命运不可知,有人踌躇满志,有人心存顾虑。 东霞略有伤感地说:“我觉得我们这帮人在一起挺好的,真舍不得和你们分开。你说怎么到要散伙了才发现这一点呢?前两年半我们都干嘛去了?” 艺婷举起杯笑着说:“前两年咱不是还没混在一起吗,呵呵呵呵……来,来,喝一个,希望咱友谊长存永不散。” 乐为、建国也举杯:“所以要珍惜这最后不多的日子呀!来来来,敬我们美好的过去,也敬我们更美好的未来……”所有人都举杯附和,脸上挂着笑容,心中各有所思。 是啊,这难得的最后相处的日子是该好好珍惜!所有人都知道,可元旦晚会仍旧是个组不起来的散摊子。在大组织里,个人想法改变不了整个组织的行为惯性,无论我们每个人多么想珍惜,也改变不了元旦晚会散摊子的“定局”。那在我们这几个人的小团体里呢,要怎样珍惜?放弃小争执、不吵架是必然的。除此之外呢?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吗?那样我们都还会有将来吗?继续埋头书山题海吗?那样我们还有相处的时间吗?将来还会有回忆吗? 道理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各有各的理,无从抉择。 饭后支牌桌的支牌桌,吃零食看碟的吃零食看碟。建国与丁静“绑定”式地出现在这屋里的书架后、牌桌旁、茶几边、沙发上等等任意角落;何斌和艺婷这对牌桌上的搭档口无遮拦地互怼,笑闹声不断;曹婉身边从不缺乏追随者和仰慕者,无论男女,此时也不例外。一切和谐得就像日子已这么过了几百年。 看着眼前这群人,我思绪变轻,渐渐脱离躯壳开始神游。眼前的快乐是一时的,还是会永久?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这帮人高考以后还会相互联系吗?分别是注定的,要与我分别的不只是他们,还有一个人。要给那个人回信吗?如果要回,该怎么写? 昨晚,我把信从头至尾,按分析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的方式仔细研读了好几遍,那封厚厚的信里除了解释他那天为什么逃课,就是道歉,说不该冲动,不该逃课。我告诉过他,这并非我决定封存一切的理由。那还有回信的必要吗?能说些什么呢? 有些要告诉我的话会隐藏在那本书的故事里吗?为了确认没有遗漏有效信息,我把那本书翻了又翻,甚至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看了大半夜。于连在精神和肉体上欺辱雅娜,背叛她和别的女人鬼混的悲惨现实主义故事把我彻底弄懵了,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莫非他要告诉我:男人都是不靠谱的渣渣?如果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回复他? . 2000年12月31日……星期日……晴 . 还沉浸在柔弱无法自保的雅娜对于连的暴力和冷暴力不奋起反抗的意难平中,一阵清脆的门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等了会,没人开门,看来爸妈都出去了,我艰难地拖着身体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随便套了件外套去开门。掀开门帘,陶然站在防盗门外。这一瞬,我睡意全无,束手无策,隔着门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说:“不欢迎我吗?”我才反应过来,把他让进屋。 天啊!幸好家里没人,不然我怎么跟爸妈解释他的出现?我借口洗漱,赶紧躲进卫生间,脑子里一边飞速运转想该怎么应对,耳朵一边注意着他在客厅里的动静。他在沙发上坐下后就不再有声音。我磨蹭着,许久,也没理出什么头绪,只觉得他上门是客,这么把客人晾在客厅里不太礼貌。束手无策的个人情绪终究没斗争过常年繁文缛节的驯化,我硬着头皮从卫生间里出来,端茶递水,按礼招呼“客人”。 “我来这儿,你这么吃惊,是不想见到我吗?”他先开了口。 “哦,不,不,不……”他的出现是在我脑海里想象过多少回的,可这是不能说出口的,也不敢想让它真实地发生在生活中的,“我是怕……”我怕爸妈看见问起什么我没法回答,可这也不能说。一向口齿伶俐的我此时语塞,望向他,看见他眼里的笑意,我知道不用解释什么了,放松下来笑着反问道:“你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他从怀里拿出个彩纸包好的小盒子递给我:“元旦快乐!”他见我要婉拒,语气伤感而坚定地补充道:“这有可能是我们一起相处的最后一个元旦了,不能不收!”见拗不过他,我只好接过盒子,放在身边的茶几上。 “我给你的信看了吗?我想知道你怎么想的。”他继续问道,目光灼灼。 “哦……”我点点头,目光移像一旁的茶几,不敢看他。良久,我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真的!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我也和你想的一样!只是现在高考在即,变数太多太大,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封存起来,等高考结束后再说。如果你觉得时间太久,不愿等到那个时候,你也可以选择忘记,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一口气说完这些,我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他眼中的忧郁顿失,焕发出无尽的兴奋和欢乐道:“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笑着点点头:“在高考结束前,我们只是同学和好朋友。” “你想考哪里的大学?想学什么专业?对之后有什么想法?”他问。 “呃……目前还没什么明确的想法。我原来是想考军校的,现在眼睛近视了,估计体检过不了,而且听说部队里面都是要有关系的,像我们这种没关系的肯定很难进。也不知道到时候考出的分数能上哪里的学校,不过我想以后去西北支教或者支援西部建设。你呢?”我畅想着理想化的为国奉献的未来,似乎在那种自我牺牲中能找到巨大的满足和存在感。 “我现在也没什么想法,到时候你考到哪,我都跟你一起!”从没见过的灿烂在他脸上泛滥起来。 “好!那就说定了哈。这算是咱俩间的一个约定吧!”看见他的笑,我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下,转而看向茶几上他拿来的那个小盒子,学着他的样子笑着说:“这有可能不是我们共渡的最后一个元旦,我借花献佛,把它当元旦礼物送给你,不能不收!” 他听闻此言,更是开心溢于言表,痛快地收下了那个我也不知是什么的礼物。 第六十六章 思想吸虫 ------------------------------------------------------------------------------------------------- 日记: . 2001年1月2日……星期二……阴,有小雨 . 假期结束了,又是新的一年。只是这一年与前一年也没什么改变,一样频繁的考试,一样冷淡麻木的心情,不同的只是考试分数与排名。 12月月考成绩排名出来了:肖伟总分605,排班级第一;建国第二,总分已经滑到了五百八十多;瑞生第10,奚萍和我并列13,尚小庆18,袁英22,乐为排在25。 仔细复盘我的每科考卷,语文和英语都还行,达到了常规水准,没失误。物理本应是满分,阅卷错误,给我多扣了4分。这4分影响总分排名的好几个位次,开始我还有心争上一争,后来想想,在高考之前的各种考都只是过程,不重要,很快会被之后陆续而来的新考试排名取代,也就听之任之,不了了之了。生物只错了两个选择题,是填答案填错的,无伤大雅。化学和数学是两大拉分科目,化学这次全班分数普遍偏低,有出题超纲的原因,也有对小综合题解题思路不适应的原因。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且不必说它。那就只剩下数学了。看见卷子上那么多会做的题没做对,应该拿到的分数没拿到,如白花花的银子凭空消失般,除了心痛还是心痛。我都想问自己:“你考试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要怎么做才能避免那些不该出现的失误?!”作为数学课代表,正因为数学曾是我引以为傲的,才越发不愿见自己在这一科上沦落至此,愧对课代表的身份。可持续没能改变这种情况的无力感,让我不得不接受现实,同时也对自己产生了些许怀疑:难道女生真的不适合高中及以后的理科科目吗?是脑子不好?还是努力不够,练习习题做的不够? 陶然这次名次有所提升,到34名了,比东霞略高,是收心起了作用吗?估计这还不是他的最好水平,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按目前成绩提高的程度,我相信六个月后他应该能和我携手并进。艺婷、莫凌波和陈舟在后段甩尾,这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在竞争激烈的快班里,每次考试出题侧重和个人发挥不同,成绩和排名都会有很大变化。只有长期处于某一区段内才能说明点什么。 . 2001年1月5日……星期五……阴 . 老班公布高考变化新动向:“3+x”的x综合科目总分由原来预计的260分增加至300分,物理化学各120分,生物60分。这样的变化可能对明显偏科的人会有一定的影响,对我来说可能影响不大。当然,只是“可能”。对于刚实施没多久的“3+x”高考新政,出题模式、出题方向会是怎样,对以往教学成果的检验、分数排名会有什么影响,学校老师心里都没什么底。无旧例可循,其他省份去年的考题也只能“仅做参考”,毕竟各省情况不同,一切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所以老班在转达高考政策、提出一些指导性的意见和建议时,说话都显得极其谨慎、底气不足。 为尽快适应考试新政策,在更大范围内对学生成绩排名情况进行摸底,校领导决定增加几次x综合科专项考试和参加市里组织的各种联考。目前已知的时间安排是10号、11号会考,12-14号高一、高二期末考,15-16号我们期末考,17-18号八校联考,考试结束后开始补课至过年前一两天,23号过年,然后放几天假后再回学校补课,然后再开始年后的综合考、月考、联考、各种考…… 妈呀!我就是对考试再麻木、再无感,这么考下去,怕也是会被“考”焦的吧! 不记得哪位名人说过: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放一放。呃——好像是艺婷说的,呵呵呵呵……不去管那些烦心事,又到周末,课余时间自然也闲散起来。陶然跑到乐为座位旁看艺婷给瑞生和莫凌波他们做心理测试,还是那个“老虎、孔雀、猴子、大象和狗”的测试,我已知道各动物代表的含义,便没参与,只好奇他们的答案。瑞生和我一样,在丛林里早早抛弃了孔雀,按他的话说:“这华而不实的动物留着有啥用?”老虎被抛弃的原因是怕控制不了,被其反噬。大部分人把狗或大象留到了最后。除了乐为,他保留的是老虎,因为他觉得老虎最厉害。大家因此嘲笑他以往“视金钱如粪土”的表现都是矫饰,原来骨子里是权利和金钱的奴隶。笑了许久,那些备考氛围里的阴云似乎随着笑声变淡,渐渐离我们远了些。 晚上不上晚自习,回家,吃饭,洗澡,抽空看了会电视,节目内容却在我脑海里产生了翻腾、爆炸性的化学反应,其剧烈程度比na遇到h2o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湖南台《真情》栏目重播的预防艾滋特别节目,节目嘉宾是央视主持人阿果和宋鹏飞一家。宋鹏飞是我国目前唯一一个公开艾滋病携带者身份的少年,今年约摸十八九岁。十六岁那年,一次医疗事故——给他误输了带有hiv病毒的血,使他无辜受害。医院负责了一年的医疗费后便撒手不管了。他家原在山西,家境殷实,有带小院的楼房,有几辆摩托车。如今,为了方便给他治病并节省开支,不得不举家迁至bj,一家三口辗转在一幢幢危楼的出租房里,漂泊如风中的树叶。电视里这个面庞清秀白皙的少年靠一年十五万二的昂贵药物延续着生命,一年十五万二,一分也不能少。 看这个节目前,我对艾滋知之甚少,只知道那是个很可怕的传染病,因为一些不洁的行为才会得,得了便无药可救。12月是世界预防艾滋病宣传月,各大媒体都制作了有关的宣传科普内容,宋鹏飞也积极参与到各种aids宣传的社会公益组织和活动中,让更多人了解aids和aids病人,减少不必要的误解。阿果说hiv\/aids的传播途径主要为血液、精液等体液传播,性传播和母婴传播,日常接触不会被传染。宋鹏飞也笑着配合展示各种不会被传染的日常接触,言谈中透出丝丝幽默和这个年纪男孩会有的顽皮,却没有一丝霸道和淘气,这个病促使他迅速成熟、懂事。他说他要努力地活下去。他说他在学习各种技能,例如快速地打字和上网,因为那些在公益组织工作中用得上。他说起初周围的人知道他得了这个病,有的敬而远之,见他来了,远远绕道走,在背后说他得的是脏病,有的则像驱瘟神一样对他们一家进行驱逐。比起这个病对身体的伤害,人们的误解和偏见造成的伤害更严重。 看着俊秀帅气的他,在本应充满希望和幻想的年纪,却在与现实和生死较劲,我的心隐隐作痛。这本不是他的人生,天道不公啊!和他比起来,年龄相仿的我所经历的各种压力、委屈和各种不可对外人道的纠结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我的那些烦恼和痛苦反而成了佐证我矫情的证据!不就是埋藏自己的真实感受做父母要求的“乖乖的”行尸走肉吗?不就是成为应对考试的工具人吗?我终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和我一样觉得天道不公的还有一个男人。他是个叫吴光明的普通工人,在知道宋鹏飞的事情后,几年里一直给鹏飞写信鼓励他,并在经济上给予他们家援助。主持人问他为什么要怎么做,他说没有为什么,就觉得自己该这么做。 故事还在继续。不,这不是故事,是现实。鹏飞还将面临诸多困难,他渴望和朋友交流,渴望正常的、安定的生活。我一直记忆功能欠佳的脑袋瓜瞬间记住了他的通信地址,那是仅仅在荧幕上显示了几秒的bjft区的一个信箱。我能为他做什么?像吴光明一样给予他经济支持?我不是一个经济独立的人,十几年来我没给这个家挣过什么钱,反而是最大的开支负累。我没有支配父母收入的权利。那给他写信?我这种身体健康的人在信里讨论他的病情,给出无法感同身受的“加油哦!”会刺痛他吗?会被他看做是怜悯和施舍吗?天啊!别老把自己当救世主了!你的同情改变不了任何事。就算他内心强大,不曲解同情,给他写了信又如何?他的病痛不会因我的信减少。电视上公布了他的通信地址后,他应该会收到很多鼓励的信吧,而通信邮资也许会造成他新的经济负担。可我真心想为这个无辜的人做点什么,想给他一些支持,给他一个无所顾忌的拥抱。路途遥遥,坐火车去给他一个拥抱?好吧,这不现实,无论是钱还是时间上都不现实,我只能在远方默默关注、默默祝福。 . ------------------------------------------------------------------------------------------------- . 据说,有一种叫双盘吸虫的寄生虫,寄生在蜗牛体内,靠吸取蜗牛的营养生长。到需要繁殖时,双盘吸虫会涌入蜗牛眼柄,使其突出、膨大,形成色彩鲜艳跃动的“显眼包”。它们还控制蜗牛,一改其行动缓慢、昼伏夜出的习惯,让蜗牛大白天快速活跃地爬到叶尖树梢,在鸟儿面前招摇过市,以便被吃掉,从而完成自己在鸟体内的繁殖。双盘吸虫借鸟把自己传播到更远的地方,虫卵通过鸟的粪便回到地面,继续寄生在更远地方的蜗牛体内。 双盘吸虫借助蜗牛和鸟实现了自身在更大范围内的传播、繁衍,而这过程中的蜗牛呢?它只是被操控的傀儡,被利用的宿主,行尸走肉般做着损害自身利益和生命的事。它们被称为“僵尸蜗牛”。大部分僵尸蜗牛在被吃掉前,早已因过度运动和被寄生消耗到濒死状态,只是不断在眼柄活跃闪动的双盘吸虫让它看起来好像还活着。在此过程中,蜗牛能否感知到自己被操控呢?想来还是不知道的好,否则它们只会更纠结、更折磨、因无法改变结局的无力而更绝望吧。从这个角度来看,简单无知的蜗牛会比有认知的人类好过一点。 有些思想就如同寄生在头脑里的吸虫,不触及它们时相安无事,我们也很难判断哪些念头是有益的,哪些会在某些关键时刻要了我们的命。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发现那些要命的吸虫;有的人意识到吸虫的存在时已岌岌可危;也有人早早发现,却束手就擒,坐以待毙。驱虫,是个折磨而痛苦的过程。所幸,生而为人,比起蜗牛,我们还有“驱虫”这一选择。 父母都是勤俭节约的人,有点什么头疼脑热,不是靠自己硬撑过去,就是到药店买点药或者弄点偏方。他们觉得医生都是乱开检查、乱开药、故意吓唬病人的主,就为了挣病人兜里的钱。父亲无痛尿血一直偷偷瞒着所有人,过了大半年被母亲发现后还不让母亲对我说。又过了几个月,母亲见症状没有缓解,忍不住才告诉我。我咨询专业人士,发现情况不对,赶紧把父亲押到省城大医院检查,结果:癌症晚期。知道结果后,母亲觉得天都塌了,然后喋喋不休责怪父亲不早点上医院检查,父亲则瞬间石化,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都暗淡下去。所幸,手术成功,病灶部分全部切除。医生嘱咐之后每隔几个月要复查。术后一年内的复查在我的监督下不打折扣地按医嘱完成,无异常。之后的复查便被他们“身体没异常没必要”、“检查做多了也不好”、“刚做了社区体检”等等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讳疾忌医的状态和手术前一模一样。六年后,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父亲腿疼到无法单独站立,找他相熟的“赤脚郎中”开中药敷贴了近一个月也没见好转,母亲才告诉我情况,而此时距他第一次出现疼痛的症状已有四五个月了。我赶回老家再次把父亲带到省城大医院检查,结果:癌细胞转移了。我常想如果按时定期复查,或者早点发现转移早点做放化疗,即使改变不了结局,可能父亲能多活些时候。只是对他而言,在那个状态活得久,却不一定是件好事。也算如他所愿了。 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引起咳嗽,母亲对“痨病”的概念根深蒂固,便把父亲用的碗筷、水杯全与我们分开来。无论我如何向她解释“父亲得的不是肺癌、不是肺痨,只是癌细胞转移到了肺。咳嗽是由呼吸道刺激引起,不是由病毒引起,这种咳嗽不传播病毒。且癌细胞是人自身异常生长的细胞,不传染!”都无济于事,父亲的每一声咳嗽都刺激着她的神经,她坚持要泾渭分明地区隔。我有意无意地拿错碗筷、不介意吃父亲吃过的东西,便会遭到严厉的斥责。我反抗,不断向他们科普癌症不传染的理论,却看见自责的父亲低着头,压抑着被嫌弃的委屈,犹豫又怯生生地说:“还是分开吧……对你们好,以防万一……说不好有个万一呢……” 癌细胞骨转移,父亲身上多处疼痛,就这样,母亲挤着也要跟他一起挤在一张小床上睡。父亲过世后,父亲的衣服鞋袜烧的烧、扔的扔、送人的送人,一件不留,她再也没在他住过的房里睡过。无论我如何诱导,她都坚持不去,问她理由,她嘴上不说,眼里透出的尽是忌讳和怕。几十年的夫妻之间没有爱吗?我不信。可走到人生的尽头,情分竟也如此而已。 可见,真实的人生里,“相信”的力量远大于“爱”。 而人永远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 曾经啊,曾经年轻的我们,总是不断向外界寻求答案,让别人告诉自己:我是怎样的人,要往哪里去,会有怎样的人生,于是沉迷于各种心理测试、星座、占卜。即使不信,也要听听。那个“老虎、孔雀、猴子、大象和狗”的测试,我如今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排序,人生经历中真实的人生选择告诉我:这些动物和它代表的“父母、子女、爱情、事业和金钱”那些选项没有一毛钱关联。成熟的人能清楚地告诉别人:我是谁,我要什么,将有怎样的人生。不需要别人来“告诉”自己。 后来得知,宋鹏飞作为艾滋病携带者的身份被披露,并不是自愿的。他们搬去bj住,除了方便治疗,还为了向医院和披露他个人信息的媒体维权打官司。导致宋被传染的“源头”找到了,他去bj向宋表达歉意并获得了原谅,那是另一个无名的“宋鹏飞”,是像他一样的另一个受害者。几年后,宋鹏飞主持的aids公益组织也遭遇经营困难。这一系列讯息,有人看到世事和人性的复杂,以及生而为人的艰难,有人愿意相信人世的美好。 你愿意相信什么? 这许多年过去了,宋鹏飞,你还在吗?愿你获得了你曾经期待的美好生活! 第六十七章 让考试来得再猛烈些吧(一) ---------------------------------------------------------------------------------------------------- 日记: . 2001年1月7日……星期日……晴 . 终究还是理智浇灭了冲动,辜负了那一瞬的好记性。我没给宋鹏飞写信,也掐灭了写信这个念头,只是在课余间隙会跟东霞、乐为、瑞生他们聊起aids以及hiv病毒携带者和病人的一些知识,会聊到我新近知道的那些事。能传播一些正确的认知,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这一天无比平静,平静得只听得到迈向高考的脚步声,只感受得到临近会考的心跳。 平静中,人会想些古怪无聊的事。我突然想起自己总是去坡尽头那个小面馆吃同样的东西,不禁自问自答:“怎么不去别处,或更近点的地方?” “不知道,放学后推上自行车就去了,也没怎么考虑,类似我的‘非条件反射’。” “为什么不吃点别的?吃不厌吗?” “不知道,似乎已成习惯。到那,说同样的话,吃同样的东西,一个人,习惯的孤独,习惯的自然。” “怎么不和以前的伴一起?” “无所谓伴不伴了,人与人之间没有了利益为纽带便不再有关系,形同陌路了。自己吃自己的,自己想自己的问题,不也很好么?” “没有人分着吃一碗面和八宝粥,会不会有些失落呢?” “也许吧……那么久的习惯了,不过失落有什么用呢?又不是我能决定和改变的……” …… 乐为又开始写毛笔字了,他的“影”和“道”二字写得极其漂亮,遒劲洒脱。特别是“道”的走字底写得很特别,我也用钢笔模仿起他的运笔来: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道可道,非常道…… . 2001年1月8日……星期一……雨夹雪 . 今年的雪下得真勤,又下起来了。 雪花里夹杂着冰颗粒(这冰颗粒普通话叫“霰”,方言没有对应的字,读音是“蛇子子”),沙沙哒哒打在窗户上,凝结成片,晶莹剔透,像极小的汤圆,也很可爱。就这可爱的小家伙却害苦了我,上下学的路上骑车成了件很费力的事。迎风,风鼓起雨披如鼓满的帆,尽一切力量为自行车增加阻力,同时,冰颗粒借风势加速,化身“玻璃碴”快速持续地击打在毫无遮挡的脸上,冰冷而刺痛,又阻碍视线。这小小的、柔弱的、只需一点温度就化为无形的冰颗粒却能使人如此之痛。相比之下,是我太娇气,不够坚韧吗?我只好拼命蹬着脚踏板加快车速,以尽快结束这肉体和精神的凌迟。脸颊冰冷,抹去霰在脸上留下的水渍,却感受到一种光滑,像——剥了壳的煮鸡蛋。这莫非是风雨过后才有彩虹,所有的滋润总来自苦楚? 路上遇到盼盼,聊起她们班的那几个猛人,她以一贯慢条斯理的语气说着让人心惊肉跳的话:“他们复习的应该不错。呃……他们自己定的那个背英语词典的比赛,好几个英语词典都快背完了,背得慢的也背到x了。上次的月考成绩你也看到了,这次会考也都胸有成竹。呃……按他们的话说,会考就等于放假。” “‘会考就等于放假’,这观点真不错!对考试有底气的人才能说得出这种话。你呢?复习的怎么样了?”我关心了下盼盼。 “呵呵,我不能跟他们比,他们都是些猛人,是动不动扬言要上人大、复旦的,我连上周老师安排的综合卷子都还没写完。”盼盼答得实在,她和她们班排前面的那几个猛人不同,不会吹牛,也不刻意隐瞒实力。 . 2001年1月10日……星期三……晴 . 会考果然像是放假,早上不上早自习,晚自习也随意,没人管。日子过得自由、懒散。 记个流水账: 早上比往常多睡了一个小时,挤出早餐时间,边啃着烧饼边骑车去学校。在路上遇到施莱特,他略带责备又关心地说:“你怎么又吃这个啊?!吃这枯饼子人舒服?一点营养都没有!”我笑笑,以前碰到他这么说我时,也只是笑笑。 “怎么不吃点别的?吃个猪油饼子也好啊!”他继续。 “吃那个油太多。”不知该反驳什么或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只是为了有个回应,我答出这么一句无脑的话。 “有油,带点卫生纸擦擦不就行了?!吃炕饼子太没营养了!”他说着责备的话,我却没感受到威压,反而是满满的温暖和关切。我不再回答,笑笑骑车欲走,他拉住我自行车后座,要我带他到学校,我示意他坐上后座,他却抢过车龙头要骑车载我。 考试迟到早退的人不在少数。因为是会考,这个成绩对学生来说没那么重要,反正都是要参加高考的,不排名、也不影响下次月考座次。反而是老师们都希望学生能过,它好歹是国家统一组织的水平能力测试,通过率反映了一个学校的教学水平。于是考场纪律一塌糊涂,到处是作弊的、抄袭的,监考老师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不问。的确考出了“放假”的感觉。 中午回家看见一大桌子的菜才想起来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前些天都还记得,到今天正日子反忘了。妈妈记得,还准备了这么丰盛的一桌菜,可惜我爸自己忘了,没在家吃。他应该是忘了吧,不过妈妈的生日他倒是从没忘过。每每见到他们和睦相处又不失情趣地斗斗小嘴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幸福,也有几分羡慕。不知我将来能否…… 中午洗了头没干,下午便披着微湿的齐腰长发去学校了。进教室,莫凌波一句“好漂亮的头发”竟让我在压抑的环境里找到几分轻快。当然,“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导让我没透露出一丝高兴。他可能是看过那篇《多把赞美给别人》的文章吧——有时自己一句不经意的赞美可能给别人带来很大的力量和作用。宽容大方地赞美别人不会显得自己低人一等,反而会给人留下个好印象。只是没想到,我终究还是个容易受人言辞影响的人,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还有十万八千里,我要成为一个那样的人吗? 下午英语考试后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瞎转悠,在校友园小池塘的曲桥上遇到了金燕、瑞生、乐为和江丰,便坐在桥栏杆上闲聊起来。池塘被樟树林环抱,夏天是繁茂的荷塘,曾经参差错落的荷花荷叶现在已凋零,剩下零星的几枝枯叶萎靡地支在高出水面没多少的地方,蜿蜒的小桥把荷塘一分为二。樟树林倒是不分冬夏,一如既往地密实、繁茂。 金燕说:“我们这么坐在塘中心太惹眼,我知道有一处僻静之处很适合聊天,去那吧!”,说罢,她便带着大家绕到食堂后的一条小土路上,穿过一片树林,各种七弯八拐的羊肠小道,突然豁然开朗,竟到了抚平湖的湖畔。岸边正好有五块硬纸板,大概是前人留下的。 大家相继到达。 “天啊!三年了,我竟不知道学校里还有个如此幽静之所!”我感慨。 “真是个约会的好地方!金燕,你咋发现的?莫不是……嘿嘿嘿……”瑞生打趣道。 “别瞎说啊!污人清白!我是跟邓慧兰她们来过!”金燕赶紧辩白。 “呵呵,紧张啥?!我又不是古板的老班!就算是约会了也没什么,都是成年人了,有啥大不了的?!”瑞生大方地主动表明态度,为后面的聊天边界定下了基调,让所有人对于哪些能聊哪些不能聊、能聊到什么深度,都少了许多顾忌,畅所欲言起来。 江丰是活泼、开朗加晚熟的典型,他说他小学时成绩很糟,喜欢和一些年纪比他大的混混们混社会,因为觉得那些人都是很讲义气的好兄弟。听他说起才知道原来他和我初中出名的“校园霸王”是拜把子兄弟,经常为兄弟出头,围殴人、打群架,曾经的叶培盛胳膊打石膏事件里就有他的“功劳”。这么想来,我和他可能在初一时就打过照面,只是相互不认识。初一有段时间,蒋丽琴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会被“校园霸王”邀的几个男生围追堵截,蒋丽琴便约上几个女生一起骑车回家,我是为她护驾、冲破围堵的人之一。 我笑着对江丰说起此事:“你知道吗,每次我们快骑到最黑的那截小路时都拼命蹬自行车,还得保持阵型,就怕被拦下来。哈哈哈哈……世界真是小啊!没想到那些人里可能有你,你说你们当时是怎么想的?” “嗨!别说了,帮兄弟追女孩子,年少无知呗!”江丰羞红了脸,赶紧想办法找回场子道:“我也不是每次都参与,咱也不一定见过。眼见着我成绩越来越差,我爸说你再这样下去连个高中都考不上了,就全家搬去了乡下。后来我就改邪归正,一心投入学习中了,呵呵呵呵……” “那你现在和他们还常联系吗?”我问他。 “很少了。高中生活里学习占比加重,不是看书就是学习,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交流自然就变淡了。各自生活的圈子也不一样了。唉!其实人还是要重感情,不要太功利的好……”他若有所思道。 成绩好、理性地看待问题、规划有序地向着目标迈进就是功利吗?我不禁也思考起来。莫非人一定是有所得必有所失? 会考期间晚自习走读生可以回家,我选择待在教室写作业。教室里还是考场布置,陶然的课桌和其他多出来的课桌都堆在走廊上,他则在我后面,和乐为挤在一起共用乐为的课桌,玩着“文曲星”。东霞想玩“文曲星”,让我管陶然借,我觉得仗着别人的好感而获得某种特殊待遇的做法不太好,便婉拒了。和瑞生讨论物理题,陶然也参与进来,说了半天,他俩都没说清为什么我的解题思路不对,我一脸正义不可辩驳地看向他俩。 陶然被逼急了,冒出句:“你真是……固执。”他怕我生气,可话到嘴边又咽不下去,“固执”二字出口很轻,似乎怕被我听见,又似乎怕我听不见。那种着急、犹豫又有所顾忌的样子也甚是有趣。 被说固执,我无所谓,只一心想知道问题出在哪,继续追问:“那你们说清楚我这么解有什么不对?”听到我的提问,他俩均默契地摆出无奈的生不如死的表情。 第六十九章 年啊年(一) ----------------------------------------------------------------------------------------------- 日记: . 2001年1月21日……星期日……雨转晴 . 这次日记又是在被窝里写的。唉!林林总总各种原因,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下工作者”。放假几天了,事都攒在一起,却还得从18号开始说起。 那天,我没应东霞的邀约,在学校改卷子也神不守舍的,匆匆完成了自己的那份任务便早早离校了。出了校门却不想回家,在街上失魂落魄地闲逛,又骑车去大桥上转了三圈,期待中“遇见陶然”的事没有发生,可见我们是无缘之人。独自回家,脑子里尽是他。 之后的一天我不知是怎么过来的,他的影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作业写不下去,用干家务来把时间填满,可干活脑子是空着的,他还是会冒出来。时不时地往窗外张望,期盼桥头站着熟悉的身影。可事实是:以我家到桥头的距离,即使他真站在那,我也看不清。就这样,我还是时不时往窗外张望。天啊!我是疯了吗?你的自律和克制到哪里去了?!真后悔那天他约我拒绝了。爸爸见我望着窗外发呆,便把擦窗户的活交给了我,我有了名正言顺在窗口张望的机会。 昨天,去给各家亲戚送年货、去菜市场买菜、帮舅舅看店,做着各项过年的准备,一上午混混沌沌就过去了。通过劳动把他从脑子里挤走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心底里无可抑制地肆意生长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见他。于是,趁爸妈不备,偷偷给艺婷打电话想询问他家的电话,艺婷妈妈接的电话,说艺婷去市里玩了,电话她不知。又打电话问曹婉,曹婉说他家没电话,只能打到他亲戚家,叫他亲戚去叫他。想到上次他们村人看我的眼神就知道这是条死路。算了,死心吧!来回车费也挺贵的,何苦来呢?!不是约定好封存一切吗?不见也好! 下午三四点,和爸妈在阳台择菜、聊天。“叮咚!”一声清脆的门铃声想起,我去开门。越走近门越有种预感,觉得来人会是他。理智又告诉自己别瞎想,来人可能是爸爸的同事给爸爸拜年的,而他已经放假回家了。慢慢转动门锁,打开门,轻轻挑起防盗门门帘。天啊!出现的真的是他的脸!一激动,泪竟往上涌。使劲眨眨眼睛,确定自己没眼花后,兴奋地打开防盗门,把他让进屋,然后快速转头跑去跟妈妈汇报:“妈,我同学来了!” “好。你不干了,进去看电视吧。” 得到妈妈特赦,我高兴地回屋打开电视作为背景音,在客厅坐下和他聊了起来。 “开门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是我?”他狡黠地笑着,似乎洞穿一切的样子。我猛点头都无法表达心之所念被应验的惊喜。随后我们便聊起了统考、同学、年后的补课等等对学生来说上得了台面的话题。 过了没多久,家里陆续来了不少人,都是爸爸的同学朋友,我们便从客厅转场到书房。饭点将近,我告诉妈妈陶然舅舅在住院,他照看的空档没啥事才跑来找我玩,这会要回医院了。我觉得这个说辞用来解释他的出现很具有合理性。妈妈问了问他舅舅的病情后,随口客气地留他吃饭,我也顺水推舟地挽留他,他没过多推辞便留下了。饭桌上,爸爸和朋友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叔叔伯伯们问起饭桌上的陶然,妈妈便冲出来解释说是我同学,他们便知趣地不再多问,一阵沉默后,转头去聊别的话题。尴尬的氛围让人窒息,我快速扒完饭下桌,跟妈妈说陶然要给他舅舅带饭,我去送送他。妈妈迟疑了会,用搪瓷碗打了碗骨头汤,让我带给他舅舅,并嘱咐我早点回家。 迅速走出家门,我才松了口气。冬天黑得早,夜幕已降临,路灯昏黄如豆,间隔很远伫立一杆,竭尽全力驱赶着身边的黑暗。冬夜的寂静和空气的冷冽一样不少,我们一路无语,各自想着心思,却无从开口。陶然的舅舅的确在住院,他进病房没多久便拎着空搪瓷碗出来,对我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我接过碗,转头告辞回家,他默默跟在我身后。我加快脚步,他在身后喊:“欸!慢点走!”听见这话,我走得越发快了,几乎跑了起来。他跑过来拽住我的袖子,我甩开,他拉住我的手,我继续抽开,像极了吵架二人组,可我们没吵架,几乎连话也没怎么说。 就这样沉默而胶着地走着。立交桥引桥挡住了昏暗的路灯,投射下长长一段黑影,很黑,很黑。他又一次紧紧攥住了我的手,问道:“你为什么生气啊?先前不还好好的吗?” 是啊,我是怎么了?没见着的时候想见他,见到了又心烦。不,也许不是烦,是怕!东霞说现在班上的男生以和女生拍拖为荣,以此显示自己的能力和魅力。蒋天乐就多次在其他男生面前吹嘘过此事。可拍拖对女生来说,是不守规矩的耻辱,以邓慧兰在女生中的口碑便可见一斑。不是男女平等吗?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认知和念头?我不知道。只是我怕他也是以此为荣才与我来往的,我怕面对女生们看邓慧兰那样的眼神,我也怕他离开时我会像最近的艺婷那样——祥林嫂附身……我怕得太多太多。遇到他,我性情都变得古怪多疑起来,自己也捉摸不透。 “前天是我让东霞约你的,我怕我说你又拒绝,没想到……”他幽幽地说。 “所以说啊,我是真的有事,不是针对你!”我挤出个嘻嘻笑脸狡辩,心中却终于真相大白——“约你去散散心”这种遣词造句的确不像东霞的风格,放假后不赶紧回家也不像东霞的做派,原来幕后站着个他。 “没事,我没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没理由啊?!我回家了,再见!”我继续脸上堆笑若无其事地糊弄了几句,说完就赶紧转身跑开,消失在那很黑很黑的黑影里。 到家时间还算早,家里的客人刚散去,我便赶紧干起活来,收拾桌椅、扫地,在晃神的空档突然觉得自己像童话里12点前赶回家的灰姑娘。从黑暗回到灯光下,心中却还牵挂着那抹黑,时不时习惯性望向窗外的桥头。夜已黑,什么也看不见。我便开灯站在窗前,吹奏起凄清的箫声,希望能被他看见。 今晨早早门铃响起,我还在裹成圆筒的被窝里。妈妈开门见是他便来催我起床。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对他,拖沓着起床的每个步骤,可妈妈的再三催促又让我不得不加快了与他见面的进程。打开电视,坐在沙发旁的小凳子上,假装看电视,不敢看他,妈妈来回在厨房和阳台间穿梭。 他先开了口:“对不起……我昨天……” 我赶紧回头用眼神制止他讲下去,却看见他满脸的愧疚与后悔。他要说什么?被我妈听见怎么办?更何况我并没怪过他,从来没有。我挑选着能说的话,遣词造句道:“没事!走的时候没说清楚是我的问题。昨天我是怕我妈一个人在家收拾屋子,才赶紧跑开的。”说完还及时堆上满脸笑容。 他见我并不责怪他,眼睛立马笑成了小月牙道:“有什么我能帮忙干的活吗?” “挂窗帘吧!我爸不在,这就是我的活,让给你干了!”我笑着放松下来,他也不说二话,搬来梯子就上去了。我扶着梯子给他递窗帘和挂钩,配合默契。 挂完窗帘修台灯。时常伴随我在被窝里写日记的台灯昨晚突然坏了,他用起子打开台灯底座的螺丝,仔细地检查里面的线路,用电工胶布绑好接触不良的台灯,那认真专注的样子看起来稳重可靠。修完台灯生炭火,烤没干的衣服和袜子,择菜,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心里却无比踏实,这种陪伴莫名让人心安。围在火盆边,烘烤着晾了两天还没干的湿袜子,我专注地看着迷蒙的水汽从袜子上腾起,他看着我。他偶尔会握起我的手,我则赶紧抽开,怕被妈妈看见,他意犹未尽地补上一句:“你的手还是这么凉……” “我向来如此。”我不想在我家客厅讨论这个,赶紧笑笑转移话题:“你舅舅恢复的怎么样?大概要在医院住几天?” “一周左右吧,看样子在慢慢恢复了。”他回答,眼睛仍盯着我。 妈妈从我们身边走过,照惯例对我贬损道:“你看看你,哪有点干活的样子。看看别人,一看就是在家干过活的。” 我妈要夸别人时,总是捧一踩一,拿我当反面典型。我早已习惯了她的说话句式,也不恼,接过话头笑道:“他干得那么好,你就让他常来,把他留在家里干活呗!” “说的什么话?!哪有你这么不懂事的?哪有这么说客人的?!”妈妈似乎觉察出话锋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赶紧截住了话头。 快到饭点时爸爸回来了,他起身告辞,妈妈照例客气地留他吃饭,我是真心地挽留,能看出他也不想走,却终究不得不走。昨天给他舅舅带饭就有点晚了,他今天已受了嘱托要早点回去。我俩站在防盗门两侧,眼神拉丝,依依不舍。门缓缓合上,还未转身,我已经开始想他了,想他挂窗帘修台灯的样子,想他烤衣服择菜的样子,一幕幕在眼前回放。这个过程不敢长,怕爸妈看出我的异样来,关门转身的功夫,我脸上已换上了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真是不懂事啊!大过年的,谁家不是一大堆事啊?!我们留人家就是客气下,你还真使劲留人家,留下了,别人家的活谁干啊?!”妈妈的责怪毫无意外地来了,我只是没想到她责怪的点是这个。她没看出我的心思?还是那天我和东霞的对话她没听到?又或者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刻意不点破,给我留点余地看我会怎么做? “他叫什么来着?是不是之前澳门回归看交接仪式的时候,到家里来过啊?”妈妈若有所思地问起。我心中有鬼,怕她接着问他在班上排第几名,问他怎么来我家来的这么勤,怕她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便糊弄应承了两句,便找了个由头跑开了。 . 2001年1月22日……星期一……雨 . 只有梦里和躺在床上“假寐”的时间才有胡思乱想的自由,趟在床上肆意地想他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即使妈妈万般催促,早上仍拖了很久才起床。没有他的日子里,事情也少了很多。下午,看了半天《一生》,心生感慨,便打开了以作业为掩护的日记本。看别人的《一生》,写自己的一生,这滋味也有几分特别。 妈妈脚底长鸡眼,她想用刀片割掉,不料自己划伤了脚。爸爸赶紧过来查看,用碘酒消毒,纱布包扎。看见他们,我会心一笑。每每看到爸妈相互关爱、相敬如宾,我总觉得身处幸福之中。只是不知自己是否会有这样的幸福。 明天就是除夕了,日子过得真快。除了放假这唯一值得憧憬以外,这年是过得越来越无味无趣无聊了。过就过吧,什么时候我会和他一起过年呢?再过几年吗? 第七十章 年啊年(二) -------------------------------------------------------------------------------------------------- 日记: . 2001年1月24日……星期三……雨夹雪 . 今年县城过年期间开始“禁鞭”。除夕夜跨年没了鞭炮的捧场,年的氛围便冷清了很多。偶尔有一两声炮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可能有人想试探下禁鞭禁的程度到底有多严,也可能是离得近的没禁鞭的农村在放。 蛇年了,爸爸的本命年,我攥着龙年的尾巴又一次感受了次“小龙”的愤怒和咆哮。 爷爷奶奶很早就不在了,从我记事起,绝大部分除夕晚上的团年饭都是我们一家三口在家里吃,饭后守在电视前看央视一套的春晚。如果有没忙活完的过年准备工作,也会赶在放春晚之前干完。这是很多年的老传统了。昨晚,照例吃过晚饭,收拾完餐桌椅,打开电视,调到中央一台,在茶几上摆好果盘、瓜子花生和各种点心盘,等待春晚的开始。前面的特别节目各种采访时间很长,离八点还有一会,我换了换台,看看有没有别的节目好把八点前的这段时间混过去。这一举动立马遭到了爸爸的制止:“哎哎哎!干什么呢?!好好看晚会,换什么台啊!” “这不是还有十几分钟,还没开始吗?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好看的。”我解释。 “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好看的?!都一样的,换回去,换回去!”爸爸的话不容置疑,我老实地把台又调回中央一套。爸爸见我没事干,给我指派了烤衣服的活。 连着几日雨雪,之前洗的衣服都没干,大年三十又是全家洗澡换衣服的节点,挂在屋里的湿衣服格外多。避免初一拜年的人来看到,有碍观瞻,三十的晚上烘衣服是件必须完成的事。我拖来炭火盆,插上电暖器,把烘衣服的架势摆足,开始各种翻面、烘烤,水汽蒸腾,偶尔还能听到水滴到炭火上的呲啦声。突然,在一滴水崩在电暖管上发出呲啦声的同时,全屋一黑,停电了。随即,耳边响起了爸爸叫着我全名的咆哮,把我直接吼楞住了。是水滴在电暖管上导致短路了吗?我赶紧摸黑到处查看,爸爸已经开门去看电闸箱。看见外面也一片漆黑,我松了口气,赶紧冲爸爸喊:“爸,是停电了,都停了!” 随后,怒火消散了大半的爸爸给供电公司打电话询问,确认了这一事实:“大过年的怎么搞的,还停电了?什么时候能来电啊?……哦哦哦,好,好……” 和妈妈不同,爸爸很少对我发脾气。一方面因为他很少在家,另一方面,他大多靠眼神和表情威慑对我进行管理。自我记事起,他打我的次数一个巴掌能数完,于是每一次挨揍都能成为他拿来宣讲的“经典”教育案例。无论事隔多少年,都不影响他如数家珍。最近,他对我的怒火密集程度明显比以前高了许多,不知与他们单位最近的优化组合有没有关系。看样子,大概率不太顺利。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小学时,在那条时而有疯子出没的上下学路上,我和春生时常比惨的事来。春生的惨是肉眼可见的,永远邋遢的衣服和甩不干净的鼻涕。他说他妈是个后妈,时常对他打骂,也不管他的生活和学习。他会卷起袖子或裤管给我看某处伤口,说那就是他后妈的罪证。他并不缺钱,他爸给他的零花钱比我吃早饭的钱多很多,但他的钱一旦被他后妈发现,便会被没收。所以在我永远啃着两毛钱的炕饼子当早饭时,他时而会阔绰地去吃一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在我艳羡地注视下去小卖部买跳跳糖和无花果,也时而会拮据地等我分他半个干饼子,或在学校里到处搜寻废纸壳子和空瓶子拿去废品站卖。他说的我都信,因为每一件似乎都能在他身上得到佐证。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处境和感受我也都懂,但并不觉得他比我可怜。我会跟他说:我虽是我爸妈亲生的,但我也受他们虐待。我妈经常打我、掐我,还限制我的各种自由。她最经典的“招数”是掐住胳膊或大腿上的一点肉,然后旋转。他们不给我零花钱,也不让我吃零食,还经常说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说我又黑又小又丑,说我戴的耳环是牛鼻环,各种开我的玩笑。但我知道我是他们亲生的,我也并不丑。我总在想如果我不是亲生的他们会不会对我好一点,对我的限制少一点,等等。我编了很多很夸张的故事以显示我比他更惨。我撒谎了,没有人虐待我,我的零花钱毫无限制地放在客厅的抽屉里。面对零花钱自由地躺在抽屉里对我妖娆地招手,施展诱惑,不知为何,我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只能对它们“say no!”。它们是钓鱼执法试探我内心贪念的“饵”而已。对于春生内心的苦,我却无比理解、感同身受,就像就像那些编造出来的虐待故事真的发生在我身上过一样。 二十多分钟后来电了,春晚继续。 爸爸的执念除了除夕看春晚外,还有初一上坟祭祖。他的原话是:“我们家初一早上必须全员去上坟,‘下刀子’也要去!”这句话有两个关键词:一是“初一早上”,二是“全员”,也就是我爸、我妈和我,我们仨。 早上七八点,在互道“新年好”的问候中起床,看着窗外漫天飘舞的雪花和四处角落里堆积不多的那些白,似乎有了些许“年”的味道。只是在这样风雨雪交加的天气,去湿滑、泥泞又狭窄的野田梗里祭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来不及为艰难的祭祖之路发愁,屋里响起了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妈妈叫我去听电话,说是我同学。我心下狐疑:这个时候打电话来肯定是拜年的,但会是谁呢?很多年前淼淼打过一次电话拜年,有且仅有那一次。苏小鹏、艺婷没有这习惯,奚萍、东霞她们家没有电话,女生里就不太会有谁了。男生吗?“小点子”和春生已经在放假前的最后一次通信里互相提前拜过年了,陶然家没有电话,史辉、莫凌波他们那种会害羞的人好像也干不出这事,是谁呢? “喂?哪位?”我拿起听筒时,脑门子上还是无数个问号。 “新年好啊!新年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呃……”他不报出姓名,显然是要看我能不能猜对人。我怕是很熟的人,答错就太丢脸了,谨慎地试探道:“是乐为吗?” “哈哈哈哈……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爽朗的笑声响起,好像是猜对了。 “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我脑子还是懵的,发问也极没水平。其实我想知道的是在众多同学朋友里,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拜年的会是他。 “大过年的,拜年啊!哈哈哈哈,我是今年第一个给你拜年的吧?”他笑得有些过头了,似乎有背后隐藏着什么捉弄的小把戏。不过也无所谓啦,能接到他的拜年电话我也很高兴,跟他随便瞎聊起来。后来才想起,东霞放假前故意放话说过年的时候要给他打电话,好给他制造点麻烦,让他爸妈追着他问“给他打电话的女生是谁?”看来他这是先下手为强了,哈哈。 挂上电话,果不其然,我妈就开始追问打电话的男生是谁,哪里人,成绩怎么样之类的,并迅速和前几天的陶然联系起来,问是不是同一个人。我避之不及,赶紧用上坟要准备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 上坟之路比预估的还要难走。冻了半宿的冰碴子化而未化,在白天逐渐回暖的温度里,融化的雪水浸润田埂面层的黄泥,水少的地方打滑,水多的地方湿陷,一脚下去能粘起厚厚一坨泥。在风口处,融化的雪水会被冷风吹冻上,反复融冻形成了无比坚硬光滑的“牛皮凌”。半米左右宽的田埂上除了随机分布的黄泥和“牛皮凌”斑块,还有各种未知的路障——凸凹不平的砖石块、躺倒的枯树枝、断头田埂……我们就在这样的旅途中艰难地行进着,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落脚,然后仔细分析探查下一步的落脚之处,再拔起沾满厚重泥巴的鞋子迈出下一步。每走几步,都要用路边捡的枯树枝对负重的鞋子做下清理,可轻便不了几步,又会继续负重。这像极了我所能预见到的人生。 妈妈穿着高跟鞋,行走更加艰难。爸爸一边搀扶着她,一边指导她该怎么走路。妈妈不服,反驳。两人有说有笑,打情骂俏,像极了新婚的小两口。看他们如此,我是觉得幸福的,只是我也不会傻傻地杵在他们眼前当“电灯泡”,便仗着总质量轻、行动灵活,当起了“开路先锋”,把他们甩在不算太远的后面。 走到目的地,看坟前香烛供品摆放的样子就知道大伯家已经来过了,离开的时间也不算太长。大伯极信奉各种封建迷信,对求神、拜佛、祭祀等各种规矩和细节都有他的一套说辞。听说,开始他迷信程度只是一般,自打他最爱的小儿子在河里玩水淹死后,他便信奉得几乎痴迷、甚至癫狂了。大伯的小儿子出生后不久,他找人算命说那个儿子忌水,他便依高人指点,做了很多“化解”的离谱事情,诸如让甲寅年出生大溪水命的大儿子到亲戚家吃住,不让小儿子吃鸭子,给小儿子改名,拿掉了把字辈里偏旁带水的字,四处求神拜佛,不管家里接不接得开锅都要去给庙里送“香油供奉”等等。去河里游泳对小儿子而言自然是明令禁止的。可越是禁止,诱惑越大。小儿子上小学后,趁家里不注意,偷偷和同学跑到江边去玩水,结果应验了谶语,一去永不回。之后许多年,他一直怪大儿子没照看好弟弟,当水老虎克死了小儿子。大儿子面对各种苛责,却也不敢出言忤逆父亲。直到近几年,他针对大儿子的言行才和缓些。而小儿子过世后的这些年里,他们家都是带上最丰盛的祭品、最早来上坟祭拜的。我没见过那个应称为堂兄的小儿子的坟,他不在爷爷奶奶和亲戚们的祖坟旁边,说起这些往事,亲戚们也都一副想讲又慎言,欲说还休的样子。 万事怕比较。相较而言,我爸对上坟祭祖压根不能称为有执念,而他对我确实能称为“像朋友一样”宽宏放任了。这么一想,瞬间又觉得自己活在幸福里。 第七十一章 年啊年(三) ------------------------------------------------------------------------------------------------- 日记: . 2001年1月25日……星期四……雪 . 过年就是同一帮人每天换不同的家吃饭,连菜式都相差不大,毫无新意。 昨天在大姑妈家,今天轮到在我们家。作为主人,我除了要帮爸妈准备饭菜、零食、收拾桌椅打下手、给客人们端茶递水、张罗活动外,还要全程陪同或准备陪同,不得有个人私自行动。这些是必须要守的规矩,否则就是不听话、不懂事、没礼貌。做事我是不怕的,甚至是喜欢的,因为做事可以名正言顺地逃过那些让人心累、尴尬又毫无意义的社交。 爸爸的兄弟姊妹中,除了大伯,其他全是姐姐,爸爸排行老幺。姑妈们全都生的是女孩,年龄最大的堂姐比我爸小不了两岁。在重视宗族血脉姓氏的大伯眼里,他的大儿子作为唯一的男性姓氏继承人,在家族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特别是与那些“外姓”的女儿们比起来。即使在他最不待见他大儿子的那些年里,他也这么认为,一副有皇位要继承的样子,时常把“长子长孙”挂在嘴边。 当然,我那些或美艳或犀利或八面玲珑的堂姐们也不是吃素的。在过年这种举国欢庆、阖家团圆的节日里,姐姐们花样调侃“长子长孙”是永不缺席的梗。而堂兄爱现、爱吹牛又小气的特点更是为姐姐们在合力拱火让他“出血”之路上火上浇油。今天席上,在二堂姐设局、三堂姐帮腔、四堂姐以退为进、五堂姐有效助攻下,堂兄一步步走入局中,进退维谷。最终以堂兄看似豪气地表态告终:“行!晚上请你们去‘不夜天’潇洒,都去!我请客!”看他笑得不自然的脸,估计内心在滴血。这趟消费想必少不了千八百吧,究竟会花多少就取决于姐姐们是否狠心把刀磨快了。 午饭后,收拾完碗筷、桌椅,妈妈让我带侄子侄女们出去玩。我比侄子侄女们只大三五岁,却要以长辈的身份带领和看顾他们,从我记事起便如此。当了十几年长辈,哪些地方能去、哪些事能干,哪些不能,我早已驾轻就熟。乱七八糟和不安全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带他们去的,忍着头疼,我带他们到大街上逛了逛,大年初二几乎没什么开门的店铺,摆出来的小摊上也无非是些糖葫芦、扯花、“嘀咚”之类。毕竟都是半个大人了,无法再被这些小孩玩的玩意吸引。在楼下堆雪人、打雪仗,玩了会,觉得冷便都上楼了。孩子们在客厅看电视、吃零食,爸爸陪姐夫们在餐厅已经码起了“长城”,女人们则都聚在我卧室里。 “我的茜姑娘啊!你也不小了,这书也念了,工作也有了,可以找个人了!”大姑妈语重心长地拉着茜堂姐的手说。 “我还想接着念书。我们学医的念个本科不算什么的,至少要念到研究生、博士才有发展和出路!”茜堂姐抽出被大姑妈拉着的手,反拍在大姑妈的手上坚定地说。 “哎呀!念到研究生、博士都多大年纪了?!女孩子年纪大了不好找人的!你妈不好劝你,她跟你说你又不听,只好让我们来做你的工作。书可以念,人也可以看,两不耽误嘛!别拖着拖着把自己拖成了老姑娘!我们这都是为你好,自己的终生大事啊!你好好考虑考虑。”大姑妈一面锲而不舍地劝,一面冲另外几个堂姐使眼色,俨然是领了任务要完成。 “是啊,你也该考虑了。”我妈在一旁帮腔。 “是啊是啊,先看着,有合适的就处,不合适就再看呗,也不耽误念书!”二堂姐领了眼色赶紧接过大姑妈的话道:“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来,我们都可以帮忙物色物色。你喜欢什么样的?” 茜堂姐思考片刻,犹豫道:“研究生没考下来,这工作和生活的城市可能还会有变数,还是过两年再说吧!” “哎哟我的姑娘唉,别念书念迂了哇,再过两年你都多大了?都二十七八了吧?再过一年结婚,生娃都到啥时候去了啊?!”大姑妈痛心疾首。 “嗨!人家大学生眼界高,我们介绍的人家能看得上?家里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姑娘,人家还不得好好挑挑?指不定人家想找省城的呢,咱就别瞎操冤枉心了!”三堂姐反劝道,话里的酸味能浸透几条街。 “老三,你少瞎说!我们茜儿最听我话了,她会想通的。就算要找省城的,我们找找关系也不是找不到。”大姑妈语气严厉地制止三堂姐。 “你们咋不去操心那个‘长子长孙’去啊?!他比我还大些呢,不也没着落吗?”茜堂姐另辟蹊径,战火外引。 “他一个糙儿子,先立业再成家,就算三十多也不算晚,操心他干嘛。大姨最精贵你了!”大姑妈笑道。 “你以为没给他介绍啊?!介绍好几个了,没女孩看上他啊!”还是三堂姐快人快语,忽地降低音量又道:“就他那又矮又挫的烧包样儿,哪个女孩会喜欢?!这也就是在我们几个里说说啊,别传出去说是我说的啊!” “行了,人家大学生接触的圈子层面比我们高,找的人条件肯定也比我们介绍的好。真要介绍一个,把日子过成老四那样怎么搞?”久未发言的大堂姐开口想结束这个话题。 “我日子怎么了?我一个人带娃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啊!”四堂姐忌惮吵醒怀中刚睡熟的孩子,小声反驳,但语气无比坚定桀骜。 “得了吧得了吧,你那是一个人带吗?自己男人跟别人跑了,爸妈都补贴你、给你帮忙,别当我们不知道。”二堂姐见缝插针。 …… 女人间聊天的内容无外乎都是这些家长里短,我不想过度参与,打算悄声退出自己卧室,不料被二姑妈察觉,教育道:“从来你和茜丫头最像,无论是样貌、学习还是品性,以后你可别学她,让大人们这么操心啊!”听这话苗头不对,我脸上堆笑,口中诺诺称是,更加速离开了房间。 茜堂姐是所有堂姐中与我年龄相差最少的,但她也大我八岁。我自认为我们并不像,喜好、选择、处事态度和方法都不一样,唯一的相似是我们对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并隐藏了起来。她是觉得与家人说不通而放弃了沟通,我是压根不敢暴露自己的想法。但我们之间是会交流的,所以在亲戚们眼中,觉得我们是一类人。其实,他们并不了解我们。 晚饭后,爸爸和姐夫们继续搓麻将,哥哥姐姐们去了“不夜天”,长辈们回家了。看着满屋狼藉,我和妈妈开始收拾屋子。这时,艺婷打来电话,也不说什么事,神秘兮兮地叫我去“不夜天”当面说。我猜她可能和四眼在一起,跟妈妈告假后便出门赴约。冬夜的雪风凌冽,加剧了我的头疼。对这时不时冒出来折磨我的头疼,我只能视而不见。因为去年去市二医没检查出疼的原因,跟爸妈说,他们也束手无策,只会告诉我:“疼的时候自己想办法调节。” 头重脚轻地走进“不夜天”的一个包厢,艺婷果然和“四眼”在一起,包厢里除了他俩,另外还有几个男人在喝酒,看打扮猜不出年纪。艺婷见我进门,雀跃地向我迎来:“你可算来了!我妈和我妹还在市里走亲戚,我一个人先回来了,结果回来发现没带家里钥匙,今晚能去你家住一宿不?” “呃……”想起出门时的满屋狼藉和还在“战斗”的牌局,我有些犹豫,而且这事也没跟家里报备过,带她回去会不会……头疼让大脑的运转速度越发慢了。 艺婷见我没痛快答应便爽快地说:“哦,不方便吗?那算了。”但初见我时眼里那雀跃的光明显地暗淡了下去。 “不,不是不想让你去,是亲戚们今天在我家吃饭,刚走,屋里还没收拾,挺乱的……”我着急地解释,但似乎越解释越证明她不能在我家过夜。 “没事,没事的。要是明天如果我妈还没回来,我再去你家住。”艺婷笑嘻嘻地反过来安慰我,这让我内心更愧疚了。 “那……你……今晚到哪睡呢?”我犹豫地问,看看她,又看看已走到我们身旁的四眼。 “到他朋友家去。”艺婷看看身边的四眼,回答得很痛快,没有丝毫遮掩。 我却疑心她是真的会去四眼朋友家,还是去四眼家却告诉我去他朋友家。我担心她的安全,也担心因我无法做主,把她推向了她不愿意的选择。我痛恨我无法做自己家的主,但事实又的确如此。我无法提出更好的方案,但又不想眼看着她跟着包厢里的那帮男人而去,纠结道:“去他朋友家……好吗?方便吗?要不……还是……” “没事,方便的。他的朋友跟我也很熟的!”她笑着安慰我,并搂着我转身离开包厢:“就这事,没别的,你回吧!”。我又犹豫磨叽了半天,“去我家”三个字却始终未能说出口。 回到家,姐夫们的牌局已经散场,爸妈在收拾屋子,我也马上加入打扫的队伍。妈妈不断抱怨着侄子侄女把糖和饭粒粘得拖鞋和地上到处都是,难清干净,继而又念叨批判起小侄子手脚不干净来,说好几个亲戚都这么说。听风就是雨的力量是强大的,想起他下午在客厅的矮柜前鬼鬼祟祟,又联想起前几年过年时家里丢钱的事,妈妈和我同时下意识打开客厅矮柜的抽屉,清点里面的零钱。清点结束,一分没少。妈妈提着的心放下了,我却感到羞愧无比。亲戚们之间就是这样相互猜忌的吗?这点信任都没有吗?可信任是先天会存在的吗?血缘能成为无条件信任的基石吗?那种怀疑却是下意识的!毫无安全感的我不只怀疑小侄子偷钱,骨子里我怀疑一切!即使被自己曾验证过的事那也只代表验证当时的状态,不代表永久。我只能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来安抚自己,让毫无信任的怀疑合理化。 等妈妈抱怨逐渐平息,我说起艺婷一个人没带家里钥匙,打算让她到我们家里来住,妈妈不耐烦道:“怎么那么没眼力见呢?屋里这一大堆事呢,乱七八糟的,怎么叫别人来住啊?!” 听到妈妈的回答,我真庆幸在“不夜天”没脑子一热答应艺婷,但心里还有些放不下,继续跟妈妈商量:“可她去朋友家住,那个朋友是个男生……怕也还是有些不太方便吧……” “你管人家方不方便?!别人的事你少管!” 这句话代表着没得商量,对话结束,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为明天她能来争取道:“那明天呢?要是她妈明天还没回来,她能来住吧?” “明天再说吧,万一她妈回来了呢?”这句没直接拒绝,看来有戏。 . ------------------------------------------------------------------------------------------------- . 年啊年,年年岁岁无聊相似,岁岁年年矛盾不同。 生活不应该是多样化的吗?都二十一世纪了,在诸多人眼里,女性生活幸福的“唯一”指标仍是“结婚生子”,并为其确定了严格的时间进度,以此为尺,衡量别人的人生,对别人的生活指指点点。对女性进行此类舆论施压最为厉害的往往是有过此类经历的女性群体。女性对女性的权利倾轧反而比男性更变本加厉,直击痛点。不是“girls help girls”吗?年长的人由于认知局限,有此想法可以理解,日记里的我竟也无知无觉,以逃避的方式远离舆论旋涡。 可生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目睹茜堂姐年年被催婚催生,我想绕开这个环节。若干年后,工作后的某个假期,我主动带男朋友回家见了家长。当年过年的“审判”对象便从茜堂姐换成了我。同样的房间、同样的环境、同样一群人,对话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事实证明我还是太简单幼稚了。 大姑妈依旧语重心长:“我的幺姑娘欸!你还小,你现在就带男朋友回来太早了哇,再过两年吧!”其他姑妈姐姐们也帮腔说我年纪小,早了些,你茜堂姐都还没结婚等等。 可彼时的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束缚在“套子”里的我,笑着应对:“你们误会了!我带他见家里人是想告诉大家我现在毕业了,有稳定的工作、有男朋友,大家不用为我操心了。我又没说马上要结婚?早点见面,早点相互熟悉,不比要结婚了才和家里人认识好吗?” 一直躲在幕后的妈妈直截了当甩出撒手锏:“说实话,不管什么时候结婚,我不同意!他这个人我看不上!弯腰驼背站都站不直,穿的衣服跟腌菜一样皱皱巴巴,袖子上还破了个洞,就没有件好衣服了?说话做事一点魄力都没有,窝窝囊囊的,哪有点男人样?!” 妈妈的话戳痛了我,多年来的压抑、否定、打击,情绪积压,让我第一次当着众人反驳、顶撞她:“你就见过他一次,对他能有多少了解?就因为不了解,我才让你们早认识、多接触,你就这么抵触?!你总喜欢以貌取人,他正好是不在乎穿衣打扮的人,但他在乎我!他在厨房做菜,我去帮忙,他会跟我说‘歇着,去玩吧!’从不让我帮忙;我生病发烧,他会给我买药、做冰糖炖梨,帮我洗衣服;在路上,他永远走在靠车行的一侧,把我让在离车远的路里面。而这种细节他从来没说过,等我自己意识到以后,才发现他一直在这么做。有一次大半夜在宿舍,我把洗眼镜的洗涤剂当眼药水滴在眼睛里了,赶紧用大量清水冲洗后还有点疼,我自己都打算再观察观察或用水再冲冲算了,给他打电话闲聊,他却跑来找我坚持带我去医院挂急诊。还有我在澡堂子洗澡晕倒的那次,事后缓过来给他打电话当笑话讲,他马上来找我要亲眼确认我没事。而我跟你和爸打电话说,你们就只是在电话里责怪我习惯不好、洗澡时间太长,教育我洗澡之前要多喝水,快点洗。你们的思路也没错,道理我都懂,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也不需要你们紧张,能打电话就说明我没事了。只是在同一件事上,你们作为爸妈,与他的反应相比完全不同,他对我的心,你就可想而知了。摔坏了杯盘碗碟,你们第一反应是追责,怎么不小心把东西打坏了,他是先关心人有没有事。你们永远都在告诉我要这样,不要那样,而他从不要求我做什么,他为我做的事也从不会挂在嘴上说。你们是为我好。可他是真的对我好!” 一通掷地有声、声泪俱下的陈词后,室内一片安静,姑妈和姐姐们似乎都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整段话都在讲那个男人,可似乎又与那个男人没有多少关系。这是我第一次对我妈说出我对他们真实的想法和感受,不逃避,不伪装。真实、坦荡的感觉真好!为自己想要的生活努力斗争的感觉真好! “你这是找保姆,还是找老公啊?”妈妈的气势明显比之前弱了些,但仍未放弃否定我,只是帮腔的姑妈和姐姐们已看清形势,不再多言。 “保姆也好,老公也好,那是跟我过日子的人。我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我有我的计划。我带他回来不是要寻求你们的认可,而是告诉你们我的选择。”抗争的阀门一旦打开便势如破竹,我也毫不示弱地回怼。 妈妈仗着长辈的身份正要发作,眼见要吵起来,姑妈姐姐们纷纷“倒戈”,反劝起妈妈来:“哎呀!大过年的,别生气!”,“是啊是啊,孩子又没说马上要结婚,以后再多看看吧!”,“现在条件好的家里不讲究穿着的也多,你看大姐他们家不就是”…… 你以为奋起一搏斗争就胜利了、事情就过去了吗?不,哪有那么简单,这一切才只是开始。有位伟人曾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有斗争就有牺牲。此后若干年,我闭口不提结婚,女人们又回头上演起熟悉的催婚催生的戏码,在别人的人生里“指点江山”。妈妈把所有我对她的不服从都归结为我与她“八字不合”。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 在无数次的斗智斗勇中,我逐渐理解了茜堂姐的“不沟通”策略——沟通不是万能的! 沟通无法跨越认知差异的鸿沟,不同的价值取向注定了矛盾和分歧。 第七十二章 她和他 -------------------------------------------------------------------------------------------------- 日记: . 2001年1月26日……星期五……晴 . 连着下了好几日雪,今天终于天晴了。暖黄的光散在所剩不多的茸茸的白雪团上,时不时滴答着水滴,提醒着我这茸茸的白正随着这滴答声逐渐消失。这之前让我刺痛、艰难、心生怨怼的雪啊,在突然知晓会在眼前悄无声息地消失时,又觉得它可爱、可怜,心生不舍起来。我总是这么拧巴、纠结。今天大年初三了,再过几日就要开始上学补课了。假期就像这即将消失的雪,也即将结束了。无论我之前觉得多无聊、无趣,现在都心生不舍起来。 打开带回家多日未碰的习题集,沉心做题。不多久艺婷打来电话,约我在新华书店碰头。我到书店时,除了艺婷,乐为也在,聊了会才知道是四眼又放艺婷鸽子了。乐为站在男生的角度,继续帮艺婷开解心结,我则实实在在地逛起了书店。一本中医有关“望闻问切”中“望诊”的书吸引了我,它从口耳手鼻的表征大致推断所得疾病,书名与内容也很贴切,叫《观相识病》。时常不明原因头疼的我虽已习惯了头疼的骚扰,甚至时常觉得我若得个不治之症死掉也挺好的,但好奇心终究还是想知道头疼的原因。看看手诊里的内容:生命线、爱情线、智慧线……呃……怎么看起来像算命的呢?医学不应该是科学吗?翻到封底,书的标价极力劝说我放下它。又转了转,白岩松的《痛并快乐着》浑身散发着真实的冲击感和自由的气息,这是久旱逢甘露的契合,没有不带它走的理由,可书底的价格又再次让我回归现实。书店里,艺婷在乐为的劝慰中,纠结与是否与四眼继续,而我则在《观相识病》与《痛并快乐着》中徘徊。身体?还是精神?我最终选择了《痛并快乐着》。 有了昨日的铺垫,今天艺婷到家里来睡已无甚阻碍,彻夜共枕长谈也是注定的。待爸妈睡去,艺婷故事会开启,她毫无保留的倾诉让我感受到被信任被需要,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战友。 之前艺婷与四眼的事大多我是知道的,他们从一般朋友到干兄妹,再到男女朋友,每一次关系进展都让艺婷欢欣雀跃一阵,随后是猜测、疑惑、纠结,再到下一次欢欣,如钟摆波动,循环往复,振荡起伏。四眼对艺婷忽冷忽热的态度是这一切变化的根由。四眼如约给艺婷写信或打电话了,艺婷便高兴几天;毫无征兆地失约会让艺婷浮想联翩,情绪低落;如果他毫无理由地失联一段时间不和她联系,她就会焦虑地动用一切手段,与一切能与他取得联系的人联系,打听他的情况,魂不守舍地等他的音讯,等他给个合理的解释。这等待有结果时,她会再次高兴起来,而若没等到结果,她会开始动摇,开始思考他们之间应保持怎样的关系,痛苦地纠结要不要与他分手。可每次的思考都在下一次四眼与她碰面时回归原点。 好多次,艺婷临时得知四眼约她,便会毫不犹豫地放我鸽子,班上的事也丢下不管不问,向他飞奔而去。四眼,这个让艺婷无条件放我鸽子的人,对我来说,熟悉而陌生。我时常会听艺婷聊起他,他说话、做事以及与她相处的各种细节,似乎他俩的恋爱是在我眼前谈的。可真实的四眼,我只见过两三次。在仅有几次浅浅寒暄的照面里,他躲在斯文的金丝框眼睛后,清清淡淡的,与不熟悉的人刻意保持着较远的距离。我感觉,他与身边经常接触到的那些咋呼、爱吹牛的幼稚男生不太一样,与艺婷口中时常提到的那个他好像也不太一样。有哪些不一样,我说不太清,只是一种直觉,我不太能看清他的真实为人。 昨天,艺婷抛下在市里亲戚家过年的妈妈和妹妹赶回来,只为与四眼相见。异地恋许久未见的两人相见的欢喜自不必说。过年头三天,县城里开门的店并不多,互诉思念后,艺婷想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老在大街上闲逛吧,便提出去他家坐坐,顺便也见见他爸妈。毕竟认识一两年,恋爱也谈了好几个月了,四眼见过她妈和妹妹好几次了,四眼的家人她却一次也没见过。四眼听到她的提议后并未反对,但也未显出高兴和支持,只随着她到店里采买副食、水果。 艺婷满心欢喜地拎着水果和副食品礼盒,以四眼女朋友的身份去四眼家给他爸妈拜年,一进门就接到下马威。四眼进门给他爸妈介绍艺婷,四眼妈妈冷眼瞟了艺婷一眼,什么都没说,径直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四眼爸也没搭理他俩,转身回书房,关上了门。艺婷悻悻地拎着伴手礼跟着走进客厅,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开始跟四眼妈拉家常。艺婷那个热情和嘴甜我是领教过的,哄长辈最有一套。不料她的这个能力在四眼妈这却遇冷,四眼妈让四眼把艺婷带去的东西拿去厨房,然后继续看电视,对艺婷的热络爱答不理。 四眼家三室两厅,欧式风格的装修,花式石膏线条吊顶、拱门、大理石、皮沙发,乍一看富贵气十足,仔细看,金丝绒红窗帘、土黄色木纹、镜面蓝色玻璃和各种棕黑杂糅的配色,有着说不出来的土。这就是传说中的土、豪,土豪吧。书房和四眼的卧室都有电脑,在气氛压抑的客厅坐了会,艺婷借口去玩电脑去了四眼屋。不多久,四眼妈的声音在客厅响起:“宝儿,过会到饭点了,你朋友回去太晚不安全,你送送人家!”这逐客令下得够直接,艺婷起身告辞,四眼奉母命送她出门。 “他之前有带过别的女生回家吗?他妈对他别的朋友也都是这个态度还是只针对女生?”我像医生诊断式地冷静问道,努力从四眼妈性格缺陷上寻找安慰艺婷的突破口。 “可能有带别的女生回家过,具体态度……我不清楚。他妈不认可我当他女朋友,只把我当他的一般朋友。我不在乎他妈怎么对我,可他太让我失望了!”艺婷叹息道:“之前种种失约、不告而别我都不说了。可昨天,从我进他家门到离开,他没有站在我的角度向着我说一句话,没做一件维护我的事,所有的尴尬和冷眼都是我独自承担。小武哥哥之前跟我说过她妈是个很高傲的人,眼里容不下什么人,他爸被他妈治得服服帖帖的,什么事都做不了主。我去之前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没想到他竟是如此袖手旁观。唉!我俩分隔两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要继续下去好难……” “你想好了吗?你俩经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在一起的,如果分开你舍得吗?能放得下吗?”不太了解真实的四眼,作为艺婷的朋友,我无法给她提供更客观的第三方视角,只能安抚她的情绪,支持她的决定。经历了太多次他俩闹脾气又和好,这一次我无法确定她会怎么选,会坚持多久,只能劝她慎重、仔细考虑,毕竟传统思想教育我们“宁教人打儿,莫教人分妻”。 “放不下又有什么办法?我对他都快没多少信心了,他对我的好在一次次失约和长久的等待里都消磨得差不多了,而他的承诺却看不到多少能实现。不像小武哥哥,就是昨天在‘不夜天’包厢里最壮的那个,每次答应我的事都能兑现。”艺婷收敛了些失望的神色。 “小武哥哥又是个啥哥哥?”我疑惑地问。 “小武是四眼的好友、哥儿们,比他大些,我跟着他喊哥。四眼还是我干哥哥的时候,我跟他去网吧玩,有个男的抢我位子跟我吵了起来,四眼帮我买饮料回来一看是熟人,那男的就是小武。我俩也算不打不相识。别看小武长得壮,一副猛男样,其实人挺八卦的,老在显摆自己有女朋友时撺掇四眼把我‘收了’。我和四眼在一起跟他经常激将四眼多少有点关系。唉!算起来我们认识也挺久了。四眼去外地了,我有时候也会去找小武哥玩。他人还挺大方的,经常请我上网或者买些吃的。我和四眼吵架后他也会站在我的立场帮我说话。”艺婷娓娓道来。 “你昨天是在他家住的?”我接着问。 “嗯,”艺婷答道:“他有个妹妹,我跟他妹妹住一屋。你别看他外表长得粗糙,实际是个坦诚的人,有责任感,对女朋友也很好。昨天从四眼家出来,四眼原打算过年约他吃个饭,他悄没声地自己去付了饭钱,还请我们去不夜天玩。一知道我没地方住,就拍胸脯说去他家住没问题。我想着你家比较近,先跟你联系看看,不料你们家请客。他女朋友是街上开小饰品店的,长得漂亮,他经常去帮女朋友搬货、守店、送女朋友回家。朋友们聚会他也常带女朋友一起去,女朋友没去,他也总把她挂在嘴边,或者给别人介绍她开的店……” …… 讲着讲着,艺婷逐渐口齿含糊不清,她睡着了。我却清醒着,在她的故事里,思考着我的所做作为,那个让我厌恶的自己…… 夜已深,算了,别想了,睡吧! 第七十三章 明示?暗示? -------------------------------------------------------------------------------------------------- 日记: . 2001年1月28日……星期日……晴 . 昨天艺婷妈妈和妹妹从市里回来了,艺婷自然就回家住了。一宿的倾诉解决不了艺婷与四眼的问题,但过了一天,艺婷的情绪看起来却好多了。她的确是个控制情绪、调整心态的高手。 按春节吃席排班,今天轮到去大伯家。一大早,爸爸的朋友打电话来约他去打牌顺便在他家吃饭。妈妈不想让爸爸去打牌,就借故让他修门锁、找抹布、生火盆,干一堆事。爸爸心急火燎地干完活要出门,又被妈妈拦住:“这放厨房的抹布,油渍麻花的,你怎么放到脸盆架上了啊?!” “那你拿过去一下,那边三缺一,人都在等着我。”爸爸着急出门,边说边换鞋。 “等等等等,你不知道今天要去你哥家吃饭啊?!还去哪啊?!”妈妈发脾气反问,不等爸爸回答接着絮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那个人最爱挑理了,你当小的过年不上他家门给他拜年,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们呢!” “没事,你俩去给我做代表了,一样的。而且早上电话你也听到了,我都答应别人了,不能不守信用!”爸爸解释道。 “又去打牌!你们打牌就抽烟,烟熏火燎的跟熏腊肉一样一熏就十几个小时,上了牌桌不下来,人能受得了?!上次打牌回来都几点了?你们那几个人老在一起打,什么时候不能打?再说,牌有什么好打的,最讨厌你们打牌了,不许去啊!”妈妈下令。 眼见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论战,爸爸脱下穿了一半的鞋走进客厅应战:“大过年的,一大早就不让人安生,你怎么回事啊?!上次回来几点了?还不是十二点以前就回来了?而且上次到现在都过了多久了?大半个月了吧?过年玩一下怎么了?你自己不喜欢玩,还不让别人玩,还讲不讲道理了?!” “我不讲道理?我还不讲道理了,你是十二点之前回来的吗?开门的时候都一点了……”妈妈奋起反击。至此吵架大战正式开启,两人“旁征博引”把之前种种能翻出来吵的事都翻出来吵了一遍,大到大伯家找各种理由请客收礼,和亲戚们之间送的礼金不对等,收得多送的少,小到要洗的袜子没放到对的盆里,事无巨细。 时间在你来我往的争吵中一分一秒过去,爸爸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挂钟,快十一点了,理智附体,收敛心神给大伯打电话,扯了个由头中午告假,让妈妈和我下午去大伯家,然后不再理论,摔门而去。 下午拖到四点多妈妈和我才动身出门,到大伯家时姑妈们已经到了,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跟每个长辈打招呼见过礼后,我跟妈妈说:“你要不也在院子里跟她们聊天,我去看电视?” “你什么你啊?!怎么跟长辈说话的?!老是你你你的,这么大了这点规矩都没有?!跟长辈要说您!”大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并叫堂兄去堂屋搬椅子出来给我妈坐。 “看什么电视啊?!天天看电视,一天天的,眼睛都看坏了!坐这旁边陪大人们聊聊天。”妈妈否决了我看电视的请求。本想争辩两句,看着满院子的长辈,为避免成为被众人讨伐的对象,我赶紧满脸堆笑应承好好好、是是是,拣个小板凳窝在院子角落,抽空灵魂扮演乖巧人偶的角色。 大伯数落了会爸妈对我的教育不严,又借机阴阳了会爸爸没到场的礼数不周,二姑妈截过话头:“是是是,您礼数是最周到的,谁也赶不上您。谁叫人家是幺儿呢,爹妈在的时候,最疼的就是幺儿了,礼数不到也没人怪他。再说了,爹妈再疼幺儿,这爹妈的房子不也是您住着么?”于是老人们纷纷开始回忆,谁把院子的篱笆墙往东扩了两米,谁垒了土坯房的山墙,谁盖了油毡布和屋瓦,讲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的那些事。 看着眼前的院子,和回忆里讨论中的事物截然不同,大姑妈感慨道:“都翻新了,原来的房子和围墙都没了,就院子里这两棵橘子树还是爸妈在的时候栽的,那时候还是半米多高的小苗,现在都长成这么大两棵树了。” “是呢是呢,这橘子树每年能结不少橘子,我们都吃不完,品种也好,甜得很!”大妈回应道。 “哎呦!吃不完的橘子,不管甜不甜的,每年也没见分给我们尝点啊!”小姑妈看不惯得了便宜还卖乖,楞怼:“老房子和院墙是没了,但老房地基是石头筑的,垒的深,这新房在原来老房的墙脚上砌的,院子的范围也是当年我们出力,跟隔壁争过来的,怎么说这房子和院子我们大家也都是有份的。” “有什么份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伯从厨房出来回怼小姑妈,手里还拿着炸肉丸子的笊篱。 “我们是女儿,没有,那幺儿是儿子总该有一份吧?怎么你独占着呢?”二姑妈帮腔。 “他有公家的房子住,老房子他不要啊!他要我就给!”大伯说。 “得了吧,别在这说漂亮话了!你知道他爱面子不会跟你争,故意这么说。我倒要看看,他真找你要的时候你会不会给?!他有公家的房子,你们单位难道没有分房子?你怎么不住啊?一听说那房子还要自己出一部分钱买就搬回来了!”一向爱与大伯较真的小姑妈不依不饶,楞接老底。大伯搬出“泼出去的水不要管娘家事”的理论进行压制,小姑妈最见不得他拿儿子女儿的身份说事,于是一场骂战爆发。无论周围人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小姑妈咆哮着“再也不上你家门”摔门而去,小姑爹、堂姐追着小姑妈随后离开。 剩下的人悻悻地,不好说些什么,但仍旧留下吃饭。好不容易熬到晚饭后,老一辈要打牌,牌桌上每家出一个才公平,于是三缺一,我爸没来,大家便都拉着我妈打。亲戚们都是能赢不能输的主,输了会吵架拌嘴,可谁又想自己输呢?所以输赢心里都不会痛快。我妈迫于人情的压力拗不过大家的邀请,又不想陷于跟亲戚扯皮的境况,迟疑着不上牌桌。我知道她不喜欢打牌,便说有同学要找我,拉着我妈提前退场了。 走出大伯家的院门,周围的房舍、围墙隐退到黑暗里,没有虫鸣喧嚣,头顶清亮的月光洒下,显得冬夜越发静了。我就是这么喜欢夜的,安静,自由。整条小路上只有我和我妈不紧不慢地走着,我舒出一口气抱怨:“在别人家真别扭,即使是亲戚或熟人家里也不自在。” “所以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在自己家不别扭,那才是家的感觉。”我几乎无法相信这话是从妈妈嘴里说出来的,她会跟我聊这些?可她并没管我的反应,边走边说,说爸爸的各种优点,说他当着我的面严肃,背地里会给她唱歌、讲笑话、赔礼道歉,说他们年轻时的风光故事。 爸爸年轻时是宣传队聪明帅气的穷小子,乐器、唱歌、样板戏样样精通,个子不高也不自卑,分配到单位,很快窜了点个头,也窜成了业务骨干,开车、算账、机械修理样样拿手。妈妈是年轻漂亮、身材好的百货公司营业员,有稳定职业,且家庭条件比爸爸优渥很多。在买东西需要粮油布票、朋友们还在为吃饱肚子争吵的年代,她已经能戴上手表、穿“的确良”连衣裙了。经媒人介绍,两人一见钟情。爸爸去杭州出差,花大半个月工资给她带回双珠光高跟鞋,用大半年的工资买了镶红宝石的金戒指给她当婚戒。百货公司里有什么时髦衣裳、领带之类的,她也会时常买给爸爸。 在妈妈的世界里,我们家的节俭是从她第一次下岗之前开始的。她说知道自己即将失去工作、年纪轻轻没有收入时,慌乱得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是爸爸安慰她、鼓励她,给她把工作调动到爸爸所在的单位。可在我的认知里,从我懂事起我们家就很穷。买菜要报账记账,买东西要努力讨价还价,贵的东西不买。小学二、三年级时,爸妈每月工资两三百,每每学校要交几十几百的学杂费、书本费、校服费、早餐费时妈妈都会在我面前抱怨“又要交钱”。从小数学就好的我分分钟把收入、支出和剩余算得明明白白,于是没有收入的我努力不吃零食、好好学习不交择校赞助费也算给家里节省开支了。看老照片时,妈妈总会炫耀表姊妹和朋友们捡她的旧裙子穿,我便知道咱家曾经也阔气过,但那是曾经,在我出生以前,一切都与我无关。前些年,妈妈第一次下岗前后,她的焦虑、慌乱、暴躁,我是目睹和体验过的,那些没来由的责骂和巴掌。没有工作不是件好事。舅舅比妈妈早下岗好几年,他在街上开店、起早贪黑进货、谈生意,我偶尔去帮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揣摩买家的脾性和心理价位,善用各种话术和套路,的确比上班辛苦,不过有人替换的话,时间也自由。 “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你也可以知道了。你爸跟上面主管单位谈得不是很理想,这次估计我们都可能要下岗,就看什么时候了。有了之前的经验,到了这个年纪,又是和你爸一起,再下岗我也不怕了。”妈妈突然口气郑重地对我说:“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上大学四年的学费我们已经攒下了,这个钱我们还出得起!” 优化组合和下岗的事,他们之前总对我遮遮掩掩,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今天妈妈开诚布公的话倒令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她终于拿我当大人看待了,我语气轻快地回答:“我不担心!就算没钱了,你们开店我也可以去帮忙啊。做生意又不丢人?!” “唉!你爸是不会在街上摆摊做生意的。你也不用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你心思重,有些事你看起来不在乎,其实会放在心上。”妈妈的话像点穴一样点住了我。 天啊!太可怕了,在妈妈面前我是这么浅薄容易被看穿吗?还想挣扎下,我赶紧笑笑掩饰道:“哈哈哈哈,有吗?没有啊!我本来就什么都无所谓的!有钱有有钱的活法,没钱有没钱的办法。” “哎呀,不用狡辩了,知女莫若母!你们班那个叫陶然的男生太内向了,说话做事畏畏缩缩的,像个女孩子,一点也不大方。男生就应该有男子气概点,有责任有担当,像你爸那样,可他……”妈妈继续絮叨着,不知道她的脑回路是怎么突然跳转到陶然身上了。刚觉得她打开心扉要跟我当朋友似的聊点以前不会聊的话题,这一脚急刹车又转进了死胡同。我从不敢在她面前主动提起陶然,怕说多错多,不定哪句话就露馅了,可她今天怎么会这么突兀地提起他?是在点我吗?有什么暗示吗?前面讲那么多都是为了铺垫这个话题吗? 我不敢猜她的哑谜,也不敢跟她继续探讨任何关于陶然的话题,赶紧把话引向别的地方:“你觉得他没男子气概,那你觉得谁有?陈舟、乐为,或者你还见过我们班哪个男生?小点子?叶培盛?陈舟他爸妈你们还有联系没?”一连串问题果然起到搅混水的作用,妈妈随便揪着问题里她知道的内容又开始评头论足起来。 . 2001年1月29日……星期一……晴 . 今天晚上从晚自习开始年后补课,但白天住校的学生陆陆续续就会到校。熬过了新年的几天假期,总算等到上课这一天。一大早赶紧起床,准备收拾收拾去学校见见许久未见的同学。正洗着头,门铃声响起,妈妈的喊声从门口传来:“快点,你同学来找你了!”我搂起脸盆里湿哒哒的半盆长发到客厅,透过不断滴水的发帘看见陶然站在门口,赶紧转身冲进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冲干净洗发水,整理好头发出来。我用眼神示意陶然有话出去说,边拿起书包往外走边喊道:“妈,我去学校啦!”妈妈的声音从阳台传来:“去看看,奚萍姊妹到学校了就叫她们上家里来吃饭!”我应承着早已下了楼。 和陶然一路同行往学校走,路上虽没说什么,但内心却无比安定,那是期待实现的踏实。很快走到校门口那条长长的坡道,往来的同学渐渐多了起来。不想被传闲话,我稍稍加快了脚步,和陶然前后拉开两三米的距离,不时和身边经过的熟人打着招呼。校门口瑞生家的店俨然成了我们班在校外的专属据点,已经聚了好些刚到校的同学,有人还没进校放行李,有人宿舍已经收拾过了,打算借白天不上课的空档去县城里逛逛街。大家相互打招呼,交换假期心得体会,还有展示新年新衣裳的,欢欣的嘈杂,好不热闹。 沿着校主干道往前,迎面碰到毛广海和其他几个男生。离得老远,毛广海就乐呵呵地冲我摆手打招呼:“嗨!新年好啊!”友好热情的程度堪比多年不见的挚友,很难想象两年前因不让我说话,他曾高居我“不往来”黑名单榜首。我也笑着回应新年好,跟他站着闲聊了会才去教室。奚萍还没来,东霞已经到了。见到东霞,心中的亲切油然而生,才分开了一个多星期而已,却仿佛分别了一个多世纪,有无数的话要倾诉,即使是随意在路边看见的一个小物件也想与她分享。想到还有一百多天将面临真正的离别,心中的不舍便无限扩大,再多的语言也说不尽那份不舍。 回家吃饭,爸爸不在家,妈妈在阳台织毛衣,还没有要吃饭的意思。我拿了个橙子也在阳台坐下晒太阳,不料这一坐引发了一场“专题座谈会”。妈妈定的主题内容,谈的是陶然。她用一个词形容他——萎靡不振。她的每一句话听起来似乎都双关有歧义,每一句话都在指向着什么,但又都没明说。什么“他这人一看像个女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说话也没气魄,挑不起大梁,总喜欢逃避。”什么“他不懂礼貌。虽说男孩子不需要太多花言巧语,但像他这样基本的礼数都看不到的也不行。他每次来,我让你干活就是在给他下‘逐客令’,他还一直待着不走,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通!”什么“你多劝劝他,叫他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少想些别的乱七八糟的!”……类似闪烁其词的话妈妈说了很多,为什么这几天妈妈总主动提起他,要跟我聊他?莫非她已经察觉到我的心思,要对我进行暗示和引导?天啊!这洞察力也太可怕了吧!我不想在她面前做个透明人,只顺着她的话嗯嗯啊啊应承。 “以后他不会再来了吧?最好别来了!他也不想想,别人老看见他往咱家跑会怎么想?!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妈妈这话不是暗示,已经是明示了吧!他来与不来,我怎么知道,怎么能控制?不再说什么,我拿起小板凳进屋吃饭。吃完饭,背起书包去学校,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放学了早点回家哈!”由于我多年来的良好表现,妈妈已经很多年没在意我放学后是否会及时回家了,现在又关心起这个来,明显是对我不放心了。 唉…… 第七十四章 三观不合的朋友 ------------------------------------------------------------------------------------------------- 日记: . 2001年1月31日……星期三……晴 . 3+x(综合)考试改革,最近越发体会到“综合”的深层含义了。这两天各科联考的卷子陆续发了下来,我对综合科的综合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综合科卷子里大部分题是物理、化学、生物各科各自的内容,像什锦果盘大杂烩一样被编排在一份卷子上,只有三五道题是结合了两科以上内容的综合题。综合题中,一个实验分不同阶段包含物理、化学或生物各学科的变化或反应过程,针对各不同学科知识点切入出题,然后把各答题要点划分到不同学科的得分点里。有的题目综合性比较弱,很明显是两到三个学科的过程像串糖葫芦一样硬攒在一个题里的。我更喜欢同一个实验过程包含两到三个学科知识点的题。例如:在一个密闭空间发生化学爆炸求空间内压强变化,通过先计算化学反应产生气体量再计算压强变化,融合化学物理两部分内容。再例如,细胞内外液离子差由钠泵和消耗能量atp完成,计算一定量的na+或k+通过细胞膜需要消耗多少atp,这题则融合了化学和生物两科的知识,未学到的知识可在题干中补充给出加以利用。这些更接近真实生活案例,解题需要综合应用各科知识,更有趣。这也需要更强的综合分析能力,只靠死记硬背绝对做不出来。只是这样的题,对年纪大的老师讲起来更有难度。讲题时,化学和生物老师都是小年轻,对于本学科以外的知识拓展,同一个题听两个不同学科的老师从不同角度做拓展讲解很有意思,听课也比以往更投入了一些。物理老师把综合题里物理知识点讲完后,和其他学科相关的部分则随便讲两句,统一以“这是化学\/生物的内容,你们以化学\/生物老师的讲解为准”收尾,仗着我们对他一贯的喜爱,摆出一副明显“我已经是个要退休的糟老头子了,别逼着我学新东西”的样子也很可爱。 下午,曹婉神秘地递给我一张字条,打开一看,是陶然的字迹,约我晚饭后早点到教室。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说什么,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我下课后便一直和丁静粘在一起,一起去吃晚饭,一起上厕所,一起进教室。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多余了。陶然一副现宝的样子把他语文联考卷子的作文部分给我看。题目要求针对大学是否该破格录取韩寒写一篇议论文,满分60,他这篇得了52分,是老刘在课上表扬过的高分作文。我弄不懂他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是让我看文章里写的“《三重门》我是看过的”,以彰显我那本《三重门》押中了题?还是看文中反复出现的“我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抑或仅仅是让我看那红彤彤的52的分数? 晚自习前东霞和艺婷陆续到教室,问陶然找我说什么,我据实以告,艺婷感慨道:“你好幸福啊!有人肯为你改变这么多!而我……唉!”我没觉出这有什么可幸福的,想想她与“四眼”在一起总是她在迁就与改变,又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 . 2001年2月4日……星期日……晴 . 昨晚,盼盼一脸诚恳地告诉我天气预报说今天雨夹雪,并再三叮嘱我记得带雨衣。回家后,我对爸妈把这一预报信息广而告之,并早早把雨衣放进了自行车筐。然而今天,天蓝如洗,艳阳高照。我第一反应是天气预报报错了,而我还以讹传讹,为“谣言”的传播推波助澜。我丝毫不会怀疑是盼盼恶作剧或听错了天气预报。她是那么善良、可爱的一个女孩,总是发自内心地为别人考虑。她的单纯时常让我担心她步入龌龊的社会后会遭受数不清的欺负和污染。她越纯善也越提醒着我,相比之下自己有多虚伪、扭曲。 前两日学生会开会,我没去,今天早上又开会,正碰上年级组长给高三开联考分析总结会,我自然是以学习为主,选了年级组长这边,学生会那边又没去。课间张艳来找我:“哎呀!我的大文艺部长,你好大的架子啊!学生会几次开会,领导去了,老师也去了,就你三请四邀地不出现,你是要当皇帝啊?!” 面对她的揶揄,我也不怵,摊开桌上堆着的一堆试卷玩笑着回应:“你见过哪个皇帝还要自己做卷子?!我的张大部长,有何指教啊?开会开了些啥?给小的我传达一下呗!” “中午宣传部在活动室开会,你要来啊!不能再不来了啊!”张艳再三嘱咐我。 “行啊,不给谁面子也不能不给您张大部长面子啊!你要不先透露下是关于什么内容的?”我笑着跟她打哈哈。 “具体的事会上再说,我还要去通知别人,先走了!”她见我答应,话还没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往楼梯间走去,不给我继续打探和改变主意的机会。 宣传部的会很简单,张艳主持讲话,主要是关于各班黑板报和市里演讲赛的工作安排。黑板报是常规内容,在即将毕业的这段时间里是办一期少一期了,我把它交给了建国和毛广海,任他们自由发挥,他们也可以自己再叫别人,旨在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在毕业前最后的这段日子里为这个班做点什么,或者在回忆里留下点除学习以外的别的生活内容。 为参加市里的演讲赛,学校由文艺部和宣传部共同负责,先在校内组织个以赛代练的校内选拔赛。我通知完高三的各班文艺委员后,找艺婷商量我们班的安排。 “我想找我们班文章写得比较好的人先把演讲稿写出来,再确定演讲人。你觉得找谁写合适?乐为还是张婷?或者奚萍、付荣华?”我说着自己的计划。 “弃权怎么样?会有什么后果?”艺婷一如既往地偷懒、摆烂。 “你总是这样,还没开始就先想放弃。快毕业了,这可能会是我们最后组织班级参加校内的活动了,我不想我们班什么活动都弃权。”我知道她对班级活动爱持弃权的态度,以前觉得是事情难以推进,不得不做弃权的选择。现在她跳过推进的过程直接选择弃权,让我感受到极致的草率和敷衍。我最讨厌未争取过就放弃了,这不是我的一贯作风,像ba(oh)2难溶于水一样,与我难融。 “你不弃权就你自己写稿自己讲呗,干嘛让别人写稿?”艺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耐烦地说。 “这是班级活动,我希望尽可能多的有兴趣有才能的人都能参与进来,不想永远都是我们几个班委在表现。另外,我也想要好点的稿子,我一个人写终究太局限。”我掏心掏肺地表明自己一颗公心的立场,不带任何私心。我不想成为那种令人厌恶的“事事都霸着”的班委,不想像之前苏小鹏信中提到的她们班的那些班委一样。 “现在是高考前的冲刺阶段,时间每分每秒都很重要,你想让谁占用自己的时间来写稿?这对别人的学习不会造成影响吗?你想让谁写你自己去跟人家说,反正我不去!”艺婷一针见血,噎得我无法反驳。我知道她只是不想在班级活动上花时间用这话堵我而已,而在四眼身上花多少时间,她都不可惜。但高考在即,在这段时间里占用别人的时间就如同阻人前途、杀人父母。在一切为高考让步的指挥棒下,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用学习以外的事去占用别人的学习时间,我当然也不敢。艺婷见我无话可说,狡黠地笑笑,提出了她的处理方案:“你就跟学校说我们班没有这方面人才,没人愿意参加,不就结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班就没这种人才?怎么就没人愿意参加?这消息你都没在班上公布。”我还在纠结艺婷的独断专行,她已经甩给我一个“不信你就试试”的表情,转身和东霞去聊她的四眼去了。 我没多少信心反驳她。在这个班呆了快三年了,从高一方倩倩组织活动无人响应只能默默哭泣开始,到每年元旦晚会看主持人被尴尬地晾在会场中心,从每次活动前选人的纠结、推拉,到活动中的拉垮表现,一幕幕让我不得不承认艺婷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但我却无法接受她主动放弃的做法。这就是主动承认自己不行,我们班不行啊! 艺婷是这个班上我最亲密的几个朋友之一。她知道袁英一面拿我当工具人一面又疏远我时,能不问理由地力挺我,大骂袁英“她算个什么东西!”。她与我分享新买的磁带专辑、小说、杂志,用同一副耳机听歌;她与我无话不谈,毫不设防地跟我分享她最隐私的秘密;她甚至与我同床同枕,这是苏小鹏与我都没有过的亲密。可她的诸多行事习惯,甚至人生观、价值观与受传统思想浸润的我实在大相径庭。我知道她不是个坏孩子,按道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越与她接近越相处,越能看到我们的不同,越了解她就越排斥那个与我不同的“她”。 四眼失联时,她不顾一切地四处寻找,即使闹得众人皆知她也不介意。四眼约她时,她的世界里便只有他,我们这些同学朋友会自动隐形、不存在。她爱他爱得全情投入,轰轰烈烈。我除了钦佩她忘我付出的胆量和勇气,却无法认同她的“恋爱脑”。女生不应该有所矜持吗?不应该独立自主、有自己的生活、自尊自重吗?自己的情绪和生活由一个男人左右不累吗?不应该像舒婷《致橡树》里说的“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自立平等吗?恋爱不应该是两情相悦、双向奔赴吗?太忘我、失衡的付出终究容易受伤。 艺婷怕她妈从过高的电话费发现她与四眼煲电话粥,便转用公用电话与四眼煲粥。年前她生活费超支了,找我借了二十元,至今未还。二十元对于用五毛或一块打发晚餐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其间我很不好意思地向她提过两次还钱,她总是笑嘻嘻地让我再等等,她手头还不宽裕。可这段时间里,她下馆子、喝饮料、去“不夜天”潇洒、买伴手礼去四眼家,从未显出手头拮据过。借着别人的钱,大吃大喝大把花钱,这样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就不能以收定支、控制消费吗?面对别人的追债,他们不会觉得脸红不好意思吗?我无法理解这类人的心路历程,但是根据目前种种迹象,我知道这二十块钱回款无望了。过两天她过生日,这钱看来只能当提前送她的生日礼物了。 晚自习放学时,陶然偷偷塞给我几张信纸,正好被艺婷看见。回家时艺婷专门绕远,与我一道向我家走。我以为她要跟我聊四眼,不料她聊的却是陶然:“陶然一个大男人,不该这么偷偷摸摸的,他应该大大方方地约你。反正你们的事全班都知道了!” 听到她的话,我五雷轰顶。我和他有什么事?我都不确定,别人怎么就知道了?知道什么了?还全班都知道了?“我和他没什么。”我震惊后赶紧镇定下来,收敛心神辩解。 “呵呵呵呵,别装正经啦!至少在我面前别装啦!”艺婷爽朗地笑着,把这不当回事地反驳,仿佛她不是在抹黑我,而我的辩解却是越描越黑。 我讨厌她的用词,也讨厌她看这事的角度。怎么就装正经了?我想发火,却没有发火的理由,她是站在我的立场力挺我的朋友。我只能反省是自己的言行引导别人有了各种误会和猜测。“大家知道什么了?都怎么说?”我问。 “还能是什么,你俩的关系呗。知道也没什么。”艺婷的态度让我有口难辨。我也无需再辩解,因为她下一个话题已转到了她和四眼身上。 这就是我的朋友,让我又爱又恨、纠结又烦恼的朋友,这是我自己选的朋友,可我似乎又别无选择。朋友之间这样是正常的吗?有完全契合的朋友吗? 第七十五章 泥足深陷(一) ------------------------------------------------------------------------------------------------- 日记: . 2001年2月5日……星期一……阴 . 一大早,头疼又开始了对我阴魂不散的骚扰。面对脑子里如同施工般的敲敲打打,我只能像以往一样选择无视,别无他法。 早自习后,和奚萍一起去吃早饭,这是我第一次在新食堂吃饭。刚投入使用不久的新食堂问题很多,新换的ic卡结算,买东西前先要到充值窗口充值。早自习后,短时间大量买早饭的人集聚在食堂。售卖窗口面很小,售卖品种仅一两样,导致每个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若到窗口才发现站错了队,则只能到别的队伍重新排或将就选个计划外的吃食。不熟悉售卖规则的人不少,换队伍重排和站在队前被迫临时换选择的人也不在少数。总有插队的和查看窗口卖什么的人会造成随机的拥挤。许多早点不是在食堂做的而是从外面拿进去的,等长长的队伍排到自己时,拿到手的早点早已凉了。 奚萍是个老实人,即使要买的早点就在她排错队伍的隔壁窗口,她也会去队尾重排一遍。我知道她是遵守规则,将心比心,不想让排在队伍后面的人等太久。可在处处充满竞争的社会里,遵守规则的人与投机取巧的人相比,是否会丧失许多原本可以获得的机会,成为弱势群体呢?她的实在会成为她将来人生路上的阻力吗?在抱怨声此起彼伏的食堂,我看着插队的人快速买到热腾腾的早饭,边吃着手里凉掉的馒头忍着头疼等她,边对各种社会规则浮想联翩。 等吃完早饭回到教室,离第一节课上课也没多少时间了。艺婷对即将到来的情人节无比憧憬,抓住课间空档向东霞和我作情人节“科普”。2月14日情人节那天,情侣中的男生要给女生送玫瑰花,女生则以巧克力为回礼。除了2月14日的情人节,还有“白色情人节”、“黑色情人节”和“中国情人节”等等。对于舶来的各种洋节,我这个活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古板”不清楚理所当然,可作为中国人,中国也有情人节我却是第一次听说。传统思想里情爱不都是上不了台面,不能拿到公开场合谈论的吗?怎么还会定个节日给予纪念呢? “中国情人节是农历七月初七。”艺婷为我释疑。 七夕我是知道的,那不是乞巧节,纪念七姐、祈愿女性心灵手巧的节日吗?什么时候被冠名成中国情人节了?就因为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吗? 见我仍疑惑不解,艺婷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表情,强调道:“现在人家好流行这一说法的!”好吧好吧,我不必与她争论,在popr“流行”这方面,我的确是个盲者。 晚自习前,艺婷不知从哪里弄来个蓝色的中国结,是简单的双线方胜结,下面缀着蓝金相间绘有荷花的仿景泰蓝小珠子。她和东霞仿照它用红绳编制新中国结。乐为则拿着最新一期的《科幻世界》在我面前炫耀。我找他借来看,他不肯,让我慢慢等他看完。问他大概需要多久看完,他干脆嘚瑟地摆起谱来。等是无所谓的,只他那故意挑事的神情看起来太欠揍,于是我使用暴力开抢,他为了护书又不想正面与我冲突,只好一面借单凌云抵挡,一面满教室逃窜。 东霞隔岸观火不嫌事大,看我俩闹腾,笑着为我助威:“加油!我支持你!抢到了你先看,你看完给我看,等我们这几排的人都看完了再还给他!” 艺婷也看得开心:“哈哈哈哈!好好好,抢到我也要看,最后再给他。乐为,你偷摸自己看不就完了,偏要拿出来嘚瑟。你说你你撩她干啥,是不是闲的?!哈哈哈哈……” “哎呀,他是太闲了!人家都一对对的,没空玩这种无聊的游戏,给他也找一个,他就不会这么无聊了。”东霞摆出一副老嫂子的姿态,打算乱点鸳鸯谱。 艺婷见东霞看向我的眼神铁口直断,否定道:“她已经定下了,不用考虑她了哈!” 什么就随便找一个?人又不是动物!什么就定下了?我又不是货物!我讨厌她们这么说,但我知道那些都是开玩笑的话,没有生气的理由,只好迁怒于倒霉的乐为:“你看你,还不把书给我!无聊得惹人编排了吧?!”然后转脸对艺婷和东霞说:“像他这么无聊的人,是该找人好好管管了!” 大家说说笑笑一会,到晚自习时间便散了。 . 2001年2月6日……星期二……阴转小雪 . 今天农历正月十四,明天是元宵节。突然得知从中午开始放两天假,早上教室里便闹开了锅,如同街上的茶馆,牌局开了一桌又一桌。前几天就有人偷偷带扑克牌到教室“斗地主”,这算是由“地下”转“地上”,大张旗鼓了。面对放假的诱惑,老师也无法管住放散鸭子的心情,简单散漫地讲了几张卷子就草草收场了。 今天也是艺婷生日,从昨天开始她就开玩笑地向乐为、单凌云他们所要礼物了。东霞和曹婉各送了朵花,单凌云送了盘陈晓东专辑磁带。艺婷以生日之名张罗着大家下午找个地方去happy。莫凌波偷偷到校外上网,生活费早就无以为继、债台高筑了,经济困难的他什么礼物都没送,也不好意思去happy。东霞和霍江惦记着明天过节,今天得早点坐客车回家。眼见着还没组起来的局马上要散,乐为跳出来邀艺婷去他家,住读的想去也可以去,另外还多叫了几个走读生。看过陶然前天的信后,我觉得有必要放学后找他谈谈,对乐为的聚会意兴阑珊,没明确答复他。 兵败如山倒,临时得知放假的教室比溃兵大败退的场景有过之无不及。所有人如龙卷风般快速狂野地把桌上的物件卷进课桌,桌盖无控制地自由落体击打课桌,此起彼伏的“哐哐”声里充斥着满满的抑制不住的激动。草稿纸和不重要的卷子也不受控地漫天挥洒,随地飘落,无人在意。约饭、约玩、约车……在嘈杂混乱、人来人往的教室里,我竟无法与陶然产生交集,即使是视线的碰撞也没有。 我磨蹭着整理书本、收拾书包,等一个眼神交汇的机会;我磨叽地在离校主干道上往返游走,等一个“不经意”的偶遇;在离客运站不远的抚平湖,我坐在湖边台阶愣愣出神,等一声自己都知道不可能等来的呼唤,但还是抱着“万一”的心态等待,等心里的冲动逐渐冷却、平静。 “怎么还不回去啊?”盼盼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哦,自行车链条有点问题,我在犹豫是找师傅修了再回去,还是先推回去。”我随意扯了个谎掩饰,并迅速收起眼中的落寞。 “这个点师傅肯定去吃饭了,这个天气,下午也不一定会出摊。先推回去吧,我陪你走一截!”盼盼边说边从自己的车上下来,打算帮我看看自行车的链条。我赶忙说着没事推起自己的自行车同她一路往家走。 到家时已经很晚,爸妈已吃过午饭收拾完了碗筷。我从锅里乘出一碗有些凉了的煮饭,随意扒了两口,又魂不守舍地端着碗边吃边往窗外的桥头方向张望。桥头似乎站着一个人,好像也正望向这边。我赶紧扒完剩下的饭,放下碗筷就往外跑。 “干啥去?什么时候回来?”爸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丢下句“艺婷生日!不知道。”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往艺婷家去的方向绕了个圈,绕到桥头,却没有任何人影。是我眼花了么?还是日有所思产生了幻象?我不敢在桥头久待,怕被爸妈看见,只好顺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风很大,刮得脸生疼,手也冰凉却不觉得冷。出门走得急没戴眼镜,远处的事物看得都不太真切,街上往来的行人,看衣着、身形和走路的姿势与他相似的,我便走近些去瞧,像执行任务的密探,更像个疯子。 脑子里盘算着他大概率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和可能的行动轨迹。会像上次东霞约我一样,乐为的邀约其实是他的主意吗?抱着一丝希望,来到乐为家。除了我,只有艺婷和乐为,其他人都还没来。艺婷生日,四眼却又失联了,她疯狂地给他打着bp机,却一直都无人回电。如果一直联系不上,想来乐为又要花很多时间来开解、安慰艺婷了。看着艺婷发疯,我内心只有苦笑。这是朋友的同病“相连”么?我和她有什么区别?我看她看得清楚,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丧失了自我的疯子? 略坐了坐,还未见有人来,我借口离开,往学校去。路上遇到帮忙看店的许瑞生和离校较晚的吴雪华,我又编了个理由让我此时出现在此处的古怪行踪合理化。我都开始佩服自己编故事的能力了,谎话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张嘴就来,还能听起来毫无破绽?我就是这么一步步堕落变坏的么? 学生们都离校了,这湿冷的天气也把老师们都圈在屋里。偌大的校园瞬间显得无比空旷和寂寞,站在操场喊一声能清晰地听到回声。真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我身后,可无数次回头,与我眼眸相对的只有空气。醒醒吧!那是电视里才有的镜头,这是生活!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心灵相通和机缘巧合?!生活中更多的是错过和真相的残忍。空荡荡的校园里飘起了雪,沾在睫毛上,让我看到的世界多出一圈朦胧的晕。可惜,这晕随着雪粒的融化迅速消失,只剩下风穿梭于树干间,发出尖锐的嚎叫。惨厉的啸叫声包围着我,刺骨的风裹挟着我,浑身上下寒意阵阵,心也几乎凉透了,还有哪里能去呢? 我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乐为家。此时,施莱特、丁静和曹婉已经到了好一会,建国据说过会来,艺婷得了四眼的回复,已跑去约会了。丁静见到我,吃惊道:“啊?你才来啊?陶然到处在找你!” 听见陶然的名字,我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但还是稳了稳心神,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紧不慢地问:“哦?是吗?他在哪找我?有说找我什么事吗?” “没说。我回家时经过瑞生家的店,他叫住我问你走了没,我说不知道。后来在湖边的路旁又看见他,不往客运站里去,在路上干站着,一看就是在等人。问他是不是在等你,他也不说,过了会他就往桥头那边走了。”丁静说。 “哦,这会他在哪?”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问出那个在心里问了无数遍的问题。 “不清楚,又过了这么久了,估计已经坐车回家了吧。”丁静答道。正好建国敲门进来,人逐渐多了起来,随意闲聊几句后,他们说要去滑冰,我借口告辞。 难道我们真的这么无缘吗?好几次前后脚地错过了,今天还能找到他吗?从乐为家出来,我疯了一样跑到客运站,在每辆待发车的客车上找人,去过路车经常上下客的点看有没有等车的人,去一切有可能坐客车离开的地方找,直到沿途走到桥头,都一无所获。桥头的凉风让我的头一阵阵发晕,生疼,薄雪让身上的棉服已有些润湿,我别无他法,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等理智一点点回来。 许久,我只能万般无奈地选择回家,因为只要踏进家门便再难出来了,可我又的确无处可去。“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一进门便听见妈妈问。我慌说回家拿眼镜,想为再出家门做铺垫,妈妈果然不出所料地不让我再出去。 第七十六章 泥足深陷(二) -------------------------------------------------------------------------------------------------- 日记: . 2001年2月7日……星期三……晴 . 天气预报报告今天会下雪,结果阳光灿烂。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年的最后一天,从衣柜里翻出妈妈很久以前的一件蓝色呢子大衣套上,放下齐腰长发披在肩上,戴上妈妈的蓝色贝雷帽,围上白围巾,准备去姥姥家吃饭。爸爸看见,称赞我像年轻时的妈妈一样漂亮。我笑了笑,没说什么。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我没妈妈好看。 午饭后,在街上逛了逛,看了会杂耍和卖艺的,便回家写作业。乐为打电话来约我去滑旱冰,我说我在写作业,让他先上家里来,等我写完了再说。于是我边写作业边与他聊天,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什么都聊,感觉很放松,和陶然不一样,可能他的定位是哥哥吧。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说起上次越野赛跑他拉着我跑的事被蒋天乐看见了,然后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陶然,乐为听到这坏笑道:“嘿嘿嘿,我是你哥!要不要我去跟他解释一下?!” “要死啊!有什么好解释的?没事找事!”我嗔笑着翻给他一个白眼。 “老实说,昨天你从我家走,是不是去找陶然了?”他一副洞察天机的样子说道。 我不想让别人把我一眼看穿,也不想像艺婷那样向他寻求男性看待问题的视角,便笑着狡辩道:“没有啊,你们要去滑冰我不会,天气又那么冷,我不回来干嘛?!” “你不会我可以教你啊,只要不怕摔,肯定能教会。很简单的!写完没?别写了,玩完回来再写,作业什么时候不能写?!”他大包大揽道。 “我怕摔啊!”我还是有些担心。 “没事的!交给我,走啦走啦!”他催促。 小学时外地调来个年轻的语文老师当班主任,上课时他会给我们讲课本上没有的故事、教我们唱流行歌,没有老师的架子,很快和学生打成一片,深受爱戴。他让学生捐书建立班级图书馆,在班级内实行借阅。作为图书管理员,我知道“图书馆”里最火借阅量最高的书永远是漫画。他还制定了各种奇葩的管理制度,通过捡垃圾、打扫卫生、写一定字数的“认识”(他对检讨书的称呼)处罚不守规矩的学生。他与其他那些古板、教学手段简单、动不动体罚学生的老师相比,随便一个骚操作都显得标新立异、特立独行。放学后,在学校的水泥操场里倒滑旱冰则是他另一件特立独行的事。他在倒滑中时不时还会加点旋转、转身之类的技巧。那是我第一次看人滑冰,从那时起,滑冰在我心里便与新鲜、时髦划上了等号。 室内旱冰场在不夜天楼上,全场铺着木地板,除了租滑冰鞋卖饮料的吧台和窗户,满墙装着玻璃镜子,四周一米左右高安装了扶手栏杆,屋顶角落里有音箱,正中有个圆形灯球。下午五楼的室内加上镜子的加持很亮敞,场内已经有了好几个染头发、抽烟、小混混模样的男孩在滑了,他们时不时撸起的小臂上有些能看到刺青。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场所,也是第一次滑旱冰。租的旱冰鞋与小学语文老师当年穿的那种把轮子焊在可伸缩的铁架下再用绳子捆绑到运动鞋上的组装鞋不同,鞋和双排四轮支架是一体的。鞋分不同尺码,拿着分量很沉,全封闭皮质鞋里潮湿,散发着阵阵脚臭味。还好乐为经验丰富,提前让我带了几个干净塑料袋。把塑料袋套在袜子外再穿进旱冰鞋里,即使有点闷,也觉得塑料袋的防护很有必要。乐为滑得丝滑平稳,轻松自由,行云流水如云中燕,而我却连不靠辅助站起来都做不到,怕摔压根不敢滑,只能紧紧地握着墙边的栏杆,一步一步缓慢挪动,沉重如变形金刚,笨拙迟缓还不如在陆地上行走的企鹅。乐为见我行动困难,笑着滑到我身边,耐心讲解、示范,教我如何迈八字步,如何控制重心。他倒着滑扶我,让我一步步熟悉在滑动中变换重心。我怕摔,把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有几次把他拉得差点摔倒,他也并不恼,一面鼓励我说我学得快,一面稳稳地拉着我让我放心。他笑着讲他第一次滑冰的糗事,讲其他人一些搞笑的事,他的笑像热水上蒸腾的蒸汽,微微的,柔和温润,真像个哥哥。 渐渐地,我找到了滑冰的窍门,在乐为带着我滑了几圈后,终于敢放手自己在离墙不远处慢慢滑了。乐为又恢复成平常顽皮的样子,吐槽我的打扮,并趁我不备,拿走了我头顶的帽子。我也懒得与他斗嘴,心有所想地惦记着别的事,在几块松动地板的“陷害”下摔了两跤,木地板的确摔得不疼。不多久后,我吵吵着要走:“走吧走吧,差不多了,我滑不动了!” “这才滑了多久?会滑了就要多练习!”他教育道。 “走吧走吧,我怕摔!而且我不喜欢这种氛围。”我递给他个眼神,看看那边几个抽烟纹身的小混混,噘嘴道:“下次也别再叫我来了!”妈呀?!我是在撒娇吗?呕,够了!我赶紧抿上噘起的嘴,真是跟艺婷在一起太久,已经“艺婷化”了! “好吧~走吧,”他终究还是拗不过我,不过继续一本正经地教育我:“氛围其实没什么的,你不惹他们就行了。怕是要克服的!其实摔了也不疼,对吧?所以下次还是要叫你,多滑,熟悉了就好了!”唉!这个哥哥,真拿他没办法! . 2001年2月8日……星期四……晴 . 昨天我还是失心疯地找史辉要到了陶然家亲戚的电话。史辉接起电话说出我名字时,语气里蕴含着无比丰富的潜台词,可我却顾不了那么多。陶然亲戚似乎没什么异常,说去叫他,让我晚半个小时再打。不知在这半个小时里,陶然会不会受到他亲戚的盘问。不管不顾地做出这些事,我真是疯了!可我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么做。我之前还笑话艺婷与四眼在一起迷失了自我,可我和她又有什么区别?!五十步笑百步耳! 转*#+m0102t#*。 . ———————————————————————————————————— . 打开一个老化得看不出本色为白色的“灰色”塑料袋,在一大捆用编织带捆扎的信里找到背面标注着“*#+m0102t#*”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几叠用厚薄不同的纸写的信,同样发黄的纸张彰显着它们年代之久远。 “我同桌的同桌的后座的后座: 我想对你说:我们做朋友吧,知心朋友。同学这么长时间,我了解到你学习好、爱劳动、待人热情,还善解人意。 今天我失神发呆是因为课间在路上碰到个小贩。他是个腿有点残疾的退伍军人,穿着破旧的黄帆布衣和帆布胶鞋,用帆布包兜售钢笔和粽子,对每个买家眼神中都充满了乞求。他想尽快挣点钱,三只钢笔卖五块,我刚递给他五块钱,他就被学校的保安驱离了,在被驱赶离开的过程里他还努力突破阻拦把我买的钢笔递给我。我在想,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穷人,我想给他些帮助,但却无能为力,除了买几只笔或买点粽子。我在想将来要挣很多钱,帮助很多像他一样可怜的穷人,但这些也只能放在心里想想,不知能否做到。我在想…… 我的心不在焉连我最好的朋友史辉都没发现,却被你看见了。很感谢你问我怎么了,是否需要帮助。” …… “能做我的知心朋友吗? 你同桌的同桌的前座的前座 99.5.24” “知心朋友: 你好!非常慎重地告诉你,我是个骗子,不仅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你轻信我的谎言与我成了朋友,我轻信自己的谎言,自以为很聪明,便真的高傲不可一世了。现在我又要骗人了,不知哪个善良的人会相信我的谎言。 我一时冲动,心血来潮提出与你做朋友,不想你竟答应了。我当然很高兴。后来发现我们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你好学上进,敢作敢为,喜欢文学;我没什么上进心,胆小怕事,喜欢开玩笑,对文学一窍不通。想来朋友应该是有着相同爱好、共同志向的吧,是不是这样,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呢? no!你说‘我就是我’,可我,并不是我。真正的我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样,我总是戴着面具在生活。想来我应该也是个品学兼优、乐于助人的人吧,可我不愿让别人知道我真正的样子,不愿全力付出后仍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于是我表面看起来嘻嘻哈哈、懒懒散散,对学习举重若轻,背地里暗暗地学、拼命地学。可每次成绩出来,我并不比别人分高。我不愿承认自己比别人笨,‘真人不露相’,谁知道高考会怎样呢?以此,我继续‘满不在乎’地掩饰着。” …… “我妈从小就教导我要好好学习,长大为她争气。在我们那个大家庭里,除了一个远房大伯有点文化,在镇里有固定工作外,其他没一个成器的。作为晚辈,我本不该用‘不成器’来形容他们,可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词了。老百姓嘛,在农村其实也不需要多有文化,只要勤劳、有头脑就会有好生活。可他们不是没头脑,就是游手好闲,但传闲话、相互挤兑、惹是生非各个是把好手。那个远房大伯和他老婆经常仗着家里条件好,有点社会地位,居高临下地指摘其他人。我妈受不了,她恨透了这个家。我爸妈经常吵架、打架,丝毫没有因为他们年纪大了或孩子们也大了而有所克制,我妈甚至有几次差点喝农药死了。所以我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有出息,带她离开那里,离开那个家,为她在远房大伯面前争口气。 我的确很争气,一直到初二,成绩都很好,直到我妈跟我说了亲戚们的那些烂事和她喝农药自杀。我恨我爸,我恨透了那个家以及周围那些人,便也没什么心思学习,成绩明显下降。初三稀里糊涂地混了一年,成绩差到我妈看了直哭的地步。中考前我努力恶补了一阵,没想到考了当时全班第一,考到这里来了。 我想我是有实力的,就算为了我妈,我也该振作。但我提不起精神来,我不想成为一个为人争气的机器,不想为了金钱、名誉、地位和别人的称赞、羡慕、嫉妒而生活。我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做自己想做的让自己满意的事,不想与人相争。可那是不可能的,我摆脱不了我妈的束缚。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 “我亲爱的朋友: 首先,向你表示最真诚的道歉,希望你能接受。这些天对你态度不好,我是故意的。知道这,你可能又在心里笑我像个三岁小孩了吧。现在,我想打破这种令我窒息令你发笑的状态。 你是个非常重友情的人,不会主动破坏任何友谊,即使那友谊内容很空洞,你也会抱着‘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的态度。为此,我们一直是朋友。那句“我们不做朋友了”,你永远不会、我也永远不愿说出。我知道,我们之间并无多少共同语言。我觉得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成绩。我成绩没你好,在你面前显得自卑,我不敢随便说什么话,怕你觉得我轻浮;你在我面前过于自谦,也不敢说什么话,怕我说你清高。虽然你经常在我面前说不会因为成绩看低我,但我知道你真的很在乎成绩。 一直以来,我学习是为了我妈,但我厌恶像远房大伯那样在亲戚们面前趾高气扬。我也厌恶那里的那些人,他们思想落后,总是穷快活。我曾想考个农业大学,为那里做点事,我们那里考上大学的人都出去了,没人回来为那里做点什么,于是我也厌恶我们那里的大学生。现在看来,大部分人思想没改变,只一个人的力量也做不出什么来,学习也没什么动力。现在高三了,我的确不想混了,想找到个精神支柱,就为了你吧。你生活得很紧绷,一切都在固定轨道里,容不得半点偏差。我想好好照顾你,保护你,让你能活得松弛些,自由些。你经常头疼,又有鼻炎,我想考医学院学医,一辈子照顾你。这是我想做的、也让自己满意的事。” …… “我知道为什么每次约你你都不答应,我也知道你每次说‘有事’都是借口,但我宁愿相信你是真的有事。我知道你从未喜欢过我,我也知道为什么。我成绩比你差多了,长得也不怎么样,连普通都算不上。你用成绩来衡量我,即使你说不是,但我知道你是。你说‘我也想跟你在一起,想跟你说话’只是安慰我的,你说‘如果这次考试你超过我,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没有……’后面没说的是‘一切拉倒’,这是在向我暗示你不想跟我做朋友了。因为一个月内我的成绩是赶不上你的,这点我清楚。我知道你很想对我说‘我们不合适’,你没说只是怕我受伤,但你早晚会说。我不想等到毕业了,我想知道你的答案。一天得不到你的答案,我一天不得安心。 其实答案早已摆在眼前,我不愿相信更不愿接受而已,我想听你说。你无须顾及朋友的身份对我说话,我不喜欢你对我做违背你内心的事。你无须在乎我的感受,无须对我笑,如果你厌恶我,无须做出喜欢的样子。 我不会忘记你的,因为我忘不掉。我只能不想你,前提是不看你,不和你说话。这一切只怪我太多情。我想,我还是考农业大学吧……” …… “dear, 假期发生的事实在对不起,我不想解释什么,也解释不清,只想表达歉意。 不知过年在你家时,你妈说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我觉得她是故意的。现在的大人基本都这样,可以理解。你妈喜欢成熟的人,对孩子来说,就是学习好,有教养之类的。我这两点都不具备。这些天,我想来想去,觉得我们希望很渺茫。我无法达到你妈妈的要求,单学习方面,我落了太多,毕业前至多也只能赶上你。而你又那么听你父母的话,不会做让你父母伤心的事。我想我的出现是否打扰了你的生活,是否该退出你的生活,还你自由空间,我是否该现实点,别再幻想了。就像那句话所说:‘爱一个人并非要与他在一起,只要他幸福就好。’ 可我能做到这些吗?我做不到。我是那么爱你,想对你好,想跟你在一起。即使现在不,你答应我毕业后永远跟我在一起就好。如果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我便什么困难也不怕,我会用我整个生命去爱你! 原本我是有理想的,后来因为那个家庭和那些人,让我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你的出现让我又再次找到了努力的意义。我不想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我只想为想为的人做有意义的事。生活没有观众,不用管别人怎么生活,也不用在意别人怎么看你,自己活得有价值就行。这些想法与我妈是相反的,我不会按她为我划定的轨道去生活,但我仍然爱我妈。 很想知道你的想法。 即日” 叠着的两张日记本里撕下的纸,上面是我的笔迹: “如约来到桥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前几日的焦虑、惶惶不安全都落地。相视而笑,顺着桥前行,似乎什么都不说,这么走着就是无比美好的事情。往日觉得无比遥远、神秘的桥对岸不知不觉便到了。此岸与彼岸并无甚大差别,都是枯草遍地的土堤和枝丫朝天的杨树。顺着护江堤往前走了许久,找一处无人的土丘坐下,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不必说什么,在见面的那一刻,我们便各自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但多难得的机会啊,何不畅所欲言?无论他信与不信,我告诉他我真的不在乎成绩高低,不在乎身份背景,但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没必要在关键的这最后几个月自毁前程,我也不想做那个毁人的罪人。无论为谁而学,有一个好的起点、更好的发展平台,对我们来讲都不是件坏事,而大学是那个能给我们提供更好发展平台的地方。就算为我,为我们的将来,剩下这几个月我们不再约见面、不再想别的,一切保持平静,一心应对高考。我原本想说我不喜欢他,让他一心放在学习上,可这骗鬼的谎话我根本说不出口。一方面怕他意志消沉,另一方面也怕自己后悔。想来真诚恳切的话应该比相互猜测或其他善意的谎言更有力量吧。我肯定明确的话让他眼中透出振奋的光来,一改往常颓废的样子,侃侃而谈,谈想学的专业,谈理想中的生活,谈将来的人生规划…… 不知不觉间已到午饭时间,我出门时怕多生事端,没给妈妈留“不回家吃饭”的字条,可此时还未回家又怕妈妈担心。 ‘你要走吗?这会走回去也已经赶不上午饭了啊!’他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尽是未说出口的挽留。我犹豫着,磨蹭着,任时间一点点流逝,最终不愿分别的心占了上风。让自己任性一回,管他别处会怎样,此刻我在这里!他欣喜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仿佛获得了全世界,又好像生怕我会反悔逃离。 我们聊班上的、家里的事,聊别人的、自己的事,聊过去和将来。我们要努力考去同一所学校,至少考去同一个城市,大学毕业后去西部支教或支援建设,在他的世界里甚至能预见我在给他带孩子。当然,我对带小孩的事并不感冒,这也不必同他讲。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仿佛要把这辈子至少此后几个月的话都在今天说完,没吃饭却也不觉得饿。一切在美好的设定中畅想,美好得如同梦幻般不真实,却也不必在乎那些,只想让自己在梦里沉浸,希望能梦想成真。 太阳西垂,天色渐暗,凉气袭来,一切都在催促着我们回程,一切都预示着告别临近。无论我们多么不舍,进程都在往它该去的方向推进。回到桥头,一切开始的地方,我缓缓把手抽离那温暖的掌心,去往家的方向。我甚至不敢回头,怕自己忍不住会推翻好不容易下定的离开的决心。 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如此相聚吗?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畅谈人生吗?回归现实的我不愿再多想。 ……” . 二十多年后再读这些信,感受完全不同。我没看到自以为的那个爱情故事,却全然是两个在各自世界被束缚、试图寻求突破和解脱的灵魂。 爱是什么?是为爱人改变?是自愿牺牲?还是放任对方拥有“做自己”、不被改变的自由?当爱不在,改变和牺牲终将变成怨怼的理由。与其相信爱的力量带来的改变,现在的我更相信习惯的力量,相信平等交换的稳定和可控性。这种改变是成熟,还是衰老的表现?抑或成熟本身便是远离青春的衰老…… 第七十七章 浑浑噩噩的平静 ------------------------------------------------------------------------------------------------- 日记: . 2001年2月11日……星期日……雨夹雪 . 年过完了,心也该收收了! 又下雪了,湿冷的寒对抗不了腹痛的热,腰酸伴随着小腹阵阵扭曲的隐隐的胀痛,与后背炸汗呈正相关。头昏昏沉沉的,还未按压下腹痛的作乱,胃痉挛又掺和着兴风作浪起来。看着白得发紫的指甲盖上的“小月牙”小得已近消失,手掌上生命线中上段、土星丘、金星丘上诸多米字纹、岛形纹和格子纹杂乱无章,一切都预示着我这虚弱的小身板经不起多种疼痛的折磨——自从选了《痛并快乐着》之后,那本没选的《观相识病》便在我心里种下了草。风吹草长,这本与算命没太大差别的中医书无数次随风冲我招手,让我魂牵梦萦,不知不觉走到它面前,直到我从书店买走它,这“被勾魂”的状态才消失——试图从书中找寻减轻疼痛折磨的方法,得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猜测和更多的焦虑。疼痛如故,好多个瞬间简直怀疑自己都快要死掉了!可死哪有那么容易,熟背人体脏器位置图的我知道这些疼不过是痛经、肠道胀气和胃炎的小毛病而已。我为什么要这么清楚?老话说“难得糊涂”,还是糊涂点好,不去管它吧,一切都是心病! 这几日,陶然如同约定的那样认真听讲、抓紧学习,他坐在前面,我很容易就看到。我们不打招呼也不说话,有几次我差点没忍住想跟他说话,幸好有约定在,我未越雷池一步。不知这种平静能维持多久,久一些吧,再久一些,平静地回到过去重复枯燥无限循环的生活中去。 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毛广海和何斌打算用“大标语”的方式烘托下高考临近的氛围,说实话,在这种时候的确没多少人会用心仔细地去看黑板报上的小字了,大标语简洁明了。霍江拿着黑板擦用力地把黑板擦干净,用抹布把有粉笔末的地方又仔细清了一遍。前班头端着茶杯,也端着一副前领导的架势看着,打算对他们即将的操作做一番指导。毛广海拿来各色粉笔,卷起袖子,一副要大干一番的样子,抬手却不知要写什么,与其他几人讨论来讨论去,许久也没个结果,又把粉笔、黑板擦物归原位了。 “你们那么多人商量了半天,商量出写什么了没有啊?”我问毛广海。 “嘿嘿,还没有,明天接着商量。”毛广海眯着小眼睛笑着叹道:“唉!各有各的想法,英雄多了事也难成啊!” . 2001年2月14日……星期三……晴 . 一大早,透过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便把教室染得满堂金灿灿喜气十足。艺婷心心念念铺垫了好久,被众人炒得热火朝天的“情人节”就是今天了。前些天,艺婷冲曹婉撒娇,让她在今天送红玫瑰给她。曹婉也是厉害人物,果然带了一束红玫瑰来。要知道,平日里花店红玫瑰就卖三四块一支,今天在“情人节”这个称号的限定下,红玫瑰早已洛阳纸贵身价倍增了,一支十块还不一定有货。重点是还要绕过校园门卫,带一束红玫瑰进学校,这不是仅凭花钱就能做到的。 收到花的艺婷一整天都开心得合不拢嘴,笑容比花还灿烂。艺婷并不是班上唯一一个收到花的女生,除去女生间相互送花和之前众人皆知的班头、蒋天乐他们几个明确关系的班对,建国和丁静,彭思宇和吴雪华也借这个当口男生给女生送花官宣了。我并非不喜欢浪漫,只是对我来说生存比浪漫更重要,于是我把期待罗曼蒂克的心深深埋藏起来,套上灰姑娘干活的外套,努力为面包而奋斗,对玫瑰嗤之以鼻。 . 2001年2月16日……星期五……晴 . 早上晨会,校领导给上学期评选的先进个人颁奖,我作为优秀学生干部得了个硬壳手抄本,用手摸下内页纸张,仅凭粗糙的手感就知道本子质量不咋样,是用墨水笔写字会略微发毛的那种。据说这已经是奖品中等级最高的了,有人得的还是五毛一支的圆珠笔。唉!抠门的学校,干的啥事?!发不起奖就别发啊,发这种质量的东西也不嫌丢人?!典型的花了钱也讨不到好。 校领导干这种脑子里搅浆糊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刚收到通知,为不影响高考,上次安排的演讲赛,针对高考这一特殊情况,高三不参加。看这用词——特殊情况,什么叫特殊情况?高考又不是这两天才出现的事,从我们上学起,它一直都在啊!决策者做决策时应该慎重考虑各方面因素吧?!想好了再通知,还没想好就别通知啊!通知了没两天又取消,朝令夕改,这真不能怪像艺婷那样的干部干活不积极了!因为干活越积极、反馈越及时可能代表做的无用功越多啊!想来为这种不靠谱的安排跟艺婷闹矛盾,真不值! 我怀着一肚子抱怨,抽早餐的空档,跑到各班把这个最新消息告诉每个高三文艺委员。其实我也可以不用去,等张艳通知完各班宣传委员后,各班文艺委员自然就知道了。只是我怕张艳也像我这么想,她等我,我等她,最后谁也没通知,耽误了热心人的时间。让积极响应工作的人吃亏我是不愿意看到的。 春生在表演和演讲方面是有天分的,近年来在写诗和做一个“酸文人”方面更是一骑绝尘。从上次与艺婷产生分歧,写演讲稿的工作在班里无从派出后,我便写信与春生探讨,以拓展思路。不料,在收到春生为我演讲稿主题支招和鼓励的回信的当天得知演讲赛取消了,还真是讽刺。我已构思的演讲稿内容自然成了无用的“殉葬品”,不过不用为此再花费更多时间也好。 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各种准备工作陆续开始,听说马上要开始填档案了,接下来是体检。施莱特打算参军当兵或考军校,提前准备,前些天请假去做了激光去近视手术,回来后一副墨镜便“长”在了脸上,上晚自习也戴着。我们笑话他付出巨大,成了瞎子阿炳,他不以为然,反笑话我们不懂他的时尚。艺婷带了两卷胶卷,用莫凌波的傻瓜相机给大家拍合影做毕业留念,彭思宇、单凌云、东霞、曹婉、何斌、毛广海、许瑞生、乐为等等好多人做各种排列组合在校园里的樟树林、小荷塘、操场、教室等经典场景拍照,我也拍了。还有好多人想拍胶卷却用完了,我拉动卷胶卷的杆试着再抢出一两张来,没成功。东霞宽慰大家:高考前几个天学校会专门留出时间给我们拍照,还有时间和机会。于是大家又兴奋地转而畅想高考结束后约在一起去哪里玩,玩什么之类的了。 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大标语历经好多天的讨论、几番波折,最后还是回到最初,按前班头的提议,确定为“全力以赴,决胜高考!”这话不知是否能起到加油打气的作用,抑或增大压力,成为有些人心底最后那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全市联考安排在月底的消息也放出来了,初步定在28号。似乎为了与联考消息叫板,今天班上打扑克“斗地主”的气氛尤其热烈,参与人数众多,甚至还带了彩。 . 2001年2月20日……星期二……雨纷纷 . 乐为的日记,用一句诗写天气,很有趣。我也模仿着对天气做点描写或修饰,感觉日记的抬头立马有了情绪。乐为拿出他的日记向我和东霞公开,一个学期总共才八篇。说是日记,其实它们更像是散文随笔,记录和表达着他看待事物的角度和处事方式。他说他常常坐着想一些永远不会去做只能想想的事。这点和我很像,我也时常脱离躯体,做精神漫游般的妄想。诸如,我会设想路遇歹徒,沉着冷静应对、攀谈、获取信任,再找机会救人或逃脱;设想自己割破血管观察其状态,再根据颜色和喷射状态判断是静脉或动脉,针对性地扎紧远心端或近心端进行自救;又或者设想在野外山洪或泥石流遇险,然后动用已知的知识帮助所有人逃到相对安全的处所以避险……我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场景设定,并预想了各种处理方案和应对措施。似乎我心底里住着个幼稚、好奇心爆棚的侠客,喜欢在各种极端情境,用智慧力挽狂澜,行侠仗义,锄奸扶弱。 当然,理智告诉我这些也就只能想想,现实世界里会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前些天中午上学路上遇到盼盼,她忧心忡忡地说:“你中午回去的时候看见大下坡路口跪着的那个小女孩没?穿得那么单薄,又没钱没吃的,还和爸妈走散了。真可怜!” “看见了,你给钱了?”我已经预感到善良的盼盼上当了。 “嗯,给了二十块。”盼盼还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那是个骗子!”我笃定地告诉她。 “啊?怎么会呢?”她扶了扶镜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厚厚的镜片挡不住眼里一圈圈的疑惑。 “你想啊,她那么小,能认识那么多字并写出来?而且没有钱吃饭和回家,却有个乞讨的碗?这道具的出现不合理啊!”我抽丝剥茧地解释,并给她讲了小学时见到假装双腿残疾的乞讨者被疯子打,仓惶跑掉的事。盼盼还是不信,觉得可能是其他好心人帮忙写了乞讨的牌子并给了碗。 “我放了半个馒头在她碗里,她没吃,也没走,只等着要钱。如果真的饿,看见馒头会不吃?”自从看见疯子打跑假残疾乞讨者之后,对于揭开这种乞讨骗子的真面目,我是不遗余力。听我这么说,盼盼也有些气愤了,随我去坡下那个路口打假,却不见那女孩。盼盼选择相信她被好心人送回家了。对此我有些无语,却也多少有一丝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今天在客运站不远的路口,我又看见那个女孩,一样的招牌一样的碗。我很开心,这证明我的判断没错。我去叫盼盼,并一起不动声色地去离客运站不远的派出所叫警察。谁知警察却对我和盼盼说“小孩,别瞎闹,影响大人工作!快回学校上课去!”被轰出了派出所。我拉着盼盼去找小女孩要钱,盼盼见小女孩可怜的样子,不忍心,说算了。可那是骗子啊!我竟无言以对,上课时间临近,我们只好赶回学校上课,一切作罢。 这就是现实世界里的真实与正义?我想像武侠片里的侠客那样保护身边弱小、善良、单纯的人免受欺骗或欺负,像盼盼或蒋丽琴,可她们却并不需要我保护…… . 2001年2月22日……星期四……晴 . 日记本,你好,我又开始给你增加内存了。有些事似乎也只能跟你说说。 吃快餐面的日子已经好久了,此刻是胃痛加心痛。心痛是为他,似乎我并不打算让自己好过点。原以为刻意疏远,保持距离,有些事便会渐渐淡忘。可惜,我错了,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即使动用书山题海把自己困住,却怎么也无法困住脑子里想他的念头,想和他说话,想和他在一起。是分子作用力,距离越远,引力越大么?他是遵守约定的,没和我说话,看起来也在努力学习,认真补落下的课程。可看着他与曹婉、张婷开心地说笑,我心底竟有些别扭。够了!约定是你提出的,别人遵守,你还想怎样?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近来袁英和奚萍倒是挺亲密,时常一同去吃饭,一起去上厕所,或在一起探讨英语。英语方面的问题,我除了拖后腿,确实帮不上她俩任何一点,。袁英对于与她无用的人会弃之如敝屣,这点我也早已知道。对于袁英,我不是已经看淡了、放下了吗?为什么她和奚萍走近后,我心里会不是滋味?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姐姐?够了,够了!心胸开阔些,别人的交往圈子与我何干?我有什么权力和立场去干涉别人的交友自由,吃这些莫须有的飞醋?联考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别人在座位上认真复习,我的脑子却在失控地想东想西,又怎么能不落后? 你能改变和掌控的只有自己。与其抱怨、让别人的行为左右自己的心境,不如做自己的主人,强大自己,努力修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心。此路阻且长,慢慢修炼吧,加油! . 前几年有段时间县城里有些女人发现自己衣服莫名其妙被割破了,于是传言那是一个男变态犯案,他在夜间专找单独行走的穿皮衣或皮裤的漂亮女人下手,用刀片割她们皮衣的后背或皮裤的屁股兜,不为偷钱只为满足其内心变态的欲望。还有传说那男人个子不高,是老婆跟别人跑了之后才心理变态的,惯用的是刮胡子刀片,常戴顶鸭舌帽。传得有鼻子有眼,就像他们在犯案现场亲眼所见一般。有人发现被割后,会庆幸只丢了钱和东西,人没受伤,并想想后怕不已。当然,也有人被割伤。那段时间女人们晚上出行要么结伴,要么减少出行。时髦的皮衣皮裤一时间也成了禁忌。后来不知是变态被捉住了,还是犯案减少了,又或者大家对这事失去了讨论的兴趣,传言渐渐淡去。 最近,变态割屁股的传言又卷土重来,传得沸沸扬扬,闹得晚自习后要独自回家的女生们人心惶惶,一些放心不下的爸爸们还会到校门口接女儿放学,亲自为女儿保驾护航。小县城里的生活平淡,传言真真假假无从分辨,大家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和我身边的人没被割过,认识的人里最疑似被割了的是尹单慧,借着被割事件她在家休息了两天没上学。但她被割破的不是皮衣,她向大家讲述被割事件时神态和语气中并无多少惊恐、受创,更多的反而有几分炫耀和享受被众人拱卫、围绕的感觉。 我不害怕割衣服的变态,一方面我没有皮衣皮裤和像尹单慧那样勾人的漂亮脸蛋,另一方面我相信自己骑车速度足够快,快到能逃离魔爪。但这几日晚自习后的回家之路的确令我有些困扰,困扰我的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他小学时在班里存在感很低,没怎么跟我说过话,即使我们中学一直同校不同班,也没再联系过,我几乎都快忘记他的名字了。近来,他突然天天守在自行车棚门口,等着和我一路回家。我很清楚他的想法,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作为老同学,在他没表明意图前,我只能客气应对,以礼相待。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各种幼稚的大话,吹着各种不着边际的牛,即使里面有不少对我的刻意吹捧,我也不愿给予任何回应,连发出常规客套“哦”、“嗯”的声音都极其吝啬。他一个人起劲地唱着独角戏,我冷淡的态度丝毫不影响他的发挥,仿佛我是个好观众,我的静默给他空出了绝好的展示舞台。一连数日,无论我走得或早或晚,都能遇到他,无论我车骑得或快或慢,他都能跟上。那句客气、礼貌、足以拒人千里之外的“我到家了,再见!”是我获得自由的通关密语,不知他要听多少遍才能领会其中含义。又或者哪天他心血来潮说出“喜欢”,我便有机会能客气地婉言谢绝,结束这一切困扰。 第七十八章 将来啊将来 ------------------------------------------------------------------------------------------------- 日记: . 2001年2月25日……星期日……晴 . 之前拍完的两卷胶卷艺婷一直迟迟未拿去冲洗,问起缘由,她黑着脸说:“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这句话答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她一脸愠怒又不便继续追问,转而向东霞寻求答案。东霞告诉我之前买胶卷已经让艺婷的生活费捉襟见肘了,她打算冲洗费让男生出,可月底了,长期寅吃卯粮的男生们手头上也不宽裕,没人接这茬。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男生们没担当的行为让艺婷恼火不已。的确,买胶卷加冲洗费,一卷下来要六十块左右,不是小数目,照片又都是大家一起拍的,没有让艺婷一个人出钱的道理。 我问莫凌波:“拍完的胶卷取出来没?打算什么时候去冲洗啊?” “早取出来了,随时可以拿去洗——只要有钱的话。”他努力想让回答显得俏皮。 “那你打算出多少啊?”我继续追问。他尴尬地满脸通红,东霞接过话头:“你快别指望他了,他泡了一个星期通宵网吧,现在的生活费都是找我借的。刚刚我的五十块钱也不见了,过两天回家的车票都没钱买了。”这一下抹杀了两个潜在赞助人。我只好转向单凌云和乐为进行搜刮,恭维加讥诮,用尽各种语言上的技巧,不依不饶地让他俩各掏了十五块。加上艺婷从何斌和毛广海处威逼利诱压榨出的钱,冲洗费还差十块,我主动认领了这个差额。 艺婷见此,恍然笑道:“哎呀!东霞,你旁边就坐着个富婆,我们竟然都忘了!哈哈哈哈,你回家的车费找她借吧!她有的是钱!”话音未落,东霞满怀希望地看向我。借钱给东霞自是毫无悬念的事,只是我讨厌艺婷戏称我为“富婆”。我并非什么有钱人,只是认为钱应该花在“刀刃”上而已。那些钱是靠平时克制享乐、点滴积攒所得,不是大风刮来的。一句“富婆”就仿佛我理应随时成为享乐朋友的“血包”,语气中的“理所当然”我极不爽。可讨厌归讨厌,我却无从表明自己的态度和感受,我们是朋友,这事说出来显得我太小心眼,我只能笑笑,当作无事发生。 中午,我把胶卷拿去照相馆冲洗,接待我的是一个衣着时髦的高个女孩,年龄与我相仿,气质却成熟很多,仿佛历经风霜,看惯了沧海桑田的样子。与她相比,我就是个稚嫩的学生。从随意几句闲聊中,得知她与小妮子是初中同学,此外她还认识陈凡、方倩倩和邵伟。谈及他们,她眼中泛出遮掩不住的向往和关注,仿佛在谈及他们的时刻里,她便是与他们一样有可能念大学的高中生,那些是她离大学最近的人脉。我也乐于谈及他们,以此拉近我与高个女孩的关系后,讲价便顺理成章了。我讲价的话还没说出口,高个女孩已主动大气地把冲洗费抹了零。在她那像大人般熟练掌控一切的感觉对比下,又显出我的稚嫩来。不知她因何没继续念书,几年简单重复的工作又练就了她的成熟,可我却无比珍惜自己身上这未经社会磨砺的稚嫩来,至少它代表着无限可能的希望。 可笑!这是“学习才有前途”的偏见和执念吗? . 下午奚萍告诉我敏敏又住院了,确诊为水肿性心脏病。敏敏家条件不好,看病要花钱,她住院的事还没告诉她在复读班的哥哥,怕影响他学习。我仔细向奚萍询问敏敏的症状,想在我仅有的医书中找到治疗方案、注意事项,或者仅是些许病情有关的介绍也好。奚萍对敏敏的症状也不甚清楚,只说她比原先瘦了许多,见她们姐妹去了就一直哭,而我仅有的那本医书里的各种描述也是模棱两可、语焉不详。只好与奚萍约好明天去看看她。 . 2001年2月26日……星期一……雨 . 中午与奚萍一同去医院看了敏敏。她看起来挺活跃,见我去了很高兴,拉着我的手说许久没见了,有些想我。看着她被点滴打肿了的手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也无从说起,只得转头从背包里拿出几本书递给她,说医院里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书打发时间。敏敏摩挲着书的封皮,支吾道:“住院医药费太贵,估计过两天就回家了,这书……” 想来她是怕书看不完,我笑着安慰她:“书送你了!看不完就带回家再看!”听我这么说,她又开心起来。问及病情,她和她妈都说不太清那些医学的专有名词,只说医生交代要多休息,别劳累,按规定吃药,好好将养,避免病情恶化。听起来似乎挺简单,可想想以后一辈子都要提防着这个病,不能随心所欲也挺让人窒息的。我和奚萍宽慰她们说了些放宽心,调整好心情会有助于身体恢复之类的话便离开了,临走时敏敏还嘱咐我们别把她住院的事告诉她哥。 从医院出来,我胸中却始终没透出一口气。敏敏小小年纪,正是活泼好动,对一切都好奇,都抱有尝试之心的时候,收到如此医嘱,对她的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剥夺生命和剥夺尝试的可能性、剥夺希望,哪一个更残酷?哥哥的求学之路和敏敏的求医之路哪个更难走?当走不下去时,或资源出现竞争时,她爸妈会选择放弃哪一个? 回家与妈妈谈及敏敏,妈妈叹息一声后告诫我少操别人家的闲心。我与她谈及几个月后填志愿和将来的去处,说想选支援西部建设或支教相关的专业,毕业后去西部。妈妈严厉地告诫我不要头脑发热干傻事。她说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结果有人去了一段时间还是回城了,一切从头开始,与没去的人相比错过好多机会,还有人一辈子留在那里,成了最底层的农民。她说我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化的想法都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是没接触过社会的幼稚,她说那些宣传口号说出来都是哄人的,别信,志愿的事要我仔细想清楚,要为自己将来的好生活打算。 妈妈一番话让我愕然,也引起了我认真的思考。从小到大,我们一直接受的教育是在家要做听话的好孩子,在学校要争当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积极分子、五讲四美三热爱的优秀学生,要为了集体的事业和利益奉献牺牲自己,要追求真、善、美。可实际上,学校大刀阔斧删减体音美课程,使仅存为数不多的劳技课和大扫除也被学生眼中看作了放假;不少人当班干部、学生干部是为了面子、权力和获取更多的资源;为了获取更好学校的入学资格,所有应考家庭动用一切资源各显神通,提高应考生入学分数;就算在最简单的穿衣打扮上,也要普通、平常、“泯然众人”才能不被人指指点点,否则一定会被扣上不爱学习、不三不四、作妖之类的大帽子。 我们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一套应付别人,一套自己信奉。可在建立自己信奉的标准和原则之前,该如何确定我应该信什么?妈妈说那些一贯宣传的大话别信,那我该信什么?信私下流行的潜规则么?可父母是我最亲近的人,肯定不会骗我对我不利,他们的话我也不信么? . 2001年2月28日……星期三……晴 . 月考和联考二合一了,很好,老师少出一套卷子,我们也少考一次。但这样的好事却丝毫没让我心情好一点。各种烦,考后对答案感觉错了一堆,教室里乱哄哄的,“斗地主”的人越来越嚣张,越来越过分也没人管。 . 2001年3月3日……星期六……晴 . 考试过程中的感想已经不想再说了,因为结果已经出来了。全班名次变化很大,袁英考了第一,乐为第八,陈舟十二,曹婉与我并列,艺婷也排在了三十多,还有很多以前名不见经传的人也都考到了很好的名次。刚拿到成绩单时,一个形象贴切但不该用的词显现在脑海里——沉渣泛起。这想法自私而卑劣,但我却无法掩饰这心里的第一反应。我的名次虽未差到无颜见江东父老,但也足以警示自己了。我的将来就靠这种成绩去与人竞争吗? 陶然这次没有语文成绩,差一门,总分排名自然没有意义。不知他为什么没有语文分数,是没考?考卷遗失?还是被抓卷了?总有各种意外,我不放心,也不能多问。 除去月考总排名,联考的科目在全市的排名也能说明些问题。蒋丽琴这次也没考好,碰见我没说两句便哭,我只好宽慰她也安慰自己:“一场考试而已,不必太在意,下次会好的。”话都会说,在心里却起不了多大作用。内心的情绪只能靠时间和自己去平复。 下午乐为和艺婷来叫我去滑冰,我没去。他们可以乐,我却不可以。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拉二胡,《二泉映月》和《江河水》凄凉的旋律、揉弦的颤音听得直想哭。我让二胡代替我哭泣,直到精疲力竭忘记一切。 . 2001年3月6日……星期二……雨 . 收到春生的来信。他果不枉“酸生”之名,一如既往地在信中在之乎者也之余,随意抛洒着诸如“我们是碧空的风筝、浩海的帆,在皓月繁星下,孑孓独行”之类的句子。这次他有件“急事”委托我,只是在他耍宝式地以“云台山”命名行动代号时,我又觉得这事并没有他说的那么急了。 春生说他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建议他报播音主持相关的专业,由于他们学校此前无此报考先例,他便只能通过个人途径四处搜寻相关情况。他在校图书馆借了本主持人社交技巧的书,看后甚是欣喜,有感“吾之所爱,今生惟尽此愿”。碍于他所在的镇上没有网吧,遂托我在县城网吧查询有关报考信息,并给了我一个大约是某广播电影学院的网址。 此前,春生写信告诉过我他想学哲学、学工程类、电子类等等好多专业,每次不一样,现在又转向播音主持了。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他身上表演的天分和乐观、外向、敢于尝试的性格,大概应该是适合这个专业的吧。只是他口中所言“吾之所爱”,却不确定能爱多久。 以前从未考虑过这方面专业,听他一说,我似乎也有些心动。据他所说,报考这类专业需要面试:自我介绍、自选朗诵段落、设计简单主持,与考官聊天,考唱歌跳舞之类的。听起来这更像是音乐生报考的专业,他说的那所学校说不定是个专科。如果是这样,爸妈肯定是不会让我报的。作为一个准大人,我不能凭一时兴趣、个人喜好做选择,终究要考虑更多。心动也仅限于心动,微小的振动改变不了大局,我终究还是要在既定的轨道沿原方向运动。 除了春生的信,还有一封省外某科技大学工程系谢某寄给曹宇的信,收信地址写的是我们班,可我们班没有叫曹宇的。看信封上的寄信人信息,我猜可能是上一届已考上大学的人寄给复读同学的信,把班级写错了,于是拿着信到复读班去转了一圈,仍旧没人认领,退回收发室,收发室也没人管,这下可麻烦了。看看信封上明确地写着的收信地址,莫非学校名字也写错了?不大可能啊!我把这事告诉东霞和艺婷,她们说来回寄信收信时间周期挺长的,不如把信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紧急的大事或其他有效信息,再根据情况找收信人或者给寄信人回信告诉他“查无此人”。想来这个理由似乎很充分,于是我一面忐忑着不该私拆他人信件,一面打开了这封信。 果然猜测不错,这是曹曾经的同学谢写给他的。谢称曹为“我的好兄弟”,他描述了大学自由而丰富多彩的学习和生活: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课、参加社团和各种社会活动等等,并劝诫曹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多努力学习,学会自我调节和放松,别贪玩,他写道:“美丽的大学生活里,有很多和女生交往的机会,别一时冲动,失去了原将属于你的春光灿烂的快乐”。典型的男性思维,不知这样的信能否给曹宇带来学习动力,却实实在在激起了我对大学的向往。不为父母在亲友前的体面,不为大学毕业后能在大城市找到好工作,只单纯地能自由选择,有多样化的体验,为好奇心指引方向和答案,就足以让我心向往之了。 从小到大,老师、父母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学习是为别人学的吗?是为自己学的!”可我们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体会到“为自己的学有所得”呢?好工作、高收入、社会地位,这些是老师父母们希望我们能拥有的,我们只是不拒绝而已,可真的每个人都喜爱追求这些吗?如果学而得不到这些,是否就不必学习了呢?如果不用学就得到这些,是否就不必学习了呢?我懂陶然苦于没有学习动力的心境,可我一直都在为父母而活,为父母而学,我也没有为自己学的动力,即使让自己成为他的动力,看起来也帮不了他一星半点儿。这封误入的信却让我的学习动力清晰了点。不知给陶然看,他是否也会有所启发。 中午去照相馆取照片,没看见上次那个爽朗的小妮子初中同学,心下狐疑:换工作了?这也太快了吧!跟老板打听,老板爽快地回答:“哦,你说我老婆啊,她回家给孩子喂奶了,下午过来。”呃……这回答直接让我惊掉了下巴。 . 2001年3月7日……星期三……晴 . 年级名次出来两日了,我一直没勇气去看,我怕结果惨到无法接受的程度,我怕在把名次表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碰见熟人。我是如此懦弱,不堪一击,只希望那标志着耻辱的名字和它后面的数字都一起消失掉。不看,不看……今天爸爸主动问我考试成绩,这已是好久都没有过的事了。我本着不明说、不欺骗的原则支吾着,遮掩着,只说“差、很差、非常差……”,绝口不提具体分数和名次。还好爸爸没再问。我们之间似乎有种默契,对于一些一方不想挑明的事,另一方能感知到,并不去挑明。若爸爸继续追问,想必我也不会回答吧。 学校开大会整顿校纪,严格管理,班上老班开小会,点名批评陶然带头“斗地主”带彩。其他讲了些什么,我没太听进去,只远远瞧见陶然又变回到以前一副万事无所谓且颓废的样子。东霞说前几天放假的时候,陶然和蒋天乐、邓慧兰他们外出吃饭喝酒,回校时已喝得烂醉如泥。蒋天乐与他人打架,脑袋也是那天给打破的。我不关心蒋天乐与人打架斗殴的来龙去脉,无非是些一时意气、争风吃醋之类的故事,无甚稀奇。只是陶然时常与之为伍,喝不了酒还借酒浇愁,一醉不醒,让我很失望,觉得一切都渺茫起来…… . ------------------------------------------------------------------------------------------------- . 一个人选择相信什么,便会成为怎样的人。你选择相信这世道按怎样的方式运转,你便会按怎样的方式在这世道上生活。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世道、一千种相信。 人永远挣不到他认知范围以外的钱。同样,人也无法做出认知范围以外的决策。在信息闭塞的小城镇,凭滞后的信息和不全面、不专业的认知要做出正确的判断往往很难。春生提到的专业和学校是本科,我因错误的认知以及对艺术生和专科的偏见,把它排除在选择之外。我们总是自以为获取了足够的信息,经过认真思考排除错误选项,让自己走在自以为正确的路上。可若提升维度、换个角度看,一开始可能在根上就已经错了。人生中总有很多类似的事。只是人生不是数学题,错误的解题过程不代表不会得出正确的结果。 小妮子那年高考只考上市里的专科学校,毕业后在市里一个私人老板的小公司当了一段时间文员就回县城了。她用爸妈赞助的十几万与她那个爽朗的高个子初中同学合伙做生意当老板,把照相馆改成婚纱影楼,很红火了几年。最红火的时候仅县城里在主商业街上两层楼的分店就有两家。现在县城里早没了原来那种老式照相馆,婚纱影楼或许是数量减少了,或许是搬去了刚开发的新区,主商业街上一家影楼都没了。 将来啊,无数种选择会造就无数种结果,在大势所趋的必然中有些许偶然。局限于一时的眼界,往往难以判断某一节点、某一选择对一生而言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当知道时,好坏对错却也不再重要,它们已然成了一生中的一部分。 第七十九章 场上场下 ------------------------------------------------------------------------------------------------- 日记: . 2001年3月8日……星期四……晴 . 早上一觉醒来已是六点二十四了,六点半是进校门的deadline,若多十分钟,拼着不洗脸刷牙,穿上衣服拼命赶好歹有可能赶上,可这就剩六分钟,注定是要迟到了。有了和艺婷一起迟到的经验,我内心稍安定了些,仔细计算:按正常节奏洗漱完了骑车去学校,会被关在校外等二十分钟左右校门才开,纯纯的浪费时间;这会再躺回到床上接着睡,一方面睡意在看时间的那一刻已吓醒大半,另一方面若真睡着,二十分钟很容易睡过,刚睡着又被闹钟闹醒也很难受。早自习一般都是自己复习和背书,耽误了也还好,正式课大部分都是讲题,耽误了就不好了。我盘算着这鸡肋的二十分钟,慢慢收拾着,悠悠地骑着自行车找个早点铺子慢条斯理地坐着吃完早餐才往学校去,可算享受了一个悠闲的清晨。 第一节课是化学。经过了近三年的历练,化学老师早已不是刚带我们时慌乱窘迫,无所适从的样子,不过也还远未到数学英语老师那种遇事不惊、以眼神掌控课堂纪律、以应考为唯一教学目标的老油条程度。他终究还是个年轻人,会发散性地讲些教材和教学大纲以外的内容。今天讲联考的综合题,他拓展地讲了讲茶叶种类、制作与发酵,很是有趣。原来除了绿茶和红茶,还有黑茶、白茶、黄茶等,制作有杀青、揉捻、渥堆、闷黄、炒茶等多种不同手法和环节,各种茶主要以发酵程度作区分,待要再细致介绍时,被下课铃打断。这是我少有的希望他能多占用课间时间接着讲下去的时候。 下午第三节课后许多人都去操场看球了,除了许瑞生、我和东霞,教室里没剩几个人,很安静。我上午刚和东霞约定好要相互监督专心学习,不为学习以外的事浪费时间,便老老实实待在教室做题。晚饭后,看球的人回到教室,气氛立马热闹起来,每个人都兴致高昂地谈论着球赛,与之前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哎呀!我们班男生还挺厉害的,和六班的男生打,以42:12遥遥领先,他们班男生完全不是对手。”金燕一脸得意地大声宣传。旁边的张婷也随声附和:“你没看见,单凌云投篮的那个动作真是潇洒,不愧是体育委员,我们班就数他得分多!” “呃……不是班级私下约战打着玩的么?还搞得那么正规?”我疑惑地问道。 “好像不是的。有记分牌的,体育老师是裁判,听说还要打循环赛,看这样子应该是学校组织的吧。你没去看太可惜了,真是精彩!”金燕对我说。 “彭思宇打球也挺帅的啊!”曹婉冲吴雪华挤眉弄眼地说完一阵笑,吴雪华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还行吧!陈舟打球也不错啊,不看他个子不高,又瘦,打起球来也挺灵活的,罚球也准。” “其实六班的那个6号也长得挺高挺帅的,他叫什么?” “好像叫叶培盛,33号也不错啊……” …… 与女生们扎堆欢欣雀跃地讨论打球的谁厉害谁帅不同,男生们则一本正经地讨论着技战术,用藐视对手的方式展示自己的骄傲与自豪。 “何斌个子高又壮,在篮下抢篮板后传给彭思宇,打配合会打得更轻松些。我们打得有点太独了,不习惯配合。” “唉,六班太菜了,我们只靠单凌云一个得分点,不用战术也能赢。” “不不不,那是他们一开始没弄清楚状况不适应,丢的分太多了。你看下半场他们把单凌云防死了,分不就赶上来了。” 直到晚自习前,大家都持续着对篮球赛热烈的讨论,丝毫没在意外面已渐渐暗淡的天色和逐渐静下来的校园。上场打球的男生们虽已换下球衣,但个个顶着湿漉漉略有些滴水的头发踏着上课铃声,脚步虚浮但气势十足地走进教室,如将军得胜回朝般傲娇,紧随其后进教室的老班在气势上也没能压过他们。 老班看着几个篮球员疲累却得意的样子,以难得的和缓语气说:“今天我们班男生打篮球赢了六班,给我们班争了光,很不错,值得表扬。但……”话锋一转,语气又严肃起来:“你们也不要把精力太过于放在这件事上,它终究不过是场比赛。没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你们的主要任务还是抓紧时间学习!”他知道我们在获胜的兴头上不想听他扫兴地讲这些,便也没过多教育,很快进入月考试卷讲解。 . 2001年3月10日……星期六……晴 . 害怕沮丧终究还是没打败侥幸和好奇,我终究还是去看了月考年级榜排名——367名,至今为止我年级排名最糟的一次。这个数字虽不至于让我触目惊心,但也足以让我清醒,不再浑浑噩噩。袁英排进了年级前十,乐为128,叶培盛比以往差了些,但好歹也进了前两百,奚萍在我后面不远。我仔细找了找,榜单上没看到敏敏哥哥和聂新诚的名字。榜单原本排到第500名,进过几日风雨,416名以后的名单被撕毁遗失了,不知他们是没上榜还是在那遗失的名单里。 中午没睡午觉,去网吧完成春生交代的任务。以前看艺婷和曹婉用电脑似乎挺简单,可自己上手却举步维艰,纯靠摸索。由于操作过于生疏,仅打开电脑、熟悉鼠标操作、找到查看网页的浏览器这几个步骤就耗费了半个小时。即使以前用小霸王学习机练过“五笔”打字,“王旁青头兼五一”,但学和熟练使用完全是两件事,输入网址也成了个费时的事。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快要上课了,在打开的网页上却没看到播音主持专业招生的有关信息,我也不知道那些信息要到哪里去找。看了看坐在一旁玩游戏的男生,我礼貌而试探性地问他能不能帮我查下那个学校的招生信息。他没说话也没推辞,用鼠标在我面前的网页上一通点来点去,便出来一个通知,上面写着播音主持、表演类面试截止时间是2月底,报名和考试时间早都已经过了。我还想挣扎着查看其他更多信息,或者别的学校这个专业的招生情况,问他能不能帮忙,他耸耸肩说他也不知道到哪查,就回头接着玩自己的游戏去了。上课时间逼近,我不得不放弃查询,赶紧骑车往学校去。 路上碰到蒋丽琴,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下午篮球赛是我们班和她们班对阵,那比平常高八度的调门里饱含着她对球赛满满的期待。我没太关注赛制进程和分组对阵,但也知道篮球赛是最近学校里讨论的热门话题,无论是仅仅认识的或是相熟的,见面都能聊上几句,便与蒋丽琴相约下午去给自己班助威。 下午,篮球场里同时进行着好几场比赛,每个场边都围着不少观战的人,我也遇到不少老熟人。黄子怡拉着淼淼一起给她们班男生加油,看见我,冲我极热情地打招呼拥抱,脸上满是单纯的笑意。她不是一贯抱着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姿态,脸上挂着尖酸的似笑非笑吗?她不是一贯讨厌抱着球满场跑得一身臭汗的男生吗?她不是和淼淼闹矛盾了吗?她这与我印象中截然不同的举动让我错愕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傻傻地笑着说“哦哦,好久不见”。小妮子、蒋丽琴和她们站在一起,我笑着调侃小妮子“都是自己班的男生”,看她偏心哪边给哪边加油。小妮子也不示弱,一边划定“前任自己班”和“现任自己班”的区别,一边允诺冲我问她这话,她会给两边都加油。 文科班男生的数量是有限的,在有限的男生里组成一支篮球队是不容易的。文科班女生穿透屋顶、刺破的苍穹的加油音量却是不容小觑的。我们班女生加油呐喊声气势稍弱,男生们则是以人名+加油\/投啦或者“传啊传啊”、“回防回防”之类的喊声助威,组织性和气势比对方弱了许多。最终我们班以一分之差输给了对方。 球赛结束后直到晚自习前,我们班所有女生都忿忿不平地议论着篮球赛上的种种,卢小芳尤其激动:“他们九班的耍手段,太过分了!个子最高的那个男生根本不是他们班的!这种学校里的比赛还请外援,作弊!无耻!”无法相信这是出自两年前天天问我“要不要回九班”的卢小芳之口。 “他们班的女生也太疯狂了,尖叫声把我耳膜都快震破了!”金燕嫌弃地瘪着嘴抱怨,奚萍、尤友玲也跟着附和帮腔。 张婷翻白眼不屑地说:“是啊!加个油还搔首弄姿的,穿那么短的裙子大献殷勤,不知道给谁看,太恶心了!还有,我听刘佳佳说他们好几个犯规,裁判都没吹,净向着他们,黑哨!黑哨!” 三年了,每次组织活动大家都一盘散沙、爱答不理、无所谓的样子,没想到一个篮球赛,不用刻意组织,他们能这么团结。我很高兴看见大家有凝聚力,一致对外的样子,但刻意抹黑、挑起两方对立也实在没什么必要吧。凭良心说,今天的比赛着实胶着,两个队实力相当,单凌云的投篮优势在对方的盯梢下没发挥出来。彭思宇和何斌的配合在对方的联防下效果也一般。 “刘佳佳足球看多了吧?!”我不想过多评价,转头看向许瑞生问:“你怎么看?” 瑞生晃着两个空袖管,招牌式地眯起眼咧嘴一笑:“输了就是输了,说再多也没用。”男生们的态度大多都像瑞生一样坦然,输了就是输了,也没多讨论。几个球员照旧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到教室,只是比前两天来得早些,身上也没有了上次进门时的霸气。 女生们大多还沉浸在意难平中:“你们知道不,听说循环赛改成淘汰赛了,就为少打几场。我们这次输了就没机会再打了。” “唉!真可惜!刚看出点意思来就没得看了。” “你是看上谁了?哈哈哈……” …… . 2001年3月15日……星期四……雨 . “你这次考试是怎么了?排名都到我后面去了。”盼盼一句认真的关心忽而让习惯反击、心如磐石的我倏地一下化了。 不习惯在人前展示脆弱的我笑着鬼扯:“脑子在考试时突然抽风了。呵呵,很快就下次月考了,说不定那时候就恢复了。篮球赛决赛不是你们班对14班吗?怎么这么多天了也没打?”最近把话题扯到篮球赛上总是无往而不利。 盼盼见我没有异常情绪,放下心来答道:“哦,我们班打球的伤员太多了,要养养伤。” “你们班杨广是哪个啊?他最近因篮球赛名声大噪,我们班一堆女生四处打听他,把他传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说人帅、球技好、风趣儒雅什么之类的。”我好奇一问,倒把盼盼问住了,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哦?这么传他的吗?呵呵呵呵,最近是有不少人打听他,下次碰到了,我指给你看。” 下午校团支部开会,组织委员没去,我和乐为去了,会议主要内容是“中学生形象设计大赛”的活动安排,要求每个班都必须参加。乐为与艺婷不同,组织活动的积极性很高,只是对活动内容没什么具体想法,会后他便去找组织委员商议。 . 2001年3月18日……星期日……晴 . 拖了许久的篮球赛决赛总算开赛了,12班vs14班,的确很精彩,场上场下都是戏。 卢小芳和张婷一到场边就拉着艺婷问谁是杨广,艺婷指了指远处一个长相一般的男生,她俩均叹息道:“啊?!他长这样啊。唉!”眼里瞬间失去了大半兴致,转而看向杨广身边一个与班头造型相似的男生道:“哎,你看旁边长得挺酷的那个,看起来就像很会打的样子”,“14班那个23号也挺帅的,还扎个发带”……球员们的外形随即成了她们饶有兴致的核心话题。我不反对看球是看人一说,一场精彩的比赛,球员属偶像派帅一点看起来赏心悦目没什么不好,可比赛真正的看点不应该是运动能力、技术技巧、团队协作和竞技策略吗?对于只看帅哥的花痴们,我很无语。 建国站在丁静身边给她当免费讲解员,吴雪华则站在彭思宇身边。我和东霞挤在其他围观的人群里。不是自己班的比赛看起来轻松许多,有精彩的传球或投篮就跟着叫好,不必在乎输赢。 这是应届生对复读生之战,也是老队伍对新队伍之战。 这两支队伍的人员整齐度和总体水平都比我们班强,运球、转身过人、投篮,动作舒展洒脱、行云流水,替换和首发队员之间没有明显的水平断档。12班的球员大部分是我初中或小学就认识的同学,包括开场前那个吸引卢小芳的酷酷男生,他们是打过多年球甚至配合多年的老手了,杨广的球技也的确全面、扎实,没得说。14班这个因复读组建在一起才半年的班,大部分时间都关在那个比我们更压抑的“低气压地狱”里,深居简出。他们的队伍得分纯凭出色的个人技术,我对他们的了解仅限于几次月考排名榜单。他们班的绝对主力叫柳信信,这次月联考599分,年级排名第二,是上一届许敏他们班的尖子生。他控球能力强,善进三分,在他手里的球几乎没被对手断走过。他们另一主力比柳信信矮半头,精准的内场投篮完全可以让人忽略他的海拔不足。其他球员,一个善抢断,一个弹跳力好,能轻松跳到对手后背的高度,抢篮板毫无难度。聂新诚不知算不算得上他们班的主力,上一场他们对13班的比赛在我们班对9班比赛赛场的隔壁,我约摸看过一会。他打球动作与建国很像,长胳膊长腿,运起球来身形左右无规律晃动,重心不稳,球离身远,总感觉很容易被断走,但这一场却还没被断走过,传球、运球思路清晰,是不错的组织后卫。和他们班善进三分的其他队友比起来投篮一般,一个三分球也没进过,倒是进了他们班唯一一个罚进的球。 球场上,每有帅哥投篮,便引起一波尖叫。熟悉了她们尖叫规律的人仅凭女生尖叫的音频和音量便能听出是哪个班在投篮,投篮的人帅不帅。都是理科班,14班的啦啦队显然没有12班活力强、人气旺,没有齐声喊的口号,全凭我们这些看客随机喊几声加油或叫好,但凡我喊得声音大点都显得有些突兀。两边都不是自己班,见不得加油气势上的一边倒,同情弱者的习惯让我加油之心逐渐偏向了14班。在我为14班加油时,东霞用手捅了捅我,指着在场上奔跑的聂新诚说:“前些天打破蒋天乐脑袋的就是他!” 蒋天乐一向有种欠欠的爱挑事的自信,他被揍是活该,不挨揍才奇怪。让我错愕的是聂新诚面容白皙,身形略瘦,戴半框细边眼镜,看起来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没想到也会做这种暴力的、与外在反差极大的事。他运动自如,似乎并未受伤,和蒋天乐这种老油子打架,竟全身而退,这让我对他们打架始末有些好奇起来,接着听东霞讲其中细节。果然毫无意外,横着走的蒋天乐在小餐馆为不重要的小摩擦,与聂新诚口角升级,一击未中被反制,聂身高腿长、身手敏捷而已。 我在期待什么?我和只看帅哥的卢小芳之流有什么区别?我对好斗的蒋天乐是否存在骨子里先入为主的偏见?打架不是好事,但参与打架的人未必都是坏人。我,终究还是着相了。 上半场12班领先2分,在下半场被追平、反超。还剩半分钟,12班罚球,“罚不罚中都结束了。”柳信信边放松地说着,边走回场中休息。其他大部分人也精疲力尽,松散下来。2罚1中,33:37,14班赢了。 第八十章 距离高考仅有…… -------------------------------------------------------------------------------------------------- 日记: . 2001年3月19日……星期一……晴 . 阳台上的桃花开了,红得纯粹、艳丽,一簇簇突兀地绽放在枯灰扭曲的枝干上,没有叶的衬托,仍旧美丽。我喜欢它奔放的不管不顾的热情。花谢后便会结果,叶子与果子一起长大,待桃子成熟,在叶的掩映下,另有一番娇羞的美。每年阳台上这些桃树、石榴总是努力生长,即使被种在不大的花盆里,也倔强地把果子结得硕大、饱满。我却还不如它们,成绩便是那干瘪酸涩的果子,一番小过一番。 中学生形象设计大赛的事,组织委员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冷面以待,再做工作动员,就扛出“不想耽误学习”的大旗来。这是个好挡箭牌,在高考前足以应对一切。乐为回头找我商量,我对这个形象设计大赛的理解大概就是找些人穿好看的服装走秀。为了凸显“中学生”这一特定对象和设计的独创性,我建议把走秀分为学习、生活和运动三大主题,搭配书本、耳机、单放、篮球、羽毛球拍等等多种道具进行场景演绎,如果觉得意向表达地还不够明确的话,可以再增加画外音作说明,点出“展示中学生青春活力”的核心思想。听完我的想法,乐为激动得眼里放光,忙不迭地肯定:“很好很好!很完整、很全面,就这么办!我觉得这个策划方案跟其他班比肯定能赢的!” “这事还是有难度的,组织的工作量不小,三个主题每个主题至少三到四组人,每组就算一个人也要十几个人,我们都不是专业人士,换衣服的时间除了开始和结束的一组勉强可以,中间的人一定来不及,所以人数一定要够,人少了也不好看。除此之外还要借衣服、安排道具、选背景音乐、排练动作和造型,活不少啊!”我迅速把工作内容细化,避免他盲目乐观,可又不想太打击他积极性,便主动承担了一部分工作:“音乐和排练动作的事,我和艺婷可以负责,主要还是把人拢齐,没人,说再多都是白瞎!” 我的冷水似乎并未给乐为带来什么影响,他仍积极乐观地说:“没事,码人的事交给我,放心,会有人参加的!你觉得哪些人合适,跟我说。”话语中透出的稳重踏实给了我极大鼓励,真是个靠谱的合作伙伴! “艺婷肯定是要叫上的!你跟我一起听听她的想法。”我说完叫来艺婷。艺婷这次倒没推脱,细化了一些场景设想,初步拟了个参与人员名单:身材高挑的女生——丁静、袁英、卢小芳、张婷,加上艺婷,能炫篮球个人技的男生——单凌云、彭思宇和陈舟,除以上既定人员外根据女生人数还需补充几个高个帅哥,乐为随时作为候补备选。参与走秀的人需根据场景设定自行准备合适的服装、道具。 消息一公布,大家响应出乎意料的积极,甚至没在名单上的吴雪华在彭思宇的鼓动下还主动报名参加。女生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要穿什么衣服,摆什么pose,丁静和袁英十分配合,卢小芳和张婷的热情被彻底点燃,全然忘了她们以往在男生面前要顾及的“淑女形象”,一面手舞足蹈地说着自己预想中的穿戴搭配,一面夸张地摆出她们认为的妖娆性感姿势。单凌云和彭思宇领悟力和创造力都很强,随便试了几个篮球的挡拆过人动作便已达到我的预期。陈舟转球和三步上篮做起来轻松,但动作随机性太强,不能定型。他周身散发出一种拽拽的懒散气息,一副不认真、玩世不恭的样子,让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 2001年3月22日……星期四……阴 . 最近好忙,忙着排练形象设计大赛的走位、背景音乐选曲,忙着找人接手下一期黑板报设计和制作,忙着复习准备过几天的调考,忙得晕头转向,什么都忘了。早上在食堂碰到奚薇笑着对我说生日快乐,才想起来原来今天是我生日。肯定是姐姐奚萍告诉她的,她竟然还记得,不由得心底生出小小的幸福感来,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好! 中午,乐为递给我一个黑色塑料袋,摆出一副邀功请赏的表情乐不可支地说:“这次看你怎么谢我!” 他过于夸张的言行一下把我弄懵了,不知道那个塑料袋伴随着怎样的恶作剧的捉弄,迟迟不敢接,我警惕地问:“什么东西?谢什么?” 他一把抓过我的手,把袋子放在我手上,挑眉笑道:“打开看看!” 我狐疑地往袋子里看了看,顿时警戒全消,甚至内心还抱有一丝歉意,开心道谢:“谢谢!谢谢!那是我好早开玩笑随口说说的,你竟记得。谢谢你,有心了!”那是一本书和一份包装精美的生日礼物。 “当哥哥的不记得你生日可还行?应该的!”他大气地说,完全没有了一开始在意我如何回谢的样子。 姐姐奚萍是个实在人,下午给了我超大一包的各种小零食,并意味深长地摆出八卦吃瓜专用笑脸告诉我,她看见陶然也在门口小卖部给我买礼物。不多时,我便收到一块贴着便签巧克力,便签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快乐”,是陶然的笔迹。从上次生日后,我告诉他,我生日不必过多花费,有记得的心意足以,看来他是记住了。 在忙碌中,过个简单却被朋友们关注的生日,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回家与爸妈分享朋友们的心意,虽说不想礼物给朋友们造成经济负担,但收礼物的感觉还是很快乐的。乐为送的书是本诗集,名叫《送你一串风铃》,拆开那个精美的包装盒,里面也躺着一串木质垂珠金属筒制风铃。我把它挂在房门口,每每走过或清风拂过,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干净得如山涧清泉、春晓晨鸣。很早以前,我便想拥有这么一串风铃,在压抑束缚、无法喘息时,寻一处出口,奏一曲自然之声,让灵魂沉浸在清澈的振动里,随它去往缥缈虚空之境…… . 2001年3月24日……星期六……晴 . 形象设计大赛初赛我们班通过了,评委老师们给予了我们很高的评价,他们一致认为若没意外的话,我们班将代表高三年级参加最终的决赛展示赛。实际参加走秀的在之前拟定的人员外,增加了霍江和何斌,一共十二人,我是旁白解说。听到老师肯定的评语,他们每个人都很高兴,干劲十足,我在他们十二个人脸上看到了我期待许久想看到的,是什么?说不清,那是一种状态,一种自信,仿佛出了久久憋在心里的一口恶气,又像证明了某种原本就有却一度蒙尘消失了的东西。 卢小芳洋洋自得道:“看吧,我说我们班行的吧。我们班都是人才!只要齐心协力,什么都能轻松拿下!” 艺婷也挺开心地说:“我以前做事总没什么信心,总觉得其他班藏龙卧虎。现在可看清了,咱学校水平就那样,也没好到哪里去。你看我们这么容易就拔得头筹了!” 我也沉浸于自己的创意被认可、普通话被肯定的精神按摩中,许久没有的自信也慢慢回来了,可没持续多久,它就消失了。我是善于在自己高兴、内心开始飘飘然时给自己泼冷水、找不痛快的。这次初赛整个高三一共14个班只有三个班参加,其他班都弃权。这赢得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根本就没什么有实力的对手啊!而对于号称“要求每个班必须参加”的比赛,14个班有11个选择弃权,我们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赢了比赛输了时间吗? 我把比赛的事告诉了爸爸,爸爸说:“别人知道你们班的秀是你设计策划的吗?你又不是组织委员。” “有什么关系?我看到他们因班级活动,所有人脸上洋溢着笃定的凝聚力和信念时,我的付出就已经得到回报了。”我说话的语气有负气的成分,但表达的意思却是真心。 “那你觉得为此花费的时间值得吗?”爸爸继续发问,我沉默了。 对于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从结果论的角度看,如果考试成绩没有下滑便是值得,影响了学习便是不值得。那以哪次考试作为考核对象呢?月考?高考?现在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会与三个多月后的考试分数必然存在正相关性吗?这些都不好说,但我却不敢说“做这件事不影响学习”。没人敢说这句话,因为我们是从小听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积少成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等等之类的道理长大的,要想获得好成绩首先要付出、要认真学习,用什么判断你真的认真学了、付出了?除了时间,没什么好的外在的衡量标准。所以没人敢说用较少的时间能获得更好的学习成果,因为总有人会说“你再多花点时间,肯定能学得更好。” 可我们的时间一定得是花在获得更高的考试分数上才叫值得吗?我们能否有其他的价值判断?选择了其他的价值判断是否会影响我们将来的生活?这又是个没人敢回答的问题。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会以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去任意试错,只为换一个问题的答案呢? . 2001年3月28日……星期三……晴 . 阳台上小黄花开了,那大约是“迎春”吧,鹅黄嫩绿一片,流金泻玉映衬着点点桃红,热闹浓烈的春之气息扑面而来,我努力让它们把我的情绪感染得欢快些。 调考在昨天结束,我拿着黑板擦去擦教室后面的黑板,为下一期黑板报做准备。想到这大概是我们班最后一次黑板报,不免心中有些感伤。突然老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哦?要换新黑板报了啊?”我回头应声看了看他后继续屏息擦黑板,彩色的粉笔末飞扬,落了满头满手。他接着说:“依我看啊,也不用花心思办黑板报了。后面这块黑板做个高考百天倒计时就很好,应时应景,又能起到提醒大家抓紧时间学习的作用!” “哦!”我继续应声继续擦着黑板,心中默默掐算,今天正好是距离我们高考还有一百天的日子,老班想必是早就打算好才跟我说的。最后一次办黑板报的机会就这么突然消失了,替代它的是触目惊心的一行大字:“距离高考仅有100天!”更换倒计时数字自然成了我的工作,而我也即将成为那个令人厌恶的每天敲“警钟”提醒大家时间不多了的“敲钟人”。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形象设计大赛决赛下周举行,我叫所有参加的人排练,把一些动作细节再抠一抠,这时袁英说她不参加了,给出的理由是一句“我不想分神!”这话刺得我心痛无比。她上次月考是全班第一、年级前十,年级排名我差她几百名。在形象设计大赛这件事上,她只需要负责自己的服装和走位,我要考虑全局所有人,我花的时间和心思比她多多了,她却觉得她在这件事上花了太多心思耽误了学习。那我呢?看看我的考试分数,再衡量我花在学习以外的时间,按她的标准我剖腹谢罪都不为过。从这个角度,我不仅不该劝她继续,还应该劝自己放弃。杀人诛心啊! 爸爸曾告诉我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我无法看到因她一人退出影响其他人,可我又不能要求她减少学习时间继续参加。我,就这么陷入两难。她的退出势必造成音乐、旁白以及其他人组合pose的调整,负责对应工作的人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她是班上第一名,我都不能说服她在这件事上花时间,我又能说服谁牺牲自己更多的学习时间呢? . 2001年4月1日……星期日……晴转雨 . 距离高考仅有96天!这倒计时果然营造出了步步紧逼、压力暴增的氛围感。 早上,“反传销反非法活动组织万人签字大会”在学校操场举行。条幅拉得很长,划定占用的操场面积很大,吹拉锣鼓手在一旁气氛造得很足,看似很隆重,却一点也不,连严肃都谈不上,全是做样子的形式主义。操场上稀稀拉拉签字的人都是从各单位被拉过来的,究竟签字是反对了什么、表达了怎样的态度,没几个人能说清。反正来了,签了字、领了毛巾就能走了。 若无意外的话,意外就一定会发生。形象设计大赛至今正式宣告失败。不,应该叫“破产”才对。不是因为袁英不参加、内部不团结,而是因为学校。乐为昨天去开会,回来说学校领导决定这个活动整个高三都不用参加了,据说好像是有班主任向校领导反映说影响高三学生学习。 听乐为说及此事,我毫不迟疑地笑着说:“太好了!”就像我早期盼着这个一样。不用再劝说任何人做任何牺牲,不用担心没准备充分在展演时出错,不用再为此耽误学习时间而纠结、自责,所有的难题一下都解决了。皆大欢喜,很好,很好!可我心底却有一丝落寞与不甘。学校除了学习考试以外,别的事总是这样三天两变、朝令夕改,一次又一次,我早就应该习惯了啊。可我们已经付出的时间和心血又算什么? 不知道我的热情什么时候会被这样一件又一件没结果的事消磨殆尽。我早该学会对人对事不必太上心,像陈舟那样玩世不恭,什么都无所谓,没有付出才不会受伤。直到与乐为聊完,我脸上仍挂着笑。很佩服自己笑的功夫,无论遇到什么事,心里有怎样的情绪,都能用笑掩藏,或笑得天真烂漫、温柔克制,或笑得豪爽畅快、无所畏惧,仿佛我真的对什么都不在意。 第八十一章 智商税 -------------------------------------------------------------------------------------------------- 日记: . 2001年4月4日……星期三……晴 . 调考榜单公布了,柳信信成绩的确好且稳定,上次是年级第二,这次第一644分。复读生实力太强了,相比较而言,应届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江丰应届第一,叶培盛应届第二601分,已经排在了年级十几名。我548分班上第十,年级排名106,原以为分数会高点,结果还是这样。袁英比我少5分,在我后两位。听说四、五月是复习阶段很重要的一个时期,很多人的成绩在这时会有极大飞跃。我眼看着身边的人创造奇迹,却不再空幻想奇迹降临在我身上,老实接受事实吧。 乐为不知从哪里弄了本于招生的《求学》杂志来,被大家哄抢,竞相传阅。我借来细读,里面介绍了很多关于军校报考的情况,心里那个橄榄绿的梦又活络复苏起来,幻想军营生活和自己穿军装的样子,幻想毕业后去西部戍边…… 课间,姐姐奚萍特意把我拉出教室聊了好一会,内容是关于袁英。她忧心忡忡地说:“这段时间我和袁英走得比较近,冷落了你,你别不高兴哈。” 我笑答:“没事的,谁都有交朋友的自由。她是她,你是你,我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很多事你表面上看着不在意,其实心里在意。”奚萍沉下脸语重心长地说,没想到她心思如此细腻,竟然懂我。她接着说:“我觉得把事情说开才好。我希望我俩好好的,你和袁英也能和好如初。她是个心思简单又热心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你和她生分了。要不我帮我俩说和下?” 我收起挂在脸上的笑,说:“算了,你别操心了!我只在意不想失去你这个好姐姐。对于袁英,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怎么了,有些事不是一个人努力就可以的。我们很难再同频回到最初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见我拒绝,也没再坚持,闲聊了些近况和将来的打算。我说起想考军校的心思,她把她初中同学的来信拿给我看。 那是个黝黑面色中带着点高原红的男孩子,他在雪区某部队当兵。照片背景是大山和雅鲁藏布江,他和他的同乡穿着厚厚的略显臃肿的军装,剃着精神的板寸,在高寒高海拔区里,为灰蒙蒙的空旷山形轮廓增添了一抹鲜活的黄绿色。江离得远,看不清,加上画面朦胧模糊如雾里看花,一切美好尽在想象中了。他在信中介绍当地的酥油茶、藏式服饰和手抓羊肉,讲山体滑坡泥石流时他们帮当地牧民转移财物,老乡给他们送了两头羊以表达感谢,结果他们苦于不会宰杀,只好把羊养了起来。自由广阔的天地、粗犷豪放的氛围、淳朴的人,每一样都吸引着我,像我招手,呼唤我去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在无人的山野里放声高歌我的所爱所想。 我把《求学》杂志带回家给爸妈看,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他们面前随意地提了提“军校”,妈妈眉头一皱:“那怕是要有背景的才能进吧,更何况你是女生,像我们这种没关系的家庭进不去的。” “听说军校不用交学费,还发东西发钱呢。”我假装随意地抛出个诱人的信息。 “所以啊,那不都挤破头地去争了?这么好的事怎么会平白无故落在我们老百姓头上?妈妈看看我,继续说:“而且像你这样戴眼镜的,估计早就在体检阶段就被卡掉了,你就别痴人说梦了!想都不用想,浪费表情!” 我只是把潜在存在的可能性提了一嘴,怎么就浪费表情了?我看爸爸没说话,便换了个角度切入:“施莱特打算参军或考军校,前段时间去做了激光手术去近视。” “哦?那个手术不便宜吧?激光去近视也才听说没几年,他做的怎么样?”这个话题引起了妈妈的兴趣。 “价格不清楚,没问过他。他说做完之后一个月要戴墨镜,之后还是要保护好视力才不会反弹。最近看着还好。”我就着这话题跟妈妈闲聊,看爸爸一直没说话,便刻意问他:“爸爸,你觉得呢?” “哦,考军校啊……”爸爸拿出他一贯的领导做派,斟酌着用词慢慢说:“你考军校,我是支持的,只要你想好了,你想报考哪个学校哪个专业我都支持,能考上就是好事。不过……为了考学做手术我不赞成。这做法太激进了,毕竟是手术,对身体多少都有伤害,现在它的后遗症、副作用、价格、技术是否成熟我们都不清楚,贸然去做手术,太冒险了!”爸爸这一支持一反对看似公允的结论算是彻底断绝了我考军校的念想。 . 2001年4月9日……星期一……晴 . 距离高考仅有88天了,我却越发松散,紧张不起来,一边放纵自己看小说,一边心痛自责。陶然与我已经俨然在两个世界,没有交集。远远看他与别人说笑,平和地生活,没有我的打扰,很好,很好!这不就是我想要么?心底里的那一点失落又是什么? 有个女生从上铺摔下来,头着地,昏迷不醒。事发时正值中午,人送医院了,经住校生口口相传,现在此事已人尽皆知,是人为还是意外目前还不清楚。我听奚萍和东霞说起此事,除了唏嘘,也只剩唏嘘了。除了在现场亲见的人,大部分人谈及此事都像在讲一个故事,遥远,麻木。高考临近,大家并未过多关注此事细节和后续处理,说说就过去了,就像我问聂新诚对华成波事件的态度一样,我们和聂新诚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人。 春生又来信了。对于我提及班里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一对一对的现象,春生毫不意外,说他们班的这波风潮早在一两年前就出现了,明明暗暗各种相处,老师们根本管不过来,并就此附酸诗一首。信中他又给了我一个网址,让我上网去查招生讯息。有了上次的经验,我打算叫上施莱特同去,以提高信息获取的效率。施莱特一口允诺,并约好与我在他相熟的网吧碰头。我到网吧时,他已付了网费开好了机子在玩游戏,我把网费钱给他,他却说什么也不收。春生给我的网址有问题,试了好几遍都没有页面显示,施莱特又在搜索引擎上查了下有可能的学校名称和网址,查到不是所查的专业取消招生了,就是时间已截止,和上次一样,仍旧没有什么有效信息。 妈妈果然如预计的那样再次下岗了。她这次心情比之前平和了些,打算在舅舅店门口先支个卖冰棍的摊子试试,顺便也可以给舅舅帮帮忙。今天冰棍摊开张,我去帮着看了会摊子并叫了几个同学去捧场。小生意,一时间看不出行情好坏,只需人花时间守着。 . 2001年4月12日……星期四……晴 . 桃花已凋谢,取而代之的是簇簇新绿和小小的毛茸茸的酸果。迎春依旧开得鲜艳,清新的淡黄小花在修长的枝条上随风飘摇,活力尽显。 客厅的沙发上有个礼盒装的补血口服液,正是最近广告打得铺天盖地的那个品牌。我指着礼盒问妈妈:“这是干什么的?” 妈妈说:“这是你爸买来给你补血的。” 我说:“不是吧,你们也信这个?!我又不贫血?!而且补血又不补脑子、不能提高记忆力,有什么用?”最近爸妈把我像皇帝一样供着伺候,什么家务活都不让干,调整伙食营养,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一切只为最后几个月的高考冲刺做准备。平时一分冤枉钱也不会花的,现在连营养品都买上了,着实有些过了。且不说这些对提高分数有没有用,但凡我要是没考好,也对不起他们这几个月的付出啊! “管它有没有用呢?反正别人都买了喝,我们也喝。总归喝了没坏处。”妈妈说。 我对妈妈的无脑随大流很是无语,怼了回去:“你怎么知道喝了不会有副作用呢?以前都不喝,突然开始喝,万一会拉肚子呢?” “反正买都买了,你就喝,一天一瓶。不喝还不是浪费了?”妈妈难得地没有发脾气责怪我,高考这顶保护伞真厉害,不过也就只能再保护三个月左右了。 我喊了声在厨房的爸爸:“爸,这东西没用,都是心理安慰剂,哄人钱的!” 爸爸应声答道:“好好好,这个喝完了以后再不买了。” . 2001年4月17日……星期二……雨 . 下午,学校请了某大学老师来做考前心理辅导讲座,讲座现场到处放着补血剂品牌广告,估计讲座是品牌赞助的,建国作为学生代表,获赠一盒“脑清新”。这个专家讲得简直糟糕透了,说话磕巴,逻辑狗屁不通,比去年那个教授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讲座后,有学生提问考试紧张要如何克服?他说默默给自己心理暗示,对自己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这是专家给出的解决方案,我很怀疑是否有效。如果是我,我至少会告诉人家深呼吸、调整呼吸节奏、想想其他让自己熟悉或轻松的事等等之类的招数。每到这种提问环节就会有人提早恋、暗恋或失恋相关的话题,这次也不例外。对于受这类问题困扰的人,专家给出的建议竟是“尽早抽身出来,不去理会,以后会有更好的异性。”天啊!真是好有道理的废话啊!如果能抽身不理会那还会形成困扰吗?提问的人就是想知道要如何做才能做到“抽身出来不理会”啊。陷在其中甘之如饴的人根本就不会有困扰、也不会提出这种问题啊! 睡前刷牙,发现漱口的杯子里放着一管崭新的全英文白色塑料管膏体。我问妈妈:“这是什么?” “哦,那是你远房表姐送的牙膏。”妈妈来了精神,炫耀道:“这不是你要考大学了吗,她说这个牙膏好用,拿来给我们用用,刷牙特别显白,还保护牙齿……” 听妈妈说着,我满腹狐疑:“那个做安丽的表姐吗?考大学和送牙膏有什么关系?你花钱了吗?” “哎呀,上大学你就不在这里了啊。人家想表示下心意,半卖半送,原价140多呢,也就是看在我们是亲戚的面子上,只收了我70块!”妈妈得意地说,仿佛拣了个大便宜,又仿佛自己面子值钱,脸上有光。 我预感完全没错,她又被忽悠了而不自知。我恼火地说:“70块钱买管牙膏,你怎么想的?几块钱一管的牙膏多的是,它分量和别人一样,却贵十几二十倍,划算在哪里了?!不要看原价,原价虚高,爱标多高都可以。觉得是全英文的就该贵?上面一个汉字都没有,有没有通过国家检测标准都不知道!牙膏主要成分就是碳酸钙、二氧化硅之类的,靠摩擦起到清洁的效果,除去包装、运输和广告营销之类的费用,成本就只几毛钱一管。” “你表姐说它用着效果好,她还能骗我们不成?”妈妈反驳。 “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怎么还信她说的?!她做传销就是靠卖给下家超级贵的东西提成挣钱的,不然这几年她那两层楼的门面房是怎么盘下来的?送两个孩子去私立学校念书的学费是怎么挣下来的?她让你买的那些推销的书还在书柜里放着呢,让你卖的那些洗洁精、振动减肥仪你卖出去一样没有?那书我可是看了的,都是些洗脑的所谓‘成功学’,通过偷换概念把东西卖出去本质就是骗人啊,从身边的人下手本质就是杀熟啊!你没卖出去的东西全都变成自己买了。那些她号称可以勾兑100倍的洗洁精原液500ml一百多块,和超市里几块钱一瓶的洗洁精浓度一样,买几块钱的直接用不好吗?还方便,不用勾兑。” “得了得了,我说一句,你就有一百句等着!该说不说,人家那个洗洁精还是好用的,盘子碗还是能洗干净的。”妈妈继续辩解。 “哪里好用了啊?拼命往里面兑水,兑上十几倍连泡沫都洗不出来了,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是她那个洗得干净还是超市的洗洁精洗得干净。”我气急败坏道。 “人家那个是植物提取的,所以才没什么泡沫,那个才是好。你个小孩不懂!”妈妈完全听不进我说的话,据理力争。 “前段时间,我们学校刚举行了反传销反非法活动组织万人签字大会,她这坑人的传销已经被取缔了。以前我跟你说练功的那帮人是骗子,你不信,也说我是小孩什么都不懂,结果呢,你看现在他们也被取缔了吧。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我毫不示弱,也据理力争,脑子里浮现出八九岁时妈妈带我去参加一个私下集会的场景。 在一个破烂荒废的小教室里排着三四排高矮大小不一的各式木凳,前面讲台上是张条桌和一把红色绒布面折叠交椅。到场的人自己找木凳坐,不一会就挤满了四五十人,有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没人主持会场,大家各自闲聊。我像等着看电影看戏一样,等着看会发生什么,等了许久,工作人员要求所有人起立,表情神秘地恭请大师出场。大师颇具大将之风地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然后自己坐上了讲台上的那把红绒椅。工作人员介绍大师过往经历及隔空取物、发功祛病等特异功能。一个“癌症患者”上台讲述自己被大师发功治愈的案例,并对大师感激叩拜不已。大师展示隔空取物的小魔术,把倒扣在玻璃杯里的硬币变到手里,引起教室里人们阵阵惊呼。大师说他已练就通灵之术,他运功时能治病保健,也能与神灵相通,保佑世人,开了天眼的小孩能看见。工作人员关上灯,让所有人闭上眼睛,等待大师发功赐福。四周一片寂静,周围人呼吸起伏,月光从窗户和开着的门口洒下,为漆黑的室内增加了些微弱的光亮。大师在讲台上缓慢地舞动着胳膊,踢了踢腿。工作人员打开灯,教室里闹腾起来,有人说在黑暗中看见大师头上蒸腾起了白雾,有人说看见灵动的光闪过。大人问小孩有没有看见,小孩说看见了,大人激动地问小孩看见了什么,孩子受到鼓舞,说看见佛、看见观音神像、莲花台等等,天花乱坠地编起来。妈妈也问我有没有看见什么,我说什么都没有,他们都是骗人的。妈妈严肃地警告我:“小孩子不懂别瞎说,你是天眼没开。”工作人员开始在教室里分发磁带和书,说五十块一套,必须一起买,不能分开单买。五十块在当时已经赶上我一个学期的学杂费了,妈妈拿着犹豫了一会放了回去。旁边的阿姨怂恿她说机会难得,以后大师不一定会来,想买都买不到了,妈妈又把磁带和书拿了起来。我说他们都是骗人的,就骗你们花钱买磁带买书。妈妈在众人讶异、仇视的目光中赶紧拉着我走出教室,边走边说:“小孩子不懂别瞎说!我下次再不带你来了!”当时我不知道妈妈是真信那些人说的话,还是为了不驳在场其他人的情面,找个借口拉我走。几天后,家里的书柜里出现了那天分发的磁带和书。 “够了啊!有完没完了?还轮不到你来教育我!有些事你不懂!”妈妈的喝止声把我拉回现实。我不知道她所说的“我不懂的”那些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从来说不清,我也不知道大人为什么那么容易被骗,或许碍于周围人的情面,不懂装懂,或者懂装不懂花钱买个随大流。 我无论如何努力,也叫不醒这个装睡的人,又拘束于孩子的身份,无法说服她,便向爸爸寻求支援:“爸,你看看!你说下她啊!” “说了多少回了,处亲戚是处亲戚,不要掺和钱的事!买东西买一点,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不要跟他们走得太近,不要太当真!”爸爸果然出手站在我这边,只是没想到他寻求了一个不同的切入点。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已经比以前买的少多啦!”妈妈不耐烦地对爸爸说。 爸爸无奈地回头对我说:“我说过啦!我也没什么办法,你妈要是服我管,那就不是你妈了!” 看着他俩旁若无人地秀恩爱,我只好无语地刷牙、睡觉。 . -------------------------------------------------------------------------------------------------- .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智商税。回头看爸妈为人情世故和低认知交的智商税过于白目,可我们也没好到哪里去。小罐茶、55度杯、冬虫夏草保健品、补水保湿化妆品、防辐射服、甩脂机、除醛净化器、小孩骨密度微量元素检测、购物满减、炒股……比起以往,该有的坑一个不少,你踩了哪些? 第八十二章 难以割舍的篮球 -------------------------------------------------------------------------------------------------- 日记: . 2001年4月19日……星期四……晴 . 上次篮球赛12班输给了14班,12班的男生们一直耿耿于怀,私下约战14班,还叫上了外援张大庆。张大庆是我小学同班同学,初中同校不同班,高一在12班,后来因打架闹事被学校劝退,转学去了镇上的高中。他与12班打篮球的哥几个关系十分熟稔,不是多年同学便是好友。这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放假,不知他怎么有空应兄弟之邀,从镇上到县城来。 这次私下约战早早放出风声,照旧吸引了不少人围观,除了他们自己班的同学,还有很多外班的好事者,例如我。这场比赛12班内外线都打得很好,几乎超水平发挥。曾黎打得很灵活,杨广盖住了高个儿,张大庆盯住了聂新诚,“黑八”手感极佳,一人投进十几个球,其中四个三分。14班就惨了点,上半场30:27,以3分优势稍稍领先,下半场开始着急,被12班一路猛追。刘信信一开始摆出一副狂傲的球星姿态,总冲队友招手示意把球传给他,持球即投三分,无奈被盯死,无法发挥外线优势,三分四投一中,命中率低。经过几个回合挫败,他放弃外线进攻,转而与聂新诚配合打内线。聂新诚这场手感不错,命中率高,与刘信信配合也算默契,但仍打得很艰苦。内线是12班的强项,张大庆虽进球不多,但防守严密,与黑八和曾黎联防有效控制了对方的进攻。比刘信信矮半头的小个子苦于没机会出手,急得跳脚,直接在场上开骂,骂对手和队友。14班有个穿一身黑衣的球员之前没见过,初次亮相打得很好,被围观者戏称为“黑马”,以他的一个三分球定格最终比分。14班以43:57,大比分落后,输了比赛。 一直站在身边的金燕问我:“14班那个戴眼镜的是谁啊?” “哦,聂新诚——上次打蒋天乐的那个。”我回答,心里寻摸着他那张脸有几分熟悉的感觉,想了会觉得有点像小点子。 “啊?!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没想到会……”金燕吃惊到“打人”两字愣是没说出来。 “哎呀,你们没想到的事还多呢!他女朋友去年考上了一本,他没考上,来我们学校复读。一年不到,女朋友被撬走了,撬他女朋友的人是他兄弟,跟他女朋友一个学校。蒋天乐就是嘴欠,人家气不顺的时候还楞往人家肺管子上戳,不揍他揍谁?!唉,他也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啊!”艺婷感慨良多地说着,我漫不经心地应着,等着听他的故事,艺婷却停住没再多说。 随着教室背后的倒计时一天天缩短,大家越发觉得在一起的时日不多,时常计划着要约在一起去校外聚餐,或考完一起去哪里玩。今天又在聊聚餐的事,前两日还说我请莫凌波他们几个男生去吃麻辣烫,这会已经变成了我们前后三排九个人一起去吃烧烤。莫凌波响应最积极,搅混水也最积极,一会说找个馆子吃盘鳝、油焖大虾,一会说要到宵夜的小摊上去喝啤酒。说起哪天去吃,施莱特都说好啊好啊,一放学人就消失得没影了。东霞说要男生请客,单凌云说要aa,霍江说叫上何斌一起去,让他请……就这么聊着,哪些人在哪吃什么,没一样能确定。大家总是计划,总是聊,却一直不行动,仿佛只在嘴上快活快活也就满足了。 . 2001年4月21日……星期六……晴 . 昨天下午期待中的体育课被学校在电影院的包场电影所取代,电影名叫《宇宙与人》,听名字便知是讲宇宙生命起源、人类进化之类的科普片。包场电影只散布了包场相关信息,却没官方的人组织去看,连票也不发,想看的直接走进电影院就是了。住读生谈论着借看包场的机会出学校,艺婷、东霞和莫凌波他们谈论着借这个机会约饭,乐为家里有事去不了,施莱特照旧早早不见了人影。放学没多久,大家为计划中的周末休闲生活各自散去,教室里迅速人去楼空。 我原本对片子没多大兴趣,可某人在我生活里消失许久,让我感觉有些失落、有些窒息,抱着试试偶遇某人的想法去了电影院,找个靠出口走道边的位置坐下。电影院上座率不算高,约摸坐了一半,放映途中陆续有人离开,我意兴阑珊地一边看着电影一边关注着从走道离开的人,从头至尾没见到一个熟人。 电影结束,我饿着却不想吃饭,去舅舅店里帮着照看冰棍摊,店里人多得没地方落脚,去艺婷家看他们约饭去了哪些人,经过她家餐厅的窗口,看见大家已经在收拾桌椅,我便默默折返,游魂一样看着自己的躯壳在街上晃荡,就如同无根的浮萍,随风四处飘荡,不知想去往何处。 这种心境一直延续。今天晚饭时间,我带着馒头来到操场,映着夕阳余晖、红霞漫天,如同槛外人看这槛内的纷纷扰扰。操场上,一个二年级的女生拿着扫帚、红着脸冲一群嬉皮笑脸的男生大喊:“别疯了!浪费的是我们大家的时间!快点扫吧!”男生们腆着脸起哄,与她笑闹:“这风一吹,哟,哟哟,它自己就过去了,不用扫!哈哈哈哈……”,“这任务太重了,扫不完,根本扫不完!扫过去又吹过来了”,“你们女生来扫吧,你们扫得好些”,有的男生拿着长柄扫帚当青龙偃月刀,自顾自地挥砍打闹。旁边蹲着两个男生,一边用木棍挖着地上水泥缝里的湿泥,一边聊天,投入的程度如同在功法保护的结界罩里,完全感受不到一旁的扫帚战,对女生的呼喊则更是置若罔闻了。 看着他们,我仿佛看到了过去,看见曾经的自己。他们终究还是年轻啊,有大把的时间,无论如何争执、如何气恼,对现在的我来说,那些都是无法再回来的美好。一切为了高考,高三已没有清洁区,不用再承担校园清扫任务,最后这段时间,连自己教室的清扫都成了自发自愿的行为。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的心已迅速衰老。 操场另一边的足球场上,很多男生没组织、没章法地追着个足球满场乱跑,从左跑到右,从右跑到左。绝大多数都是跟着球跑,却无缘与球接触的人,施莱特也是这碰不到球、“练习往返跑”的大多数之一。夕阳渐渐收起了光辉落山,我手里的馒头也啃了个精光,看“施莱特”们执着地在场上来回奔跑,一个球也不进,仿佛有种治愈的让人解忧的魔力——无结果、无目的的循环往复能让人回归平和、与世无争的心境。不过我也得出结论:足球完全无法与篮球的精彩相提并论。 晚自习前,我告诉施莱特我看见他踢球了,不看他平时对足球多热爱、多着迷,说起足球的话题总是侃侃而谈,原来完全是“臭脚”一个,在场上连球的毛都挨不着,而且足球也一点都不好看,半天来回跑进不了一个球。我这话瞬间引起了狂热球迷分子施莱特的回击:“兄弟!你说这话只能代表你根本不懂球!足球一场下来只进一两个是常事,而且我今天装备不对,没穿一双适合踢球的专业球鞋才影响了我的发挥……”他一面给自己没踢到球找原因,一面给我普及足球常识,为扭转我对足球的偏见费尽口舌,而我也只能心中叫苦,暗自提醒自己,下次别在足球这事上捅他的马蜂窝。 . 2001年4月22日……星期日……晴转雨 . 晚自习临放学时突然下起了雨,我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望雨兴叹,不知要等多久雨势才会小。建国拿着伞站在屋檐下等丁静一起回家,随意地与我闲聊。他走时见我没带雨具,二话不说,毅然把伞借给我,自己钻到丁静伞下,手搭在丁静的肩上走了。整个过程丝滑、流畅、自然,我还没来得及客套推拉或说句谢谢,他俩已走出老远。我心怀感激地站在原地,看他俩走远的背影,感慨良多。 我是容易感动和满足的,但底层逻辑却是悲凉的。别人给予的一丁点帮助和关怀都会令我感激涕零、热血沸腾,追捧其人性的闪光点。我会如此,却皆因在寒冷中对温暖的感知格外敏感,在黑暗中闪光点才显得耀眼,在普罗大众以“自扫门前雪”为行为准则时,损害自身利益以利他人的行为就格外伟大。借伞对建国来说是件平常小事,就像他搭在丁静肩头的手,他几乎都没在意,在我眼中却是件事,一件大事。在校园里,他怎么能那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而她也丝毫没有异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他们看起来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那么坦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目光干净、澄澈。终究是我的思想被禁锢久了吗?或者心脏的人看世界也便是脏的? 过两日的月考也是和市里其他学校考卷一致的调考,不知小点子和苏小鹏会考得怎样,不知是否以后的月考都是调考。如果是这样,我和他们面对同样的考试,又可以有个横向的比较了。唉!不是每个人都是一个虚数,无法比较吗?怎么自己还主动往比较的笼子里钻呢?思维惯性真可怕! . 2001年4月27日……星期五……雨 . 距离高考70天。 期盼了好久的体育课,今天又、又、又一次泡汤了,这次是因为下雨。唉!人算不如天算啊! 月考已结束。考后的状态总是懈怠的,无论老班如何提醒,耳提面命让大家别放松都没用。所有人的精神状态随月考周期性地变化,放松,紧张,冲刺,放松,循环往复,而心情则随月考成绩的公布变化,如过山车般,一次次,起起落落。 按以往惯例,填志愿在高考分数公布前。准确的估分能保障在填志愿环节尽量不掉档,也不让分数浪费。老班让我们对自己月考成绩估分,他说估分是一项“四两拨千斤”的重要技能,特别是在最后冲刺时刻,更要好好练习。对有些人来说,这项技能可能比考个高分数还重要。可这对没考好的人来说,是件残忍的事——刚经历完难题的打击,还未走出对自身能力不足的否定时,就要直面自己的无知和错误,一点点仔细计算自己究竟有多无知、有多少错。这是对坚强内心的锻炼,也能造就麻木心性。 许多人对月考和老班的说教早已麻木,管他估不估分,转头就沉迷于nba篮球赛了。在最后的这些日子里,中午、晚自习前,或任何教室里没有老师的时候,总有人打开电视调到央视体育频道。王治郅是国内在nba打球第一人,也是众多男生追捧的对象,一到有王治郅的镜头或投篮投中,必有喊叫或欢呼,也许下个赛季他会有更多上场时间。湖人队的科比布莱恩特刚结婚不久,状态相当出色,乔丹打算复出,步行者苦战76人……这些讨论填满了学习之余的时间缝隙。 . 2001年5月1日……星期二……晴 . 放假了,表弟叫我陪他去打乒乓球。说来也怪,长这么大,乒乓球赛在电视上看了不少,作为国球,我竟一次都没打过,把乒乓球作为抓沙包、抓子的辅助道具,倒是常玩。我告诉表弟我不会打,连横拍、竖拍怎么握拍都不清楚。这话引起了表弟的兴趣,刚学了几个月乒乓球的他终于找到了能被他随便菜的对手,激动得两眼放光,缠着我一定要当我的乒乓球老师。我在“在家写作业”和“跟他去打球”之间,选择了去打球。 表弟一路上兴奋万分,讲着怎么搓球、削球以及其他一切与乒乓球有关的东西。来到他的学校,也是我的小学,一切熟悉而陌生。时隔五六年,和李华打蚊子、排练诗朗诵待过的露天水泥舞台、大扫除时曾子华帮我冲过的老式条坑简易厕所和厕所旁几个从没人玩的砖砌乒乓球台都拆了,原来的煤渣跑道和黄泥大操场变成了塑胶跑道和草地足球场。曾经的教学楼、公共厕所和特立独行的班主任滑旱冰的水泥操场还是老样子。几个复合材料的户外新乒乓球台安在水杉林旁的空地上,水杉林另一侧的小路便是我在奥数晚自习课间拿绿色小手电装鬼吓唬去上厕所的女生的地方。原来上学时,觉得学校里的黄泥大操场好大,围着的煤渣跑道好长,怎么也跑不完。现在看,却只是被矮矮的距离不远的围墙围着的小小一方天地而已。 和表弟在崭新的乒乓球台上打了几个回合,我打不过他,得分全凭他的失误,只是他急于展示自己新习得的技术,失误也不少。没一会,三个约摸八九岁的小男孩拍着篮球从校门口进来,两个是表弟同学,一胖一瘦,另一个孩子叫荣耀,比他们高一届,个头也略高点。他们叫表弟打篮球,表弟不会打,硬扯着我一起。三个小屁孩对于和女生打球有些抗拒,且我个子比他们高一头,可若不叫我,他们又玩不起来。纠结半天,小屁孩们终于决定他们仨一队,对战表弟和我,三打二。 初中、高中打篮球的女生很少,一个班凑不出一支队伍,更不用说女子篮球赛了。男生们又不屑和女生一起打球,所以我从没打过对抗。小屁孩们技术一般,小胳膊小腿难抢到球,但运动起来都很灵活。小瘦子忌惮我的身高优势,在我投篮时,总不顾一切地跳起来,积极防守,即使根本摸不到球。小胖子则站在远处,一面等别人给他喂球,一面不屑地喊:“她不会投篮!让人家女孩子投……”被这么小的小屁孩无视还挺没面子的,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小瘦子的防守起跳起了作用,我的确没什么命中率。许是年纪稍长的缘故,荣耀是几个孩子里球打得最好的,运球、投篮动作有模有样,态度也认真而谦逊,不像小胖子那么自夸,眼神清澈纯净,充满求知的渴望。表弟不会打,跟着跑来跑去混,我传球给他,他就拍两下或者抱着去投篮。就这么半斤八两的两队,打了一下午也是个平手,无所谓输赢,却无比快乐。这种快乐胜过所谓的“二人世界”,简单,纯粹。 月考成绩已出,陶然这次考得不错,532分,班里第17名。也许我是该退出了,他已经找回了考试状态,之后会越来越好。你在不舍什么?可笑,谁让你学人家做什么拯救女神?你要学会放弃、学会割舍,他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就这样吧,慢慢适应吧…… 第八十三章 躲进书里 -------------------------------------------------------------------------------------------------- 日记: . 2001年5月8日……星期二……晴 . 好久没收到小点子、苏小鹏和春生的信了,想必都忙于高考备考,腾不出空来写信吧。前几天劳动节放假,去苏小鹏家没碰到她,给她留话,让她有空到家里来玩,她也没来,想必是高考前的事太多了吧…… 放假期间,我的事也不少,除了陪表弟打球,妈妈还非要拉我上街给我买衣服,说上大学还是需要两身像样的行头。买衣服是好事,可上大学的事还没谱,万一没考上或没考个好大学,这衣服不就成了现成的被念叨的由头?而且跟妈妈逛街买衣服可不是件轻松的事。通常我喜欢的不会买,妈妈会找各种理由给它们扣上“丑”、“奇装异服”之类的帽子,或者直接对我进行“臭美”、“九精八怪”之类的人身攻击;而妈妈要买的我看不上,在试穿环节我会各种不配合。在样式上我俩不存在大的分歧的衣服,大概率会被卡在价格上。经过多年训练,我已能在看过标签后和妈妈默契一致地笑着回应服务员:“再看看。”这么多年了,每次都乘兴而出,败兴而归,毫无意外。 我厌倦了每次买衣服的折磨,摆出乖巧的样子说不用买,不用花不必要的钱,穿原来的旧衣服挺好,说不缺衣服,说没有看得上的,说要在家写作业,说她的冰棍摊子要人看守……无论说什么都打消不了妈妈拉我去逛街的心,只好跟她一起出了门。一下午逛遍了街上卖衣服的店铺,一件没买成。妈妈一副任务没完成下次接着再来,不买到决不罢休的架势,我终于放弃自己的坚持,同意了买妈妈看中的t恤和休闲裤。不知这妥协能否算是种智慧,还是单纯的软弱。 现实生活的压抑、无法抗拒又无力改变,只能让人逃离。对学生而言,躲进书里是一个绝好的方式,书像一个时空隧道,带我们进入作者塑造的另一个世界,通过文字猜测作者是怎样的人是我看书的另一附属乐趣。我又开始看各种闲书了。 《痛并快乐着》看了大半,白岩松在里面记录了许多他的人生经历、新闻人的生活以及他眼中的世界。文字平实、不华丽,但时而观点犀利、独到、引人深思。他记录的奥运、香港澳门回归之类的大事件,与我生命中的某一刻同步过,我有的烦恼、迷茫和纠结他也曾有过。他不只是严肃光鲜的媒体人,也是普通的凡人,有幽默活泼、追求时尚的一面。他说阅读、足球、音乐是他逃避现实的方法。我深有同感!打球、跑步,运动到精疲力竭,忘我地拉二胡,原来我骨子里是想逃避些什么。这书看起来感觉很熟悉,像在看日记,当然他的“日记”比我写的好。他看到的世界与我不同,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和处理迷茫的方式与我不同,有值得借鉴的地方,也有让我跳出既有思维反思的地方。他像一位素未蒙面的好友,分享自己的挫折和迷惑,又像一盏明灯,以自身的经历指明了某个前进的方向。 . 2001年5月11日……星期五……晴 . 昨天和丁静去阅览室看到一本散文集,写得挺好,可惜时间有限,我只看完了前两篇。 《悲伤的小号》作者说他喜欢悲伤——淡淡的悲伤,人在失意悲伤时最能接近诗的意向,只是对于现代人来说,这已成了一种奢侈品。他说重精神感受、轻物质是一种高贵的品质,具有这种品质的人越来越少,让他有些悲伤。 每每考试后,我心中都有淡淡的悲伤。我与浩浩荡荡的求学大军一齐向“大学”的独木桥进军,行进中时常忘了自己,物质感官也早已退化,山珍海味还是萝卜白菜在完成填饱肚子的任务上,并没区别,过桥的终极目标却也仅仅是相对长期稳定的物质生活而已。矛盾不?扭曲不?南辕北辙不?我赞同他所说的重精神、轻物质,但这对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来说没有意义,对于没有倚仗的人来说,先要活着,然后才有权谈物质或精神。与生存相比,这悲伤反而成了文人的矫情与虚枉。 可悲!谁可悲? 根据学校一向的尿性,下午的体育课大概会是高中生涯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了。艺婷为去见四眼,已早逃了课。体育老师按惯例,从器材室拿了些球出来之后就消失了,让我们自由活动。大操场旁的篮球场早已被男生们占据,大部分女生回了教室,我和尤友玲拿了个篮球,去小池塘旁的篮球场练投篮。 小池塘旁的篮球场四周没有护栏围挡,我投篮后没及时跑去拣球,球顺着场边土坡滚到了池塘里。到塘边一看,塘里飘着两个球,我们的球离塘边近些,另一个球是一群男生的。看他们说话稚嫩、慌乱的样子,大概是高一的学生。他们拿着长长的竹竿望球兴叹,球已超出竹竿所及范围,飘到了塘心。我观察了一下池塘驳岸和四周情况:池塘水面离驳岸顶约一米二至一米三的样子。塘边水位浅,隐约能看见池底,离驳岸近处有一掌大小、高于水面的小石块,石块旁的塘壁有个洞,大小能把手伸进去。我让尤友玲找男生们借来竹竿,把球往边上赶,自己则顺着驳岸边慢慢下塘,一脚悬空、一脚踩在高出水面的石块上,一手伸进塘壁的洞里,抠住洞内侧凸出的石头固定住身体,一手去够尤友玲赶过来的球。 捡到球上岸,看他们还一筹莫展地围着商量怎么办,一个男生打算爬上塘边枝杈伸向塘心的一棵柳树。这方案一看就不可行,且不论那伸向塘中的枝杈能不能承载一个男生的重量,有没有安全性的问题,就算在树上用竹竿拨球,竹竿的长度也是不够的。看他们挠头的样子,我忍不住冲他们喊:“你们去多拣些石头,统一投扔到球的那边,靠水波把球荡过来,荡到刚才我捡球的地方!”“石块?”男生们楞了会便明白过来,纷纷去找石块打水。我再次下塘捡球,这次驾轻就熟,动作迅速很多。 这时正碰到金燕和王晶晶从一旁经过,她们惊讶道:“哎呀!你干嘛?别……小心!” 我甩给她们一个笑脸,说:“放心,没事!” 把球递给高一的小男生,他们客气、羞涩地道谢,随后便听到金燕和王晶晶一唱一和地教育:“你们怎么搞的啊?让女生帮你们去捡球?”“是啊,有没有点男人样?……”我心里倒很是开心和满足,满足于我能快速想到解决办法,并打破人为划定的男女壁垒,果断决定帮他们;满足于我能想做就做,主动跳下塘,不当娇气的“小家子气女生”,什么都怕、什么都不做,让人供着;满足于在关键时刻我是一个能帮人一把的有用之人。这是件小事,但由此产生自我认定,足以。 开心没一会,拿着球回到篮球场,却发现场地被人占了。我和尤友玲跟他们一起投篮,却被他们要求离开,说我们影响他们打球。这很可能是我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堂体育课,我不想把时间耽误在校内到处游走、找场地上,于是好好跟他们解释道:“我们之前就在这打,刚球掉到池塘里去捡球了,对面半场的男生就是刚刚跟我们一起捡球的,他们能作证。且不论先来后到,一起打个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领头的男生翻着白眼骂骂咧咧地说他不跟女生一起打球,仗着他们人多就上来撵人。刚帮着捡球的男生们畏畏缩缩地聚在对面半场,什么也不说,远远望着我们这边。尤友玲一面拉着我走,一面说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去我们班男生的场子玩。 从进入这个学校开始,老师们对体育课不重视,我们自己也不珍惜,在体育课坚持运动的女生一直寥寥。上课没有足够的篮球场,想活动胳膊腿只能看谁先抢占到场地,女生永远只能混在男生的半场里随便拍拍球。三年了!作为毕业班的女生,我们在自己最后的体育课上竟被学弟驱赶。不愿高中生涯的体育课结束得如此窝囊,我心中顿时火起,拽住尤友玲,梗着脖子大声说:“我们就在这,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他打球没本事就找场子和人的歪,要是他球打得好,也不必在乎有没有我们在这打!”我说着用眼神狠狠地盯住那个嚣张的领头男生,和尤友玲不顾他们的牢骚和抱怨,自顾自地玩起来,没一会,那人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脾气。 唉!这世道,外强中干的人真不少。遇事指望别人靠不住,一切还得靠自己。 . 2001年5月13日……星期日……大风 . 似乎我每日所记都是些琐碎的事,平淡的生活,平淡的人。也许平淡才是人生的真谛吧!可十几岁的年纪,谁又会甘于平淡呢?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三毛……的书。翻看了些许片段,其中大部分记录的是“我”与荷西的故事。看着看着,我脑中现实和虚构的边界开始模糊。笔者三毛真的就是“我”么?或者“我”是虚构的小说人物?三毛真的有一个西班牙丈夫?且不论文字里有多少真实、多少杜撰,“我”与荷西的爱情故事却真真美得令人向往,六年的婚姻又短暂得令人叹惜。荷西与“我”心意相通,送奇葩的骆驼头骨当结婚礼物竟能送到对方心坎上;相爱的人下厨做个粉丝,也能吃出“三翻两抖”的有趣故事;两人一同探寻奇人异事、一同历险、一同受苦、一同苦中作乐……三毛文笔朴实、幽默,琐碎的生活细节和对话也写得甚是有趣,笑着笑着我又怀疑起来。现实中,贫困潦倒的婚姻双方面对个人错误真能幽默地说两句话一笑了之,而不是相互指责、把日子过成一地鸡毛吗?普通人的生活真的会那么离奇、跌宕起伏、像小说情节一样吗? “我”与荷西不像夫妇,他俩互不侵犯、互不占有,各自保持独立自由的关系也很令人羡慕。现实中,太多人把爱与“占有”等同,我似乎也无法例外。三毛把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得那么美,美得过于虚幻、超脱,我无法相信它是真实的,怀疑的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在食堂遇到陶然,点头、打招呼,然后各自离开。这是数日来,我们仅有的交集,仅此而已,心里有些怅然若失。这不是我想要的吗?到底觉得失去了什么?…… . 午间放学时,保卫处处长在校门口检查校园卡,推着自行车的人自由出入,一个没推车的男生被拦下来。“我是走读生。”男生着急地说,语气还算和缓。 “我看不像!卡呢?”处长一副猫捉老鼠的鬼样,上下审视着。 “卡在教室里,我有急事!”男生急忙辩解。 “有什么急事?把卡给我看!”处长威吓道,怒目圆睁瞪着男生,仿佛在说:“别在我眼前玩花样,我火眼金睛,谁也逃不出我法眼。” 面对处长的怒视,男生并未退缩,反而怒了,吼起来:“我真的是走读生!我赶时间要去买东西——今天是母亲节!” “都什么时候了,还‘五一’节?!给我看卡!”处长气势不弱地反吼回去。男生见其不依不饶地说不通,赶紧转身一溜烟地跑回教室拿卡。 故事结束,落幕。 何斌他们这些安保委员与保卫处长混得熟,平日里给处长递两根烟,说两句好话,睁只眼闭只眼,住读生也会让他们出去。今天这男生不会说软话,注定要多跑几步路。这个“大孝子”倒是提醒了我今天是母亲节。我这个女儿不孝,不仅没为母亲做任何准备,甚至忘了这茬。想想能空出来的时间,看看空空如也的兜,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作罢。 夜间刮起大风,飞沙走石,落叶、纸片和各种垃圾打着旋儿在空中飘摇。老远看见在漆黑一片的校门口外站着个一袭白色西装短套裙的女孩,身材高挑,齐耳短发把脸遮得仅剩下长方形窄窄的一条,两眼也各遮了一半,看不清脸。她两臂交叉紧紧抱在胸前,细细的腿杆紧紧并拢,撑在空荡荡的短套裙下,越发显得她瘦。 丁静告诉我那是万念后我才认出她。两人一同上前打招呼,好奇她怎么这时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她浅笑一下,轻声说:“来接我妹妹放学。” 夜风凉得让人发抖,回家路上,我和丁静皆好奇:我们知道小学时她并没有亲妹妹,那现在这个只比她小一两岁的妹妹是什么妹妹?什么妹妹会在母亲节让她大晚上一个人来接?各种猜测,堂表妹?后妈的孩子?那个老男人的妹妹?或者…… . 2001年5月15日……星期二……晴 . 高考前的又一项预备工作来了——学校通知我们班去医院体检。 老班把所有人分成八组,每组由一个班委带队。医院离学校不远,我带着我们组的十个人步行过去,拿着各种检查的单子在医院各科室上上下下跑来跑去,忙得晕头转向。过程中没出什么大事,抽血时王晶晶低血糖头晕,我让吴雪华陪她坐着歇会,自己带其他人先去检查别的项目,等忙活差不多,又回头带她俩把剩下的检查流程走了一遍。所有检查做完,我也累成了狗,累归累,心里却是开心的。我喜欢这种充实的感觉,喜欢遇事镇定不慌乱的自己,讨厌考试后自卑自责的那个“我”。 施莱特邀我和东霞晚饭时间去看他踢足球,他说今天穿了专业的钉鞋,还约了几个踢得不错的朋友组队。我吐槽他的“臭脚”和球不沾边的奔跑实力,不愿在不值得的事上浪费时间消耗生命。他亮出结实如砖块的小腿肌肉,信誓旦旦地说要一雪前耻,改变我对他球技的认知,保证值得一看。东霞没看过他踢球,怀着好奇和对干哥哥的捧场,拉我一起去。不出意料,施莱特在场上来回跑了二十多分钟,一球未进。与上次比,有进步的是碰到球了。我回教室看书,东霞继续在操场边给她干哥哥捧场。 比足球更吸引我的是《人与永恒》。这是本周国平写的哲学书,书里谈人生、诗歌、写作、爱情、孤独、艺术等等许多。说是哲学书,却没有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长篇大论,反倒像散文、随感录,一些有诗意有哲理的句子,写得精致、俏皮。这书是前两天从乐为那借来的。乐为宝贝书,但对书面的干净整洁却没太高要求,他在书旁空白处作了些眉批、脚注,我看到兴致浓时,也诌了几句感想写上。这感觉像与作者、与和之后的读者隔空对话、讨论,或激烈,或平静。 我是个俗人,注定平庸、无法超脱俗人的七情六欲,可又厌恶自己骨子里那些无法超脱的卑劣与龌龊,痛恨自己眼高手低,想而不可达,分裂仅在一念间。读《人与永恒》时,我却得到了某种宽慰,在平和宁静的氛围里,仿佛自己也没有那么可恶可恨了。 我不是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之人,书中喜欢的、有所感触的句子有好多,摘抄些下来,待日后回味,可能又另有一番感触。 《人与永恒》摘抄: 我们读英雄探宝的故事,吸引我们的并不是最后找到的宝物,而是探宝途中惊心动魄的历险情境。寻求意义就是一次精神探宝。 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包括弱点。 鼾声、响屁、饱嗝……这些声响之所以使人觉得愚蠢,是因为它们暴露了人的动物性的一面。 痛苦和欢乐是生命力的自我享受。最可悲的是生命力的乏弱,既无欢乐,也无痛苦。 人大约都是这样:自己所爱的人如果一定要失去,宁愿给上帝或魔鬼,也不愿给他人。 爱和理解并不能使人原谅,而只是使人容忍。超脱才使人原谅,因为超脱就是原谅一切。 爱是苛求的,因为苛求而短暂。\/爱不是交换,然而一种没有回报的爱是不能持久的。哪怕是一块炽燃的炭,在冷空气中也会自行熄灭。 一切迷恋都凭借幻觉,一切理解都包含误解,一切忠诚都指望报答,一切牺牲都附有条件。 孤独是人的宿命,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将它抚慰。 学会孤独,学会与自己交流,听自己说话——就这样去学会深刻。\/当然前提是,如果孤独是可以学会的话。 性格孤僻属于弱者,心灵孤独属于强者。两者都不合群,但前者是因惧怕受到伤害,后者是因为精神上的超群卓绝。 人不可能永远真实,也不可能永远虚假。\/承认虚伪本身仍是一种虚伪。 …… . -------------------------------------------------------------------------------------------------- . 在那段迷茫、彷徨、生命力乏弱的日子里,在向周遭寻不到答案的日子里,我看了许多被老师家长们定义为浪费时间、不务正业的“闲书”。这些与应考无关的“闲书”给予的精神慰藉与滋养,在之后许多年里,时而会跳出来发挥些许作用,而那些经年累月苦读的“正经书”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开始,便陆续从我生命中退场。 什么是真正的浪费时间、不务正业?站在人生的长度看,没有浪费时间一说,你花费的每一分钟都会在你身上留下印迹,成为塑造你、使你成为“你”的工具。从宇宙角度看,人类的所有行为都是徒劳的浪费时间。人们努力在这世间留下痕迹,但痕迹终究会被时间抹平,只要时间足够长。 我们总是功利地为达到一个目标付出时间、金钱和行动,可短期小目标又时常与大目标或后续目标背道而驰。年轻时以健康换金钱地位,年长后用金钱买健康,我们辗转往复,只为完成当下的目标,没有绝对的对错,道理只是用来自圆其说的工具而已。 曾经,我一直在寻找活着的“意义”,后来发现没有“意义”,人仍会活着。也许,没有意义就是意义;也许,存在就是“意义”。 第八十四章 如果、如果 -------------------------------------------------------------------------------------------------- 日记: . 2001年5月18日……星期五……晴 . 距离高考的第49天。 还有两天全市调考,也是高中生涯的最后一次月考,据说这次调考出题会完全按照高考的难度和模式来,作为高考前的最后一次预演练,这次仿真度极高,考试成绩也最有参考价值。与小点子和苏小鹏的书信往来已断了许久,横向比较只能看学校公布的全市排名了。 越临近考试,人心越涣散,这几乎成了我们上高三后的常态。莫凌波拿出塑料膜的象棋盘,摆好旗子,约我杀上一盘。我习惯性地叹气自谦推脱:“唉!我这人,水平不行。” 莫凌波假装板起脸来教训我:“你怎么那么自卑?!下棋么,不就是随便玩玩,输赢不重要。这样,我让你一军一马。” “我不行”是我的一个口头禅,这么自然地随时随地脱口而出,也许说明自卑已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可我的好胜心却受不了“让子”的公然激将,把他的军马摆回来下了两盘,均以他让我而平局收场。莫凌波见我实在不是对手,转而与霍江捉对厮杀。东霞是象棋未入门级学员,一面观战,一面了解各棋子行走的基本规则。艺婷则翻出她新买的星座书,测算她近期的运势和爱情走向。 下午体育课我们老实地呆在教室,大家都默认以后这课会被其他代课老师接管。然而上课五六分钟了,没有任何老师来。男生们陆续跑出教室,我也仗着胆子,叫上艺婷和尤友玲去操场看看。场上除了一二年级上体育课的学生,没看见我们体育老师,器材室的门大开着,男生们已拿着球上球场了,我们也有样学样抱了个球去找场子。又遇到上次那帮争球场的男生,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见又是我们,一齐打球也没废话,气氛却比上次好了许多,偶尔有传球互动。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混了节体育课。 . 2001年5月21日……星期一……晴 . 调考在今天考完,语文还行,英语一般,数学又是一塌糊涂,大概错了四个选择题,两个大题,约摸四五十分是要扣的,综合表现也平平,估分大概五百六七的样子,不知道估的准不准。考场里周围碰到的人,随便问问感觉都比我考得好,大概率分数高排名也不一定靠前。 晚自习前,东霞又开始使劲地用书拍桌子、砸椅子,乐为嘻嘻哈哈地问她估了多少分,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怼了句“关你屁事!”莫凌波上前解围安慰:“考得好不好的有啥重要的,又不是高考。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呢!”不料,这话说完,东霞却趴在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见状,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她情绪慢慢自行消解。在高考重压下产生的生气、郁闷、伤心等等诸多情绪,其实根上大多源自对自己的失望、力不从心,此时他人的劝慰往往让人内心越发脆弱,情绪会被放大,这点我深有体会。 调考导致情绪波动的并非只东霞一人,教室里各处都是情绪宣泄的源头,有愤懑的,自然也有开心的,一切喧闹随着老班踏入教室戛然而止。老班沉默地在组间狭窄的走道里慢慢巡视,所有人自觉地低头,或拿出书本、纸笔,或翻出试卷,避免与他对视。气氛冷至冰点,上课铃响起,老班开始训话:“马上要高考了,该学的、该复习该掌握的都已经教给你们了。在最后这段时间,恢复健康的心态比多看会书、多做一套题重要,你们要调整好心态!我是说过你们可以放松放松,压力小一点,”说着语气凝重,话锋一转:“但放松也要有个尺度!不能玩疯了,都玩到天上去了!” 正说着,蒋天乐和邓慧兰双双嬉笑着从教室外进来,见到正在训话的老班,双方均脸色大变。邓慧兰赶紧低头坐回了座位,蒋天乐在老班的眼神硬控下跟着出了教室门。教室里哄地一下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有叹息他俩倒霉正撞上老班枪口的,有早看不惯蒋天乐嚣张说活该的,有说老班太封建,这事就不该管的。老班与蒋天乐在隔壁教室外谈了许久,两人的大吼声偶尔从走廊传来,只言片语听不太真切,大家都猜测着老班会对如何发落他俩。蒋天乐一副斗败了的公鸡样,垂头丧气地走进来,教室里随着一声“嘘”瞬间恢复安静。老班过了会也进来,走上讲台拿起卷子直接讲起了课。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没有预计中的暴风骤雨,连丁点“小雨”甚至都没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刚才走廊里的吼声是我们幻听了?还是老班看在时日不多的份上,决定放过他们,相互留个好印象?又或者老班没吵过蒋天乐,发现已经管不动我们了?也可能高考前所有人情绪都不稳定,包括老班。 . 2001年5月24日……星期四……晴转阴 . 早上还艳阳高照,中午就狂风大作,沙尘飞卷了,看样子今夜会有雨。这天气变脸的速度与我们情绪的变动有的一拼。分数陆续出来了,名次还不太确定。我们班语文最高分是老班头132,综合和数学都是建国最高,分别是277和130,他语文和英语也不低,总分640左右,估计第一非他莫属了。我综合比预估的高了二十分,总分五百九,没多少失望,也不值得得意。老班说年级第一在六班,六百七十多分。这么一比,我们班的分就都不算高了。六班就是叶培盛在的那个平行班,但第一不是叶培盛,是另一匹“黑马”。真是风起云涌啊,高考前的分数变化会这么大吗?是考试整体太简单,还是别人在奋起直追,我们太掉以轻心? 又是这个时节,还有不到20天就中考了。三年前那个傍晚的晚霞浮现在眼前,往事涌上心头,我感慨良多。如果我没遇到小旅店的那两个老板娘,如果她们没拦住我,没叫我爸妈,我现在会在哪里、干什么?我会还活着吗?她们现在还在那里吗?还记得我吗?我把往事抹去线索编成故事讲给东霞听,并加上了“女孩三年后考上名牌大学,带着礼物去向老板娘道谢”的结尾。东霞听完笑着问:“这主人公是你吧?”我笑而不语,她继续道:“是个好结尾……会有好结局的!”我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 骑车去校外吃饭,风沙有些迷眼,突然自行车链条掉了,我下车查看。建国载着丁静骑车经过,见我车坏了,停下来问我要不要帮忙。这经常掉链子的老爷车早已把我训练成了安链条的高手,我麻利地把链条卡上后轮齿轮,一手侧压后座,靠脚撑把后轮翘起,一手转动踏板,链条就上上了。展示完技术,正与他俩说笑,突然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继而嘣地一声撞击。 不远处一辆小巴撞倒了一个骑电动车的中年女人,小巴司机愣了会神才从车上下来查看,女人侧躺在地上,电动车倒在她身边。女人动动胳膊腿查看自己的伤势,坐在地上对司机破口大骂,问候他八辈祖宗没教会他开车。司机见女人骂得中气十足,身上只是擦伤无大碍,便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飙出国骂,说她骑车不长眼,突然蹿出来,越骂气势越足,似乎要把刚刚的惊吓连本带利地还回来。骂战很快吸引了一堆爱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我们仨也不例外,上前一看,发现司机是李华。女人站起来,扶起摔破后座塑料置物箱的电动车,狮子大开口要李华赔一千块。李华执意不肯,骂女人碰瓷,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李华的脸呼了一巴掌,于是两人便撕扯扭打起来。围观的只是劝,有好几个人要伸手拉开他们,见女人彪悍,怕被误伤,又缩回了手。直到李华车上的女售票员下来加入战局拉偏架,被撞的女人才住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大闹,骂李华人多欺负人少,赖在地上不肯走。 我说:“去派出所吧。” 李华看着我、丁静和建国说:“好!你们给我做个证,明明是她突然蹿出来故意碰瓷的!” 我们仨相互看看,面有难色,刚才的事发经过我们并没注意,被撞的女人见状便执意要去派出所讨说法。众人散去,我们仨在李华的要求下陪着一起去了最近的派出所。在派出所公告栏张贴的文件里,我赫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吴世阳,名字旁照片上的脸似曾相识,不太能确定。我把丁静叫到公告栏前,指着名字和照片问:“这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吴世阳吗?” 丁静盯着黑白照片仔细辨认了会说:“很可能是。过了几年,这脸虽然长开了,但看着还是像的。我不知道他生日,但出生年份是对得上的。” “那如果真是他,这……”我没说下去,与丁静对视的瞳孔中相互释放着震惊。那张文件是通缉令,涉及案件类别里写着运输、贩卖毒品。 派出所的警察向李华、被撞女人和我们三人询问事情经过后,采取和稀泥的方式进行调解,对双方软硬兼施,打一巴掌给个枣,最终以李华赔付女人五百元告终。从派出所出来,我问丁静:“毕业后你见过吴世阳吗?” “也就见过一两次吧。”丁静说:“他小学毕业后,和曾子华上了同一所中职技校,他长期不在学校里上课,没念完就被学校劝退了。” “你们班原来那个‘四大天王’啊,那不是被学校劝退,是犯了事。”建国插言道:“你们记不记得初中有段时间,有人下晚自习后在离校门不远的小路上围堵女生回家?那段时间我们班成绩好、长得又漂亮的几个女生老被围堵,张大庆组织了几个男生每天护送她们回家,害那帮人不能得手。一天晚自习后,被惹恼的对方带了许多兄弟带着管制刀具在路口约架。张大庆收到风声,除了我们班的男生,还叫了几个街上的混混用报纸裹了长西瓜刀、木棍之类的前去应战。一场混战,结果张大庆脑袋被开瓢,有个混混脾脏破裂,差点死了。打混混的就是吴世阳。” “啊?他是哪边的啊?印象中他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并不勇猛啊,而且围堵女生的不是二班的‘苕霸王’么?”我知道那场混战,但不清楚细节。张大庆因此被记大过处分,却被女生们视为英雄,而那次之后女生被围堵的事没再发生过。有人说是学校和周边派出所加强了安防,女生们则更愿意相信是因为张大庆出头。 “‘苕霸’只是里面的小头目,大头目有街面上的大混混,也有外校的校霸。各有各的‘目标’,地方就这么大,相互差不多也都认识。吴世阳是对方叫来充场面的。”建国解释完,叹口气接着说:“唉,他也是火背,用棒子呼了一下,那人脾脏就破了,外伤还没我们班男生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严重。” . -------------------------------------------------------------------------------------------------- . 吴世阳是我小学同学,我们班调皮捣蛋的“四大金刚”之首。“四大金刚”高矮胖瘦俱全,奸懒馋滑蠢,各具特点。吴世阳是其中矮瘦、奸猾的一款,时常把另外三个当“狗腿子”支使。他们喜欢扰乱课堂秩序,喜欢聚在一起阔谈欺负弱小的“光辉事迹”,喜欢给班上同学起绰号,天天追着一个肠胃不太好的女生叫“屁仙”,直到把她说哭才罢休。他们也喜欢梳分头,模仿香港明星刘德华、张学友、郭富城和黎明,自称“四大天王”。 四年级时,班主任以“一帮一”提升成绩的名义安排四个女生班干部分别与“四大天王”同桌,以便对他们进行就近监控和管理,作为小组长的我被分到与吴世阳同桌。刚同桌时,他总故意把黄绿色的浓痰吐在我凳子下,把我的满分作业本仍到浓痰上,或者故意四仰八叉地趴在课桌上,把文具都推到我这边来,让我没地方坐、没桌子可用。 我向爸妈抱怨这个同桌的各种可恶之处,妈妈说他爸妈在瞎子巷做生意,时常为了抢生意、占地盘跟邻居商铺吵架。他爸妈没文化,只顾赚钱也不管他,他舅舅是街面上好多年的老混混,一家子不讲道理的混不吝,没人敢惹。爸爸说不要什么事都指望大人给解决,让我动脑筋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既处理好同学关系,自己又不受欺负。了解完吴世阳的家庭背景,虽未获得爸妈为我出头的支持,我却同情心泛滥,怜悯起这个无人管教的孩子来,决心带他走回正道。 学着香港电视剧里大哥收服小弟的做法,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软硬兼施。给课桌划上“三八线”,无论他的人或文具,只要越界,我一律推回去。他往我凳子下吐痰,我就把他上交的作业本找出来扔到痰上垫脚,他扔我的作业本到痰上,我就忍着恶心把作业本捡起来在他桌上把痰蹭干净。他扬手要打人,我便拿出拼死一搏的劲狠狠地瞪着他,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缓缓把手放下。在气氛和缓的时候,我会拿出记录组员上课讲话、做小动作、迟到之类的违纪小本子来跟他立规矩、谈条件,服从我的管理就可以减免几条或删除违纪记录,对我有过分的言行,增加违纪记录没商量。几个回合下来,他最初占地盘、耍威风的嚣张气焰明显势弱。到要交作业他却没写时,他则迅速变脸,妥妥地变成舔狗,让干什么都行,只求我把作业给他抄,当然我会趁机要求他上课不讲小话、不随地吐痰、不给同学起外号,不准欺负班上的女生叫人家“屁仙”…… 同桌一年多里,他虽然时常对我吹胡子瞪眼、故态复萌,却从未真正打过我,有求于我时,则化身为对我言听计从的狗腿子。无论这该归功于我苦口婆心地劝他守规矩,还是他迫于“违纪小本子”和抄作业的挟制,总归说明他有所畏惧,还不是一个坏透了的人。无论他召集另三大天王在我身边的座位上谈论过多少回把低年级学生堵在小巷子里收保护费,或者拿着砖头瓦片跟别人干仗的场景,在我眼里无非是无知男生争强好胜、爱炫耀,把这些事迹当成酷帅的吹牛谈资罢了。学生们的零花钱不多,以他们懒散、滑头又怕事的作风,能收个一两块、三五块顶天了,挣不了大钱,打人也最多是咋呼一下,并不敢下死手。 与他同桌的一年多,我没改变他什么,他却让我知道所谓的恶人,都有软肋,拿捏住其七寸并没什么可怕的。如果他父母或家庭能给他好的影响、如果不是那人脾脏破裂、如果他没退学,他还会走上通缉犯这条路吗? 人生的路是偶然主导了转折,还是必然注定了走向? 我结婚那年,吴世阳死于车祸。那是他刑满释放后的一次独自出车跑运输,据说车祸原因是他毒驾致幻。之后不久,他爸妈关了瞎子巷的铺子,搬家到了外地。 那时,瞎子巷里早已没了算命的瞎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小商品批发店的老板。 . -------------------------------------------------------------------------------------------------- 日记: . 2001年5月26日……星期六……雨 . 考试后照例放两天假,懒散地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不写作业也不看书,真正的休息。过了一天打开书包才发现文具盒没带回家,真是个粗心的家伙!很好,这下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写作业了。 爸爸不在家,我和妈妈去姥姥家吃饭,路上说起前两天看见吴世阳被通缉的事,妈妈讶异且一脸嫌弃地说:“真是造孽!这下他爸妈要花不少钱了。不过他活该!谁叫他原来老欺负你。”妈妈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我无法像她一样简单地幸灾乐祸地看待此事。 饭桌上,舅妈和妈妈聊起最近生意不好做,舅舅原单位有个店面要出售,他们在考虑要不要买房改行。那个店面我是知道的。舅舅年轻时有一阵负责管副食品仓库,偌大的红砖白泥勾缝清水墙仓库,梁柱是粗大的木头,地坪是结实的夯土,一箱箱货放在高高的木架上,坡屋顶上有一排通风透气的气窗。仓库里黑而阴凉,自带冰箱属性,我夏天很喜欢去那玩,躲迷藏,充大胆吓唬别的小孩。要出售的店面便是这仓库靠路边、院子大门旁的一间。 “把那房盘下来好啊,古朴的气质正好与舅舅的根艺盆景相配!地段虽不在商业街,却也胜在清静,又是自己单位的职工买,去谈谈价格应该会便宜些的。你们开个根艺店,根雕盆景有工艺品属性又有唯一性,好开价,利润率高,县城里独一家。这本也是舅舅的爱好,凭他在全国各大赛事上得奖的名气和手艺,生意肯定好。”我滔滔不绝起来:“如果担心买的人不多、销量有限,还可以增加休闲娱乐项目,像‘陶吧’那样,客人可以自己动手制作根雕的某些环节,计时收费,若要把自己的作品经深加工处理后带回家,则可以计件另收费。那店面积大,把它稍微收拾下,环境布置得清新、高雅些,应该能吸引不少喜欢高雅艺术的人或伪艺术爱好者的。” “你说的这店没见人搞过,不会弄,也不知道生意怎样。那老房子说不定过几年就成危房了,还要花好几万才能盘下,不便宜,风险也不小。”舅妈客气地笑笑,审慎地说。 “舅舅不是有好多喜欢根雕、奇石的老板朋友吗?可以找他们借点钱,或者看他们谁有兴趣与你们合伙,以资金入股,只投资不经营,年底分红,风险共担,你们负责技术和经营,出不出钱根据分成比例可以谈了再看。就像买股票一样,提前约定好分成比例,不共同负责经营就不会有扯皮拉筋的事了。”我笃定地说,觉得眼前出现了挣钱的大好机会。 “小孩子知道什么?!吃你的饭,瞎操闲心!”妈妈直接无视我的提议。 “我说的有什么错吗?”我据理力争:“以舅舅直爽的性格,要他与人讨价还价谈加五块十块的生意,当然做自己爱好的事更轻松自在、更适合他啊!这店门槛高,要技术和艺术鉴赏力,不是一般谁想抄就能抄、想开就能开的,县城或者市里可能也就只此一家。卖的东西与众不同,再增加点传统国风味的特色,肯定出彩的。就算生意不好,房子是固定资产,再转卖或租出去收租金也都不会亏啊……”我言无不尽地说着自己的看法,妈妈和舅妈已把那些话不当回事,没再理会我。我专程去了趟店里,想直接跟舅舅说,店里客人多,舅舅并不与我搭茬。终究没找到机会,我一句话也没说。 . -------------------------------------------------------------------------------------------------- . 前几年回老家,原来开在商业街一个楼梯下半地下室的花店已没了影踪,那是县城里开的第一家鲜切花花店,也是商业街上唯一的一家花店。不知老板是干不下去转行了,还是把店搬去了租金更便宜的僻静街道。大过节的,路上逛街的人稀稀拉拉,还赶不上当年放月假时出校逛街的学生多。问店家:“人是一贯这么多,还是过节人们都出去旅游了?”老板答:“和平时差不多。老县城的人许多去了市里或省城,镇上和村里来的人也不多,年轻人大部分去外地打工了,剩下的不是些老家伙就是没门路的。” 副食品仓库所在地现在是环城车总站,那些红砖清水墙的老房子也没了踪影。如今房价比当年已翻了数倍,如果舅舅买了那房子,是会大赚一笔,还是腐旧的砖木房会坍塌在房价上涨之前?如果他们做了我设想中的生意,如今是否会成为身家数千万的老板?又或者像“消失的花店”老板一样,在人员流出、经济下行、无法支撑高消费的小县城里举步维艰地经营? 那些舅舅亲手雕琢、带着南征北战、获得过各种奖项和荣誉的“宝贝”们,他从未标价售卖,仅赠送一二给有同好的至交好友。舅舅终其一生也未将他的爱好当做生意,现在的我看来这竟是一件幸事。他活得纯粹,也比我看得通透。不幸的是继承他满屋子根雕、奇石的表弟对他的那些“宝贝”完全不在行。它们至多能成为表弟睹物思人的念想,或许某一天也会成为他的“累赘”。 第八十五章 毕业前夕 -------------------------------------------------------------------------------------------------- 日记: . 2001年5月29日……星期二……雨转晴 . 今天该记点什么呢?一切照例索然无味。 老班家有事,最近一直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象棋大战便在教室里处处开花,杀得昏天黑地。但凡我和霍江或乐为一开战,莫凌波和施莱特就成了幕后指挥。这幕后指挥嚣张到连“幕布”都不挂,直接在一旁指指点点,我们则被迫成为被操控的傀儡。“观棋不语真君子”在这里是完全行不通的。不过话说回来,在他们的指点下,我的棋艺明显有了些许长进。艺婷和东霞也加入进来,边观战边学着厮杀。艺婷懂得略多一点,对于东霞提的问或支的招总以“笨蛋”、“废话”为开场白对东霞进行解说。她五十步笑百步的解说,则时常引起旁边高手的哄笑。东霞则十分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被吃掉一两个子就能让她方寸大乱,慌张地喊:“啊?!被吃掉了,怎么办啊?接下来该怎么走啊?”她的急躁、慌乱很好地为男生们提供了展示智慧的舞台,个个跳出来支招。 临毕业,教室里总有很多不知谁派发的各种宣传单,虽没什么人看,倒也不浪费,大家童心未泯地把它们折成各种形状的纸飞机,飞得满屋子乱窜。说来也怪,这乱飞的纸飞机在满坑满谷的书山卷海里融合度极高,并未给拨纸见人的环境增添一点乱感。 . 2001年6月4日……星期一……晴 . 连日来,我们这排与后面一排三人闹得挺欢实,斗嘴打趣,讲题,下棋,听歌……施莱特这人也还挺好玩的,外加莫凌波和霍江,没什么事,听他们说话、逗咳嗽都可乐,简直三个活宝。可越是欢乐,我心越慌——仅剩32天了,我这是玩疯了还是适当的放松?我的松懈与爸爸的那句话有关吗? 前些天,爸爸对我说如果高考分数只够一本线不够学校的分数线,他找同学兼好友全叔叔帮帮忙,让他给参谋个好专业。全叔叔是爸爸高中宣传队的同学,也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好友。他俩在宣传队时是互为瑜亮的存在,相互认可对方的头脑与见识,一起下放到同一个村,一起表演,一起劳动。后来全叔叔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留在省城医科大学当老师,并被公派留学德国;爸爸回城后参加工作,一路从普通员工、业务骨干,干到公司总经理,现在他却下岗了。爸爸平时并不跟全叔叔联系,总说他忙,怕打扰他,却时常对我和妈妈讲起他们间的过往,言谈间满是惺惺相惜,偶尔也对自己未能念大学透出些许惋惜。爸爸不叫他全名,只亲切地称他“满文”,他和这个被他称为最好的朋友的“满文叔”也许有些像我和苏小鹏吧。我与这个叔叔至今素未蒙面,他从未来过我家,对我而言,他只活在爸爸的言谈里。就我所知,他也是爸爸在省城能说得上话的唯一人脉了。 有门路当然好,可这能否成为我放松、放纵的理由和借口呢?医科大是一本中很好的大学,可不是凭自己能力而是凭关系上的大学又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呢?如果那样,我还是没走出父母的管辖和保护,我终究得自食其力,为自己的行为担责。 收收心、好好看书吧,即使那些只是无用功,但终究会让自己的心踏实点。 . 2001年6月6日……星期三……晴 . 起床,下楼,发现锁在楼梯间的自行车丢了!又是倒霉的一天,晦气从一大早开始。 看看表,时间紧迫,我也顾不得发泄丢车的各种情绪,只能赶紧往学校跑,像拧紧的发条蓄势待发地追赶自己原有的进程,以免误了早自习。还好,路遇盼盼,搭了截顺风车。在如西子半恬静羞涩的抚平湖畔,冥冥薄雾之中,我的目光为一抹鲜红所吸引。那是一群十五六岁的男生在跑步,白色的衫裤宽大飘逸,在清晨的朦胧里,整齐而无声地同频振动,一束火红长带或束于腰际,或绑于额头。好久没看到晨练的人了,他们大约是体育生或武术队的吧。在些微的喘息中,那久违的跳动的火红让未老先衰的心一下又感受到了青春的气息,我终究还是个容易被周围事物感染的年轻人。 时间不多了,马上要毕业了,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不断推进的各种“毕业前”进程都在一步步告诉我们这一点,今天下午的毕业照环节对此再次进行了强调和重申。大操场升旗台的台阶前摆好了一排木椅,对应头顶位置拉起了2001届毕业班合影的条幅,专业摄影师用三脚架架着专业装备对准木椅中线调整构图和布局,各毕业班等通知下楼,在台阶上排好队形,待校领导和各任课老师在前排木椅就坐,合影留念完成。 一切准备就绪,同样的拍照流程进行了一下午,我们班是第十一个。所有人沉浸在依依不舍、离愁别绪、展望未来等各种情绪中,该来的都来了,唯独缺了数学老师。老班对三请四邀迟迟不来的数学老师也没什么办法,便对校领导直言相告。年级组长赶紧打电话叫,又派作为数学课代表的我到家里去请。接到任务,我怕耽误拍照,赶紧往数学老师家跑,不小心跑断了凉鞋带。可敲开数学老师家门,数学老师冷冷地说了句:“我要吃饭,不去了!”就冷冷地关上了门。我趿着鞋回到拍照现场时,各科老师与校领导们已完成了相互客气推搡,确定座次位置的环节,我小声向班主任汇报:“他说要吃饭,不来了。”配合拍了一下午照的校书记听闻,轻啐一口道:“什么人啊,就恁舍不得那两口饭?!” 数学老师的缺席阻挡不了毕业合影的拍摄,却在大家心里扎下根刺。三年了,每年元旦晚会都邀请他参加,他一次都没出现过。三年来,我们班数学成绩一直平平,甚至偶尔还不敌平行班,可中考进班时许多人都是数学满分的尖子。三年里,他只是上课来、下课走,冷冷地就题讲题,没对谁说过暖心的话,甚至一句与题目无关的“题外话”也没说过。这也许就是他的性格。我们一个理科快班,毕业留念连政治、历史、体育这些非正课老师,甚至保卫处处长都来了,你主科数学老师却不来,不来的理由仅仅是要在家吃饭,这理由是不是太牵强?三年了,我们之间是没有一点情分么?不想认我们是你学生,连校领导的面子也不给么? 拍照结束后,不少人忿忿地念叨着:“今天数学晚自习不让他进门!”怎么可能呢?理智的人都知道这只是发泄心中不满的气话,可这理智在此时却显得十分讨厌。东霞摆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问我:“几年来,你从不说数学老师的坏话,你看看他今天干的事,你还怎么说?”我无言以对…… 自行车丢了,加上凉鞋“闹罢工”,我只好临时“征召”施莱特当车夫,坐他自行车回家。他一面匪里匪气地吐槽我笨,笑话我跑断鞋带成了“后天瘸”,一面拼命地蹬自行车,载着我冲回家路上那长长的上坡。面对他的吐槽我从不示弱,找个气口怼回去:“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偏要充硬汉,又要裸连。不愿搭我拉倒,我自己走回去。”便作势要跳车,他即刻告饶闭嘴,闭嘴前还甩出理由说是怕我又跳断另一只鞋的鞋带,从瘸子变成彻底走不了路。他这话自然不会给自己种下什么好果子,后背随即感受到“降龙十八掌”的眷顾。 . 2001年6月9日……星期六……雨 . 明天中考,学校里大部分教室已布置成了中考考场,我们毕业班非放假一族,与那些非毕业班的孩子在家躺着吹电扇、看电视、吃西瓜相比,我们只能守在教室里挥汗“苦战”。 自行车丢了三天了。无论它是被我吐槽过多少回“除了铃铛不响,哪哪都响”的破车,终究还是没逃脱“丢”的命运。我只需要再骑二十几天骑到高考时,它的历史使命就结束了,可它却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丢了。这让爸爸犯了难,为了使用二十几天,再买辆新车肯定不划算,借一辆临时骑骑,这“临时”又有二十多天,别人家有好车的肯定需要经常骑,空不了这么多天,有闲置车的,大部分车况不佳,爸爸又不太敢让我骑,怕出交通事故。就这样,车丢了三天,还没找到合适的“继任者”。 在没车的这几天,我蹭施莱特的车上下学。说“蹭”还不太准确,其实是他绕路来接我,或先送我,然后自己再回家。一开始我还挺坦然,同学间互相帮助没什么,我还经常花时间给他讲题呢。可时间一长,我就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他在路上绕路每个单程要多花十几分钟,回我家路上那长长的上坡一个人骑都有些费劲,更不用说还载着我了,而一男一女,经常这么出双入对,影响也不好。于是我对施莱特说感谢他几日里辛苦的接送,老麻烦他怪不好意思的,之后不用他接送了,我自己走,也免得被人传闲话。他听完这话,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说:“我一直把你当男生看的!你是我兄弟,兄弟有难怎能不帮?!那也太不讲义气了!”哦?把我当男生看?好吧,是我想多了,不过我还是坚持一个人回家。 已经有好几天教室后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不是我在改了。有个神秘人,在我惯常修改时间前,就抢先改好了当天的数字。我没见到过有人去改,问其他人也不知道。我好奇于这神秘人是谁,会是他么?只是感觉而已,不过我的感觉时常不准。 回家,洗澡睡觉。睡前挪了下台灯,不知怎的,“砰”地一声,黑暗中火花四射,台灯电线被拉断了。我下意识去摸电线,忽地又清醒过来,缩回手,打开大灯,拔下台灯插座。那是过年时我与陶然一起结好的台灯线,就那么砰地一下断了。是的,断了,断了就算了吧,别再碰,以免触电,做好保护措施,让时间冲淡一切。床单上留下几个电线烧黑的小洞,看着小黑洞,我似乎解脱了,对,也许这就是答案。 . 2001年6月11日……星期一……晴 . 大热的天,电扇呼呼地转个不停,却丝毫不能降低这高温,而我们脑子里的温度更是高得可以烧开水了。倒计时牌飞速变换,心情也不知不觉就紧张起来。 数学老师拿着沓卷子走进教室,莫名其妙地发了通火就走了,没任何安排。他最近三天两头地闹情绪、耍小性子,赌气不给我们上课,也不知道是冲谁。我只好到讲台上拿卷子给大家发下去,让大家自习。老班来上课,说我们最近安排做的卷子经常不交,题越做越差,连最基础的题都做不到了,这不是知识点掌握的问题,是心态问题。他让团支部带头在晚自习前安排点放松的活动,唱唱歌,讲讲笑话,心里太压抑的同学到没人的地方去喊喊,释放释放,调整下心态。这番话让大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顿时觉得老班体贴、亲切。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最近回家的路上时常碰到建国和丁静,碰到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时常如连体婴般同时出现:一日中午,丁静锁自行车夹了手,建国及时上前“英雄救美”;某天晚上回家,建国对丁静说:“那天……你问我……”,见我走过,生生截住话头没说下去,我当然识趣,匆匆走开,给他们留下空间;又一日,老远看见他们绕远走到我回家的路上……一次次,每次我都识时务地赶紧躲开。可太多次了,看他们大方地手挽手一起出现,我都不知道还要不要躲。 不止是他们,除了天天在教室里腻歪的班头班嫂和蒋天乐那对,许多人都在讨论与“意中人”或绯闻对象有关的话题。面对毕业后各自的去向,他们该何去何从。还有不少“自爆”故事的,张婷和金燕亦在其中。 以前不是各种隐藏、否认、回避么?现在有些让我看不懂了,这是毕业前的疯狂么? 毕业前另一件让人疯狂的事是“留念”。目前,照片“留念热”已稳稳打赢了留言本。下午施莱特应东霞要求带了相机并准备了两卷胶卷来拍照。上次雪景东霞没怎么拍上,这次可得好好拍拍。相熟的朋友相约绿意盎然的校友园,人员各种排列组合,在荷塘、垂柳,曲桥、凉亭的背景映衬下,拍出来一定很美。没等胶片拍完,心急的人已约定上照片冲洗的数了。拍照留念的人不止我们这拨,班上有行动快的,已经去照相馆专门拍了艺术照,并应邀冲洗好数量到班上分发,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丁静的艺术照拍得很美,雍容大气,莫凌波的艺术照则被我们嘲笑了许久。照片上的他面色桃红、羞涩低头,头像处打足了柔焦。 第八十六章 那夜的风 ———————————————————————————————————— 日记: . 2001年6月12日……星期二……晴 . 自行车找亲戚借到了,电线也接好了,像新的一样。爸爸像孩子般表功表劳地给我炫耀是怎么修的,我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没多大兴趣,敷衍地夸赞爸爸好手艺,并没用心听他说。台灯又重新亮起,可有些东西断了就不再能恢复如初了。 下午课间,陶然坐在乐为的位子上与东霞笑闹,说着约饭、高考后去哪玩之类的。东霞嚷嚷着让陶然请客,陶然谈条件要东霞的照片留念,东霞推脱不给,让陶然找我要。陶然没接这茬,继续与东霞掰扯,东霞依旧把我抬出来当挡箭牌。两人说笑得开心,我坐在旁边尴尬异常,心中无名火起,一怒之下丢下句:“你们小两口聊得开心,无端把我扯进来做什么?!”径直走开。我不知道为何会突然那么生气,会如此强烈地想回避这场景,只胸中憋闷无处抒发。陶然悻悻然离开,我直到快要上课才回到自己位子上。东霞一如既往以重重地关桌盖、摔书本表达自己的愤怒。 “你以后讲话最好经过一下大脑!”憋了一节课后,东霞蓦地抛出一句。 “我哪句话得罪你了?”我想缓和下气氛,明知故问。 “你自己心里清楚!”这句话几乎是砸过来的。 “我不记得了。”我习惯性地回嘴却嘴软,自己也觉得这搪塞得过于苍白,没有可信度。 “你那么骂我,太伤人了……”东霞未说完便伏案而泣。周围人迅速把目光向我汇集,试图八卦我们之间的纠葛,看我如何应对。面对女生的眼泪,我也无计可施,只好高高举起书本,隔离众人的目光。 细想来,我的确有些过分,可当时我却无法控制心中那头猛兽横冲直撞。我讨厌自己是有理由的,我是父母肩上重重的包袱,给他们勒出道道血痕;我是只刺猬、是柄钢刀利刃,所过之处割出处处伤口,伤的都是与自己贴心的人。无论是因我的幼稚或无意而为,结果大抵如此。都是朋友,能一起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了,不好好珍惜,还横生什么事端?还好,东霞认定我那句话是脱口而出没经过大脑的,想来她只是委屈,不会真的从心底恨我。真正的友情不会一帆风顺,有波折才会更坚固。经得住时间和空间的考验,吵架吵不散的才是真朋友,我相信我们是。 渐渐地,我喜欢夜里独自一人回家,并不孤独,与自己——另一个“我”交流感觉很好。她了解最真实的我,不会欺骗陷害我,在我试图搅混水欺骗自己时,她总提醒我思考“真的是这样吗?”在无关痛痒的小问题上,她又会耍些小调皮。“她”也许应写为“他”或“ta”,我不知道她的性别,只是在没人的时候她会冒出来陪我,与我斗嘴,给我依靠。我是疯了吗?精神分裂? 自行车再也不敢停在楼梯间里了,老老实实把它锁进车棚。院子里那棵不知名的树散下朵朵淡黄色的小花,铺在地上薄薄一层,细细的花蕊浸润着幽幽清香,每每进出车棚都能感受到它们的酥软与香味。爸爸说那树叫“冬青树”,他却把“冬”的音念成“冻”,以强调它四季常青,越冻越青。 又是这一时节,该吃粽子了…… . ———————————————————————————————————— . 向东霞道歉的话,我终究没能说出口,却给她看了这篇日记。日记空白处蜷缩着东霞几行淡淡的铅笔字迹:“后来想想,觉得也没什么可气的。你当时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事实上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称他为朋友,还是因为你。我想这些你应该知道的。其实喜欢一个人并没错,知道你选择学业而放弃所谓的‘爱情’时,我真的很佩服你。既然选择了放弃,就坚持到底,我相信你将来会生活得更好!” 小时候看过一个“猴王变脸”的童话,讲的是一个猴王登基管理一座猴山,用同一副脸孔与其他动物大王打交道,遇到了各种困难,遂向老祖宗孙悟空取经,学来了七十二变。回猴山后,猴王对不同对象变不同的脸,对虎王恭谦谄媚,对鸡王兔王威严,对臣子、政敌、猴兵、百姓也皆有不同脸面不同应对,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渐渐地,猴王在动物界声名鹊起,对各种事情的应对也游刃有余。直到有一天,猴王突然发现不知哪张脸才是真实的自己。对于读这个故事时年岁尚小的我来说,猴王的可悲竟是那般熟悉而亲切。 “为人处世,需恭谦、忍让,面面俱到,三思而后行。”父母的教诲让我从小便熟知如何看长辈们眼色做一个乖孩子,说他们想听的话,做他们想看到的事。我知道如何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权衡利弊,让渡自己的权利,让周围人满意。我讨厌人与人之间这样的周旋,却又无可奈何。渐渐地,我习惯了说言不由衷的话,那些谎言不知不觉织成一张缜密无形的网,死死网住无法呼吸的自己,让我相信它们是真的。我终成了那可悲的猴王,弄丢了自己。 自以为掩饰得好,不料却是欲盖弥彰,东霞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却还在云里雾里。 许多年后,才知道院子里那棵开小黄花、发出幽幽清香的常青树不叫冬青,而叫女贞。我心中一直惦记着那只会变脸的猴王,许多年后,回老家翻遍所有藏书,却再也没找到他的踪迹。我曾一度怀疑那只猴子并不存在,是我臆想出来安慰陪伴自己的,是我意识里的又一个自我欺骗。直到前不久,万能的网络向我证明真的有那只猴子,那个故事叫《猴王变形》,作者是郑渊洁。 . ———————————————————————————————————— 日记: . 2001年6月15日……星期五……晴 . 中午,在去姥姥家吃饭的路上遇到丁静和建国,他们打算去堤坡下新开的陶吧坐坐。那是县城里刚开业没多久的唯一一家休闲陶艺作坊,提供陶艺制作的材料和工具,还有一些小零食,可以直接买陶艺成品也可以自行制作。店临着闹市街面,招牌和装修中规中矩,不算很有情调,胜在业态新颖,县城独一份倒也吸引了不少年轻人。望着他俩进店的背影,我不免有些惋惜舅舅没采纳我开根艺店的意见,一边出售根艺盆景,一边搞制作,多好的事。往后娱乐休闲消费将是消费发展的新趋势,高雅与复古也将是潮流走向之必然,虽然万事开头难,但只有创新、占尽先机才能好处独享啊!我自比怀才不遇的贾谊,空有好想法无人赏识、无处实践。 说了好久的约饭,终于在今天落地了。我、东霞、艺婷、莫凌波和乐为这几个老早喊约饭的核心人物是跑不了的。施莱特最近常叫我和东霞去看他打场子(也就是踢球),自然他也成了约饭成员之一。从下午开始,所有人都兴奋得不行,还没到饭点,就计划着要去哪家店吃什么。好不容易熬到放学,约好的六人一齐出学校去下馆子,路遇金燕,便也一起叫上了。年轻人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没个完。 看了几家店,根据经济状况,最后选了家小炒馆子入座。席间,大家畅想着不久的将来各自考上理想的大学,有个美好的前程,相互说着“苟富贵,勿相忘”。所有人面前都满上了啤酒,莫凌波觉得开心,想来点白的,被艺婷笑话道:“就你那点酒量,还没喝脸就红了,到时候喝倒了可没人扛你回去,你就只能露宿街头了哈!”乐为和施莱特随即起身给莫凌波敬酒,大有猛灌他的意思。他见势不妙,赶紧打消了喝白酒的念头,赶紧端起啤酒杯应对。劝酒、说笑,气氛热闹融洽。推杯换盏,敬酒、推脱,酒桌上那套一样不少,有些江湖气,不过终究还是盖不住学生气。不知谁突然说起看见蒋天乐和邓慧兰在教室里的亲密行为,众人皆不满,七嘴八舌道:“他们太过了!也不避讳……” “嗯嗯,二人世界的甜蜜也没必要公之于众啊,看了会长针眼的。唉!” “独乐乐,众乐乐,孰乐?” “当然是‘众乐乐’了!哈哈哈哈……” “来!众乐乐,喝一起!”众人举杯。 施莱特的兄弟在隔壁桌喝酒,邀他过去。他去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别人递给他两支烟,他熟稔地把烟夹在耳朵上回到我们桌。众女生笑话他是个“老江湖”,一副痞子样,他也不恼,摇着头耍俏皮道:“我等我的轻舞飞扬!”众女生皆作势要呕,给他个白眼。 席罢,大家兴致颇高,提议找个地方坐坐、散散酒气再回去。沿路逛逛小店,我打算顺道买副耳机,施莱特一副经验十足的样子,大包大揽地让我跟他走,说他知道哪家的货好,哪家老板不会多宰他钱。果然,穿梭于各小店间,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带我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面,熟练地指着一小截柜台里放着的几副耳机让老板拿出来给我试。老板也是他熟人,拿出耳机,不讲货的事也不谈价,直问施莱特:“你什么时候考试啊?最近成绩怎么样啊?要考个好大学啊!”他一贯糊弄地笑笑,随便哼哈两句,显然对于这类不走心、场面话似的关心他应付得游刃有余。 行至堤坡下的陶吧,有意进去坐坐的众人被最低人均消费劝退,转而选择了零消费的堤脚。今夜凉爽有风,月光如炬,没什么蚊子。选一处没什么人往来的堤脚,背靠绿茵植绒的堤坡,面临波光粼粼的一潭湖水,湖对岸灯火如豆,倒影湖面,在浓郁的蓝黑背景下,金银红橘黄五色油彩闪烁跳动。不远处岸边几行高耸的杨树在风的鼓动下,用叶子为我们伴奏,沙沙嗦嗦,沙沙嗦嗦,没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了。 起初,我们只是坐着聊聊天,艺婷打开了单放,里面放的是施莱特刚买的羽泉专辑,于是跟着轻轻低吟、哼唱,渐渐大家放开了,不管是否走音跑调,都大声唱起来。无论什么歌,独唱、合唱、伴奏、和声,所有人随意发挥地唱,对着湖大喊,开心地笑,傻傻地闹,似乎心中压抑的一切能通过声音发泄出去。我们自觉成了歌词里的人:“雪夜\/街头\/路灯下,几个朋友,闭着眼\/仰着头\/尝着雪花,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用瞬间的领悟驱赶一生的哀愁,我们是爱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轻的夜里,别无他求。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用片刻的幻想筑起心灵的阁楼,我们是爱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轻的夜里,品尝着\/彼此的拥有。” 艺婷唱嗨了,拽起身边的金燕一齐跳舞。先前最腼腆的莫凌波,唱到后来欲罢不能,没人能止得住他。施莱特摩挲着之前别人给他的夹在耳朵上的烟,反复放在鼻子前闻闻又叼在嘴边,不抽,越发痞子样了。东霞想夺过他手上的烟毁掉,他跑着躲,东霞打闹着追,众女生帮着东霞怼施莱特,说他是个痞子货,他又油腻地回说他要等他的轻舞飞扬。这次连男生们也看不下去,所有人一齐“嘘”他。东霞终于得手,毁了那烟,施莱特无奈地悻悻挠头,再次加入唱歌的队伍。 我们这最简单的舞会打破夜的深寂,让它随我们一起躁动。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眼看校园门禁时间将近,无论大家多么不舍,都只能各自散去,回学校的回学校,回家的回家。我分腿叉坐在施莱特的自行车后座上,他送我回家。想起小时候爸爸骑车我也是这么坐在后面,便顺嘴一说,施莱特倒是会顺杆爬,张口就是:“那我当你爸吧!”,“你想死吧!”我自然抢白回去,他后背也少不了挨上一拳头。 散了,无论有多不舍,都不得不散。散了,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回到没人的冷冷清清的家,与刚才的热闹一比,越发觉得感伤起来。好久没有那么放松、没有那么开怀大笑过了,物极必反,现在的感伤也是必然的,这便是我为了不散而不喜聚的原因吧。洗澡,睡觉,躺在床上,把刚找施莱特借的磁带放进单放,戴上耳机,耳边响起羽泉的歌,仿佛聚会还在继续。 . 2001年6月18日……星期一……晴转雨 . 下午课后打扫完教室,随便去食堂买了个饼充当晚饭,以免回教室太早碰到正在腻歪的班头和班嫂,我便拿着饼去大操场看球了。很巧,施莱特也在场上。不知是不是有女生看自己踢球很有面子,他在场中间一面冲我挥手,一面得意地朝一同踢球的男生们往我的方向示意,然后继续踢球。他踢球很懒散,经常站在那观望等球过来。有女生看球不应该好好表现不让自己丢面子么?看来我这个被他称为“兄弟”的女生,对他来说没有表现的动力。 饼吃得差不多了,我打算起身离开,他却朝我跑来。我直言以告:“看你踢球真没劲,一点也不激烈,总在中后场晃,跑动也不怎么积极,远远地跟在球后面摆尾。” “还可以吧,场子大了,激烈场面肯定少。我是后卫,又不是前锋,不用在前面跑。”见我不懂球,他细心给我解释:“而且我必须在球后面跑,我在球前面等着,很容易就形成越位了!” 作为足球门外汉,我对这些规则和技术要点一窍不通,但直觉告诉我他在胡诌,于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等他仔细给我讲解什么是越位以及如何判罚。他唾沫横飞讲了一阵,我仍听得云里雾里,最后放弃技术细节,问他:“你们踢球的互相都认识么?” “不认识啊。一伙男生原本不认识,因为有足球这个共同话题聚在一起,慢慢玩着就都认识、熟悉了。”他答。 “嗯,挺好,我就挺羡慕你们男生交朋友的这种自由,随性……”我若有所思道。 “嗯,聚在一起焦点要不是球而是钱或者其他的,那就糟了。哈哈哈哈……”他说完自顾自地大笑起来,我的脑回路还没找到笑点在哪。 晚自习前,老班到教室巡查一番后,站上讲台严肃地说:“最近班上风气有些不正,有上课讲话的,有布置了作业不写不交的,有逃课去校外网吧打游戏的!我才知道,班上还有干部带头……”说到这里他主动以咳嗽替换了那个词,而此时我们默契地哄堂大笑,笑声掩盖了他清嗓子的声音。我们笑是原以为他开明,知道了班头和班嫂的事不制止,谁知道这事他今天才知道。 待笑声过后,老班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真是把老子吓了一大跳!”说到这里,我们又是大笑。他离婚的事,全班早知道了,但大家都不以为意,而班头和班嫂的事恨不得有几百年了,他今天才知道,他的反应居然是吓了一大跳,这对比真有些讽刺。 “不要觉得只剩最后几天了就松懈了,要你们放松不是要你们失了规矩!该整的风还是要整一整的,不然最后这段时间让你们这么烂下去,你们就完了!”老班继续发飙,于是在老班棒打鸳鸯的主旨下座位发生了大调整:班头和班嫂分开了,此前与老班吵了一通并被姑息了的蒋天乐也被勒令与邓慧兰分开。施莱特调到原蒋天乐的位子,蒋天乐去了原建国处,建国坐到班头原来的位子,班头去与江丰坐一排。调动后,莫凌波一个人坐在我们后排,杨晨想在最后时间冲个刺,于是借这个“官方”调座位的机会,申请了与莫凌波互换位子。 这次座位调动,我们这个缩在教室角落的小团体莫名成了受影响最大的人。东霞撕了几张卷子,用剪刀剪得很碎很碎,把不高兴摆在脸上。东霞说这段日子是她一直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她永远不会忘,特别是那个周五的夜晚。艺婷意兴阑珊地翻着练习册,嘴里小声抱怨着“事真多!”我脸上照例习惯性地挂着笑——老班整顿风纪没错,杨晨想一个人静静地学习也没错,人家刚搬来我们就摆脸色,难免会觉得我们是针对他。只是我的笑容里苦笑成分居多,热情欢迎终难发自内心。 第八十七章 一个乐队 -------------------------------------------------------------------------------------------------- 日记: 2001年6月21日……星期四……雨转晴 施莱特和莫凌波搬离我们后排好几天了,他们刚搬走时大家心情都不太好,仿佛面对的是某个时代的终结。我给施莱特写信说“相见不如怀念”,东霞和艺婷得知我在给他写信,便纷纷让我代笔,在信中表达每个人的怀念之情,于是短短数言变成了封长信。施莱特那个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人竟被这封长信感动了,下课跑来“怀念”,并递来三封短信,我们仨一人一封。他说看过信,感觉很沉重很感伤,他说他眼中的“怀念”便等于“相见”,他说他也很喜欢那个周五的晚上,大家相互给予的、难以言说的快乐…… 这些天,莫凌波和施莱特常跑来,或早上带点早点,或下课了来聊点闲天。施莱特为合影留念是穿足球队队服还是穿他那身经典的黑色缎面“土匪装”犹豫不决,特意跑来几次征询我们仨的意见。东霞和艺婷喊“莱特,莱特”的声音常常在耳边响起,其出现频率之高已经让人有些起腻心烦了。当然,我也没少喊。 由于这烦,之前那晴空霹雳般分别的失落便少了许多,东霞那句“永远不会忘”似乎也没了说出口时的刻骨铭心。也许放在“永远”的尺度“不会忘”,但两三天是会忘记的吧,哈哈哈哈。他们没搬走前,我还没觉得我们这拨人关系这么好,这一搬走却显出来了。其实现在也挺好,不必每天为谁关后门争吵,不必为位子大小而“动武”,距离产生美。 晚自习前,一大堆人又坐在一起聊闲天,乐为买了西瓜来分着吃。陶然递给我一块瓜,施莱特也伸手来拿,陶然说:“这是最后一块。”我望向周围在座的,人手一块瓜,除了施莱特,便把瓜递给他,他推回给我。艺婷转头对我说:“别人给你的你就吃,干嘛又给人家?!”闻言,我接过瓜吃了,心中坦然,竟没一丝尴尬与波澜。这状态让我自己也有些吃惊。 2001年6月25日……星期一……晴 又到端午节了,莫凌波和乐为让我带粽子,想想最近经常聚在一起的人,带少了还真不够分,便把姥姥家煮好的两提粽子都拎到了学校。 东霞还没吃粽子就头晕,一个人去校医务室打点滴,我们小团体其他人分批去看她,这样她会在尽可能多的时间里有人陪。我和艺婷是第一拨,到医务室见她状态还行,便闲聊起些八卦。施莱特回复给我们仨的信我们相互是传阅的,他在给东霞的信中提到她关心他的一个小细节让他很感动,艺婷坏笑着问东霞:“他是不是你故事里的男主人公?”东霞羞红了脸,呵呵地笑而不语,不知这是否代表默认了。 卡在上课铃响前,我和艺婷匆匆赶回教室。下个课间,乐为叫莫凌波一起去东霞,我和艺婷一面冲乐为使眼色,一面对施莱特说:“你去吧,东霞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他们离开没多久,乐为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教室,我奇怪地问:“还有个人呢?”他嘿嘿一笑:“在那儿难舍难分,生离死别呢!”听罢,众人皆笑,玩笑而已。施莱特上课铃响过很久后才回到教室。 2001年6月26日……星期二……晴 县政府组织的建党八十周年文艺晚会今晚在与学校隔壁的县师范展演,不知是要去为晚会抬庄充场面,还是校领导大发善心,特许毕业班晚上不上晚自习,去县师范观演,放松放松。我们学校大门与县师范大门顺着大马路走,约摸隔着有一两公里,在大操场这一侧,两个校园却是背靠背,仅一墙之隔。 待整队集合,跟着组织者走向大操场而不是学校大门时,我才知道文艺晚会的舞台搭在大操场看台背后的一块空地上,那里既不属于我们学校,也不属于县师范。自从修新校门起,看台背后的围墙就时拆时建,修修补补,现在那里是个约摸两米来宽的豁口。我们这支大部队就冒着崴脚的风险,踩着地上或墙上堆叠着的碎砖石,从那个豁口挤了出去。出去站在舞台一侧才看清,与我们这截豁口围墙紧邻的县师范围墙上也有个差不多大小的豁口,一些人三三两两地从那个豁口进进出出。看豁口边缘断砖的新鲜程度,可能是才打开没多久的口子。 舞台用红金丝绒的帷幕搭背景,顶上横着的桁架上挂着几排大大小小的灯,台前左右两侧八字冲外放着两个一人来高的大音箱,正对舞台两三米处有摆好的三四排椅子,想必是给领导们准备的。椅子区域用绳拉着围了个圈,并留有进出通道,我们站在圈外。我到时圈外人已不少,有人找块高石块站,有人扒在树杈上,各自开动脑筋占据有利地形,我则在舞台侧边找了个人稍微少点的缝挤进去站定。 等了许久才开始,好奇的兴致已被消磨大半,开场冗长的领导致辞和主持人蹩脚的普通话让我清楚了这台晚会的调性,也打消了我仅剩的最后一点兴致。听过一首唱得很累的《好日子》后,我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从豁口走回操场,看见一支着板正绿色军装配全套绶带的乐队在操场中心候场,他们分两拨席地而坐,身边放着鼓、圆号、大号、萨克斯等各种乐器。像走街串巷卖乐器的小贩看见我的二胡走不动道一样,他们身上的橄榄绿和乐器散发出强大的磁场,让我这个“小铁片”完全忘却女生应有的含蓄与矜持,也顾不上向陌生人开口说话的胆怯,径直走向他们。 “这衣服是你们自己的,还是演出服?”我笑着蹲下,大大方方地问其中一个帅气、面相温和的男生,在我的演出经历中借演出服是常事。 被突然走来的我问话,男生一下紧张尴尬起来,旁边一群人围着笑,乐得看他紧张。他支吾着说:“呃……都是。” “那你们都是‘兵哥哥’咯?!”我笑得更加灿烂,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草地上。 “嗯。”他惜字如金,围坐的人摆出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能玩一下你们的乐器吗?”我单刀直入,用最诚恳的眼神看向他。 “呃……这……这……不太方便。”他犹豫着拒绝。 “是你们部队有规矩不允许,还是怕我弄坏了?”我不想轻易放弃,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自己也会点乐器的,笛子、箫、二胡什么的,只是你们的这些我不会。我会小心的,不会给你们玩坏的。可以吗?” “我的乐器是单簧管,这个是要对着嘴吹的,呃……给你玩不是太好。”他打开自己面前的盒子,拿出单簧管给我看。 “哦,我不介意。”看他有所松动,我不依不饶地笑着说:“如果你介意的话,可以帮我借他们的乐器玩吗?鼓啊什么的,也挺有意思的。”我说完,看向坐在旁边的人,他们一个个都憋着笑,等着看他的反应。 有人给我帮腔:“班长,给人家玩会呗!”。 他红着脸结巴道:“那,那,那,那还是用我这个吧。”其他人齐齐起哄,惹得不远处的另一拨乐队成员也看向这边。 我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小心接过单簧管,在指导下尝试吹奏,可惜底气不足,吹响了两次就再难出声。坐我旁边的黑瘦脸说:“女生气息不足,吹不响太正常了!”我一向讨厌把性别与能力挂钩,不服气,又努力试了几次,仍旧没吹响。班长接过乐器示范起了《友谊地久天长》,黑瘦脸说他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吹得好,伙同其他人拱着让他吹。班长得意地应承下这一诉求,开始炫技,节奏欢快而俏皮的舞曲结束,大家便熟络起来,相互聊天说笑。绿草如茵,月色如洗,《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耳边响起,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自由,这感觉真好。 黑瘦脸比班长活跃许多,我拿着鼓槌敲击他面前的小军鼓,他会显摆地接过鼓槌用各种不同节奏炫一遍,再把鼓槌递给我让我跟进。班长也不再拘谨,提议让我唱歌他伴奏,我以嗓音不好、记不得歌词为由婉拒,他展示他班长的威严,冲不远处的另一拨人吼了一嗓子,叫来个小胖子。小胖子听到班长召唤,赶紧小跑过来冲班长敬礼,听闻让他吹个曲子并让黑瘦脸给他伴奏,才缓慢地转身走回他先前坐的地方拿萨克斯。 小胖子吹起了周蕙的《约定》,一开始还挺好,吹到一半突然跑音走调,小胖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没气了……”所有人听闻此言哄笑不已,小胖子只好蔫不出溜地就地坐下。 黑瘦脸突然怅然所失地说:“如果上大学,今年我就大三了”。 小胖子歪头一算:“唉?!不对啊,少一年!” 黑瘦脸说:“高中多坐了一年。”说完大家又都乐了,小胖子把之前大家笑话他的那份也给努力地笑了回来。 想到即将到来的高考,我无比期待中带有丝丝惶惑:“说了这么多年的高考,总算要考了。今年的暑假不会再有补课了,可两个月只待在家里也挺无聊的,还是得学点什么好。” 黑瘦脸笑着说:“来找我们啊,找班长,让他教你学乐器!”我转头看向班长,班长笑了笑,没说好不好,起身走向隔壁聊得热火朝天的那拨人,开始整顿纪律。黑瘦脸解释道:“他就那样,面冷心热,有个大学梦,但家里没钱,成绩也一般,高三一毕业家里就让他入伍了,在乐队吹了五年单簧管。” “哦……他姓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突然想起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小胖子抢答道:“姓孟!”话音刚落,班长走回来开始整队集合,我只好站在队外。刚才温和的班长突然很凶地对我说:“请你离开,或到前台去看演出。” “哦,孟班长,你们要上场了吗?”我问道。 他并不回答我,而是转头板起脸严肃地质问队伍里的所有人:“谁?谁告的密?”所有人噤若寒蝉,我壮了壮胆子说:“没人说,我自己猜的。”这话没人会信,看孟班长冷冰冰的态度,我知趣地离开。 在校园里转了转,又去展演舞台前转了转,围观的人比开场时少了许多,我找了个靠后的位置,站着看了几个节目,都是歌舞,始终未等到军乐队上场。回到大操场,远远便看见他们整齐地坐在一起,班长单独坐在队伍前面,我笑嘻嘻地走过去问:“孟班长,啥时候轮到你们啊?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啊?”孟班长虎着脸赶我:“快走吧!被排长看见了不好!”没想到自己的行为竟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我赶紧道歉离开,心中生出些许失落。 部队里的人真实的生活中都是这么纪律严明、等级森严、不苟言笑的吗?感觉和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热心、崇高的形象不太一样啊。跑去看演出,这时前排的角落竟空出个位子,我舒服地坐下,灵魂出窍、神游太虚地看着节目。不知演了几个节目后,总算轮到绿军装了,我冲班长笑笑,挥手打招呼,他一见我,便抬手去压大檐帽,目露凶光,一脸严肃,倒是小胖子一直冲我乐,那是张有些稚气的娃娃脸。他们是最后一个节目,表演刚结束,主持人串场的结束语随即响起,没等他们下台,我便同着一哄而散的观众们离开了。 回家路上,耳边喧闹渐去,星星坠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上,为独行的我在静夜里扩展出一片遐想的专属空间。真佩服自己在初次遇到的陌生人面前能以任何自我设定的性格出现,或天真烂漫,或严肃清高,或孤僻自闭,或疯癫痴狂,或视死如归,或开朗乐观,或柔情似水……我是否该去当个演员?究竟这些是我“扮演”的一个个想象中的“角色”,还是“她们”才是真的我?是真实的“我”只能出现在陌生人面前,还是在陌生人面前我才敢肆无忌惮地扮演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这次出演的是一个直率清纯的女孩,像纯净水一样单纯、净透,丝毫没有污染。她一直甜甜地笑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看他们演奏,双手托腮凝思,偶尔眯起眼会心一笑,以偏慢的语速轻柔地说话,字字句句带点撒娇的儿化音,出点小问题则满脸惊惶、自责,真诚地道歉,仿佛涉世不深的孩子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天啊!她不是我,而我究竟是谁?真是人生如戏么? 第八十八章 人生大考(一) -------------------------------------------------------------------------------------------------- 日记: . 2001年6月29日……星期五……晴 . 前两天放学后去大侄子家吃饭才发现施莱特住他家对门。我叫上施莱特,大侄子叫上另一个街坊孩子一起打了会篮球,玩得挺开心,便约好放假继续。今天放月假,高考前最后一次月假,算算日子,大侄子也放暑假了,我换好短袖短裤准备出门,刚要走被妈妈叫住一通数落:“大夏天的,你一天要换几套衣服啊?穷讲究个什么?!不知道洗衣服人的甘难辛苦啊?!” 我说:“约了大侄子他们去打球,你把衣服丢洗衣机里洗啊!” “你就知道洗衣机,那么几件夏天的薄衣服不就用手搓一下,还值得用洗衣机洗?!又浪费电又浪费水!你这孩子这么大了也不懂事!一个女孩子跟帮男孩子一起打什么球?再说了,马上要高考了,放假也不说在家呆着好好复习,在外面瞎跑什么……”妈妈继续数落不停,我争辩两句见她并不听我说,只好直接开门离开。门关上后,仍能听见妈妈在屋里发火叫喊的声音。 如约来到大侄子家,看见大侄子闷闷不乐地蹲在门口用水浇着正在搬家的蚂蚁队伍,一问才知他期末考试没考好,没心情去打球。街坊家的孩子听说大侄子不去,他也不想去了,但可以把球借给我们玩,于是只剩我和施莱特两人抱着篮球去附近的学校找空球场。 来到我的初中,老远看见建国在投篮,我们走过去说一起玩啊,他说打半天打累了,坐到一边休息,把场子让给了我们。过了会,他起身去和隔壁场初中校队的孩子打对抗。建国爸妈都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家就在球场旁的教室宿舍里,想必建国经常和那帮校队的孩子一起打球,熟得很。以他的水平,想必是不屑于和我们这两个水货一起玩的。施莱特毕竟是踢足球的,运球基本功不行,倒是会三步上篮,我的水平更次,这种情况只能相互传球练练基本功和投篮。 下雨了,点点滴滴激起水泥地上的灰尘,瞬间活成泥点子,沾湿的球又染黑了拍球的手。雨不算很大,我不理会这些,继续运球投篮。施莱特时不时问我:“你累不累啊?”、“你怎么还不累啊?”、“下雨打球,小心感冒”、“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只回他:“你累了可以先走,我再打会。”看来他是累了,但碍于面子,不愿在女生面前承认自己体力不支,只好陪着我继续打球。而我,或许是和不让我打球的妈妈赌气,或许是想发泄些什么,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打球上,直到很晚,精疲力尽。 到家时天已擦黑,爸妈都不在家,我好累,坐在沙发上一会就睡着了,直到电话铃声把我吵醒。电话是王成叔叔在bj打给爸爸的,他说他有几个熟人有门路可以把孩子弄到bj去念书,陈舟他爸和另一个叔叔都托了他的关系,问我爸要不要给我也找找门路,如果需要的话,他很乐意帮忙,让我爸回家了给他回话。 我现在除了知道清北、人大、复旦那些名牌大学的名字,对其他大学的定位、优势专业,甚至所在地都知之甚少,说起想念的大学,也只能听学校名字和地址“望文生义”地想当然。能去bj当然好了,只是往来的路费、生活费会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现在爸妈都下岗了,经济压力大,如果念书,想必他们更倾向于让我选省城的学校。如果我的分数能达到的话,全叔叔所在的省城医科大应该会是爸爸最中意的学校。由于全叔叔的关系,我们全家都知道那是国内医疗相关专业数一数二的好大学,据说最近与另一所211大学合并,综合实力更强了,万一有什么事,全叔叔对我还能有个照应。只是他们学校分数线一向高,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 等爸妈回来,我转述了王成叔叔的话,爸爸什么都没说,也没打电话,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看见爸爸的反应,我便知道他不是对我的成绩过于有信心,就是把宝押在了全叔叔身上。倒是妈妈接过了话茬:“那个王成啊,路子野得很,到处跑跑地做生意,前些年跑到海南去种香蕉、种西瓜什么的,估计赚了不少钱,回来总发脬,买皮大衣,买车,还逢人就说他花了多少多少钱托人把儿子的学籍迁到了海南,那边上大学的分数线比我们这里低不少。他儿子的成绩也确实差,每次也就能考个三四百分,不去海南在这里上不了好学校。不过王成是个生意人,滑头得很,不靠谱,这打着找门路的旗号指不定要找每家收多少钱了,事办不办得成还两说。别上他的洋当!”妈妈边说边摇着头走进了卫生间,忽然又大声对我说:“再说了,你爸最讨厌给人请客送礼、求人办事了。” 这个王成叔叔在我小学时到家里来的次数还比较多,他曾是爸爸的同学兼同事,很早下海做了生意,总喜欢模仿电视里港商说话的腔调把“嘛嘛嘚”、“洒洒水啦”之类的放在嘴边,近些年去外地后就来得很少了。我初中时,他老婆忽悠我妈花大几百买了台“摇摆机”,说只要每天躺在那,把脚放上去,用机器摇上十几二十分钟就能减肥,还说就算不胖的人每天摇一摇,也能起到保健作用,有病治病,没病防病,把这机器的功效说得是天花烂坠。刚拿到摇摆机的那些天,妈妈每天都要躺那摇一摇,我说没一点效果,妈妈就呵斥我“小孩不懂”,她说是自己摇得不够久,效果不明显,后来她自己也不开始动摇。结果没过多久,电视上就报道这是通过传销销售的三无产品,是违法的。爸妈带着机子去找王成老婆退货,王成老婆说要退货的人多,王成联系不上上家和公司,就出门去找了,一直不在家,而且给我们的价格是公司给他们的原价,他们没赚钱,所以要是找不到公司的话,他们也没钱退。无论这话听着多明显是“讲故事”的托词,爸爸还是碍于多年的熟人关系,不想把对方逼得太紧,就把机子又拿了回来,钱自然也是没退。放在屋里落灰的摇摆机成了证明我的眼光和妈妈没头脑的有力证据。我再说起摇摆机,妈妈仍会嘴硬说效果还是有的,只是不明显,但那机器她再也没拿出来用过。也是从那以后,妈妈心里也就深深种下了对王成一家的芥蒂。 爸妈对于王成所说之事表现出的冷淡态度,我没有也不敢有什么想法,他们的选择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也许不靠谱的人口中所说的机会背后会藏着坑,也许他们还有别的想法或安排。我从未指望过靠他们找关系去上大学,凭自己本身,能考上哪儿就听天由命吧。 . 2001年7月2日……星期一……晴 . 距离高考仅剩5天,知识点早已讲完、复习完几遍了,上课讲的内容也无非是最近考的卷子。复习进度几乎接近停止,非学习向的各项准备工作却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紧张的学习氛围被一种奇怪的不正常的松弛所替代。 老班公布了准考证号,并像送子出征的老父亲一样进行考前动员,传授最终考试“秘笈”:“十年寒窗苦,为的就是即将到来的这次考试,大家要调整好心态和应考状态,不要过于紧张,也不要太放松,适当的紧张能提高答题效率。考试用的文具:2b铅笔、钢笔、橡皮、直尺,都要准备好,最好都能准备2份以上,有备用的好应对考场突发状况。橡皮要用那种黄色的有点软的,答题卡填涂的地方要涂满,有修改的地方一定要擦干净。”这些都是考试的老生常谈,他仍事无巨细地又说了一遍:“在生活细节方面也要多注意,考前吃饭睡觉也要尽量规律,不要吃平时不吃的东西,避免考试期间肠胃反应异常,拉肚子。对于考前异常兴奋导致晚上睡不着的情况,可以采用运动、洗热水澡等各种方式促进睡眠,再睡不着也要逼自己睡,坚决杜绝考前熬夜。” 接着他讲了几个考前没注意生活细节导致考场失利的小例子,老班一改平日里古板的样子,刻意讲得诙谐,逗笑大家,课堂气氛也异常轻松。他说成事需要的条件是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方面,年年高考都是夏天,对所有人都一样,天热,要做好各种防暑降温措施;地利,考场设在本校,对于我们来说,是比外校学生有地利优势的。我们要充分利用好这个优势,根据公布的准考证号提前找到自己考场位置,熟悉环境,消除紧张情绪,还可以避免考试时跑错考场。这个工作,要求每个人自行去熟悉完成。说到人和,他适当压低声音,隐晦地暗示大家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通过各种渠道尽可能多地了解相关信息。听到这里,大家都心领神会地怪笑起来,复述他的话,懂的都懂。“考试采用的是ab卷,梅花桩分布方式,眼睛不要瞎瞟,要瞟自己心里也要有点数。”说到这里,他略有深意地笑笑,所有人都意会地跟着笑,在最后,他强调:“监考老师绝大部分都是本校的老师,巡查员有外地抽调来的。本校老师不会刻意为难大家,希望大家能在考场上胆大心细,考出好成绩。”这监考时会放水的“隐语”所有人都听出来了,还有不少人玩味地复述着“胆大心细”这四个字,用语气给它划上了重点符号。 我准考证号末尾四个数是5302,也就是第53考场第二个座位。我们班没一个人和我同考场。从盼盼那得知“狗熊”是5304,在我后面,与我中间隔着5303。“狗熊”是我小学同学,初中与建国同班,现在与盼盼同班。他名字里有个“雄”,自我介绍时喜欢说“英雄的雄”,大家反其道行之,便戏谑地给他起了个“狗熊”的诨名。他是个没什么天分但努力的人,小学初中时成绩中等,上高中与他们班那些背英语词典的猛人走得近,受猛人们影响,英语成绩有了很大提高。我与“狗熊”虽是熟人,但碍于男女大防,平时并无多少接触,仅限于碰见了会打招呼说两句话,看来最近联系会频繁些了。 下午,一个娇滴滴女生站在教室门口找肖伟,全班哗然,随后听见艺婷佯怒道:“哎呀,好你个肖伟,平时跟女生话都很少说,什么时候谈女朋友了啊?快给我们介绍介绍!”肖伟没理艺婷的打趣,害羞地跑出教室与女生说话。后来才知道那个女生是我们下一届的,与肖伟在一起快一年了,他们的谈话事关女生今年参加高考的表哥。肖伟是老班心中高考高分的种子选手,建国是另一个高分种子选手,近来与丁静也打得火热,如果老班现在知道这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第八十九章 人生大考(二) ----------------------------------------------------------------------------------------------------------------- 日记: . 2001年7月5日……星期四……晴 . 最近几天,大部分人都在动用几百年不联系的人脉或者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打探消息。狗熊在知道我与他同一考场且距离很近后,果然来找我说话的次数比以往频繁了许多,聊天内容除基本寒暄外,主要是对考场相关信息的互通有无。从已知信息来看,我那个考场是个30人的小考场,我在第一列,左侧靠墙,前后和右边分别是5301、5303和5308。没什么熟人,也没什么高人。除了在我后面隔一个的5304狗熊以外,我右斜后方的5309是三班的张凡,和小妮子一起上英语补习班时认识的。只听“三班”就知道成绩不会好了,一起补习过英语,那英语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对于英语短板的我来说都没甚大用。 我刚跟狗熊说认识5309的张凡时,狗熊还挺兴奋,问他哪门成绩比较好,让张凡给我俩传条子,听我说张凡想让狗熊给他递答案时,狗熊立马变脸,忿忿地说:“我最后让他看两题就不错了,还想让我给他递答案?没门!”我摆出常规假笑脸附和着,心中却有几分寒凉:他能说出这番话来,想必对我的热络和殷勤也真心不到哪里去,无非我比张凡的利用价值大些罢了。不知这么“精明”的狗熊要怎么控制张凡既给他传条子还不让他看里面的答案。想到这里再想想狗熊的话,我也只能“呵呵”了。 看着这两日身边众多虚假繁忙的“社交”,似乎有种不是要高考而是要进交易市场的错觉。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为过矣。 高考前这两日学校里要布置考场,除了留下一些布置考场干活的学生,其他人都放假,教室里所有私人物品统统清空。对毕业班而言,教室里的各种装饰也可自行带走,我摘下在墙上挂了近两年的“寒梅”和“墨竹”图带回家。那幅寒梅刺绣是学校参加督导评估时我加班加点绣了一个星期的作品。虽然妈妈粗大的针脚让这幅画显得粗糙毛躁,但没有她后来的加入,这绣品也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现在它们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我们学校也顺利通过各项督导评估,在几个月前获得了省重点中学的授牌。我能以省重点高中生的身份毕业了,就是和苏小鹏考上的那个高中一样的省重点高中。 摩挲着这幅黑棕色塑料画框简易装裱的绣品,我感慨良多。“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三年前,我拼尽全力也没能考上苏小鹏考上的那所省重点高中,为此我消沉、自卑、自我厌恶,如今以学校“升级”的方式,我们却同为省重点高中毕业生。从这个结果看,那些年我内心所受的煎熬之苦一文不值,像个笑话。即使我们两个学校是同一等级了,但短期内我们学校考上清北和一本的比例还是赶不上她那个学校。我们看重的究竟是“省重点”的名头,还是她那个学校的升学率和多年来积攒的名气?升学率这个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学生,究竟是好学校塑造了好学生,还是众多优秀学生成就了学校?这是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 可笑的是,对现在即将从省重点毕业的我来说,从什么样的高中毕业已经不重要了,考上什么样的大学成了新的衡量标准。而大学也可能像高中一样,通过合并、重组、升级,使得名声和等级各方面发生改变。这么看,实力和付出也并非与收获对等,里面还掺杂有运气的成分。现实往往与父母、老师讲给我们听的大道理不一样。从小大人告诉我们不要有虚荣心、不要攀比,可事事处处大人们裹挟着我们都在计较和攀比,比成绩、比奖项、比学校、比等级,并给这些攀比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进取心”。从小大人告诉我们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在关键时刻却让我们“胆大心细”。以后,我也会长成口是心非的大人么? . ----------------------------------------------------------------------------------------------------------------- . 说起那副寒梅刺绣图啊,我心中五味杂陈。 在督导评估时妈妈多次劝我放弃,别绣了,眼看着作品上交期限将近,时间来不及了,让妈妈给我帮忙,她千百个不愿意。后来她帮我绣完交了差,期待完美的我却始终看不惯绣品上她绣的那片粗大毛糙的针脚。从妈妈一遍又一遍“你搞这些干什么?有时间不好好学习?”的埋怨里,我知道她反对我做刺绣之类的所有手作,可寒梅图拿回家后,却被她挂在了屋里最显眼的位置。每当有客人来时,她都会夸耀地指着它介绍一番。可在我看来,因时间仓促,原稿中的许多花都没绣,导致它构图单薄,未完成感甚重,加上妈妈后期参与,粗大杂乱的针脚更显制作粗糙,无论从哪个角度,它都不是一个值得被夸耀的作品。她的每一次夸耀,对我来说都是丢脸。 若干年后,准婆婆一家上门提亲,我妈一面支使我在客人们面前端茶递水、洒扫擦洗做家务,一面张罗着向客人展示我的照片、为数不多的画作、乐器,以及与我有关的所有陈设。我仅仅是喜欢画画和音乐,在她口中却成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说我勤俭节约,做家务吃苦耐劳,那副寒梅刺绣图自然也成了她夸耀我心灵手巧、会针线活的佐证。我赧颜于寒梅刺绣图并非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也赧颜于妈妈如同菜场卖菜、王婆卖瓜的行径。我懂她以我为傲、想在婆家面前展现自己女儿的优秀、让婆家高看我一眼的心态,但我却感到别扭和难受,有种商品被挑选和比较的既视感。而把我作为商品摆在台面上的竟是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把女性和操持家务的特质紧密相连?如果我不具备做家务、会针线活和琴棋书画这些技能,就不值得被迎娶、被好好对待么?如果我没有什么优秀特质,就是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就不值得被爱,不为父母所骄傲么?按这个逻辑,那我如果有什么缺陷或不好的特质就活该被厌恶被抛弃咯?当这些疑问划过脑海,我便知道我已不是原来那个我了。原来那个我只会向着父母指出的方向拼命奔跑,跑不动时也只会自我嫌弃,自我压榨。 梅花香自苦寒来。那副寒梅图无论好坏,一直挂在老家,也一直挂在我心里。我还是期待完美,却也学会了接受不完美。 . ----------------------------------------------------------------------------------------------------------------- . 日记: 2001年7月6日……星期五……晴 想到明后天考完试大家可能就各奔东西了有些不舍,我昨天下午便趁放假邀朋友们到家里玩,看电视、打牌、拌嘴。大家珍惜最后相处的时间,笑闹在一起很是开心,只姐姐奚萍有些放不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担心聚会浪费的时间会影响明后天的考试成绩。爸爸告诉我,他没上过大学,不知道大学同学会怎样,在他人生中关系最好最纯粹的就是高中同学了,要好好珍惜。晚饭他让我带大家去下馆子,他请客。大家一路念叨着我爸妈开明、人好,开心地随我去了爸爸高中同学开的餐厅。吃吃喝喝,聊了会天后,各自散去。施莱特说他腿疼又没骑车,楞要把我自行车骑走,说第二天来接我一起去学校。我没拗过他,便只好让他把车骑走了。今天一大早,他打电话来叫我起床,说他十五分钟后就到我家楼下了。妈妈满腹疑惑地问他找我什么事,还好我昨天跟妈妈说过他把我自行车借走了,今天解释说他来还车并载我一起去学校看看有什么情况,这事就顺理成章了。 到学校发现也没什么事,考场该贴的考场标识、考号、引导牌之类都已到位,各种布置都已妥帖。遇到老班,他告诉我已经有好几个人向他打听我了,并再三嘱咐我“先顾自己,再管别人”。听了老班的话,我心里暖暖的:无论找他的人是什么关系,我是他的学生,他心里是向着我的。同时,我也预知了会有人要来找我。 果然,没多久体育老师就来找我了,他身边跟着个瘦高个的年轻男人和一个圆脸、戴眼镜、脸上有不少雀斑的女生。瘦高个的年轻男人是新调来没多久的体育老师,教我们下一届,女生是瘦高个的亲戚,叫方荣,在下面镇里念高中。体育老师让我照顾一下她。 我问:“她考号多少?” “5303。就在你后面。” 这个位置在我和狗熊之间,如果可以作为纽带运输信息对对答案,倒也不错。我冷淡的语气多了几分温度,转头问女生:“你哪几门好点?” “语文和英语。”方荣很笃定、有信心地说。 这个回答让我心里一动,这莫非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我的英语短板有救了?继续问下去才知道她所谓的好也就是一般考个一百零几,最好的时候一百一。这水平还不如我呢,我最高的时候好歹考过一百二十几,白高兴一场。算了,不能要求太高,有个“自己人”也行。不知她秉性如何,看起来似乎也算老实本分,如果是个私心重的,那也不用指望什么了。 我告诉体育老师十二班的狗熊是5304,建议他也可以去找找他。我们两个班的体育都是他带,他应该也认识狗熊,这招“祸水东引”多少可以减轻点我身上的“火力”。不料体育老师却让我好人做到底,让我去跟狗熊说,我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回家路上遇到蒋丽琴,她也打算问问十二班有没有人跟她一个考场,便一起到狗熊家找他,不料狗熊不在家,只好跟他爸说让他回家了给我打电话。下午在考场,我引荐方荣与狗熊认识。方荣与春生是同一所高中的,而春生在学校里也算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也是我和狗熊的小学同学,借着聊春生的事,让相互之间的关系又稍稍近了些。方荣答应给我和狗熊传递信息,并在现场演练了传递路径,她说她爸已经去跟监考老师疏通关系了,只要不太嚣张就没问题。 与方荣分开后,狗熊叫我和他一起去找体育老师聊聊。走在路上,他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事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便打消了找体育老师的念头,并让我也别去。在樟树林遇到蒋丽琴,她跟狗熊问起他们班在她考场里的人的情况。我陪在一旁站着聊了许久,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名字,转身看到一个大胖子从路上也窜进樟树林里来,他身后跟着个小个子男生,娃娃脸,长相秀气。我在脑子里急速搜寻着这两个人的信息,想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哎,你能不能把语文给我看一下啊,我在你斜前方,5307。”小个子男生小声问道,笑得有些腼腆,仿佛说出这话全靠身边的那个大胖子壮胆。 “呃……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对大胖子的信息搜寻失败,却想起了小个子男生,转头问:“你是不是叫罗毅风?六班的?” 小个子男生点头应是,大胖子说我们班和他们班打篮球赛时见过我,他们和叶培盛玩得很好,我的名字是叶培盛告诉他们的。吧啦吧啦,大胖子说起话来不带停的,完全没有插嘴的气口,论攀关系他也是一绝,仅仅几分钟,与我熟络的程度就似乎超过了我与叶培盛同桌几年的关系。罗毅风站在一旁,话不多,我已搜罗出脑子里关于他的全部“档案”:有一次月考,他坐我前面,他英语挺好,英语考试提前十分钟交卷去给另一个考场的兄弟传答案。那次我几道选择题不会,参考了他的答案,结果那次英语我考了119分。他在六班,而六班与其他平行班不同,班里考前的尖子完全不输快班的学生,是个藏龙卧虎的存在,除了有叶培盛这种经常光顾年级前十的人物,时而也会杀出几匹黑马。偏科但单科优势很强的人也不在少数,罗毅风便是英语冒尖但语文拖后腿。 “那你也把英语给我看看哈。”我笑着对罗毅风说,心里盘算着如果搞定英语,其他的对对答案,排除些马虎大意的错误,考上个六百多分,名牌大学就十拿九稳了。 罗毅风马上笑着答道:“合作愉快,合作愉快!”听到他肯定的回答,我心里乐开了花,能得到他的助力,解决英语短板,我运气也太好了吧。不过,随即习惯性地又给自己泼了瓢冷水——运气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不到事情最后落地都不能高兴得太早。 “哦,呵呵,是听说我们考场有个英语蛮好的,原来是你啊。”狗熊听到罗毅风英语好,迅速放下刚才防御自傲的姿态,谦和地搭腔。聊了一阵得知罗毅风要给他的好兄弟坐在5311的“黑八”写英语答案,狗熊马上说他与黑八同班,关系也很好,让罗毅风把答案从我这先传给他,他再传给黑八,给出的理由是5309张凡成绩不咋样,“免得从另一边传,答案被成绩差的给截了”,话说得那叫一个真诚恳切,仿佛提议只是为了罗毅风的答案顺利抵达黑八,他全然没有图谋。又聊了一阵,所有人都一副大业已成、只待东风的样子,满意地各自散去。 晚上,收拾好文具、应考物品,洗完澡早早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十年磨一剑,答案就在明后两日写定,我将走向何方?我的未来会是怎样?……太多问题,太多设想在即将揭晓答案时,心里期待中竟有点恐慌和情怯。逼着自己闭上眼,不去想,却又无法不想,不知翻腾到夜里几点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