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烛》 序章 喑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 常明在犹如泥沼的黑暗中挣扎着,却全是在做无用功。四周无比静默,仿佛无人烟的死地,常明的疑惑不会有人来给他解答。 他想要叫喊,却突兀地发现。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在这片粘稠的黑暗中发出一点儿声息。恐惧和错愕在漫溢,一边震慑着他的心灵,一边也让他明白,这并不是他过去所处的那个世界。 不对!“过去”这个词如同一道无比刺目的闪电在他脑中炸响,他竟然记不起他的过去了。明明他知道自己叫做常明,也知道自己是个拥有过去的人,却连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想不起来。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如同眼前茫茫无边的黑暗,看不到半点儿希望和光明。 他蜷缩着,尽力地蜷缩着,仿佛这样便能找回一点点的温暖和安全,但这温暖和安全依旧是虚假的,不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 死寂的黑暗中时光慢慢流逝着,渐渐模糊了长短,常明沉浸着,渐渐被这分不清长短的漫长安抚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他感知着四周,仿佛蜗牛伸出了纤弱的触角,尽力地摸索着黑暗的边界,做着无奈的微不足道的努力。 而当恐惧被平息之后,一个声音在他心中轻轻鸣响。 “无用的东西就该被舍弃。” 那些带着软弱的情绪如同抽丝剥茧一般从常明身上剥离,一点点地消散掉了。 那是些无比珍贵的东西,而自己再也无法挽回了。常明骤然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与无力,他有些怅然,却不想后悔。每种选择都有得失,不如平静地接受,何必要后悔呢? 软弱消散之后,整片黑暗渐渐有了一丝丝光亮,这光亮微弱而坚定,一如常明的心情。 嘈嘈杂杂的声响由轻微到浩大,无数色彩由单薄到鲜明,他似乎闯进了一个新的世界,充满生机的世界。 “师兄,此地怨气甚重,你何必选为开坛之地呢?” “阴火相生,天鬼蕴藏。方圆千里再找不出比此地更合适的玄阴地了。如不作法引动此地的天鬼与那邪物一战,整个临都都会尸骸遍野,生灵涂炭。为了临都,贫道就算舍了此生修为又如何呢?” “师兄……” 两人的对话常明听得十分清楚,却始终看不清两人的模样,仿佛只是他脑海中残留的关于许久之前的记忆。画面中道士开始登坛作法,而他也开始越来越虚弱。这种虚弱的感觉十分强烈,比之前失去恐惧的感觉更甚。 漫天剑影四散横飞,天空好似下起了血色的暴雨,无数斑斓的色彩离散又聚合,最后在一声轰鸣之中寂灭成无边无际的无尽黑暗。 疲惫,难以抑制的疲惫如同潮水一般翻涌着,还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这痛感似针在扎,似斧在凿,但更令常明痛苦的是那个充满色彩的世界回归了原本的黑暗死寂,再无声息。 他尽力地收摄着自己的气力,不再做多余的消耗。一幅幅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之后消失,仿佛变化莫测的万花筒。他觉得有些是真实的,有些又太过虚幻。这令他有些无所适从,就像从一个迷梦坠入另一个迷梦。 记忆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只有拥有记忆才能证明一个人存在过。如果失去了,那就相当于失去了过去,失去了存在的根本,成了无根之木,无土之萍。 常明突然感受到了这样的难过,就像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 什么是孤独?独自在人世上徘徊,无人关心,无人认同,无人问津,从未有人能够理解,最后终至于无声。孤独的极致是静默,是将一切烦恼和嘈杂都隔绝的万马齐喑。正如此时的常明,陷入了死寂的静默,这是无可逃避的真实亦是无可琢磨的虚幻。 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成为这样孤独的存在,他也不想明白。 “阿明,总是奢求是一种无法治愈的心病,你就不要再犯病了。孤独的人就默默死去好了,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我不甘心,哪怕是无可救药的孤独,我也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燃烧。” 坚定固执的回答狠狠地撞痛了他的心房,但那样耀眼的回答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根本就不像那个脆弱而卑微的他。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是我的样子?我又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到底是……活着,还是说……早就死了? 常明依旧吐不出一个字,他的躯壳被束缚着,但那远超常人的思维却跳跃到了正确的方向。他摸到了自身存在的一丝线索,混乱的思绪漫无所止,其中一条正好通向了封锁回忆的铁门。 一幅幅片段短暂混乱并且无序地闪现着,那是最深奥复杂的拼图游戏,并且还是残缺的,怎么拼凑亦是残缺。 “阿明,你的志向是什么?我想要知道世间的一切奥秘,做最强的神仙!”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片青空太过广阔寂寥,要是有盏灯就好了。” 对立于山崖间的两人衣袂飘飞,凭虚而立,出尘得好似久避俗世仙神降临。 “……万物以灵,驱情动性。未采未止,无观无尽。灵焰点心,魂尽天明。不漏不断,续则永持。焰起莲生,性灭莲灭。御灵归墟,以游青冥……” “要是有盏灯就好了……”常明喃喃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玄奥却残缺的口诀,伴随这口诀,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故事和来历。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有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 他,常明,姑射山碧落剑宗的内门弟子,得到了一部举世无双的上古鬼道秘典,并被师门的死对头诸魔十道给传扬得人尽皆知。于是无数阴谋诡计被引到他的身上,纵使他是金丹之下的最强,纵使他的师门是世上十二仙门之首,他还是被诸魔十道和辰雷剑宗的人围杀在了云梦大泽,形神俱灭。 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常明无比清楚形神俱灭的意思,所以无论他愿不愿意,想不想相信,他都已经死了,现在,大概因为执念未消,而沦为鬼物了吧。 灵光在心海中迸出,按照那份名为《灵驱心焰》的残缺秘典,常明开始凝神观想。不论如今的自己是何种模样,如果能够多一点修为,恐怕对未来也就多一份把握。面对记忆中的深仇大恨和面前无比迷茫的未来,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凝神聚气,这是他早就驾轻就熟的修行基础,但这一次,他却碰了壁。修行四要,财、侣、法、地,他如今只有一样。然而就算是举世无双的秘典,也和他烂熟于心的仙道法决有极大的冲突,一时半刻,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都做不到。 无尽的黑暗将他包裹得无比严实,仿佛浑然一体,不见一丝缝隙。灵气在这里也如同凝固了一般,不见流动,如何能够吸入体内化为己用。 难道就此放弃? 不能放弃! 人生百载,好似白驹过涧。他不愿就此认命,生也好,死也罢,都无法阻止他追寻名为“长生”的欲望。正因如此,过去的他才会成为碧落八鬼的首位金丹,并且只用了六十年。也正因如此,他就算是形神俱灭,依旧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过去的影像在脑海中愈发清晰,他的心却超然物外,似乎是在观赏别人的传奇故事。见心方能明性,了悟自身之后,一切波澜尽是虚妄。他是常明,却不是过去那个常明,物与我何违,因果与我何加。 神思抱一而出,如同春雨下的嫩苗,总是顽强地生长着。无声无息的黑暗渐渐薄弱,一点点透出滚烫的赤红,犹如残阳的血色。 这是一处地脉!常明渐渐肯定了自身所处的环境,他对如今的情况有了大致的猜想。不外乎两种,要么当初被围杀时,残留的骸骨承载着一点神思沉入云梦大泽,那些人认为自己形神俱灭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就没有仔细搜索,漏出了这一点生机。要么就是有大能以灵物摄去了自己死后零散的神念,欲以此炼制法宝器灵。 若是前者,倒还好说。如是后者,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抛除杂念,潜心凝神,失去了躯壳的束缚,灵气好似大河奔流,不停地冲刷着宛若萤火的神思。无阻无碍,便能不停勇猛精进,在鬼修七境的采气境中,轻易踏破了这第一条门槛。 地脉之气充盈汇聚,但零散的神思实在不是承载灵气的好容器,气感汇聚转瞬又消散一空。一来一去,除了将神思的杂念筛得一无所有外,再不会有什么别的进益。 常明有些无奈和懊恼,但这些情绪对于改变面前的难关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无用之物便该舍弃!圣人曾云:“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难道不该是这个样子吗?成就大道就必须绝情弃性,就必须舍弃一切无用的东西,所有的,无用的东西。 常明骤然警觉,仿佛神思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蛊惑他,诱导他成为无情无性的死物。这就是心魔,常明略一思索,便清楚了那声音的由来。过去的他斩灭了无数心魔,披荆斩棘,于万丈红尘浸染中坚定了自己的道心。但是如今,失去了躯壳的防护和约束,心魔之厉,以致如斯。 道心唯坚,自视自明。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吾尝以无欲以观其妙,尝以有欲以观其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不停默诵着入门时师尊传授的世间一切道法仙决的总纲,他的神思终于松懈下来,进入了坐忘般的空无。 心境澄澈成了照见诸界的灵镜之湖,神思漫游而无所终止。一切皆明,黑暗自然就不再是黑暗,既显出了自我,也通透了所在。蜿蜒的地脉延展无际,常明的骸骨如同深藏的碧玉静立其上,一直束缚着他的无尽黑暗,其实,就是地脉之上的深厚土壤。 神思流转飞逸,他的魂魄渐渐凝聚为一,地脉上的阴火被一点一滴地转化成他那些残缺的魂灵。浅绿的荧光点点,轻舞般勾勒出一个完整却纤细的人形。荧光中的魂魄显露着翡翠的柔和温润,一点儿也没有鬼怪那种阴狠凄厉的感觉。 灵气映射出的浅绿荧光越聚越多,彼此串联,凝聚出了一座精致而鲜明的莲台。那莲台静怡安宁,仿佛用最好的碧玉雕琢而成,浑身上下折射着青空一样高远广袤的神光。 这是修炼《灵驱心焰》成功入门而显露的神异之像,是这门鬼道秘典的根源所在。通过这座莲台,常明可以凝聚出堪比真身的虚幻之身,穴窍经脉与人身无异。所以无论是灵修的道法仙术,还是鬼修的血咒邪术,他施展出来都没有任何阻碍,这简直是超越了一切身外化身的无上神通。 世间诸鬼,莫不是怨恨滔天方才滞留人间,不得轮回。意欲修行鬼道,必须采集人身的血肉阳气,才能抵消轮回的无尽吸引。然而正是由于魂魄属阴,阴阳不全,纵使天资卓绝,拥有种种无上神通,依旧通不过元婴之上的那层天梯,所以世间鬼修只有七境,“采气、幻身、入梦、附身、阳游、司夜、阎罗”。彼至阎罗,便等若灵修之元婴,至于再进一步,要么寻一仙躯夺舍,要么转入轮回重修。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能。 常明十分清楚这些,是因为入了师父座下的第一天。他的师父徐公子便以死生为题,教导他了这个道理。“死生事大,可为一生之戒乎。” 生即是生,死即是死。纵使复活为人或沦落为鬼,魂魄思想一并相同,也不再是过往的那个自己了。所以身处世间,必须谨慎地面对危险,保全自己,修仙之路,哪怕差之毫厘,也会谬之千里。 感叹归是感叹,幻身凝聚之后,他并未停下引气修行的进程。就算不再是以前的自己又怎么样,他的怨气也不会因为这样想就徒自消解,该了结的终归要了结。 谨慎地引导灵气在体内流转,一层层地转化成莲台上的焰光。这焰光是常明的命火,凝聚幻身之后,便再无肉身躯壳易伤难补的明显弱点。只有斩灭了他的命火,才能伤到他,甚至再次杀死他。 不过常明倒不会天真地以此为凭,他的仇敌并不缺少斩杀鬼修的法术,想灭掉一个勉强算作幻身境的鬼修,不比呼吸更难。 左手持印决,他略带自得地凝视着自己的骸骨。这骸骨洁净如玉,坚如玄铁,甚至还有一丝丝灵光四散游走。纵使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礼,依旧历久弥新。 这是《煅玉玄功》达到小成的表现,就算成就金丹时的四九天劫也没能伤到他分毫,正是因为他在这部锻体玄功上下的功夫。而今,这副骸骨依旧比较完整,甚至可以说是炼制法宝器具的绝佳炼材。 思索良久,他无奈地苦笑,曾经的一切已是过眼云烟,无论愿不愿意,都会放下,也必须放下。死后万事消,说的正是这种情形。 那么,怨恨呢? 不会忘!至死不忘!欠我的终须偿还! 此等杀身大恨,倾尽忘川之水亦洗刷不尽!苍梧山的诸魔十道,我一个也不会宽恕。 怨念翻卷滔天,汹涌得连碧绿的焰光都透着浓重的血色。若非如此浓重的怨恨,他有怎会得到这样清醒的机会,鬼之本性,莫过于此。 但常明很快便平息了自己的怨恨,他虽恨,却不愿将本心失守,能掌控他的只有他自己,除此之外,谁都不行! 通透的黑暗幽静玄秘,地脉映照下,总有一种踏入了深渊般的秘境的错觉,让人忍不住探寻的心。常明的幻身虚幻又真实,翠绿的荧光闪烁之中,仿若黄泉之上引渡的神人,高妙肃穆,散发出无尽的威严。 他右手虚招,一点灵光相随,缓慢而沉稳地勾勒着玄奥阵法。象征离火的铭文向南延伸,既灼热又温暖。 道家六艺“数、术、丹、符、咒、‘阵”。 常明的天赋极高,几乎每种都有涉猎,并且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特别在阵法一道,达到了融会贯通、推陈出新的宗师境界,被世人称为“阵鬼”。 而如今他所勾画的这个阵法,便是四相朱雀阵的简化版本,去掉了所有的赘余,仅保留炼化法宝器具的功能。 只有宗师,方能如此随心所欲地操控删减阵法而不受任何反噬。 这里的地脉已经沉眠千年,自然不会因为这么轻微的诱导而苏醒,但阴气与阳气自发的相互吸引,就成了这个阵法存在的基础。 紫红色的阴火就像嗅到了猎物的猛犬,争先恐后地汇聚而来,它们漂浮游荡,在地脉中穿行如无物。灼热的阴火泛着刺骨的阴冷,却在游走间间将这个黑暗死寂的世界照耀得无比光明。这种生与死共存的奇妙异景,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造物的神奇,那是穷尽一切言语也无法表达形容的神奇。 阴火与阳火相互追逐,化作了两条灵动的火龙,随着常明手中的灵光游走嬉戏,仿佛一瞬间成了驯化已久的宠物。它们在金玉般的骸骨中穿行,巧妙地熔炼着这具承载了常明所有过往的最后凭证。这是自然对逝者的哀思,也是常明对自己的悼念和哀思。 人死如灯灭。生时既然求不得,不如成全了死后的自己,总好过被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再不被人提起。 叹曰:“人生如烛,唯有燃尽,方有所得。” no.1 新鬼 阴冷的风呼啸着,仿佛恶鬼在哭嚎。幽暗的天空下,一切都形如鬼域,笼罩在惊悚的氛围中。若有若无的阴气纷纷扰扰,在这片鬼域中游荡,一点点细微的响动,都能让人心弦绷碎。 正当此时,一个人影凭空闪现。隐约望去,是个形容消瘦,衣着落魄的书生。他的衣衫上尽是褶皱与尘土,两鬓上点点衰白一如他现今落魄的模样。但唯独有一样,是他脚上那双长长的黑靴,踏在这片连羽毛都会沉底的沼泽,竟依旧鲜亮如新,不见丝毫泥泞。 他的掌上还托着一盏玄黑色的油灯,那黑色好似人心最险恶的阴暗,唯有灯沿上一点如豆,暗藏着翡翠似的焰光。那焰光十分微弱,却任凭周围阴风如何呼啸怒号,不偏不倚,不熄不灭。 这样诡异的景象并未持续下去,书生将油灯收入他那条异常宽大的衣袖中。只见他伸出右手在身上轻轻一掸,所有的尘埃便片刻之间落尽,眨眼间就显得清逸出尘,道骨仙风。这种气质太过鲜明,与周围的鬼域实在是格格不入。 他便是从地脉中遁出的常明,三月的修行,终于让他稳固了自己的幻身,成了实打实的采气境巅峰鬼修。 将自己的骸骨炼成法宝之后,他便不愿再逗留。纵使那个地方阴气充裕得好似黄泉,十分适合他修行,他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是世间的常理,太过适合往往都是阴谋的开端。 按照生前所记的地理图形,姑射山在云梦大泽以东数十万里,中途有四座大城,皆是旧时王朝的国都。周的洛都,秦的咸都,商的桀都,夏的启都。 常明生前是汉王朝的末年,群雄逐鹿,如今大概已有人一统天下,开辟了新的王朝了吧。世间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相比仙道长生,一个王朝也只能算作一季的春秋而已。 想到此处,他已万分怀念那时金丹成就之后,驾驭剑光,朝至北海暮到苍梧的逍遥。然而如今,他就算没有躯壳可以驾风而行,到达姑射山也要数年的光阴。 骤然,一声异响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古旧木门被推开时的瓯哑声。阴风回旋着,将四周的阴气漫卷汇聚,一点点凝结成一道破败的木门。这木门古旧残破,却令常明神情凝重,感到莫大的危机。 沉重的锁链声响起,木门缓缓打开,一只牛首人身的狱卒大步踏出,猩红的目光中全是冷漠与残忍。 “牛头!”常明对它并不陌生,这种地府鬼差,专门抓捕逃脱轮回的新鬼,阳气稍重一些的凡人也能感应到它们的存在。 想想也可笑,生前入世历练的时候,他还协助过不少鬼差收服害人性命不入轮回的厉鬼,如今反倒轮到他自己了。 “还不束手就擒!”牛头的声音沙哑粗重,如同铁片交错打磨,十分刺耳。常明如何会照它的话去做,既然已经怨念深重沦为鬼物,不将那些因果全部讨回,他怎能心安。 他的右手高举,翠绿的灵光闪动间,表明了他坚决的态度。 术法一道,常明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虽然如今只有采气境巅峰的修为,他所能施展的术法也不比一般凝液期的灵修少多少。然而对面的牛头,作为地府鬼差,不仅仅拥有克制鬼修的缚魂索,还有专门应对鬼修的术法,甚至本身修为都在入梦境左右。 这差距太大了。 面对这如同云泥之别的差距,常明并不打算乖乖认命。见到牛头,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自己如今的境遇一定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棋局。若想破局,自己一定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纵使与牛头的实力差距再大,也要轻松赢了这局,否则一旦被擒住或者被摸清了底牌,便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而且他也不仅仅是为了摆脱这个阴谋,更是为了心底那份难以消解的不甘。 他不甘心百年修为一朝尽毁的苦楚,他不甘心身在局中不得自由的憋闷,他不甘心拔剑四顾望影自怜的孤独。所以这局哪怕十死无生,他也要破出一条大道坦途来。 幻身顷刻之间幻灭,化作无数翠绿的灵光,蜂涌而成一柄三尺的细剑。剑身笔直,与剑柄浑然一体,宛若毒蜂尾后的长刺,这就是碧落剑宗的镇宗法宝——秋水剑的模样。 牛头身经百战,没有迟疑,满是粗黑硬毛的大手一把将缚魂索甩出,无数锁链的残影立即将秋水剑罩住,如同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留一丝破绽。他并不知道这柄剑有什么神异之处,也不清楚常明有什么诡异神通,但先下手为强,只要被缚魂索抓住,再强的神通也无用武之地。 然而,常明非常熟悉地府鬼差的招数,他不会傻乎乎地自投罗网。被缚魂索罩住的只是残像,翠绿的飞剑早一步到了牛头身后,刹那间化作了一道碧浪涛涛的剑影洪流,直接将牛头那庞大壮硕的身躯尽数淹没。 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云霄,常明的攻势占据了先手,效果十分显著。但他与牛头之间修为差距实在太大,奔流的剑影只是让牛头受了些轻伤。 这种孤注一掷所占的优势必定不会长久,牛头也趁着他回复幻身的间隙用缚魂索牢牢锁住了他。克制魂魄的秘法随着缚魂索上亮起的铭文开始发动,片刻就让常明还没回复完全的幻身烟消云散。 忽明忽暗的油灯闪烁,犹如他如今将要分崩离析的魂魄。 微薄的阴气透出陈旧腐朽的气息,紧接着,方圆百里的天空风云突变,一瞬间便要倾覆。狂风怒号,那响彻云霄的嘶鸣高低起伏,层层叠叠,无数生灵蜷缩畏惧,好似天地欲裂。 已经奠定胜利的牛头幡然色变,原本庞大壮硕的身躯竟和鼠辈一般缩成一团,在莫测的天威面前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被锁住的常明只剩下一只修长如玉的左手,这只手牢牢托住古旧的油灯,而这由他的骸骨炼制的油灯正是这一切变化的源头。 地脉涌动,一团黑影骤然窜出,正好与常明掌中的油灯拼合,成了一盏精致典雅的八角宫灯。这才是这件法宝的完整模样,轮转生死,洞彻幽冥的烛龙鬼灯。 世间法宝五等“凡、灵、玄、道、仙”。 凡是玄器以上都须经历雷劫方可成型,常明以宗师境界的阵道修为将刻画在法宝上的法阵一分为二,使这件法宝分开便是两件上品灵器,拼合后则是中品玄器。 天道至公,却被常明钻了空子,玄器所要经历的雷劫成了他翻盘的最好手段。 “这灯上到底是什么阵法!”惊恐到不能自控的牛头癫狂地咆哮道,他无比清楚这玄器意味着什么,不论是玄器的成型天劫,还是其自带的法术神通,都能轻易地灭掉他。 常明默然不语,静静地注视着宫灯上灵槽的扣接,法阵中两双诡异的眼眸悄然聚合,仿佛刹那间远古的凶神就要醒来,宣泄出莫测的神威。 残缺的幻身渐渐回复,依旧是那个落魄的书生,却披上了一身金龙为纽的华美青袍,纹龙的绶带和龙形的玉佩都彰显了他的身份高贵。 他的神色淡然,平静之中透着一股山岳般的厚重和孤独,仿若上古时的真修再次从历史的古卷中走了出来。一双始终紧闭的双眸被勾勒出两道暗金色的轮廓边界,其中悬着震慑魂魄的古老铭文,好似神明穿越了时空的凝视。 这才是他生前的模样,碧落八鬼之一的“阵鬼”常明,千年以来最年轻的金丹真人,纵横三界的阵道宗师。 牛头已经认出了他,却更加惊惧,战栗到口不能言,汗不敢出。 雷劫正在慢慢汇聚成型,却因为常明真身所显露的威势而变得异常缓慢。无边的阴云之下,常明俯身,伸手拍在牛头的肩上,淡淡问道:“地府鬼差追捕新鬼起码要在七日之后,我想,你应该能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说吧。” 那声音清脆悦耳,好似金玉相击。虽然常明语气淡然轻微,在牛头耳中却比即将来临的雷劫更令自己恐惧,身上笼罩的浓重阴气,眨眼间便消散了一半。 “不是我,我只是受无常的命令。百年前……” 牛头并没有说完想交代的事情,一道金雷顷刻劈下,截断了他的生机。常明没有动怒,他只是抬起头默默地盯着天空中那片快要倾覆的阴云,站直了身躯,轻叹着。 “人生百年,恍如朝暮” 青光层层流转,如同韶华凝聚。青袍的文士刹那间变作稚气未消的少年,在这片阴沉的天空下执灯而立,流露着莫名的孤独。这孤独胜过一切,连骤雨般倾泄着的雷霆也无法断绝。苍茫的人世,似乎再无他的容身之所,譬如新鬼,孤影自怜。 雷声渐渐将息,常明将宫灯收回衣袖之中,像是怕被世间的凡尘浊气所沾染。这件法宝不仅仅是他如今的倚仗,更是他生前的总结和最后的祈愿。 “我常常在想,这般广阔浩渺的青空,要是有盏灯就好了。” “呵,哈哈哈,呵哈哈哈哈哈!” 掩面也无法抑制的狂笑响彻云霄,稚嫩的脸庞上无尽泪水滑落,摔到地上,碎成晶莹的绿色荧光。他想起了曾经的道侣,那个永远果断坚决的女子,纵使被人当做筹码送到他的身边,也没有失去了自己的主见。甚至在跟随诸魔十道追杀他时,也那样果断坚决。 然而天道无情,天意如刀,纵使死后,他依旧成了他人摆布的棋子,这是何等的可悲。人心终究难测,成了鬼物,也难以简单而纯粹。 种种疑惑闭塞了他的神思,让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黑暗,精致的宫灯转瞬随手滑落,再难见到一丝光明。 这是他的心障,也是他未解也不愿解的执迷。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吟诵之声清越,恍如于梦境中超脱凡尘,一瞬间便击碎了常明的困惑,击碎了束缚在他神思之上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是常明生前的旧识,却也是他此时最不愿见到的那个人。 “为什么是你,高歌。”常明翻手接住坠落的宫灯,带着漠然到冷厉的语气问道。他的眼中全是怒火,似乎一言不合便要分出生死。 “你依旧是那般固执,常明。”高歌满不在乎,他略带轻佻地说道,“曲则全,妄则直。这才是世间的真实。八鬼中你是最先成就的金丹真人,然而如今,我为金丹,你却只是个幻身境的肮脏鬼物。这不是这种真实的最好证明吗?” “宗门早已覆灭,再顽固地死守着那个废墟,只会是不知变通的蠢物而已。” 白衣飘飘,高歌一如往昔那般翩然若仙,然而常明却只觉得眼里尽是难忍的污浊。那副风雅高贵的皮囊,早已失了最高贵的魂魄,只剩那无用丑陋的空荡荡的皮囊。 他记忆中的高歌,是个始终风神俊朗的琴师,以音律入道,天资仅在自己之下。他们曾是龙虎相争的对手,又因为相互认同吸引,而成了高山流水的挚友。然而如今,竟成了怒目相视,恨欲噬其骨的仇敌。 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寇仇,这百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常明愈发地想要去发现其中的真相。 “那你又何必唤醒我,我不再是过去的常明,你也并非过去的高歌,我们之间可没有什么往昔的情谊。” “正是如此,我只是偿还因果罢了。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音,两者相抵,再无相欠。这份因果将我拖在金丹了数十年,如今便再无枷锁。今日一别,以后再见就只会是仇敌了。” “我只问你一件事,她,如今可好?” “好,当然好。烛龙双目,生死轮转,这样的秘法神通你都交给了她,她如何能不好。想如今,她可是九幽道的道主,金丹已过,半步元婴了。” 高歌似乎不愿再与常明有半分纠缠,脚下踏音而起,便要乘风而归。然而他却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 “一年之后,洛帝将昭告天下,纳她为妃,如果……算了” 常明听到这句话,面色有些僵硬,他无奈地苦笑着,转眼便明白那些人所图为何物,这是要逼他放弃回宗门的打算,迫他就范。 “你们以为我太过在意她,就可以拿捏住我的死穴了?就算是她,又怎么能让我放弃呢。过去的早已过去,些许思绪不过是对往日那些美好的缅怀而已。” 叹息着将杂念一扫而空,少年模样的幻身更趋于凝实,他于采气境的巅峰终是再进一步,成就了虚实难测的真正幻身了。 不过,常明所不知道的是,无边阴云之上,一双漠然的眼睛始终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无论何事也不曾偏移分毫。当常明修为提升之时,那双眼中全是莫名的喜悦与安然,仿佛为他默默庆贺。 百年的时光,世事浮沉,新的王朝替代了古旧腐朽的汉王朝,原本洛水畔的牧羊少年少年也成了生杀予夺权势滔天的人间帝皇,开创了名为大乾的庞大帝国。 常明还记得那个少年过去的天真与稚嫩,但他不会认为少年还会保持着当初的情谊,世事变迁,百年足以抹去一切坚持。 慢慢在幽深的大泽上漂浮,他凝视着清晰到分毫毕现的倒影。愈浑浊的水面平静时就会愈澄清,然而水底的波澜往往则会愈汹涌。常明不会改变自己的目的地,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去碧落剑宗看一看,那是一整个人生的所在,那是所有美好的过往。,只有到达那里,才能真正将过去斩断,不亲手拿起如何能放下,如何能得无量清净自在。 他还记得那时他与高歌三年不眠不休,只为了创出一套绝世仅有的音杀阵法,筋疲力竭,差点死于困顿。 他还记得他成就金丹之后,师父了无牵挂地闭死关时,所露出的那个填满心田的温暖笑容。 他还记得那时桃花盛放下翩然起舞的师妹曾问他,佳人美甚,孰与桃花? 太多太多的回忆纠缠,开心的,悲伤的,哀愁的,无奈的,愤恨的,纷纷扰扰,不曾断绝。 见到高歌,就如同清水泄入了滚油,骤然迸发出最灼热的情感,刺痛了心底最深处最柔软的那根弦。所以他才会那样的愤恨,才会抑制不住那样不理智的冲动,问出了那句话。 现在,这份情感已经被压制,深埋在了内心深处,但那些难以忘怀地的珍贵回忆依旧像地脉中的火焰一样流转翻涌着,时刻催促着他,无比坚定地走下去。 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现在更是一个顽固不化的鬼物。这种特质使他纵使是死,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哪怕在别人眼里,那只是一只不自量的可笑的蝼蚁在妄自挣扎。 no.2 龙龟 幽深的大泽漫无边际,常明御风而行虽然迅捷,这月余却始终没有看到云梦大泽的边界。大泽中神念探索太过艰难,太过厚重的阴气阻隔了神念的穿行,纵使金丹也很难在这里分辨出路径和方向。 无数妖类潜伏于此,正因为大泽阻隔神念的特殊之处。常明一路之上也遇上不少想要将他当做猎物的妖兵,这些小妖并不能给他造成什么阻碍,反而成了他炼器熟手的材料。 随手将一柄由妖兵身上骨刺炼制的短剑舞出一片白玉般的华美剑幕,他在剑道上的天赋丝毫不逊于阵法,甚至尤有过之。 但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被埋没的他正因如此才与辰雷剑宗结下了仇怨,是徐公子肯定了他,收他为徒,给了他一条新的长生路。 “剑势虽成,又有何用。”他带着苦笑对自己问道。 那苦意从他心中透出,好似盘结纠缠的根茎,金丹成就的神思以随着时光剥落得无比脆弱。 心湖残缺,不时漫溢,不时干涸,这样的心境脆弱到比琉璃还要容易碎裂。高歌给他的打击更是加剧了这个过程,若非他的本性太过顽固,向道之心太过坚定,仙路上无穷无尽的心魔孽障早就吞没了他。 这让他如何觉得不苦,修行大业,心境最重,灵修的功法更是着重于此,他已失去了迅速恢复金丹的基础。 眼见幻身又有些纷乱,他赶紧摒弃杂念,凝神静气,将神思坐忘于空无。这一个月中,残缺的鬼道秘典被他参照以前修行的《天清九重》补充完整了,虽然两者之间差别极大,但摸索一套金丹之前的采气口诀并非是什么难解的问题。 点点翠色好似银河繁星,回旋着构成一个庞大的星系漩涡。四周浓雾般的阴气被迅速吸引汇聚,一条条洪流在漩涡中消磨转化成带有他自己的神念特质的灵力,增进着他的修为。这是专注于积累灵力量的采气法决,虽然迅速但灵力本质依旧驳杂,突破境界时有很大的阻碍。 而且,鬼修的入梦境与灵修的定丹期有很大的不同,并不仅仅是修为到了就能轻易踏破的。 常明确实天资过人,悟性非凡,但仙路并非等闲,无数先贤莫不是万中无一的天命之人,依旧历尽艰难困苦,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何况他如今身为鬼物,连功法都是残缺不全,自己拼凑而成的,能够修行已是占了极大的气运了。 他的所知所见构成了他如今的迷茫,如果没有人帮助他跳出知见的障碍,他便只能到此为止了。 漫无边际浩浩荡荡的阴云证明常明离走出云梦大泽依旧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尽头的迷途总会最大限度地消磨人的耐心,纵使常明很顽固很坚定,却也没有那种直面山崩的淡然心境了。 他很想见到云梦大泽的边境,按照他所行的路线,百年前,那是一个寂寥的村落,只有数十户人,名为虾儿村的村落。 骤然,一声异响撕裂了阴气汇聚的浓雾。似蛇的剑锋擦着常明的右臂游过,从前到后划出一道连接水天的清光,就像无声的挑衅,其中还蕴含了一些难以说明的情绪。 常明有些诧异,他并不在乎对方的修为实力如何,他奇怪的是这剑术中总有种莫名的熟悉。他一定见过这剑术,也练过,甚至经常破解。 可是这剑术并不十分高明,不,倒不如说施展这剑术的人并不高明。对方的剑刺出时声势太过,缺少了剑术中的迅捷诡异,并且剑招的连续间没有章法,就像是初学剑术的勇士,勇猛却纷乱。 柔韧的剑锋简洁直接,翻转间隙,开出了一朵银白色的水仙。 疑惑并不难解,却让常明更加有些迟疑,他一直没有反击,仅仅是在躲避。他太清楚自己在逃避什么,那种莫名的熟悉让他想到了一个自己亏欠了一生的人,那个被他错过了的人。 “寻幽秘步!分景剑术!” 常明终究还是选择了面对,说出了对方招数的名字,这两样代表了一个人,碧落八鬼的末座——“剑鬼”白秋岚。 碧落八鬼是常明那一代碧落弟子在世间闯荡出的名号,代表了八种举世无双的鬼才,是当时碧落作为仙门之首人才辈出的象征。在末座并不代表实力也是最末,只是因为其入门时间最短,又受众位师兄照顾,才被心照不宣地放在了最后的位置。 冷厉的风骤然停歇,但对方显然有些不满常明的迟疑,装作受不住手,剑锋依旧击碎了他幻身上的一小片衣袖。 这种使小性子的女孩行为倒是让常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应该是师妹的弟子,也就是说勉强可以算作他的师侄。 “师……伯” 对方的声音干涩并且笨拙,就像刚学语的婴孩。常明也看到了这位师侄到底是什么身份,是什么模样。 那是一只已经化形大半的雌性蛇妖,大体上已经有了人的模样,仅仅是面上碧绿的蛇瞳和如墨的长发下大片油亮的墨绿色蛇鳞显露出了妖类的身份。虽然化形并不完全,却不像一般妖兵那样凶神恶煞丑陋不堪,反而显露着一股妖类独有的魅惑。 常明大致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这是秋岚的弟子,入门时间并不长,应该就在最近的三五年内。由此,秋岚应该没有出什么意外,并且活得还算安稳。 他并不在于对方是个妖类,碧落剑宗有别于其他仙门正是因为其有教无类的宗旨,他的师长有很多妖类的挚友,他的师叔伯有很多也是将级大妖。 “跟……上” 常明知道这个师侄化形不完整,应该是颅内横骨还没有炼化,所以才会这样断续地说话,甚至只能用简单的词来表达。 紧紧跟随对方离去的身影,他猜测此去不会见到秋岚,应该是某只大妖想要见他,大概会是这位师侄的长辈。 想到这里,他显得很轻松。只要不是去见秋岚,无论是谁,他都不会觉得太过为难。世上最难面对的是对女子的亏欠,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打量着师侄修长健美的身姿和身上那件黑金色的贴身短衫,常明觉得秋岚的品位还是很不错的,起码收的弟子和她自己一样是个美人。或者应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 他并没有顾忌对方是自己的师侄,依旧在想着一些很失礼的事情。面对妖类就是这样,只要一想到对方的年龄可能是你的几倍甚至十几倍几十倍,那再失礼的事情也就无所谓了。 妖类修行艰难,化形也需要几十甚至上百上千年,所以它们的寿命也极其漫长。相对而言,人这一生,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到……了”疾行的蛇妖骤然停下脚步,她指了指前面那个幽暗的地穴,冷冷地说道。她不太喜欢这个总是打量着她的师伯,虽然那并不是歧视或者仇恨的目光,但她依旧有着属于女孩的小小任性。 常明看着眼前突兀出现的地穴,有着太过明显的怪异。潮湿并且带着浓重腥味的空气,绵软并且湿滑的地面,还有那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獠牙状岩石。 他大概能确定这不是一个地穴,而是一只巨兽的口腔。这种见面方式,如果不是对方性格怪异的话,那么就是赤裸裸的下马威了。 可是他如何会迟疑,昂首走了进去,周围的异状全当做了无物。如果这点手段就想吓到他的话,未免太过可笑了。 “我已进来,前辈还不现身吗?” “徐公子倒是收了个好徒弟,有些胆量。不过成了鬼物,倒是可惜。” 面相凶悍的老者硬巴巴地扯了两句,免得显得自己恐吓后辈不成,失了威严。这样的老头纵使顽固也显得格外天真。 常明当然不会去拆穿他,但是附和恭维也并非他的个性,他只是平静地如实回答道:“我七情已失,无所谓勇敢或是胆怯。” 老者的脸色骤变,显然虽是积年老妖,脾性反而更加暴烈,如同长眠的活火山,一言不合便要发作。 风声炸响,虽然常明已有准备,却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力道十足的大耳刮子。那是纯粹的力量,不带一丝一毫灵气的波动,竟然也毫无间隙地作用在了常明那虚实变化的幻身之上,这种时机的把握和对力量的掌控,足以让一个金丹真人心底发寒。 “庸才!庸才!七情既失,要汝何用!滚吧!” 雷霆般的咆哮响彻层云,常明身不由己地望着阴郁的苍穹,随着那记耳光飞出了近乎百里。这样的体验,他真的许久没有遇到过了。 这场让他莫名其妙的会面,随着那些被遗弃的恐惧一样转眼被他抛之脑后,然后叹息着坚定的找准方向继续向前走。 行走间,常明也会时不时想起那个称呼自己“师叔”的蛇妖。他并不清楚她的姓名,也不了解她的根脚,更不用说那个冰封的外表下的性情。现在想来,最可惜的,是忘了询问秋岚的近况,不知何时会见到那个艳比桃花的小师妹。 妖修与灵修,灵修与鬼修,都是一条前后都茫茫的绝路。天地何其广阔,身处其中,若蝼蚁,若浮萍,不知欲往何处,不知欲归何处,甚至不知身处何处。这不正是茫然的所居,惶惶恐恐,战战兢兢,所以才愈发追求永恒,才愈发追逐自在。 碧落的祖师正是出于如此的惶恐,才立下不论根脚,不讲出身,唯论一颗赤血精诚的道心的宗门规矩。整个宗门对人鬼妖一视同仁,功赏过罚亦不曾偏颇,结果就成了正道宗门中唯一不歧视异类修者的碧落剑宗。 常明的师叔师伯异类修行者并不少见,他对异类也没有这样那样的嫉恨与偏见,这是碧落剑宗兴起的缘由,却也是其没落的祸根。人总不能只顾自己活着,长生久视之人更是如此。修者互通有无,交流功法,汇而成宗门,自然就有了盟友与仇敌。友我所友,仇我所仇,于是自然有了联合与争斗。说不上谁对谁错,他们都懂,就算是修行,也总要背负些东西才算活着。 于是,不愿去背负的常明自然就死了。 他不太能够理解那种不共戴天一见必决生死的仇与恨,太过浓烈的,尽是烦恼。他少想一些,才能保住自己丑陋却可贵的棱角,不至于被浮沉变迁的世事消磨碾平。 “人与鬼,鬼与妖,既然能修行,能得道,为何会是殊途呢?” 这话也只能藏在他的心里,修行之前不敢说,修行之后不能说,如今成了鬼修,没了那资格,自然是不愿说了。 就当是在安慰自己吧。 常明嘴角泛着微笑,凝视着顶上那始终阴郁的苍穹。孤独的石头变得再奇异灵秀也还是石头,这就是固执的本质,也是他的本质。 幽深的云梦泽上,常明踏着明暗不定的浮波。一时之间风清月明,蝉声四起,他才从那样的茫然中醒觉。原来他已越过那般漫长的湖泽,到了这片茫然的边界。天上阴云顷刻散尽,只见天幕上皎洁的银月高悬,恍如云端浮着照心的明镜,照得见他那颗愁绪满怀的心。 原来,那位老妖王的一巴掌终究还是助了他一臂之力。有时妖类比人更看重情谊,过往记忆中,师父曾跟他提起过,自己少年时与一只妖将级的老龙龟相交默契,也许就是这位吧。 抛去杂思,常明看着眼前那条简陋至极的小径。这是深山荒野中的人迹,微小仓促却明明白白地展现着无畏和英勇。无论生存得怎样艰难困苦,总会有人的踪迹,这是意志也是传承。由此,人方为之人。 “何方鬼类!元符宗顾飞白在此!” 一声大喝从菁草丛生的道左爆出,随后便是一道黄标朱砂的御火符缓缓飘出,一看就知道,那人与这符纸一样,是标准的筑基初期的大路货。察觉到这一点,常明也不做作,一挥手击散了符中那点微末的火灵,然后静待对方现身。 从草丛中跳出的道士年岁并不大,一看火符变成无用的黄纸飘落,立马做出了闭目等死的胆怯神情。这可与常明料想的不一样,他觉得能看透自己幻身的人,怎么着也得有点能入眼的手段,怎么会是这般无能的怂货。 被这道士的奇怪举动勾起了兴致,常明走上前想细细询问。却不料这道士趁这机会,猛得扑了过来,几乎与常明的右腿擦身而过。 常明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哪有灵修斗法不过就直接肉搏的啊,更何况是这样的弱渣。不料,那道士眼见没扑住,竟然直接瘫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道兄啊,我不是有意冒犯的啊。我偷跑出宗门,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刚才见这里阴气这么重,就以为是鬼物作祟,一时没细想,才会胡乱出手。这都是我的错啊,道兄您修为高深,就不要和我计较了吧。求求您,放过我吧!” 这哭嚷声伴着一记一记十分响亮且节奏分明的耳光,一看就是撒混耍泼习惯了的,连求饶都这么正规。常明倒是片刻就消解了愤怒,沉眠了百年的他,确实需要一个心思灵活的家伙带他适应如今的生活。 元符宗,并非是什么显赫的灵修宗门,起码在百年前是这样。想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常明制止了那道士的哭嚷,开口道:“无妨,吾乃诛魔十道门下弟子,奉师命下山历练红尘,碰上你也是缘分,不如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名为顾飞白的道士偷瞄了一眼常明脸上温和平静的神情,这才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道:“道兄是诛魔十道的弟子?” “正是,你有什么顾虑么?” “不不不,道兄修为如此高深,肯与我结伴同行,简直是我十世修来的福分啊。诛魔十道啊,那可是十大正道宗门之首,天下灵修公推的修行圣地,在这乾元王朝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宗门。我修为低微,见识浅薄,还不知道这样的大宗门是什么一个世外桃源的好地方,不如道兄给我说说,让我也开开眼界。” 常明报出诛魔十道的名号以后,那顾飞白的神情就分外怪异,说话也有些阴阳不定,像是在羡慕又像在回忆。不过常明也并非毫无底气,对于诛魔十道的了解他也许还在其正版弟子之上,毕竟敌人永远要比朋友更了解对方。说起其中的风景和名胜,常明可是如数家珍,就像真的在其中生活了多年一样。 不过,说了几句,常明发现顾飞白的脸色更加奇怪。难道,诛魔十道在这百年当中出了什么变故不成?亦或是这个自称元符宗顾飞白的道士有什么特殊的秘密,还是有什么过节?常明脑中疑虑四起,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是佯装好奇地问了一句:“说到现在,夜已深了,不如你带我找个地方暂居一夜,明日再聊可好。” 顾飞白听到这话,仿佛才从梦境中醒觉一般,眼珠转了两转,随即笑着说道:“道兄可是问对人了,虽说我是偷跑出宗门的,但此地就是我的祖籍,找个歇脚的地方自然是不成问题。” “我们再往前行,就是半步渡口了。这可是唯一通往云梦大泽的渡口,一条通天大道直至邺都,据说是天子金口玉旨下令修建的,为了纪念一位逝世多年的挚友。如今天子寿数将至,布诏天下,但凡有些能耐的灵修,都会从这条通天大道前往邺都去碰一碰运气。道兄修为如此高深,不如也去凑个热闹?” “邺都么?”常明听到这两个字,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了高歌所说的那个消息,摇头笑笑,“吾还有要事,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听到常明的回答,顾飞白也不做反驳,默默地在前面带路,就像真的只是随口问道了一般。 细碎微小的石径从这里变成新筑的宽阔驰道,夜色也渐渐浓重,常明远远望着,他记得百年前这里还是人烟稀疏的乡村,如今竟能看到高大的城郭的模样。苍茫的夜里,黝黑冰冷的石墙上回荡着寒风凝结住的叹息,叹息时光流转,沧海桑田仿佛瞬息。 “百年之前,此地还是无人问津的小村落,如今却转眼成了城郭。飞白,你可知这城郭是何名?” 顾飞白叼着一根随手捡来的菁草,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时光流转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都是寻常,道兄这么高的修为,却还有心思关注这样一个小地方的变化吗?往前再走一段,城门之上自然雕刻了这城的名字,一眼就能看到。” “云梦大泽是个很神奇的所在,据说百年之前有绝世秘典流落在此,不少人为此而来,刚好天子又下旨修建通天大道,这里就渐渐繁荣昌盛起来。原来的村落就被城郭所取代,成了如今的样子。我偷跑出宗门,也是因为听到了有绝世秘典的消息。” “绝世秘典?”常明摇了摇头,不无感叹地说道,“谣言流传得相当迅速啊!” 听到这句话,顾飞白琢磨出了点味道,也一改刚才的惫懒颓废,急匆匆地问道:“道兄难道知道此事的底细,快跟我说说。” 常明瞄了眼顾飞白脸上不似作伪的急切,见他终于按耐不住,便没有犹豫,徐徐说道:“此事我是听我师尊说起过。百年之前,碧落剑宗内门弟子,碧落七鬼之一阵鬼常明得到了一部鬼道秘典,修炼不当坠入魔道。宗门内师尊和众师叔为除魔卫道,将其诛杀于云梦大泽,那部鬼道秘典被宗门师祖封存,自此不见天日。没想到,如今竟有人用这种假消息混淆视听,也不知是何人在暗中谋划阴谋呢。” 常明伪装得很到位,那种愤慨让顾飞白有点始料未及,但似乎是习惯了诛魔十道站在道德高地对下俯视的姿态,没有反驳什么。 “多谢道兄解惑。世人逐利出自本性,有人为此等虚无缥缈的假象奔走也是正常。”顾飞白吐出了口中嚼烂的菁草,对常明拱手行了一礼,“愿道兄永持此心,诛尽世间匪类,还此世道清明。” 常明见到这个反应疑惑更深了,因为他发现身边这个人原本藏得很好的敌意竟然在这一礼之后全然消散了,整个人好似天上虚浮的云气,茫茫然没了形状。 而此时,两人也走到了巍峨奇伟的城门之下,门两边是两具面目狰狞的高大石塑,冷冷地凝视着所有远道而来的行人。常明抬头,高耸的城门楼上银钩铁画着两个古朴的文字,但是夜色中隐约着看不分明。不过,常明知道,这城的名字,一如当初他与洛帝所言,名为“华胥”。 no.3 华胥 百年前,碧波荡漾的洛水河畔有一名放牧的少年,他从小生长在这里,骑着大水牛,赶着羊群,无忧无虑地默数这世上的日子。可是有一天,河畔来了一位书生。这书生一身青衣,总是沉默地凝视着顶上的白云,有时一站就是月余,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他的眉目好似星月,与天上的日头交相辉映,有时甚至比那正午时的烈日还要耀眼夺目。 这是一名仙人。少年常常听别人说起过不食五谷,餐风饮露的神仙,如今便越发肯定,这一定是一名得道长生的神仙。 神仙啊,那是怎样的人物呢?或许说已经算不上人了,长生不死的,怎么会是浑身泛着泥土气息的凡人呢。 彼此之间的身份譬如云泥,少年没有引起仙人关注这样白日做梦的奢望,他知道,自己和对方从一开始就不曾是同一个世界的。像这样餐风饮露不食五谷的神仙,从不用为生计愁苦,不会知道忍饥挨饿的困苦滋味,又怎会与自己多言呢。 “我常常在想,这么广阔的青空,要是有盏灯就好了。” 淡淡的叹息好似微风,让人打心眼里觉得眼前尽是晴空万里。 神仙开口了!!!少年的脸上满是惊讶到死的神情,就像看到顽石点了头,铁树开了花。不过神仙并没理会他的惊讶,反而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我叫常明,是个练气士,你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是少年心头荒原上的野火,瞬间将他点燃,却又瞬间将他刺痛。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寄人篱下的小牧童,是个卑微到尘土里的小人物。而神仙呢,则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若蝼蚁的练气士。这两者之间就是苍梧山脉横贯万里的隔绝。 “我……我叫北,是个……牧童。”少年不知怎的凭空生出一股勇气来,咬破了嘴唇,也只是干巴巴地憋出了几个字。他没有姓,他家住在洛河的北边,所以别人就叫他北。 “牧童也好,练气士也罢。两者的身份并没有多少不同,你并不需要如此不安。对于这方天地而言,我们都是他的孩子,所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谁去仰望谁。修行是性,成败是命。”常明体会到了对方的不安,温和地安慰道。他很欣赏北,因为他知道少年注定是这方天地的宠儿,这是深蕴在他身上的磅礴气运。 “那我……我可以叫你常明吗?”北有些受宠若惊,不免想更进一步,与这位神仙说说话,甚至想要和他交朋友。 “当然。” 常明的回答很干脆,他知道自己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这个名为北的少年与自己有很深的因果纠缠,彼此之间气机会相互吸引,就好像天生的磁石一般。 “那这样的话。”牧童从大水牛上跃下,跑到常明跟前,小声地问道,“我一直不太明白,练气士因为什么而获得长生的呢?长生不死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吗?你常常在这里看太阳,看万里的晴空,却并不是那么开心。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人之一生太短,譬如朝露。若不能长生,又谈何快乐与安宁。夏虫虽不能语冰,但我们所经历的时间,所度过的日子,都是实实在在的。长即是长,短即是短。练气士所谓的修行就是要将短变长,将长变为永恒。” 北听得一头雾水,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好像从一个迷茫中坠入另一个迷茫,心中的疑惑反而更加浓重。少年性灵本真,他并不太理解长生的欲求,他的人生在他看来已经满载苦难,就算以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长生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苦难的不断延续而已,根本不值得去追求。 常明说完便回复了初始的沉默,他仰望这无比寂寥的晴空,就像凝固了的木偶石塑,永恒地渴望着归处。 “道兄!道兄!” 顾飞白伸手在常明眼前晃了晃,像是要将失神的他唤醒。 常明见状,略显歉意地笑了笑,避过了顾飞白的手,跟着他走进了这座高大巍峨的华胥城。一路向前,除开一条宽阔非常的笔直驰道,两边尽是修行者汇聚的摊位集市,人来人往,显得十分热闹繁华。往来穿行的,大多都是刚筑基不久的灵修,他们和赶集的凡人一样,砍价骂街,只不过没有动手而已。 这么多的灵修?常明皱了皱眉,他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灵修汇聚,自己的幻身虽然十分玄奥,与真实的身躯没甚区别,却无法断定这里是否有一两个拥有诸如天眼通之类神通的高人。 “这里的都是散修,无门无派。” 言下之意,基本上不存在高手。常明有些不置可否,他还是不太信任顾飞白,起码对方和自己的相遇肯定不是巧合,这道士实在是不太可靠。 “道兄,这里有两株上品的玉兰枝,过去看看吧。” 看着常明没什么反应,顾飞白倒是浑不在意。他走到一家摊位面前,指着那两株晶莹剔透的玉兰枝,挥手招呼常明。“应怜月上娥,纤手种玉兰”,这玉兰枝应该算阴性灵植一类,在人间并不常见,是九转龙虎金丹的辅药之一,一般都是定丹期的灵修才会用到,不想在这里竟然能够看到。 打量了一下这个摊位的主人,常明觉得有些面熟。澄蓝色的道袍上镌刻着三座巍峨山峰,是为三神镇山咒法,按道理说应该是履岳道宗的嫡传弟子才有的标记,怎么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面前的这个年轻道士也应该不只是筑基的修为,怎么会亲自在这里摆个摊位,不像在卖东西,反而像是在等什么人。 “道兄,忘了向你介绍了,这是我的好友,管易武。”顾飞白瞄了眼常明脸上的疑惑,开口解释着,不过他似乎也并不指望常明相信他的说法。 常明不明就里,索性就将心中的疑惑放置一边,他现在确实需要这两株玉兰枝来炼制一件法器,于是指尖一抹,将一朵幽兰色的火焰搓了出来。 “地脉阴火精华,确实算一个稀罕物件,但是想要换到玉兰枝,恐怕还差了些。” 果然如顾飞白所说,对方是自己的好友,这摊主还没开口,顾飞白就帮他喊起了价钱。但是常明没有理会顾飞白的话,反而定定地看着那个摊主,想看看他会怎么说。 一直沉默的摊主拿出了一只绣着玄奥符文的口袋,将玉兰枝小心地放了进去,顺手还放了三块拳头大小的铁精,然后递给了常明。他的意思很清楚,常明手中地脉阴火精华的价值比玉兰枝要珍贵得多,不仅值得他多付三块铁精,还得送一个能纳芥子于须弥的口袋。顾飞白撇撇嘴,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的好友:“照你这个性子,再这么顽固,迟早能亏到死。” “修身修性,性灵本真。我来这里摆摊本来就不是为了谋利,只不过以物易物,各取所需罢了。值得与不值得,本就没什么所谓。”摊主捏个法诀收下了那朵幽蓝色的火焰,才开始反驳顾飞白,“再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地脉阴火精华。万年阴火锻,琉璃夜生香。这火焰的焰心是琉璃色的,晶莹剔透,毫无杂质,是上品的万年阴火精华。玉兰枝还有处可寻,但这万年阴火精华,除非找到万年以上从未改变过的地脉才能取得,两者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啊。” 常明点点头,对方确实如自己所料,是个见识广博的高手,而且应该就是十大正道宗门中履岳道宗的弟子,只有他们才会需要阴火精华净化和稳固道基。这种修行方式是自上古流传下来的,类似于神话中的山神和土地。 想到这里,他看着这条长街,突然有了一种回到生前的恍惚之感,仿佛百年时光尽数回溯。他依旧是那个游离尘世的灵修,一切都从未改变,恍若前尘。 “常明啊!常明。逝者已矣,任谁也无法更改过往的时间,往事又何必再提呢。”常明挥去指尖残留的些许火星,淡淡地在心中自嘲。 阴云汇聚,晨风漫卷,顷刻间便是漫天细雨。华胥城中这条通天大道两边却不曾静寂下来,熙熙攘攘的摊主和客人大多都有筑基的修为,一场细雨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而且此地临近云梦大泽,水气丰沛,这突如其来的细雨已是这里的日常,融进了这座城的生命与灵魂。 常明的目光在这雨中骤然飘远,牢牢地锁在前方街角迎面而来的一柄杏黄色油纸伞上。那伞下青丝如瀑,墨色的眼眸中泛着幽远的哀愁,让人不禁想起细碎开放的丁香。他的心神如遭雷击,猛然震动,连幻身都有些虚实不定,衣角上翠绿的灵光飘散,像是被火焰爆燃时散落的灰烬。 什么都不想顾忌了,也不想去管身旁那个顾飞白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想法。他满心只有一个冲动,就是追上那柄油纸伞,再好好看看那个伞下的人。 “大胆鬼魅,安敢作祟!还不束手就擒!” “灵焰化苍天,万般乾元阵!” “清虚灭灵,寂灭神光!” 诸多嘈杂都再难入他的耳,虚实不定的幻身化作翠色的尺练,眨眼间穿过这条灵光四爆的长街。油纸伞下的女子来不及惊呼,便被那道遁光席卷而去。这是《灵驱心焰》中唯一的遁法,专属于鬼魅的青冥遁。 百年的时光,无尽的遗忘,在常明也以为自己将那些东西都忘掉了时候,竟然遇上了与她如此相似的女子。那时候的他可以为她不顾一切,现在的他却无法为她胜过一切。 逃脱了那漫天的术法,常明终于暂作停歇。他放下了那名女子,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久别重逢的目光欣赏着那副相差无几的容颜,似痴非痴。 “我叫常明,是个不愿死去的鬼。” 常明看到了理所当然的恐惧,却毫不在意。他抓了这名女子,只因为那张与她相差无几的容颜,自然就不会在意这些理所当然的绝望与恐惧。 “我并不想对你怎么样,因为你不是她。我只想再看一眼她的脸,找回那些被我自以为遗忘的情感与回忆。我曾以为我忘记了与她相关的所有,但看来很可惜,我做不到。” 说完,常明放开了她的手。他只是想要倾诉出那些如鲠在喉的灼热情感,倾诉完了,自然就不需要再留下这个无关的女子了。或许这种没有目的的做法很无聊很可笑,但是这正是常明的固执所在。 然而这世事无常,谁都没有办法全然预料。常明想放这女子离开,却没有料到对方并不想离开。他放掉的那只手以一种更快的速度重新握了上来,并且不愿松开。至于另一只擎着油纸伞的手微微发力,一柄婉若秋水的锋芒就从其中漫卷剥离,映照着那张与她相似的容颜和泛着无尽冰霜的凛然眼眸。 一场无声的刺杀就此展开,但是无论是这女子还是隐藏在暗处的主谋都不清楚,刺杀的对象是一只新生的鬼物,可以洞穿人的身躯的锋利无比的宝剑根本和废铁是一个作用。这是布局者的疏漏,对方以为常明并没有死,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死了很久,只是最近才苏醒过来。 剑锋突进后却损坏不了常明的一片衣角,哪怕是先天境界的武者所施展的剑术也是没有丝毫作用。鬼类修成的幻身本就是一片虚无,以实击虚,就如同用刀剑劈击流水一般愚蠢可笑。 常明没有愤怒,只有怅然与叹息。他知道有人会想致他与死地,但是没有想到对方会用与她相似的女子来刺杀自己。他默然不语,怅然世事尽如流水,昔日好友如今全是仇敌。他叹息拥有与她相似美丽的女子竟然是来刺杀自己的杀手,就好像她又挥剑杀了自己一次。只是这些怅然与叹息都不长久,譬如朝露一瞬,泡沫生发。 “我曾想过很多,也曾考虑过顺应天命的抉择。但是我不甘心啊!我是这么的不甘心,不甘心,你懂吗?就是那种永远被束缚,手与脚都被紧缚,连喘息都无法伸展的坚硬与无奈。这种无奈像块垒溢胸,纵然经历生死,亦无法断绝。” 对方的剑并未停止那种无用的挥舞,她在摸索,幻想着能够找出常明隐藏的真身或者能够判断出这幻身的弱点和死穴。但这终是无用,她的眼中浮现了刺杀失败的死志,却忽然听到了常明的自白。 这种悲凉的感叹并非是能够触动刺杀者的话语,却徒然地消解了她的决绝。女子没有害怕过死亡,但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能够不用赴死不是更好么。她收剑而立,尽管衣衫凌乱,却不减半分美丽。然而这样的美丽,在常明眼中,如今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没什么意义,只因为她不是她。 女子虽然放弃了刺杀,却并非屈服,所以也不愿开口。哪怕无法达到目的,她也要争取一些姿态上的优势,她的心是一颗好胜的心。常明暗自失笑,却也不愿因此而为难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就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华胥。”女子冷冷地回答,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补充道,“这名字是母亲取得,但是父皇说了,如果失败,一定要把这话告诉你。” “哦,原来是洛北的女儿,他怎么舍得让你来杀我?” 女子的神色在听到“洛北的女儿”时有些暗淡,她轻声回答道:“不过是庶出而已,如果不能用来联姻,我的价值也就在这里了。如果杀了你,父皇说会给我一个郡主的封号,真正承认我是他的女儿。” “我的命竟然有这么大的价值,我还真的没有想到呢?而且哪怕我没有成为鬼类,你竟然有勇气来刺杀一名修行两百年的灵修,不得不说,名利的诱惑果然能超越生死啊。” “你什么都不懂!” 用剑指着常明,女子怒喝道:“你什么都不懂!你们这些灵修服石采气,哪能体会到凡人众生的饱暖饥寒。名与利直接关系到世人的衣食住行,直接关系到生死。世人所要面对的无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灵修怎么会懂!” 常明默然,他不想去反驳,他有无奈,又不甘,更因此而苟延残喘地成了鬼物,怎么会不懂那些生冷坚硬的无奈。他更不想去斥责她,因为那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灵修与凡人本就处在两个世界,难以理解很正常。而且洛北与他之间的恩仇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其中牵扯很广。 “头枕黄粱,一梦到华胥,浮生为梦。无所思,长生如意,似散还收聚,花火骤放。南明路远,道无际,长歌落魄。愿物我混一,灵台浮沉,鲲鹏万里。” 慷慨的必定是悲歌,常明的声音仿佛自不可知的某地飘来,带着任沧海桑田也无法消磨的淡淡悲凉。 纵妙手能解连环,也解不完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目送着名为华胥的女子离去,常明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像是暂得解脱的轻松。一场噩梦将醒,一切枷锁解脱,明日将是朝阳灿烂。至于那个梦中的华胥,就让它随着时光变成永恒的过往吧。大道无边无际,正好缓步轻装。 no.4 伥鬼 百年前的村落成了城郭,如今巍峨伫立,但是常明离开时却没丝毫留念,他走得十分干脆。然而世事浮沉,沧海桑田之后,屹立不倒的城郭衰落成村落或者废墟的也有不少,譬如过去的灵都,如今的杏村。 急行了四五日,常明就到了这里,原来的城墙早已被蔓藤累葛所掩盖侵蚀,成了幽深不可见的深山密林。他记得百年前他就是从这里逃进云梦大泽的,没想到百年已过,物是人非。一路上细雨并未停息,反而越下越大,但是对于常明来说,这样是刚刚好。虽然他幻身已成不怕阳光,但那终究只是不怕,一只鬼物是不可能喜欢身处烈日之下的。 如今常明所能感受到的世界,只有通过眼睛观察到的光暗与色彩。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尝不到,什么也触碰不到,就像是被整个世界疏离排斥。 不过,纯粹的魂魄连看都看不到,只能依靠灵觉去感知,常明依靠他仅有的那个铭刻在灵魂上的神通——烛龙之瞳,多少保留了一些视觉,这多少给了他些淡薄似无的安慰,不至于彻底绝望。 目盲者希求光明,耳聋者希求声音,缺失之后追逐的欲望反而更加炽烈。鬼修正由此而来,他们的怨与恨都来自本能之中对于缺失之处的渴求,由怨恨吸引地脉上的阴气,接纳了这方天地的怨恨。 而这怨恨却并不是常明想要的,他不想沉迷在那样扭曲却纯粹的怨念与仇恨之中,他清醒着也痛苦着,努力地抗拒着天地暗面的同化。他一边无法抑制地希求着生命的温暖与美好,一边又不愿这希求变成无可救药的痴迷,因为这痴迷会招来怨恨不甘如此种种,让他不得超脱。然而这么做终究是痛苦的,如同钝刀锯身,断断续续,不可断绝。 “大哥哥,你是灵修吗?”稚嫩的孩子一脸好奇地拦住常明的前路,他打量着在雨中完全看不到半点湿气的青衣,指了指自己家的房子说道,“娘亲让我请你到我家去。” “为什么?” “因为大哥哥是灵修啊,娘亲说,灵修都是很厉害的,可以飞天入地,可以穿墙,还能帮我找回爹爹。” “那为什么你觉得我是一个灵修呢?” “那还不简单,这么大的雨,大哥哥你身上还是干的。这么神奇,不是灵修还能是什么。” 常明没有追问,因为他已经看到孩子的母亲擎着伞追过来了。他知道,有麻烦来找他了。 走近的村妇也看到了自己孩子看到的奇景,只一眼就直接想要跪下哀求。常明没有让别人跪自己的爱好,一挥袖带着这娘俩回到了他们的茅屋里。 “你想求我什么事?” “仙师,求仙师救救我家汉子,求仙师救救我家汉子。” 常明没有让村妇继续说下去,自从在烛龙鬼灯上铭刻了那个神通之后,他对天机的感应愈发敏锐起来,就像生前修成金丹的那个时候。不过这并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知道的越多,往往死得就越快。 他记得他的大师兄,碧落八鬼之首,那个永远喊着“天命在我!”屹立在所有人面前的“战鬼”,那个人给所有人的都是背影,然而天命却没有永远地眷顾他,成了碧落落没的第一个牺牲品。 但是纵然知道,纵然有千般万般的理由,他还是想要做些什么。他不怕风雨阻隔,不怕道路艰难,他还是无比仰慕那个背影,因为那个代表的是永远不会被人遗忘的英雄。他想让所有试图让他回归天地的人知道,你们的谋划远远没有达到天命注定的程度,而且就算天命注定盘结,我意依旧锋绝! 修行之要,在于贯彻自己最真实的意愿。 常明伸手向村妇借了六枚铜钱,他要卜一课,这种占卜手法叫做金钱课,又称梅花易数,是他最擅长的术数手段。 “你家汉子是什么时候失去踪迹的?” “七日前,和村中的狩猎队上山收货的时候,村正的儿子郝仁说是被山君抓走的。” “可有他的生辰八字?” “有的有的,我们这里虽然偏僻,但是礼数是一点都不敢少的。我汉子向我爹娘下聘时,和聘礼一起送来的,还拿给村里的灵师看过。” “这里有灵师,你为何还要求我呢?” “不敢隐瞒仙师,我也求过灵师夏大人,但是夏大人说被山君带走的人,他没办法带回来。” 常明稍稍问了两句就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看着在半空之中不断旋转的六枚铜钱。道门六艺中“数”之一字最为晦涩艰深,因为天机莫测,测算天机不仅会损耗自身寿数,更可怕的是还会消解自身的气运功德。 不过常明凭借的却不是对于天数测算上的修为,而是传自上古的惊天神通——烛龙之瞳。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作为极北之地司幽之国的神明,烛龙的实力是不可测度的,他最神异的眼眸自然也拥有难以想象的伟力。 看着那些飞旋的铜钱尽数落下,却并没有停下,反而像被不知明的力量操纵着一样,开始互相撞击。但是片刻之后,所有铜钱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所有还在盘结构建的因缘齐刷刷地被切断了,常明的眼中突兀地爆出一声暴虐的咆哮,像是呼啸山林的山君带来的威慑。 “警告我?”随手将那六枚铜钱还给村妇,常明发现现在他对这件事真的有了那种一定要管上一管的兴致,如果就此放手,岂不是显得自己怕了那只头脑不清楚的蠢笨妖精。虽然测算天机的手段被那只妖物干扰了,但是常明已经顺着对方的出手看清了对方的所在和虚实。 “过一会儿,我会去这山上寻那只山君,你家汉子只是被困住了,等我灭了那只山君之后,他自然会回来。” 常明说完,也不管身后是哭喊还是拜谢,起身离去,再不理会。 一出门,外面霎时间狂风大作,笼罩整片天空的阴云不一会儿就被吹得散尽,露出了正午灼热的烈阳。常明看着这样诡异的变化,知道是那只妖物所为,对方显然很了解自己的根脚,想依靠这样的天时,来阻止自己。 常明对此并不在意,却并不想如了对方意愿,走到山脚就呆在一棵树下不再前行。他准备暂时休息一下,等到夜里再去找那只妖物的麻烦。 不过,似乎还有其他的人插手,常明突然发现,自己周围的阳光瞬间扭曲了。无形的至阳之气像藤蔓一样在交织生长,在他的四周编织成一个分外紧密的牢笼,虽然这牢笼看似脆弱得不堪一击,事实上却坚不可摧,犹如百炼的精钢铸就。 常明安坐着,只是抬了抬眼,叹息着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呢,诛魔十道中至阳道的立地樊笼可不是这么用的。”最了解你的一定是你的死敌,所以最了解诛魔十道的便是常明。不须用灵觉去分辨,他便能知道面前这个笼罩着自己的法术,就是至阳道定丹期三招杀手锏之一的立地樊笼,专门用于囚禁邪道与鬼修。 对方却没有回答,更没有现身。如此沉稳谨慎的人,确实符合至阳道的收徒标准。至阳之气雄浑暴躁,若没有一个沉稳谨慎的性格,稍不留神就可能入了邪道,大多连救都来不及救就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常明伸手点了点身外的牢笼,骤然如同点燃了最烈性的火药,瞬间爆出一片绚丽的绿色烟花。纵然常明除了视觉和灵觉之外再无其他感觉,这一刻也能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剧痛,就像身入油锅,反复烹炸,皮肤骨骼尽数酥脆。 他没有作出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因为这剧痛而怒不可遏,反而拊掌大笑着赞道:“刚强炽烈,生生不息,能够将立地樊笼中的至阳之气精炼到这种程度,在至阳道中起码也应该是个外门执事了。正大光明四门,阁下是哪一门呢?” 隐于暗处的人依旧没有回答,也没有现身,似乎是认定了以常明如今幻身巅峰的修为根本无法在这正午时分突破定丹期的立地樊笼。他或许有很重要的谋划需要全心全意地对待,所以先将常明这个变数困在这里,以防出现被搅局的情况。 因为如果对方要对付常明的话,这个时辰是最好的天时。 常明也不着急,他眯着眼望着天上那正午的烈阳,浑身慵懒地靠着身后的树干,静静等待时机。 此时,杏村一年一度的灵祭大典也要开始了,虽然过去的灵都没落成如今的村落了,但是依旧有不少习俗流传了下来。比如说尊称妖将以上的虎妖为山君,比如说培养草木成精的妖物作为主持灵祭的灵师。 “正德,好久不见了。你竟然还是在修行这样的邪道吗?” 杏村后山的顶上,身着月白道袍,头顶七星束冠的道士正在怒斥一名尖嘴猴腮的消瘦男子,提着拂尘的右手随着他的激动暴起了无数盘结的青筋。如果常明在场,一定可以认出,这个道士就是他最开始遇到的那个元符宗顾飞白。 “顾飞白,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作为至阳道的弃徒,师叔废掉你修为的时候,你的罪名就是修行邪法吧。”消瘦的男子一脸不屑,直接翻出对方的老底。他可不怕如今的顾飞白,三年前对方可是被自己师叔废掉了全部修为,驱逐出宗的。 然而顾飞白却没有避讳自己的过去,他闭上眼睛,语气坚定地说道:“是非善恶,自有公道。就算我只是至阳道的弃徒,我也要惩治你。皓日之辉,岂能容纳糟粕!” “好不要脸的说法啊,你还以为你是那威震四门的正门执事顾飞白吗?区区定丹后期……什么!定丹后期!!你怎么会是定丹后期!!!我明明亲眼看到师叔废掉了你的修为的!” 正德一脸惊惧,他就是为了突破定丹中期才为虎作伥,用食人祭天这种邪法来辅助修行的。可是顾飞白被废掉修为之后,三年重修就勇猛精进到这么可怕的程度,怎么能让他不恐惧,不忿恨,不咒骂世道不公。他就算死也不愿意接受这样可笑的结果。 “日月行替,纲行伦常。大日普照,天地临威!” 真言吐诵如雷,天地四方尽皆震动起来。至阳之气转瞬间汇聚凝实,犹如一轮高悬的烈阳,与真正的日光夺目争辉。这等辉光之下,魅璃魍魉片刻间被燃尽成灰。 这是大日神威咒,至阳道的招牌法术,是最基础也最难精通的攻击型咒术。施展之后,犹如烈日普照,能灭一切邪祟。 但是这并没有完结,顾飞白的神念化作飞鸟投入那颗与日争辉的光球之中,虚像般的火焰和光芒立马变得凝实热烈,光芒之下,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像是身处炼狱,五内俱焚。正德依靠邪法修行的身躯自然承受不住这般浓烈的阳气,整个人好似成了蜡像,隐约可见将要融化的惨状。血色的邪气从他身上涌出,一窝蜂地四处乱窜,发出了凄厉的嘶鸣。 在这个术法上,顾飞白已经达到了金丹真人的水准,他所凝结的至阳之气自有灵性,已不再纠结于固有的术法形式,万般变化由心而发。 此时还是正午,那只虎妖为了对付常明强行驱散了密布的阴云,让午时的阳气一并迸发出来,大大加强了顾飞白这道大日神威咒的威力,这只能说是自做自受。 “嗷呜~~~” 正德身上血色的邪气突然不受控地凝聚成虎首的形状,仰天怒吼。那吼声中包含着滔天的恨意,修行邪法,为虎作伥的正德连魂魄都失去了人的模样,化作了邪魔的外相。 顾飞白深知此时才是最关键的时候,他不敢大意,手中法决迅速变幻,真言吐诵而出:“天地万化,日轮长耀。彼祀苍天,神剑高悬。疾!!!” 大日至阳之光应召而聚,合扇般汇成一柄夺目的光剑,光华流转间,刺破了所有人内心的鬼蜮。至阳的剑光飞速奔驰,直奔正德凝聚的邪魔外相,似乎片刻就能将他斩杀于此。 “至阳破神剑!”正德一口叫破了这咒法的名号,但是随即他便陷入了更深邃的恐惧之中,无法抑制地感到绝望。他太熟悉这个咒法了,他的师叔也就是他的父亲最拿手的咒术就是这个,号称一击祭出,金丹之下无人可以逃脱。 不过顾飞白显然也并不轻松,此时阳气鼎盛,纵然将他术法的威力提高到了一个难以想像的地步,但对他身体的压力也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至阳破神剑刚凝聚,他就已经汗出如浆,仿佛一瞬间被掏空了。 剑光一至,势如破竹。正德的魂魄毫无抵抗的能力,直接就被洞穿,片刻就被焚烧了大半。可是正当此时,山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凶猛的虎啸,凭空荡起了无尽的波澜。 无坚不摧的剑光疯狂挣扎,却依旧被一节节缓慢却坚定地震碎成了金色的灵光,从半空中散落,化作一片凄美的光雨。 “为虎作伥!为虎作伥!正德,没想到你真的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纵使今天我身死道消,我也要除掉你这个败类!!!” no.5 八苦 顾飞白吐出术法反噬造成的淤血,咬破了舌尖,逼出了自己体内所有的精血,强行引聚了刚才被震散的至阳之气。 “灵气百千结,火树绕银花!” 金光骤聚,化作了一棵参天的巨树。已经被弄残成了破抹布一样的正德的魂魄哪里有反抗的余地,牢牢地被锁在了树干之中。轰鸣的虎啸再次如浪潮般汹涌而来,但是这次非但没有解救到正德,反而像是点燃了火药桶一样。 参天的古木节节爆碎,无数碎片好似无尽的绚丽烟花,充满了幻灭的危险气息。这是无法阻止的禁术,一经施展必定会同归于尽,但这正是正阳道的生存基础。正如天下修士对正阳道的评价,那都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疯子。灵修之所以修行正是想要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哪有一言不合就同归于尽,不给别人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退路的。 “过犹不及,刚猛到了极致必然会被轻易折断。只不过是一只入了邪途的伥鬼,你又何必与他同归于尽呢。”山脚处的树下,常明举灯喟叹,声音虽轻,却传遍了千里,也传到了将死的顾飞白的耳朵里。 “我恨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的顾飞白看着那片绚丽的烟花,苦笑着回答道,“我是至阳道的弃徒,罪名是修行食人的邪法。可是谁知道,这罪名我是替他担下来的。因为他是我师傅唯一的子嗣,因为他是我道侣最疼爱的弟弟。如今……如今也算了结了。” 最后的烟火光亮如同压过日光的繁星,带走了那两个人之间所有的仇与怨。常明远远望着,却突然消解了那份莫名的惋惜,人世是座火宅,居住其间,如饮苦海,他想顾飞白这人活着倒真不如死了自在。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面对了过去的遗憾,纠正了它,并且奉行和捍卫了自己的道路,确实是了结了。”常明微笑着感叹道。他的身后走出了一只斑斓的猛虎,如果不是那堪比宅院大小的身躯,与寻常的猛虎并没有多少区别。 它就是灵祭大典的幕后黑手,也是传给正德食人邪法的妖将。不过这只妖将是一只永远无法化形的妖将,常明认识它,因为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它无法化形的缘由也与常明有关。 那是还在碧落剑宗的时候,它是常明三师叔所收的弟子。他与它在姑射山的一处禁地里找到了一株神异非常的灵植,它直接吞了那株灵植,几欲爆体而亡。幸好当时常明正从凝液巅峰进阶定丹,分担了它体内暴走的灵气,救了它一命。 不过这虎妖性命虽然保住了,却付出了可怕的代价。因为它颅内的横骨坚硬程度堪比玄器,虽然衍生了犹如金丹法术的天赋神通,却让它再没有炼化横骨的可能,不能说话,不能化形,甚至只有和普通妖兽一般的寿命。不过如今看来,它不知从哪里学来了食人祭天的邪法,延长了百年的寿命。 “为了化形么?” “不是么?你是说这个伥鬼修炼的邪法延长了你的寿数,所以你要帮他。”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不管对人还是对妖兽都一样。通过与虎妖神念交流了之后,常明终于理清了事情的始末。他无法谴责虎妖,却也无法赞同它,只能苦笑。 这世事弄人,恰似为了提醒众生,这世上终究是,天命最高。 曾经的顾飞白天资卓绝,俨然诛魔十道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整个宗门无一人可以遮掩他那般耀眼夺目的光芒。可是就在他接手至阳道外门执事,与最心爱的师妹结成道侣这个最风光的时候,宗门内突然出现了有人修行食人邪法的传言。 为了履行执事的职责,也为了自己那颗除魔卫道的心,顾飞白很下了一番功夫去寻觅调查,最后在自己师弟凌正德的洞府中寻到了那些失踪者的残缺魂魄。但是他没有立即上报宗门,毕竟那不仅仅是他的师弟,还是他师父的独苗,是他道侣的亲弟弟。 当满眼含泪的师父和道侣跪倒在他面前哀求时,他动摇了,也妥协了。他明白,只有自己担下这份罪责,才能彻底断绝别人的怀疑,而且他也不愿去陷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只不过他所没想到的是,当自己主动声明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他是为了出人头地而修行邪法的时候,所有人都抛弃了他,甚至当初哀求他的师父和道侣。 他带着残破的身躯和心灵成了被宗门追捕的弃徒,隐姓埋名,颠沛流离,过着他从未想过的丧家犬的生活,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自己的所有。 常明注视着那些随着顾飞白肉身崩碎而四散消失的魂魄残片,就像无数浪花攒聚的泡影,一触就破碎了。他咀嚼着那些泡影中的悲哀、不甘与孤独,叹息道:“这就是所谓的正道么?声名道德之累,总是令人难以解脱。” 左手掌着灯,常明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这方天地的阳气已经随着顾飞白的那个禁术而消耗一空,虽然烈日依旧分外光明,却在渐渐透出一种迷离的昏暗。他掌中的灯火明亮却不炽烈,只照亮了这棵树下的一隅,虎妖的形状渐渐模糊,难以看清。 常明还记得自己对别人的承诺,很自然地问道:“那个近来上了这山被你掳走的猎户呢?把他交给我吧。”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常明料想虎妖应该不会拒绝,虽然碧落剑宗已经覆灭,可是他们之间毕竟有着过命的情分。 “它不欠你的。” 远远的声音传来,犹如檐角随风轻舞的风铃,却饱含了刺人的冰冷与不屑。常明眯着眼望去,却看不分明对方的面容,只是隐约分辩出了一双恍若星辰的眼眸。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更何况,他也不清楚对方到底有什么理由来阻止自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到底又牵动了谁的神经。 不过略一思索,常明大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淡淡地问道:“你是杏村的灵师?” “对,我是灵师夏薇,能猜到我的身份,看来你也不是太过愚蠢。” “为什么要阻止我?” “你不明白,我不是在阻止你,我是在阻止这个村子的灵祭。他们妄图通过过去灵都的灵祭大典继续操控这山上的野兽生灵,我早已受够这些无知凡人,他们想要继续奴役我,就不要怪我反抗。” “那和我无关。” “那么你的请求也与我无关。” 常明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对她提出请求了,自己是不歧视妖类,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些食人的妖物也会有好感啊。更何况,对方硬把自己的要求往请求上面扯,定然是想要借此要挟自己,这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果不其然,夏薇的下一句话就揭露了她的目的,草木成精的家伙与人相处得再久,也改不掉那些蠢笨的天性。 “不过你要是答应我,带我去邺都,我也不是不可以将那个凡人还给你。” “没兴趣,果然最后还是要做过一场么?” 常明有些想笑,那些人为了让自己去邺都,各种手段都能使出来了么?与这些人做对手,实在是可惜了比凡人多活了的那些年头。 不等对方回答,常明手中的灯光就开始了奇诡的跃动,他嗤笑着,灯上那双锐利冷漠的蛇瞳直射着寒若凝霜的杀意。他实在不想再在这些可笑的谋划中耗费时间,他还没有那么悠闲。 “我只是想去邺都而已,难道我就活该被这些无知的凡人奴役么?” “别再演了,这样的表演很拙劣,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我大概还能放你去轮回。” “你还记得!”夏薇脱口而出,却又好似像是想起了什么,紧紧地闭上了嘴,不想再给常明透露讯息。 常明没有忽略这个异常的表现,看来对方并不是被抛出来的弃子,反而真的了解一些当初的内情。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他早已死去了,也该与那些过往一步步划清界限,有些事不用再去班根问底,有些事更无需去耗费心神关注。 修长的手掌上闪动着温润如玉的点点绿芒,骤然间化作了一方玲珑精巧的玉印,随着呼吸迎风便长,一个翻转压向远方的灵师和虎妖,竟将他们全都笼罩在攻击之中。常明从来就是当断则断,他不想用碧落剑宗的御剑法门来对付曾经的同门,起手就是诛魔十道中九幽道的“冷玉印”。 他并不想试探什么,就算那个灵师认识过去的自己又怎么样,她既然站在这里要求自己带她去邺都,自然就是站在了与自己对立的一面。对于敌人,常明一直是心狠手辣的。不过夏薇也没有坐以待毙,白绸似的灵光化作长河般的尺练,将那方遮天的玉印紧紧锁住,试图将这玉印绞碎。 想得美!常明带着莫名的冷笑,白骨的短剑恰似流光,紧随着对方的尺练,瞬间突出,犹如一颗暴起的致命毒牙。 这一击十分突然,却是做了无用功。夏薇身旁的虎妖一声呼啸轻易地崩碎了剑光,逼迫常明退回了原地,这种天赋神通实在是跟作弊没什么区别。 对方一攻一守配合得十分默契,但这并不能给常明带来什么压力,比起过去那些九死一生的围杀,这样的程度还是难以对他有什么威胁。 “咦,那不是法术,竟然是下品的鬼修灵器。” 常明仔细打量了一番环绕着夏薇的那条白绸的尺练,这尺练似虚似实,飘忽不定,虽然隐含了阴阳转化的天地至理,却缺少了灵器最重要的灵性。 华而不实。常明不屑地冷笑着,这就是正统宗门与散修的区别。修行四要“财侣法地”,作为散修正是缺少了经验丰富的师长指导讲解,无论是修行、炼器、咒法还是自身眼界都有难以避免的缺陷,这缺陷会在长生路上成为永远桎梏他们的瓶颈,给予他们无尽的绝望。 “彼物荧荧,危惑危光。涤除玄览,至彼星澜。” 默诵着九幽道的核心咒术“危星极光咒”,常明对迎面而来的虎啸声视若无睹,他的掌中点点星光旋转离合,将他衬托得愈发优雅尊贵,好似夜之主,星之王。 这“危星极光咒”是借助诸天星辰施展的术法,在诛魔十道中也算极难掌握,单论威力,比大日神威咒还要强。常明不想回忆自己是如何学会这个术法的,那只会让他无法抑制地感到悲伤。 灿烂的星光瞬间化作划破长空的长河,朵朵浪花旋转卷聚,光披遐荒,让人不禁沉迷在这绝美的星光的照耀之下,无法自拔。 虚实不定的尺练没有办法抗衡同样虚实不定的星光长河,不一会儿,便碎成了漫天的尘沙,同样破碎的还有夏薇脸上好似凝固的平淡。 “你该死!我早知道你不可能是他,可是……我会在地府等着你,你一定会不得好死的!”夏薇的脸上好似镜片崩碎,原来美丽的面容一瞬间皮肉绽裂。那道尺练是她的本命法器,是她赖以为生的道基。这法器碎了,她的性命自然消逝,那美玉一般的皮相也自然无法存留。 常明看着那个还残留着滔天愤恨的破碎魂魄,不以为然地说道:“原来是寄物而生的山鬼,并不是真正的草木精灵,难怪会有食人的邪法。不过,估计你是等不到我了。我早就,不得好死了啊。” “我不太记得过去和你有什么交集,但是人死如灯灭,火尽万事消。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如今你对于我也只是我所厌恶的食人妖类而已。我所知的因果报应,谁种的恶果谁就该领,谁造的孽业谁就该受。这才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除此之外,尽是邪道!” 常明的目光明亮而坚定,魂魄不甘而复生鬼类,本就是凭借着那些怨气与执着。他依旧走在那条人生八苦的修行路上,该管就管,当断则断,怎么能够因为那些可笑的原因而停下好不容易才启程的脚步呢。 路在脚下,道在眼前,若有千难万险,自当一意以贯之。何须怨,何须恨,何须终日苦索而自缚手脚,做那沦落红尘的碌碌庸人。一切是非入眼,天下善恶两分,所有的犹豫彷徨都是可笑而虚妄的,都是魔障! 一朝顿悟,恰似明灯高悬。常明浑身上下仿佛都玲珑剔透了一般,杂念与烟尘尽消。原本就灼热而灿烂的星光长河更是大肆绽放光明,照得大半天空恍如白昼,也照出了夏薇破碎之后的原形。那是一朵长在鲜血之中的紫色小花,花瓣上依旧残留着一双怨毒的眼睛。 术法的变化尽在常明神念的变化,飞旋的星光汇聚,变化成了游龙在半空穿梭游荡,携着倾天的威势向着虎妖疾冲而下。 自己的领悟仿佛打开了一条全新的道路,常明把这番领悟和之前自己摸索出的修行法决融合成了只属于他自己的道,称之为“七曜灭念决”。 七曜七情,他所悟的是哀,是人之哀,国之哀,世之哀。哀而不怨,怒而不争,道且自然。下乘的法决以念御灵,中乘的法决以神通灵,上乘的法决以心感灵,他就如同他曾经的挚友,入了术法的坦途,道的门径。 在这样的优势之下,更不要说“危星极光咒”本身就是威力奇大的顶尖秘术,一击之下就要毁山断河。震撼山河的星光好似冲刷一样地奔走漫卷,轻易消散了虎妖存在于世的痕迹。山风一吹,忧伤的紫色花瓣漫舞飘零,尽化作了飞屑与粉尘。 常明心中默叹,无尽玄奥尽收于生死轮转中的双眸。他不是太想做到这个地步,但是如不作取舍,恐怕以后再难于此世间安身。 他从来都很固执,但这份固执过去只是为了掩盖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胆怯,因为这恐惧与生俱来,至死未消。 轻声吟诵着度化魂魄的咒法,他度着步将山间那些残留的怨气一点点驱散。山风将他的声音渐渐吹远,如同将行的孤雁,清幽留声。 no.6 鹿镇 蜿蜒的山道被群山一道道撕碎割裂,毫无怜悯地散落在这片山脉中。常明就在这样的山道上缓步徐行,他的脸上带着淡然恬静的微笑,似乎真成了寻幽踏青的墨客骚人,一心安放在了沿途的风景。 杏村的事已然告一段落,那个被挟裹上山的猎户只是陷在了山上的迷阵,虎妖和夏薇一死,他自然就得以逃脱。常明并没有向杏村的人给出交代,他自顾自的去了,此间事了,剩下的一切自然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就在荆棘丛生的路旁,碎石剥落的轻响不断,仿佛其中藏匿了一只好动的精灵。可惜,常明并不想去好奇,也没有深入了解的兴致。脚下轻巧的步伐忽然卷起了轻舞的风,常明踏着这风,一转眼就走出了那羊肠一般的细碎山道。没有了继续看风景的兴致,他自然就要离开,他可不想在陷入什么莫名的麻烦。 纷繁变幻的风景好似元宵节上飞旋起舞的走马灯,常明却依稀看到,一道白影紧随着他,好似他的影子,跟他宿命纠缠。那道影子上一眼可见优雅神秘的纹路。 他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常明停下了脚步,伫立沉思,却好似陷入迷雾一般,摸不着半点头绪。他总有种莫名的感觉,像是有人用神通在禁锢他的思维和感知,就像被摄入了无边的幻境。在他的眼睛里,一切因果的变幻都像被迷雾封锁,或隐或现,不甚分明。 他虽然能够轻易察觉到自己思维的困顿与迟缓,却只能如同旁观者一样默然观望,像是在从另一个空间俯视自己的灵魂,这种感觉有点像骤然间度灭了心结,正在白日举霞飞升。 “不要闹了!”常明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说道。但是这样诡异的幻境依旧笼罩着他,于是又沉声重复了一遍,“我说,不要闹了!” 似乎是发觉常明真的已经无法再忍耐了,躲在暗处的小家伙终于从那荆棘丛生的草丛后面窜了出来,半是讨好半是畏惧地伏在他脚旁。 这是一只不寻常的白鹿,看着她脖子上的金质项圈,那是贡品的标志。这个月中旬,常明在路上看到了这只白鹿。他看到她那双充满哀求的眼眸,一时心血来潮,就出手将她救了出来。不过常明并不想带着她上路,虽然他能看到他们之间那些纠缠盘结难以细数的因缘,但是他还有自己的使命。那种负担太过沉重,而他并不想走出这段令他沉静的孤独。 “世间尽是巨浪浊流,我昂首阔步,自然阅尽人间孤独。” 常明不想让人看得太清楚,因为他已经死了,谁也无法否认,他已经死了。有时并不是你想要孤独就能孤独,有些人注定了,哪怕在无尽的热闹喧嚣中,依旧是孤独。 这孤独是常明持守的戒律,是他为自己修行定下的牢笼,他困守在笼内不断斧正自己的方向。对于他来说,修行并不是一味的增长修为,服石采气,那是一种寻求解脱或者不愿解脱的方。人之所以想要长生,是因为害怕没有找到那个只属于自己的解脱,永远地在生死轮回中不断悲伤不断沉沦。 但是那只白鹿没有放弃,出于妖兽的本能,她认定了常明。她的天赋是制造幻境,以构建迷惑六识的假象来迷惑别人,但是常明知道,她之所以认定了自己就是从那些幻境中见到了自己与她之间的因缘和劫数。 劫数,常明的师父教导过他,他也教导过自己的弟子,对于灵修而言,劫数就好似世间最可怕的剧毒,触之即死。 但是常明并不是因为恐惧而选择疏离白鹿,他早已舍弃了自己的恐惧。可是为什么还是不想与这劫数有所牵连呢?也许确实是不想脱离如今暂得安宁的孤独。 但是常明扪心自问,却发现可能不仅仅是想要继续孤独。他还在怨恨,怨恨被人那般轻易就抛弃。他还在厌恶,厌恶命运的难以抗拒。 这是他的不甘,无论怎样好想都难以消解。 不过他也不需要消解这份不甘,复仇这种事情本来己注定了会孤独,它苛刻地指定了一个人,让他在这仇恨中煎熬着、磨砺着、战斗着,最后和这仇恨一道同归于尽。 常明额上的发丝随风浮动,他的幻身虽然只是幻化了形状的魂魄,却与真人丝毫不差,反复这个叫常明的人依旧活着。他有时也会有些疑惑,他如今到底算作复生还是转世,可是那根依旧刺痛心脏的仇恨不断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白鹿在他的脚旁徘徊着,时而窜动着离开,时而优雅地踱着步子走来。青衣的少年与白鹿,本是充满雅致的良景,却不知为何弥漫着深入骨髓寝食难安的悲凉。 看着天上的日头已落下大半,近了黄昏,山间的风敲着安眠的锣鼓,却又聒噪着不肯安静。常明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将白鹿抛下,他不太清楚为何自己还是妥协了,也许是看到她就会想到曾经的她,渐渐地就没有了那样冷厉果决的心吧。 常明的路程到此时才走完一个开头,翻过这片连绵不绝的山脉,前面就是略显繁华的粛风之地,那是一个被风沙包裹着的地方,城池的外墙由一排排高大的巨木组成,传言上古的神灵风伯就是在这里陨落,那里终日不息的风沙就是他所留下的精魄。 群山的最外层还有一个孤僻的小镇,孤零零的,身前是永不停息的风沙,身后是冰冷生硬拒人千里之外的群山。这小镇很小,却依旧顽强地存在着,像是个和他一样的野鬼孤魂。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常明道兄,我到这里邀请你,可还算有点诚意?” 常明听到了风声中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却始终难以想起来人是谁。那个名为鹿镇的砖墙近在眼前,四周却笼罩着呼啸不停的风沙,有些隐约难以看清的迷茫。常明静静地面对着鹿镇凝视着,等待对方现身。 但是对方好像就是在戏耍常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就再没了声息。 肃风来来回回地呼啸着,带动彻骨的寒流,那种冻结思绪的冰冷,就算常明没有真实的身体,他也能感受得很清晰。他并不记得对方会是自己过去曾认识的人,也许死亡总会遗忘一些东西,就算苏醒了有些东西却永远地遗失了吧。不过说到底,与人叙旧还缩头缩尾的,绝不是什么友好的表现。 “河岳山川,无常有定。弃道于左,无聪无德。” 所谓术法的释放大概分为两类,一种是吐诵真言,通过语言来与天地万物沟通,建立联系;另一种则是依靠手印等形体上的仪式来与天地沟通。相比较而言,前者比较简单便捷,只要能够吟诵真言雷音,识得咒文,就可以施展,对于自身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使用手印的话,与天地的联系就会比较紧密,一旦失败出现反噬,轻则重伤,重则致死,所以一般使用手印的都是属于宗门中压箱底的禁术与秘术。 譬如现在显露在常明面前那个端着外狮子印的年轻僧人,虽然他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却让常明感觉虚假得几欲作呕,好像那就是自己最鄙夷的人。 “太上无算!哈哈,竟然是太上无算!”看似慈眉善目的僧人松开了手中的印决,双手合十,十分谦卑地说道,“小僧是摩诃寺的寺监,奉方丈法旨前来请常明道兄前去讲法,望道兄务必要赏光。” “我不认识你,所以我不会去。”常明摇了摇头果断地拒绝道。他又不是疯子,自己现在是个鬼修,修行佛法的那群秃驴都是几万年都修不开窍的硬石头,说不定自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且自己还有杀身之仇要报,哪有那么空闲。 不过用了“太上无算”逼出了对方的行迹之后,常明不仅发现了对方是已经证得了金身的小乘罗汉,看他的外狮子印更能够肯定对方必然修行了密宗的术法,然而自己,虽然是幻身期巅峰,两者差别也太大了。 听到常明直截了当的拒绝之后,那僧人看起来是很诧异,不过转眼他又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小僧只好请道兄务必赏光了。” 笑意盈盈的僧人身上飘出了朵朵爆燃的火莲,一瞬间就化作踏着火焰疯狂起舞的忿怒明王,他手中黝黑的降魔杵挥舞之间爆出比风沙更凶残的层层气浪,仿佛整个天地都要为之崩塌。佛修的功降魔手段一项以刚猛为主,更何况这还是一举一动都会爆出无边业火的尊者明王,舞动间天地都要倾覆,令人深陷绝望。 还真是,说动手就动手啊! 常明有些魂不守舍,虽然对方的声势十分浩大,但他还是看到了那种如同光影般的种种虚假,更何况,还有一个人也来了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绵软如蜜糖的软语入耳,好似情人之间的亲密嗔怪,轻松地驱走了汹涌袭向常明的业火。而此时修长柔美的身躯贴上了他的身后,一双剪水的双眸妩媚得迷醉了他的心神。 她的手无暇如同羊脂美玉,她的唇轻吐兰香,美丽已难以形容,若真有仙子从飞天的画卷上翩然舞下,恐怕也难以企及她半分。她的美魅人心神,像是最令人迷醉的恋情。 “秋岚,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常明只觉得万言千语凝固在心胸,只能轻吐出这一句,仿佛再多一个字就会肝肠寸断,即刻窒息。 对方却不以为意。她的目光喜悦着,就生长了春;她的目光热烈着,就盛放了夏;她的目光哀愁着,就凋零了秋;她的目光冷漠着,就凛冽了冬。一时间仿佛四季流转,让人忘怀了经年。 “师兄,你又在说什么傻话,你不是还有她么?这么多年,你不依然没能忘了她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常明轻声默念道,他的幻身骤然变回了执灯的青衣文士。他的目光苍凉幽远,连岁月也一并越过了,似哀叹,似彷徨,又好似亘古未变的不朽与坚定。 八角的宫灯被拢在了纹龙的广袖之中,却依旧尽显无限的光明。他四周的肃风悄然将息,像是早已陨落的风伯复苏,只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人死如灯灭,死去的常明终究不会再是活着的常明,忘不忘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你还在怨恨她么?” “恨!为什么不恨,但我更恨在这幕后操纵一切的人。” 虚伪的和尚看着他们聊天叙旧,只是笑,不说话。 常明看不懂,却也觉得并不需要看懂,他只要知道那个僧人是敌人并且很危险就已经足够了。 黯淡的身形如影,飘然向前方突进,恰似一柄绝世的神剑,举之无上,进之无前。肃风隔绝了大部分的灵气,在继续拖延消耗下去,他只能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动了,并且孤注一掷。 “不要。”秋岚惊呼道,但看她的眼神里却没有半分要上前阻拦的样子,那是一层不着边际的迷雾,看不清里面的真实。 “如是我闻,若种恶因于恒河无尽星辰处,必受三十六层业报,不得超生。” 微笑着的僧人端着不动明王印,身上金色的光华上下流转,金身骤现,恍如明王现世。熊熊业火缠绕着黝黑粗大的降魔杵,那丈二的金身徒然大喝道:“降魔!”降魔杵轰然砸下,带着九龙九象的无上神力,似乎想要一击就将常明敲成尘粉。 罗汉果位的降魔神通就好比金丹成就后的那些移山填海的真正大神通和仙术,轻易不会动用,但一旦施展,就会破碎山河,改天换地,拥有莫测的伟力。 “六丁六卯,申虎辰龙。湛兮渊兮,天地俱焚。” 剑锋未及和尚的金身就骤然消散,常明举灯向前,口中吟诵着简短的真言雷音,仿佛一场宏大乐曲的演出开场。 幽兰的火焰由中央向四周蜿蜒扩散,黯淡的火线好似一瞬间织就了一张囊括天地的大网,猛然炸裂,燃起无边的火海。 “常明虽然不再是常明,但是阵鬼仍然是阵鬼啊。虽然我刚踏足入梦,又岂会被这种拙劣的幻境所困。” 看着那和尚在火海之中大跌坐下,虚假的面容慢慢消散一空,常明知道自己猜对了。这鹿镇是个天然的幻阵,自己就是被幻境迷惑住了,鬼修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那份无端怨恨的心境,对于幻术虽然仿佛天赋一样擅长,却也最容易陷入幻境。 常明变回了青衣的少年,径直走向了那名为鹿镇的镇子,不再去看那和尚和秋岚一眼,跟在他身后的白鹿略一迟疑,也只好磨磨蹭蹭地跟上了。 no.7 入梦 “其实我并不怪你,毕竟这些,都只能算我自己的执念,与你的幻境没什么关系。” 走进小镇,转瞬间就换了天地,一切迷惑的虚妄尽数消散,常明依旧停在那座山脉中的小径,从来没有移动分毫。他知道这是白鹿的幻境,或者说白鹿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所在,只不过被洛帝忌惮上了这种梦幻的神奇,所以派兵扫灭,只剩了白鹿一个被当做玩物准备送到邺都去。 伏在他脚边的白鹿早已消失,只有一个眉心有着梅花印记的小女孩躲在荆棘后面,满怀期冀地盯着他。常明冲着她点点头,指尖点点灵光飘散,为她织就了一件和他同种样式的白衣,遮住了她一丝不挂的身躯。 刚才的幻境令常明终于突破了幻身期的极限,终于进入了鬼修的第三阶段——入梦。鬼修所谓的入梦其实也是幻境的一种,因思念而生,因怨恨而灭,是他们心中最珍贵的东西所凝结,只有看破这幻境与现实的区别,才能主导梦境,才能称之为“入梦”。 不过常明并不惊讶自己的梦中会出现秋岚,他曾喜欢过秋岚,少年慕艾,不要说他,就算几个师兄和师弟,那个没有做过这样的迷梦呢。毕竟那可是青春靓丽,朝昔相处的小师妹啊。 如果没有那个人,也许他已然和秋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也不会有那些仇恨与覆灭,但是时光岂容人更改,他爱的欲置他于死地,爱他的已了无音讯。 也许正是入了梦,才会出了破绽,才会无法自拔,才会多愁善感。他这样安慰自己,却依旧无奈地发现这样的借口苍白拙劣,连自己都骗不了,如何能够骗得过别人。 抹去了指尖残留的细碎灵光,白鹿身上的衣裙白得太过鲜明,一截短辫好似鹿尾巴,系着垂丝的白绒。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欢快地拉住常明的右手,想要拖着他一起奔跑,传递她内心的喜悦。 白鹿的心里缺少仇恨,因为妖的世界与人不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才是普通妖物所奉行的法则。弱者被强者掠食杀死,是必然的结果,不必怨恨。但是对于常明来说,这就相当于一颗纯真无瑕的心灵,是一种身在地狱却能仰望美好的慰藉。不管这种慰藉的由来是何物,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差别。 盯着白鹿眼中那澄澈得透着无暇喜悦的辉光,常明大概明白了为何她会是自己的劫数,因为这是自己最想要的,能够消减孤独的光芒。 “我常常在想,这么广阔的青空,要是有盏灯就好了。” 是啊,我们赤条条地来到这世上,又赤条条地走,一切生的痕迹都会被时光冲刷消磨,最后被这个世界遗忘,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孤独么。这孤独顽固而凛冽,直刺心肺,伴着与日俱增的阵痛与恐惧,仿佛跗骨之蛆,让人不得安宁,难求解脱。 我还是太过软弱了。常明暗自嘲讽着自己,就算他现在在别人看来能够无比坚定地在那条艰苦卓绝的路途上走下去,他也知道,那不过是凭借着维系他生存的怨恨和暂时的赌气任性罢了。他需要寻找一个能够欺骗自己的真实的借口,若不真实,如何将那些期待与痛苦尽数逃避,不受自己的谴责。 但是现在还不行,他还没有找到,他还没有骗过自己。虽然不愿意面对,他也很清楚,这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拖延着罢了,一天没有寻觅到自己的道路,他就还是那个不由自主的凡人,就还会在痛苦和折磨的道路上不得解脱。 这浮生是梦,这梦里浮生。他想要沉眠,却痛苦且坚定地清醒着,挣扎着。现实与梦境如同两块坚硬且棱角分明的巨石,无时无刻不在将他打磨,他的心终究会发生变化,也许,会越来越坚硬好似冰冷的钢铁。 “刚化形的小妖,幻身期的鬼魅,道爷今日还真是福星高照啊!且让道爷我收了你们,好再给宗门添个妖物傀儡,这可是大功一件哪!” 叫嚣着的声音分外刺耳好似破旧的锣鼓,常明不屑一顾,他已入梦,就好似灵修中的定丹,已是板上钉钉的准金丹,哪怕对方和自己修为等同,也只有送死的份。 我可是碧落八鬼啊! 掌中的灵光编织着无形的幻梦,常明不想去理会那个不自量的杂鱼,一挥手就灭掉了他的道基,将他打落凡尘。白鹿好奇地瞄了两眼那个瘫坐到地上的倒霉蛋,颇为依恋地赶上常明不断远去的脚步,再不回望。 这样不自量的杂鱼为数不少,仿佛有人特意用这些杂鱼驱逐着常明,想要将他赶往某一个地方。常明渐渐看穿了这一点,他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很了解自己的人,不妨就遂了对方的意愿,去看看好了。反正他也有好久没有见过那些熟识的人了,也许还能从对方口中得知那些人的近况,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对于那些拦路的杂鱼,常明并不会因此就放过他们。既然他们认为人妖殊途,人鬼殊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么反过来也一样。常明如今而不再是灵修了啊,他只是个新鬼,游荡世间只为了复仇。 他如今就好似逃窜一般游荡着,带着白鹿,一路上不断熟悉着当初的咒术和阵法,将那些围堵他的杂鱼们当成了上门送经验的怪物,很轻易地稳固了自己的修为。 渐渐的,已过了夏末,常明终于见到了他苏醒后的第一个秋天,可惜这里是粛风之地,没有遍地鲜红的秋叶,不像姑射山,一到秋天就好像成了被鲜血染红的黄泉。不过常明也要走到这粛风之地的边界了,再往西,那里有最广阔的平原和最浩荡的汪洋,上古时曾诞生过一个无比强大的被称为“中土”的国度。如今洛帝的乾元王朝只占据了其中一般的山河,另一半则是万妖齐聚的圣地,两者分庭抗礼,互相争斗。 高大的界碑好似天柱直入云霄,那是上古之时大能随手划定疆域时插下的,任时光流转至今,依旧巍峨耸立,震撼着所有人的心。 “肃风?”白鹿抚摸着碑文上的那两个她唯一认得的字,轻声念道。这段时间里,常明已经开始传授她一些基本的修行知识和真言雷音的施展方法。她学得很快,堪称一块未被发掘的良才美玉,常明教得也十分尽兴。 “肃风!肃风!”白鹿拍手笑道,她的掌中不停地卷起了细小的风尘,调皮地搅动着常明衣角上散落的灵光。 常明见状只是微笑,他已经稳定了入梦期的修为,幻身又要产生一个蜕变,就好似蛇类生长就要蜕皮一样,幻身上散落的灵光就是那将要褪下的死皮。当他御风而行时,双脚会化作浅绿色的光影,就好似蝴蝶在空中翩然起舞,飘落细碎的点点晨光。 然而此时,一道惊雷迸射,将要击中常明的幻身时,转瞬消散。常明知道,那群烦人的苍蝇一样的杂鱼们又出现了。 “日月行替,纲行伦常。大日普照,天地临威!” “五德封镇!疾!” “四时长生意,天地烈火心!临!” …… 各种各样的咒术阵法接踵而至铺天盖地,犹如遮天的巨浪将要临身,仿佛随时能够将常明席卷吞噬得连毫末都不剩。 但是那又怎样,不过一群杂鱼罢了。青衣的书生放声大笑,伸手按在了那根顶天立地的界碑之上,轻声诵道:“禁法!” 雷音响彻了层云,而天地也好似随着这声惊雷一并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彻底沉寂了下来。在那些杂鱼眼中,整个天地就好像因为常明轻飘飘的两个字而沉默,不敢再有什么声息。 常明的笑声收敛,他看着那些面如死灰的杂鱼们,淡淡地说道:“我不知道到底是谁驱使你们前来找我麻烦的,但是我已经玩腻了,而且估计也快要达到他的目的了,以后谁再跟着我,就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们了。” “??”白鹿偷偷地拽了拽常明的衣角,想要问他为什么一下子就能禁锢住所有人的攻击,这实在不像入梦期的修为。 “那些笨蛋怎么会知道,界碑之前不许争斗,这是上古立碑时就定下的规矩。”常明附身在白鹿耳畔,轻声说道。 说完,转身离去,再不理会身后那群已经被吓傻掉了的杂鱼们。 但是没走多远,他就有被一个人拦住了,这个人他认识,对他而言,这个人是他亏欠最多的那个人。只不过这个名叫庚桑楚的人十分恭敬谦卑,让常明分辨不清,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怎么,师父已经认不出弟子了么?弟子得知师父的消息之后,可是花了很大的心思才将师父指引到这里,在这里弟子都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 庚桑楚走到常明面前,恭敬地行着大礼拜了三拜。他的声音很沉稳,动作却很缓慢,仿佛是在做一个意义重大的了结。 这是自己唯一的弟子啊!不分什么记名与真传,也没有什么内门与外门,百年之前,自己就收了这一个。如今,那个清秀的少年却成长成了一个太过阴柔的人,仿佛正在安眠的毒蛇。常明凝视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没有什么关系的陌生人。当初的筑基,如今已然成就了金丹,虽然是百年已过,但是还是有点让人始料未及啊! 两个人默然凝视着,百年已过,一切都已经不同了,常明明白,庚桑楚也明白。 “这些年,苦了你了。” 常明心中始终有些难言的亏欠,但是他不会因为这些亏欠就对别人让步,这是他的顽固,让他始终坚定的顽固,所以到最后,他也只能给他这句话。 庚桑楚没有回应,他的脸色有些发青,他太过了解常明了,虽然知道对方不会因为自己就变换阵营,放弃道路,但是真正从对方口中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有些难以抑制的不甘与怨愤。伴随着这样的不甘与怨愤,他刺出了一直拢在右手衣袖中的灭魂法器,径直刺进了常明的幻身,溅起一阵绿色的灵光。 “看来你过得并不好。”常明脸色淡然地瞄了一眼刺进自己体内的那件灭魂法器,平静地说道。当庚桑楚走到他面前时,他就已经看到了那件灭魂法器,不过他并没有做什么防备,因为他早就知道庚桑楚要干什么。 他欠他的,能够就这样还掉,也好。 “好?怎么可以用不好两个字来形容!你不知道,我到底遭受了怎样的侮辱和折磨!怎么能够只用不好两个字来形容!” “你睁开你那双冷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啊!看着我,我知道你能够看到,你总是那么无所不能,为什么不好好地看看我的过去,看看我到底遭遇了什么!” “你看啊!为什么……为什么不看呢!” 庚桑楚仿佛瞬间就被激怒了,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那眼神里半是焚灭一切的仇恨之火,半是绝望无助的悲哀之泪。师父死了,宗门覆灭了,孤身一人在这条修行的蜀道上闯荡,没有人会去对他抱有一丝同情,眼前出现的全是无法忍受的折辱。 “我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而已,求仙问道,那算个什么东西啊!” 看着面前扭曲、叱骂、疯狂的弟子,常明依旧淡然,他知道那是他的责任,但是这更是庚桑楚自己的责任。纵然他已经成就了金丹,心境上依旧是那个连门都踏不进去的筑基童子。于是,常明确实在可惜怜悯这个弟子,但更多的却是看透一切的安然。那种目光像是高居九天的仙神,他们的心从不为凡尘动荡波澜。 两人之间,动与静诡异地平衡着,一边是无休止的咒骂和癫狂,另一边则是静默伫立的安宁。 等到日光西沉,月色洒满一切,咒骂声终于暂时停息。其实那些话庚桑楚自己都已经重复到厌烦了,在常明看似安宁实则冷漠的对待下,他觉得自己就像戏台上逗乐的伶人,愚蠢并且可笑。 他也知道自己搞砸了那个人交给自己的任务,但是他并不后悔。等这一天,他已经等待了整整一百多年,已经等完了一个凡人所能经历的生老病死的所有时光。一百年,实在是太久了,他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了。 他想要宣泄怒火,却找不到宣泄的理由,所谓苦难什么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过苍白了。直到看到常明睁开了那双布满了玄奥符文的暗金色的眼眸,并且从那种冷漠转为黑白分明分外澄澈的湖光的时候,他才找到了借口。 他上前扯住自己曾经最尊敬的那个人的领子,大声骂道:“你怎么能……!” “我告诉过你,烛龙双瞳并未大成的时候,妄加动用回溯过去的神通就会前功尽弃。所以那个人逼你来让我破功,以防止我用这双眼睛看透她的布局。我说的对不对?” “你说得对,可是你不已经破功了吗?” “可笑啊,看来我所传授的东西,你都全然忘光了吗。天数艰深晦涩,人力又怎能全然洞彻呢。更何况神通这种东西,你可曾听我说过有什么神通是可以随人一起死而复生的呢?生死之隔,犹如铁幕,若可以轻易越过,又谈何生死呢?” 面对着这样的常明,满心悲愤的庚桑楚又迟疑了。难道多年前他的死亡只是一个局吗?难道所有人都被自己这位神鬼莫测的师父欺骗了吗?他不愿意相信却又想要强迫自己相信,他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矛盾,因为他也知道,这么多年的苦难也只是因为自己的固执而已,自己还是把面前这个人当成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师父。 “归根结底,不是多么高的天赋与悟性,也并非善良与邪恶那种被人随意颠倒的可笑东西。我收你为徒,只是因为你的顽固,那种和我一样,纵使头破血流也不愿悔改的顽固罢了。命似炼狱,运若鬼伯。不毁棱角,方为执着。” 两个人同时重复着这句话,这是收徒时常明给庚桑楚的解答,如今也是给现在的他的解答。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是不容旁人触碰的,守护这种东西时的心情就是执着。 世人所言是固执也好,是顽固也好,总之就是要死死握在自己手里,至死也不能放手。别人会怎么说,怎么想,与我何干! 常明盯着已然泣不成声的庚桑楚,他知道,这弟子这次来并非是真的想要向自己报复,也不是想要执行那个人所给与的任务,只是来看自己的。自己的弟子最了解自己这个师父,他这个师父岂能不了解自己的弟子。 抽出了还插在身上的灭魂法器,常明将其放到庚桑楚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牵着白鹿,大笑着离去。 no.8 师徒 “师父。‘天升以清,地降以浊。清浊分焉,万物辩焉’这句口诀是什么意思呢?”散发的童子伏在青衣的文士身旁,一脸天真地问道。他手中抱着一卷竹简,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隐约可见《玉清九重》四个字。 青衣文士淡然地看着自己装天真的弟子,叹息了一声,径直伸出了右手,上下一翻。骤然,一道灵光被一分为二,开始展现了神妙的变化。由一生二,化作了两气旋转追逐,预示阴阳两分,然后由二生三,由三生四,不断循环往复,却在将要填满青空之时徒然收紧,又回复成了他掌中的一道璀璨的灵光。 童子被这样奇妙的景象惊呆了,他虽然刚刚涉及术法之道,却明白要做到眼前这样需要多么深厚的修为,以一化千万,以千万归一,看着自己师父依旧平静淡然地神色,童子毫不怀疑,刚刚绝对不是极限,可能只是万丈冰山的一个小角而已。 青衣文士卷起宽大的广袖,露出刚才施展术法的那只闪动着金玉光泽的右手,重重地敲在了童子的小脑瓜上,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 “唔,好痛!师父为什么要打我!敲笨了怎么办!” “我听高歌说,这叫做开窍。用那么拙劣的问题考验你师父,定然是你的灵机堵塞了,得多多开窍才行。来,再让为师敲几下。” “不要啊!师父!” “咚!”“咚!”“咚!”“咚!” “师父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师徒俩嬉闹着,似乎日子本该就这么平淡且愉悦,不被庸人所扰,不被俗世所累。 可是平静的日子终不会长久,那些美好总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碰便破碎消散,再难留存。 “桑楚,这一次为师要度的是生死大劫,也许很难再回来了,你要早些做打算。为师从未向旁人宣称你是为师的弟子,所以只要你自己不说,那么那些人就找不到借口来为难你,你要切记这一点。” “可是师父,您为什么要去呢?那个人不已经背叛了您,背叛了宗门,成了诛魔十道的弟子吗?” 看着眼前的弟子露出的那个怨恨的眼神,青衣文士擦拭手中长剑的动作忽然一顿,平静地回答道:“劫数从来不是想要逃避就能躲过去的,我不得不去。况且这是我自己的劫数,谁种因便是谁收果,谁应劫便是谁来挡,岂有假手于人的道理。这是我的道理,你是我的弟子,你一定要记住,不要妄图去招惹那些不属于你的因果,那只会是自寻死路。” “况且,就算是死劫,你便不信你师父我能够凭借这身修为与神通斗上一斗。为师何时成了那般弱小的灵修了。”看着那眼神中的怨恨由表转里,深埋下去了,青衣文士不禁多说了一句,开解着自己的弟子。他并不是在意自己的弟子所怨恨的是谁,他在意的是这份怨恨可能招致的恶果。 天数莫测,天命飘渺,他就算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旧逃不了,躲不开。何况自己这个刚刚筑基巅峰的弟子呢,所以他也就释然了,谁都有谁的缘法,谁都有谁的劫数,只能靠自己,别人帮不了,也管不了。 放空了自己的心,他起身,弹剑作歌,自此上了路,最后却真的没有斗过他的劫数,再没能够回来。 “是啊,都是我自己的怨恨与执着,这是我的劫数啊。” 庚桑楚知道他所经历的一切折辱都是由于他自己去找了那个人,以常明弟子身份不自量力地向她复仇,与过去那个时候常明的担忧一致无二。这是他自己所造成的,怨不得别人。 “不过,何必悔恨。若是没有违背自己的本心,又何须悔恨惆怅。我虽然遭受了这般的折磨和侮辱,但我仍旧成就了金丹,证明我并没有违背自己的本心,这是身正道直的执着。” “你不是师父!”庚桑楚突然略有深意地对远去的常明喊道,他一脸恍然,然后开怀大笑难以停歇。 “人死如灯灭,这是世间的常理。纵然再次被点燃,所照亮的也绝非是过往的光明了。”听到庚桑楚的话,常明的身影一顿,随即回答道。他知道,自己的弟子已经领悟了自己的意思,他已经不是他了。 庚桑楚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灭魂法器。这是一柄上品灵器,虽然因为其特殊的作用而有所提升,却始终没有达到玄器的高度,如果对于初生的鬼物,作用十分明显,但是对于常明却一点作用没有,这说明了…… “迎风来,踏歌去,山水相依,路尽故人西去。莫道晚秋凉,孤影楼高,半生谁人堪记” 远方的歌声飘来,庚桑楚会心一笑,他远远望着那一高一矮两个影子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然后面向了近旁的一棵老槐树,冷冷地问道:“可看够了,还不准备出来收拾残局么?” “啧啧,不愧是碧落的孤魂野鬼啊,这鼻子实在是够灵的。但是我搞不懂啊,你又何必演着一出给我看呢,那个人一定是常明,你们骗不了我。”树后面走出一名裸着上身的剑客,他略带嘲讽地说道。拔出背后的巨剑之后,那一身棱角分明的肌肉上尽是狰狞的龙形纹路。 藏了许久的剑客并没有面对一名金丹真人的自觉,似乎对面的这位金丹只是一个他不屑一顾的小人物而已,剑锋所指之处,无所顾忌, 庚桑楚没有在意对方轻蔑的语气与神情,只是很严肃很认真地说道:“碧落早就覆灭了,而且我也并没有演戏。” “那么你确定了?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是不是你最尊敬的那个师父呢?难道这些年的折磨与侮辱还没有让你明白,跟着他只会倒霉吗?”剑客没有反驳说的很严肃很正式的庚桑楚,他只是提醒他,要认清如今的形势。 似乎有些不情愿,也似乎有些难解得疑惑,伫立着的庚桑楚久久没有开口。不过他终究无法避开剑客那双比剑锋还要锐利的眼神,略带犹豫又异常坚定地说道:“他不是我的师父,但是他是常明。所有人都给他骗了,我师父可能很早就已经死了,比我们所知道的都早。” “你疯了么?”剑客嗤笑着,他完全不相信庚桑楚所说的话,一个人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叫做比我们所知道的死得早,那么那个被围杀的常明又是谁?这实在是很可笑的事情。 但是下一刻剑客却发现自己本不应该动摇的想法,一瞬间就动摇了。 青玉制成的叶子闪动着诡异的紫色光华,在庚桑楚手中浮沉颤动,一如剑客如今的心情。剑客知道,这是鬼心叶,是那个人让自己放进灭魂法器里的,为的是一方面在常明身上刻下烙印,另一方面测试常明的修为。他们都知道,哪怕庚桑楚如今是金丹,也绝对杀不了常明,因为他绝对不会杀自己的师父,所以那个人让自己做了这样的准备。 可是,这鬼心叶上的紫光只说明一件事,这个所谓的常明是一个有着千年修为的可怕鬼物。千年修为诶! 他,到底死了多久! 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他,到底是怎么瞒过他的师傅、宗门以及这世间的所有人的! “这一定是一个大阴谋!”剑客强自按耐住心头的惶恐,喃喃自语道。 然而在下一刻他却又由惶恐转变成了愤怒,因为庚桑楚冲他一笑,翻手之间就将那片绝世仅有的鬼心叶拧成了粉末,在风中消散了所有的痕迹。 “你怎么敢!” “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相比于真相,所有人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带笑容的庚桑楚如是说道,无论这件事里存在着怎样的阴谋,他只会站在他师父那一边,一如当初。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他就是这般固执的人,他喜欢自己的固执。 “你想要背叛么?你要知道她的手段!”剑客的巨剑直指他的鼻尖,冷冽的风席卷了整个树林,好似将醒的苍龙在扼长叹息。 庚桑楚没有躲避,他纵身迎上剑客的锋芒,五指之间弥漫了一片金色的迷雾,凝而不散,如同水韵般将周身的一切尽染。那些肆意纵横的青色剑气无一例外地成了迷雾中的俘虏,这是术法的极致,是穷尽一切智慧的仙术“上善若水”。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逃脱,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坏,这是他的道路,就是所谓的金丹真人的仙术。 一百年了,他没能够骗过其他人,却骗过了自己。他所希求的,一如既往,只有师父的安危而已。所以说到底,就算身躯再怎么被过往的岁月烙印下耻辱的印记,他依旧是那个庚桑楚,是他师父唯一的弟子。 因为恐惧,所以想要紧握住手中的一切;因为恐惧,所以想要隔绝一切流言与伤害;因为恐惧,所以才要一定亲自和他见一面,方能彻底心安。 常明是否知道呢?他一定是知道的吧,从见面时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吧。尽管常明已经沦为鬼类,不得不抛下过往,但是他一定能够看懂的,那双曾经天真如今虽然尘埃密布却依旧没有变化的眼睛。 常明一直在回避,回避那些曾经是人曾经是灵修的过往,因为那一切都是一张密布着迷惑与玄机的惊天大网,就连收下庚桑楚这件事也一样,并非全然是他自己的意愿。不过这些事又何尝不存在他的意愿,命数与人,并非是简单的操纵与被操纵,而类似水和鱼,水掌大势,顺逆却是随鱼。 “什么是师徒呢?传道?授业?解惑?” “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相信我做到了。因为我的师傅也做到了,他教出了这样的我,我教出了庚桑楚。人与人之间,独立而相依,简单而复杂,可以大而化之,有不可以一概而论,这其中其实有着这世间最莫测的道理。” 赤松镇的小酒楼,常明端着粗瓷的酒杯,定定地看着对面那个名为华胥的杏衣郡主。当他来到这个小镇时,华胥已经擎着那柄与刚见面时一模一样的油纸伞,向他出示了自己的郡主腰牌,要求和他谈一谈。 看着常明的表情,华胥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她看着桌上那个很老很陈旧的锦囊,闻到了里面一直在逸散的令人厌恶的腥臭。这是洛帝交给她的,也是她这次的任务所在。 “洛北是打算激怒我么?虽然很不明智,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成功了。”常明淡淡地说道,手中的酒杯里的浊酒已经沸腾,将他的愤怒表露无遗。 华胥看着这一幕,得意地笑着。在她看来,这是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酣畅淋漓的胜利。锦囊里装着的,是庚桑楚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宝贵的事物,而他失去这东西的时间,在八十年前。 洛帝其实很早就在谋划如何对付常明,其中最初的原因,是他爱上了常明的道侣,一时被人蛊惑,做了错事。自此只能将错就错的他便成了常明的敌人,过往的一切情分恩断义绝,只剩下恐惧与怨恨。 这怨恨是可怕的,作为一名天命的帝王,他的意愿就好似大势,想要摧毁一个人,一个宗门,并非是太难的事情。 庚桑楚的苦难也源于此,他向那个人复仇,却被洛帝俘获。成了俘虏的他一直不屈服,洛帝便让一名金丹真人给他下了咒,给他施以宫刑,让他受尽了世间的屈辱。直到庚桑楚成就了金丹,才从这份苦难中解脱。 常明知道这段因果,他见到庚桑楚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当这东西真的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无法保持淡然了。 “可是,我又能够如何?” “杀了华胥?她只不过是个棋子,杀她又有何用?” “去邺都吗?那么之前的坚持又算什么?好不容易诱他们入了局,如何能在此时前功尽弃!” “不管不问?我如何度过这个执念所造成的障碍呢?违背本心,恐怕以后再难寸进。”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可惜我不是一个好师父啊!” no.9 两难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常明放下酒杯,莫名地感叹了一声,他伸出手,随后又迟疑着缩了回去。之后,便全然将华胥视为无物,起身离去,再不回顾。 华胥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何时起开始憎恨着眼前的这个人,也许是从看到母亲提起他时那种既爱且恨,既崇拜有畏惧的目光中,也许是从父皇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怨恨和恐惧中。这样的恨,其实并没有缘由,就像世上的那些爱恨,哪有那么多的缘由。 华胥想要拦住他,却发现自己终究没有这个胆量,一朝被蛇咬过,从此便会连井边的绳子都觉得危险且可怕。她强自按耐住自己的恐惧,颤抖地质问道:“你难道就这样逃掉了吗!那可是你唯一的弟子,你难道就不想为他复仇,讨回公道吗!” “公道?所谓公道,由你口中说出,是否太可笑了一点。况且,人死如灯灭,所谓的常明早已死了,我又何必为这些闲事烦恼伤神。他的公道,自然由他自己亲手讨回。这可是属于他的责任啊。” 常明的回应十分淡然,一点也看不出半点勉强。这种反应让华胥始料未及,她来之前确实考虑过常明会伪装自己的情绪这种可能。可是现在她相信自己的判断,面前的这个死而复生的鬼魂确实没有那么多人的情绪,毕竟这是一只为了复仇才会回到人世的恶鬼啊! 一直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鬼物,会去考虑帮别人报仇么?那岂不是太可笑了。发觉了常明话中意思的华胥只觉得遍身都是彻骨的寒冷,她终于回想起,当自己向父皇立下死誓必定能够激起常明的愤怒的时候,那个名叫高歌的客卿嘴角挂着的莫名的冷笑。那并非是笑父皇想出这么卑劣的计谋,也不是笑常明的遭遇,他是在笑参与这个计谋的所有人啊。他是见过常明的,他一定是知道的。 华胥紧咬着自己的唇,不顾已经咬出了血。她多想拦住常明,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冷漠无情。那可是你唯一的弟子啊,你怎么能!可是常明离开前那种漠然的眼神已经成为她无形中的梦魇,她不知道自己如果这样做的话,在他面前是否还能有开口的勇气。可是她又不能欺骗自己,那更是对她自己自尊的践踏。 哪怕恐惧,总好过卑劣。 尘世总是喧嚣无定的,身处其中,总是很轻易就会迷失自己的方向。但是常明不会,他是坚定的,顽固的,任凭时光长河洗礼冲刷,从来都不会动摇。因为他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他就能在所有桎梏之中肆意妄为,全然不顾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是常明,何必背负他的因果。”常明对着白鹿亦是对着自己解释道,他并非是像华胥想的那样无情,只不过是在固执的外衣下,擅长克制自己的情绪罢了。灵修大多都是这样,毕竟与凡人相比,他们都经历了相当长的风霜,那是长生的恩赐,亦是折磨。 两难之事好似天上的星辰,何其无限,但是你若不去看他,他就将被乌云、太阳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所掩盖,就好像己经消失。常明的心念从未隐藏过,他承认自己的固执,所以他才会想要嗤笑,嗤笑那些不自量的杂鱼与阴谋。 真正的布局,必是以万世,那些短短凡人生命中的情仇与恩怨,与天命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求无涯,殆矣,” 收拾好心情,常明打量着这个镇子,他对百年后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因为其中总能窥见那些被沧海桑田的变化冲刷剥落的奥秘。这个镇子叫做赤松镇,和百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也许是粛风之地的村落和城池都被肃风包裹,成了交通不便小国寡民的地方了吧。 赤色的松木遍布,而来往的人往往也配饰着赤松模样的木佩,整个镇子泛着灼目的红,一时不察,就仿佛陷入了火海之中。白鹿好奇地四处张望,她从小就生活在幻境之中,却从没有见过这样比幻境还幻境的真实。 这个秋日的赤松镇与过往并无不同,镇上的人一如赤松这种四季不变的树木,始终热闹且喧嚣着,不愿安宁。他们大多是岚心宗的外门弟子,负责维护这片粛风之地。 岚心宗是粛风之地这百年来新创立的小宗门,夹在万妖国和乾元王朝之间的缓冲地带,如同一块界碑,宣示着边界,却也调和着两者之间的关系。在常明看来,这必定是他们这些碧落余孽玩的把戏,一个宗门覆灭之后,总有一些不甘心的孤魂野鬼会想要挣扎。他是这样,料想那些未曾放弃的师兄弟应该也是这样。 “小哥哪里人啊?愿不愿意加入我们岚心宗。我不是跟你吹,我们岚心宗可是唯一一个不计根脚出身的正道宗门呢。别的宗门可以一见到异类修者就喊打喊杀呢,加入我们岚心宗就不一样了,我们宗主可是万妖国和乾元王朝合封的肃风使啊,这片粛风之地可都是我们宗主的地盘。”一名裸着上身的剑客突然往常明身边凑了上来,异常热情地拉拢道,似乎想让常明加入这个名为岚心宗的宗门。 “可是我不是人啊。” 常明有点好奇,为什么偏偏找上了自己。于是很直接的回应了一句,却看到这个剑客浑然没有在意,就像早就清楚了一样。仔细打量了剑客两眼,常明就看出对方隐藏了自己的修为。定丹后期假扮起了外门执事,一看就知道,肯定有问题。更何况在他身上,常明仿佛嗅到了那深藏在他记忆之中,那股永远都忘不掉的令他厌恶的气息。 剑客没有理会常明的微弱反驳,反而更加热情地介绍着自己的宗门。但是他的右手在靠近常明时悄然背到了身后,仿佛要准备什么法决。 常明就像没看到一样,隐约闭目感应着什么,特别在剑客提到他们岚心宗宗主白秋岚是个大美人的时候,更是伸出了右手,仿佛开始掐算天数。 翠绿的灵光在常明右手的指尖轻舞跃动,勾勒出一道道玄奥的轨迹,直指因缘盘结之处。他有些失神,那个他一直想见却始终没来找他的人,终于也要在这一局中执棋落子了么。她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东西呢? “你不是岚心宗的弟子,你是辰雷剑宗的人。御雷剑诀的那股子腐朽味道,我闭上眼睛都能闻到。” 跃动的灵光骤然化作光焰,如蛇般窜进了剑客的眉心紫府。顷刻间,那光焰变幻成一道明暗不定的封印禁锢住了剑客的命魂,一举将他变成了常明的俘虏。剑客的法术虽然没有常明快,但是要是正面战斗,入梦初期的常明显然很可能会败给定丹后期的剑客。 而这剑客最愚蠢的是,明明可以刚正面,却还想着偷袭,白白给了常明这个俘虏他机会。作为过往那个时代中“金丹之下第一人”和“最年轻的金丹真人”,常明显然拥有太多的偷袭和反偷袭的经验,特别是在经历过了诛魔十道的那场围杀之后,他的手段和眼见那里是这个光涨修为不长脑子的家伙所能比拟的。 “辰雷剑宗啊,真的令我十分怀念啊!”常明看见这剑客被俘之后打定主意不说话,于是自顾自地讲道,“你可知道,我与辰雷剑宗的恩怨,还在我拜入碧落之前。” “当初我与哥舒晨龙约定了,我去辰雷,他去碧落,等到五十年之后看谁第一个成就金丹。可是你知道吗,我还没有拜入辰雷剑宗的门墙,就被一场争执波及,被重伤到将死,出手的就是辰雷剑宗的楚长老,也就是你那一脉的祖师。” 常明讲到这里,看看剑客的脸色,仿佛了解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道:“也是你师父的爹,虽然并不是亲爹。” 没等剑客将一股脑疑惑和那些惊恐说出口,常明又开口说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呢?其实吧,因为哥舒晨龙先拜入了碧落,是由他师父或者说我的授业恩师徐公子带着我去了辰雷剑宗,恰巧你们的楚长老与我恩师有一桩恩怨,一言不合就出了手。我想你也明白,御雷剑诀以暴烈浩大著称,不管楚长老愿不愿意,我都在那道天威之下被殃及池鱼,几乎就送了命。” “后来呢?”剑客终于找到一刻空隙插嘴问了一句道,不过看常明的神色,仿佛就等他问这一句。毕竟一个人倾诉,也就是想有人能够回应,更不用说,常明的目的就是让他开口,好从他的反应中了解一些那个人的信息。 所以常明没有理会周围往来川流的人群,顺手就将剑客拉到道路中央,也不管那些人的眼光和是否会泄露这个秘密,直接席地坐下,开始讲述那段他还没有忘却的过去。 “后来,后来我的恩师看我可怜,收我进了碧落,又为我求遍了碧落的所有师伯长辈,才勉强续住了我的性命。但是,就算勉强保住了一时的生机,我那时也只剩下六十年的寿命,七十二岁就是我的大限。别人修仙问道求长生,哪怕只是筑基,起码也能够活一百五十岁。而我呢,不成金丹,七十二岁必死无疑。” “为了活下去,我只能一味地勇猛精进,剑走偏锋,终于在七十二岁那年生辰之前,度过了天劫,成就了那一代中最年轻的金丹真人。当时我刚成就金丹不久,一人一剑直接堵了辰雷剑宗的山门,要找你们那楚长老了结这段因果。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进一步了。为了最快成就金丹,我已经彻底透支了自己的天分。那么既然前路已绝,那些年的不甘、恐惧和愤恨,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这不是疯狂,而是我应得的报偿。” “你们的楚长老自然是不愿意的,更何况,我这种行为已经是赤裸裸地在侮辱辰雷剑宗这个仅次于碧落和诛魔十道的老宗门。不知死活,丧心病狂,这就是当时你们楚长老给我的评价。可是结果呢,我在早就在那里找好了七十二个地煞节点,配合之前渡劫之后用天雷锻造的天罡阵幡,引动你们宗门顶上积攒千年的天罡雷煞云气,布成了一百零八天罡地煞阵法。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双,无论筑基还是金丹,统统有来无回。那是我的成名之战,也是我被称为‘阵鬼’的由来。” 说到这,常明似乎还有些得意。是啊!如今的他,也就只能缅怀一下那些过去的荣光。现在从他嘴里说出,也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剑客有些不甘,那毕竟是他的宗门。听着一个自己的敌人说着欺辱自己宗门的光辉过去,就算是他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也有些不是滋味。他试探着反驳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一个人堵住一个宗门,就算金丹无法破那个阵法,那么元婴呢?那些元婴尊者呢!” “元婴?呵呵,你不知道吧,所谓元婴尊者大多都在另一个界面啊!就算有些老怪物放心不下,偷偷躲在了这个世界,你以为他们破得了这个阵法么?况且,我没有堵住你们辰雷剑宗所有的山门,我只是堵住了那条风雷炼心道而已。那些老怪物会因为一时的颜面受损就放弃那么多年的蛰伏吗?你太小看他们了。如不能做到万般折辱不动一念,这些老怪物又怎么能在这世间藏那么多年。” “或许你不太懂,这是一个价值互换的问题,我一个小小的金丹带来的威胁并不足以让那些老怪物出手,而且一旦他们出手,我会立即鱼死网破,爆掉那个阵法。反正我也活不了太久,过去堵门,纯粹是了解心中那么多年的怨气而已。只要你们宗门的那些金丹没有闯过我的阵法,我就已经达到了目的了。更何况如果能拖一两个元婴老怪物一起回归天地,可能比我被陷害围杀要风光得多吧。” “你真可怕。” 听了常明的诉说和解释,剑客半晌才艰难地从嘴里蹦出了一句话,但是转眼他又想到常明被围杀的起因。这么可怕的人真的会因为自己师父的背叛而身死道消么,怎么想也应该有更深的谋划吧,要不然这个人也不会站在自己的面前了。 常明奇怪地看了剑客一眼,似乎瞬间看透了他的想法,这也是他所希望引导他想到的。他需要给那个人一些信息,却不能给得太多,也不能给得太真实,所以他只好找一个传话筒,希望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吧。 “再后来,你们的楚长老终于屈服了,他同意了我与他单独斗法的要求,我也就撤掉了那个阵法。当时我就觉得,一个脾气暴躁又惜命的老家伙,怎么能够和我拼命呢?况且他还想留些底线,绝对没有赢的可能啊!但是如今看来,他应该是故意输给我,好将你师父,这个九幽道的卧底送到碧落,促成致使碧落覆灭的布局。” “那时候,我到底还是年少痴狂,又觉得自己没几年好活,就不怎么惜命,也就全然没有细想。如今想来,那次成名之战还是太过顺利了,毕竟就算金丹真人能力破掉我的阵法,但一个宗门镇宗的法器总有一两件。同样是外物,一柄仙级的法器应该与那个阵法威力大致等同吧,而作为正道前三的宗门总不至于连件仙器都找不出来。” 常明脸上尽是唏嘘的神色,但是任谁都能看出那是假装的。他的眼神太过平静,并没有话语中的那些感伤,更像是不屑和嘲讽。白鹿在一旁好奇地瞄了瞄,踮起脚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两下那张伪装感叹的假脸,欢快地笑道:“嘻嘻,丑。丑。骗人。” 被白鹿拆穿的常明一瞬间就破了功,也不禁笑了出来,看得旁边的剑客一阵无语。合着刚才那些伤春悲秋,那些爱恨情仇都是骗劳资的?这个家伙果然是很可怕。 “算了,不和你说笑了。”常明一时演不下去了,就放弃了之前的想法,淡淡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用阵法坑了你们宗门,我凭借的是剑道。那个摆下大阵的说法,是你们宗门传出来的,毕竟被人用一名金丹用阵法羞辱了,总好过听别人说一名金丹单人只剑挑翻了一个宗门。不过我的剑道和碧落不和,所以一开始我并不想拜入碧落的,因为道路上的冲突才是最本质的冲突。因为那一战我的光芒太过耀眼,所以他们才觉得我不应该继续活着,碧落在第一的位置坐了太久,如果我活着,那么起码我还能撑过这个时代。那些人等不了了,他们等待天运的变迁等了好久,所以不想再放过这个机会。更何况我也不喜欢碧落的那群人,除了我师父,然而,我师父他已经死了。” 剑客听得很难懂,他没有到达过那样的高度,也没有烛龙双瞳这样的神通可以把握天运的变迁,所以他并不理解常明的意思。虽然常明也并不需要他的理解。 世事纵使在两难之间,就在于你总会希望,付出了就有回报,然而你并不清楚,最后的回报是否值得你去付出。 落寞的常明就像秋日里即将远行的孤鸟,一切的过去,都仅仅是过去。他只是在重复一个“别人”的故事,站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去揣摩当时那些人的意图,然后准备好,再一次的艰难而遥远的征途。 秋日里的风带着肃杀的意味,但是常明丝毫没有动摇。他长身而起,该说的话都已经对剑客说了,他所想做的都已经做了。那些人还在逼迫着他,就像草原上猎食的豺狗,盯紧了猎物,不断袭扰,直到捕获。但是,这样才有意思。不是么?他确实是死了,但他既然回来了,就得找些什么事去做,不然怎么证明他还活着。 “你师父曾有一段时间向我坦白了一些,想要和我合作。我答应了,因为那个时候我确实是爱上了她。但是爱会令人盲目,所以最后结局早就是注定的。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莫名但是深切的不甘,同样向往这这天上无比广阔的青空。只要能够达成愿望,那么什么都再所不惜。” “其实,那曾是段很美好的日子,就像一对相伴的知己,互相安慰,互相督促,为着同一个目标。那是曾令我也令她迷惑的幻境,却始终不能够遗忘。” 常明随口感叹着,重点的地方都一带而过,他知道如今有多少人在关注着他,他可不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抖了出去,那样太不明智了。 “不过,这岚心宗的宗主到底是不是秋岚,那个智商捉急的家伙也能够建立一个宗门吗,这世间还真是疯狂啊!” 如今的常明总有种能够将气氛带向不着调的本领,虽然让剑客彻底放下了被灭口的担心,但是也令他再也无法忍耐了,总觉得这种人能够求仙问道,绝对是老天已经瞎了眼睛。 “你认为呢?碧落剑鬼白秋岚为了你奔走而建立宗门的事情,整个人间界都已经传遍了。无论是那些积年的老妖,还是乾元王朝的王公贵族们,都为她的坚韧感叹,就算是我师尊,她也出过力呢。”放弃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打算,剑客也是很无奈地回答道。他也曾从各个地方了解到秋岚的故事,要不是自己的师尊也是当事人之一,他也会为那个女人而感动的。 “不过,很多人都不认为你已经死了。他们并不相信,哪怕你是那件事的起因,依然有人觉得,碧落八鬼,百年前那一代最耀眼的八个人,绝不会那么轻易的死去。哪怕是必死无疑,也不相信。” 剑客的话让常明觉得很奇怪,难道闲谈几句也能让人转变立场吗? 常明有些愣了,但是随即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回答道:“人都会死的,永恒太过漫长和遥远,我们只是夏蝉,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再不看剑客一眼,带着白鹿继续出发了,他的路还很漫长,不能这么浪费时间。 剑客有些错愕,但随即便开口咆哮道:“你他娘!给劳资把这禁制解开啊!”不过已不再有人回应他,周围的行人都视他为无物,就好像他存在于另外的一个世界里。 这是常明的恶趣味,他虽然死了,却好像还活着。 no.10 秋岚 对于世上的人来说,秋岚是一个矢志不渝的痴情女子。但是对于常明来说,他似乎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不怎么让他高兴的东西。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常明如今还有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等着他解决。 他的修为出了问题了! 自从上次通过幻境晋升入梦期之后,常明就发现自己幻身内的灵力莲台正在被这世间充斥的阳气侵蚀浸染,竟然让他体内翠绿如翡翠的灵力渐渐显出了一种浑浊粘稠的状态,最后诡异地全部变成了银白色的浊液。 凝液期么? 常明十分诧异,按他的了解,鬼修和灵修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系,入梦之后就要夺舍附身,怎么还会跟灵修一样凝气成液,出现实质性的灵力液体呢?难道是因为他走旁门左道走习惯了,当时突发奇想结合《天清九重》调整了采气口诀的缘故么? 虽然有些担心,但时常明并没有改变自己的修行方式,他现在的情况如果要走普通的路,那就太慢了。纵然前方已没了道路,那不如就自己在走出一条来,就算错到不能再错,终究也就是个死而已、 伸出左手,他亮出掌中的八角宫灯,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就像痴人在梦呓。这是他最深的秘密之一,与烛龙双瞳一同获得的神秘咒语,来自纪年之前,那个无人可知的年代。 宫灯之上,神秘的符文如同星河流转,散发出一种莫测的威严,就像那些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存在。这种存在仅仅将要睁眼,天地就已经顷刻色变,山川破碎,大河逆流,万物尽皆在悲泣。 “汝,问何事?” 强悍如山岳的神念刚刚接触到常明的幻身,就将他的身形都压了个粉碎,爆成细碎如粉的灵雾,只剩下雾中一座残破的灵力莲台。这样的代价太可怕了,仅仅四个字就将常明的所有境界打落,要不是他以自身骸骨炼制的烛龙鬼灯有着玄器的品质,恐怕如今就会真得被压到连渣都不剩了。 但是这代价是值得的,他的问题立刻得到了解决,并且是非常详尽的解决。因为那记神念不仅仅是询问,也包含了那个久远存在给予他的珍贵馈赠。常明并不太清楚那个久远的存在想要在自己身上图谋什么,但是这份馈赠还是解决了他如今的苦恼,顺便还给他理清了今后的路途。 《诛心秘剑》!《灵驱心焰》! 这两份在各大宗门也能算得上绝无仅有的修行典籍就这样到了常明的手中,虽然之前他就得到过《灵驱心焰》的残篇,但是如今这本可是完整无缺的,而且是以一颗完美无缺的道种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莲台之中,这就意味着继续修炼下去,哪怕天命给予鬼修的限制也能够轻松越过了。 可是,自己如果从头开始,按部就班的话,太缓慢了! 之后也没有什么需要思考的,他的路早就已经规划好了,下定决心地前进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翠绿且残破的莲台化作了一阵徐徐的清风,带着白鹿转眼就消失在了这片天空。 崩云山有座上古时代的大阵,那是常明第一个洞府所在,他要在那里开启他生命中的新的开始。翠绿的灵光四散回旋,仿佛夏至夜里最后闪烁的萤火的小虫,悄然无声间,就改变了梦里的世界。常明要走一条无人敢走的道路,那是只属于他的道路,只有他敢这么想,只有他肯这么做。 好在,如今他手中的《灵驱心焰》是完整的道种的形态,这样就省掉了很多费事的工序,也更可能成功。他所炼制的烛龙鬼灯就是他所作的探索,按照这探索的结果来看,无疑是非常成功的。 纯阴的火焰骤然在莲台上汇聚起来,像是互相依靠取暖一样凑在了那颗道种的周围。按照常明的猜测,要完成魂魄的转化,由纯阴转化成纯阳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过程,就好像定丹巅峰时必须进行的阳神出游。世间虚为阴,实为阳,魂魄为阴,肉身为阳,要想摆脱鬼修的道路,那么就如同他炼制烛龙鬼灯一样,他要将自己的魂魄从阴质的灵体炼制成阳质的实物,这是最彻底的转化,也是最凶险的转化。 第一步他收摄了所有被那神念压碎的灵雾,然后点燃了那颗藏在莲台中央的道种。炽烈的白焰璀璨夺目,却伴随着无尽的灼身之痛,那是直达魂魄的痛苦。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都在他自己的注视下被焚烧殆尽,最后就是他的道基莲台。 火焰摇曳着,缓慢吞噬这座翠绿且晶莹的莲台,像是想要细细品尝。常明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正在被这至阳的火焰所吞噬,除了他放在阵法枢纽上的宫灯。 一个人死了,会有魂魄,会去轮回转生。那么如果一个魂魄死了,那么他会去哪里呢?是消散之后回归了天地?还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着? 世间的一切都是阴阳转化的,阴极是阳生,阳极是阴生,那么死的终极会不会得到一种最有生机的生命呢?常明有这个想法很久了,自从从天命手中逃过一次死劫之后,他就一直想要将这个想法付诸于行动,因为这是他的道路。 最纯粹的“无”才会诞生最纯粹的“有”,但是这样的纯粹是否会被这个世界的天命所允许呢,常明不得而知,但是在他想来,应该是不会被允许的吧。 火焰终于燃烧殆尽即将消散,但是随风将要逸散的点点幽光却被骤然笼罩的黑色天幕隔绝了。常明其实并不打算作最纯粹的“无”,因为无中生有的境界他暂时还没有理解,也未能达到,所以他准备了这个后续。 烛龙鬼灯中的后手就是再用这点点幽光复刻常明的灵魂,复刻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一切坚持与目的,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是常明他终究是是做到了,虽然是在别人的帮助下做到的。 那些深邃的代表着最纯粹的死亡的幽色灵光就这样一点点聚集,仿佛一瞬绽放的昙花绝艳而美丽,那些色如玄铁的光泽,就是人生的安眠。 这是最为关键的时刻,常明的真灵已经构建完成了真实的身躯,不再是幻身,是真真正正的肉体,却是完全没有生机的肉体。 失败了么? 不!成功了。他定睛看着黑色的优昙花遍布的阵法之外,那有一长串幻影已经悄然来到了,却停在了黑色的屏障之外,似是欣喜,似是踌躇。许久,只余下叹息与静默,就像是时光一瞬被定格。 死之极为生,常明却是没有想错,那点代表最纯粹生机的金色灵光就在他的体内,从他的七窍中绽放着。但是他的身躯却是最纯粹的死亡,似乎是只转化了那一个光点,其余的全都失败了。 这在常明的意料之中,他并不打算一次性就转化完全,那不切实际,他也没有那么可怕的能力。如今的他虽死犹生,虽生犹死,似乎就处在生与死之间的一个状态。这种状态很微妙,他依旧能够修行,能够像灵修一样修行,但是如今他绝不能再被称作一个人,因为人的本质已经被他彻底抛弃了。 很悲哀,却不会悔恨。很孤独,却不会绝望。一席黑袍的常明踏出大阵,目光沉默,却像是自轮回走出的勾魂使者,震慑着这世间所有活着的生灵包括魂魄。那是一种来自真灵本质上的压制,源于世间生灵本能中对于死亡的畏惧。 “你来了?”望着那个依旧没什么改变的仙子,常明淡淡地招呼道,他直接向她伸出了手,很自然,很理所应当,“苍梧山上的风景应该没什么变化,愿意陪我去看看吗?” “不!”那位仙子的表情很冷,就像是在这具故友的躯壳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看到了令她无比憎恶的东西一样。 常明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是觉得有些诧异,师兄妹重逢怎么和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吗? 但是常明也没有多想,既然对方不愿意站在自己这边,那么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关系,举世皆敌的场面他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常明,早已习惯孤独了。 “你还是那么固执,不是道友就是仇敌吗?世间的事哪能一一界定清楚,再回来的你难道还没有吸取教训吗?” “你是在教你师兄怎么做吗?” 与这世界妥协了的秋岚在常明眼中已经失去了他所珍视的那些可贵的价值,于是,在他看来,这个人已经跟那些凡夫俗子没了区别,只是路人而已。一个人若不能拥有自己独特的坚持,那他如何与世间的众生产生区别,怎么能够在这条长生的道路上寻求答案与超脱呢。 “一旦不在意了,就连一句客气寒暄的话都不想说了么?百年不见,你还真的一点都没有改变啊。”秋岚眼中全然是恼怒,她依旧用哪种冰冷的口气说道。她费了那般周折,终于见到了这个始终思念着的故人,却发现原来他们之间早已断绝,没了联系。 常明连听都不想听,身后紧跟着的白鹿却回头俏皮地对秋岚做了个鬼脸,但是脚步也没有随之停下。他的预感很对,高歌不可能不把自己的消息告诉秋岚,然而她没有第一时间就过来,已经是说明了她的立场。 所以他们已经是陌路,他又何苦为一个陌路的人而烦恼操心,他的时间不多,不能那么挥霍。 “高歌快要死了!”秋岚无可奈何地喊道,她也有自己的为难。如今她是一宗之主,要为自己的宗门负责,但是当她得知这个消息,还是第一个来通知他,难道这还不够吗? 她是清楚常明的固执,但是为了这个宗门,她牺牲了太多,也得到了太多,更背负了太多,如今已是完全没办法割舍了。而且高歌要死了,那可是常明最好的朋友,难道他连这也不在意了吗?宗门覆灭,他们这些碧落余孽经历了多少苦难,如今苟延残喘地挣扎着,正是相信常明能够回来,能够斩断这段枷锁啊。可是如今常明是这个态度,他们又怎么能够去期待他啊! “和我无关,高歌是高歌,常明是常明,碧落都已经覆灭了,还要八鬼做什么?” 虽然依旧没有回头,常明还是停下了脚步,他不想再与过去那幢因果再牵连太多,而且高歌这个人,不早就与自己决裂了么?凭什么自己要去关心敌人的死活,那岂不是太可笑了? “你是在怨我们,没有拼死抵抗,放弃了宗门,放弃了师父吗?” “你的话太多了。” “原来你还记得那些过去啊!那么你告诉我,这场劫难是因谁而起?又是谁在最后一刻叛出了师门的啊!” “那些并不重要,就算没有我,诛魔十道和辰雷剑宗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碧落的,我只是去偿还自己的因果,与师父无关,与宗门也无关。当初我是这么说的,如今我依旧可以这么说。” “师兄,你的固执可真是丝毫没有改变。你怎么可能与宗门无关啊!是谁传授你修行的法决?是谁为你四处奔波拼尽一切找寻延命的神药?是谁在你被诛魔十道逼迫时帮你出头?这些难道你都可以漠视吗?如果是这样,那我还真不幸啊!和你这种祸害同时拜入了一个宗门。” 秋岚的冷笑中带着晶莹的的泪光,虽然悲伤,但她从来都是尖锐并且锋利。不过这样声泪俱下,声色俱厉地叱问,却没有令常明有丝毫的动容。 他确实也很悲伤,不知道是在见到高歌、见到虎妖、还是见到秋岚之后,他觉得这样的悲伤很没有道理。于是,他仅仅开口了一句,就像是吐诵着惊雷,转眼击碎了秋岚的那些叱问。 “做那些的,是师父。可是如今,他在哪里呢?” 师父,这个词对于“碧落八鬼”来说都很重要,因为他们的师父是同一个人。那个人是维系“碧落八鬼”之间的重要纽带,可以说有他在,才有了那个闪耀了一个时代的“碧落八鬼”。但是作为一名灵修而言,那却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天资不高,只是待人很真诚,作为一名师父,他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守住了自己作为师父的所有责任和尊严。 “碧落八鬼”都是很强硬很固执很生硬很棱角分明的人,但是有那个人在,所有的隔阂都好似不存在,所有的冲突他都能够包容并且解决。可是如今他死了,作为碧落的随葬,这让常明如何能够淡然地接收。在他看来,自己虽然是起因,但是这些人的贪生怕死和妥协才是真正耻辱的东西!一个时代的闪耀的人必须有自己的尊严与荣耀,哪怕失败也不能妥协,他不接受也不会认同。 面对如今的秋岚,这才是陌路的真正理由。 no.11 反目 “或许你们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做了就是做了,选择了就是选择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常明知道秋岚确实是想表达一个更加深邃的意思,但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他不想去懂,这正是他被世人所熟知的固执。 秋岚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激动,脸色却越发寒冷。她锐利地逼迫道:“那么她呢?你既然谁都不在乎了,为什么还要去找她?难道她都害死了你并且要嫁给别人,你都不在意吗?” 常明的眼中全然是失望,他记忆中的师妹不是这个样子的,那心性如一,始终锋芒毕露的碧落剑鬼看样子也在世事的侵蚀纷扰之下,渐渐长出了斑驳的锈迹,那是只能用作观赏把玩的死物,只会腐朽,不复生机。 长期在夹缝之中挣扎求存,原来是早已失去了性灵中的本真吗?难怪到今日还是金丹中期,百年时光,没有半点前进。 “曲则全,枉则直吗?” 淡淡地语调中暗藏满载杀戮的深意,溢射而出的灵焰化作了暗红色的长锋,只要看到,就几欲目盲。他体会着那股无名的怒火直冲心肺,在喉管间奔驰,从天灵上撞向云霄,那是百年积存不曾消解的恨与怨,浓重炽烈,燎焦了秋岚的衣角和发丝。 焚尽一切的暗红咆哮着要将周围一切河流山川尽数席卷,要将其化作炼狱般的荒凉焦土。隐藏于天际的高歌,也被这火焰逼迫着现出身形。那些单纯的暗红色,映彻天地常明身处其间却丝毫不顾,手中的长锋直指高歌,原本淡然的眉目成了冷冽的寒霜。 “是我安排的,无论是云梦大泽,还是杏村,亦或是那个赤松镇,都是我在幕后操纵。”高歌伸手抓住直指他咽喉的长锋,丝毫不顾原本白净无暇的手被灼成一片焦黑。他紧紧盯着常明那双眼睛,激动地说道:“我不为别的,我就想知道,你为何会骗了我们这么久,名叫常明的鬼物!” “是她跟你说的?原来她也做出了决断么?其实我并没有想过要骗你们,我从未掩藏过自己的情况。我在你们未曾察觉时便已死去,所有人都遗忘了我。你们以为我还活着,可是一个活着的人怎么能够修行鬼道秘典,我们从根本上已经全然不同了啊!” 常明给予了解答,向着略显诧异的高歌和不敢相信的秋吐露了最残酷的真相。他,名叫常明的这个人,早已经死了,在成就金丹之前就已经死了。 可是他到底是怎么以一具尸体完成了修行,成就金丹的啊! 秋岚脑中一片空白,她已经无法想象,原来那个一直沉默寡言,只知勇猛精进的师兄已经死了。明明他们还一起修行论道,一起入世历练,一起摘杏子赏桃花,做过那么多难以忘怀的回忆。他怎么会死了呢? “你们一直都以为我还活着,哪怕那种万人围捕追杀的死局也能从容应对,那时我早就死了,你能够要求一个死人再死一遍吗?我在拜入碧落山门时就已经是回光返照了,师父可怜我,收我做他的徒弟,为了我他求遍了宗门内的长老,只想给我延续一时的生机,可惜那时已经是迟了。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宗门的那柄镇运法器竟然选择了我作为新的宿主,一个宗门的气运竟然会寄托在一个已死去的人的身上,这代表了什么,你们还不清楚吗?” “至于为什么还像活着一样,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有些猜测。当时我的心脉已然尽碎,只是气息暂时还没有断绝,也许是那一缕生机被碧落的气运牵引了,完成了最后的回光返照。所以当我最后叛出宗门的时候,我已然醒悟,可是为时已晚,一切都成了定局,早就没有办法改变了。” 常明在叙述这些事的时候,仿佛想到了那个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师父,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温暖的神色。但是随后那温暖就被无情的冷笑所笼罩,长锋扭转,架住了身后如同画幕一样缓缓展开的剑影。 暗红的焰光在剑锋上跳动着,不时向四周迸射,但是对面徐徐展开的剑势所勾勒出的画幕,一丝不苟地将其包容。一景既分,层层叠叠有如山峦之无尽,这就是分景剑诀的起手式“展卷望君放眼观”。 一如当初的锋芒,甚至从那种无物不碎的锐利之中,常明还察觉到了一丝西极庚金之气,那是仙人胸中所藏五气之一。一点锋芒即可使山河破碎,专门破解不实的灵法。 这就是秋岚的剑道,也是碧落的剑道,永远在人最意外的时候突袭而至,好似黄蜂尾后的长针,狠厉,迅猛并且阴毒。 秋岚决断的速度比常明预料得更快也更果决,因为她知道,不论过去如何,如今他们已经是道路相左,是敌人。 剑与剑的交击并不像凡铁的互相碰撞,而是在于其中势的变化。灼热的暗红炼狱被秋岚的剑泼墨一般定格收纳,融入她那幅包容天下的画卷之中。那些不甘与怨恨,一点点被分解,被消融,成了一幅幅只存在于图像之中的悲景,虽然哀痛,却在淡薄,直至化作墨色的山水。 剑势上的克制使常明轻易地就陷入了劣势,但他没有焦急。他依旧执着地挥动着手中的长锋,身影轻移,在秋岚的耳畔悄声问道:“佳人美甚,孰与桃花?” 秋岚的剑势骤停,眼神里一闪而过了的是难解的迷离,像是暗藏着的眷恋与回忆。分景剑诀最重要的就是一气呵成,意境稍断,就成了常明能够把握住的机会,再也困不住他了。 灼热的长锋鱼跃而进,径直刺向了挡在秋岚身前的男子的胸膛。那百年积蓄的恨火犹如碰上了绝好的热油,一眨眼就爆发狂燃,几乎将那个不自量力地男子吞噬干净。但是秋岚的反应要快上一步,将他拖出了火焰,封住了他的伤势。 “你是真的想要杀了我吗?”秋岚扶着那个陌生的男人,冷冷地问道。 常明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愚蠢。既然决定了立场,要么分道扬镳,要么就分出生死,对于灵修而言,道路从来都是固定的,极少会被转化,像他这样固执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既然你对我出手,那就是想要置我于死地,那么为什么我不能想要杀了你呢? 他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长锋在身前平举,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的态度。 秋岚看懂了他的回答,睫毛微颤,像是极其愤恨与悲伤。她指着身旁的那个男子,激动地说道:“他是摩诃寺的宁智禅师,诛魔十道的人向你发难的时候,他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啊!你就这么的忘恩负义吗!” “如果别人帮了我,我就要承他的情,永远记得他的好吗?如果对方要杀我,我也要安然地引颈就戮吗?这未免太过可笑了。按照你的说法,那么为什么我要杀你的时候,你不乖乖地将脖子伸过来呢?为什么要反抗呢?” “不是每一个帮助我的人我都要像承受莫大的恩惠一样来报答他们,因为他们或许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或是为了掩藏自己的态度,并非是我的朋友,也不曾是我的道友。强加于他人身上自己的道路,这是曾为碧落的门人应该做的事情吗?你们觉得我是导致覆灭碧落的罪魁祸首,但是那样的碧落真的还有存在下去的意义吗?虽然事物的存在与覆灭并不仅仅因为个人的意志而发展,但是如果真的是人心所向,那么碧落又怎么可能会覆灭,你们为何又会没有拼死去抵抗。” 高歌知道常明说的话是正确的,虽然偏激了一点,不过这正是他们和他的分歧所在。这是道路上的不同,如果同行,只能是反目。 秋岚是从人的意图和视角出发,太过感性,所以她的锋芒,只是脆弱的锋芒,伤害别人也会伤害自己。受伤的宁智没有言语,他静默地看着这一切发展,他倒是希望这分歧越大越好,这才符合他的目的。 “常明,你只是在狡辩而已,我们身为正道,如果不能身正道直,那又和魔道的人有什么区别?”秋岚的脸上全然是悲伤和愤怒,她的声音凄寒,好似万古不化的坚冰。 黑衣的鬼物放肆地大笑着,他指着高歌和宁智说道:“正道?你和我说正道?诛魔十道是不是正道?辰雷剑宗是不是正道?他们为何把同为正道的碧落覆灭了吗?按照你的道理,碧落里面的毒瘤不应该只有我一个吗?你们都是正道,为何还要互相残杀?为何还不能守护住自己的宗门呢?正道是什么?是谨守善,不作恶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你再告诉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像这种只能用来欺骗人的东西,你还在相信吗?” “或者说你只是在自己找一个欺骗自己的理由而已,你只是无法承受自己的软弱,无法接受养育自己教导自己的宗门覆灭而无能为力罢了。这样软弱的想法,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斥责我的做法?我坚守了自己的正道,而你呢,怯懦、软弱、犹豫,不堪,简直就像一个废物,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找到自己的天命,怎么成就金丹的!你还算一个金丹真人吗?你还算一个碧落门人吗?你还能算和我等并称,那样照耀了一个时代的‘八鬼’吗?” 看着面前已然仓皇茫然的师妹,常明终究还有些不忍,他不再言语,只是望向高歌。他知道就算对方与他决裂了,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对方也一定能够理解。 在秋岚眼中,那个曾经关心她爱护她照顾她的师兄仿佛就在此时真真正正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她完全陌生了的人。她不想接受对方的论调,生老病死皆是世间的自然,但是没有人能够全然否定别人存在的意义,所以她绝不接受这样的道理,所以她宁愿接受欺骗,这个世间就是这样,要么顺应,要么灭亡。 秋岚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心念,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减轻心中那无法痊愈的刺痛。 常明知道这是在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断,虽然这里只有三个人,却已是代表了那个时代最后的辉光的决裂。 “我的道路你们无法理解,我的思想你们无法触及,如果我们只剩下曾经相处的那段岁月,不如一剑挥下,自此了断前尘往事。” 无法抑制的悲凉满溢,常明明白自己如今的境遇,举目无亲,众叛亲离。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会苦熬下来,并且继续前进。 这颗属于死亡的心虽然是冰冷的真实,却无比坚韧,能经受住任何磨难。哪怕那种贯穿心肺的痛苦会伴随他永恒,也无法击败他的这颗孤独的心肠。 长锋最终没有挥向高高在上的那些人,常明割碎了自己黑色的衣袍上的一个棱角,尽管有些犹豫,却依旧将其弃至于地。这个意思所有人都明白,道既不同,路且相异,不如割袍,自此断义。 从此常明便只是常明,再不是什么“碧落八鬼”,再不是什么师兄师弟。从此那群碧落的余孽是否会重新建立属于他们的碧落,与他无关,他只为了复仇而活。 “如此,便终究得了解脱,得了自在,成了世上最清静的散人了吧。” 牵着白鹿的常明是笑着离去的,虽然这笑泛着莫名的苦,含着无数悲哀与无助,失望与惋惜,却还是要用喜悦来示人,这是最苦的笑容,这是深刻于骸骨中的疲惫。 横览着那三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一种悲畅涌上心头。我这是怎么了?我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想到了这里,常明扭头看了看白鹿,轻声问道:“是你吗?” 白鹿摇了摇脑袋,无声而坚定地否认着。她伸出嫩白的小手指指着常明的胸口,不断重复地呼喊道:“心!心!心!” 是“我”的心吗?常明抚胸自问,却发现早已没有了答案。失去了恐惧就是失去了勇气,他要用什么样的感情来面对他从未如此灼热过的真心呢?这种涌动十分奇妙,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吧。 算了吧,扫过高高在上的高歌、秋岚和宁智,他决然地转身,不再期望便不会再失望,不爱得炽烈又怎么会因此而恨意滔天呢。他明白,有些时候,对于人心,是根本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高歌抬头仰望着天上那无尽的苍茫,放任着常明这最后的决绝。他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无法忍耐那颗稍一触及就会痛不欲生的心。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果决的人,所以才会一直落在常明身后,直至如今,再也追不上了。只能看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再也无法触及。 如果一个人有所背负才能算是活着的,那么我的生命便不会在死亡那刻就终结,这是我们过去的誓言,我希望你记起的时候,不要责备我。高歌的目光已然僵硬,他的声音哀怨低沉,像是古老的埙,留给世间的唯有永恒的苍凉。 常明是无法听到高歌的心声了,秋岚和宁智也没有那种机会,但那些眷念会随着晨风一路向北,传达到他所想传达的地方。那里有那个人存在,会帮他好好保存,守护好这些无助与彷徨,直到它应该被人知道的时候。 不论如何,碧落八鬼的时代终于了结,从常明与高歌、秋岚的反目开始,之后将是下一个时代的光芒。 no.12 余音 辉煌的宫殿之中,乐师们在敲击着华美的皮鼓与编钟。坐在最上面的衰老皇者表情木然,难以看出喜怒,犹如那些庙堂之中虽然威严华美却永远束缚着的木雕泥塑。 “帝尊,计划失败了,臣来请罪。” 华胥恭敬地伏在殿门之外,等待里面那个仅仅只有血脉维系的父皇给予她裁决,她从不奢望对方会有亲情这种东西。 “当然会失败,朕了解他。可是,既然失败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冰冷的话语割裂着华胥的心,她确实不奢望这个给与自己生命的父皇有半点亲情,但是这样直接了当的话还是让她痛苦。她不回答,事实上也不需要她回答,她的生死全然掌握在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手中,回不回答其实都没什么意义。 “陛下,她是你的女儿。” 莫名的声音凭空响起,就像是漫步在黄沙中的驼铃,清脆并且悦耳。这声音是国师的,华胥只听过一次,但她觉得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忘掉。 “正因为是我的女儿,那么更应该明正典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国师你觉得朕说的不对吗?” 淡淡的质问不怒自威,但是似乎对于国师并没有什么作用。没有谁能够看到国师的身影,哪怕他一直都在这里,他既存在又不存在。国师还是保留着自己的意见,似乎他真的认为华胥并没有什么过错。 “陛下的计划我记得我是反对的,那么失败的话也应该是陛下的过错。”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在场的所有人只能假装没有听到,虽然帝尊是乾元王朝的主宰,但是一手缔造了乾元王朝的国师大概也只能被看作例外。他可以对任何人不敬,因为他拥有那样的实力和资格。 “辰龙啊!难道是因为常明所以你才要这样顶撞朕吗?” “他不已经说了,自此常明是常明,我们是我们,自此割袍断义,再无干系了么?” “真的吗?既然国师都这样说了,那么朕也就给国师一个面子。她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难饶,就让她去国师的府上当个丫鬟伺候国师起居,也算是将功赎罪了。” “好。” 华胥的命运就这样被定了下来,虽然她早就做好了被处死的准备,但是这次死里逃生还是给她一种不真实的空虚感,整个人好像都坠入了迷雾之中。 与此同时,苍梧山脉之中,一座九仞高的绝壁之上,一扇庄严的石门轰然洞开,赤着上身的剑客伏在山脚,恭敬地跪着。他看到那扇门户之中,一尊瑰丽的石像缓缓浮现,眼中尽是莫名的敬畏。 那石像仿佛是一位冷冽如清泉的仙子,半晌之后竟然开口道:“他的那些话都是讲给我听的。他是在警告我,也是在试探我。他以为这次割破断义,前尘往事就能够尽数了断吗?世事哪有这么轻易!沂水既往,千刀难断。他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师父,那么他为何还要这么做呢?那个人,那个人应该不至于这么愚蠢吧。”剑客没有隐藏心中的疑问,他坦然地向自己最敬畏的人问道。 石像上突然布满了刺目的雷霆,她后悔自己为何要贪图常明传授给她的那个上古神通了,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哪里是这般轻易就能踏过的。她以为这个神通是常明得以超脱生死的凭借,殊不知常明只是忘了,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 她从未看懂那个曾包容她,陪伴她的人,所以她不想再听到有关与他的一切。挥手封闭了洞府,整座绝壁一阵静默,再没有人来回答剑客的疑惑。 其实,谁都没有看懂常明到底下一步会做些什么,他的目的看似一成不变,他的意图看似无比分明。但是想要阻止他的那些人并不知道他的底牌到底还有多少让人恐惧的未知,能被人杀死的不会令人恐惧,但是令人恐惧的是哪怕死了也能够从轮回之中爬出来,这才是令人绝望的东西。 当然,常明并不会因此而思考那么多,对于他来说,确定目的,达到目的,那么就足够了。天命之下,无人能够逆转,但是你依旧杀不死我,无论多少次,我都能够从尸骸之中爬出来,然后用我的性命来狠狠嘲讽你的愚蠢。 这是常明向这个世界做出的宣告,他的步伐顽固且坚定,好似亘古之前的先民,永远是在和天命对抗,找寻属于自我的升华。 然而现在他已经成了那个时代终结的最后的余音,一场浩大的演出到了最后,总有一些人不愿意离去,他们觉得这场演出还远远没有终结,还要继续。 越后城的夜色很美,但是常明到这里来并非是观赏那般非凡的景色,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记得在被围杀之前,他将一样东西寄放在了这里,现在也应该到了要取回的时候了。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已经荒废许久的庄园,这是传承了三百年的程府,但是在最近已然没落了。 百年前,常明在这里种了一棵桃树,如今看来已经和这程府一样,苍老腐朽,满是残破和死亡的气息。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桃树的枝干,却忽然发现后院里的柴屋好像还有人在居住。 难道是程府的遗孤?本着些残存的情分,常明决定去看一看,如果是的话,他多少可以将其引入碧落的传承,反正如今碧落已然不在了,也没有什么人会追究他私下传授修行法诀的事情了。 “阿姐,不好了,追债的又来了。” 他还没有走入后院,一个清亮稚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那声音全然是惊慌失措的模样。但是当两个满脸雀斑的小姑娘走出来的时候,常明就知道,这两人与程府应当是没有什么联系。 一时意兴阑珊,常明转身便准备离去,他要取的东西已然到手,何必再横生枝节。 “喂,你这人是干什么的啊!擅闯了别人的屋子,连句道歉的话也不说就要走吗?”略显年幼的那个姑娘顿时由惊慌转向了泼辣的性子,就像绷紧的弦松了之后的反弹。 “抱歉,在下本来想来此寻找程家的故人,没想到这里已经落败至此,那么,告辞了。”拿回东西的常明心情还不错,也不想跟两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干干脆脆的道了个歉。他正要离去,却不料那个小姑娘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他很不解,但是小女孩之后的举止让他明白了对方的目的。 “原来是世叔啊!我们就是这程府最后的遗孤啊,世叔怜见,我和阿姐在这里日日受人欺辱,还请世叔搭救。” 常明轻易就看出了对方的谎言,更何况那个大一点的姑娘似乎并不太能适应自己小妹的这种泼皮的作风,一时羞红了脸却也不知该怎么言语。 “那你们告诉我,这程府是如何没落的,要说实话。”常明转过身,轻笑地看着拽住自己衣角的小女孩,淡淡地说道。不过跟在他身后的白鹿就没有这么淡然了,一下子就将那小姑娘的手从常明衣服上扯下来,一脸凶狠地瞪着她。 年长一点的姑娘只好出来圆场,她将自己的小妹拉到身后,微微欠身,接着说道:“这要从四年前说起,那时也是这个季节的夜里,程府的院中忽然爆出了一阵青色的光芒。当时有国教的仙师前来查看,说是这程府生出了邪祟,要程家的人搬出这里。但是程家人不肯,说是先祖与一名仙师承诺过,留有一样法器要等仙师回来取走。国教的仙师本来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当程家人说出所等的那名仙师的姓名时,国教的仙师脸色大变,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之后不久,帝尊直接下旨让程家人全部迁移,而且在朝为官的程家长子也被发配到了最荒凉的夷州,自此这程府就荒凉了下来。” “阿姐,你怎么……” “你个惹祸精,人家先生一眼就已经看出你在说谎了,而且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先生就是程府所等的那位仙师。你和一名仙师说谎,不要命了吗!” “阿姐,我错了。” 常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大概是当时自己刚刚苏醒,这边的东西有所感应。难怪高歌能够那么及时地赶过来,恐怕当时洛帝也是很恐惧吧,一个明明白白的死人又复活了,虽然他会有自己一直没死的那个念头,但是自己真的回来时他肯定是不会相信,所以才会出现派华胥来试探自己的行动。这样一来,一切就都理清楚了,只是可惜连累了程家的人。 “很好,既然你这么坦诚,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你想要什么?说吧。” “先生不怀疑我在说谎吗?是咯,能被帝尊所忌惮的仙师,先生肯定是本领十分高强吧。但是小女子什么也不想要,更不敢与仙师扯上什么关系,所以仙师就当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就······” “阿姐,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我们过得那么辛苦,而且这位仙师看起来也并不像坏人!我不管,仙师你必须留点东西才能走。” 看着自家小妹赖在地上胡搅蛮缠,年长一些的姑娘一时间脸色气得煞红,也不顾常明在场,就要教训自家的小妹。 常明挥手阻止了她,他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是如果我没有给你些东西,那些人会觉得我在你们身上埋下了更大的秘密,到时候就不是危险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这样我给你一道玉符,送你们前往崩云山,那里是我的洞府,里面有修行的法决和丹药,你们可以选择当做我的记名弟子,也可以选择就在那里暂住一段时间。等到三年后,我会过去一趟,到时候你们再告诉我,你们的选择。如果不想留下,那么我会送你们离开,如果想留下,你们就是我第二个和第三个弟子。” 年长的姑娘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对方会给她这么大的好处。她本来不想和这样危险的人物扯上什么关系,可是,修行长生的愿景就像无比强大的诱惑一样刺激着她的心。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妹,她终究是下定了决心,哪怕前方是万丈悬崖,但是为了自己的妹妹,她也会跳下去。 常明也不多说,指尖灵光闪烁,转瞬间就凝聚出了两道玉符。他将玉符贴在了两个姑娘的眉心,一挥手就让她们消失了踪影。那两道玉符是洞府大阵的枢纽,只要到了,自然能够开启那个洞府。 其实常明本来是不打算再收任何人做自己的弟子的,毕竟已经有了庚桑楚那样一个先例,自己的弟子不会有多么好的命运。但是和高歌秋岚他们反目以后,他始终觉得,碧落的功法起码应该有人要传承下去。而且不仅仅是修行法决,还有修行的理念。当做自己最后的念想也好,反正这是自己那个时代的余音,出于一点点个人的私心,他想要天命之下万物等同的理念不至于断了传承。 他觉得自己与高歌秋岚最大的分歧就在这里,虽然秋岚的岚心宗也是有教无类,但是他可以肯定那些覆灭碧落的人不会放任又一个碧落的再次出现,就像他当初质问秋岚那样,如果不是因为道路上的冲突,同为正道的大宗门又怎么会做到将一个宗门覆灭的程度,这是全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可是高歌秋岚他们不愿意懂,因为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当世人都醉到不省人事的时候,那个清醒的人就是最大的异类,就会受到排斥与制裁。世人的心都太大,装着无法填满的欲求,因为他们都在感到空虚和茫然。前方的已然是条绝路,但是如果停下,那么又会走到另一条绝路之上。然而常明并不畏惧这一点,他已然走到了别人都不敢走的一条不能后退的绝路之上,因为他的愿望,因为他始终在相信的东西。 “人生如烛,唯有燃尽,方有所得。” no.13 欺骗 人总在有意无意地欺骗自己,哪怕能够看清也不愿去看清。因为太过真实总会遇到一些难以面对的东西,譬如爱恨,譬如生死。 常明不去想,但不代表他不知道。作为一名求仙问道的修士,他无时无刻不在面对这些问题,世人可以醉生梦死,但是他必须求得性灵本真。灵力的积累质变可以依靠时光去磨砺,但是心境只能依靠挫折与伤痛,只有经历过才能够超脱,只有拿起的才能够放下。 其实那么多年的相濡以沫,仅仅是一剑,仅仅是一个宣示表态,又怎么能够彻底斩断。那些曾经的温暖只能够依靠冰冷的时光去消磨,一点点地依靠钝刀去锉,才会斩草除根,了无痕迹。 得到什么便会失去什么,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会越多,这些难道不是世事所教给常明的道理吗?这样冰冷的,规则鲜明的道理,难道不是世人所希望得到的公正吗? 天道至公,绝非口上说说的无稽之谈,而是真实不虚的铁则。无数的英雄豪杰就倒在了这样的铁则之下,他们代表了人的最本质的欲求,却依旧被冰冷的法则和理性所扼杀。 吹熄了地上的篝火,常明将自己那身黑色的长袍披在了白鹿的身上。他静静思索着,好似篆刻悲伤的木雕石塑,坐在那里永恒地凝望着时光,好似守望。 为什么会把白鹿带在身边呢?也许就是因为她具有这样的特质吧,可以缓解自己的那份孤独与哀伤。他不想变得狰狞,变得残忍,变得不择手段,变得无所顾忌,最后成了自己都厌恶的那种邪魔吧。 一个人所能承受的孤独总是有限的,然而两个人相互依靠的话,那么孤独便不再全然是孤独了,而会变成两个人之间永远都难以解开的那份羁绊,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先人们常说,‘死生亦大矣’。为何他们都不恐惧,而我却会遗忘呢?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已然模糊,难道是这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死终究是逝去的,如今的生也不过是暂时的状态而已。他们缘何都不在意了?我不明白,辰龙,我真的很迷茫?” 常明像是终于等来了他所要等的那个人,盘膝坐着好似要与重新燃起的焰光论道,显得愈发光怪陆离起来。 那朵重燃的焰光忽闪着,勾勒出了一个隐约的人形,他的声音好似天边溢出的清泉,清晰并且干净。 “不用迷茫。你坚持的就是形与神的合一,这是好事,这是正道,所以不用迷茫。” “可是,一盏灯虽然明亮,照到也还只有我自己。” “能够照亮自己不已经是莫大的宽慰了?人各有不同,自己只能够走自己的路,别人的路哪怕类似也不会全然相同。” “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常明终于疲惫了,无法抑制地透露出他的软弱,但似乎这份软弱只会在对面那个人面前展露。他知道,只有当面对着他的时候,他才不用装作那么坚强。他可以不伪装,不掩饰,可以无所顾忌,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那焰光中的人形逐渐清晰,他叫辰龙,与常明如此熟悉,那么就只有一人,碧落八鬼中的术鬼,乾元王朝的国师,哥舒辰龙。他是碧落八鬼中的第二名,却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成就金丹的碧落八鬼,但是他在术法上的成就早已超越了金丹所能够束缚的局限。 术之一字,与道最近。这是他所定下的断言,但是这么多年,终究没有人能够推翻。因为这个论断已然被他的存在证明,虽然不是金丹,但他已经可以做到无生无死,与世长存。 其实,与高歌相比,辰龙才是常明最初的挚友,他们于少年时相遇相知,互相扶持,并一直隐藏这段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友谊。他们都知道作为那个时代的应劫之人,他们会受到怎样的关注。 关于常明的死,其实也是他们两人联手做下的迷局。常明为何在死后还能成就金丹,就是因为他用的是辰龙的身躯,所以辰龙也并非因为证道而抛弃自己的皮囊,他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挚友。 “辰龙,你不会怪我吗?我······” “为什么要怪你,我舍弃那副皮囊不就是为了救你,你活着并且好好地活着,那就足够了。如果说要怪你,当初我就不会选择合道这条路,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一世人,两兄弟,说什么怪与不怪的呢?” “可是我做错了那么多,肆意挥霍了身上的气运,我明明知道,只要放跑了化蛇,就会导致碧落的覆灭,可是我······” “不,你没有做错,错的是天命。我们都知道,碧落的覆灭是天命之中注定的。无论我们怎么想,它都会逼迫我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你的愿望不正是来源于此吗?害怕孤独,害怕失败,不想一直被挫折和失败所束缚。人不能够只依靠自己,这并不是怯懦,而是世事的铁则。所以我们希望点亮一盏明灯,哪怕在孤寂的夜空之中,我们会成为这样的明灯。” “谢谢你了,辰龙。” 看着那焰光在自己眼前散去,常明又恢复了人前的淡然,他很庆幸自己这么幸运,有这样一个兄弟,毫无保留地默默支持着他,所以他才能一直欺骗这个世界。 月色清淡如水,倾泻在一座华美府邸的红墙之上,而这座府邸的金漆大门之上,则有三个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国师府”,这是乾元王朝最大的功臣国师哥舒辰龙的府邸。 作为洛帝最重要的仙师与导师,辰龙给他制定了两分天下的庞大战略,并且数十次挽狂澜于既倒,可以说如果没有辰龙就没有如今这个乾元王朝,也不会出现什么洛帝。 虽然这位国师的修为只有定丹巅峰,并且还是出身于与乾元王朝为敌的碧落剑宗,但是整个王朝除了洛帝没有一个人会怀疑他对于这个王朝的忠诚。就如同国师自己所言,这个王朝就是他所要证的道。一个灵修,如果违背了自己的道路,那会是一种超越生死的痛苦。 “国师,朕履行了约定,将华胥亲自送来了。”九龙衮服的帝皇挥手,周围的侍卫就将华胥推入了国师府的金漆大门。他也不停留,仿佛只为了送一个女儿过来,接着匆匆就离去了。 “知道么?世事无常,谁都不能轻言胜负。然而如果大势在我,万事万物皆顺我心意,任何事都会容易很多。这就是权势的妙处。他虽然曾经只是一个牧童,但如今却能一言定天下人的生死。” 华胥默默听着国师对自己的教导,却并没有思考这些,反而开口问了另一个诡异的问题:“为什么父皇会害怕你?” “因为他不自信,因为他的权势都是由我铸就,因为他知道我和常明是同生共死的挚友。”国师轻易就给出了答案,但是华胥心中的困惑反而更深了。 她不明白一对同生共死的挚友,为什么会这么坚定地走向了对立的两边,而且都不遗余力。 “我在等他来救我。”国师看透了华胥的疑惑,笑着对她说道,“你进来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华胥没有迟疑,她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她知道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就要被自己揭开了。这种心情比生死更加令人心潮澎湃。 一身侍女装束的华胥走进内府,打开了正中的那间屋子的房门,那种低眉顺眼的姿态不像一个帝皇的女儿,反而像从小就谨慎卑微的平民。她从未想过对于命运需要反抗,她只想在命运的玩弄下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或者更好一点地活下去。 “你很不错,尹璐的女儿,我想我有些欣赏你了。” 辰龙仔细打量着进来的这个女子。她的青丝倾斜如瀑,透着柔和的光泽。弯月的眉眼之中却隐藏着淡淡的血光,身条匀称,显示出常年习武的力量与柔韧,看似一只假寐慵懒的猫儿,竭力地隐藏着自己锋利的爪牙。 “你觉得常明这个人如何?”辰龙突然问出了一个很诡异的问题,那语气就像寻常人家女儿长成时踏破门槛的媒婆。但他也不等华胥的回答,便自顾自地叹息道,“可惜了,我记得,常明是喜欢这个类型的女子,可这个类型的女子大多都不喜欢他。” 华胥很诧异,但她觉得以对方的地位和智慧不至于说出这番无意义的话来,但是这样地询问自己,又让她感觉到一丝难掩的耻辱和愤怒。 “如果你要命令我,我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华胥没有反驳什么,但那语调中深刻的怨念已然彰显无疑。 辰龙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没有强迫别人的习惯,刚才也是突然间地灵机一闪,并没有纠缠下去的兴趣。他淡淡地开口道:“抬头看着我,你就能够得到答案。” 辰龙撤掉了术法的化身,也撤掉了屋中遮掩的秘术。他就想看看此时华胥的表情,这仅仅是他无聊时的一点恶趣味。 果然不出他所料,华胥的眼中有着无法消解的错愕与迷茫。一个王朝最尊贵的国师,一个父皇身边最得意的功臣,为什么会被锁在一尊巨大的火炉之中,还用那么多条锁链束缚着,这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国师大人的幻术真是高明!”华胥铁青着脸不去看那边,仿佛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实在想象不到所谓的秘密竟然会是这样。 辰龙没有赞同她的话,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道:“这不是幻术。九龙地脉封禁,五气镇神天炉。洛帝他用整个王朝的气运将我封禁在这里,所以我只能够和他合作。他从未信任过我,因为他知道,我和常明有着可以同生共死的交情。” “怎么会这样!”华胥觉得这一刻她的脑子都是混乱的,恐怕这一辈子她都能够记住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了。 但是下一刻,辰龙的话更像一记惊雷,震得她半晌都没有回神。 “我很看好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如你父亲的那条真龙,那么你是否愿意取代你的父亲,成为这个王朝的主宰,甚至这个人间的主宰呢?天命在此,汝敢取否?” no.14 古道(上) “余有佳友,能行古道。” 刻在半空中的八个字让常明驻足了,虽然他并不想再纠缠到别人的因果之中,他有自己的行程。但是世事又哪能尽如人意,他已经被这凭空出现的八个字阻断了所有的方向。这些银钩铁画的字迹如此突兀,又如此鲜明,不知又是谁给他设下的圈套。 常明是停住了脚步,可是后面的那些人显然不会继续等待,他们似乎就在等待这几个字的出现。所以他们不再畏惧身前这个黑袍的男人,哪怕他有着深不可测的修为。 “前辈,让一让。” 一个青袍的大汉显然已经等不及了,顺手就要扒开常明,一个箭步就已经冲了过来。常明也不想阻拦他,顺势在他还没到他身前的时候,就避开了。而那个青袍大汉一时没有刹住脚步,竟然一头栽进了那八个古字之中,再没了声息。 接着便是后面接二连三的,前仆后继地向那几个字冲锋着,似乎都想抢夺这一份机缘。他们的修为都只有定丹初期,而且虽然保持着人的身躯,但是常明看得出来,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妖修。 这难道是妖修的秘境?可是自己并不在万妖国的势力范围啊,反而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应该是更贴近乾元王朝一些才对。毕竟所谓妖修都是肆意妄为的性子,在常明看来,那种性子大多都是麻烦的代名词。 可是,这秘境就横在自己的路途之上,想要越过去,他暂时还做不到,秘境主人起码是巅峰的金丹真人。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进去通过这个秘境,要么等待这个秘境自己消失。常明比较倾向后一种,毕竟身体由魂魄变为蕴含死意的实体之后,他不仅要不断熟悉自己的身体,还要一直压制那被死意激发的心魔。 “师叔,您也到这里参加试炼吗?”翠玲绿衣的女孩有些自来熟,她拍着常明的肩膀问道。常明有些不解,难道诛魔十道的人已经不再清剿碧落的余孽了吗?怎么有人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叫他师叔呢? “安啦安啦,我叫青雀,她是林然,我们以前确实是碧落的三代弟子,但是现在都已经加入岚心宗了。自从剑鬼师尊组建了岚心宗之后,很多师兄妹都立即加入了岚心宗呢,就连几个归隐到万妖国的太上长老也成了岚心宗的客卿呢。如果不是还有个乾元王朝强插进来的摩诃寺,说是小碧落也不为过呢。” 一身绿意的青雀抖动着脑袋上的青色羽毛发带,略带崇拜地盯着常明,欢快地问道:“师叔师叔,我记得林然跟我说她上次见到您的时候,您才是初入幻身,怎么这么快就是附身巅峰了啊!有没有什么秘诀啊!告诉我,告诉我,快点告诉我嘛!” 看着如同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不停地师侄,常明只能苦笑,甚至有些尴尬和哀伤。他可以直面秋岚和高歌的指责,却难以面对那些师侄的面容,因为当时他终究是失败了,没有守住宗门,或者说还加剧了它的覆灭。他仔细打量着两个师侄,发现确实也还有一点印象,其中那个林然,应该就是带他去见龙龟的蛇妖。 名为青雀的少女挥了挥手素白的小手,把常明的注意力给拉了回去。她有些古怪也有些不满地说道:“师叔还真是不太靠谱,就算阿然很漂亮,你也不能老盯着她来看啊。难不成师叔你看上阿然了?那可不行,宗主师尊会伤心的。我们也会觉得师叔你品行不端的啊!” 完全没有理会想要插科打诨的青雀,常明的脸色依旧很阴郁,他琢磨着半空中的字迹,淡淡地问道:“这里是谁的秘境,竟然能够吸引这么多妖修过来?” “诶呀!师叔,你怎么才提醒我啊,这可是天大的机缘,被别人抢先了就不好啦!”青雀仿佛一下子就被惊醒了,一手拖着林然,一手扯住常明,大叫着冲进了那排字迹之中,就像一只青色的鸟雀。 一瞬间天翻地覆,常明手中的灵光乍现,却忽然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就像失去了所有的法术和神通,霎时从那万米之上的层云中坠落,犹如流星初陨,而周围也不断有这样的流星倾泻而下,磅礴如雨。 “妖族试炼?”常明隐约领悟了一些东西,随即任凭身躯下落转眼间化作了灼目的烟火,坠落的速度比其他人都要快得多。 最先着地,常明化作的烟火在地上一个回旋漫卷,又恢复到了人的模样。他的神态轻松安详,双手虚抱,托起一片阴阳流转的云气,将那一蛇一鸟一鹿都稳稳地接了下来。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完全看透了这幻境的奥秘,不能驱使灵力的桎梏完全没有起到作用。 “咦,师叔没有显出原形吗?明明这古道秘境只有妖族才能进入啊。而且师叔身上完全没有人的气息,难道······”青雀虽然恢复了原形,但是依旧保持了充足的活力,并且还有那充足的好奇心。 常明默然,他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举目眺望前方那条曲曲折折并且没有边际的青石古道,他还是想要要搞清楚这到底是谁设下的秘境。顺手接住了飞上他手掌上的青雀,他轻轻地问道:“你先告诉我,这里到底是谁设下的秘境?” “不行,师叔你必须先说,为什么你会这么奇怪!”青雀撇过头去,一副赌气的小姑娘的模样,她从常明的掌中飞到他的右肩,似乎找到了一个好地方,稳稳当当地趴在那里,不在动弹。 林然没有青雀那么多疑问,她默默地游上了常明的脖子,似乎也打算搭这班便车。然而白鹿不同,倒是自己蹦蹦跳跳地就向前方跑去,边跑就边回头,示意常明快点跟上。 “都是校级巅峰的妖族,看来这个地方确实有大机缘。” 常明不去理会青雀的赌气,他的脚下好似卷起了飞腾的神风,那疾驰的身影好似一架破浪的飞舟。 明明一开始还是人的,明明是想做一个被所有人称颂的人的,到最后却还是被命数给逼成了异类。人不是人,妖不是妖,鬼不是鬼,连自己的归属都在难以界定。这悲哀,这痛苦,只要自己还在前进,就必须要背负。 常明想不明白,他也不想去明白。他如今只想纵情地去奔跑,用追星逐月的速度来忘却一切。冷风呼啸着,天地仿佛一刹那就变得纯白,常明刹住了脚步,宁神感受着那些带来冰冷的灵气流动。由极动转为极静,青雀显然有些难以适应,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的她从常明肩头坠落。幸好林然及时甩尾将她救起,要不然她肯定会一头栽进了地上那显然已经深达半米甚至还在不断加深的积雪之中的。 仔细体会着那些灵气的细微流动,常明很清楚自己一定是踏进了某个幻境的边界,这样的灵气流动在真实的世界应该是不会存在的。不过,这样的幻境在这秘境之中却是可以算作磨难,只要用原形能够挺过这无边风雪的一关,无论是神念还是身躯都会有所增强。 无视了面前的风雪,常明仔细思索了一阵,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身旁的那三只都已然浑身僵硬了,似乎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仔细分辨了。 摊开玉石般的右手,一点灵光迸射而出,虽然还有点晦涩,但是常明也没有怎么在意。那点灵光射出之后,顷刻间便化作了熊熊的烈焰,在风雪之中不停燃烧,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甚至还在继续生长扩大。 等了好一会儿,那三只终于开始苏醒了。 “师叔好厉害!竟然在限制灵力的秘境里还能把灵力运用自如,这是金丹真人才有的水准吧。”刚从僵硬之中苏醒过来,青雀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了个不停。 常明摇了摇头,却依旧无奈地解释着:“并非一定要成就金丹,如果按修为来算,我现在应该只能算灵修的定丹中期。不过要严格地划分的话,这也确实能够算金丹真人的技巧。事物的变化归根结底不过是阴与阳的相互转化,那么所谓水中生火,风雪骤燃也并非什么困难的事情。” 虽然常明说得很轻松,但是对于三只还在校级徘徊的小妖来说,这便是如同无字天书一般晦涩难懂的道理了。 “师叔教我好不好?” 青雀开始卖萌,一个劲用小脑袋蹭着常明的脸颊。然而林然更加直接,缠在常明脖子上的她冷不丁地突出了鲜红的信子,碰了碰他的脸庞。青雀片刻就恼怒起来,她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的朋友会这么狡猾,竟然瞧准了时机抢先一步。 常明没有说话,似乎有些不能言说的心思藏在了他的眼中,他察觉到了什么不同。但是他没有立刻拆穿,反而是轻易地将那可以算作秘术的道法仔仔细细地讲述给了三只小妖。在讲解的途中,还不断地点出火星作为示范。 大雪之中的路途格外漫长,并且很难辨认出正确的方向,就好似人生的路途,也总是萦绕着疑惑和迷茫,所以常明才在期望,期望有一盏明灯能够照亮这广阔寂寥的青空。 远远望着,常明突然发现一个依稀可见的身影竟然在他们之前行进着,竟然始终没有停歇。常明的嘴角泛起了奇怪笑容,他很好奇,来的会是哪一位?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他。 “那是青菩萨的儿子,本体是一根六根清净竹,诸尘不染,诸念不生,诸邪不近,号称万妖之国第一灵根呢!”青雀像是炫耀着什么一样叫着,发出了悦耳的笑声。 “诸念不生?诸邪不近?”常明抖了抖自己那身漆黑如墨的袍子,突然无可抑制地狂笑道。他的身躯陡然挺立着,像是要撑开这片束缚着他的狭小天地。他不想再陪他们玩下去了,明白已经中了别人的圈套而束缚自己不去拆穿,本就没什么意思。 斩! 就是简简单单的横斩,却好似隐藏着开天辟地般的伟力,一剑既出,万物尽断,连这方天地也不曾例外。 “无边幻界!妙莲青雀神音!黑狱禁神锁!”狂笑着的常明将束缚着自己的三件上品道器一一点出了姓名,他狰狞的笑容之下尽是淋漓的鲜血。 他仰望着苍穹,笑着说道:“高歌,宁智,秋岚,还有你啊,令辉,你们设得一个好局啊!如果不是我七情不全,如果不是我对幻境太过熟悉,恐怕真的就被你们不战而俘了呢!” “你明白了又能够如何,不提其他两件上品道器,就单单这无边幻界就是某个上古大能持有的,我们不过是借势而为,你又能如何!”宁智双手合十,平静地说道。他的眼神里全然是志得意满。 “可悲啊!可悲啊!”常明笑出了泪,他装作哀叹的语调说道,“那位上古大能一定是你摩诃寺的前辈吧,恩,我想想,这么能插手凡尘的,应该就是那位至今证不得菩萨的弘一法师吧。” 他手中的长锋忽然平举,嘴角咧成了诡异的弧度,那笑容是在说明,被设计并不是他,而是那几个自以为是猎人的人。 秋岚似乎有些不忍,轻声劝道:“师兄,你就束手就擒吧,我们也没有想过要你的性命。” “你还是不知悔改啊!真不知道你是如何能够在这个人间活下来的。你没有发现,高歌和令辉都没有说话吗?他们恐怕都已经明白了。还有我们已经割袍断义了,就不要叫我师兄了啊,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在犯贱啊!” 在秋岚和宁智疑惑并且愤怒的目光之中,那条本来紧紧束缚着常明的黑色锁链,突然自己一节节地粉碎了,然后尽数钻入了常明身上的伤口之中,再没了声息。 “可笑你们终究还是忘了,我并不知道高歌和令辉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说,但是啊,这黑狱禁神锁本来就是我炼制的法器呢!” 长锋如同划过天际的长河,奔流席卷,令那四个人仿佛一瞬间就陷入了剑气的牢笼之中,难以解脱。黑袍的常明凭虚而立,无数荆棘状的锁链从他的背上涌出,灵动地配合着剑气的牢笼找寻着那四个人的破绽,仿佛暗处的毒蛇,随时准备一击必杀。 这本是一个完美的伏击,首先利用时机上的出其不意,没多少人会想到在刚决裂的时候,原本亲如兄弟的人就会给自己设下伏击。秋岚再用青雀和林然做饵,将常明引入这条被弘一法师开辟的古道幻界,而后秋岚用黑狱禁神锁困住他的身躯,高歌再用妙莲青雀神音禁锢他的紫府,令辉则是整个计划的后手,防止意外。三个金丹真人,一个金身罗汉,这般算计常明一个人,也算从侧面说明了他的威慑力。 他们差一点点就成功了,或者说其中有两个人并不想这次伏击成功。他们知道黑狱禁神锁拥有自己的器灵,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一个有器灵的道器哪怕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会记得,到底谁才是自己的主人。 “我不想这么下作。”高歌看着秋岚的目光,随即偏过头盯着宁智说出了这句话。 至于令辉他连解释都不愿意,只是眯着眼看着常明,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也对啊!我原本以为是我自己挥剑斩破的前尘妄念,没想到这前尘早已尽消,人生百年,确实已经太长了啊!” 黑袍的鬼一直在笑,哪怕鲜血将袍子都染成了褐色也还在笑。他在笑谁呢?只能是笑自己吧,笑自己太过多情,笑自己没有看破,笑沧海桑田之后一切都是乌有。 他的长峰之上两个古篆在如同火焰般跃动着,他终于明白,那位神秘存在馈赠的《诛心秘剑》到底有什么意义。时过境迁,自是断情,自是遗忘,自是诛心! no.15 古道(中) 万里无云的苍天之上,四名灵修与常明的对峙还没有分出结果,但是底下还没有搞懂发生了什么的青雀和林然却是看呆了。她们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其中的种种变化都已经超出了她们所能理解的范围,至于白鹿,她压根不去想发生了什么,因为她始终相信最后都会是常明赢。 “爱生恨,怨生憎,世人多情,因果生灭,犹如烦恼扎根,难以净灭。”轻柔的佛唱连绵不绝,披着青衣的和尚缓步而来,顺眼慈眉,一派自在祥和。这应是宁智的援手,但是宁智此时的情绪却颇为怪异,明明应该是弘一法师前来,怎么会成了青菩萨? 常明不管这些,长锋顿转,一道剑痕顷刻将大地撕裂,横贯在那个和尚的面前,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铁幕将他的想法和行动一并隔绝。那和尚像是从未见过如此强势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自行离去,并不再做无谓的尝试。一个决绝至此,什么也不顾及的人,是不会听从他人的动摇的。 看着现在的情形,三位金丹真人,一位金身罗汉,半刻未到就成常明手中的囚徒。但是事情总不至于这么简单,所谓长生起点的金丹真人也绝非这么轻易就会屈服的人物,那个一身鲜红的道士已然挣脱了荆棘与剑气的封锁,他的掌中,二十四层的玲珑宝塔光辉璀璨,威慑着一切邪祟。 “我不想告诉他们,因为我觉得,你就算有通天的手段,也绝不是我的对手。” 一如常明记忆中的那般狂妄,这便是得到了天庭正神“托塔天王”传承的碧落八鬼第五“狂鬼”言令辉。他手中的二十四层玲珑宝塔就是仿照那位正神的成名法器炼制而成的,对于这个人间而言,已经是可以堪称绝世的法器了。但很可惜的是,他的修为太低,一心依靠手中宝塔,却从未思索过什么才是自己的道路。 他的底牌,常明很清楚,也明白他为何如此有恃无恐。但是那又怎样,碧落八鬼,常明第三,而他才排在第五。 黑袍的鬼邪魅地嬉笑着,手中的长锋顿挫,依旧不管不顾地斩了过去,锋芒过处,仿佛有种令人心神动摇的可怕魔力。这是何等可怕的杀戮意念,掠身而过便直击周身百骸,其中蕴藏了对于鲜血与死亡的深切渴望和对于生者无比刺骨的怨与恨,这是鬼的天性,有死无生。 言令辉微微皱眉,他并不厌恶曾经的常明,过来围杀他也是被高歌和秋岚的主意。但是现在他真的想要杀了他,因为他变了。令辉怀着一种很难为外人道的心情,看着被挡在淡黄色的屏障之外的鬼,唏嘘地感叹道:“你终究还是变了。” “变又怎样,不变又怎样。我的剑还是那柄剑,你知道的,才三层的七色障挡不住我。”黑袍的鬼发出了狰狞的笑声,正劈、横斩、直刺、斜削,一瞬万剑,竟然都落于一点之上。只是片刻,那道淡黄色的屏障便应声而碎,很干脆,一点也没有再次挣扎。 周围的人大多已经失神忘语,他们才发现,原来那个常明也有这样狂乱疯癫的一面,也能够用手中的长剑斩碎一切挡路的障碍。这确实不再是过往的那个他了,也许是他从未让他们见到过的那个他。 宝塔顶上毫光绽放,任凭常明剑上那些破碎山河的气势,却依旧纹丝不动。令辉神色依旧平静,他似乎早已料定了结局,关于防守,碧落八鬼中除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只要等到常明力竭,哪怕是再多纠缠一会儿,其他几个人就能够把握住这个机会了,毕竟金丹真人也并非像看上去那般不中用。 要让常明的气势衰弱,就必须靠令辉的宝塔消磨,这是高歌在伏击之前就定好的计划,虽然令辉很不喜欢,但是他不否认这个计划的正确。战斗的道理都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黑袍的鬼看着那无从下口的乌龟壳很是厌烦,所以他决定要换个方法,虽然如今他与这个世界的阴暗紧密相连,所谓不能持久不过是个笑话,但是他也要考虑到被自己压制的常明会在何时苏醒过来,要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被打断,那就真成了可以流传千古的笑话了。 随手凝聚了一道灵光,黑袍的鬼动用了常明原本准备好的后手。那是一条无比璀璨的星河,一个个阵道节点好似天上的繁星,一眼望去,就是天河倾泄,涌入凡间。这就是常明准备好的阵法,传承自上古的周天星辰大阵!虽然这阵法并不完整,但是一整条星河的力量,不要说四个金丹真人,就算是四个元婴尊者来了,也定然有来无回。 “夜空吗?原来你也知道我要出来啊,那就谢谢你的慷慨啦!” 黑袍的鬼自顾自地梦呓着,他完全不再去看那几个刚才还与自己势均力敌的人物,天时地利已然到手,如果还不能轻轻松松地收拾掉这几个不长眼的废物,那么自己和废物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当令辉伸出右手之后,黑袍的鬼立刻就变了脸色,那股浩荡的灵气汇聚逆流,幻化成一道刺眼的神符。令辉也有自己的底牌,来自上清天的镇魂符,一符落下,天地间再无灵气可以流动,可以说这才是对付常明阵法的杀手锏。就算常明的阵道修为再怎么高深,面对一片死水,也只能望洋兴叹,无功而返。 神符脱手就自行飞上了宝塔的顶端,像是塔上最光辉的宝珠,封镇了世间一切生机的流动。天地骤然静默,黑袍的鬼也徒然自天空坠落,仿佛已经落入了最危险的杀局。可是,他还在笑啊!他还在不停地嗤笑,狂妄且狰狞地笑着,双手紧握,像是握住了死的权柄。 难道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吗?不可能吧。所有人都在心底泛起了这个疑问,像是对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个最危险的预计。 果然,虚实不定着的星辰突然怒放,黑袍的鬼引爆了阵法。你能想象吗?一道星河在你眼前像是膨胀一样地爆炸了,在这一瞬间迸射出最耀眼夺目的光焰,六识俱寂,无法形容的灼热仿佛把魂魄都一并烧灼成了灰烬。 他怎么敢! 他可是在阵法的中央,难道他真的想和我们都同归于尽吗! 令辉在宝塔的辟护之下还勉强能够保留一点神智来思索,但是在下一刻,一柄长锋贯穿了他的身躯,毫不犹豫地一斩而下。这样的斩杀,坚决、狠辣、毫不留情,鲜红的血洒向天空,像是在纪念一位长生者的死亡。 “很意外吗?”抖落了长锋上的鲜血,黑袍的鬼对着那几个再无反抗能力的敌人,狰狞地笑道。他十分快意,因为那些人看到他时,眼中只有仇恨、愤怒、绝望和不甘,这是绝佳的美味,怎么能够不让他欣喜若狂。 “令辉并不想杀你的!你是他为一认同过的人啊!”秋岚虚弱却坚定地质问着,却无力再挣扎。 “可是你们要让他来杀我呢,你们不也是我曾经认同过的人吗?为何会走到我的对立面呢?”黑袍的鬼带着奚落的口气,滑稽地回答道,“我们的道路不同,就算认同又有什么用。” 接着,他收起了奚落的口吻,收起了狰狞的面容,只用一股悲戚问道:“既然是唯一认同过的人,为何又来杀我呢!为名?为利?为公理?为私情?还是为了你呢?” “你回答我啊!你告诉我啊!你不是想要指责我,你不是想要质疑我吗!那么,秋岚!白秋岚!请你用所有人都能够听得见的声音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只想着自此陌路,你是你,我是我,互不相欠,两不相干,为什么你们要逼我呢!你一定要肯定地告诉我!毫不怀疑地告诉我!让我幡然悔悟,束手就擒,然后乖乖地任你们宰割啊!” “我的仇人不是你们,你们却偏偏要成为我复仇的目标,难道我会阻拦你们的道路吗?难道我会不顾一切地来杀你们吗?难道我对你们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三个金丹的岁数难道都喂狗了吗?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刃还不自知,我都难以想象,我竟然和这样的人成了一个时代的荣光!可笑啊!可笑啊!” 似乎是从黑袍的鬼那里抢回了主导权,常明一直在悲叹,悲叹到轻易切碎了秋岚眼中的愤怒与不甘,让她已经再没有反抗的心思了。秋岚看了看宁智,这才明白,自己竟然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完全没了自己的意志。 “常明,别说了。成王败寇,不就是这样吗?”高歌似乎是清楚的,他知道自己是被别人驱使来试探和对付常明的棋子,但是似乎他在这驱使之中有什么无法拒绝的东西,所以他是有所图谋的。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也不怪你。反正都已经恩断义绝了,我们也不必在讲什么情分。我可以放过你们,但是你们要为我做一件事。”收起了长锋,常明彻底从黑袍的状态恢复了过来,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挥手解开了高歌与秋岚的束缚,任凭林然和青雀将他们的师长搀扶起来,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筹码。在占据优势时的退让是为了获得更多交涉的余地,高歌清楚其中的意思,所以他开口问道:“要我们去做什么?” “我还是得去姑射山,但是邺都那边我不想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你们替我去一趟。”常明望着天空,似乎在怀念着什么。他的目光深邃幽远,穿越了时光,与另一双眼睛交错了彼此的思绪。 听到了“邺都”两个字,尽管还在愧疚与悔恨,尽管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秋岚还是激动了起来,但片刻她便无力地轻声问道:“你还是忘不了她吗?” 这样的语调充满了不甘与哀怨,但是常明恍若未觉,任凭那些复杂的情感浸染了周围的气氛。但是,他却没有回避那段过去,很直截了当地说道:“只要你们去就好了,至于要做什么,随你们高兴。只要进入邺都的地界,哪怕你们踏进去一只脚就回去也可以。” “过去的早已经过去了,那个常明早已经死了,所以他的一切自然也与我无关。”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高歌似有所悟,但是还想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常明却不想给他回答,反而意有所指地回答道:“我的事和你无关。你的寿元将尽,即便三世之身再神妙,也只是梦幻泡影,拖延不了多久的。” 高歌微微发愣,那一瞬似乎有种什么都被常明看透了的错觉。他们都知道,修行,修的便是性命,修的便是长生,所以诸事大不过自己的性命,大不到那颗想要长生久视永恒自在的心。 为了长生,他可以放弃很多东西,可以做那些不想不愿的事情,这是属于一名灵修的执着,恰似亘古顽石,经历万世,不动不移。 常明又看了看他那张俊逸的面庞上被风霜岁月一段段深刻的皱纹,似乎有些叹息,但终究再没说什么。而秋岚也完全没有什么想说的了,她成了被人手中肆意操纵的傀儡,如果不是常明毫不留情地撕破了那些虚假的外皮,她恐怕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爱是有多浓烈,恨时便会有多么不由自主。她陷入了爱恨的执迷,如同木偶般受人操纵摆布,终究导致了不该发生的愚蠢。 “终于明白了吗?可惜有点晚。”常明牵着白鹿的手,看也不看一眼还沉沦在悔恨之中的秋岚,那个比桃花还美的师妹终究只存在于百年前,如今的这个,且由着自生自灭了吧。 no.16 古道(下) 星辰的光辉斗转,深深地烙印在了宁智的胸口,他的身躯由残存转为死寂,一如摩诃寺中供奉的木雕泥塑,再无一丝声息。 常明的身影渐渐消散,只留下一行莹莹的字迹闪烁着,那是“杀人者常明”。 高歌偏过头去,似乎不情愿去看。他盯着满地淋漓的血和周围破碎成一片疮痍的山河,默然轻叹:“算了,便为你走这一遭吧。林然、青雀,你们宗主伤得很重,先将她送回肃风领吧。我到时自然会去邺都的,这件事就不要让她搀和了。” 两个弟子点头称是,也不再说什么多余的话,这场变故对于她们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她们也知道,自己如果进入这样的迷局之中,恐怕不是什么好结果。 但是秋岚却一直盯着常明留下的那行字,她奋力地挣开自己弟子的搀扶,将全身仅剩的气力全压在剑上,孤独而悲伤地伫立着。她是如此的悔恨,但是悔恨并不能挽回什么,痴迷于悔恨也只是错上加错而已。 是啊!世上谁不会犯错呢?但是错了就要认,如果不认,那叫什么爱憎分明呢?人生并不是一团和气,哪怕他是,但是在我的世界里,在秋岚的世界里,他不是。 秋岚艳若桃花的容颜之上带着寒冬的凌冽与决绝,但是倏而绽放了春日的安然与温暖。并指如剑,她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之中刺破了自己的双眼,顺着苍白的脸颊留下了一片浑浊和鲜艳夺目的血泪。 对啊!她是如此的骄傲,如此爱憎分明的女子,又怎么会放纵自己沉迷在错误之中。既然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做了有违心意的错事,不如就将这双无用的眼睛弃之如履,全当从未有过罢了。 高歌的心中一片戚然,他没有秋岚这般决绝,更何况他们走的本就不是同一种路。云气本就没有形状,只是人自以为它高洁而已。 然而这并非是结束,秋岚没有痛苦的表情,她似乎一瞬间由此看破了所有过往。澄明的剑意肆意迸发生长,锋芒四射。她就仿佛将自己的道基重新洗练了一遍,周身上下脱胎换骨,一鼓作气冲破了百年来的壁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丹成婴。 怎么可能!高歌就像看到了最可怕最不可思议的景象,身躯残破之后心境怎么可能圆满,难道自己之前的牺牲和付出都是笑话吗? 他知道天数莫测无端,但他从未想过世间会有如此奇崛诡异之事。仅仅一刺,就破掉了百年的心障,刺破了人间最难攀登的那道天阙。 “余有佳友,能行古道。”秋岚喃喃自语道,她的心情并不十分欣喜,若是修为的提升、境界的看破必须以此为代价,她宁愿自己仍在那层屏障之后再自困一百年。 碎丹成婴,意味着自此踏入了长生者的门径,意味着已经成为人间绝世,意味着天下之大再无束缚,但是对于秋岚而言,这并非是她最想要的。她环顾着四周,一切都与之前所见截然不同,虽然她已经舍弃了自己的视觉,但是神识所视已至无尽遥远之地。神游正行间,两个身影骤然在她路旁浮现,一个淡然微笑,在莫名地赞许,另一个却轻轻叹息,似是在扼腕叹息。 “我要去邺都。”秋岚突然说道,她的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并没有恢复自已的双眼,纵然元婴尊者已然可以重塑肉身,但是她似乎觉得这应当作为足以警醒自己的纪念。然而就算没有恢复,周围的人也能够察觉到她环顾的目光,那就像一柄始终闪动着锋芒的利刃,能够见一切隐秘,将其撕裂分割。 她似乎很高兴,看到了什么令人喜悦的喜事,对着高歌说道:“我要稳固心境和修为,七月初七那日,我会在邺都渡离世劫,请师兄到时来为我护法。我想到时一定会发生不少精彩绝伦的妙事。” “好······”高歌有些迟疑地回答道,他的心里有些不安,他察觉到秋岚和常明都好像已经看透了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难道只有成就元婴尊者才能知晓么?难道常明的修为并非如同自己看到的那样,已经成就元婴了吗?怎么可能,就算他天资再怎么卓绝,转世重修再怎么轻车熟路,也不可能这么快啊! 秋岚没有给出解答,她转身将自己的佩剑递给了林然,然后很严肃地对着两名弟子说道:“交给你们一个任务,算作你们的出师历练吧。” “师尊请吩咐。” 面对着自己师尊那无形的威严,两名还在校级徘徊的小妖自然不敢反抗,乖乖地点头应是。 “我要你们追上你们的常明师叔,陪他去姑射山。”秋岚一本正经地说道,像是交给了一个非常严肃认真的任务给自己的弟子。 “可是,师尊······” 然而秋岚并不听弟子们的疑问,脚下剑气一点,提着宁智的尸身就划破了长空,转瞬遁去。高歌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踩着云气,迅速离开。 “可是,我们怎么办啊,师叔走得那么快。而且,而且刚才还是你死我活的,我们现在就要跟上去。虽然我是不讨厌师叔,也不觉得是师叔的错啦,但是这样不觉得很尴尬吗?” “阿然,你也说两句啊!不要不说话啊!诶,你要去哪里啊!等等我!” 兀自嘟囔的青雀一看自己的同伴已经转身离开,立马追了上去,然而嘴里还是没有停下,一点也也没有身为话唠的自觉。 “阿然你说啊,虽然我们恢复人身了,但是怎么看这里还是弘一法师的古道幻境吧。毕竟灵力还是被封禁着啊,半个法术都用不出来啊。咦,师叔走的是这边吗?可是这么大的深沟,我们怎么越过去啊!” “阿然,阿然,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啊!你说话啊,不要不理我啊,我觉得好无聊的啊!虽然师尊的这个任务很难为我们,但是我还是觉得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你也出个主意好不好。” 林然的表情似乎没怎么变化,自从接下了那柄佩剑之后,她似乎一直在思考什么,选的方向也是很随意地凭借直觉。然而当她走到那道撕裂了整片大地的深不见底的沟壑时,她才发现,好像对面有人。 “师叔!”青雀惊叫道,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先走掉的师叔会在对面等着自己。明明刚才还血海深仇的模样,现在就这样安之若素,真搞不懂这些长辈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按她脑中的臆想,不应该是酷酷的师叔自此恩断义绝,然后单人只剑自此杀上自己的山门,然后和师尊演出一段相爱相杀的悲剧吗? 林然倒是没有那么激动,她只是很淡然地对着常明指指自己,然后指指对面,眼神传递出“我要过去,但是过不去,所以师叔要来接我们”这样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话。 常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没有在意身旁白鹿那一副如临大敌的夸张表情。他衣袖一挥之间,一道晶莹的玉桥瞬息而至,仿佛传说之中的仙佛手段。 青雀抢先上桥,但是脚刚踏上去随即就被一股巨力拉扯,眨眼间过了那道沟壑,一个翻滚栽进了常明身旁的雪地之中。有了青雀的例子,林然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出丑,刚到对面,她就借着常明收回衣袖的动作平稳落地,顺便将倒栽葱的青雀拔了出来。 脱困的青雀依旧晕晕乎乎的,似乎还没有从这一连串的倒霉遭遇之中清醒过来,看着就是很好欺负的样子。然而林然并不管这些,也是直截了当地对常明说道:“师尊让我们跟着你去姑射山。” “对啊对啊!”就算晕晕乎乎的,青雀似乎也改不了本能之中的习惯,依旧要插嘴。 常明只是微笑,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他虽然明白秋岚的目的,但是他却并不赞同她的做法,更何况,难道以为这样就能够束缚住自己了吗?当时少年时诸事缠身,一旦疏忽就是有死无生,自然会是万分渴望却终究难以放纵自我的性情。然而现在,一个死了的人,还有什么能够再束缚他呢? 不过也好,毕竟这也是碧落的弟子,跟着自己也不至于让碧落的秘传断了传承,就看她们谁愿意承担起这份责任了。如何选择,自然可以在这段路途之上慢慢抉择,有人帮助自己顶掉了那一劫,自然时间就绝不会紧张了。 “其实我跟你们师尊之间的事情很复杂,也很巧合。我想和你们说一说,然后你们自己决定是不是跟我一起去姑射山。” 常明清空了四周的积雪,就这么盘膝坐下,给两名师侄说起了过去的故事。 “我,碧落八鬼第三,阵鬼常明,也是八鬼之中的第一位金丹真人。那时候,碧落八鬼的名头一时无两,本身碧落就是正道之中的第一宗门,再加上我们八个又都是诸门都公认的最精英的三代弟子,所以基本上正道宗门当时以碧落剑宗马首是瞻。然而那是自从我的一次复仇,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当时辰雷剑宗为了了结与我的一桩旧怨,将他们最杰出的一名女弟子送与我做了道侣。” “我原本没有答应,本来当时我与辰雷剑宗的仇怨我也声明过只是个人行为,与宗门无关。然而之后宗门的太上长老逼迫我答应了辰雷剑宗条件,因为他们就是拿你们师尊的安危来威胁我的,我自然不能告诉你们的师尊。但是后来我却发现那个女弟子并非是辰雷剑宗的弟子,她其实是诛魔十道的卧底,她将在辰雷剑宗所打探到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我,与我合谋将辰雷剑宗覆灭。” “那为什么后来会是碧落覆灭了呢?而且师叔你不也死掉了吗?额,我开玩笑的,只是有点奇怪而已。”青雀自己作死,忍不住揭了自己师叔的伤疤。 但是常明没有在意,也没有因此恼怒,他只是很平静地说道:“那之后是发生了很多的无法控制的事情才会到那个地步。不过当时我只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什么?快点说啊,不要吊别人胃口啊!” 虽然只有青雀一直在吵,但是其他两只也是眼巴巴地望着常明,似乎也是想要得到答案。 “我唯一做错的,就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女弟子。” “啊!!!!”三只小妖同时惊叫道,她们脸上的表情都很有喜感。 但是常明并没有否定自己的说法,他继续说道:“当时我和你们师尊是真的两情相悦很久了,但是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所以我不能接受她。然而我却爱上了那个人,爱能够令人头脑发热,于是那时我才开始想要活着,才开始知道自己真的死了。” “······”三只小妖接受不能,只觉得其中每个字都懂,可是加到一起就完全不懂了。任谁也想不到,一个能够成就金丹的灵修竟然会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这是在说笑话吗? 常明知道自己的话说出去可能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可是他并没有欺骗她们,这确实是真相,至少是部分的真相。至于更加隐秘的东西,他并不能够告诉她们,只有她们自己去猜测领悟。 制止住了还想继续问下去的青雀,常明继续说道:“自从我爱上了那个人,我就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重新活过来。但是生死又岂是那般轻易就能打破的,直到我得到了那本《灵驱心焰》,我有了一个灵感。他们常说向死寻生,那我就真的向死寻生一把。没想到却被她和诛魔十道利用了,成了他们所选择的那个由头,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也都清楚了。” 常明并不显得痛苦,他平静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是这故事却无比沉重,宗门覆灭,知交零落,师长、朋友、相恋的人都成了历史的悲景和尘埃,举世所望,尽皆敌寇。这难道不是最沉重的故事吗? no.17 抉择 面对两个师侄的难得的沉默,常明并没有换掉这个话题,反而接着说道:“有人认为,我是宗门的罪人,有人则视我为唯一的救主。于是我便再次成了这次博弈的焦点,他们并不知道我此去姑射山的目的,但是他们知道如果我真的完成了,他们在这一局就彻底输了。所谓博弈是什么?就是我不会让你得到你所想要的,就算你得到了也是我给你的,而我给你的就绝不是你想要的。” 微眯着眼,常明的心中了然,此时并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她们自己应当抉择自己的道路,这才是碧落的精神。而且似乎有搅局的人来了,还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那同样是一个缓步行来的和尚,但是与之前那个简直判若两人,没有佛音,没有梵唱,却一派自在安详,像是已然超脱于世,让人无法心生敌意。难怪之前宁智没有料到来的会是青菩萨,原来弘一法师已然圆寂了么? “成住坏空,世人皆然。如不是很想见真人一面,贫僧也不会答应那位师侄来这一趟。没想到因果循环,他终究要面对自己的业报。” 弘一法师并非是那种惊世骇俗的英雄式的人物,却没想到在寿数将近时就全然放下了。常明记得当时百年前他最闪耀的事迹就是用一曲《送别》令即将屠戮三界的孤语魔君放下了屠刀,立地成佛。甘于平凡、深不可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是常明给他的盖棺之论。 常明确实不太懂,这样的人应当早已破除了追求胜负的心,为何还会过来寻找自己。 “生死自有轮回,施主既然滞留,那么贫僧自然要来寻真人一唔,但只想劝真人一句。因果报应,自然各有各的报应,妄自强求,只会招来无谓的祸端。”和尚似乎看透了常明的疑惑,平淡地劝慰道。 但是常明岂会听从他人的劝慰,他就是那块又臭又硬的顽石,他有自己的道路,又怎么容得别人来对他指指点点。一个已死之人是不需要领任何人的情的,世既弃我,我自绝世,哪怕再柔软的侵蚀也无法触动他那份淡漠冰冷的悲凉。 常明微微抬头,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身处绝巅的孤高,骤然云海翻腾,仿佛惊龙已然出世。他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似乎对方连让他站立的资格都没有。 “既然生死自有轮回,因果各有有天数,你为何又要来此吗?难道我的选择便不再报应之中吗?何况天数既然早已确定,你来此又有何用?” “贫僧还未看破所有,境界不够自然也不会强求,此次只是来见一见真人,顺便劝一劝真人而已。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原来是地藏尊王菩萨的法旨么?也难怪,地府的事情,尊王菩萨操心确实是应该的。原来你也是来表明摩诃寺的态度,此事到宁智这里就截止了,摩诃寺要置身事外,确实是不毒不秃啊!”常明半真半假地感慨道,看到对方仅仅一笑而过,没有反驳,他便真的有些不爽了。但是就算不爽也没有法子,对方是替地藏尊王菩萨传话的,而且就算自己恢复实力也奈何不了他,毕竟他也说了,这只是一具报身而已。 看着那平凡的佛唱一瞬间显得浩大而非凡,弘一法师的眼中只有怜悯与悲苦。众生之悲即为己悲,如此方为慈悲,如此才能真正怜悯世人。他理解常明的悲苦,但是不认同他的道路,纵使四大皆空,也有不能够妥协的事物。 在这处风雪的秘境,便等同身处于弘一法师的佛国。常明知晓要在佛国之中战胜一位菩萨果位的高僧有多么艰难,就如同刚才一声普通佛唱竟然也会放大成那个程度,简直差点让三只涉世不深的小妖皈依了,这简直是天真且不自量力的臆想。 可是为什么,这臆想竟然让他热血沸腾,难以忍耐那种蠕虫破茧的细腻骚动。黑衣的鬼仿佛就在他的皮囊之中咆哮着,一眼望去,入目全然是血色的焰与光。 他想看到,血流如长江大川汹涌漫溢! 他想看到,尸堆如五岳泰山耸立巍峨! 他想看到!他想看到!他想看到啊!!! 他想要立刻屠尽三界六道一切众生!!! 他要!不留一人独活! “怎会让你如愿。”常明淡然开口道。他知道鬼是被那声佛唱刺激到了,弘一法师是故意这么做的,他需要一个对自己出手的理由。 但是他又怎么会让他们如愿,他所坚持的东西,他所背负的东西,比他们所见的更加深远,更加沉重啊! 闭目屏息,周身穴窍瞬息紧锁,片刻便沉入了无漏的灵躯境界。他并不担心身旁的弘一法师出手,因为他料定对方绝对不会在他失控之前出手。他一向如此孤独自我,一切仿佛都尽在掌握。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之所料,当那柄水色的佩剑刺出之时,常明自然未能想到,也自然未能防范。周围的所有人都面露诧异的神色,只有持剑的人在嗤笑,笑得好似春光那般灿烂明媚。 “纵使英明神武算无遗策的师叔,也有想不到的时候吗?那个人会是九幽道的暗子,我就不能是妖魔道的暗子吗?明知道对方有一颗无论如何都要复仇的心,怎么就没有人防范,这样是做不了历史中的胜利者的。虽然我承认,师叔您是将一大群宗门前辈拖下了水,可是诛魔十道依旧能够算作正道宗门第一,岂能没有什么缘由啊!是不是啊,我亲爱的贪恋师侄美色全无防范之心的师叔?” 蛇妖的笑容愈发妖媚,既然已经出手,自然不怕将对方往死里得罪。作为妖魔道最杰出的暗子,她可是看着那位前辈的事迹长大的,如今有机会再走一次那位前辈的崛起之路,她简直要兴奋到疯了啊! 但是作为一名杰出的刺客,她深知只有死人才会全然无力翻盘,她选择秋岚给她的佩剑就是因为这是曾经碧落的镇宗法器,专克那些邪道鬼修!可是事实却让她瞬间傻了眼,那柄剑直入常明体内那点生机所在,却没有伤他分毫。 “我原以为你还算聪明,可是没想到你被秋岚教得和她一样天真。秋水既然是碧落的镇宗法器,你拿她来杀碧落的人,你说说看,会是什么结果。这就像一场笑话啊!” 常明看着刺入体内的那段迷离闪烁的锋刃,泰然自若,犹如木雕石塑般依然不动声,不显色。人心难测,谁人能够尽知,至少此时的林然就是这样。看到已经挣脱自己手掌的秋水神剑,她才明白自己还是太过幼稚和天真了,对方的全无防范必然是有实力的基础方能如此,要不然对方决然走不到现在。 就像这位师叔所说,他若不是爱上了那个人,走怎么会如同飞蛾扑火般进入那样明显的陷阱。从来没有无法被人看透的迷局,只有让人心甘情愿进入的迷局。所以没有人会认为这位师叔死了以后就全然失败了,因为对于长生者来说,只有时光才是避无可避的汹涌浪潮,能够冲刷掉一切虚浮的伪物。 青雀顿时就无法接受了,自己数十年的好友竟然变成了潜入宗门的卧底,还当着自己的面刺杀了自己的师叔,这是什么样的悲剧!她到底还可以相信谁! 闭目诵经的弘一法师双手合十,结莲花印,他的周身清音入心,一如千万人的梵唱和鸣。这是观自在菩萨的无上清净咒,可以去四谛,净八苦,还人本心自在。 常明知道,弘一法师此举是为了帮自己压制那心中躁动的鬼,但是他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施舍。肃然起身,秋水神剑瞬间欢鸣雀跃,化作一道清鸿倾泻流转,流入他的手中。他盯着掌中的剑,轻声叹道:“我不怪你。” “什么?”青雀和林然同时惊呼道,她们都有点很诧异的感觉。虽然林然是自己的好友,曾经是秋岚的弟子,也是碧落的门人,但是青雀并不相信,师叔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就这样放过了林然的背叛。 “我并非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或许你们不信。我并不想与他人计较那么多,我只是被那些人逼迫的。关于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何秋岚会将秋水交给你。碧落剑宗,何为碧落剑宗?只有秋水神剑所在的地方,才是碧落剑宗。别的宗门,或因道法而显,或因仙师而圣。唯有碧落,唯剑而已。除却秋水,别无他物。” “我从云梦大泽一路行来,说是为了复仇,说是为了去见宗门的旧址,实际上只是为了做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林然似乎理解了常明要表达的意思,自己也知道自己全然被看穿了。 常明赞许地点点头,淡淡地说道:“就是这个选择,不过,既然你放弃了,那么青雀也不是不可以。” 青雀很奇怪,为什么一个背叛会被师叔说的这么莫测高深,她真的已经有些看不懂了。难道我一直在做梦?要不然怎么会最后绕到我身上? 看着青雀呆萌的表情,常明轻巧地笑了笑,将秋水递回林然手上,打趣道:“看来她还没有领悟,你暂时还得接下这个责任。” 林然有些迟疑,但是再三看了看青雀,还是接下了自己师叔递来的剑。她有些不甘心的问道:“那么诛魔十道?” “虽然我陨落了,但是你可曾看到一个诛魔十道的长辈敢来寻我的晦气。我复出的消息既然已经传过去了,那么又岂会让小辈受欺负。诛魔十道,不过一群苟且小人而已,为他人做嫁衣而不自知,根本没有理会的必要。”常明似乎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曾经站在一个时代巅峰时候的霸气,他转身向弘一法师问道:“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了,我将离去,法师不拦吗?” 坦荡地正视着那位平凡却不凡的高僧,犹如暗夜中无尽的光明升起,洋洋然照耀着一切。这才是常明真正的样子,哪怕再艰难,再痛苦,再毫无希望的事情,也不会逃避,更何况,如今他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恐惧了。 “余有佳友,能行古道。真人请自便。”弘一法师带着豁然的微笑作揖俯首,眨眼间将所有人送出了这片秘境,却并没有送常明离开。 端庄且平凡的僧人如同凡人相别般递出自己的念珠作为别礼,他的笑容和煦并且真诚。这是他的唯一的爱好,哪怕如今只是一个回光返照的报身,遇见如此丰神俊朗的灵修,如不能为友,亦将是永生的憾事。 常明接过了念珠,点了点头,径自踏出了这个秘境,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再说。 一步踏出,又是转眼换了天地。白鹿看看自己,再看看常明,像是赌气似的撇过了头,却终究没有放开牵着常明的那只手。她似乎是在生气为什么常明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了背叛并且伤害了常明的林然,难道真的和那条死蛇说的一样,这是一个贪恋师侄美色的变态师叔吗? 常明很是无奈地微笑着,他明白白鹿在想什么,但是有些事他真的现在还不能够说。那些事情关系到很多人,关系到曾经覆灭的宗门,关系到那些慷慨赴死的宗门中人,更关系到他所背负的最深切的坚持。 他很欣赏林然的果决,但是这并不能够作为他放弃她的理由,自己既然还残存在这个世上,又如何能够让自己的小辈重复庚桑楚的悲剧。时光虽然不可逆转,但是世事却依旧可以由选择而掌握。 她选择背负所有的恶,但是他也可以选择不让她背负。 从当初第一眼看到林然,常明便知道妖魔道对她做了什么,也知道为何对方会是视妖魔为死敌的妖魔道卧底。但是真正让他重视起来的还是秋岚所作的选择,她将秋水给了林然,而并非更加纯净的青雀,这就全然说明了她的态度。常明不会相信,秋岚突破到了元婴尊者,还会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元婴尊者不仅仅是修为的高度,也代表了灵修博弈水平的高度,而只有成就了元婴尊者,才知道为何世事有时会不容人抉择,才知道为何要珍惜每一次可以自主的抉择。 no.18 蛇雀 出了古道秘境,天色刚刚晌午,两个风格气质各异的少女默然对立,她们似乎都在等待对方作出抉择,这是关系到她们一生道路的重大抉择。 岚心宗赭青雀,六阶妖族校尉,相当于凝液巅峰,是碧落剑鬼左秋岚的嫡传弟子,原身妙音玲珑雀。 岚心宗林然,九阶妖族校尉,相当于定丹初期,是岚心宗首席客卿的入室弟子,由左秋岚代师授业,原身荒古玄蛇。 蛇与雀,本是天生的死敌,却不知从何时起,竟然成了形影不离的挚友。在别人看来,所谓妖族,正是这种让人难以猜测,摸不着头脑的神奇生物吧。 青雀不太习惯这种僵持的气氛,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终究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抬手摘下发间那支凤翅状的玉玲金钗,放在手中缓缓摩挲。她任由如瀑的青丝散落,面容藏在那一片飘荡的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其中隐藏的神情,但是却能察觉到几分坚硬的转变。 林然轻轻叹了口气,她有些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她之所以选择那时出手,一方面是想趁早了结这件事,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青雀可以下这个决心。一个人只有经历了最痛苦的背叛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成熟,哪怕青雀这样什么都不想,终究也不能永远下去,始终是需要成熟起来。既然有这机会,就让我亲手······ 说到底,林然还是不相信自己师叔的话,一个强大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就死去啊! 可是青雀的举动却出乎了她的预料,他径自走到了林然的面前,竟然直接伸出右手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地挑起了林然的下巴,左手更是环住了林然那纤细的腰肢。 “看着我!” 耳边如同惊雷炸响,林然已经惊恐得难以自控,搂住自己的确实是青雀,可是青雀怎么会······是个公的!!! 林然和青雀相识相交之时算起,朝夕相处的日子起码已经超过了五十年,她们熟悉对方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可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朝夕相处五十年之后都没有发现对方是个公的? 可是那近在咫尺的喉结,平坦却宽厚的胸膛,还有那一身浓烈的雄性气息,都让林然无法欺骗自己,无法否认面前所发生的真相。 “你不必介怀欺骗了我,因为我也隐瞒了许多东西,可是我无法隐瞒的是对你的喜欢,这颗心就在这里跳动,现在就由你来抉择它的去留。” 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林然羞愤并且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对方按上了他的胸膛。现在她哪里还有心思去思考对方在说什么,上天保佑,她现在就想着如何从这个危险的地方逃脱,她什么时候被异性抱得这么紧过! 就算林然爆发了种族天赋,好似没有骨头的蛇。也没有能够挣脱青雀的怀抱。他搂得是那样紧,就像是要一股脑儿将林然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永生永世都不会放开。 林然的神志开始有些模糊,她觉得自己现在必须要做些什么,要不然······有可能真的这辈子都无法挣脱了。所以她的指尖凝结了点点刺骨的寒芒,抵在青雀的胸口,但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她的声音都带着慌乱和颤栗。 “快放开,不然······” “我不会放的,要刺你就刺下去吧。” 青雀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但是他忽然就松开了林然的手,将自己手中的那支凤翅状的金钗将她的头发盘起,顺势插上,眼中全然是不可置疑的坚定。 这样子的青雀,好迷人······ 林然发疯似得摇了摇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鬼迷心窍,刚才那一瞬难道是中了幻术吗,怎么会有这么···这么令人害羞的想法。 青雀则顺势用松开的左手揽住林然,仔细欣赏自己眼中的杰作。他很认真地说道:“阿然,你真的好美。你知道吗,看到了你,我的心中已经被欢喜填满了。” 这样的话你怎么能够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不害臊吗! 等等!当着所有人······这是幻术! 紫府灵台一阵抽痛,林然终于清醒了过来,看着自己面前的青雀,她挣扎着站了起来,脱口就问道:“是谁对我施展了幻术?” 看着自己的挚友清醒过来,青雀非常高兴,但是听到对方的质问,看到对方的表情,她只能无奈地指着站在一旁一脸得意的白鹿。她不知道林然在幻术中经历了什么,但是看挚友的表情就知道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林然撇过头去,不再看青雀,但是她还是要质问白鹿。 白鹿冷冷地哼了一声,指着林然说道:“坏!” 横骨还没内有炼化完成吗?林然默默地看着手中的剑,她明白对方应该是为了自己对常明出手,而报复自己。但是看着白鹿那双澄澈的不含杂色的眼眸,她突然就没有原来那么生气了。 静静地平复了一会心情,林然这才感觉到后怕,虽然白鹿刚化形不久,只是二阶妖族校尉,但是她的幻术天赋简直强得可怕,没有前奏,没有预兆,陷入幻术的人几乎没有多少办法能够察觉,恐怕就算金丹真人没有留意也会深陷其中吧。 可惜林然不知道常明也曾深陷过白鹿的幻术,否则她一定会肯定自己的猜测,但是现在她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自己的去留问题。 刚才的幻术包含了白鹿的恶意,所以当不得真。但是林然不能否认,青雀确实在自己心里占有了很大的一片位置,几乎就相当于全部了。如果不是太过明白诛魔十道的可怕,她也不想离开青雀的身边。 妖族的岁月很漫长,但是就算漫长,就算要经历无数离合悲欢,对于她最重要的也只有青雀。或许青雀以后会遇上对于她更重要的人,但是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青雀······” “阿然,你不要说,让我先说。” 青雀打断了林然的话,她的心里也全然是挣扎,这世间对于妖族没有多少怜悯,她也很明白,太过天真终究是无法生存。但是她还是想要抓住些东西,这是她的道路,过往在姑射山第一次见到常明师叔时就已经确定了的道路。 “我是碧落的弟子。或许你不明白,岚心宗这样的东西,在过去碧落门人的眼中,全然只是一个伪物。百年前,碧落八鬼最闪耀的时候,我遇到了常明师叔,那时我就想拜入他的门下,成为他的弟子。因为那个时候,只有他,才是最能代表碧落性格的那个人。可惜那个时候,他没有收下我。” “青雀,这······” “等我说完,不要着急。或许你们觉得我是一个话唠,然而我确实也比较喜欢叽叽喳喳,这是天性,没有办法。但是我和你说这些,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你认真听完就好了。之前,常明师叔和我们所讲的那些故去的隐秘,在我看来,一大半其实都是半真半假的谎言,都是说给弘一法师听的。” “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为了成为常明师叔的弟子,我曾经偷偷跟踪过他一段时间,调查过他。对于他来说,或许那只是一只四处闲逛的妖雀,但其实那是我的本体。刚开启灵智的那二十年,我一直是在他的身边,所以也就知道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秘密。比如说,常明师叔成就金丹所使用的肉身是辰龙师叔的这种事情。” “怎么会!”林然一转念就明白了青雀为何要单单把这条秘密亮出来,她迟疑着说道,“难道说,其实常明师叔的身陨和乾元王朝的建立有关系,或者说乾元王朝就是常明师叔的后手?” “可以这么说。”看到自己的挚友终于对于师叔用了敬称,青雀才满意地继续说道,“为什么很多人不相信常明师叔死了,很多人哪怕知道他死了也那么畏惧他不敢直接对他出手,就是因为常明师叔哪怕身死也没有将自己的底牌暴露出来。但是既然他如此高调的将自己复出的消息暴露在所有人面前,那么就正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所以我相信常明师叔,我是碧落的人,只会站在他这一边。我希望你也能够这么做,因为我真的不想失去你。阿然,你还记得吗?我们相知相守的那五十年,我们曾做过怎样的约定?” “不疑。” “不忘。” “莫失。” “莫离。”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八个字,她们的眼中都是眷恋和怀念,那些日子哪怕经历了多少时光的冲刷洗礼,依旧是不会被抹去。这才是她们所想要的,如果长大就代表着分离与失去,那么请允许我们再拖延一些时日,哪怕这日子只有梦幻,也依旧是我们的梦幻。 白鹿很疑惑地望着那两个可疑的妖族同类,她们到底在开心什么,常明还在幻境里没有出来诶!难道作为师侄,这两只就没有一点点担心吗? 重新并肩的两只小妖看着白鹿一脸气愤的模样,突然生出了一丝搞怪的念头。看到青雀眼中同样危险的光芒,林然觉得正好是将刚才的羞辱还给对方的好时机,自己可不是那么好脾气的蛇妖。应该说无论哪种妖类,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生物。天生天养,自然自由,这是所有妖类的秉性,所以才会不为人间所怜悯,因为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那样的怜悯。 垂落的青丝轻轻摇动,宛如灵动的黑蛇,腾挪间锁住了白鹿的双腿。二阶对九阶,虽然依旧都是妖族校尉,但是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正面战斗,白鹿在林然手中撑不过一个回合。更何况一旁的青雀也成了林然的帮凶,一个闪身扯住了白鹿那精致的小脸,开始搓揉起来。 “看来你不想再回妖魔道了是吗?” 清脆的声音在周围的天空回荡着,林然青雀和白鹿立马就放弃了嬉闹的心思,看着那远方蓦然伫立的身影,那般坚硬,那般残酷。 那是一尊完美的石像,有着灵动的双眸和优雅的身姿,但是却看不清为何其中竟然蕴含着无尽的生机。林然看到了石像,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她没有想到她会亲自来到这里,难道自己的这位师叔真的这么有吸引力。 “他还没有出来吗?” “是的。” 林然将自己的同伴挡在身后,面对着那尊石像的询问,也面对着自己最真实的恐惧。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会颤抖,以免自己发现自己的恐惧,真正陷入战栗之中。 “何必为难晚辈,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不是吗?” 翩然且高大的身躯遮住了那道射向林然的冷厉的目光,常明从幻境中出来,却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个曾经爱过的人。如今他们已经成为对立的双方,各自为各自的道路披荆斩棘,挥剑相向。 蛇与雀是天生的敌人,但是谁说他们不会相爱过。曾经爱的时候会有多浓烈,恨的时候就会有多么决绝。他是碧落最毒的蛇,而她是辰雷剑宗最杰出的鸟雀,他们相爱相守,然而依旧成为了敌人。 所以常明不想自己的师侄走了自己的老路,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想把希望留给晚辈,哪怕那只是徒劳的拖延。 静静注视着对方,常明忽然转过身,双手搭上青雀和林然的肩膀。他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们先去姑射山,我将这里的麻烦解决了就过来。你们是我和秋岚选择的人,希望不要让我们失望。” “好,师叔,我们会等你的,一定要快一点。”青雀一把拉住已经愣在那里的林然,笑着说道。她一直会相信,因为是他说的话,因为他是她的师叔。快步走开,防止自己的泪水落下,青雀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软弱的样子。 no.19 笙离 这是一条寂静的山涧,常明盯着眼前的这尊真人大小的石像,眼中全是对过往的惋惜与追忆。但是他们之间还有一条羊肠小道阻隔着,前方是蜿蜒的溪流,后面是隆起的群山,倾泻而去的只有无可挽回的时光。 “你来见我,就是因为这个?” 常明挥袖,四周竟然形成了万物凝滞的死境,七副骸骨和弥漫的灰尘凭空散落,那是隐匿者的最后遗留。他很不满,难道连这个人也要开始站在他的对面了么。或许他只是自作多情,这个人其实一直都是他的敌人。 石人塑像没有回答,但是常明知道,对方还在那里。妄图踏过生死的不止他一个,但是自己成功了,而对方失败了。曾经常明将自己的猜想告诉过这个人,其实一开始也是抱着让别人探路的心思,但是当他真正发现自己的心思的时候,对方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敌人。 敌人的劝告谁会听从,谁知道这是善意还是恶意,是真实还是谎言,所以这个人只能自食恶果,毁掉了承载修为的道躯,只余下残缺的元婴苟延残喘至今。 一眼回溯了他们之间的过去,常明正准备转身离开,反正对方不想交谈,他也没有时间再等她整理好心情。可是就在此时,无声的神念乍响,那座始终沉默的石像中走出了一位紫衣的女子,持剑而立,宛如山涧中盛放着的紫荆花。 常明撇过头去,不想再盯着对方,从刚才那短暂的一眼之中,他可以确定对方依旧是那样的美丽,也依旧是那样的孤芳自赏。 “金丹巅峰了吗?” “还没有,刚刚凝结道种,五魔未斩,七重天关未过,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说是漠然,其实常明心中依旧不肯怨她,他还是忘不了过去的那些日子,也许爱这种东西确实可以超越了生死。面对和自己一样狼狈的她,还是狠不下心来,去报复,去责怪。 “我已经成就元婴了,可惜走上了一条岔路。” “哦,那真的好可惜。”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切别离都会如诗如画。但是他们之间确实回不到过去,她想打开话题,可是他却聊不下去,那种隔离着生死的陌生感觉是堵无形的壁障,无可避免,无法打破。 “你还是这么顽固,在这个世界上,顽固总会使人遍体鳞伤。” “谢谢关心,唔,你干什么!” 紫衣的神女走到他面前,贴近了他的胸怀,一如那些未曾遗忘的过往,轻抚着他耳际那些不慎散落的头发和骤然僵硬了的脸颊。她的眼神就像从前一样令他着迷,但是如今那里已然不再纯净,有不舍,有痛惜,也有藏得很好很好的一缕悔恨。 常明想要挪动身子,避开这些,坚硬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却发现,自己的脸颊不由自主地蹭着她的手掌,哪怕那根本没有一丝触感,只是元神的虚影。他无法欺骗自己,他依旧怀念着从前,无时无刻不再怀念,可是时光总是无可逆转,谁也不能令破镜重圆。 他其实也会去想,是否要就此放弃,带着这样残缺的她就此离开,找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两个人静默地活着,看着你比我早一些衰老,我比你早一天逝去。但是这样的任性他没有这个资格,他所背负的那些比他自己的生命和幸福加起来要沉重无数倍,世事多艰,长川骤冷。 “你说过,无论我对你犯下怎样的过错,你都会原谅我三次。现在也还是这样吗?” “······当然······” 想了很久,常明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他在想,就当是完成最后对她的承诺吧,也是斩掉自己最后的念想。于是百年前的那句承诺,时至今日,依然有效。 “在北疆我们见面时的第一剑,在朱雀岭我带着诛魔十道的长老堵截你时的第二剑,还有云梦大泽的最后一剑,算算,好像已经有了三次了。你确实也都做到了呢,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些,可惜我们仍旧是敌人。” “刚见面的那一剑其实是不算的······” “不,对于我来说,那一剑也算。因为我要你,永远都恨着我。” 神女的剑缥缈无踪,却被常明夹在了指间,但剑上倒映的剪影,依旧泛着缠绵眷恋的万分温柔。 “坏女人!”一旁突然出现的白鹿攥紧了常明的衣角,从他身体后探出头来,恶狠狠地骂道。 常明用另一只手将白鹿按回了他背后,淡淡地说道:“她不叫坏女人,她叫楚笙离。”常明知道白鹿偷偷跑了回来,所以才会硬接了神女的剑,虽然这剑不带一丝杀气。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很招女孩喜欢啊,我的道侣。或者按照你曾经告诉过我的说法,你其实是个萝莉控?” 冷眼看着那巧笑嫣然的楚笙离,常明总有些捉摸不透,对方总像是在想要告诉他一些东西。但是他也明白,虽然这一剑没有杀气,却始终表明了对方的态度,在他和诛魔十道之间,她依旧选择了后者。 “为什么?”他想知道缘由,哪怕只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借口。 “诛魔十道,为何能够顺应天命,取代碧落剑宗成为正道第一宗门。因为他们是九天之上,无数仙神云聚的天庭在人间的代言人。仙凡之别,譬如云泥。这是你告诉过我的,那么如同周天星辰般不可胜数的仙神会多么令人绝望,难道你会不清楚?” “如果偏偏需要一个理由的话,那么就是,常明,你太弱了,你依旧是一个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的弱者,最后的结局也只会像当初一样连累宗门,身死他乡。” 楚笙离的脸庞上如同白玉雕刻着刺骨的嘲笑和漠然的凛冽,让人无比惊艳,也无比惋惜。因为常明知道,对方想为自己传递的到底是什么了,这些该怎么说呢,虽然很感动,但是他依旧会生气,依旧会觉得想要发疯啊!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话音刚落,风暴骤起。那身青色的衣袍一瞬间就被浸染成了墨色的玄裳,赤红的长峰直指苍天,朗如星辰的眼眸之下却是凄厉如鬼的笑容。 “呦,很愤怒吗?你是想要杀了我吗?可惜先不论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就算我只是残缺的元婴尊者,我们之间的差距也是难以计算呢!”楚笙离目光里闪动着谁都可见的轻蔑和嘲讽,但是却终究没有出手。 “啊哈,该怎么说呢,阿明?”黑衣的鬼挠了挠脸颊,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另一个人,语调轻佻地说道,“恩,对了!” “我该如何向你们这群蝼蚁证明我的强大呢?对于你们这些连世界的本质都无法认清的蝼蚁,想要理解我的强大,恐怕只有死亡这样一条途径了吧。” 楚笙离凝视着这样戏虐嚣张的鬼,似乎发现了,这并非是刚才所见的那个常明。收回了长剑,她的指尖轻弹,像是在勾动无声的乐章。风与云随她的手在半空中漫卷飞旋,这样莫测的变化就好似上古的神女在远方无声的叹息。 可是没有用,谁能够逃脱死的宿命,而鬼手中的赤红长锋就是用来索命的。 “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石像崩碎成了粉与尘,其中寄宿的残缺元婴好似生长在梦幻之中的脆弱泡影,轻轻地一触,就顷刻破碎。不仅仅如此,洛帝安置在苍梧山的别院之中,为她准备的那具凤披霞冠的灵躯,也凭空消散崩解,没有半根骸骨皮肉留存。 一切痕迹都消散殆尽,这便是生死中的大恐怖。 阴厉的鬼不顾满身淋漓的鲜血,径直走向之前遗落的七具骸骨中的一具,又是一记追命索魂的剑。 “还挺能忍的嘛,这样的剑,我还能再施展一次啊!” 话音刚落,一道金光从那具骸骨之中一跃而出,直直窜上九天之上的琼宵。可是终究没有能够完全冲破象征着死的剑光,只余下一点灵光逸出,消失无踪。 “原来是九天之上降下的仙神,实在是失敬啊!” 鬼的行为和话语截然相反,他手中的长锋可没有半点要尊敬对方的意思,上下斗转,顷刻间将那道金光削成了虚无,送他回归了天地。虽然对方只是通过特殊手段降下凡尘的特殊分身,但是能够如此轻易地将其灭杀,不光由于神通中的克制,更是由于死这种本能对于所有生者的克制。贵所说的强大就是这样的强大,只要是活着的事物,都无法逃脱他的长锋,因为没有人真的能够永生不灭,这是世道的铁则。 张开嘴,仿佛瘾君子一般,鬼直接将那片削碎的虚无吞入了腹中,彻底杜绝了最后的隐患。他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天庭九曜,木曜星君,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出场已经完结。接下来,会是继续,常明的回合。 血色从长锋之上席卷倒转,冲刷过后,墨色尽褪,常明执灯布下了隔绝神念的阵法结界。他望着身后的白鹿,淡淡地说道:“该出来了,戏都演完了,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的。” 那道紫色的身影从白鹿身上飘起,笑吟吟地看着强装着平静的常明,似乎看透了他压抑着的喜悦。她没有再说什么,就如同她之前所说的,他们已经结束了,常明只要永远恨着她就好了。于是,她用力地挥了挥手,转身远走,只留下那令人无比怀念的傲然背影,一如他记忆中那些不断重复的别离。 是啊,都要离去的啊!人们总是孤零零地来,自当也是孤零零地远走,到了最后,陪伴自己的也只会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当所有的感情都变成了过去,变作了不深不浅的怀念,那时的自己又将会是什么模样呢? 会嚎啕大哭? 会无可抑制地狂笑? 亦或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任凭往事随风,任凭这份痛苦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冰雪消融? 白鹿握紧了常明宽阔的手掌,她察觉到了常明正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徘徊着。这种状态令她恐惧,却又无比希望常明能够发现她的挽留。对她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默然的醒转,常明自嘲地笑着。回应了白鹿的挽留之后,他知道他将不会再见到那个他曾经爱过的人。她的名字叫笙离,会在活着的时候告别所有的人,然后才会死去。这是属于她自己的骄傲,也是他必须放手的缘由。 虽然我曾经爱过你,但是现在有着更多更重要的人在等待着我,我不能放弃他们的期待,所以过去的往事就让他们过去吧。人可以突破自己的极限去挽留很多东西,但是世道给予人的无奈更多。奢望会是前进的动力,但是没有认清自己的话,最终的结局必然会是灭亡。这是真实不虚的铁则,在他面前的人,无论强弱,无论仙凡,都是一视同仁,这就是天道的由来。 仰头看看这即将日落的昏暗的黄昏,常明知道又一场变革即将开始了,他已经做到了他的任务,制造好了开局,剩下的事情,辰龙会做好配合。就让他们联手,让那些人最终醒悟,他们所谓的覆灭了的碧落,覆灭了的碧落八鬼,到底是否还存在着吧。 无论如何,不甘心死去的鬼来到世上的唯一理由,便只有复仇而已。 所以将一切暂且放下吧,他还要继续走下去,这一路上会有更多的人与他别离,这是无法断绝的痛苦。他只能够让这痛苦伴随着他一直到行路的尽头。 这条路异常的艰难,从现在看,他不仅面临人间的敌人,甚至那九天之上的仙神也参与到了这场迷局之中。虽然人间的限制让那群高高在上的存在不能够肆意妄为,但是这始终是一颗悬在他头上随时会落下的锋刃,限制着他的行为。 但是他不会畏惧啊,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舍弃了恐惧,就已经早在当时舍弃了所有的退路和退缩的想法,只能够向前,哪怕之后还会有更多的生离死别。 人生如烛,不过一瞬,不可将息。 no.20 龙舞(上) 帝后离世,举国哀悼。 洛帝精心谋划的大婚终究成了最滑稽的笑话,所有人都明白,那只始终隐忍着的鬼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爪牙。天命的皇后在众人面前化作了一顿灰烬,竟然没有人能够事先察觉,也没有人能够当场阻止,这种羞辱充分体现了洛帝如今的处境。 “辰龙,你师弟终于要对孤出手了吗?”落寞且苍老的帝王向着远方问道,他笃定那位国师此时一定在注视着他,要看他这样狼狈的模样。自己落入这样的境地,其实也确实怪不得别人,是自己掀起的心思,却还是一场空。 “他不是说过了吗,碧落八鬼已经是过去了,我们自此恩断义绝。” 淡漠的语调听不出悲喜,但是终究还如洛帝所料,他的那位国师确实一直都在看着他。看着他意气风发,独断专行,也看着他年华逝去,渐入末路,仔细想来,只有这位国师陪伴了他的一生,也确实还是不孤独。 “别说笑了,孤知道,与他决裂的只有高歌与岚宗主,你一直站在他这边。”陷入末路之后,苍老的帝王反而清醒了许多,他淡笑着说道,“孤也知道,他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只有一切已经就绪之后,他才会开始动手。因为他知道,笑到最后,才能得到最终的胜利。所以孤明白,已经无法阻挡你们了,但是,孤想做一个明白鬼。” “陛下才是在说笑,帝后在大婚前离世,是莫大的悲哀,但是要以天下为重,切莫因悲伤而执迷。”国师依旧淡然,丝毫没有被洛帝的悲凉所感染,他不觉得此时是出手的时机,现在还没有到暴露的时候。 苍老的帝王忽然一扫疲态,似乎刚才的狼狈全然是伪装。他癫狂地笑道:“你们果然比孤的心肠更硬更狠,但是孤绝不会让你们那么轻易就得逞。传孤的命令,自今日起,朝中所有供奉全部奉令追杀逆贼常明,天下若有能诛杀逆贼常明者,个人即封异姓王,宗门即封国教!孤要让你们知道,纵然你们能够成功,孤也要常明与我陪葬!” “这·······”传令的兵士有些迟疑,似乎在等待另一个人的命令。 那个始终没有形状的声音又响起了,似乎就在等待帝王下这个命令。 “既然陛下有令,你还不去,等着领死吗?” 帝王终于窥见了常明与国师所谋划的一个边角,但是这个边角却令他立即冷静下来,甚至已经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冰冷。他并非一个愚蠢的人,就算他曾经是愚蠢的,一路行来,做到开国帝皇之后,也绝不再是一个愚蠢的人。所以他已经明白了,常明与国师的迷局似乎从很早就已经开始了。 最开始的时候,国师就只在做一件事,就是在所有人纠正自己这个帝皇的错误决定。无论自己如何对待他,他都没有改变过,不仅仅是因为要维持这个王朝就无法离开他,更因为他要为此时的谋划做一个铺垫。王朝上下,朝堂内外,都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自己与国师发生争执,就是自己做错了的时候。虽然自己是天命之子,有气运护身,不惧怕国师篡位,但如果他并非要自己坐上这个至尊之位呢? 自己有十子三女,只要国师任意支持其中一个,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也就会是做得够久了。当自己不再是九五之尊的时候,当自己成为篡位之后的牺牲品的时候,那才是他们所认为合适的时机,因为那时候自己就会是他们刀上之俎,任他们鱼肉。 然而自己做了这么多年帝皇,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死忠与亲信。但是这有用吗?他们这群灵修确实是因为天运不能对自己出手,但是只要能够对那些死忠和亲信出手,就完全足够了。不过,既然已经被自己猜到了这些,那么就不难破解了。可是那两个那么能够隐忍的人,那么可怕的人,会只有这么简单吗?必须试探一下! “宣诛魔十道的使者进殿,孤要亲自与他们谈一谈。”苍老的帝皇正襟危坐,开口说道,他在等待国师的反应,如果对方阻止,他就可以肯定自己的想法,发动自己的暗手了。 内外完全没有隔绝,帝皇的命令轻易就传了出去,国师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没有出言阻止,也没有发出声音。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不,不可能,绝对是有些地方自己还没有想到。 洛帝心中的念头百转,却丝毫没有在脸上显现,他现在必须镇之以静,就算垂死挣扎,他也要放手一搏。这么多年的拼搏奋战,才到了这个地位,他绝非只是凭借气运的幸运儿。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是他的最后一战,他绝不会输给常明! 飘然上殿,诛魔十道的使者是一名十分年轻的道士,衣襟上四道轮转的金线代表他是正阳道“正、大、光、明”四门中的光门执事,他叫葛舒。 洛帝没有开口,他在等待对方先说,就算到了穷途末路,他也要掌握主动,这样才能够给自己留下余地。对方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平稳地说道:“正阳道葛舒参见陛下,此次正是为了九幽道的那场意外而来。” “很狂妄,不过孤却是想听一听,你们诛魔十道准备怎么给孤一个交代。”洛帝乘胜追击,他并不满足单单九幽道的交代,他要将自己与诛魔十道绑在一起。 葛舒的脸上依旧平静,似乎已经看穿了洛帝的想法,不过他确实也是为了此事而来。之前随楚笙离去诛杀常明的仙神真灵只留下的那一点讯息,证明常明如今确实要开始动手并且成长的速度已经超出他们的预计了,那么让乾元王朝来消耗和试探常明的力量,就是他们做出的应对。他拱手回答道:“之前让楚师叔去诛杀邪道反而失手,确实是我们诛魔十道的责任,所以我们决定由诛魔十道派出六位金丹巅峰来镇守邺都,当然这六位真人全都会听从陛下的指挥。当然还有一枚万金难寻的延寿蟠桃,是九幽道单独的交代。” “六位金丹巅峰的真人吗?诛魔十道不愧正道第一宗门,果然好大的手笔啊!不过,我记得孤的皇后好像是初入元婴的尊者,这样的实力都失了手,只有金丹巅峰,有点让孤心中难安呢。”洛帝一开始确实给诛魔十道的大手笔吓到了,但是他仔细算了一下辰龙可能能够利用到的力量,就觉得这些不是很稳定,不能够让他安心。先不说碧落八鬼依旧残存于世的还有四名堪比金丹巅峰的灵修,还有常明的那个弟子,被自己逼成太监的庚桑楚也是金丹真人啊,更不要说那些依旧隐藏着的碧落余孽了! “陛下放心,那名邪道毕竟只有一人,我诛魔十道联合了蝉月宫和辰雷剑宗派出了十二名长老,由我们的大长老灵威尊者带领前去围剿了,必然不会让他再次残存于世,请陛下安心。” “诛魔十道确实想得周道,这下,孤确实安心了。希望诛魔十道各位尊者能够匡扶社稷,王朝上下无人能够挽回此次危难,必是由于国教未立,恳请诛魔十道能够担此重任,勿要推脱。” 静静地看着洛帝与葛舒交谈,辰龙始终在沉默着。他岂会看不出洛帝在引诱他阻止,可是他根本就不需要阻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抽空洛帝身边的力量,让诛魔十道趁虚而入,这不仅仅是想要透过这种阳谋让始终隐藏实力的诛魔十道暴露自己的虚实,更是打算一举重创他们的中坚力量,为以后做打算。 他和常明从未想过将诛魔十道一网打尽,他们做不到,也不能那么做。诛魔十道毕竟还是如今正道第一宗门,抗衡着万妖之国和诸多域外魔道邪修,一下子将对方覆灭了,谁来顶缸,还不是要他们来抵挡这样的消耗,损人不利己,这不是智者所为。 洛帝猜得很对,自己确实是想要支持某位皇子皇女谋朝篡位,他确实也做了很明智的决定,与诛魔十道联合,一下子多了六位金丹真人,再加上王朝的底牌中还有三位金丹巅峰的顶级供奉,一共就有九名金丹,连元婴尊者来此也难以讨到一点好处。 但是他忘记了这里是王朝都城,九龙汇聚,龙气镇压,所有灵修在这里都会受到非常大的限制。而自己被他用龙脉镇压了这么多年,在龙脉中的力量对于那些金丹而言,已然和元婴无异,再加上秋岚这名新晋的元婴尊者,不动用后手都足以碾压他们。 至于常明,就更不需要自己担心了,自己要保住华胥,就是因为常明在她身上留下了后手。这么久的试探之后,那些人觉得常明绝对不会到邺都来,但是为什么他就不会到邺都来呢? 他们只会自顾自的觉得,常明一定要到姑射山,因为姑射山有重建碧落的希望,有他之前所设下的后手。但这一切都只是表象,常明在碧落确实有安排,但是这安排时机未到根本无法开启,所以他们都被他骗了,其实碧落何时去都无所谓,但是邺都他是一定会来的。 万事不能想当然,这是辰龙所知道的所有计谋,也是他能够一直没有向洛帝屈服的凭借,他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想在别人前面。一算自然一胜,多算必然百战百胜。 当初洛帝要背叛常明,向他出手时,他算到了,所以虽然九龙封镇依旧无法将他扭转。借着与龙脉的磨合,这百年甚至已经突破了没有灵躯的缺陷,在自己的道路上再进了一步。 当初常明身死会导致碧落覆灭,他也算到了,实际上那正是他布置的迷局,他舍弃了自己的身躯,换来了常明百年后的回归,一百年,足够他做好所有的准备了。 看着在庭院中依旧练习剑术的华胥,辰龙很满意,他没有传授对方任何灵修的法门,就是为了她那纯净的到达先天的武道修为。龙脉之地就如同界碑所在,万法皆能够封禁,但是纯粹的凡人的武道,却不在其中。洛帝有了无数灵修为他卖命,自然看不上自己女儿那将将突破先天的武道修为,但是这修为配合龙气辅助,对付他却是,足够了。 “我还是那句话,天命在此,汝敢取否?” “国师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华胥停下了手中的剑,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轻轻地问道,“我就算即位之后,也不会帮助常明,反而我依旧会下令去追捕他,所以,国师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常明,如果你继位,那么你会和你所不熟悉的诛魔十道合作吗?你会为了与他们合作,付出将其定为国教的代价吗?你会为了继承国家而接受他们给你制定的联姻吗?” 辰龙的询问一声声敲击在华胥的心间,好似响鼓,好似重锤,敲得她目光有些晕眩。她只能勉强地回答道:“不会。” “但是碧落不会这么做,甚至不用你来帮我们,也不会干扰你的朝政,我们会无条件作为你身后的依靠和底牌。这样的条件我相信,你无法拒绝,所以这就是我的底气,所以我才会选中你,因为你确实有野心,但是并没有被野心冲昏了自己的头脑。” “那么常明呢?”华胥依旧纠缠在这个问题之上,虽然她的额头上已经被自己的冷汗浸湿,但是没有放弃刨根问底的心。 “为何我会和常明如此默契地布下这个局,因为我们互相了解,互相相信。我不会因为你对付他而改变自己的策略,他也不会因为我在帮你而改变他的行动。至于你一定要对付他,甚至我可以帮你,因为我相信,就算与整个人间为敌,他也不会失败。” 辰龙的话终于打消了华胥所有的顾虑,因为她明白,这位国师之所以一直没有人能够扳倒他,就是因为他是如此做的。所以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表态,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表态。于是,她终于说出了辰龙想要听到的那句话。 “彼可取而代之!” no.21 龙舞(中) 七月初七,邺都城门悬挂着数尺长的白绫,行人稀少,周围弥漫着清寒的晨雾。然而远方,一男一女正并肩行来,没有理会这雾中莫名其妙的寒意。 “师兄,你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常明那一边吗?”领先半个身位的女子轻声问道,她的声音如此清脆,可惜双眼却被一道金箍遮覆,让人惋惜。如果她的眼神与声音一致,那不就是凡人眼中渴慕着的仙子的气质吗? 落后的男子听到这句疑问,哑然一笑,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考虑的。或许,就算自己的理智提醒自己这是一场冒险,仍旧不由自主地跟随自己的师妹前来了,这就是自己的宿命吧。 “请问,是哪位贵人离世,竟然在城门上悬挂白绫呢?”女子微笑着向守城的卫兵询问,虽然言笑晏晏却蕴含着逼迫人心的肃穆威严。这并非是女子的本意,奈何她已经破丹成婴,生命的本质已经与凡人彻底区分,如不是她刻意收束,对方早已失去行动能力了。 “启禀上仙,是玄圣灵感皇后离世,陛下下诏,举国哀悼七日,还下发了关于杀死皇后的国贼常明的海捕文书。”在那股莫测的威严之下,守城的兵士不敢隐瞒,毫无保留地回答道。 女子没有肆意表露自己的心情,她只是望着那城门上一路垂下的巨大白绫,像是望着已经离世的那个人。她真的有点诧异,就算她知道,常明不会让那个人嫁给洛帝的,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用这么决绝的手段。而且,对于常明的实力似乎也要重新预计,能够杀掉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尊者,就算那个人只能算残缺的元婴尊者,常明的实力也决计不低于元婴。 可是,他为什么会杀掉她呢? 常明对于那个人的感情,女子非常清楚,那是连生死也可以不顾的爱恋,是她所渴慕却始终没有得到的东西。这样的感情干扰下,常明还可以下得了手吗?难道是那个人为了赎罪,自己送到常明面前的吗?这确实是一个可能。 苍梧山是诛魔十道的宗门所在,就算常明再胆大再狂妄,也应该不可能杀到对方山门的吧?女子突然觉得,按照她之前所见的常明来推测,这种情况似乎也不能够排除。女子哂笑,难道遇到关于常明的事情,自己的神念就会如此纷乱吗? “不用多想了,秋岚。就算这个开场很意外,但是结局估计和我们所预测的应该没什么区别。所以,既然早已决定好了,那就走吧。”男子叫出了女子的姓名,温声宽慰道,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最后的那个结局。 秋岚也就放弃了继续思索的念头,径直向着城门之后那个无比庞大的建筑群走去。那个方向,正是乾元王朝最尊贵的人的居所。 但是谁能想到,他们刚进入城门,就察觉到城中那个禁锢所有灵修的龙脉大阵骤然升起了。紧接着数千名武道仙天圆满的禁卫军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四名金丹巅峰的真人骤然出现在包围圈的四个方位,严阵以待。 “岚宗主,我可是等了你很久啊!真没想到,你们竟然还是来了这里,我就知道,所谓什么恩断义绝不过是你们与那邪道演的一场异场拙劣的戏而已。”正东的真人大笑道,他正是正阳道的葛舒。按照他和洛帝的推测,必定会有人来邺都,他们就先集中手中的实力先将来犯者尽数歼灭,不给对方汇合的机会。哥舒辰龙想要调虎离山,他们就来跟他打这个时间差。 没有等待秋岚回答,葛舒就收敛了笑容,肃然下令道:“上!不留活口。” “正阳道的混蛋还真是简单直接呢,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辜负了葛道长的好意啊!”纵然对方异常果决,秋岚依旧有时间反讽道。想要堆死一名元婴尊者,就算有龙脉大阵辅助,也必须崩掉他们一大半,就算初入元婴,她也有着所谓元婴尊者的尊严。 冷风轻响,敲碎了所有的杀伐与呐喊,墨色的山水随着无形的灵笔纵横描绘,秋岚周身百米,无论是谁都会被墨色浸染,失掉了生命的鲜活。纤手微提,一柄长剑骤然显现,执剑的秋岚上演了从未被人目睹过的绝美剑舞。这剑舞灵动轻巧,充溢着悲凉的美丽和鲜艳的杀机。 高歌早已腾空,他的妙莲青雀神音虽然不分敌我,但是秋岚已经成就元婴,精神境界圆满无漏,所以他也肆无忌惮地施展开来,以抗衡那些虽然不致命却依旧会耗费精力的杂兵。 “日月行替,纲行伦常。大日普照,天地临威!” 葛舒不为所动,他心念与咒文合一,一抹大日的虚影骤然落下,顷刻冲碎了秋岚脚下的墨色山水。另外三名金丹巅峰则御使着各自的法器冲向了凭空而立的高歌,他们要抢先解决掉高歌,然后只剩一个秋岚就好解决多了。 能够成为执事的灵修都不会简单,葛舒是那种善于战阵的人,之前诛魔十道仔细考量过他的本领。经过上次常明所导致的那场劫难之后,诛魔十道也吸取了教训,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事情他们并不想再次发生。 与此同时,国师府中,华胥已经穿好了辰龙给她准备的略显紧身的龙袍,去掉了那些无用且繁重的缀饰,仅仅留着金丝的龙纹。 “我们这就去吗?”华胥还有些不安,她看着远方那片灵光骤闪的天空问道。 “你觉得谋朝篡位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是什么?” 华胥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勉强地回答道:“大概是实力吧。” “实力其实并非是决定性的,最重要的是时机与决心。拥有好的时机,一名凡人也能斩杀一名金丹,然而当时机到来时,没有决心的人就会什么也抓不住。如今,这个时机就已经来了。那些人会帮我们拖延时间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走到你父皇面前,让他轮回。” “呼~呼~呼。”华胥闭上了双眼,深深呼吸了几回,握剑的手在颤抖之后终于恢复了身为先天武者的稳定。 看着华胥理解了自己的意思,辰龙终于收聚起自己一直被那九龙地脉封禁和五气镇神天炉镇压的灵力,轮转间,骤然爆发出最耀眼的灵光和威力。 “天命!镇不住我!” 光华散尽,紫衣的高大男子在一片烟尘中显出了身形,他身形健硕,目光坚毅,举手投足间伴随着真命天子般的庞大威严。率先走出,他径直向着皇帝寝宫的方向走去,身后,华胥唯有施展轻功才能够勉强跟上。 压迫了整整一百年的封镇只余下断剑残垣,辰龙的心中如此快意,他忍耐了这么长的时间,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为了这一刻。就算天命如何,吾辈就站在时光汇聚的长河之旁,我会看着你崛起,亦可以看着你衰亡。 凡人的生命如此之短,犹如白驹过涧,眨眼便会消散。人们常说夏虫不足语冰,那么作为一名凡人竟然胆敢算计一名灵修,这岂不是太过可笑了吗。 正如同辰龙所料,对方肯定会防着自己,却没有想到对方会出动如此华丽的阵容。 五名金丹巅峰!比秋岚和高歌所要应对的还要多一个,如此看重我,那还真是不胜感激啊!辰龙挥手将自己身上的龙脉之气全部剥离,汇聚成一份真龙的位格注入了华胥体内。他笑着说道:“这份真龙位格在身,任何灵修伤你不得,你就放心往前走。这里是我的战场,记住,天命就在前方,需从生死中方能取得!” “是!师父!。”华胥含泪,恭敬地行了三拜的大礼,然后比之前更快地向着前方冲去,五名金丹巅峰都没有阻拦。 “哥舒辰龙,你这又是何必呢。如果你不出手,你依旧是乾元王朝最尊贵的国师,你又何必自寻死路呢?” 说话的是辰龙十分熟悉一名皇族供奉,素发银衣的赵月娥,是蝉月宫的人,对方会相助洛帝建立乾元王朝还是经由他的推荐,没想到,如今却要刀剑相向了。 “月娥啊,你不会懂的。洛帝永远不会放心我,所以这一百年我可是都在九龙地脉封禁和五气镇神天炉之中数着日子过来的。幸亏当初我留下了大师兄的灵躯,要不然,如今还没有这么轻易破镜而出啊!”辰龙爽朗地大笑道,但是任谁都能看出这并非是他本身的性情。 “战鬼沧行!”五名金丹巅峰齐声惊呼道,无论老幼,无论男女,他们都不会忘记那个无比强大,无比勇烈的男人。 覆灭碧落的那一战,那个男人紧守着背后的山门,就那样坚定地伫立在那里。 无论来的是谁! 无论是筑基、凝液、定丹、金丹、元婴,谁也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踏进碧落的山门一步。他像是在守护着无比重要的事物,誓死一步不退! 但他的脸上却是始终洋溢着热情洋溢的笑容,那是宽容一切,包容一切,感染一切的笑容,哪怕战斗的时候,哪怕死亡的时候,依旧是用笑容面对着。 面对强敌,誓死守卫山门的并不止他一人,却只有他做到了一步不退,视死如归。哪怕诛魔十道的人也并未去亵渎他的灵躯,却没有想到被辰龙取走了。 正西方苍老的道人似乎在怀念,却陡然在众人恍惚间出手了。他是西湘的毒叟,一出手就是成名的法器,中品玄器六污镜。但是辰龙并未阻止,他用灵躯硬撼了这一招,却未损分毫。 “那边的老爷子,我师兄修炼的可是最正统的刑天成圣法,这点小东西还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这可是大师兄给我们的最后的守护,所以我也要做到像大师兄那样去战斗。这大概也算是我对于他的最后的怀念。” “作为碧落八鬼的最后一战,我们的大师兄自然也得到场。” “所以,战吧!我没有去见阎王之前,你们就都给我留在这里吧!” 咆哮着的辰龙依旧一脸最爽朗的笑容,他的身躯笔直好似一杆冲天的大枪,朝着那五名金丹巅峰奋勇冲锋。这也许是最后一场战斗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师兄也一定会为自己喜悦,会支持自己的行为。 师兄常说为什么他们会是碧落八鬼,为什么他们会成为那个时代最闪耀的一群人。是因为天资吗?是因为努力吗?不,不仅仅如此,天资不能够决定一切,努力终究有极限,支撑他们的是,彼此之间肝胆相照的信任啊! 所以为了那份信任,他才选择了那么多年的隐忍与蛰伏,如今,终于能够见到,那份属于他自己的希望了。 擦身躲过一柄青色流光包裹着的飞剑,辰龙纵身闪到了那名毒叟的身后,他双掌间燃起了无比炙热的火焰,一把擒抱住他,然后如同流星一样向着地面坠去。这一招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星落”,是沧行师兄教给他的第一招,也是最后一招。当他学会这招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实战过,因为之后他就将自己的灵躯给了常明,但是他不后悔,因为他们是可以互托生死的师兄弟。 no.22 龙舞(下) 华胥提着剑狂奔着,而在那一条条陌生却熟悉的道路宫墙间,她看到了一个个披坚执锐的宫廷侍卫。他们隐藏在鹰洋盔之下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名死人,一个自不量力却苦苦挣扎的愚蠢的死人。 华胥想要放声大笑,她从小到大看透了这样的目光,无非是一群不敢疯狂,无力疯狂的弱者,看着眼前的悲剧,想要怜悯却更多是嘲笑和落井下石的下作心理。 比如那座后宫之中的无数宫女妃子,太监侍卫,他们浸在这比污泥还要黝黑的地方遵守着他们所认为的理所当然的折磨人的规则。 “我不是正人君子,我只是正视了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坐到那个位置,这是渴求,这是承诺,这是野心!” 拔出了手中的长剑,华胥滑步斩落身旁侍卫的头颅,她半像是宣告,半像是梦呓地说道:“我拥有你们所没有的野心,所以你们阻止不了我,根本阻止不了我!” 出鞘的剑好似游龙在云间出没,一路贯穿过去,血色如花在华胥的身后开放。她的剑上纂刻着龙形的纹路,像是一股莫测的力量在支持着她,根本不要回气的时间。 “常明,你罪该万死!” 咆哮声回荡在那座宏伟寝宫的每个角落,就像地狱之中永远不熄的灼热恨火。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远远躲开,生怕自己成了那城门失火之后的池鱼。然而当他们都堵在寝宫门口时,却看到了更令他们惊恐的画面。 洛帝最不喜欢的女儿,华胥郡主正提着一柄饱饮鲜血的长剑,身着耀眼夺目的金丝龙袍站在寝宫的门外。她肆意地狂笑道:“不想死的,都给我滚!” 无视了那些惊恐到呆立的太监和宫女,华胥径直走进了这座她最渴望也最痛恨的宫殿,走向那个不停咆哮着的·······野兽。 是的,是野兽。从国师那里得知了诛魔十道所给洛帝的延寿灵药是何物之后,她就明白了,对方只是一只陷入疯狂的野兽而已,徒具爪牙。 “拜见父皇。” 行过大概是此生最后一次跪拜礼之后,华胥挺立着直视那双陷入疯狂的猩红色的双眼,毫无畏惧,淡淡的眉宇间透露着刺骨的寒意。 失态的洛帝骤然被这股寒意给惊醒,他强装着镇定地问道:“国师的人选是你么?如果你到孤这边来,孤可以给你更多。” “没有用,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因为你自己早已经失去了那样东西。” 华胥的回答坚定而果决,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她曾经也觉得,自己应该站在这个所谓父皇的身边,但是她没有办法接受对方对自己生死予夺的那种绝望与压迫,那是她再不想感受到的无力与孤独。 九龙纹饰的衮袍在昏暗的宫殿之中显得苍老衰败,洛帝的身躯虽然伪装得很年轻很有力,但是被这种腐朽的灰色浸染之后,也无可抑制地透露出一股苍老衰败的气息。 他已经太老了啦!百年的奋斗,百年的拼搏,百年的权谋,只剩下了百年后的世态凄凉。他的成就建立在无数人的牺牲之上,但他却忘记了这一点,全然陷入了辰龙为他营造的帝王心术的权谋幻境之中,忘记了自己的立业之基。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还记得那些牺牲者的目的到底是何物吗?恐怕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吧。 华胥擎着剑直指洛帝,目光坚定宛如蔷薇花正在盛放,座上的洛帝已经被这种气势所震慑,久久失语。平心而言,如果洛帝没有陷入辰龙的谋划的话,或许他还是一个明晰民间疾苦的好皇帝,然而当全然投入到对于常明的嫉妒和打压之后,他就强迫忘记自己曾是一个牧童的过去了。 “那么,华胥郡主,你是想要谋逆?”金色皇座上的洛帝骤然起身,他拔剑怒喝道。 看着那种色内厉敛的模样,华胥已经愈发肯定了自己的信念。面前那个人,纵然是自己的父皇,纵然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依旧摆脱不了自身出身的局限,依旧局限于自身的格局。 挥剑向前,华胥摇头轻叹,微微俯首,向前棘突,高声答道。 “正是!” 她明白,这是她的时机,她所要做的,她所能做的,就是下定决心,把握住这个时机。洛帝已经陷入疯狂,所有的底牌都已经被调动了出去。如今只剩下孤身一人的他,也已经被那颗延寿蟠桃的药力逼迫进入了不能够自控的疯狂。 只要取下那个人的首绩,以她皇室的身份与国师的支持,继位的阻力会降到最低。而那时她就会成为乾元王朝第二位至尊,第一位女皇帝!并且对于一名武道先天而言,就算对方因为疯狂而成为野兽,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事实上远比想象中轻松,当她一剑斩下,看着那些丑陋而腥臭的血液飞溅喷洒的时候,她并不悲伤,反而从未如此的快意轻松。正如当初师父所说的,自己其实在心里是一直怨恨着自己这位血缘上的父皇的,而且自已也确实有一颗不愿满足的野心。 踏着血泊,华胥不顾污秽攥紧了那颗头颅上的乱发,将他提了起来。她的脸上严肃冷峻,昂首阔步地走出了这座刚刚发生了乾元王朝最重大变革的寝宫,走向了自己应该去的方向。 这一切都顺利得如此不真实,给华胥一种极不真实的虚幻感,恍若身在梦中。她只有坚定、坚定、再坚定,然后去迎接自己那即将走向辉煌的命运。 当她刚刚走出了寝宫,刚才还不顾生死,拼命阻拦她的禁军侍卫纷纷集结,齐刷刷地在她面前跪倒,宣示自己的忠诚。而那些太监宫女也跟在侍卫身后齐刷刷地俯身拜倒,等待她的审判。整个皇都似乎都在齐声高喝万岁,以庆祝皇权的更替。 这是什么情况?华胥不明白,为什么皇权的交接会如此顺利,明明她的那个父皇也并没有做到如此众叛亲离的程度啊。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都是我的安排。”一身白袍的消瘦男人径直走向华胥,所有人都默默为他让出了一条宽阔的大道。 华胥眯着眼,这个人给她感觉陌生又熟悉,但她并不确定自己那个可怕的猜想,所以直接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个男人笑笑,黑色的瞳孔中隐含着神秘的辉光,他淡淡地说道,“我叫哥舒辰龙,是乾元王朝的第一任国师与帝师,是碧落八鬼的术鬼,是这一切的谋划者。” “不可能!”华胥惊呼道,她很难接受这一切,难道自己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吗?而且明明那个从国师府破封而出的男人与他一点也不相似。 哥舒辰龙知道她在疑惑什么,笑着解释道:“那是身外化身,一开始洛北想要控制我的时候就已经被我猜到了,所以我做了准备,被他封禁的只是我的身外化身而已。” “可是怎么会没有人看得出来,就算你当时很厉害,可是既然父皇想要封禁你,绝不会没有做足准备。除非,你当时······” “是的,百年前我已经达到了术道的巅峰,已经直接从定丹突破到了元婴,所以我做的手脚,他们怎么能够看得出来。而且如果不是我故意做出隐瞒,我又如何能够在这世间拖延百年时间,彻底圆满自己的修为呢。”辰龙依旧很淡然地回答道,他似乎并不着急,也不在意另外几个地方的战况。其实也对,一名元婴大圆满已经是这个人间界的巅峰了,在这种已成定局,只剩下最后数目算子的收官阶段,谁又能够掀翻他的棋盘呢。所以他一点不着急,他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这位弟子解释得清楚明白。 “那么常明又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你不是说你已经将自己的灵躯给了常明,并且在常明那次在云梦大泽被围杀时已经彻底灰飞烟灭了啊,这一切和他到底有设呢么关系!”华胥勉强接受了自己师傅的解释,但是她还是没有明白常明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的师父已经元婴大圆满,按照人间界的规则,不久就要白日飞升。可是常明并非元婴,还会在这世间行走,她要对付他,必须对这些有所了解。 “记得,要叫师叔,直呼姓名不合礼数。”辰龙没有犹豫地说道,他早就说过他并不反对华胥想要对付常明,只是对付不对付是一回事,该尊重的地方必须尊重,这是碧落的规则。 但是他没有纠缠于这一点,继续说道:“其实当时灵躯对于我来说,用处不是很大,还成了拖累我前进的束缚。所以我将灵躯借给了常明,让他替我发挥那具灵躯的价值。一个元婴尊者的灵躯,用来凝结金丹,这种事情既简单又能够帮我骗过人间界的规则,拖延我滞留的时日。也正因为此,常明才成了当时的元婴之下第一人,才能堵得了辰雷剑宗的山门。之后那身灵躯在云梦大泽一战损毁,其实也是我和常明两人商量好的,对于我而言是斩断了束缚,对他而言是造成了身死的假象。他的灵躯早被我们封禁在云梦大泽之下,经过那片万年地脉阴火的锻造,等他假死还生就能够取用。只是没有想到,当时他伤得太重,竟然一睡就是一百年。”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华胥心中始终有个症结,她害怕自己是被对方玩弄,但是咬了咬牙,她还是问出了口。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筋骨,劳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是天命的大势,谁也无法违背。你的父皇也是这样,就算我和常明测算出了他便是天命之人,我们也是废了近乎五十多年的时光才将他推到至尊之位,甚至因为我们出力过多,他的天命并不稳固,所以轻易就被你摘了桃子。所以想要推动你身上的天命,也必须经历这样一个阶段。天命至公,所以无论有心无心,我们给你制造了足够的磨难,那么你就能够继承你的天命。”辰龙自嘲地说道,他真的很想嘲笑这样的自己和这样的天命。 纵然自己已经能够谋尽天下,不还是得臣服在这样缺憾明显的天命之下,而就算天命如斯霸道,不还是能够给人钻出这么明显的缺憾。阴阳两仪,世事浮沉,似乎世间万物皆是存在这样的联系,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完美。 华胥一时也陷入了自己师傅所描述的迷茫之中,久久不能自拔。半晌,她终于又开口问道:“那么我的天命又能够存在多久?” “创业艰难,但守业之君却有机会将王朝推向中兴。我们要你如此艰难地继承这份天命,正是为了弥补当初洛北因为我和常明插手所造成的缺憾。如今你坐拥天下,诛魔十道有我的那些师兄妹们牵制,灵修对于朝堂的影响就会大大减少了,再加上我会给你留下一些有用的肱股之臣,只要你不是太过折腾,我想中兴一世应该不难。这是属于你自己的考验,你能够做到多少你的天命就能够推进到什么地步。”辰龙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以他的身份无须对此避讳。 “那么你不想继续留下来吗?留下来帮我。你是我的······师父啊。”华胥有点希冀地望着他,想在他那墨色的瞳孔中察觉一些变化。 可是,辰龙的眼中全是云淡风轻的安然,像是已经别无所求。他确实很欣赏这个弟子,但也仅仅是欣赏而已。他眺望着浓雾散尽后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背手说道:“万物之运皆由命定,各人各行其道,自然也各有因果报应。你我之间,只有师徒的缘,缘尽自然当散则散。” “可是如此庞大的一个王朝,我要如何去做呢。”华胥似乎找到了一个理由,仿佛抱住了最后的一根稻草,哀求道,“我不行的。” “兵事不决可询燕武侯,政事不决当问文颐公。当然更多的需要你自己去决断,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最重要的决心。你只要记住一点,无论你做的好不好,这是你的王朝,你决定了这个王朝能够走向什么方向,走到什么地方。” 辰龙的身影随着话音散去,他要去将最后的战场收尾,在这里,他能够做的已经全都做完了。 华胥默默地盯着他所逝去的方向,然后调整了自己的心情,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她对着那一片跪拜着的黑压压的人群问道:“燕武侯何在?” “臣在!” 一袭黑甲的青年越众而出,甲胄之下的身躯刚健勇毅,远远望去,令人望而生畏。华胥可以察觉到此人已经是站在凡人顶峰的武道宗师,未动色便可令天地生威。 “文颐公何在?” “臣李志安拜见至尊,云骧宫中诸位臣工已经静候至尊入朝。”年方四十的文士缓步走来,在华胥面前拜倒,语调安然却能够听出其中的恭敬与顺从。似乎这名老奸巨猾的文臣一开始就认定面前的女皇帝一定是天命所授的真龙天子。 “你们将此地清扫干净,明日举行继位大典。文颐公请带路,朕要上朝了!”华胥冷声正色地吩咐道,似乎即刻就进入了她的角色。 她不会比她的父皇差,她还有着更大的野心。 因为她的身后,是一条将将苏醒的真龙,正要腾空,在那片未知的天上肆意飞舞,让所有人见证并且认可她的与众不同。 no.23 收官 忧愁譬如无尽的风雨,辰龙望着城门口骤然停息的争斗声和渐渐积聚着的阴云,摇头叹息,转身去向了自己身外化身的那处战场,这里,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替他收官起子了。 缓步走到让人不忍睹视的城门前,常明望着那些骤然停下的众人,无奈地笑道:“我只是来转转,你们不用管我,请继续吧。” “你来的太晚了。”秋岚优雅地从一名金丹身上抽回自己的剑,淡淡说道。 随着秋岚的表情,常明往左边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来高歌已经浑身鲜血地倒在了地上,似乎再没有了声息。他淡然地摇头笑道:“我说过了,我只是来转转,一会儿就走,不是为谁来报仇的。他死了是他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秋岚微微皱眉,有种立刻就拔剑斩过去的冲动,但她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 “|我以为碧落八鬼还真是那个时代的骄傲,原来,只是一盘散沙吗?”捂着自己的断臂,葛舒冷着脸讥讽道。纵然伤重如此,纵然已经输了,但他还是不能给诛魔十道和自己丢了脸面。 常明看着他,略微有些不爽的感觉,于是,他做出了当机立断的选择。 顷刻,一抹猩红的流光激射而过,洞穿了葛舒的紫府,爆出了一片灿烂的血污。当然,没有人惊讶,也没有人叫好,因为这里除了常明与秋岚,其他的都已经是死人了,死人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并非我所认识的常明。”秋岚转头对着他说道,虽然看不到秋岚的眼神,但依旧能够察觉到那些杀气与锋芒。 常明逃避了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你的离世劫快要到了,不调息准备一下吗?” 没有眼睛,但是秋岚依旧能够察觉到,常明在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一定是得意并且嘲讽的。他的阴谋得逞了,所有人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按他的意图上演了一出互相仇杀的好戏,然而除了他,谁也得不到半分好处。 心意微凉,秋岚察觉到似乎从前的种种都渐渐陌生,好似心上的浮灰,一掸就落了地。再看常明时,就觉得已然不再在意了,她如今便只要面对那些渐渐集聚的劫云了。她从来都是一个果决的人,既然已经放下,那便放得彻底一些了。 常明也不管她,从她身旁走过,那副平静与淡然就仿佛只是见过几面的熟人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各自是各自的生活。他的目的在前方,是他的两名师兄,他还有些问题想要问他们。 渐行渐远之后,秋岚举剑直指无比阴沉的苍天,那身戾气与锋芒冲天而起,直接浸没在骤雨般的雷霆之中,不复声息。 常明的脚步终于停顿,却不回头,只是无声地默念道:“走好,不送。” “你这又是何必?”辰龙一脸怜悯地看着他,手上提着自己那个已经半残的身外化身,淡淡地说道,“纵然是离世劫,也并非没有再见的时日,你又何必这么果断坚决。” “我的对手是天上的那群,这时候是最好的时机,否则,等她飞升之后,恐怕不见得能够有安宁的日子。”常明诚恳地回答道,只有面对面前这个人,他才会倾诉自己所有的心思。 辰龙笑了笑,知道常明所顾虑的东西,他打趣道:“那我怎么办,我可是你直接的帮凶,等我上去,那些人不得将我剥皮抽筋,再找个由头贬下来?到时候我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喽。” “那你就继续把我卖了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这种事情,你还不熟吗?有什么阴损的招数尽管用上,我也不怕他们下来找我,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常明也是笑嘻嘻地回应道,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路上一起求仙访道的那些时日。 “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肯定已经找好了东家,到时候,又要让别人给你背锅了。” “知道瞒不过你,等华胥坐稳了皇位之后,大不了我再死一次。反正碧落也已经找到了能够托付的人,乾元王朝也彻底奠定了基业,其余的我还需要顾及什么呢?” “那么楚笙离呢,我怎么感觉她还没有死。” “快了,但她不想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软弱,就任她去了,反正她从未让我操心过。就算,就算死也一样。” “天命艰难,正是如此。世间美满,不过云烟。那些错过了的也只会是过去,不如别去想它了。不过,你要向我保证,下一辈子,别再为别人而活。一世如此,两世如此,但世世如此,我决不答应。” 常明失语,默默地看着自己师兄那份同自己一样的坚硬目光,终究是不再嬉笑,轻轻点头,示意自己答应了。 “下一辈子,是我自己的。” 两人相视而笑,他们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告别。这一场百年的谋划,百年的隐忍,走到了这里,已然是走到了尽头。或许之后的人生会遭遇到更多的苦难,但是那时就只能是属于自己的责任,自己的担当,再没有一个能够如此信任的人默契地与自己配合,能够将所有的悲伤与苦难尽数分担了。 常明知道,这就和楚笙离与自己说过的那样,人生多是生离,而非死别,然而这生离才是人生真正的艰难。因为这需要你自己亲手抛却所有希望,斩断所有让自己有非分之想的念头,然后接受那个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决定,这才是人生真正的艰难。 对于他人而言,常明和辰龙两人是聪明绝顶的人物,但正因为将所有的都看清了,反而更加陷入了无法断绝的苦难之中,这苦难并非来自别人,而是他们内心无时不在的自我谴责。愈痛苦便愈挣扎,愈挣扎便愈痛苦,无论什么样的智慧也解不开这样的死结,所以死才会是最轻松的解答。 “我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也该去做你的事情了。我们就此别过,最好永不再相见。”辰龙亦是如同常明当时经过秋岚一般经过了他,也一样地平淡说道。 “恩,最好永不再相见。”常明笑着回应道。 这样巨大的悲伤就这样被他们冻结在这两句话中,一个不愿再想,一个不想再提,过去的早已过去,今后的还需要再前行。 细数着自己的时间,看了看皇城中央那道腾空而舞的真龙,常明无声微笑。他做到了当初对于那个女子的承诺,无论她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他都会帮她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那个人,如今这个承诺也终于是兑现了。 “华裳,看到了吗?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高不高兴?应该是不高兴吧,你的夫君竟然这么对待你们的女儿,我却没有出手,让她白白受了几十年的苦难,你应该是会怪我的吧。但是对不起啊,我也无能为力,就像当初相逢时,你所说的恨不逢时一样,面对天命,我们都只能够无能为力。” 默默呢喃,常明像是卸下了一大半的重担,他也该回去了,那些人还在找他,让他们找到自己的师侄她们顶罪,那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然而当他要离开的时候,正坐在皇座上的华胥仿佛若有所感。但是此时朝中负责联系调动宫内灵修供奉的宣灵使越众而出,正好上前问道:“请陛下誉示,对于先帝那句戏言应当如何处置。” 华胥自然知道那句戏言说的是什么,也知道为何宣灵使会说那是一句戏言。在别人看来,自己是国师的弟子,然而国师又是碧落的门人,常明的师兄,洛帝所说那句“自今日起,朝中所有供奉全部奉令追杀逆贼常明,天下若有能诛杀逆贼常明者,个人即封异姓王,宗门即封国教!”自然就是一句戏言。只有戏言,才能够减少收回这句话的阻力。 “戏言自然不能当真,但是先帝所言常明乃是国贼这点,国师亦是同意的。所以宣灵使,你告诉所有在外的供奉,自即日起,尽数回到邺都来。至于常明,就按照国贼的来通缉,能够杀掉此贼的,赏金万两,封百户。”华胥的语调十分强硬,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她对于此事是什么态度。 她不会放过那个人,就像当初她和师父所说的那样,那个人是她唯一不会放过的人。哪怕收回供奉,也只是暂时的,她要先稳定王朝的局势,之后有的是机会和手段对付那个唯一令她感到过耻辱的男人。 与此同时,在邺都的一座酒楼之上,四个人正在饮酒谈笑,似乎并未将外面那些风云突变放在眼中。这四个人都是修为高深的灵修,他们的气势都在外放,似乎并不在意被别人察觉。 坐在东面首位的灰衣大汉,带着一脸戏谑的笑容开口道:“李道主,如今如何,外面局势已定,这一回,您老又被我们的三师兄给坑了一次,感觉如何,是不是很爽,爽得都习惯了呢?” “你这蛮子,要不是你们两个在这里拖住我和柳副宫主,你们那个三师兄和那个二师兄能完成这一局?做梦去吧!” “别这么说啊,李道主,您老这就是输不起啦。人站直了是个汉子,被骗了要认,挨打要站稳。你这么说,可是老不地道了。按理说,我们俩也只能算您的晚辈,您老怎么就被我们俩拖在这里,看着自己输呢。” “你这蛮子太狡猾,也太无赖。但没办法谁叫我是你老子,你拼了命要将我留在这里,我还能不留。老道我可只有你一个龟儿子!” 两人吵了几句,灰衣大汉眼看对方又拿这事来压自己,马上就转开话题,看向旁边那个面容清冷的女道士,说道:“柳副宫主,李道主那老不死就算是杀伐道的道主,也被我李蛮子硬压在这里,您看,我蛮子是不是比我那二师兄三师兄还厉害。” “世间谁不知道,你李蛮子无赖耍狠是最厉害的,还用我说吗?”面容清冷的女道士平静地回答道,她似乎并不厌恶对方,就算性格淡漠,也还是开口说了两句。 “世上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无赖耍狠若是用对了地方,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本事。谁也说不得,我李蛮子就是个有本事的汉子。你说对不对啊,七师弟,别跟个闷葫芦似的。你看啊,这里有美貌绝伦的我老妈,还有修为高绝的我老子,你作为晚辈,难道还不说几句话应应景,他们两位前辈难道还能亏待了你不成。”李蛮子一开始说的还颇有道理,但没两句话又开始胡天海地地掰扯开了,似乎一会儿不说话,不成了世人的焦点就能憋死。 旁人若是知道,诛魔十道杀伐道的道主和蝉月宫的副宫主是碧落八鬼第六位蛮鬼李蛮子的父母,恐怕也只能够感叹,这世间的事情多数并不是巧合,诛魔十道输在常明手中并不冤枉。 “李道主,咋啦咋啦,还想跑。一百年了,当初你们让我自谋生路,我千幸万苦拜到碧落剑宗门下,学了一身好本领,创下诺大的名声可没找你们要过半点好处,你们反倒让我探听师门秘闻,做内奸这么缺德的事儿。我可是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没有半点不情愿吧。如今倒好,我只不过想你们俩照顾照顾我这木头师弟,你这就想跑是不。我跟你说,我李蛮子今天就把话放这了,你要这么就跑了,我就再没有你这个老子。” 看到李道主还是想跑,李蛮子猛地一把拽住了白须道人的衣服,死都不松手,两个起码金丹巅峰的灵修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扭打在了一起。一脸冰霜的柳副宫主倒是看的很淡定,但是李蛮子的那个木头师弟赶紧上前拉架,却一直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常明缓缓走出了邺都,方才结束。 no.24 秋水 “诶,有时候真搞不懂,师叔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别人千请万请,好话说绝,坏事做尽,他死活就是不去。这会没人想让他去,他又急匆匆地赶了过去。那个地方到底藏了什么宝贝,值得他们这么来回折腾?”青雀百无聊赖地抱怨道,她盯着依旧在按照师叔走前的吩咐闭关打坐的白鹿和林然,只觉得人生好像完全没有了希望。 “呦,你们快来瞧,我发现了什么,三只校级的小妖。看来今天中午有东西可以打打牙祭了。”一个矮个的男人从大阵的迷雾中走了出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 青雀起身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男人,她一下子就闻到了对方身上那愈发浓郁的妖气和腥味。这是一只吃血食的巅峰妖将,从他刚才的话,青雀觉得自己三个恐怕已经被对方当成了今天的午餐。亏得她们还选择了靠近万妖国的地方布置了这个阵法,没想到竟然遇到了连妖也吃的肉食类妖将。 妖里面也有肉食与素食之分,大多源于他们与生俱来的本性,但是一些吃人吃上瘾的不算在里面,毕竟有些东西就像毒品,痴迷上的已经不能够当作同类来对待了。 青雀如今愈发埋怨起了自己的师叔,明知道自己三个只是校级的小妖,竟然还敢丢下她们,这下好了吧,等会儿只能给我们收拾骨头了。看对方牙口很好的样子,恐怕连骨头都不一定能够留下来。 可是,光埋怨的话一点儿用处也没有,青雀虽然无奈,还是从腰间抽出了自己那件金色的钩状法器,好歹被吃掉之前给对方刷刷牙。 “呦,还挺有性格,不错不错,本大爷刚好做做饭前运动,消消食。”矮个的男人似乎是肉搏类型的妖修,一个闪身就到了青雀身后,伸手捉了过去。 “起!”口中爆出一声轻喝,青雀顺手将自己的法器向着身后捅了过去,法器上爆出了金色的灵炎。这是青雀的本命真火,按照家谱,青雀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洪荒时的三足乌,喷火什么的,那是与生俱来的本事。 可惜,对方速度太快,而且警惕性也很高,灵炎连对方一根毛也没有燎到。而且更令青雀生气的是,对方竟然直接冲向了还在入定之中的林然和白鹿,想要以此来胁迫自己。青雀想要追上去,已经是来不及了。 但是似乎谁都没有想到,恍然未觉的林然和白鹿身上竟然爆发出一片夺目的灵光,直接将矮个男人击飞了数丈之远,而且还将他的手掌灼成了一片焦黑。借着这个陷阱,青雀才确定了对方的原形,是一只中阶将级的花斑豹子。 妖族的修为划分,比灵修要粗糙得多,初启灵智就是兵级,化形之后炼化横骨才能够被称为校级,校级有九阶的划分,再往上,就是可以在原形和人身之间任意转换的将级,粗略分来只有三阶,最后百年以上的妖将只要占据一座灵地就可以自称妖王了。 青雀不屑地瞟了一眼那个露出了两只爪子的豹子精,作为一名科班出身的正规妖修,她有资格嘲讽这个不长脑子的家伙。就算能够误打误撞地走进大阵的迷雾又怎么样,这个阵法只是她和林然的试用版本而已,师叔给她的核心阵法早就布在了林然和白鹿身边,想要去拧软柿子,还真是异想天开啊。 懒得和对方废话,直接将对方当做陪练的青雀甩手将自己的“玉辰勾”砸了过去,接着就开始吐诵真言,准备起了下一个咒术。 豹子精有点迟疑,青雀脸上平静的表情让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万妖之国,哪有校级的小妖敢对妖将先出手的,找死呢不是。挥动了两下自己的爪子,确认并无大碍之后,豹子精决定避过那件法器,反正再厉害的神通打不到人不还是白搭。自己是妖将,跟一只小妖还耗不起吗。 “月色悬矣,天威将以。百舸凌川,暮色行行。” 法器自燃,青雀眼底藏着一丝狡黠,她也知道自己确实打不过这只蠢豹子,可是她师叔能打得过啊,只要她拖到师叔回来,还怕料理不了一只蠢豹子吗。再者说,就算师叔没赶回来,她也不信师叔没在她们几个身边留下后手。 不慌不忙的青雀安安心心地和对方打消耗战,玉辰勾上的火焰一点点缩小着对方的躲避范围,积蓄在手中的咒法充当威慑,随时准备好找准破绽给对方看看所谓名门正派的厉害。 林然和白鹿也没有从入定之中醒过来,一来那包裹着她们的法阵中枢在青雀手中,二来她们也是觉得这只蠢豹子也并非是青雀的对手。她们在刚才就已经商量好了,这个就当做青雀的玩具好了,反正等了一上午,她也蛮无聊的。 豹子精觉得自己并不傻,但是当他被那些淡金色的灵炎逼退过几次之后,他终于忍耐不了心中的暴虐了。整个万妖国谁不认识他“骁豹”,什么时候他沦落到了被一只小妖戏耍的地步了,传出去他还能在万妖国混了吗! 暴吼一声,豹子精也不管那勾上熊熊燃烧的灵炎了,一个闪身冲向青雀的身侧,利爪高举,要将她撕碎。青雀就在等这一刻,手中的咒法骤然释放,一道灵力织就的大网就向豹子精罩去,封锁住了他行动的空间。 豹子精嘿嘿一笑,那道大网竟然被他一抓撕破,利爪上的血色更加浓郁,青雀这才发现自己轻敌了。虽然自己的灵炎确实能够伤害到豹子精,但是作为肉搏型的妖修,豹子精的身躯强度还是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对方可以无视自己的灵炎,但是自己却无法抵抗对方的利爪,这一爪之下,自己绝对不死也要半残。 “住手!”林然骤然起身,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她猝不及防之下,却发现自己膝前横着的秋水神剑突然激射而去,架住了那记将要挥下的锋利豹爪。 “我碧落弟子,岂是你这种小妖可以欺负的。” 突然听到了这句话,青雀半是惊喜,半是后怕地叫道:“师叔,你终于回来了。” 豹子精急忙后撤,但是一会儿他就发现并没有什么人过来,拦住自己的只是一柄飞剑而已。青雀也是很疑惑,师叔回来了之后为什么不现身,难道不是师叔? 正当所有人都在疑惑的时候,秋水神剑突然光华闪烁,幻化出了身着着一席白色长裙的女子,长发及地,青丝如瀑,眉眼间带着冷厉如剑的锋芒。 “你是谁?”豹子精看了看自己利爪上始终没有愈合的剑痕,疑惑地问道,他感觉自己似乎见过对方,可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女子不答,周身一道道剑状的灵光交替闪现,好似纷飞的雪花轻舞。倏而,万朵雪花汇成无边的银白色洪流,挟裹着浩荡的势头向豹子精席卷而来,让他心魂俱碎,完全忘了抵抗。 青雀看着那些避过自己的剑光洪流,赶紧跑到了白衣的女子身边,傻子也知道了,这一定是碧落的哪位祖师,过来帮自己找场子了。什么中阶妖将,还需要去理会吗。 果然,那道剑光洪流冲刷过后,青雀的灵炎伤不到分毫的豹子精连一点点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就这么消散在天地之中了。 “前辈前辈,您是碧落的哪位祖师啊?为什么我在祖师殿里没有见过您的画像呢?”青雀装着一副我很萌快告诉我的表情,连她的闺蜜林然都看不下去了。但是既然青雀问出了她想问的问题,她也犯不着这个时候吐对方的槽。 白衣的女子冷冷地瞄了青雀一眼,但除了冰冷青雀看不到什么别的神情。就当青雀以为对方绝对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女子开口道:“秋水,常明还没有回来吗?” “秋水!”青雀和林然同时惊呼道,她们都想到了,如果真的叫秋水的话,那岂不是说对方是镇宗法器秋水神剑的剑灵。仔细想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对方确实是秋水神剑幻化出来的。可是如果能够化形的话,这就说明他们碧落的镇宗法器是一柄仙器啊!拥有一柄能够化形的仙器,再加上碧落隐居的那么多妖王和元婴尊者,当时到底是怎么会被诛魔十道攻进他们的山门的呢。双方实力相差太大了啊! 感觉摸到了一个大阴谋的边角,青雀和林然神色都相当的复杂。她们看着秋水的剑灵,想要问却又不敢在这个时候问。 “我来告诉你们。”常明回来了,他一看到化形之后的秋水和自己师侄的眼神,就知道她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了,爽快地说道,“当初,诛魔十道围攻我们山门时,我将秋水带走了,将剑身与剑灵分离。我带着剑身应对辰雷剑宗的围杀,剑灵我留在了我百年前的一位凡人好友家中。后来我身陨之后,剑身流落,被秋岚寻到成了她的佩剑,再然后就是交到了林然手中。” 青雀和林然反而更加疑惑了,她们确实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可是这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吧。为什么自己师叔要将镇宗法器带走?为什么要将仙器拆分?为什么在宗门遭遇大劫之时独自远走?好多好多疑惑萦绕在她们心头,每一个都考验着她们的智商和感情。 “要说明白的话,需要很长时间。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回到碧落以后再告诉你们。”常明故意露出了一副引诱的口气,似乎在等待她们追问。 “快说快说!师叔你再吊我们胃口,我马上哭给你看哦!真的哭给你看!”青雀等不及地说道,抱着常明的手臂就一阵猛摇。她可不管什么秘密不秘密的,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才是最大的事情。 这时,秋水剑灵突然动了,走到青雀身后,一把提溜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提到了林然身边。她冷冷地开口道:“要听,坐下好好听。” “师叔,怎么她这么凶啊!您也不管一管!” “我可管不了,按照辈分,我也得叫她祖师。”常明笑着说道,当邺都的事情了结之后,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对于鬼的压制也差不多能够稳定了。 不过被剑灵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常明也不再嬉笑,乖乖地盘膝坐下,开始和自己的师侄们讲起了他曾经的那段故事。 那并非是什么令人高兴的故事,反而充斥着无奈与悲伤。天命如斯莫测,他们能够做的并不太多,做出那个决定,是需要极大的魄力与勇气。 no.25 劫数 “事情要从我刚进山门时说起,我也和你们说起过,那时的我,被辰雷剑宗的楚长老断掉了修行的根基,重伤致死。我的师尊徐公子当时求遍了碧落所有的长老和供奉,终于帮我找到了续命之法。”常明说得很慢,似乎他自己也在追索回忆那段铭刻在灵魂中永不会忘却的往事。 “师叔,徐师祖为什么会花这么大代价为你去求人呢?我记得当时徐师祖已经有了沧行师叔和哥舒师叔两名崭露头角的弟子了,您也没有一定要求他要为您医治吧?”青雀没有丝毫顾忌地问道。她知道自己的师叔不会在意这些,而且她隐约有种感觉,一切的原因就出自这里。 常明确实没有理会青雀话语中那些略显恶意的猜测,毕竟在这个世道上,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正是因为如此,那些真挚的情感才如斯珍贵。漂亮的话谁都会说,然而真正去做,却并不仅仅需要勇气与坚持。他叹息着说道:“我当时也是和你一样的疑惑,没有人会相信,会有不劳而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我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当我直接向师尊发问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是我的弟子,这就是我的责任。’。当时我没有相信,但是师尊并没有继续解释,他只是用自己的行为让我真正看懂了他。” “看懂一个人很困难,一个人想要让别人看懂更加困难,然而师尊就是拥有这样的才能,他的想法清澈直接,所以才能够被人看清。” “当时其实我也没有多想,毕竟一个要死的人,能够想的还有什么。能够遇上那么好的师尊,其实我已经知足了。但是令我所没有想到的是,这时间真的有方法能够将一个将死之人给救回来,直到那时我才真正地对于修行长生坚定了决心。” 青雀听到了这里,也是觉得有趣起来,她才不管林然和白鹿那种觉得自己一点规矩也没有的目光呢,这是她们嫉妒自己和师叔关系亲密。她猛地凑到了常明身边,着急地问道:“师叔师叔,快点说到底是什么方法啊!快点快点。” 剑灵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又提起了青雀的后领,将她拎回了原地。 常明看着,莞然一笑,继续说道:“其实并不是多么高深的方法。我当时灵根已毁掉一大半,周身筋骨大多残损,实际上大约只是吊着一口不甘的心气而已。所以师尊向太上长老为我求来了一种修行神道的方法,也就是凭借愿力成神的法子。但是神道艰难,而且我的肉身已然残毁,如果专修神道,就只能止步于山神土地这样的程度。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甘心呢。” “所以,在师尊、我和太上长老三个的讨论之后,师尊决定将我的魂魄与肉身剥离,将那具肉身打碎重炼,按照炼制法器的法子重新锻造。至于魂魄,就以另一种方式修行神道。” “什么方式?什么方式?唔·······” 又想插嘴的青雀被已经忍无可忍的林然和白鹿按倒在地,开始施加最残忍的挠痒惩罚,而且一把捂住青雀的嘴,让她连叫救命都叫不出来。 “神道的核心在于愿力,愿力又是人的情感与功德的聚合,那么这愿力是否能够用别的东西来替代呢。师尊曾经问我,是否真的拥有那种身入无间地狱的勇气与觉悟,我的答案如今你们也能够看到。我用自己的不甘代替了别人的情感,至于功德,全部来自于乾元王朝的建立,毕竟我才是乾元王朝第一任的国师。辰龙在那里隐忍那么多年,也是为了让我能够彻底将这份终结乱世的大功德拿到手,消化掉。实话实说,除了师尊,我亏欠最多的就是辰龙了。” “人心多变,是最难掌握却也是最奇异莫测的力量,因为在人心面前,永远不存在极限,禁锢它的只有时间。” 这些隐秘深深震撼了三只小妖,她们明白自己这位师叔很厉害,但是她们没有想到他会厉害到这种程度。修行神道的法子在人间并非是多么隐秘的功法,然而它的艰难在于一旦接受了别人的愿力之后,必然要偿还别人的因果,哪怕有秘法将其拖延,也终究是必须还的,而且越拖到后面,这因果也就越发可怕。一个人如果能够通过以自身的愿力代替众人的愿力,再以灵修的方式修行得道,这到底需要付出多么深邃的不甘。 “难道,师叔你······”林然和青雀齐声问道,作为碧落的弟子,她们知道碧落确实有一个以地方可以锻炼出这么恐怖的不甘。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又有谁知道,碧落之下便是黄泉呢。想来,我确实是在无间地狱之中度过了修行最初的三十年,那些日子确实令人毕生难忘。”常明语气淡然地说道,但是谁又明白这份平静之下拥有过怎样的汹涌与波涛。 “幸运的是,我在里面找回了秋水的剑灵,这是我进入黄泉之前,太上长老与我说的条件。没有只获得不付出的事情,哪怕这获得并非令人愉快,依旧是要付出代价的。只不过当时太上长老与我都不知道,上一任黄泉的试炼之人之所以将秋水的剑灵放进黄泉,是因为黄泉与碧落的联系出现了裂缝,唯有秋水剑灵才能够镇压得住。” “这是碧落的劫数,就算被先人拖延了时日,但是当我取回秋水剑灵之后,它依旧无法阻止地来临了。” 常明的神色悲伤,哪怕青雀等人难以相信,碧落的覆灭竟然并非是因为诛魔十道,但是她们也不敢相信,自己师叔所言,碧落是因为天命的劫数而覆灭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们所言的复仇,又是站在了什么立场之上呢。 常明毫不在意青雀她们的纠结,因为这样的挣扎他也曾经有过,但是他的立场早已无比坚定,这样的挣扎不过只是一场无果的闹剧而已。无论如何,天命并不会等待你去做出抉择,想要不被天命所制,就必须走到它的前面去,就不能因为这样可笑的挣扎而停下脚步。 他依旧沉稳坚定地说道:“当时我就算万念俱灰也没有用,而且诛魔十道的阴谋也已然接踵而至,没有时间给予我来选择。我和太上长老隐瞒了这一点,对外以‘碧落八鬼’显出碧落的强硬,对内太上长老集合碧落所有长老级的人物,一起闭关镇压黄泉的裂缝,我的师尊也在镇压的人员里面。” “好在,那段时间被我们合力给支撑过去了。碧落八鬼在外也创出了偌大名声,成就了那个时代的巅峰。然而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只是诛魔十道阴谋的开始,他们身后有着天庭中人,借着天机星辰运行算出了黄泉与碧落又一次的薄弱时期。笙离就是他们为了谋划布局的棋子,他们却没有想到,这棋子竟然有了自己的意志。当笙离将一切都告诉我的时候,我与太上长老就将计就计给他们布下了一个更大的局。” “碧落所有的长老都是死在黄泉中跑出的那些魔物手中,沧行师兄在山门那里也是为了给里面的碧落弟子一个撤离的时间。当时我们的打算是如果诛魔十道没有太过逼迫,就自己担下这次劫难,然而就如同我们最坏的打算,诛魔十道进入碧落的山门就是为了打开黄泉,抹黑碧落的名声。一个宗门就算覆灭,只要名声未毁,传承未灭,就终究会有再来的机会。我们也并非一直想要占据在第一的位置上死不放手。但是我们并没有想到,诛魔十道背后的那些人会做到那么决绝,根本不像一个正道的宗门。于是,我们只好斩掉他们的手脚,不给他们继续动手的机会了。” 常明的话平淡而深远,给那三只小妖描绘出了当初那场碧落的覆灭之后隐藏的脉络,但是她们并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和她们说这些。 “一个宗门想要传承,自然会需要一些种子。其实你们就是我和秋岚所选择的人,你们以后就会是碧落的核心,所以我必须将那些东西告诉你们。一个宗门的历史代表了他的风格与气质,所谓宗门传承并不仅仅是功法道决这些外表上的东西,更多的在于内在的思想。你以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你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个世界,你以一种什么心情去接纳这个世界。这才是宗门的核心,也是我所想传授给你们的东西。”常明缓缓地解释道,他知道此时说这些还是太早了,但是他并不想她们以后后悔,这大概也算他的唯一一点儿责任之下的任性吧。 剑灵伸手按在了常明的肩膀之上,她虽然冰冷却依旧无条件地支持着常明,就是因为对方传承了碧落的理念,是她所认定的碧落传人。 可以轻率却不能忘掉责任,可以求成却不能忘记正道,可以怨恨却不能忘记宽容。这是碧落修行时所持守的道理,虽然矛盾,就算艰难,也是他们所选定的道路,身正道便直,便是不动不移。 半晌,青雀依旧第一个开口道:“我不管那么多,我只是想问,师叔您这么着急,是不是您又想要抛弃我们?” 林然和白鹿听到这话也骤然从思索之中清醒过来,她们惊讶青雀的敏锐,竟然没有被常明营造的那些氛围所迷惑。她们也想到了,只有即将离开,才会这么焦急,才会这么像是交代自己的后事。 常明闭上双眼,不去看青雀那双澄澈得过分的眼睛,他虽然心志坚定,但是依旧有柔软且不可触碰的地方,这是他还算一个人的最后标志,也是他最为珍贵的东西。 “不是抛弃。只不过······”常明的语调依旧平缓,但是已然有些沙哑,似乎平滑的镜面被某种不知名的利器磨花了,透出坚硬与倔强。 但是他被青雀打断了,这样的青雀是林然从未见过的模样,似乎一股神光从她身上焕发了,光彩夺目,气势逼人。她起身死死地盯着常明,坚决地说道:“我只要师叔你告诉我一句,你到底······是不是要离开,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人间!” 面对这样强势的青雀,常明也有些艰难,但是他依旧平稳地回答道:“我本来就是个死人,虽然苟延残喘了这么久,但是我确实不属于这里。” “我继续活着,只会给这世上的人带来劫难。我不想,也不愿,反正活了这么久,其实也是我赚了,不是吗?”常明喃喃道,与其说在说服她们,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如不是为了此时的坚决,他又何必舍弃掉自己的恐惧呢,他又何必残存在这世上苟活到现在呢。 “你只是想去陪楚笙离吧。”面色冷峻的青雀似乎在咬牙道,她似乎把话题扯到了另一个诡异的地方。林然突然有种感觉,似乎青雀对于常明,并非是单纯的晚辈对于长辈的钦慕或者说并非朋友之间的眷恋,似乎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她并不了解的东西。 看着气氛越来越诡异,剑灵突然开口说道:“碧落,封印松动了。” 这句话似乎帮常明摆脱了刚才的软弱,他起身挥袖,将三只小妖收在自己的袖中,对着剑灵点点头,和她一起化光而去。 他着急要赶去碧落,着急想要和几个师侄说清楚,其实也是因为他知道,碧落的封印并不稳定,随时都会松动。他去过黄泉,知道其中的魔物到底有多么可怕,谁知道这次松动之后,会跑出什么样的魔物呢。如果阻止不及时,被有心人发现,那么对于世间又是一场莫大的浩劫。而且极有可能,别人会将这场浩劫的起因推到已经覆灭的碧落头上,给碧落的复兴造成更大的压力。他必须杜绝这些可能,他想在离开之前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是他最后的愿望,因为毕竟真正的碧落传人确实也没有剩下多少了。 no.26 魔物 流光初照在清晨,骤然停歇下来,常明就看见了远方山门之后那冲天而起的漆黑魔焰,将一切都映照得黯淡如血分外鲜红。阔别百年的碧落山门,如今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这是他一切的开始,那么是否又会在此处结束呢?天命莫测,谁都无法预料。 他的时间不多,现在也确实没时间感伤春秋,一缕长锋似血,转眼就要扑向那道焰起之地。剑灵伸手拦住了他,淡淡的说了一句。 “用我。” “好。”常明也不推辞,一把握住剑灵递过来的剑柄,避过了激射而来的数道魔焰,好似一名冲杀疆场的勇烈将军,正迫不及待去斩杀所有的敌寇。青衣上的广袖随风鼓烈,却好似水中滑不溜手的泥鳅,在愈来愈猛烈的焰雨之中肆意穿梭。他知道这些魔焰是谁的杰作,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在黄泉之中,并不算多,能够跨过那道裂缝还保持这么强大的状态的更没有几个。 黄泉之中的魔物全是无视生死的疯狂,但是对于常明而言,如今和当初都是一样,他的命本就是赚来的,能多活自然是好,不能活也算是够本了。况且魔焰肆虐之地,虽然对于其他灵修而言,是险恶的死地,但是对于本质是死的他,影响并不比普通的火焰大多少,只要避过就全然没有伤害。 剑光好似月光般清寒,画出一轮无暇的明镜,任谁都能看出,这剑在常明手中就好似画龙点睛,举手投足间都是无尽的锋芒。这是他的天赋,也是他在修行之前所凭借的依仗。对面不断试探的魔焰再被常明一点点地斩灭消解之后,这里的主人终于混杂在来袭魔焰之中,意图打常明一个措手不及。 心中嗤笑,常明有些嘲讽地思索,一百年之后,不仅仅是世人忘却了他曾经的威名,这些曾被他杀得肝胆俱碎的魔物,也遗忘了他曾经的凶威了吗。那么,就拿你的人头祭旗好了! 秋水神剑之上被至阳的雷光映照出了灼热的光辉,常明剑指魔物藏身的那道魔焰,一斩而下,给对方留下了一道斜胸而过的寸深伤痕,只是差上半分就能将对方一分为二。 看着对方坠落,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周围魔焰渐渐将息,一般对于魔物不了解的人,大概会以为这魔物已经毫无反抗的能力了。然而常明很清楚,对方绝非失去了抵抗能力,只是天性狡诈,在引诱自己放下防备。 “炎都,别装了。睁开眼好好看看,我是谁?”常明收剑而立,用神念与其沟通道。金丹以上的神念都可以突破种族的界限与他族沟通,毕竟神念就是人的念头,用来沟通确实比文字和语言更加便利。 “你怎么知道!”躺在地上装死的炎都骤然跳起来惊呼道,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持剑而立,青衣散发的常明,终于像是难以置信一样地认出了对方。 “大摩罗不是说,你在百年之前就已经死了吗?”炎都指着常明问道。常明知道对方很聪明,知道自己留他一命是要问什么,于是也不点破。借着他的话说道:“我确实是死过了一次,但是很不幸,我发现你们还没有死绝,所以我放心不下,又活过来了。” 炎都脸上表情比死了还要难看,虽然他本来长得就比尸体还要难看得多。相由心生,魔物的疯狂源于本性,他们并非不想生得漂亮一些,但是作为怨恨疯狂等负面灵气的产物,除非实力到达一定水准,否则不仅仅无法保持住有限的理智,更无法调整自己的模样。常明知道这一点,所以也不计较对方碍眼。 他只是平举着手中的秋水神剑,淡淡地问道:“你是想自己跳回去,还是我将你的尸体扔回去?如果自己回去的话,我想让你给大摩罗带个话,就说我跟元婴只差一步之遥。” 炎都什么废话都没有多说,自觉地收敛起了满山遍野的魔焰,飞进了一座黝黑山峰的山洞之中,再没有了声息。他对于常明这位在黄泉声名赫赫的凶神,异常熟悉,知道他做事的风格,所以一看自己确实差距很大,就再不敢去耍什么心眼。 等到对方进了山洞之中,常明才将三只小妖丢了出来,然后指着那座山峰,对着三只小妖说道:“什么都先不要说,你们仔细看这套印诀,这是锁住这道裂缝的唯一方法。幸好这次只是偶然的断裂,否则我们麻烦就大了。” 说完,常明也不管三只小妖有什么反应,托着秋水神剑就开始施展当初太上长老教给他的封印之法。 三只小妖虽然很讨厌常明此时的强硬,但是也是安安分分地在一旁看着,她们知道这确实是不能够打扰的一件大事,但是暗自在心里嘀咕的话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封印之法并不简单,就看见常明的双手好似穿花蝴蝶一样翩然轻舞,灵力运转之后渐渐化作了一座青光闪烁的六层宝塔将那座黝黑的山峰罩在了塔中。然后这六层宝塔由塔顶至底座一层层地向内垂直收摄,最后落到地面之后,竟然恍若平地,只留下一幅好似阵法图纸的地面彩绘。常明挥手,这片地面上原来破碎崩坏的层层方石砖骤然恢复原状,一眼望去,就像是一点异常也没有一样。 “这里不是练法密室最里面的一间吗?”林然突然向着青雀问道。 青雀眼中也满是疑惑,虽然这周围的建筑都已经毁坏殆尽,她们离开宗门也已经至少百年了,但是那些熟悉的地方就算再久也应该不会认错。这练法密室是宗门提供给门中弟子修炼法术所用的,毕竟一些秘术都是各人的压箱底的手段,碧落也无意窥探门中弟子的私货。这练法密室都是用既能够隔绝法术,又能够隔绝神念的特殊材料制作,一旦有人进入其中,任何人也无法窥探他在干什么,所以这练法密室也极受碧落弟子喜爱,是内门弟子最常去的地方。 青雀和林然也常在其中修炼,但是她们并没有想到,这练法密室之中竟然会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所以,就算诛魔十道将整个碧落翻了个底朝天,也无法找到裂缝所在。”常明直接给林然解答道,他看着周围那些断剑残垣,不禁唏嘘道,“我当初也是像你们这样吃惊,但是真正想通了之后,才发现确实这练法密室才是最合适的地方。” “刚才的法决记住了吗?” 林然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青雀,觉得自己应该和自己的好友站在一条阵线之上,同样沉默着没有回答。至于白鹿,他们都已经习惯性地忽略她了,横骨还没有炼化完成,还能够说什么。 常明知道自己此时问的问题是自讨没趣,但是他真的已经是时日无多了,不管即将面对的诛魔十道的报复,还是他自己想要谋划的一些事情,都不是他可以轻松对待的。 “三师兄,哟,什么时候把我们岚心宗两朵小仙花给带到这来了?”远方的山门前,一个大汉大声呼喝着,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略显拘谨的消瘦青年。 常明展目远望,微笑着问道:“蛮子,已经准备好把岚心宗搬过来了吗?” “屁嘞,劳资辛辛苦苦陪着小师妹建立的岚心宗,会被你个小白脸摘了桃子吗,想想也不可能啦。被你挖走了我们岚心宗的两朵小仙花,劳资已经心疼死了,还想一口吞下劳资现在的宗门,你丫小白脸,比劳资还不要脸。”李蛮子一走到常明跟前就骂开了,似乎一点陌生感也没有。 他身后那个消瘦的青年则是十分恭敬地向常明行礼,轻声说道:“三师兄,您好。这么多年辛苦了。” “喂喂喂,你丫是我小弟还是他小弟,一上来就给我弱了声势,这么多年这么辛苦还不是他自找的。要我说,他们这些自诩聪明绝顶的人就是自己作死,要不然也不会死得那么难看了。” 蛮子一看自家小弟对待常明竟然比对待自己还要尊敬,立马就炸了毛,嘴里的话要多刻薄有多刻薄,专找对方的痛处狠戳。可是常明并没有跟他计较,反而是秋水剑灵直接一剑横在了蛮子的脖子上,冷冷的让他心里直发毛。 “祖师,祖师,您看我这张嘴,我就是一时脑子糊涂了,真不是有意的。三师兄,你行行好,劝一劝祖师好不好。”蛮子绝不是那种威武不能屈的人物,他能屈能伸,能长能短,一看势头不对立马就开始求饶。 常明没有对蛮子刚才的那些话生气,他对秋水剑灵说道:“他也不是恶意,说的也都是事实,放过他这回吧。” “对对对,祖师您看,三师兄都发话了。”蛮子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周围的人都已经快看不下去他的无耻了。 “蛮子,你不想把岚心宗搬过来的顾虑我能够理解,不过如今碧落复兴,我希望你也能看顾看顾。合宗是小事情,但是你必须是碧落的首席供奉。” “三师兄,你看你这话就是见外了。好歹我也算是正统的碧落门人,碧落要发生什么事,那都是我的事,更何况这还算是我小师妹亲手培养的两个弟子,那还有什么话说。世间谁不知道,我李蛮子是义字当头,七师弟,你说是不是。” 蛮子将胸脯拍的震天响,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当初常明和辰龙能够这么顺利,他在里面也出了不少力气。他身旁的木头师弟也是点头说道:“三师兄,您放心,碧落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我们一定不会放着不管的。” “谁需要你们管了!”青雀冷冷地盯着常明骂道,她似乎愈发痛恨他这种交代后事的态度和语气。可是她没有办法,她没有能够阻止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实力,只能这样冷冷地盯着他,恨着他,也恨着自己。 “小麻雀,你这·······” “好了蛮子,不要管她了。刚才封印松动,我才把魔物镇压回黄泉。我得到的消息是,这次松动是大摩罗做的手脚,你一定要多加注意。魔物的威胁,我想我不用说,你也能够明白。”常明拦住想要教训青雀的蛮子,淡淡地说道。 李蛮子也知道常明口中的魔物到底是多么大的威胁,当初所有长老闭死关之时,他也是看到了黄泉之中魔物肆虐的情景。到了今天,他心中对于那天所见还是记忆犹新,魔物肆虐之祸,绝不能够由碧落之手引发。 “我明白。不过说起来,我们八个师兄妹,大师兄、四师兄和五师兄都死了,二师兄和小师妹成就了元婴尊者,度过了离世劫,就剩下我们三个,你却又时日无多,想起来,劳资还真是不太甘心。”蛮子似乎也是有些感慨地说道,却发现周围的人都是一脸怪异地看着他。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感慨过度了。 “不说了,不说了。三师兄你就吩咐吧。你说怎么做,我蛮子就怎么做。” 常明眺望着远处的山门,再看看周围的一片荒芜,坦然说道:“想要复兴一个宗派,光凭我一个人自然是不够的。首先得先把宗门的那些架子大致建起来,我会在这里重新修筑宗门的旧观和镇守宗门的阵法。然后就麻烦蛮子你跑一趟蝉月宫、摩诃寺和震岳宗,说服他们承认碧落重建。七师弟则去一趟邺都,向如今的女皇讨一份圣旨,承认碧落剑宗,然后再去说服周围六郡之地的太守,让他们送一些道童上山。只要碧落的架子大体架构起来,诛魔十道那边,我自然能够摆平他们。” “这么简单?”蛮子有些好奇地问道,他知道他们要做的这些其实并不困难。他要去的那三个正道大宗门要么曾经与碧落有交情,要么就是完全中立。至于木头师弟更加简单,谁不知道当今女皇是他们二师兄的唯一弟子,作为一名金丹真人说服六郡太守更加不在话下。他们所面对的最大的问题,其实只有诛魔十道的态度而已。 “不要对于诛魔十道太过惧怕了。百年前我坑掉了他们六名金丹真人,两名元婴尊者,宗门这里坑掉了他们五名金丹,一名元婴尊者。如不是他们还有天上的仙人支持,他们能够稳坐正道第一宗门吗?如今我坑掉了他们一位道主和一位天庭使者,辰龙又在邺都坑掉了他们八名金丹真人,我敢说只要我杀上他们山门,他们连我半招都挡不下来。”常明一点点和他们分析道,他是真正胸有成竹,谋定后动之人,所以其实当初赢了那一局,碧落复兴不过是重修宗门建筑再加上跑跑腿而已。 no.27 建宗 “喂,这就复兴碧落了?”青雀站在正在炼制阵法枢纽的常明身边,略带复杂地问道。她实在是不敢相信,仅仅是一年,她们就从碧落余孽,重新恢复了正道宗门的身份。虽然她真的很崇拜面前的这个师叔,但是相当于转世重修的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样,真的让人觉得很虚幻。 常明看了看身旁青雀那种分外复杂的目光,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他微笑着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如今看到的简单轻松都是由无数的牺牲积淀而成的。而且复兴一个宗门,哪有那么简单。我们所做的只是在原来正道第一宗门的基础之上重新架构而已,有了之前宗门里的那么多年的积蓄,重建起来自然是比较轻松。之前宗门里的那些道法典籍、法器密藏都被太上长老交给了我,诛魔十道就算当初攻进了山门,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要不然我怎么会有在强敌环饲中重建一个宗门的勇气呢,奇迹从来都只是理所应当而已。” 翻腾着的灵炎好似灵巧的腾蛇,在无数精铁之间肆意穿梭,映照得常明神情愈发专注。青雀在一旁依旧没有离开,她似乎是想在他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将他模样刻进自己的心里,永远不忘。 “青雀,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常明忽然回头,笑容有些萧索地说道,“我其实一直在思考,由死转生之后,我到底是不是那个常明呢?” “一个人到底因为什么确定了自己的身份?是因为记忆?是因为灵魂?还是因为情感?像你现在,到底是因为我即将死去,还是因为常明这个人即将消亡而痛苦悲伤呢?如果我轮回了之后,我是否还是那个我呢” “我不知道。”青雀失神地喃喃道,她的心情无比纷乱,就像一团永远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常明没有逼她回答,但是那种平静却坚定地目光等待,已经成了压断她心弦的最后一块冰铁,沉重、坚硬并且生冷。 “我不知道啊!” 看着青雀发疯似的逃走,常明这才舒了一口气,继续忙着自己手上的工作,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的心也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平静,只是他早已习惯了伪装,早已经习惯将波澜不惊的表面展现给别人看,只有这样,别人才会信服,别人才会畏惧。 掌中的火焰炽热夺目,但他的手掌始终是凄寒冰凉,一颗心到底要燃烧到多么炙热,才能够算作爱情,他不懂,也没有人让他懂过,所以燃尽了之后,剩下的只有烛的泪珠儿堆积,算他曾经爱过。 一切都如同常明预料的那样顺利,只不过木头师弟告诉他,女皇虽然答应了承认碧落正道灵修宗门的地位,但条件是常明不能担任宗主,就算是代宗主也不行。 “没问题,我本来就没有想过成为宗主,那并不适合我。”常明欣然允诺,他并不认为女皇的那个要求过分,不仅仅是女皇与他本身的过节,更在于女皇还要安抚诛魔十道与辰雷剑宗的情绪,他理解这些。 “既然如此,那么宗主到底是谁?我和李师兄肯定也不会担任的,毕竟我们还有岚心宗,其余师兄弟都已经离去,那么你是想让青雀还是林然?” 听着自己师弟的问题,常明似乎也在犹豫。他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如今已经年近隆冬,我们开春惊蛰那天就正式建宗,至于宗主人选,林然已经明确表示过拒绝,她希望由青雀担任,她会认真辅佐她。但是青雀还有点问题,我并不确定她是否愿意。算了,我会说服她的,你就直接告诉女皇,由青雀接任碧落剑宗第三十二代宗主。” “好的,三师兄,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您也要再熬一段时间,毕竟青雀威望并不是很够,你不在,很可能会出问题。” 常明听出了自己师弟口中的惋惜,与没有明说的意思,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遮掩想要离去的念头,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压力。但是他真的已经不能不着急了,二月二,龙抬头,天庭使者在此时下凡最为便利,如今年近隆冬,仔细算来他也只剩短短不到四个月了。 如果接下来那一战,他赢了还好说,如果没有赢,自然什么也不用说了。 清风漫卷过孤单的山峰,常明手掌翻弄之间,一个个阵法的枢纽被依次点亮,好像夜空之下不熄的朵朵明灯。大阵一起,整个山门中仿佛顷刻之间翻天覆地,万物的生机随着明灯的点亮似乎也在这一瞬绽放开来。无数的藤蔓蔓延生长,一点点地勾勒着曾深深烙印在常明和所有碧落门人的脑海中的宗门旧观,这里是传法大殿,那里是讲道台,所有的所有,都在生长,都在修复。 这简直就是鬼斧神工,夺天地灵秀的阵法,也彰显了常明的阵法修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步。化天地为已用的阵法鬼神,说的就是常明。 此时三只小妖都能够看到,那些生长中的建筑并非是实质的木属灵植,而是更高等的万物生机,无论什么样的法术攻来,只要无法灭尽世间所有的生灵,就打不动这里任何一件建筑,更破坏不了此地的阵法。以己身为天地,天地长存,我自长存。可是领悟了这样的手段的师叔,为什么还是不能够活下来呢? 看着那座显眼的孤峰上的青衣,青雀不明白,她不想听那些生生死死的大道理,她只想知道为什么师叔不能够为了她而留下来呢。 “喝酒。”秋水又显化出了自身的剑灵,一挥手轻轻拂过常明面前的顽石,将其瞬间斩成一张方寸间的石桌,摆上了一只碧玉的酒壶和两只羊角状的长杯。 常明带着笑容,端起了桌上的酒壶先给剑灵斟满,再给自己倒上了半杯。他很高兴,就如同百年前他们第一次坐在这里饮酒,一个人或许会被所有人遗忘,但是器灵不会忘,因为那些陪伴的记忆才是他们灵魂所能显现的载体。 常明端起了自己的羊角杯,盯着里面宛如琉璃的玉液。他知道这是仙酒,曾经是碧落第一位祖师的珍藏,只有剑灵能够看上的人才能够喝到,这六千年来,也只有四个人喝过。 “你不想说些什么?” 今天的剑灵似乎话特别多,似乎也是知道,对面的这个人已经时日无多了。 常明小口酌着杯中的玉液,双眼迷离,他并不擅长饮酒,更何况是珍藏千年的仙酒。但是似乎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卸下外面坚硬且沉重的壳,放纵着自己的软弱。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哀伤,但是许多时候只能在心底深藏,谁也不告诉,谁也不说。 “那两个小姑娘怎么样?”常明忽然问道。 “什么?”就算剑灵似乎也把握不住对方跳脱的思维,略显惊讶地反问。 常明将杯中的玉液一饮而尽,缓缓地说道:“就是住在程家旧府的那两个小姑娘,你既然要我收她们为徒,也至少要关注一些吧。我倒是不觉得她们的资质有多好,但是确实适合碧落的剑诀。” “只是觉得跟清月比较像。”剑灵恢复了冷淡的表情,提起酒杯轻啄了一口之后说道。她似乎觉得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是她最初跟随的那个人的性格,永远的超然物外。可以说,其实剑灵就是依照碧落第一任祖师的模子刻出来的,实质上可以算作第一任祖师留下的分身,虽然对方早已飞升离世。 “可是,就算碧落暂时复兴了,以后也并不能轻松下来,让她们成为我的弟子也只会害了她们,为什么还要让我做这个恶人呢。” 常明的话越来越强硬,他的醉眼朦胧,似乎已经是在半梦半醒之间。 剑灵依旧是淡漠的神情,平静地端起了羊角杯,品味着仙酒的味道,然后说道:“清月的剑诀,只有你能教。” 常明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剑灵的说法。是啊,他是碧落的传法长老,碧落的诸般道法剑诀也只有他能够传授,入门拜师都只是传授自己的私货而已。可是他为什么要挑下这种担子呢,只是因为太上长老的托付吗?只是为了自己师尊的遗言吗?他也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让自己知道。 “万事皆明,则生疲怠。万物随性,邪魔顿作。无知无识,无想无梦。诸念不起,道纯一矣。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常明肆意狂笑着,那笑声中暗藏的悲伤却难以有人可以明白,可以听懂。 癫狂也只是片刻,他终究是醉在了那些酒意的蜂拥之下,似乎他早已渴望这样的一醉,哪怕只是一场谁也无法理解的长眠。剑灵收起了酒具,起身走到常明身边,将这个早已经无比疲惫的青衣身影揽进自己的怀中,口中轻唱着她跟着第一任祖师学会的不知名的乐曲,悠扬清远,好似一颗心随着长风荡漾飘零,成了漂泊的逆旅。 无数的天资纵横之辈都倒在了天命之下,到底是天命的戏弄,还是人的心还不够坚强呢?剑灵却不用去管这些,她并非是人,她所做的只有陪伴与等待,这是器物本身所存在的意义,也是她被创造出来的原因。 冰凝如玉的手指划过常明的面庞,一点一点不厌其烦地抚平他微皱的眉宇,然后理顺那些肆意散落的头发。常明面部的轮廓其实并不算好看,他的面容太过坚硬,眉宇间尽是暗藏的锋芒,让人不忍与他直视,因为一看就知道这样的人性格异常倔强,不好相处。但是剑灵明白那只是他心中所暗藏的那些炽热无从宣泄,就好似火山下积蓄力量的熔岩,滚动的缓慢却分外灼热。 身为一柄剑,只有明白自己的主人,才能够与自己的主人做到心意相通。心与剑的合一从来都是双向的,这一个时代她只认同了常明这一个主人,那么在秋岚手中,她便只能够算作一柄还算锋利的佩剑,完全体现不出镇宗法器仙剑的威能。可惜这个主人,也无法让她一直陪伴下去了,似乎她还需要等待很久,很久。 “我还要等待多久?”剑灵水意盈盈的眸子盯着怀里的常明,淡淡地呢喃道。 也许会是永远,也许会是一瞬,天数莫测,谁知道呢。 “师叔心里其实也很苦吧。”林然看了看还在望着那座孤峰的青雀,不忍地说道。 白鹿在一旁拍手赞同道:“苦!苦!苦!” 青雀瞪了她一眼,知道白鹿只是在凑热闹而已。她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太过无理取闹了,但是她只是想要肆意任性一次而已。能够被师叔这样包容的时光已然不多了,她又情不自禁地再看了那座孤峰两眼,然后对着林然说道:“阿然,你真的不想继任宗主吗?” “我不适合的,而且这也并非我想要的东西。”林然看着青雀,突然笑着回答道。 青雀明白自己闺蜜的意思,但是她的思绪不知怎的又回转到之前师叔单独问她的那几个问题之上,她有些不确定地问林然道:“阿然,你听说过碧落有转世重修的秘法吗?” “每个宗门都应该会有的吧,况且碧落那么多天资纵横的前辈,有完整的转世重修秘法都不算奇怪啊。”林然很奇怪地回答道,她盯着青雀的表情,似乎是明白了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也想到了那个令她喜悦的猜想,颤抖地说道:“你的意思是,师叔准备,再骗所有人一次。” “对,我不信这个擅长演戏的师叔,会没有对于破解胎中之谜做准备。上一次诛魔十道的人不也是看到他形神俱灭了吗?可是结果呢,还不是被他骗得团团转。”青雀有些喜悦地说道,她心中埋怨自己太笨,师叔都说的那么清楚了,自己竟然都没发现。 “可是,雀儿,如果师叔不想再回碧落了呢,或者他没有破解成功呢?”林然还是有点顾虑,毕竟就算有转世重修的法子,这种欺骗天命的事情也是阻碍重重的,并且还不为天命所容,几乎相当于在绝壁之上翩然起舞,稍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我不信他会臣服在这样的命数之下,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复兴宗门,我要努力啊!现在的修为确实也有些不太像话了。”青雀没有回答林然的疑惑,她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信心满满地说道。她一瞬间似乎浑身充满了干劲,拉着林然和白鹿就开始寻找闭关室,要开始修行。 不管怎么样,宗门的主体架构算是建立起来了,他们所等待的就是惊蛰那天,向整个人间宣告碧落回归的时刻。 no.28 授徒 灵修之行,朝至北海,暮间即可达苍梧。擅长腾云的木头师弟自然更快,几乎在常明刚刚把碧落剑宗架构完成之后,他就带着第一批道童弟子上了山门。 “仙师,仙师,这里就是碧落剑宗吗?”走在木头师弟身边的公子哥突然问道,他是东边淮阳郡太守黄安家的二公子,一直羡慕求仙问道的仙师,如今有机会拜入仙门,自然不会错过。 “对啊,是碧落剑宗,曾经的正道第一宗门。”木头师弟站在山门之前,他神色唏嘘地回答道。 “那么现在呢?”黄家二公子继续问道,他很好奇,毕竟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而言,有很大的诱惑力。他很想知道,自己要拜入的宗门,到底是一个什么水准。周围二十几个少年少女也都围了过来,想要听这位仙师讲讲。 “现在?现在是宗门重建,你们是这里的第一批弟子。碧落授徒,讲究有教无类,不论出身与跟脚,只要自己努力,自然有求得大道的一天。”木头师弟温和地说道,他看着这些道童弟子,大多都是没有一点根基,但是他在带来之前也是做过了挑选的,至少心性还不错,没有一个人因为这落差而吵着要退出。 “那么说,谁先拜入山门,谁就是大师兄喽!”黄家二公子脑筋一转,自然想到了这碧落剑宗绝非仙师所言那么简单,否则自己的父亲也不会同意自己到这里来。而且,他也想到了其中隐藏的好处,既然自己等人是第一批弟子,那么就是说此次入门考验一定比以后简单,而且仙师一定会尽力传授他们道法仙术,除非做出有违门规的事情,多数过错应该都能够包容。 “可以这么说,碧落授徒分为公授和私授两种,公授便是你们可以从道家六艺之中任选,每一个月传法长老都会在讲道台公开讲授其中一种,想学什么全凭自我选择。至于私授,便是拜于我那三名师侄任意一人名下,而她们所传授的道法就是属于她们自己所领悟或者创造的法术。既然有传授自然就有考校,每一年都会有一场大比,大比名次便是辈分名次,前三名还可以进入传法大殿任选自己当时境界的典籍。碧落开门授徒每三十年一次,以后每批进入的弟子都与你们同辈,直至百年之后,才算做下一辈份。” 木头师弟讲解的十分详细,他是依照过往碧落的规矩来制定的,反正常明也不会反对。岚心宗也是这样的收徒规矩,毕竟都是碧落一脉,改了的话总觉得有些奇怪。 “对了仙师,照您所说,现在执掌碧落宗门的都是您的师侄吗?那么您就不收徒吗?而且既然是我们的师祖,不能总是仙师仙师的叫吧。”黄家二公子显然已经将自己作为了这群道童弟子的邻头羊,有能力,有野心,也有胆魄,确实是个好苗子。 木头师弟依旧温和地说道:“我是碧落第三十三代的弟子,碧落八鬼第七,你们叫我云鬼师祖就好了。” “碧落八鬼!难道云鬼师祖,您是当今帝师大人的师弟!”黄家二公子一阵惊呼,似乎没想到自己面前这位看起来消瘦温和的云鬼师祖,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竟然是帝师的师弟!” “好厉害啊!” “帝师竟然也是我们的师祖!” “真的好厉害!” 身旁少年少女们的惊呼声,让云鬼哭笑不得,他也没有想到辰龙师兄的影响如此之大。不过好在,他还是能让这群高兴坏了的小家伙安静下来。 “好了,好了。马上就要开始进山门的试炼了,你们都准备好,要记住你们只有一次机会,只有走进山门的人,才能够成为碧落的弟子。” “那么没走进去的呢?”一个小女孩壮着胆子问道。 云鬼笑了笑,没有回答,答案自然显而易见,没有走进去,自然就只能是送回去了。 这批童子中大多是平民家中的子女,养活不起,才被各郡太守送到云鬼手中,他们也想再观望一段时间,轻易落子下注,不是这帮老官僚的风格。唯有淮阳郡的黄安曾在辰龙手下效命过,知道一些底细,才将自己家里的嫡子和郡中两三个天性聪慧的好苗子交给了云鬼。 不过,在云鬼看来,这一批基本上都能踏进碧落的山门。但是剩下的事情就并非他的职责,淡然一笑,便凭空隐去了身形。 看到仙师直接就凭空消失了,童子们立马慌乱了起来,性子柔弱的,竟然眼角都泛起了泪花。一时间,一片嘈杂。 “都给我闭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黄家二公子站上了一块山石,大声喝斥道,“我叫黄崇胜,是淮安郡太守之子。你们要记住我的名字,以后我一定会是你们的大师兄!” 毕竟都是孩子,一听到黄崇胜的呵斥,立马就都安静了下来。 黄崇胜满意地看着这一片静怡的氛围,他知道这时必须趁热打铁,恩威并施。于是,他高声说道:“既然云贵祖师将我们挑选过来,我相信只要坚定自己的求道之心,自然我们都可以走进碧落的山门。你们大多出身贫苦,都是想要摆脱出身,过上荣耀富足的日子才会到这里来。那么就更应该坚定自己的心,唯有坚强方能不畏艰险,唯有执着才能奠定成功。所以,想要进入碧落的,就跟在我身后,不要让以后的师父和师祖们看轻了我们!” 话说完,也不管底下还在震撼的听众,率先向那道巍峨耸立的山门走去。 这时,一个蓝衣服的小男孩也站了出来,沉默却坚定地跟在了黄崇胜的身后,接着就好像破开了诸位童子心中的口子,所有人都跟了上去。 “用心不纯,机谋太重。”隐藏在山门结界之后的林然对青雀说道,她们三个被常明打发过来操控山门结界考验这批弟子,顺便看一看能不能从中选出一些好苗子,收到自己门下。 不过在林然看来,那个率先进入山门的黄家二公子,虽然有点小聪明,却已经暴露了行迹和用心,太过拙劣了。 “有时拙劣,会很有效。”青雀和林然的看法不同,她颇有兴趣地说道,自从猜测出师叔的后手之后,她就恢复了原来跳脱张扬的个性,变得很有主见。林然听到这句话,默默地白了一眼自己的闺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方开始特别喜欢和自己唱反调,只要自己说是错的,在她那里哪怕胡搅蛮缠,也要说是对的。 “你觉得哪几个底子不错,可以考虑收做弟子?”林然不想和自己未来的宗主大人争徒弟,所以提前问道。 青雀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大大方方地说道:“我觉得那个黄崇胜就不错,还有那个走在最后粉色衣服的小姑娘。” 林然很疑惑,选择黄崇胜她还能够理解,但是最后的那个小姑娘刚才可是差点吓哭了,这样的心性能走过考验吗? “嘿嘿,没发现吗?那个小丫头可是在装哭哦。这样阴险的性格太适合分景剑诀了。”青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全然是不能够称作美好的笑容。 林然顿时无可奈何,你这样评价分景剑诀,就不怕度过了离世劫的师父再回来找你吗?不过,想来也有几分道理,毕竟碧落的剑道就是因为太符合刺客的风格,才被许多灵修所诟病。 修行碧落的剑道能够取得大成就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心无挂碍的赤子,还有一种就是最毒妇人心的心机婊。所谓功法择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常明曾经自己承认做不到心机婊那个地步,所以才放弃了碧落的剑道,虽然他的剑术天赋更在阵道天赋之上。 这两只小妖在肆无忌惮地聊天,正是因为她们以增进修为的这个理由欺骗白鹿,让白鹿一个人操控整个山门的幻术结界。可惜白鹿的横骨还没有炼化完全,否则她能够开口说话的话,一定会控诉这两个没有良心的女妖虐待儿童。 “对了,阿然你还没说你中意哪个呢?不过你得给我们那两个还没有过来的师妹留下几个。据说那两个师妹一个会被秋水祖师收入门下代师授业,另一个则是接受五师叔的遗蜕。为什么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的妖生无比灰暗?好歹也是两百多年的时间过去了,怎么还没有成就金丹呢?” 青雀一瞬间好似燃尽了,连头上始终耸立的青色翎羽也和她的心情一样趴了下来。林然恨铁不成钢地敲着她的脑袋,恶狠狠地说道:“好歹记住啊,你可是碧落的新任宗主啊!怎么可以这样想,还有我和白鹿给你垫底,你还怕什么!再说,妖类修行本来就比人族慢,这是天道的法则。” “切,别瞒着了,我知道龙龟祖师给了你一滴真龙血。”青雀依旧颓废地瞟了林然一眼,淡淡地说道。然后她再看向白鹿,又开口说道:“炼化横骨需要这么久,一看就知道是横骨里面藏着什么大神通,虽然估计达不到师叔那双鬼神级别的烛龙双瞳,但是起码也是堪比师父的无断剑了。” 林然哑口无言,她心里暗暗嘀咕,知道的越多就死的越快。 白鹿疑惑地望向那两个没有良心的女妖,然后又将心神沉浸到自己操纵的幻术结界之中。她倒是觉得构造幻术要比和那两个聊天要愉快得多,何况这些童子面对幻术的反应都让她觉得十分有趣。 不过可惜的是,就在林然和青雀闲聊的这段功夫,已经有人将要突破白鹿的结界了。 “咦,怎么回事?这小丫头有这么厉害吗?竟然要第一个突破结界了。” 林然的惊呼唤醒了颓废中的青雀,头上的翎羽触电般地和身体一起挺立起来,然后望向了结界之中。 那是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女孩,应该是平民出身,但是青雀眼中闪过一道异色,她看到那个小女孩的耳际雕着一只呈蜷缩状的紫色腾蛇。那是碧落的标志,就和岚心宗的标示是衣袖上所纹饰的金剑,碧落的弟子也都会在耳际纹饰一条紫色的腾蛇。而且这腾蛇也很有讲究,外门弟子都是那样蜷缩状的,只有修行了《天清九重》的内门弟子,才能操控这纹饰舒展或者隐藏,而且一旦修行了《天清九重》之后,这纹饰还会变成一道保命的遁法。虽然一个月只能够使用一次,但是除非金丹真人以上,否则无法打断。 “难道说碧落以前的门人,除了投身岚心宗和万妖国以外,还有流落在外的?”林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不解地问道。 青雀收回了惊异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说道:“等她进来,我们再慢慢问吧。反正这是好事,不是吗?” 看着那个小女孩走出幻术结界,似乎也花费了她很大的精力,正坐在山门后的草地上闭目休息,一下子就睡着了。青雀略带恶意地笑了笑,她挥手画出一朵青云,将那个小女孩托起,送她到弟子院中的房间休息了。 林然有些担忧地看着因为被这么快突破了结界而心生不满的白鹿,对方似乎跟剩下的弟子较上了劲,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拉住了想要偷偷逃走,去看那个新入门的弟子的青雀,林然很严肃地说道:“那是我的弟子!” “好吧,好吧,阿然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我只不过想去关心一下那个小姑娘而已。”青雀讪讪地敷衍道,她的心思已经全摆在了脸上,她绝不是想要关心一下而已。 林然也很无奈,她倒是觉得那个高冷的青雀反倒更好相处一些,这样跳脱并且恶趣味的宗主,她真的有些应付不过来啊,真希望那两个即将到来的师妹,不要跟这位新任宗主一样。 再看着那些即将昏迷过去的少年和少女们,林然赶紧阻止了白鹿,让她放开结界,让那些弟子们进来。毕竟能够支撑到现在,想来心性也确实不会太差。等他们休息一天之后,明天就要正式将他们收入门墙,组织拜师仪式了。 no.29 湘妃 崩云之南,便是南湘。常明还记得那道湘水曾是那般红艳似火,是南湘的最具特色的景致。他今日一早接到云鬼的消息之后,就将大阵的枢纽与山门的幻术结界交给了三只小妖,自己前去崩云山接自己的两个弟子。如今,天色刚到晌午,他就已经到了南湘的边界,顺着红艳似火的湘水顺流而下,估计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了。 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赤水,却如履平地,常明向岸边往来的老农樵夫,诠释了到底什么是仙师。只不过,他现在也没有空闲在意别人的想法了。面前的赤水骤停,翩然的身影截在了他的身前。 探手,轻巧地握住对方挥来的手腕,常明凝视着对方那双玛瑙似的夺魂眼眸,似是惋惜,似是追忆。 “你不好好地在南湘待着,非要追上来与我为难,难道真的当我不敢杀你吗?” 常明的语调杀气十足,他已经厌烦了那些总是不请自来的麻烦。他确实不喜欢杀人,但他杀起人来,也绝不会手软。 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被常明冰冷生硬的语调吓住,反而不屑地回答道:“你自然是敢杀我的,你都将楚姐姐杀了,还在乎多一个我吗?” “你这又是发什么疯?”常明扔掉了对方的手腕,略一思索,然后淡淡地说道,“没错,我是杀掉了楚笙离,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九幽道的道主,你是潇湘神宗的圣女,你们之间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她是我亲姐姐。” 红衣赤眸的女子一脸冰霜地说出了让常明深深皱眉的话,他有预感,这次的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对方是潇湘神宗的圣女楚怀沙,是地地道道的南湘人。南湘这个地方地域观念十分浓重,潇湘神宗更是如此,不仅仅是和诛魔十道不对付,和正道十宗的其他九个都不对付。他们怎么会让神宗圣女的姐姐拜入诛魔十道,还成了诛魔十道派往辰雷剑宗的卧底呢,实在是太奇怪了。 常明神念斗转,暗金色的蛇纹爬上了他的双眼,这才发现对方身上的蹊跷。楚笙离的元神竟然附着在她身上!没有迟疑,转瞬间一道道最精纯的幽冥死气随着黑狱禁神锁将对方封禁,在别人看来,就是常明暗中偷袭将对方拿下了。 “混蛋,你怎么敢!” 刚将楚怀沙一举制服,揽进怀中,常明就听到一道势大力沉的破空斩与他擦身而过,果然有人跟来了。抬眼看去,散发着莫测威严的烛龙双瞳一下子看透了来者的跟脚,是潇湘神宗的护法神将,金丹真人级别的炼体高手。 轻巧避过对方手中的“骁龙斩鬼刀”,常明就明了了事情的起因缘由。原来,潇湘神宗沉寂的太久,也想在其中插上一手。不过具体的细节,他还需要询问那个还是不甘平静的楚笙离,至少她在其中是一个关键的人物。 “南湘六名护法神将,怎么就来了你一个?难道你们以为就凭借一名金丹真人,就能够抓住我吗?”常明怀抱着楚怀沙,单手擎着长锋轻轻巧巧地架住了对方势大力沉的斩击,略带嗤笑地说道。 就算是金丹真人级别的炼体高手,就能够在比拼兵刃上胜过自己吗?常明异常轻松地击溃对方已经越来越疯狂,越来越纷乱的斩击。大浪淘沙,看似无比凶险,但是无论海浪如何汹涌,如何疯狂,又何时能够将堤岸吞没呢。 常明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与对方纠缠,毕竟知道了潇湘神宗的态度之后,他觉得对方应该绝对不止来了一个护法神将。久守必失,何况常明看对方的斩击也绝非顾忌到了自己怀中的楚怀沙,这么拙劣刻意的设计,还以为会拖延自己多少时间吗。 “泰山震岳,山中五鬼。当弦索鸣,列阵为先。” 淡淡的墨色好似抛沙一样铺天盖地,常明诡秘地一笑,身形化作了日光下的阴影,与那铺天盖地的墨色暗自相融,再察觉不到他的踪迹和气息。这是他自己摸索出的遁法,也是他如今将那本《灵驱心焰》与自己的修行之法结合修改之后所获得收获,用来摆脱纠缠再好不过了。 “好了,我已经摆脱那些人了,你还不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将楚怀沙放下,常明淡淡地问道。 一脱离常明的怀抱,楚怀沙就略带埋怨地站了起来,自顾自地找了张石凳坐下。她知道这里是常明在崩云山的洞府,以常明的阵道修为,自然是不怕别人窥探,所以她也就不再保持那副生冷勿近的面容。她看了看这间只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的空荡石室,带着娇嗔的口吻说道:“姐夫,你小姨子来了,也不好好招待一下吗?” “别装了,笙离。” 常明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毕竟他是用黑狱禁神锁将楚怀沙的魂魄锁了起来,他不信对方能够这么轻易就将这个禁制解开,那可是中品的道器! “好啦好啦,阿明,你也真是的,见到是我还这么严肃!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放心好啦。”被拆穿了的楚笙离毫不在乎,略带魅惑地挑逗着常明,似乎丝毫没有想过这是自己亲妹妹的肉身。 “其实,我和我妹妹楚怀沙都是南湘人,只不过出生之时我们是一体双魂。当初潇湘神宗的大司命,也就是我和怀沙的父亲,为了让怀沙传承宗门的神女神魂的时候,将我们分离,却没有想到九幽道的道主忽然来访。当时大司命为了敷衍道主,将我的魂魄作为筹码交给了道主。而后道主凭借九幽道的秘法让我夺舍了辰雷剑宗的一名弟子,所以才发展出了后来的那些事情。” 说到这里,楚笙离起身走到常明身边,抱着他说道:“这个,才是我真正的身体哦。” 常明没有拒绝对方的拥抱,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但是他的心中多少还残留了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与情感。他们相知,所以不愿意互相欺骗,也只有在对方的面前,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真实。 “那么楚怀沙呢?她站在哪边?”常明看着怀中那个英气十足的曼妙躯体,似乎是想找出对方和楚笙离相似的地方,她的面容,她的眉眼虽然都有一种神圣的气质,但是依旧可以看出与楚笙离相似的轮廓。 说到自己的妹妹,楚笙离突然沉默了,她有些不甘心地说道:“现在可是我在你怀里诶,你竟然还会想到别的女人,这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啊!” “那不是你的妹妹吗?” “关键是,那个小丫头不知道什么原因,也喜欢和崇拜上了你这个混蛋啊!” 楚笙离的话让常明感到莫名的无奈,他如何能够想到会发生这么戏剧的事情。不过好像潇湘神宗从创宗之时确实是有这样的传统,每一代的圣女都是姐妹爱上了同一个人。难道这就是她们继承了湘妃神魄的代价? “虽然潇湘神宗固步自封,消息闭塞,但是这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你百年前做的那些事,一直将你当做一个英雄来崇拜,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喜欢上了你。” 楚笙离突然一边说着一边没好气地将常明推开,她又坐回了石凳之上,目光冷冽地盯着他。对此,常明还能够说什么呢?在这种事情上,装傻和转移话题是他唯一的选择。 “碧落已经重建完成了,我准备在惊蛰那天昭告上天,举行宗门祭天大典。”常明摩挲着手掌中残留的温度,不胜唏嘘地说道。 “我活过来了,你又要死去吗?”楚笙离撇过头去不去看他,她不想听到这些,和自己妹妹喜欢上了自己的道侣这件事情相比,她更讨厌这样的发展。 常明摇了摇头说道:“也不一定会死,只不过,在诛魔十道面前,我必须是一个死人。我怕他们因为我而做出最疯狂的选择。” “你都不怕死了,还怕什么?”楚笙离不满地斥责道,她的眉眼之间透露着别样的风情。 “有时候恐惧并不仅仅是因为恐惧而恐惧,再说其他几个宗门也不会希望我活着的,一个永远无法死亡,而且不会离开人间的绝世,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 “那有什么,按我们潇湘神宗的功法传承,湘妃娘娘不也一直活在这个人间吗?” “你们那个属于神道,和仙道并非是一个体系的事情。而且如果不真的再死一次,我恐怕也会失去轮回的机会了。一个时代的兴起,必然会导致上一个时代的终结。这是天命的规律,我暂时还没有能力改变它。” 常明阻止了楚笙离的反驳,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看着她的隐含泪光的眼眸,原来从不流泪的楚笙离也会为了自己而哭泣吗。这种感觉令他很满足,似乎自己所做的一切在这个人间终究还有一个人在无条件的认同。 “不过,我将怀沙禁锢住了,湘妃神魄不会反击吗?”常明忽然想到这一点,于是问了出来。 对此,楚笙离十分哀怨地说道:“原来你也知道啊。还不快点解开禁制,怀沙那个小丫头可是很辛苦地在压制湘妃娘娘的神魄呢。” 听到这话,常明立即伸手点中她的胸口,将所有的幽冥鬼气和黑狱禁神锁收回到自己的身躯之内。看得楚笙离又给了他一记白眼,似乎是在埋怨他占自己妹妹的便宜。 “好了,该告诉你的我都已经说了,我还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我妹妹就托付你照顾了。”等着常明解开禁制之后,楚笙离也解除了对于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将剩下的时光交还给自己的妹妹。 “姐,姐夫好。” 看着刚才才从自己怀抱中出来女子气质大变,满面桃花地向自己打招呼,突然常明就觉得这种一体双魂实在是很有喜感的一件事情。 “额,刚才的一切,你都能看到?”常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然后对方的反应果然不出自己的所料,已经像一只鸵鸟一样将头埋在自己的胸口了。看到这样,常明也不好在调戏对方,他也要防止楚笙离出来找他麻烦。 “怀沙。” “恩,姐夫什么事?” 常明盯着她很严肃的问道:“你能够和湘妃娘娘交流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姐夫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常明点点头,他确实是有些重要的问题想要询问这位存在了上万年的前辈,虽然他如今已经走出了自己的道路,但是他的体系依旧夹杂在神道与仙道之间,犹如在刀尖上跳舞,就像他和楚笙离说的,稍不留神,他确实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的基础是神道的愿力成就法,却一直修行着仙道的练气法决。虽然他通过分魂为二的方式将两条道路融汇,但实际上他体内依旧泾渭分明的两种体系。所以,他才会在平时堪比一般的元婴尊者,却在化身为鬼时强得那么离谱。 “既然这样,那么我就询问一下湘妃娘娘,不过我刚成就金丹,并不能支撑太长时间,姐夫你要抓紧时间。”楚怀沙很乖巧地说道。 顷刻,她的赤瞳光芒大方,就好似仙子临尘,骤然显现无尽的威仪。 常明没有多言,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食指,一点墨绿的灵光飘出,落入对面湘妃的如玉的手掌之中。那是他从烛龙身上学会神念传输,在上古都是这样传法讲道,一点神念便可包容一切。 湘妃似乎对此并不陌生,毕竟她也是那个时代的人物。略一思索,她温婉地翘起了嘴角,也是一点灵光飘出,然后便恢复了沉眠。 常明伸出左手接过那点灵光,仿佛时光在这一刻骤然停息,他的眼中神光四射。湘妃确实很惊讶竟然有人能够有这么大的决心毅力与智慧将神道与仙道的功法结合起来,走了一条他们上古时代才会出现的道路。不过毕竟那是上古时代的道路,会出现问题自然是因为与如今的这个时代并不合适。正如常明自己所说的,一个时代的兴起必然导致了一个时代的终结。虽然不知道烛龙为什么会在常明身上下了注,想来那位存在似乎也并不甘心就这样被时代所抛弃。 而湘妃所想的也是一样,要不然她也不会留下这样的传承。 常明从湘妃那里得到的建议,与他自己所想相差无几,也是得按照他原来的计划来,只不过在细节上得到了一些完善。 明白了自己的疑惑的常明赶紧扶起已经脱力了的楚怀沙,知道对方确实为自己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为她擦去了额头上那些细密的汗珠,一指点在她的额头之上,将自己体内那些最精纯的生机灌输过去,帮她恢复。 常明如今体内一点生机已然在尽是死气的肉身之内构筑了循环,只要不是太过伤到根本的消耗,在他手中片刻就能够恢复,甚至还会因此得到一些想象不到的好处。 no.30 神明 “姐夫,你怎么可以将体内生机全部度给我,我只是消耗了些灵力而已,你这可是消耗寿数啊!”刚清醒过来的楚怀沙立即挣脱了常明的怀抱,焦急地说道。 求仙问道所求不就是延年益寿,获得自在长生吗,可想而知,代表了寿数的生机对于灵修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可是常明竟然毫不在意,将维持肉身的生机一大半输给自己,帮自己恢复灵力,稳固修为。这样的做法令楚怀沙异常感动,原来那种崇拜和喜欢又进一步加深了印象。 但是常明却自嘲地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我之前化死为生,只要这方天地不灭,我体内的生机就不会断绝。所以说寿数这种事情,只要我不想死,就不会死。” “可是??????”楚怀沙欲言又止,脸上的担忧十分明显。 常明对她报以微笑,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以我如今的修为竟然能够达到准圣那种天地不灭,与世同君的境界很奇怪是不是?你又害怕我以为你在窥探我的功法,所以不好问对不对。” “其实,想要做到天地不灭与世同君的境界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比如神道,作为潇湘神宗的圣女,你一定知道成就神道金身之后,大多数神明只要愿力不绝就可以做到灵魂不灭,金身不腐。这就是所谓的众生大愿,神明不死。然而他们是如何陨落的呢?或许你会说是因为利益,因为爱恨,因为劫数,但是这一切,都有一个统一的缘由。” 说到这里,常明似乎是心有所感,始终明亮的蛇纹金瞳竟然不自觉地留下了鲜红如血的泪滴。任凭楚怀沙帮自己将那两行血泪擦去,常明黯然地说道:“那缘由,就是天命!” “除了圣人,没有人可以做到天地不灭与世同君。哪怕圣人,也有每个纪元的无量大劫在逼迫着。这就是所谓的天命,万物众生,在其眼中皆是一类,无有差别。我如今虽然走了捷径,成就了无尽的寿数,但是也会面临着无数转瞬即至的命道劫数,直至我臣服于天命,或者彻底消亡。” “抱歉让你知道了这么沉重的东西。但是湘妃寄宿在你的身上,我想你不会对于这点毫无察觉,而且早知道也就能够早做准备,我想还是早点告诉你比较好。” 常明轻抚着楚怀沙的脑袋,温柔地说道:“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楚怀沙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个曾在无数长梦中扮演英雄的男人,笑着说道,“一定不会。” “那么,姐夫,你和湘妃娘娘商谈的到底是什么呢?” 知道了自家姐夫的态度之后,楚怀沙也就放开了自己的拘束,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常明也就自己的情况给了她解答,他相信对方既然可以成为潇湘神宗的圣女,一定也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血统。两人倒是谈得十分投缘,其实聊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楚怀沙觉得自己能够和以前梦中的英雄这么亲密交谈,她已经很满足了。 “我马上要去接我的两个弟子,怀沙你也和我一起,看看她们资质如何。”常明笑着邀请道,他总算没有忘了此行的目的。 楚怀沙也欣然允诺,挽住了自己姐夫的臂膀,没有一丝尴尬。 他们都知道,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能够肆意妄为便肆意一些,也不枉笙离为他们创造的机会。 手中流光斗转,常明轻易就接管了洞府阵法的枢纽,掐指一算,就带着楚怀沙来到了自己两个徒弟所居住修行的石室之前。还没有进去,常明就听到那对姐妹中姐姐的声音,似乎是在教训自己的妹妹。 “青竹,你既然求师尊给了我们修行长生的机会,这时候又想着偷懒,难道你不觉得羞愧吗?” “阿姐,我知道错了。你消消气,消消气,好不好。” “青竹,我不是要责怪你。只是你也知道,我们姐妹俩当初是什么境遇。穷困潦倒,无依无靠,日日被人上门催讨债务,几乎已经无处容身。若不是师尊引我们拜入仙门,我都难以想象,我们以后会遇到什么。” “阿姐,我知道的。只是这还不是要怪那个师尊,既然已经收我们做弟子了,却始终不来看看我们的现状,而且也不让我们出入这里的阵法。我这不是太无聊了嘛。” 听着姐妹俩的对话,常明无奈地朝一直戏谑地看着他的楚怀沙笑了笑,硬着头皮咳嗽了两声。然后也不等对方反应,直接开口说道:“无聊正好,给你们找些事情做做,就不无聊了。” “啊,师尊!” “见过师尊。”姐姐拖着还在惊呼的妹妹赶紧下拜,态度十分恭敬诚恳,看得常明还算满意。 常明挥手让她们起来,淡淡地说道:“为师已经将宗门重建,如今乾元王朝换了一任皇帝,她和诸多正道同门都已经承认了宗门,所以正好此时为师接你们回宗。” “哇,师尊好厉害!”妹妹青竹还是小孩子心性,一听到这个好消息,立马就欢呼起来。姐姐古笠则是一脸无奈地效望着她,也是对她的性子无可奈何了。 “不要高兴那么早,如今宗门的新任宗主与你们同辈,但是你们的修为才刚刚筑基,带回宗门实在是让为师拿不出手,所以为师给你们准备了两份机缘,看你们究竟想选择哪份。”常明一本正经地说道。 “对了,师尊,这位是?不会是师母吧。”青竹很干脆地表示不想听师尊废话,于是就转开话题,开始询问这个挽着自己师尊的恍若仙子临尘的到底是谁。 常明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是,也不是。随你们猜。” 世上的事,大多如此,都在是与不是的界限之间,随人戏弄,何况长生久视的灵修。常明是真的起了些培养弟子的心思,可惜转眼就被他抛之脑后,一个时代的英杰之人终究屈指可数,看着两个弟子的资质,恐怕也并非能够领会他的深意。不过这样也好,做一个守城之人也还是够了。 “不说那些,你们自己选择吧。” 微微皱眉,常明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和一颗金丹,多余的话他也不想说,淡淡地任由两名弟子抉择。两名弟子顿时被常明淡漠的神色吓住了,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看着那两样东西,眼神里尽是迷茫。 “阿姐,你先选吧。”青竹扯了扯身前古笠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说道。 古笠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起身上前,拿过了那枚玉简,依旧恭敬地说道:“谢师尊厚赐。” 常明点了点头,没有解释玉简的用途,他看向青竹,淡淡地说道:“张嘴。” 青竹不明所以,但是还是听话地张开了嘴。常明立刻将那枚金丹收摄回掌中,屈指一弹,将金丹弹进青竹的口中。然后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掌隔空点出了数道醒目的墨色灵光,常明非常地严肃,一丝不苟地让那几道灵光在青竹丹田之中结成阵基,消磨着她吞入腹中的那颗金丹。 这是他的五师弟言令辉的金丹,虽然常明杀了他,却不想他的传承便宜了别人,不如当做给自己的弟子的见面礼。因为他知道,他的这名五师弟是天庭明面上的暗子,既然已经和天庭撕破了脸面,不如杀了他,以绝后患。 紫气氤氲间,丹中龙虎在青竹头顶显化,似乎是极为不甘,但是又能够如何,它们终究只是不甘的嘶鸣而已,被常明翻掌击散,转眼消失无踪。 “孽障,安敢如此!” 怒喝声穿破了阵法内外,浓重的阴云在崩云山顶上悄然汇聚,其中雷蛇游走翻滚,震慑着整座山上的生灵。常明的眼睛看破了阴云之后的虚影,不屑地嗤笑。他才不在乎对方的愤怒,就算招来了雷霆又如何,我就站在这里,你又能够奈我何。 “天地万物,翻掌尽灭。” 无数幽冥死气从常明身上满溢而出,穿过了有形的崩云山,在山顶之上汇聚成一只大手,以擎天之势向那片遮天的劫云拍去。 雷蛇翻滚间,怒吼不断,似乎那阴云之后的神明已然被常明的这份狂妄所激怒,数丈粗的雷光瞬息轰出。但是令那些旁观者,那些代天刑罚的雷霆,竟然在接触到常明凝聚的手掌之时就骤然湮灭,再没有了声息。 “吾乃死之极,万物有灵,则万物皆可灭尽。” 常明显露出了自己的法相,是那只黑袍的鬼,那是他所证的道路,是代表了死的终点的死之极。哪怕是雷霆也是天地间的灵气所化,只要是有灵,他都可以灭尽,这才是他的最终底牌。 “姐夫,你真的决定了?”楚怀沙不安地望着依旧淡漠的常明问道。 常明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当这张底牌被掀开的时候,他离自己的终点就已经不远了。如果不揭开自己最终的后手底牌,他们又怎么敢孤注一掷地来杀自己,他们又怎么能够相信自己真的已经黔驴技穷,不会再重回人间了呢。 无论是谁,想要杀掉我,都来吧,我会等待你们的。无论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只要是冲着我来,我都接下。 常明的眼神已经超越了一切,他仰望着天空,尽情地向着世间宣告着自己的狂妄。他明白,自己如果只能够长留人间根本没有用,他必须拥有可以将那些敌人一网打尽的实力,那些天庭的神明们才会认真地对付自己。他才能够替碧落将那些威胁尽数消灭,为青雀她们赢得喘息的时间,才能光明正大地舍弃如今的所有,再次寻求超越。 如今他已经显露了自己那种蛮不讲理的实力,那么接下来就是等待了,一面是万物皆死,一面是神明不死,他也真想看看天命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挥手收回法相,常明看着又恢复万里晴空的天上,满意地微笑。天命的轮回就此开启,看这个人间谁会笑到最后吧。 两名弟子茫然地看着自己师尊脸上的笑容,她们分外不解,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师尊会有这么明显的变化。仙人的世界果然她们还接触不到吗?不过随即,她们就没有再多想,反正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顶着,自己师尊看起来似乎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应该可以顶得住吧。 古笠看了看恢复正常的妹妹,但是除了发现对方身上灵气逼人以外,并没有发现与过去有什么明显的不同。青竹自己也处在茫然之中,她现在还能够感受到那颗金丹在丹田内不安地挣扎跳动,那可是金丹真人的证道金丹就这么轻易地成了自己的东西吗?太不可思议,果然自己的师尊不愧能够做到抵挡一个王朝通缉的仙师,实在是太厉害了。 “师母,师尊到底是怎么了。”略过自己的茫然,青竹又恢复了跳脱的性子,跑到楚怀沙跟前问道。她才不管自己师尊会怎么想呢,反正师尊又不会惩罚自己,他自己不也承认了吗。 楚怀沙被那个称呼吓了一跳,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她并没有反驳。反而很认真地看着常明对青竹解释道:“你们师尊可是一个大英雄哦,他要一个人应对所有的挑战呢。”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可惜青竹的表情明显出卖了她,她完全不相信,自己师傅这一看就是邪道大高手的风格的人,会是英雄?别开玩笑了吧。不过她倒是相信了自己的称呼没有错,对方确实是自己的师母,不是师尊的道侣,会这么睁着眼说瞎话吗? 古笠无奈地看着青竹自己作死,她实在是不理解自己的妹妹性子为何会那么欢脱,一定是自己没有教育好,下次一定要好好教导她,怎么可以打听自己师尊的八卦,还以那么失礼的目光盯着师尊看。 不过,常明的心情有些激动,也无意去计较青竹的失礼之处,反正碧落也并非是一个讲究礼数的地方,她能这样无拘无束也算不错。 no.31 斗法(上) 纷纷雪落,一地素裹。 青衣的常明执灯为楚怀沙送行,他有他的目的,她亦有她的方向。匆匆相逢,不过是一场无终的幻梦,只是为了交互时,互相心底响应的炙热光芒。 湘水岸边的冬雪殊为短暂,常明也无意久留,他还要处理昨日的闹剧,至少要将那几个被投石问路的蠢货给打发走,不然怎么把这场戏演足。 “你们是?”扫了一眼围住自己的四男四女,常明淡漠地问道。正道宗门就这点最麻烦,开打之前还要通报姓名和宗门,所以常明决定在处理他们之前,先满足一下他们的虚荣心。 “诛魔十道妖魔道首席大弟子,陆泽。” “蝉月宫门下,刘娴。” “剑神殿五神剑,藏硕、柳白、古琦、苏毅、陈文。” “八卦散人,吴所阵。” 看着那几个将将金丹的小辈,常明几乎提不起出手的念头,他想要引出来的可是那些老家伙。没想到老奸巨猾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有错,竟然派几个小辈来提醒自己,碧落的这一代还没有拿的出手的人物吗? 也对,那些个老家伙不就是还没准备好对付他的手段嘛,亏得他还这么急把楚怀沙送了回去,多呆两天,总比看这些惹人厌的东西要愉快得多。 想到这里,常明随即很随意地问道:“找我做什么?” 似乎那个陆泽是领头的人,很稳重地开口道:“听闻阵鬼前辈威名赫赫,特来请教。” “噢,那就来吧,一个一个来,还是你们一起上?”常明倒是没什么所谓,一对面这些个货色,多少个也都没有问题。 “前辈成名已久,我们只不过是前来请教,所以自然不敢坏了规矩。而且,作为灵修仙师,怎么可以像凡夫俗子一般轻言生死呢?晚辈想与前辈,斗法。” 陆泽似乎很恼怒常明的轻视,但他依旧把话拿的很稳,没有轻易动怒。 这小子蛮贼的啊!常明诧异地望了这个面若冠玉的陆泽一眼,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自己赢了没好处,他们输了没坏处。无论输赢他们都名声大震,稳赚不赔啊。而且斗法的话,也能最大程度地摸透自己那张底牌的所有细节,完成那些个老家伙交给他们的任务。诛魔十道确实还有不少好苗子,要不要去苍梧山干他一票,让那些老家伙肉疼一阵? 常明自嘲地笑了笑,才相处了一天,自己竟然被青竹这小丫头给带歪了,看来自己的徒弟也并非是一无是处啊。 “前辈,前辈。” 听到对面的呼喊声,常明如梦初醒,浑然不在意地回答道:“好,就随你。” “既然阵鬼前辈答应了,自然是我们的荣幸。道家六艺博大精深,我们就以这六项来斗法,如何?” “都随你,都随你。” 常明摆摆手,不想在这些细节上计较。他全然不惧这些小辈的挑战,而且他本来就要让那些老家伙看清自己的虚实,否则怎么让那些人乖乖地自己入局呢。 “那第一局,就由吴道兄来向前辈请教前辈最擅长的阵法之道。” 常明淡笑道:“虽然我确实有阵鬼这个称号,但是谁说我最擅长阵法之道了。算了,阵法就阵法,既然说了随你,我当然不会食言而肥。” “那个什么散人,你先出手吧,不要说我没给你机会。” 常明本色出演了目中无人的前辈一角,演技十分高超,感情细腻,表情真挚。 被陆泽点出的吴所阵只有冷哼一声,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巧的阵盘。虽然他很恼怒常明的态度,但是他也清楚虽然常明阵鬼的称号是百年前的旧事,但是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 他指着手中的阵盘,冷冷地说道:“在下八卦散人吴所阵,请前辈真灵入阵一观。” 这小子也不能小看啊!不仅阵道修为勉强可以入眼,能够将一个拥有百种变化的繁杂阵法凝聚到这么小的一个阵盘之中。而且他的话也很毒,真灵入阵,留一具皮囊不就任你宰割了吗? 不过,常明倒没有什么为难的感觉,反正他可以分魂为二,就怕鬼那家伙一个不爽,把这些小子当做畜牲给宰了怎么办?虽然他不在意名声,也不在意道德,但是他也想借这群家伙把自己的底细透露给那些人。 算了,让鬼去一趟吧,反正这阵法看起来也困不住他。 略一思索,常明痛快地说道:“好,那我就来试试你的阵法。” 说罢,他伸出左手直接插进自己的胸膛,血淋淋地掏出一道黑色的魂珠,直接扔进吴所阵的那道阵盘之中。周围的人不仅不忍直视,还隐约听到一声怒喝。 “常明,你丫混蛋!” “前辈,这是······” 没等陆泽问出声,吴所阵手中的阵盘就开始猛烈挣扎起来,而且愈来愈剧烈,就好像一个不慎就会爆开。吴所阵已经顾不得质问常明,将自己全部的灵力灌注进阵盘,全力压制其中挣扎的鬼。 “哦,那是我的化身,最近有点不听话,就让他出点力破阵好了,反正化身出手和我自己出手也差不了多少。”常明淡定地解释道,他才不管他们到底信不信,反正他说的大半是实话。 “还请前辈收回化身,这一局就算我们认输。”陆泽看着已经脸色发白的吴所阵,有些不忍地说道。虽然吴所阵没有开口,但是常明看出来他就在等陆泽的这句话。 陆泽这个小伙子还是有点门道,至少作为一个领袖,有点担当。虽然估计他们原本就不在阵道这项抱有什么希望,但是能够这么当机立断,还算看得过去。 不过,欣赏归欣赏,常明依旧慢悠悠地回答道:“我不是说了吗,这化身最近有点不听话,我的话他似乎不怎么爱听。刚才你们不听到了吗,我让他干点活,他竟然还骂我。由他自生自灭好了。” 周围的几个灵修都面面相窥,哑口无言,任他们怎么想,才猜测不到常明竟然会有这么奇葩的化身。但是陆泽知道,这一定是常明在立威,虽然对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是能够让那些师叔师伯都不愿提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心浮气躁,麻痹大意的人物。 对此,陆泽自然不能放任自己的手下折损,虽然吴所阵在常明手底下一回合都撑不过去,但是常明毕竟是上一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和如今这一代相比,吴所阵还是有不小的价值的。于是,他果断地开口道:“吴道兄,快将阵盘扔出去,有什么损失,我陆泽一力承担。” 有魄力,常明暗赞一声,但是他依旧没有收手,反正又不是他输了。 吴所阵一听陆泽的话,自然也是不再逞强,一把扔掉了自己那块十分珍贵的阵盘,毕竟对于陆泽的话,他还是十分信任的,而且他确实也是强弩之末,无力为继了。果不其然,当吴所阵刚扔出阵盘,那阵盘就爆成了无数粉尘,常明此时才出手,将鬼重新搓成一颗魂珠,再次从原路塞回胸口,也不管鬼满口的咒骂声,反正平时他也不是没少骂。 “那么我们就开始下一局喽。“常明搓了搓手上淋漓的鲜血,淡淡地说道。 陆泽盯着常明胸口那些鲜红新鲜的血迹,有点勉强地问道:“前辈不需要先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势吗?“ “没什么,不碍事。我早就习惯了的。”常明依旧淡然地回答道。 不过陆泽身后那个和雪地一个颜色的小姑娘悄悄靠近了陆泽的身边,拆穿了常明的把戏:“那是幻术。” “前辈就是前辈,果然非凡。不过前辈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在戏弄我等了。我们下一局,就比丹术,还请前辈让我等输得心服口服。” 陆泽的话看似是认栽,实际上依旧在挤兑常明,要求他赢也不要赢得那么儿戏。常明自然是听出来了,但是他依旧不反驳,还是淡漠地说道:“谁来?” “这场由我来,还请前辈赐教。”陆泽当先站了出来,他的手中托着一朵精巧的火莲,莲花成三色,看得人头晕目眩,难以自控。 常明点点头,丹术首重控火,看来这陆泽是打算亲自上场找回场子了。他这一手控火的技术确实非凡,贪嗔痴三毒与火莲交融汇聚,却彼此泾渭分明,没有丝毫杂色。但是常明依旧不会畏惧,也不会觉得对方这一手是多么难的手段,也就是分丹三炉的必备手法而已。 于是,常明也不出手,反而淡淡地问道:“就这样吗?” “哦,前辈难道觉得这样不算什么吗?”随着陆泽的回答,那朵火莲又有了进一步的变化,骤然三色火焰分裂,由虚化实,变作了三条狰狞的火蛇向着常明冲来。 “由虚化实吗?”常明轻蔑地摇头自语道,随意地伸出左手。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三条颜色各异的火蛇竟然像归巢一样投入了常明的掌中,被他随意地搓成了一颗三色球,然后顺手掷向地上,再顺手接回来,就如同一个真实的球一般。 “不是幻术。”那个名为刘娴的小丫头又靠近了陆泽悄悄说道。 “当然不是幻术。”常明淡淡地揭穿了他们,然后解释道:“黑狱禁神锁,中品道器,我自己炼制的。其中控火手法的变化有一千二百种,都是我独自完成,你和我比控火,只会自取其辱。” 随手将那颗三色的火球抛回给陆泽,但是当陆泽刚准备好接回去的时候,那火球又分化成了火蛇,灵巧地绕过陆泽的手掌,到了他背后汇成火球坠到地上,似乎在嘲弄他的不自量力。 这段过程常明看都不看他们,只是寂寞地望着天空中还残留着的些许阴云,淡淡地说道:“我们并非在一个层次,你们如果再不摆正自己的心态,恐怕再比下去一直是自取其辱而已。既然你们是在自取其辱,又怎么能怪我看轻你们呢。我们那一代人的光辉都是在尸山血海之中取得的,没有真本事,不仅仅会被人看不起,更重要的是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你是诛魔十道的弟子,但是我很欣赏你,觉得你还算是个人物。虽然之前这一百年,因为我们上一代人杀的太狠,让你们这些小辈被那些残存的老家伙当做苗子,不忍心轻易牺牲掉,但是没有经历过最艰苦残酷的历练,又怎么能够磨练出最锋利的锋芒呢?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不要觉得我倚老卖老,或者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又怎么能够来教训你们。” “我从来只用实际说话,我有这个资格来教训你们。既然你们觉得不甘,不情愿,那么接下来,我就会稍微出点力,我想只要没有将你们弄死,自然不会有人来责怪我的。毕竟来找我麻烦,也要做好被我杀掉的准备不是。” 常明的声音没有变化,但是周围的人都能够听出他话中的冷意和杀机,那种源于心灵深处的恐惧,让所有人都失去了应答的能力。他们这时才想起,这个人曾经到底是以怎样一种名声纵横在这个人间的。 他们之前的想法确实是太过幼稚可笑了,面对一个百年前就已经名动一时的人物,竟然还抱着那种不以为意的心态,这纯粹就是自己在找死。哪怕对方确实不会杀掉他们,但是折辱他们还是异常轻松的。 不过,陆泽确实也在这场打击之下有所醒悟,他坚定地看着傲然伫立的常明,心悦诚服地说道:“前辈既然愿意赐教,那么就算身死当场也算一种荣耀不是?之前确实是我看轻了前辈,但是前辈想让我等知难而退还没有那个分量。朝闻道,夕死可矣,我等灵修所追求的不正是这种超脱生死的无畏和无比崇高的追求吗?” “那么很好,下一场谁来?” “下一场是我们五个,我们会尽自己的全力,希望前辈也不要让我们失望。” no.32 斗法(中) 事情到了这一步,话也说到了这份上,常明自然也不会再计较之前他所同意的那个比斗方式。反正无论他们如何都伤不到他,不如放开限制,还能够给自己找些乐子,不至于太过寂寞无聊。 垂手而立,常明微眯着眼,看着那个最近崛起的剑神殿五神剑摆出了严阵以待的阵势。这阵势并不复杂,只是最基础的五岳剑阵而已,只不过这五名后起之秀的基础十分扎实,彰显了五岳剑阵的沉稳与雄浑。 微微一笑,本就说了多少要出点力的常明也不矫情,掌中灵力骤聚,宛如长锋的细剑瞬间凝聚成形。他漫步向前,身形却好似存在于无尽的虚空之中,一点点地给予对方压迫,震慑他们紧绷的心弦。 诸般机谋,攻心为上。常明轻巧地避过作为主阵中岳的藏硕的泰山剑,巨剑无锋,大巧不工,确实不错,但是打不到人又能够发挥出几成威力。随即主持西岳的柳白的华山剑,奇险诡谲,却被常明用同样诡异绝伦的剑式给逼迫了回去。不容对方发现不对,变换阵法,常明当先一步踏入他们已经半残的阵势之中,掌中灵剑还没有与他们的剑锋交击一次,就已经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世人常言,穷则变,变则通,所以那五人默契地散开了已经纷乱的五岳剑阵的阵型。阵型一散,压力骤减,五人盯着停住脚步淡然微笑的常明,心中不免都生出了一股挫败的感觉。但是,作为专精剑道的灵修,这五人都明白,剑道所重,便是心中那一股永不言败的锐气。如果面对暂缓攻势的常明,他们还不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领,那么就算常明饶他们不死,他们也迟早成为废人。 藏硕作为五人的师兄,剑式厚重沉稳,手中无锋的巨剑谨守门户,意图抵挡常明引而不发的攻势。常明岂会让他们如愿,就算你们注意打的很好,想先消耗掉我的这股攻势,但是你们可曾想过,我的这股攻势就靠藏硕一个人是否能够抵挡下来。 暂时停滞的气机骤然发动,常明的剑好似一道惊鸿,夺目璀璨,刹那间无尽光辉骤放。隐于光辉中的常明淡淡地说道:“剑修唯心,你们都已经被我的气势所震慑,又何必在反抗呢。” “世人皆道,七情不全之人,无望大道。为何前辈可以绕过这条天规?”依旧在死死抵抗的藏硕开口问道,他还是意图再拖延一些时间,顺便也满足一下他自己的好奇。 光辉尽敛,常明手中的灵剑寸寸破碎,似乎已经无法在承受那一剑的锋芒了。他有些惋惜地回答道:“你们与我比拼的是剑术,又何必去问这些不会有结果的问题呢。” “你们做不到心剑合一,自然是需要准备这么长的时间。若是心中只有‘斩’这一个念头,手中的剑岂会不竭诚地回应,毕竟每一柄剑自从诞生就会渴望鲜血与杀戮,都会渴望证明自己的价值。” 藏硕心中震惊,他知道自己这么明显的拖延肯定会被看破,但是当他看到自己的四名师弟被骤然奔驰而出的四道剑光从半空之中击落之时,他才真正的是感觉到了心灰意冷的无力与怅然。 一名阵道的宗师,总么可能专注剑道到这种程度,御剑术可是他们剑神殿的镇宗秘法,怎么会这般轻易地被人模仿并且破解。他还算是一个人吗? “御剑这种事情就与御物没什么区别,只要你明白了御物的本质,都可以做到。但是要做到能够发挥出剑这种器物与众不同的破坏力,还必须配上与道相合的剑势,这就是你们剑神殿所谓的真谛吧。”常明掌中重新凝结了灵力汇聚的细剑,微笑着说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藏硕双眼无神地问道。 “到了我这个境界,明白了灵力的本质,自然是一法明万法通。何况是你们这种失去了精髓的御剑术呢。重新把剑拿起来吧,好好想一想,你们对我举起手中的剑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够纯净的争胜之心又怎么能够发挥出御剑术的最大威力呢?” “把剑重新拿起来,断了,碎了,都没什么紧要。” “只要你心中的那股剑意不绝,自然依旧可以战斗,依旧可以拥有自己的尊严。” “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拿起剑,想着如何击败我,而不是在我手下撑过几剑。” 常明的语调淡然而骄傲,他头一次给别人这么仁慈的机会,或许是喜欢出剑的感觉,或许仅仅只是任性,但是他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资格。 “大师兄,我觉得他说的很对。”握着已经破碎的心爱的佩剑的剑柄,苏毅抹着嘴角的鲜血,认真地说道,“我们剑神殿虽然是刚刚崛起的新门派,但是我们绝不逊色于那些老牌宗门。我们可以失败,但是绝对不能恐惧,因为,对于剑修而言,恐惧就意味着死亡。” “可是根本没有胜算,这是一个无法战胜的人,而且,我们的剑都已经碎了,还怎么能够向他挑战。我们已经输了,挣扎也只是自取其辱而已。”藏硕似乎被那一道光华璀璨的剑光彻底击毁了心中的斗志。他的沉稳反而成了他最大的束缚,让他陷入了知见的迷惘之中。剑修所信任只有手中的剑,然而当剑碎掉了呢,那就是输了,就是败了,就是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就是彻彻底底的死亡。藏硕的心已经死了,如同他那柄死了的剑。 苏毅咬了咬牙,再看看其他师兄弟脸上同样落寞的表情。他知道他们为何会这样,面对无法战胜的对手,他们真的畏惧了。刚才的交手让他们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没了依仗,如果再傻乎乎地冲过去,只是送死。只要是灵修,谁会想要去死呢? 可是这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这是自己想要成为的剑修吗? 自己手中的剑为何会这般脆弱,是因为自己心达不到那家伙所说的境界吗? 苏毅不明白,但是他知道,自己不甘心。他绝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已经不是想要证明,也不是一时意气。只是他认同了对方的话,自己的剑意还没有碎掉,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于是,苏毅提着残缺的剑,摇摇晃晃地上前了一步,面对了常明那双藏着莫测神光的眼睛,倔强地看着他。 “苏道兄,已经够了。” 此时,陆泽终于开口了,他看着那些散落一地的碎剑与鲜血,并没有想到常明所说的认真,真的会毫不留情。他宽慰道:“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面对这样的高人,还是去挑战。但是手中的剑已经碎了,再继续就真的没有退路了。剑神殿作为新崛起的宗门,你们五位作为其中最耀眼的新秀,已是不能输了。” “多谢陆道兄好意。”苏毅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可是我的剑还没有碎,所以我不能够后退啊。我只是个孤儿,没有师兄他们那么显赫的身世,就算是战死,估计也是死得其所了吧。更何况,下山历练之前,师尊也曾教导过我,若能战,不能逃。我怎么可以这样就放弃呢,我没有足以放弃的理由啊。” “所以,陆道兄,如果我死了,请告诉师门,我苏毅死而无悔。” 剑出无悔,那是搏命之势,但是苏毅的起手式却让常明眼前一亮,他知道对方是真的想要破解自己光辉璀璨的那一剑,想要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想要闪耀起与那一剑同样的璀璨光芒。 “好,我成全你。” 常明蓄势而待,看着苏毅那柄残剑徒然显现的炙热锋芒,就像是一缕飞跃的朝阳,锁定了常明,直直地刺了过来。 “晨光骤起烟雨消,檐下烟客早归行。意境不错,可惜朝气不足,只是残阳。”一剑斩下,常明怅然地叹息道,似乎是在惋惜。他确实没有留手,在这种考验之下还肯站出来的蠢货,自然是会在以后成为自己门下的威胁,留手只会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陆泽默默地看着带着笑容离去的苏毅,没有说话。而苏毅的师兄弟似乎也被震撼了,虽然依旧没有从心如死灰的境遇之中走出来,但是眼中却多了几分不甘与怨恨。常明无所谓地笑了笑,并不在意,依旧淡淡地说道:“下一个是谁?” “前辈,是真的想要杀掉我们吗?”陆泽觉得自己不能够再沉默下去,这和他原来预想的不一样,他觉得事情的发展已经越来越超出了他的掌控了。 面对这样直接的叱问,常明也只是平淡地回答道:“只是突然觉得厌烦了而已,你们也知道我七情不全,行事全凭喜好,或许下一场我不会杀人也说不定。” 听到这句话,陆泽敏锐地察觉到,问题就出在藏硕的那句多余的话上。他喃喃自语道:“原来是我们知道的太多了吗?” “既然你猜到了,我就直说了吧。舍掉七情,是我和辰龙布下的局,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启用。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或者说是剑神殿是怎么知道的,他们的掌教到底是谁?” “这个,我真的不能说。而且就算我说了,前辈肯定也不会放我们离开的吧。” 陆泽此时心中真的在暗恨,为什么把藏硕那个大嘴巴带过来了。虽然之前剑神殿将五神剑的指挥权交给自己,就是为了打探常明的这个秘密。但是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啊,你以为对方真的是有惜才之心的前辈吗,哪怕是对方真的有惜才之心,被你揭穿了秘密之后他真的不会杀人吗。 常明看着拒绝了自己的陆泽,依旧淡然地说道:“那我就不逼你了,看起来你也知道的不多。那么我们就开始下一场吧。记住,我们一共有六场比试,已经三场了,还有三场。” 这和逼人有什么区别,按照常明如今的下手力度,剩下三场就是要让他们全部都死在这里啊。陆泽已经方寸大乱,就算他说服自己要冷静,面对如今的局面也没有多少好的办法。毕竟斗法六场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传到外面也只能够算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活该他们倒霉。 至于找机会逃走,这里还有几个重伤未死的同伴,不带他们走,自己苦苦打造的名声就算是毁于一旦了,带他们走,那是当对面这个变态是摆设吗。怎么想也是无路可走的死局,陆泽一时间真的是手足无措,无计可施了。 “下一场,我来。” 站在陆泽身后的刘娴突然站了出来,那并不响亮的声音却有着独有的决绝气息,让常明不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一身素白好似雪雕的女孩。她看起来比自己的那两个弟子大不了两三岁,竟然已经初入金丹,之前没怎么注意,想来应该属于功法的特性。蝉月宫的那群疯婆子都是一个个梦想飞升到月宫当嫦娥的蛇精病,但功法基础还是幻术,一身修为也在虚实之间,时而很强,时而弱到连低自己两三个境界的都打不过。 “阿娴,你不能这样,这是送死啊!”陆泽急忙拉住刘娴,将她一把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说道:“阿娴只是开玩笑的,前辈这一场还是我来。” “我没开玩笑。”似乎那名叫刘娴的女孩并不愿多说话,但是她还是反驳了陆泽的谎话,并且一个劲地要从他手中挣脱。 常明有点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送死呢?” 他真的很好奇,难道这个小姑娘认为她能够拖住自己给她的情郎创造逃走的机会吗?果然蝉月宫的疯婆子长的好看是好看,但都是脑子有病的疯婆子吗? 面对常明的询问,陆泽知道不好,引起了这个变态的兴趣,绝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他想阻止就能够阻止的了,而且看样子自己的这位妹妹已经下了决心了。接下这个任务的结果就是自己要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还生死都不由自己吗,实在是让人不甘心啊! “不是送死,你的弱点,是幻术。”女孩毫不在意地回答道,但是这答案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包括常明自己。 但是半晌陆泽终于有所领悟了,他惊喜地叫道:“七情残缺的人最容易中幻术,因为七情残缺就代表魂魄是残缺的,魂魄不圆满对于幻术就没有太大的抵抗力,就算能够通过残缺的那种情感找到自己身处幻术的证据,但是破解起来十分耗费时间。你先前那一手也是要让我们以为你擅长幻术,让我们自己排除掉和你比试幻术的可能。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那么完美的无所不通的人啊!原来你也有弱点,也会害怕啊。” 对此,常明只是报以微笑,然后点点头,说道:“那好啊,幻术就幻术,来吧。” no.33 斗法(下) 常明的淡然态度让他们对自己的猜测又有了一丝怀疑,面前的这个人物到底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准,什么样的心态,哪怕站在他的面前,也只能够察觉到茫然。他似乎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够精通,没有顾忌,没有弱点,甚至连破绽也没有。难道真的相差了一个时代就有这么大的差距吗? “不一样,就算上个时代,我也算的上顶峰之人,输在我手里,也没有什么意外。”看透了对方那一瞬间的惊疑不定,常明依旧淡然地做出了回答。没有目的,其实就是最大的目的,唯有混沌才能够使人永远地难以看清。 世人皆有阴与阳的两面,然而只有常明敢于使两面轮转,依次承接自己的身躯,阴阳相合,便可自为混沌。所以这世上任凭是谁也难以将他全然看透,诛魔十道的道主都不行,何况只是大弟子的陆泽。 “明真人何苦为难小辈呢?” 空洞缥缈的声音飘荡而来,常明骤然露出了莫名的笑容,他略微欣喜地说道:“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们真的忍心看到他们全死在我手中呢。不过就你一个吗?那群老家伙也算狠心果决,让你一个女流之辈过来拖延时间。” “明真人说笑了,妾身只不过是来带回自己不成器的弟子的,至于其他人,随明真人如何处置吧,妾身自认不是明真人的对手,便不来掺和这滩浑水了。” 闻声而来,亦闻声而去,在场众人除了刘娴被带走,其余依旧还留在这里。 “明白了吧,不自量力的下场。”常明似乎并未紧张,依旧淡然而无所作为。 陆泽倒是看清了一点局面,但是他又能够做什么呢,他只能够苦笑着说道:“前辈,还不回碧落吗?恐怕我的那些师门长辈现在正堵着碧落的山门,准备给您来一个釜底抽薪。我等,估计已经成为弃子了吧。” “你的师门长辈?你在开玩笑吗?”常明依旧平淡地说道,“至阳道、紫薇道、天人道的老头们百年前已经死了,至阳道这百年连四门执事都难以凑齐。九幽道的道主,前两天刚被我送回地府。妖魔道的道主三十年前已经到万妖国归隐了。杀伐道的道主不过是个惜命的老怂货。剩下的能够靠谁,修罗道的愣头青?黄泉道的摩罗?还是那两个已经传承都断了千年的天威和神宇?” 陆泽已经无话可说了,自家宗门的虚实都已经被对手摸透,又如何能够斗得过对方。但是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一个粗狂的声音又从远方传来。 “既然说我是愣头青,那么常明,我倒是要和你,好好亲近亲近,也不枉你对我这么了解不是。” 风声炸响,一只巨手骤然遮蔽了常明的头顶上那一大片天空,那只巨手之上暗金色的符文闪烁着无尽的神光。常明看出了这只手掌的虚实,是修罗道主的阿修罗神躯,没想到为了对付自己,将压箱底的东西都搬出来了。 “蝉月宫的疯婆娘们不陪你们下注,你们就自己来了吗?”常明一剑刺向了那只巨手,随口讥讽道。虽然他掌中的灵剑转眼破碎,却也刺破了修罗道主的掌心,逼得他不得不收回了自己的神躯。 “百年前的那一次,我们确实对你不够重视。哪怕你在当时已经锋芒毕露,名声一时无两,但是我们还是将你当作一个小辈来对待,只是让杨耀、公孙老头和天行者带着门下执事去围杀你,没想到楚笙离那个小贱人还是忘不了你,你们俩在我们面前演出了一场自相残杀的好戏,着实是让我们这群老不死的十分佩服啊。”仅仅披着一件赤红的斗篷,上身全裸的修罗道主显出了身形,他的声音坚硬如铁,满载杀机。 常明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嘲讽,毕竟他的话只能够证明他周围都是一群拖后腿的猪队友,没办法理解什么叫做默契的合作,何况没有实力作支撑的嘲讽都只是在作死而已。 修罗神躯的作用,常明早已一清二楚,这就是楚笙离在九幽道卧底一百年的理由,毕竟只有真正成为掌权者,才有资格知道的更多。百年的时光里,楚笙离凭借围杀自己时所获得的功绩得到了九幽道主的赏识,在对方飞升之后,凭借自身的实力继任了道主一职。虽然因为一些原因,导致她修炼烛龙双瞳出了意外,但是她利用这一点,掩盖了自己没有在九幽道中安插亲信的怪异,顺便也正好拒绝了洛帝的追求。如果不是自己死而复生,那些老不死的对她施加压力,恐怕也不能够促成洛帝那个可笑的追求。 就算是人间帝王,九五之尊,想要迎娶一名元婴尊者也还是一个过于可笑的笑话。 所以常明与诛魔十道之间的仇恨永远无法开解,所以既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又何必再留手了,不是吗,鬼? 没等修罗道主反应,常明就好似浑身上下被墨色浸染,唯有一双猩红色的双眼直视着修罗道主以及他周围的一干人等,散发着最刺骨最本质的杀意。 长锋顿挫,带着血色扭转,常明的剑从修罗道主的胸膛贯胸而过,却被对方死死抓住,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抓住你了吧,我等这个机会可是······” 没等对方说完,常明松开了手中的剑,一个轻巧的沉身回斩,削去了身后偷袭的那个人的右手。如果不是对方反应迅速,恐怕就直接腰斩了。没有停顿,左手抽空回握还插在修罗道主胸口的长锋,右手的剑顺势回斩,猩红的剑芒又带去了他的头颅。 “我知道你们是孪生兄弟,修为一样,职务一样,甚至连修炼的功法也一样。对不对啊,左军和左溢?” “你怎么会知道!”两人齐声惊呼道。 但是鬼突然不想回答了,他看着染血的双剑,再看看那两具依旧残破,却气势越来越强的的身体。这就是修罗身躯的特性,伤势越重,实力就越强,而且如果不能够找到弱点,哪怕削成粉末,也能够继续战斗。比如,迎面而来的那只断掉的右手。 鬼有些厌烦,这种功法确实很变态,变态得让他分外不爽。切成五段的身躯竟然还能分成五段自由战斗,而且拖得越久,他想要斩碎那些烦人的麻烦所需要的时间就会越久。 断裂的头颅能够吐出燃天的烈焰,碎掉的手指坚若精铁,五肢齐断的胸膛竟然还能够当做盾牌,鬼越打越觉得烦躁,但是又不得不应付越来越猛烈的攻击。慢慢的,哪怕只是一击就能够洞穿鬼的身躯,都能够将他的斩击打断,让他疲于奔命。 果然老家伙都不能够轻视吗?但是常明你丫到底找了对方的弱点没有,再找不出来,劳资就放不住啦。 “好啦,好啦,既然你这么抱怨,那就让我来打下半场好了。”常明轻笑道,反正放着鬼不出来对方也会抱怨无聊,不如让他吃点亏,知道什么叫做天高地厚。身上的墨色褪下,但是却在常明手中凝结成了幽暗无光的火焰。那火焰仿佛无尽的深渊,可以吸纳一切。 这是代表了纯粹死亡的鬼火,对于阿修罗可以说是天敌般的存在。常明掌中的火焰幻化成形,就开始了吞噬,只要修罗道主的躯体沾上一点火星,都会让那火焰蔓延燃烧。然而阿修罗好战的天性,让修罗道主明知是死路一条,也无法停下这场送死的战斗。他们就像扑火的飞蛾,不顾生死地投入火中。 随着火焰蔓延,不光光是修罗道主,周围的一切都开始了燃烧,哪怕是一旁观战的陆泽他们。当陆泽只余下那双不甘的眼睛的时候,常明开口说道:“我们是敌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对于敌人从来不存在所谓的仁慈。” 斗法的结果显而易见,常明也知道这场斗法已经被所有人关注了。此时结束,那群家伙就算要考虑继续围攻碧落宗门,也要顾及自己会不会在他们破完大阵最疲惫的时候回去反杀。老不死的一般都比较惜命,这时候应该已经退走了。 “师叔师叔,真的和你说的一样诶。那群老家伙只是围着山门等了一会就都走掉了。”刚打开传讯玉符,对面青雀就叽叽喳喳地叫开了,隔着好几里都能够听出她的喜悦。常明自然知道那些老家伙都是搂草打兔子的高手,如果不是为了借机啃掉他们其中一个,他又何必和一群小辈斗法,玩这么幼稚的一出。可惜蝉月宫的疯婆子们虽然疯,但一个比一个精明,估计是看出了自己的打算。 其实诛魔十道的老不死们何尝没有看出自己的计谋呢,但是他们还有天庭的使者要应付,不像蝉月宫,全凭宫主说了算。天庭在人间培养这样一个实力,不管需要他们做什么,都让他们必须拿出一个天庭代言人应有的实力与姿态。与碧落争夺正道第一宗门是出于此,想要将自己复兴的碧落斩草除根亦是出于此。 所以不是他们想要冒这个百分之百会失败的风险,而是他们不得不冒这个风险。但是冒了这个风险之后呢,估计再愚蠢的人也能够学乖了,在找不到自己的弱点之前,恐怕只能够等到天庭再派仙人下来,拔出自己这个在人间的毒瘤了。 至于自己与仙人的那一战,那就是自己的事情,与碧落没有半点干系。就算诛魔十道想要株连,也要看华胥这个如今的乾元王朝的女皇同不同意。将一个第一宗门打落尘埃已经很过分了,如果还想要斩草除根,那么正道其他几个宗门也绝不会同意。百年前魔道虽然被他们联手给差点绝了根,但是经过一百年的休养生息,恐怕还是会有人不甘寂寞卷土重来,更何况,自己与诛魔十道的恩怨还会削弱正道宗门不少的实力,更加凸显了等自己与仙人那一战之后会是一个绝好的时机。常明相信魔道之中绝对也不乏高人,肯定能够看的出来,能不能忍住,就看对方是否想自己想的那么聪明了,反正肯定会有自作聪明的人忍不住的。 仔细想一想,其实自己根本就不必去管那么多,要是辰龙在肯定会笑话自己多管闲事。不对!辰龙?辰龙为什么非要飞升天庭?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就算是要去照顾秋岚,但是他自己还是天庭的敌人,怎么可能照顾得了秋岚?难道······ 带着莫名的微笑,常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以他对辰龙的了解,对方怎么会做那么简单的事情。如果对方成功了,自己的谋划就真的可以算作是天衣无缝了。毕竟以他们两个的默契配合,自然能够将那群老不死的玩得团团转,那么自己就真的可以放下心来,走上自己真正想要走的那条路了。 “师叔师叔,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可是听说了,你竟然跟潇湘圣女搞到了一起!这是怎么回事,你快回来给我解释清楚!你到底是去接弟子的,还是去会情人的!” 常明听到青雀的叱问,只能够无奈的微笑,这小丫头转变也太大,竟然还管起了自己师叔的私事了。就算碧落的门规非常宽松,也不可以做出这么没有规矩的事情。不过,算了,毕竟自己如今很高兴,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到了那一天终究是要告别的,在此之前就任由她胡闹吧,自己亏欠碧落和她们的确实是太多了。 踏出火海,那些汹涌的火焰随着常明的离去渐渐熄灭,没有人会在意这场战斗中的牺牲者,因为他们终究只是为了某些目的而牺牲的棋子而已,这些罪孽与仇恨都会被记在常明的账上,就像他也只会把一切都记在诛魔十道的账上一样,这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no.34 修行 什么是修行呢?入门的第一天,黄崇胜就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当然无论怎么想,所谓的答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长生不死。为什么?这还用问吗,人类所有的欲求都建立在长生的基础上,已经死了的人,只能够被抛弃遗忘,还能够拥有什么? 当然,在灵修这种无法用常理衡量的职业上,事情也不尽然,比如,当黄崇胜请教他师父的时候,他师傅瞬间教会了他什么叫做尊师重道。其中的缘由,当黄崇胜见到那位威名赫赫,声名远扬的师祖的时候,终于彻底领悟了。 他永远记得那个日子,不仅仅是因为见到了那位师祖,更是因为那天是他师父开宗立派的祭天大典,龙醒惊蛰。那一天不少名门大派得道高人都来观礼,但是他还记着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直到他的那位师祖走进山门,就开始变得莫名的诡异起来。 一身幽暗的青衣,特别奇怪的是两只将要拖到地上的广袖。他戴着一顶非常高的云冠,面庞上始终在微笑,但是一看到他的双眼,就仿佛连自己的魂魄都将将要被吸进去。如果不是那位师祖自己主动闭上眼睛,恐怕没人能够抵抗那种诡异的感觉吧。 黄崇胜跟在他师父身边指挥着自己的诸位师弟师妹接待来观礼的前辈高人,但是其实结果并不太尽如人意。毕竟他们还只是刚入门的童子,那些前辈高人听他师傅说,起码都是金丹真人的水准,脾气更是一个比一个古怪。 但是就当他有些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的那位师祖走进了山门的结界。他一来,那些难伺候的前辈高人却真的像老鼠见到了猫一样,再没了半点声息,都老老实实地开始等待。当时他就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师祖,拜入这样的宗门是这辈子做出过最正确的决定。 “明真人,你百年前不已经叛出碧落,自立门户了吗?这时候,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呢?” 但是他哪里知道,这样的沉默只是假象,没一会儿,就有一名据说是乾元王朝中的散修第一人出来发难,开始爆料师祖的黑历史。那家伙原本长得温良恭顺,没想到竟然会第一个开口,黄崇胜心中嘀咕,真是人不可貌相。 “与你何干?” 师祖的回答霸气十足,完全无视了对方,似乎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常明,你要明白,说好听一点才叫你明真人,说得难听一点,你只是一只丧家犬而已。你以为你能够护住碧落剑宗多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只会将这个碧落剑宗再次拖入举世皆敌·······” 那名金丹真人还没有叫嚣结束,师祖就好似有些不耐烦了,抬手一指,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将他送入了轮回。然后才悠然淡定地说道:“既然这么恨我,又何必过来送死。” “明真人,开宗大典是喜事,不要戾气太重啦。” 终究还是不愿意闹得太僵,履岳宗的大长老走了出来,开始缓和气氛。虽然这个事情按道理说应该是由自己师父出面,但是看到师父她盯着师祖的那道痴迷的眼神和快要欢呼雀跃的花痴表现,黄崇胜终究还是放弃了劝说自己师父去圆场的心思。 师祖似乎是还比较给那个老头面子,没有再说什么,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走到了师父身边,闭着眼睛开始等待祭天大典的开始,不再理会所有人。这个所有人自然包括黄崇胜那一直在犯花痴的师父,毕竟看着师父那快要黏到师祖身上的姿势,还有那停不下来的话唠的样子,黄崇胜都想和她保持距离。 师父啊,你马上都要成为一宗之主了,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啊! 不忍直视的黄崇胜只好向林然师叔求助,相比于自家师父的脱线,一向冷淡的林然师叔反倒可靠得多。不过似乎是先天的相性不和,这位师叔一直都是以冷漠的态度对待他,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基本上不会搭理他。 看着万里晴空的天色,黄崇胜心中满是欢喜,虽然他也觉得复兴宗门是一个很困难的任务,需要许多代人的努力,但是那也将是许多代人的荣耀。 “喂喂喂,师叔,这是我的首席大弟子。来,小黄,快拜见你的师祖。” 不知怎的,青雀突发奇想将黄崇胜给拉到了常明面前,郑重其事地介绍了一下。常明似乎也是有了些兴趣,微眯着眼睛瞄了一眼,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 黄崇胜心中分外忐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天赋太低,入不了师祖的眼吗?但是常明的下一句话让本来师祖在他眼中的形象与师父一样直线下降。 “已经是首席大弟子了,就不给你什么见面礼了。” “喂,师叔,你也太抠门了吧。反正你也已经命不久矣,不如就当做好事,把你那些家底传给这些弟子们嘛。” “然后你再替他们保管吗?” 黄崇胜看到师父那副假笑的样子,再次刷新了师父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下限,难道那些灵修仙师都是这样吗?那么修行到底是再修什么呢? “修行之要在于修心,外在的一切都只是表象,想要有所追求的心,就是我们所谓的道心。” 师祖突然说起的那些话,让黄崇胜心中一阵发冷,这位师祖难道已经可以洞彻人心了吗?这样的话,在他面前还有什么秘密能够隐藏,实在是太可怕了。但是转念一想,这是自己的师祖啊,总不至于害自己吧。 怀揣着莫名忐忑的心情,黄崇胜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如何持守自己的道心呢?” 但是这次师祖没有回答,反而叹息着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又不再说话了。一旁的师父很是无奈,但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也没有再次上前搭话。黄崇胜自然是惶恐地走开,没有敢再说些什么。 祭天大典顺利举行,看着自己的师父满身银辉的当空而立,那一瞬间,黄崇胜心中突然骄傲起来,以后自己也能够站在这个位置吗?毕竟自己可是首席大弟子啊。 突然,满天阴云密布,但是似乎没有人奇怪骤然变化的天象,除了他们这些新入门的道童弟子,整个宗门平静得让人难以安宁。各大宗门的代表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然坐着,供奉席上的三位师祖亦是安之若素,黄崇胜也就先暂时将心揣到肚子里了。 但是转眼他又难以淡然,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天象,仿佛灭世之劫将至,无数阴云汇聚间,将整片天空都压低了三丈,仿佛伸手都能够摸到顶上的黑云。 他看到常明师祖正在冷笑,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出滑稽的演出,众人笑完,便会谢幕。可是这种样子怎么看也绝非小事,他只好在心里祈祷,自己的师祖赶快出手。 “明真人,看来碧落的覆灭是天意呢,你选在惊蛰这天,不就是想扭转气运吗?如今你看,这混元一气灭世雷劫已经降临,你还不出手吗?恐怕这位新宗主的修为,怕是撑不住吧。”坐在东边末座的道士开口道,他是九幽道的执事,似乎过来就是为了看常明的笑话的。 常明没有理会他,反而当空而立的青雀却开口骂道:“你丫说谁修为低微!白瞎了你双狗眼,等老娘料理了这雷劫,我俩再来好好比划比划。”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话,青雀吐出了一团赤红色的火焰,托在掌心,冲向了天上那片无比浓重的阴云。师父,您老人家要不要这么彪悍,你徒儿我的小心脏真的承受不来。虽然我明白妖类的思维和人类的思维是处于两个维度,但是就这样冲上去,怎么看也是太过莽撞了吧。 青雀是傻子吗?不,她不傻。她之所以会选择直面天上的那片阴云,自然是因为常明给她的指导和底气。她手中火焰掩盖着的是碧落宗门大阵的枢纽,当初常明在布置阵法时,就考虑过以阵法渡劫的情况。所以他抛弃了那些声名远播的上古阵法,反而布下了一个较为生僻的生死劫灭阵,主要的效果就是只要大阵不灭,主阵之人就绝不会死。 此阵蕴含了生死度化,轮回转生的神符,大半是由常明自行领悟得来的,所以他特地选在了惊蛰这天举行祭天大典,要的就是天庭那群笨蛋降下雷劫。因为这座大阵的另一个用处可是必须经历雷劫才能够彻底完善,如今看来这雷劫还不太够。 “物我两化,轮回引渡。世间万劫,天地永存。雷池,现!” 青雀高举手中的火焰,带着冷笑开始吐诵真言。令在场那些得道高人目瞪口呆的情况出现了,这遮天蔽日的万里劫云竟然不过在瞬息间就如同飞蛾一般扑入了青雀掌中的火焰里。 那可是涵盖万里的劫云啊!灵修修行路上除了那些人为的劫数,就数这天命降下的“三灾五劫”最为可怕,合着原来我们的心头大患,在你手中,不过是一句真言的事情,这也太过儿戏了吧。 缓缓呼出一口气,青雀也被这阵符的表现给吓到了,常明是告诉她,有这个阵符在手,什么雷劫都不用害怕。可是如今已经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了吧。她多想和常明说,师叔,我要背叛师门,你来当我师父吧,我不仅乖巧懂事听话,还能暖床。 “明真人,您的阵法修为又有长进了啊!看得我们还真是不胜惶恐。”履岳宗的大长老自然看出了火焰中的猫腻,但是正因为看出来是常明动的手脚,他才更加庆幸,履岳宗一直秉承中立,谁也不得罪是多么有智慧的一件事。 常明并不反感这位大长老,起码他在碧落覆灭之时并没有落井下石,虽然也没有向他伸出援手,但是这是人家门规不是吗?能够在那么好时机都能够顶住压力,忍住诱惑,已经是很有定性的表现了。所以面对这位大长老的感叹与赞许,他也是很谦虚回答道:“只是一时有所领悟而已,不算什么。” “宗主,既然已经度完劫了,不妨下来把刚才的约定处理一下,我看他们恐怕都等急了。”李蛮子瞪了一眼越发虚伪的常明,开口喊道。对,他就是想找事情,他就是想要让那些出言不逊的家伙出丑,敢嘲讽我的师门,劳资要不是如今身为供奉,不好直接出手,你看我刚才不削死你。 听到李蛮子的喊声,青雀也心领神会的点点头,落在了之前那名九幽道的执事面前,拦住了对方想要离开的脚步。她盯着那张面色苍白的丑脸,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着,不留下来和我这个修为低微的新任宗主切磋一下吗?你们诛魔十道倒是真有正道第一宗门的风范啊!” 但是就在此时,那名执事竟然对青雀出手了。一出手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那不是一名金丹真人,而是元婴尊者!只有元婴境界的道法,才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篡改天地间的规则。比如说他所用的这道“危星极光咒”,竟然凭空在白天凝聚了如此强横的星力,估计一击之下,青雀连点渣滓都不会剩下。 李蛮子马上就要起身过去阻止,但是常明却伸手拦住了他,淡定地说道:“不用出手,没事的。”李蛮子还没来得及回答,也还没坐下,就发觉了情况确实如同常明所言,真的无需他出手。 “危星极光咒”确实堪称九幽道的秘术,更何况还是在一名元婴尊者手中积蓄了许久。虽然如今是白天,星力并不充沛,减弱了一些威力,但是也足以将青雀轰杀成渣,就算李蛮子能够挡得下来也必定会受些伤。 但是常明既然将不用出手自然是有他的依仗,他的阵法既然能够吸纳雷劫,又怎么会不去考虑如何利用吸纳的雷劫呢。那可是天命降下的雷劫啊,面对任何一个灵修都是堪称天敌一般的存在,只要利用得当,就算元婴尊者也讨不了半点好处。比如说青雀对面的那个倒霉蛋,刚才被大阵吸纳的近乎三分之一的雷劫都被青雀一股脑地向着那道危星极光咒射了过去,不仅仅将那道无比璀璨的星光吞噬殆尽,还顺便将那位元婴尊者也吞进了无边的雷海之中,一身修为废掉了九成,就好比刚刚渡过了天劫一般。 no.35 星君 “这就是你们的准备吗?”常明看着那个无比狼狈的元婴尊者,高声嘲笑道。 听着这声嘲笑,那个狼狈的身影只有默然,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们失败的定局。但是随即常明就发现了不对劲,明明该不断减弱的生机,却在一瞬间开始爆发。 他要自爆元婴! 常明的反应异常迅速,瞬息间出现在青雀的身前,高举手中的宫灯,大声喝道:“人死灯灭!” 虚实不定的灯中火焰无比璀璨地闪耀着,如同面前那个元婴尊者正在剧烈燃烧着的生机。可是啊!谁能够逃开生死呢。吹出一口浓郁的死气,那灯中的火焰骤然将息,仿佛此刻就迎来了提前的衰亡。 “怎么可能!你怎么能够压制一名元婴尊者的自爆!” 听着那位尊者的最后咆哮,常明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将宫灯收回了自己的广袖,背手而立,等待着只剩下残魂的尊者自入轮回。天地分阴阳,世人有生死,但是无论阴阳、生死都属于一个不断循环的体系,常明就是在这个体系中走出了一条位于中间的路途,但是这条中间的路异常难走,稍不留神便是有死无生。 这一刻周围亦是静默,他们都知道,常明很强,但是谁也没有摸到他的底线,无法清楚地理解常明到底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境界。所有金丹真人以上的灵修在那一刻都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在颤抖在战栗,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吹灭灯中火焰时,常明给予他们的感觉,那就是主宰了人间生死的神明。 所有人都在心中自问,有这样的神通存在,那么我们又算是什么?我们所追寻的到底算是什么?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最后不还是逃脱不了天地轮回的樊笼吗? 可是现实已经不容他们仔细思考,他们也都没有了再想下去的兴致。 在所有人一一告辞之后,常明也没有挽留,毕竟祭天大典虽然有些波折,不过毕竟也还是成功了不是。但是就连身后的宗门里的师弟和晚辈都难以以一种平静地心态和目光来对待他,因为他们也被那一刻的常明所震慑,险些就是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坚持。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恐惧,没有一个人敢于在此时上前与常明搭话。 幸而,救场的人终于来了,尽管对方是诛魔十道的杀手锏,通过雷劫隐瞒天机下界的仙人。一身布满星辉的无缝仙衣,遮住了面容的半截星铁面具,长身而立,停在了碧落的山门之外,似乎在等待常明出来迎接。 “我要等的人来了,不论结果如何,你们都不要出手。这件事情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不要让我的苦心白费。”用背影面对着身后的众人,常明安然并且笃定地说道。他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苟延残喘到现在,不正是为了堂堂正正地走入轮回吗。 向死而生,不真正地死过一次,又如何理解活着的意义呢? 李蛮子拦住了要追上去的青雀,咬着牙说道:“劳资也憋屈,要别人为劳资豁出性命遮风挡雨,劳资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憋屈过。可是,人怂就是要认啊!你已经是一宗之主了,必须要明白这个道理。师兄为什么要选你当宗主,就是为了用责任让你明白,这已经不是你想要任性就能够任性的时候了。” “师叔!师叔!”青雀还是不甘心地呼喊道,她是真的后悔了,明明知道这一天会来,明明知道师叔已经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为什么还不好好地陪陪他,多和他相处一段时间。 此时,林然抓住了青雀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要相信他,师叔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这次自然也会一样。” 听到了林然的安慰,青雀依旧是泪流满面,却不再看向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们都明白,常明此去必定会是有死无生,然而他们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可以逆转。直到此时,他们方才明白了,缘何常明一直说天命才是最强大的敌人,作为灵修,就算能够战胜的了自己,也未必能够战胜天命。人力有穷,而天命无穷,以有穷胜无穷,殆矣。 走出山门,常明彻底割断了自己与大阵之间相连的气息,这是他自己的战斗,彻彻底底的与碧落无关。作为曾经的碧落门人,他已经完成了跟太上长老的承诺,如今就是他面对自己的命运之战了,他将仅仅为自己而战。 “你来了?” “对,我来了,你可以叫我星君。” “那么,星君,动手吧。” “那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我不会留手的。” 左手插入自己的心胸,常明掏出了鬼,这一次是为了他自己而战,自然是要用完整的状态来对待。一青一墨,两道身影并肩而立,却是相同的面容,相同的衣着,却做出了不同的动作。鬼甩出了赤红的长锋,常明则是唤出了黑狱禁神锁,一远一近地开始了默契的配合。 “有点意思,能够将身外化身修炼到这种程度,倒真的有点门道。可是,不太够。”自称星君的仙人眯着眼看着向自己冲来的鬼,嘲讽地说道。他伸出右手,一口仙气吐出,无数金甲神人好似暴雨一般从天而降,迎风便长,瞬间化作了一道吞没一切的军阵洪流,向着鬼和常明冲刷而去。 浩荡的军阵堂堂正正地以泰山压顶之势撞上了没有丝毫逃避的鬼,但是令人咋舌的是,厉笑着的鬼手中赤色的长锋纵横交错,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轻易地搅碎了迎面而来的浪潮。没有尸体,没有鲜血,只有崩坏飘散的灵光,化成烟尘在那柄锋利的长锋之上缠绕飘荡。 仍凭烟尘渐渐将自己笼罩,鬼似乎是从未担心过自身的安危,果不其然,身在后方的常明终于将阵势布置完成,一瞬间将三人的战场彻彻底底地笼罩,一切灵力的流动都全然停滞,禁绝术法。 “你终于将这个禁阵推演完成了吗。”无视了鬼架在自己脖子旁边的赤红长锋,星君平淡如水地说道。就像常明能够所推断的那样,他就是已经飞升的辰龙,不知如何博取了天庭的信任,成了下界的使者。 常明没有召回鬼,却停下了手中的印诀,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换了新造型的辰龙,果断地摇头说道:“你不是辰龙。” “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只不过辰龙不会提前和我交流的,你暴露得太早了,秋岚。” 听着常明口中报出自己的性命,星君嘴角泛起了微笑,确实和辰龙说得一样,自己根本瞒不了他。只不过想到了自己下界时辰龙所交代自己的任务,她的心情一瞬间又跌回了谷底。 “所以说,你们到底在营造什么阴谋?虽然辰龙和我说过了来下界之后要做的那些事情,但是毕竟我已经下界了,我不信隔着界膜他还能管得了我。”心情有点难过,秋岚索性就任性到底地问道,反正她也疑惑很久了。虽然大致猜到了一些,但是毕竟她还是一个女性,有着浓重的好奇心。 常明盯着那双怀着无比复杂的感情的眼眸,突然有些怀念地说道:“你还是这个样子。算了,反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帮你解开疑惑吧。” “你想要问什么?我一定有问必答,言无不尽。” 秋岚压抑着自己心底的那份酸楚,淡淡地问道:“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辰龙告诉我下界第一件事情一定要先杀了你,你们两个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难道又像上次那样,打算假死偷生?” “不是假死偷生,而是人尽其用。那一次之前我就已经死了,之后直到结成金丹一直用的是辰龙的躯体。如今只不过是因为天命所迫,我走了一条绝路,再加上我又成了整个人间界的敌人,不如废物利用。将之前的那些因果怨念一次性全部解决,对我也好,对碧落也好。” 秋岚盯着他,眼中全然是痛恨。她咬着牙说道:“你想要牺牲自己,拯救别人,你以为你是一个英雄吗?你只是一个逃避责任的懦夫而已。” “随你高兴吧,这样想也许你能够下手果断一些。”常明无意计较对方话里面的意思,随意地说道,对于一个全然想要离开人世的人,这些纠缠都只是不应该有的牵绊。 “你······” 秋岚想要斥责他,却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可以占据的道理。他的死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碧落,为了那个曾经给予了他们一切的地方。虽然秋岚一直认为碧落的覆灭,常明根本无法脱离干系,但是对方都已经做到了以死谢罪,还能够再苛责他吗?她做不到。 而且,她以什么身份来斥责他呢?师妹吗?他们不早已经割袍断义了吗? 算了吧,追寻了那么多年,自己也真的觉得有些疲惫了,之前不正是因为这种疲惫,才选择成为了他的敌人吗。就算如今认清了自己的心,可是错过了不就是错过了,没有什么能够重来的机会。至少,他是死在了自己手里,而不是楚笙离。 “好吧,那么为了表示对于师兄的尊敬,我会竭尽全力的,这一剑,是我的全部。” 话音刚落,脱离了鬼的胁迫的秋岚终于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那柄快要腐朽的旧木剑,那是他和她那些回忆的最后凭证,正好拿来做这段了结。那百年来,她遇到过失败与挫折,想过逃离和放弃,却终究被这柄剑所束缚着。每天她都要将这柄剑拿出来擦拭一遍,但是百年的时光还是太过漫长,终究无法完整地将它保存下来,只剩下这尽是腐朽迹象的残缺。 剑出好似日头惊鸿,常明仰望这一剑落下的轨迹,仿佛看到了剑光映照之下的思念。那些思念有如实质,随着出剑的角度拖缓了时光,让一切都好似陷入了永恒停滞的历史长河之中。这是灵修所能够挥出的巅峰一剑,蕴含了那些秋岚曾为他守望过的漫长时光,从这次离别之时,开始尽情反溯。 “鬼,你可以走了。” 常明终于做出了反应,却并非是躲避,而是将神情复杂的鬼收摄回自己掌中。在头顶上那段迟缓却威压一切的剑光压制之下,常明的动作缓慢且认真,好似为世间点**间照明的打更人。他掌中的鬼幻化成闪动着幽光的火焰,被他缓缓地放入另一只手握着的宫灯之中。无尽光芒就此敛聚,常明仿佛做完了死前最后的一件事,坦然地迎着那道剑光伸出了自己的手掌,想要触摸并且接纳那些炽热并且坚定的情感。 秋岚庆幸自己来之前准备了那张神秘的假面,她不想在常明临终之时看到的自己是哭泣着的懦弱样子。闭上双眼,剑光终于落下,这一剑无人可挡,割裂了其下的一切,无论是大阵、常明亦或是周围所存在的一切。在那片剑光骤放的海洋之中,只有秋岚和那盏灯凭空对立,仿佛两人依旧在淡淡凝视。 但是失去了主人之后,那盏烛龙鬼灯就算被常明已经提升到了道器的级别,就算承载了常明近乎半数的灵魂,依旧是渐渐孱弱,最后也被周围汹涌的剑光所淹没,成了残缺破损的废铁。 挥散了手中残留的点点木屑,秋岚拾起那盏已经失去了灵光和形状的废铁,默然伫立,仰望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座山门,终于有些明白了辰龙和常明,他们所承载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苦痛。面前就应该是是自己的家,里面就是自己曾经的家人,但是如今竟然都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放眼天下,再没有了自己的温暖与归宿,只余下身在异乡的冰冷和悲哀,大概就是这样无法断绝的痛苦吧。 “上仙成功了吗?这碧落剑宗一直不服天庭,就是凭借这个罪人,幸而上仙出手,除掉了他,天下可传檄而定。” 察觉到常明的气息消散,诛魔十道的人终于缓缓赶来,他们已经被常明坑过两次了,自然不会再做那种无脑的炮灰,于是他们冒着得罪天庭使者的风险,也不愿意再来围观,只有当秋岚真的灭掉了常明以后,他们才装着糊涂赶了过来。 秋岚嘴角挂着鲜明的冷笑,却没有计较那些事情。辰龙已经和她交代过了,她下界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够拖住诛魔十道的脚步,给予碧落复兴的时间,只要能够拖住,做什么就随她自己。 “走。” 秋岚才不管那些面目可憎的废物,随口下令,然后决然转身离去,不再回顾。那些惜命的家伙又怎么敢于违背这个一出手就碾压了常明,实力深不可测的天庭使者呢,只好灰溜溜地跟着秋岚离开,没敢对于身后那个一直被他们痛恨的碧落山门放肆出手。 no.36 祭奠 秋风眷恋,将落叶尽扫。碧落地第一批道童弟子默然肃立垂首,整齐地排成了相对的两行。虽然他们并不能够太过理解今天这场祭奠的意义,但是所有师长都是肃穆庄严的沉默,作为弟子,他们自然能够明白现在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青雀穿着祭天大典那天都没有穿上的繁杂奢华的宗主天衣,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到了那块黝黑粗犷的石碑之前,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石碑上所镌刻的姓名。她的神情惋惜又感伤,悔恨又迷茫,像是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某个人,失去了曾经诚挚的那颗心。她知道天庭的仙人很强,却没有想到会强到那种地步,破坏掉常明的大阵是那样的摧枯拉朽,沛莫能御,甚至还在碧落的山门前留下了那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那不仅仅是留在山门前的伤痕,更是留在如今的碧落剑宗所有弟子心上的伤痕。虽然那位天庭使者并未对碧落出手,但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敢于明着抵抗天庭的旨意了。 但是不明着抵抗,却不代表青雀会臣服,也不代表那些曾经的碧落余孽会臣服,这场祭奠就是他们最好的表态,也是他们所做出的抗争。没有多少灵修会愿意继续臣服在那些过去的辉煌之中,常明是这样,所谓天庭的使者也是这样。虽然长生是所有灵修最终的愿望,但是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的长生会始终处于别人的束缚下,这是最质朴的天性。 紧随着青雀身后的是林然,她的眼神一片静怡,没有半分感伤。对于她而言,常明的离去并不能够让她感到悲伤,更何况她并不觉得常明是真的离去了,那种人,没有亲眼看到他的死,她都不会相信。 至于碧落的两名供奉,他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处理。作为曾经的师兄弟,他们似乎无法去面对那块黝黑的石碑。虽然早已知道了常明所做的抉择是最合适的,但是他们无法原谅自己,竟然真的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常明在他们面前死去。就算是常明自己求死,也不能够原谅。 青雀当然也知道,常明是自己求死,而且这场决斗也显得太过牵强,太过做作。但是毕竟常明已经死了,不管他想要谋划什么,想要布下怎样惊天动地的迷局,他都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宗主,该举行祭礼了,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能够耽搁太长的时间。”林然在青雀身后提醒道,她如今是碧落剑宗的戒律长老,自然要履行监管的责任,不像某个不负责任的传法长老。 略微收拾一下自己的情绪,青雀恢复了一宗之主的仪态。既然师叔已经将这个宗门托付给她了,那么她自然不能够让他失望,毕竟这是师叔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 挥袖,一点灵光点燃了石碑前祭台上的油灯,青雀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不再回看。剩下的仪式是由青雀的首席大弟子黄崇胜主持,排好顺序让其他弟子逐个上来行礼,至于那些长老中除了白鹿,其他都随着青雀离去,如今百废待兴,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处理,也没有时间继续耽搁。 灵修之间感情真挚却也淡薄,毕竟他们都明白,这个人间并非是缺掉了某一个人就会覆灭。仪式只不过是事物的表象,在于他们眼中,重要的反而是本质。这便是灵修与凡人之间最大的不同,也是洛帝会落到那个下场的缘由。 与碧落的这场祭礼的同时,远在南湘的楚笙离也坐在房中独自沉默,她的父亲就站在门外,手中拿着象征着大祭司的冠冕和服饰。 “想要为他报仇吗?” 听到了门外父亲低声的询问,楚笙离勉强笑了笑,说道:“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何况我们不一直是保持中立的立场吗?” “世事会随着时光变迁,不懂得在时光的冲刷下改变的,只会毁灭。” 楚笙离颇为诧异,她没有想到,被她认为一向古板的父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转念一想,她也就明白了自己父亲这么做的缘由。如今的那个天庭使者太过于强势,让整个人间都无力反抗,为了自保,或者说为了争取一些统一之后的话语权,他们必须做出这样的反抗的姿态。虽然不会直接反抗天庭使者,但是暗中给予那些明面上反抗天庭的宗门一些帮助,让他们为自己打前站这点还是可以的。 “你们想的还真不错,诛魔十道会让你们这么做吗?”楚笙离冷笑道,她在诛魔十道做了几十年的道主,对于诛魔十道绝对要比她父亲这个所谓的诛魔十道的盟友要了解得多。 门外的男人沉默了一会,但是还是沉静地开口道:“诛魔十道从你和怀沙的关系,发觉了哥舒辰龙和常明在邺都布下的局,但是他们需要表现出诛魔十道的衰弱,不然无法应对天庭的侵蚀。” “没有人愿意活在那些久远的荣光之下,每个时代都应该有自己的荣耀。只有不断推陈出新,才能不断延续。毕竟,没有人能够永生。” 楚笙离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会是这样的态度,对于南湘人而言,血脉之间的联系是他们唯一信任的联系,那么自然是不会对自己说谎的。那么自己所做出的那个决定或许真的将辰龙和常明的计划暴露了,但是为什么还能够成功呢?或许自己父亲说的是真相,但是一定不完整,一定有什么被他有意无意地隐瞒了。 关于杀了自己会暴露他们的计划,楚笙离不相信常明和辰龙会没有察觉,如果他们做出了后手的补救,那么诛魔十道就不会打乱原来的步调。毕竟对于诛魔十道而言,为了自己的目的,牺牲掉别人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并且对于至阳道而言,就算是自己人,也不是不可以牺牲的,因为他们的道路核心就是牺牲。 想到这里,楚笙离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常明会询问她是否愿意留下,原来无论当时她是不是在常明身边,对于他们的布局都没有影响。她是自己放弃了最后的挽留常明的机会,或许就算她挽留了,常明也不会放弃,但是这将永远是她此生的遗憾。 她再不会看见那个青衣执灯的身影,再不会有人愿意一次又一次原谅她的懦弱与背叛,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无论凡俗或是灵修,都是一个道理。 “想明白了?我没有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诛魔十道,他们也不会相信已经分离的魂魄,竟然还能够复原。以后怀沙就是潇湘神宗的大祭司,接着吧,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沉默且坚毅的男人将大祭司的冠冕和服饰塞到了楚笙离的手中,平静且淡漠地转身离去,脸上一片肃容,看不到半分柔和并且温暖的波动。但是楚笙离知道,这个男人对于自己的两个女儿是同样的喜爱,只不过他没有办法去表达,只能够用他的智慧一直在暗中守护她们,支持她们。 “姐姐,我们怎么办?” 与自己截然相反的语调从自己口中说出,楚笙离并不觉得有多么惊讶,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始终陪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她们姐妹之间的联系远胜一般的亲生姐妹,因为她们曾经就是一体双魂,两个灵魂已经习惯了共同使用一个身体。 楚笙离摩挲着手上的冠冕,似乎是在感受上面满溢的灵魂,这些大多是那些上古的神明所舍弃的部分,也是大祭司与诸神联系的凭借。等到灵魂回窍,她满是坚定地说道:“既然都是那些神明残存的意志,那么我们就来看看到底是谁的后台更加古老吧。左秋岚,这次就算你赢了一手,后面的路还很长。” “姐姐,这怎么和左秋岚扯上了关系?” “自然和她脱不了干系,那个天庭的使者就是左秋岚假扮的。不,倒不如说,这就是阿明求死的计划一部分。通过哥舒辰龙让左秋岚争取到下凡的资格,然后就可以彻底掌握天庭使者这个角色,否则他们怎么会就这样放过刚复兴的碧落剑宗。只有让左秋岚扮演了这个角色,才能够符合各个势力间的利益。” 楚笙离越说越兴奋,在大祭司的冠冕的加持之下,她似乎终于把握到了哥舒辰龙和常明之间的默契和他们计划的脉络。 “作为常明而言,他并不满足于自己作为无名的英雄死去,仅仅只是给碧落剑宗以喘息。哥舒辰龙也是一样,他已经隐忍那么多年,也绝非仅仅是图谋一个王朝一场胜利那么简单。他们所求必定是彻底掌握整个人间的局势走向,至于最后的图谋极有可能是消除天庭这个始终徘徊在灵修之上的阴影。况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个自我覆灭的碧落剑宗才会像现在这样被拖入劣势,否则就算有天庭的插手,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将一个人间第一的大宗门彻底拖入覆灭的深渊。所以碧落所面对的敌人绝非仅仅是天庭和人间的魔道,甚至也不仅仅包括诛魔十道,一定还有另外一股极其庞大并且坚韧的势力存在。” “可是,就算他们成功了又怎么样,姐夫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自己妹妹的问题让楚笙离从那种狂热的分析状态中走了出来,她有些忌惮地看了看手中的冠冕,这样东西确实可以给予人无穷的智慧,却也会影响人的心性,难怪每任大祭司虽然拥有这样的智慧,却一直只能够做一个守户之犬。所谓智慧,如果太过超前,不能够控制,那么只会演变成毁灭自身的疯狂。 沉默了良久,似乎终于稳定了自己的心,楚笙离才淡淡地开口道:“谁说阿明已经死了。所谓生死,不过是存在与换了种形式的存在罢了。阿明他早已经看破了这一点,虽然他确实是想要完完全全的新生,但是如果不留下足以翻盘的后手,他就不是阵鬼常明了。我相信,只要再过三十年,他一定会重新出现在我们眼前。” “那么为什么姐姐,你会祭奠他的死亡呢?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姐夫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有死呢?” 楚笙离羞红了双颊,有些惭愧地回答道:“拿到这个冠冕之前,我还没有看破不是?”那一刻的娇羞似乎全无伪装,彻彻底底地放开了身上的束缚,随后的笑容好似晚霞,绽放出无比温暖的美丽。 没有人会是完全的冰冷和生硬,就算是灵修,也还是属于凡人的范畴。虽然每个灵修都有自己的骄傲,但是他们都不曾否认过自己的出身。他们曾经是凡人,就算想要修行长生,也不会就此否认自己曾经的弱小和卑微。这是他们不愿意臣服于那个已经变质了的天庭的最本质的理由。 生而为人,自然要一直会是一个人。一切的欲求都因此而来,一切的修行也只会围绕这个,这是人的本质,最复杂却最简单,最统一却也最矛盾的本质。 长明者,夜之烛也。呜呼哀哉,哀哉尚飨。 no.1 十三 青草密布的河岸,杨柳依依与人作别,正是春日里的光景。雕着鸾鸟的栏杆绕着那片澄澈的湖光陷入沉眠,不言不语,凝神静立。三月里的杏花飘向无暇的翠绿湖光,附近的游人静怡无声,沉浸在这样美景中翩然微醺。 这是昭明十三年,是宣武圣德女皇执政的第十三个年头,自苏北至南湘都是人人安居乐业,处处欣欣向荣。乱世日久,人心思安,时运与英雄从来都是相铺相成,有了人心的安定,自然就有了社稷的繁荣。 鲜衣怒马的少年们踏着烟尘而来,打搅了此处的宁静,却没有打搅湖中渔船之上那个始终沉眠的小道童,而他们的目的正是这个没有被他们打扰的人。 “假道学,假道学,快醒醒。刘家小爷又来找你了。”在栏杆旁牵着马的仆役大喊道,他不知道为何自家小少爷会来找这个一丝灵力也修不出来的小道士,明明求仙问道不是该去正道宗门叩山门吗? 揉了揉自己还在微眯的双眼,渔船中躺卧着的小道士缓缓起身,回应道:“稍候稍候。就来就来。”于是他慢慢捋平衣服上睡出的皱纹,整理好自己的仪表,皱着眉看了看自己这条已经不自觉地飘到了湖中央的小渔船,感觉有些为难。 “劳烦对面扔条绳子到船上来,这船不知怎的飘得太远,小道士过不来啊。”小道士有些苦恼地笑了笑,随即对着对面岸边大喊道。这句话险些让对岸的那些家丁仆役憋出内伤来,但是几个还骑在马上的小少爷,显然已经习惯了小道士的不靠谱,只是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些什么。 “牙子,扔条绳子过去。”领头的刘家小少爷对着刚才派去喊小道士的那个仆役吩咐道,明朗的面容上全是泰然自若的平淡。在他看来,来找小道士的时候发生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实在是太过正常了,如果哪天这小道士能够聪明一些,恐怕就不再是小道士了。 仆役之中显然有凡俗的武道高手,一抬手,绳子被一把扔到了船上,显然没有费多少功夫。但是小道士依旧是缓慢的,甚至是好似龟爬地将绳子系在了船上,然后一寸一寸迟缓地拉近着自己与堤岸的距离。 “胜哥儿,你叫我来,说有人能够帮我,就是这小子吗?不说他的本事,他也太不把天威刘家当回事儿了吧。听到胜哥儿你找他,竟然还这么磨磨蹭蹭的。按这速度,我们是要在这里等到黄昏吗?”一直躲在众人之后的紫衣少年瞟了一眼还在一点点挪动的小道士,很是不满地跑到领头的刘家小少爷身边嘀咕道。 刘胜没有说话,他似乎并不打算理会身旁这个家伙的抱怨,依旧安之若素。不过他身旁最近的那个绿衣的小姑娘挤开了那个家伙,冷冷地说道:“靠一边去,要不是你小子惹出这么大的乱子,需要胜哥为你求人吗?要知道,就算是天威郡的太守大人也不会在此处抱怨,何况你还是来求人的人,老老实实上一边呆着去,别在这碍眼!” “浅语,你,你······” “你什么你,我叫你一边呆着去,没听见吗!” “我堂堂男子汉不和你计较,一边呆着就一边呆着,我倒要看看,这个小道士能弄出什么名堂。” 被名叫浅语的绿衣小姑娘骂了一通,这个一直在抱怨的家伙虽然不甘心,但是也憋着口气回到了队伍的末尾。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这次是自己捅出了篓子,自己理亏,要不然以他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服软的。 看到那家伙服软,浅语也就没有继续追究,他们彼此都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都很亲密。要不是这样,谁会为了一个性格这么恶劣的人跑过来求人呢。 众人都在默然的气氛中等待那个依旧慢吞吞的小道士,看着他一点点荡漾着水波将那艘破旧的渔船拉到岸边,星星点点的杏花随风飘荡,落如细雨。霎时,一片静怡,一种无声的宁静好似湖中的水波悄无声息地感染着在场的所有人。他们眼中的小道士一举一动都仿佛浑然天成,点醒了他们胸中堆砌的块垒和脑中固守着的顽石,一瞬间好似被启发了灵智,再没有什么难解的阻碍。 “我明白了,谢过道长。” 刘胜没有继续停留,困惑而来,顿悟而归。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又何须再麻烦面前的这个人呢,他又不在乎那些俗世的礼仪,不如归去,当真是不如归去。 “胜哥儿,这就走了,不继续问了吗?这不是白跑一趟吗?”队尾的少年似乎还没有能够理解,急切地追问道。他可是怕他的胜哥儿就这样放弃了,虽然他并不太相信那个小道士能够解决自己的难题,但是毕竟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名叫浅语的姑娘勒住自己的缰绳,另一只手拽起那个少年,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胜哥儿应承了你的事情,没有办法解决他会走吗?你难道还不相信胜哥儿?” 一转身,浅语还顺便对着那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同伴以及那些家丁仆役呵斥道:“还不跟上来!” 小道士看了看那些人,什么都没有说,顺手放下了手中的长绳,又躺回了破旧的渔船之中。随着波浪的冲斥翻腾,渐渐又陷入了沉眠。 他叫十三,是天威郡南镇观的道士,也是如今的观主。这个道观中只有他和他师父两个人,他师父死了,他自然就是观主,哪怕他如今只有区区十三岁。 如今的乾元王朝,灵修盛行,修道的风尚席卷了整个王朝,但是大多都是那些大宗门的外门,真正能够被收录成为灵修的,少之又少。南镇观之所以还能够存在,就在于之前小道士的师父是履岳道宗的外门弟子,但是可惜的是,小道士身上没有灵根,根本就不是成为灵修的材料,被前来检阅的履岳道宗外门执事当成废物,放任自流了。 对于履岳道宗的人而言,一个十多岁的小道士虽然没有修行的天赋,但是毕竟他的师父是履岳道宗的人,养一个废物还是没有什么问题。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外门执事并未将小道士的情况逐出门下,反而与他约定,给他十年的时间,十年后才让他自谋出路。 那个外门执事临走之前还和天威郡的太守嘱咐过这件事情,让对方好好照料小道士,十年间,如果小道士出了什么意外都会算在他头上。不管外门执事的用意如何,在天威郡的人看来,这才是一个正道大宗门的气度和做派,既合乎了事理人情,又维护了宗门利益,做事有条有理,有始有终。 当然,这和履岳道宗的道决特性也有一定关系,他们所修的《赶山天书》首重安稳厚重,大多会站在凡俗的角度考虑问题,以凡俗的道理解决凡俗的问题。 小道士很感激那位外门执事,但是他没有修行天赋,顶多之前和师傅学了一些筑基之前的锻体的凡俗武功,想要报答的话,也只能尽量收敛自己的脾性,不给履岳道宗增添麻烦,好似遁入山林的隐士。 至于刘胜那位刘家大少爷,他们的交集很是偶然。当初刘胜在天威郡的蒲阳山间追捕一只白鹿之时,被一群饿狼所围困,幸而遇上了上山砍柴的小道士。那些饿狼在小道士面前很快散尽,再加上小道士极其淡然的表情和犹如仙道隐士的处世方式,给刘胜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在多方打听,了解了小道士的身份之后,刘胜心中就将小道士摆在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每当他遇上难解的问题时,都会去寻找小道士。找到了以后,也不提问,反而就那样静静等待着,然后就仿佛被人点醒一般转身离去,不再留念。 虽然在别人看来,这种情况十分奇怪,但是更加奇怪的是,每当去过小道士那里以后,刘胜就再没有被任何难题击败过。久而久之,不仅仅是围绕在刘胜身边的那些富家公子小姐,甚至是整个天威郡的人,都暗中流传着“这个小道士其实是履岳道宗归隐的长老,准备在天威郡终老”的流言。 但是十三就是十三,就是南镇观的小道士,普普通通,会点拳脚功夫,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就是这样,所以对于那些暗中来接触的,想要讨好他,以便拜他为师的,他一概不理。直到天威郡有拜入履岳道宗的弟子入世修行,回家省亲的时候,才彻底破除了这样的流言,让整个天威郡的人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与真相。 不过虽然那些人放弃了打扰小道士的想法,但是刘胜还是依然故我,每次遇到难题,去寻找小道士是他必做的事情。 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关于刘胜的事情,小道士又翻开了师父唯一留给他的那本道书,轻声吟诵其中的一段。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之有三,死之徒十之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摄生者,陆行不避兕虎,入军不避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这是十三的姓名由来,他师父曾经说过十三的父母将十三托付给他时,都是奄奄一息了,而当时十三也是如此。但是履岳道宗的弟子大多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心有不忍,十三的师父也不例外。救下了十三之后,就将自己留着续命的丹药喂给了只余下一口气的十三,虽然保住了十三的性命,但是也让他再没有了修行的可能。 对于十三的师父而言,那颗丹药也是他最后的依仗。他向外门执事申请到天威郡打理南镇观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清静地段,做最后一搏,如果失败了,也有那颗丹药可以保住性命,让自己可以交代好后事再入轮回。 十三的师父没有说当时是如何能够做出以自己的性命来换一个素不相识的婴儿的姓名的,但是十三早已明白,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经受了多么痛苦的思索。对于灵修而言,长生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欲求,任何的一切都建立在活着这个前提之上。 师父对于十三而言,虽然不是父亲,但是胜似父亲。他的命是他给的,他的所学是他教的,他如今所享受到的这个待遇,也是他给他所遗留的。所以虽然并不怎么喜欢十三这个怪异的性命,他已没有改变。背负着这个姓名,背负着师父所给生命,十三就这样活着,依照着道经中师父所教的那些道理活着。 他珍视这世上的一切,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平等无二,没有谁该死,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被毁灭的。所有的存在都会有他的意义,只要存在,便是合理。 生于世间,目不妄视,耳不妄听,鼻不妄香臭,口不妄言味,手不妄持,足不妄行,精神不妄施。其死也反是也。 谨守着自己的灵魂,不知为何,他总会梦到一段奇异的境遇。在梦里,他身陷无边黑暗深渊,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闻,口不能言,五识尽皆消亡,但是他却无法感觉到任何恐惧的感觉,就仿佛他身上从未出现过恐惧这种情绪。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不是自己一直秉承着师父的教导,他对于这个世间,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的压迫之下。那种恐惧好似跗骨之蛆,除了陷入了梦境,否则没有什么时候能够断绝。 他恐惧着这世上的一切,却又无法明了自己为何会恐惧,所以只好沉默,只好在所有变化面前变得迟疑,变得稳重,变得小心翼翼。摒弃了自己所有的杂思,专注于眼前,专注于一件事物。 只有这样,才能够暂且缓解,才能够好好地活。 no.2 伏虎 南镇观是间山中的小道观,前年的清明,太守刚派人来修缮过,所以倒也不显得如何破旧。四周尽是稀疏的竹林,是老观主亲手种下的,外门执事走之前也叮嘱过,南镇观在小道士离开之前一定要保持原来的模样。这不仅仅是对于太守的提醒和对小道士的照顾,也是为了维护老观主离世之前所构筑的山势。 所谓“山势”,是履岳道宗的宗门优势,也是履岳道宗的修行过程。虽然小道士并不能够修行,但是他对于这方面却十分了解。老观主曾经教导他的那八年之中,曾经系统地跟他传授过履岳道宗的入门基础,将他当做一名内门弟子来细心讲解,答疑解惑。 其中对于“山势”这种履岳道宗的道法核心,更加不会有所保留。 究其本质而言,山者,土之聚也。这是地气流动所推导所构成的一种外在形象,然而地气却是各类阴属灵气的总称,是浑浊而不固定的,它越繁杂就越容易安定,越单一就越容易逸散。对于履岳道宗的弟子而言,流动在于天地的大环境之下是循环,在地表的小环境之上便成了势。而履岳道宗的祖师就以“山势”为根本,修行灵气流动之后的势的运用,把天地之伟力以人身尽载,构筑了近乎阵道的道法核心。 例如老观主在四周栽种的竹林,他将地气用木属的灵气封锁,将此处的地势积蓄,用一点轻微的改动就将整个南镇观变成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洞天福地。这便是履岳道宗的“点睛”秘术,也是履岳道宗可以在人间保持中立的资本。 天地人三才,他们专攻“地势”一道,是流传最久的正道宗门。 但是有所得必然会有所失,故步自封可以无咎,但是必然会越发保守,不接受过于激进的改变。 静静盘坐在观中的蒲团之上,十三开始了每日的观想。这是锻炼神识的基础法门,也是筑基之前的两种入门训练之一。修行天赋虽然孱弱,但是十三的神识并不弱,配合上后天圆满的武道修为,面对一般筑基中后期的散修也是没有半分问题的。只不过当筑基期晋升到凝液之后,灵修体内可以操控的灵力和所掌握的道术越发繁多精深,才彻底和武道高手之间产生了仙凡之别。 其实,十三是可以察觉到周围地气的流动的,但是他所遗憾的是那种永远颤栗的对于天地万物的恐惧,包括灵修所接触的灵气,所以对于筑基的基础引气入体,他的身体一直保持拒绝的态度,这也就是他修行天赋孱弱的原因。 一切变化由心,你拒绝什么,你的身体就会拒绝什么,有时候这并非是什么不好的东西,而是一种对于自我的过度保护。十三怪不得别人,也怪不得自己。 繁杂的神文被十三的神识勾勒描绘在周围的虚空之中,仿佛勾勒出了一片璀璨夺目的浩荡星空。这是老观主的私货,并非是履岳道宗正统的观想法,毕竟就算老观主再怎么疼爱十三,也不可能违背宗门戒律把门中的观想法门传给他,更何况他也学不会。 十三如今所观想的这片星空,是那部观想法门的入门篇章,但是仅仅能够观想出来都足以让他的神识达到筑基后期的水准。如果被人发现,恐怕又是如同百年前阵鬼常明所持有的那部《灵驱心焰》一样,成为可以惑乱世间的大患。 十三觉得自己那无法平息的恐惧,恐怕有一部分也是源于这个。 他觉得很悲哀,很孤独,却又无法抑制地喜欢上了这悲哀与孤独。他一直都是独自一人,不管是老观主在之前还是之后。这种孤独是不会因为环境而变化的,就像一直在河流中被冲刷的石头,或许他会被冲刷得圆滑甚至湮灭,但是它的本质依旧还是那块石头,这点永远不会改变。外力只是让它的形态改变了,而非它的性质。 收回神识,十三在思索,昨夜他做了一个伏虎的梦,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在预示着什么?他从前也常常做梦,但大多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样的场景,偏偏这个梦格外清晰,就像将要发生一样。 观外风声肆意呼啸,对于早春而言,这样的风似乎是太过剧烈了一点。微微嗅了两下,十三就闻到了那股分外浓重的腥味,好似凝结的鲜血。但是十三并没有起身,他只是默默地等待,等待着门外的那只老虎进来,就如同他梦中所做的一样。 你面对你所不了解的会产生恐惧,如果面对一个你已经演练了无数遍的呢?更何况十三何时不再恐惧之中呢,习惯这种东西比恐惧可怕得多。 “出来。”低沉的声音嘶吼道,外面似乎并非是普通的老虎,而是修炼成精怪的虎妖。咆哮着的声响带着腥风就像十三的脸上冲去,他盘坐在正对着大门的蒲团之上,中间没有半点可以阻拦的事物。 十三没有动弹,他依旧平静且安稳地盘膝坐着,就像已经入定的禅僧,轻易不会动容。他是在恐惧,那又如何,反正生命之中何处不令人恐惧呢。面对着一只虎妖,到底该做些什么,才是正确的,他并不清楚,但是他明白,让虎妖迟疑的一定是正确的。 物象渐渐开始虚妄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渐渐消散,变得淡泊,变得虚无。十三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茫然,但他并不惊慌,虽然他清楚如果和自己猜测的一样,会是怎样可怕的后果。灵修修行问道,最怕的就是执迷,一旦陷入心障,万物尽皆虚妄,极有可能大梦醒觉之时就是再入轮回之期。 但是这又何尝不可能是虎妖施展的幻术呢?为的自然是动摇十三的心智,让他自己从这南镇观的山势庇护之中出来,虽然灵修大多看不起妖修,但是能够修炼成妖的又怎么会都是无脑无机缘的蠢货。 失神良久,十三依旧盘坐在蒲团之上,并非是他不想收服这只虎妖,只是他自己知道。神识超过筑基有什么好骄傲的,自身无法凝聚灵气根本无法和这种掌握法术的妖修对抗,就算是练过几天三脚猫的庄稼把式,可是妖修最出名的不正是他们的身躯吗。 权当做了场梦吧,反正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多一次少一次,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可是为何还是那么不甘心呢?为什么还是会安抚不了自己那颗不停颤动的心呢? 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道观?是因为出身。 但是当执事大人与自己提出十年之约的时候,为什么自己不出言拒绝呢?是因为懒散惯了,或者留恋故地,又或者只是因为心底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冀和不甘呢? 敲打着自己的戴着的那顶象征南镇观观主的坪山冠,十三终于起身,他掸去身上因为久坐而沾染的尘埃,踱着步子走进供奉的神像之后的内室。他觉得既然已经明悟,那就是时候为自己的决定而战斗了,哪怕是飞蛾扑火式的战斗。 取下了老观主当初随身的佩剑,上面虽然布满了锈迹却并没有灰尘。这剑是老观主的遗物,上面的锈迹根本无法擦掉,或者说这剑已经锈蚀得太过严重,根本不是清洁保养所能解决的了。 提着剑,迈步走向南镇观的大门,十三已经察觉到那股迷惑神智的雾气正在渐渐消散。或许是那只虎妖看到自己出来,收了神通,又或许是它已经无力支撑这般强力的神通,不过既然决定要惩戒对方,十三就不在乎对方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性格,拥有怎么样的手段。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如今只有一条,斩了它! 念头精简滤纯,随着十三的脚步撬动了隐藏在这座道观之下的山势,这是老观主留给他的遗泽,却并非是轻易能够驱使的。山岳厚重沉稳,就算是流动的势亦是一样,那种背负千万斤巨石的晦涩和艰难,让十三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坚硬。 他的头颈高昂,他的脊背坚挺,他的目光从来直视,好似负山而走的神人,彰显出了灵修的威势。所谓流动,就必须有推力存在,如果这推力没有能够将势的循环建立起来,那么十三的下场只有一个,被这里蕴藏积蓄了数十年的山势镇压碾碎,尸骨无存。 他会害怕吗?当然,他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之中,自然可以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但是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危险又算得了什么呢。身死亦不足惜,但使意愿无违。 虎妖仿佛察觉到了自身的危机,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何一个一点灵气不存的小道士竟然能够支撑起能够碾碎自己的术法,但是他才没有必须要杀死对方的仇恨。施展神通,也只不过是想要霸占这块灵气充溢的福地而已。既然事不可为,那么自然就要趁早跑路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嗅着门口那些逐渐淡薄的腥臭气息,十三不想放过对方,如果就这样让它跑了,那么自己的牺牲和纠结不就成了一场毫无道理的可笑的闹剧了吗。咬着牙,他一寸一寸地将那柄锈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那感觉似乎并非是拔一柄剑,而是拔一块深埋地下的深碑,抽动了粗狂厚重的盘结地脉。 “一剑,开山!” 七窍之中鲜血满溢,但是十三不管不顾,就像一个堵上了性命的疯子。他身上被无形的重压绞出了无数细碎的伤口,但是他仍旧挥出了那样执着的一剑。此剑之下,地动山摇,山岳崩裂,那只虎妖被轻易碾压成了粉尘,回归天地。 仿若连心肺一并碎裂般地剧烈喘息着,十三每吞一口气就会随即喷出一口鲜血,他的身上尽是细密的血痕,大概不出一刻就会和那只虎妖一起成了这一招山势之下的殉葬。 就这样死去,你会后悔吗? 十三这样问着自己,又拼凑出一个看似笑容的笑容否定了这个问题。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去考虑那么多,况且自己的天赋又不能够求仙问道,早一点,晚一点其实也真的差不了多少。更不用说,自己还做到了一个凡俗所能够做到奇迹,正面斩杀了一只修炼出了神通的虎妖,似乎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呢。 “找到了!找到了!” 十三逐渐恍惚的神智似乎听到了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大声呼喊,却终究又陷入了别离的哀伤。她似乎在哭泣并且呢喃,不停重复着一句话。 “为什么又来迟了?” 光和声音都即将远去,十三不由自主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带着微笑说道:“没有迟,只是机缘还没有来到。” 那并不是他的声音,也不是他会说出的语气。他的身体此时好似属于另一个人,而他自己正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沉沦,挣扎却始终无法醒来。他说不清楚自己对于这个占有自己身体的人的感觉,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但是又时刻潜藏着一丝无法断绝的怨恨和哀伤。 我是谁? 我到底从哪里来? 我又要去做些什么? 这样的疑惑似乎勾起了占据了自己身体的那个人的兴趣,他隐约听到那个人似乎在对自己说了些什么,有的很清晰,有的很嘈杂,但是对方对于自己的称呼,因为重复了许多遍,所以他听得很清楚,也记得很清楚。 占据了自己身体的这个人口中,自己的名字是“鬼”。可是人怎么会起这种名字,自己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为什么自己会承认这样一个名字? 他的神智已经难以支撑,渐渐在这片黑暗中沉沦,他不知道下次苏醒会在什么时候,也许会是一年,也许会是十年,又或者会是一百年。现在,就暂时先睡一会儿吧,就像过去那样,就像从前那样。 山岳正在一片片崩塌,在这片天摇地动之中,鲜血都已经流尽的十三重新站了起来,他抹去了脸上的血污,露出一个莫名的苦笑。为什么想要活着之后,每次醒来,却又都是身死的时候,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吗? no.3 流浪 山河破碎,周围只剩下一片断简残垣,衣衫残破浑身鲜血的少年茫然四顾,却终究只能够苦笑着离去。是啊,如今他还能够做些什么呢?他苦心谋划了那么久,险死还生了那么多次,不正是为了重新活过来吗? 可是如今呢,就算他布下了后手,将这个转世之身交给了鬼,不还是败在了天命之下。现在这个人间,仔细想想,真的已经再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抛弃一切?向死得生?”莫名地苦笑着,他拄着那柄锈剑,步履蹒跚地喃喃自语道,“我终究还是沦于凡俗,终究还是有那么多的东西,不肯忘,不敢忘,不能忘。” 山路蜿蜒向西,但是十三如今并不在意方向。天地之大,只要他表露了自己的身份,定然是无处容身,那么去向何方,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无可奈何时,不如肆意流浪,总好过徒然地顾影自怜,默默感伤。 拄着锈剑,十三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但是这身躯的衰败提醒他,他勉力保存的一丝生机正在流失消散,再走下去,恐怕又会回到那个令他无可奈何的鬼身。骤然停步,望着这片分外陌生的山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十三避开了路上所有的行人,独自走向了这片与万妖之国交界的黄公山。 略一思索,十三将锈剑插入脚下,顺手沾了些身上还未干透的血迹,用食指在锈剑周围刻画出了一圈奇异的符文。天地四时,春季为生,潜藏在地下的积蓄了一个冬天的生机,会在此时迸发,就算已经过了最初的惊蛰,也应该还会有些留存。 神魂护持,心念唯一,十三紧握着锈剑的剑柄,收纳着从脚下地脉之中摄取的点点生机。虽然地脉中的生机与人身之内的生机并不是完全相同,但是作为辅助,驱散这具身体中正在积累的死气和补充他体内仅存的那丝生机还是可以办到的。 凝神引导着代表着地脉生机的灵光在体内穿梭,十三的面容庄严肃穆,好似高台上祭天的巫师,虽然他如今做的确实也和那些巫师没有多少区别。灵气的运转在于流动循环,他自然是不可能像那些巫师一样肆无忌惮地去掠夺地脉之中的生机,他只是截取一点,用来洗练自己的身体,就和春与冬交替时天地中万物所做的一样。 灵修的修炼方法和各种异类修行所不同的正是这一点,他们获取灵力的方式并非是掠夺,而是通过洗练促进自己体内灵根的增长。这也正是正道与魔道之间的区别,天地生我养我,教我育我,自然不能如同野兽邪魔一般无止境地掠夺天地,万事万物留有余地,才是与天地同生的道理。 稳定了体内的气机,十三就抽出了锈剑,他抬头仰望着周围茂盛繁密的枝叶,忽然看到了一条一闪而过的白影。原来此处就已经有精怪出没了吗? 仔细想了想,十三并不觉得那种连化形都还没有的精怪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索性就靠着一棵参天的巨木坐下,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着与妆容。毕竟要顶着这一身血污往万妖之国游历,恐怕只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虽然并不是每一只妖怪都喜欢血食,但是能够抵抗本能的妖怪似乎还真的并不多见。就像当初的白鹿,那段陪伴他的时光中也是一直只吃灵草的。 刻画了一道驭火的法阵,十三随手抛入了自己身上那些牵连着的布条。这些布条上的血污被火焰灼烧之后,好似蚕茧抽出了一条条细密的血丝,在凭空勾勒着十三所观想的形状。就算转世重生,好像自己的炼器手艺已经没有下降,反而好像还有所提升。当初在云梦泽醒过来的时候,他还做不到这样细致的境界。 玄色的布料为底,血丝在上面娟秀地勾勒出了一副浩大的山水,说不清是什么风格,但是整体看来,还算比较得体。看着这件新鲜出炉的长衫化作灵光替换掉了自己身上的布条,十三不禁满意地点点头,大概这算是能够让他比较开心的事情了。 那些专业的炼器师大多会找一些天材地宝来炼制自己的法器,但是出身碧落的他,更喜欢妖修那种以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来炼制法器的方法。毕竟对于某些正道人士而言,除魔卫道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维护正义,而是为了获取那些妖魔身上的材料,相比于天生的天材地宝,妖魔身上的那些更好获取,也更加精炼一些。 对比了一下自己手中的锈剑和身上的长衫,十三还是觉得自己的鲜血之中灵性要更多一些,要不是经过那么长时间的逸散,身上半点灵力都没有的十三才不敢用自己的鲜血来炼器呢。这就跟之前鬼用神念合一的方法催动山势的下场是一样的,自不量力自然会非死即残。 摘下了头顶上那副残破的坪山冠,任凭乱发散落,十三看着对面那片繁密的树丛,淡然问道:“看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吗?” “你丫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隐藏于草丛中的人似乎有股子泼皮无赖的气质,一边扒开草丛,一边骂骂咧咧地说道。 十三有点诧异,这么一个无赖气质的家伙竟然是个女孩,实在是人不可貌相。看着对方的衣着,并不像乾元王朝的百姓,身上更是半点灵力也看不到,似乎来自另外的世界。也许和“鬼”会是同乡也说不定。 “这里是黄公山,是乾元王朝和万妖之国的交界,你又是谁?”十三看着对方想扑过来又害怕自己手中锈剑的纠结模样,笑着说道。也许相比于这个世界的人,别的世界之中人更好相处也说不定。 “我?”那女孩撸开袖子,指了指自己,大笑着说道,“好叫你知道,姐们就是那万中无一绝世仅有的女中豪杰女博士!怎么样,怕了吧。还不赶快把你手中的凶器交过来,要是你乖乖听话,姐们还能饶你一命。” 十三摇头笑了笑,却还是随手将手中的锈剑抛了过去,正直地插在了她的脚下,却是把她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对于一个半点灵气也没有的凡人,有没有武器,十三根本不会在意,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我是问你的性命,不是问你的来历。”十三看着一把握住剑柄就死都不放手的的女孩,依旧靠着那颗巨木没有动弹地问道。虽然威胁自己要自己的剑,恐怕也只是因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恐惧,本能地想要自保吧。 “我叫苏若,你是受伤了吗?我会一点急救的手段,要不要帮你包扎一下?” 似乎是感受到了十三的善意,女孩说出了自己的姓名,顺便也壮着胆子开始对着面前这个依旧泰然自若的少年刷好感度。十三瞟了她一眼,摇头拒绝道:“这不是包扎就能够解决的问题,我这是因为施展的法术反噬了,才会这样。” “法术!喂喂喂,你不要告诉姐们,这里不是古代某个王朝,姐们是穿越到了一个有神仙妖怪的仙侠故事吗?” 一听到十三说出“法术”这两个字,那个女孩立马双眼放光,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开始激动起来。她无比欣喜地抚摸着手中的锈剑,奸笑着说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法宝飞剑,而你就是那种长生不老的神仙?姐们救了一个神仙,那还不是想啥有啥,要啥来啥,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吧。” “不对,如果你是神仙的话,那你现在多少岁?不会是一个装嫩的老妖怪吧。不要啊,姐们皮糙肉厚没有嚼头,一点也不好吃,你要找找别人去。” 女孩转眼间似乎就发现了什么,一下子认定面前的少年就是传说中那种伪装起来骗人吃人的老妖怪,抱着锈剑就准备逃走。十三也不阻拦她,依旧是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那柄锈剑他似乎也不准备要回来。 天色渐渐昏暗,但在十三眼中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无所遁形,他在地上找了找,就发现了他想找的东西,一个地脉节点。随手在那个节点周围刻画了几个奇异的符文,那片平坦的草地就好似有什么东西向外涌动,一下子隆起了一个脑袋大的小土包。挖开土包的顶,一朵幽蓝色的火焰的凭空出现,散发着淡淡的温暖和光芒。如今这个身躯还是凡俗,虽然之前洗练了一遍,可以免除进食这种麻烦的事情,但是到了夜里,还是要取火保暖的。 “喂,姐们跑了一圈,想了想,决定还是大发慈悲地相信你不是老妖怪。你还没告诉姐们你叫什么名字呢。”那女孩看到了火光,非常厚脸皮地凑了过来,开始和十三套近乎,一点不提自己之前被吓跑的事情。 “十三,我叫十三,没有姓,至少现在没有姓。”十三也不在意,随口就回答了她的问题,反正他如今暂时还真没有什么目标,有个人结伴流浪,以这女孩的性格,肯定是不会孤独了。 “为什么?难道你是那种背负血海深仇,得到机缘一心修炼只为复仇的猪脚?啊,不对,话说估计你也听不懂姐们说的猪脚是什么意思?”苏若刚说完就嘲讽了自己,然后就听到十三的回答和自己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我知道,但是我不是,我是天命的弃子和敌人。”十三靠着树干,他现在特别想看看这个来自异世界的女孩的颜艺,当初他遇到“鬼”的时候,“鬼”就表演过。 苏若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然后一个箭步窜到了十三身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知道姐们来自哪里?或者你也是个穿越者?” 将这个比自己如今少年的身躯高了不少的女孩推开了一些,然后十三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是我见过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你们身上有相同的因果线。” “喂喂喂,哪有见过穿越者还不俯首称臣的,难道你遇见的不是龙傲天,叶良辰哪个派系的,是跟姐们一样的?姐们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临穿越前,才甩了那个要身材没身材,要颜值没颜值的发小,没想到,报应在这里啊!姐们跟你说,有种你现在就给姐们一个痛快,要不然,姐们这种穿越者,属于大器晚成哪一类,以后有你好看!” 笑着看对面那个还算长得不错的女孩撒混打泼,十三觉得自己的决定还算不错,至少以后不至于太过无聊了。 “苏若,想不想修仙?” 十三的一句话立马让那个女孩从疯癫状态清醒了过来,然后就看苏若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休闲装,面无表情地掏出个小镜子,理好凌乱的头发,顺便用锈剑扫出一片空地。她面对着十三,倒头便拜,大呼三声:“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时候的十三只觉得自己当初死而复生的时候,心境的波动也没有这么大过,一直平静的心湖如今好似一直在地裂山崩,反复冲刷着他的神智。他急忙上前,想把苏若扶起来,顺便说道:“我没说要收你做徒弟啊。” “我也没说不教你修仙。”看着苏若一直赖在地上不起来,十三也没有办法,只好把她最想要的话说出来。听到这句,苏若才一脸不情愿地起身,鄙夷地说道:“白让姐们这么认真了,告诉你,姐们论文答辩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认真过。” “话说,怎么修仙,我们现在就开始吗?是要先打坐呢?还是先吞丹药?快点快点,姐们等不及了。”苏若扯着十三的脖子问道,差点没把十三给勒背过气去。不过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不妥,苏若最后还是把十三松开了,虽然已经是看上去没有多少气息的样子。 十三整了整衣领,然后大口呼吸了一会儿,才对着苏若说道:“鉴于你是别的世界的人,我首先要给你讲解一下这里的历史和灵修的分层,让你能够全面地了解一下这个人间。而且我还要给你调节体质,检查灵根所在,这一套很麻烦,你起码得学一个月。这一个月之内,关于修仙的内容你暂时是不要去想了。” 其实十三的心里话是“我都教出了一个金丹真人了,还治不了你,竟然敢让我出那么大的丑!”不过十三确实是想要教对方修仙,既然她没有真的离开,那么他们之间就有这个缘分。 no.4 答疑 幽蓝的火焰安静且稳定地燃烧着,映照着十三的脸庞透着一股暮色的苍凉。他对着那朵火焰猛吹了一口气,顿时火焰之上就浮现出了一副无比详细的乾元王朝和万妖之国的地形图,对于灵力的细微掌控,经历了两世的十三已经无比纯熟。 “这是地图吗?挺神奇的啊!姐们以后也能做到这种地步吗?”苏若伸手触碰了一下那张荧光闪烁的地图,颇为好奇地问道。 十三淡淡地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的幻想。他指着乾元王朝和万妖之国之间那一条位于西南方向的漫长山峦,那仿佛是缝合了两地的细线,就是他们如今所处的地方——两界山脉。 “我们现在就在这里,两界山脉四百六十座山峦之中倒数第二的黄公山,也是精怪分布最少的山峦。对于灵修和妖修而言,这里都是不折不扣的穷山恶水,灵气稀薄的很。”十三指着两界山脉的前端说道。作为一名曾经的堪比元婴尊者的灵修,并且一手推动了乾元王朝建立的幕后黑手,十三对于整个人间的地形和势力分布一清二楚,如观掌纹。 “喂喂,姐们才不想知道这么详细,姐们就想知道这里的神仙和妖怪到底是什么鬼?然后你到底要传授姐们什么样的神功宝典?”苏若大大咧咧地打断了十三的话,然后一屁股坐到十三的身边,将他挤开了一点,也靠着那棵巨树。 “你不要着急,修行最忌急功近利。真正的灵修都是历经了数次沧海桑田才能够有所成就,没有时光的积累的大多都是走了邪道。”十三瞪了一直挤着自己的苏若,然后继续说道,“这世间的修行共分为三大类,灵修、妖修和鬼修。灵修,顾名思义,就是修行收纳洗练灵力,催发灵根的修士。而妖修就是你所谓的妖怪,大多都是以千百年甚至更长的时光计算修为。至于鬼修,则属于灵修的反面,他们所收纳洗练并非是代表了生机的灵气,而是代表衰亡的死气。” 一边说着,十三一边将三种修士所修行的气息演化了一边,让苏若鉴别。而苏若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除了最开始的那团气息,其他两种都让她发自心底地厌恶,那似乎是一种本能。 “十三童鞋,那么你呢,你属于哪一类?” “我暂时属于灵修吧。” “喂喂喂,你在开玩笑吧。你的意思就是说你的阵营现在还不确定喽。想想也清楚了,屁股决定脑袋,修行的基础差这么多,灵修、妖修和鬼修绝对不会是属于同一个阵营的吧。” “这个倒也不是绝对。但是说的阵营也是存在的,总体而言,所有的修士统一分为两个阵营,正道和邪道。正道就是按部就班持守着修士所公认的行为守则和道德法则的一类,邪道就是为了增长修为不择手段,完全没有底线的那一类。” “果然,就算是另外一个世界,正与邪的斗争也不会终结。” 十三理智地终结了这个话题,开始继续他的科普。 他盯着身旁苏若那双不以为然的眼睛,继续说道:“灵修的基础在于体内的灵根,现在主流的修炼方式就是启发洗练自己体内的灵根,用灵根感知并且收纳这世间无处不在的灵气,这也是灵修的由来。” “那姐们的资质怎么样,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苏若立马开始显摆起来,她一脸骄傲地说道,“像姐们这么优秀的人,就像金子在哪里都能够发光的。” 十三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地说道:“我还没有检查过你的灵根,暂时还不知道你的资质怎么样?不过大概和那些普通人差不太多,恐怕在筑基之前我还得帮你调理一下身体。一般来说,需要这样做的弟子大多都被宗门放弃了,毕竟这是天命主宰的世界,要是先天资质不够,以后也并不一定会取得什么成就,反而白白浪费资源。” 苏若立马就不爽了,自来熟地将十三勒住,一脸鄙夷地说道:“喂喂喂,小十三你再这么说,姐们就不学了啊!哪有这样的,明明是你求着姐们,姐们看你可怜,才勉为其难地答应的。” 十三明白,这是苏若察觉到了自己在说“天命”这两个字时,所表现的落寞,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来安慰自己。虽然很笨拙,但是足以让十三感觉到温暖。转世重生,历经磨难,若不是一个无比固执的人,怎么可能坚持的下来。就算一切都是对抗天命的谋划,但是那些所付出的牺牲从来不是虚假,所有的鲜血都是无比鲜明的真实。 莫名地想起了那个曾经爱过的楚笙离,但是十三知道,对方其实并非是真的爱他,或者说,她的爱从未纯粹过。那种感情,只不过是被抛弃时所抓住的稻草,而自己呢,是否曾经将她当做过对抗天命的棋子呢?或许也有过吧,这就是人的劣根性,总是期冀着别人如何如何,却从未想过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他也曾经是一个人,也无法摆脱这样的本性,但也正是因为这本性,才让他下定决心去反抗那无所不在的天命地。 “喂,十三童鞋,你所说的天命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你要去反抗他呢?”苏若揉了揉十三散落的头发,她倒是觉得浑身散发着落寞气息的十三,像极了过去她在宿舍里养的小仓鼠,一模一样的萌。 十三如今倒是觉得,这个“鬼”的同乡倒是胆子大得很,难道她就不怕自己是在骗她吗?话说自己如今这个少年的模样可是稚嫩的很,一点没有自己过去那种沉熟稳重的气质。不过大概有些人就是可以看透外表,直指内心的吧。 勉强给自己找一个不反抗的理由,十三开口解释道:“这天命并非存在于所有人的眼中,一般凡俗一生都被这天命操之于手,根本反抗不了,自然也就无所谓什么天命。而对于我们灵修而言,一生大概都是在和这种变化莫测的天命做抗争。因为我们想要追求与天地同存,与日月齐辉,所以必然要和天命对抗,因为天命不会轻易给予这样的资格,因为这是为了保护这个世界而设下的限制。”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反抗呢?”苏若脱口而出,但是随即她就略显歉意地说道,“对不起。”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对于灵修而言,这种问题并没有什么负担。就像俗世的那些人,他们也一直在破坏着他们所生存的世界,为什么他们还能够那样毫无负担地活着呢。谁都不想那样轻易的,籍籍无名地死去,就算是为祸世间又如何,我活着就不需要任何人去说三道四。”十三淡淡地说道,他的眼中是看透世情的淡然。 是啊,拥有了烛龙双瞳的他,一直能够看到所有事物的终结,见的多了,自然就会习惯,自然就能够不去在意。全知全能实际上一种无法舍弃的痛苦,虽然你知道所有人都会因为这个而疏离你,会去害怕和抵制你的存在。但是有什么样的拥有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呢,这是天命的束缚,是所有人给于自我的束缚。 苏若有些尴尬地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脸颊,干笑着说道:“你说的太深奥了,我不太懂,要不我们换一个话题。” “好好听着,说这么多都是为你答疑解惑好不好。”十三装作不忍直视的模样,随即叹息着摇了摇头说道,“算了,反正你现在也接触不到那么深奥的东西。我还是和你讲一讲灵修的修为境界吧。” “灵修共分十境,这是经过数百代改良过的境界划分,具体过去的发展我就不说了。但是如今这个时代一致通用的是这种境界划分。从最初的筑基到凝液、定丹、金丹、神游、归元、元婴、真人、元神、至仙。一般在金丹和元婴之间的那几个境界可以通过一些特殊的法门直接越过,飞升仙界之后再重新洗练。但是如果不是被迫,大多元婴尊者都会选择将这些境界修满再飞升仙界,一方面是他们对于这个人间还留有眷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在仙界留下一个更高的起点。但是他们并不清楚,在仙界其实人间的这些境界作用并不太大,毕竟两者修炼的基础并不一样,你在人间境界越高,在仙界修炼就越艰难。” “诶,是这样吗?十三童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不成你很厉害,是从仙界被贬谪下来的?”苏若带着笑容戏谑道。 十三也被苏若的二货模样给逗笑了,他摇了摇头,否定道:“我曾经只是修到了金丹真人而已,只不过我有好友已经飞升了仙界,他告诉我这些的。” 不等苏若再说些什么,十三就又开口道:“其实你可以将灵修的修行看成一个培育体内灵根的过程,从筑基时的给灵根培土打牢基础,然后凝液就是灵根开始萌发,定丹就是灵根开花,等到金丹就是灵根开始凝结果实,金丹之后就是将灵根凝结的果实不断优化的一个过程,最后的成果如何,还是要看自己的努力。” “好奇葩的修行过程······,姐们已经不知道如何吐槽才好了,要不十三童鞋,你把你的果实给姐们尝尝?” 十三无奈地看了看已经一脸不耐烦,开始满嘴烂话的苏若。他就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发展,所以才不等苏若开口,准备一股脑儿将那些需要知道的东西灌输给她,但是没想到她还是能够插进话来。 伸手感受了一下那朵幽蓝色的地脉之火的温度,十三也不想再继续教下去,反正现在也不早了,不如明天再说。随手敲了两下身后的巨木,一瞬间一道灵光在巨木和地脉之火之间盘旋勾勒,化作了一个静怡的结界将两人笼罩,仿佛直接从这山林之中消失了踪影,让那些本来觊觎了很久不敢上前的妖魔精怪完全摸不着头脑。 苏若本来还在撒欢地发疯,但是看到这一幕,立马一脸紧张地护住了自己还算比较丰满的胸口。她结结巴巴地叫嚣道:“你想干什么?我跟你说,别以为你以前是什么金丹真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姐们可是跆拳道黑带,分分钟打趴你信不信。” 十三不去理会她,直接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树干,开始闭目养神。虽然很多术法和阵道基础还在,但是他现在施展法术都需要耗费体内的生机,这实在令他十分疲惫,实在是需要好好休息。 看到十三并不理会自己,苏若也渐渐失去了耍宝的兴趣。她又朝十三靠了靠,然后攒缩成一团,略显不安心地眯了眯眼睛。虽然心里知道十三并不会伤害自己,但是突然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说到底还是会有那种无法安定的不安的。更何况身旁这个少年,一看就是那种到处招惹麻烦,满身都是危险的人物,虽然自己很同情他,但是要是将自己陷入危险,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 仰望着头顶上被层层树叶遮蔽的天空,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够真实,自己是真的来到了一个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吗?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因为最近脑洞大开而产生的过于真实的幻觉呢? 不知道,不能够肯定,也不想去否认。暂时就先这样吧,反正似乎这个开始也并不坏,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来自异世界的穿越客暂时抱着这样的想法,安然地闭上了双眼,也许等到明天醒来以后又会是熟悉的被子与天花板,她还将是那个每天起床都要和被子搏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起来的女汉子。 天上的星辰并不明朗,就好像密布了无数还未彰显的阴云,十三并未想到自己的不告而别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会导致整个天威郡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不过就算他知道,估计也不会在意吧,如今的他,似乎也没有在多管闲事的心思。 苏若的疑惑他可以一一解答,但是他的疑惑又有谁能够解答呢? no.5 长水 天色将明,十三已经开始利用此时朦胧生发的生机来洗练自己体内的灵根了,这是修行的基础。一次转世重生,将他的一切推到重来,只不过要比当初完全死亡时,只能够转为鬼修要好上一些。至少这一次还能够保留下一些喘息的机会,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刺破双手的食指,十三一心两用在周身开始凭空描绘着神秘玄奥的符文。如今他所使用的筑基的方式与那些宗门正统都有很大的区别,这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修行之法,毕竟他的情况和那些宗门弟子都有很大的差异,有什么人会在濒死之际修行呢。 血色的淡淡灵光犹如绸缎将十三与那个地脉节点链接起来,迎着至阳初升的短暂霞光,开始散发出魅惑一切的蓬勃生机。只不过十三知道,这都是外在的假象,是地脉之中蕴藏的生机散发出来的表象,并非是他自己的灵根已经恢复正常。 在他的观想之中,那棵形若枯萎的幼苗的灵根正在向着健康的幼苗转化,每次那些绸缎般的血色灵光从幼苗之上刷过,都会将这转化的程度推进一些。面对着这样的进展,十三并不觉得自己会有多么兴奋。毕竟已经历经了两世的磨砺,如果还做不到这个程度,他又如何面对他自己所选择的对抗天命这样艰难的路途。 慢慢看着灵根已经转化了将近五分之一之后,十三开始结束这一次的洗练。过犹不及,既然已经找到了正确的补救方法,他就不用着急,这次并不像上一世,他的时间还很多,可以慢慢来。 吐出最后一口充满压抑的死气,十三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至少比昨晚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要好太多了。转头看向一副凶残睡相的苏若,十三无奈地叹息了,他昨晚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选择这个一无资质二无悟性的女人传授修行之法的。仔细想了想,这大概是出于这个女人和“鬼”是同乡,是天命所不掌控的变数吧。 勉强给自己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十三走了过去,想要叫醒苏若。虽然自己可以吸食生机不用吃那些五谷杂粮,但是这个女人应该是不可以的,所以他们还得找到一个地方解决苏若的食宿问题。 不过让十三没想到的是,他还没走到苏若身边,那个女人就像防贼一样瞬间醒转,然后满脸警惕地说道:“你终于要丧心病狂地对姐们出手了吗?虽然姐们知道自己如花似玉闭月羞花举世无双,但是你的样子实在太小,别人要是诬陷姐们老牛吃嫩草,那怎么办!” 十三没有说话,默默地看了苏若一眼,然后转身就走,再不给她发挥的空间。这个女人,绝对是个麻烦。 “喂!十三童鞋,开个玩笑嘛。姐们不是有意的啦,喂,等等我啊!” 看到十三转身就走,苏若终于正常了起来,抓起身边的锈剑就朝着十三离去的方向追去。她可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昨天她听十三说过,这里是乾元王朝与万妖之国的交界,肯定有很多妖怪在这里出没,她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平稳地迈步向前,十三的步子很稳,看似是在散步一样的前进,但是苏若已经跑的跟死狗一样了,却只能够将将看到十三那个年轻俊逸的背影。虽然看着很欢脱,但是苏若似乎也有一股不服输的坚强韧性,强忍着疲惫一直紧紧追逐着十三,再没有说出什么恳求软弱的话。 十三确实是在考验这个来自异世界的女人,修行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果没有一股可以经过艰难困苦磨砺的韧劲,恐怕最后也只是蹉跎了时光,成了一场无疾而终的空谈。更何况他最欣赏的就是固执,自然要在方面设置考验,以验证自己的眼光。 风声在耳边呼啸着,十三准备前往与天威郡隔着一条山脉的长水郡,两郡之间有着天然的山脉阻隔,也分属两个不同的宗门势力范围。天威郡属于履岳道宗的道场范围,是履岳道宗面对万妖之国的门户。不过自从乾元王朝根基稳定,与万妖之国划分边界签订盟约之后,对于履岳道宗而言,这里的重要性就降了好几个档次,这也就是当初只有老观主一人去天威郡建立南镇观构筑山势的缘由。 而长水郡,则是蝉月宫的道场范围,不过蝉月宫对于凡俗重视程度比不上履岳道宗,只要长水郡的郡守每五十年将选定好的道童送去蝉月宫,她们就压根不想去管理那些凡俗的琐事。因为高居月宫之中的仙子除了履行灵修之间约定俗成的斩杀邪道妖魔的义务以外,大多性子清冷,不喜欢去过问俗世,一方面是她们宗门选址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她们所修行的功法所造成的。 其实十三前一世想要建立乾元王朝,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赚取功德,也是想要给那些凡俗的世人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生逢乱世,大多数人都是穷困潦倒无所依凭,还有妖族在一旁肆意妄为,建立一个稳定地王朝来制衡妖族与灵修,稳定世间的秩序,就成了他和辰龙最初的想法,一直坚持到最后,终于是大致实现了。 现在,各个宗门之间都认同了乾元王朝,通过划分道场的方式稳固了宗门的传承的来源,除非像是诛魔十道和碧落剑宗那种不死不休的世仇,再没有了致使双方死斗的恩怨。大多宗门之间发生的恩怨都可以通过乾元王朝的调节而逐渐化解,这自然是一番无比巨大的功德。也是源于此,天命不能够直接除掉心怀反意的十三,甚至除非十三做出违反天道规则的事情,都不能惩处他,还要一定程度上对他有所偏向。 十三知道这一切,这也是他反抗天命的底气,要不是如此,他当初也不会和辰龙制定出假死还生的迷局,也不会这样频繁地挑战生死之间的秩序。楚笙离当初想要学他的那一套,但是她没有明白,十三这样做的底气所在,所以失败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寻了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十三坐下开始稍事休息,已经精疲力竭的苏若还在目之所及的远方缓慢挪动。这一路他专门寻找崎岖难行的山路,还没有放慢自己的速度,但是苏若还是紧紧地跟了上来,看来她的身体还不错,至少有一点底子。 “还不错,看来你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端坐在巨石之上,十三平淡地称赞道。不过,已经气喘吁吁的苏若完全不想理会这个小气并且恶劣的家伙,看上去一副还算可爱的样貌,但是实际上却是一个截然相反的恶魔。拄着自己手中的锈剑,没好气地往那块巨石旁边的草地上猛地一靠,整个人毫无形象地呈一个大字躺着,苏若现在谁也不想理会。 虽然对方不想理会自己,但是十三反而来了兴致,一副我是为了你好的模样开口道:“我们马上要去长水郡,那里是正道十大宗门之一蝉月宫的道场,不过蝉月宫的那些人大多不愿意管事,所以那里会聚集一些漂泊的散修,也有专门供奉散修的凡俗门派。我正好可以找一个地方带你入灵修的门。”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苏若好像恢复了一些力气,虽然仍旧是躺着没有动弹,但是终于开口道:“喂!十三,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你要领姐们入门,好歹要告诉姐们抱住的大腿有多粗吧。要不然去了那里,还不天天受人欺负。” 略一挑眉,十三很淡然地回答道:“筑基还没入门。” “纳尼!”苏若一听这话,立马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么累死累活的跟上来,竟然只是跟着一个西贝货吗!这还有没有天理啦! “不过,一般金丹真人以下的散修,基本上我不会放在眼里。”十三很恶趣味地补充道,金丹之前体内的灵根无法发生本质的变化,沟通天地的能力还比较弱,一般放两三个威力大一点的法术之后基本上就再无还手之力,就像当初的顾飞白,如果不是至阳道的法术可以借助至阳的威力,他根本就杀不了他的仇人。 而悟透了生死转化的奥秘的十三,基本上已经可以被当做半个金丹来看待,要不是肉身的强度还达不到金丹的标准,就算面对两三个金丹,他也不会怂。 苏若这次真的不想再理会身旁的这个少年啦,明明难得自己一本正经地问了,他竟然这样戏弄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筋疲力尽,一定要他明白什么叫做不作死就不会死。 稍微逗一下苏若,十三也开始思索,自己到底该如何将这个女人领进修行的门径。既然想要带她修行,那么就不能够马马虎虎地糊弄过去,这是十三的处事原则。 仔细打量着苏若,看得她一阵恶寒,但是转眼就看到端坐在巨石上的十三跳了下来,将那柄锈剑从她手里拿走了。没等苏若抗议,十三就用锈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然后出乎苏若的预料,本来该鲜血淋漓的手腕竟然只滴了两三滴透着紫色的诡异的血滴。 难道十三并非是人类!苏若不禁开始了胡思乱想,却没发现在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几滴诡异色泽的血滴竟然自行扭动成了象形的符文,分列在苏若周围的四个方位。 “苏若,你一定要挺过来哦!要是挺不过来的话,会有什么结果我可不能够保证。”轻轻拍了拍已经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的苏若的脸颊,十三笑眯眯地说道,那笑容之中充斥这诡异莫测的恶意。苏若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当她想要挣扎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网中挣扎的蠢鱼,越挣扎越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当赤色的光芒彻底将苏若笼罩,十三这才收敛了笑容。苏若的体质很平凡,虽然比自己这个濒死的身躯要好一些,但是拿自己做比较,完全是脑残的行为,如果拿那些宗门的入门弟子作比较,可以说基本上一般收纳弟子的人第一眼就会放弃苏若,所以帮她洗髓煅体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 可是,洗髓煅体哪有那么简单,想要抵抗脱胎换骨的痛苦必须要拥有超凡的意志,他自己如今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一开始的考验就是出于这个方面的考虑,幸而苏若的表现还算不错,所以他也就下定了那个决心。 将锈剑平举,十三看着那些被他身后那圈赤色的血光所吸引的还未开启灵智的妖兽们,毫无畏惧。开启这个阵法之后将会遇到什么,十三已经有所预料,所以他选择了在长水郡城外的山峦之中设置阵法。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为什么这里的妖兽会这么多,已经超过了这个范围内应该存在的妖兽数量。 要知道,接近郡城范围的妖兽都会被清洗,万妖之国的妖王们也会约束手下,不往乾元王朝的方向活动。在郡城周围的零散妖兽,一般情况下会是刚觉醒没多久的小妖,或者独自行动的独行妖兽,可是这里这么多明显是某个妖王手下的妖兵,难道有妖王想要进攻长水郡,被自己遇上了? 还真是,时来天地都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不过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夸奖自己了,和苏若才相处了一天,自己就变得这么不着调了吗?十三暗自诽腹着。 看着那些形态各异却有着统一的妖气的妖兽们,十三不再犹豫,迎身而上。笑话,当初堵辰雷剑宗的宗门的时候,遇上元婴尊者他都没有怂过,这么一群连灵智都没开启的妖兽也能够让他知难而退吗? 手腕轻抖,颤抖地锈剑好似开出了一朵朵无比璀璨地剑花,随着十三飘逸的身形将周围染成了一片腥臭的血泊。这些妖兽的动作太过僵硬,就像是没有了自己意识的傀儡,暗自瞄了一眼隐藏在那股妖气之后的在远方操纵的灵力,十三没有留手,干脆利落地将这些妖兽全部解决了。 他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推论,操控这些妖兽的,并非是妖王,而是专修傀儡的灵修。这样的话,事情似乎更加麻烦了。如果是妖王,他还就可以考虑是不是直接干掉,以绝后患,但是如果是灵修的话,那么无论他是杀是逃,都会有无穷无尽的后患。 瞄了一眼身后依旧在闪烁的血光,十三叹息了一声,食指轻弹,用之前收纳的那朵地脉阴火将地面上的血泊和尸骸燃烧殆尽,他现在还走不开,只能够坐等别人准备。这次确实是有些失算了,以前可都是他准备好了以后去算计别人,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会尝到了这样的境遇?真心让他不舒服! n o.6 天鹜 一柄锈剑就构建了一片血泊,在凡俗眼中似乎是武道高手的标志,但是在这个场景之前加上一个条件——所面对的是一个定丹期灵修所操纵的妖兽傀儡呢。甚至更加丧心病狂的是,那些妖兽傀儡都拥有接近兵级的修为呢? 十三明白自己废掉了那群妖兽傀儡之后,定然会和那个幕后之人结下死仇,但是当时如果他不果断一些,恐怕那人也不会放过他。这种事情只能算自己倒霉,根本没什道理好讲的。 妖兵修为的傀儡,甚至还伪造了妖王的标志和气息,这到底会是怎样一个阴谋,十三骤然对其中的隐情产生了兴趣。但是仔细想想,自己现在烛龙双瞳还没有恢复,最大的底牌不在身上,感觉招惹麻烦都没有什么底气,感觉实在是好不爽。 一直以来,十三十分明白自己玩弄那些人的底气就是烛龙双瞳,能够看破一切的双眼,简直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每次想到这个,十三都会觉得欠了“鬼“一份偿还不清的人情,毕竟照实说,那是属于“鬼“的金手指。 默默叹息之后,十三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个令他有了些兴趣的阴谋之上。通过刚才对于那道隐藏在妖王气息之后的灵力的观察,十三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人绝非是正道十大的门下,更不可能是散修。那么排除了这两种可能之后,这次的谋划极有可能是魔道邪修为挑起灵修与妖类的矛盾而策划的一次试探。 对,是试探。 若非如此,怎么会将袭击地点放在长水郡,这里对妖类而言,过于深入了,是盟约还起着作用的范围。更何况小股妖兵的潜入袭击根本收获不了什么成果,这样不符合妖类的习惯。 大概说来恐怕是那些魔道邪修虽然已经有了反攻的实力与想法,但是那场斩草除根的正邪大战对他们的影响太过深远,而且常明自导自演的被星君诛杀的戏也应该让他们对那个所谓的星君十分忌惮,不敢在此时有什么大的动作。 稍微放下了一些担忧,十三依旧守候着还在洗练之中的苏若,相比于庚桑楚,她的资质实在是平庸得有些过头了。唯一能够让十三稍感欣慰的就是她对于灵气颇为敏锐的感知度了。 仔细梳理着自身所学,十三对于如何教导培养苏若倒是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他曾经教导庚桑楚的时候,是根据《天清九重》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地讲解的。但是这用在苏若身上就不太适合了。 《天清九重》是碧落剑宗的入门功法,也是包容性很强可以一路修行到元婴的一部完整的修行宝典,但是它的弊端就是对于资质要求很高,稍微平庸一些,就连凝液期都无法达到,一辈子支止步于筑基。 思前想后,自己所适合传授给苏若的也只有那一本他曾在传法大殿曾经选修过的《洞真玄思天鹜经》了。 这是碧落剑宗曾经一位妖族祖师所归纳整理的修行法决,主张探寻体内灵根本质,以灵根为基础,参悟生灵变化,借此御使灵气。 天鹜者,面对天命桀骜不逊之鸟也。这是当时那位妖族祖师的尊号,足以证明他所归纳整理的修行法决代表了怎样一个可怕的境界了。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苏若能不能接受妖修的功法,十三完全没有考虑,经过了数千年的朝夕共处,碧落的功法其实和妖类功法其实并没有根本性的区别,这也是碧落和以诛魔十道为首的灵修宗门的分歧之一。 人之修行,在于养育灵根;妖之修行,在于锻炼体魄。两者的差别正是所处环境不同而导致的正常差异,但是说到目的,实际上两者都是为了能够长生久视,与世同存。修行到了深处,差异性反而渐渐消失,只余下个人的性情与道路,真正差别并不在族类之上。 十三对于这些修行要义,有着切身的体会,但是他并不清楚苏若是否能够理解这些,或许她也会像诛魔十道一般,走上了另一条与他截然相反的道路,成为他所不愿意看见的那种敌人。 虽然十三确实是想要培养出一个天命之下的变数,但是变数的意义不就在于不光光是天命无法将其把握,就连培养教导她十三也无法掌控她的方向。这是一柄无法握住的双刃剑,可以轻易地割伤所有人。 对于这样的推断,十三也没有想过要用什么方式去留下翻盘的准备,人生不过一场赢则生、输则死的赌局,他早已将一切都压上了,何妨再多这样的筹码。 看着血光渐渐黯淡,但是始终不见那个操纵妖兽的幕后之人前来打搅,十三也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确实是魔道反攻的前兆。 仔细算来,自己相当于是帮禅月宫挡了一劫,没有找那些疯婆子要些补偿,自己可是吃了一个大亏。算了,借她们这片道场暂且藏身,也就算她们还了这个人情吧。她们既不知道自己帮过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藏身于此,就算是扯平了。 将锈剑横在膝前,十三随着那片血光的明暗开始背诵起了《洞真玄思天鹜经》。那些声音飘忽无定,像是在幽深的洞穴中淡然梦呓,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可是仔细听来,那就像微风吹过百千溶洞中大小不一的孔窍,随着十三的语调不停鸣奏起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天籁,振动着人的心魄,飞入无尽深远的云城。 一切真实都好似成了虚假的伪物,一切幻境中的伪物都成了难以辨别的真实。物相的界限在十三吟诵的经文之中渐渐模糊,仿佛从一开始整个世界就陷入了他的迷惑,无法挣脱,难以自拔。 血光也随之颤动着,像是在勉强应和,对于那种无法推测的节奏根本没有办法跟上。十三却没有想要放水的念头,只有凭借苏若自己的悟性所领略到风景才是真真正正属于她自己的变数,才会不为天命所束缚,又能够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灵修求得长生主要是看资质,而这所谓的资质正是天命所束缚灵修的手段。试想一下,就连你修行的基础都是天命所赋予的,并不真正属于你自己,那么又谈何反抗天命呢。只要天命赐下劫数,消弥掉你的修为与资质,你就只能甘于平凡,郁郁而终,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只要想一想,就再没有了继续反抗的勇气。 所以,哪怕是万分厌恶,哪怕是不共戴天,前一世,十三也不会吐露半句,也不会表现半分。因为他明白,世界不会以他为中心,就算他是应劫之人,也并非是少了他,这劫数就不会发生。他,没有别人所认为的那样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他所推动的那些事。 看着血色的光芒褪尽,十三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浑身上下又臭又脏好似极西的昆仑奴一样的苏若,帮她指出了最近的山溪所在。 但是当苏若一言不发地离去的时候,十三眼中闪过一道冷厉的锋芒,好似看出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凭借着两世的阅历,十三发现苏若竟然已经稳固了道基,拥有了筑基中期的修为。她的身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只无比高傲的神鸟在环绕,好似正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冲破天命的阻隔。 这是领悟了天鹜真意所获的异象,但是十三并不相信苏若竟然只听他诵念了一遍,就领悟了其中的真意,除非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原因。比如,借尸还魂或者元神夺舍。 苏若大概想不到十三会有这样的猜测,她现在最想要做的就是将身上那些难以忍受的污垢清洗干净。 不过当真的看到那条溪水时,苏若突然神情激动地破口大骂道:“他喵的老妖怪,快从姐们身上离开,你个老色胚,姐们这国色倾城的身躯和容颜也是你可以觊觎的吗!” “一来,我不是公的。其次,我根本离不开。最后,你并不漂亮,无论是从灵修的角度,还是从妖族的角度。” 那个骤然响起的声音并未吓到苏若,她很清楚对方存在,但是它所说的话着实把苏若气得不轻。 “你给我快滚!”苏若气急败坏地吼道,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卵用。 那个声音分外冷静地回答道:“是你把我摄进你体内的,如果你无法控制那股力量,我根本就无法离开。” 这样的回答让苏若无言以对,但是要让她放弃赶走对方似乎也颇有难度,至少她自己觉得这个老妖怪绝对和自己相性不和,完全没有共存的理由。 沉默了许久,似乎觉得再不去清洗一下,就再难以忍受,苏若终于服了软。她直接跳进了溪水中,看着身上的污垢遇水即化,恨恨地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姐们骂你,你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吗?” “蝼蚁斥责巨象,巨象会有感觉吗?”那个声音不等苏若回答,又接着说道,“我的名字叫鹜,曾经是碧落剑宗的宗主。” 苏若听出了那个声音再说起自己身份时的骄傲,似乎这个碧落剑宗是一个极厉害的地方,值得她一生为之骄傲。 “能够吟诵那本《洞真玄思天鹜经》的人,一定也曾经是碧落剑宗的人,然而如今却行走在外,恐怕碧落剑宗是遭了某种大变故了,你能帮我问问吗?” 苏若有些茫然不解,她很奇怪为什么涉及到那什么碧落剑宗的时候,这个骄傲的老妖怪的语气会变得那么温柔,像是磨平了所有棱角。 不过,苏若并没有想要立即答应,她的心肠还没有那么软,更何况她还有很多疑惑没有得到解答。抖落了身上的湿气,苏若问道:“为什么你说那个人‘曾经’是碧落剑宗的人?还有,你得告诉姐们,那个碧落剑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个声音没有迟疑,很直接地解答道:“碧落剑宗是我曾经的师门,在我那个时代,是诸天正道第一。至于传授你经文的那个人,我看得出他在那篇经文之上很下了功夫,只有碧落的人才会这么做,因为除了碧落,在没有别的地方会研修妖修的功法,这是其他正道灵修所墨守的禁忌。” “不会有意外吗?仅仅凭借这一点,就断定对方曾经是你所说的碧落门人,有点太武断了吧。难道那个人就不会是因为父母之中有人是妖怪,或者因为其他什么奇遇得到了碧落遗失的经书?”苏若脑洞大开地推测道,她一直在猜测十三的来历,毕竟对方这样无条件地帮助自己实在是太奇怪了。难道他是贪恋自己绝色的容颜?苏若一直没有放弃这种可笑的臆想,但是她的理智也很直接地告诉自己,这不会是全部。 名为骛的残魂没有回答,似乎不想再理会这个陷入臆想的脑残。 就在这时,十三的声音也适时地传来,似乎是在询问苏若的情况。 运用刚学会的灵力将身上的湿气蒸干,苏若骤然发觉这灵力实在是一种用途广泛的力量,只要属性合适,你想用它做什么都可以办到。 “喂喂喂,十三童鞋,姐们已经掌握了你说的灵修基础的灵力用法,厉不厉害,6不6?”一脸嚣张地看着十三,苏若夸张地笑道。 “万物凭天,生灵禁法。”十三无所谓地笑了笑,一点灵光正中躲闪不及的苏若,禁锢了她那一身异场虚浮的灵力,分分钟打脸教她做人。 发觉自身灵力被禁,苏若一下子就献上了自己的膝盖,准备服软求饶。但是她体内那个残魂似乎是看不过去了,在苏若耳边传音,教她如何破解那个看上去十分精妙的禁法决。 十三并没有去阻拦,正如同对方想要试探自己一样,他也想掂量一下这个看似年代久远的残魂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会是什么样的身份。 no.7 古今 轻轻捻过身上那片密布血纹的衣角,十三在指上沾染了一丝未干的血迹,这是他施展术法的基础,残余的灵力不多,他只好用能够承载灵力的血来替代。 其实十三这样是在为了一时的意气消耗自己仅剩无几的生机,就算他的境界再高,也并没有达到无中生有的水平。也就是说他每施展一个法术,离他彻底离世就越近,如果他不能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件事的话,之前两世所作出的努力就尽数白费了。 十三虽然知道这些,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他一直是一个固执的人,所谓恐惧与生死,只是徒然惹人发笑罢了。省于心,却不滞于行,这便是那些人永远追不上他的缘由。 血色的灵光带着一股入灭的浓重死气,像是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灭亡。名为鹜的残魂暂时操控了苏若的身躯,神思流转,瞬间冲灭了十三所下的禁法决。 “这是从界碑上悟出来的吗?看来碧落应该就是覆灭在你手中了?”鹜并没有立即动手,在她眼中最重要的还是碧落的消息。 十三盯着指尖的灵光,任凭对方的神念将自己锁定环绕,依旧身形稳固安之若素。他看着散发出一股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妖异魅力的苏若,淡笑着说道:“不破不立,任凭一个宗门传承了数千年,终究会是腐朽,只有从毁灭中新生,才能够延续最初的辉煌。” 鹜似乎不想否认十三的论调,但她是女人,女人从来都拥有任性的权力,何况她也注定是十三的祖师,祖师教训弟子,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十三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被人收拾,他有自己的骄傲,如果光凭性别辈份就能让他认输的话,他也不必费了这么大的心思与代价,还赌上了自己的三世。 消除了禁法决不过是开胃小菜,鹜的手段自然不止于此,她的掌中舞动着橙黄色火焰,璀璨却又平凡,像是天上的星辰正在偷偷地眨着眼。 这团火焰不是凡火,虽然局限于筑基的实力,但是作为一名已然登临仙道的长生者,鹜的本命神通就是这朵名为“空焰”的神火。 看着这虚实不定忽明忽暗的火焰,十三明白,这绝非是能够被轻易驱散的凡火。似幻非幻,若真非真,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在他眼中,这既是火焰,又并非是火焰,让人永远难以猜测其中的底细。 该如何应对呢? 十三确实是有些为难,若要以阵法,自己承担不起其中的消耗;若要以术法,看这朵火焰的性质,大概便是专门破解术法的神通;若要以剑法,又将陷入对方所编织的迷网之中。一出手,就将自己废了大半,纵然这是自己受困于这身残破的身躯,也让十三莫名叹息,满是感慨。 鹜并没有对正在沉思的十三动手,她占了守势,处于上风,只要十三一出手便会为她所制,她又何必出手呢?反正如今苏若已有筑基的修为,硬耗着比拼持久,也是她的赢面大。 鹜不是没有看出这个隔了许多代的弟子如今的处境,但是他自己都不在乎,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她相信,有自己教导,就算这个弟子失败了,苏若也能够承载那些重担。这是她的信心与骄傲,不比十三差到哪去。 他们的时代相差甚远,所秉承的理念也多有不同,但是他们都有传承自碧落的骄傲,我便是绝巅之人,除却天命,再无敌手。 这是天才的通病,亦是维系碧落的纽带。 苦思良久,十三看了看临近黄昏的天色,终究还是举起了手中的锈剑,迎身而上。虽然那一手神通火焰基本上没有什么破绽,但是他相信,自己手中的剑一定能制造出破绽来。 他抬手直刺,锈剑直指苏若的咽喉,虽然剑上锈迹斑斑,但是那股冷厉的锋芒却好似凝霜,寒人心魄。 鹜的眼神微眯,对于这个隔了不知多少代的弟子不知是嘲笑还是赞叹,但是她终究收起了手中的火焰,折下身旁一根纤细的枝叶,引势前架,如同游鱼悠然踏入深不见底的澶渊。 十三没有半分恼怒,他知道相对于自己如今这身残躯,苏若那哪怕是刚进入筑基的修为,也好比无法难以横越的高山。 他看着那游鱼般的枝干默默叹息着,一举手,将锈剑交予左手,架住了那鱼跃的剑意。原本执剑的右手并指成剑,刺穿了横于他们之间那悠然死寂的静水长渊,坚定且执着地刺向鹜的颈脖。 这样的转折确实让人猝不及防,谁能想到十三竟然会骤然间弃剑不用,仅凭剑指就刺破了鹜所构筑的深远剑境。那一点猩红的锋芒渐渐夺目,骤然绽放间,好似只在夜间开放一刻的美丽昙花,闪烁着难以直视的厉光。 世间一切皆可为剑,当然包括自己的躯干身体。十三的目光坚定如山,他的剑指亦是,哪怕那根枝干已经灵巧地绕过了锈剑,直劈而下。 十三从未想过能够挡住这位祖师的剑式,只是他从不将自身的生死安危放在心上,他只是相信自己能够在死之前突破眼前的一切,刺中这位祖师的咽喉就够了。 这样的剑是死剑,完全失去了所谓的剑的变化与神妙,是决绝生死的剑术。在这世上,谁敢说自己能够胜过一切?但是,在十三眼中,他敢说自己能够胜过生死。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他就已经足够胜过了这世上的大多数人。 “罢了,你赢了。”看着停在自己咽喉之前的那记剑指,鹜停下了仍在下劈的枝干,淡漠地说道。虽然强装着镇定,但是这来自古时的残魂心中已然泛起了惊涛骇浪,她在诧异,怎会有这样的灵修。灵修的目的都是为了寻求永恒与自在,这才是他们与天命抗争的缘由,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再放在心上,那么他所修行的到底是什么道呢? 看着苏若一脸埋怨的神色,十三收回了剑指,抖落了一身如山的死气,默默的,不再说话。 为什么那位祖师会在最后时候认输,十三心里清楚,那是因为这样的交换其实并不值得。他舍弃了一切,并非是因为勇猛无畏,而是他心里很清楚,就算再怎么厌恶自己,这位祖师都不会对自己下死手,只因为他曾经是碧落的门人。 碧落剑宗带给其中所有人的并不只是修行长生的门径,还有一种纯粹的居所,在其中修行的其实都是离群索居的孤独之人,都是家人。 家人之间哪怕有仇恨也不会决生死,十三曾经叛出碧落,也有这样的原因。毕竟数千年来,公然昭告天下下叛出宗门的,也只有他这一人而已。 所以,其实无论输赢,都不是什么光彩的值得夸耀的事情。对于十三而言,是这样,对于鹜而言,亦是。 苏若猜测不到这两人的所思所想,但是她明白这两人的心情都非常低落,他们各自秉承着无比坚定执着的信念,是同一种人,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无法认同对方,难以相处。 晨光曦微,苏若骤然发觉十三所处的地方有一种似乎永远难以企及又近在咫尺的阴暗,那片阴暗让人心惊肉跳,骤生惊恐。 “那是死气,是转生了几世积累下来的孽业。人死万事空,其实也不尽然。孽业并不是存在于人的魂魄,而是存在于他过往所存在的那些岁月之中,不忘却自己,就难以根本消解。”鹜的残魂终于在苏若的识海之中显露了形迹,她淡然地解释道。 苏若恍然,然后喃喃道:“那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鹜对于这个评价不置可否,她的眉眼突兀尖利,闪动着让人无法正视的锋芒。她不能够肯定十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她能够猜测到十三一定搅动过这个人间,留下过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们交手的时候,鹜也曾推断过十三的实力,起码她看得出来,十三的眼力属于顶尖的水准,几乎是她刚显露出“空焰”,十三就看破了这神通的优劣,只不过限于身躯,没办法用更有效直接的办法破解。 这已经是很可怕的眼力了,她的“空焰”是属于幻术系的天赋神通,在她手中又起码战斗了数百年,研修了数百年,竟然被人一眼看破,这在她的那个时代是从未有过的奇迹。 而且不说别的方面,就单论十三的剑术,也远在她之上。从表象上分析,她用新折的枝条,十三用锈剑,十三竟然还无法直接破解她的剑境,看似是说明了十三的剑术不如她。 实际上,她的剑境是以灵力为基础构成,而十三之前架开她的一剑,完完全全没有用过半分灵力,甚至那记指剑也仅仅是在锋芒之上裹了几缕灵光罢了。 这不仅仅是剑术上的差距,亦是境界上的差距,鹜明白,御使灵力到了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她完全做不到。于是,她便肯定了,就算如今的碧落是在苟延残喘的境地,也一定不是十三不想去改变,而是不能去改变。一定有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存在,才会让这样境界的十三选择背负所有孽业而死,才会让碧落在如今韬光养晦,选择潜伏。 修行上有所成就的人或妖,都不会是傻子,因为无法看清局势的,基本上都已经死了,这是古今都适用的准则。 鹜所关心的还是碧落如今的现状,那里埋葬了无数她曾经的挚友与同道,埋葬了她曾经最辉煌的时光,她哪怕一息尚存,也不会,也不能对那个地方置之不理,不闻不问。 瞧了瞧苏若突然锐利起来的眉眼,十三突然开口道:“黄泉的封印松动,天庭的仙人下界,诛魔十道成了魁首,履岳道宗选择避世不出。” 简单的几句话,却在鹜的眼中描绘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危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十三会做出了那种破而后立的绝户计。 局势确实已经到了完全不容碧落选择的地步了,所谓的黄泉,就在碧落之内,鹜明白其中到底隐藏了多少被镇压至今的古老魔物,哪怕只是封印松动都会演变成一场带着腥风血雨的浩大劫难。 至于天庭的那些仙人,虽然并非所有人都想要将两界统合,成就帝王之业,但是恐怕六御之一的某位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这是道路的冲突,没有道理可讲的。 鹜的那个时代,诛魔十道才刚刚兴起,两个宗门之间的恩怨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她很清楚那个包容万象的宗门的潜力和野心,按照他们的想法,碧落在正道第一的位置上确实已经太久了。 不过鹜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本来是碧落最坚定盟友的履岳道宗会选择避世不出,这才是让她诧异的地方。 “泰山公已经离世了吗?”鹜思前想后,终于带着肯定的口气问道。世上谁人不死,只不过她没有想到那个号称人间定力第一的人也会有熬不住的时候。 十三没有否认,但他并不觉得履岳道宗的背叛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对于长生者,这太过儿戏了。 他们是灵修,是追逐永恒与自在的先行者,这是他们的本质,亦是他们的束缚。无论古今,灵修都应该是差不多的模样,因为时光对于他们所能造成的改变实在太细微了。 苏若被十三那种寂寥的眼神看得一阵肝颤,她可接受不了这种经过漫长时光研磨而成的价值观,简直像是旧时代的河床,散发着让人打心眼里就不爽的气息。 “十三童鞋,你现在是个骚年懂吗?姐们告诉你,骚年就要有骚年的气质,按我朝太祖的话讲,那就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所以啊,十三童鞋,快随着初生的朝阳奔跑吧。”苏若一脸正经地说道,但怎么看都有一种难以言语的胡言乱语的扭曲气质。 十三像是看到了某种智商余额不足的生物一样瞪了苏若一眼,然后淡淡地说道:“一会儿我们进入长水郡城,我就是你的师父王十三,你是我新收的弟子,我们的门派是妖师散人一系。记住了吗?” “你为什么不直接叫装十三,姐们知道了,果然,贱人就是矫情。”苏若毫无顾忌地嘲讽道,但是不出她所料,十三完全没反应。 鹜在苏若的识海感知到了苏若话里浓浓的恶意,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他听得懂,只不过碧落对于弟子的管束其实没有别的宗门严格。就算没有去过你的那个世界,也不要小看灵修的领悟能力,这可是修行长生的基础。” 鹜的话让苏若骤然出了一身冷汗,但是看到十三依旧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放下了担心。 将锈剑递给苏若,十三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伪装也要装得像一些,灵修都是有点脑子的,把别人当成傻子只会显得自己是傻子。 no.8 妖师 妖与人,自上古之时就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两个种族,只不过在最初的时候,人族始终是处于被吊打被当成口粮的位置。直到上古第三任人皇与妖族立约之后,千万年的不停立约磨合,才渐渐改变成了如今的复杂关系。 十三所言妖师散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衍生出来的散修组织,一般而言就是修行妖修功法的散人。毕竟经过数千万年的演化,人的血脉之中也有不少妖的成分,修行妖修功法有时比纯粹的灵修法门还要快速有效。 这就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也是碧落曾经的雏形,直到跻身正道十大宗门之后,才不得不放弃了一些东西。不过也正是碧落剑宗的出现,才使得其他的宗门正视了这个事实,衍生出了诸如诛魔十道的妖魔道、履岳道宗的巡山使之类的人身妖修分支。 十三倒不准备在这上面借题发挥,但是他传授给苏若的《洞真玄思天鹜经》是实打实的妖修功法,不想太早暴露,只能用这样的借口。再说他现在也不太清楚如今人间的局势,借着妖师散人的身份来闹一场,正好打探一下,也顺便将苏若推入历练。 对此,其实鹜没有多少意见,既然已经输给了十三,那么听从他的指示便是必然结局,她虽然不是雄性,但绝非输不起。 于是,第二日的清晨,原本古井无波的长水郡突然喧嚣起来,十三带着苏若直接踹开了长水郡城的裹铜城门,惊起了一城起来做早课的灵修。 朝阳的紫气如氲,但在十三的锈剑之下尽皆散入城门轰然倒塌之后的烟尘中,剑光惊起如画,轻描淡写地破碎了所有瞬息而至的术法灵光。 “十三童鞋,你这也太嚣张了吧!”苏若仿佛重新认识了十三一样地说道。她忽然有点恐惧,怕自己并没有认清面前这个少年师傅的真实面目。 她通过鹜了解了十三的实力很强,但是她从未想过所谓很强竟然会是这样一种姿态。简单直接粗暴地轰开了这座巨城的宏伟大门,然后展现了所谓一剑破万法的宗师风范,一步不退,无遮无掩。 这简直6到上天了好不好。 但是十三并不这么认为,他的表现才是一个妖师散人应有的态度。我并未请求加入你们,我只是告诉你们我来了,你们必须给我一个我满意的位置。 妖之所以为人所不容,不仅仅是因为过去,也是因为现在。这是兽性与人性之间的必然冲突,说不上谁善谁恶,优劣从来都是对等的。 长水郡城的灵修自然不会因为这样就立马认怂,这样说出去太难听了,能够超脱凡俗,自然是有骄傲的资本,也有骄傲的个性。 但是十三也并非善与之辈,光凭手中的剑术就已经全然吊打所有筑基期的灵修,更何况是这些自学成才,无望金丹的散修呢。 伫立如渊,十三拎着锈剑静候着即将出现的人,这代表了这座郡城的态度,也代表了他会花费多少时间来宣示自己的存在。 此时的长水郡城却一片静憶,只是缓慢地逸散出了一股冰冷的风霜,好似域外的死地。这是禅月宫的月仙域,是筑基期少有的领域性质的法术。十三暗自嘀咕,难道那些喜欢宅在月宫的疯婆子竟然出来散步了吗? 迎着刺骨的风霜,十三丝毫没有动容,禅月宫的疯婆子虽然难缠,但是还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妖师,月宫的仙子都出手了。你还不离开,长水郡城不是你可以掺和的地方。”随着月仙域的开展,数名散修终于出现在了十三等人的面前,谨慎地规劝道。 这便是筑基期的苦恼,就算一名筑基巅峰与先天武者也不过是五五开的胜负而已。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诸位散修也没有打算与这个嚣张跋扈的妖师一决生死。他们也是有苦自己知,虽然好歹说动月宫的仙子出手,但是像禅月宫的仙子极少会插手散修之间的纠葛,一部分是因为正道宗门与散修之间的协约,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月宫仙子的淡薄性格,她们如非必要,轻易不会陷入与人决生死的境地的。 十三撇了撇嘴,要是这么轻易就知难而退,那实在不是妖师的风范呢。 看着那些肉眼可见的风霜,十三举剑向前,轻声吟诵道:“驷骥驰疆场,风沙渡列国。干戈并狼烟,雪鸣定北坡。旦夕起征战,枭首何其多。星野天地平,崩燃江山阔。” 这是凌掠的剑势,起于干戈交错间的战火,几乎是瞬间就破碎了那些缓慢并且淡薄的风霜。真的战士从来无惧任何风霜,除了自己,没有什么是真正不可战胜的。 苏若看不懂,那些散修也看不懂,他们只知道,破掉这个看起来很厉害实际上也很厉害的法术,十三只用了一剑。 对于在场所有的散修而已,这不过是验证了他们的谨慎而已,但对于苏若而言,不吝一场翻天覆地的冲击。她昨日才走捷径步入筑基期,明了了灵力所能造成的改变,今日就被十三如此强硬地刷新了三观,要知道,鹜和她提起过,十三如今本身的修为只能勉强算作武道先天而已。 似乎是察觉到苏若的惊愕,十三暗地里传过去了一道神念:“金丹真人再怎么沦落,也不会输给一群残缺的筑基的。” “通幽盟拜见妖师,恳请妖师赏光,入城一叙。”就在所有散修都保持了缄默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越众而出,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十三的面前。 十三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他点点头同意了这个一身狐裘貂绒却十分坦荡的男人的提议。他和长水郡的散修之间需要一个缓和的台阶,谁最先表态,虽然有极大的风险,却也会获得最大的收益。 招呼苏若跟上,十三跟着这个不像修士反而像富商的男人进了城,周围的人依旧缄默,却逐渐散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活得久了,能够揭过的事情就太多了,所有事情都斤斤计较的,也活不到那么久。 “妖师的弟子真是天纵之资,竟然这么年轻就成就了筑基,我等朽木果然是比不得的。”那个显得富态的男子一脸平静地称赞道,似乎是一眼就看穿了十三与苏若的关系,像是恭维又像是警告。 十三瞄了他一眼,对这话置若罔闻,像是从未听到过。他并不需要表达什么,他是被请进来的,如果有什么波折,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掀翻这棋盘,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样的胆量。 男子自讨没趣却没有尴尬,反而继续自然地问道:“妖师从何处来?” “映血宫夹桃山,万古藏幽之地。”十三随口答道,他并未欺骗眼前的男人,映血宫就在碧落附近,是个流传了很久的妖修宗门。 只有真实才能掩盖住谎言,这是十三的经验之谈,他欺骗了人间这么多年,大体上是因为他从未说过谎话。 没有继续刨根问底,这个通幽盟的主事也明白一个道理,拥有实力的人才拥有话语权。能够一剑破掉月宫仙子的法术并且敢于这么做的必定不可小视,犯不着为了这种显而易见的敷衍而纠缠。 他知道十三绝对不会说实话,所图谋的也必定不会这么简单,但是这并非是他所要考虑到的。他的资质只够得到一个主事的位置,又何必去烦恼盟主应该去思考的问题呢。 “妖师大驾光临,我们通幽盟还真是不胜荣幸。在下时旭东,暂代通幽盟盟主,请妖师进屋说话。” 雕栏画栋的大宅之中,那个自称暂代通幽盟盟主的男人很早就迎了出来,满面春风地盯着十三,像是看见了什么稀世的珍宝将要投入自己手中。 这是个不简单的男人,十三几乎在一照面就看到了他眼中那燃烧着的将要喷薄的野心,那是能够将世间的一切都燃烧殆尽的东西。薄眉、星目、燕颌,是王侯之相,而这一切眼前的这个男人都有,看来这个人大概是前一个王朝的遗孤。 拥有野心自然没什么不好,是前一个王朝的遗孤其实也无所谓,天命已定,纵使再怎么努力,也不过只是空谈罢了。只是这样,却终究让十三想起了华胥,想起了初见时杏黄色的油纸伞。 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十三默不作声地跟着时盟主进了那间彰显富贵的宅子。 席间坐定,苏若略显不安的看着周围侍立的女婢,一直接受人人生而平等的她倒是很难接受这样的阶级对立。只是十三并未开口,她也就不好做猪队友,授人以柄。 虽然不懂十三与那个阔老之间到底在僵持什么,但是她大体看得出两人之间那种“谁先开口谁就输了”的尴尬氛围。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时盟主到底想要做什么?”十三笃定地问道,顺便挥手示意那个主事将这些婢女撤下去。 他并不在意别人的命运,但是自己徒弟的心思他还是一清二楚的,就跟“鬼”一样,愚蠢而天真。 灵修并不会沉迷于世俗的享受,这是寿数漫长而带来的改变,就像人不会像野兽只追求活着一样。所以看到这样奢华的接待,十三就明白,这个所谓的通幽盟只不过是一个披着散修皮子的叛逆而已。 这个时盟主拉拢自己的目的并非是招揽而是想要将自己召为部属,但是自己会给他这个机会吗?恐怕他真的想多了,或许自己是想暂时找一个容身之所,但是并不会委曲求全。 想清楚了之后,十三也就不想再继续与这个人虚与委蛇下去了。但是出乎他所料的是,这个时盟主并未有什么动容,反而平淡地回答了十三的问题。 “我修的是人道,自然要追求权力与富贵。但是妖师恐怕也不仅仅是想要进入长水郡城而已吧。只要妖师想要有所动作,那么自然就给了在下机会。在下只不过是想要确保更多的把握而已。” “你怎么确信我要让长水郡乱起来?”十三试探地问道,他想看看对方的底牌。 时盟主开怀大笑,似乎觉得十三的问题太可笑了。随即时盟主说了一句,十三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话。 “那些傀儡是我的。” 这就可以解释了,这个前朝贵胄是魔道布下的暗子,但是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暗子的身份,他还有更大的欲求。 所以他需要一个敌人,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让魔道给予他更多的支持。十三合乎这个标准,也拥有这样做的理由。 十三明白,对方看出了自己无意对抗魔道的崛起,起码没有主动想要对抗。这便是时旭东想要与十三商谈的基础,也是时旭东所给出的一部分诚意。 “我是妖师,不是魔道。”十三沉吟了一会儿,淡漠地说道。他并不否认时旭东的提议对自己的计划有帮助,但是有些事情他绝不会去做,并非是洁癖,只是单纯的不愿意。 见到十三果断拒绝,一旁的主事忽然插话道:“可是你不愿意不还是要与我们为敌吗?到时候,我们可不会光明正大地出手。魔道嘛,无所不用其极,对不对,妖师大人。” 看着主事阴狠的表情,十三依旧安之若素,他看着屋外的点点斑驳的残阳,突然喊道:“都听清楚了吗?接下来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怎么回事!”时旭东一声厉喝,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惊愕而无所作为。猩红的灵光暴闪,他径直冲向了苏若,意图挟持人质。 十三有些赞叹,此子果然不是易与之辈,若不是自己一早就察觉到了那个主事身上与妖物傀儡相似的气息,以履岳道宗巡山使的身份与此地禅月宫的弟子沟通了,恐怕做不到这个地步。 不过虽然这只困兽犹有挣扎的意图,但是禅月宫的月仙域已经展开,自己又在苏若身边,他注定不会成功的。 看着淡淡的冰霜在那些血色的灵光之上蔓延,十三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紧紧盯着时旭东已经冰封僵硬的躯体,这躯体之上竟然出现了类似破碎的裂痕,其中的傀儡部件清晰可见。 而且在他和禅月宫的那名弟子收拾这具傀儡的时候,那个主事已经诡异地没了踪影。 被他耍了! 十三有点失落,看来三次转世还是对于自己有着影响,不然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自己想要在这里完成自己的计划,恐怕会很不容易了。 no.9 冰蝉 虽然被那个时旭东摆了一道,但是十三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他向还在惊诧之中的苏若介绍道:“这是禅月宫驻守在长水郡城的执事,我入城之时发现了时旭东的异常,就通知了她。” “你好,我是十三的弟子苏若,那个怎么说,见到你很高兴。”苏若没有忸怩,很自来熟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但是那个清冷如月的少女丝毫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收起术法和那个捕获的傀儡,然后一脸淡漠地盯着十三。 十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很干脆地说道:“这傀儡本来就是你抓住的,我只是过来堪地的,宗门并没有交给我什么任务,所以你可以回去了。” 那个少女也不客气,听完十三地回答,立马转身离去,不带半点烟尘。苏若暗自嘀咕,却不想那个少女骤然回头,留下了一声玉罄的残响。 “冰蝉。” “冰蝉?”苏若略带疑惑地重复道,她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 十三淡笑着解释道:“这是禅月宫的习惯,如果遇到想要收入门下的弟子,就会留下自己的姓名。看来,这个冰蝉,是看上你了。” 苏若愣愣地看着十三,像是并未理解他的意思。自己不都已经介绍过自己的身份,是十三童鞋的弟子,为什么那个冰蝉还会看上自己,难道她觉得自己资质太好,想要挖十三童鞋的墙角? 十三没有解释,他看着面前的满桌野味佳肴,自顾自地动起了筷子。 “喂!十三童鞋,刚把人家揭发,就这样直接,好像有点不大合适吧。”苏若一脸正义地质问道,但是看到十三完全没有理会自己,也只好放弃了规劝的想法。 十三一阵风卷残云,仅仅片刻就消灭了桌上的野味,倒不是说他真的想要享用这些东西。他之前消耗了太多的血液,如今不好好补一下,恐怕真的会出问题。 “没什么好在意的,大概等我们走了之后,禅月宫就会派人将这个通幽盟及其相关的所有产业尽数查封。魔道,在如今是根本无法生存的。”十三平淡地说道,他很清楚魔道的处境,因为这就是他的杰作。 苏若不以为然,在她的世界观之中,她觉得所谓正道和魔道其实只是代表了不同利益的集团而已,没有什么人是纯粹的善良。 盯着苏若的表情,十三不太高兴,以一种很严肃的语调说道:“你或许觉得因为善恶这种东西大多会被人为操纵,所以制裁魔道并不需要做得这么决绝是吗?。” 不等苏若回答,十三就生硬地开口道:“你错了,所谓正道与魔道的划分并非是因为善恶,而是因为修行的理念。” “不是出身,无分善恶。纯粹的以所持守的道而分辨。正道是循环,魔道是掠夺,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不是通过善恶呢?”苏若好奇地问道,她很想了解所谓的灵修和自己世界里的那些和尚道士到底有什么区别。 十三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有些犹豫,道从不是用简单的言语就能够解释清楚的东西。他保持着笔直的坐姿,像是真的很看重这个问题。 “因为善恶源于人心,随时代的变迁而改变,而且难以厘清。”堂前所悬挂的画像突然开口道,听声音应该是已经逃走的时旭东。 十三没什么过激的反应,不起身也不出手,就这样静静坐着,似乎早已知晓时旭东会再回来。 苏若不笨,虽然一开始给那个画像吓了一跳,但是通过十三的表现,她大概明白之前应该是这个时盟主与十三共同表演的一出戏,按照她以前读过的三十六计,这应该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晚风很静,像是在等待。不过十三也并不指望时旭东吐露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如之前他们所交谈的,时旭东脱离魔道的控制在近期对十三的计划是有利的。 两相其害取其轻,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明天会是个好日子,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妖师会让我想起一个已经死了很久的人?我想妖师一定不至于吝啬到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给我解答吧。” 画像给出的条件让苏若摸不着头脑,原本不是在给自己解惑吗?怎么突然变成了时旭东与十三的谈判了呢? 灵修还真是一群脑子里有癌的深井冰,完全无法找到他们的逻辑所在。苏若暗自诽怫,但是她还是保持着耐心继续听了下去,毕竟十三如今是她名义上的师父。 面对画像的问题,十三却不动声色,没有显露出任何破绽。他知道总会有人能够看透自己的计划,总会有神通能够算到自己转生之后的线索,但是现在他还不能够承认,他还没有无视一切的实力和资本。 苍白冰冷的食指上一点星芒如刺,仿佛一颗从未死去的心正在宣示自己的存在。这是一位传说之人的绝技,也是十三用来遮掩自己身份的底牌。 “陨星剑指!原来你是他,没想到你也会和摩诃寺的那群秃驴联手,地藏尊王菩萨就真的有那么大的威望吗?” 画像果不其然被十三引入了歧途,这记陨星剑指是当初辰龙通过探索到了那位传奇剑仙的传承而研究复原出来的底牌。原来的他以阵法闻名,而辰龙以术法惊世,都没有揭开这张底牌的必要,如今倒真是正好用上了。 “世上谁人不死,只要未得长生,就没有人可以对抗地藏尊王菩萨。我是如此,你也不会例外。”十三平静地回答道,他正希望对方会往这个方面想,自然不会过多地为自己辩驳。 画像沉默了,似乎是无法辩驳十三的话,又像是耗尽了灵力,恢复了傀儡死物的本质,再没了半点声息。 “都谈完了?” “恩。” “那么十三童鞋,你能解释一下,这座冰山为什么会一直坐在我身边呢!” 苏若的不满源自于她旁边坐着的冰蝉,因为在画像刚断掉与外界的联系的时候,她就看见了冰蝉在她身边显出了身形,似乎已经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确实是我要求她留下来的,我想打掉魔道复起的苗头。之前因为失误让时旭东跑了,所以我在做出补救。” 十三的话冰冷生硬,像是可以模仿冰蝉的气质来演绎的。演到一半,苏若没笑,反而是坐在一旁冷若冰霜的冰蝉开口笑了。 这反应太过曲折离奇,苏若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不应该是说好的策划阴谋吗?怎么好像这里每个人都是演技派,只有自己被瞒在鼓里,实在是心好累。 “你还是那个样子,总是喜欢一本正经地去骗人。要不是你已经有了楚笙离,我都想成为你的道侣了。”冰蝉面带微笑地调侃道,随即也不等十三回话,就转而面向苏若,重新介绍自己。 “你好,吾乃荀冰蝉,是禅月宫的首席。” 十三不满地撇了撇嘴,立马揭穿了这个装嫩的老妖怪。 “还说我喜欢一本正经地骗人,在这方面,你才是宗师啊!这是荀冰蝉,三千年前偷偷拜入禅月宫的老妖怪,就喜欢装嫩骗人。如果不是我察觉到那个月仙域实在是太诡异了,我还不能确定她的身份。” 苏若觉得今天一天实在是点背,接受的信息量好大,怎么这个世界里的老怪物一个个都喜欢隐藏自己的身份呢? 就在这个时候,鹜突然接管了苏若的身体,她冷着脸盯着冰蝉,似乎怀揣着某些莫名的恨意。 “哟,这不是鹜宗主吗?怎么着,您老还没死透呢!”没等鹜开口,冰蝉就抢先嘲讽道,她可不是一个会把先机让给别人的人。 看到鹜出现,十三也有些头疼,他知道这位祖师与冰蝉之间的恩怨,那原本是荀冰蝉曾跟他炫耀过的最得意的战绩——她抢了这位祖师的道侣。 虽然当初荀冰蝉并未和十三详细说过这件事情的始末,但是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见,这两位见面会是怎样的末日景象。 不过话说回来,十三倒是觉得如今的相遇真是充满了宿命的巧合,就和当初他第一次遇见荀冰蝉的巧合一模一样,全是天命运转的味道。 “喂,臭鸟,你知道吗。当初翼风死的时候,最后可是呼唤我的名字,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你呢。” 果不其然,十三就知道荀冰蝉绝对不会轻易消停,遇到过去的失败者不拨撩两句,吸引一下仇恨,就绝不是她的风格。 不过,鹜虽然有些落寞,但是却不再是之前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了。一缕残魂,仅仅是苟活于世,再怎么欺骗自己,恐怕也是毫无用处的吧。 她是个失败者,这是事实。 “好了,冰蝉,我实话和你说,我这次转世依旧是不成功的,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十三并不是全然因为天命的支配而来,他有自己的目的,虽然这目的与天命所想让他做的没有多少区别,但是他自己去做总比被强迫去做要好得多,其中可以操作的地方也更多。 被十三打断了自己的炫耀,荀冰蝉确实有些抑郁,但是她明白十三的性格,她才不想成为对方算计的目标。 恢复了一本正经的高冷,荀冰蝉淡漠地回答道:“世间生死皆有定论,转世之法只是虚妄。好吧,你说,要我怎么帮?” 发觉了面前的两个都不是自己可以糊弄的人,冰蝉也就放弃了自己的爱好,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 “我要向死而生,可是总是无法真正的死去。每一世都有牵挂,每一次都有不舍。”十三平静地说道,可是他无意间攥紧的拳头却表明了他真正的心情。 然而,听到这话的荀冰蝉只是冷笑,像是根本不信十三所说的谎言。 “向死而生?你以为这三千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要是你这种程度也算向死而生的话,我早已经成就长生了。何苦窝在这样一个小郡城,扮演别人。” 荀冰蝉的质问没有让十三动容,他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淡漠地说道:“不是我不想,死很容易,可是要在所有人心中死去,太难了。每当有人怀疑我是否是假死的时候,我的死就不真实了。” “你的意思是……”荀冰蝉想到了一种荒谬至极的可能,然而也许那就是唯一的真实。 十三静静地看着她,看着桌上将要燃尽却又始终没有燃尽的红烛,像是在看着无尽的未来。 他没有出生,自然就没有死去。既然没有死去,又谈何向死而生。不管十三愿不愿意承认,他确实是别人的棋子,行走在属于别人的胜负之中。 荀冰蝉感到了惶恐,她或许曾有所感,但是她从不愿相信,因为这样的恐怖远胜于生死,像是从开始就否定了自己的存在,住进了无从挣脱的樊笼。 “可是我不明白,你既然已经发觉,为什么不反抗呢?”荀冰蝉脱口而出,却又小心翼翼地掩饰了一番道,“我的意思是,对吧,你懂。” 十三不语,似乎是在思索,但是转眼又开口笑道:“看来我还是太过弱小,或者只是一步闲棋,难道连被关注的资格也没有吗?” 十三的笑容让荀冰蝉明白了他正在表达的意思,她修行到如今也不是轻易就会被吓住的,只不过她太信任十三,而十三所吐露的事情又太过惊悚。 冰蝉沉默着,望着同样惊疑未定的鹜,突然绽放了笑容,似乎已经看透了什么。他们所追求的并不仅仅是永恒,还有无拘无束的自在。既然被束缚,那么证明一定有超脱者在彼方,那么自己又为何做不到呢。 所谓的坚定不正是在动摇之后依然坚守自己的初衷吗?蝉蜕再多依旧是蝉蜕,能够一直坚持的只有真实的自己。 十三点点头,像是在赞许冰蝉,又像是遇见志同道合之人的欣喜。 纵使人生只是一场游戏又如何,我所坚持的才是永恒的真实。 no.10 纷乱(上) 风雨将阴,前方是好似是冰雪堆砌的宫殿,一条直道笔直贯通,飘荡着淡漠无情的风霜。这是禅月宫在长水郡城的行宫,也是所有长水郡的散修所敬畏的圣地。 十三带着苏若走在这段冰冷刺骨的道路上,他暂时还不能完全无视风霜的影响,但是坚韧如他,对此并没有多少在意。 “十三童鞋,你到底和那个老妖怪讨论了什么阴谋诡计,为什么一大清早就要带我来这里?”苏若躲在十三那并不高大的身躯之后,恨恨地抱怨道。 对于苏若而言,虽然鹜只是寄宿在她身上,但是她早已将鹜看成了自己人,面对那个一肚子坏水的荀冰蝉,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对于苏若的敌意,十三装作未见,他并不想过多地去影响苏若的看法,对于他而言,苏若能够拥有自己的主见才是对他最有利的。至于最后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其实也没有多少差别。 “我能够教你的不多,只好一次性让你看完,能够学到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十三回避了苏若的疑问,一本正经地说道。 烛龙双瞳还没恢复,十三却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安,他不能够再在这里消磨时间了,招魂的丧钟己经悄然鸣响,只是不知会是哪一个离开。 他和荀冰蝉的计划并没有多复杂,通俗地说就是要让十三所扮演的妖师接一场由长水郡城所有地头蛇摆下的龙门阵,然后将所有怀揣异心的人通过妖师这个旗帜摆到明面上来,进行一场大的清洗。 十三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冰蝉也觉得自己需要潜伏一段时间来消化十三给她的东西,所以两人一拍即合,选择苏若成为这个计谋的枢纽,也算是给她的历练。 其实结果如何对于他们两个而言,早已不重要,他们的眼界还无法被局限在如今一个小小的长水郡城之中。 说到底,十三还是要离开,要去孤独地流浪,因为他从未习惯有人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因为一个人的世界无所谓受不受伤。 苏若听出了十三的语气不对,却没有多想,她并非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在她的那个世界,每个人之间隔着一道玻璃才是正常的相处方式。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隐私,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别人知晓的事情。 如今的他们都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的人,并没有什么相互依存的必然联系,离开了对方依旧是没有顾虑,安然地活。 交谈的气氛被风霜冷彻,这里的寒冷似乎天然地引领人走向孤独。这是也禅月宫的修行理念,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风霜念境!仙子的手段果真超凡,原本那个妖孽以为龙门阵是给他们的下马威,实际上,只要他们踏入了这座月宫,就已是有败无胜了。” 一群散修列座在月宫主殿之中,通过中间树立的显影镜看到了那两个行走在风霜之中的身影,齐声称赞荀冰蝉的手段。作为仰禅月宫鼻息而生存的散修们,他们不得不如此,当然,荀冰蝉那副绝世的容颜,也让他们乐得如此。 “未必。”荀冰蝉的声音从殿上主座的细纱之后传了出来,犹如她的容颜一般冰冽清冷,让人连骨髓都一阵发寒。 其实大家都知道荀冰蝉说的对,毕竟当初城门口被集体打脸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若不是最先对十三示好的通幽盟一夜之间被禅月宫覆灭除名,在座的这些人谁敢起这个头,来给十三布个龙门阵,灭他的威风。能够修行有成的,哪个不是经过岁月的淘炼,不是精通事故人情的老妖精。 不过事实是一方面,他们如今聚集过来就是灭对方的威风,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降自己的士气吧。 所以在场的散修们全当没有听到荀冰蝉的话,自顾自地开始商讨对付十三的对策。 “柳真人,这里您的修为最高,资格最老,要不您来拿个章程?”坐在左手第三位的负剑少年开口道,他倒是个急性子,也不顾此时身在月宫大殿,完全没有把众人敬畏的荀冰蝉摆在话中,似乎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气质。 被点名的柳真人一脸尴尬,但是转眼他就放下心来,因为荀冰蝉半句话也没说,似乎默认了他被捧起来的地位。在场的散修为什么敬畏荀冰蝉,绝非和修为高低有关,而是这位冰山美人身后是十大正道宗门之一的禅月宫啊! 在柳真人看来,如今禅月宫不发话,只要这次龙门阵摆得成功,他就一定能成为长水郡城的门面,稳固如今被捧起来的地位,这让他那颗苍老的心瞬间澎湃起来了。 绵长而枯燥的寿命之中什么最诱人,还不是权力和野心这种毒到膏肓的果子。 定了定神,柳真人一脸严肃地说道:“既然大家抬爱,此事又事关我们长水郡的脸面,我柳虎就接下这一重任。毕竟荀仙子冰肌玉骨,岂能和那个妖孽动手,那还不让别的郡城笑话我们长水郡无人。” “柳真人说的对!原本都是修士,我等也无意与那妖孽为难。可是那妖孽不识好歹,欺人太甚,我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跟那妖孽划下道来,让那妖孽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右手第二位的大胡子一脸正气地说道,可惜那正气与他的面容实在不搭,只能看到一脸的狰狞。 这大胡子话音刚落,原来那位最先说话的负剑少年又开口道:“话虽如此,但是这妖孽剑法高明,确实不好对付。我们设下的考验可不能那么轻易让他过关。” “休要聒噪,我屠岸牯虽然其他方面比不得你们这些,但是杀人这种事情才是我的本事。第一场,我屠岸牯接下了,就拿这妖孽来试一试我的斩业刀。”大胡子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听到大胡子的话,柳真人满意地点点头,捋着自己的长白胡须说道:“很好,虽然有些丧气,但是那妖孽确实剑术高深,有斩业刀这等秘法探他的底,也就足够了。而且我看这妖孽虽然有一手好剑术,但是修为甚低,他以为借那手剑术就能瞒过我等的眼睛,也太小看我们长水郡的散修了。” “柳真人说的是,那妖孽身躯沉重,灵光黯淡,明显是锻身炼体不久,只是凭借神识强行驱使灵力,看似强大,实际不可持久。”负剑少年补充道,似乎有意要对付十三,对其十分了解。 端坐在细纱之后的荀冰蝉一脸嗤笑,凭下面那些破铜烂铁的实力,根本威胁不到十三。不过她倒是觉得那个负剑少年有些意思,长水郡的散修她基本上都了解熟识,但是这个人却有些面生呢。 不过这倒是没什么大碍,有人想要把水搅浑从中取利,有人想要将这场龙门阵变成针对十三的杀局,有人想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刺探什么,这些其实都无所谓。 荀冰蝉的自信源于十三,也源于她自己的实力,有什么变化能够脱离两位逆命者的掌控呢? 她静默地看着那些愚蠢幼稚的杂耍,像个孩子一样恬然进入隔绝一切的梦乡,再无声息。 时过半晌,十三终于带着苏若踏过了那种寒彻人心的风霜,在那些高耸的玉阶之前暂作休息。 苏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酸软与疲惫,胸腹间一口灼热的气息就要吐尽,却骤然被十三按在她背上的手生生给抽了回来。那些灼热的气息经过了外面的风霜仿佛骤然凝结,一块难以磨灭的块垒充溢心胸,几欲窒息。 恶狠狠地瞪着十三,苏若觉得如果不是现在自己半分气力也没有,早就让十三明白什么叫做作死。 “禅月宫的风霜是饥寒的另一种诠释,以无比充盈的极阴寒气逼迫体内的热血化为气态,成为筑基时所需的凝血之气,但这是邪道,只要血气一口吐尽,便是神仙也无法把你救回来。”十三就好似一个师长,不厌其烦地解释道,“之前你的筑基,由于我有些急功近利,所以没有让你充分体会筑基时体内的变化。如今刚好帮你补上这个短板,饥寒和焚热都在你心中,只要你把它们消磨圆润,你的筑基期就已经圆满了。” 苏若有些不信,继而询问体内的鹜,才算是意识到自己错怪了面前的这个莫测的男人。但是她也不愿道歉,她觉得这根本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十三没有事先说清楚的缘故。 十三也不在意,这本就是他想要达成的结果,他必须将自己与苏若之间的缘份割裂,不然以苏若的性格,可能又是庚桑楚那样的悲剧。 凝神远望,十三并不是第一次看见禅月宫的错落玉阶了,但是每次都能够让他有叹为观止的感慨。荀冰蝉虽然是游戏人间,但是在这长水郡城的月宫之上是下了真功夫的,至少是真的将此处当成了她在人间的居所。 面前这片诡异纷乱的玉阶纵横交错,却又径向交通,仿佛只要踏上去,从何处都会回到最初,然后就迷失在这诡异莫名的空间之中。 这便是禅月宫闻名于世的错落玉阶,对于任何第一次看见它的人,都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奇迹。 十三从不害怕困难,也不会忌惮那些存在于传说中的奇迹,因为他自己就是奇迹。没有招呼身后的苏若,他独自走上了这片错综复杂的玉阶,一步一步,安稳如山。 苏若下意识想要跟上去,却被鹜阻止了。化作灵光影像的鹜仅仅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颓然地只余下一声叹息。 这世间的纷乱大多源自人心,这玉阶上浮动的光影亦是如此,可惜十三的心坚硬生冷好似寒铁,执意向前难以动摇。 他的呼吸带着肉眼可见白霜,像是已经行至无比高耸的绝巅。此处没有风景,只有绵延不绝的风霜,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终日不停息。 听着耳边似虚似实的息风,十三却始终看着前方,他的眼中从未有过类似风霜的迷惑,唯有真实的路途。 十三并非是那种从未有过迷惑的人,只是如今的他太过坚定,完全没有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无论怎样的高深幻术,都无法束缚住一个无欲的人,这是幻术的局限。 但是在大殿中的那些散修却看不到这一幕,错落玉阶的幻术对于他们而言太过可怕,他们根本无法直视,就算是用法术投影而来的影像都会让他们神智不清,陷入疯狂。 追寻着自己所认为正确的道路,十三顺手劈开了面前的一道白玉高墙,剑影之下,好似能切割一切。果不其然,那堵高墙之后是荀冰蝉为他准备的幻神金丹,无数神思在其中循环往复,却只能困于牢笼之中哀嚎。 没有人可以不凭借什么就越级挑战,十三也是如此,更何况这本就是一出已经决定了剧本的剧目,道具自然是必需的。 伸出食指点上了不停跃动的金丹,十三的面容一瞬抽紧,像是吞下了一颗在他体内肆意破坏的猛毒,七窍都溢出了猩红的鲜血。 无数折在这错落玉阶的修士的残魂哀怨地呐喊着,在他的耳际,在他的眼眶,在他的脑海,犹如海浪无尽冲刷,想要将他的意识淹没。 你们这是在做梦! 十三骤然睁开了双眼,两道神光直射而出,被他的右手粘滞,在自己的胸口勾勒着。那一道道金光闪烁的纹路带着难解的奥秘与神韵,让人一眼看上去,连自己的魂魄都要深陷。 三羽之翼为基,星陨流火为媒,十三像是远古的巫祝,默念着未知存在的姓名,将它引入自己身上这间刚刚修筑的牢笼。金光收敛之后,十三身上在看不出什么异状,但是他的状态已然不同。 他的肉身本来在半生半死之间,但是如今却好似那些拥有数百年修为的妖将,口中一呼吸,吐纳的都是如雨如雾的灵气。这些灵气贯通全身,骤然将他的肉身改造,可惜这都是虚假的,只够他将这场戏演完。 no.11 纷乱(中) 演员都已经就位,服装道具都已经准备齐全,但是十三却出现了意外的纷乱。 他正准备迈步向前,踏上那最后一级台阶,见证风雨,却被自己的左手拦住了。 “这一次,让我来。” 听着自己口中突然冒出来的癫狂声音,十三静默了。他不知如何去回答,出于某种自我厌弃与补偿的心理,他并不愿意让鬼去冒险。 但是当他准备拒绝的时候,却发现一阵心悸如同附骨的悲风,扼住了他的魂灵。 算了,他愿意如何就如何吧。 随着十三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他的目光好似从灼烧着的日炎换成了疏离淡漠的夜星,其中还夹杂着属于凡俗的对一切未知的好奇与恐慌。 鬼知道自己此时的要求太过任性,但是他又不是十三,没有那种背负一切的忍耐与坚韧。他从头至尾只是一个凡俗之人,始终挣扎在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惧之中,不得解脱。 上一次,十三用鬼灯替换了他的灵魂,以保证他从那一剑的神威之下存活下来,并给予了他一人彻底掌控这副身躯的机会。可是他并不感激,当然也不会去怨恨。他无法堪破胎中之迷,却不代表他的心中也是一团迷雾。他和十三是同一个人的两面,一个死,一个生,一个仙,一个人,永远无法分割,谁也不能独活。 凡俗之人,一生流离,终日惶惶,忧生惧死。但是只有战胜恐惧的勇气才是真正的勇气,只有身处逆境的坚持才是真正的坚持,鬼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纯粹的凡人。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为了在这个世上生存,勾勒分裂出了另一个自己,只为保有喜怒哀乐,做一个纯粹的凡人。然而这一切,那个自己并不知道,或者说,装着不知道。 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鬼明白,自己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回忆往昔伤春悲秋,他要去演完这场自己争取来的剧目,这一次,换他来死。 赤色为底的锦袍遮掩了那一身的神纹,锈剑倒持在手,无锋无销。他的阴厉真如猛鬼,叫人无从分辨,那身赤红与鲜血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不过卖像并不等于实力,一个纯粹的凡俗之人又怎会懂得高妙艰深的道法仙术,他所凭借的只有武道先天的修为与剑术,其余一无所有。 深吸一口气,鬼依旧坚定地踏出了那最后的一步,一阵晕旋,便到了月宫大殿的门口,震摄于这座宫殿的华美与庞大。 这森寒的银铁大门有三丈高,上面闪烁着诸天星辰,好似有银河在门上流转,让人不自觉地深陷其间。渺小的鬼静默伫立在这巍嶷的大门之外,似乎已经被这种宏大莫名的威严所震摄,说不出半句话来,也动弹不得。 桂树的香气随风飘逸,就算这银铁的大门阻隔不住,鬼怀着未知的忐忑迈步向前,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面前的大门。门后各派的散修都已经淮备就绪,排在阵首的便是屠岸牯,一柄鬼头大刀严阵以待,状貌份外威仪。 “你是第一个?”鬼有些奇怪,按照一般套路,不应该先来一个送经验的龙套吗?这位威势非常的大胡子可真的不像龙套。 可是对方没有回答,鬼头大刀寒芒闪烁,已经踏入鬼的身前,准备一击就将他的性命了结。大刀重势,既然对方已经为自己的威势所摄,不趁胜追击,那不是傻吗? 这么突然的一击大大出乎鬼的意料之外,但是他此时的反击比屠岸牯的大刀更快。寒芒如雾绘雨烟,轻轻巧巧地截住了刀势,他手中那分明不再是锈剑,而是他惯用的长锋。 轻巧的烟尘随风而舞,虽然在场的众人都不认为面前这个嚣张癫狂的妖孽会那么轻易失败,但是这一场应对也足够他们在心里再次拔高对于这妖孽的剑术的评价了。 十三的弱点显而易见,幻神金丹并不是逆天神药,就算暂时提升了十三的身躯与境界,他不能持久依旧是不能持久,这个弱点并未有什么改变。更何况如今掌控身躯的是作为凡俗的鬼,想要速战速决,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幸好十三只是想要假死脱身,转移那些明处暗处的关注,表现得越不堪,自然越符合他的计划。 大胡子没有想什么花花肠子,他是屠狗的出身,虽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屠刀,但是他心中那把刀,却已经饥渴难耐了太久,越发迫不及待了。 “南无阿弥陀佛!”狞笑着的大胡子高声喝道,他眼中心魔无比灼热,好似心中五蕴一并被这一声佛号点燃,化作了斩业的屠刀。 这刀幻化金刚怒目,无边业火骤然漫卷,一刀之下,尽是干涸枯索的焦土。 柳真人微微額首,他大致看出了这一刀的威势所在,佛魔相生的大毅力全在这刀的无边威势之中了。 筑基期的战斗有时一招秘术就能分出胜负,大体是因为筑基期灵力水准与法术威能的局限。如今这记斩业刀刚猛炽烈到了极致,借着刚才鬼那一剑轻挫锐气之后羞恼怨怒,一下子爆发出了近乎定丹的气势。 鬼猛地深吸一口气,不顾口中那被灼热的灵息所烧灼的刺痛,举着长锋放肆狂舞,正面对着那片业火冲撞,完全没有暂时避让的念头。 “他不要命了?”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浮现了这五个字,但是接下来的场景仿佛一记干脆利落的耳光,直接摁到了所有心怀诧异的人的脸上,无比刺痛,无比响亮。 那是怎样的一片剑光啊! 汹涌的浪潮漫卷了天地,屠岸牯面前细碎的云雾烟气一散,就让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汪洋的浩瀚与恐惧。巨浪滔天,使天地倾覆!这是远古大浩劫之时对覆灭一切的洪水的形容,如今也是回荡在屠岸牯心中的惊叹与恐惧。 排浪似的银白剑光扑面而来,锋芒的气息仿佛一瞬间穿透了屠岸牯的身躯、骨骼、意志与灵魂。 围观的散修尽皆默然,他们曾经以为自己高估了那个妖孽的剑术修为,却发现那只是一种面对未知的高高在上与自以为是而已。能够成为在世间历练行走的妖师,谁能说一眼就能将其看个通透? 屠岸牯已经败了,这是无法争辩的事实。鬼也达到了他所想要的,他要用这一剑的气势消磨那些散修的心气。他是凡俗,那就用凡俗的方式来应对。夫战,勇气也,首重夺气! 默默摩娑着长锋上面细碎的裂痕,鬼有些怅然,掌中这柄终究不是自己的长锋,纵使能够幻化,也依旧有瑕玆。 直视着那些犹疑的散修,鬼轻声叹息,开口问道:“下一个,是谁?” “如果没有人,那就只能老夫亲自来……” 柳真人知道不能再让这种畏惧放纵下去了,他撇过头不去看屠岸牯那副失魂落魄的惨状,语气萧索地叹息道。 毕竟都是灵修,一时的气势所迫,终究无法震摄所有人,一个青衣如洗的身影稳步上前,阻止了柳真人欲进实退的脚步。 “这等剑术,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但是吾等灵修,怎么可以只倚仗剑术。”那身青衣如梦似幻,似乎怎样都看不分明,明显是精通幻术的高手。 “冰蝉。这个是?”鬼面上一片静穆,实际上却在拖延时间,寻求场外援助。 “呦呦呦,阿鬼,舍得出来和姐姐说话了?” “别闹!这可是正经的事,现在就死的话,效果不好。” “呵呵,阿鬼,这么久不见,你胆子见长呢!都敢这么和姐姐说话了!哼!算了,姐姐现在忙,不和你一般计较。这是姐姐蝉宗的弟子哦,你自己加油吧。” 鬼听得这话,头皮有些发麻。他可是清楚,荀冰蝉所创立的蝉宗到底是什么鬼。那个宗派虽然是荀冰蝉为了和鹜祖师赌气才创立的,但是能够被这个两千多岁的老妖精叫做弟子的,都不会是弱者。 精通幻术?鬼明显一脸不信,他才不会信这个所谓的蝉宗是一个幻术门派,明显这个只是蝉宗术法的特性之一。 “幻心如剑!” 果然不出鬼的所料,一柄青锋骤然凭空递出,锋刃却诡异地划破了他躲闪不及的衣领。将幻术融入剑道之中,确实是让人难以判断虚实,也确实不愧被那个老妖怪叫做弟子。 长锋顿错如同狂歌之前阴郁的独奏,鬼的身影好似无法触摸的光影,锋芒敛尽,鬼气森森。 他不想去想如何破解对方藏在幻术之中的剑术,他要的是别人去破解自己的剑术,这才是他所要得到的先手。 别人说的我都不信,别人做的我都不认,在这世上,我只信我一人。鬼的眼中燃烧着癫狂的眼光,叙述着所有人都看不懂的真实。我的恐惧从不来自懦弱,而是我是如斯的危险,不愿清醒,只是因为不愿毁灭这个天真且无知的世界。 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悦动在所有人的心头,他们隐约有些察觉,自己等人仿佛唤醒了一只来自这世界最深邃的魔物。 这才是所谓的邪道,这才是所谓的魔。青衣的身影越发显得坚定,她入世而来的使命,终于在此刻寻找到了。 “幻心如剑!” 传承自蝉宗的术法只有这一个,将自己的修为全部灌注在一颗剑心之中,这颗无可琢磨的剑心便是最犀利的武器,只要没有被人看透,就没有人可以挡住她的剑术。 鬼放肆地嘲笑着,仿佛无视了那些神出鬼没的剑刃光影。他如同游鱼,在其中纵情穿梭,而最终只有一个目的。 长锋刺穿了柳真人,就像穿透了一张无比鲜活的画像。那张历经岁月的容颜一瞬间就褪去了所有颜色,好似泥塑崩裂。 “你怎么敢!”数名促不及防的散修纷纷发出怒吼道,他们无法容忍这样的挑衅。只是当那几个散修正在施展自己的法术之时,一声厉喝从他们身后传出。 “住手!” 被鬼一剑剥碎了的柳真人竟然出现在所有人的身后,面色尴尬,勉强地说道:“都住手,别让他看了笑话。” 这时那些手忙脚乱收回法术和法器的散修才发现,破碎的柳真人之后竟然是那身朦胧的青衣,只不过没有刚出现时,那么迷濛。原来,这都是那个蝉宗弟子设置的假象,将自己和柳真人一早置换了位置,这样就算鬼发现了她的真身所在,也不敢随意出手。可惜,她低估了鬼的疯狂。 “你怎么猜到的?”迷濛的青衣好奇地问道,听她的声音,似乎没有受到多少伤害。 鬼摇了摇头,抖落了长锋之上的碎屑,然后依旧保持着警惕。他没有去看那身朦胧的青衣,盯着那个柳真人,叹息着说道:“我没有猜到,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是真的,就不该去拦那个老头。他比你强得多。” “而且,我想那个老头恐怕也不会乐意你继续和我打下去了。”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柳真人那张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容,戏虐地说道。 “为什么?”那身青衣更加疑惑了,她瞄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柳真人,继续追问道。 只是鬼已经不需要再给她解释,柳真人面容肃穆地说出了答案。 “因为他只是妖师,而你,是妖!” 因为这句话,散修们都转变了敌对的方向,而那身青衣也终于明白了鬼的那些话。 鬼的意思并非是她不该阻止柳真人出战,而是她的幻术虽然乍看没有破绽,但是遇上在定丹期沉淀太久的柳真人,依旧会被看穿,因为她还只是凝液,修为太低。 对于灵修而言,妖师只是走上了邪道的同类,属于同阵营的反对派,而妖,则是属于彻彻底底的敌对的阵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沉淀在凡人根骨之中的诫言,就算成了灵修,也依旧无法杜绝影响。 所以不用鬼再解释,青衣的身影也明白了如今的形势,她深深地看了那个眉目清秀的负剑少年一眼,当机立断地离开,似乎没有留恋。 “妖孽本性。”柳真人咬牙唾弃道,似乎是在说给那些散修听,也似乎是在说给鬼听。 no.12 纷乱(下) 没有人阻止那身青衣的离开,有人是没有能力,有人是不愿意,而有人则是没必要。他们都保持了一种无声的默契,继续回到了这场其实已经毫无意义的龙门阵之中。 有时候,一件事,你明明知道不是正确的,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因为,退路早已在你开始做的时候就已经被你自己封死了。 “老头,你还不出来撑撑场面吗?”鬼一脸惬意地嘲笑道,像是看透了柳真人的底牌,已经越发没了顾忌。而且,算算时辰,幻神金丹的药力也将要到极限了。 看着鬼的嚣张,柳真人只是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什么。通过前面的试探,柳真人也摸清了鬼的底细,在他眼里,其实鬼已经是个死人了,跟一个要死的人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既然老夫出手,那么这场就算龙门阵的最后一局吧。别说老夫不给你机会,若是你肯自废修为,老夫就放你一马,毕竟灵修不会对一个凡俗出手。” 作为一名老资格的灵修,柳真人依旧保持了一个谨慎的态度,他从不轻视任何一个陷入绝境的对手,这是他能够活到现在的依凭。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不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静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负剑的少年眉眼莹莹,轻笑着赞叹道。他似乎一直在吹捧着柳真人,像是一个天生的捧哏,在说着只有他自己明白的相声。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面对这种一边倒必赢的局面,不大吹法螺大唱赞歌,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些散修都像是把握到了局势的变化,开始一个劲地鼓吹,柳真人多么多么具有长者风范,多么多么仁慈,像是提前开始了胜利的庆功。 “我是无所谓啦!但是,能快点吗?”鬼轻挑着他的长锋,淡淡地说道。 惊云与烟雨并起,直上重霄,鬼的身影再次迷濛,似乎已经融入了他的剑术之中。柳真人自是凛然不惧,他可是定丹后期,神识之强,早已经不逊于真正的金丹真人。 定神寻觅,苍老的柳真人出手缓慢而坚定,弥漫的灵气骤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收纳抽紧。他是自己摸索着走上这条灵修的道路的,虽然因为这个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缺陷,但是他的力量却比那些名门更贴近灵力的本质,更加圆满。 闪耀的星光如歌,这样简单直接强烈的光明,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刺痛。他们才发现,原来就算是星辰,与那个人人畏惧的大火球也是同样的危险。 按着剑脊,鬼无声嗤笑,他当然发觉了这个熟悉的术法的本质。“危星极光咒”的原始版?看来散修也是有自己的一套的嘛。可是用这招来对付鬼,不觉得太可笑了吗?完全让人提不起认真的念头啊! 咬破了自己的食指,鬼用鲜血在那张清秀妖异的脸庞之上刻画下了一片盘结的符文,像是给自己加持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诡秘巫术。 爆烈的星光无法凝聚,就好似山崩一样向四周溅射,苍老的真人终究还是散修,还是精力衰减的苍老。,他已经无力完整地施展这个咒术了。但是这些并不妨碍他所用的战术的正确,正如他所料,就算是能够暂时隐藏于虚空,面对这样无比爆烈沛莫能御的星光,鬼的身躯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看透了鬼的真实与底线之后,柳真人一出手便是绝杀,绝对不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 面对足以吞噬自己的风暴,鬼的手在颤抖,但是他的目光反而俞加坚定。他在压抑,在克制,在紧紧扼住自己心中那个残忍疯狂象征着灾祸与毁灭的魔王。 他只是一个凡人,会紧张,会恐惧,会失误,会遗憾,会悔恨,会迷茫。然而他终究会以一个凡人的身份战胜一切,这是他的信念,他的勇气,他的顽强,他的执着。 十三没有出手的意思,既然这是鬼的舞台,那么哪怕是死,也要鬼自己抉择,自己面对,他宁愿陪他一起痛苦,也绝不出手。 无形的震颤最先到达,如同一柄千斤的巨锤重重敲击在鬼的胸膛之上,带着星光特有的死寂,侵蚀着他并不坚硬的脏腑与筋骨。鬼青稚的脸庞一阵抽紧,失掉了仅余下的一丝血色,随着他喷吐出的鲜血,一并湮灭。 你还不放弃吗? 鬼也不知是谁在询问,或许是那个魔王,又或许是他自己。如今的局面确实已经山穷水尽,无尽爆裂的星光无形却稳定地压制着他的行动,没有完成筑基的凡俗肉身,在这场灾难中连动一根手指都难如登天。 无数有形无形的冲击即将瞬息而至,只要他继续无法动弹,那么只能是被这片爆炸崩裂分解,最后灰飞烟灭。 但是,真的要释放那个魔王吗?鬼只能够沉默,他在任性之前,确实想过这个可能。但是他一直是依靠十三才能够勉强压制那个魔王,如今十三束手旁观,他要是放那个魔王出来,那么不用这片爆裂的星光,他第一时间就会被吞噬掉所有的人格与情感,不复存在。 这是忤逆天命的代价之一。他的体内始终会有三个意志相互制约,代表了算尽一切的天,毁灭一切的魔和七情六欲的人。只要这个平衡被破坏,那么他就会重新成为天命的棋子,之前所做的所有都会前功尽弃。 这是枷锁,也是机遇。天地人三魂的构造让他可以抵御死亡之后那些一直累积的业报,但是更让他时刻行走在悬崖之上,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咔啦” 骤然响起的碎裂声让鬼从迷茫之中惊醒,他看了看胸口那些明暗不定的符文灵光,才发现,已经不用再纠结那些烦恼了。他的剧目已经到了散场的时间,接下来就是从容赴死,将这一片纷乱留给那个身为自己同乡的弟子了。 细如柳叶的长锋随着那些无序的颤抖在蜂鸣,鬼做出了他的应对,以一个凡人的尊严去面对那些令人陷入绝望的浪潮,不躲不闪,不避不让。 他的剑刺出了一道令人铭记的惊虹,耀目的锋芒穿透了星光之海的阻隔,灼伤了那些散修略显不安畏惧的眼神。 那么耀眼夺目的剑光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妖师的身上,如果不是前两场战斗让柳真人看清了虚实,仅仅凭借这一剑,就足以穿透这位定丹真人的身躯,赢下这最后一场战斗。 柳真人似乎也有所触动,勉强挺立了原本一直佝偻的身躯,无谓地发出了一声好似怀念好似惋惜又好似庆幸的叹息。他明白这一场龙门阵已经达到了目的,维护了长水郡城的秩序与尊严,但是那只是立场所禁锢的输赢,实际上这一场,是这个妖师赢了。 星光渐渐平息消散,鬼的身躯肃穆挺立,手中长锋依旧笔直指向柳真人,像是一尊无念无想的石塑。璀璨的绽放之后便是无止境的虚无,柳真人很清楚,这并非是什么惊天的逆转,而是破灭之前方才显露的真实,就好似梦幻中的泡影,一触即碎。 然而此时那个负剑的少年终于表露了自己的谋划,他脸上一片冰凉生硬,仿佛冻彻了一片虚空。他背后那柄黝黑又沉重的铁剑骤然跃起,笔直并且极速,一瞬穿过那个执剑挺立的男人。 他竟然挺过来了!被这突兀的一剑惊醒的散修们已经无法叙述自己的心情。他们原本以为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就这样诡异地呈现在他们眼前,可是又诡异地被破灭。 正当所有人一片迷糊的时候,方才偷袭的少年竟然连自己的铁剑都不顾,就这样凭空遁走,连一句话都没有留。 就在下一刻,少年原来所在位置就被一片死寂的冰霜笼罩,那是禅月宫的“凝霜咒”。 “魔道!”苍老的柳真人惊骇莫名,他经历过那个血腥黑暗的时代,当然见识过魔道的风格。他的身躯重新佝偻,也终于明白自己因为贪心,陷入了别人的迷局。 这是一个针对魔道的迷局,却被自己的绝杀弄巧成拙,柳真人心里说不清是悔恨还是恐惧,亦或是一种无奈的焚恨。 他抬头看了看依旧端坐在帘帐之后的荀冰蝉,隐约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也明白了自己被设计的缘由。 长水郡除了禅月宫之外,不应该也不能有什么领袖,这是那位超然物外的荀仙子的规则。可惜,他到现在才明白。 周围的散修有些已经从柳真人的神情上看出了一些端睨,他们心中所想各不相同,但是目的都是一样,如何在这场乱局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 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再做什么,荀冰蝉图穷匕现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将苏若接进了大殿之中。 “师傅!”才被荀冰蝉凭空接引进入大殿的苏若惊呼道。在她面前,那个与她恩怨纠缠不清的少年化作粉尘一般的流沙,只余下最后的背影和那柄重新斑驳的锈剑。 苏若从未想过此行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一切的一切都莫名诡异,有种难以描述的虚幻。自己这段奇幻的旅程刚刚伊始,为何领路的导师就这样离开了,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去珍惜这段短暂的缘分吗? 紧握着那柄唯一熟悉的锈剑,苏若盯着那些似乎陌然似乎感伤的陌生人们,她心中的愤怒瞬息野火一般腾空起卷。 她可是堂堂穿越者,是命中注定的主角,怎么可以遭遇这样的不幸! “我会,为你报仇的!”苏若执剑在心中默念道,然后平静地起身,陌然平视着面前那个苍老的道人。 纷乱的种子已经种下,长水郡的风云即将涌动,这是世道乱相的开始,也是天命对于十三的回击。 毁灭你自己的,只会是你自己种下的,就算无所不知,也无法更改。 no.13 脱壳 风霜依旧呼啸在念境之中,在大殿之中众人已经寻不到那位冰蝉仙子的身影,因为她正在这里。 遗世独立的倩影悲哀寂寥,却自顾自地骄傲着。她有骄傲的性情,也有骄傲的资本,独自依凭着那颗冰莹剔透的心,应对着世间的一切变幻。 如今这个孤独的女人,才是这个活了太久的妖精的真实,是她最本质的模样。月色的长发散落肩头,像是光华流转,却难以遮掩那双神秘莫测令人深陷的瞳孔与眼眸,一是星宇,一是青月。 优雅从容地从怀中拈出一颗形如蝉蜕的玉色宝石,她轻声笑道:“还不出来,难道在回味我的怀抱?” “蝉姐姐在开玩笑吗?你明明只喜欢那个人,何苦过来拨撩我。”藏于蝉蜕中的鬼无奈现身,苦笑着回应道。 纵然百年多的时光不曾相见,他依旧了解她的一切,但是也始终明白那些烦恼只能算做菩提,看空看破,没有缘分,也是没有结果。 “要不你再努把力,也许姐姐我会感动,给你一个机会也说不定呢。”荀冰蝉依旧是笑意莹莹地回应道,只是眼神中也还是有冰霜笼罩,丝毫不见消减。 鬼默然叹息,没有再说下去,权当作没有听到就好了,不必当真的。 “我沉睡了十三年,世道有什么变化吗?虽然魔道回归是必然之事,但是这么快就暗潮汹涌,难道是又出了什么大变故?”鬼知道自己时间并不充裕,便从最紧要的地方发问道。 荀冰蝉先是默不作声,然后指着极西的方向,语气默然地说道:“你们太过小看天上那些仙神了,他们也曾是一代人杰,哥舒辰龙的计划已经被六御识破,但是幸好有人帮你们遮掩了,否则左秋岚那个丫头,恐怕已经身死道消,和你一样灰飞烟灭了。” “这个我清楚。”鬼无所谓地回答道,这个可能性早已在他们的计划之中,若不是留有后手,哥舒辰龙也不会让秋岚去冒险。 但是鬼看着面前那个女人眼神的空洞,心神突然有些不安。难道还有什么是他们没有算到的? 仔仔细细回溯了一遍之前的计划,鬼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而当他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荀冰蝉开口告诉了他答案,这是一个令他万万没想到的答案。 “楚怀沙死了,被左秋岚那个丫头削碎了魂魄,连潇湘神宗的招魂禁术都没有用了。” 冰冷的声音好似削皮剐骨的寒风,一遍又一遍地刺激着鬼那颗愧疚悔恨的心。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和楚怀沙在一起时那个本来内向害羞的神女会那样焦急热烈,仿佛再耽搁就没有了最后的机会。 原来她早就看到了她自己命不久矣,原来她早就明白我要做什么,只是默默地支持,不愿意我分心失败,不愿意拖我后腿。 佳人情深,恩重如山。鬼的心中像是被强塞了一座厚重的山峦,堵塞着心跳与呼吸,只余下绵延不绝的苦痛。 “这是六御的反击?”鬼瞪着一双血红凄厉的眼睛,问道。他明白,既然对方看破了自己的计谋,那么有人帮自己遮掩了,也不可能不被反击。否则,六御的颜面何存? 作为被安插到人间的棋子,那么左秋岚是最好的选择,让她去对付潇湘神宗,一方面验证了她的立场,另一方面也打击了那些企图暗中反抗天庭的势力的决心。 所以,无论左秋岚看没看透,她都必须按照六御的意思,对潇湘神宗动手,而且一旦动手,就必须有一个足以交代的结果,如此,楚怀沙就成了牺牲品。 这场对弈之中,自己和辰龙占据了先手,通过偷梁换柱改换了天庭派往人间的重要棋子,再确保了这颗棋子的正统与唯一。可是这毕竟是天庭的棋子,对方堂堂正正地出招,反而令自己与辰龙的先手成了成全对方的工具。这是他们的局限,毕竟已经分隔两界,他们所能够做的也只能做好规划,然后任凭因果自由发展,哪怕最后超出了掌控,也只是无能为力。 这便是势单力孤的无奈,鬼轻轻摩娑着不断蜂鸣的长锋,默默想着。眼前的那个人却不再允许他继续消沉下去了,食指轻点,轻易破除了自己下的幻术。 “你太心软了。”眼神恢复清明的鬼淡淡地叹息道,他摇头失笑,这样说感觉自己真像个受虐狂。 荀冰蝉看他的眼神失去了温暖,言语和神情都带着彻骨的霜寒。她自嘲地询问道:“原来是你,不再装一会儿吗?” 鬼,或者说是转世之后的常明,身上抖动了一下,就恢复了过去那身尘埃密布,古旧褶皱的广袖青衣。虽然依旧是转世之后的样貌,但是充斥着无法推卸的疲惫与悲伤。 “我的失误,自然由我自己背负。他,只要守护好最后的热血与天真就好了。” 面对冷彻的仙子,常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管她相不相信,反正自己无愧于心。这世上有太多的人对他怀揣误会与恶意,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个。 他从一开始就是孤身一人,到最后也注定会是孤身一人,无人理解,怕人寻问。 之前的幻术是对于自己身份的试探,亦是面前这位仙子的态度。 荀冰蝉知道自己已经醒了过来,但是她不愿意说明,不仅仅是怕自己回来的消息被人知晓,也是不愿意配合自己的计划。 这只千年的妖仙从来只在幕后操控一切,除了那个男人,这世上还没有谁见过她的真容。她点出自己当初的计划出现了蹊漏,便已经是打定注意,不在这个时候插手了。 不过常明仔细体会刚才的幻境,倒是隐约体会到了一些别的意思。虽然常明是剑阵双绝不世出的天才,但是幻术一直是他无法弥合的短板,就算参悟透了术法的虚实变幻,却也只能硬破别人的幻术,稍不提防,便会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看着沉思中的常明,寒冬般凛烈的仙子突然绽放了好似春光的笑容,一笑之后,万树梨花竟相喷涌飘散,无尽温暖。 “所谓幻术,不过是空与相,身空心空则为空,身相心相皆为相。你所见,只是我愿意让你看见的,除此之外,别无它物。对你而言是如此,对我而言,亦是如此。” 常明若有所悟,却始终有一团迷雾笼罩神思,难以分辨。但是随即,他便抛下这段迷惑,不再执迷。 对于一个注定最强的人而言,其实拥有短板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无解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恐惧。拥有弱点,才能够继续前进,否则落后的话,结局只有毁灭。 常明看得透彻,就像看透他自己的命运一样透彻,他早已经习惯这样的悲哀,就算再明媚的春也无法温暖。 无形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荀冰蝉大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而常明亦是。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莫名的默契,谁也不会暴露自己的目的,却要从这些交锋之中互相传递一些真实的消息,又各自隐瞒了核心。 荀冰蝉相信常明能够看懂,正如常明也相信她一样,他们终究还是一条道路上的战友,纵使所行不同,但是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看着那片春色从冰霜之中消散,常明紧了紧自己的衣领,莫名地觉得寒冷。他终究不是鬼,不是凡俗,之前束缚远古灵物残留的灵力被他充分利用,夯实了自己的道基。虽然依旧是从筑基重新开始,但是要比上一次完美正确得多了。 “我想去楚江,可是我又想去见秋岚。”常明坚定地要求道,似乎笃定,荀冰蝉一定会帮他解决这个难题。 晶莹剔透的手掌变换着璀璨的光芒,那颗曾经包裹了常明的蝉蛻被用力地摔倒他身前,像是饱含了对于常明无耻要求的恼怒。 俯身拾起地上那颗玉质的蝉蛻,常明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去,并不道谢。 这是她曾欠他的要求,如今了断,也断了那个始终遥不可及的念想。正如当初辰龙所说的,他喜欢那种性格刚强的女子,可惜她们都不会爱上他。 秋岚是这样,华胥是这样,如今的荀冰蝉也没有什么不同,这些都是他无从追逐的美好,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踏在风霜渐冷的石阶之上,常明走得很慢,他正在研究掌中那颗平淡无奇的蝉蛻。他走得太匆忙,太果断,竟然忘记了向荀冰蝉询问一声这蝉蛻的用法。虽然他估计,就算问了,也是横遭白眼,不会得到什么答案。 转世重生之后,一身神通和法器尽数洗白,要是有烛龙双瞳在身上,何必要这么麻烦,还得用灵力温养洗炼。 天青色的灵力分裂成丝从他掌中探出,千万条仿佛纤细的绒毛不断在蝉蛻之上抚动游走,随着他的神念分析着上面所韵含的道韵法则。 这是个好东西,如果不是无法祭炼,就可以当作道器来用。仔细探索过后,常明终于明白了自己掌中的蝉蛻源于何处,大题上也明白了虽然她说不插手,但是还是在不遗余力地帮自己,解决自己的难题。 小小的蝉蛻看似平淡无奇,却是她一千年才会出现一次的保命之物,是她那个族群所特有的天赋,唤作“不死壳”。 常明过去听她说起过这“不死壳”,据说能够完美复制任何修为的灵修,如果配合她们本族的金蝉脱窍秘法,甚至无论身在何地,相隔多远,都可以用来替死。而且就算面对天上下来的谪仙,也无法看透,难以阻拦。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轻易就送给了我。 常明默然叹息,随即将这万金难求的奇物收入袖中。他是要做两手布置,而如今分身乏术,但是既然知道是这“不死壳”了,那么现在用的话,未免太过暴敛天物,辜负了她的心意了。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提升自己的实力,楚江在南郡,离长水甚远,要赶过去,恐怕也还需要不少日子。 六御虽然没有真正察觉到自己的所谋和所在,但是还是做出了十分危险的应对。自己的实力不恢复,恐怕根本无法撬动他们布下的大局。 原来的计划之中,自己和辰龙本想借着人间王朝的巩固,将天命的大势由乱转正,没想到那些魔道余孽竟然这么快就恢复了元气,又出来兴风作浪,给了六御插手下界的机会。 想想就觉得无可奈何。 自己和辰龙苦苦忍耐了百年,一个稳定地脉,一个收集龙脉,两人一起搅乱风雨,故布迷阵,最后虽然强行将帝位交给了华胥,却终究留下了不稳的隐患,给那些无孔不入的魔道余孽做乱的机会。 或许这就是与天命作对的下场吧,总是会出现难以弥补的缺憾和无法预计的意外。 不过既然那些魔道余孽能够把握住这样的机会,恐怕也有个不可小视的人物,常明暗暗提醒自己,不要被愤怒冲昏头脑,一定要更加重视这个看似渺小的敌人。 虽然对于天庭六御而言,自己与那些魔道余孽一样,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但是双方的立场注定他们走不到一起,这既是天命使然的对立,也是他们自我的选择,道路之上,没有残缺,不容妥协。 如今人间一乱,大势不稳,天界便有机会插手,这则是无数次被历史证明过了的。所以,常明知道如今自己要面对的,不是几个正道宗门就可以相提并论的敌人,是九天之上的六御,是九地之下的五魔。 可惜,我早已舍弃恐惧了。 常明自嘲地暗笑,他觉得若是恐惧还没被他扔掉,或许他还能够体会一下,天崩地裂的绝望。 没有恐惧的他,如今只能往前,只有往前,除此之外,尽皆绝路。 那么我的敌人们,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我,又回来了! no.14 小方 脚下黑色的锦靴踏出一条霜白的小径,常明毫不担心,会有人从大殿出来撞见本该死去的自己。因为,就算有人瞧见,其实也无法改变什么了,已经确定的因果没人能够彻底更改。 漫无目的地前进着,在这段冰霜念境之中,无尽的饥寒刺痛着常明的心肺,然而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正如同他所教导苏若的那样,这饥寒是筑基时最好的磨砺,可以激发出深藏腑脏之中的底蕴。 筑基一成,便可由后天转为先天,这过程不知比那修行武道要简洁快速多少倍。那么灵修的地位在武修之上也就不难理解了,若不是灵修需要远超常人的天赋与心智,这世上大概也就没有武修这种方式了。 放眼这个人世,有人向前是为了名利,有人是为了性命,还有人是为了自由。然而常明却与他们都不一样,他不停地前进,只是因为除了前行,他早已无路可走。 这并不是孤独者的自呓,而是他如今现实的处境。 “跟了那么久,再不出来,我就离开了。”常明叹息道,他一直在等对方现身,可是对方却无法领会他的意图。 不过这样也好,证明对方并不是别有所图,只是单纯的好奇。 “你不是之前的那个妖师。”混混浊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荡而来,有一种身陷迷雾的错觉。 常明沉吟,然后笑着回答道:“当然不是,我是常明,是碧落剑宗的弟子。” “哦。”对方似乎并不了解常明的名声与过去,或者说并没有认为面前这个奇怪的人会是那个为祸人间的魔头。 常明索性放下了心中暂存的疑虑,微笑着问道:“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我叫方红颜,朋友们都叫我小方。” 似乎是不假思索,那个人脱口而出,然后一不留神就因为暗自的懊恼而破坏了自己身上幻术的伪装。 那是一个清瘦的少女,长长的马尾安静而驯服,身上却穿着无比华丽的金衣,一身琉璃华彩,遮蔽了并不浓烈的天光。 常明静静地看着她,打量了那张与荀冰蝉无比神似的容颜,远山的眉眼,精致的琼鼻,还有那薄樱的唇。如果那个女人也曾有过懵懂无知的年纪,大概就应该是现在他面前的这幅模样吧。 “喂,你有什么吃的吗?我饿了。” 放弃了继续掩盖自己样貌的打算,小方不客气地问道。 常明失笑,却没有拒绝。他点点头,然后说道:“不过,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对妖师出手。” 小方一见常明点头同意,便异常果断地出卖了那个曾经欺骗她的朋友,反正对她而言,请她吃东西的都是好人。 “还不是因为付欣啦,她非说什么那个妖师是一个为祸世间的大魔头,要不然我才不会被那个死老头认出来呢!” 看着面前小方那无比气愤的模样,常明倒是有些无奈了,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可真怪不得别人骗你。 常明大概明白了,面前的小方应该是被魔道的人当枪使了,只不过魔道那些人没有想到,小方没有回去找付欣要解释,而是偷偷跟上了自己。 至于为什么之前自己没发现,常明看着那张脸就很清楚了,还不是荀冰蝉的锅。 这是将自己当成了带小孩的老妈子了,然而常明却没有太多反感的情绪,毕竟这是那个人所希望的。 “其实,他们这么说,并没有错。” 没等小方反应过来,常明骤然转身离去,似乎是笃定她一定会跟上自己。 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长水郡那幽深的城门,常明选择的方向是西,正如他当初所说的,他想去楚江看看。 身后跟了条光芒万丈却沉默寡言的尾巴,常明颇有些不习惯,但随即也就释然了。如果不是这样的高调,恐怕魔道那些人也找不到这样精通幻术的名刀。 通往西边的路平整宽阔,似乎经常有人修缮,但是当常明前行了数百米之后,面前的路就被一大群不知死活的杂鱼堵塞得满满当当。 当初在大殿之中的负剑少年正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似乎早已料到常明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 “虽然魔主说过,你不会死得那么轻易,但是我还是想试试。万一成功了,我恐怕就能够举世闻名了。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常明前辈?” 负剑的少年眯着一双灵动的杏眼,将身上的伪装解除了,显露了本来的性别。她的态度分外诚实,似乎面前的并非是敌人,而是慕名已久的前辈高人。 常明看着对面那些批量生产的凝液期的傀儡,仔细数了一遍,大致推断出了那个所谓的魔主的原计划。 有了这批战力,只要让小方拖住那个柳真人,基本上长水郡的散修就要覆灭了。之前那些妖兵傀儡恐怕就是为了试探禅月宫的反应,可惜被自己破坏了。 虽说那个计划完全没有成功的机会,但是直接阻止的是自己,他们也只会来对付自己这个残留于世的孤魂。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似乎本就不用辩驳,常明自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过其实这些都并不值得在意,就算魔道想要找自己麻烦,也要他们有这个能力才行。 “这世上其实很多人都看不清楚自己,就算看清了,也要强装着自我欺骗。原本大殿之中的那场刺杀让我觉得你不是这种人,但是没想到那并非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计谋,所以当你自行决断的时候,就又暴露了本性。” 常明摇着头叹息着,像是惋惜一颗原本金玉的雕饰实际上已经腐烂不堪。他不会因为面前这虚假的困境而畏惧,他所经历过的困境远比如今难上千倍万倍。 可是这淡然是最让人怨愤的一种情绪,就算是他身后的小方,也不喜欢。 “真希望等会儿你还能这么狂妄。”负剑而立的少女冷笑着说道,她的手断然挥下,十八具傀儡如列军阵,顷刻就要冲杀。 那些傀儡都是体术双修的高档货色,列成军阵之后,便骤然迸发出了一股沛莫能御的惊天威势,好似能够席卷天地的洪流。 虽然被常明嘲笑,但是少女依旧选择了最稳妥的方案,她起码知道如今自己确实是瞒着魔主有所行动,如果能够伤到常明的根本,推迟他恢复的时间,才能将功折罪,不至于被处置。如果没有做到,等待她的,恐怕就不仅仅是一个死字了。 看着那片汹涌而至的洪流,常明依旧淡然,仿若清风拂面,云淡风清。他岂是那种狂妄自大的蠢物,泰然自若自然有泰然自若的理由。 片刻,调动着体内那些半生半死的灵光,随手凭空勾勒出一道符箓。 那一瞬,龙蛇游走,虎雀嘶鸣,天地乾坤尽皆倒转,一片华彩之后,再没有什么傀儡洪流,只余灰烬。 “四相!天地四相诛杀阵!” 少女的冷笑转瞬间成了身在梦境的错愕,她确实听说过“阵鬼”的传说与威名。但是传说毕竟是传说,威名也只能代表过去,他都已经转世重修了,怎么可能还能如此轻易地操纵这样的法阵,这可是金丹真人都无法独自布置的阵法,号称一击之下,可以令天地倾覆啊! 常明只是叹息,依旧是在惋惜。他平静地解释道:“你们也太小看蝉月宫的实力了,纵使魔道如今复兴,可是蝉月宫在十大正道宗门之中也绝非垫底,更何况履岳道宗的巡山使也来了。你到底是要有多愚蠢,才会选择这个时机出手。” 少女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确实像常明所嘲笑的那样,忘却了自己身为棋子的身份。一个棋子想要成为棋手哪有看上去的那么轻易,她的价值还不够。 正当少女已经成功被常明蛊惑的时候,小方突然开口道:“你骗人。” 她的目光澄澈尖锐,就如同她所幻化出的剑气,以虚妄破碎所有虚妄。 她确实看到了真相,常明就是在欺骗那个曾经欺骗过她的少女,一切都只源于荀冰蝉在长水郡外所设置的幻阵,与十大正道宗门并没有关系。 常明颇有点无奈,终于知道为什么虽然是亲生的女儿,荀冰蝉却要将她托付给自己了。这种猪队友,实力再强也是带不动的。 以常明如今的实力,对付那十八个傀儡并不危险,可是终究会受伤,会影响到他的恢复。随着乱世终结,天命已经渐渐偏移,把希望寄托在以战养站之上,只会落入天命的轨迹,再难自拔。 所以他选择以幻阵困住那些傀儡,只要再骗过面前那个并不聪明的少女,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暂时脱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可惜,没有成功。 负剑而立的少女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发现了其中的猫腻,默颂咒令,恢复了与那些傀儡之间的联系。 而小方则是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常明,仿佛在说,我又没说谎,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就是在骗人。 “小方,我承认是我不好,利用了你。可是现在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少女眼神一转,决定曲线救国,先将小方拉拢过去再说。她并不知道那个人还有多少底牌,但是她觉得把小方拉拢回来,绝对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小方被少女的话吓了一跳,然后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不要!” “为什么?” “他还欠我一顿饭!” 常明自然是乐意看对方吃瘪,但是和一顿饭相提并论也令他颇为不爽。他曾经也是属于传说中的人物,就算转世也不该是这般待遇。 可是随即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身为灵修,怎么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而记恨,难道又有心魔在影响他的心志吗? 仔细回忆之后,常明盯着掌中那颗荧光闪烁的玉石蝉蛻,才领悟了荀冰蝉的另一层深意。 作为曾经的逆命者,她怎么会真的坐以待毙,这颗“不死壳”就是她为她那个弟弟准备的后手,只要自己带在身上,那么里面留存过的人格就会浸染如今的人格,打破自己体内原本仙人永隔的界限。 就算自己为了不受影响而灭杀鬼,这颗“不死壳”也会成为鬼的分身,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永存。 常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是他还是不置可否地说道:“蝉姐姐,你还是太小看我们了。” 虽然荀冰蝉曾经是逆命者,可是她的目光仍旧局限在了单纯的世界之中,而他则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诸天万界。 因为知晓太多,方才明了自身的浅薄,也就明白任何对于自我的斗争,都是慢性自杀,都是在抹杀自己强大的可能。 更何况他们之间,并非简单的人格与人格,还有更加深切的联系。 虽然人心变幻譬如梦幻泡影,任谁人也无法穷尽。但他依旧相信自己是颗食古不化的顽石,历经沧海桑田,也终难磨灭。 暂且放下自己的思绪,因为小方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直接简洁,一如她的性格。 “幻心如剑!” 密密麻麻的剑气凭空探出了锋芒,这一招已经无从遮掩,也并不需要遮掩。就像魔道的少女拉拢小方一部分是为了拖延时间一样,小方与她的纠缠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拖延时间准备。 是敌是友,从魔道的少女将她抛弃的那一刻就已经份外清晰了,小方从不是一个犹豫的人,她喜欢简洁直接,就像她的剑气。 一柄剑伤不到人的话,那就十柄、百柄、千柄,乃至万柄,总能够有覆灭敌寇的那天,总有能够胜利的岁月。 所以面对铺天盖地的剑气,负剑而立的少女也感受到那种坚持的恐怖,包括本来无意识的傀儡。 这才是真正的小方,才是真正的蝉宗弟子,就像夏日的蝉鸣,总是壮烈而洪大。 所以小方,是个喜欢美丽和食物的姑娘,是个喜欢简洁的姑娘,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好姑娘。 no.15 逢魔 在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拖延的情况下,负剑而立的少女选择了退却,这是一个既聪明又愚蠢的选择。 她聪明地保存了自己的实力,却忘记了对面的小方也仅仅是筑基圆满,就算能够将那个恐怖的术法施展完全,又能够击败几个傀儡。只要她撑过最开始的艰难,之后肯定能够得到一些足以交代的成果。 可惜了,世人大多是聪明而多疑惜命,愚蠢而果决勇敢,她也是其中之一。 看着小方已经愈发虚弱苍白的脸色,常明知道这是灵力役使透支的结果。对于她而言,像这样毫无保留地输出,恐怕也是第一次。 淡银色的灵光幻化成手掌,凭空一握,常明没时间擦去额角的汗珠,骤然轻喝道:“撒手!” 小方虽然不解,但依旧照着常明的意思去尝试了。她的术法是基于幻术的变种,只要神思变化,就可以大体上进行控制。话虽如此,可是这个术法的规模还是超过了她所能控制的极限。毕竟无论是谁,想要心神始终安稳如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是令小方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放弃控制的那一瞬,那些剑气立即暴走肆虐,犹似狂野风暴,如同末日降临。 怎么会这样!小方浑身僵硬,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地剜在依旧平静的常明的身上。 “万事万物之间,无不有虚实之分,金丹亦是如此。有人是虚丹,有人是实丹,而有人则虚实皆备,包容万象。” 淡然挺立着,常明忽略了自己那只虚握的手掌上的淋漓的鲜血,就像一尊亘古未有变化的神明。 没有嘶吼。 没有怒喝。 没有呐喊。 没有律令。 他的淡然贯彻身心,只像是抽回自己刺出的佩剑一样轻易,硬生生将肆虐的风暴抽回手中。 !如果说之前的小方还有心情对常明的平静愤怒斥责的话,如今就只剩下怒涛翻卷的惊叹,她从未想过竟然真的有人能够将触地的覆水收回,还是这般轻易,简直就是神迹。 然而,常明骤然长吐一口绵延的云烟,云烟其上镌刻着他清俊的面容,像是不堪重负之后的释放,又像是酝酿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新术法。 “知道什么叫做二段法术吗?”常明淡淡地问道,却不等小方回答,就握紧了她的右手,像是做好了什么准备。 “你……” 一瞬腾云,化光而去。常明竟然将那些剑气压缩收聚,封存其中的暴虐,然后驾驭这样化虚为实的剑气飞驰,好似远古时勇猛精进的剑修。 耳畔尽是嘶吼着的怒风,疾驰的剑光看似是在遨游,实际上只有常明自己知道,他玩这一出,只是为了奔逃。 “不愧是常明。” 路旁观望许久的人终于散去了身上的笼罩的山势,骤然叹息着。他的面容肃穆坚毅,似乎蕴藏着山般厚重的愁苦。 他是履岳道宗的巡山使,如果常明还在这里,一定能够认出这位就是当初在华胥与他交易过的那个管易武。 然而为了保险起见,就算知道躲藏着的是履岳道宗的人,常明也是选择了果断地离开,他并不想暴露自己如今的软弱。 “你不去追吗?身为巡山使,竟然放任宗门的敌人离去,这可是大忌。”荀冰蝉不知何时也到了,冷冷地问道。 管易武的表情并不因为对方的冰冷而变化,他目光坚定地回答道:“碧落剑宗从来都不是我们的敌人,常明也是一样。” “恐怕你们的司徒掌教不是这么想的,他可是带着整个宗门投靠了星君呢。” 荀冰蝉不置可否地嘲讽着,她可不会放过这样名正言顺嘲讽宿敌的机会。禅月宫和履岳道宗从来都不是相安无事的好邻居,他们之间的争斗从创立宗派开始就没有停止过。 可是管易武依旧没什么改变,语气还是一样的平静坚定。他开口说道:“履岳道宗的立场从来都不是区区掌教可以决定的,没有巡山使的同意,谁也不能拿宗门做赌注。” “哦?是这样吗?” 没有继续回应,管易武觉得自己已经说得足够多了,他也不想继续和这个看不透深浅的女人废话,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是一个坚毅果断犹如山岳横断的男人,不仅仅荀冰蝉是这样想的,就是管易武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遁去的剑光并未如同那些人所想得那般顺利,实际上,当那些人放弃了追踪的时候,常明就失去了气力,没有继续坚持了。 这本来就是一种虚张声势,所以,他们又一次被他欺骗了。 抱着常明的小方随风飘然落下,她并不明白常明为何要这样逞强,但是并不妨碍她了解常明如今极度危险的处境。 青色的长衣包裹住了常明如今瘦弱矮小的身躯,像是给他披上了一层曲光的幕布,隐藏了他的存在。小方身上这件青衣,就是蝉宗的镇宗法器之一,能够遮蔽因果存在的“天苍幻法衣”。 这是蝉宗放心小方入世历练的倚仗,也是小方与荀冰蝉之间血脉联系的证明,只有那个传说中的族群才能穿上。 “可惜,你藏得有点慢。” 缥缈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像是天魔的浅唱低吟,自然而然地魅惑着一切生灵。 小方有些疑惑,呆滞的目光凝望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并不能分辨对方的意图。她真的不擅长去考虑这些问题,因为她见识过了太多不可琢磨的人心。 有时候会是朋友,有时候又会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人心善变,心猿最难定,所以惫懒的小方完全不懂如何去应对,难道真的就没有可以一以贯之的方式吗? “把他交给我吧,反正你们也是刚认识不是吗?你有自己的路,何必为一个陌生人做到这地步呢?” 魅惑的声音在循循善诱,似乎很擅长挑逗人性的弱点,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总会是聪明人选择的方式。 可惜小方并不聪明,不知道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的眉梢微挑,细眯着的眼睑更加尖锐细长,像是无形的刃锋。 她或许无法理解那些复杂多变地人心,但她至少明白如何把握自己,如何坚定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就是,不要让自己犹豫。 犹豫只会让人停滞不前,只有坚决果断,才是真正无悔的坚持,有些时候,斩断所有的后路,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方式。 “幻心如剑!” 细碎的剑气割裂了虚空,或者说那是小方锐利目光的延伸,似实还虚,透着刺骨的冰霜寒意。 天魔无本无形,面对同样无形的剑气,似乎比小方过往所遇到过的那些人更加擅长,甚至不需要暴露形迹就能够轻易避开。 哼! 微微皱眉,小方所控制的剑气一瞬间有些微不可察的凌乱,似乎因为之前的大招而有些难以维继。 也是,她毕竟还只是凝液期的修为,能够撑到现在还没有神思恍惚也实属异数了。 对面的魔物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游刃有余地消耗着,一点儿也没有心急,在他看来,时间拖得越长,自然对他越有利。 但是他似乎是小看了那个已经昏迷的曾经是世间传说的男人,就算透支了神识,但是那个男人从来都不只有一个意识。常明是陷入了沉眠,可是鬼依旧可以出现不是吗? “无相心魔?看样子,诛魔十道还是留下了一部分余孽,我当初倒是有些高看他们了。”似乎是因为刚刚醒来,鬼有些迷茫地呢喃自语道。 然而,那位天魔并没有因此而退却,纵使面前的是无人可及的传说,他也不会因此退却。如果不在这个最好的时机除掉他,那么魔道就再没有崛起的机会了。 这是道路之争,总会有所牺牲。 没有再多说什么,鬼推开旁边的小方,踉跄地起身,长锋自虚空冷峻地出现,一如他的性情。 小方并不明白,在她看来,他们之间的争斗本就没有多少必要,纯粹的无谓的挣扎。世间一切不过虚妄,皆是幻境中的无边虚像,所以,这种挣扎本就是愚蠢而无谓的。 “呵呵,就算你曾经无人能敌,可是如今呢?就算一个个曾经只能算做蝼蚁,卑微到尘土之下的人,也能够威胁到你的生死……” 天魔的威能在于蛊惑人心,可惜鬼的性子因为情感太过强烈的影响,本就偏激到了极致,这些言辞,都太过轻易,不够份量。 冷厉的长锋好似亘古不变的星河陡然翻转,动荡了无尽的时空,也荡出了一片皲裂的黑缝。这样的反击迅猛而酷烈,就像是鬼早已看穿了对方身在何处,一抬手便能直捣黄龙,摧敌首脑,尽显霸道。 一道浓烈的黑烟遁出,可是鬼却丝毫不曾在意,他非常明白无形无相的天魔怎会有这样符合魔道的外相,这只是他的障眼法。 真正的天魔只会是以最纯洁的外相蛊惑世人,只有纯洁才值得被引诱。 将横斩换为直刺,鬼的剑术从来都没有什么难度和花样,速度、力量和无与伦比的直觉,才让他将这份平凡的剑术转化为吞噬一切的暴烈凶兽,在他的驾驭之下摧毁一切敌人。 他在凡人的基础上做到了极致,自然也就成为了凡人的极致。 剑影带动着一片片虚空的碎裂,无数危险并且锋利的黑色蛛网不断生长延伸,缩减着天光。 鬼在泄愤,他不是常明,不会去考虑什么因果纠葛。 楚怀沙死了,他很愤怒,若不是因为自己必须沉眠以压制魔性,恐怕那些散修不会是那么平安的结局。 而魔道的不断挑衅,终于给了他最好的一个借口,一个完全可以说服常明的借口。 无形无相的天魔确实不会因为实质的攻击而受到伤害,但这有三个前提。一是这天魔已经彻底炼化了自己的形迹,二是这种实质的攻击没有附加别的特殊的属性,三是对手的神识修为在自己之下。 可惜的是,这只天魔太过倒霉,三种例外都刚好存在,让他只能在不断崩裂的虚空中被那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缝消磨,备受煎熬。 “给他一个痛快吧。”小方有些不忍地开口,但是她并不是单纯的不忍,于是继续解释道,“他本来就是为了拖住你的,你继续这样,只会正中他的下怀。” “我就是在等,等那些自己找死的人。”鬼的眼角泛着魔性的血光,一脸狰狞地冷笑道。 他似乎已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完全凭着那一股诛杀万物的杀性支配着自己,放逐了自己的本心。 小方被那样狰狞的笑容冲击了心神,不由得愣住了,可是她的幻术修为出自那个老妖怪的传授,转瞬清醒过来,却终究什么也没做。 鬼并未真正理会身后的小方,好像那句话是一种宣示,宣示曾经的那只鬼又回到了世间,就如同过去一样,只会带来无尽的死亡与杀戮。 血红的气息从鬼的身上溢散而出,不停地吞噬着被那些裂缝消磨提纯的天魔精华,然后反补自身。 这是绝对是魔道的修行方式,可是在出现在誓要灭绝魔道的常明身上,不得不说,分外讽刺。 鬼看着那些从天魔精华中吸纳的情绪,嗤之以鼻,但是看了看小方有些不满的神色,淡淡地解释道:“我又不是常明,对于我而言,万物皆可为我所用,无分道魔善恶。” 略显懵懂地点点头,小方接受了这个看起来十分牵强的解释,至少在她看来,这个解释是鬼最真实的想法,没有欺骗她。 有时候,人的好恶并不会因为善恶而变化,更多的是因为自我。譬如小方,她对于这个虚幻的世间,唯一认为真实的只有她自己,这才是她幻术修为的基础。 鬼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不会用虚假去欺骗,他也从不会用虚假欺骗,最真挚的真实才是鬼,才是他费尽千辛万苦留存下来的灵魂。 只是这一点,许多人难以参透,他们把这个才叫做“魔”。 no.16 寒秋 “住手吧,虽然这种废物没什么用,但好歹算是孤的手下,让你这样杀了未免有些浪费。” 鬼并没有因为对方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而停下手中的长锋,他笑容轻蔑,翩然点碎了最后一片天魔的碎片,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对面来的是个傀儡,鬼的灵觉从不会告知他虚假的答案,所以他才不会被一只傀儡束缚住手脚,就算对方是魔道之主,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鬼并没有真的轻视这个魔主,这个傀儡也代表了很可怕的一件事。从负心离去到天魔来临的这段时间并不算太长,而魔主真身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出现在乾元王朝境内的,所以这个傀儡能够这么快到达,证明一定潜伏在附近。 那么魔主到底会有多少具这样的傀儡呢?又有多少具藏在了王朝各地搅动风云呢?纵然这傀儡的修为并不高,都只是在定丹上下,可是一旦形成了规模,那也会是极可怕的一件事情。 世上最难安定的是人心,一个王朝的存亡断续就在于此。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然而燃烬之下,未免不全是悲伤。 六驷齐鸣于旷野,蛇蛟鏖战于海天,争斗之心,不熄不绝。然而这并不能全然是悲伤,一味的悲伤只会是永劫轮回的毒药,无法拯救。 鬼凝视着那个人附着于傀儡之上的眼神,像是在分辨,这个魔主到底是想要掀起怎样激烈动荡的波澜。可惜,他不是常明,果然没有成功。 诡秘的笑容骤然浮现,一瞬只余下莫测的虚影,就像他的到来一样,仿佛魔主此次只是为了在鬼的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面容,再没有别的意义。 鬼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暂且将此事放下,他看了看身后的小方,从对方那种陌然凶恶的眼神中,看出一句啼笑皆非的话。 “你欠我的那顿饭呢?” 收回长锋,鬼长舒了一口气,颇显无奈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抱怨道:“别想睡那么安稳,这可是你的锅。” 微风拂面,一瞬间改换了天地。鬼身上的气质仿佛在一阵涟漪之后骤然转变,凶厉之气消散殆尽,恢复了之前的淡然与沧桑。他是逆行于时光之中的旅者,看淡了一切与自己有关或无关的变迁。 “跟我来。”常明清俊的脸上带着淡笑,他走在小方身前,轻轻浅浅地说道,“我记得,楚江的水奔流浩荡直到东海,携裹了无数丰嫩鲜美的鱼虾。曾经有人和我说过,若论鲜,当属楚江鲑鱼。你想去尝尝吗?” 小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无神的双眸之中终于闪过一丝神采。她没有怀疑,只是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信任就算只是因为美味的食物,也是难能可贵的。 虽然是要去楚江,可是常明并没有那么着急,他知道自己和魔主相遇的那些点滴,必定已经被某些时刻关注自己的人摸得一清二楚。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那般遮掩,否则反而是作茧自缚,画蛇添足。 北地的长水和南方的楚江之间,几乎已经横跨了乾元王朝大半的疆域,要在几日之内到达,就算元婴,也很勉强,更别提如今重新开始的常明。 他的目光落在四周的林木,看着那些繁华之中暗藏的萧条。秋天快要到了啊。 “为什么总是要悲伤?” 小方的问题让常明有些猝不及防,可是他的笑容依旧没有改变。他盯着依旧毫不在意的小方,没有回答,像是将答案藏在了谁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每个人都会有秘密,更不要说常明这种被天命选中的人了。他身上的秘密每一个都能动荡天下,都能让无数人在争斗之中生死浮沉。 所以他只好沉默,只能沉默,如果没有在沉默中死去,大概就可以在沉默中找寻到自己的真相吧。 “真没意思。世上的人都在梦中,何必这么较真。等到梦醒时分,便是诸事终结,你这么厉害,却也是丝毫不懂啊!” 对于小方的妄论,常明只是微笑,并不做反驳。其实他确实早已看清,并且有所猜测,可是就算如此又能怎样? 在这世间翻滚浮沉,谁又能够,轻易执慧剑斩破一切前尘,那样确实是超脱,但那不是常明想要得到的超脱。 如果超脱就是成为庙堂之上无欲无求的泥塑神像,那么我只想拖着尾巴摇曳游荡在泥水中,纵使泥泞肮脏,也是自由。 常明在即将到来的秋风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之前鬼所消化的天魔并不彻底,还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隐患,得由他慢慢调理。 修道本就不是一件可以急切得来的事情,它是人的一生,是可以贯穿开始与结尾的智慧。面对魔道,常明所在乎的正是这样的道理,邪魔外道,必须死无葬身之地。 弥漫的晚霞光华璀璨,随着常明眼中威严肃穆的神光翻腾游走,像是在孕育一条神异的龙。 常明其实并不想,这么早就开始重修那个令他异于常人,时刻清醒的神通。 可是他又能如何呢? 如今,世事变化犹如白云苍狗,不把握住先手,只能望而兴叹,终究错过。 他也是一枚棋子,纵然有影响胜负的能力,也逃不过棋子的宿命。 小方歪着小脑袋盯着常明的变化,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是蝉宗的弟子,奉行“万物皆虚”,面对常明这双无比真实的眼眸,只能是好奇却又难以理解。 不过,虽然好奇,小方还是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面前的篝火之上。起码相比于看不懂的常明,还是面前的野味更有意思。 灵修们服石采气,对于肉身的欲望一向是尽量克制的。可是小方是妖修,自然就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约束了,她可以任性而为,肆意妄为,反正妖修就是要夺天地之造化,成就自身。 收摄眼中的神光,常明显得很疲惫,淡墨的青衣水袖蜷缩着,既是护持自身,也是安眠。 世人大多注意了常明的阵法,却不太清楚,常明还是个炼器的高手。 其实,一个人无比孤独,拥有太多迷茫与秘密无人倾诉,自然就会在某些地方找寻替代品。 赋予死物以灵性,让其超脱生死,这是常明为自己的道路所做的尝试。所幸这是一个仙道昌盛的世界,所幸他站在另一个世界无数巨人的肩膀上,所以最后他勉强是成功了。 生与死的定义是什么? 是鲜活的肉身? 是自主的性灵? 还是存在? 常明猜想的是,这三种皆有,不过最重要的应该是性灵,是源于灵魂的本命灵光。 所以他痴迷于启发器物之中的性灵,痴迷于维持物性一般的灵光千年不灭,缓慢生长。历经沧桑而坚定不移者,必会有所收获,常明亦是如此。 所以他是这世间最擅长炼制法器的灵修,以一人之力修复了碧落剑宗的镇宗仙剑,炼制了六件百年不遇千年不毁的上品道器。 通过自己的过往,他避过了许多弯路,却依旧只是近似正确,总是不完整,总是似是而非。 难道常明就不会疲倦吗? 不,他一样是个人,一样会疲倦,会悔恨,会死亡。可是他从不说,固执地梗咽在胸口,不对世事保有任何可笑而天真的期待。 直到遇上了辰龙,遇上了楚怀沙,遇上了青雀,常明才明白,原来这世上能够永远固执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个。 “你知道楚怀沙吗?”常明转动着面前金黄的野猪,看着火焰如舌一点点****,叹息着问道。 小方默然半晌,然后摇头,似乎并不理解常明为何要在这时提起这样一个陌生的名字。她不曾与这个人有过交集,或者说她们之间沒有足以铭记在心的关联。 常明也不在意小方是否会知道怀沙,他大概只是想要跟某个人倾诉,没有人可以完全承载自己的孤独,就算是常明,也不行。 “你不知道也好。”常明边在野猪之上刷着香料边叹息道,“或许是他占据这身躯的时间太长了一些,我竟然也会开始感伤这些事情。” “天地长且久,而人生易逝。” 小方不理会这些无用的感叹,在她眼中,这些东西都不会存在。 清风阵阵,吹散林间的阴云,月光轻洒却没有一丝温暖到那身古拙沧桑的青衣,似乎躲在一旁去细数那眉间抹不尽的感伤。 “我曾经很骄傲,很得意。骄傲得意自然有骄傲得意的资本,甚至如果不去反抗,我的人生本是无人可及的圆满。” “可是谁会那样轻易就满足呢?我不愿意,也不甘心,我宁愿后成为不圆满的真实,至少那是只属于我的真实。” “尽管将我的同门、挚友都拖入这场万劫不复之中,我会自责,甚至愧疚。可那时的我早已没了退路,世人觉得我无所不能,实际上在这条路上我一无所有,举世皆敌。” 常明的自白放在别处,或许会有共鸣,会有感慨。可惜他如今面对的,是已经暴露自己吃货本质的少女小方,这一番自白好似凭白落到了茫然臼空处,除了静默,还是静默。 当然,常明实际上也不曾对小方抱有过期待,他只是在享受这暂且闲暇的时光。 泼墨的层云微聚,仿佛雨夜骤然将至。围着篝火,常明眯着眼睛,像是慵懒的灵猫,曲身假寐。 这是个寒秋,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寒秋。常明的心,在迷茫中遥遥望着北去的楚江,望着那个似真似幻的身影。 她一直在对岸,像是无尽的期待,遗世独立,却一直未曾厌倦。她是在等待那个归期未定的良人吗? 她为何要去等待那一个人? 为何……不离去?为何不宽待自己,非要如此执怮,非要…… 常明的眼中迷雾纷纷,似乎这江边雾气太过,看不清对面的她,看不清那张无暇的容颜。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曾在乎的,那些难负的深情都只是一段既定的过往,或许无法抹去,却不会纠缠。 可惜他错了,或许是她成功了。 她如今确实成为了他难以忘却的那道身影,因为她住进了他的灵魂。 “这就是你的目的?”眼神迷离的常明抚胸,喃喃自语道。 他明白了为何连潇湘神宗那道传承自上古的招魂秘术都招不回楚怀沙的魂魄,原来她早已准备了,放弃一切,只为了和自己永不分离。 这真相太过沉重,也太过悲伤。 然而令人绝望的还不止于此,为了不让常明扭转她的决定,她竟然放弃了神魂,只做常明的影子。 世人皆知,肉身是神魂的容器,可是他们不知道,神魂其实也是容器,容纳的是人最本质的意志,这才是人存在的基础。 楚怀沙太傻了,傻到将一切抛弃,只愿意做常明的影子,默默地注视他,其余一无所有。 不顾一切的牺牲是最致命的毒药,她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什么也不要。在她的世界中,他将是一切存在的意义。 无名火起,常明终究无法再淡然,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愤怒还是悲痛,或许两者都有。 他看清了这世界,却无法看透所有人的心,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算无遗策,面对命运,都只是不甘且无谓的挣扎而已。 默默的寒秋,风雨将至,如果世界已是深沉的悲哀,你会如何? 常明扪心自问,却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答案。 只是这是寒秋,本就不曾需要什么答案,他便去做,去杀戮,去复仇,去完成一切他想要完成的事。 秋雨潇潇,映照了那一股莫测的杀意,像是不曾察觉,小方没有说话,只是享用着常明递过来的食物。两个人,就这样无言相顾,却都明了了对方,似乎都只是不愿醒来的孤独。 这孤独肃杀戚寒,好似长锋,荡漾在天地间,只待风起雨歇,去嗤笑世间一切的贪心与不知足。 n0.17 神风 浩荡的息风之中,铃声无比清脆。常明拖着逶迤的长袖青衣在风中无所事事地游荡,冯虚御风,好似上古时的神明。小方一脸平淡地跟在常明身后,像是随侍神明的侍女,可惜太过平淡,反而差强人意。 “常明,你到底要去哪里?” 一个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像是极远,又像是极近。 常明没有回应,依旧游荡着,但是他的嘴角却有笑意残留。他并非是无所事事,一切的准备只为了引出这位暗中窥伺的隐藏者,可惜对方太过警惕,没有上当。 之前,他被楚怀沙的影子所迷惑,陷入了许久都不曾有过的梦境之中。但是好梦终究不会长久,楚怀沙的影子隐晦地向他示警,让他于无奈中幡然醒觉。 “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无所思,无所扰,自然无所住。” 常明没有回答的问题,小方反而插嘴了,她从来都不会按照常明的套路来走,只会凭心情决定自己的行为。高兴就笑,伤心就哭,无奈时沉默,淡然时平静,这是她的真性情。 不过这次的插嘴倒是不曾对常明的计划有什么影响,毕竟这次的事情,与小方没有半点相干。自从明白了小方的性情,常明就不会再把她算作自己的手牌了,这颗炸弹用得不好,可是非常容易伤着自己。 这种情况似乎那个隐藏者也没有想到,半天没了声息。常明也不意外,他来此也有别的目的,对方被小方给打草惊蛇了也正好给他拖延了时间。 这片息风自上古时就已经存在,有好事者考证此处的息风应该是烛龙之神的吐息,那么烛龙之神自然就在附近。常明当初也是从这里获得了烛龙双瞳的神通法门,开始了身为棋子的使命。 再次来到了这里,常明却并不急于寻找烛龙的踪迹。他如今只有筑基左右的修为,太过弱小,哪怕烛龙只是吐口气都可能让他彻底灰飞烟灭,更何况交谈呢。所以,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治愈这具躯体的暗伤,顺便见一个人。 虽然烛龙不会在这个时候见他,但是他身为烛龙的棋子,这片对于别人死一万次都不能闯入的死地,正是他修行疗伤最理想的地方。 这里是他的主场! 顺着息风的轨迹,常明的身上不停有暗红色的血丝逸散,就好似身后垂着血色的流苏。那是之前硬接“危星极光咒”所留下的暗伤,看似不起眼,其实已经掏空了这具身体的所有潜力。如果处理得不好,他恐怕又需要堪破一次胎中之谜,再增加些孽债了。 修行之路本就艰难险阻,就算天才如他也不敢妄言,在背负那么多孽债之后,还能够比那些敌人更快打破天命的界障,完成超脱。 默默地品味着那些息风之中的悲哀与惆怅,好似一瞬见到星空,看到无边黑夜之中只余下点点星辰,不胜唏嘘晚唱。常明似乎记得,初见的时候,他曾以为这些悲哀与惆怅是历经千万年积累的孤独,可是后来他多少能够领悟了一些,才发现真正的孤独,只有死寂,悲哀与惆怅都只会是,不甘心。 淡薄如雾的息风静默环绕着,常明也不免默默叹息,他知道这个时候追忆往事终究是不合时宜的,但是他依旧是个人。或者说,她们都希望他依旧是一个人,不论过去未来,都不改变。 “幻心如剑!”小方的剑气比常明要快得多,也隐秘得多。 无形的剑气似乎认准了隐藏者的方位,坚定不移,仿若陨星。果不其然,小方的直觉没有出错,她确实找到了隐藏者,但是这个隐藏者的身份却出乎了常明的意料之外,是他从未想到的那个人。 “为什么是你?”指尖抵住无形剑气的常明俯身轻声问道,那双澄澈的眼眸之中满载哀伤。他从没有想过,如今的碧落竟然…… 不过想来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只要存在这个世上,理念的冲突就从未削减过。 对方并不回答,但是她的手掌已经卷握在了身后龙纹的剑柄之上,那是一柄上品玄器,仅凭外放的锋芒,常明就可以确定,这剑绝对染过真龙的血。 一柄龙血铸就的神剑? 略一沉吟,常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对于这位始终跟随在青雀身后的师侄的身份终于有所推断,也就明了了为何此时出现的会是她。 大泽多龙蛇,而龙不与蛇杂居,只有云梦大泽的那支龙君族系是例外。而云梦大泽的龙君,一向自诩自己是烛龙神上的直系血脉,所以当自己这个外人打扰了他所谓的祖先禁地,自然会有所举动。 但这其实只是表象,常明心里明白,但是他并不想揭露出来。他有自己的考虑,至少在他还没有恢复的如今,揭露出那个秘密并不是合适的时机。任何秘密都存在价值,至少现在这个秘密还是值得常明再保守一段时间。 心神逸散,可是常明的反应并没有降低,他轻巧地避让过了燃着血光的剑锋,让之前停滞的无形剑气帮自己挡住了这一杀气大过杀意的斩击。没有愤怒,也不再哀伤,他瞄了一眼那双妖媚的蛇瞳,心中只余下唏嘘。 天地棋局,众生棋子,身在这苦海火宅之中,谁能够逃脱呢? “好了,就算是泄愤,也已经够了。”常明握住了依旧想要挥动神剑的纤细手腕,沉声说道,“和我说说吧,青雀现在怎么样了?” 无力却又倔强地挣扎了一会儿,林然终于铁青着脸咬着细碎的玉齿恨恨道:“放开我!” 常明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是在观察那双风情万种的蛇瞳之中是否依旧有想要攻击的意图。大概是明白了常明的意思,林然松开了握剑的右手,任凭那柄稀世的神剑骤然坠地。 松开了对方的手,常明对于那双眼睛里的愤怒火焰熟视无睹,自顾自地拾起了落地的那柄龙血神剑,仔细打量着。 龙纹的剑柄像是灵动的活物,无数细碎的鳞片外张,化作尖刺抵抗着常明的手掌。可惜并没有多少用处,常明身上的气息充斥着烛龙之神的威严,逼迫着剑中没有彻底醒觉的灵性。 “被封印了?”常明嗤笑着看向自己的师侄,毫不留情地嘲讽道,“看来,就算是拥有血脉上的联系,那位龙君依旧没有完全信任你嘛。” “是因为青雀吗?” 林然不愿意回答,似乎强装着不在意,好保持着自己最后的骄傲。可惜伪装终究会被戳穿,就像看似圆满实则虚假的泡沫。 常明皱眉,这件事似乎还有别的隐情,但是他心底暗暗希望不要是最坏的那个结果。林然放弃了无用的倔强,就如同常明所想,她本就不是来杀他的,那些杀气也只是源于常明那次看似聪明实则愚蠢的自我牺牲而已。 林然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时自己这位师叔不那么轻易就放弃,现在的一切是否会是另外一种结果。可惜一切都已经注定,谁也无法令时光倒流。 “青雀在养伤,为了那个楚怀沙,她向师父挥剑了。” 林然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这番话,她的表情好似要将常明生吞活剥了一样。常明并不怪她,任谁最珍贵的东西被伤害了,也会迁怒别人,何况他还是始作俑者呢。对于这个结果,常明在知道楚怀沙的死讯的时候就已经有所猜测了。他知道,对于他的事情,青雀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但是他并没有想到,青雀会做到这个地步。 世上的故事若论真实,从来都是,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这就是逃不脱的天命啊! 常明垂下了双手上的长袖,遮掩着已经刺破手心的拳头。他是这般的不甘心,可是依旧是无能为力。面对林然的愤怒,他能够理解,如果自己的挚友为了一段无果的感情牺牲自己,他也会是这般的愤怒,这是人之常情。 不对!常明微眯着双眼,他似乎想到了自己遗忘了什么! 他盯着林然,分外严肃地问道:“青雀没有受伤!对不对!” 是了,虽然秋岚被六御逼迫对付潇湘神宗,但她绝非是对自己徒弟也会下手的人。况且碎丹成婴,必须心性纯净如一,她不会做出有违本性的事。那么她让青雀修养,必定是有什么暗中的谋划。 可是会这般顺利吗? 常明看着林然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她们确实是在准备反击。纵使没有自己,秋岚也绝非任人摆布的角色,之前沉睡的百年时光里,她以一人之力合纵连横所建立起来的岚心宗就是明证。 算了,她有自己的想法也是好事,常明选择了揭过这件事情。他相信,既然秋岚有自己的计划,那么也一定能够达到她所想要达到的目的。自己插手不过是画蛇添足而已。 不过,现在摆在常明面前的是林然的问题,不用猜,她定然是被自己原来的族系以血脉控制住了,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青雀身边的。自己所能够做的,不过是帮她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应该算不上插手吧。 常明有些自欺欺人地想着,大概是鬼出来的时间太多,他的性格也有了不小的转变,就像是他与鬼的神魂渐渐揉合了。 是因为这个吗?常明隐于左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色的蝉蜕,半是不解,半是了然。但其实这些并不重要,无论是常明还是鬼,他们都拥有一样的坚持,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你有办法解决吗?”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软弱,林然又加强了声音叱问道,“有办法就快些!磨磨唧唧地是想干什么呢!” 常明哑然失笑,他觉得有这样一位师侄也是好事,起码能够驱散阴霾。右手指尖灵巧地在那柄神剑上勾勒着阵法的纹路,纵然不知道那个名为神风的族系的血脉禁法的底细,可是世间禁法又有什么区别,都不过是以媒介立约而已。 借助此处的息风,烛龙的威严传递而至,真龙的血脉压制绝非是一只真身不明的伪龙所能够抵抗的。常明淡笑着看着掌中被压制的神剑,虚空轻摄,然后毫不留情地一掌劈下,将这柄上品玄器断做了两截。 林然只觉得心血好似火起,浑身燥热,可是半晌就被常明掌中的息风所压制,恢复了原来的清冷。看样子,林然应该是那位龙君的直系血脉,否则反应不应该这么大。 不过常明并没有探听别人秘密的喜好,他只是看了一眼一直看戏的小方,随手将断作了两截的长剑交还给了林然。现在的他修为不够,否则应该可以做得更加彻底一点,而非需要借助烛龙的力量。虽然林然并不在意,而且就算他自己也不在意。 看起来此事已了,可是林然并没有就此离去,她欲言又止,像是并不愿意停留,可是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常明也不催促,他看着林然纠结的样子,再对比一下依旧平静的小方,顿时觉得蛮有趣的。 “我父亲很快就到,你好自为之吧。”林然咬咬牙,恨恨地说道。 然而看着常明无动于衷的表情,林然就觉得自己绝对是瞎了眼,才会提醒这位不应该继续活着的师叔。可是为了青雀,为了碧落,她又不得不在意。 常明并不在意林然的提醒,是因为就算他离开了这里,以他与那位龙君的修为差距,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情。那么既然逃走无用,那么还不如停留在这个息风之地,起码在这里,他还可以借助烛龙的力量。 何况,就算再强大的敌人,他又何时害怕过。一位龙君最多不过是元婴,这就能够把他吓走吗?而且林然的动机恐怕也不单单是提醒,她想让自己去碧落,应该是青雀很想见自己吧。为了青雀做到这个地步,林然确实是很辛苦啊! 可惜,现在还不是自己回碧落的时机,东风不至,徒然奈何。 一阵清风细碎地拂过,撩起常明额前的发丝,像是在安慰那颗疏离人世的心。 n0.18 载物 林然终究是走了,带着遗憾走了。她没有说服常明,并非不想,而是她的理由并不足以打动常明的执着。 常明是个忠于自己的人,或许会因为环境而有所伪饰,然而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有什么能够令他回头。他不是不思念那个魂牵梦绕的宗门,也不是不思念那些爱着他和他所爱的人,只是他终究会孤独,一辈子这么孤独。那么又何必沉迷在那一时的迷梦之中,无法自拔。 小方对此并不理解,在她看来,整个世间就是一场无边梦境,既然都在沉迷,又何必独自清醒。不过,她倒是不反对常明的举动,偶尔观察一下清醒者的癫狂,也算是蛮新奇的事情。 息风来回浮动,无边迷雾之中,常明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出现又消失,好似失真的图影。这些虚浮不定的雾气像是自远古就不曾醒来的影子,恍恍惚惚间一直沉眠,从不被惊扰。常明双眼中朦胧的星光闪烁而过,在无数影子的低语声中汲取着那些古老的智慧。 他们经历的岁月时光就这样传递到了常明的心中,他喜欢这些古老的故事,就像鬼曾经和他描述过的志异小说,是无数个他不曾触及过的瑰丽世界。 倏尔风醒,常明微眯着双眼,小方还未醒来,正好让他能够与那个人畅谈。 “好久不见。” “是很久不见了。怎么又回来了,难道这世上还有烛龙都无法解决的事情吗?” “有,而且很多。譬如生死,譬如爱恨。” 常明喃喃自语着,至少在别人眼中是这个样子。他目光专注地注视着前方,就像前方是一位许久都不曾相见的挚友一般。他们分别良久,彼此都有很多心情想要倾诉。 如果说相隔数百万乃至千万年,两个人还能够互相交流,互相欣赏,那么他们一定是最有缘份的知己,常明和他就是这样。他们并不曾闪耀于同一个时代,可是他们却被彼此的智慧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所吸引,成了相交于心的挚友。 于此时再次相见,并非常明所愿,可惜世事总不会如人所愿。 提袖挥云,一阵烟雾流转之中,星罗闪烁的棋盘就凭空浮现,停在了常明的面前。他盘膝而坐,毫不谦让,当先按下一枚璀璨如歌的星辰。 他的对面虽然空无一物,却被无形的意念同样执一黯淡如夜的棋子落在一旁。这是一种无形的默契,天地如棋,众生如子,若要论高低,何不手谈一局,便见分晓。 常明以白执先,意味超脱规则,不拘于棋局本身。他相信对方能偶看懂自己的意思,他们曾无数次以这种棋局争锋。一场手谈,不仅仅在于棋局之上,也在于棋局之外。 所以当那个人落子而下之时,常明就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束缚,要将自己拉回棋局的规则之中。常明淡笑着,他很欣慰,对方苏醒的程度已经不低了,竟然已经可以达到束缚实体的地步了。 是的,除了常明之外,能够长久地生活在这片息风之地的,只有不被磨灭的神魂与意志。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沉湎过去,烛龙的息风不仅保护着他们,也束缚着他们,唯有几个意志超凡的神魂才能够在这种束缚之中继续成长。 没有犹豫,常明又落一子,以正合,以奇胜,既然已开始没有达到先声夺人的地步,那么接下来就是堂堂正正的军争了。布局落子,星辰为阵,璀璨的星光闪耀夺目,却丝毫影响不了周围似浓似淡的迷雾,更不要说在迷雾之中安眠的小方了。 “天地皆有运转之道,天意高洁,众生莫问。我有一阵,请君一试。” 常明的声音虚无缥缈,好似在九重云天之上高卧,偶然才发出一声细碎的呢喃。他面前的棋盘星光点点,勾勒出一条龙形的脉络,盘踞之间将那些夜色搅成了不成形状的污浊。 天高九重,变幻莫测,常明的眼中一片恢宏的星辰缓缓运转,让人深陷。 你看得见他,你听得到他,你感受得到他,可是他永远无法接近,永远无法到达。他无处藏身可是又无处不在,仿佛一切都由他驱使,由他掌控,世人如同缠线纸偶,无法挣脱。 可是对面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好似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夜色如墨,一瞬点染在了那座天意围城的正中,不偏不倚。这是一步险棋,但是在对方手里,却分外有效。不辨形状的夜色扭曲拉伸,幻化出纵横交织的牢笼,顷刻间,将那条代表天意的神龙封镇。 常明有些震惊,虽然修为必须重来,可是他的眼界可丝毫不曾降低,他并不相信自己会这般轻易地输在这个个人手里。 为什么这些细若游丝的夜色能够牵扯住天意呢? 常明蓦然惊醒,他大概知道了答案,因为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可是他又怎么会这样轻易就认输呢,何况也确实没有到认输的时候。 星光炽烈,好似火海,神龙身侧的那些夜色尽数被熔断。一个满是漏洞的牢笼,又怎们能够困住一条天意的神龙呢? 这是常明的反击,亦是天意的反击。神威如狱,酷烈的总是让人畏惧,所以暴力虽然不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可是能够解决大多数问题,而且十分有效。 面对常明好似无赖一样的应对,对面依旧不疾不徐,从容地落下了自己的后手。牢笼既然有了漏洞,那么索性就放弃,最大的夜色居中呼应,余下的自然牵扯了神龙的精力,好似泥潭,难以挣脱。 沉默了一会儿,常明有些不懂,虽然现在局势是僵持着,可是如果自己愿意,一瞬间就可以横扫那些残缺的夜色,然后再集中精力应对中间,这只是拖延了败亡的时间而已,有什么用处? 抱着对于对方的信任,常明虽然不解,却依旧照着自己的思路开始清扫周边。对方也不着急,只是尽力拖延着周围被清扫的时间,棋子落下,总有一处可以喘息。 这是军争的正道,可惜无论何时从无以弱胜强,只有以局部的强大击败弱小,然后不断将对方削弱,再赢得胜利。这种拖延,面对现在的局面,只是为常明制造了些许不必要的麻烦而已。 不对!常明看着棋局上那条神龙竟然有些迟缓的行动,突然发现了对方的意图。物大而缓,一旦超出阵势所能够控制的范围,就相当于多了无法应用得心的累赘,而这累赘,恐怕就在对方的计划之内吧。 将先取之,必先予之。 常明执子,举棋不定。他的神色有如苍松,阴郁着半生的苦涩。或许在旁人看来,他是天才,只是他自己知道,这只是拾人牙慧而已。面前这个连形迹都难以留存的,才是真正举世无双的天才。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但是此时,常明还是不愿放弃,他终究还是有所不甘。这不甘如此鲜明,如此真实,就像活着的感觉。 我终究还是想要活着啊! 常明洒脱地笑了笑,久悬在半空的星光终于落下。那道星光迅捷而凌厉,好似一柄冷漠的短刀,透露着天意的无情。 天意如刀! 神龙的臃肿瞬间消散,然后被那刀锋汇聚,一刀,一龙,纵横切割,无物可挡。这是常明的应对,既然发现了不对,那么就立即做出改变,他不会放弃自己原有的目标,因为根本就不需要。 这是占据先手的优势,常明不需要舍弃什么就可以逆转局势,哪怕他已经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也可以凭借优势反杀。 但是常明心中并没有得意的情绪,从他知晓自己落入对方陷阱的那一瞬,他就明白,自己已经输了。虽然自己并不愿意承认,也不想就此认输。可是对方能够瞒过自己一次,那么自然可以瞒过自己第二次,这是实力上的差距,常明从没有过侥幸的心理。 他来到这个地方,不仅仅是为了疗伤,更重要的是问策! 之所以选择那么强硬的方式,也只是因为自己心中的不甘而已。这是固执的弊端,然而既然选择了保留这样的固执面对这世界,那么常明对于这样的自己也只好全盘接受。 而且手谈一局也是他想到的最好的问策方式,有什么比以敌人的方式攻击更适合的问策方式了吗?自己就是敌人,如果对方能够击败自己,那么自己自然也就能够学习对方的方式,再击败自己的敌人。 常明也相信对方一定看出了自己的意图,可是他没有拒绝,那就是默认了。虽然常明并不喜欢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的朋友,可是能够不将朋友牵扯到自己的麻烦里,这才是他所看重的。 对方只余下神魂,只能苟延残喘在烛龙的息风里,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对手与难处。这一点上两人早已有了默契,我不会将自己的麻烦牵扯到你,你也不会牵扯到我,自己承担,自己解决。他们都是同一种人,都拥有那种不能够假手于人的骄傲。 后面的结果就如同常明所料,他所操纵的龙与刀,被那些夜色层层浸染,然后就失去了翻盘的机会。这种结局,常明读懂了对方想要告诉自己的道理,很简单却也很实用的道理。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是啊,没有什么比同化自己的敌人更好的胜利方式了。然而,那些怨恨怎么办呢?所支撑自己走到现在的怨恨,到底该如何宣泄呢? 常明知道对方是对的,可是他想不通,自己那么长时间的折磨与蛰伏,不成了任人谈笑的笑料了吗?自己所坚持到现在的,又有什么意义了呢? 这问题是常明的劫数,他躲不过,也逃不了,并且他也不想逃。 在这里遇到了林然之后,常明就思考过,是否该放手,让后辈自己承担自己的命运。想了许久,他还是觉得,自己既然能够相信苏若,为什么不能够相信青雀呢?碧落剑宗,从来都不是弱者的庇护所。 既然外面的局势,有秋岚,有辰龙,有残余的师兄弟,还有青雀。那么自己为何不能够暂且休息,解决好自己的问题,再继续前行呢? 一味的勇猛精进,只会掉进无底的深渊,难以自拔。 撤掉了面前的残局,常明盯着身旁依旧熟睡的小方,脸上的神色是无奈与沧桑。他在想,如果是荀冰蝉遇到这个问题,她又会如何呢? 流转的息风浩荡肆意,常明注视着这片从未消散也从未扩大的薄雾,像是感受到了那些残留的哀思与宁静。 世事艰难,且多悲哀。 从古至今,亦复如是。 浩荡的悲歌在风里来回飘荡,淡淡的青衣陈旧却鲜明,像是常明那颗疲惫却从未彻底屈服的心。他不会就此倒下,虽然那个人给予自己的答案,就如同自己所料,动摇了自己的固执。 可是既然是能够对抗世界的固执,那么自然不会轻易就被放弃。常明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这是对于自己的轻视。 或许他正好需要这样一点激励,来冲淡楚怀沙的死给他所带来的影响。毕竟一个爱你的人因你而死,纵使他已经经历得太多,然而还是会感觉到无力与悲哀。而这悲哀,沉重如山岳,且从未有断绝。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那种茫然与无措,都如此鲜明。那时的他所背负的还没有如今的沉重,那时的他还能够拥有无忧无虑的笑容,面对这片薄雾,他只能够察觉到悲哀,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停一停,想一想。 原谅我的胆怯与懦弱吧,我只是想要活着,作为一个人,完整地活着。这些悲哀与罪孽,大概就是世事赠与我的,无知的惩罚。常明这样想着,渐渐沉睡,他的心,太疲惫,或许这一觉醒来,会有不同于以往的改变。 这一切都得等待这个传奇的醒来,但是或许,不会再醒来。 n0.19 问剑 秀明的山水之中,一身玄色长袍的林然端坐在石台之上,满身灵光纷飞,恍若登仙。她从回到碧落山门之后,就来到这里静修,也没有向宣称休养的宗主汇报出行所遇。 “这样好吗?”穿着明黄色羽衫的女子停在石台前,俯身问道。她的目光分外锐利,像是狩猎的苍鹰。 这样质问林然这位碧落传法长老的,自然只有那个宣称受伤极重必须休养的碧落剑宗宗主赭青雀了。虽然对外面一直是说宗主因为受伤闭关不出,可是看她的样子,恐怕不要说受伤了,连一根毛都没有掉吧。 “喂喂,不要不说话嘛!” 青雀凑到林然的面前,固执地盯着她的双眼,似乎不得到一个答复就不罢休。青雀才不管别人会怎么看,反正她现在是碧落的宗主,在这一亩三分地,她说了算。再说好不容易得到了师叔的消息,可是林然一回来什么也不说,只知道闭关修炼,她不知道自己等这个消息等了有多久吗? 一脸气愤的青雀开始撒混打泼,就像没有吃到糖果的小孩子,然而林然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家宗主的无下限,依旧无动于衷。 其实结果本就不必问,既然常明没有跟林然回来,自然是不想插手她们的计划,所以真的没有什么好问的。 可是青雀怎么会甘心,她期待了那么久,况且她更想知道,对于楚怀沙的死,她那位师叔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到底会不会怪她,怪她没有尽力? 她承认,她一直对自己的那位师叔有非份之想,可是她是妖哎,就算不合规矩,那又怎么样。更何况,碧落剑宗也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嗯,肯定没有,反正她是宗主,她说了算。 继任宗主之前,青雀早已打好了腹稿,她不是那种习惯等待的人,再说,一百年,也已经够长够久了。她好不容易等到师叔和楚笙离分开,好不容易等到师父和师叔决裂,在她眼中,再没有比如今更好的机会了。 就算别人觉得她可悲,觉得她卑鄙,那又怎么样? 她是谁?她是赭青雀啊!是肆无忌惮,无所顾忌的赭青雀,别人的看法,从来都不在她的思考回路以内。 可惜的是,她最好的朋友林然貌似并不支持她。 “知道他还活着,对你而言,足够了。” 林然无可奈何,但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然后继续保持着静坐的姿态,不再言语。作为挚友,她不希望青雀在那个好似深渊一般的师叔身上,越陷越深。况且,她一直就不喜欢那位深不可测的师叔,哪怕,她曾经也憧憬,并且仰望过。 那些都是迷惑人心的假象,剥离掉那些笼罩在那位传奇的师叔身上的光环,他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凡俗而已。林然的目光清澈冷冽,像是细碎的霜冰。 青雀才不会就此罢休,她深知自己挚友的性格,自然对此早有预料,有所准备。遇到不能够用撒混耍泼解决的事情,自然就该用正经一点的方法解决,比如说“放白鹿”。 作为天生的幻术妖怪,白鹿对于人心的把握,可比青雀要高明有效得多。而且,这次是关于师叔的消息,青雀不相信白鹿不会动心。只要白鹿出手,这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林然无奈地看着青雀一脸诡笑地离去,她知道自己最后肯定是无法保留住那些消息,但是她仍然坚持,不希望青雀知道。她们如今可是在悬崖上徘徊,哪有那么多宝贵的闲暇! 山崖之下的流水潺潺,倒映着朦胧如雾的玄色影子和叹息,却依旧妖娆动人,不减半分娇艳。 空手而归的青雀推开了位于大殿之后的宗主寝宫,这是生死劫灭大阵的阵法中枢。常明布置大阵的时候就有所考虑,但是他并没有对其中进行布置,反而理所当然地交给了青雀自己,就像他一直认为青雀是接任宗主的最好人选一样。 侧躺在自己的青藤编织的空巢之中,青雀脸上褪去了那些无所谓的欢笑,只余下一阵阴郁与空虚。有时候她也会问自己,这样遮掩矫饰到底值不值得,可是最后总是被自己的任性征服。 右侧正对着墙上梳妆镜的台桌之上,镇宗法器秋水神剑就那般随意地架在支架之上,好似无用的装饰品。清冷的白衣女子随意地坐在台桌边沿,半悬空中,仿佛没有重量。 青雀倒是不以为意,经过这十几年的相处,她大致摸清了这位剑灵祖师的性格,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清冷。那些清冷不过是第一任宗主所留下的残像而已,大致留人以怀念。 就像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里,这位祖师就会在这间寝宫之中四处游荡,好似无名的孤魂。当然偶尔也会和青雀讲起当初她和常明在黄泉之中的日子,大概对于她而言,那是最值得留念的时光吧。 不过青雀也会主动地询问一些关于常明的过去,像是想要更加了解,自己追寻了百年的这位师叔的真实。 “她没有说吗?” 另一个不应该存在的身影也出现了,但是她的出现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青雀撇过头去,赌气似的不想理会这个问题,又像不想理会这个曾经她最亲近的人,她的师父,左秋岚。 星辉深沉,浸满深海,渡过离世劫的左秋岚修为已经达到了这个人间所能够承载的极限。所以,她在人间使用的一直是仙界赐给她的身外化身,但是这次的却是真身。那个身外化身存在隐患,像是从一开始就准备好的陷阱,自然不能够带进碧落来。 艳若桃花的容颜被藏在了星铁所铸的面具之下,但是她的声音依旧像从前一样柔软动听,使人遐想。但是青雀却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冷场了半晌之后,左秋岚终于无奈地坐在了青雀的对面,也不言语,以静默对静默,倒是让青雀觉得尴尬起来。她们之间的冷战归冷战,但是也都是理智的人和妖,自然不会因为情绪而闹得无法收拾。 所以,当曾经的师父真的强硬起来的时候,青雀也就收起了自己的脾气,退让了下来。既然常明不打算插手她们的计划,那么她们确实要好好合计一下,之后的安排。 之前,当常明与左秋岚所扮演的星君一战之后,确实像常明所计划的那样,整个人间表现出了一种趋于稳定的态势,仿佛真的让一切争端结束在常明死去这件事上。可是当秋岚继续按照辰龙的计划实施的时候,她却发现整个稳定之下潜伏着一股汹涌的暗流,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她自然是要进行调查的,作为天庭在人间的代言人,她也必须维护好天庭所需要的稳定。可是当她借助诛魔十道的力量进行深入调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像被套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迷局之中了。 那是相当打击她的一个事实,面对那些掌控天机暗藏幕后的黑手,她所欠缺的不只是智慧而已。 当她发现自己被人下套的时候,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了那股潜藏在稳定的局势之下的暗流竟然是潇湘神宗!不用别人说明,秋岚就已经明白了缘由,因为潇湘神宗是排在正道第三位的宗门,却并不服从天庭的号令。 魔道有对付它的理由,因为它是正道宗门。诛魔十道有对付它的理由,因为它不服从天庭号令。妖族也有对付它的理由,因为它是纯灵修的宗门。甚至连正道的灵修也有对付它的理由,因为它排异性太强,与其他地方的灵修都有恩怨。 这样好用的靶子,在常明离去之后,立即成了被集火的对象,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不过楚怀沙似乎很早就察觉到了这个真相,所以她当机立断地将一切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然后下令封宗千年,永世不出。 那种果决和魄力,就算是秋岚如今想来,也是心有余悸,自愧不如。 “如果师叔不插手,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青雀皱着眉,盯着面前端坐的师父,神色肃穆地问道。她们原本的计划中,第一个阶段已经完成,潇湘神宗和碧落都已经暂时脱离了被集火的可能,现在是星君所带领的诛魔十道与魔道暗流之间的对抗。 虽然潇湘神宗之前被打落尘埃,可是楚怀沙的死也让诛魔十道的道主们看清了魔道所暗藏的实力,这实力,令人心生忌惮! 正道与魔道势不两立,灵修与妖修不共戴天,这是诛魔十道的理念。虽然之前处于某些原因,诛魔十道与魔道之间达成了默契,但是他们终究是敌人,一旦失去同一目标,立马就能够翻脸不认人。 秋岚和楚怀沙的想法就是基于这个缘由,当一切威胁都不再是威胁,那么自我膨胀的诛魔十道与魔道遇上,那一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死战。 但是她们并没有想到的是,常明竟然并不想在此时插手,似乎这样的时机并不够完美。在她们印象中,常明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难道还有什么是她们没有考虑到的吗? “魔道的暗潮已经开始了,华胥那边也已经被我说服了,到底还有什么事是我们没有思考到的呢?” 秋岚喃喃自语着,既像是在询问青雀,又像是在询问自己。 “天庭?”一旁的秋水突兀地开口问道。 这个名词一出口,秋岚的心情就有些凝滞,可是她还是回答道:“虽然天庭没有动作很奇怪,但是隔着两界膜,天庭下令起码需要十年的时间。这是辰龙布局的基础,十年一次的联系,无论是对于天庭,还是对于我们都很重要,谁也不会在布局之初就出手,太早掀开底牌并不是他们的习惯。” “你不了解。”秋水自顾自地说道,全然没有在意秋岚的辩解。正如同她所说的那样,作为一个刚刚渡过离世劫的元婴,秋岚并不了解那些仙神的思想,不懂得他们为何要选择掌控这个人间。 可是秋水不一样,她陪伴了那么多任碧落的宗主,经历了那么多风霜雨雪的岁月,自然懂得这其中的奥秘。虽然现在并不方便告知秋岚,可是这并不妨碍她做出一些隐晦的提醒。 因为秋水明白,现在常明不出手,并不仅仅因为时机上不合适,也是出于想要考校秋岚和青雀的目的。碧落剑宗,从来都不容许弱者亵渎。 青雀倒是明白了身旁祖师的意思,她仔仔细细地将她们的计划重新过滤了一遍,却发现她们的计划是那样的经不起推敲。因为她们并没有考虑到那个最大的变数,也没有思考其他正道宗门,乃至在整个人间势力的反应。 常明可以不用去想,因为他顺应着大势,天命一直在他身上。然而秋岚她们呢,她们只是天命之下的棋子,这样满是漏洞的计划,注定的只有失败。 “可是失败并不可怕。”青雀别有深意地开口,她看着依旧淡漠着一脸清冷的祖师,胸有成竹地问道,“祖师和师叔想要看到的,应该是我们的勇气吧。” “不全对。”剑灵收敛了眼中那无比锋利的微光,淡淡地回应道。 秋岚始终沉默着,谁也无法看透她的眼神。因为她的眼睛被自己戳瞎之后,并未恢复,但是也因此获得了更加灵敏的灵觉。所以,她能够察觉到青雀和祖师似乎是在隐瞒着什么,不愿意让自己知道。或许在她们看来,自己并不能够算自己人吧。 可惜,谁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过错负责,秋岚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明知道对方的不信任,她依旧只能是忍受。 剑灵像是看透了秋岚的心思,却什么也没有说。这是秋岚自己的心结,也是青雀的心结,她们都已不复当初,然而这种事情只能够由她们自己解决。因为信任这种东西从不存在假手于人的可能,而一个没有信任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会成功。 n0.20 韶颜 美丽的容颜何时会凋零呢?是随着年华岁月的苍老?还是永失所爱? 大概都有吧。 大概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 大概都只是因为从一开始,这美丽就不纯粹吧。 秋岚也曾经思索过自己的一生,无论是她,还是世人,大多都曾觉得她这一生,最美丽的时候是在成为碧落八鬼之后到碧落覆灭的这一段时光里。这样的她执着而坚强,明媚而不失柔美,是为世人所称道的美人。 然而之后呢? 她的双眸被自己刺瞎,纵使再天生丽质,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瑕眦,仿若白璧微瑕,就彻底失去了原来完美的价值。 她知道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选择,可是她也不懂,为何自己只能够这样沉沦在天命之中,无法自拔。每一个决定,她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为何会依旧只能够算作无力的挣扎,被命运的纤绳拉扯着,永远走不出困境。 是因为她不够聪明吗? 大概是这样吧,可是为什么她是第一个冲破元婴,渡过离世劫的碧落八鬼呢? 秋岚没有答案,或许是他不愿意去想那个令她难受的答案,可惜,往往令人逃避的就是所谓的真相,这就是天命的无情之处。 她曾经不去信任那些她可以信任的智者,而到了需要依靠的时候,她才发现,是她自己拒绝了那些帮助,让自己陷入如今这样的尴尬境地。她明明已经清楚,明明已经明白,可还是不愿意承认,还是不愿意就此放弃。 所以说,每个人的宿命都是自己挑选的。 所以说,能够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能够毁灭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这样的一生之中,每个人都在岁月中遗忘与被遗忘着,如果不能够认清自己,最后只会渐渐成为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一样,没有谁能例外。 “二师兄,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要下界的时候,你会阻止我了。”秋岚嘴角泛着苦意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可是就算逃得了一时,也逃不过一世,不去解决,最后的结果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 翩然起身,秋岚并不打算把时间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内耗之上,或许自己有些东西并不曾了解,可是自己绝对不会就这样坐以待毙。因为顾忌就驻足不前,绝不是她的性格,若世间诸事阻我,斩了便是。 青雀蓦然看了看,却并没有阻止。她知道,既然双方无法彻底信任,不如各自为战,各自去寻找所谓正确的道路吧。况且,对于那些依旧在关注她们的人而言,她们分开反而降低了威胁,更容易达成隐藏自己的目的。 只有在阴影下,枯木上的新芽,才能够安然生长。 当秋岚离开之后,一团墨色的烟尘才从青雀身上剥离,幻化成林然的模样。漠然伫立,她轻声问道:“这样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就算她曾经是我师父,那又怎么样。”青雀的眼眸无比锋利,冷冷地说道,“你要记住,她已经不再是碧落的人了,而且是她杀了师叔。” 林然看着自己挚友那双锋利的眼眸,静默了半晌,然后无动于衷地说道:“常明没有死。” “我不管结果,我只知道,她做了就是做了,无论多久,我都不会再原谅她。”青雀的表情坚定而倔强,充满傲气地说道,“这里我说了算,因为我才是碧落剑宗的宗主。” 剑灵似乎对于这样的争论并不感兴趣,她凭空轻舞着,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林然自然不会对于这个名义上的祖师抱有什么期望,最后也就放弃了说服青雀原谅师父的打算,无论怎么说,她都是站在青雀这边的,这是立场,从不曾改变。 现实的一切,并非游戏,没有什么仇恨可以随随便便就化解,也没有什么爱恋可以随随便便就养成。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竞争云梦龙君的资格,常明已经帮我完成了,给我三年,我就可以说服那些隐居在云梦泽的长辈站在我们这边。” 林然站在青雀身旁,向她汇报着见过常明之后的收获。虽然常明确实不准备出手,可是面对自己的后辈,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虽然不曾出面,但还是帮林然提升了体内龙血的纯度,帮她取得了竞争云梦龙君的资格。 如今的龙君虽然是妖王级别的大妖,但是林然若是连妖王也不能直面,不敢挑战,那么从何挑战如今的困境呢,又从何在如今的困境之中坚持自己的信念呢? 这既是常明给予的帮助,也是他给予的考验。 青雀斜倚着,轻笑着,像是在笑林然的明知故问。她们如今其实不做反而比去布置要好得多,现在她们并没有完全脱离那些人的视线啊。虽然她并不曾将希望放在那些人的疏忽之上,但是起码她们得等到那位曾经的师父做出什么大动作啊。 当初师叔将宗主的位置交给她的时候,辰龙师叔就已经来找过她了。她知道自己没有两位师叔那样的智慧与阅历,但是别人都已经给她铺好了路,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做呢。她,赭青雀还没有那么傻。 “竞争龙君的事情再等一等,现在并不是好的时机。我们现在,只要好好教导那些弟子,专心提升自己的修为,就足够了。有些事情,是别人的责任,和我们无关呢。”青雀伸了个懒腰,慵懒地说道,“你呀,操心那么多,可是很容易老的呢!” 林然欲言又止,她又不是傻子,青雀说得这么明显,她当然清楚这是要将师父推出去当牺牲品的意思。不过仔细想来,似乎除了师父,也没有人可以当好这个靶子了。 首先师父的实力够强,经过了离世劫再下界的元婴尊者,在人间是可以发挥大部分的实力的,能够赢过她的恐怕没几个人。再者,师父的身份够复杂,能够牵扯住大部分的目光。 作为天庭的使者,她的意志可以影响正道宗门,也是魔道的眼中钉。作为人间最强,她的存在可以震慑那些隐藏实力的老怪物和幕后黑手,如果没有拔掉这根毒刺,谁也不敢轻易出手。最后,作为曾经的碧落八鬼,她的身份让那些不愿碧落复兴的聪明人无法忽视。 所以林然也只好承认,让师父当挡箭牌是最好也最安全的计划了。 青雀望着林然轻皱着的眉宇,自然知道她的无奈,可是这真的是辰龙师叔的计划吗?青雀不敢确定,她觉得虽然一切都是这样的理所当然,可是总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当初辰龙师叔也只是交代了她做法,却丝毫没有给她解释原因。或许,辰龙师叔和师叔一样是期待她自己想明白吧。 但是这些都太过遥远,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她们的修为问题。 作为一宗之主,青雀这十年来虽然提升得很快,但仍然卡在了校尉巅峰的境界上,始终不能够越过将级的门槛。整个碧落的高层,李蛮子和云鬼不算。除了林然一个中阶将级的能够拿得出手之外,只有赵青笠这个伪金丹了。 说来也奇怪,当初常明收下的那两个小姑娘一入山门,就被剑灵收入门下,改换了姓名。当时秋水祖师的态度非常坚决,与平常诸事不争的态度相差极大。虽然两个姑娘并没有什么不情愿,但这件事情终究让青雀很感兴趣。 “多事。” 看着青雀望过来的眼神,剑灵似乎猜到了她想问什么,轻声斥责了一句,以示拒绝。然而这事情就让青雀更加好奇了,所以她决定换个角度试探一下。 “祖师,那两位师妹的修行如何了?”青雀挑逗着自己头顶上的翎毛,百无聊赖地问道。 剑灵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却简洁地回答道:“红衣定丹巅峰,青笠与金丹磨合过了八成。” “那么,你呢?” 青雀正欲再问,不待剑灵突然反问了一句,让她再问不出后面的话。 好歹她也是百多年的妖怪了,比不过和自己同时入门的林然也就罢了,如今连那两个刚入门二十年的师妹都快要超越自己了,这怎么说得过去。自知理亏,青雀也就不敢继续试探下去了,这明显是她的小心思被看穿了,祖师稍稍惩戒了她一下,让她住嘴。 “祖师,我突然想到,传法殿里今日是我讲法,我得先去了。” “祖师,告退。” 林然无奈地看着自家宗主像是败犬一样溜掉,然后躬身向剑灵行礼,离开了这间宗主寝宫。 剑灵不言不语,依旧轻舞着不肯落下,似乎有人能够欣赏到这舞蹈。 她并非是没有性情的死物,只是让她能够动念的事物太少,这是器物启灵源于一念的缘故。但是灵性的成长,就在于承载越来越多的岁月与情感,她会高兴,会悲伤,会坚定,会彷徨,最后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再死去。或许,她会活得比大多数人都长久,但是她终究会死,也终究是要死的。这是世事的铁则,无从变革。 曾经常明向她许诺过,会改变这样的铁则,会拯救她。她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是后来终于明白了,自己其实早已经毫无保留地信任那句话了。所以自己才会为这个人等待,才会相信这个人是特别的,才会只用他的身影存在过的岁月,填满自己的灵魂。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坚定、执着、包容、善良并且充满奇迹。 那又是怎样的一段岁月呢? 剑灵觉得自己绝对不会遗忘。那些岁月并不美丽,甚至于艰难,但是对于她而言,是最珍贵的珍藏。 当初清月曾经问她,最希望得到的是怎样的一个主人? 她没有回答,甚至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愚蠢。自己怎么会希望得到一个清月以外的人,当作自己的主人。但是当缘分真正降临的时候,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无法抗拒的命运。 当初她是知道自己的责任的,但是当常明从镇魔石上取下她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说。或许是她厌倦了一个人孤独地镇压那些魔物,或许是她意识到了自己真正等待的人终于来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隐瞒了这一切。 可是谎言终究会被拆穿,黄泉的裂缝也不会因为她的隐瞒就不复存在。 她知道的,常明在见过太上长老之后,还是有所察觉。但是他还是一个人将所有罪孽都背负下来了,为她挡住了这一场无边的浩劫。 对啊,这是她的劫数。 劫数之中最可怕的并非是有形的雷劫,而是那种无形的因果。 作为镇压黄泉缝隙的器灵,她获得的功德让她成功地闯过了器灵最困难的一关,但是也是因为镇压黄泉,才会让她产生那种隐瞒的恶念。恶念一生,必有果报。如果让黄泉中的魔物进入人间,肆虐众生,那么一切的报应都得由她来承担,最后的业报估计足够她灰飞烟灭几十次了。 可是常明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他硬生生地将一件本该被他轻松获得的大功德抹消掉,只为了保住她的性灵。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明白自己不仅仅欠了他一世,更欠了碧落一个交代。 想来常明是明白的,他是知道一切因果缘由的。不然也不会暗示自己,他要将那可笑的天命击碎,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了。在他眼中,似乎一切存在都是平等的,都应该是自由的。纵使这自由所要付出无比庞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常明说过,自由与美丽是等价的,平等与自由就像岁月之中无比美丽的韶颜,引得无数人舍生忘死地追求,似乎只要追求到了,已经是永生。 但是,这不是她所期盼的永生,这不是她想要的永生。 或许,一个人的容颜会苍老,灵魂也会跟着苍老,但是永不苍老的是记忆,是深埋记忆之中的情感。只要爱过,就已经永生。 n0.21 霜雪 不曾跟随自家宗主去传法殿,林然知道,那只懒雀儿是绝不会认认真真地去教授弟子的。既然看着心烦,又无可奈何,不如不去。更何况,还有一位正在等着自己呢。 林间的小道光影稀疏,尽是绿荫笼罩。林然的脚步轻巧却沉稳,不急不缓,好似正在欣赏道旁无人欣赏却肆意盛开的植株。 这是白鹿的道场——鹿苑,自从常明假死之后,她就一直隐居在这里。除了轮值到她去传法殿传授幻术的时候,再没有出过此地一步,所以林然只好主动过来找她了。 “坐。” 简洁的石桌旁,白鹿一身素衣,见林然进来,也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 她自顾自地煮茶,然后取出三个杯子,静静地等待茶汤沸腾。相比于十几年前,她的模样变化并不算大,但已不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素白如雪的轻衫上一件纹着腾蛇纹路的披肩,象征着她碧落长老的地位,而素洁白净的右手上则是传法殿殿主的传承戒指。 林然也没有客气,直接坐下,盯着那双没有尘埃萦绕的双眸,淡淡地说道:“师叔,回来了,但是他还没有回到宗门的打算。” “嗯,知道了。”白鹿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依旧平静地说道,“啊,茶好了。” 看着白鹿给自己倒茶,然后将三个杯子都倒满了,林然心里也是越发厌恶起了自己那位师叔。她知道,那第三个杯子一直是为那位师叔准备的。这十年来,无论谁来到这里,白鹿都会多准备一个杯子,似乎在她看来,师叔一直都在她身边,从未离开过。 或许,在白鹿自己看来,这只是一种思念所延伸的习惯。可是在林然眼中,这只是那位师叔浪荡的罪证,是他不能够洗刷掉的罪孽。 “他身边又多了一个,并不孤单。” 林然知道自己的话特别伤人,可是她不能不说,她不忍见白鹿继续陷在这样的泥潭之中,无法自拔。 白鹿似乎对此并不太感兴趣,也只是简单地回应了一句:“知道了。” “你不懂吗!他已经不需要你了。”林然似乎忽然被激怒了,冰冷刺骨地斥责道,“你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跟班而已。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混蛋等待啊!为什么啊!” “不是的,你错了。” 白鹿淡淡地笑着,并不曾怨恼,那双眼眸里依旧没有积累半点尘埃。她笑着开口道:“我确实是在为阿明等待,但是在他心里,我并非是可有可无的。” 看着林然那种痛心疾首无可救药的眼神,白鹿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自己看起来真的像一个被看似爱情的东西冲昏头脑的傻瓜吧。可是她所坚持的意义,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够明白。 “只有了解一个人之后,才会有真正能够坚持下来的爱情呢。或许你觉得人会随着时光改变,但是我知道阿明不会变,因为我了解他。”白鹿脸上泛着淡抹的红晕,满是幸福地说道。 “你们,你们!你们怎么都是这样啊!哪里有永远不会变的人呢?” 林然终于失去了愤怒的力气,她无法理解,青雀和白鹿为何会这样的坚定呢?在她看来,为那个混蛋的师叔付出等待,是一件不值得的事情,只有傻子才会那么做。 “会有的。阿明就是这样的人。一尘不变或许会让人厌倦,但是阿明就是那样,所以我也只好妥协了啊。或许,这就是阿明吸引我的地方吧。” 白鹿端着自己的茶杯,洋溢着快乐和幸福。为何枯燥的等待会令人感觉幸福呢?大概是因为,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吧。不管多么漫长的等待,不管多么巨大的阻碍,我都会甘之若饴,只因为,我爱你。 沉默着的林然似乎很不甘心,她依旧执着地追问道:“那么楚笙离呢?那么青雀呢?还有我的师父呢?”林然的意思很明白,这三个都是和常明关系匪浅的女子,那么白鹿有没有考虑过她们呢? “无所谓啦,雀儿也好,笙离姐姐也好,甚至秋岚前辈,她们若是喜欢阿明,那就喜欢好啦。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罪的,如果阿明最终没有选择我,我也是依旧会祝福他的。等待他,包容他,这大概就是我的爱吧。” 白鹿有些脸红,但依旧是坦然地面对着林然怀疑的目光。她的心上不存在尘埃,见心明性,方可超脱梦幻。只有直视了最虚幻的梦境,才能够明白什么是真实,才能够真正地把握和选择自己的命运。 这些年在碧落的日子,白鹿想过很多,也曾有过疑惑和胆怯。但是后来,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别人的眼光和看法其实并不重要,作为一只妖,不顺应自己的本性,那岂不是很可笑? 林然无可奈何,她无法阻止这样坚定的白鹿,见心明性的妖,又怎么会轻易被言语说服。 “其实并不用太介意,阿然。我们都要走上这样一条路,明澈本心,继而坚定,并且一直在挣扎之中走下去。不管有没有既定的宿命,只要不留遗憾,怎么会后悔呢?” 眼前阳光明媚,犹如白鹿此时的笑容,暖到了心底,再反上心尖,通通透透。这就是白鹿贯通了幻术精义之后,得到的所谓通达的力量,足以安抚林然那颗疲惫不堪的心。 或许是最近的形势给了林然太多的压力吧,她是碧落剑宗的戒律长老,也是公认的副宗主。无论是碧落与诛魔十道的仇恨,还是青雀与师傅之间的矛盾,亦或是自身族系与宗门之间的矛盾,都让她心力憔悴,却又无从宣泄。 “每个人都会悲哀,每个人都会难过,每个人都会不满足。然而,我们是妖啊。人间的道德与规矩和我们有什么相干?那些人所恐惧的,不正是这一点吗?”白鹿安安静静地端坐着,笑着说道。她的眼眸里泛着釉色与琉璃的华彩,似乎看透了一切。 她为何知道这一切呢?林然心里依旧是满溢着说不出的苦闷和冰冷,或许只有自己是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是啊!只有自己是自作聪明,她们早已经看穿了一切,那要自己这样的蠢货又有什么用。 这寒意凄凉刺骨,凉彻她的心胸。她不甘心,却无能为力。她想挣扎,又骤然发现无人束缚。 从未有人逼迫她什么,一直压抑并且苛责她的,只有她自己的自尊心。 她不应该比她们差,她不应该想不到这些问题,她不应该只能够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肆意操纵。这是她的好胜心,是她的贪、嗔、痴、恨与不知足。忽而拔剑,林然长身而起,正对白鹿。 “终于想通了么,那么这一场因果,也该还给你了。”白鹿依旧满脸笑容地说道,似乎早已料到了林然的反应。这是她们之间的恩怨,早些解决掉,更好一些。年少无知从不能当作借口,而且,因果纠结从来都有缘由,白鹿相信这绝非是不好的事。 旭阳顷刻间转而风雪轻霜,白鹿并不待林然先出手,动念之间就更改了鹿苑的环境,毕竟这里是她的道场。林然无悲无喜,目光幽然凄寂,一如她掌中那柄被常明重新锻造过的龙血神剑。 剑光如龙,超脱了世人所认为的诡秘剑术的樊篱。其实碧落的剑术虽然以诡秘阴冷著称,但是实际上更多的是天马行空,难以捉摸。每个人掌握之后,都会拥有风格各异的气象,比如说左秋岚的山水和林然的剑龙。 矫健逶迤的剑龙不染霜雪,但是白鹿所设的念境又岂会那么简单。剑光不会迟滞,可是握剑的却无法如同这漫天霜雪一样冷彻,自然会在这霜雪中不停迟滞,最终耗尽元气。 林然并不懂为何白鹿修为没有自己高,却能够构建出自己破解不出的幻境,这根本不合常理。一般而言,幻术的效用对于修为低过自己的才会发挥,如果是修为相差太大,甚至都不会起作用,要不然这世上早已全是幻术系灵修的天下了。 “为什么呢?”藏于念境之中的白鹿轻笑着说道,“因为这本来就不是幻术呢,这里你难道不熟悉吗?” “霜雪炼神!这是霜天境!” 林然终于醒悟,她终于知道为何明明十年前只是一个小女孩的白鹿会成长得这么快了,原来自己的那位师叔竟然将宗门修炼神魂的秘境交给了她。她在这个十死无生一住就是十年,也难怪她的修为和心性全然超越了自己了。 “这么危险的地方,他怎么能这么冷酷绝情!” 停下剑光,林然盯着漫天的霜雪,一瞬间又是不甘心,但更多的还是怨恼。她不明白,这霜天境绝非一个连横骨都没能炼化开的小妖可以掌握的,为何师叔会把它留给白鹿,这都不是不负责任了,简直就是在谋杀。 白鹿依旧隐着身形,藏在漫天霜雪之中,不无唏嘘地说道:“因为只有我适合啊。他将碧落留给了青雀,将云梦泽留给了你,自然也会留下什么给我。这既是礼物也是考验。就像阿明说过的那样,他终究不能够永远陪在我们身边,总会有一些事情需要我们自己去解决,这才是修行的常理。” “我的幻术天赋确实很高,可惜碧落如今并没有一个擅长幻术的高手,就算有,可是阿明对于我的期望,绝非是被引导到一个幻术高手的地步。真正的幻术都是由自身的心境所诱发的,只有经历过,才能够真实,一味的虚假,终究会留有破绽。” “在这霜天境的十年,不仅仅吹开了我的横骨,也让我体味到了生死之间的艰难。这艰难如此真实,才催发了我心中根基的坚实,所以······” “今日,碧落可就不止你一人成就将级了呢。” 林然似乎有些惊讶,但这讶异之中有隐含了几分理所应当。她的剑光明暗闪烁,好似正在吐纳蓄势,这是与剑灵沟通的状态,足以证明林然对于这一战的重视。她的心念纠缠一部分就在于白鹿的身上,当初白鹿的那个幻术虽然让她正视了自己,却也让她怀疑过自己是否是真的因为喜欢上了青雀,才会一直犹疑到现在,甚至一直看那位师叔不顺眼。 “什么是幻术?在别人眼中,我并不知晓。但是在我眼中,那就是颠倒。正就是反,假就是真,满心热烈就是遗世凄冷。” 伴随着白鹿的话语,林然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孤寂与排斥,看来确实如同白鹿所言,她已经彻底达到了幻术的一种巅峰。那么自己也可以不用顾忌,放手一战了。 林然凝神,她怎么可能输给白鹿!就算那个人将霜天境给了白鹿,她可是碧落的首席长老,又怎么会输给当初那个连话都说不出口的小姑娘呢。 抬手一剑,掀起无边微尘,林然要确定白鹿的所在。她刚才的话提醒了林然,如果可以真假异幻的话,那么她一定无法脱离这里,只要白鹿还在,那么她又如何接得了自己这一剑。 这一剑是她的心念,既是了结因果,也是宣泄她的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与怨念。剑光冷彻,甚于霜雪,一剑分景之后封锁了整个霜天境,剑气洒落之后,一片空无。 白鹿没有声息,可是林然并不管,她转身离去,脸上却带着骄傲的笑意。她知道这一次相见都是白鹿安排好的,可是对方并不明白,自己现在可真的不仅仅是那个中阶将级喽。当初突破的时候,她也就明白自己必须要经历这一劫数,就像当初的师叔,就算天下无敌,也躲不开因果纠缠。 当林然离开以后,白鹿扶着自己满是血迹的右臂,半是感叹,半是无奈地现了身。她确实也没有想到,林然竟然对于当初有这么深邃的怨念,或许是自己刺得她太过深入了吧。 可是端坐在石桌旁的白衣小姑娘却依旧安然,她端着两个古玉的茶杯,笑得分外灿烂。 no.22 分景 桃花落处,星君仗剑而立,星铁的面具遮蔽了他的面容。左秋岚正对着自己的化身,似是不解,又似是了然。 “她们不信任我,是因为你么?” 倏而秋岚轻抿着樱唇,又反驳着自己道:“她们不信任我,是因为我。” “不用继续伪装了,勾陈,我既然发现了你在化身之中所动的手脚,自然就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秋岚盯着掌中拖起的桃花瓣,柔声说道。 要送仙人下界,自然要六御首肯,当日便是主管诸界妖修的勾陈帝君值守,能在辰龙面前动手脚,有这个修为又不引起辰龙怀疑的,自然只有他了。 铁面无声碎裂,终于显露了星君的真容,但是令秋岚讶异的是,她面前的人不是勾陈,而是真武。 发丝迎风散落,俊俏非凡的面容上尽是玄色的铭文,瞳孔之中黑白轮转,无不昭示着对方的真实身份。面对自己这个新晋仙人,无论哪一位帝君都不需隐藏,也不用再隐藏。 “我很看中你,当日从浑天镜的天象变动之中,我就看中你了。可惜,你决心已定。”真武荡魔天尊缓缓开口道,似乎很惋惜。 秋岚有些惊讶,但还是摇头笑道:“我果然还是一个自作聪明的蠢物,不过,幸好我还有下定决心的勇气。” 真武荡魔天尊不置可否,那副玉石雕筑的面容看不出喜悦与悲伤,也就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惋惜还是赞叹。可是他的举止却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素手偎贴眼前的白绸,秋岚执剑轻笑着,似乎看破了对方的虚实。纵然对方是天庭六御之一,在这人间界,也必须受到天人之约的限制。抢先出手,不过是彰显自身的软弱而已。 墨色的锋芒磅礴如山般于半空倾泻而下,似乎真武荡魔天尊并没有因为自己口中的欣赏就对秋岚手下留情。一出手,就是他的招牌杀招“荡魔八法”。 “果然啊,你不是真武帝君,你就是勾陈!” 秋岚不闪不避,空荡荡的右手从眼前的白绸上移开,轻点面前奔腾的墨色,好似将那一片锋芒视作了无物。她知道,如果是真武荡魔天尊的话,这一式“山倾”又怎么会如此虚幻,只有精通幻境的勾陈才会如此。因为勾陈只能够模仿,而无法真正施展专属于真武的“荡魔八法”。 傀儡般的人偶笑而不语,像是默认了秋岚的猜测。但是他的下一式似乎又推翻了秋岚的论断,因为那依旧是“荡魔八法”中的“覆海”。 避过了秋岚轻点而出的食指,那些墨色的锋芒灵巧地化作浪潮将她环绕桎梏。这种灵性超过了秋岚心中对于勾陈的臆测,也让秋岚的剑一直犹豫在剑鞘之中,不敢轻易施展。 如果说这就是真武荡魔天尊的“荡魔八法”,秋岚不信。可是她对于如今的局面并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方法,她的剑术只能够针对一个人,面对六御级别的敌人更是如此。如果已经确定了这位隐藏者的身份,那么以秋岚下界真仙的实力,要无伤解决他,也不是什么难题。 是的,虽然对面是天庭六御,享誉千年的天庭帝君,可是秋岚依旧想要漂亮地赢下来。这是人间最强给她带来的假象,面对这种骄傲的顽疾,如果成功了,就算是自信,如果没有成功,就只能算作自取灭亡。 也许是被青雀刺激到了,也许是不甘心永远屈居于常明的阴影之下,所以现在的秋岚始终认为自己能够完成这件伟业。她也是“碧落八鬼”之一,为什么不能够成为六御的对手,为什么对方连一点干货都不愿意显露? 这场战斗的节奏已经被那具傀儡所掌控,被墨色锋芒所包裹的秋岚,好似落入网中的蝶,无论有没有挣扎的余力,她都已经逃不开这一局了。 也许这个局面,青雀从与秋岚见面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所以她安排了她的六师叔到诛魔十道的九嶷山,让他见机行事。反正以李蛮子的身份,保全了碧落之后,他回到诛魔十道是必然的结果。不管怎么说,他父亲毕竟还是杀伐道的道主,而他父亲最看重的也还是他这个儿子。 不过,李蛮子并不打算现在就出手,虽然秋岚正处于劣势,但是如果这位小师妹就是这样的水准,也不会第一个成就元婴。照他看,她肯定还留有后手,不会这样轻易认输。 正如李蛮子所料,秋岚终于拔剑,墨色的锋芒已经触及她周身外放的灵光,再不出手,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在秋岚看来,这是一场没有后援的战斗,如果揭露了身份,诛魔十道自然不会帮她,而如果她受伤过重,那些猜疑她身份的道主也会借机逼宫,所以她必须谨慎。这里可是九嶷山,是诛魔十道的山门所在。 分景剑术是碧落的镇宗剑术,自然不容人看轻。可是分景剑术最强调的就是针对,讲究一人一景,一剑一景,每个人都会拥有不同的风景,一剑祭出,下一剑就必须有所变化。如果没有分析了解正确对手的特点,那么很可能就会使自己落入险境。当初常明击败秋岚,也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秋岚原本将战场定在桃花林之下也有自己的考量,因为她要出的那一剑正好包含了桃花的意境,除却杀死常明的那一剑,这是她最强也最隐秘的一剑,包含了她最美好的回忆。 可惜那具傀儡似乎并非是一个用过随手就扔的分身,承载着相当完整的帝君神念,一直没有给秋岚出手的机会。这当然说明了这位出手的帝君对于人间界和常明这些敌人的看中,要知道,就算是帝君,分身陨落之后,修为也是要滑落一大截的。在仙界的斗争之中,修为虽然没有人间界那么重要,但也是帝君身份的重要保证,不容忽视。 剑出轻舞,秋岚掌中的剑祭出,却让在诛魔十道宗门洞天之中旁观的李蛮子吓了一跳。 “乖乖,蛟分承影,雁落忘归!二师兄,就算你再疼爱小师妹,也不用将这柄剑交给她吧。”李蛮子苦笑着自语道。不过他也就是抱怨两声而已,几位师兄弟之中,他最害怕的就是那位算无遗策的二师兄。当初看出了他卧底身份的时候,二师兄可没少给他苦头吃。 见到这柄剑,李蛮子也明白为何秋岚会这么骄傲了。这个程度还算是好的,要是他有一柄这么贴合自己剑术的道器,他能比秋岚更嚣张。 那可是承影剑,世间记载的十大神剑之一,与含光、宵练并称为天子三剑的名剑。李蛮子曾经在他二师兄哥舒辰龙手中见过,因为辰龙是上古三大王朝之一商王朝的直系血脉,而天子三剑正是商天子的佩剑。 不过仔细思考了一番,李蛮子就觉得自己不能够继续想下去了,因为这里面的意义细思恐极啊。 “难道二师兄也喜欢上了小师妹?不会吧,二师兄可是······” 不提李蛮子的脑补,秋岚的剑一经祭出,轻而易举就化解了那些如海般磅礴的墨色锋芒。她身上灵光好似云霞,美轮美奂,让人好似已经身登仙境,见着了云端轻舞的天女。 美丽绝伦的舞姿也伴随着致命的杀机,就像那具傀儡所看到的一样,墨色锋芒顷刻间被消磨一空。 素手执剑,明媚笑靥,明明是步步杀机的剑术,却只能让人沉醉于其中的美丽,也怪不得世间皆称,碧落的分景剑决是用来刺杀的剑术。 作为六御之一的分身,傀儡自然不会被这剑术迷惑。可是原本一直很果断的他,却忽然间犹疑起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锋芒,一动不动,没了声息。 “承影是杀不死人的?”傀儡皱着眉,半是肯定半疑惑地说道。 秋岚停在他身后的桃树之下,轻拈着风中零落的桃花,看着傀儡消散成灰。 她看着满树繁盛的桃花,萧索地说道:“道剑自然是杀不死人的,可是杀人何必一定要用剑呢。” “天庭六御,勾陈帝君。你确实是六御之中最神秘的一个,要不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我也不需要将这柄承影拿出来用。我可是跟师兄承诺过,这柄剑,我只用三次。” “你以为我的依仗是这柄道剑,青雀以为我的依仗是分景剑术,然而我的依仗一直都只有我自己而已。我何时曾说过,我只会分景剑术了?是不是啊,六师兄?” “不是,不是。我只是刚好路过,路过,绝对不是青雀那个小丫头让我来的。” 李蛮子被秋岚喝破行藏,只好一脸尴尬地从洞天之中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解释着。 可惜,秋岚并不在意他的解释,自顾自地看着纷纷攘攘的桃花说道:“她们都不信任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们终究曾经是我的弟子,我了解她们的想法。许多事情当时看不清楚,等到现在,也就都原形毕露了。” “当初在仙界的时候,师兄和我说过的,我都已经做到。该还给碧落的,我想,差不多也已经还清了。” 李蛮子听出了不对,敢情这小师妹还要和常明一样彻底斩断与碧落的联系吗?这可不行。 可他刚要出声阻止,秋岚就制止了他。她面容憔悴地说道:“我半生为情所困,然而发现最后终究只是徒然惘思,空捞月影。常明并不爱我,或者说,他不能去爱任何一个人,没有人能够承受那么沉重的爱。” “不,我见过一个。她应该可以。”李蛮子一脸肃容地说道。他知道小师妹与常明之间的始末,毕竟曾爱恋过这位小师妹的,并不只有常明一人。 年少慕艾,这是少年时的通病,直到百年之后,才会终于在艰难困顿之中渐渐领悟,缘分从不是强求能够得到的。 “哦,那就好。”秋岚似乎忽然有些欣喜,又有些彷徨地说道,“我该放心的,万事万物,皆有尽时,常明又他怎会没有一个归宿。” “小师妹……” “你不用劝我,我曾以为的永恒,终究不是永恒。还有三年,天庭就会下令通缉我,恐怕下次下界的就真的是积年已久的大罗仙了。” 李蛮子摇了摇头,否定了秋岚的悲论。他一直板着那张不会严肃的脸庞,用最敬畏的口气说道:“我相信二师兄,就算最坏的情况,他也能够逆转。否则,他不会将自己置身险境的。” 提到哥舒辰龙,秋岚的神色终于稍显淡然,不再凋零。她也是愿意相信那个人的,至少他不像常明,让人爱都爱得那么沉重。 “不过,你是如何猜到那具傀儡是勾陈帝君分身的?”李蛮子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他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小师妹并没有在仙界待很久,却能够如此熟悉天庭的帝君。 眯着眼,秋岚此时的表情让李蛮子想起了少年时的常明,她确实是爱得太深,甚至渐渐失去了自己。 “当然是因为,他只能是勾陈帝君,不能是别人,尤其是真武荡魔天尊。” “为什么?” “笨!我怎么生出你这么笨的逆子!”一只苍老的手狠狠在李蛮子的脑瓜上敲了个暴栗,藏身于虚空的杀伐道李道主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当然是因为如果是真武荡魔天尊,你以为她这小丫头片子能活着走出这片九嶷山?” “诛魔十道是真武帝君的道统?”李蛮子揉了揉脑袋,不满地问道。他倒是真的不敢还手,不仅仅因为对方是他老子,更重要的是打不过。 秋岚并不意外李道主的出现,似乎她早就明白,一定会有人监视她的行动,所以她也没有想过能够瞒过所有人。 既然结局已定,何不让这一幕更完满,她的一生,只是他的分景,就好比一出有始无终的折子戏。她要演的只是她自己,也只能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