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买骨》 第1页 《千金买骨》作者:罪化[出书版] 千金买骨(上) 简介 「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呵呵,当真如此吗?常留瑟确实大仇得报了,可却又不甘如此死去。因为他捨不得那个踏雪而来,将他拥入怀中的男人。 垂丝君,天下第一刺客。 他踏雪而来,将常留瑟留在身边,却不是因为爱。 在他眼里,爱未出口便已逝去,余下来的生命他只是为了杀一个人而活。 而常留瑟,就是他的「兵器」!他不会对兵器萌生怜惜,更不会爱上兵器。 常留瑟的告白尚未出口,却惊闻垂丝君爱的竟是一具尸骨! 当有情人遇见了无情心,他不是不恨,却更捨不得放弃。 于是,表面冷漠而内心柔软的鲤鱼精朱离、 被情感与理智双重折磨的摩诃和尚, 还有那悽美艷丽的小季, 一切都成为了常留瑟小慧智计中的点缀。 他小心翼翼地经营,只为赢得垂丝君那颗执着的心! 【 第一章 良驹芒青扬起一行雪尘,鞍上的英俊男人微扬双眉。 预言中的树林近在眼前,他翻身下马。 白的雪,紫的林,不远处有一抹暗红。 竟然毋需寻找,那人就倒在林中空地上,一身大红喜服虽残损,但霞披华丽,依旧暗示了豪门新妇的身份。 男人拴了马,走近那雪地里的红衣,预言提及此人应是男性,但若是寻常男子,又怎会身披嫁衣,昏倒在这雪地冰天之中。 在他低头思索的同时,红衣突然醒了,伸出一只带血的手,牢牢捉住男人下摆的裘皮。 「救我……」虽略嫌青涩,但的确是青年男子的声音。 红衣间乱发披纷的人抬头,露出一张半褪浓妆的脸。 精緻太过,反而呆板如同人偶,玉簪粉未褪的地方,白素颜则冻成了青紫。 再加上似血点的口脂,只觉得像悽厉女鬼,没有半点美好的影子。 「救我罢!给你钱……很多钱。」 像女鬼的青年拽着男人,许给他百两黄金来救自己的性命。 策马而来的男人沉默一会,俯身将他抱起。 北国的冬日很冷,在明白自己获救以后,青年再度失去知觉,男人想脱下自己的狐裘替他保暖,摆弄对方衣物时发现青年腹部有一道新鲜的血口,而腰上紧紧束着个染血的包袱。 包袱上的血干涸发黑,显然不属于青年。 事后男人解开了包袱,里面滚出一粒人头。 「百两黄金?那自然是骗人的。」 五天后,养伤的青年端着碗靠在床上笑道。 「挨不到小半个时辰我就会冻死,不骗人就只能去骗鬼了。」 青年笑得好看,精緻的五官生龙起来,像朵开错了时节的榴花。 他叫常留瑟。 足月椿堂先叙,足岁萱堂病亡,三年前阿姐被郡守捉去行乐后投井自尽,一路坎坷走来,方二八年华已是孑然孤身。 常留瑟六岁拜入武林小门,十余年所习的挚脚功夫,便都用在了复仇上。 那个冬夜,他扮作太守新纳的姬妾混进府中,又带着仇人的头颅负伤逃亡,被踏雪而来的垂丝君所救。 垂丝君,句芒轻骑、依循预言而来的男人。 天下第一刺客,无人知晓他的真名姓,仅以垂丝君代之。 「我救你,非是为钱。」 垂丝君正色回答常留瑟。 他是天下第一刺客,也收天下第一的酬金,这其中有真金白银、珠宝玉器,也有神兵利器、字画古玩。 垂丝君觉得没有炫耀的必要。 但就算是隐瞒了三分的数量,也让常留瑟咂舌。 「我会将你练成下一任天下无双的刺客。财产也会分你一半。」男人许诺,「只要你答应与我一起除掉尸陀林主。」 尸陀林主并非是那传说中的死神,而是与死神齐名的人。 当朝崇仰密宗,二十年前尸陀林主护送密宗佛像西来,后遁入江湖自成邪派尸陀林,以扭曲教义,行血腥术怯为营,死于其手上的男女不知凡几。 「堂堂垂丝君尚不能解决之人,在下糙莽芥子,又如何能够帮得上忙?」常留瑟匆忙吃掉碗里最后一枚莲子。 「还请趁早另找高明吧。」 垂丝君不语,只从怀里取出一张檀纸,递到常留瑟面前。 「望之夜玄武之野,火燃紫木,得此子相助可焚尸陀之林。」 常留瑟读完,舔去唇上残留的糖霜。 「就凭这张糙纸,垂丝君便救了在下一条性命?」 男人点头,「就凭这张糙纸,换了我一斗夜明珠。」 他同时伸出一掌翻了番。 「东极预言顶上的仙家,能知未来,但极顶天险,仙家亦索要不菲,是故百年来登顶问仙之人,仅十指之数。」 常留瑟讶异道:「竟有如此高明之神仙,那你有没有问刺杀尸陀林主后,是否能全身而退?」 垂丝君顿了顿,「大仇得报,虽死而无憾。」 「你竟然是为了报仇?」常留瑟好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荣幸,让垂丝君不计酬劳地替他报仇?」 垂丝君毫无预兆地沉了脸,道:「你若答应,我自然会择日告知。」 常留瑟看出他不悦,却也没有胆怯的意思。 「若是我不同意呢?」 「你若不同意,我只能再将你扔回雪地里。」垂丝君回答得坦诚,「或者你拿出百两黄金来赎命。」 「我倒是真的已经大仇得报,死而无憾了。」常留瑟学着口气回答,「家人恐怕还在转轮司前等着我呢。」 垂丝君冷笑。 「既然毫无留恋,那日又为何要我救你?」 「为了那粒人头啊。我当时还不知应该怎么处置,现在好了。」 顿了顿,常留瑟又问了一遍,「那粒人头真的处置了么?」 垂丝君点头。「片了颊上的肉条入太守府厨房的肉糜里,剩下那个骷髅就摆在你门外晾着,想必是有别的用处,所以你还是捨不得死。」 被说中了心思,真留瑟干笑两声伸手去拨垂到额前的长发。 他的手细瘦森白而骨节分明,发却黑亮,交错在一起竟真然有了些禅意的对比。 他最后说道:「大仇已报,以后本就打算混吃等死,不过若能与垂丝君在一起,我亦觉得荣幸。」 于是这毫无选择的选择,便在没有应承的应承中决定下来。 凭着年轻,常留瑟的刀伤恢复得快,七日后垂丝君便要开始教他武功。 武功不只是简单的教与学,常留瑟内力贫弱,心法漏洞百出,即便日后苦修,恐怕亦无臻进的余地。 是以垂丝君决定先破后立,让他散功。 散功是极艰苦的过程,常留瑟功底虽弱,过程却仍需得七七四十九日。 此间每隅七日服一次散功丹,并药浴两个时辰。 昼夜运功,不得间断超过一个时辰。 于是刚下地的人,又回到了塌上,催动内息将十余年来的功体一点点从血髓中逼出。 其感觉就像是敲碎骨头,从内里榨出汁液来。 垂丝君用功护住了常留瑟的心脉,同时在他口中塞了软木,饶是如此,半个月下来,那沉檀木的浴桶沿上还是被常留瑟细细十指抠出了三寸长的深痕。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的……就是这么回事?」被垂丝君从浴桶里赤条条捞出来,绵软无力的常留瑟只剩双唇尚能蠕动。 于是索性窝在垂丝君身上全力以赴地碎念,直到被抢白了一句。 「从没有见过如你这般聒噪的人。」 「这叫自来熟。」 常留瑟脸色虽白却依旧能笑,他微敛了眼睫,很是受用垂丝君怀中的温度。 「人生本就是苦,又为何要再战战兢兢的活。大不过被你一把掐死,可是你又捨不得。」 垂丝君听了他的胡言乱语,也只是眉头微蹙,抓起布巾将青年雪白的身躯擦干。 深山里的宅院,只有四五个上年纪的老朴,以及三名心智障碍的粗使。 常留瑟因为散功而暂时成了瘫子,垂丝君便经常亲自过问他的起居。 后来的十来天里,还隔日带常留瑟去寒泉,籍由寒气麻痹疼痛,闭合体内随功力散出而被冲破的细小伤口。 或许这也算是练功的一部分,垂丝君没有怨言。 相反,他很是佩服于常留瑟的超常的耐性。 散功比照剐肉凌迟亦不为逊色,然而青年只是面色灰败、偶有痉挛抽搐,却从未出声求饶,或者落下半滴眼泪。 甚至在药效稍退的时候,还有心情与垂丝君作些调笑。
第2页 若是仅从这一点上看,他便已经胜过某些江湖老手几分。 四十九日的散功终于挨了过去,那天垂丝君将自己的内力灌入常留瑟印堂,只觉得阻挡之力消失,青年的身躯如同中空囊袋,将内力尽数吸纳。 「这下就算你赶我走,我也决计不走了。」 常留瑟笑道。 又在床上调养了十日,青年能握起重物的第二天,垂丝君将他领到了后院的练功场上。 垂丝君的宅院,只不过是修筑在无名深山中连缀的十数间木房,从式样上来似乎是古已有之,垂丝君只是拿来做了修缮,所谓的练功场,竟是三面环着峭壁的一个深潭,上面浮一大片竹捧,排角用铁链牵了钉在岩石上,却依旧余了很大的空间得以摇动。 常留瑟是大病初癒的身体,一站到排上就发晕,于是每每要倒在垂丝君怀里。 然而垂丝君只扶了几次,便站到边上由他自己折腾。 「喂,你不是要教我武功的么?」常留瑟大窘。 垂丝君悠然道:「先在排上站稳了,再计较下一步。」 于是常留瑟就花费了三日学习在排上躲闪腾挪的技巧,倒为日后轻功的研习奠定了不错的基础。 三日后垂丝君开始在竹排上教授他基础武学,这其中大部分常留瑟都曾研习,颇有些心得,是故精进迅速。 月末垂丝君便让常留瑟选择兵器。 常留瑟选择剑,理由无他,仅仅是因为看见垂丝君随身携带的那柄宝剑,心中忍不住地喜欢。 那柄宝剑是垂丝君最惯常的兵器,不知是用何种材质锻造而成,通体呈现由青至蓝的明艷渐变。 剑首上用银铸了小尊衔灵芝的凤凰,此剑也因此有了「太凤惊蓝」的美名。 然而常留瑟上手的第一柄剑却是木制,仅用来摆招式而已。 或许是因为「求之而不得」的心情,常留瑟决心用心研习剑招。 毕竟出了这座深山,他也不知应该往何处去。 现在这种关系虽然古怪,但至少一年两载并不会断绝。 常留瑟心想这或许就是命数,谁知道数年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垂丝君教授他的是一套行剑,并不需要太过深厚的内力,反而依靠敏捷精准与随机应变的能力取得上游。 常留瑟是聪明人,很有些武学上的天赋。 一套剑招二十式,一旬下来已经耍得行云流水。 只是力道与精准尚欠,但对于初学者来说已是难得。 从第二月开始,垂丝君便安排常留瑟上午练剑法,下午练轻功提纵,夜里熟记各种武功心法及江湖要诀,睡前再服下一枚倍增功体的珍贵丹药,再一个月下来,饶是常留瑟本人,亦能觉察出精进之迅速。 每隔一旬垂丝君都会特意安排一日休息,着宅子里的老僕教导常留瑟一些修炼耐性的技艺。 常留瑟不曾想见,那些看似垂垂老矣的僕人,各个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并非武学,而是书法棋艺,总之是那些需要静心凝神、或者慢得可以的本事。 而听说垂丝君本人对垂钓之术亦十分精通,甚至能将那细小的鱼钩,化为瞬息之间取人性命的利器。 他那「垂丝」的雅号,便是一次在以鱼钩连取七人性命之后响彻江湖。 垂丝君要常留瑟在书法,棋弈、茶道与垂钓中选择一项。 然而常留瑟对这些都兴趣缺缺,只是被垂丝君逼得紧了,胡乱捡了书法来学。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这运笔中的一撇一捺,都是呼应着剑招的起落,收势起势,其力道都能够化作剑舞,得以融会贯通。 而每次看到常留瑟将所悟心得揉进剑招之中,垂丝君眼中的赞赏就会加深几分。 若说开始相处的那个月仅仅是常留瑟单方面的自来熟,那么此后的二人,便是真正进入了亦师亦友的磨合期。 不知不觉之中,北国的冬季就快要过去。 入春,虽然还有些料峭,但人心似乎已经循着时令鲜活起来,垂丝君布在江湖上的眼线开始为他呈来源源不断的名册,他要做的只不过是动笔,圈上几个有兴趣的人名,再由飞鸽送回线人的手中,叫他们与那些僱主谈价钱。 在垂丝君口中,接单杀人叫做「放生」。 常留瑟曾经在书房里见过一口牛皮大箱,里面迭着三厚本娟面线装名册,便是这十年来,垂丝君「放生」的记录。 男人的脾性,不接僱主不明的「放生」,所有名册都横过来批成四列,分别记录着僱主、猎物、酬金以及其它一些简要记录。 常留瑟粗略地看了几页,在僱主那行上,竟然不乏当今武林上有名的角色,及朝廷之中执牛耳的人物。 「朝堂与江湖同样,待到一定境界便会起风浪。然而身处于引人瞩目的高位,总有些事不便身体力行,却又不安心交给那些平庸之流,找我,亦只是时间的问题。」 事后,常留瑟毫不避讳地问了垂丝君,男人非但没有介意他随章翻动自己的物品,反而这般解释。 常留瑟追问,「难道他们不觉得将身份暴露给你,会是更大的不安全?」 「其一,十数年来,我不曾将名册中的任何人物公之于众,其二,名册里所欲除去之人,大多极为机敏,一旦失手便再无补救之可能,其威胁远胜于我将来揭发的可能。」 垂丝君继续解释道:「其三,这名册之中,因为第一次所託非人,以致刺杀失手而慌忙补救之人,亦不在少数。」 常留瑟耐心听完,笑道:「还真多亏了那些糙包,让你赚到了现在的金山银山……说不定等你以后杀不动了,还能拿这些名册来勒索,一笔一个,也能赚个瓢满钵满吧。」 常留瑟一向胆大,这番话中更是带着些讥削,垂丝君听了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第二日练习提纵之时,常留瑟方才惊觉绑腿里的铅块竟被换成了同样大小、只是重上许多的金条。 然而过了数日之后,就算是再大一点的金条,也不足以妨碍常留瑟腾空,越过一人多高的游墙。 慢慢地春暖花开。 这天傍晚,常留瑟练完功,照例去找垂丝君研习心法。 走到书房,看见男人又拿着紫玉龙毫在线人寄来的飞书上圈点。 青年嬉笑着凑了过去,道:「你倒像是皇帝那样威风,硃笔圈着几个就是几个。」 垂丝君见了他,最后舔了舔笔把信批完,晾到一边,同时示意常留瑟将架上的心法秘籍取下。 两人在案前落座,但没有立刻切入正题。 「再过几日,我会出山去西陵峡。」垂丝君道,「月后回程,这期间茶叟棋叟会督促你练功,旬假也不准在山里乱跑。宅院外的山道上都有机拓,不知诀窍者立毙。可听仔细?」 常留瑟讶异道:「你都已经有了那么多宝贝,竟然还要继续敛财?」 垂丝君道:「砥砺而刃锋,非不磨无以成宝剑,更何况……」他补充,「我现在取得的酬金,不还有一半是要付给你的么?」 常留瑟显然极其受用这后半句话,凡是提到钱财,整个人顿时精神许多,水磨似的脸上甚至要放出光来。 他右手托住脸颊,伸出食指轻轻拍打。 「既然是要去西陵峡,那可否帮我带一件礼物回来?」 垂丝君不意他得寸进尺,皱眉道:「麻烦!你又不是三岁小儿,何须自己哄骗自己。」 「我岂不是孩童!」常留瑟瞪圆了黑水银丸似的双眼道:「我尚未加冠,也没有表字,不是孩童,那是什么!」 垂丝君听得好笑,却又抵不过他无赖,只好问他要带什么。 常留瑟嬉皮笑脸地贴上来道:「听过蛤蟆碚没有?」 「没有。」 常留瑟解释:「那是我听阿姐说起过的地方,就在西陵峡明月峰下,说是靠水的洞里,像蛤蟆的岩石后面生一股清泉,沁甜无比。你若是去西陵峡,记得帮我带一壶回来可好?」 垂丝君听了,心想若是真有这个地方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常留瑟这眼睛里一贯只有财宝的,怎么突然附庸风雅了起来。 「是茶叟,上次看我私藏了几块练功用的金条,结果晚上就在我搽的药酒里加了米椒。痛得我找地方洗浴,却被他一扫帚打入寒潭……」常留瑟一面抱怨着,竟然跟着发起抖来,「第二天一早还要继续练功,总之被他操死。还不赶紧找桶好水让他玩儿去,恐怕迟早是要死在他手里。」 垂丝君听了,眉蹙得愈发紧:「这说到底还是你的过错,岂有让我帮着补救的道理?」 常留瑟被他指责,却也不解释,反而愈发忝着脸道:「我也是想亲手补偿过错,可谁叫宅院前后的水源都入不了茶叟的眼。而你却警告我不能随意出入深山哪。」 垂丝君心想那就让你咎由自取,低头却见常留瑟撑着头的手上衣袖层层倒落,露出一截藕似的小臂,上面横着一大片海棠色瘢痕。
第3页 「罢了,就帮你这一回。」 看了这截手臂,垂丝君也认为茶叟做得有些过,便不再与常留瑟计较,直接从取来的秘籍中抽出一张皮纸,交代他接下来的事。 常留瑟偏过头去看那张纸,原来是整片宅院的瞰图。 「这里面标着号子的十二间屋子,被我用不同的方法锁住。」垂丝君伸手在图上指点,「里面都放了不同的珍宝。你每推开一间,里面的物品就尽数归你。此外推开南面首间,我带你出游三日,推开北首,放你独自出山一次,推开西首,我便告知你为谁复仇,且满足一你一个愿望。推开东首,赠你一柄神兵。」 话尚不及听完,常留瑟整个人几乎就要发出光芒来。 他从垂丝君手里抢过瞰图,捧着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接着满足地嘆息一声,小心迭好了贴肉收藏起来。 其郑重的模样,反而让有心为难他的垂丝君哭笑不得。 第三天垂丝君果然出发去了西陵峡,常留瑟依言取出瞰图在宅里四处走动,最后攀到了后院地势最高的瀑布龙嘴上,这才将几个号子与房屋一个一个对起来。 十二间屋子呈十字星匀婷分布,除去东向四间搭建在后山水泊之上,另八间都依地形而建。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特别。 「主人吩咐,常公于开门时一定需要老朽在场,否则打开的一律不作数。」 棋叟和书叟自从垂丝君走后便跟着常留瑟,茶叟则被垂丝君有意支开。 这两位老僕,人手一簿一笔,就等着记录常留瑟如何破开那主人布下的关卡。 「这四面头里的屋子定是最难解决。如此便从十字中心开始。」 常留瑟自言自语,在心里规定自己每天至少打开一扇门。 不过实际的情形,却比预期糟糕了许多。 东边水阁考验轻功,南面考验剑术,西方考验智力,余下北向考验体能。 垂丝君分别在这四面屋子里下了不同类型、不同轻重的机拓。 常留瑟试了两天才打开西边第一个机关,屋子里端正放着个沉檀木的小匣,迫不及特地过去打开,满满一匣东珠琥珀,直看得常留瑟怔在了原地。 「这是我,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件财产!」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匣子,手还有些微微的颤。 「主人说,这是常公子辛苦练功应得的,更大的甜头还在后面。」棋叟在一旁笑道。 西陵峡下确有蛤蟆碚。 垂丝君原本要在「放生」后去寻那泉水,然而早了两日抵达西陵,做完必要的打点,便突然起了兴,要沿那明月峡脚下一路寻来。 他去时晨光熹微,路上只遇见几个担水的老妪,有的手上还拿着些香烛供果,想来是还要到附近的缘觉寺里去听早课。 渐行渐远,行人便不见了。 蛤蟆碚生在一个天然溶洞中,是块通钵青绿的奇石,因酷肖蛤蟆而得名。 那挂清泉便由蛤蜞背上流出,在其后形成温润清冽一泓小潭。 洞外分明江风猎猎,洞内却意外温暖宜人。 洞中有人。 垂丝君在洞壁边上见到了堆燃过的枯叶,杏黄色一个包袱,钵盂及声杖。 这些总总的边上,蒲团上坐着个不到三十岁的和尚。 和尚虽未上年纪,但面容清格出尘、凝重沉稳,眉心一点银硃天目,甚有庄严肃穆之相,再看那身躯,显然经过武学的历练,匀实而健美,绝非一般吃菜人的瘦弱。 他袈裟褴褛,仿佛行了很长的路,蛤蟆碚或许只是他歇脚过夜之地。 垂丝君不意在洞中遇见这等人物,脚下硌了块石子,发出轻微「嗑辣「一声。 和尚听见响动,便缓缓睁开了炯炯的眼。 垂丝君点头行礼,关怀道:「大师为何不去缘觉寺休憩。」 和尚同样顿了首,开口却是反诘:「贫僧与施主素未谋面,遑论传授禅意,施主为何唤贫僧为大师?」 垂丝君略一思付,明白话中有禅不宜直接做答,也是反问道:「我不曾布施过香火与大师,大师又为何唤我『施主』?」 和尚听了,点头微笑道:「施主今日这灵思间的回答,在十年之前曾花去了贫僧一月有寻求答案。」 垂丝君道:「那是大师佛性高深,认真治学。方才我只是答不上来,勉强作些搪塞,算不上解答。」 和尚轻吁,嘆道:「过多的认真乃是我执。自溺于所囚定的樊笼,反失却了至性的真。不复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华,最终回头感嘆。却是白白行了好大一段歧路。」 这句话说得深奥,垂丝君一时不能了悟。 低头思索之间和尚已从蒲团上立起,他双手合十,宜一声佛号道:「施主慧根独具,只是眉宇间肃杀之气郁结。若能够静思得悟,仅三世轮回即能得证阿罗汉果。」 听到这里,垂丝君心中「咯噔」一响,修果位须得出家。 原来说了半天,这和尚只是要拉人入教,想到这里沉思的心情立刻烟散了去。 他敛住不悦的神情道:「明日之事在下尚未能窥见,更不敢奢望三生后的福祉。唯眼前三丈软红之中尤在缠缚,只怕要拂了大师的一番美意。」 那和尚也是耳聪目明的,见垂丝君如此也不强求,反而收拾了东西拿着声杖要走。临行前告诉垂丝君自己法号「摩诃」。 摩诃乃梵语,意即「大」。之所以用梵语作为法号,乃是因为和尚的度牒领自兽心崖下摩尼寺,是三百年前由十位天竺那烂陀寺的高僧西行建造的名剎。 出于礼节,垂丝君也化名商人崔思君自报了家门,二人在蛤蟆碚边道别。 和尚转身行走时候身上响起一阵细碎的金石音。 却非是那声杖,垂丝君低头,查见那声响来自于和尚足踝,是一挂暗红色、锈迹斑斑的铁链。 自从打开了头间屋子,常留瑟就像找到了诀窍,后面五天接连破开六扇大门,其中东西二面分占其儿,南北边则仅各开一间。 而棋叟给他的评价,却是「智力有余,风吹得跑,体力不足,绣花稻糙。」 常留瑟表面对上老头子的讥诮不屑一顾,然而心里还是恨得痒痒。倒不是小肚鸡肠去计较口舌,反而是因为明白老头子踩住了他的痛脚。 于是他决计狠下心来练功,就算是为了那剩下六间屋子里的宝贝,几个许诺的条件,以及垂丝君惊讶或赞许的神情。 常留瑟本是丝毫不懂精进之道的人,只以为将武学没日没夜的操练,再加上牛嚼那些十全大补丸便能成事。 岂料任性胡来了七日之后,竟自觉内息紊乱气血上涌。 第二天清早又坚持耍了一套剑招后,口里突然疾喷出鲜血来。 棋书二叟赶忙上前将青年架下竹捧,几个老头中有通医理的,一番诊断后才知道是药猛血热,急火攻心,这样一折腾,非但没有任何长进,反而将已精进的修为倒退掉了三成。 于是原本有条不紊的修习,被常留瑟硬生生掰成了卧床静养。 一个月时间很快便过去,西陵那边飞鸽来说垂丝君已经回程。 常留瑟明白这下自己绝不会摊上什么好事,加上棋书茶三个老头在他耳边撺掇,说垂丝君最恨人浪费他的灵药,茶棋书叟之外原来还有个琴叟,就是因为浪费了两粒丹药而被垂丝君错手击杀。 于是剩下的几天里,青年除了吃睡休养,就是想着如何紧紧皮肉,好挨过垂丝君的惩罚。 两天后,垂丝君果然带着一个乌木箱与一坛泉水返回了山中。 回来正是未时,却没有看见常留瑟在水泊上练功的影子。 问棋叟后才知道出了这么回事。 他猜到常留瑟必定会提心弔胆的等候自己回来,却反倒不急着去问罪,而是悠然饮尽一壶香茗,又沐浴涤尘。 末了方悠然往常留瑟的住处去了。 从回来到现在,不下大半个时辰。 棋叟和书叟想必已经将稍息支给了常留瑟。 垂丝君料想依照青年狡诈的性格,绝不会乖乖儿俯首帖耳。还不知道会耍出什么花样逃避责罚。 可就算是有了准备,却还是被推门见到的景象怔了一怔。 常留瑟躺尸似的仰在床上,周边一片珠光。 他竟然把得手的六箱宝贝尽数铺在身边,这其中还有些是能穿戴的对象,于是垂丝君就看见常留瑟头戴獬豸冠、身披紫金深衣,下围湘夫人水火裙,就连足趾上都套了亮闪闪的戒指。 那模样,非但不好看,反而像足了趣怪的一只大粽子。 垂丝君心中虽然好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是做什么?」 常留瑟见来的是垂丝君,硬梆梆就要挺着身子站起来。无奈身上压的宝贝太重,只能扁了扁嘴,哀声道:「我知道我急功近利,我知道我任性妄为,你要为那些十全大补丹报仇,但请给我留个全尸,我还要拿这些来陪葬,好歹也算是这些月的辛苦钱。」
第4页 说着,乌黑的眼里硬生生蒸出一抹云气来,倒挂眉毛做出我见犹怜的模样。 垂丝君明白常留瑟性格狡狯,这自然又是一场哀兵之计。 其实常留瑟应该比谁都清楚,垂死君绝不可能伤他性命,却偏还要得了便宜再卖乖,妄想扮个丑角,将所有的责罚都推掉。 「我不杀你。」男人推开一片宝贝,在床沿上坐了,皮笑肉不笑道,「但也不会叫你好过。我看你的伤已无大碍,明天便与我入山,摘了糙药赎回过失。」 又提醒道,「山上蛇虫八脚,过惊蛰就都醒了。晚些你去找棋叟要些防护,偷懒是你自己倒霉。」 这几天来,常留瑟因为亏了功体而懊丧,索性瘫着叫人服侍,甚至连饭都在床上凑合。 然而垂丝君归来,随手一掂就知道了他的斤两。他便也只能乖乖打起精神来应对。 到前厅吃了晚饭,垂丝君说今夜不讲武学,常留瑟便摸黑回屋。 他沿横贯宅院的游廊走着,半路上想起採药的事,便要去找棋叟讨防护。可到了老头子的屋前,却又听茶叟说人在书房。于是再一路寻到书房,老远就看见里面亮着灯,剪出两个人影儿。 是棋叟与垂丝君。 从西陵带回的乌木箱子打开摊在桌上,内衬金色漳绒,里面再整齐地码着大小扁长六个匣子。 垂丝君坐在案边的太师椅上,看棋叟一样样清查。 常留瑟听见了箱子开启的声音,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凑到门fèng上,正看见那六个匣子被棒出来验看。 一尊小臂高的翡翠佛像、两盒四十锭十两的黄金,一卷名家字画、一株七宝玲珑珊瑚盆景以及一熘六个琉璃内画小瓶。 棋叟一一拿来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鑑定了。 最后带着几分疑惑,拈起其中一个小瓶来。 「主人,这瓶子并不在酬单上。」老头子边说,又掂了掂分量,「里面似乎还有些东西。」 垂丝君「哦」一声,吩咐道:「仔细打开。」 棋叟应了,戴上鹿皮手套将琉璃瓶拿出一段距离,瓶盖子很轻松便被拔开,没什么异常动静,常留瑟不知道棋叟做了什么动作,突然「哎哟」地叫骂了一声,道:「安的什么心,竟送这种荒唐的东西过来!」 另一边,垂丝君也取了一瓶拿在手里,却只是看了眼内画,就又搁下了。 他对棋叟道:「你一定是老花了罢,这内容都在瓶身上画着,何必去验。」 棋叟听了,再眯起眼睛去看自己手上的瓶子,当即「啊」了一声,尴尬地扭过头去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从常留瑟这边看不清楚瓶子上的花样,这愈发激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猜想着什么东西才是应该「非礼勿视」。 这时候,他又听垂丝君道:「这次的僱主,本就是荒唐至极,想来是个要与我搞好关系,却又不幸以己度人的蠢材。这东西我留着没有用处,你且处理了。」 棋臭点头应了,却又勾起了关于另一件事的想法:「主人,您真的还要为陆公子报仇?」 垂丝君立刻变脸色,低喝道:「这事我已做出决定,不需再提。」 屋外,常留瑟听明白了垂丝君是要替一位姓「陆」的男子报仇。 然而详情却没有再听人提起。 正好奇难耐之际,书房里的人突然说要散,常留瑟缓慢翻身躲进一旁的树丛里,接着就见书房灯灭,垂丝君与棋叟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开。 棋叟手中正捧着那六个准备处理的小瓶,常留瑟权衡片刻,便跟在了老头子的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后门头的竹林里,老头子停下,取了火镰再将瓶子看了看,嘆气道:「物是好物,可惜我家主人心中只有一个陆公子,这东西以前不能用,今后也用不着,我老头子更消受不了,你们就且躺在这林子里,直待有缘人吧。」 说着,便蹲下身子扒开一层薄土,将盒子埋了进去。 踩实以后又看了看周围茂盛的竹林,自言自语地笑道:「不知道那些竹笋会不会生到瓶子里去,若是有更多鲜笋可吃倒也算一件好事。」 常留瑟听棋叟莫名其妙的一席话,心里已经痒得像猫抓,老头子一走,他就迫不及特地冲出来刨开薄土,抱着那细长的盒子逃回自己屋里。 回了屋,挑亮灯。 常留瑟打开盒子看,里面六个琉璃内画小瓶温润可爱,青年先是庆幸捡到了宝贝,再细看第二眼,却将整张脸羞成了通红。 原来那六个瓶子上的内画是春宫图。 工笔的假山树木之间,一对对成衣衫半褪,或赤裸露体的人形交抱,以各种姿态行云雨之事。 常留瑟大骇,终子明白了所谓「非礼勿视」的意思。 既然装饰如此,那么瓶子里的东西,不用想也就猜得到了。 青年原本雀跃的心霎时失落,然而少年心性,正是好奇这些云雨之事。 于是虽然脸红得不行,却还是要看。 而且看着看着,就全然忘记了脸红,变成了一派忘我的讶异。 这些春宫图中,除了两幅是男女交媾之外,另外的竟然都是男子间的合欢。 其私密处纤毫毕现,更有甚者,其中一瓶画着三个男人连缀在一起,常留瑟初时觉得不可思议,待看清楚了其交合的方式,却又觉得新奇而刺激。 他原本是在江湖小派中长大,师兄弟间嬉闹,也有私相授受一些男女之事,甚至偷偷传阅不知来历的禁书。然而龙阳之好余桃之癖,却还算是头一遭撞见。 常留瑟怔怔地看着,心里突然像被针尖扎了一下。 刚才棋叟说过什么。 物是好物……可惜……主人心中只有一个……陆公子。 只一个陆公子。 垂丝君心里头有个男人,一个放在心里喜欢的男人。 那人被尸陀林主害死,所以垂丝君才会不计报酬地要去报仇,甚至是怀着「死而无憾」的心情。 常留瑟心中那尖尖的针,忽然将所有零碎的片断串联起来。 他手里捏着琉璃小瓶,看上面画着的员外少年,竟然模模糊糊变成了垂丝君与那「陆公子」纠缠的模样。 这算是什么情状,常留瑟靠在床边上呆呆地想。 似乎是应该得意自己聪慧过人,料事如神罢,可胸中哪有半丝雀跃。 反而觉得闷堵,更胜过那六箱子宝物压在身上。 定了定神,他再低头去看那内画上的小官娈童,脸皮红了红,又下意识地往桌上的铜鉴里看自己的模样。只觉得那画中人一个个如肉剥老鼠那般丑陋,哪里比得上自己神采飞扬。 他就这样痴痴地坐在床上,一会儿看小瓶,怔怔,再去看铜鉴。 来回十余次方才觉得荒唐,嗤了一声将手里的瓶子狠狠扔到后窗下水池里,吹了灯蒙上被子倒头要睡。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中,常留瑟都只是辗转反侧,就好像穿起片断的那根针,同样也穿过了他的心尖儿。 突然间他又摸黑一骨碌下了床,将那剩下的五个小瓶重新装匣,仔细地塞进床下。 是夜,常留瑟怪梦连连。 子时后就不能入眠,干脆呆坐着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膳时候,茶叟笑着说,宝库里不欠狮皮豹皮,正想请主人去蜀地捉一只食铁兽来,这宅子里就自己出了一头。 第二章 「啊呀,我忘记拿防护了。」 看着垂丝君手上的竹棍,常留瑟拍头,「我把上山的事忘得干净,你且等我一会,我去要了来便走。」 说着他便要跑去找棋叟,却被垂丝君一把捏住手腕,阻止道:「我昨日就知会你了,你不理会是咎由自取,不需要准备了,就这样上山。」 言毕,不由分说地将药篓塞进地怀里拖着就走。 而仅仅被捉住了手腕的常留瑟,则破天荒地红脸,乖乖儿由他摆布。 垂丝君说起宅外的山中有机拓,但后山却没有。 因为后山的另一头是百丈断崖,崖下云缭雾绕,传说是老龙潭穴,从未有人靠近。 山上一条小路,垂丝君走在前面道:「这山上不常有人走动,药材生得极多。你这次跟着我走,若有下次便一人上来。」 相对于常留瑟的寻常穿着,垂丝君则显得审慎很多。 他头戴竹笠,扎紧了领口袖口,加厚了绑腿,并穿了特制的厚鞋。 「这山里的蛇喜欢上树,也就容易从树上掉下来。所以才需要戴斗笠,以防它们挂在脖子上。」 宝剑换成了柴刀,顺手砍下一裁细竹让常留瑟当拐杖,垂丝君不动生色地吓唬道,「我这里有点雄黄,你先抹在脖子上罢。」 说着拿出一袋金黄色粉末来。 常留瑟是极怕蛇的,一听如此,便立刻夺过袋子将雄黄粉和着叶片上的雾水抹匀。不仅仅脖子,便是脸上也照顾周全,好端端一个精緻神气的青年成了花脸猫,看得垂丝君既好气又想笑。
第5页 二人在山里向上走着,这路本就是採药时所开闢,通向的便多是药材丛生之处,垂丝君让常留瑟将常见的糙药记在心里,他本来没有认真期望能採到什么正儿八经的糙药,反倒是常留瑟,左一块何首乌右一条野山参,将那野番薯与土萝蔔装了满满一篓,压得自己走三步喘一喘。 垂丝君也正想教训一下他的贪婪,于是决定下山之后再点破他。 二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山上,眼前便没了路,多迈几步净是氤氲的浓雾。 垂丝君说那雾气是从崖底龙穴里起来。 时辰算来正是晌午,常留瑟的肚子准时叫了起来。他背上的药篓里放了几块糕点,便不待垂丝君吩咐,直接找了块岩石坐了大嚼起来。 垂丝君见状也不去阻止,只是同坐在岩石上,取了鹿皮水囊喝水。 常留瑟突然想起了前几天棋叟书叟吓唬他的那件事,没头没尾地问道:「你真的杀了那个琴叟么?」 「什么?」垂丝君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什么禽兽?」 常留瑟撇嘴一笑,道:「果然是他们诓我的。」于是将那棋叟骗人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岂料他说得来劲,垂丝君却看穿了他的把戏,淡淡道:「你这状告得倒是巧妙。若不是看过你如何对待仇人的脑袋,还真的要以为你是个隐忍委屈的角色。」 被他不着痕迹地数落,常留瑟却也不生气,只是在嘴里嘟囔道:「谁说我不良,只是有仇必报而已。」 又在岩石上坐了一会儿,垂丝君起身,常留瑟原以为总应该可以沿路下山,却没料到男人反而又朝雾气深处迈近了一步,回头让常留瑟跟上。 「把药篓留在这里便可,你人过来。」 常留瑟虽然有些狐疑,却还是站了过去。 那边雾更大,但还是看得清楚一步开外便是悬崖,他正猜想垂丝君葫芦里卖什么药,却突然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揽进怀中紧紧箍了起来。 「这、这是……」他还来不及做出联想与反应,耳边就传来呼呼的风声。 垂丝君竟然抱着他,一跃翻下了深崖!因为疾速落下而产生的痛痒在身体里爆发,常留瑟难以控制地发出叫喊。 与此同时,他竭尽全力扒住垂丝君的肩膀,最后甚至连双脚都要缠上去,生怕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在周围霭霭浓雾之中,这积极的求生动作,却给垂丝君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危机。 男人本是想要运起轻功下到谷底,百余丈的深度,即便使高手也需得三、四个转承与落脚的基点。 然而常留瑟此刻蛇一样缠住了垂丝君的双脚,即便有再上乘的轻功,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垂丝君蹙眉,低头去看那埋首于自己胸前的青年,看来解决之道仅有一条——展掌为刀,直击向常留瑟的后颈。 青年闷哼一声,随即浑身瘫软下来。 常留瑟再度醒来时,却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因为周围雾气氤氲,全部都是水水水。 脚下是一人来宽的夯土,将一泓碧潭团团割成五丈见方的鱼辨形状,夯土交界处,水面下是用鹅卵石砌出的桥洞,水便能够在片片鱼鳞之间不停流动。 周围很安静,因为雾大,常留瑟看不见更多的景物,只有听着风声水声,看碧水中偶尔游过几尾小鱼。 「垂丝君……」青年很快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经历,这里应该是谷底的龙穴,然而将他带到这里的垂丝君却不见踪影,常留瑟站起身来踽踽而行,四处寻找男人的踪迹。 青年天生有些恐水,却似乎註定要与水结一辈子的孽缘。 他的父亲是出海遇难的,姐姐也是在浣纱时被郡守捉去。 所以常留瑟一看见水就有些发憷,原先站在竹筏上练功就已经很勉强,更不消说是沿这一人来宽的夯土行走。 才走了十来步,他便觉得发晕,于是蹲下身子,将脑袋整个儿埋进臂弯中休息。 就在这时候,从远处的鱼鳞水塘中隐约飘过来一个金红色的影子。 「常留瑟……你醒了?」听见呼唤的常留瑟怔怔儿抬起头来,说话的人并不是垂丝君。 他循着声音向远处看,自然见到了那片金红——此刻已经变成了个身披金色长衣的男子,在水中朝他走了过来。 现下正是仲春时节,天气虽已经回暖,但水中依旧微寒。 此入竟然只穿一袭薄衣,便能在这寒潭中行动自如,常留瑟心中不由觉得诧异。 来者近了,原来是位仙气出尘的青年隐土,他自介道:「我叫殷朱离,是这龙潭的主人。垂丝君有事走开,让我等着你醒来。」 说着,扬手一挥,周围的雾霭竟都乖顺地退散下去。 于是露出了三面环绕的峭壁,以及不远处旱地上丛生着的奇花异糙。 然而,让常留瑟惊讶的,还是殷朱离那浸没在水中的下半身。 那是一条鱼尾。 垂丝君捧着几个锦盒从洞中出来,抬眼就见常留瑟立在水塘中央,神情紧张地望着水里的殷朱离,青年右手到腰间摸索,似乎是在寻着佩戴的木剑。 害怕常留瑟会做出伤害殷朱离的举动,垂丝君连忙紧走几步喝道:「人都道求仙成仙,正经看到仙人却反而不认识了。朱离是住在崖底的鲤鱼仙人,不要胡来。」 听到垂丝君的声音,常留瑟顿时有了生气,再去看面前的殷朱离,一派温和的笑模样,哪里有半点危险的影子。 「我这哪里是害怕,只是以前没见过仙人,有些小意外罢了。」 青年立刻狡赖起来,同时蹲下身将手探进水里去摸了一下朱离金红色的鱼尾,果然如鲤鱼那般光滑冰冷,半是惊讶半是装疯卖傻,他大声地喊道:「真的是鱼尾,我这算是摸到仙人了罢!」 被常留瑟突然摸到的殷朱离,只是微微笑了笑,反倒是垂丝君隔着几丈的距离狠狠剐了青年一眼,又耸了耸手上那迭锦盒,说道:「闲言少叙,都上岸来吧。」 三人分别到了鱼鳞塘边缘的旱地上,殷朱离离了水便只能在轮椅上行动。 垂丝君将锦盘堆在一张石桌上,对朱离说道:「这些药材也麻烦做成仙醴石髓,端阳前给我就可以。」 殷朱离笑着回答:「上次配的那一葫芦就吃完了么?你可不是那种暴殄天物的人。」 常留瑟听出来这是在说上次被他胡乱吃掉的那些丹药,于是有些羞愧想要避开,却被垂丝君一把扯住胳膊道:「带你下崖非是为了观光,跟我来。」 言毕起身,与朱离用目光作了示意,迳自再朝山壁走去,常留瑟自然紧紧跟上,同样往前走了一箭之地,方才看清楚崖壁上两丈的地方竟有一个二人大小的洞口。 这原来是一个葫芦嘴形状的深穴,洞口虽然狭窄,内里却颇为宽敞。 常留瑟发现这是一片如同蜂巢一殷互相联通的大小洞穴,几乎将整个山体蛀空,正中央走廊似的一条大道,壁上每走几步就嵌着用于照明的夜明珠,如此排场,这洞穴里一定有更为昂贵的事物存在。 说不定,就是垂丝君存储宝藏的所在。 果然,垂丝君手指左右,道:「两边就是我二十年来的酬资。等到刺杀了尸陀林主,由你任选一边拿走。」 常留瑟寻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光线可及的地上被层层青膏泥与木炭隔离了cháo气,隐约露出朱漆箱子的一角,却好像尤抱琵琶的的美人,勾引着他的脚步。 垂丝君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拐着弯回来警告青年:「那里也有我布下的机拓,乖乖跟着我走。」 石洞甬道的尽头,竟豁然开朗。 这是间足三丈高度,十余丈见方的石屋。 中间一泓碧潭,后面石壁上凿着「听醴」二字,想来就是这口潭水的名字。 垂丝君就在听醴潭前停步,扭头吩咐常留瑟道:「宽衣下水。」 常留瑟不解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洗澡?」 垂丝君蹙眉道:「此潭水与朱离炼丹池相连通,在潭水中运动,对恢复功体良有稗益。」 听了这潭水的神奇之功,常留瑟也知道应该泡一泡,如是他便两三下扒掉外袍,除掉中衣,只是对待亵衣时却又有点异常的扭捏,甚至转过头去看垂丝君的反应。 其实垂丝君根本没有朝他这边看过半眼。 听醴潭果真是有些气特的,虽然不见有热气腾起,但是潭水却是温热。 比较寻常水流而凝重,微滑腻,最重要的是带着一股不易觉察,却沁入心脾的药香。 常留瑟尝试运功,方一小周天便觉得大有不同,他讶异道,「果真是神潭。」于是继续往深水处小心地挪了挪,问垂丝君道:「你既然识得朱离这样的神仙朋友,又为什么要作刺客,为何要亲自报仇?」 男人立在潭外,意外的垂了眼帘,道:「仙人便是仙人,非是杀人的兵器。既然是友人,又怎么能够假他之手报私仇,而且朱离修行之道,贵在与天地造化同一,修内丹之路,并没有那种能够自人于死地的法术,正相反,他之所以隐居在这崖下,也是为了躲避人群。」
第6页 常留瑟把这些一席话听完,怔怔然道:「这倒和我听到的那些传说故事都不一样,那封神演义里面呼风唤雨的,感情都是胡诌?」 垂丝君知道常留瑟在装傻,蹙了蹙眉没去理他,只是又吩咐道:「以后每个一旬带你过来一次,现在专心运功,不待我回来不许懈怠。」 话毕,他便到辅洞中取了些物什,转身走出了洞穴。 「这是给你的感谢。」 垂丝君出了洞,将个乌木箱子放在殷朱离面前的石桌上。 鲤鱼将轮椅推近,开了箱子,里面全部是十两重,成色极好的金锭子,只有角落里摆着个象牙雕的小瓶,似乎是贮着酒的摸样。 鲤鱼看得这满眼的金光,也只是恬淡地翘了翘嘴角,道:「还是你知晓我的爱好。」 这话听起来三分像是称赞,然而垂丝君听了却不领情地摇头道:「我只道你喜爱黄金白银与美酒,却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 鲤鱼道:「你别的宝贝虽然也是好物,但我却不懂得鑑赏,日后若再与别人兑换成金银,只怕是要吃亏。还不如直接要金银来得干脆。而酒浆只是单纯爱好罢了。」 垂丝君并不理解那些金银对于鲤鱼的作用。 「你一个出世修行之人,要这么多金银做什么。就算是那五湖四海的龙君们,得了珍品大多也是摆来欣赏,却没听说过拿来花销的。」 位列仙班的淡水龙族,全部是由得道的鲤鱼跃龙门而成,当年与殷朱离同在洞庭遨游的鲤鱼中,半数都已经跃过龙门,飞身成龙。 殷朱离非是无能,却总是抱守着某个不明的缘由留在地上。 他道:「我是地仙,只要一日踏足在这土址上,那些金银终究会有用的一天。我也不理解你为何要留着那么许多财宝。但你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这话说中了垂丝君的心思。 朱离顿了顿,又道:「你带来的那个青年,并非如表面上那么单纯。我虽无甚法力,却还粗通面相术数,他眉疏而秀长,主机敏聪慧,眼细深长,却又带着些邪气,而再者双唇薄而嘴角微坠,又分明是刻薄寡恩的情形。相由心生,你又怎可不提防。」 垂丝君默默听完鲤鱼的话,也不辩驳,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事我有分寸。」 殷朱离自知撼动不了他的决定,也惟有苦笑着看他再走回洞中。 垂丝君刚走进洞中,便听见听醴潭那边一阵??的自言自语,于是猜想着常留瑟是不是在偷懒,便加紧了步伐要进去监督。也正是因为心中有了想法,垂丝君并没有发觉在他的脚边,有一道从听醴潭悄悄带出,又匆匆赶回的水痕。 「我并没有躲懒!」常留瑟泡在水里委屈道,「方才运功行了一个大周天,之后就感觉筋脉胀痛,也不敢再擅自作主张,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你回来呢!」 垂丝君听了他的描述,明白这是真气漫溢,不宜再行运功,便将衣物抛给了常留瑟,让他上岸。 常留瑟拿了衣物,直接用亵衣抹了身子,穿上中衣与外袍。他手上利索,嘴上也不闲着,看似随性地问道;「你出去与殷朱离说了些什么?」 「与你无关。」垂丝君白了他一眼,「多事。」 挨了刮的常留瑟也不气恼,一边已经将衣服穿好,自言自语道:「谁想知道你的事,我整天对着那几个老头都快看出茧来了,好不容易遇到个美丽的仙人,自然想要亲近亲近。」 他说话的声音不轻,自然传进了垂丝君的耳朵里。 男人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常留瑟一眼,脱下自己身上的银氅披到他肩上。 「回山已经靠晚,风大。小心把补回来的功体都吹走了。」 与殷朱离话了别,依旧是垂丝君带常留瑟上了悬崖。 此时天色向晚,回到宅子门口,正看见书叟拿着个包袱,说是要告假下山去看他足岁的小孙子。 「我还以为刺客的周围只会出现孤家寡人,却没想见刺客之王倒留了个三个同堂的老爷子在身边。」 晚饭之后,常留瑟嘴里塞根签子,就拿这件事磨起了牙。 「那些只留孤家寡人的,非是害怕惹祸上身。」垂丝君难得回应道,「而是担心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过多的人。」 常留瑟有些意外他会耐心回答。相处久了他就看出垂丝君的冷情,越是朝夕相处的人就越不亲热,从散功时的无微不至到现下的冷淡言语,若不是常留瑟是个实皮实骨的角色,恐怕早就以为男人是多么不待见自己了。 「原来刺客不仅要懂得杀人,还要保护别人,真正不容易。」常留瑟稀奇道,「恐怕也只有垂丝君这样的高手吃得消吧?」 「我也以为我可以……」垂丝君的声音沉了下去,在昏黄烛火下甚至有些阴森。「所以才落到这替人报仇的田地。」 常留瑟心头一涩,明白是指「陆公子」的事。 自从那天独自揣摩出了个端倪之后,他便极讨厌从垂丝君口中听到任何关于那人的点滴。 于是当下就嘻嘻笑起来,改了口道:「书叟孙子生辰,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阿姐说过我的生辰也就是在春天。」 垂丝君回过头来望着常留瑟的脸,问道:「可是你十六岁的生辰?」 「正是。」常留瑟笑道:「只不过家徒四壁,长到现在就连寿面都没吃过一碗。」 垂丝君听了略有所思,过了会几再问道:「可曾记明白是春季的哪一日?」 「具体记不得了。」常留瑟蹙眉,「只知道阿姐常说我是天母寿星,若是女子可为命妇,但偏生成了男子,却是命薄福寡的路了。」 垂丝君听到这里,便点头表示已经明白,当天也不再做晚训,只是叫常留瑟自己温习心法,待第二日晨起之后才恢复了惯常的操练,从前旬假时的修养生息,也都暂时改成了去听醴潭吐纳修习,如是有条不紊、周而复始的过去了一个月。 季春时节,后山上杜鹃火一般开了遍野。 常留瑟糟蹋掉的功力终于被完全补救回来,这天他依旧在竹筏上习剑,垂丝君拿着一柄铁剑走过来说道:「依你现在的功力已经配得上这把剑,拿去习惯一下轻重。三日后带你出山。」 「出山做什么?」常留瑟收下剑,不解道:「难道就要去杀尸陀林主了么?」 垂丝君也不立刻回答,而是再将常留瑟看得嵴背发毛之后,才淡淡地答了一句:「三日后就是你的生辰。」 下山去做什么?垂丝君说全由常留瑟做主。 只是不许他单独行动,于是取了套名唤「青蚨」的宝物,其中一串涂了青蚨母血的铜钱由垂丝君收了,另一枚子丹则让常留瑟吞下,说是青蚨母子不离,服了丹药的常留瑟,同样不能离开垂丝君百步。 而即便是这有拘束的自由,也让常留瑟兴奋,以致夜夜把玩着屋子外面那粒头骨,设想着将它摆上郡守府正堂的情形。 两日之期很快过去,那日垂丝君给了常留瑟一匹枣红骏马,两人做布衣打扮下山而来,按常留瑟的主意是要去他的家乡,与郡守的骷髅作最后的计较。 从垂丝君隐居的深山到常留瑟故乡有一日路程。这其中青年如出笼鸟雀,处处走马观花,仿佛是经年关在大牢之中,净捡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虽然耽误了不少辰光,但念及常留瑟少年心性,垂丝君也不去计较。 两人停停走走,戌时初才到了郡城外。城门已关,他们便在郊野一间驿站落脚。 这驿站位置虽偏,进门却是座无虚席,挤满了各色人等。 「客官您远道而来,不知道明儿个上巳节,这郡城外的封河里有郡主带着本地名嫒行兰汤辟邪之仪式,更兼那些姑娘小伙借着春腥花开谈情说爱。这不,场面可比春节都不逊色。」 店小二如是说,又转身看了眼牌架子,抱歉道,「二位,敝店地小,盛事当前便只剩得一向客房,您二位看……」话音未落,垂丝君便将订金搁在了他面前。 剩下的这间客房在二楼正对着楼下大堂,喧闹嘈杂得很,也难怪会迟迟租不出去。 常留瑟沐浴后坐在屋外走廊里的扶手上,脚跟后搁了瓶酒,他散着头发遮住半张脸,又随性敞了怀露出雪白胸膛,直看得楼下几个酒徒嘘声不断。 直到垂丝君在房门口皱了眉才走回来。 「没想见你也是个好酒之人。」垂丝君见常留瑟提着酒,壶里已经有了七分空洞的声响。「酒乃是穿肠毒,要有度。」 常留瑟这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只吃吃笑着辩解道:「我不贪杯,只在心情好时小酌一番。酒是好物,没有它你今晚上都不会和我说话。」 「浑话。」 垂丝君冷笑一声后就不再搭理,常留瑟于是自言自语起来:「上巳节……不过是个yin日,借节庆名号行男女苟且之事……」话音未落又突然自扇了一记嘴巴子,啐道:「不对,好歹也是我的生辰,可不是好日子!普天同庆的好日子。」
第7页 这话真巧钩起了垂丝君的一桩疑问。 「你阿姐说你是天母寿星,此乃沿海渔人风俗。这样说来你该是沿海人士,家乡又为何在这内陆中。你可有诓骗欺瞒什么?」 常留瑟酡红着一张俊脸,双眼已然有些迷离。直到垂丝君让出床铺与他躺舒服了,方才懒洋洋地回答:「瞧着城外的封河没有?通着长江。听说还没我的时候,爹娘和阿姐住在江口,后来阿爹没了,阿娘便带着我们沿着水路回了娘家。」 垂丝君「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反倒是常留瑟借着酒兴突臭起来。 「懂事后我只有一个念想,便可着劲儿的存钱,买船带着阿姐出海去找阿爹。可是海船太贵,我又怕水,而且钱尚没存够,阿姐就先去了……」他仰躺着,右手压到额上遮住烛光,长长地嘆了一口酒气。 郊外小店夜里微寒,常留瑟也不去拉被子,反朝坐在床沿的垂丝君后腰窝去。 男人同样轻嘆了一口气,取来被子要替常留瑟盖上,回头却看见青年已经弓成一团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城门开了,内里果然热闹非凡。 人流大多数是冲着封河边的节日而去,红男绿女一时沸反盈天。 昨夜常留瑟虽然沾了酒,但醒得却极快,早起洗漱时已无半点不适,辰时初刻,二人便牵着马走进郡城。 因为距离郡守遇刺之日尚不过数月时光,墙上依旧贴着缉拿常留瑟的通告,虽然画像只似三分,垂丝君还是早就让青年用姜黄涂了脸,又作了些伪装才走到了路上。 郡城里的街巷,常留瑟最热悉,于是垂丝君就任他领着迂回,不消一会儿便看见了远处宅第大院的琉璃瓦顶。 常留瑟下了马,对垂丝君道,「郡守匹夫虽死,但其家眷依旧留在城中,刚好把这个骷髅给他们做节日贺礼,上巳节庆宅中必定人少,白天行动也有不差黑夜的巧妙。」 垂丝君听了分析,也觉得他还是有些头脑的,虽然这宅里的护卫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对手,但男人依旧耐心地听完青年对于闯宅的分配。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就像垂丝君迟迟不向常留瑟提起复仇的缘由,常留瑟也不打算让男人介入自己的恩仇。 只是顾忌到青蚨丹药的效力,而将垂丝君安排在与自己的活动范围不到百步的花园之内。 两人灵巧地翻墙而入,互相使了眼色便分道扬镳。 常留瑟背着郡守的骷髅,先朝后园佛堂闯去。 郡守虽是一方豪富,其宅院却始终脱不了中等官吏的建制。佛堂凑合修在后花园里,也是这骯脏地上唯一的净土。 只里面又供着郡守的牌位,常留瑟就是要将那牌位取了来,套上郡守的骷髅摆在正厅里。 常留瑟熟悉府中地形,转眼便开了佛堂后门,绕过抄经室与佛龛,就照见放着府中先人牌位的地方。 郡守的牌位供在案桌主位,地上一个蒲团,又有木鱼与未焚尽的檀香,看来是有僧人被请来做超度,说不定郡守死不忘作色鬼,要闹得自己家都不消停。 常留瑟刚上前拿了色鬼的牌位,左侧的门帘就被掀开,从内堂走出来一个三十上下的高大和尚,眉心一线丹珠天目庄严肃穆。 常留瑟这时正将色鬼的牌位倒提在手上,和尚见了自然蹙眉,宣了声佛号道,「这位施主,冤冤相报不如放下屠刀。此家太君丧子之痛夜不能寐,施主又于心何忍?」 常留瑟听不惯和尚的说教,只冷冷笑道:「你倒知道我就是那个取了狗官性命的人?那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取他性命?老春婆哭他死鬼儿子你于心不忍,那她帮着儿子把那些糟蹋过的姑娘扔进井里,你又于心何忍。」 和尚显然不知究里,面上几分惊讶,却还是固执着要收回灵位。 常留瑟不愿与他废话,一手拿了灵位另一手扫向他的后颈,却没料到被和尚轻易闪过,倒收了念珠反手来拘。 常留瑟格挡,同时右脚横扫,但撼不动和尚稳如盘石的下盘。 如是一来二去,已经过了十招,常留瑟慢慢觉出和尚不简单,他无心恋战,便蹂身出了佛堂朝正厅奔去。 他这一逃,却觉出了个古怪。 和尚虽然武功不弱,走起路来却不甚灵便。 常留瑟也不去仔细计较,一路绕到前厅,看见已经有几个护院闻讯围了过来。 粗略一数便有六七人,这其中很有几人是在雪地里追杀过常留瑟的,青年虽然略上了伪装,却还是被认了出来。 「地狱无门闯进来!」那些与常留瑟交过手的,都以为他还是数月前的底子。上次让他逃遁,府里就赏了好一顿刑责,眼下泄愤的机会怎能错过。 常留瑟听了这句狠话,只是从嘴角漾出了一朵冰凉冰凉的笑。这笑像朵莲花,慢慢在抹成姜黄色的脸皮上绽开,是风情,是惊恐,亦是嗜血的挑衅。 他将灵位丢在地上,握剑。 舞的是垂丝君交给他的行剑,只见半空中银花朵朵,明晃晃的刃锋在其间点、格、洗、截,不消片刻哀号与殷红并起,那些宅里豢养的庸夫,又如何与垂丝君细心培养的菁才抗衡。 常留瑟没有立夺这些人的性命,反而是用各种手段分别剐了眼、耳、鼻,断了手脚与经脉,一人有一人的花招,但都是毫无补救的残了,重的则生不如死。 片刻之后常留瑟停下来,脸上依旧擎着朵红莲似的笑,身后传来了刚才那和尚的沉痛呼声。 「吾佛慈悲……」 垂丝君应了常留瑟的要求,立在园中大树上旁观。 他知道常留瑟不是那种善于潜行与偷袭的人,果然不消一刻,郡守府里便嘈杂起来,他将位置换到正厅屋顶上,看青年与那几个护院格斗。 然后便意外地看见了蛤蟆碚里的摩诃和尚。 常留瑟显然看不惯这个和尚,一语不合提剑便砍。 垂丝君正想试试摩诃功力深浅,这下正合了心意,然而只看了两三招,他就知道不妙。 和尚手上没有兵器,然而掌风强劲,更比常留瑟的杀剑浑厚,武功架式一看便知并非凡俗,很可能是自西天传来的武学,与中原大相迳庭。 这边垂丝君有了几分担心,常留瑟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杀红了眼,硬顶着和尚要分个高下。三十招之后宅外突然一阵车马喧嚣,接着便听见有家僕喊,说老太君夫人小姐要回来了。 和尚与常留瑟都分了心去听外头的响动,但交手却一刻未停。结果自然是年轻阅历浅的落了下风,常留瑟被和尚隔空一掌打中左胸,当下口吐艷红,然而摩诃祭出的另一掌也已经照面打来。 垂丝君眼见不妙,立刻翻身跃下,同时右手翻出一粒银锭子将和尚的手撞开。 摩诃不意有人,扭头却见是垂丝君。 一时间也怔怔然垂手立在一旁。 而这时,常留瑟突然抓了地上的牌位站起身来,咬着牙朝车马喧闹的地方飞奔而去,而垂丝君也惦着青蚨药丸的效力,急忙跟了过去。 片刻后,只余下摩诃和尚立在一片哀号的家丁护院之间,看了那两道远去的背影,又低头凝视自己脚上的镣铐,幽幽地嘆了口气。 常留瑟运起轻功,轻松跃上了郡守府的游墙。 府外小街尽头处车马与轿挤成一片,想来是家丁通报了危险,老春婆一行便不敢接近。 人齐也有好处,常留瑟三两步跃上街口酒家的楼顶。 让脚下家丁与护卫都瞧见他的踪影,便举起手里的牌位喝道;「要保这牌位,就叫老春婆滚出来谢罪!」下面人都知道「老春婆」所指郡守太君,但又有谁胆敢挑明了去请。 这时候人群里出来一个穿着考究的护卫,远远与常留瑟打了照面。 常留瑟见了这人,顿时变了神色。 垂丝君隐在他身后,只见青年握拳,打摆子似地颤。 那穿得考究的护卫原来是郡府总管,认出常留瑟之后却不惊怒,只是回头命人去将情况禀报给太君,老妇人胡人出身,体格硬朗,又是彪悍性格,立时由一干护卫簇拥着来到了楼下,常留瑟见了老妇,脸上又绽出那种邪极魅极的红色笑容。 他暂且将灵位扔到脚下,一边解开背后的包袱一边道:「老春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细长五指便提出了她儿子白生生的脑壳来。 郡守的这粒骷髅,被常留没事抹了几笔墨汁,正面歪歪扭扭钩出一张丑角的脸谱。 旁人瞧着是说不出的丑怪,看在老妇人眼里,却只成了道撕心裂肺的疼痛,化作一声狂叫迸发出来。 郡守的遗孀听见婆婆的哀号,也慌忙奔了出来。 下面顿时乱作一团,这时候也有几个护卫趁乱爬上了楼顶,却都被常留瑟扫断了胫骨丢下楼去,自始至终,只有卫总管立在楼下,远望着常留瑟。 垂丝君几次与他眼神变错,却意外地看不出包含的情绪,或是复杂得无以釐清。
第8页 楼顶,常留瑟提着那粒骷髅又往前走了几步,再冲下面笑道:「老春婆,要不要我将你龟儿子的脑袋还你?」 那老妇人本来已气急攻心,听了常留瑟这句话,更是又哀又怒。儿子的脑袋自然想要,可又不知道常留瑟会出什么花腔。 好在常留瑟也不喜欢卖关子,直接说道:「叫你龟儿子的媳妇来接着,摔坏了可不是我的事儿。」 听了他这句话,郡守夫人煞白了一张纸糊的脸,无奈抵不过老太君恶狠狠的几眼,哭丧着来接。 常留瑟却不急着丢,反而嬉笑道:「你收了这颗头,晚上它就来找你。睡在你枕边,咬着你的头发往耳朵孔里伸舌头吹凉气儿!」 那郡守夫人本就是与郡守无甚感情的人,见了骷髅就变了颜色,这下更抖得如秋叶一般。 偏那常留瑟本来就不准备让她接住,只是稍稍向左偏了一偏,不仅将那骷髅掉得粉碎,就连小脚的郡守夫人也重心不稳,跌了个极不优雅的嘴啃泥。 那老妇人见儿子的脑袋砸成了碎片,气得当下冲到媳妇面前,也顾不得家教威严,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甩了十几个耳刮子,直打得郡守夫人双颊艷若桃花,嘴角血流不止。 郡守夫府下百来号主子家僕几乎都在场,这其中还有郡守生前娶回来的十七房小妾,明里不敢计较,暗中却都较着劲儿。 大夫人在这干人面前受了羞辱,憋着气就要去投井,府里大夫人的势力自然跟去劝解,反留下那十七个小妾暗自窃喜。 然而瞧见这团乱麻似的场面,最舒心的人自然要数常留瑟,他施施然又取了灵位在手,往下面问道:「接下来这木头,哪位姨太太来抱一抱?」 那十七个小妾想起大夫人受的那十几个耳光,顿时缩了脖子。 老太君刚才打完了媳妇便抱着儿子的脑袋坐在一边儿喘,这下子又狠狠地抬起头来,咬牙发誓要啃了常留瑟的皮肉,又说明日就送那些小妾入山去做姑子。 常留瑟听了正又要发作,却听见身后垂丝君清咳一声,抛了粒石子儿到他的左边。 青年向左看,远处校场黑压压跑来一队弓弩手。 他自知尚未练成箭阵脱身的本事,也只能咬了咬牙可惜道:「老春婆这灵位倒捧不烂,你便自己留着罢,正面刻你龟儿子,反面就刻你自己。」 说着正好搜搜刮刮将嘴里被摩诃和尚打出的鲜血吐到灵牌上,然后不顾老妇人的尖叫怒骂,扬手丢到了楼下角落,那里正栓着只看店的黄狗,闻了血腥气就来舔。 老妇人看了终于哀号一声背过气去,人群愈发乱作一团。 只有那护卫总管,始终只站着不动,反倒好像靶子一样惹人注目。 常留瑟就这在沸反盈天之中转身退了几步,垂丝君以为他要走,却没料到青年只是暗自下了个决心,突然又转身回到屋檐前,腻着嗓子叫了声:「李大哥!」他的脸上分明只横着一派残酷,声音却似掺了蜜糖,叫人听了觉得销了魂的心寒。 众人都还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常留瑟手中的利剑便作长枪般飞刺面出。 正中那护卫总管的前胸,血液泉涌,那男人顿时面如金纸没了气息。 人群中再一阵骚动,四散奔逃,常留瑟却还立在檐上,一直守到那总管没了气息方才离开屋顶,与垂丝君一同进了小巷骑了马,闯过城门关卡而走。 闹完事已近正午时分,二人策马出了城,一路便照深山而去。 句芒青与常留瑟胯下的红马都是良驹,大半个时辰便笃定脱出了追缉。 未时初刻,垂丝君决定离开官道遁入糙莽,常留瑟也终于闷哼一声从马上栽了下去。 垂丝君急忙吁住了句芒青过去查看,只见常留瑟牙关紧咬,面容灰败,再切脉而观,果然是摩诃那掌震伤了内腑。 青年一直以惊人的耐力闭锁了经脉,直到脱离险境才发作起来。 大约摸清了状况,垂丝君便将常留瑟抱到一边的软糙甸上。 餵他吞下一粒丹药,又推着他的嵴背运功一小周天。 过会儿常留瑟的脸色终于挽回几分,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可一有知觉便觉得胸口火烧火燎。 方才记起受伤的来龙去脉,索性苦着脸瘫在垂丝君怀里,学着他的口气道:「我现在是大仇得报,虽死而无憾……只是负你一片痴心,无以为报,惟有来生结糙衔环……」 「你离死期还早了一点。」垂丝君白了他一眼道:「这马你独自骑不得了。先和我一起回山里再作计较。」 说着,打横儿就将常留瑟抱了起来。 常留瑟倒很是享受这样的贴近,不过嘴上却嚷嚷着要把红马鞍边的褡裢也带上。 垂丝君拗不过他,拿了褡裢再扶他上了句芒青,常留瑟就窝在他的怀里,猫儿一股乖巧,哪里还有方才郡城里的那股狠劲。 马承了双人的重量,就有些放慢了脚程,加之垂丝君估计到常留瑟内腑的伤,也放弃了些颠簸的捷径,以致于向晚时分才行了一半路程,所幸垂丝君昨夜在客栈採买了些干粮,于是就选了处空地停下来休息。 晚上野外有几分凉意,垂丝君远远地生了堆火,铺好树枝与新叶让常留瑟躺倒上面,自己去马上找那包干粮。 背后,传来青年幽幽的询问声:「不问我为何要杀那个护院总管?」 垂丝君手上的动作略停了停,随意道:「你愿说便说,嘴长在你自己身上。」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干笑一声道:「那人是我阿姐文定的夫君,若非遇着这档横祸,只怕我已经管这个懦夫叫姐夫,你说是不是夭寿得要命!」 垂丝君摸着了那包干粮,与鹿皮水囊一併拿了过来,同时看了眼常留瑟,淡淡地说道:「有些话我说了你未必听,然而刚才你在郡城里报复,那个李护卫始终没有回避过半步,若真是懦夫,只怕早躲到天边去了。」 常留瑟听了虽然有些触动,却还是不肯承认,只是快快道:「一定是那懦夫害怕得挪不了窝了。」 垂丝君知道他喜欢抬槓,只是将水和干粮袋递给了常留瑟,看青年还在思索着自己的话,这才再开口补充道:「你是血热的急性子,一切都已说了作了为痛快,还有很多人并非你这种脾性,具体的你自己琢磨,但往往所见的远非是全部的事实。」 常留瑟听他说教,头立刻痛了起来,索性不再去细想,笑骂道:「你以前说话是发闷,最近却越来越有了些玄机。鼎鼎大名的垂丝君恐怕入了空门,也当得了天下第一的和尚。」 说完,手上也已经解开了干粮的袋子,借着火光低头拿了块,看在跟里却惊了一跳。 那袋子里的并不是寻常糕点,而是四五个逼真可爱的寿桃。 「这袋寿桃,抵你一袋子东珠。」垂丝君坐在一边拨动篝火,面不改色地说。 常留瑟满眼净是寿桃,拿着袋子的手突然重重地抖了一记,竟然像个孩子似地扑到垂丝君怀里,拖了他的腰不动不嚎,只死死地磨着粘着。 垂丝君本来看惯了常留瑟的矫情,此刻却被这无言所感动,不由自主地可怜起他来。然而脑中又恍惚了一下,浮现出白日里青年脸上那朵红莲也似的妖艷笑容。 二人歇息了会子再次上路,回到山中已是子夜。垂丝君再替常留瑟仔细检视了伤势,确定并无大碍,只是免去了后五日的操练。 当天夜里,常留瑟沐浴后坐在窗前,细细梳着一头黑缎般的长发。 再去看自己那双白如雪塑的手,心里想着今天就是用这手彻底了结了过去的纠葛,整个人便渐渐蜕去了油滑生龙的模样,反而黯着面色回想空空也似的过去,所有爱恨,都无法做主地看着去了。 他再往深里想,一十六年的人生像是突然被蛀了偌大的一个虫洞,空了。 他日一死,便不再会有人知道自己曾活过,说过、做过什么。 这种将来的空虚让他既怕又恨,只有慌忙取来那一袋子寿桃,狠命地揣进怀里。 第二天醒来一看,整袋子的寿枕已经烘得裂了口子。 第三章 日子流逝,快得就像寿桃裂开口子的过程。 转眼孟春挟带雨水打来,常留瑟便穿了油绢袍子在竹捧上截那自天而落的晶帘。 潭边山壁项上生了株梨树,正开着满枝娇弱的白花。 被山风一扫,扑簌簌雪落似地飘下来。 常留瑟便用他那柄木剑将花瓣片片接了,再一枚枚甩到潭里小红鱼的额前。 如是雨声风声剑舞声花落声唼噪声,声声相映。 这只是他一时无聊的消遣,倒惹得棋书几个老头子雅兴大发,日日抱着琴到潭边喝茶赏花。 起了兴致更是击节且歌,不亦乐乎。 一片惬意之中,却不见垂丝君的身影。 男人依旧去「放生」。
第9页 短则四五天,长逾半月。 期间,常留瑟依旧按旬下到崖底听醴潭练功。 垂丝君不再作陪,只是往悬崖下垂了根一指粗的银丝,叫常留瑟自己攀着上下,开头两次甚为惊险,等到又磨练了一阵子轻功,也就不觉得是难事了。 下到崖底,自然会遇上殷朱离。 常留瑟一直殷勤讨好着殷朱离,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是对待美人的自觉使然。 不过殷朱离却偏是真的不待见他。 平时见面尚能一团和气,但绝不会去容忍常留瑟的装疯卖傻,一旦看来出有点儿话痨的苗头,便讪讪託词炼丹而逃遁。 常留瑟清楚殷朱离对于自己的态度,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终会辗转进入垂丝君的耳朵。 只是养成的趣味不容易修改,就好像猫儿见了鱼,不趟一下水始终不得满足。 这天他下到崖底,背后还多背了个竹篓。 殷朱离见了他就想逃开,无奈轮椅快不过双腿,被常留瑟硬生生扯住衣袖推到石桌边上,从背篓里取了样东西放在面前。 「酒,我从家乡打的好酒。」 常留瑟将酒罈子上的红布扯下,拍了泥封就将口子凑到鲤鱼面前,殷勤地叫他来试酒香。 殷朱离蹙着眉过去嗅了,那仅是十分寻常的小曲白酒,只夹杂着股诱人的青梅香气。 正思索间,就听常留瑟得意道来:「这酒虽不是琼浆玉液,却也算家乡名产,最适宜浸泡青梅。我早就看好后山有梅树,回来后将酒埋在土里,等梅子长大了,摘下来拿盐微渍,与冰糖一起丢进酒罈子,又封了坛一直埋到现在。」 梅子酒的制法股朱离并不感兴趣,反倒是其间的用心让他有了些感触。 常留瑟何等机敏的人物,见到鲤鱼眼里有了些感想,便立刻又从篓子里取山碗倒了两盎,极为虔诚地双手捧着送到殷朱离面前。 鲤鱼碍不过面子啜了一口,触舌却意外慡利,兼具了酒液的辛辣芳香与青梅恰到好处的酸甜。 虽始终不过平民之饮,却别有村舍中的一番野趣。 意外之喜,殷朱离面上不由飞起一层红光,瞧在常留瑟眼中,便知道可了他的心意,于是便悄悄滑到他身边,忝着脸央求道:「殷大哥可否看在这罈子心意的份上,告诉我一些、就一些关于垂丝君的小事?」 殷朱离这才道他是求而来,顿时放下了酒碗,正色道:「他人私事,我也不方便置喙,若是真能告诉你的,只去问本人岂不是更慡快?」 常留瑟干脆趴在石桌上,苦着脸道:「垂丝君他几乎天天都去『放生』。面都见不到,遑论说话。人都快要闷死了,我只想知道一些琐事,也方便以后和他相处。」 殷朱离低头看着那碗酒,浅浅琥珀波光里沉着孤零零一粒翡翠似的青梅。 他本不是心如磐石的人,相反却很有点善感,这下也软了心肠,说道:「好罢,我就告诉你一些,但别抱希望。因为我所知的,亦不过是皮毛而己。」 接着他略斟酌,只捡了些无关痛痒地说了。 常留瑟丝毫不觉乏味,只把双眼瞪圆,末了还意犹未尽道:「殷大哥的教诲,我一字一句记下了。不过还想请教一下、也就一下下……关于垂丝君要为他报仇的那位陆公子,殷大哥可有认识?」 殷朱离听了大骇,连忙掐了话头,抢白他一句:「这是得寸进尺了。谁告诉你陆公子的事?」 常留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半天只是一味地吐舌,死活不肯说出来由。 过了会儿却又自己主动凑了过去,献宝似地抖露了心里的秘密:「实不相瞒,我想我是有点儿喜欢垂丝君的了。」 他闷着声音红了脸,坦白道:「不是那种称兄道弟的那种喜欢。是……是男女爱慕的喜欢,我有时候,常常想要抱着他,亲……亲亲他,又或者……总之我是害怕垂丝君喜欢了别人,所以想问了确定。」 殷朱离被他的狂语惊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在确定垂丝君是否喜欢别人之前,你应该确定他是否有龙阳之好。据我所知,他并不喜欢被人抱着搂着,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听了这番话,常留瑟顿时有点吃瘪,快快地自言自语道:「我亦不介意让他搂着抱着,只是在我以为,垂丝君决不会主动抱我,又或者殷大哥有没有好的法儿……」 殷朱离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人,最忌这些「抱来抱去」的俗事,常留瑟口气又痴又粘,直让他听出一身寒慄,再顾不上什么待见不待见,只慌忙逃到河边,脱了轮椅水遁而走。 留下常留瑟一人似笑非笑地收拾了碗坛,坐在岸边发呆。 又过了近十日,垂丝君「放生」归来,殷朱离便把常留瑟的这番痴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了他听。 男人脸色异彩纷呈,但最终归为一派波澜不兴的沉稳。 殷朱离读不出他的心思,只依旧在一边抱怨道:「我说过他不是易与之人,你不听,现在偏惹来这朵滥桃花,倒看你如何收拾。」 垂丝君显然没有这些顾虑,摇头道:「他喜欢我,这乃是个人的自由。反倒能助长日后与我行动的默契,只是……」他转而蹙一蹙眉,「陆青侯之事,不知他是听谁说起的。」 殷朱离知道这事敏感,恐他迁怒于宅中僕役,连忙劝解道:「大凡人说话,总有走了风的时候。常留瑟知道的并不多,这事便不必仔细了。只去想如何应付那人精就是。」 于是垂丝君怀着心思回到崖项上,夜里停了晚课,将宅里的差使都叫到了后门竹林里,再次重申对于陆青侯的忌讳。 第二天见了常留瑟反倒没什么动作,甚至连一句追问都没有。 而以常留瑟的厚颜程度,更是再不提起对鲤鱼精吐露的心思,只一味追着垂丝君,讨一些小盒的宝物与金银叶子,那模样倒让男人有些招架不住。 所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怕只怕以常留瑟这般细水长流,不待陆公子大仇得报,崖下洞里的宝藏就已经所剩无多了。 好在春季正是「放生」的佳节,垂丝君只又在山中留了几日便脱走避难。 余下常留瑟暗自欣喜于那番婉转的告白,并没有招来男人多大的反感。 青年与殷朱离的对谈并非纯粹的率性之言。 爱摹垂丝君的心其实是早就有了的,初时复杂且微,并不能立刻悟出其中的渴切,然而日久天长,尤其是经过了那袋子寿桃之事后,常留瑟就完全肯定了自己的心思。 喜欢垂丝君,要做彼此最重要的伴儿,至于你侬我侬也好,打情骂爱也罢,总之是要比现在更贴近的关系。 想要把这事挑明了说,却又怕不知深浅坏了好事,便想到利用鲤鱼做个声筒,去看垂丝君的反应,若不好了就当作毫不知情,若是好了……再作下面的计较。 而现在的情况,应该可以再近一步了罢。 所有春日的痴想,仅存在于垂丝君留在山中的那短暂日子,独自的练功终究是乏闷,好在棋叟及时向常留瑟重提了那十六间机拓屋的事。 第二天早上,青年作了些整备再次尝试,竟轻松地达到了月前难以企及的程度。 四间重赏木屋之中,首先打开的是考验轻功的水阁。 剑阁也已经攻到了第三间。 棘手的是考验体力的机拓。 而门口缀满了机巧锁具的西面屋子,也让青年屡屡束手无策。 他甚至曾经一度想着先去看看屋子里究竟有什么宝贝,若是寻常,便不再去浪费气力。 一夜满月,他耐不住好奇,将来打开的那几个屋的窗纸统统舔了洞。 朝里面张望。 所有的屋里都是黑漆漆,空荡荡,至多是放着点杂物木箱。 唯独西边头里那间不同。 常留瑟遛到那里时已近子夜,月也偏到山那边去了,唯这屋里却透着一片青光。 青年在崖下洞里熟悉了这颜色,知道屋里有夜明珠,可凑近去看,却还是吃了一惊。 那竟是间布置奢华的卧室。 因是夜晚,月光将一切都清减了换成素雅的浓淡,却依旧掩不住陈设的光华。 精帘玉床真珠帷,看得常留瑟双眼发直,恨不得立时搬了就走。 然而一片奢华中最引人瞩目的,却还是搁在床正中央,漳绒绣品檀木架上的一架凤首箜篌。 常留瑟所见的青色光芒便是从这架箜篌上发出,他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箜篌,甚至说不清这究竟还算不算乐器。 器身通体不知由何种材料铸成,呈现由青至蓝的渐变,琴盘两侧各嵌七粒夜明珠,其间又用白银镂出藤蔓花叶,边上繫着银丝穿了、绾成三串的琉璃宝珠,颇具西域风情。 琴首则是一尊细腻打造的白银凤凰,口衔灵芝的造型却有几分似曾相识。
第10页 常留瑟痴痴地看着,心里那久违的刺痛感突然又跳了出来。 因为他记得,那尊银凤凰同样出现在垂丝君的配剑「太凤惊蓝」上。 同样的色泽,同样的装饰,这架箜篌与「太凤惊蓝」应该凑作一对。 即便不是一人所铸,也应该是事后有心照着样子配合而成,只是不知谁先谁后,这其中又有什么典故。 常留瑟扒着窗沿的手慢慢滑落。 他思索,垂丝君对他说过,开了这屋子的门,便能知道关于那陆公子的故事,那么这琴,怕也是属于那陆公子的物品罢?他怔怔地想着,突然又扑到门前去看这间屋子的机拓。 那仅是一把紫金十环密码锁。 每个环面上又都有十个汉字。 常留瑟隐约明白需要将这十字拼成一句话方能开门。 但这其中包含了成千上万的可能,若直接去试又谈何容易!于是常留瑟时刻留心垂丝君的言语,甚至潜入过男人的卧室书房翻找笔记,然而却始终找不出那简单的十个字。 如是天长日久,青年便逐渐有了个认识:这十个字只刻在垂丝君心上,且绝不会被忘记。 男人从未想过将它告诉给别人。 而这间上了锁的卧房,也永远不会为了除陆公子之外的旁人而开启。 将这伤人的道理想通的时候,常留瑟已在门外坐了半宿。 起身自觉双腿麻痹痹,初夏降了夜露,冷僻角落又滋生青苔,青年不留神滑一跤,手臂上被石块划了道四寸有余的口子。 却也没顾着疼痛,只轻嘆口气回了房。 「这么大了走路还会跌交,害不害臊!」第二天早上,还是棋叟拿了伤药替常留瑟处理。 青年耍赖申吟之际,「放生」归来的垂丝君竟如神兵天降,且身后还多出个比常留瑟略小的布衣少年。 那青年生得浓眉大眼,虽不是顶俊俏,倒也称得上讨喜。 常留瑟瞪着眼珠子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三遍,突然「噗哧」一声笑道,「我真不知道垂丝君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儿子。乖,叫声阿叔来听听?」 那少年性格比外表要腼腆许多,竟被常留瑟三言两语逗红了脸,直往垂丝君身后躲。 常留瑟可见不得这般亲昵,便半真半假地要起身拿人,却被垂丝君一把按回椅子上,指着少年对他说道:「这是小芹,日后就由他照顾你的起居。」 小芹是垂丝君意外「捡」到的,长工出生,家里长辈被人害了个干净,偏他又是个逆来顺受的个性,还给仇人家里做奴才,而今仇人全家被垂丝君「放生」,小芹便孤零零无处可去,正好被男人带来与常留瑟做伴。 常留瑟知道了来龙去脉,也乐得收了小芹,至少不用再听老头子的碎念,或是自己处理那乱得一团糟糕的卧室了。 两个年纪相仿的,立时就在人前打成了一片,小芹虽腼腆,腿脚却勤快,常留瑟也不把他当下人,至于私底下,常留瑟虽也不亏待小芹,却是喜欢时时欺负他一下两下,有心无心地用自己的聪明打压小芹的木讷。 而小芹也就认了命似地由他搓圆压扁,很快就成了常留瑟的头一个「股肱心腹」。 日子愈向六月推近,天气便见炎热。 夏季里「放生」的单子少,垂丝君便有泰半的时间留在山里。 常留瑟所练剑法已小有成就,却毕竟是从前人手上照搬来的招式,保不得被人轻松破解。 于是这些天来,垂丝君便一直观察着青年的操练,要依照他的特质,量体裁衣,专门打造出一套剑法来。 相处的机会多了,常留瑟便时刻不忘向垂丝君示好,可也不知是口气过于迂回婉转,或是垂丝君铁了心视而不见,始终未有青年所期待的进展。 那天夜里窥见宝帐箜篌的事,确实困扰了常留瑟一段日子,然他本不是自怨自艾的个性,开始的确牙酸了几天,到现在却只想着该如何利用这个发现,将垂丝君用在陆公子身上的心意,慢慢儿转移到自己身上。 「公子。」 小芹奉了杯柚子茶到常留瑟面前,再挖两勺蜂蜜添进去。 「听说垂丝君后日要出山,接到有意思的单子了。」 常留瑟拿过茶啜了一口,眼睛突然亮了亮。 「说起那十六间屋子的事,我已开了大半。棋叟都做了证的。南首那间换出游三日,你就带我去『放生』罢?我只保证了不给你捅娄子就是。」常留瑟当天晚上在饭桌上央告,只是垂丝君早就被炼出了铁石心肠,任由他耍赖许诺,就是不放半点口风。 末了,倒是棋叟给说了点儿好话,却是许了常留瑟一天的假日,让他带着小芹到山外附近的城镇去散心。 第三日清晨,垂丝君前脚出外「放生」,后脚常留瑟便也带着小芹下了山。 主僕二人照着垂丝君所指的路线避开机拓,一路上说笑,巳时末方到了近的小城。 青年许是真的高兴了,一扫平日贪财吝啬的嘴脸,率先拿着一袋东珠,换了些小钱元宝,又叫人把大头换成足十两的足金,整整齐齐码了一箱子。 箱子暂且托放在钱庄,人先去遛街,常留瑟带小芹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城里最好的酒楼,要了临街二楼雅座,好酒好菜地用着,也当是给小芹补了个「洗尘」。 二人不分主僕地坐着,大快朵颐有一阵子,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节奏的金石之音,常留瑟漫不经心地朝楼下扫了眼,正撞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掌着声杖四处化缘。 常留瑟认得他是在郡守府做超度的和尚,自然也忘不了那一掌之仇。 却恨自己暂不是和尚的对手。 思前想后,倒出了个恶法子来羞辱他。 「那位大师请留步!」店小二端着个瓷盆走到摩诃和尚面前,「这是楼上公子请您用的。」 说着将白瓷盆按到和尚手上,又匆匆走开。 摩诃和尚低头看那盆,加了盖子又有些温热,想是刚做的菜餚。 他有点疑感,寻常化缘时也曾偶遇过虔诚的居士,却没有人特意烧了等着和尚来化缘。 再闻那莱香,心里已经将锅子的内容猜了八九不离十。 开盖,是一盆子白煮肉片,边上放一张纸,写得歪歪扭扭几个字:秃驴吃秃驴。 楼上,常留瑟见摩诃和尚开了盖子,立刻趴在桌上闷笑,盘子里的是驴肉,字是他教小芹写的,又给伙计打了赏让送去,只等着看楼下青得发黑的脸色,却没料到摩诃和尚早已听见了二楼的响动。 极有气势地宣了声佛号道:「楼上那位公子,既然有心结缘,又为何必而不见,如是且让贫僧上来一会。」 说着声杖轻点,抬足便立在二楼檐上。 施施然垂眼看了雅座上的人,嘆息道「阿弥陀佛。是你。」 常留瑟只知打不过摩诃,也不愿在小芹面前露怯,依旧嘴硬道:「大和尚好轻功,只是带着镣铐,不然还真能作了朝廷的鹰犬。」 摩诃和尚低声道:「我非是官差,也不宜多管这红尘中的纷杂。只愿施主能够放下屠刀,自善其身,不要再执迷不悟……」 话未说完,便被常留瑟不耐地打断了道:「你不叫那老春婆放下屠刀,看那府里一个投井,十七个作姑子,一群挨鞭子的,你就得过了?」 和尚道:「阿弥陀佛,事后郡守太君病了场,便大彻大悟,舍了尘世间的一切,出家做了比丘尼。」 常留瑟怏怏地听了,狠笑道:「这老春婆,以为遁入空门就能一了百了?」突然咬了牙又问:「那家的护卫总管,是不是立时就死了?」 摩诃道:「贫僧只在佛堂超度,并不知郡守府之俗事。施主若是有意关心,不如自己回去看个真切。」 常留瑟立即板起脸来嗤了一声,摩诃和尚也无意与他计较,原本将那锅驴肉放了就要离开。 忽又记起垂丝君的事,转头说道,「若施主有心,请转告与你同行的那位施主,说年后贫僧将回到摩尼寺内,日后若有省悟,便可到寺里找我。」 顿了顿,又说,「施主若有需要,亦可来找贫僧。」 常留瑟听了这话,心里冷笑会去找他才怪,一双锋刃似的薄唇里又吐出了句刻薄话:「我若是有了需要,自然会入窑子点个甜姐儿解决了,又怎么敢劳动大和尚?」 摩诃和尚领教过他的毒舌,只一心清静并不计较,迳自推门下楼。 待那大和尚走远了,小芹瞪着黑亮的眼睛,从常留瑟背后站出来,天真问道:「公子真的进过窑子么?」 常留瑟一口茶险些喷在地上,回手给了小芹一个暴粟道:「呆子!」 从酒楼里出来,常留瑟又领着小芹在城里闲逛,挑着最高雅的店铺,帮棋书几叟各自备办了上等礼品,未时中来至一家名唤「丝竹盟」的店门前,进去才知取是售卖丝竹乐器,兼调教乐坊的。
第11页 常留瑟女装混进郡守府时就跟了一支乐坊,对于乐器并无陌生,是故一眼就瞧见了里头放着的箜篌,虽不是凤首,却也估量着店里该有懂行之人。 果不其然,掌柜是个三十出头、长髯清雅的秀士,听常留瑟问起凤首箜篌,便源源不绝地进来。 青年难得有耐心听了仔细,末了才打听道:「先生可曾听说过当朝几年来,有位陆姓箜篌好手?」 长髯秀士道:「怎么不知道,泉周陆氏箜篌名门,若是近几年来的箜篌圣手,自属陆青侯当之无愧。」 常留瑟听有了眉目,忙央请秀士说些详细,更表示要买架箜篌回去研习。 那秀士听有生意,便知无不言,只差把那陆青侯的生辰八字找了来,然而此间种种,常留瑟只留意记下了三件事。 其一,陆青侯虽为乐师,却乐于江湖结交,所开乐坊一度为武林荟萃之薮,其二,陆青侯以届而立,娶妻生子。其三,陆青侯下落不明。 听了这些,常留瑟认定陆青侯便是垂丝君心中所系。 垂丝君呵垂丝君,他在心中笑道,你原是爱上个娶妻生子的正常男人。 从「丝竹盟」出来,小芹手里鬼使神差地多了一架箜篌,用白绸子包了小心放在青竹架子里,常留瑟听长髯秀士说,那夜他所见的华贵箜筷应该不过是样摆设,繁复的装饰反而抹煞了优越的音色。 黄昏日落,青年恍惚地笑了起来,原来那一整间的宝帐玉床,也不过是垂丝君心中的一场镜花水月,摆在那里的阵设,锁起来触碰不得,然而他常留瑟,却要将自己美梦,亲手变成真实。 这天出游时双手空空,回程倒多了不少物品,常留瑟甚至还买了马专驮那一箱黄金。 次日,青年便着小芹将礼品一一分发,委实可了那几个老头子的心意。 至于那箱子黄金,则用一根结实的绳子垂到崖底,由常留瑟亲手赠给了殷朱离。 买了箜篌,赠了琴谱,那长髯秀士又教了简单指法,常留瑟便又多一桩闲事。 他本无心,弹出的曲子自然刺耳。 所幸最初仅在深夜尝试,惊扰的也只有外间的小芹,过了些日子琴技横竖有些进步,青年自傲起来,也开始在白日有了些动静。 宅里的老头子逐渐听到了响动。 虽然有心阻拦,但每每上门,却都要被常留瑟反刨一番旧事。 几次下来,也只能在心里央告神佛,求垂丝君不要发现这荒唐的事才好。 常留瑟本是计算好的,只在垂丝君外出时动箜篌,可凡事却偏不能完全遂了人的心愿。 小狐汔济,濡其尾,不久之后常留瑟第一次尝了它的滋味。 天已过夏至,山外渐热起来,垂丝君外出「放生」正在回程,按他走水路的惯例,至少今日酉时末方能回到山里。 然而这次路上也不知得了什么顺风,竟早了大半天的辰光,人已在了宅子外面。 常留瑟并不知这变故,这天上午例习了剑术后便照旧歇息。 天热,下午操练自未时中起,这期间的一个半时辰甚为宽裕。 青年一入夏就变成了猫舌,只吃点冰镇清凉的小点心,省了那些热烘烘正餐的时间,正好拿来摆弄那架箜篌。 「丝竹盟」秀士送的是一整本琴谱,然而常留瑟却独锤情于一曲「思长留」。 思长留者,思常留,或作丝常留。 既暗合了二人的名姓,又寓以美意。 最要紧的是曲调质朴,耗不得多少神思。 常留瑟平日虽笑闹不端,但正经做事却又异常严肃。 再加之卧房距离大门与正堂皆有一段距寓,是故垂丝君归来的响动竟没有半丝传到他耳朵里,也算是冥冥中有这个波折,也好教他省清自己的处境,不要贸然造次。 棋书二叟见垂丝君提早归来,立刻相迎上去。 男人风尘僕僕,也被正午骄阳炙了一路。 进了正堂不唤沐浴更衣,倒先吩咐着要了碗冰雪荔枝膏,棋叟得了吩咐便去厨房,书叟在一旁打扇,垂丝君稍微压了压燥火,却听见一种异响。 声音轻微,该是隔了相当的距离,若非有一定武学修为未必能察觉,垂丝君蹙了蹙眉,更用心地去听,这下子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绝不会听错,是箜篌。 边上的书叟见主子无端变了颜色,他虽听不见箜篌声,心里头兜了几圈却还是省明白了怎么一会子事。 陆青侯虽是箜篌圣手,然而自他出事之后垂丝君便再听不得箜篌之音。 常留瑟平日待他这个老头子不薄,他也想把这个道理说给常留瑟听,却又怕日后被垂丝君定了连坐,到了这时候,自然也只能替青年捏一把冷汗。 恰这时小芹吃了饭从门口经过,棋叟立刻使眼色,要他赶去知会常留瑟,可小芹偏是个不接令子的实心眼,倒是垂丝君黑着脸猛地推门而出,脚下轻功一起,便朝常留瑟的卧房而去。 棋叟这才匆忙跟了出来,猛敲了小芹的脑袋叫道:「快,快去帮着把你家主子,要出人命了!」 小芹被老头子这么一唬,方才如梦初醒地飞奔起来。 第四章 常留瑟正弹得起兴,丝毫不查有人奔来,等隐约听见小芹「公子、公子」的叫唤,就已是迟了。 未作准备大门已被一脚踹开,先进来的却是午时刺眼的光线,常留瑟只见黑压压一个高大的人影闯到面前,气势汹汹来操他手上的箜篌。 他匆忙将箜篌搁在桌上,转身便与黑影对上,毋容喘息与思索的片刻之间,二人已过十数招,常留瑟惊觉来人招式熟悉,慌忙收了内力唤道:「垂、垂丝君!」这边男人已经黑青了脸色,外界的声响只是置若罔闻。 常留瑟已撤了招式,可他却依旧飞起一脚,正踢中青年脸颊。 常留瑟自觉得身子轻飘飘飞了起来,撞到身后桌子上,箜篌自是未能幸免于难,茶壶杯盏也混着断木残渣碎了一地。 青年在这一片狼藉中落了地,又滚出四五步之距,天热衣裳穿得薄,手肘上净是划出的血痕。 随后赶来的小芹惊得叫了起来,几个老头子也只有在屋外嘆气,唯常留瑟一人反倒没事似地摇晃着立了起来,竟还微笑着想对垂丝君说些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口鼻之中却涔涔地冒出血来,止也止不住。 垂丝君这时又恢复了理智,见常留瑟好端端一张清秀的脸竟被糟踏成这般模样,不由得也皱了眉。 可目光流连到那架箜篌身上时,却又变得阴暗而坚硬。 小芹哭着扑到主子面前,被常留瑟轻轻推开了去。 「没事……」他安慰少年道,兀自伸手捂住了口鼻,可血还是顺着指fèng滚下来溅在地上。 于是干脆猛吸一下鼻子,然后低着头,闭了眼睛朝屋外走出去。 屋内,只余垂丝君一人,面对满室凌乱并一把破琴。 地上琴谱依旧摊开着,被茶水泼湿晕开的地方,「思长留」三个字已经花得认不出了。 「这事不能稀里糊涂地剩着。」 殷朱离敲下手里最后一枚棋子儿,斩钉截铁道,「垂丝君最忌讳那东西,你捅了这娄子,他自会去找出告诉你箜篌之事的人。你这不是害人么?」 常留瑟委屈道:「我真是自己琢磨的,与人无关,要是有人点拨,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说着,又伸手去抹脸上的血迹。 口鼻的血已止住,暗红色粘了两个袖子,自己都觉得腌?,只是殷朱离死活不让他下到龙鳞水塘作清洗,便只能花着一张脸坐在水边,怔怔地出神。 殷朱离看出他的茫然,主动道:「你还是趁早回去把事澄清了。」 常留瑟听了,哆嗦道:「现在叫我回去,你叫我拿什么对着垂丝君?就是已经挨了打,我也不知道触了那一根逆鳞!」 殷朱离不知该不该告诉他过去的事,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你们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只让你别再害人。」 常留瑟愈发委屈,蹙紧了眉怒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只是喜欢他,一门心思要可他的心意,马屁偏拍到了马腿上。你们谁都不帮我,由着我一人摸黑,出了事一味指责我……」 他说得气苦,宛如控诉,「又有谁来问我,被他踢的那一脚重不重,你甚至只顾着那塘破水,不许我清洗身上的血污!」 殷朱离被这番话说得脸上阵红阵白,心里也的确有了一丝不忍。故意转移话题道:「谁说没人关心你,你看不见崖顶,可那里刚才就站着个少年,以为你想不开跳了崖,正哭得肝肠寸断。」 常留瑟怔了怔,立刻意识到是小芹。 面子上没有立刻的反应,倒是等殷朱离回去水府修炼丹药之后悄悄上了山崖。 果然见到少年跪在一旁,边哭边向着崖底磕头。 回想过去种种,这竟是头一道有人为他哭泣,常留瑟不仅苦笑着嘆气道:「痴儿,你这是在折我的寿么?」
第12页 小芹这才抬起头来,既惊又喜。哽咽半天才扑过来,扯下衣袖替常留瑟仔细擦拭面颊,又捧着他受伤的胳膊落了几滴眼泪,直到被常留瑟嘲笑是只哭作猫儿,才勉强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这几日我都要待在崖下,你也不要说见过我的事。」 常留瑟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若是想见我,就每天亥时后再到这里来,带点吃的。这事儿自然也不能跟宅子里的任何人说。」 小芹点了头,又问道:「那如果他们问起你的事儿呢?」 常留瑟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脸颊,「哭你还不会?给我可了劲儿地哭。哭到他们腻烦为止。」 小芹点头应了,刚才常留瑟掐得重了,他眼睛里又沁出水汽来,常留瑟忙帮他擦了,又反过来哄了几句,这才依旧回了崖下,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或是真领了那箱金锭的情,抑或出于别种考量,殷朱离面上虽冷淡,却还是指了个地方让常留瑟住下。 那其实只算个附在山脚下的耳穴,常留瑟自己摘了枝叶铺了地,夏日里倒也不觉多么艰难。 常留瑟虽身在崖下,日里却依旧练功毫无懈怠。 因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在纯粹逃避,而是另作一场补救的戏给殷朱离看,只要他信了,垂丝君那边多半也有得补救。 于是他愈发刻苦操练,并且一改平日的嬉闹变得沉默寡言。 在殷朱离面前他只吃从谷里找到的野果树芽,等入夜之后再上到崖顶吃点小芹带来的正经粮食。 饶是如此,一旬下来,青年也还是明显消瘦,逐渐有了些腰点飞龙的意趣。 这段时间里,垂丝君看似从未下崖,然而从常留瑟刻意放置于塘间要道的糙木灰上看来,每隔数日,崖上总会有人漏夜前来,穿过水塘直向殷朱离的水府,偶尔也会在自己蜷缩的糙洞前面驻足。 又过了几天,脚印渐多了,常留瑟便逐渐意识到,回宅的日子近了。 第二旬的一天夜里,他吃完小芹送的食物,正要躺下来休息,忽然听见半空一阵猎猎衣裳响动,不由好奇垂丝君今夜为何提早前来,便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殷朱离的水府在龙瓣水塘尽头,从外面看仅是间被紫藤缠绕的石室。 常留瑟见垂丝君运起轻功沾着水面飘进水阁,便也大着胆子踩着石块去看。 可谁料到,靠近水府的最后一块垫脚石竟无故松动了,常留瑟刚踩上去就开始摇晃。 他忙提起轻功想要躲闪,一只脚却已陷进水里,夜间水塘冰寒刺骨,青年的小腿立刻抽搐不止,连带着他站立不稳,整个人踉跄着砸出好大一个浪头,直拍向水府大门。 水府里听见响动,垂丝君立刻推门而出,却见到青年泥鳅似的趴住岸边,双脚在塘底油滑的青荇上努力平衡着,那摸样狼狈又可怜。 常留瑟见形迹败露,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怯生生哀求道:「……对、对不起……求你把我拉上来。」 垂丝君知道他不会水,又冻得瑟瑟发抖,于是轻嘆了口气将他捞了起来。 「你这又是在唱那出?装着乞儿搏人怜惜?」常留瑟这几日着实瘦下不少,又一直穿着出事那天破破烂烂的衣服,委实像个乞丐。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就突然蜷着身子,一气儿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日垂丝君冷静后便有一丝悔意,后来又从殷朱离处听了常留瑟乖觉的表现,怒意早就消退了泰半,既见青年作如此楚楚可怜之状,也就软了软心肠,带着他回到崖上。 二人走了之后一段辰光,殷朱离亦开了门从水府中走出来,看着自家门口那塘被常留瑟趟浑了的碧水,嘆息道:「别怪我做手脚,只是常留瑟一日留在崖下,我便一日不得安宁。还是送回崖上处置较好。」 第二天早饭时,宅里人见到常留瑟回归,皆欣慰不已,除却小芹不表,棋书几叟心中都多少对于青年有几分歉疚之情,如是一来,竟然对他比过去慈祥了不止一倍。 常留瑟也算是因祸得福,活得愈发滋润起来。 为免牵连到宅里其它人,常留瑟听从殷朱离的吩咐,回到崖上的次日就写了一份陈情递给垂丝君,交代了发现箜篌的过程,只隐瞒自己知道陆青侯的确实身分这一点,仅说是以为垂丝君爱听箜篌,才特特学了起来。 这事垂丝君已无心纠缠,只让棋叟拐着弯儿告诉青年,不要再动无意义的心思。 常留瑟表面上应承,骨子里却哪里能够真正柔顺。 夏季里燥热,直叫人做出些忘乎所以的事来,得了教训的常留瑟暂时蛰伏,一门心思练习武功,只在对待垂丝君的态度上做了些微妙的改变,他不再死缠烂打,反开始与人保持距离,看来似乎是真有所悔悟,又像依旧后怕着那日的拳脚。 天长日久,竟让包括垂丝君在内的宅里人都产生了「憋屈着他了」的错觉。 日子很快靠向立秋,那十六间机拓木屋也仅剩下其二未曾打开。 常留瑟剑法练到十成时,垂丝君便有意让他随自己出外走动。 常留瑟自然认为是个机会,却还是提出要将小芹带在身边。 垂丝君蹙了蹙眉答应下来。 次日三人便启程,去南方一座名为临羡的城市。 临羡城坐落在西江岸边,三人包船逆长江而上,两日后改换旱路,一日入西江河道,这又过了差不多两日,方才来到临羡地界。 小芹头一次远行,自然觉得处处新鲜,而常留瑟明白垂丝君不过是想藉机一试自己的修为,于是主动包办了一路的水匪山贼。 垂丝君见他卖力,也慷慨地给了不少奖励。 若换了从前的常留瑟,早已经搂着男人欢呼起来,然而此时此刻,再多的奖励,也不过换他一个浅浅的梨窝——出了山宅,常留瑟竟将「憋屈大法」演绎得愈发琳漓尽致。 平日里靠着几个老头从中周旋,垂丝君不觉得尴尬,此刻与常留瑟只隔着个木头似的小芹,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所幸临羡是一座极有看头的城市,百越之民于此汇集,手工业与商业极盛。 入城之后,三人先找了客栈落脚,稍事休整便应了小芹的请求上街一观。 临羡街头商品琳琅、千奇百怪,虽是小城,人气比照中原大都亦不逊色。小芹算是开了眼界,他不敢对垂丝君造次,便拉着自家主子在人海里闯进穿出。常留瑟不仅不恼,竟还一反常态地取出碎银给他花销。 垂丝君远远地看着那主僕二人,不由忆起与常留瑟去到都城的情景。 那时的常留瑟远比现在的小芹更活泼。然而不到半年的时间,却被自己整个儿揉碎了重塑一遍。 他有点怀旧,却发现无论如何努力回想,却终是再描摹不出常留瑟曾经放肆夺目的笑容。 他这边正难得惆怅着,常留瑟却一面痛惜着见底的荷包,一面强忍住好奇,约束着不能东张西望,以免露出狐狸尾巴来。 近酉时,三人一同在酒楼用过晚膳,垂丝君打发了小芹先回客栈,自己则与常留瑟去办正事。 之所以要到临羡来,原本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之前与你吩咐过的事,可还有印象?」垂丝君领着常留瑟离了大道,却向僻静的小巷子里去,小巷在东北面的城墙儿根上,八卦里艮位死门的位置。 与它隔了堵城墙,外头就是穷人家的坟场,出了名的污浊晦气。 常留瑟跟在垂丝君身后,闷闷地应道:「记得的,这次要去找的是一位摆弄尸体的毒术高人,所以不可擅自接触哪里的任何物品,更要谨言慎行,以免捅了漏子。」 垂丝君在前面点了头,说话间小巷拐了个弯儿,倒是宽敞起来。 左右清一色青灰砖墙,平平绷起数张姜黄色的皮革。人走在皮革下面,虽没了风雨,却也不见阳光。一丈宽的小巷子里阴气逼人,走几步便堆着些绘有婴孩形体的瓦坛,俱封了口的。常留瑟虽好奇,却也无从探看。 又走了几步,空气突然变了味儿,夹杂着沉重的樟脑与檀香气,常留瑟循着味朝墙根张望,只见几滩红红黄黄的污水,墙fèng上就插着线香。 他再绕开垂丝君向前张望,不远处小巷尽头是一扇朱漆小门,紧闭着。 「这是什么地方……」他有点心虚地问道。 垂丝君极镇定地回答:「义庄后门。」 垂丝君要找的那位高人叫季子桑,就住临羡城义庄。 垂丝君敲了门,一时之间却也没有回应。 常留瑟立在他身后,只隐约听见墙里一阵铃铛声响,刚要细听却没了,正在奇怪,那声音突然又从脚边的土里冒了出来,缠到了自己的腿上。 冰凉冰凉的活物,不用低头也知道是什么。 三尺来长鲜艷至极的一条毒蛇。 垂丝君早来过义庄,听见铃声便明白要出来的是什么货色,早前便在身上带了雄黄,却没料到常留瑟立得远了些,竟没有将他一併儿护起来,只是这蛇原是季子桑的爱宠,除了噁心倒也无甚大妨,反而可以用来一窥常留瑟的胆识。
第13页 有了这番主张,他便慢慢回头去看,却着实桩所见的景象惊了一跳。 那蛇不知何时已沿着常留瑟的小腿攀上来,在青年项上绕了两转,头抵着青年的下颌,带了铃铛的尾巴则斜斜地探入衣襟。 常留瑟并没有瑟缩申吟,他只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唯有从拽紧的双拳与额际的涔涔冷汗看出些情绪,垂丝君这才想起来,他是个怕蛇怕到极致的人,平日在水里见到根糙绳都会嚎出来的主儿,这回子竟有如此的耐力。 直叫人另烟相看之余,更起了一股可怜之心。 他正想要上前将那蛇架走,朱漆小门忽然「吱呀」地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只纤长雪白的手来。 那手虽纤长,细看却骨节分明,应是男子之手,却又涂了金色蔻丹,腕上切着个藏银镯子,镶了对鬼火似的猫儿睛。 垂丝君一看就知道是小季来了,便让到一旁由他收服自家的爬虫。 只见那白森森的手隔空轻轻一招,也不用说话或打哨,那花蛇立刻乖觉地滑下常留瑟的身子,循着地上的小洞游回义庄。 常留瑟觉察到脖子上没了重量,睁开眼睛便是一个踉跄,垂丝君正要去扶,他自己却扒着墙壁稳住了步伐。 门里人已看清了来者是谁,清脆地笑了两声道:「千尺垂丝君看取,好友别来无恙?」 垂丝君亦点头做了回应,朱漆门这才全敞了。 浓重檀香浪掩映着一袭黑袍,黑袍里裹着羊脂玉雕似的一个人,高鼻深目的夷人面孔,眼角眉梢却含着如烟似雾的江南媚色。 说不明白,竟是一塌糊涂的妖艷,常留瑟瞧那人第一眼的时候,眉心突然跳了一记,就只看见满地雨打的桃花,片片贴在卵石小径上,织出醉人的残红。 垂丝君为他引见道:「这便是南疆毒仙季子桑了。」 小季与常留瑟打了照面,三人便进到义庄里。 义庄里里外外三进长屋,小季住最里边。 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是满地瓦罐,头顶甚至也悬起了一个个竹片笼子,里面装着风干的动物与药材。 垂丝君面不改色地在一具婴尸边上坐了,而常留瑟还暗中观望,捶防着那条花蛇冷不丁再窜出来。 主客落了座,垂丝君取出带在身边的一个锦盒递过去,开门见山道:「这次来,是想来拿上次提到过的药剂。」 小季接过锦盒,又取了鹿皮手套戴上,这才轻轻开盖,盒子内竟是块松石,中间包裹一条一只来长半透明的小虫。 小季见了这虫,绿眼睛里几乎放出光芒来。 「你总算知道什么东西可我的心意了。」他低低地笑道,「然而这么多年只送得一次贴心,也足够让我心寒的。」 一边说着,再仔细收好锦盒,脱了手套便将一手极自然地搭在了垂丝君腿上。 男人想必见惯了这种阵仗,避也不避。 却看得常留瑟直要炸毛,恨不得立时撕了伪装扑上去。 青年心里虽怨怼,面上却摊得均匀,看不出半丝不悦。 然而那蛇性的小季,目光游走到青年身上,刀子一般冰凉冰凉,直楔进皮肤里,接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常留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自然地清咳了一声。 小季的笑意淡了些去,起身抱来一个青花瓷罐,对垂丝君说道:「这药剂让你拿了去倒不成问题,只是用在死人身上的,并不是翘开它们的嘴唇灌下去那么简单。」 说着便将瓷罐放下,又取了火镰点亮头顶上一盏绿皮灯笼。 长屋里亮了起来,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件古怪的器具:长皮管及羊胃球囊。 「死人的血是不会流动的。」 小季幽幽地笑道,葱白的手指一边缠着皮管子,「这东西一头磨尖了,好插进尸身里面,再用这球囊装了药汁挤进去……」他的话未说完,垂丝君竟露出几分内荏之色,常留瑟心中讶异,小季却知道内情,只瞭然地笑遁:「就道你下不了这个手,我还是把这事交代给小常罢。」 常留瑟只听了小季叫自己的名字,对眼前的状况却还是一头雾水。 垂丝君也转过脸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垂丝君先行离开,只留下常留瑟跟着小季,二人掌了灯,前后朝第二进长屋走去。 小季的黑衣在夜色中隐了,只剩金银装饰与绣线映出鳞片也似的光泽,看得常留瑟心惊肉跳,唯恐他突然化作美人蛇将自己囫囵吞下。 院子里鬼风呼呼吹着,二人来到了长屋前,小季开锁推门一照,各种大小颜色的寿材一字儿排开,停着的净是无主尸首。 「你可知道我要交待你做什么?」小季回头问道,他双目绿光幽幽,竟似含了两星钩人的鬼火,「我要将那球囊皮管的用法教授给你,以后七夜,你便拿寿材里的尸首练习,要将整一罐子的水尽数注入到尸身里,漏出半点都不算出山。」 常留瑟看他又变出皮管来,方才如梦初醒地委屈道:「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为了他啊。」小季贴到他背后,诡笑道。 青花瓷罐里装的是防腐药汁,垂丝君要了去自是为了给死人防腐,至于是什么死人,小季知道却不说,常留瑟也不敢多想。 只安慰自己天下怎可能有那样荒唐的事,又想既然本领真是他学了,横竖都有见到尸首的那一天。 往尸体里灌药并非纯无技巧,人体上的经络穴位,血脉骨骼都互相关联,要保尸首不腐,便要那药汁填入每一丝血管。 这其中的力道与分量,拿捏错一分便要前功尽弃,所幸常留瑟天资聪颖,小季又一刻不离的指点着,进步神速。 青年晚上提心弔胆地对着形色各异的尸首,白日里放松后便睡得不省人事。 垂丝君看在眼里,心里也薄有几分歉疚。 于是常留瑟两次有心无心的走错房门,一身尸味地摊错了床,男人也没有做过计较。 「过了今夜,这功便成了八九。」 小季伸出手指勾了个数,又望了眼常留瑟,低声道,「可是你似乎并不高兴。」 常留瑟摇了摇头,「许是累了。」 说着,便放下皮管脱了手套,抬眼看那仅糊着薄纸的窗棂,已透出鱼肚白。 他转身问小季,「明天还要来么?」 小季点头道:「最后一天了。」 又反问,「垂丝君最近如何?」 常留瑟只摇头。 小季道:「可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常留瑟苦笑道:「睡错了几次床,多少沾了些。」 小季突然又诡秘地笑道:「你喜欢他。」 常留瑟忙心虚地掩饰道:「哪有的事!」 「人身上,说话的不只是嘴巴。」 小季说着,舒展了一下右手小指,上面包了银打的指套,尖儿特别磨过。 平日里用它解剖尸首,只微用力一划,便拉开花花白白一片。 「你虽没有说出半个『喜欢』,但看着垂丝君的那眼神,肌肉的紧张,血管跳突与经络的抽动,甚至是血液流动的声响——哪一个能够逃得出我眼睛?」 这话又说得血腥,常留瑟觉得自己不要说衣服,就连皮肉也一併扒光了看得通透。 又想活了这些年,竟头一次遇见言语上能压制自己的人,不由生出一股新鲜之感。 小季似是又读懂了他的心思,愈发贴上来,妖娆地笑道:「其实我看出,你不仅心仪了垂丝君,也对另一个人动了思量。」 常留瑟诧异道:「连我都不知道仅还有一个人,你且道是谁?」 小季苏了骨头地媚笑道:「我啊。」 常留瑟实实在在地惊了一跳,瞪大眼睛道:「哪有的事,你莫要消遣我。」 说着便要挣开,却没料到小季蛇一样粘了上来,凑在他耳边吹气,又低声道;「你看到我的时候,心跳之音,直流之音,那筋骨与肌肉的动作也是美妙……」说到一半却没有了动静,竟是完全陶醉在了回忆之中。 常留瑟背上已出了几cháo冷汗,正要悄然脱身。 耳边却听一阵银铃乱响,花蛇竟也从木柱上倒缠下来,小季听见了声音,抬头抛了眉眼给那条花蛇,笑道:「以前这么多人,也不见你来凑热闹,看来是真喜欢小常了。」 这边常留瑟早怕又得合上眼去,只觉出温凉的一根粗绳子慢慢套在脖子上,接着是小季一双冰冷的手贴上来,同蛇尾一道插进衣襟里胡乱抚摸。 常留瑟虽肖想着垂丝君,对于情事却尚是白纸一张。 他紧闭着眼抖得厉害,嘴给反反覆覆地亲了,胸口也完全不知究竟是人嘴还是蛇嘴轻轻滑过,所过之处激起一片寒粟。 直僵硬成一块死木,比寿材里躺着的还不可救药。 黑暗中,只听小季抱怨道:「如此不解风情,怪不得连垂丝君都钓不到。」
第14页 他正说着,长屋外突然一阵风过,竟传来阵阵衣袂摩挲的声音。 小季慌忙放开常留瑟,指尖劲气弹开屋门,正看见垂丝君一身水色长袍,负了手立在眼前。 常留瑟听见响动,也睁了眼,待看清楚来人后反而情愿自己没生眼睛。 倒是小季狠狠拍了一记他的背心,推了出门,又轻声道:「先入者为主尔,真正便宜你了。」 蛇性最yin,季子桑的脾性,垂丝君怎会不知,凡看得落眼的都要尝一口。常留瑟何等精緻的人,自然不得幸免。 之所以造成今夜这个状况,也正是因为垂丝君一时的退缩,送羊入了虎口。 他看见衣杉不整的常留瑟被推过来,胸间突然觉得酸涩,也不再与小季打招呼,只揽了青年的肩头离开。 常留瑟由垂丝君领回了客栈,沐浴更衣用早膳,一道上都在琢磨小季说的那句「先入为主」,他觉得意有所指,左思右想却说不出所以然,一道辗转反侧后昏沉起来,丝毫不察垂丝君立在门外,直到他入睡方才离开。 这天该是去义庄的最后一夜。 常留瑟虽有些犹豫,却并不愿拂了垂丝君的念想,只是在黄昏时故意磨蹭着,专等垂丝君松口,好免了他这趟行程。 然而垂丝君到最后也没有看出他的心意,只写了张字条让他一併带去,青年好奇地偷看了纸条的内容,不过是一行小楷:兹欠季子桑雪域千年天虫三尾,年内补齐,立此存证。 他想不明白这话的用意,直提心弔胆地进了义庄,小季却不在里面,特到后半夜才见他踏月色而归,手里拿了个血淋淋包袱,正经打开却是一块石头。 常留瑟见了小季,便递了纸条。 小季看了笑道:「他这是给你讨保来的。拉不下面子拜託,便拿天虫来说话,倒是他的作风。」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心中怦然一动,小季收了字条,又讪笑:「你且别得意,他宁可讨保,也要让你再来学,就代表着你不如这罐药汁,更不如那药汁要灌的尸。」 顿了顿,他又主动贴上来问:「你想不想知道垂丝君要给谁防腐?」 常留瑟努力想想,苦嘆一口气,终是摇头道:「你既这样问了,答案恐怕也就跟我想的一样。」 小季见不得他嘆气,拉他到桌边将手按在都块石头上,阴阴地说道:「我且帮你一个大忙,当作昨日唐突的赔罪。」 常留瑟乍触到那块石头,手心突跳了一记,这石头表面温热,又有点挣扎,竟似乎是活物。 小季见他惊惶,得意地笑起来:「这是兽心石,只出在城外摩尼寺崖壁上,一半是活人来的,自然有热气儿,割下来还会流血。」 常留瑟听不懂什么寿星不寿星,摩尼寺倒隐约还有些印象,他看着小季将石头放在桌上,略刮掉些青苔与泥痕,用银指套切下指甲大小的一块,那血水立刻冒出来,小季拿布擦了,取来一个瓷瓶将石头扔进去,转眼又利索地封了口,递给常留瑟。 「这药半年后起效,只一滴,就能化去你一日的功力,若不希望与那尸陀林主较量,就靠这个拖延时日。但切不可一次服食十滴以上。」 常留瑟呆问道:「我为何不能与尸陀林主较量?」 小季剐了他一眼:「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傻了呢?垂丝君报了仇,你凭什么留在他身边?」 常留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之后闷闷地收了药瓶。 小季笑道:「这就对了。」 常留瑟又问他:「你为何要帮我至此?」 小季替他收拾了皮管与球囊,媚笑道:「因为我喜欢你,也喜欢垂丝君,但不待见那个人。」 常留瑟不信,嗤笑道:「你口口声声喜砍我,又哪有将自己喜欢的人凑做一对的。」 小季立刻顺着竹竿往上爬:「所以,你终该明白我心里头的苦了吧?」 「不明白,一辈子不明白。」 常留瑟平日里就是玩惯了这一套的,自然不为所动,正想着如何狠狠设计回去,却听小季突然变了口风,一派严肃道:「今日所学已成,我便将这些器具并那罐药汁交与你回去。」 说着,却拿手指了指屋项。 常留瑟明白屋顶有人,也高声和了,把小瓶儿藏到怀里,又伸手将器具接过。 虽是做戏,却也有一番如释重负的感觉。 小季依旧推着他的背送他出门,手指却在他身后反反覆覆地比划。 常留瑟留心猜了,却又是那「先入为主」四个字。 他没琢磨出什么门道,便被送出了义庄,垂丝君已立在门外等候,别了小季,主僕三人稍作整顿便离了临羡城。 回了山中已近白露,路边都是两三人高的树木,大只有枫和空松两种,叶子尚未脱落,便显出颇匀称的红与黄,衬着碧蓝远天、及远顶落的薄雪,加上未完全消退的绿色,竟是未曾领略的明艷。 「多好的山!」常留瑟由衷地嘆道,「却没有名字。」 「这山名叫空盟。」垂丝君道。 回了空盟山之后,日子仍循规蹈矩地过。 垂丝君将自创的剑招教给了常留瑟,两人在一起切磋数日,关系逐渐修补到了入夏以前的程度。 然而常留瑟终是觉得不足,自将那药汁抱回来之后,心里就好像有个壶漏在漓着,虽说不个所以然,人却日渐浮躁起来。 晚课已停了有段时间,这天用完膳,垂丝君却又叫了常留瑟,吩咐道:「药汁由你来灌,自然应该知道一些故事,若是愿意,待会我在书房等你。」 厅里还有几个侍饭的,这时候尽将目光投向了常留瑟身上,而事主却低着头,用浓密的眼睫掩盖了浓重的心思。 「可我想凭着实力走进那间屋子。」 他缓缓开口,竟是拒绝之意,「垂丝君要我做什么,我便去做,故事不故事,与我并无挂心。」 垂丝君凝视着他的脸,雾里玉簪花似的白,半晌之后略微点了点头道:「随意。」 膳毕,各归各处。 「公子可以就寝了。」 小芹将香丸放入熏炉烤着,又铺好被褥,放下帐子后转身,常留瑟竟还坐在镜台前发呆。 小芹只道他是懊悔了,替他可惜道,「多好的机会,连我也想知道垂丝君的故事呢。」 常留瑟缓缓回神,散了头发让小芹细细梳着,又垂下眼帘道:「他能告诉我些什么?不过是一些已经知道的,我想的不是这事儿,你不用替我操心。」 说着又要低头,脚边忽然挤过来个毛松松的活物,常留瑟一惊,刚要动作,小芹急忙丢了梳子,从镜台下面捞出个黑乎乎的毛绒糰子来。 「哪里来的猫仔?」常留瑟蹙眉道,「脏得像灰捏的一样。」 小芹腼腆地笑道:「入夏不是一直抱怨说猫叫春么?这就有了,母猫被粗使阿六打死了,留下三只小的,我看它们可怜……」 「这屋里竟还有两只?」常留瑟一瞪眼,突地跳起来,「你什么时候弄进来的?藏在哪里?」 小芹知道他对活物一律有些犯憷,忙趴倒在地伸手到床下去掏,不到一会儿功夫,一白一花两只猫咪糰子安静地现身,小芹也爬了出来,手上却拿着个精緻的长条锦盒。 「公子你看,这床底下怎么有个盒子……」 常留瑟看着锦盒,眼睛里突真有一星火苗儿,无声地亮了。 小芹抱来的那三只娇客,很快得了宅里大多人的宠爱,因为推算生在八月,故由老头子们取名「中秋」、「壮月」与「小春」。 中秋略稳重些,壮月与小春最爱乱闯,宅子里外都留了爪印,垂丝君的床也滚了几遭。 这天午时,两只糰子不知怎的又在书房前打架,被垂丝君一手拎了一个,就往常留瑟房里送去。 秋日的天凉慡下来。 但午休的习惯却尚未改动,垂丝君提着猫儿刚到院前,就听见常留瑟屋里低声细语,想是小芹与他主子在说话解闷儿。 这话,却又不是一般的话。 「公子说得什么话!」小芹声音清脆,容易辨认,他似乎有些着急,躲避着什么。 「小芹儿,就与我玩一次吧。」常留瑟低声道,「听小季说,很舒服的。」 一阵衣服的摩掌声、小芹随即急叫起来:「这是做什么!公于要睡便睡了,小芹不睡……」 垂丝君心里「咯噔」一下,大约明白了屋里的状况,又听常留瑟央求道:「小芹,与我一次吧,就一次。小季已经和我说得仔细了,我会小心……」 这边小芹哪里肯,死命推诿着。偏遇上常留瑟这块牛皮糖,越蹭反而贴得越紧,三两下外衫已被剥掉,他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嘤嘤地带起了哭腔。 「听别人说会痛。」 常留瑟见他这般反感,只好停了手里的动作,软语安慰道:「小芹,我什么时候诓过你?不痛就是不痛。你再看看我,这么好看的一个人,你不喜欢么,不想……亲近亲近?」说着,他又凑到小芹面前,捏着他的脸要他看仔细。
第15页 小芹自然知道他家主子好看,却从没有与他正面接近过,直看得有些恍惚了,常留瑟忙又狠狠地捏了两下,这才逼出他几滴眼泪,回过神来委屈道:「公子,请公子住手,不然小芹要去找垂丝君了,垂丝君他会……」 常留瑟打断了他的话,狠狠道:「你敢去告诉垂丝君我就把你舌头拔掉!」顿了顿,又央求道,「好芹儿,小季说,是男人都要经历过这事的。大不了你帮了我,我再让你来,大家扯平不就好了?」 「公、公子……」小芹似是窘到了极点,「这、这事说的是要寻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两个男人怎么能行?」 屋里常留瑟怔了怔,嘆口气道:「情投意合的女子?我长这么大,究竟见过几个女人?正经人家的孩子,十六七也该谈婚论嫁,可我连冠都未加……怕是要做一辈子童子了。」 小芹听出这话里的苦涩,反过来安慰道:「可垂丝君总比公子年长,不也是尚未娶亲?」 常留瑟怔住,苦笑了一声道:「莫要再提垂丝君,我算是怕了他的。」 听到这一句,屋外立着的人面色一黯,不知觉地紧了紧手心,疼得壮月与小春「咪唔咪唔」地申吟起来,屋里两人同时惊了惊,小作慌乱之后同时躺倒了装睡。 垂丝君也不去戳穿他们,只怀着心事走出院子。 常留瑟与小芹之间有没有成事,谁都不知道。 只是那日后的好几天,青年与垂丝君照面时皆有些尴尬。 以至于新式剑招的研习也受到些阻碍,垂丝君正琢磨着如何解开这个心结,却不意由常留瑟抢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垂丝君,」他正色请求道:「明日请带我下山一趟。」 垂丝君不明他的用意,问道:「下山做什么。」 常留瑟有些红了脸颊,微窘道:「我想见应该见识一下……青楼。也算是成了一个男人。」 寻常男子,成年后大多进过青楼楚馆,便是垂丝君这等慾念淡泊之人,不容讳言,也偶有需要发泄的时日,更有甚者,某些地域亦将青楼一夜作为男子成年的仪式,这更是到了光明正大的地步。 垂丝君听着常留瑟的话,又回想起那日午时听到的对谈,只以为他是要摒弃龙阳的癖好,找个姑娘有个寄託,除了心中略形诡异之外,一时间竟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阻止。 略作思忖之后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次日黄昏二人下山,快马取道山下小城,红袖招招,温柔之乡,夜色华灯下的好戏便正要开场了。 戌时初刻,二人入翠莺阁。 还在山上的时候,几个老头知道常留瑟要去「成人」,自告奋勇地将他好生打点了一番,本意要他出出风头,压住青楼里其它恩客,然常留瑟偏生俏丽多于俊朗,再绫袍玉带地装束了,愈发好像男装出游的女公子,倒让这满阁的春光失尽了颜色。 老鸨叫来的姑娘们一个个见了常留瑟,都只以为是缺了管教的姑娘家,小心躲着以免事端,反而是垂丝君一个高大冷峻的男子,沉静稳重地端坐在那里,直叫人心发痒。 看着那些柳绿桃红冷落了自己,却在垂丝君身边围得水泄不通,常留瑟在心里恨了一个牙痒,面上却只冷冷地招来了老鸨,抖出一袋子的珍珠撒在地上。 「给我叫这里最美的姑娘,上最好的酒菜。」 他这般吩咐,倒有几分痴狂的豪气。 那老鸨与姑娘都见钱眼开,再听常留瑟的口音,方才认定是十足的翩翩佳公子,立刻像见了宝贝似的聚拢过来,恭维谄媚,常留瑟心中自然得意,却又厌恶她们哌噪,最是那用胭脂水粉的俗气,直熏得他要背过气去。 第五章 然而垂丝君面前,却又不得不做出努力接受的姿态。 过不多时,酒肴与美女都上来了,四位环佩叮噹的娇娥,果真比堂里的好看许多。 然而一个个手腕圆滑,又更是不好摆弄。 推杯换盏之间,常留瑟腮上便左右好几个唇痕。 还好她们无胆量直接作到嘴上,否则难保青年不会翻桌走人。 酒又喝了几盏,常留瑟偷偷望向垂丝君,男人擎了酒盅正在独酌,根本不把围绕的那几个莺燕收在眼里。 清冷的模样竟让常留瑟眼皮突跳了一下,忍不住轻念道:「崔大哥……」 「嗯?」明明像是出神入定了的人,偏在这一声不甚响亮的呼唤中抬起头。 常留瑟反倒有了几分不知所措。 「崔大哥,」定了定神,他干脆说道,「天色已不早,我想……」 垂丝君沉沉地应了声,方省悟出常留瑟言下之意,该是行那周公之礼的时候。 他又一派沉静地环顾了周边女子,再开口问道:「你要选哪一位?」 常留瑟自言自语道:「我也算是头一遭,自然应该找个清白点的姑娘。」 又叫老鸨,「赏了这些姑娘,再给我带个雏儿来。」 说着,又扔出一袋子珍珠。 老鸨眉开眼笑地应了,带着一班姑娘退下。 少时,又领了位十五六岁怯生生的姑娘过来。 常留瑟上下看了,倒觉得是十易被唬烂的主儿,也就红红脸定了下来。 另一边,垂丝君上下打量了那位姑娘。 心想这便是常留瑟日后的寄託,却又有一种别样幽暗的心情拥堵着,勾起了另一段记忆,于是只想眼不见为净,远远逃避开。 常留瑟见他似有去意,忙问道:「崔大哥不留宿?」 垂丝君摇头道:「明日辰时,阁前再会。」 常留瑟哪里肯这样放过他,急忙扯了衣袖,切切地道:「小常恳请崔大哥留步,在此等候半个时辰,保不定我下不了决心临阵脱逃,到时候又到哪里去寻崔大哥?」他情真意动,竟是一副壮士断腕的悲怆。 垂丝君只道他心里忐忑,也就应承下来,依旧坐在大厅里。 常留瑟就要携那姑娘一同入室,刚走几步却又回了头,浓睫轻扇薄唇微启,竟是一个温润而无奈的笑容。 「希望崔大哥能够明白,小常近日做所之一切,均是以大哥为第一考量。」 说完,便又继续行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红绡灯帏深处。 垂丝君依旧垂着眼帘对付手上的酒盏,几个花娘见他孤单,又试探着围上来,却都冷冷地碰了壁。 常留瑟看着里间的陈设,高床暖枕虽不致于寒碜,却绝不是他想像中的模样。 精帘玉床真珠帷,他暗自发誓终有一天要夜夜睡在其中,然而这弥足珍贵的初夜,无论如何是要交待在这青楼里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站在一边的姑娘,「站这么远干什么,你怕我还怕呢!」 那姑娘怯生生地走了两步,回话道:「奴家叫紫嫣。」 说着,又大着胆子上来几步,伸手去够常留瑟的衣襟,却被常留瑟吼了一声:「你干什么!」 「奴、奴家服侍公子就寝……」紫嫣一派委屈,只觉得这美貌公子脾性古怪。 谁知到常留瑟脸色一沉,忽然从腰间拔出明晃晃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要冲,低声吩咐道:「按照我说的去做,做好了给你赎身,做不好……便是个死。」 半个时辰未到,垂丝君面前酒瓶已空了数次,翠莺阁的酒虽不激烈,却容易叫人在不知觉间沉醉于温柔。 正当他明白不能再饮的当口,紫嫣突然衣衫不整地沖了出来。 垂丝君跟着紫嫣到了房门口,推门而来浓重的脂粉气息,他匆匆绕了屏风走入内室,正看见常留瑟半裸着身子仰躺在床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厉声问道,立刻回身关了房门又把腰门布帘放下。 回头看常留瑟,面色cháo红双目微忪,分明是一幅春情萌动的模样。 紫嫣颤声道:「奴、奴家服侍公子就寝,公子想是头、头一次,紧张得很,也没什么反应,我只是稍稍笑了他一下,谁知他竟抓了床头的药吞下去……」 垂丝君看向床头,樟木档上作了暗槽,一熘排开十数个小瓶并几个yin器包儿。 近中间空了一个位置,再去地上寻去,果真有个空瓶。 垂丝君蹙眉道:「他怎么知道这里面是药的?」 紫嫣答:「刚躺下的时候,公于太过紧张,脑袋硌到了床档子上,就见着了。」 垂丝君嘆了口气道:「寻常催情之药,凉水即可解除,你且将桌上的茶壶整个提来。」 紫娇依言做了,垂丝君轻轻将常留瑟的头托到自己膝上,便将壶嘴翘入他牙关,约摸灌了半壶之后才撤出。 常留瑟是真服了猛药的,茶水下肚虽觉清凉,对清退药性却毫无裨益。 垂丝君守了他一阵子,反见他面色愈发迷离,申吟喘息间更是迳自撕扯起了仅剩的里衣。
第16页 见垂丝君面露惊诧,紫嫣这才又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服的是坊间时兴的春药,非是用来给恩客提神,而是用在开苞破ju的清倌身上,非交合无以消减啊。」 垂丝君重重地蹙眉,真青行事他未必熟稔,但屡次「放生」所闯之府院官宅,倒也住了几个嗜好虐jian娈童的,撞见过少年被灌了药绑在樑上,后x里塞入男形,前端又被缚住了涨成紫红,也见过不得发泄而死的娈童。 这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他正思忖,紫嫣忽然「啊」了一声,原来是常留瑟热到极点,竟将遮体的衣物尽数扯去,露出泛了层酡红的光裸身躯。 垂丝君也再记不得紫嫣本是青楼女子,只当男女大防而将她送出屋去,再回头来看常留瑟,许是还知道点羞耻,扯了锦被盖住一点下体,然而宛曲申吟间的凝脂酡颜、横陈醉态,又有哪一样不撩人情丝。 垂丝君怔怔然坐在床边,看着眼前软成一滩泥似的常留瑟。 烛火哔啵跳动,竟照不出他的表情。 常留瑟浑身燥热不已,唯有摸到那依旧在床边摆着的茶壶,胡乱将茶水淋在胸口,方才觉得舒坦一些。 然而少顷欲望又炽,他苦恼地摇着头,不能自已地将下身在薄被与床板之间摩擦,一忽儿又大胆地分了双腿,暴露的ju穴因药性不住收缩。 竟是一副yin艷绝伦的春宫画卷!垂丝君看着眼前这精魅般的诱惑,小腹不由自主地抽动两下,竟有一股热流自丹田涌出。 心绪未起而慾念已经先动,只觉得口舌干涩,不能自持。 常留瑟半身光裸,比着俗丽的绣被与鸾帐,恰似纤尘不染的一朵芙蕖,眸子微敛,浓长睫毛在颊上投下飞娥般的阴影,双唇轻启,呈现异常鲜艷的银红色。 他本就生得艷丽,薄染一层醉颜红后更是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目。 「垂丝君……」他央求道,一头乌发已在辗转申吟时散乱,「随便什么样的,只帮我去找个男人……乞丐也行。」他痛苦地弓起身子,「身体里像有东西在爬……好疼……又痒得像是要烂掉!」 垂丝君狠心道:「我不能帮你这个忙,你醒来会后悔。」 常留瑟已经再听不进劝阻,只疯狂地扭动着雪白的身躯。 他着实痛苦,甚至为自己亲自设下的局面感到懊悔。 他还有点怕,若垂丝君真狠心找人与他交合,那么事后他又该如何自处?他又胡思乱想了一通,突然愤慨起来。 「求你不要再看了!」常留瑟猛地抓过薄被将自己紧紧闷住,「是我自己造的孽!不要你管……明日辰时来替我收尸……你快走、快走!」 垂丝君唯恐他热晕过去,忙剥开被子,常留孽已热成了煮熟的虾子一般,虚弱地蜷曲着。 垂丝君要将他拖出来,可刚扯住了胳膊,青年竟「哇」地一声吐出口鲜血来。 「别碰我,求你……」他禁不住地颤抖着胡言乱语起来,「不要在你面前丢脸……不要被你鄙夷,我只要爱上别人就好,不再弹箜篌,不再缠着你不放,不、不再被你踢打……」这样说着,反而更加无力地软倒,直向垂丝君怀里依去。 「你这又是何苦……」男人语塞,最终低低地嘆了口气,伸手轻轻地贴到常留瑟的身体上。 感觉到垂丝君手掌的清凉,常留瑟浑身一颤,舒服得低吟了声,整个人便挨挤了过去,伸出红缨似的软舌,在他掌心轻轻舔着。 灯无缘无故地灭了。 两具身躯绞缠到一处,沉重的喘息连缀起来,常留瑟终于在黑暗中卸去所有伪装,忘乎所以地扑了上去。 用牙齿与双手撕扯着男人的衣物,直到将他变得与自己一样赤裸。 他趴在垂丝君身上切切地低吟着,膜拜亲吻着梦寐以求的身躯。 同时感觉着男人为了消除药性而在他身上做的努力。 那或许根本称不上爱抚,仅仅是为避免伤害而作的开拓。 但感受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自己后庭进出,那荡漾的兴奋与满足,再化作浓得化不开的情慾,紧紧地缠住垂丝君。 「嘎……」他腻着嗓子发出甜蜜的叫喊,主动跨坐到男人身上,不待垂丝君出言阻止,已经扶住了他的欲望顶入自己体内。 霎时间只有钝性的痛楚在他体内蔓延,血液的湿热将神志暂时释放,他开始半真半假地挣扎起来。 「不能这样……今日如此,明日,明日又该如何面对……」常留瑟矛盾地低吟,身子却愈发忘我地在男人身上颠动,垂丝君一语不发。 只在黑暗中搂了他的腰,一下下顶撞着体内微凸的一点。 那是男人体内最脆弱的地方,在药的作用下更是敏感得可怕。 头一次被顶中的青年蜷起脚尖抽搐,极致的快感自尾椎底部直窜上来。 然而很快他便察觉,无论自己如何放纵,垂丝君都只重复着简单的抽插。 没有爱抚,更遑论身体之外的交流。 这个他一番设计方才得到的男人,只将情事看做逢场作戏。 那自己又算是这戏里的什么角色?放到寻常人家也该娶妻生子的男儿,却偏要吞了药张开腿来诱惑另一个男人。 荒yin,无耻?他甜甜地笑着想到这两个词儿。 行不通也得行,垂丝君,常留瑟既然被你救了,便要一辈子缠着你! 「嗯……对不起……啊……」沉浸在痛楚与欲望的双重煎熬中,他突然抱住垂丝君道,「我……求你不要讨厌我……嗯……呵嗯……对不起……」常留瑟一遍遍地道歉,无助地攀附在男人身上,同时暗暗地收缩着后x花褶。 他闭着眼睛,笑自己的放纵。 拿着六个内画春宫瓶红着脸的日子似乎并不久远,却又纯情的不像是自己会做的事了。 申吟与快感,慢慢儿与那道歉声混作一处,柔得像水,心碎似的缠绵着。 也不知常留瑟说了多久的「对不起」,垂丝君终于浑浑噩噩地吻上了他的唇瓣。 只这一吻,却还嫌不够。 常留瑟偷偷地摸到了藏在褥子下的药丸,是地上那个空瓶里原来装的催情之物,他含了一颗,在舌尖化开,再主动吻上垂丝君。 男人本已有几份薄醉,恍惚之间张开了嘴,常留瑟便在不知不觉中将药粉混在唾液中渡了过去,又以舌抵着垂丝君的舌,让他吞下。 常留瑟慢慢地摇晃着身体,过了一会儿便觉出体内的欲望又涨大许多。 同时,嚼碎在嘴里的残渣也发挥了效用。 双倍的效力同时煎熬起来,快感完全变成了逼人的痛痒,即便是最轻微的抚触也如针尖刺上肌肤。 而常留瑟却全然不顾这许多。 他只拼命挺直了腰身,用麻木的下体承接男人的撞击。 他以为只要挨过这一段便好,直待明日就是一番新的天地。 然而在男人逐渐陶醉的闷哼声里,他却清晰地听见了个刺耳的杂音。 「青候……青候……哈……」 常留瑟悚然怔了怔,突然伸手去捂男人的嘴。 手伸到一半却被捉了去,拼命地在手腕上亲吻,他反而像被蛇缠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男人似是到了酣处,口中喃喃着那个名字,下身不停顶弄着。 「青候……青候……」情慾愈见浓时,声声呼唤便愈见炽烈。 常留瑟捂不住男人的嘴,突然真正抵抗起来,一声声痛呼着,不能自己地抽搐、挣扎,直到最后一个猛然的撞击,像是打破了一件极珍惜的宝贝,他颓然无力塌倒在了床上,任着眼前亮起一片花白的闪光,又终于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次日拂晓,焚薪开灶的清香混入了男人的呼吸里。 他未睁眼,便觉腰腹酸涨。 待神思清明之后,垂丝君方想起昨夜的经历。 自己并非重欲之人,却在常留瑟体内泄了数次。 这样想来,便挂心着青年的状况,经过如此一夜,只怕已经起不了床了。 刚想起身,耳边却传来一声粗喘,原是睡在身边的常留瑟也醒了过来。 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竟又合上眼睛假寐。 浑身骨头散架似的,睡着了倒不觉得,然而一翻身常留瑟便醒了。 他龇牙咧嘴地望着顶上红绿的帷帐。 痛在情理中,但如此之痛却在意料外。 他挪了身子,立时觉得下面被剖开似的,一阵冷汗沿嵴背落下,筋骨在折腾下绷到极致,完事后反提不起半点力气。 他转头,目光幽幽地落到身边躺着的垂丝君身上,悄悄地伸手出去,指尖在那英气中略带沧桑的脸颊上轻触一下,旋即恍惚地笑了。
第17页 先入为主,先入为主,只怕小季知道了自己的这番解释,也会咂舌罢。 自己原也想因情而动,然而岁不我与,若是由着那闷葫芦一路跟下去,只怕下辈子才能遂了心愿。 常留瑟轻嘆了口气,又忍不住在男人精壮的身上流连。 平日难见的浅古铜色皮肤,光滑而紧绷着,其下是力量的微凸。 常留瑟羡慕地看着,不知觉间整个人都靠了过去,动得厉害了,方才觉得股间一阵粘腻的感觉流动下来,用手去触,竟是男人留在他体内的白浊,混着自己的血液流了出来。 过时,昨夜灌下的酒与茶也逼着他如厕。 常留瑟抿着唇缓慢支起身子,一点点挪到床尾,正想将并着的双脚先送出去,藏在床尾幔子里的内画春宫瓶却滚了出来。 常留瑟一惊,慌忙俯身去拾,却忘了浑身上下哪里还有半点气力?直愣愣地就朝床下倒去。 一边垂丝君只听得他举动怪异,再睁眼时人已是欲倒未倒之间,忙伸手去扶。 光摔一跤,常留瑟并不觉如何,倒是惊见垂丝君起身,心知绝不能在最后坏了好事,他再不顾疼痛,伸脚将那春宫瓶踢到床下,而人也就没够上垂丝君的手臂,臀尾狠狠坐在地上,顿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所幸垂丝君未见到小瓶,只以为常留瑟是失足跌落,将他扶住了送去后间雪隐,原还要在一边守着,奈何常留瑟抵死抗议,这才走了出来。 常留瑟勉强解了手,又拿着纸想略除去些体内的白浊。 然而仅只是轻触到那个地方,整个下身便疼得抽搐起来,他忙停了手,又扶着墙慢慢出来。 这点工夫间,垂丝君竟已命人取来了浴桶与疗伤的药品。 常留瑟低着头坐进浴桶,看着男人将镇痛的粉末布入水中。 过了一会儿,逐渐觉得疼痛轻减,便试着用手除去体内的独物。 垂丝君退到屏风后的靠椅上坐了,沉默半天后突然问道:「昨夜……我可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明白他指的是哪一桩,常留瑟敛了漆黑的眸子,却故作平静地摇头道:「似乎是没什么特别的。」 屏风外的男人听出他话中有异,咀嚼一番之后却不再深究,只等常留瑟沐浴完毕,将他扶到里间床上躺着。 青楼办事倒也有好处,善后药品器具齐备。然而上药不比清理,须得细緻进行,常留瑟自己无法担当,只得红着脸由垂丝君代劳。 男人也不多言,只取了药膏轻轻涂抹到昨夜承受自己雨露的地方。 看着因自己的索求而红肿外翻的ju穴,花褶上甚至可见数道暗红色的裂口,男人蹙眉,拿着药膏的手也停顿了。 常留瑟读出他的犹豫,反说并非很痛,垂丝君方才省了自己的优柔,动起手来。 待处理完伤口,常留瑟慌忙起身,四目相对骤然尴尬。 少时沉默以后,垂丝君率先开口:「昨夜之事……」 常留瑟忙抢了话头,「昨夜之事,逝水无痕。垂丝君不必介怀。」 一边就抓着外袍要穿戴。 垂丝君见他不甚俐落的模样,又是一股没头没脑的怜惜,嘴里也不由自主地答道:「我自有分寸。」 两人穿戴妥当,已近卯时三刻,依常留瑟此刻的体力,也只合在屋内行走,若遇着下楼上马之事则必定要遭罪。垂丝君干脆将他打横儿抱起,从二楼花窗跃出。 常留瑟既遭不得颠动,坐骑便也舍了,垂丝君只让他侧坐在句芒上,身下又垫了个波斯小枕,自己坐在他身后,觉得稳妥了方才上路。 一路上这样被人拥着,常留瑟心中虽甜蜜,表面上却反而显得一派慌乱。 他脱了外袍将自己兜头裹住,似是害怕被人取笑,暗地里却顺理成章地窝进垂丝君怀里,倒像足了孱弱的姑娘家,反博得了不少艷羡的目光。 二人就这样回到空盟山上,依旧是垂丝君将常留瑟抱进宅子,闻声来迎的人无不被这诡异的场面所迷惑。唯有小芹看明白了自家主子脸上的表情,无比折服之余上更觉出一种寒意。 回了宅子,两人都未再提情事。 然而几个老头察言观色,很快猜透了七八分,一个个非但不惊讶、反倒愈发体贴起常留瑟来,小芹几次打趣,说他们已经将常留瑟当作主母对待。 小常也只是微微笑了,拿木剑敲他的脑袋。 将养了三日,常留瑟自觉太好,于是照旧下床操练。 垂丝君见他一派从容,似乎真不计较那一夜的风流,心里却反而不得平静,总想着欠了常留瑟点什么,开始时准备拿些可心的宝物送给他,又想着反而例像送了嫖资。 他虽不是流于声色之人,但长久下来,还是有些心焦。 于是有心之人迎上门来,给他献了一策。 「既然如此,主人为何不认了常公子为契弟?」棋叟一面研墨,低声道,「一来主人心中舒坦,二来系住常公子的心,三来,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们这些老僕,恐怕也再跟不了主人多久。」 灯下,垂丝君眉心微隆,蹙成一个川字。 棋叟知道他心中的那个芥蒂,忙又补充道:「主人认了常公子,并非是真箇要做『恩爱夫妻‘,主人心里头该是谁还是谁,相信常公子那么聪明伶俐的人,自然比谁都清楚,断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垂丝君听了,脑袋里突然又跳出常留瑟那句清冷淡定的「逝水无痕」来,心中已有了几分属意。 棋叟趁热打铁道:「其实结与不结,也只是让主子觉得心里舒坦,按着老头我的想法,常留瑟又非是女子,这等小事,给他几个宝贝不就了……」话未说完,垂丝君便摆了手让他住口,让他自己再掂量掂量。 结契这事儿,最终还是成了。 一来垂丝君心里终究有个疙瘩,二是几个老头子轮流在他耳根吹风。 常留瑟自然扭扭捏捏地答应了,心里却也明白这只是田螺酿肉的一个空壳。但只要有了壳子,再往里面填肉,又填几分肉,迟早都在他的把握之中。 结契仪式选在了中秋,远不如男女拜堂来得热闹。 两人只是穿得周正一些,又在堂里供了香烛,糙糙几拜便完了仪式,自然「宾客」之说,观礼之人除了老头几个与小芹以外,也只有席上十来位膏腴脂凝的含黄伯。 也正是这几位秋将军,叫常留瑟这馋腥的大快朵颐了一番,反将胄寒透,在床上翻滚申吟了两天,倒误了另一桩要事。 垂丝君本打算在结契后以长辈身份为常留瑟加冠,这事又拖了五日,桂花开时才又有了结果。 常留瑟将随便扎着的长发绾了,用簪子固定,再外面笼上黑纱小冠,显得英气逼人,直把几个老头的眼珠勾住,连呼见了谪仙。 而事实上,垂丝君简单的白银发冠,反倒更有几分隐士羽仙的意味。 冠礼后,垂丝君又以互补之说替常留瑟取字「思弦」。 平日却并不以此作为称呼,倒是和几个老头子一起改叫「小常」。 而常留瑟也厚了厚脸皮,称呼垂丝君为「大哥」。 结契不算小事,垂丝君却没有知会崖下的朋友。 他以为既只是求个心安,便没有必要处处通告,更何况殷朱离与常留瑟并不对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日子依旧如流水地过了,结契之事果然只是空壳。垂丝君再没有与小常有过亲热,但两人似是走得更近了些。 入冬之后天渐阴冷,寒潭边的小阁里就经常能闻见煮酒的喷香。 真正入了隆冬,洋洋洒洒地落下两三场雪后,垂丝君突然说又要带常留瑟下山。 这一趟,便是要做正经事了。 「虽然不曾细说,相信你也猜到了几分。」 男人敛了眼帘,不自然地拨弄着案上的节页。 「陆青侯乃是与我有过际会之人,此番下山,便是寻着他的遗体带回山中。」 陆青侯死在尸陀林主教坛之中,身后遗体被护法明妃以密法保存,放在教坛极神秘之处。 垂丝君几番打探,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我本欲求救于预言顶之高人,」他继续道,「奈何那怪人须见了你才肯提点。所以此次首先须要去到那里。」 常留瑟笑道:「能为大哥解忧,乃小常之幸。大哥救命之恩,小常万死不辞。只是预言极顶,以我现有的轻功,不知是否能上得去。」 垂丝君肯定道:「你一向勤奋,辅以灵丹之功效,已修得二十余年之功力。登顶时我会从旁协助,不必担心。」 又道,「北向那间机拓屋你虽然尚未打开,但时事所需,里面的神兵我已替你取出。」 说着,将一边里着黄绸的本盒推到小常面前。 常留瑟揭了绸布,露出个嵌了琥珀的檀木盒子,再打开,里面躺着把一尺来长的银色短剑,鞘面嵌着鸽血似的红石,下衬暗色菱纹,显得俐落而别致。
第18页 小常抽剑,顿见一道白光自鞘中喷出。 定睛细看时,薄若蝉翼的剑刃亮若明镜,照得人影纤毫毕现。 垂丝君见他满面惊讶,解释道:「剑短一寸,险增三分。但你身手灵活,使不得累赘繁冗之物,此剑名为秋瞳,你且试试看。」 常留瑟依言握了剑,只在檀盒上轻轻一划,竟如切豆腐般直落到底。 他着实吃了一惊,心头欢喜了一阵子,却又怏怏地想到这柄剑与太凤惊蓝完全不同,倒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失落之感。 此次出门时日稍长,两人各自作了打点。 五日后下山,取道旱路往南边预言顶方向而去。 预言顶原名归尘峰,隐于南岭龙脉之中,虽非是南疆至高处,然则一枝独秀,四面皆是如斧凿刀削一般的峭壁,根本无攀援落脚之处。 然而每当云雾退去,碧空如洗之时,就能隐约望见顶上的一亭台树木,竟好似闲苑仙宫,叫人神柱。 归尘峰下天荒坪,原本仅是半山腰上一片野地,但就因为那仙宫奇景而成了一处宗教圣地,前来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 久而久之,天荒坪也就成了小镇,挤满三教九流、各怀心事的人,只是这许多人中,却没有几个真正上得了归尘峰,更没有几人真正知道,那归尘峰上究竟住的是哪一路神仙。 常留瑟翻身下马,整了整一身银色的狐裘。 身后垂丝君将两匹坐骑交代了小二,两人往客栈里放了行李,便又出来到街上,向预言顶下走去。 天荒坪只占归尘蜂南边的小块土地,其它三面依旧是直坠入底的峭壁。 垂丝君将常留瑟领到坏西一座小桥上,指着不远处的瀑布道:「等它凝住了,便是我们登顶之日。」 天寒地冻之中,那挂瀑布从高处直直垂挂下来,发出隆隆的轰鸣。 常留瑟细看,瀑布两侧已略见了些霜白。 然而若要等这一整道瀑布凝住,怕是要等上好一段时日。常留瑟这样在心里嘀咕。 然而当夜天荒坪上就颳起了强劲的朔风。 小常披着棉被打着喷嚏钻进垂丝君房里,次日起来时,天地间又填入了三寸的银白。 昨日还直落千尺的流瀑,竟在一夜间噤了声响,冻成银白长练,垂丝君破天荒地笑了一声道,「成了」,便领着常留瑟跳下桥去。 桥下原是小河,结了尺来厚的冰层。 所幸来时二人都在鞋下捆了糙垫,走在冰上倒也不觉困难,他们一前一后地朝瀑布而去,不多时便见到冰挂边兀立着一抹枯黄色的人影。 「阿弥陀佛,」摩诃和尚双手合十,却像是在嘆息,「贫僧真与二位有缘。」 常留瑟见是摩诃和尚,脸都有些青了。 再看和尚依旧穿着破烂,仅在外加披了毡披,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他刚想出言嘲讽,却被垂丝君抢先施礼道:「幸会,不知大师立在冰挂之下,是否别有用意?」 摩诃点头道:「自是与冰挂有关。」 垂丝君道:「愿闻其详。」 摩诃道:「贫僧听闻欲上预言极顶,最宜拣选冬日,借冰挂之力。于是等在冰挂之下,希望能遇上有缘登顶之人。」 常留瑟这时候插嘴进来道:「我们硬要登项,你是要作甚?」 摩诃垂了眼眸,宣佛号道:「只希望施主能帮我带件物品给归尘主人,请他解除我心的困惑。」 常留瑟嗤道:「可笑,难道你没有脚?有本事自己上顶不是?」 摩诃嘆口气,略微挪了几步,脚上随即传来铁链声响。「贫僧心魔未除,枷锁尚不能解开。」 「大和尚的心,原是长在脚上。」 小常依旧噎他,却被垂丝君一把揽到身后。 「小常口无遮拦,大师莫耍介怀。」垂丝君歉意道,「举手之劳,在下乐于效力,只是不知大师要以何物呈给顶主,又要解开何种困惑。」 摩诃不语,伸手呈上一封檀纸,又解下项间念珠。 常留瑟凑过来看了,冷笑道:「这是什么榆木疙瘩!送给叫花子也不要。」 然而垂丝君已将信物接过。 和尚便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种下善因,他日定有好报。贫僧就在这里静候施主佳音。」 常留瑟心中尚是不服,然而察言观色,也知道垂丝君心意已决,便不再计较。 二人别了摩诃和尚,运起轻功提纵,借着冰挂一点助力便往峰顶而去。 少时摩诃抬头望去,二人银白的狐裘慢慢变成倒飞的雪片,消失在日光之中。 少顷,冰挂已到尽头。 瀑布落水处乃归尘峰中腰一个洞穴,前面不大一片岩台,正供二人歇脚。 「山水已冻结,你我可从洞中走到顶上。」 垂丝君将常留瑟引入洞穴,再用宝珠照明。 洞内迂回曲折,二人慢慢在冰面上行走,偶尔互相搀扶。 洞虽大,好在枯水期有先人凿下的石阶与浮刻。约行了大半个时辰,顶上便见了亮光,上去后便从一眼枯井里爬出。 跟前大雾瀰漫,只依稀看得见四周汉口玉的井围,侧耳倾听,不远处隐约还有璎珞环佩之声。 「无论见了何人何事,都不要轻言妄语。」 垂丝君暗中握了常留瑟的手,低声道,「这里的主人可不比小季,说话间真会要了人性命。」 常留瑟心中初时一紧,少顷就只觉着被垂丝君握住的手心发汗,归尘主人厉害与否,反倒不重要了。 垂丝君领着常留瑟往前走了几步,果真看到几个青衣黄袍的童子,拿着如意拂子,向二人行礼道:「我家主人有请二位至大若台一会。」 常留瑟听这几位童子音色怪异,似金石般生硬,心存疑惑。待到走近细观,竟发觉都是些木制傀儡,也不知用的什么机簧妖法催动,以为使役。 他正惊骇,手心里又被垂丝君重重捏了两下,方跟上领路童子的脚步。 大若台,架在一片浩渺镜泊之上,被大雾遮没了全貌,只依稀见到周围丛生着不高的野红果木,缀满了火似的圆珠。 引路童子将人带至台前,只通报了声,便闻琴音流出,周围雾气顿时退开,显出金绿四条屏并乌木条案。案边熏了香炉,案上一架古琴,青衣人便坐在案后抚琴。 垂丝君揖道:「垂丝君见过归尘主人了。」 常留瑟直以为那归尘主人应是鹤发耄耋,再不也该略形沧桑。 然而眼前这位不过而立之年,极高雅淡定的一张脸,长发及腰,不束不冠,却是似雪的银白。 同是出世之人,殷朱离如芙叶孤高,却依旧有一精深植于淤泥之中,然而这归尘主人,倒是连枝叶都不用端的一朵优钵罗天华,让人连一个指尖都捨不得碰触。 唯恐玷污。 垂丝君问候已毕,琴声乍停。 座上主人抬头,银色长睫下,赫然一双猩红的血眸,混沌混浊,仿佛太初的天地、盘古的血髓。 常留瑟被眼眸中的邪气所吸引,不自觉地激灵,出尘与血圬的对比,方才有点明白垂丝君提点的可怖感觉。 这时归尘主人已开口请二位近前。 两人在软垫上坐下,垂丝君让小常作了自介。 归尘主人微微颔首,嘆息道:「只可惜我是个瞎子,不如你且过来让我摸一模?」 常留瑟心中一寒,自然将目光投向垂丝君,男人以为并无不可,他便也硬了头皮将脑袋送过去。 归尘主人一双瘦长的手摸索着移了上来,冰冷的指腹带着薄茧,如同蜘蛛在他面上游走。 「好面相。」青衣人贊道,「比起你的前世,至少能多活三十年。」 常留瑟讶异道:「您可曾知道我的前世?」 归尖主人点头道:「你前世乃是天台山上一只野狐,转世之后依旧野性难驯。亏得遇上垂丝君,不然也不知会闹到何种田地。」 常留瑟低头道:「若是未遇到垂丝君,我恐怕是已经死了的。」 他顿了顿,又唯恐青衣人不悦,忙转了话题,说起登顶的目的。 归尘主人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倒真不知道要找的是他的所爱……还是你的所爱了。」 常留瑟听了这句话,心底如遭痛击,只「啊」了两声便不见下文。 垂丝君还想去捏他的手心,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作罢。 归尘主人看不见二人的反应,依旧笑道:「百年前路过天台山麓,见你被只石蟹钳住鼻头,当时觉得有趣,回头再寻你的,却只找到猎人门外的一块狐皮。」 垂丝君正色道:「您就别取笑小常了,无论如何正事要紧。」 归尘主人略觉不悦:「我说要见狐狸,却没有说过带他上来便能告诉你陆青侯的下落。若我要这只狐狸留在身边服侍,你可答应?」 垂丝君面无表情地回答:「归尘主人说笑了,那日指点我将小常救回、共击林主的人,不正是前辈?如今又要讨了去,岂非有意要看在下的笑话?」
第19页 「捨不得便直说,」归尘主人随口道:「既留不得,那至少在顶上留宿一夜罢,陆青侯的下落好找,我且与小狐狸叙旧。」 垂丝君应了,由童子引到别处。台上独余常留瑟面对归尘主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 所幸青衣人无心刁难,开口道:「什么前世野狐,都是胡说,我认得小季,你且不用害怕,靠过来。」 「小季?」常留瑟惊讶道,「您在这高处,又如何认得小季?」 归尘主人道:「我并非生来就在高处,而登顶之后,自然有办法与小季以书信来往。小季在信里说你的好,我自然也想见识一下。」 常留瑟听他这么说,便有些放松。少时又狐疑道:「您看不见东西,如何读信?难道那些傀儡童子还能认字不成?」 「小季若有心动笔,我便能知道他要写的东西。」青衣人笑得低沉,「我虽失明,却有心眼,能知过去未来。有人则相帮解惑,无人便用它看着所念之人。」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突然悟道:「您喜欢小季?」 归尘主人坦言:「二十年前有过肌肤之亲。」 常留瑟吃了惊,那艷丽的小季与清冷的青衣主人竟都是看不出年纪之人,又想到这两人若真凑作一处,该是如何一场料峭桃花的绝景,然而小季独居义庄深处,归尘主人又隐匿绝顶,此二人间的因缘,怕不又扯出一段武林公案来。 他正胡思乱想,归尘主人便伸手在琴上抹了把,看似随性却包含内力,直刺得常留瑟耳痛,慌忙回了神。 归尘主人又道:「我既有办法让垂丝君救你回来,自然也有办法让他离你而去;相反,垂丝君所不能告诉你的过往,我也能悉数相告。这其中的利弊你自己斟酌。」 常留瑟惊讶道:「好端端的你威胁我做甚?」 归尘主人淡淡地笑道:「自然是有所诉求。」 常留瑟立即做出一副可怜模样,哀声道:「您这极顶上的仙家,还有什么做不到?可别折煞了小常。」 归尘主人眨了眨看不见的红眸,故作神秘道:「有事,非你不可。」 又说,「我先告诉你些小事,好叫你得了甜头,方可证明我不是讹骗。」 于是他便以指尖轻敲案台,略一思忖道:「你可知道垂丝君春秋几何?祖籍何处?师承何方?又如何与陆青侯相识?」 这本是些极寻常的事,常留瑟张了张嘴,却意外地半句也答不上来。 「你看。」 归尘主人笑道,「连迭这基根本的都答不出来。」 迳自解释道: 「垂丝君正当而立,祖籍淮安,五岁时被陆青侯捡宋交给乐坊里一位江湖常客,便是他的师父银面金尸冷盗阳。」 这么多话,常留瑟却只挑了其中一句听得仔细。 「您说,垂丝君是陆青侯捡来的?此话怎讲?」 归尘主人笑而不答,只说要小常应承了请求再说,常留瑟自然要问清楚他究竟有何诉求,却听见半空中振翅声响,彼时无波的湖面忽皱起万道微痕。 常留瑟抬头,惊见一羽近人高的白色凶禽自半空降落,激起四下一片狂风。 「恁怪鸟!」常留瑟大惊,忙起身抽剑。 归尘主人却一把扯了他的衣袖,另一手琴上轻撮,那凶禽竟缓缓降落在台上,常留瑟方看清鸟爪牢牢抓着个白瓷罈子,上面烧出胖乎乎婴儿的模样。 「来的该是小季的礼物。」 第六章 尸陀林非是地名,而是尸陀林主进入江湖后的坛址,世人大多只识其名,却未真正见识。 依归尘主人所言,尸陀林正隐匿在南方茂盛的密林之中,地点距离归尘峰与临羡都极为接近,两人在密林外的村里找了间破屋住下,花了几天时间将地图牢记在心中,又将带着的药汁与器具仔细包了埋在地下,方才决定朝林中进发。 南方的密林,虽值冬季,却依旧缀着不少绿意。 垂丝君二人依照归尘主人的吩咐向北走,沿路果然发现一些不起眼的标记,是拳头大小的石雕骷髅。 他们随着标记,日落就找山洞生火歇息。 这样走了两日,终于在黄昏时看见了归尘主人所描述的山峰。 那是座高百余丈的山包,光秃秃不生寸糙,正显出个佛头的形状。 常留瑟看见那佛头下面犁出一丈宽的去火沟,里面插满了香烛。 垂丝君再指点了四周的隐蔽处,都安排着精巧的机拓,是故虽不见有人放哨,守备之力却丝毫不减。若是硬闯,未见讨得到便宜。 所幸归尘主人交待了条小路,两人绕到佛头的背阴处,沿着油麻血藤攀到了中部,那果然有一道不足人宽的fèng隙。 两人侧着身子挤进去,约十步之后豁然开朗,竟已在山腹内。 常留瑟虽未见识过多少江湖门派的总坛,然而听那说书演绎的描绘,也正是眼前这般模样。幽暗的空间内铜器摆设,迂回曲折的回廊内燃着粗旷的火把。教众们穿着猩红短打,胸前用布拼出白森森肋骨的形状。 来时垂丝君已向常留瑟交持明白,此次仪为夺陆青侯尸体而来,非是寻仇。尸陀林主神出鬼没,未必见得留在坛中。主持大局的乃是明妃,也正是这个女人,爱好将死尸善加保存。 以常留瑟目前的功力来讲,对付明妃尚是旗鼓相当,若遇到尸陀林主,怕也难得全身而退了。 二人依着地图行走,也曾正面遭遇过几个教众,全都手起刀落地解决了,常留瑟长久没有实战的对手,此番试啼,倒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山腹里迂回,有些明显的标志物,尚不至于迷路。垂丝君又是极习惯潜行的,不过多时,二人就站在了一个洞中洞的外面。 常留瑟远看,洞口守着四个教徒,都蒙了下半边脸。 垂丝君立刻猜到洞内有毒气,与常留瑟以眼神示意,分别对付了两人,藏了尸体取下面罩繫到自己脸上。 洞中之洞,原来是佛头中央通天的空地,乍看下没有特别之处,走进才发现,几十丈高的洞壁上凿出蜂窝般的一个个凹穴,里面密密麻麻嵌的都是不腐的尸体。 地面上沿着洞壁交了十八只石雕蟾蛤,紫黑色具有防腐效用的烟雾便从蟾口中喷出。 垂丝君双眼迅速在洞壁上搜巡,常留瑟知道他在寻找陆青侯的尸首,于是有些尴尬地故意走开。 地上铺着细小的沙砾,正中央凹下去约一丈高度,摆着长条石床,床上及邻近地面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四面壁上挂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器具,想来就是明妃处理尸体的地方。 常留瑟正好奇地看着,不一会儿,垂丝君竟已抱着一具尸体站在了他身后。 「人已找到,可以离开,换你领路。」 常留瑟恍惚地点了点头,又偷眼去看垂丝君怀里的尸体上身略旧的青袍,尚是夏秋的打扮,面容被垂丝君刻意掩进了怀中,那份体贴竟让常留瑟牙根发酸。 他又出神地看了会儿,直到垂丝君不耐地催促,方才带头向洞外走去。却在心里嘀咕,这事未免成得太过轻松。 果然,当他走到洞口时,看见岩门上方一处原空着的凹穴中竟然多了具尸体。 一个美得诡异的女人,满头乌黑发辩直垂脚踝,异族的绣裙缀满银饰,樱唇羽睫,妖艷如南疆罂粟。 常留瑟被那夺目的美所吸引,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即便这只是一具尸体,也是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女性。 垂丝君在他身后停了脚步,同样抬头去看,却警惕地低喊了一声:「那女人是活的,快走!」 话音刚落,穴中女子突然睁开了水银似的眼睛,四下里立刻有一种毛骨悼然的尖啸回响。 而回应着这种响动,这个尸陀林教坛一下子苏生似地喧闹起来。 垂丝君喊道:「她便是明妃!」一边忙与常留瑟跑出洞去。 尸陀林教众听见啸音立刻聚集而来。 垂丝君怀抱着陆青侯的尸首多有不便,常留瑟便默契地护在他身边,那绝美的明妃也跳出了洞外,夹在一帮教众之中。 常留瑟留意到她纤纤十指都包了尖长的金套子,梢头却是诡异的孔雀蓝,心知是淬了毒的,便格外小心。 这边垂丝君单手解决了十来个教众,却只往前挪了不到百步,又得顾着身后常留瑟的动静一时竟分身乏术。 他低头,却见陆青侯的脖颈上已出现了小朵暗斑。 离了洞中的防腐紫烟,尸体开始慢慢腐败。 这是垂丝君最害怕的事,他不能忍受陆青侯在自己的怀中变成一捧白骨。 「常留瑟!」他突然转身喊道,「不要慌乱,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我此刻未必顾得了你,且按原路出去,在入林处见面!」 常留瑟哪里料到男人要分头行动,立刻要出声反对,手上又挥剑砍杀了十来个教众。回头却哪还见得到垂丝君的人影?明白他是为了陆青侯而将自己抛下,心头顿时痛得不能自己。
第20页 那明妃这时候又狠狠地扑过来,嘴里发出野兽似的嘶吼,常留瑟一不留神,肩上立刻被划了道。 破皮见血,那指套上的毒也立刻渗了进去。 常留瑟知道中了毒,索性把心一横,持秋瞳在手,风捲残云地砍了十来条性命,他要与明妃单打独斗,也不再循着原路,直选了面前的宽敞甬道,两人且打且行。 垂丝君说得没错,明妃的毒爪虽狠,却未必是常留瑟的对手。 武器的凌厉毕竟有限,在将十指毒牙逐个挑落之后,女人也就成了一条徒具斑斓外表的毒蛇。 常留瑟略占了上风,正几分得意,突然觉得胸口拥堵,少时便喘不上气来。 自知是毒性发作,他猜想那女人该有解药,便故意露了破绽让她近身,擒住了逼问解药的下落。 谁知这美女全不通人语一味地嘶吼踢咬。 常留瑟没了耐心,一剑砍了明妃的首级,一手在身上摸索了,却未找到任何疑似药品之物,心里顿时凉到了极点。 他起身狠狠踢了尸体两脚,踉跄地扶着墙朝前走,触手之处是逼真冰冷的石雕鳞甲。 常留瑟抬头,甬道两边雕着巨大的虺蛇与骷髅,不知觉惊了一惊,苦笑道:「最怕这玩意儿……难道真要命丧于此?」 四周俱寂,尾随的教众远远地止步不前,看来甬道尽头乃是禁地。 常留瑟撩开几重纱帷,里边竟是一方寝殿,墙上挂着套红白狰狞的面具衣袍,花纹fèng成人类骨架的形状。想来过便是尸陀林主的居所了。 常留瑟在寝宫内翻找药物,同样一无所获。 他直到体力耗尽才停手,终是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灭了。 濒死的感觉一年前已尝过,并不觉得恐怖。 回想这捡来的一年阳寿,反倒形容不出什么滋味,想笑却觉得悲哀,要哭却又带了一星甜蜜。 心里痛痒,常留瑟索性躺到宽大的床榻上。 心想若是身后烂在这里,等尸陀林主回来见了,保不齐也能腻味一阵。 他笑自己何时与尸陀林主有这等深仇大恨,至于死了也要纠缠。一切不过是垂丝君的恩怨,却被自己当成了义务,说到底还是贪了那半山的宝贝和一点点的温暖。 既甘心成为出头椽子,却又期望着别人的爱护,这便是一厢情愿的话了。 常留瑟心中已有几分衔恨,思前想后,他始终觉得不甘。 「若非中了毒,我怎会有事,我要看那陆青侯长……什么模样,还要垂丝君对我……俯首……贴……耳……」他喃喃道,脸色渐渐青紫:「怎能死在……死在……」话说到这里,连喘息都不顺畅,常留瑟只道喉口拥堵,隐约记得以前看过书中教导,摸索着想将气管切开,而手刚捉到秋瞳,却觉耳边一阵风声。 不知什么撞麻了手腕,下一个瞬间竟听见了脚步声。 他猜是尸陀林主回来了,这倒是个绝妙的照面。 想着就要抬头起来,眼前却一片昏花,落雪似的白。 看见的最后一眼,却是墙上那骷髅面具,幽幽地来至床前。 垂丝君冲出教坛,林中已是夜色深浓。 他抱着陆青侯的尸首飞奔,逐渐觉得没了追兵,方才放慢脚步,不觉已来至白日歇脚的一个山洞前。 他将陆青侯放在树叶铺的软垫上,自己转身出洞寻找水源,取水时把鹿皮囊跌入了浅塘,忙伸手去捞,竟然失去了平衡,一脚踩进淤泥里。 又攀着老藤上了岸,却只是坐在水边出神。 不知那鹿皮已经沉到了什么地方,现在打捞会不会晚。 明明不是精贵之物,失去了却意外地心痛。 垂丝君盯着水面,脑中反反覆覆一句话,便是「要去找回来。」 恍惚中,他依循心念拔剑,照空中一划,剑气所即之处,水与淤泥皆向两旁闪避,露出了跌落的水囊。 男人再用剑尖一挑,失物便轻松复还手中。 垂丝君拿了水囊,怔怔地碰了碰胸口。 为何还痛?他闭眼,眼前突然有了画面:毒烟缭绕的洞中之洞里,常留瑟孤独立在陆青侯站过的穴洞里。 精緻的脸上再不见笑容,如初遇时那样,鬼似的苍白。 常留瑟盲了眼,只感觉来人同样坐到床上,伸手捉了他的脸,将一粒粗大的药丸塞进他嘴里,常留瑟只道那是毒药,挣扎抗拒,药丸滑出嘴角,落回那人手心。 他本以为药丸会被再次塞进来,却听见一阵咬合的「嗑啦」声,尔后竟换作温润的唇齿贴上了嘴角,要撬开他的嘴唇。 常留瑟大惊,下颌立刻被制,强迫着打开了双唇。 那药丸的碎片便与湿润的舌尖一同闯入他口中。 那人逼迫着他将药丸吞下,方才把手放开,转身不知去做些什么。 常留瑟在床上喘息了会儿,渐渐竟发觉呼吸平复了,只是眼睛还看不见,浑身依旧使不出气力。 这时候,脚步声又来了。 目不能视,常留瑟感觉被人扶起半身,靠到软垫上,右臂下撑了类似竹夫人的对象。 那人将他的上衣褪下,露出右肩,又拿了灯烛检视一番。 常留瑟听见薄刃摩擦的声音,顿时慌张到了极点。 那人拍了拍他的手臂,在他手心塞入一块布巾,同时低声道:「放松。」 那声音低沉而古怪,似是透过面具传来。 话音刚落,常留瑟右肩一阵剧痛,竟是伤口处被滚烫的刀刃楔入,生生撕下一层肉来。 剔肉疗毒,本应让伤者服下镇痛药汁。 常留瑟痛得抽搐,下唇咬出血痕,面上渐显了灰败。 然而那细刃依旧慢条斯理地游走,将已成暗色的伤口一点点削掉。 漫长的折磨结束之后,常留瑟倒回床上,浑身淋沥的冷汗,伤口被洒了颗粒粗大的药物,紧紧地扎了起来。 尔后那个人坐到床边,用嘴哺了几口温酒逼着常留瑟吞下。 约过了一炷香左右,常留瑟自觉呼吸平复,眼前亦能隐约感知光亮,只是尚催动不了内息,四肢也仅是无用的摆设。 「尸陀林主……」他试探着开口,「阁下可是尸陀林主?」那人没有回答,却塞了个沉甸甸的物什到他手心。 常留瑟慢慢着手指摸了一翻,才觉出那是枚核桃大小的金质骷髅。 正觉得诡异,眼前的白翳又散去了些,显出外界的隐约轮廓。 常留瑟自然往那人身上看去,却感觉身体被人从床上抬了起来,越来越冷,竟是向洞外而去。 月下梢头。 垂丝君逆行而回,一直未见常留瑟的影踪,林中亦没有打斗的痕迹。 可见小常尚滞留在坛内,若果真如此,又不知遭逢了什么变故。 男人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决断,此刻却一路忐忑。若能重新选择,他会让小常带着青侯先行。 当初一心只想着怀中的尸体,又何曾顾及过身边的常留瑟分毫?就连离开时的那一声知会,用的也是不容置疑的生硬口吻。 自负而粗鲁的,怕是已伤到了小常。 小常那看似光鲜的外壳里,心却是软的,偏又故作坚强的模样。 垂丝君正怏怏地想着,眼前突然一亮。 常留瑟躺在佛头山脚的岩石上,远远看不出动静。 又奔近几步,却见小常一点点顺着岩坡滑动,下脚处便是燃了香烛的避火堆。 垂丝君慌忙飞身过去打横接稳了,足尘一点,抱着小常而归。 常留瑟迷迷糊糊被人抱在怀里,睁眼时正见一轮满月,身上竟也暖热起来。 左右动了动脑袋,正对上一双沉默的凤眼。 「醒了?」垂丝君出声询问。 常留瑟被这里带的温柔迷惑了片刻,不自觉漾了个微笑在脸上,心中却还是有些寒冷,想是冻得久了,乍时无法复甦。 「冷么?」垂丝君放缓脚步,「就要到了。」 说话间,停着陆青侯遗体的山洞已在眼前。 垂丝君将常留瑟放在洞口,又生了堆火,这才看到小常衣上淋漓的殷红。 「我没料到你会失手……」他望着那片红,突然有些懊恼,正伸手想要检视,却被常留瑟躲了开去。 「只是小伤,随便抹点药便没事。」 小常垂着眼帘,发觉口中尚残留了些微的酒气,于是央求道:「只想喝水……」 垂丝君不疑有他,转身出洞寻找水源,常留瑟忙揭了肩上的布条,埋进厚厚的枯叶底下,又忍痛抹掉了伤口上的药粉,方才略喘了口气,打量起四周的动静。 这是白日间曾歇过脚的山洞。山洞里铺了层鲜绿的蕉叶,上面隐约有人躺着,兜头铺了几张大叶,严实盖住了浑身,其下却露出一截青灰的儒衫。 常留瑟猜到这是陆青侯的尸首,左右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身子探了过去。
第21页 他猜想这该是一位清秀脱俗的美人。 然而蕉叶微移,沖眼却是诡异的褐黄。 常留瑟蹙眉,半天方才看出那原来是片额角。 手上又慢慢地揭开,看见褐黄受延,直罩了半个面颊,枯萎皱缩,倒像个风干的老橘皮。 心中大骇,忙将另半边也揭开看了,倒是再正常不过的肤色。 想是离了毒气的保护,又尚未有药汁灌入,尸体便起了腐败。 常留瑟方才想到没了自己的帮助,陆青侯的尸首最终也将化为尘土,垂丝君怕就是为了这个,才折返头山,将他抱回来的吧?他心中气苦,伸手遮了那褐黄的半脸,眼前忽然有了位年近不惑的文雅儒士。 谈不上惊艷或者俊朗,却是温文的书卷之香,叫人看了生不起牴触、加害之心。 就是这样一个人,夺去了垂丝君的心神。 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 君子如水,温和风雅,常留瑟痴痴地看着,自己怕是永远得不到这份从容。 整天被人追求的,又怎会明白追在别人身后的痛苦?装疯卖傻也好,机关算尽也罢,不都是为了填补两人之间那原本鸿若云泥的距离?然而就连这点苦心却也是错的,正像剖了一腔的血肉餵了只兔子,豁了性命出去,倒还不如一根萝蔔更得欢心。 常留瑟为了自己荒唐的比喻而低头苦笑,垂丝君已取水归来。 他见了蕉叶间的那张脸,眼皮猛地跳突。 青侯的身体,终是未能不腐。 他心中微痛,却依旧仔细地将水餵了常留瑟喝下。 未料到小常刚啜了几口,便将水囊放下,平静地说道:「现在可以赶路了。」 垂丝君也想尽早走出树林,为陆青侯的遗体防腐。然而见常留瑟如此主动,心里反而犹豫起来。 呆立了会儿,还是取了药膏坐回到常留瑟身边。 「先治了你的伤口再说。」 他让常留瑟靠在自己身上,伸手褪下沾血的衣袍,昏黄跳动的簧火下,伤口呈现出淡淡粉红色,分明是遭人以刀削而成,而外袍上却没有同样的破口。 垂丝君用药膏抹了伤口,一边轻描淡写地问,「怎么弄的?」 常留瑟答道:「那个明妃用的是钩爪,我被她伤了,害怕中毒,自己用剑剐了点肉下来。」 垂丝君听了,立刻询问他身体可有特殊不适,确认无恙才用布巾扎了伤口,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脱下大氅罩在常留瑟身上。 尔后男人转身出洞,也不知怎么擒了只山鸡回来,侍弄好了架在火上烤得滋润,整只交与了常留瑟。 其后二人默然无语,又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方决定启程,由垂丝君背了陆青侯,而常留瑟走在他身边。 树林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见了尽头,两人趁夜将陆青侯带回破屋,垂丝君从地下挖出了药汁与器具。一边常留瑟缓了口气,便来接手。 垂丝君想帮忙,却听常留瑟道:「这事用的是巧力,你在一边看着只会让我分神,不如出去等。」 垂丝君觉得常留瑟所言在理,却又看他脸色发白,恐怕支撑不住。 如此便有些犹豫,竟破天荒地被小常晃了个白眼,揶揄道:「就当是你媳妇儿要生孩子了,就别管我这个接生婆的是非了!」说着,又低低咳了两声,总算是把手上的管子捋顺。 又要去开封那坛药汁,却发觉垂丝君神情古怪,忙停了手上的话,笑道:「我说得有些过了,你可不要在意。」 垂丝君还在琢磨那句「接生婆」的古怪意味,又听常留瑟向他道歉,心中惴惴然说不出什么滋味,蹙了眉管自己出去,但的确未敢走远,只候在院子里。 门内初时有些响动,尔后一片安静,也不知常留瑟究竟怎么操作,垂丝君枯等了近一个时辰,忽听屋里瓦坛一声裂响,忙推门而入,见常留瑟匍在地上,身边是碎成几瓣的空药坛。 垂丝君把人扶到椅子上坐了,略掐人中便唤醒过来。 「没事。」 常留瑟轻声道,「只是几分脱力,头有些昏。」 说着,又指了墙角的床道,「药汁用得一滴不剩,陆大哥该不会再起变化了。」 垂丝君再去看床上的陆青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褐黄似是退了些,但依旧碍眼,他正有些伤感,边上常留瑟又轻轻说道:「或许应该去找小季,他多少有点办法遮盖。」 这天一早,季子桑正开了义庄大门,远地里突然赶来一驾马车。 极普通的式样,却坐了个不寻常的赶车人。一身玄色貂裘,裹住高大俊挺的身材,唯露一头乌发,挣脱了银冠,张狂地在空中舞动。 小季立在门前,看那马车近了,暗中地嘆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赶车人正是垂丝君。他驭了马停在门前,便与小季打招呼。 小季迈门槛出来,绕到车后,听觅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紧接着布帘撩开,里面滚下来一团白色的绒球。 小季定睛看了一阵,才发现那是裹了白色狐裘的常留瑟。 「这是怎么回事?」小季失声笑道,看着小常将手脚从绒毛中一点点伸展出来。 垂丝君解释道:「野地受了寒,需要保暖,禁不起冻。」 说着,又仔细地把小常露出来的手挪回袖子里。 一番体贴,直看得小季目瞪口呆。 做完这一切,垂丝君又回到车里,慢慢搬出一具精巧的软木棺材来。 「打理遗容并不是难事,只是颇费时间。」 三人坐回屋里,小季听了来意,便笑着打保票道。 「已经萎缩的部分虽不能复原,但我自有办法让你看着满意。」 垂丝君知道他手段高明,然而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又提议道:「或许你该先看看具体的状况,再对症下药。」 小季看了他一眼,笑中带着不悦:「你知道我最不待见他,上次的药汁已经是看了千年冰虫的面子,这次的帐,还不知道怎么算呢。」 垂丝君知道小季的脾性,越是亲切之人便越不留口德,更何况自己正有求于他,不能太过计较。 即便如此,面上还是薄露了几分的不豫。 常留瑟看出两人龃龉,连忙咳嗽了两声,打圆场道:「此次来得仓促,未曾准备酬礼,不如欠着,你也该相信垂丝君的信誉吧!」 小季闻言,笑嘻嘻搭上来道:「我才不稀罕那些宝贝,要不这样,小常这几日白天都来陪我聊天解闷,这样可好?」 边上垂丝君未作反应,常留瑟便露了几分的胆怯,小季知道他是在提防那条花蛇,抿着嘴指了指不远处一堆大红色棉被,「都在里面睡觉呢,天寒地冻的,拖都拖不起来。」 这时候垂丝君道:「小常他有伤在身,需要静养。」 小季笑道:「你且别急,我也粗通药理,小常于我处待着,自然会熬些药汁替他进补,总好过那些客栈里沥水饭菜。」 说完,也不再去听垂丝君的意见,直接拉了常留瑟的手臂问道,「你愿意的吧?」 常留瑟心中其实早就思忖好了,便也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 余下垂丝君再没有立场反对,心中无端泛了一股酸意。 将陆青侯的薄棺留在义庄,垂常二人依旧去到上次留宿的客栈。 第一天稍作休整,次日晨起小常便往义庄去了,连早膳都在小季屋里吃的。 开头是蟾蜍水蛇粥,专为彻底驱除小常体内的余毒,过了两天换成防风粥,细细调理,甚至晚上也煲了汤叫他提回客栈。 如是一旬之后,常留瑟大有起色,颊上也渐红润。 小季便偶尔与他外出游玩,至于处理陆青侯遗容的事,则被放到了晚上进行。 这期间垂丝君也想过要看陆青侯的状况,却都被小季找了藉口推託,更不让他跟着小常出现在义庄里。 于是男人便常去僻静处练功,偶尔也能与季常二人一同出游,却依旧是神不守合的模样。 常留瑟知他秉性如此,也不愿再与自己的身体呕气,一面领受着调养,心里又开始盘算如何更进一步,好将陆青侯整个儿地从垂丝君心中抠出来。 狠狠地,也让他痛。 这日冬阳暖暖,两人在后院闲坐。 小季突然提出了那天在常留瑟背上反反覆覆画着的四个字。 他问:「可曾有所了悟?」 「何止了悟……」常留瑟笑道,「已经彻悟了。」 季子桑眼中闪出瞬间的复杂,随即又笑道,「果然是比我更厉害的人物,我若这么做了,这世上恐怕早没垂丝君这人了。」 常留瑟瞪道:「此话怎讲?莫非小季也对垂丝君……」 小季冷笑道:「我早说过喜欢他的,就你不往耳朵里去。」 常留瑟顿时觉得手脚发凉,原以为难得有个可以相商的人,没想见竟是与虎谋皮,心里不觉沉重起来。
第22页 小季见状,又劝慰道:「你且别着慌,我与垂丝君向来只是朋友,往后也绝不可能有什么动静。看他一人,才会想着指点你去和他作伴。」 常留瑟定了定神,又想起来他刚才说的话,「难道你有什么理由不能接近他?」 小季苦笑了一下,揉着眉心道:「有人扬言,要杀掉我喜欢的所有人,一个不留。」 这话说得惊悚,隐约又透了些固执的霸气。 小常吐一吐舌头道:「这该是结了多大的梁子才发的狠话!」 小季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是全天下最爱我的那个人。」 话音刚落,常留瑟便冲口而出:「是归尘主人?」 季子桑不再回答,只望着檐角的远天。 常留瑟一面惊讶,心里又暗暗萌生出一种羡慕,不禁想像,若自己也能如此霸道地左右垂丝君,彼此之间又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他没边际地想,倒是又联繫上了另一桩事儿,突然问道:「那——你也喜欢尸陀林主么?」 小季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噎了一下,反问道:「这话怎么说?」 小常便把归尘主人要杀尸驼林主的那件事告诉了小季。 季子桑抿着嘴角听完了,脸上复杂地变了几种神情,最后冷笑了一声:「他终于还是要动手了。」 又对常留瑟说道,「他求他的,你可别忘了自己的初衷,不要轻举妄动。」 常留瑟点头,两人把话题又转到了陆青侯的尸体上。 原来小季用的是移皮补尸的方法,修补本身并不困难,麻烦的是将从别人尸体上得来的皮肤防腐、改色。 然而即便是追求天衣无fèng的工艺,十多天的时间也就足够了。 「趁着你还没走,我再助你一臂之力,听我说……」小季又媚笑了,与常留瑟一番低语,「——如此这样,试探一下垂丝君如何?」 他也算是一番好意,却没料到常留瑟却提高了嗓门极力反对道:「要不得,这伎俩我早就试过了!」 小季扯了他的胳膊,将人摁在椅子上。「试过了,那结果如何?」 常留瑟怨道:「当时没有什么反应,只不过后来带我去了ji院。」 小季诡笑:「上次是上次,难道这里时间就没有点改变么?再说了,你和他做过几次,其它时间就不需要发泄?是男人就都会明白,只不过想看看他的反应是不是有点紧张你了。」 常留瑟依旧不肯,却被小季拿了尸陀林主的事来威胁,于是只有咬牙切齿地应了。 事情就定在明日黄昏,垂丝君按惯例来和常留瑟回客栈的时候。 次日黄昏,垂丝君未至,义庄第三进长屋也尚在布局,地上烧得温暖的地龙,榻上难得铺了张上好的白裘褥子,常留瑟脱光了躺着竟不觉寒冷。 同样赤裸的小季散了一头长发,仅披着一床暗红色被面在雪似的肌肤上,更显得邪魅惊人。 两人在榻上相对无言,一个嘆气,另一个却暗中得意。 如此枯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压住了谁,竟突然纠缠了起来。 西时初,垂丝君到义庄去提人。 自从小季那里不再煲汤,他便带小常去药膳馆进补——这已经成了习惯。 虽然有早有晚,但都不出西时前后。 这天他自认有些迟了,原以为常留瑟早该在门口等候,然而一直走进后院,都不见半条人影儿。 他正在奇怪,突然看见长屋靠里间门窗紧闭,地龙膛里却有火光,但未听见有人说话。 垂丝君猜到屋里有事,于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其实并非无声,而是一种轻微的、极不寻常的声音。 垂丝君点了窗纸往里面看,顿时血液逆流。 薄红褪去后,脸上唯余一片白霜。 暗红的被浪下,两个白玉捏似的身体绞缠着,不知谁的长腿屈了又伸,暗红寇丹的五指揉乱白裘长毛,黑发密密地织着。 似曾相识的一幕。 垂丝君记起从前在空盟山上,也曾撞见小季与小芹要做那档子事,当时的想法已不可考,而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胸中郁闷,竟渐渐升起一股厌恶之情。 窗内的yin艷景象,他不想看第二眼。 而漫天满地的旃檀香气却叫人移不开脚步,他听见屋里啧啧的亲吻声,小季咯咯地笑,榻也晃着,发出粗嘎的声响。 这其中,唯独缺了常留瑟的声音。 他犹豫了一会儿,但耐不过好奇,依旧去看,一番分辨之后才看见小常被压在小季身下,眼睛上恰好被布巾遮了,看不出神情。 唯见一张比平日艷红数倍的薄唇,微微张阖,倒真有几分浸染了情慾的意味。 这一眼看得垂丝君心中愈发拥堵,他硬遇着自己回走了几步,却总觉得手里空空,像是漏抓了什么东西。 正细想着,却听见门里传来了小声的嘤咛,「大哥……嗯……大!哥……我……」 半空着的双拳霎时抓紧了,像是在回应,他转身而回,猛地推开了屋门。 在小季面前,常留瑟从来不用作出任何决断。 这一次同样,只是几次翻滚之后,便被压到了身下,一阵异香之后,也就觉得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在做些什么。 那小季本就是个生冷不忌的人物,好端端的豆腐放在面前,自然是要真真切切地吃上一回。 这边胡乱亲着嘴,一手就已经摸到下面做起了动作。 常留瑟恍惚之中还懂得挣扎,却敌不过那高超的指技,心中正在矛盾煎熬,却被小季拿一块布巾盖住了双眼,又叫他假想着垂丝君的模样。 这招果然奏效,常留瑟很快便漫yin于快感中不能自拔,那小季见他面前的昂扬已经垂下泪来,便沾了前液要去润泽后庭。 未料到常留瑟口里竟喃喃地唤起了那人的名字。 而接着,那人就夺门而来。 常留瑟被垂丝君从床上扯起来,慌忙不迭地穿上衣物。 小季依旧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看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心里一派清明。 垂丝君从前不曾属于自己,日后也将永远与自己无缘。 他有些感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飞禽振翅的声响。 小季披了锦被推门出去,正见归尘主人的雪枭落在一根枯木上,嘴上白闪闪的,却是叼着一捆错时开放的ju花。 雪枭见了小季,乖觉地低头将花献到他手上,小季无声地笑了,转身去拿饵食作犒赏。 垂常二人一路无语,这般沉默着直接回到客栈,也没人开口要点些饭食。 入了后院便各归各房,甚至比往常还要生分。 常留瑟心中忐忑又迷茫,竟不明白垂丝君这番举动是有「情」。 在屋里枯坐了一会儿,只觉得闹心,于是推门而出,恰见满月当头。 看着那明镜似的圆盘,光华一线笼罩千里,却也照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常留瑟不禁也起了些酸腐的伤感。 他又不会吟诗,便想着取剑一舞,刚转了身,就看见垂丝君也推门出来了。 两人照面,依旧有些尴尬。 垂丝君甚至犹豫着该不该转身而回,最终是小常带着些懊恼地叫道:「垂丝君……」 男人应声停住,犹豫一番后还是准备离开,却又听见了另一声软软的称呼。 「大……哥……」 垂丝君浑身惊了惊,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一声大哥所唤醒。 他猛地转身,正对上常留瑟的脸。 「大哥就真的……不在乎我这个契弟?」小常声音是软的,面上却在愠怒,垂丝君还没有明白这愠怒从何而来,整个人就突然被扑倒在了地上。 「我问你!」压抑的声音在喉间打滚,常留瑟用力扑在垂丝君身上,「契弟对于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垂丝君心头一震,却又有了种云开月明的感觉。 他揪住了小常的衣领,想先拽下来再作解释,反而又被小常猛地抵住了鼠蹊。 「契弟这种东西……我这个人……」将红唇凑到了他耳边,常留瑟问道,「在你心里,是奴僕?是小丑?还是一把死的刀子——随便扔在哪里无所谓!」 垂丝君被顶住要害,虽然清楚常留瑟不会下重手,却又有了别样的顾虑——敏感的地带,正因小常的碰触而起了变化。 或说,该是从义庄时就已有些异状。 「放开我,不要逼我动手。」他低声告诫道,「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体统?」常留瑟重复这个词,吃吃地笑起来,「契弟果然是不合传统的,恐怕你也从未当真——只有我这傻瓜,明明被你丢在山里,被人伤得半死,还拼命爬回来,没了人样——倒像一跳狗!」
第23页 这话说得悽厉,垂丝君急忙否认道,「我没有……」 然而常留瑟早气昏了头,帮在他身上,摁住了嘴低头就是一阵啃咬。 院中昏暗,看不清吮出的红痕,小常便伸出软舌细细地舔了,感受那特别的热度与微凸的触觉,甚至沿着喉管一路咬落,留下一串濡湿。 「够了!」垂丝君痛痒不已,一怒下甩手将小常推到了地上。 谁知那小常红了眼,又豹子似地扑了回去,一口咬住垂丝君的肩膀,也不看周围的动静,双手只顾着撕扯男人的衣襟。 垂丝君吃痛,忙卡住小常的下颌,外袍却已经被扯到了腰间。 蛇一样软滑的手伸进了亵衣,在平坦结实的胸肌上游走,拒挖着那两点深色的红缨。 垂丝君不意,竟被撩出了些许慾火,忙要阻止,正巧月门外有个小二经过看见黑压压两个人影滚在地上,顿时吓得「啊」地一声跑了出去。 常留瑟方才回神,有了些理智,立刻被垂丝君抓着塞进房里,摔到床上。 男人摔了他,又走回去关门,常留瑟便抓紧了时间,将桌上的茶水淋了一点到脸颊上。 垂丝君走回床边,正对上常留瑟脸上的泪痕,心头的怒气竟消减了一半。 「你哭什么……」沉着脸,突然想抹掉那些碍眼的泪珠。 常留瑟怕他发觉破绽,慌忙躲避,不防一头撞到了墙上,顿时痛出了真的泪来。 「你不要管我!」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要是来惹我,我就一定缠死你,总有一天嚼烂你。」 他说话的时候,泪痕未干,双眼却荧荧发出凶狠的光芒。 「你……」垂丝君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将他圈进怀里,一边疼惜地替他揉着渐起的肿块,一个不提防,又被小常压在了身下。 床的帷帐在挣扎与扭动中落下,哗剥的灯影里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拳脚声,最后是常留瑟的一声闷哼,接着就有两人的衣物被一团团丢了出来。 床架子原来是吱嘎乱晃的,现下里逐渐变成了颇有韵味的摇摆,交织着两人愈见沉重的喘息声,小常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叫骂着,却一次次被尖锐的申吟打断。 月白碎花的帷帐振起了波浪,其间探出一条玉白长腿,无奈地探寻着支点,旋即又被一只大手扒回帐内,只隐约可见足趾露在帐下,蜷缩挣扎。 连带着帷帐颤动,布面上的碎花都似乎要被抖落了。 突然,帐内喘息加急,二人之声交迭,似是到了极致之处,那长腿又情不自禁地探出了帷幔,一直露到了腿根,悬空无力地颤动着,接着贴到了床沿上。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那只大手又从帷帐里探了出来,轻轻捞起常留瑟的白腿,仔细地归进棉被中。 然而小半个时辰之后,常留瑟又不甘心地摇动了床帷。 这天后半夜,下了场难得的大雪。早晨竟还薄薄一层。 小季正拿着排笔将梅树上的残雪扫入瓮中,后门口进来一人,却不是常留瑟。 「料到了是你。」 小季微笑,立在原地等垂丝君过来,只一瞥便见了颈上的淤痕,咂舌道:「你竟然叫他吃了?」 垂丝君瞪了他一眼,反诘道:「你最好再去看看他的模样。」 小季被他这句话噎了,反倒笑得花枝乱颤:「难得听到你有这种口气,该不会是被小常转了性儿吧?」 垂丝君挑了浓眉,无意与他计较,四下里环顾了,便将此行的目的提了出来。 「已过二旬,陆青侯的身体早该修补完毕,现在就让我看了,满意的话,我与小常也该启程回山了。」 「看尸?」季子桑忽然敛了笑,「你昨天夜里才与小常交合,今天一早就跑来看陆青侯的尸体,不知这两边,哪一个会被你的深情所感?或是你躺在床上的时候想着陆青侯,对着棺材的时候,又想起了小常?」他言词激烈,竟比之常留瑟更为不忿,然而话中情形,又的确是垂丝君近日心情的写照。 直说得男人脸上阵红阵白,最后终于又沉下来,定定地念道:「我对陆青侯,和对小常是不一样的!」然而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他却又说不上来。 见到垂丝君默然,季子桑也不打算深究。 陆青侯的遗体确实已经拼补齐整,他也不愿再多照料,于是就领了垂丝君去前屋。 依旧是那口软木棺材,里面躺着的人神情恬淡,哪里还有半点褐黄委缩的模样;而眉眼五官,又确实与生前毫无二致。 垂丝君凝视半晌,终究没有半点瑕疵,不由得佩服道:「果然神技。」 小季看他将棺盖仔细地合拢,软木棺身上到处都是磕碰的痕迹,忍不住问道:「这个棺木真的很寒酸,不像你的出手。」 垂丝君道:「我已从归尘处选了上等金丝楠木,让雪枭直接送到空盟后山。等我回程,亲自雕琢成龙凤棺。」 小季冷笑了一声,噫道:「是说你要与他合葬?」 垂丝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答道:「他是娶了妻的人,自当与妻子同穴。」 小季也见过那位女子,年轻温柔的人,惊讶道:「怎么这么早就没了?」 垂丝君嘆道:「郁郁寡欢,一尸两命。过世之前托我将他夫妻二人合葬。」 小季听到一尸两命,眼睛就幽幽发光,却还是按捺了对尸体的兴趣,挖苦道:「这女人也忒败兴了,也不知道你心里会有多难过。」 「只怕她是早就看出来的。」垂丝君靠在墙上嘆了口气,「闲言少叙,今日之事,暂时言谢,来日定当厚报。」 小季似笑非笑地兜到他身边:「未来我不管,只要现世报。」 垂丝君怕他缠人,「你的要求,需在我力所能及的范畴之内。」 小季点头,「那是自然,我只想请垂丝君拨冗与我出外一游;本是准备与小常一起,看来只能找你代替,这点小事总不该推託了吧?」 垂丝君嘆了口气,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做的。 第七章 临羡城外景色优美,然而季子桑带垂丝君去的地方,却不是常人能够接近的。 城外东郊一里,摩尼寺后山兽心崖。 高约三十丈的彤红山崖,断面如刀削般,又略向外倾斜、远远看去顶端一个硕大的金粉「佛」字,庄严肃穆,却又有无数黑色白色的怪异图案围绕其周。 「世人远观兽心崖,皆以为崖上黑白乃是先民岩画,现在贴近看了,竟下如何?」小季轻声笑道。 他与垂丝君从后山翻上,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借兵的把守:摩尼寺本为武寺,若非绝世高手,实难切入腹地而不兴波澜。 此刻,二人站在山顶的一处石窝里,垂丝君正顺着小季的指点向下看:暗红的岩石上的一个白的岩画,像是豺狼的形状。 而让他讶异的是,那岩画竟是微微外凸的,且上下起伏,分明是活物。 小季见他讶异,得意道:「这在中药里叫『石瘀』,乃是奇石吸收人之怨戾之力所结。结咸后七日若有生命一般挣动,其后僵硬固化,算是一味以毒攻毒的猛药。」 垂丝君一股肃穆地看着那图案起伏,蹙眉道:「这整面岩石上,哪来这么多怨戾之气?」小季笑着指了指对面的金殿,「摩尼寺的和尚,大抵一段时间都会来此地做一番解脱。将心魔慾火与过去的某些记忆一併儿拔除到岩石上,算是一种比入定更为简便的方法。」 垂丝君听了这一番话,似有所悟,却又回过头来问道:「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又有何种意图?」 小季早料到他会如此提问,忽而贴到了他耳边,神秘地说道:「你若是做不了决断,干脆到这庙里面,把过去的烦恼统统让渡给了这石头,重新开始,岂不是很好?」 「忘记未必能解决问题。」 垂丝君将目光在岩石上游走,慢慢望下去,最后看见了岩脚下一个入定的背影。 「看那和尚宁愿面壁思过,便知道依靠这死的岩石,终究不是上选。」 「我看那和尚只是捨不得凡尘俗世,是个懦弱的酒肉和尚罢。」 小季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却忘了收敛响度,崖下入定的和尚猛地抬起了头,却是那曾经与垂丝君打过数次照面的摩诃。 四下里也响起了僧兵的喝问声。 小季心知闯了祸,急忙拉着垂丝君离开。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路上扰了两个僧兵,都是虚晃几下招架了过去,等回了城里,正近午时。 垂丝君念着尤在床上补眠的常留瑟,一心只想赶蔷回去客栈,却又被小季蛇一般地缠住了胳膊。 「说好了今日陪我出游的,差了一个时辰也得给我赔回来!」 垂丝君只当他是寻常说笑,于是也敷衍道:「你就不怕那归尘主人妒忌?」 「朋友聚会,有什么好妒忌的。」小季笑道,「再说,我单恋你,他多少也知一点,若是妒忌,你不也活到现在了么!」
第24页 异族男女,洒脱大方,季子桑亦不讳言心中的爱憎。 对于他这种坦白却不纠缠的态度,垂丝君最是无可奈何。 他也知道归尘主人与小季之间的纠葛,不想介入,陪伴一整天是绝对使不得的,于是讨价还价,只答应买些好酒好菜为酬劳,又把小季送回义庄便做数。 路上,两人边走边聊,小季总是不忘提到些小常的好处。 垂丝君了解他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更鲜少有赞美的言论。于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我从未见你对他人如此热心,难道小常对你来说是特别之人?」 小季笑道:「我与他一见投缘,这已是非常难得,他长得又清秀,也是我喜欢的那种,虽然不能过分地亲近,做个好友该是不成问题。」 垂丝君听他这么说,又想起昨天酉时撞见的那件事来,嘆道:「帮朋友帮到了床上,还真是用心良苦。」 小季故作惊喜地反问道:「你这是在吃谁的醋?」 垂丝君冷笑道:「谁的都不吃,你们两只狐狸演戏,虽然叫人气恼,却也不过是那点伎俩,谁也压不住谁。」 「你果然是不糊涂的。」小季抚掌笑道:「反倒是小常被你逼急了吧?事情摊开说倒也有好处,起码你该知道他也有等不下去的一天。」 垂丝君没有再回话,只是苦笑。 小季不管他心里又在乱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警告道:「别的我不管,只拜託以后别在我面前显出卿卿我我的样子,我怕我会忍不住肉麻与妒忌,杀了你们中的一个呢!」 垂丝君失声笑道:「这世上就数你最古怪。」 小季道:「这就是三个铜板的孽缘了。」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就采备了酒菜,提得满当的。 小季笑道,应该顺便把小常也叫了来。 正回转到义庄门口,就看见常留瑟披着厚厚的狐裘,孤零零立在门前。 「哟!」小季老远招呼道,「来得可不正好?一起填了肚子,我也正好有事交代你呢!」 小常见了二人,起先一怔,很快就在冻僵的脸上挂了笑容出来。 「是有点饿了呢,我闻到了荷叶拌蒸肉的味道。」 三人进了长屋,将酒菜一样样放在炉子上温热了,摆在桌上。 角落里的花蛇嗅见香气,竟蠢动起来,被小季当头凿了一下,抱起来扔到了别屋。 垂丝君见常留瑟除了外袍,似乎有些单薄,便将火钵头移到他脚边,又询问道:「感觉可有不适?」 常留瑟知道他所指何事,淡淡地回答:「昨夜,大哥很温柔。」 只此一句,便不再开口。 垂丝君记起来,上次青楼事后,常留瑟也是淡然以对,然而这次看起来更像是在赌气。 垂丝君心中瞭然,常留瑟无非是想讨个明确的说法,可他并不想在此时此地惹起事端。 于是也闷声不响,只是帮小常将狐裘掖到了腰后保暖。 少时桌上酒菜齐备上人不分主客地坐了,菜色丰富,且大多是荤食。 常留瑟怏怏地立了箸,一番游走之后,只提了调羹盛一碗汤,却还是刻意避开了里面的笋段鸡丝。 垂丝君见状立刻有所了悟,只与小季打了个招呼,便推门出去。少顷,提着一个食盒归来,层层打开,是一碗白粥配着几个清淡的小菜。 常留瑟红着脸道了谢,将那些菜并成两碟挤在面前,垂丝君又体贴地替他挪了空地儿。 边上小季依旧挂着笑容,碗里的一块东坡肉却已经被戳得不辨原状,直到后来常留瑟无意中夸赞了墙角的那瓶白ju,他才又慢慢活跃起来。 这顿饭一直吃到日落,三人说好了明天一早交接陆青侯的事宜。 回到客栈,进了房中,垂丝君立刻取来药膏,要为常留瑟疗伤。 小常忸怩不过,只好乖乖褪了亵裤趴在床上,所幸伤势的确轻微,相较于初夜的惨烈,实在算不上什么。 上了药之后将养,明日依旧坐了马车启程,不会有什么大碍。 第二天一早,二人便赶着马车往义庄去了,陆青侯的棺材交给垂丝君打理,小季则将常留瑟拉进里屋,将一只银色的鸟笼塞进他怀里。 「我把这只柳叶青送给你,它比飞鸽更机敏,以后你我就以书信往来,如何?」 常留瑟看了眼笼中的青鸟,青鸟也正扒在笼壁上看着他,乌熘熘的小眼睛眨了两下,竟将蓝色尾巴伸出笼外叫常留瑟抚摸。 常留瑟从未见过如此依人的鸟类,心中自然怜爱不已。 而小季也再次贴上来,啧啧称奇道:「我家宠物,向来只对主子示好。见了你却意外亲热,可见你我该是相似之人,也难怪如此投缘。」 常留瑟听了这番话,虽然并不觉得自己与小季有多么相似,却也有几分感动,像是找见了知音。 他从未遇到过年龄相当的朋友,即便是后来有了小芹,也被调教成了个应声虫儿。 若是季子桑真心与他结文,倒的确不失是一位有商有量的朋友。 这样想着,常留瑟便将柳叶青端稳了,垂丝君也把棺材抬上了马车,二人告别了小季离开临羡城。 走水路,四日之后就来到了空盟山下的小城外。 小常这时候已经好得差不多,也不愿再留在马车内对着陆青侯的尸首,于是出来与垂丝君并排坐在赶车位上。 也正因如此,他看见了一驾驾的马车牛车,载着木材从他们身边经过。 「这可是城里最近的一件大事。」城门口的老头笑着说道:「有位大善人,要修佛道一家的殿堂呢。」 常留瑟笑道:「佛道一家?这事可稀奇,不知这城里哪位善人对两教都有信仰?」 老头道:「小哥是在开玩笑吧,这小城里怎么会有出如此阔绰之人,那建殿的事主,据说是个年纪轻轻的道士,只可惜腿脚不方便,要靠轮椅往来。似乎住在距此不远的空盟山里,会点石成金的法术呢!」 垂丝君听了,立刻明白那道士正是殷朱离。 沿着水路从谷里游出来容易,叫他在陆上奔波,却端的是为难了。 「那道士他……」边上常留瑟还想问个明白,却被垂丝君一把揽了腰肢,低声道,「等回了山,当面问他不是更清楚。」 马车于是继续行走,很快上了空盟山,借着盘桓而上的山道,常留瑟看见了远处正在修造的殿堂,虽然仅仅平整了土壤划分了区域,但端正与大气的感觉依旧从广袤的占地上体现出来。 常留瑟意识到殷朱离或许早就筹划着名这项工程,以至于有心将所有财富化为金银。然而一个修道之人,若是建座道观自是无可厚非,然而把释教牵扯进来,实在有些古怪。 思想间,马车已停在了山宅外。 常留瑟下了车,帮垂丝君将棺木抬进门。 立刻有粗使的杂役过来帮手,却都被垂丝君拒绝了。 两人一直将棺材抬到北屋才放下,这时院子里已围了一堆人,都怯生生地观望蓍,不知是个什么局面。 直见到二人走出来,才看清楚垂丝君极自然地捉着小常的手腕。 众人惊讶之余,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首先是小芹孩子气地楼了常留瑟的腰,棋书茶叟不说,就连那三只大了点的猫儿也凑了上来。 这倒是提醒了常留瑟,忙回车上抱了柳叶青在怀里,回头叫人在屋里作了三重竹笼,又别出心裁地叫小芹找些猫薄荷种在宅子另一头。 此后常留瑟屋里就换了新宠,连垂丝君都有些嫉妒起那只晚上睡在丝绒小枕上的娇客来。 回了山宅,开始两天便用作修整。 常留瑟的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唯有肩上那块削掉的皮肉,始终生长缓慢。 垂丝君便要带常留瑟找寻殷朱离问诊,顺便询问关于佛道一家的事。 两人下崖,却见到好端端的谷地里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各种材色的木料瓦块,想来都是殷朱离拿了来细细比较的建筑用材。 二人在谷中喊了殷朱离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人从水里游来。 一派倦容,黑亮的长发上甚至还黏了刨花屑,俨然亲力亲为的模样。 「你们来得正巧。」他话里难得带着七分的高兴,「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几日我大都在山外的城里。」 垂丝君道:「我们回程时已经知道了你的工程,的确出人意料。」 殷朱离瞭然地笑道:「出人意料的是佛道一家吧?这事我也考虑了很久,拖着也不是个办法,想找的人,只会慢慢老了死了而已。」 常留瑟忽然插嘴道:「原来殷大哥是想要找人过来,难道是要找和尚?」 殷朱离这才将目光移到常留瑟身上,虽然依旧没多出什么好感,却还是淡然道:「这事是在我搬到崖下之前发生的,对你们来说该是没有任何交集。」
第25页 常留瑟好奇得紧,怂恿道:「殷大哥不如说了,垂丝君经常在江湖上走动,若有相识的,也好帮着寻找。」 「这……」殷朱离蹙了眉有些犹豫。 非是不想通过垂丝君打听,然而人情债欠来还去,实在非是他的本意。 这常留瑟是何等精怪,立刻贴上来道:「再说,垂丝君也未必就听说过那人,殷大哥也就当作闲聊这么一说,帮得上忙自然就立刻帮了,若不认得,也就至多是日后留个心眼,毫不费力的东西,殷大哥又何必介怀?」 这话正说到了殷朱离的心坎里,他终于抬了头,问垂丝君道;「我来到这崖下居住已有多久?」 「七年。」 殷朱离略一沉吟,回忆道:「那事便是七年前的中原大旱,我原先定居的水潭干涸,不得已之下长途跋涉。我腿脚不便,又带着些美酒金银,路上现了财,结果遭人洗劫。我原修的是内法,毫无伤人之能,又断水数日,眼看就要被结果,半路却被一个游方的和尚所救。我当时脱水昏厩,那和尚便与我同路。」 听到这里,常留瑟暗付:「果然是个和尚了。」 又听殷朱离接着回忆道:「我修天师道,荤腥不忌、亦好美酒,而那和尚偏偏是古板迂腐。我生性孤高,七年前脾气尤胜今日,与他和尚两语不合,多有龃龉,最后竟上升到释道之争。现在想来也实在有些意外。」 垂丝君道:「释道本不同路,素不闻历朝历代兴佛而必抑道、灭佛而必扬道的典故?你们这一路,怕是很快就散了的吧?」 殷朱离却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比了个数道:「两个月,我与他争辩了两个月。虽然可谓相看两厌,然而旅途寂寞,却又正需要人作陪;何况我行动不便,一路上有和尚照顾我周全,他做事沉稳可靠,没了他,我倒觉得不适。」 听到这里,常留瑟已品出了一丝见怪味来:明明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土,为何听起来总有些暖味,倒像那清高小姐与冷漠书生一同落难的折子戏。 更不用说眼下这事隔了多年的寻找,不惜千金修建释道双修的殿堂,只恐怕……常留瑟在心底暗暗发笑,边上垂丝君只瞥了他一眼,就暗地里伸手过来在他背上拧了一记。 小常慌忙收摄了心声,一本正经地问道:「可不知接下来发生了何事?」 「后来……」殷朱离知道他是要听结果,便直截了当道,「后来和尚破了戒。」 垂常二人一怔。 股朱离继续道:「我与和尚来至一个村庄借宿,休浴时被人见了鱼尾,便以为是海中蛟人,竟说吃了我的肉能长生不死。于是整个村来堵,和尚带我逃,半路上被围住,很有些人上来张口便咬……」说着伸手撩开了衣袖。 浅蜜色的胳膊上,三个铜钱大小的粉色瘢痕,微微凸起,倒有点像花?。 「后来将养得太好了些,肉长过了。」殷朱离轻描淡写地说。 常留瑟猜测道:「和尚调养的?那些僧家素食也能长肉?」 殷朱离没有答话,依旧循着记忆道:「马车被十来个村民堵在盘山小道上。我被几个人拖下来咬了几口,和尚来救。那道不过两丈宽窄,下面撑的老松木,哪里经得起这么多人折腾?没一刻钟便塌了。和尚只顾抢了我,十来个村民大多跌落山崖没了性命,和尚后来去教,也只捞上来三四个尸首,他便认为是犯了杀戒,把我撇下就不知去到哪里了。」 垂丝君听到这里,总结道:「那和尚的确有些过于刻扳,这事岂能自己身上?日常往来,他们又如何不知道山路的状况,只能说是糊涂送死罢了。」 殷朱离摇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倒我能体会一二。」 常留瑟啐道:「那种吃生肉的也配与伯仁相提并论?我说是那和尚太迂腐。让他喝一壶老酒就什么都想开了。」 话音刚落,立刻被殷朱离狠狠瞪了一眼,垂丝君也在背上又拧了一下,他忙住了嘴。 垂丝君又问殷朱离道:「你可记得那和尚的法号!」 殷朱离憾道:「和尚的法号,只在初见面时提过一次,后来起了争执,便一直以和尚道士相称,只隐约记得他的法号古怪,不像中原和尚。」 垂丝君瞭然道:「那恐怕便是梵院的和尚了,中原由梵僧主持的寺院不多,我可以帮你打听。」 顿了顿,又问,「你可记得和尚的样貌?」 殷朱离点头道:「与你一般高下,肤色微黑、体瘦、五官端庄严肃,浓眉紧锁。」 常留瑟在心中嘆了口气,这算是哪门子样貌,只恐怕这样的和尚多着去吧。 不过倒是还有重要的一点堪作线索,只是被殷朱离忽略了,于是他提醒道:「那和尚会武,这点并不多见。大哥可曾计入考虑?」 垂丝君道:「倒是忘了,武僧这便更容易找了。」 边上殷朱离听了常留瑟一声「大哥」,立刻显出诧异,心里薄有几分好奇,却按捺了不动声色,继续回忆道:「我还记得那和尚惯拿一根锡杖,穿得朴素,还有……额心用红色画了一道。」 说到这里,垂常二人同时噫了一声,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摩诃和尚。 「怎么?你们可有认识?」朱离看出了些端倪,忙追问道。 「那和尚武功不凡,江湖上说不定小有名气。」 垂丝君见他恳切,正欲将摩诃之事说出,反倒被常留瑟捏了一下手心,硬生生将话噎住。 却听小常代答道:「不认识,不过我恰好知道个寺院,里面的大和尚喜欢照额上整那种颜色,改天帮你问问便是了。」 殷朱离几分狐疑地听了,想到这多少是个希望,也就由着小常摆布。 这时候垂丝君才提起了正经事,当即顺手将常留瑟的左肩剥出来,叫殷朱离仔细察看。 事实证明季子桑的调养得当,常留瑟的肩伤正有条不紊地恢复。 垂丝君期许的恢复速度实在有些勉强,其实他本人也多少受过些皮肉之苦,理应知道伤愈的过程没有想像的迅速。 殷朱离觉得没有必要再对伤口作任何处理,只是遣了常留瑟到听醴潭中吐纳运功。 等到小常走进了洞里,他便将垂丝君顿到一旁,质问道:「方才听见常留瑟改口唤你大哥,你们难道又有了什么故事?」 垂丝君心想事到如今无需隐瞒,便将那日在青楼办事、结契、以及后来寻回陆青侯遗体的事简单交待一过。 殷朱离脸色忽青忽白,显然是大大地出乎意料,并且完全不符合他的看法。垂丝君已经作了准备要去听他的诟叱。 然而殷朱离只是扶了扶额角,突然提起一件事来。 「说起药,我这里倒是有件稀奇事,一直疑惑得不到解决。且说给你听听,看看时间上有没有什么关联。」 事情其实很简单,便是大约在数月之前,谷里倾倒丹渣用的井中莫名其妙增多出近似药的微小成分。 初时殷朱离只以为是炼丹的药物互相作用,然而数天之后重覆同样的配方,却再检不出药的存在。 殷朱离说道:「现在想来,山宅里的池水乃是那口井的上游,而那些疑似春药的东西,恐怕就是从你的山宅里流出来的。」 垂丝君听懂了他的话中之意:「你是说,常留瑟可能留有药,甚至于青楼的那场意外,也是他一手策划?」 殷朱离也不表态,只反问道:「当时他可有哪个途径,能够得到药?」 垂丝君低头思索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说:「我会回去查看。」 常留瑟在听醴潭中催动内息,行气约两个小周天,感觉浊气自四肢百骸逸出,便慢慢起身,一边垂丝君早已不动声色地入洞来,递上布巾,又帮他将衣物一件件裹紧了,带出洞与殷朱离道了别。 二人回到崖上,垂丝君把小常放下,低声询问道:「殷朱离说的似乎就是摩诃和尚,你为何不让我说?」 常留瑟嘆道:「大哥一向英明,这事上怎么就糊涂了呢?我们看见的那摩诃和尚,衣衫褴褛,脚上又挂着锁链,分明是在赎罪苦修,想来对于过去之事依旧耿耿于怀。你把这事告诉了朱离,难道要他内疚自责?倒不如把和尚的现状探完整了再作计较。」 垂丝君心里已装了别的事,也就不再多言,两人回了山宅,各归各处。 当天晚上垂丝君便将棋叟叫了来,问他上次如何处置的那六个春宫内画瓶。棋叟不知其中典故,老实回答埋在后门头一棵竹子下。 垂丝君去挖,却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与此同时,常留瑟将写给小季的第一封信卷细了,仔细塞进柳叶青脚上的小银管里。 摩尼寺既然是在临羡,那么找季子桑来调查摩诃和尚,实在是最妥贴的选择,只不过常留瑟做这事,并不是单纯为帮殷朱离,即便是得了什么确切的消息,他也要先掂量掂量,看看有没有说的必要。
第26页 天明时他把柳叶青放出去,简单用了早膳后便去练功。 常留瑟原以为垂丝君见了他的努力一定会有些想法,然而整上午过去了,垂丝君始终没有出现。 近午时,常留瑟怏快地走前院,却见惯常清冷的正厅桩布置一新,披红挂绿,竟比当日结契更为讨彩。 他只当又有喜事,然而努力回想却不得半点头绪,最后只能认为是在庆贺垂丝君寻着了陆青侯。 今昔两相对比,他立刻觉得那红绿刺眼,看得人头晕目眩,所幸这时棋叟棒着一碟糕点过来,见他望着锦缎出神,于是朗笑道:「过年过节,虽然俗气,但是吉利彩头总不可免。」 常留瑟愣了愣,终于笑出声来,竟是春节要到了。 午后不久,垂丝君回来了。 常留瑟习惯性地贴上去,男人也没有避开,反而低头与他对视一阵,忽然嘆了口气,妥协似地由他擒住了胳膊。 春节将近,宅里上下都忙着?办准备。 垂丝君让常留瑟也相帮着几十老头拾掇些器物。 小常很高兴地应了,他原本过的就是亲力亲为的苦日子,普通的扫地除尘、煎炸烹煮均不在话下,如是热闹地过了两日,就到了小年夜。 这天一早落了场小雪,常留瑟倚在门边团手看着冰凌。 垂丝君走过来说道:「待会儿一起去崖下,请朱离晚上一叙。」 常留瑟点头应了,两人约好一刻钟后在后门见面,来时垂丝君手上却多了两个大竹篓。 小带接过其中一个,发现里面竟是里外一整套簇新的衣服。 他疑惑道,「这是要去干什么?送衣服么?」 垂丝君讶异道,「你难道不知除夕需要沐浴徐尘,以期新的开始?宅子今日所有人都要沐浴,而我则习惯在这一日去听醴潭。」 常留瑟从小缺人管教、礼裕讲得不多,这番听了才记在心中。 却又突然明白这是要二人共浴,心中顿时惊喜起来,却依旧低垂着脸,一语不发地随垂丝君下了谷。 谷中依旧冷清,满地凌乱也丝毫末见收敛。 垂丝君敲了水府的门,未有人应门,便知道殷朱离不在谷内,于是拿了早准备好的请帖插到门fèng里。 常留瑟问道:「你这样邀请了,可是殷朱离腿脚不便,又怎么能上得去山顶的宅院?」 「他自然有办法上来,你不必担心。」垂丝君回答,「有水的地方就难不倒他。我们且顾自己去沐浴罢。」 常留瑟一听沐浴三字就有些脸红,却又生怕垂丝君反悔了似的,紧紧跟在他身后。 沐浴与寻常练功不同,不仅要提神健气,需该彻底清除身上的污垢,那听醴潭水已经被殷朱离做了些特别处理,比往常清澈许多,更透出一股有别于寻常药材的芳香。 垂常二人各自放下了竹篓,一件件解脱了衣裳,相继走入水里。 垂丝君竹篓里还有一种软木作的浮盘,在上面搁了布巾与夷皂并植篦等物,便在二人之间的水面上漂着。 沐浴并不是喝茶会客,不需要寒喧客套,然而饶是如此,垂丝君坐在水潭这边,看着小常头顶布巾直把半张脸埋入水中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你没有必要那么紧张。」 虽然紧张有紧张的原因,而那原因垂丝君知道。 午前他下山去了城里的青楼,曾经服侍过常留瑟的紫嫣姑娘已经赎了身,他便只能向老鸨打听。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调教开苞破ju的清倌所用的药,一切果然都是常留瑟的杜撰。 垂丝君回想起那夜自己反常的痴狂索求,只恐怕也与常留瑟脱不了干系。自己与他之间的情缠,根本就是布下的棋、织就的网。 乍听殷朱离提起药的时候,垂丝君心中确实不忿,然而当一切得到证实,他却反而平静下来。 被人欺骗了,应该气恼,那么被人爱上,是否应该感激?而如果是爱上了以爱为名义进行欺骗的人,又该如何处之?垂丝君半睨着眼睛,看着身边慢慢挺直了腰板,靠近过来的人。 「现在是沐浴,不是练功。」他缓缓说道,「若不清洁干净,是会把秽事带进来年的。」 「大哥说得在理。」常留瑟听了他的话,忙从浮盘中取皂抹在身上,又伸了指甲使劲在身上扒抓,白玉似的背上顿时显出几道抓痕。 垂丝君见状,一手取了布巾涉水过去。 「平时就是这么挠的么?」他吩咐道,「别动,让我给你擦。」 说着他便拿布巾蘸了水,在小常背上推着。 常留瑟记得以前拜师学艺的时候,师兄弟间也偶有互相搓背的习惯,但多数是戏嚯打闹,辈分高的总会将辈分低的压住,用力地搓掉他们背上一层皮。 相较而言,垂丝君的力道十分温柔,更像在侍弄一件精巧的陈设。 被人珍惜的感觉让他陶醉,浑身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常留瑟的颈背光滑,沾了水膜的肌肤更显幼嫩,冬季里的白色似乎都与冰雪有些近似,而小常的身体却带着些生嫩石榴子的浅红。 垂丝君垂下眼帘,不知不觉中停了手上的动作。 常留瑟只当是搓洗已毕,忙转身捉了块布巾在手里,绕到了垂丝君身后。 「我也来帮大哥搓背。」 垂丝君愣了愣,没有立刻拒绝。 那常留瑟便有样学样,将男人散在背后的黑发捋向胸前,再执起布巾似模似样地搓洗,却不敢多用力道,只是描花画图般侍奉着。 垂丝君被他摸得嵴背发麻,反手拘了他的手腕,阻止道:「我能自理,且去顾你自己罢。」 常留瑟只当是客气,坚持道:「大哥方才帮了小常,小常自然也应该有所回报,并不妨事。」 说着,依旧软绵绵地贴上来。 垂丝君不由得一个激灵,也不再解释,直接夺了他手上的布巾,迳自擦洗起来。 常留瑟只觉得是自己的好心被弃如鄙履,于是委屈道:「大哥若嫌小常没用,不如像平常练功那样指点我改善,直接夺我手中之物,岂不是过分了一些?」 垂丝君本就不善言辞,这时候也不知怎的突然说道:「我不习惯你一直拐弯抹角地说话做事,用了那么多手段与心计,倒反叫人看不出你的真心。」 常留瑟听得莫名其妙,无辜地反问道:「圈套?不过是大哥对我好,我也对大哥好,难道也算是圈套?大哥今天的话,怎么恁地叫人听不懂?」 「我不是那种意思……」方才话一出,垂丝君自己就先吃了一惊,居然是把自己心中的想法供了出来。 常留瑟瞪大了眼睛追问道:「那大哥是什么意思?」 垂丝君一时无言以对。 「是我失言了……」最后他只能低声嘆息,主动去按常留瑟的肩膀,却被常留瑟俐落地躲开,只余手掌心里一点热度。 淋浴完毕,二人背对着出来,也不说话,迳自套了各自竹篓里的衣物。 垂丝君穿了件竹青缎大襟深衣,外罩绣了忍冬卷叶纹的水绿半袖背子,沉稳雅致,常留瑟着宝蓝色滚金丝卧云边的长衣,披葱绿旋袄,英气光鲜。 二人互相看着心中都暗暗欢喜,整好了衣衫,依旧回到崖上,此时已近日落。 宅里众人此时也已经沐浴更衣,众人按惯例不分主从地齐坐在正厅里。 小芹见常留瑟披散着半湿的长发,唯恐他着凉,于是赶去屋里拿了布巾擦了,屋内不宜戴冠,便拿丝线把鬓角两束编了结在脑后,又取了白狐抹额繫上,抹额中央一粒青绿猫睛石灵动夺目,更映得玉面生辉,几个老头看了啧啧惊嘆。 近西时未,宅内灯火通明,因为守岁的缘故,每间屋子前都悬了大红灯笼,正厅里烧了火热的地龙,布置着发财竹、万一ju以及各种讨彩的盆景与供品。 桌上菜香酒暖,众人围坐桌前随意谈笑饮宴,倒也一派和合美满的模样。 常留瑟坐在垂丝君身边,手里擎着一盏温热的梅酒,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老头们行酒令。 从下午沐浴之后开始,他与垂丝君便几乎没有说话,这时候已经有些沉不住气,然而垂丝君生性沉默,即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也说不出什么应景吉祥的话来,最后还是常留瑟见他嗜食文蛤,主动拿调羹拨了一勺到自己碗里,夹出肉来再扔进垂丝君的碟里。 男人见了,终于道出一声「谢谢」,也开始与常留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光景,几个粗使的拿着烟花到门口燃放,又过了会儿,竟推着殷朱离走了回来。 鲤鱼精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个红纸包。 垂丝君起身来迎,他便将礼物交了过去,尔后坐到垂丝君左首,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殷朱离忽然又抬头来看常留瑟,眼神中隐约现出一种瞭然的鄙夷之色。 常留瑟心中一惊,料到将会发生些什么。
第27页 沉默了会儿,忽见垂丝君起身离开,过了良久都未曾归来。 他心中疑惑,正要去寻找,却被殷朱离拦了下来。 「常留瑟,麻烦推我到后院里去。」鲤鱼说道,「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垂丝君从厨房取了个桃本食盒,住院落深处走去。 到了放箜篌的屋子外面,解开锁上的诗句,推门进去点燃烛明。 隔着晶帘,陆青侯躺在宝床上,也换了件靛青长袍,配一整套翡翠带钩带扣,通体显出玉石般的剔透来。 「陆大哥,我来看你了。」 垂丝君低低唤了声,回头将食盒打开,把点心瓜果在桌上摆好。 接着点三炷香供上,再走到床边。 「今夜是除夕。」他俯身道,「可惜这里不如乐坊那么热闹,几天住下来,你一定觉得憋闷了吧。」 陆青侯自然没有回答,垂丝君坐了会儿又起身,从橱里抱出了那架青绿色的华丽箜篌来,小心地立到陆青侯枕边。 「你惯用的箜篌已损坏,这架是我后来找人做的,让你带着上路。这样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说着,又伸手拢了拢尸体微散的鬓角。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百子炮的响声,间或混杂着那些粗使伙夫们兴高采烈的声音。 垂丝君苦笑道:「你说这宅子太冷清,我就多找了几个人进来。可到了后来才明白,你指的冷清该是另一种意思。」 屋内本就寒冷,一个人自言自语更显得清寂,垂丝君不自觉地拿过一只苹果在手上把玩,经了霜的红色,不再粉嫩欲滴,而是内敛沧桑,倒像一件鸡血石的摆设。 他低头凝视了一阵,拿出把匕首开始削皮,接着道:「记得我二十岁上,你便开始与师父一起替我物色妻房,然后不停地拿画像问我有无中意。而我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那瘦长的五指慢慢转动着,银光之中红润的果皮褪下,显出苍白的果肉。 「那些话在你生前我没有说,没想到在你身后,也说不出来。」 他微微地嘆了口气,「不过我猜其实你早就明白,而是一直故意回避着,不让我有机会说出来。」 果皮中断了一下,「啪」地掉到地上。 「其实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我始终不会有机会。」 垂丝君苦笑,「其实你尚在世时,我已想过要放弃,反倒是你的猝然离世,让我无法放手,你会笑我么?我正在嘲笑自己。」 陆青侯躺在床上,眼睛安详地合着。 外界的响动不再与他有任何关联。 而垂丝君却浑然忘记了这仅是一具尸体,继续说道:「你捡我的命回来,给我饭吃,带我拜师,这十多年来我都以为,你我之间的关系是这个世上最独一无二的,所以我不容许别人和你有半点相似,不容许别人介入你我的世界。可现在我才明白,这些对于你来说应该并不算什么。」 手上的刀子一紧,勒下一块果肉。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通这些么?陆大哥。」 男人削完了果皮,又把果肉整个推回到盘子里,「因为我做了和你当年同样的事,捡了个人回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嘆了气,语调再度温和起来。 「就是和我一起把你接回来的那个年轻人,他聪明乖巧,却又jian滑成性,我对他一直不算好,甚至想利用他为你报仇。而他却一门心思地要和我在一起,甚至主动与我发生关系。我虽然被他算计了,却没有真正想过要如何惩罚他……」 顿了顿,垂丝君突然又自嘲地笑了一声道,「如果我真的惩罚了他,倒还更加受不了他那副委屈又可怜的模样。」 屋子外面的爆竹声停了有一段时间,四周万籁俱寂。 垂丝君这才醒悟,出来已经有段时间。 他缓缓伸手,又整了整陆青侯的衣袍,最后说道:「这是我与你同过的最后一个春节,陆大哥。等到清明,我就将你与大嫂合葬,棺木是我亲手雕的,你一定会满意。」 话音落尽,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惟有灯影跳动,拽出满室怪异的黑影。 偶尔,屋外一两声细枝断裂的轻响,竟然像是又下起了大雪来。 常留瑟这时候恐怕已经满宅子找过一遍了罢。 吹熄了灯烛,垂丝君起身推门面出,眼前果然扑簌簌一片儿的鹅毛大雪,待到完全适应了黑暗,他悚地看见不远的大槐树下,常留瑟兀立在雪里,鬼影儿一般。 「我明白你在山洞里说的话了……」他的声音顺着北风幽幽地飘过来,一身单薄蓝袍立在寒夜之中,远得看不清表情,头上肩上却花白一片。 垂丝君见他衣衫单薄,不由皱了眉。 「你——」 「你要说的话,殷朱离都代你传了。」 常留瑟冷冷打断道,「我不明白,难道你连当面指责我的勇气都没有么?需要让殷朱离来代为传达你对我的鄙视?」 垂丝君听了这些话,方才明白是关于那药的事,心中却又是一阵错讹,自己刚才只是将事实的真相告诉了殷朱离,而后便出了正厅。 恐怕是殷朱离自作主张把常留瑟叫出来说了话,他们二人本来就不待见,这谈话的内容便可想而知了。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朱离和你说了什么?」 常留瑟又是一声冷笑。 「他说,『我虽不懂情爱,但这世上所有以心计骗取之物,始终未能长久。只希望你以后约束言行,不要再妄图以那些心计左右他人。你们人生本就不长,又为何要处心积虑,殊不知这点伎俩,只能叫人耻笑!』」 垂丝君知道这完全是殷朱离自作主张的言语,可是听起来却也并没有多么出格。 反倒是常留瑟反应如此激烈,哪里像是做错了事的人,倒有几分恶人先告状的意味。 他正这样想着,想见槐树下人影乍动,竟带出了窄窄的一道明光。 下个瞬间,常留瑟已沖至他面前,举了秋瞳要刺向他的咽喉!垂丝君大骇,忙旋身闪躲。 然而前襟上依旧落了个窟窿,他心口一凉,胸中顿时恼怒起来。 再看那常留瑟自己也惊了一跳,手脚上顿时乱了章法。 很快便被垂丝君噼手夺去了秋瞳,压在槐树上喘息。 垂丝君怒道:「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偏要来寻个秽气?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了!」 常留瑟自然想要挣脱,奈何垂丝君使了全部的气力,直压得他生疼,于是干脆放开了嗓子吼道:「是我对不起你!行吗?是我不该偷藏了春药来勾引你,我不该死皮赖脸地缠着你!」 垂丝君听他一吼,反把心头的急火收了回去,手上一卸劲,常留瑟便脱了桎桔,紧跑两步立到石墩后面,整个人怕冷似的颤抖起来。 垂丝君这才发现常留瑟神色悽惶,脸上薄有红?,看来是借了几分的酒胆行事。 他再转念一想,若是能借这个机会,将事情说清道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也主动往前走了几步,开口道:「小常——」 常留瑟浑身一个寒噤,竟展了一抹嘲笑在脸上。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叫得这么好听?」他说,「我是耍了手段才成为你契弟的,这事儿你现在完全可以不认。」 垂丝君蹙眉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把这事情的真相弄清楚了,也不用再蒙在鼓里。」 「没有这个意思……」常留瑟低了头,似乎在玩味这句话的含义,半天之后才反问道;「那你现在知道真相了,觉得我可笑么?」 垂丝君正色道:「不可笑。」 「不可笑?」常留瑟怔怔地又咀嚼了一遍,「不可笑你还要把它告诉殷朱离听?不可笑你还要让那个本就讨厌我的殷朱离再来堂而皇之的讽刺我一次?」 「事情不是这样,你听我说……」垂丝君想要辩解,然而常留瑟决计不让他说下去。 他的声音冷得带颤,「你以为……作为一个男人的我,张开腿来勾引你是一件轻松快乐的事么?我也会痛,也会觉得羞耻,第一次时,我痛得几乎昏死过去,而你唤出口的……却不是我的名字。」 说到这里,常留瑟颓然地走了几步,跌坐在积了雪的石墩上。 「只因为是你……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是你。」 他喃喃地念着,「这明明是我们之间的事,我千错万错,你又为什么要与外人说?你为什么不照顾一下我的心情,为什么不想想,我是否会难堪……」 垂丝君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胸口苦涩,盯着常留瑟惨白的脸凝视了好一阵子,才又慢慢地问道;「你既然对我……又为什么不直说,偏要用那些迂回隐晦的手段?」 「我曾经想要向你直说的!」常留瑟笑得难看,「我以为你喜欢箜篌,于是一心也想学了来以曲喻情,那曲子叫……叫思长留。谱我都还留着,只是被你撕碎了……」
第28页 第八章 听到这里,垂丝君呼吸一滞。 而常留瑟只以为他是不记得了,于是提醒道:「不记得了么……你还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在这里……」说着,他抬手去捂自己的心口。 「所以,你叫我怎么去直说?」 垂丝君看着他慢慢埋首在堆了厚雪的石桌上,身上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于是皱着眉走过去要将他拉起来,手指不经意划过常留瑟的面颊,一片冰冷cháo湿。 他强迫小常抬起头,看见那玉琢的脸上一片水光。 不自觉伸手去触,热的,在指尖上才变得冰凉。 心中顿时像是被这热灼痛了,却反而又多伸出一只手去,将人圈进了怀里。 「小常……小常……」他?嚅,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 最后只能加倍用力地揉着常留瑟犹自颤抖的双肩,想要藉此来说明些什么。 当感觉到怀里的人终于有了点暖意的时候,心里面似乎也有什么地方温暖了起来。 似乎就算是置身于这漫天纷飞的大雪中,也不觉得寒冷了。 第二天清晨,雪便止了。 天上地下连成一片无垢的洁白。 大年初一的雪霁,算是个好兆头。 垂丝君睁眼,慢慢从堆了锦被的床上坐起,身上未着亵衣,倒是遍布了一堆堆暗红的瘀痕。 人略清醒一些,他便低头轻笑了声,捡起亵衣穿上,这时候门开了,闪进一个端着水盆的蓝色人影来。 「为什么不让小芹帮手?」垂丝君匆匆披了外袍下床来接手,却被灵活地躲了开去。 常留瑟笑道:「大年初一,理当让他们休息休息。」 垂丝君点头,「也是道理,只不过你该叫我来。」 又问,「昨夜还好么?」 常留瑟红了脸,回答:「大概是用了药的缘故,一次比一次不疼了。」 垂丝君见他不自在,也就不再与他多说,顾自下床叠好被子,仔细看了褥上,没有血迹,这才放心洗漱。 常留瑟又从外面端了早饭进来,刚摆好了碗筷,屋子外面就传来一阵鸟叫声。 常留瑟耳尖,立刻推门出去,过了会儿抱着柳叶青回来。 鸟腿上的书信已经摘了,垂丝君看着小常面上一片欣喜之色,便低声问:「这才几日,便想着小季了?」 常留瑟故做轻松地答道,「逢年过节,总要有些礼数。你昨日还说我不懂除夕沐浴涤尘之说,这次我尽了礼数,你却……」 听到这里,垂丝君便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也不再纠缠计较。 于是坐到桌边用罢早饭,二人各去忙各自的事,常留瑟也才得空取出了那张信笺细读。 小季人长得美丽,一手字却写得狗爬似的难看。 那纸笺又窄小,直看得常留瑟两眼酸涩,才将将明白了大致内容。 摩诃的确就是殷朱离口中的那个和尚,因他确实在十多年前外出游方,然后一日失魂落魄地回来,凭空说自己犯了戒律,于是讨来了枷锁锁上,奈何戒律院不治他的罪孽,他便兀自发了宏愿,说要渡化百人之后方能解开桎梏。 常留瑟将信笺重新卷了掂在手里,回头取了火摺子直接烧掉。看着那灰白的软沫飞出窗外,整个人凭空更振奋了几分。 殷朱离,你这鲤鱼精,既然要坏我好事,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此想着,他又取了一管小米迭到柳叶青的食罐里,探着含指去摸它肚皮下的软毛,一边笑道:「明日恐怕又要劳动你一遭了。」 小芹抱着壮月在廊下看雪,主人们练功的水潭里结了尺厚的冰。中秋与小春边滑边打,眼前又是一个来回。 大过年的垂丝君许了宅里每人一旬的假日。 每日只需有人轮流做好三餐便可,空闲下来的日子骤然变得百无聊赖。 「小芹!」突然有人喊他小芹回头,看见垂丝君立在他身后。 「压岁。」垂丝君拿出沉甸甸一个锦囊压到他手上,里头是外头花销得掉的碎银。 小芹自从进了空盟山,虽是下人身份,吃穿上却都没落过下乘。饶是如此,他掂着这锦囊依旧有几分想哭。 为得不是这袋里的实数,而是一份感动。 「你别忙着哭。」垂丝君又开了口道,「去帮我个忙,把常留瑟的铺盖衣物都搬到我屋里。」 这天午后,常留瑟没有留在屋里,垂丝君叫他一同下山。 说是节前匆忙,未替宅中人员发放利市,然而东主的义务却不能少,于是决定下山採办实物。 这个理由听来拙劣,常留瑟却不疑有他。 等回程已是月上梢头,垂丝君偏什么话都不说。 直待常留瑟沐浴已毕,回房却发现床上柜里空空如也。 这才叫来了躺在外间偷笑的小芹,一番逼问之后红着脸、披上外袍走去垂丝君的卧房。 男人的卧房很大,光是外间就抵得上大半间花厅,却只放了孤零零几样东西,而常留瑟却偏是个爱现的主儿,垂丝君从前送给他的那些宝物,都被他拿出来当作陈设显摆。 小芹费了好大劲才将它们收拾了,带过来照样摆在垂丝君这里,男人也只是看着满屋突然多出来的零乱微微嘆气。 夜深了,过一会儿就能眼不见为净。 洗漱完毕,垂丝君放下外间的珠帘,信手捡了卷书坐在床边看,但外界的动静也依旧能上心。 少顷,他便听见脚步声急行而来,及至近前却又踯躅起来。 垂丝君晓得外面冷,于是主动推门出去,正见常留瑟裹着狐裘立在雪里。 于是大手一挥,立刻把他揽了进来。 「为什么不进来。」垂丝君问他,「不觉得冷么?」 常留瑟回答:「我在找我的东西。」 顿了顿,眼睛已经在外间的博古架上扫了一圈,自然看见了不少数眼熟的。 垂丝君道:「现在你知道它们在哪里了吧?」 常留瑟半天没有回话,而脸又一路红到了耳根。 「为什么突然要我搬过来?」他轻声问,「我以为你习惯了一个人居住。」 「方便看你又要耍什么鬼心眼。」 垂丝君半是玩笑地回答,但见常留瑟眼中一凌,又将话锋转了回去,「契兄弟之间合该如此,你若不愿,我再将你的东西送回去便是了。」 谁料话音末落,常留瑟便一个猛子扎进厚实的锦被堆中,垂丝君见惯了他的一惊一乍,也慢慢走回到床边。 这天晚上二人都已疲倦,又说了几句话便宽衣歇息,外面天寒地冻,室内二人慢慢儿拥到一起,倒也觉得温暖。 第二天喜薇,依旧是常留瑟起早。 他轻轻下床,像是要去洗漱,却中途绕回了自己屋里,将昨天写好的信笺卷到柳叶青的腿上,推窗放了出去。 第二天过得依旧平淡,垂丝君虽然将常留瑟收进房里,却没有意思与他时刻黏做一处。 春节一过,清明便近在眼前,雪枭送来的巨大金丝楠木被截成两段放在密室,日前只是掏出了腔子,尚不及做出进一步的处理。 而常留瑟也有他自己的计较。 吃了早饭,常留瑟便带了小芹骑马下山,一路上调教了一套说辞给他,等到了城里便放他去玩耍,自己则转身朝城外的工事走去。 殷朱离修道,自然讲究阴阳五行,买下的那块地前望后靠,风水绝佳。 常留瑟骑马过桥,远远就见一圈儿藩篱,南向筑了十来间糙房,想来便是工人们歇息之处。 等走近了,他翻身下马,要从那藩篱的豁口进去,却被里面走来的一个长工给拦了下来。 「这位公子请止步,东家说,要造的是道剧以及佛堂,闲杂人等非请勿入。」 常留瑟拧了拧眉,暗自嘲笑这算什么规矩,面上却还是沉稳道:「便有劳师傅通报你家东主,说常留瑟有事前来。」 那长工点头进去了,常留瑟留在豁口等待。 他朝四下里张望,一人多高的藩篱似乎是将整块土地围了一圈儿,开口的地方都有长工把守。 殷朱离这次是动了真格,不惜血本地要一圆旧梦。 常留瑟再想起那摩诃和尚,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心里就很有一股要看好戏的欲望。 然而殷朱离却似乎是有意要为难他,约摸过了两刻钟点,都迟迟未见有人出来通传。 常留瑟强捺住心头不悦,变换了好几种姿势靠在篱笆上等待,却不小心把腰上挂着的个金镶玉火镰撞在了石头上。 「铿」地一声,倒是引起了不远处一群人的注意。 三四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歪歪斜斜靠在岸边,一身邋遢短打,看便知是那种游手好闹兼不劳而获的类型。 这时候见了那个精緻的火镰,便齐刷刷地将目光聚拢过来。
第29页 常留瑟自然明白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垃一闪,想好了要怎样给殷朱离一个教训。 他作出一副富家纨裤的模样,将火镰放在嘴边吹吹,又要取手帕来擦,手往怀里掏,再故意扯断脖子上挂的一串翠诛玉佛护身符,碧绿的珠子跌了一地,常留瑟文诌诌地吟了一句。 这时候长工终于来请,他便再不去顾那玉珠,迳自跟了进去。 殷朱离坐在第一进大殷的工事前面,看着长工们仔细刨削着本柱。 常留瑟抓紧了拳头来到他面一则,咬着牙齿笑道:「小常见过殷大哥。」 殷朱离也不与他客套,迳自问道:「找我有何事?不妨直说。」 常留瑟道:「实不相瞒,昨夜我已经搬入了垂丝君屋中,与他同榻而眠。」 殷朱离闻言一怔,他本是反对垂常二人有过多交往的,那日自作主张的那一番狠话,无非也是为了让常留瑟有所收敛,不再作非份之想。 却万万没料到,垂丝君不但没有责怪常冒瑟,反而疼他疼得更紧。 思及至此,殷朱离却也不气恼,只翻着手上的帐册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们之间的事,我是没法子管的。就算管了也是好心不得好报。」 常留瑟这时候忝笑道:「哪里是不得好报,我心里现在是很感谢殷大哥的呢。」 这话说得稀奇,听得鲤鱼「哦」了一声,倒要听他分解。 于是常留瑟舔了舔唇角说道:「说实话,殷大哥前夜的教训,乍听之时非常刺耳。小常不是大度之人,当时又惊又恼,只想着如何掩盖狡赖,正把剩下的药瓶拿了去埋掉,回来路上却遇到垂丝君,着实尴尬了一阵。」 殷朱离听了,嗤笑一声:「倒像是你的作风。」 常留瑟听他挖苦自己,并不气恼,只继续道:「我本想找个借日错开,却见垂丝君头上落的雪尘,远看竟好似老年花白一般。这时候又想到殷大哥所说的『人生本就不长,又为何要处心积虑』,心里顿时有些怅然,也不知怎么的,竟就改变了主意将真情实意和盘托出。」 殷朱离原本是个极不通人情世故的,不屑、也没有那些心计与人较劲。听常留瑟口口声声说得详细,就有几分信以为真,说道:「算你尚有悟性,然而所作所为,叫人立时原谅了却还是有些便宜。」 常留瑟顿时苦着脸道:「我的所作所为,固然是欺骗了垂丝君的感情,然而却也并非如殷大哥认为的那样全是算计与骗取。我所期待的,不过是垂丝君的一点温暖。」 说着,他忽然完全敛了笑容,痛陈道:「我知道殷大哥看面相的高明,然而小常的这张脸,却不是天生就长成这副刻薄寡恩的摸样,我眼深细长、唇角微坠,乃因儿时家境贫寒,父母双亡,餐餐飢饿又遭人欺辱,这世上一日没有任何人事值得我展颜开怀……我也想生得一脸福相,然而面对世间种种欺凌,又叫我如何能笑得出来……」这话说得凄凉,配合常留瑟交换的表情,生生逼出了殷朱离的一点同情。 然而鲤鱼又转念一想,这番话竟然分明是针对了二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与垂丝君的那番对谈。当时常留瑟并不在场,殷朱离自然以为这话是垂丝君告诉常留瑟的,哪里知道当初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常留瑟就躲在洞口偷听。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日后恐怕也再不能与垂丝无话不谈了,顿时有些不悦,却再听常留瑟说道:「其实我到这里来,并不仅仅是为了澄清我与垂丝君之间的事,而是想要告诉殷大哥,你所说的那个和尚,我可能已经帮你找到了。」 殷朱离浑身重重地一抖,双手紧紧扒住轮椅扶手,仰头看着常留瑟,竟像是要站起来。 常留瑟知道鱼已上钩,拼命沉住气。 而殷朱离始终未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只睁圆了眼睛质问道:「你莫诓我,我如何信你?」 常留瑟嘆道:「其实那天你说旧事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像,只不敢确定,垂丝君便也没有让我随便开口。后来我托朋友又去仔细查了,才确认那应该就是殷大哥要找的人。」 殷朱离忙追问:「你可有什么证据?」 常留瑟道:「那和尚名叫摩诃,你们相遇是在八年前的深秋。和尚去过陶韬、郡卜瑶和桂页等地,你们恐怕就是在那一带认识的。」 殷朱离颤声道:「我原本住在桂页仙湖中。」 常留瑟立刻舒了口气,笑道:「多半便是了,真没料到竟还有这等因缘。」 殷朱离见他如此肯定,心中反覆咀嚼着「摩诃」这个名字,也觉得越来越熟悉,嘴上不由得也念叨起来。 「摩诃……摩诃?」似乎的确顺口。 这时常留瑟又凑上来轻轻道,「殷大哥若觉得熟悉,小常这就请友人带和尚来与你一会,不知殷大哥意下何如?」 殷朱离一直在出神,听了这句话忽然抬起头来:「让我再思考一阵,明日酉时谷底再给你答覆。」 常留瑟一早就把信寄出去了,哪里还容得下鲤鱼考虑?更何况殷朱离原本就带着几分怀疑,若让他仔细想了恐怕未必上钩。 然而一日时间倒还担待得起,于是依旧不动声色地答道:「好哇,但是垂丝君本不贊成我贸然与你说明。以是也请殷大哥暂替我保密,待人上门后我自然会对他有个解释。」 殷朱离点头应了,常留瑟便称要走,这次鲤鱼倒主动叫人相送。 小常也不推辞,与那人一道返回,沿路也不曾闲着,套了些殷朱离日常起居行为的习惯路线,说话间已出了藩篱豁口。 他低头看,地上的玉珠子已经一个都不剩,再看桥边上,那些个混混也不见了踪影。驾马过了桥,却在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见到了他们。 若是要往城里去,巷子乃是必经之地。 常留瑟心中瞭然,却故意装出一副狐疑的模样进了小巷。那四人左右靠在巷子里,马匹经过时必然有所刮蹭,常留瑟骑在马上略微歉意地一笑,不料其中两人拽着他的腿,竟要将他从马上拽下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常留瑟捏着嗓门惊叫,一边顺着情势滑下马。 另两个人立刻取了马上的褡链仔细搜刮。 一个混混喝道:「你身上的银钱全部交出来!」 常留瑟一脸惊恐,从善如流地将身上所有值钱东西掏出来丢在地上,其中一人捡了,另一人则掏出把匕首在常留瑟脸上拍着。 「富家公子是吧……殷财神的朋友是吧……怎么就带了这么点的东西?」 常留瑟惊惶道:「殷公子与我曾是旧识……不!是交恶,他自幼体残而养在深山礼佛修身,这次听说他要佛道一家,我就特地过来嘲笑一番……壮土若是与殷公子有隙,可千万不要……」 「废话!」混混道,「我只看你的钱,管你是谁!」说着,竟兀自一手伸进了常留瑟怀中,狠狠地摸了一把,确认没有私藏之后才悻悻然抽回。 常留瑟暗中咬牙,面上还是哭丧道:「我一个访客路人,身上能带多少银钱,自然比不上殷公子殷实……」 一个混混道:「那殷财神身边整日围那么些长工,哪有你这傻羊这么好宰?」 另一个似是受了点拨,接着道:「你既然与他是旧识……不如带我们去他的宅院!」 常留瑟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你看那工事之外都要隔着藩篱,家宅又怎么能由人随意出入?就算我带你们去了,宅里的护院你们又能对付多少?」 那些混混本就是些不甚灵光的,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几分薄理,于是懊恼道:「横坚先宰了你这只肥羊再说!」说看,就要把常留瑟捆住了往河里?。 常留瑟一听,慌忙求饶道:「天寒地冻,各位壮士若是要是饶我一命,我倒有个发财的主意——」于是故意遮遮掩掩地将殷朱离明日的行程说了,暗示他们可以绑架勒索。 那几个混混听了心花怒放,却更不放心让他离开,还是将他捆了推下河去,常留瑟也不反抗,迳自装死,只等到四人离开后才纵起轻功跃出。 没关系,报仇便在明日。 闲来无事,不如出去走走。 第二天午时起,常留瑟便有意缠着垂丝君。 说是宅子里储备的食材用尽,他便央求着要亲自去山下买办,正巧垂丝君也要补些木工用的器具,二人结伴下山,各自办了事,又约好在城内某处会合,顺便探望殷朱离的工事。 将近酉时,二人过了桥去,却见藩篱闭锁。 「东家今日要回山里,已经动身有一段时间了。」守门的长工如是回答。 常留瑟道:「殷大哥用的轮椅,等到山脚下爬还有一段时候,不如我们快马赶上,说不定还能陪他一程。」
第30页 垂丝君点头应了,二骑掉头便往山脚去。 殷朱离策动轮椅往山脚行进,只要到泉边就可化回鱼形,顺流游入谷中。 然而水声明明己到了耳边,他却见几个红红绿绿的混混从石后走出来,手上拿着刀具粗绳、麻袋等物,分明来者不善。 殷朱离暗忖不妙,加紧了想要逃进水里,却被其中一人眼急手快地拉住,狞笑道:「殷财神,这么着急要去哪里啊?」 殷朱离细瞧那几人,发现是经常在工事藩篱外游荡的混混,心中便明白会遇上什么事,也知道着急无用,于是镇定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然而镇定对于混混也是没用的。 常留瑟与垂丝君赶到的时候,正见几个混混拖着个硕大的麻袋想要离开。 地上零星散落着几滴血迹,岩石后面露出了木轮的一角。 垂丝君蹙眉道:「轮椅!」下个瞬间太凤惊蓝出鞘,常留瑟也从怀里抽了短刀,那群混混见了常留瑟,俱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然而未及开口,就都被手起刀落地解决了。 垂丝君本就是杀手出身,手下不留余地,所以等殷朱离青着脸颊从麻袋中爬出来,所能见的无非是一地横尸。 「殷大哥你没事吧……」常留瑟摔了匕首扶起殷朱离,看见他颈上脸上俱是擦伤瘀痕,腕上甚至还婉蜒落下几道血迹,心中甚是小小的快意。 垂丝君将轮椅椎了来,二人力把殷朱离小心移回座上。 又等鲤鱼喘气回神,才听他将经过叙说了一遍。 「这些狂徒,死有余辜。」常留瑟惧恨地念道,「无论如何,殷大哥受伤是事实,今晚就请到我们宅里休养。」 垂丝君意外常留瑟会做出如此豁达的邀请,下意识地朝他望了一眼。 这个举动却收入了殷朱离的眼中。 「不必了,小伤而已。」鲤鱼淡然推辞,「我还有事要回谷去办。」 垂丝君听出了这话里对自己的疏离态度,再想到殷朱离曾对常留瑟说过的狠话,还以为自己也被一併儿记恨进去,一时间尴尬着不知该如何说话。 而常留瑟倒在这时安慰似地握了他的手,悄悄道:「殷大哥既然另有要事,我们也不方便强留。」 殷朱离见二人这番亲密,联想起昨日,常留瑟所言之事八成不假。 自己分明一番肺腑之言,到头来反而里外不是人,顿时心灰意冷,暗暗决定不再淌他们的浑水,立刻就要掉头转回泉水边上。 常留瑟紧走几步道:「殷大哥,让我送你一程。」 垂丝君未动,而常留瑟倒显得殷勤慡利,推着殷朱离到泉边,又扶他走进水里,目送着鲤鱼离开,才又转身笑道:「大哥,我们也该回去了罢。」 说着就去牵马,而男人却立在树下不动,常留瑟将芒青牵到他面前,这才看清男人面上一派肃穆。 「你前夜不才与他争吵过么?怎么突然殷勤起来?」垂丝君问道,「该不会又在耍什么心眼吧。」 这话听得常留瑟背上一阵冷汗,倒把心横了,大着胆子笑道:「这都被大哥你看出来了,小常佩服。倒不知大哥以为小常这般心计,又是所为何事?或许是我又看上了殷大哥,开始想要讨他欢心了……」 垂丝君其实只是凭着直觉随口一说,并没有根据,见常留瑟竟有几分认真,便掐了话题道:「我只是随口,不用当真。」 常留瑟暗中定了神,又接着说道,「殷大哥之所以会如此冷淡,恐怕还是在气我玩弄心计。俗语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自然需要由我主动,大哥你就别管了。」 垂丝君嘆道:「希望你能解开便是了。」 回了山宅,二人将东西交由粗使们打点,等到用过晚膳,常留瑟趁天色末晚,拿着一盒伤药下了谷去。 殷朱离坐在轮椅上,细瘦的五指轻轻拂过药盘上一排蔓形装饰,嘲笑道:「这盒伤药本来就是我调了给垂丝君的,怎么又拿回来了?」 常留瑟拍了拍脑袋,吐舌道:「我就忘了殷大哥本就是药师……不过即便是药师,独自上药是否也多有不便?」 「不妨事。」 殷朱离扬了扬手腕,显出包扎仔细的一段白布。 「我已经做了处理。」 常留瑟笑道:「这便好,垂丝君也关心殷大哥的伤情呢。」 殷朱离闻言反而皱了皱眉。 相较于垂丝君忽然变得暖昧不清的态度,常留瑟却能够坦率承认自己的错误。 殷朱离向来只对单纯的事物情节抱有好感,在这件事上,反而欣赏起了常留瑟来。 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才又说道:「方才之事,忘了道谢,若不是你与垂丝君赶到,我恐怕已被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常留瑟立刻推让道:「小常未敢居功。若不是垂丝君说要来看看工事,我们恐怕也遇不上殷大哥。」 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殷朱离一眼,道:「更何况,我今日本就应该来看殷大哥。」 殷朱离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之事,忽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说道:「你若真有把握,我也很想见见那摩诃和尚。」 常留瑟终于遂了心愿,单纯地眉开眼笑起来。 他又坐了一会子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又揽下活儿,说要负责殷朱离来回山里的安全。 鲤鱼懒得与他争辩,也就由着他去。 常留瑟高高兴兴的从崖底上来,被正月的冷风一吹,心中却突然有了些茫然:自己花了这些周折将摩诃和尚带到殷朱离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撮合显然不是本来的目的,然而撮合之后再报复的拆散却又显得荒诞——尤其在眼前的状况下,殷朱离似乎又并不那么惹人讨厌了。 他这样想着,方才的胜利的兴奋便消失得无踪,即便是后来回了屋内歇息,在黑暗里被垂丝君压在床上动作,也觉得性趣缺缺。 似乎是顶了牛角尖,非要想个透彻不可。 然而事实上,他却不是个凡事都能看得通透的主儿,等到衣服卸完了之后,整个人就好像在沸水里煮了似的活鱼,扑腾起来。 时间很快又过了七八日,事事都回归了正轨。 常留瑟例行习武的同时,每隔一日便下山护送殷朱离往来于城谷间。 如此以往,两人的关系便宽动不少,而元宵也近在眼前了。 当日正午饭后,常留瑟抱了剑坐在亭里出神,忽然一道绿光扑闪到他面前。 小常忙歪了肩膀叫小鸟停过来,一边取下它腿上的信笺,是说季子桑已带着摩诃和尚来到附近。 今日正应该是殷朱离回谷的日子,只要经过安排,顺利见面不成问题。 倒是垂丝君那里,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先斩后奏?既然已是迟了,那便干脆来个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权到晚上再说。 申时末,常留瑟从山宅出去,城里街上已架起左右两排竹竿,系了彩绸,挑着各式各样未亮的灯笼。 他一直穿过城,来到东向城门口,天色这时开始晦暗。 他系了马匹,团手立在冷风里,一直等到守门的高呼了两遍「关城门了!」这才隐约看见远处驿道上行来风尘僕僕的两个人影。 殷朱离坐在藩篱边的一株梧桐树下,头顶光秃秃挂了一片棕褐色的刺果——如他现在的心情。 常留瑟骑着马缓缓过桥而来。 「今天怎么来得晚了?」殷朱离不客气地问道,看着小常将马匹牵进藩篱,又拿来一条毯子搭到他腿上。 常留瑟笑道:「城里正布署灯会,走街的人也多,于是就迟了点。」 城并不大,即便是摩肩继踵的程度下,横穿也不需要半个时辰。 殷朱离想见这其中该有猫腻,却也懒得与常留瑟计较,只吩咐道:「我们走罢。」 常留瑟应了声,绕到后头推动轮椅。 二人过了桥,朝城里走去。 虽然已过立春,酉时中的天却还是沉着墨染。 小城街道上各色花灯齐亮,共同跃动出新年热烈的光景来。 常留瑟推着殷朱离走过最热闹的街道,小心避开人cháo。 垂丝君嘱咐他带殷朱离回山宅过节,然而若要谈论元宵的气氛,又如何比得上眼前这条五光十色的长街! 「殷大哥,我做主,咱们不要这么急着回去。」常留瑟从后面探头说道,「山上冷清得紧,先在这里凑个热闹可好?」 殷朱离嘲笑他的孩子气,再看满头灯花,却也多少衬出了些山里的寂寥,于是与他约法三章道:「你且去玩,但是猜出十个灯谜就要随我回去。」 常留瑟痛快地应了,边推着殷朱离到竹架下面,专寻那些别人解不出的灯虎来猜。 殷朱离坐在轮椅上,猜不着灯谜,抬眼尽是行人的前胸后背,少时就觉得无聊,兀自推了轮椅到暗处,静静看着大家嬉闹,却也觉得平和而温暖。
第31页 回想起自己水府的冰冷,心里又不自觉地期盼起了某个人的到来。 他只是感嘆了一会几,回神过来哪里还见常留瑟的人影?殷朱离左右张望了一阵,又抬头看见月上半天。 他不准备寻找或者等待,很干脆地推着轮椅朝城门而去。 长街的尽头,灯火立刻暗淡落去,四下里只挂着五、六盏寻常灯笼。几个走墙的妇女边走边叨念着祈福的语句,地上剩一地爆竹的红纸,空气中残留着火硝的气息。 殷朱离摇着轮椅,在一地春节的碎屑上行走,约莫行了二十丈的距离,隐约看见前面有一个身影,匆匆忙忙像是在寻找着谁。 周围不甚明亮,殷朱离的双眼却在瞬间被一身破旧的袈裟刺痛。 「摩诃——」他试探着叫这个名字,声音不大,但周围很静。 他看见那袈裟停住脚步,回望,却又突然回过身去,竟想要跑开,且几步就逃进了阴影中。 坐在轮椅上来不及追赶,殷朱离只能大喊一声:「和——尚——站住!」 那高大的背影抖了抖,但确实停住了脚步。 常留瑟看着殷朱离走出长街,季子桑也已将摩诃和尚留在了城门附近。 剩下的见面便只能听凭自然。 「我不明白,你让他们两个见面,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小季立在角落,手心里抓着一粒牛胶糖,他咯咯笑着剥了糯米纸儿,用指刀切了一半塞到小常嘴里。 常留瑟伸舌卷了软糖,困惑地回答:「最初是想看他们的好戏,可是越到后来,就越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小季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想不明白,我倒是能够替你想明白呢。」 常留瑟笑道:「你倒是帮我解释看看。」 小季道:「我说你就是心软,吃苦不记苦。别人损你那么多,你转身就忘了,反而倒替人家做起媒来。」 常留瑟反驳道:「我已经叫他被那些混混欺负了。算起来倒也该扯平了。」 季子桑嗤笑:「别在我面前装大度了,要我说这笔帐还直没完。你想,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那殷朱离为什么凭空就认定你是一个歹人?」 「面相啊!」常留瑟答得毫无犹豫,却被小季狠狠拍了一下脑袋,嘲笑道:「你还真信?明摆着是殷朱离看上了垂丝君,这才有意无意地要中伤你。」 常留瑟惊道:「怎么可能,那和尚是来做什么的?」 季子桑冷笑道:「对啊,你把人家大老远地拐来是要做什么,说不定和尚道士只是寻常的朋友,你倒是玩起了拉郎配来。」 常留瑟道:「你才是胡说,殷这里对垂丝君明明没有那种意思!他对那和尚的态度你是没看见……」 小季见他有些急了,又安抚道:「你且别急,这事也许是我看走眼了。或者那殷朱离是两边都看得顺眼也未可知。」 常留瑟听了,愈发觉得荒诞:「还有人能同时爱上几个人的?」 「当然有啊。」季子桑指了指自己道,「我不就是?」他扳着指头数道,「你、垂丝君、归尘主人……」 常留瑟连忙捂了他的嘴,低声道:「小声点儿罢,也不怕被他们发现。」说着,又探头出去看和尚道士的动静。 小季嘻嘻笑着只顾玩小常鬓旁的一缕长发,好像刚才说的只是玩笑话。 那和尚似乎是被殷朱离缠住了,二人依旧在原地絮叨些什么。 常留瑟听不清,于是依旧回来与小季说话,无非是交待一些最近发生的琐事,却刻意隐去了自己与垂丝君表露心迹的那一节,末了还长嘆一口气,说道:「我还不知道怎么把和尚的事告诉给垂丝君呢。」 「这事好办!」季子桑慡快道,「摩诃和尚过来的事,尽管推到我身上,就说是我从你这里听说了和尚的事,擅自找了人带来。」 常留瑟点头应了,又勾起另一桩疑问来:「你究竟是如何把和尚带到这里来的?总不是直说了要带他来看老情人吧?」 季子桑但笑不语,伸手到荷包里摸了两片大大的红色鱼鳞来。 常留瑟立刻咂舌道:「你这样,估计要把和尚吓坏了吧?」 小季刚要回话,不远处和尚道士的说话声突然止了,随即有车辙声缓缓朝这边过来。 季常二人忙要躲进暗处,却听和尚的声音拐了弯地过来:「二位施主,时辰不早,也请现身罢。」 说着,摩诃推着轮椅便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摩诃大师。」 常留瑟与那和尚素来不合,这次见面却不得不好声好气,幸有小季体贴地档在前面,多少减轻了几分?尬。 「有劳二位牵线,我才能找到这个『旧友』。」 轮椅上的殷朱离面色苍白,「旧友」二字倒像是从牙fèng里嚼出来的。 他身后的摩诃和尚则薄有几分无奈,黑着脸说道:「我们方才约定,共同监造完城外庙宇,并在这段时间内将旧事釐清。」 小季问道:「大师决定留在这边庙堂里了么?摩尼寺那边又该如何处署?」 和尚回答:「贫僧只为修庙积德,却并无打算长留此处,等到尘缘一了,自当退归摩尼。」 话说到这里,一边的殷朱离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常留瑟忙打圆场道:「时间充裕,我们不如回了山再说。」 此时月近中天,众人点了头,便往山上行去。 为了隐蔽,垂丝君只叫人在春节点亮宅灯,其余日子即便元宵也不能开例。 于是入了深山黑阕阕一团,心情不好的二位愈发阴沉,就连常留瑟都凭空地忧心忡忡起来。 又转了几个弯,几株古木的掩映下,山宅便在眼前。 让常留瑟感到惊讶的是门开着,一个高大身影立在阴影里。 常留瑟的晚归併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地方,以他现在的实力,江湖上已鲜有匹敌。然而垂丝君依旧不自觉地等在门口,候着个合理的解释。 直到远见了来人,反而把这个初衷给忘记了。 「这是唱的哪出?」他问常留瑟,「总不见得是你跑到临羡去接过来的罢?」 常留瑟刚要开口解释,倒被季子桑枪了先道:「垂丝好友!我是来讨还你欠的那一干人情债的!」说着三两步走进门内,抓了垂丝君的胳膊就去解释和尚的事。 常留瑟则请了和尚道士进门,迎到正厅里,一边又吩咐了几个老头去张罗客房。等到打点妥当,小季与垂丝君也正好进来。 常留瑟立刻起身插到二人中间,却又怕垂丝君责备自己小器。 然而男人神色平静,也不去管常留瑟的反应,迳自对和尚道士说:「二位之事,我已大致听小季说了,末曾想到竟是这样凑巧。大师既然然留于此地,不如就住在宅内,也好有个照应。」 那摩诃和尚对垂丝君的印象尚算不错,也就应了下来,老朴们很快呈上了温好的元宵,众人便各自取用了些,点心做得精巧,搭配的馅料彩名,尚能透露出一丝节日的喜气。然而偏偏叫了这几个各怀心事的人聚在一起,吃出一片疑云密布,令人喘不过气来。 席上常留瑟几次试图与垂丝君搭讪,都被男人淡淡地敷衍了去。 那模样既不像是生气,却也不如平日里和悦,竟带着些儒士文生的忧郁,直看得常留瑟心中如猫抓,恨不得扑上去压倒。 用过了晚膳,众人又寒喧几句,便各自收拾沐浴。 垂丝君让常留瑟洗了,自己则先回屋去。 等常留瑟披着头发走出来,却见男人立在园中的桂树下面出神。 他走过去轻轻问道:「大哥可有心事?」 垂丝君明白是谁,也不抬头,低声道:「让殷朱离与和尚见面,归根结底还是你的主意吧?」 常留瑟知道瞒不过他,干脆承认下来,同时补充道:「我事先徵得了殷大哥同意的。」 垂丝君没有出声责备,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嘆道:「见面又能如何?一个和尚一个道人,不过是暂时拥有了披此,很快又是一场分离。」 常留瑟不想从垂丝君口中听到如此消极的言论,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上前,环住了男人的后腰。 「小常会永远陪在大哥身边,碧落黄泉,常留瑟与垂丝君,永远不谈分离。」 说着,他把头贴到男人宽阔的肩上。 这无稽的誓言让垂丝君觉得好笑,但细细品尝,却又觉得说不出的温暖。 他反捏了手臂拉到身前,四目相望,竟觉得常留瑟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好可爱,下个瞬间,是他主动低头,吻上了常留瑟的嘴唇。 常留瑟浑身激灵,这是继初夜的狂乱后,垂丝君第一个主动的亲吻。 那湿热的温柔复盖在唇上,挤压着进入,搅乱了气息与神志,甚至也汲取了体力。 常留瑟将手环到男人项上,整人略嫌无力地向后仰着,张开双唇接受侵略。
第32页 也不知吻了多久,二人慢慢分开。 常留瑟在雪地里站稳了,看垂丝君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拿出一盏淡黄色的纸灯笼来,也不是什么别致形状,风箱般能摺叠的纸腔内插着一截腊烛。 垂丝君点燃了腊烛,将灯塞进常留瑟手中。 「元宵没有灯总是不行。」他说,「这是我做的。」 常留瑟抓紧提手,低头看了许久,突然一口吹熄了灯烛。 垂丝君猜不透常留瑟的想法,只当他不喜欢这么朴素简陋的东西,心中顿时有些失落。 这时候又听常留瑟说道:「这是你真正送我的第二样东西,就算是里头的蜡烛,我也捨不得用,拜託你给我一样永远也用不坏的东西罢。」 男人哑然失笑道:「我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怎么说这才是第二件?」 常留瑟轻笑了一声:「你给的礼物,第一件是寿桃,第二件便是这灯笼。那些寻常宝物只能算是辛苦钱,怎么能和大哥的心意相比较?」 这话说得熨贴,垂丝君虽不愿表露心迹,却默认了小常的这番解读。 两个人立在桂花树下静静地相拥了片刻,一同进了屋内。 也都没留意到,一排樟树后面的月门里,季子桑幽幽地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地远望着。 正月十六开始,山宅里所有人的生活便因为访客的到来而发生了多少的改变。 摩诃和尚还算沉稳,而季子桑却不容易对付。他说要在中原停留玩耍,便整日缠着垂丝君与常留瑟嬉闹。 垂丝君无奈,干脆又准了常留瑟一旬的假期,叫他陪着小季。于是两个鬼灵精在一起混乱地过了几日,和尚与道士的事反而湮没去了。 直到有一日黄昏。 「摩诃大师,大师他说他要走!」小芹慌张地在门口禀告:「刚才大师和殷公子回来,两人在屋子里说了几句,大师突然怒气沖沖地夺门出来。说是要立刻回去摩尼寺,几位老伯与小季好歹将他劝住,现在人正在正厅。」 「摩诃和尚?怒气沖沖?」垂丝君重覆道,「什么事会让他动怒?」 常留瑟也好奇道:「也不知道殷大哥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我说要双修。」 殷朱离异常平静。 好事不好事的人都聚到了正厅,摩诃和尚黑着脸坐在上首,殷朱离与他相隔了四个人遥遥相对。 「双修?」常留瑟失声笑道,「殷大哥竟然说要和大和尚双修?」 众人听了,多少也有点惊骇,少顷之后又觉得好笑,却都憋着闷气不敢出声。 只有小芹一人槽懂,扯蓍和尚的衣袖问道:「大师,双修是什么?」 摩诃和尚这时已回复了镇定,略微别过脸去,低声道:「我所知道的双修,乃是密宗的一个法门,需要男女双修……」说到这里便又沉默了去。 季子桑立刻笑道:「难道大师是以为殷公子在向你求欢?怪不得要恼羞成怒了。」 此话一出,四下里闷笑立时止了。 这本该是和尚道士私下的体己话,却被一个外人当众说得清楚明白。 在场之人齐刷刷地观望,猜测鲤鱼接下来会有何种反应。 第九章 殷朱离也微红了脸,怒瞪了季子桑一眼道:「道家双修确有阴阳和合之说,却并非单纯的房中术,更何况我说的根本不是道家双修,你们自己要往那方面想,却别把我也抹黑了!」他说得气急,这反而勾起了众人更大的好奇。 常留瑟凑上去小心地问道:「小常鲁钝,不知殷大哥所指双修之事,究竟是……」 殷朱离不耐烦道:「佛道双修。」 一群人对双修之术不甚了解,佛道双修更是前所未闻。 唯有摩诃和尚立刻明白了过来,眼皮重重地跳突一记,面上露出尴尬之色。 「你们当我修建佛堂道观是做什么用?」殷朱离冷笑道,「七年前我与他的道佛之争没有结果,这次本就是该做个了断。双修之中切磋,不正是最合适的选择?」众人皆恍然大悟地点头。 摩诃和尚脸上更是阵青阵红地变幻莫测,坐在一旁的小季小常二人暗中交换了眼色,都看明白了这是怎么样一个局面。 而摩诃和尚动了几心,而殷朱离却别扭嘴硬,所以一个才将单纯的佛道双修看作阴阳和合,而一个却又死不认帐,导致和尚尴尬无比,自然想到了要退却。 正厅中沉寂了片刻,一直作壁上观的垂丝君这时候圆场道:「双修之说,世内世外表意不同,摩诃大师身为释教弟子,佛门本身并无双修之说,会有此番误解也在情理之中。」 季子桑立即附和道:「其实佛教密宗亦有双修的说法,确实与阴阳和合有关,大师作此番联想倒也正常。」 众人以为这是在替和尚说话,却见季子桑薄唇一抿,又生生掉转了话头道:「然而别人视双修为登仙之路,和尚却避若洪水猛兽,敢问这里面又有什么缘由?莫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见yin之人心中——」此话犀利刻薄,听得在座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而摩诃本人更是再坐不住,青着脸站起身来道一声「告辞」,便向门外走去。 众人来不及挽留,人已经走了好几步,到了殷朱离身后,却冷不防被鲤鱼一把抓住了衣袖,喝问道:「你又要往哪里去!」 和尚虽然一惊,但未极收住脚步,竟将殷朱离从轮椅上带了下来。 殷朱离双腿无力,离了座便歪斜斜往地上倒去,额角在桌沿上磕了一记。 「冬」地一声,众人心惊胆战,边上的棋叟与小芹慌忙将鲤鱼扶起,而摩诃和尚也就此定定地站住了。 殷朱离撞得不轻不重,额上隆起了一个铜钱大小的肿块,中间一道横口,渗出血来。 厅里顿时有些混乱,垂丝君让棋叟检查伤口,自己则将愣在一旁的摩诃和尚带到了外面说话,余下几个僕役知情识趣地退下,最后只剩下常留瑟与季子桑留在正厅里,面面相看,最后竟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小常嗔道:「人家已经头破血流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小季反问:「那你笑什么?」 小常道:「我只是笑那个傻和尚被鲤鱼吃定了。」 季子桑摇头道:「我倒觉得鲤鱼未必真要定了和尚,不过只要有我在,无心也能变成有心。」 常留瑟惊讶道:「你又在想什么鬼点子?我已经不想报复殷朱离了。」 小季瞪了他一眼:「谁为你做事呢!我是真心想撮合这对,刚才的事会闹成那样,都怪我多嘴,自然也需要我来补救。」 常留瑟心里全然不相信这番言论,只在口头上敷衍道:「那我倒要看看你的手段。」 第二日清早,常留瑟提着剑往练功场去,路上经过厨房,远远听见一阵吵闹声。 走过去看,原来是茶叟堵在门口不让小季进入厨房。 「为何不让我进入?」季子桑艷丽的脸上如结霜雪,「难不成你们还缺我做一锅汤的食材?」 「这倒不是……」茶叟一时语塞。 垂丝君本人曾吩咐不让季子桑靠近厨房水源,提防他兴之所至,下些稀奇古怪的药物来捉弄别人。 这种理由,显然不能摆明了说,小季一番逼问之下茶叟吞吞吐吐,这时候见到常留瑟,如同见了救兵,忙将事情的经过悄悄交待了一遍,请来他做个决断。 常留瑟问小季:「一个大清早的,熬汤倣什么?」 小季答:「不就是昨天和你说过的补救么?我准备先看看殷朱离的伤势,顺便就熬些补品给他端去。」 常留瑟点头道:「这倒是一件好事,要不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做,茶叟便不会有意见了。」 说着就转头去看老头的反应。 茶叟的本意是不让季子桑在伙食上动手脚,现在有常留瑟替他看着,出了事也有人扛着,于是点头同意,放人入了厨房。 山宅的厨房,是由三间大屋构成的,存放着集日一併採办来的蔬果干货,以及一些食疗药补中经常要用到的药材,容易腐败变质的肉食则放在地下的冰窖内。 小季进了屋,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来,上面歪歪斜斜地列着一熘食材药材。 二人便分头寻找,用竹篮装好,末了又从冰窖取了块硬梆梆的牛肉来,这才慢悠悠地往灶堂走去。 常留瑟蹲在水缸边洗莱,季子桑用内力将牛肉化开,却发现手边根本没有合适的刀具。 「等我去找一找。」 常留瑟起身走进内室,还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外面忽然又喊了声道:「别找了。」 出来一看,小季已经用锋利的指套将牛肉切成薄片一张张巴掌大小,透得过阳光。 「这倒是省事。」 常留瑟愣了一愣,凑过来拈起一片仔细观看,「上次连石头都切得动,这些肉更是不在话下了。」
第33页 季子桑得意道:「那是自然。说到上次那些石头,我给你配制的那种药汁,你是否已经开始服食?」 常留瑟答道:「还没呢,不是要等半年才有效么?」 小季掰着指头推算给他看:「半年早到了。照你现在练功的进程,很快便能达到垂丝君的要求。到时候他再拖你出去送死,断然不会再有好命全身而退了。」 常留瑟点头道:「所言极是。」 想了想又问,「那装药汁的瓶子式样有些古怪,我想换个普通的模样,才不会引起垂丝君的怀疑。」 「这倒是没什么不可以的。」季子桑答道,「只是那些药汁无色无臭,从外观看来与清水无二,我倒怕你自己搞不清楚,弄错了便糟糕。」 常留瑟笑道,「我分不清楚,自然会找你帮忙分辨啊。」 小季撇了撇嘴:「我的办法便是找个活人来试验——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手段。」 常留瑟连忙摇头道:「那我还是算了罢。就我这粗性子,一准会搞错。」 说着,歪了歪脑袋将食材一样样放进紫砂烛锅子里,端到灶膛上。 这时候屋外起了一阵穿堂风,将季子桑搁在案头的流水帐本吹到了半空,被常留瑟一把抓住了按回桌面,顺手从怀里取出一团绿色的玉石压住。 季子桑抬眼,啧了一声道:「好精巧的骷髅,哪里弄来的?」 常留瑟故作不经意地「哦」了一声:「是垂丝君给我的镇纸啊。」 小季喘笑道:「这东西要是被垂丝君看见了,不打你个皮开肉绽?和我也不说实话,不够朋友哦。」 常留瑟也不紧张,笑着反问道:「你倒说说这是什么?」 「我说……」季子桑似笑非笑地拿起那个骷髅,转了个角度,露出颅后一串细小的文字。 「梵语。」 他指着说道,「尸——陀——林主,你怎么解释?」 常留瑟这才不紧不慢地笑道:「是从尸陀林里顺出来的,你看看是不是上品?」季子桑放在手上揉了揉,笑道:「不仅是翡翠的,而且还是尸陀林专用的信物。你莫不是从尸陀林主身上顺出来的?」 常留瑟哪里知道这许多,吐了吐舌头再编造不出什么谎话,又听小季说道:「有件事我本不准备告诉你的,临羡附近的道儿上传言,尸陀林主正在寻找那个杀了明妃的年青人——也就是你。」 常留瑟吓道:「哈?找我做甚,寻仇么?」 (上部完) 千金买骨(下) 简介 是否无论他如何算计,终究无法得到垂丝君? 讨来的冰精,又被男人变着法子拿了回去, 竟是为了生不同寝死却同穴的双棺作冰饰…… 可笑自己的多情成了垂丝君眼中的无聊! 那就割袍断义,再不纠缠! 可天涯茫茫,常留瑟又能往何处去? 归尘主人「碰巧」招待了他,又「碰巧」给了他提点。 他常留瑟可不是听话的主, 只不过一下山就被尸陀林主带回去当了明妃, 最初为了垂丝君而想手刃之人就在眼前, 还居然成了收容自己、提供自己无虑衣食的伴侣! 这原本就与自己无仇怨的人物, 真就要成了常留瑟后半生的依託了吗? 得知常留瑟投奔令自己恨红了双眼的仇人, 垂丝君怒不可遏,仗剑就杀入了尸陀林…… 大仇能得报否?与小常的爱恨又如何解清? 难道真要落得最终,散尽千金,只得一抱情人的尸骨? 第一章 「当然不是。」 季子桑笑得促狭,「似乎是叫你去继任明妃的位置。」 常留瑟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听季子桑压低了嗓门说道:「尸陀林的规矩,听说一直是能者居之,明妃既然是你杀的,顶替她位置的人也就非你莫属。这在尸陀林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常留瑟怒极反笑,「我看那尸陀林主脑子是有毛病了,我一个大男人,如何做他的明妃?」 灶上汤头滚了一次,季子桑揭开盖子舀去浮沫上面冷笑道:「用你和垂丝君燕好的本事啊。」 常留瑟顿时飞红了脸,干咳两声便将话题扯开,「说起那尸陀林主还真是十足奇怪,回山之后我也翻看了一些密宗的典籍,却从没听说过尸陀林主还有明妃的说法。因为那尸陀林主本来就是双生神,由代表了阴阳的男女骷髅共同组成,现在多了个明妃,难道算是小妾不成?」 小季嗤道:「那观世音不也曾经蓄着小髭?到了中原却成了个贵妇的横样。尸陀林主两人交一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常留瑟觉得有些道理,而转移话题的目标既已达到,便也不再去深究。 两人又胡乱聊了些有的没的,不觉挨过了一个时辰。 灶上汤头滚了几次,便由小季盛到盅里,二人前后往殷朱离临时歇脚的院落走去。 殷朱离的院落处在山宅深处,外头被柳树密匝匝地环抱了一圈。入了春季,招展的垂枝上多少绽了些暗绿的芽苞,远看倒也有些生气。 院门虚掩着,看不出里面的景色。常留瑟正要推门,伸出去的手却被小季轻轻撞开了。 与此同时,门里传来轻轻幽幽的对话声。 殷朱离坐在轮椅上,背靠一株光秃秃的桃树。 摩诃和尚立在右边,垂眼望着他额上裹着的白布,轻声问道:「伤势如何?」 「不妨事。」 殷朱离绕开他的目光,摇头说道:「已经叫人作了包扎。」 摩诃和尚犹不放心道:「不要留下疤痕才好。」 殷朱离随口答:「当年被人咬得浑身都是疤痕,再多这一道也是无关痛痒。」 和尚听他提起过去,又立刻变得默然。 如此面对面地无语了一阵子,殷朱离嘆道:「你还在为过去之事耿耿于怀。」 摩诃和尚轻嘆:「大错已经铸成,介怀无用。我发愿渡化百人以冼脱罪孽,待百人之数满足,过去的是非即将与未来的我无关。」 「与你无关?」殷朱离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抬头,脸色比额上的那块白布更难看。 「过去的是非与你无关,却与我有关!你因为救我而背下的业债,我自然有义务替你承担。」 摩诃闻言,讷讷回头道:「我从未想过要你承担,你又是何苦?」 殷朱离笑得难看:「我不管你的想法,只求无愧于心。」 摩诃和尚嘆息道:「你为了求一个问心无愧,却要叫我现在整天面对着你,进退维谷,如坠阿鼻。」 「阿鼻地狱……」殷朱离一腔热血轰地冲上脑门。 「这是你的心里话么?」他颤声提问,「你竟然厌恶我到了这种地步?」 摩诃和尚心中一痛,忙分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与你的这种关系,退也退不开,进……也进不了,着实令人困扰。」 然而殷朱离已经不听他解释。 门外小季小常二人听出了僵局,于是推门而入。 「殷公子可在?我们特来探望。」 「阿弥陀佛,又是你们!」摩诃和尚本想追着鲤鱼继续解释,然而见到这两个魔星,立刻改变主意转身告辞,留下殷朱离一人生在林翳阴暗之处,冷淡地问道:「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小季将炖品放在石桌上,一边添油加醋地介绍里面的药物以及功用。 殷朱离极有耐心地听完,却婉拒道:「二位心意殷朱离领了。然而鲤鱼平素不茹荤腥,这份炖品只怕是无福消受。」 季子桑听了嘿嘿笑道:「这倒无妨,其实我也只是想要借着这碗汤的由头,来探望一下殷公子。」 殷朱离皮笑肉不笑:「我与季公子萍水相逢,何劳费心?」 季子桑摆了摆手,笑道:「哪里没有关系,只要是美的人事,我小季就会特别看在眼里。殷公子清格出尘,实在让我喜欢得紧。」 说到这里,边上常留瑟苦笑一下,看着小季的花痴之症发作。 殷朱离听了这赤裸裸的溢美,非但不见开心,眉心的川字倒更深刻了几分。 他道:「季公子抬爱,只可惜我殷朱离一介修道之人,对于世俗的七情六慾并无体认,只怕终究要让公子失望了。」 季子桑似乎就是在等他这一句话,立刻笑咪咪地回道:「殷兄非是无情,而是未敢于用情。」 「你这话我不明白。」殷朱离打断他,「季公子不妨说得直白些,拐弯抹角也未必达得到你要的效果。」 说到这里,他更别有深意地上下打量着季子桑,那神情冷填中带着不易觉察的鄙夷,与当初他为常留瑟相面时一模一样。 季子桑显然也不喜欢被这般打量,于是同样回瞪着鲤鱼。
第34页 他的眸子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魔力,似乎能摄出别人的心神。没过多久,殷朱离便颇不自在地别开脸去。 明白这样发展下去,殷季二人势必发生冲突,常留瑟原本想要作些斡旋,然而殷朱离那种轻视的眼神,又让他有万般不悦,反倒更想要煽风点火,引出一场好斗来杀杀鲤鱼的傲气,小常于是插嘴道:「小季你刚才的话我也不明白,这里都是自己人,倒不妨说得明白些。」 季子桑转过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答道:「我以为你总该是知道的,怎么也要我来挑明!难道是怕殷兄听不明白么?」 这话俐落地戳穿了小常的用意,殷朱离同时也狠狠看了他一眼。 常留瑟顿时懊悔起来:面前这两人均非易与之辈,又如何看不清楚自己这点伎俩,看来接下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季子桑本来就该是无聊前来找事的,自然也不会就此作罢,果然过不了多久,季子桑开口道,「其实说出来也无妨,我以为殷大哥并非无情,而是不敢正视这份感情,因为你爱的人……他没有头发。」 殷朱离顿时沉下脸来,喝道:「这话的意思,难道你们要把我与那和尚凑做一堆?」 季子桑故作纯良地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你以为呢?」 殷朱离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儿,只恨恨瞪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小季又不紧不慢地劝慰道:「佛道一家,可不正好?大师对你的心意、你对大师的感情,自有我们这些局外人看得通透。我骗他你受了伤,只拿了些鱼鳞,他就不远千里的赶来,你为了找到他,不惜干金修造庙宇。这个世界上自称深情之人,又有几个能够做到……」 「你住口!」话还设说完,殷朱离便怒形于色,竟卷了那碗滚烫的汤水向季子桑拨来,地面上的积雪遇到急热,嗤嗤地散出一阵白色烟气。 「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季子桑闪身跳到一旁的青石板上,双手交抱在胸前,皮笑道,「被我说到了痛处不是?这该不该算是要杀人灭口呢?」 「对你我从无交好之心。」殷朱离抓在轮椅上的五指发青,关节处则白得透明,说话声几乎是从牙fèng里挤出来。 「造谣生事,与你来说有什么好处?我本以为常留瑟的面相已是不善,却没料到还有你这么个兴风作浪的玩意儿。搬弄是非这等小人之为,简直叫人不齿!」这话说得刻薄,饶是修养之人亦会面露不豫。 然而季子桑反倒笑得妖娆,他从青石台上下来,两三步走近殷朱离。 常留瑟立在边上,却见他脚印深沉,经过之处竟被内劲溶出一片水光。 季子桑贴近了殷朱离,戏嚯道:「你越是辩解,越是生气,便越是证明有事,我只是个热心肠,喜欢叫有趣味的人凑作对儿。你若不喜欢,好好的叫我不说就是了,如此大动干戈,反而叫人疑惑。」 殷朱离平日并不是粗鲁之人,方才的动作已经算是出格,于是面对着季子桑的讥讽倒也再没有别的动作,只铁青着脸正色道:「季子桑,我不知道你是做何营生,却嗅得出你浑身血腥,从你的言行举止,也可以得知你并非善类。我不知你是如何成为垂丝君的好友,但与我是绝没有半点缘分。」 「我是看守义庄的,自然会有血腥味。」 季子桑努起了嘴唇,对殷朱离的这些结论不以为然,「至于你能察言观色,既然如此神奇,那又为何看不出那和尚对你的……」 院外隐约有人经过的响动,季子桑便没有再说下去,转眼又挂了痞笑在脸上。 常留瑟一直立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二人的对话如数收入他耳中,听起来都颇有些互相诋毁的意味,他不知道应该帮助哪边,直到季子桑过来拉了他的手往外走。 「主人都不待见我们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快走罢。」 常留瑟这才如梦初醒,随着他出去,心中又有些懊恼:那好不容易才修得的和平共处,只恐怕要被小季这趟子浑水给破坏了去。 又转念一想,这季子桑耸动人心的功力也非一般人可比,所幸自己并非与他为敌。 出了院落,季子桑的笑脸立刻垮了下来,常留瑟第一次见到他还有这种表情,心中一紧赶上去就要劝慰。 「你也别劝我。」季子桑恨恨道,「刚才是谁还巴不得那火烧得更旺一些的?那时候倒不劝我了,可见也不是真的好心。」 常留瑟被他这番话诘得哑口无言,半天才勉强分辩道:「我、我,我也不过是小孩子脾性,想借了你的口,出些恶气罢了。」 季子桑冷笑:「你也会拿『小孩子』这三字来做挡箭牌了?那就更不得小看了。」 常留瑟横坚说不过他,干脆苦着脸黏上去耍赖。 季子桑也不是真生气,没多久便反过来揽了小常的腰,半真半假地说:「你只要信我是真对你好就行,臭鲤鱼说的那些破话,你可不能相信。不然……」 常留瑟不等他说完,立刻点头如打蒜一般。 小季这才又见了笑容。 两人勾肩搭背地往前走,穿过了几个道门,慢慢驻步在中庭游廊里面。 「这倒春寒才是真正的厉害……」檐外逆风又起,卷着细小的片飞舞,天冷得叫人恨不得缩成一团,两人于是慢慢抱成一团,季子桑难得也觉得寒冷,两腮冻起均匀得绯红。 常留瑟联想起他与那归尘主人都是面色苍白,如此冻出一些血色,反倒觉得更好看了。 他正想要说出这个想法,却见小季突然又来捂他的嘴,又指指不远处一扇虚掩的木门,气声道:「嘘……又有人在说话。」 仔细听了一会儿又补充,「……是垂丝君与那臭和尚。」 摩诃和尚从殷朱离处出来,在中庭遇见垂丝君。 和尚暂时无处可去,便以约定作为藉口,拉了垂丝君讲那佛法空性。 垂丝君虽然反感于他的用意,但碍着殷朱离的面子,不做直接的拒绝,只随口敷衍了几句。 谁料那和尚当真起了兴,更进一步劝道:「施主造业太过,今生今世恐难赎清,不如趁早退隐出世,尚能祈求来生福祉。」 这话倒勾起了垂丝君的一番同感:「其实在下早已经有心退隐,杀人之事也早已厌倦。到时候即便是这座山宅都要捨弃的。」 摩诃又提出了更具体的建议道:「阿弥陀佛,施主既然有此心,不如便就此金盆洗手,随我去到摩尼寺院后面的兽心崖,将所有的前尘往事忘记干净,便不会再有迷茫。」 垂丝君知道那岩壁的作用,也曾经见过摩诃和尚本人在崖下面壁,但即使是和尚本人,最终尚未能够狠下心来割捨,又拿什么资格来建议垂丝君,走那一步连他自己都未必敢于迈出的险棋?或许是摩诃和尚也正在寻找一个同行之人,能够彼此鼓起勇气,即便是做了一定会后悔的事,若是有人分担,大约也会好受一些。 只可惜男人不准备与他同行。 这边二人还在议论,在门外偷听的人却出了一身冷扦。 常留瑟一手扶住粉墙,生生捏下一块白粉来。 兽心崖——捨去记忆?陆青侯的过往也就罢了,但常留瑟这个人呢?也捨得一併忘记么?脑中突然一团乱麻,小常觉得手脚冰凉,也不敢再往深处想去,急忙拉了小季转身,没多久便让棋叟找了藉口将和尚叫出来领到竹林子里。 自己也辞了小季,独自与和尚会面。 和尚被棋叟自中庭领到院外,本身就有些狐疑,后来见了一脸阴沉的常留瑟,便猜测着没有好事,果然听常留瑟开门见山道:「我不希望你再与垂丝君说什么『出家『之事。」 和尚蹙眉:「你偷听了我与垂丝君的谈话?」 「偷听与否并不重要。」常留瑟冷着脸道,「垂丝君与我,早已是结契之亲。身体胶合,形若同人,再没有人能够将我们拆开,即便是你所谓的佛祖也不可能做到。」 和尚听了他这么露骨的话,面色有一瞬间的飞红,随即低声问:「你喜欢他?」 常留瑟理直气壮地点头:「垂丝君是我的,不允许任何人来算计与分享,你要将他劝走,便是与我为敌,我自然会不惜代价与你做对。」 摩诃和尚看着他的眼光顿时变得复杂,应有的警惕中竟还带了一丝羡慕。 「你确定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么?」他问,「你这么在乎他,可知道他是否同样在乎你?莫要自以为是地害人害己。」 常留瑟被他这话问了个措手不及,回想起垂丝君刚才的退隐之说,心里一股窝火。 于是也学了季子桑的刻薄口吻,说道:「和尚说出来的话,怎么没有半点禅意,倒像个多情的种子?我看你便是很怕害人害己,以至于对着那个别扭的殷朱离一直下不了手去!」
第35页 这话直刺中摩诃的心腹,让他觉得被人扒了一层皮似的难过,不由愠怒道:「口业亦会招来灾祸,你如此诽谤,小心他日果报还需自受。」 常留瑟一点不把他的话当真,兀自冷笑道:「说实话也会惹来灾祸?那便由着你去旁徨矛盾好了,上次你去问归尘主人,他不也早给了?只是自己就爱犹犹豫豫,那就别怪别人道破了你的天机。」 「施主请休口!」摩诃和尚已在不知不觉间抓紧了拳,「否则休怪贫憎失了礼数。」 「哎哟哟,恼羞成怒了不成?你既然不承认,或者这样也行……」常留瑟偏不放过他,心血来cháo地提议道,「你不与我对付,我就去找殷朱离,你一日纠缠着垂丝君,我便一日不会放过鲤鱼。你说如何?」 摩诃和尚脸色大变,追问道:「你是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常留瑟笑道,「反正你与他之间也无甚瓜葛,说给你听也毫无意义。」 「你……」摩诃终于气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捏得磕啦作响,仅剩一点自制,没有立刻动起手来。 这时候,熟悉的声音自后院传来:「常留瑟,适可而止吧。」 小常悚了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正立在他的身后。 「大哥!」他要转身,却感觉后脑被一只大手用力按住了不能一动,便只能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 垂丝君走到了他与和尚身边,低声道:「常留瑟年少轻狂,得罪之处还请大师海涵。在下代他向你赔罪。」 说着,便强按了常留瑟的头颈,让他与自己一併向摩诃致歉。 常留瑟虽心有不甘,但刚才自己威胁和尚、好勇斗恨的一幕已经被垂丝君看见,此刻若不再软化态度,只恐怕又会被垂丝君好好教训一番。 心中早已经被常留瑟搅成了一团乱麻,和尚深深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嘆了口气兀自离开。 留下常留瑟一把抱住垂丝君的腰,将头埋进男人怀里,而垂丝君却只是将他冷冷地推开。 「又不是三岁孩童,做事自己要有担当,别以为这样就能敷衍了事。」 「我知道是我不对。」常留瑟率先剖白道,「我不该这样威胁摩诃和尚,更不应该毫无根据地猜测他与殷朱离之间的关系。」 「明知故犯。」垂丝君道,「罪加一等。」 常留瑟见他口气严厉,面上却不甚严肃,恐怕也是烦了摩诃和尚的骚扰,于是壮壮胆子抱怨道:「可你也要理解我!和尚口口声声要劝你退隐,你不知道我的心里究竟有多么意外。你若真要金盆洗手丢了我去,也请第一个和我明说,让我做个心理准备,也不用在外人面前失态。」 垂丝君终于低头来看他:「那只不过是对于摩诃和尚的敷衍,我说了不会再舍你而去,自然说到做到。」 常留瑟像是听到了什么西洋景似的,追问道:「你什么时候说过不舍我而去的?」 垂丝君皱眉:「我没有?」 常留瑟笑着抱紧了他:「怕是在心里说过吧。」 垂丝君知道黏不过他,也不去辩解,小常暖烘烘地缠了一番,突然又想起了要找人麻烦。 他问:「你怎么跟到这里来的?莫不是棋叟他暗中通风报信。」 垂丝君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是小季告诉我的。」 又反问,「是我追问的,你难道要报复他?」 常留瑟心里「咯登」一下,凉了凉,随即吐了吐舌头道:「我报复他?阿弥陀佛,你且饶我一命罢。」 那之后,山宅子里面的日子照过。 为了提防和尚再来「骚扰」垂丝君,这些天常留瑟一直有意跟在男人左右。 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就连沐浴更衣也要出双入对,正是故意要将自己与垂丝君的恩爱演给人看,而原先在季子桑面前低调的想法竟也顾不得了。 自那日季子桑向垂丝君告了常留瑟的密后,常季二人间也渐渐疏远了去。 虽然同住在大宅里,一天下来见面也不过两三次,常留瑟开始还有些记挂,但后来听茶叟说小季整日游山玩水,得空逗弄柳叶青与那几只猫儿,看来颇为惬意,也就不再去多想,只一门心思守住他的垂丝君,等到和尚离开再做进一步计较。 因他时时刻刻的纠缠,垂丝君雕凿龙凤棺的进度也慢了下来。 眼见再有月余便是清明,凤棺尚只有一个雏形,这不能不让男人忧心,而面对常留瑟的纠缠,也渐渐有些不耐。 似乎是被常留瑟那几句话刺激到,摩诃和尚竟开始尝试着接近殷朱离,虽还没有示好的迹象,但气氛已缓和不少,等到殷朱离额上的伤势大好,二人便一同下山去督建庙堂。 危机暂时的离开让常留瑟略略松了口气,垂丝君立刻就将他支了开去,甚至与他再度分了房,说是要一个人清静清静。 于是卷了铺盖委屈地回到自己屋里,绞尽脑汁想着重新回去的方法。 然面出乎他的意料,第一个来找他的人却是季子桑。 已入早春,崖上桃花开,然而山里温度却依旧很低。 傍晚,小季急匆匆从远处跑过来。 常留瑟正坐在窗前逗弄杨柳青,见他来了,一时间也没什么动作;倒是季子桑主动来到他面前——顶着一头cháo湿而怪异的乱发。 「你看你看,我的头发结冰了。」 小季兴奋地喊道,举起一缕硬梆梆的黑发在常留瑟眼前摇晃,「我刚才洗了澡出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耳朵边上沙拉沙拉地响,摸了才知道,头发已经冻成冰条了呢!」 常留瑟几分不解地看着季子桑,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大惊小怪」。山宅内虽然有专门的浴池,然而天气寒冷,人们大多愿意躲在自己屋内沐浴,完了也不急于出门,所以不常遇到这种状况,然而就算是遇到了,头发结冰这种小事也不至于激动成如此这般。 谁知小季接下去说道:「本以为到这里来不过是看几场薄雪,却未料到连自己也被冻住了,真了不得了!」 常留瑟这才省起临羡槭地处西南,季子桑恐怕是没多少机会看见下雪,不由好奇道:「你喜欢冰雪么?」 小季难得天真地点头道:「我的故乡乃是世上距天空最近之处,那里高山积雪终年不化。我本在冰雪中长大,后来离乡背井进入中原,同行一个个散了,最后只剩我一人,蜗居在看不到冰雪的南国。」 他难得情真意切,竟然也让常留瑟惦念起曾经与父母阿姐居住过的海港来,于是勉强笑着打个圆场道,「我看你何止是睹物思乡,只怕是还记挂着那个一直住在雪顶上的人罢。」 季子桑知道他说的是归尘主人,一笑带过道:「怎么会想他?我对他,就好比垂丝君对你一样头痛。」 常留瑟听了这话,自然开始联想归尘主人抱住小季的腰,黏住不放的诧异景象,不由得好笑,于是开了门,将人迎进了屋内。 小季在屋子里坐了,急忙偎近薰炉——原来也是个怕冷的人。 等到人渐渐暖和了,这才如蛇一般伸张了身体,在四下里踱步,同时抱怨道:「你这几天可清闲,我倒是一直在外头忙着,明明是你需要出一口恶气,却是我在做这个冤大头。」 常留瑟急忙否认道:「可别!我没请你报仇,殷朱离的事我早已经不放在心上,你不要拿我做挡箭牌。」 季子桑吐了吐舌头道:「好吧好吧,算我对殷朱离怀恨在心,不关你的事。」 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才几天不见,怎么就这么不够朋友了?」 常留瑟笑了笑,只顾去逗杨柳青。 季子桑放了熏炉凑过来继续说道:「那和尚好像真的决定耍亲近鲤鱼,这两天连『阿弥陀佛』都念得少了,整天推着轮椅在工地上走动,晚上也住在一起,也不知道进展到什么程度。」 常留瑟听了也有些惊讶,小季又继续说道:「这边一头热了,倒是鲤鱼又别扭起来,冷着脸不去搭理他。其实就我说,若是鲤鱼能够保持过去的态度,这两人恐怕早已经凑作一处了。」 常留瑟缓缓道:「这就是你我二人的功劳了,和尚被你激动了凡心,鲤鱼倒被我吓进壳里面去了。」 二人视线相交,互看了会几,突然一起笑出声来。 「其实我来,还有另一件主要的事。」季子桑趋热打铁,「归尘主人在书信里与我提过,垂丝君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件好宝。刚才垂丝君说他把东西给了你,你不如拿出来看看?」 常留瑟想了半天:「我记性不好,不记得了。」 小季笑道:「就那个冰精啊。」 「冰精?什么冰精?」常留瑟继续装傻,又放意将话题扯开:「你刚才不是在洗澡?怎么会遇到垂丝君的?」 小季笑了笑,忽然凑到他耳边反问:「你说呢?」 常留瑟不语,他虽明白这不过是小季的戏嚯,笑容却依旧凝滞在了脸上。
第36页 季子桑又拍了他的肩膀道:「放心,我沐浴之前与垂丝君比剑来着,是那时候说的。我可不是问你讨,这东西我家乡那边的洞里多得很,你不给看也就算了。」 常留瑟这才回答:「无妨。」 便转身取来了秋瞳,拔剑出鞘,竟然单单抽出了一截剑柄,本该收纳剑身的地方落下一段青绿色的玉石来。 「这倒藏得巧妙。」 季子桑接下冰精,又回头去看那柄秋瞳。 「如此一把好剑,竟然成了你收藏冰精的空壳。不觉得有点暴珍天物么?」 「恰恰相反。」常留瑟满不在乎道:「我想把冰精改造成为剑刃,等有机会就去找匠人打磨加工。反正我不喜欢这口秋瞳,刚好改造了。」 小季追问道:「这也算是垂丝君给你的东西吧?就捨得这样糟蹋?」 常留瑟摇头笑道:「天下的神兵利器何止少数?我所想要的,是能与太凤惊蓝凑做一对的兵器,就好像我要做的是他垂丝君的情人,若是寻常的朋友,那倒不如撕破了面皮上他一回,就算以后兵戎相见,也算值得了。」 季子桑咂舌道:「你上他?胃口被他惯得益发大了。」 常留瑟但笑不语。 季子桑于是低头去抚摸那块冰精,贊道:「果真好物,即便在我家乡,亦不曾见过如此上品,雕琢成剑刃,可顿时凝注血管,不使血液溅出,实在是绝妙。」 他这样夸赞,常留瑟很快便有些得意。 季子桑趁他不注意,突然从衣袖中滑出一截与冰精一模一样的青绿色玉片来,又将手里的冰精纳入袖中。 所有这一切仅在一瞬之间,快到常留瑟无法察觉。 季子桑将秋瞳依旧还到小常手上,又寒喧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季子桑出了常留瑟的屋子,沿着曲曲折折的游廊走了好些路,最后看了左右无人便猛地一拐,钻进了边上一座院中。 院子里,垂丝君正背着手等他。 季子桑从袖里抽出冰精,交到垂丝君手上。 男人检视一番之后低声问:「常留瑟到底把这东西藏在哪里了?为何我一直都没找到?」 小季将常留瑟意欲改造秋瞳的事转述了,末了还故意抱怨道:「你哪里是找不到?分明是故意要转移注意力,等他发现东西没了,自然把帐算到我的头上,八竿子不关你的事。」 垂丝君笑道:「抱歉,但我相信以你的技巧,决不至于被他发现。而冰精的用处最好也不要让他知道,省得不必要的麻烦。」 季子桑瞥了他一眼,促狭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小常对你一心一意,没想到你还要背着他做小动作。我要是他,真正要心灰意冷了。」 垂丝君蹙了蹙眉回答:「东西本来便是拿来做双棺的配件,若说有什么失误之处,那也是我不该将冰精交给小常。」 季子桑笑道:「若是陆青侯来讨常留瑟棺材上的装饰,不知你给不给?」 垂丝君只回了一句:「别闹了!」 季子桑知道他内心已经起了波澜,也就不再追问,两人先后出了院子,竟见摩诃和尚推着殷朱离立在不远的游廊下,恐怕已将刚才的对话听去了七八成。 殷朱离面上没什么反应,只对垂丝君点了点头,倒是摩诃解释道:「回来取些东西。」 垂丝君亦微往颔首,四人就此再次错开。 摩诃和尚推着殷朱离回到别院,进了内室,将鲤鱼转扶到宫帽椅上,加了几个靠枕,又要帮他将腿用毯子盖上。 「免了。」殷朱离推开他的手,「有什么事在工地里说不得的,非要回到这里来?」 摩诃依言收了手,在椅子边俯身,「我只是想要对你说,不要再修那座庙堂了。」 殷朱离抬头:「为什么不要?」 摩诃道:「你不是想找我么?现在找到了,再修又有何意?」 殷朱离冷笑:「怎么忘了佛道之争?」 和尚嘆道:「你真在乎那个结果?」 殷朱离似乎有所犹豫,却依旧嘴硬道:「是。」 和尚低头凝视着他的脸,似是欲言又止:「那便随你了。」 这下子轮到殷朱离吃惊,反问:「你叫我上山,难道就是问这件事?」 摩诃答道:「你若还想一较佛道的高下,那我后面的话说了也是白说。」 殷朱离问:「你为何要我放弃佛道之争?」 摩诃和尚沉寂了半晌,缓缓道:「因为和尚即将不再是和尚。」 殷朱离眼皮重重地眺突了一记,脸上滚烫火辣,心中狂跳,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晕眩无力之感。 他好半天才定住了神思,问道:「和尚不做和尚,那道士,是不是也不能继续做道士了?」 摩诃和尚嗫嚅了半晌,只回答:「若你愿意。」 殷朱离追问道:「你不做和尚,我不做道士,然后又要做什么?」 摩诃和尚终于被他堵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殷朱离出奇大胆地嗤笑道:「你不就是要与我做寻常人能做的事?」 和尚脸色通红,不住念道阿弥陀佛。 鲤鱼更加嘲笑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是要做什么?想好了再来招惹我。」 说着一挥衣袖,竟是送客之意,摩诃和尚也觉得无趣,怏怏地出了院子。 等到他走远之后,殷朱离慢慢旋回了轮椅,对着院子深处低声道:「站了这么久,让你见笑了。」 周围没有应声,但从背阴地里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垂丝君。 鲤鱼问道:「有何感想?」 男人道:「你拒绝了他,不后悔么?」 殷朱离嘆道:「我能后悔么?他和尚能不做和尚,但我道士却只有一辈子做道士的命运。」 这话中别有深意,垂丝君是知道的,于是嘆道:「你明知如此,又何必苦苦寻他见面?」 殷朱离突然轻轻一笑:「就像是你对陆青侯,即便明白那已是一具尸体,却也还是要抢回来。相比之下,我只是希望能与和尚相处在一起,只是见面切磋、释道论经便是足够,可这个世上却还有那么多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一定要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再来怀念过去美好的时光。」 垂丝君心中似乎有所感悟,低头沉吟,又听鲤鱼继续说道;「你也该珍惜常留瑟,不是替他说话,以前是我对他太过挑剔,现在见了某人,才知道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垂丝君因他的比喻而失笑:「小季天性的确散漫,但办事毫不含糊。我与他认识了这许多年,并不觉得他是多么恶劣的角色。」 殷朱离道:「怕只怕他是对得不到的人特别好。」 垂丝君摇头:「此事多说无益。我这次来,主要希望方才我与季子桑的谈话,望你不要转述他人。」 「我是那种饶舌之人么?」殷朱离摇头,「你这么不放心他,倒不如直接把他捆在身边,等到清明之后再做打算。」 他本是揶揄,谁知垂丝君竟认真地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顿了顿又说:「以你的状况,也该明白,把和尚留在身边终究会出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鲤鱼却知道垂丝君是在为自己考量,也就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本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便开始犹豫着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或许自己要求的「若即若离」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吧。 第二章 常留瑟突然发现垂丝君对他关心起来。 这天傍晚他练完武功,从水筏上下来,便看见男人远远过来找他,二人一起走出了后院,垂丝君始终抓着他的手臂,虽然看起来更像是爹亲捉拿着淘气的儿子,但常留瑟也喜欢被他这样控制,至少在这一刻,男人最在乎的人非他莫属。 二人就这样并肩前行,到了后院的岔路,垂丝君突然放慢了脚步,低头对常留瑟说道:「今天晚上回去睡。」 「回去?」常留瑟愣了愣,反覆了一下没听懂的字句,「回去哪里?」 「我房里。或者你不愿意回来也随你。」 说着,撇下常留瑟迳自往前走了几步。 立刻有了些红晕,连忙疾走几步,主动捞起垂丝君的手臂箍进怀里,同时应声道,「好!」 「好还跟着我干什么?」垂丝君白了他一眼,「没人替你收拾东西,快去快回。」 于是常留瑟便被垂丝君遣回去收拾细软,这时候已经是申时末,天色浑浑噩噩的。 他刚推开门,就看见小季端坐在正中央的玫瑰椅上,怀里抱着柳叶青,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常留瑟此时心情上佳,半开玩笑道:「大黑天的也不点个灯,坐在那边的是鬼是人?」 小季也托长了声音道:「我是尸陀林主——」 常留瑟一面点了灯,一面随手捉了件外衫往小季头上丢过去:「呸,好端端的提到这个人,扫兴——呃——」
第37页 季子桑正将柳叶青塞回笼子里,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闷哼,他急忙回头去看,却是常留瑟半个人趴在床沿上,突然显出痛苦的模样。 「怎么了?」他上前询问,常留瑟只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没事。 季子桑点了点头,眼神中划过一线不易察觉的算计,再抬头正看见常留瑟从床上慢慢坐起来一步步走到衣柜跟前,竟然收拾起了细软。 季子桑好奇道:「这是要做什么?怎么一回来就在收拾东西?」 常留瑟迟疑了一下,略微羞涩地回答:「垂丝君要我搬回到他屋子里住,我就是回来收拾东西的。」 「哦。」 季子桑的反应立刻冷淡下来,人也稍稍退后了一些,故作不经意地低声道:「他果然叫你回去,可见心中还是有些愧疚,对你不算无情。」 「这话怎么说?」常留瑟放在抽屉上的手立刻停滞下来,「什么愧疚,无情?」 季子桑极虚伪地捂住了嘴巴,一双眼睛却在偷偷观察常留瑟的反应。 常留瑟联想到了摩诃和尚那欲言又止的提点,追问道:「你说垂丝君对我无情?」 季子桑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 常留瑟将冰冷的手探进他的衣领中:「别卖关子了,你来找我恐怕就是为了这件事吧?你若不说,我就直接去问垂丝君了。」 垂子桑被他冰得抖了一抖,捉下他的手:「你别去问他,也别告诉他是我说的,要不然我以后就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常留瑟催促道:「你倒是说呀。」 季子桑点了点头,嘆道:「有话在先,这件坏事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子,可在认识你之前,我首先是垂丝君的朋友,希望你能理解。」 常留瑟几分不耐地点了头,小季就把垂丝君叫他偷换冰精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常留瑟愣愣地等他说完,慢慢起身,走到床边取出秋瞳打开剑鞘,落出那截冰精。 他把东西拿到灯下细看,果然是假的。 他低声问小季:「垂丝君要冰精做什么?」 季子桑回答:「冰精有防腐的效能。」 常留瑟轻轻地「哦」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垂着头立在远处。 季子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当他是真受了打击,于是过来劝慰道:「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块石头,他给你的东西,比这个金贵的不是还育很多么?」 常留瑟没有回应小季的安慰,心中正在飞速品味着这其中的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却不是那种颓唐失意的神情。 他故意有些疑心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但是我说一句话,也请你不要生气……我如何能够确认冰精在垂丝君手上?」 季子桑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信我?」他咬牙,「你以为是我拿了冰精,反而来挑拨你和垂丝君的关系?」 常留瑟异常冷静地回答他,「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在帮助垂丝君达成目的之后,再来和我说这些,心中又有什么样的想法与用意。」 季子桑被他这番话激得怪笑连连,小指上的银套子在桌面上扒拉,刻出深深的凹痕。 「好、好。」 他怒极反笑,「我承认是我有心挑拨,存心捉弄。我佯装大气撮合你与垂丝君,私底下却见不得你们真正正相好。那从今以后,我也不来管你们什么事,你们有事,也不要东拉西扯的都要我帮忙!」 常留瑟解释道:「我并不以为你是在挑拨,你别这样想,显得我如此小器。」 他这般解释,倒更显得季子桑此地无银。 小季恼羞成怒,也再不听他絮叨,转身撞门出去,留下常留瑟一个人,依旧慢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的细软。 且不论这件事的真伪对错,当初与小季走得过于接近,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当常留瑟抱着衣服细软来到垂丝君的屋子门口,已是酉时未。 屋子里亮着灯,映出垂丝君坐在桌案前的身影。 常留瑟推门进去,将东西放在外间。 听见他进来,垂丝君也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问道:「怎么没来吃晚饭?」 常留瑟低声回答:「收拾得晚了,就直接过来,反正也不饿,便省了。」 垂丝君点了点头:「我拿了些糕点来,饿了就自己去吃。」 常留瑟四下看了看,果然在外间的桌上见到了一碟糕点,用碗盛了坐在注满热水的大盘里,心中顿时觉得暖洋洋的。 他走过去拈了一片香菠血糯糕放进嘴里,酸中带甜的味道,在舌尖瀰漫开来,同时牵动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心思。 方才季子桑说的话好像慢性毒药,这时候才在常留瑟的心中发作起来。 其实他相信季子桑所说的话,相信那冰精是被拿去用在了别处。因为即便是常留瑟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垂丝君最重要的人始终是陆青侯。 而常留瑟也隐约明白,这些天心中之所以有了些幸福的感觉,并不仅因为垂丝君对他的态度温存起来,同样也是因为自己学会了捨弃。 捨弃一部分的骄傲与视线,只选择性地发现那些幸福美好的事,常留瑟觉得自己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委曲求全,然而为什么,不完满的事情却总是会主动寻上门来,好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懦弱。 常留瑟吞咽着糕点,竟咀嚼出一点鲜血的咸昧。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伤,悄悄地流着血。 「你在干什么?」觉察到屋子里长时间异乎寻常的安静,垂丝君回过头来。 昏黄烛火下,常留瑟光洁的侧脸染上一层淡淡的蜜色,柔和地抹掉了稜角,他一反常态地静立着,手中捏着的半块糕点软软地在指尖垂挂下来。而他则完全没感觉似的垂着头,直到被垂丝君反覆叫了几次才回过神来。 「有心事?」男人释了书卷,起身走近。 常留瑟忙将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依旧笑脸相迎,「没有的事。」 里间的烛火跳了跳,「哗啵」一声,满室灯光突然交得暧昧起来。 男人走到常留瑟身侧,小常立刻趁势向他怀中靠了靠。 垂丝君立刻嗅到了从他衣领中飘出的热气,带着点兰汤的馨香。 「你沐浴过了?」男人已习惯了常留瑟大大小小的各种谎言,却也不忘要质问一番,「不是说刚收拾完东西就过来了么?」 常留瑟故意挑逗道:「我若匆匆而来,恐怕也还是要被你赶下水去,到时候难道要在水里……」 垂丝君喉口一干,俯身贴近那凝脂一般的颈项,轻轻附了上去。 常留瑟也正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他将头稍稍后仰,与垂丝君的黑发相抵,他感觉到男人略微干裂的嘴唇带来一阵阵苏麻与灼热,而这种感觉很快在全身蔓延开来。 紧接着外袍的带子松开了,缠在二人身上。 然后常留瑟转过身来,抬手环上男人的颈项,二人极为自然地莫名换了一个深吻。 繁复的冬衣,竟然也在纠缠之中一件件落地。 直到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件亵衣,屋外的寒气才稍稍唤醒了二人的理智。 「到床上去……」相隔数天之后的第一次胶合,双方虽然都没直说,身体上却反映着对于彼此的渴欲。 几度翻云覆雨之后,二人光裸着交叠在一起。 帐外的腊烛未熄,却也燃到了尽头,水波般跳动的灯影下,垂丝君低头去看怀中的人,常留瑟呼吸均匀而绵长,似是已经进入了梦乡,依旧留有激情余韵的双颊绯红,薄润的唇则微张着,无邪得像个孩子。 也只有这时的常留瑟才会显得安全无害,但这种无害却也同时削减了他的鲜活灵气,就好像当初在树林里捡回来的那具「尸体」,只是一具没有爱憎之心的摆设。 垂丝君正在感慨,却看见原本熟睡中的人却突然不安分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像是坠了梦魇。 男人正想要将他唤醒,常留瑟却自己睁开了眼睛。 「大哥……」他哑着嗓子呼唤,同时伸出手来。 垂丝君忙握了他的手,蜡烛最后亮了亮,倏地泯灭了。 屋内一片漆黑,常留瑟的五指很快就与垂丝君的绞缠起来。 同时感到男人在身边再度躺下,躯体的热度透过空气传了过来。 「你也会做恶梦?」男人感觉到身边的小常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常留瑟在黑暗中笑了笑,回答得出人意料;「我经常作噩梦,从小到大,没有间断过。」 「什么梦?」常留瑟苦笑,长嘆一口气将头靠近垂丝君怀里。 「我梦见娘亲死在灶膛边,梦见阿姐被坏人捉走,梦见我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喜服,在雪地里逃命,梦见我浑身是伤,在尸陀林的迷宫里跑……」
第38页 「够了……」垂丝君不让她再回忆下去,握紧了他的手:「这些都是你经历过的事,一些阴影。」 常留瑟却摇头。 「我做这些噩梦的时候,那些事都还没发生。我害怕它们,不是因为它们已经过去,而是尚未到来……」 男人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恐惧,接着就连衾被也传来细微的颤动。 他稍作犹豫,用力握住常留瑟的手,将他带进自己怀里。 「你今天梦到了什么?」他问。 「呵……」常留瑟没有立刻作出回答,只轻轻地吁了口气,与男人裸呈相贴却没有任何的动作,这似乎还算是头一遭。 不习惯之余,还有一种别样的苏麻温暖在胸中撩拨。 他伸出右手隔着被子按住心,感觉那里因为各种复杂的情绪而变得微微胀痛。 是爱是怨,到如今已经完全分不开了。 「我梦到——」他终于开口说道,「梦到被你赶出了山宅,重新回到大街上,没有亲人,也没有落脚的地方,然后被人追杀,死在你紧闭的门前。」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然后反问垂丝君:「你会这样做么?」 「不会。」男人回答得干脆,一面为他披上衾被,「不要胡思乱想。」 常留瑟满足地嘆息一声,在垂丝君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而就在垂丝君以为终于可以安眠的时候,怀里的人却又开始梦呓般地轻问:「可我若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不会恨我?」 垂丝君耐着性子问道:「什么事?」 「比如——我对陆大哥的遗体作出什么不敬的事。」 垂丝君禁不住皱眉,「你难不成又在想做什么动作?」 常留瑟急忙否认:「我只是想知道,我与陆大哥比,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哪一个更重要?」 夜虽然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声音却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因为这夜色的清冷而沾染上了几分妇人般的哀怨。 垂丝君伸手捣住自己的脸:「你很烦,为何要问这种毫无意义的话题?」 常留瑟立刻知趣地闭上嘴巴。 「毫无意义」,他咀嚼着这个词。 冰精的事并没有让他感到多么伤心,毕竟垂丝君的欺骗,多少也是一种不忍伤害他的表现。 然而现在,男人竟连一点哄骗都懒得施捨。 是自己要求太多了么?还是垂丝君所给的实在太少,以至于自己总是处于患得患失的状态,处处寻找机会来证明自己是被爱着的?毕竟,爱之一字,男人始终未曾说出口来。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变得僵硬,垂丝君心中也有一点不安在渐渐扩大,却又不愿主动询问,害怕显出心虚,气势上落了下乘。 两人的肢体依旧相拥着,而心中彼此却都有了些尴尬。 这一夜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垂丝君醒来的时候也不过是卯时三刻,而身边的常留瑟却已不见了踪影。 清晨,常留瑟一宿无眠,提剑来到后院。 虽然有心避免与尸陀林主的见面,但例行习武却已成了习惯。 他走出游廓来到潭前,在水边意外地看见了季子桑。 小季孤零零坐在岩石上,身边落了一层白霜。 刚才听茶叟等人提起,季子桑自昨夜晚膳起就失了踪影,也不知昨夜是在哪里凑合的,衣衫上漫布着湿痕。 常留瑟轻轻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季子桑知道是他来了,也不回头,指着谭水便问,「看过水里的漩涡么?」 常留瑟点头,催动内息将手伸进水里搅动,水中不久便出现了一道细线,进而继续扩大变成了漩涡。 季子桑往水中丢了一片枯枝,叶子被强劲的水流撕裂,支离破碎。 常留瑟的手立刻停住,漩涡也随之消失不见了踪影。 「我不喜欢水。」他说,「因为流动的水难以捉摸,而我更不喜欢漩涡,因它总喜欢将东西卷到自己身边,让人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否则就是粉身碎骨。」 季子桑冷笑出声:「我是希望你们都围着我转,不喜欢你们撇了我一个人,但却没有这个本事能叫你粉身碎骨。」 常留瑟问他:「你是真的喜欢垂丝君,不是说说而已,是么?」 季子桑干脆地点头,「他是我在中原的第一个朋友,最特别的人,若不是有他,恐怕也没有现在的季子桑。」 常留瑟撇了撇嘴角:「那你对我又是什么感觉?」 「我曾经认为你很像过去的我。」小季向后靠到他肩上,「可后来我发觉我错了。你就是你,一个比我更聪明的人。」 「我聪明?」常留瑟失笑,「我倒是觉得你这样八面玲珑的处着,和谁都有话说,才是真不客易。」 季子桑却嘆道:「漩涡就是不能停下来才会有作用,否则一潭死水,很快就被人遗忘。」 常留瑟摇了摇头:「可是漩涡的心中总是最平静的,你的心里放着谁?」 季子桑终于回头看了常留瑟一眼,笑道:「我都不知道,你能帮我弄明白么?」 常留瑟笑道:「不是归尘主人么?他已经恨不得把你吞掉了。」 两人视线相交,彼此都绽了笑容在脸上,只是里面不再含有坦诚,反而是如履薄冰的态度。 在潭边又坐了一会儿,季子桑站起身来:「义庄也需要有人打理,我最近便要回临羡,你好自为之。」 常留瑟惊讶道:「怎么就要走?不管我与垂丝君的事了?」 季子桑促狭道:「走着瞧吧,如果到时候垂丝君不要你了,还得我来收留你,以后的路还长。」 这句话顿时刺中了常留瑟的痛楚,他故作轻松道:「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时候——」 季子桑眨了眨眼,也不再详细说下去,反而掉转话题去找另一对的麻烦。 「我昨晚在和尚院外过的夜,听见鲤鱼与那和尚又在争执。真正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却又捨不得离开,就这样半死不活的吊着,不知道有什么趣味。」 常留瑟也颇有同感地嘆着,两人略聊了几句便分道扬镳。 虽然小季的离开是常留瑟一直盼望的事,然而当真正提起的时候,却又有一丝淡淡的伤感。 回想起与垂丝君第一次共同下山游历、在义庄被小季的花蛇吓得手足无措,似乎还在眼前。 他也再没兴趣练剑,只是坐在树下出神,直到身后响起一串足音。 小芹轻声唤:「公子——」常留瑟挥手让他直接说来。 小芹道:「公子您叫我去查的事,我已仔细打听过。垂丝君这几天的确陆续叫人买了不少木工用件、桐油漆粉,而人则常常往那间上了文字锁的屋子里去,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常留瑟点了点头。 那间加了紫金十环密码锁的屋子,他也想过去里面探看,却又害怕自己轻功不济,到最后露了马脚,反而被垂丝君捉住了,更加尴尬。 现在看来,垂丝君正在里面进行着某件事,某件不适合被他知道的事。 事到如今,应不应该进去看个明白?常留瑟愈发犹豫起来,害怕被发现倒在其次,反而琢磨着屋子里的内容,会不会对自己是一个新的打击。 其实就是垂丝君这一连数十天泡在那间屋里的举动本身,就已足够对常留瑟薄弱的幸福感产生威胁了。 季子桑明明说了要走的,可在这天之后一连数日都没什么动静。 常留瑟心中纳闷,却还没能拉下脸来询问理由,也没人知道季子桑这几天究竟在做些什么。 倒是和尚鲤鱼那边,不断有人来通风报信,说二人如何如何不对盘,大致上也就还是那样一个状况:摩诃想退,鲤鱼拉着不让他走,摩诃大胆示爱的和尚被弄得无所适从,而嘴硬的殷朱离也迟迟不愿说出自己心里求个若即若离的想法。 两个人来来回回弄得身心俱疲,终于在一次工地的小规模事故之后双双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山上。 这天垂丝君下山採办物品,宅里只剩常留瑟一人,和尚直接来到水潭边找他,意外,出来看见殷朱离脸苍白的右颊上多出一道两寸长的红痕,而和尚脸上也有新近的伤疤。 鲤鱼对和尚吩咐:「我想和常留瑟说话,你且回避一下。」 摩诃和尚闻声抬眼,无声无息地离开。 常留瑟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殷大哥找我何事?」 殷朱离开门见山道:「想请你明天下谷帮我调酒。」 「调酒?」常留瑟纳罕,「殷大哥如此好兴致?」 鲤鱼苦笑道:「是我与和尚的散伙酒。」 见常留瑟惊讶,他解释道:「我已经想通了,过去一切是我苛求,要将和尚强留在身边,却又总是要与他保持距离,任谁都不能理解我的心思,以至于争执不休,这样下去,杀戒色戒,我恐怕他迟早会破一个。」
第39页 常留瑟好奇地问道:「你怕他破戒?」 殷朱离咬牙切齿地否认道:「我才不管他的死活!」 「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不选择与他在一起?」 殷朱离忽然压了嗓音,回避道:「何必追根究底。」 又说:「此事我不想让垂丝君再劳神,便请你帮忙,完成之后我与和尚断绝往来,他回他的寺庙,我也可能就此离开这里,也算是遂了你的心愿。」 常留瑟急忙否认道:「哪有的事!我是真心希望你们留下。」 心中却开始纳罕着竟有此等好事,几天之内几个麻烦全部走光。 而这边殷朱离见他答应了帮忙,也就不再多话。 晚上垂丝君归来,凑巧季子桑也回到山宅里,常留瑟便故意当着他的面将朱离与摩诃的去意说了。 季子桑是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是在变相催着自己离开,于是当下也向垂丝君请了辞。 垂丝君自然要挽留,季子桑便因天色向晚而决定多留一宿,明日上路。 垂丝君这才点头同意了,又叫常留瑟去请棋叟,来领着小季到库房取些盘缠。 常留瑟应声而去,这就又留下垂季二人说话。 季子桑见垂丝君双眉紧蹙,以为他还在为和尚鲤鱼的事情烦恼,于是宽慰道:「鲤鱼之事,可交给小常去做,他聪明如斯,自会有办法,我看明日他们也不过是小闹一场而已,或许还会有更好的转机,你既然不便出面,那就端看小常的办法了。」 垂丝君嘆了口气道:「我倒只希望他不要惹事了才好。」 季子桑笑道:「你这么不放心他?那倒还不如换我在你身边好了。」 说着,便作势要欺入垂丝君怀中,垂丝君不自觉便往边上闪躲,说道:「论资排辈,我可抵不过归尘峰上那位,比起奇门遁甲,更是望尘莫及,你莫要害我。」 季子桑笑道:「你话多了,是被小常带坏的罢。」 垂丝君干笑一声,没有回答。 季子桑愈发大胆地问:「当年我若是对你下了药,现在与你在一起的人,会不会就是我了呢?」 垂丝君不露痕迹地避开小季纠缠上来的双臂,说道:「常留瑟与你终是不同之人,我亦不是因为与他有了关系而与他在一起。」 小季追问:「你到底爱了他哪一点?」 垂丝君沉吟半晌,只说出一个字。 「真。」 「真?」季子桑又笑出声来,「那个小常,十句里面难得有一句真话,你居然偏偏喜欢他的『真』?」 垂丝君肯定地点了点头。 话正说到这里,常留瑟领着棋叟远远地过来,季子桑立刻掐了话题与棋叟去了库房。 常留瑟本想向垂丝君套些方才说话的细节,而男人却惦记起了常留瑟这几日练武的成果,于是督着他要耍几套剑法来看。 常留瑟最近一直满腹心事,哪有真本事修练出来?更不用说他原本就不想练好了本事与尸陀林主交锋,于是随便地比划了两下,自然被垂丝君沉下脸训斥了一顿。 然而他遭了训斥,却没往自身检讨,反倒想着垂丝君做的事,件件都是为了那死去的陆青侯打算,教他练功也罢,偷取冰精也罢,甚至是那场抢夺尸体的风波,又有哪一次是真真正正关照了他常留瑟的?没有。 这样想了,常留瑟心中便逐渐由委屈变得不忿,继而窝出一团火,眼睛里也有些泛了红cháo,隐约是又要发狠的模样。 所幸垂丝君及时觉察到了常留瑟的变化,不便让他继续操练,便领他到浴池里放松吐纳,晚上又在床上主导了一场温存。 他满以为如此便能够换来常留瑟的满足,事实上却错了。 这一夜,常留瑟不情不愿地被他压下身下喘息,将唇都咬破了。 因为有了垂丝君的督促,常留瑟便不敢懈怠,纵使情事之后略有不适,而当次日晨光熹微,他却还是提着剑往后院走,半路上正遇见了季子桑。 小季正准备离开,他性喜张扬,走时却孤零零一个人,常留瑟心中有些不忍,于是决定送他一程。 两人出了山宅,一路走到山脚下,季子桑让小常留步,自己却也不急着离开,忽然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布袋子,道:「我把这个还给你,算是送别的礼物。」 常留瑟迟疑地接下布袋,打开,露出了那块久违的冰精。 只是已被雕琢成了一对三寸来长的牌,周围精细雕着吉祥花卉,中间各是一列五个楷体小字。 常留瑟像拿了两块火烧的铁板,当即叫出声来:「这!你是从哪里弄出来的!」 季子桑笑道:「那件上了锁的屋子啊,垂丝君在里面把这两块东西雕好了,我才在屋顶上开了个洞,偷偷地钓了出来。」 常留瑟惊叫道:「可你现在给我干什么?我不要,不要!你给我原样返回去!」说着要将东西塞回季子桑手中。 小季自然是不肯接的,反而笑道:「与我在这里推搡,等垂丝君发现也就迟了,好自为之吧!」说话间人已脚下生风,离开常留瑟四五丈的距离,常留瑟知道自己追不上他,只能又急又恼。 边时季子桑忽然又记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对他喊:「最后与你说一句,别让垂丝君与尸陀林主见面,别让他去报仇,否则你会失去他——永远!」 常留瑟偷偷摸摸地掏着冰精,再回到山宅时已不算早,垂丝君极可能已经起身,随时会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他却大了大胆子,飘飘忽忽地就往那间上了锁的屋子走去。 来至门前,拦住他的照旧是那把紫金十环密码锁,或者说,是那锁环上任意捧列组合的十个字。 这次常留瑟没有疑惑,他从怀里取出冰精,仔细读出上面的那两列五言:甘续泉路断,为暖三途寒。 心中倏地刺痛了一记,他木然地伸出手,照着这十个字一格格转动锁盘。 片刻后听见了「喀嚓」一声机簧,整个锁头已然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梦寐中的宝帐玉床已近在咫尺。 他做了个深呼吸,推门而入。 四下里很静,陈设与去年所见并无一致。 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那架箜篌。常留瑟梦游般地走过去,伸手在琴身上划过。 冰冷坚硬的触感,上面却一尘不染,确实是有人经常过来打扫。他拨动了那几根银色的琴弦,箜篌却没有发出悦耳的音响,常留瑟缓缓地记起很久以前丝竹盟老闆说的话。 再怎么好看,也不过只是一把作为摆设的哑琴。 就好像陆青侯已经是一具尸体。 可笑那垂丝君,宁愿眷恋着一具尸体,也不愿对跟前的活人有所珍惜。 常留瑟伸手按了按心口,将视线移到别处。 他发现地上滚落了一些木肩与刨花,仔细嗅闻,空气中除了沉檀木香之外,更有一股隐约的桐油漆粉的气息。 屋子不大,也没有任何新置的器物,可见这股气息并非是从地面上面来。 常留瑟耐着性子开始摸索,终于在博古架上找到了机关。 在宝帐后面分开一道地fèng,露出暗道。常留瑟取出怀中备作照明的夜明珠,走了下去。 两三丈的密道后方,竟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密室,另有一端通道指向地上,隐约是后山的方向。 常留瑟的视线在室内转了一周,最后恍惚地落在不远处两个一人多长的很色木匣上面。 全丝棉木的双棺。 做什么,这是要做什么?常留瑟尚未能理解这双棺的用处,而浑身就已经泛起一股凉意。 一具棺木自然是要停放陆青侯的尸首,那另一具呢?他的耳边突然重覆了季子桑临走之前对他喊的话。 「别让垂丝君与尸陀林主见面,别让他去报仇。否则你会失去他——永远。」 如何失去? 「大仇得报,虽死而无憾。」 他忽然记起了很久以前,二人初见面时,垂丝君对自己说的话。 是死亡,与尸陀林主同归于尽,躺这第二具棺材之中。 常留瑟再忍不住,浑身战慄起来,他靠墙贴着,慢慢滑坐在地上。 昏暗的光线中,他将双手举到面前。 「甘续泉路断,为暖三途寒。」 是说你还想着要追到那黄泉之下,陪着陆青侯走那最后一程?垂丝君,难道你还指望着我用这双手,将你的尸体带回来、殓进这具棺材里?那我呢?阳世路那么长,你怎么没想过要陪我一起过?把你埋葬之后……你让我怎么办,替你与陆青侯守墓?你以为你究竟施捨了我什么样的恩惠,可以要我这样子来回报?空空荡荡的密室中,只听得见他喃喃自语的声音。 越来越轻,最后埋葬在一片死寂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常留瑟终于想要站起来,但双膝一用力便觉得乏软,于是一路跪爬着靠近了那对棺木,攀上冰冷的木沿,向着黑洞洞的棺材内张望,接着伸出手,像触摸到了那即将躺进去的尸体。
第40页 「垂丝君,这里舒服么?比我们的床……更暖和么?」他轻声嘆着气,慢慢摸到了棺材里一个长条形的凹槽。 「就是这里!你就是要把我的冰精插在这里么?」他反常地笑了一声,「原来那冰精是要紧紧地贴在你后背上,是要代替我永远和你在一起么?那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冰精,小心地插在回槽中。 *** 这天垂丝君起得并不算晚,却一直觉得心绪不宁,用早膳时听棋叟说季子桑已经下山,常留瑟特意相送了一程,似乎还没有回来。 他点了点头,继而想到这几日宅内喧闹,自己对常留瑟着实有些疏远了,于是便想着在正厅里等他,顺便暖和一下二人之间的氛围。 然而等了许久,却不见有人往正门进来,垂丝君心中狐疑,立刻起身往后院的水潭边去找,练功的水筏上也未见人影。 怀疑扩散成不安,他忙遣人往各处寻找,最后是在密室外的台阶上,看见了脸色苍白的常留瑟。 「怎么了?」垂丝君问,「怎么跑到这里来?」 常留瑟抬手轻拂开男人的关怀,「随处走走,累了便在这里坐一会儿。」 「那——」垂丝君依旧上前握了他冰冷的手,「我们一起去练功。」 听见「练功」二字,常留瑟霎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了。」他拒绝道,「殷朱离让我帮他去调酒,今天恐怕又不能练剑。」 这件事垂丝君也是知道的,碍于面子无从阻绕,只能点头同意了。 常留瑟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经过男人面前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 垂丝君被他一夜之间忽然的憔悴惊了一惊,急忙再扶住他的肩膀,却被常留瑟狠狠地甩了一把,凑巧将右手刮到了他的脸。 「啪」地一声,留下数道淡红。 垂丝君当即怔住,而常留瑟自己也吃了一惊,习惯性地要道歉。 然而就在视线与男人交会的时候,整个人却又猛然地缩了缩,紧紧地闭上嘴,头也不回地往后院去了。 由着常留瑟远去,垂丝君没有去追。 男人将目光投向紧闭着的门扉。 锁是好端端的,没有橇过的痕迹。 而上面那十字的密码,常留瑟绝对不可能知晓,垂丝君开锁进门。 屋内不见异状,他接着启了密室机关,走进去,地面下一片死寂。 没有异状。 直到垂丝君取了火镰,点燃壁上的火把走到棺木前面。 那两块冰精怎么会在棺材里,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交给了山下的玉石匠人赶工雕琢的。 第三章 常留瑟从崖上落到谷中,殷朱离早已在凉亭子里面等候。他手上拿着两把小铲,而地面上已经摆了几坛挖出土来的酒罐子。 殷朱离将其中一把小铲交到他手上:「我行动不便,你且帮我把以前埋下的一百零三个酒罐子都挖出来。」 这么许多罐子,需要一个一个摸索出位置。换作平时,常留瑟必然早已经抱怨出声。然而此刻他却仿佛找到一个宣洩的出口,拿了工具便一声不吭地刨挖起来。 殷朱离看出他神情怪异,料想必定是与垂丝君有关。却也无心无力多问,两个人默默地干了一会儿,还是常留瑟按捺不住,主动问道:「怎么不见摩诃和尚?」 殷朱离答:「和尚的师兄弟们来找他,这几日都在一起。」 常留瑟恍然悟道:「你是想要让摩诃跟着他们回去?如此一来,当初又何必千里迢迢地寻他过来?」 殷朱离将地上的罈子提起来抱到身上,拿了刷子拂去上面的灰土。似乎没听见常留瑟的疑问,二人于是继续刨挖,很快那一百零三个大小不一的罈子便暴露在了满地的坑洞之中。 这时候殷朱离又变出了布巾与排刷,让常留瑟相帮着将罈子上的灰土去掉,露出写了酒名与年份的标籤,然后按照酿造的类别仔细分开。等到整理一过之后,鲤鱼让常留瑟挨个儿的拍去了酒罈子的泥封,自己则回了一趟水府,抱出了青梅、杨梅、桂花等等浸渍酒肴的物品,与一些平日里珍藏的药材。 他首先让常留瑟将年份最短的三罈子酒倒空,然后取了一个青竹的长柄酒勺,挨个儿地将剩下的酒酿一一尝过。觉得好的便舀出几勺,依旧按照酿造的类别注入空酒罈子里。如此慢慢混合出三罈子独门秘制的酒肴,四下里逐渐逐渐飘散出浓郁酒香。 等到三个罈子都见满了,一百个罈子里的酒也都被殷朱离遍尝了一次。他微红着耳根,指点常留瑟将药材与渍品分别投入酒罐中,再重新用红纸封了口,坐进听醴潭的温泉之中。 做完这一切用了头两个时辰,常留瑟浑身已沁了一层薄汗,殷朱离却丝毫没有顾及到他的疲态,反而还支使道:「你再帮我将多余的酒全部倒了。」 这却让常留瑟有些迟疑:「这么好的酒,这样倒掉实在可惜。」 殷朱离不以为然:「我以后不会再饮,与其留着美酒便宜后人,倒不如毁了痛快。」 常留瑟咂舌道:「别说得这么绝对,什么后人后人,倒像你马上就要入土了一样。」 殷朱离没有驳斥他,只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苦笑。 常留瑟接着提议道:「不如让我从中选择几坛最好的,今日痛饮如何?」 殷朱离略微迟疑,最终点头同意了。常留瑟便着手从中选了两坛佳酿,一人一坛拿在手里,就着坛口便豪饮起来。 在崖上遇到了伤心事,常留瑟是一心想要麻醉自己,而殷朱离本来就有些醉了,两人很快便浑身的酒气,对话中也多少显出了几分的坦诚与痴傻来。 「你要放他走,就不怕以后会后悔?」 常留瑟又提出了刚才的问题。 「你以为我想让他走么?」殷朱离痴痴笑道,「我与他命里註定只能是有缘无份,就应该痛痛快快地放手。他原本一心向佛乃是明智之举,我却偏要将他找到身边,令他矛盾痛苦,而我又真正获得了什么?这样下去他被我逼疯,我被他害死,不如趁早有个了断。」 常留瑟坐在地上抱着酒罈子,耳朵里听着殷朱离感嘆,突然也张狂地笑道:「好!好!我也认为你们离了最好,我也要学你的样子与垂丝君做个了断。我为了他,替他爱人卖命,而他为了爱人,向我卖身,两个人都是痛苦无比,不如就此了断,长痛不如短痛!」 殷朱离将目光缓缓移向他:「你真能够彻底离开他?」 常留瑟瘫坐在地上,同样反问道:「你又真能够彻底放弃他?」 二人同样没有回答,只是交换了酒罈继续痛饮,直到日头见西,都昏昏沉沉地醉倒了下来。 垂丝君终于决定下到崖底的时候,看见的是这样一幅景象:常留瑟趴在地上,下半身浸在冰凉的水中,浑身酒气,人已醉得不省人事。 他嘆了口气,将常留瑟抱进怀里。 醉了,这样也好。逼不得已一定要说的话,似乎可以再缓一缓。 男人并不善于言辞,无论是拒绝或者是表露,对他来说都是同样艰难,以至于能拖则拖,如同对于陆青侯的心声,直到一方死亡,都未能说出口来。 这天之后,常留瑟一直借着酒力昏昏沉沉地睡着。因为浸在寒潭中的缘故,向晚时分更起了低烧,口中反覆喊「热」。垂丝君于是亲自替他揩身,解开他的衣服,露出一身酡红的肌肤。 男人执了布巾一点点地擦拭,没过多久常留瑟便有了反应,虽还在梦中,口中却念得频繁,翻来覆去只是「大哥」二字。更伸手捉住了垂丝君的衣袖,死活不愿意放开。 垂丝君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爱怜,俯身轻吻了那瘦骨嶙峋的手,没料到常留瑟却突然将手抽了回来。 垂丝君猜不透他的心思,也就由他去了,可片刻之后常留瑟竟啜泣起来,仿佛走在夜路上的孩童,因为找不到家人而慌乱。 垂丝君只好将他重新用被子裹了抱在怀里,甚至轻轻摇晃起来。 他觉得自已有些可笑,然而白日里的那个发现却让他心生歉疚。 常留瑟一定是进入过了密室,也是他将冰精留在了棺木中。 如此吝财之人,看见自己的宝贝竟被偷去做了陪葬品,会伤心不忿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真正让常留瑟伤心不已的原因,垂丝君并不知道。 他便不明就里地抱了常留瑟一整夜。 殷朱离是饮惯了美酒的,对于酒自然也有些抵抗,所以次日并没有如小常一般长醉不醒,但宿醉的头痛却还是在所难免。 约莫西时未,他睁开眼睛,摩诃和尚竟然已经立在了他的床边。 「早安。」 殷朱离难得落了个笑容在脸上,衬着残酒的醴红显得尤其诱人。 摩诃垂了眼帘道:「你说过,今天是我们散伙的日子。」
第41页 「是。」 殷朱离笑着起身,动作熟练地坐到床边上的轮椅上。 「今日之后,你我二人便真正无关。」 摩诃见他神色轻松,心中反而有些犹豫,一手推了轮椅,对殷朱离说道:「既是最后一日,便让我做一件以前不能做的事罢。」 「什么事?」殷朱离问道。 和尚答:「让我帮你梳一次头。」 殷朱离怔了怔,随即笑道:「你一个秃驴,还会帮人梳头?」 摩诃没有回答,迳自捧起那一头滑如丝缎的长发,细细地持着,又用蓖子一小股一小股地梳了,慢慢缠绕起来,盘成一个单髻。 他的动作轻柔,举动更像是对于恋人的爱抚。 一番痴态,让殷朱离不自在地扭着脖颈,下意识地配合着他的动作。 过了许久,摩诃终于放下梳子。 殷朱离瞥了一眼铜鉴,内里隐约照出一个清朗的人影,与平日的散发打扮大相迂庭。 他沉吟片刻,终是没有抬手拆掉发髻,反而对摩诃说道:「在散伙之前,我也还有个愿望。」 「什么?」摩诃问。 「请你为我还俗一日,也算是对于旧时旧事的一个了断。过后你再重新投入空门,重铸度牒,也算是一个新生。」 摩诃不语,算是默认。 殷朱离便叫他去洞中拿出那三坛特殊炮制的酒来,而自己也准备着再次一醉方休。 尚是温热的酒罈子被摩诃用外袍裹着拿了出来,屋里殷朱离也已经备好了下酒的果品与菜蔬,其中不乏肉食,看在摩诃眼中,化为一个淡淡的苦笑:「你是想要我将所有的戒律都破一遍么?」 殷朱离也回敬他一个苦笑;「今日的你已不是和尚,又何必提到戒律,庸人自扰?」 两人相顾无言,便一同坐下来吃酒。 开坛,浓郁而奇特的酒香随着热气腾腾而出,清新馥郁中隐约夹杂着一股媚意。 殷朱离为彼此二人斟了两碗,率先举起来说道:「第一碗,我敬你,为了最初的最初,你救了我一命。」 语毕,一饮而尽。 摩诃端着酒盏,目不转睛地看着殷朱离喝干了,接着也仰起了脖子将酒饮尽。 「多少年没有喝过酒了?」殷朱离看着他喉结上下起伏,同样的一碗酒,在他口中似乎显得格外美味,「味道怎样?」 摩诃放下酒盏,脸上已经染上了一层红晕。 「辛辣。」他慢慢品味道,「后味却是甜。」 殷朱离笑了笑,替他斟满了第二碗。 「第二碗,依旧是我敬你,为你一路护我周全。」 语毕,摩诃也立刻拿起碗来,二人对视一眼,同时一饮而尽。 第三碗,摩诃抢在了前面。 「我敬你。」 他的声音低沉,且已经略带了些沙哑,「为了六年前与你相处的时光,虽短,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语毕,也不敢再去看殷朱离的反应,仰头便灌。 鲤鱼单手支颐,含笑看着酒液从摩诃嘴角流淌出来,他突然伸出手来截去那多余的液体,指腹轻轻滑过摩诃的喉结,带去细微的苏麻与温暖。 摩诃面上的红晕逐渐渐蔓延到了泛青的头皮上,莫名的热度与暧昧开始在两人之间流动,接下去你来我往的动作,便逐渐不受控制起来。 棋叟拿着春宫内画瓶找到垂丝君的时候,常留瑟犹在沉睡当中。 屋子里早几天就停了地龙,现在显得有些清冷。他极温顺地趴在床上,而面下的枕巾又湿了一大块。 他在梦声中啜泣了一夜。 这也是垂丝君第一次看见常留瑟真实的眼泪,没有半点声势,却看得人心如刀绞。 男人低头凝视着常留瑟的睡脸,仅仅是一阵子,又不得不蹙眉回去望着那个药瓶子。 瓶子是早晨在水阁外的石fèng里头发现的,里面的药已经涓滴不留。 这样的剂量无论放到哪里,都会惹出不小的事端来。 而让垂丝君介怀的还是:这药一直都是常留瑟所持有的。 为什么是空的,为何出现在常留瑟练功的水阁边上,为什么偏偏是药?将所有的疑问反覆思考连贯之后,男人终于突然省悟,赶忙推门向后山的悬崖赶去。 殷朱离的水府之中,瀰漫的酒香之下,潜伏着另一种更为诱惑的气息,殷朱离与摩诃都已经明显地觉察到了。 但想逃避已经太迟。 放满了酒菜的桌子成为了二人之间的障碍,殷朱离的轮椅被推到了墙角牢牢地抵住。 他的头很痛,脑梅中充斥了烈酒与药物联手造成的双重幻像。 摩诃居高临下地欺了过来,屋外光线立刻被遮去了泰半。 殷朱离恍恍惚惚地抬头,而第一个吻就在这时候落了下来,宛如暴雨来袭,让人没有地方与时间躲藏。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鱼,却有一种要在这场暴雨中溺毙的预感,于是只能紧紧攀附着身边的躯体,如同抱紧了一根浮木。 而自己的衣物也在沉浮之中沾湿、剥落了。 似乎是措手不及,又似乎是期待已久。 就好像是等特了数年的好友,见面时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 刚刚梳好的发譬又被同一个人解散了,被压抑已久的性慾这时变成为了对于身体的膜拜。 殷朱离眯着眼睛,感觉到一对炽热而厚实的唇在自己身上游走,轻轻重重,完全恣意妄为,继而无力的双腿被强行分开,那炽热的吻便一路畅无阻地直落下去,由吮吻变成了舔吸。 一波波从未体会过的快感从欲望中心荡漾开去。 无声地惊叫起来,尚能自如活动的上半身弓起来紧紧贴在摩诃的背部,在那裸露的黝黑皮肤上摩擦着自己的辱珠。 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也在不停地动作着,将摩诃的衣服从背上推落下去。 男人顺着他的动作挺了挺腰腹,他很快便感觉到有灼热而忿张的欲望在自己腿间摩擦。 然后一切的一塌糊涂,一切的不可收拾,隐约中他明白自己并不应该这样做,甚至有个声音警告着即将到来的结局。 然而这之后一连串撕裂的疼痛、抽插的停滞,甚至是自己放浪的喘息声音没有能够让他清醒过来,直到那最后的一股热流,深深she进了他躯体中。 紧紧压在身上的男人低吼了一声,连续几次大幅度的挺动着。 殷朱离抬起了疲惫不堪的眼睛,看着摩诃身上的汗珠滴落在自己身上。 追求了数年的欢愉只在转瞬之间便被享用完毕,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残局。 几乎是与此同时,水府外的悬崖上有人急急忙忙地赶了下来。 垂丝君闯入水府。 嗅见满室的酒香媚香,看见了两具裸裎的身躯。 药性未退,然而摩诃已经克制着从殷朱离的体内退了出来。 他怀着愧疚为彼此穿上衣服,又小心地搂抱着殷朱离,仿佛一件易碎的珍品。 殷朱离则抬起手来遮住自己的脸。 殷朱离分明是醒着的,却没有任何动作,只软软地依靠在摩诃怀里。 未被手掌掩住的红唇翕动着,像正在说些什么。 当摩诃俯耳去听的时候,他却又顽皮的闭了嘴。 如此往复了几次,摩诃心中原有的不安与愧疚,逐渐变成了好奇与些许不耐烦。 「你要说什么?」他问,「我一直在听。」 殷朱离笑了笑,低声道:「我不太想让你知道。」 这时候立在门口的垂丝君清咳了一声,殷朱离便顺水推舟道:「……你帮我说吧。」 垂丝君嘆息道:「朱离所修天道,忌交合忌走精,成婚等于废功判死。」 「是啊……废功判死。」 殷朱离静静地点了点头,摩诃的心忽然揪紧了。 废功?死?殷朱离会死?这具刚才还与自己贴紧的身体,刚才还与自己抵死缠绵的人——摩诃不敢相信似地,伸手轻触了鲤鱼白蔷薇般的面颊。 殷朱离的脸因这碰触而再起红晕,他不自觉地清咳两下,整个人慢慢蜷缩起来有些发抖。 摩诃见状,将他更紧地裹进怀中。 「冷……」殷朱离喃喃,一面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堆?的衣物。 摩诃再去触他的面颊,上个瞬间还是温热的肌肤,竟已冷得没有半点生机。 体温骤然降低,然而殷朱离脸上的红晕没有退去,浑身更泛出了一层淡红。 初时如贝母,紧接着意见鲜艷,隐约杂着鳞片的光泽。 「这是怎么回事?」摩诃慌张追问,「是因为我们在一起,让你……」 殷朱离没有回答,只是将手缓慢抬起,要去遮摩诃的眼睛。 「我要变回——原来的样子,你最好别看……」 摩诃惊得不知所措,惟有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殷朱离突然喘了口气,呕出几口朱红。
第42页 一旁的垂丝君终是不忍地别过脸去。 「叫你不要看……」殷朱离身上的红晕一直加深,最后竟然红得透明起来,变成一大块红色的冰冷的宝石,而身体却在逐渐扩散的光晕中变得缧缈,隐约现出密密麻麻的鳞片。 「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摩诃的声音颤抖,「我不知道你躲我是为了这个道理,否则我、否则……」 殷朱离不愿回答,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中充满了疲倦与解脱。 「否则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变了腔调,「否则你更决心去做和尚?可以啊,反正今日之后……我不留遗憾,你也且当作一场梦,醒了就……散……」 他又是一阵抽搐,呕了一口红,之后抚着咽喉摇头,摩诃已禁不住流下泪来。 一片迷濛混沌之中,殷朱离闭上了眼睛。 摩诃这才发现,整座水府仿佛初阳下的冰块,开始融化消失。 就连足下的青石地面也逐渐变成了纵横溪水中的几块岩石,野地里的寒意立刻拥挤过来。 一切幻想构造的事务都在消失,说明殷朱离的意识正在涣散。 「朱离!朱离!」摩诃唤得越发绝望,殷朱离就在他怀里,他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觉察到怀中的身躯一点点轻减,轮廓也慢慢缩小了。 没有了,他感觉殷朱离在他怀中消失,凭空地离开了!当红光再次淡去,摩诃手上只剩下了一堆散乱的衣物,带着殷朱离残余的体温。 「他还在你怀里。」垂丝君轻声嘆息,「但你必须将他放回水中。」 摩诃双手一颤,从抱着的衣物中落出一条尺长的红色鲤鱼,软绵绵地跌进冰凉的溪水里。 「朱离!」他跪下来伸手摸进水中,然而那尾鱼却在水中摇晃了两下,突然远远地逃了开去。 水下有许多的岩石中,不算大的一条鱼,很快就消失在了水波的反光之中。 摩诃哀哀叫了一声,发了疯似地跳下水去追,却哪还有鲤鱼的踪影?他慌乱地搬开脚边的岩石,口中念着鲤鱼的名字,举动间飞溅的水花淋透了他的衣袍。 垂丝君立在一边,看着摩诃翻找着龙鳞水塘中的每一块岩石。 常留瑟起身下床,见到桌上的那个空药瓶,他吃力地晃了晃脑袋。 记得大年夜那天晚上,自己明明已将那些瓶子埋回到了后山的林子里,现在怎么会被人再次挖出来。 而最重要的是,里面的药膏不翼而飞。 是谁拿了药膏?常留瑟并不清楚。 但他却很清楚地明白,无论是谁,拿着这药做了什么事,只要不跳出来主动承认,垂丝君都很可能会把帐算到他的头上。 男人对他并不信任,反而主动隐瞒了不真实的想法与打算。 常留瑟无力地坐到凳几上,脑海中渐渐回想起昨日在密室里所见的东西。 华丽的双棺,是垂丝君为了自己与爱人百年续缘所准备的温床。 爱人不是他常留瑟。 常留瑟只能共患难,不能同恩爱。 他抹了抹脸颊,上面并不cháo湿,只是绷紧的痛。 他却偏又用力扯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无论心中有多么的失望,都不能表露在脸上。 后路漫长,不管是要报复还是选择离开,都需要为自己留下周旋的余地。 这个世上没人愿为他遮风挡雨,他便需要开始自我保护。 这时候屋外一阵脚步。 垂丝君浑身湿琳淋地推门进来。 常留瑟从容地收拾了自己的表情,反而看见垂丝君脸上阴云密布,显然是遇见了什么丧气的事。 「世上已经没有了殷朱离。」 男人言简意骇。 常留瑟骇道:「殷大哥怎么了?」 垂丝君古怪地望了他一眼:「昨天你们配的酒里掺有烈性药。他与摩诃二人各自喝掉不少,于是乱了性,殷朱离乃是道人,要保先天真气不泄,方能得道成仙;现在倒行逆施,废功判死。」 常留瑟万万没料到这样一个结果,急忙追问:「他死了?」 垂丝君摇头:「本该死去,但殷朱离似乎早有预感,事先留了真气护住心脉,被打回原形也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常留瑟怔怔地听了,感觉像在做梦。 他虽然与殷朱离曾有不合,然而最近的关系颇有改善,更不用说昨日二人方才举杯痛饮过,今日却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他扶着依旧有些不清醒的脑袋,朝门外走去。 垂丝君问他:「你去哪里?」 常留瑟恍惚道:「去……找他。」 垂丝君冷笑道「摩诃一直在那里,他都找不到,你又有什么本事。」 常留瑟隐约听出了话中的讥讽,这才停了脚步回过头来,垂丝君拿了那个春宫里内瓶,抛到他脚边。 「这就是他们服食的药。」 常留瑟低头捡起瓶子,长长眼睫垂落,掩盖去了一点心思。 「眼熟么?」垂丝君问他。 常留瑟点头。「算是我的东西。」 垂丝君冷笑了一声。 常留瑟反而主动问道:「你以为是我给他们下的药?」 垂丝君道:「药是你的,瓶子是在水阁附近找到的,你昨天去帮殷朱离调了酒。」 常留瑟认真道:「不是我。」 「那告诉我是谁。」 「我不知道,我把东西埋在后山,谁都有可能拿了去。」 「可不是谁都会有心要撮合他们两个人。」垂丝君面无表情地说,「最重要的是,你有过使用药的手段,叫人不得不首先怀疑。」 常留瑟的心口?然紧缩,紧紧地咬了咬牙。 虽然料到了男人的怀疑,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却依旧是一番新的打击。 「你不相信我。」他苦笑,「宁愿去相信一些谁都能够布置的假像……你心里既然容得下陆青侯一个死人,又为什么不能施捨我这个活人哪怕一星半点的信任?」 提到陆青侯,垂丝君的眼皮跳突了一下:「别把他扯进来,这事与他无关。」 常留瑟黑亮的眸子挑衅般地闪了闪;「这事也与我无关,难道……是要我也成为了死人,你才愿意相信我么?」 话音未落,垂丝君猛然一拳打在他身边的粉墙上,怒道:「我不知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我对你的态度我心里最明白。信你不信,我自有定论!」 常留瑟似乎是被这一拳慑到,沿着墙壁坐到地板上。 但他却是在笑,仿佛听见了全天下最可笑的话。 「你明白,可我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把我当作什么?难道我连这个……都没资格知道?」他的音调不高且充满了疲倦,却还是令垂丝君心头一震。 男人一直以为聪明狡猾如常留瑟者,早就将种种情爱之事看得通透。而今天这一番对白之后他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常留瑟也会不安,也会害怕。 但男人最终还是残忍地回避了他的问题,因为他需要他去找出陷害殷朱离的真凶。 于是他道:「若你真与此无关,那你至少应该弄明白这瓶子被谁拿到水阁边上的。宅子里就这么几个人,我给你一日的时间。」 常留瑟摇头:「我查不出来。」 垂丝君没有再与他说话,迳自打开了房门。 屋外春寒料峭。 常留瑟还是去了崖下。 他看见摩诃依旧在那里,面对不复存在的水府以及满地散落的凄凉。 日暮西沉,龙鳞水塘中万点金芒,时不时会是游动的错觉。 每每此时,摩诃便会激动地奔去,而后带着失望慢慢踱回。 日头倏忽落尽,当最后一点光线消失,摩诃的背影也逐渐凝滞,变成了一块灰色的岩石。 常留瑟没有靠近摩诃,也明白自己无法从现在的他口中问出什么。 他在水塘边走了一圈,找到了那三个酒罈,最后一个尚未开封。他拿起来端详,很快发现了在红纸封住扎紧了的坛口边缘,有一道细小的缺口。 他拿手在上面抹了一下,随即沾上了些微白色的粉末,放到鼻下嗅闻,果然带着一丝媚惑的香味。 蓦然间常留瑟明白了,紧步来到山腹中。他借着夜明珠的微光在洞内搜索,目标不再是满洞金银。 昏暗的山道尽头,听醴潭依旧流动着,发出轻微声响。然而现在,再没有人会去炼制特殊的丹药,而药潭很快也将恢复成为一眼最普通的温泉。 常留瑟小步行走,很快踢到了一个绵软的小东西。他俯下身,摸到了一只里满了羽毛的翅膀,已经冰冷僵硬。 是杨柳青。 小常眼前慢慢出现一幅画,机敏灵巧的鸟,往来于水阁与山洞之间,一口口含着烈性的药餵进罐子中,最后也因为药性而暴毙在洞中,以性命交付了主人的差遣。
第43页 是季子桑。 他早就在闲聊中向自己打听过埋藏药的地点,也知道殷朱离与摩诃和尚之间的龃龉,甚至,他还有足够的理由与能力来帮助他们。 常留瑟怔怔地坐在黑暗中。 早该想到是他干的。 季子桑显然不怕被人发现,或许还期待着被常留瑟切齿痛恨的时刻,唯有如此,他才能如他自己所言一般,成为不被人遗忘的漩涡。 常留瑟无奈地笑出来,他发现自己竟开始钦佩季子桑的魄力与胃口。 恨与爱这两种强烈的情感,得不到其一,拿另一种来补偿也是可以的。 然而又要拿什么来补救他与垂丝君之间的感情?把杨柳青的尸体交上去,应该能澄清这次的误会。 但这已不重要,那温存虚伪的情爱已经被撕了一道裂口,露出其中血淋淋的怀疑与猜忌,而这道疤痕将一直存在,难以抹去。 有些伤痕,好了之后还会痛。 常留瑟摸索着出了洞,谷中夜色深重,而摩诃立在塘边等待鲤鱼归来,他口中似乎还在幽幽地念着,执着得像乡间叫魂的仪式,而内容却只有一个:反反覆覆的「殷朱离」三个字。 常留瑟恍惚想到,就算事已至此,摩诃和朱离之间恐怕也还没有真正互相表露过心迹,这一错过怕就是永远的遗憾。 或许自己也应该去找一找垂丝君,尽快将二人的关系互相说个透彻明白,并且决不能寻着床地那种只适合敷衍与欲望的场所,而应该是能够让人吐露心声的地方。 这样想着,常留瑟游魂一般摸上了崖,从后山回到宅子里。 远远看着垂丝君屋里依旧亮着灯,该是在等他回来。但他并没有回去,而是选择了那间密室。 常留瑟坐在棺材边等着天明,更等待垂丝君来到这里,当着他对陆青侯的这些纪念,冷静理智地谈出个结局。 密室里陈设简陋,常留瑟只能席地而坐。 他错过了晚膳,没多久便飢肠辘辘,却又不耐烦去厨房里取,于是胡乱拿了根本棍抵在胃上,又迷迷糊糊地靠着墙壁睡了几觉,再睁开眼睛时已是子夜。 他站起来揉揉腹部,果然觉不出饿了。 密室四面都是石壁,泥土的cháo气搅得人双膝酸疼,他跺了跺脚。 漆黑密室里没有半点光线,只听得见空洞的足音。 冷得睡不着,他摸索着爬到棺材边上,用手扒拉了些刨花木屑过来拢到身边,勉强觉得稍稍温暖了点,然而浓郁刺鼻的桐油气息也随之里了上来。 常留瑟不在乎这些气味,只觉得尚不够温热。 他记起了墙上有火把,于是掏出火镰,摸索着点亮了其中一个,眼前顿时明亮起来,也有了热度,他将刨花堆拢到火把下,自己贴墙根坐了。 周身虽然又暖热一些,冻掉了的困意也逐渐被寻找回来,但毕竟与柔软的床褥天差地别。 他嘲笑自己为何更在这里忍飢挨饿,然而转念一想,若是当初没有被垂丝君找回来,那雪里的景像才是真正要命。 自己也应该开始学会知足,因为只要垂丝君摇一摇头,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高床暖枕、珍宝古玩都将化为乌有,他将重新回归到孑然一身的日子中去。 常留瑟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火光眩目,他索性闭了眼睛蜷成一团,并且很快熟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空响一声,火把炸出一粒黑焦的碳块,裂成数点金红色的火星。 其中一点正巧落到常留瑟身边的刨花上,上面淋到过桐油,悄悄地亮了起来。 常留瑟在梦中觉得暖热,而且逐渐嫌得过热了,于是他睁开眼睛,惊讶地看见火苗,已照亮了小半间密室。 密室里堆积的木料漆粉迅速燃烧了起来,很快包住在滚滚烟尘中。脸颊被火烤得焦疼,常留瑟初时有惊慌,等看清了形势,却像着魔似地杵在了原地。 那精雕细琢的双棺正在燃烧,一点点消失在黑烟里。 纵然是冰晶奇宝也抵挡不住火舌的包围,消失在熊熊的烈焰之中。 陆青侯的、垂丝君的棺材,他们在黄泉下的长聚之所被烧掉了……常留瑟的心中骤时涌出一股鲜快之感!烧、烧?他怎么早没有想到这种办法,将所有不顺眼的全部抹煞!不论对错,至少让垂丝君永远忘记不了自己,恨或者爱一视同仁,正如小季说的,只要成为一个漩涡,男人就离不开他,永远追逐在他的身边。 看着眼前的这把火,常留瑟甚至有些惊喜!只可惜这棺材中没有陆青侯的尸首,不然一把大火烧掉所有回忆,只剩下一截焦尸给垂丝君怀念,到时候在男人眼里,恐怕连尸陀林主也比不上自己可恶了。 常留瑟竟因为这残忍的幻想而得意起来,火势炽烈着,因为四下的易燃物品而很快蔓延,当不远处的一桶桐油开始燃烧,沸腾的热油四处飞溅的时候,他方才想到了自己的安危。 死了,就真的什么都设有了。 常留瑟四下里寻找。 屋角备有灭火的沙筒,但已不足以控制四下里蔓延的火势,漆粉燃烧形成的黑色在他面前升腾起来。 常留瑟弯下腰掩住口鼻,面前那一双棺材已经看不出原型。 头上的木质吊顶摇摇欲坠,他本想沿来路退回地面,然而被大火炙烤得变了形的机关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了。 常留瑟开始惊慌,他想用剑直接噼开机关,然而手头哪里还有秋瞳的踪影!情急之下他又直接去捶密室的大门,铁环灼痛了他的手。 而下个瞬间,吊顶的几块巨大木板跌落下来。 机关被砸开,但是火舌立刻聚拢而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此路不通。 常留瑟急忙收住了脚步,撕下一只衣袖掩住口鼻,他强迫自己沉下心来,硬着头皮转身向火场的另一端冲去。 垂丝君的大屋距离密室尚有相当距离。 当茶叟赶来禀报的时候,火光已燃亮了东天一角,男人急忙披衣起身。 赶过去,粗使们正拼命泼水,但地面上的小屋已无法接近。 但那里有他对于陆青侯几乎全部的记忆。 于是他问:「还有没有抢救的余地!」 「这火太大,发现得也迟了!」棋叟哭丧着脸。 垂丝君一阵寒噤,他看见在金红色的火苗,焦黄皱缩的纱帷被气流拖着乱舞,所有的珠光宝气都被凶狠的红光遮盖了,血一般地染红在场每个人的面庞与衣裳。 有个粗使勇猛,从火里抢出了箜篌。 垂丝君看浓浓的菸灰,心自然是痛的,而更让他不安的却是地下那间密室。 明明无人处,如何会无故自燃?定是有人潜进了里面。 又会是谁?谁不在场?小常!男人的心骤然担紧了,双拳捏着棱出道道青筋。 自己在屋子里等了常留瑟大半夜,现在却知道他在着了火的密室里!谁叫他进去的?去惹出了这场火!火这么大,他是不是还在里面?短短的霎那之间,垂丝君什么都来不及细想,脑海中却电光火石般充斥着常留瑟的影子。 心里面则空白了一大块,耳边众人闹哄哄地在向他诉说着什么,而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只是黑沉着脸,一语不发便要往火场沖。 边上的老头子们急忙拦住他。「您不能过去,火太大了!」 垂丝君怒吼:「难道就让他这样子烧死?」 老头子们听说屋子里有人,同样大惊失色,稍稍观测了主子的情绪立刻明白了谁在里面,然而火势旺盛,纵使垂丝君武功再高,也敌不过祝融的火舌。几个人只能为了主子打算,几个人拼死缠住他的手脚。 垂丝是高手,却不是力士,难以在负荷了这许多的状况下再跳转腾挪,正推操间,地面上的屋子突然哗啦。 一片倾倒下来,从中腾出无数火星,黑灰飞扬的景象触目惊心,同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更显得凄凉无比。 「常留瑟——」这竟是出自素行沉稳的垂丝君口中。 他仅披着一件外袍,黑发在热气中乱舞,他继续要往火场里沖,更多的人冲上来拦阻。 自从陆公子过世之后,他们何曾见过垂丝君显露过如此癫狂的一面?几个与他交情匪浅的老头子也都流下了眼泪,也都明白这场灾祸对于他们的主子来说,又将意味着多么大的打击。 边上粗使一直在奋力扑救,火逐渐熄落下去,四下里一阵焦糊气息,垂丝君终于排开了众人冲进火场,地下机关处火光依旧熊熊。 因为地势缘故,众人只记得周边向地下泼水,从x口处的滚滚浓烟,让明眼人都能猜测到地下的惨状。 然而垂丝君却视若无睹。 只夺了一桶水淋到身上就要闯下去,立即被茶叟跪下来紧紧地将腿抱住了哀求道:「您不能,您不能进去!常公子他——他恐怕已经——」
第44页 垂丝君置若罔闻上脚已经往浓烟中迈入,这时候茶叟突然叫了一声,拿手指了后山的方向。 大家顺眼看去,一个褴褛的身影正从后山摇晃着走了过来。 黑沉夜色中,一个人披了一身焦黑的衣袍,头发蓬乱着,白皙的面庞上也到处是黑红的痕迹。 霎时间竟看不出是人是鬼。 大家都呆住了,是垂丝君第一个反应过来。 「常留瑟——」他再次大喊一声,奔过去一把揽住了那人。 躯体是实在的,尚带着些慎魂未定的颤慄。 眼前的小常虽然形容悽惨了一些,但并无显着的伤痕。 应该是从后山的密道逃出。 垂丝君将常留瑟紧紧搂进怀中,揉着他那头同样凌乱的发,嗅着失而复得的熟悉气息。从悲恸到狂喜,他头一次发觉自己竟也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 或许他只对眼前这个人多情。 「大哥……」常留瑟被垂丝君用体温暖着,好像刚从梦中甦醒过来。 长吁出胸中淤滞的一口闷气,垂丝君等待常留瑟停止了颤抖,立刻问他:「你怎么会在密室里!」 常留瑟只把头埋在他怀里,没有回答。 垂丝君以为常留瑟还是惊魂未定,于是用手抚着他的背嵴唤道:「小常?小常?」 常留瑟还是没有回音。 男人突然觉得不安,因他联想起了昨日的殷朱离——也是如此沉默地对着摩诃,然后消逝在爱人怀中。 同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自己怀中……垂丝君不愿再思考下去,这时候常留瑟却突然抬起了头。 男人如释重负,甚至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被碳抹得漆黑的脸上那对眼珠子更显得水银般活亮。 他顽皮地眨了眨眼,慢慢地贴到男人的耳边道:「火是我放的。烧了陆青侯的破琴,烧了那间密室,烧了你的棺材,看你还怎么和他一起去。」 垂丝君的笑容凝固,常留瑟却又突然笑了,一把抓住男人的后脑勺,压低了就是一记狠咬。 「你疯了!」迅速反应过来的垂丝君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而唇上的血已经不断垂挂下来。 又被打了。 常留瑟耳边一阵轰鸣,眼睛像是被黑幕遮住,脸上倒并不觉太疼,只是双颊被炙烤多时之后再被针狠狠地扎了。 他不由自主地将头偏了偏,再用手去捂。 回过种来便看见掌心一滩温热的暗红。 他凄凉地笑了笑,吐出被打断了的一颗牙。 「打得好。」 他轻轻地挑了挑眉,眼中依旧波光流转,却不再是浓浓的情意:「你打断了我对你……所有的痴心妄想。」 垂丝君浑身一震,虽然迅速恢复了面上的冷静,但内心还是一团乱麻。 他质问:「你说……火是你放的?」 常留瑟从容点头。 垂丝君无明火再起,一把捉住了他的衣领,吼道:「为什么!」 常留瑟将手轻轻覆在他手上:「因为看不顺眼、因为嫉妒,因为他有的,我没有,因为我本来就讨厌那个死人——陆青侯。」 垂丝君的眼神立刻在一瞬间变得阴狠起来!他咬牙切齿道:「你……有胆子放火,怎么没胆子死在里面?」 常留瑟抹去了嘴角的血迹,竟又若无其事地笑道:「因为我捨不得你……」 垂丝君因他的厚颜而愤怒,然而这句明目张胆的爱语又唤醒了他对常留瑟的一点温存。 一个刚刚从火场中逃生的人,方才犹自?抖不已,何以在转瞬之间主动揽下罪名,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变得自暴自弃。 他刚想开口询问,却听常留瑟愈加骄傲地说:「我不仅放了火,鲤鱼那事也是我干的。你……又能把我如何?」 垂丝君强压住心中怒火,问道:「你究竟要怎样?」 「我要怎样?」常留瑟冷笑,忽然猛地拍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我、要、上、你!我们功夫下见真章!」 话一落一拳已出。 垂丝君惊怒,急忙招架。 常留瑟虽然刚脱离劫难,然而使出浑身力量,处处先发,倒也能暂时封住垂丝君的进攻,不觉三五十招已过。 雕琢双棺的辛苦,损失财产的心痛,此时完全化作了满腔怨毒。垂丝君不使饶人的武学,拳脚之下也未见得替常留瑟有所考量,他更想趁早结束这场无情的拳脚。 心中一急,掌风骤然变化,只为尽快击昏常留瑟,带回屋里再作计较。 常留瑟明白自己打不过垂丝君,便借这一掌向后疾退了数丈,转身足尖轻点,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墙边大树。 一手攀着树枝,一手捂住伤处,回过头来凄凉一笑:「好,你去找别人帮你杀尸陀林主!你、我,从此恩断义绝!」说完竟头也不回地奔出山宅,悠地消失。 「常留瑟——」垂丝君第三次吼出他的名字,声音已因为愤怒而嘶哑,他青了脸,散乱着长发,看起来更像是在绝顶上与人决斗了三日夜。 在场之人从未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喧嚣过后剩下死寂,密室里的火光也被完全忽略。 众人正在猜测垂丝君下一步会如何反应。 依旧是后山的方向,隐约传来了锁链撞击的声音。 是摩诃。 他静立在沉沉夜色之中,浑身披着一层鱼鳞也似的光泽。 他将外衣脱了,包着一件不大的器物,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垂丝君经由旁人提醒方才回了头。 见是摩诃,便稍稍收拾了情绪,正要开口,摩诃却主动摆了摆手,一字一句坦诚道:「那药……是季子桑交给我的,我用了,下在酒里。」 垂丝君倒吸了一口凉气,摩诃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搭在了唇上,示意他噤声。 又低头极怜爱地看了眼怀中蒙住的器物,接着便不再言语,只慢慢地穿过众人,也往前院的正门出去了。 第四章 垂丝低头看那锁链索然依旧铐在摩诃的踝上,而中间那段铁链却已被断开了。 出了山宅,常留瑟孤身在黑夜里的树林中乱闯。 他数不清自己看见被树根绊了几跤,又有几次滚下陡坡,伤口里面嵌满了细小的石子,反覆磨烂了皮肉,被染成了鲜红。 等到痛得实在走不动,他才寻了水源坐下,胡乱饮了几口泉水之后,肚子又开始飢饿。 他在野地里摸索半天,最后只找到一大蓬新抽了芽的嫩糙。他将靠近根部的那段白精在水中洗干净,送进口中。 糙根的味道甜中带着涩,尚未完全落入腹中,整张嘴已经麻痹得失去了知觉。 常留瑟不得不停下来思索,这是他少年时用来果脯的东西,如今却为何娇贵得不能习惯了呢?山宅里衣食不缺的日子恐怕就此结束了。 常留瑟心中未免觉得不甘,紧接着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宝贝「家当」,所有一点一滴苦心经营的东西,到头来还不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寒风吹过水边,钻进单薄破烂的衣袍中,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缩成了一团。 双膝摔得生疼,衣服也被血液沾了一层在身上。 反正走到哪里都不会有地方为他遮风挡雨,于是他索性不再前进,靠着老树等待黎明。 刚才还在想着要学会知足,没料到一无所有的日子这么快就到来了。 日子一晃过去了十多天。 常留瑟逐渐感到体力不支的时候,桃花梨花杏花都已经开败了。 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一手拄着截崩裂的竹杖,任由污垢遮住了瘦削的面颊。 一路行来,他都是依靠着别人田里的萝蔔番薯果腹。身上的伤口有些痊癒了,更多的则掩盖在褴褛的破衣下面。天气很暖,他却一直在低咳,弓着身子贴在墙根里慢慢行走。 路过之人往往投来同情的目光,其实他并不需要。 他有各种手段来获得钱财与援助,唯有这身伤痕与潦倒他暂时不想改变,至少在尚未扳回一城之前,他不允许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痛。 今天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觉得耳边人声稀疏落去,便知道走入林中。 周围很静,也有一点野菜野果之类的,他便要停下来歇脚,谁知半空中忽然狂风乍起,卷集四周的沙石尘土飞扬。 他抬头,正有几根羽毛划过脸庞。 是雪枭。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自己竟走到了天荒坪上。 那雪枭见了常留瑟,便从半空中盘旋着降落下来,及至近前,常留瑟才见他嘴上还衔着类似于缰绳之类的东西,中间系了块黄布,上书二字:欢迎。 这些天来,常留瑟第一次笑出声来,笑那位未卜先知的归尘主人。 主人既然有请,小常便趴在雪枭背上抓紧了「缰绳」。大鸟振翅而起,盱眙之后飞到了峰顶,触目所及之处依旧是大雾茫茫。
第45页 接待他的傀儡童子领着他走过老路,来到大若台上。 金绿屏风前面,归尘主人依旧情濯出尘。他散发赤足,仅穿了牙色广袖单衣,手边还是原来那架琴。 他听见了常留瑟的脚步,便远远地问道:「步履沉重,身无金石之音,你现在可否算是落魄失意?」 常留瑟苦笑道:「何止落魄,何止失意,我现在只要对别人伸手,就是乞丐了。」 常留瑟点头落座,待傀儡童子奉了茶,归尘主人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坐。那山上的事,我已知八分,也正託了你们的『福』,季子桑与我这几日的传书,比以前几年的总和更多。」 听到季子桑的名号,常留瑟顿时无名火起,捏紧了手里的茶盏,咬牙切齿道:「我是一定要向季子桑报复的,他狠毒用心,竟然连无关之人都不肯放过,让人齿寒。」 归尘主人任头不语,十指一抹琴弦,流出的曲调竟异常愉悦。 他悠然道:「小季说他确实叫柳叶青投了药,不过那仅是备用手段。在他离开前,曾分别将药交给了和尚与道士二人。我倒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反正两人都没有拒绝。所以你又怎么知道,和尚道士不是心甘情愿地服了药,阴差阳错地成就了你的这段委屈!」 「这!」常留瑟目蹬口呆,再次惊怖于季子桑的百般手段。 想着想着,他突然后悔起来:这归尘人不正是季子桑的相好么,自己竟主动跑到他家里来,岂不是别样的羊入虎口?他于是向后斜了斜身子,显露出不安与戒备。 周围忽然的安静,暗示着气氛骤然紧张。 归尘主人也不知是何时起身的,他迳自过来捏住了常留瑟的手腕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又何必要走?说起来,我们还有件事没有结算呢。」 他的力道不大,指腹轻轻搭在常留瑟腕上,却正好扣住脉门,形成最有力的威胁。 常留瑟摸不清他的底细,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他唯有故作恍然大悟地应承道:「怎么会忘呢,刺杀尸陀林主之事,小常既然允诺了,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是——」 「只是没有了垂丝君的相助,正面硬取成功机会只在万一。」 归尘主人替他把话说完,「要不此事就此作罢?」 常留瑟知道他在说反话,连连摆手道:「小常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垂丝君之事一脱,那尸陀林主便与我没有恩怨。我若要再与他对付,就要先求个清楚明白。」 归尘主人沉吟片刻,问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也要取那尸陀林主的性命?」 常留瑟从容点头,又故作不在意道:「若是不方便,那就当小常没有问。」 「无妨。」归尘主人看穿了他这小小的伎俩,再度笑了一声道:「只是怕你听不明白。」 常留瑟好奇道:」原闻其详。」 归尘主人慢慢凑到他面前上字一句声道:「我是尸陀林主。」 这话着实说得稀奇古怪,然而更怪的是常留瑟居然异常镇定地点了点头,请他继续说下去。 归尘主人见他毫不意外,不由流露出几分赞许,进而解释道:「我是尸陀林主,十多年前护送密宗佛像东来之人。却并非是当今武林,拉帮结派的那人。」 常留瑟恍然应声道:「此事我也略知一二,密宗教义,尸陀林主本是双生之神。」 归尘主人点头:「我与如今这位尸陀林主原是功件互补双修之身,但凡主持仪式、与人会面之时,总是佩戴面具服饰轮流出现,是故世人皆知我尸陀林主,却不知双生之事。当年我二人东行而来,入过朝廷后,他便使阴损我双眼,损我肢体,留我在险恶处等死。谁知这归尘峰上的雪枭将我救回,再由归尘峰顶原主人医治,才算捡回了一条命,从此我便在顶上与他学习傀儡操纵以及探天机未来之术。」 正说着,他突然掀开下摆,指着双腿道:「这看似寻常的腿内,埋着与那些傀儡一样的机拓,只能在归尘峰上作用。下了山我便是废物。」 常留瑟听了这些,嘆了口气道:「你原是尸陀林主,却沦落在这种地步,也难怪要找人复仇了,那你又知不知道,陆青侯又是因为什么而被那人所杀?」 归尘主人突然暖昧地压低了嗓音;「你需要什么样的答案?」 常留瑟黑亮的眸子亮了亮:「自然是我猜不到的。」 归尘主人立刻领会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垂丝君为阻止陆青侯成婚,曾经故意让陆青侯进入大内,为密宗大典耽搁了半年。我说这里缺了关键的一环,你还记得?」 常留瑟连连点头:「我猜想那人那时候应该就与陆青侯认识了吧。」 这下子归尘主人却摇了头,他纠正道:「大典当夜,是我遇到了陆青侯,并让他见了真容。」 常留瑟隐约觉得暖昧,于是旁敲侧击道:「你不是说,主持仪式和与人会面之时总要带着面具么?那如何会被他看见?」 谁知那归尘主人竟毫无避讳地点头道:「那夜宴罢,我与他在花园遇上,露水情缘,一夜销魂,双方都是借了些酒兴酒胆,但他绝不是第一次。」 这才是真正让常留瑟感到震惊的话。 全然出离于他的意料之外! 露水情缘,一夜销魂。这意味着原来陆青侯也能接受男人,原来垂丝君的美梦,未必高不可攀。 原来自己印象中那个君子如水,温和风雅的陆青侯也有隐痞,更或许……曾经与陆青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正是垂丝君。 不,不可能,常留瑟迅速否定自己。 且不论青侯与垂丝君之间究竟贴近到了何种关系,单说归尘上人既然能够与温文保守的陆青侯有肌肤之亲,其手段或许未必仅止于酒性酒胆,只怕也使了些春药迷药的伎俩。 今天再主动提出这件陈年旧事,难保不是有所图谋,在引诱自己为他卖命。 归尘主人并不知道常留瑟的这些细腻心思,继续说道:「我那同修杀害陆青侯之前,曾将他带回尸陀林中,那段时间二人应该有过交谈。你若是有什么疑惑,或许可以去问他。」 听了这句话,常留瑟便审悟了归尘主人的目的:还是要他去找尸陀林主。 可他并不想再被别人利用,于是故意疑惑道:「用你所说,尸陀林主杀害陆青侯,乃是因为陆青侯见过你的摸样,他害怕被揭发而杀人灭口。但若是他一直带着面具,且不再与陆青侯有所交际,又何须担心这个问题?」 归尘主人点头道:「此言极是,所以他杀害陆青侯的理由,并不那么单纯。而且事隔多年之后下手,其中的原因我想你也应该明白。」 常留瑟眨了眨眼睛,苦恼道:「以我猜想,尸陀林主与陆青侯还有其他纠葛,你就别再兜圈子了,直接告诉我岂不慡快?」 归尘主人嘆息道:「我与那人从小就在佛祖面前立誓,不会泄露彼此的秘密,否则将会受到报应。」 常留瑟似憧非懂地点头:「过去之事太过复杂,我倒也无心多想,询问只是图个好奇,毕竟出了山宅,我就与垂丝君的世界就毫无瓜葛了。」 归尘主人再次摇头道:「未尽然。垂丝君固然拉不下脸来找你,但恐怕小季还会来纠缠。」 「小季?」常留瑟挑了眉毛道:「我也不怕对你说,若他还有胆子来找我,我一定叫他比我更悽惨!」 归尘主人这下子没再摇头,反而期待道:「那就看你的手段了。」 这天的谈话以后,常留瑟执意要下山去,归尘主人挽留不住,便让傀儡童子取了些盘缠来,哪知小常像是转了性子,又一口拒绝,归尘主人略微惊讶了一会儿,也就由了他去,倒破天荒免费为他占了一卦:「下了天荒坪向南走,这是你的福地。」 常留瑟点头称谢,于是依旧由雪枭驮下蜂送到天荒坪上,沿着原路晃晃悠悠地下了山。 他总以为归尘主人的指点是要骗他卖命,于是偏逆了占卜的提示向北走。 谁知刚出了驿道,就在树林里见到面前一匹紫灰色的高头大马,马上坐一人。 这人不足三十光景,身嫌消瘦,穿着具有浓郁地域特色的黑色袍服,上面用富丽的金丝银线绣出云海梵莲的纹案,显出不俗的气质与特殊的身份。 常留瑟见不到此人的脸,因他戴了张白森森的鬼头面具,大抵是卸了下颚的骷髅模样,上排两枚大齿突出,仿佛血滴般垂下两列红色的宝石。 这人堵住了林间唯一的道路,常留瑟只能停下脚步,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好个归尘主人,故意将正话反说,让他南辕北辙,反而遇上了麻烦的角色。 然而事到如今,不遇也遇了,再想退缩反而露了怯,到时候万一动起手来,只能是对自己不利。 就在他暗自咒骂的时候,面具人也下了马,步步向他走来。这人不拿武器,浑身也没有半分杀气,看起来不像要寻仇事。
第46页 常留瑟见状,索性大了胆子立在原地,一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口,闷闷然咳了几声。 面具人来到常留瑟面前站定,又将手探入怀中,摸索出一个绿幽幽的东西摊在手心里。原是玲珑剔透的一个玉石骷髅。 常留瑟垂着眼帘看了,轻嘆一口气,也从怀中取出了那一模一样的东西来。 面具人看见这一对骷髅,满意地点了头,伸手就要来拉住常留瑟的手,小常下意识里就要闪躲,这时林间一阵冷风吹过,他本就紧张,加之一路颠沛、旧伤未愈,整个人摇晃几下竟就要软倒。 所幸面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进怀中,又脱下自己的外袍替他披上。 常留瑟对这一连串突然的举动既惊又骇,于是在假面人怀中挣扎起来。 然而透过破烂单薄的衣裳,他又感觉得到这个人的体温正暖暖地传来。 假面人将他紧紧地束在怀里,不让他轻举妄动,如此专横,却又显出另类的体贴。 这是常留瑟这些天来头一次觉得暖热,浑身也因此而放松了。 假面人就势拈起了常留瑟的下颌。 常留瑟顾着他的意图,抬眼仔细去看那张面具,两枚琥珀色的瞳仁由骷髅森然的眼眶中望出来,别有一番妖魅的意味。 不知不觉,常留瑟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他竟闭上了双眼,主动在那露出的双唇上印了一吻。 面具人也环住了常留瑟的后腰,好似久见的情侣。 一吻已毕,常留瑟恍惚道:「……救命恩人尸陀林主。」 面具人笑了笑,嘴角勾起一个殷红的弧度,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同时默然伸手,在常留瑟的后颈上噼了一记。 常留瑟再度睁眼的时候,发觉自己身在佛头山昔日明妃专用的石室里。 头顶上是西域风情的青色水晶帷幔,身下是宝蓝漳绒,空气中瀰漫着沉檀的芳香,倒当真不输了陆青侯的那间小屋。 常留瑟慢慢起身低头,这才发觉已被换了一袭玉色面料,异族风情的华丽长袍。 左右开叉直到腿根,内里却连亵裤都未穿,如此一来露出精瘦苍白的修长双腿。 他颇有些尴尬地立刻起身遮掩。 周围很安静,他以为屋子里没有人,将头稍偏了一些,却见尸陀林主安静地坐在帘外,正放下手里刚刚点燃的一只熏炉。 常留瑟停了动作,与尸陀林主隔帘相望。 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对于这个曾经救过自己,却又是垂丝君与归尘主人竭力想要除去的人。 于是他很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尴尬地数着面前的珠帘。 而帘外的男人,则在沉默了半晌之后起身要走,而这时候,常留瑟却又主动抓住了他的衣角。 被他拉住的尸陀林主也停下了脚步,那几乎被面具完全掩盖了的脸上,再度露出瞭然与掌握的笑容。 将劳损的身子将养了几天,常留瑟逐渐恢复了精神,又开始在尸陀林里走动。 大概是因为尸陀林主的铁血手腕,又或许是弱肉强食乃全体教众都信奉的法则,对于常留瑟这个新进的「明妃」大家倒也颇为尊重,林主找了个年轻的教徒来侍候,常留瑟也正是从这位名叫『小无』的少年口中得知,尸陀林主已向武林公布了新的明妃人选。 常留瑟哑然失笑,躺在床上望着西域风情的水晶,心却沿着水路回到了遥远的中原。 一直以来,垂丝君都非常重视收集关于尸陀林主的消息,这次的事恐怕也不会遗漏,那么他此刻又会作何感想?常留瑟无力去猜。 或许对于垂丝君来说,自己就是一条忘恩负义的恶狗,只会让人觉得愤怒与厌恶;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情感,光是想起来常留瑟就觉得疲惫。 尸陀林主将他迎接到尸陀林之后几乎没有再来找过他,依照小芜的说法,教主从不经常出现在尸陀林,偶尔几次回归,也都主要是为了寻找明妃进行双修。 双修诚乃和合之功,却并非如常留瑟所想的那般暧昧,其实不过是每隔一段时日进行的运功换气。 归尘主人也曾经提起,从前他与尸陀林主二人双修,彼此间的内力可以互相贯通,然后各取所需,重新洗牌形成两股纯阴或者纯阳的内力。 这虽然不是修行之中必需的环节,然而着想要让武学精进,尸陀林主就必须找人双修,而那个人,还必须满足一些苛刻的条件。 比如前任明妃,就是尸陀林主在江湖上遴选出的翘楚。 即便如此,据小芜说那女人也是承受不了林主强大的内力面成为了后来那种半人半尸的状态。这次换了常留瑟,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事实上,尸陀林主已经为了此事来找过常留瑟,抛给他一张羊皮纸卷,上了一套内功的吐纳方法。 小常明白这就是尸陀林主将来要与他双修的套路,于是依样粗略运行了一个周天,最后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静静思索,原来竟是与垂丝君传授与自己的内功基础有相似之处。 他再仔细回溯,垂丝君倒也提起过他的师父冷盗阳,曾去西域盗取过武学,其中或许也夹带这种双修之术,却被拿来做了普通的心法。 常留瑟笑了。 即便是朗朗神州也有它渺小的时刻,或许自己很快就能再度遇见垂丝君,很快。 自从那天夜里常留瑟离开之后,山宅便再没脱离过阴郁的气氛。 一片狼藉,垂丝君只命人将没有损毁的器物转移到别的屋子去,而剩下的焦炭烂木本身就成为了一块墓碑,纪念着那曾经发生的事件。 与火后的遗留物同样存放起来的,还有常留瑟的东西,衣服鞋袜、收集的宝贝。这些他来不及带走的,垂丝君都命人仔细地收拾起来,转移出自己的视线。 他终于明白了:怀念,不如不念。 清明节的时候,垂丝君下了一趟山,买了对上等的棺木替陆青侯夫妇收敛。 下葬当天落着绵绵细雨,鲜红如血的杜鹃花丛中,棺木由着八名劳力一路抬上半山腰的墓穴。 垂丝君跟在棺木后面走,山路陡峭而且泥泞,揣在锦囊里的几块冰精残片,莫名奇妙地从袋子里跳到地上。 如此重覆几次竟像有生命一般,又像是篓子里的鱼在挣扎。 他原本还是想把这些残片放进棺木中,然而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了放弃。 回到山宅,他找了个锦盒将这些碎片收藏起来,埋进常留瑟的衣服里。 今年的山宅异常清冷,即便是入了季春也寒衣森然。 白天走动着尚不觉得,但是到了晚上,就连床褥与枕都是冰凉的,躺在床上数个时辰都暖不过来,于是第二天垂丝君依旧在冰冷中醒来。 终究少了一半的温暖。 垂丝君慢慢意识到没有常留瑟在身边,自己永远走不出冬日。 就连找尸陀林主报仇的事也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 一连多少天,他都将自己闭锁在书房中,办完陆青侯的丧事之后,他便余出大把的时间。再不需要雕琢龙凤双棺,也没有心情去接单放生,于是日子破天荒空白起来。 在这空白的日子里,他经常会想起常留瑟,没有钱财没有依靠,小常此刻正在何处?身上的伤好了几分?他一直不安着,却又放不下脸来主动寻找。 似乎认定了常留瑟应该还会主动回到自己身边。 大不了到时候对他好一点,也不再提陆青侯的事,与他平平稳稳地过下去。 直到这天,有人在宅外敲门。 垂丝君以为是常留瑟灰熘熘地回来了,心中一阵悸动,连忙着了人去开门,而自己还是绷着脸在正厅里等。 谁知一连串脚步声后,却是季子桑站在了庭院里,拱手笑道,「我又来叨扰了。」 宅里众人多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正在怨恨他害了小常,当然没有人愿与他搭腔。 季子桑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为自己斟了杯茶,对垂丝君拱手道:「今天我是来赔罪的。」 垂丝君冷着脸,连看都懒得看他:「你何罪之有?」 季子桑乖笑道:「我知道我害了鲤鱼,不过这可是好心办了坏事。」 失去好友的心情很不容易才得以平静,垂丝君索性转过头去。 季子桑又主动跟到他面前道:「你……为什么不沖我发火?」 垂丝君反问:「沖你发火,能让殷朱离回来么。」 「不能,但或许能让你觉得舒心。」季子桑坦白道:「也让我轻减罪恶。」 「轻减?」垂丝君怒而抢白,「你若真有心悔过,为何不去找摩诃,倒在这里与我纠缠!」 季子桑故作委屈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何况和尚道士你情我愿,我又怎么知道他们不能够在一起?至于将瓶子放在水边上,确实纯属巧合。」 垂丝君决计不去听信他的鬼话,反而想起了自己在这件事上错怪了常留瑟,想起小常委屈的模样,他心中只觉纠痛万分,恨不得立时就把他找回来。
第47页 他这边正在懊悔,却没料到季子桑伸了手过来要搂他的脖子。 这在从前是习以为常的一个动作,没有多少暖昧,然而这时候的垂丝君却着实吃了一惊,放手将季子桑推出了将近一丈远近,重重摔在了地上。 季子桑绝末料到垂丝君会对他动手,一时间怔坐在地上,等到他明白垂丝君毫无歉意的时候,惊讶的神情中更多了几分怨毒。 他故意戏嚯道:「这倒也好,我也算和常留瑟一个待遇,这能不能算是你也对我有意思?如果我更主动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取代常留瑟的位置?如果——」 「够了!」垂丝君怒道,「你已经输掉了我对你的信任,别再让我厌恶你!」 这句话明明是威胁,季子桑反而不在乎地笑了起来;「为敌为友,事到如今对我都是无差。记得当年要不是你,也早就没有了我季子桑这个人,所以你要命自然可以拿去,或者要我的身体,那更是乐于奉献。」 垂丝君心中一团乱麻,决计干脆逐客。 谁知道那季子桑突然又问:「你可想知道常留瑟的下落么!」 垂丝君立刻回过头来,直直地瞪着他。「说!」 季子桑有了一瞬间的黯然,继而又古怪地笑出声来:「你这么着急他,可他却在你死对头的怀里辗转申吟,快活销魂呢。」 「谁!」垂丝君脸色丕变,「什么死对头!」 「就是……」季子桑轻轻地、神秘地吐出了那四个字。 因为常留瑟生性开朗,说话做事又极其实机灵敏捷,所以很快就与尸陀林的教众们混成一片。 经过交流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江湖上神秘的尸陀林,也不过是由一群活生生的武夫组成,然而各地分坛坛主以上的人,却又个个沉默寡言,出手狠辣。 教中私下里留言说他们都是被尸陀林主用物控制住了,只听命于尸陀林主。其实就连尸陀林主本人,也从来不在教众面前摘下面具,开口说话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 常留瑟确实害怕尸陀林主在他的饭菜中下毒,但也没有行之有效的对策,只能与一众普通教徒同吃大锅饭,反而倒赢得了不少不明就里得认同感。 这几日尸陀林主不在山中,他虽然有些寂寞,但倒也乐得轻松。 二十来天以前发生在遥远山宅里得事情,如果不可以想起,已经不会在梦中惊扰他的睡眠。 然而事与愿违,忘却与放弃对于常留瑟来说似乎是一件不可能得任务。 这天傍晚,他与一干教众在佛头山外练完了功夫,正要准备回到山腹中,半空中一道黑影忽然窜至面前。 他慌忙避开,跳到附近的岩石上,而那道疾突的人影也在荒糙地上凝滞下来。 无声无息,却带着浓重的杀气。 高大的人影,佩了一柄青蓝色的无比夺目的宝剑。 竟然是垂丝君。 常留瑟目瞪口呆。 男人一身素服,正是外出杀人时的衣着,他的目光阴郁,仿佛要从常留瑟身上生生地剐下一块肉来。 然而常留瑟却不自觉地忽视了那目光的含义,反而有些贪婪地看起眼前的人。 将近一个月没见,垂丝君竟然也瘦了,甚至比他们初见面时的那个雪夜还要清擢。他的双眉紧蹙,眼眶愈发深陷而棱骨分明,他握紧了剑的手上青筋突现,拇指推着剑鞘,显出十分的敌意。 这是常留瑟从未曾结识的那个垂丝君,杀人如麻、如同冥府判官一般的男人。 常留瑟困惑了。 他这是来做什么的,刺杀尸陀林主么?不,不可能。 垂丝君一向行事谨慎,更明白自己与尸陀林主间的差距,绝不可能为了刺杀而来。那又会是什么事情让他不远千里,浑身杀气腾腾? 他正疑惑,垂丝君竟主动喝道:「常留瑟我为你而来!」 为我?常留瑟心中竟然有了一丝的惊喜。 然而还未等他咀嚼出甜味,下一个瞬间,太凤惊蓝就直直地向他逼来。 垂丝君竟是来取他的性命!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皈依了尸陀林主,因为他向垂丝君的仇人寻求了依靠!常留瑟有些怆然,双眸不自觉地向四周扫视,居然正在山石后面望见了季子桑一双鬼火似的眼睛。 人是他引过来的。 常留瑟眯了眯眼睛,心中反而有些镇定下来。 「常留瑟!」太凤惊蓝在手,垂丝君怒道,「解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常留瑟从容一指身后的佛头:「如你所见,我现在是尸陀林主的明妃。」 「明……妃!」垂丝君几乎要将这两个字嚼碎,「难道你早就与尸陀林主有了勾结?」 「你把我想得太高明了,垂丝君。」常留瑟的眼神幽幽,鬼火一般,「我只是想要找个地方活下去,不想再过流浪的日子。」 这话骤然勾起了男人的疑惑:「……你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常留瑟笑着摇了摇头,「无非是没吃没穿,又带点小伤小痛。不过,尸陀林主给了我许多。」 说着,他特意伸开双臂显示精緻的丝袍:「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对陆青侯的好,也想像过你也会待我有那么好,不过现在,我想要的尸陀林主都能给我。有如此的靠山,我难道要还要想着你这个把我当作兵器的人?」 垂丝君从未被人这般评价,脸上更加黑沉,他「哗」地拔剑出鞘道:「你,不要逼我动手!」 常留瑟冷笑:「难道你过来不是为了痛打我一顿?」 垂丝君怒道:「我只要你说,为什么要和尸陀林主在一起!」 常留瑟暗中咬了咬牙,面上却依旧笑道:「我就是喜欢上了尸陀林主。」 垂丝君怒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常留瑟嗤笑,「喜欢就是喜欢,就好像当初我毫无道理地喜欢你那样。我既然能喜欢你,也就能够喜欢尸陀林主,你以为你对我来说有什么特别的么?」 「你住口!」垂丝君虽然已听季子桑将常留瑟在尸陀林主身边的放荡与主动形容得淋漓尽致,然而亲耳听见当事人的承认,怒火却还是愈加炽烈起来。 他这时候才在心里认定了常留瑟的出轨与背叛,只觉得一股被离析崩解了的痛苦,立刻提剑向他沖去。 常留瑟元气未复,手边也没有合称的兵器,但却异常冷静。他不慌不忙地避开男人盛怒的攻击,同时处处留心,处心积虑地要与垂丝君短兵相接。 太凤惊蓝是一柄长剑,贴身搏斗时几乎派不上用处。常留瑟便故意在他身边游走,为的是消磨男人的意志。 然而垂丝君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干脆弃剑肉搏。 常留瑟的拳脚功夫都是他传授的,又岂有打不赢的道理?常留瑟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更是无心恋战。 「尸陀林救众听令!活捉刺客者,重赏!」眼看被垂丝君逼到了绝处,他突然大喝了一声,那些与他一同习武的教众方才如梦初醒,一气儿奔上来。 而常留瑟则顺势退到了后方。 垂丝君只想要找常留瑟的麻烦,奈何被一群杂兵所阻挠,双方实力虽然相差悬殊,然而寡难敌众,解决起来也尚要花费时间。倒是这段时间以来积蓄的怨念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垂丝君猩红了双眼,再度捉剑腾身,化为嗜血的修罗。 佛头山前面的空地顿时纠结成一团的杀阵,红色血液在半空中翻飞,断肢残臂随着叫喊声不断落地。 空气中渐浓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常留瑟退到后面,获得了暂时的喘息。 再这样下去,垂丝君迟早还会杀过来,而此时此刻的常留瑟,已经忘了还能够选择逃走。 他只是看见在血腥屠杀的间歇,男人赤红色的眼眸始终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直到看见自己的踪影,然后如鹰骛一般牢牢地禽住,凌厉而执着。 他要他!垂丝君要常留瑟!常留瑟脑海中灵光一闪,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激动。 他又偷偷瞥了一眼躲在远处的季子桑,竟然做出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主动再向杀阵奔去。 众教徒见明妃归来,都以为他又要亲自与垂丝君较量,于是再度退开,留下浑身上下披满了他人鲜血的垂丝君就立在风暴的中心,剑尖儿上还挑着不知是谁的眼珠子。 他一看见常留瑟过来,立刻将剑身上的血迹一甩,就要冲上来。 常留瑟也不再退缩,顺手抄起别人的兵器迎上去,二人短兵相接,来来回回七八个回合。 常留瑟手上的俗品如何敌得过垂丝君的神兵?未过多久便卷刀弯折,但常留瑟却不仅不退不躲,反而愈发凶猛地徒手来接利刃。 这倒让垂丝君吃了一惊,由攻为守,眼看着情势就要被扭转过来。 谁知三招未过,常留瑟突然主动显出破绽,挺起胸膛迎向太凤惊蓝的剑尖!事发突然,且因为他背对着众人,众教徒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见垂丝君大惊失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还是没能收回三尺余长的太凤惊蓝,那青蓝的剑刃,就斜斜地穿过了常留瑟的胸前!
第48页 「呜……」常留瑟痛苦地申吟了一句,垂丝君眼前顿时一片殷红。 手中的兵器滑落在地,常留瑟向前倾了倾,身子将倒未倒之际,便不自觉地伸手扶到了胸前的刀刃上,殷红的血水立刻沿着血槽一路滚落,灼痛了垂丝君冰冷的手背。 男人颤抖着手将剑刃抽出,常留瑟又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周围霎时变得死一般寂静。 常留瑟中了一剑,他咬了牙不再发出半点申吟,却忍不住因疼痛而抽搐,像一尾脱了水的红鱼,逐渐丧失生命活力。 慢慢地,他将一直捂住胸口的左手抬了起来伸向垂丝君,沾了满手的殷红从尖垂挂下来,好像一朵怪异而妖艷的龙爪花。 「常留瑟……」垂丝君方才如梦初醒,奔过去将他搂进怀里,而这时候小常一般的意识似乎已经模糊,男人惊慌地去捂他的胸口,而更多的血液从五指之间渗流出来。 常留瑟双唇上的血色迅速流失,苍白如纸。 「常留瑟!常留瑟……」他伸手轻轻拍着小常的面颊,几乎是在请求他睁开眼睛。 常留瑟终于在他怀里动了一动,睁开眼睛,努力着将手按到垂丝君的掌心。 「不就是一条命么……」他说得很吃力,「还给你……下辈子不再欠你,各走各的……路。」 「不、不!」垂丝君心中涌出一股惶恐。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有怎么样的心情,只是恍惚觉得一颗心被分裂成了两个半,一半叫嚣着被背叛的愤怒,而另一半却早已经紧紧搂住了常留瑟,生怕失去。 他不能因为陆青侯而失去了常留瑟,更不能让他死在自己手上! 常留瑟蜷在垂丝君杯里被紧紧地搂着,他细长的睫毛抖了抖,轻声道:「放开我……我不是陆青侯,也不敢肖想与你合葬,只是我还有……有最后一句话……你要不要听……」 「什么?」垂丝君未假思索地靠近他耳边。 「我说……」常留瑟慢慢仰起头,突然回光返照似地蹬大双眼,反手一记凌厉的手刀。 常留瑟没有回答,垂了垂眼睫,竟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下。 垂丝君立刻嫌恶地抽回手,作势就要下床。 常留瑟连忙挡到他面前,主动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衣袍,光裸的胸口上白色布条渗出点点红梅,比着冰雪般光洁的肌肤,更是一种别样的撩扰。 「走开!」垂丝君嫌恶地别过头去,「你只会让我感到噁心。」 「噁心也好过被你忘记。」常留瑟笑得更加夸张。 「以前在山宅的时候一切都是你作主……」他柔着嗓子,撩开晶帘爬到床上,「只怕从今往后,都是我来说得算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扑上去咬住了垂丝君的唇,狠狠吮吸,继而探舌撬开了男人的齿关,蛮横地探进去。 猝不及防的垂丝君闷然倒下。 小常一手捂住了伤口,慢慢支撑着坐起来。 「我说我又要骗你一次。」 立在远处的季子桑,万万没料到如此突兀的转折。 他心中一惊,就想要将垂丝君抢回来,然而常留瑟却主动伸手指了指他,喝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将他拿下,送给尸陀林主!」 众教徒这才望见了季子桑,他们也知道尸陀林主喜欢美人,远处这个明艷得雌雄莫辨的人,显然能够博得林主的欢心。 此次垂丝君在佛头前大开杀戒,折损了林中不少教徒,更害得明妃重伤,待到尸陀林主回归,必然会雷霆震怒,然而若能够俘虏了这个美人,多少能够做些挽回,于是立刻围拢上去。 而这时候,季子桑却退缩了。 以他的武学修为,尚不至于害怕这些散兵游勇,但不知为什么他反无心迎战,虚晃了几招之后,只狠狠地看了常留瑟一眼,便转身闪进浓浓的荫翳中。 常留瑟看着他离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落下来,他口中呕出一口甜腥,整个人顿时瘫软。 边上的教徒慌忙来扶,他却掘强地用手撑住了,转向犹自昏迷的垂丝君。 待到尸陀林主回到尸陀林,已是垂丝君血洗佛头山的次日。 他依旧穿着精緻的宽大黑袍,带骷髅面具,无声地穿过山体内部一连串死寂的石廊,骷髅犬牙上的红宝石互相撞击。 石廊的尽头,左右对开了两间石洞。 他刻意用手持住垂下的宝石,无声息地走到左手洞外,透过华丽珠帘向里窥视。 洞里,常留瑟正点燃了一支香。 被布置得奢华的石洞中,自洞顶垂下的水晶床引人注目。常留瑟坐在床边,慢慢地将薰炉放到地上。 他披散着头发,穿一件宽松的青长袍,领口大敝了露出一截苍白的肩颈、以及胸口层层包裹了中药的布巾。 垂丝君的那一剑刺得斜了些,恰好自下而上穿过了常留瑟的锁骨,所以血虽然流了不少,却没有生命危险。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他便一直守在垂丝君身边。 垂丝君正躺在华丽的床上,浑身被解脱得只剩下亵衣,季子桑离开之后,常留瑟又让他吸入了些麻痹的药物,这才一直沉睡到现在。 「大哥……」常留瑟撩开了晶帘的一角,柔声唤道,「该醒了。」 与此同时,他伸手在男人脸颊上轻轻摩挲,一如爱侣间的柔情蜜意。 或许是点燃的香料中含有解药成分,在他一遍遍的呼唤之下,垂丝君终于摇晃着有了一点反应,皱着眉似乎要醒转过来。 常留瑟勾了勾嘴角,俯下身来将唇轻轻贴到垂丝君额角上,温暖而柔软的触觉仿佛阳光一般,促使男人睁开眼睛。 「你醒了。」 常留瑟稍稍离开一点距离,替他将鬓角的乱发归到耳后。 垂丝君看见了常留瑟,立刻伸手捉住了他的衣袖。 「我没事。」 常留瑟反手握住了他手,让他触摸自己胸前的绷带,「只刺中了锁骨,没事。」 垂丝君半睨着眼睛,用心感觉绷带之后的温度与生命,脑海中一团浑浑噩噩的记忆也在慢慢沉淀着。 血,不停流。 当他看见常留瑟被利剑刺穿,倒在地上,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与自己决别的话,说出心中的委屈,这种感觉竟然比那场大火更令他害怕。 他宁愿被他欺骗,也不想看见到他死在自己面前! 宁愿被他欺骗——被他欺骗!垂丝君心头一震,终于省起了自己昏迷的前因后果。 正是因为欺骗!常留瑟竟然投入了尸陀林,然后佯装被自己伤到。 趁着自己为他焦虑的时候,反过来将自己击昏。 垂丝君猛然起身,他发觉自己竟然躺在尸陀林主的山洞里。 身上仅穿着单单一件亵衣,微敞的前胸上落了不少红痕。一边上常留瑟面带桃花,笑得灿烂。 这笑容霎时点燃了垂丝君心头的怒火!是常留瑟将他带来这里,是常留瑟让他变成了尸陀林主主的阶下囚!方才的担心与害怕霎时变得只剩愤怒,他伸手一把捉住了常留瑟的衣襟。 「这是你干的?」 第五章 垂丝君猝不及防,竟破天荒地被他压倒在床上,心中一阵躁怒,正要运功将人震开,突然感觉到小常的软舌卷了什么东西送进他的喉中。 随即,他感觉到浑身一阵懈怠,很快地四肢绵软,竟提不起半点气力。 一吻火辣已毕,常留瑟喘着气坐回一旁,看着同样面色涨红的垂丝君。 男人怒喝:「你给我吃了什么!」 常留瑟舔了舔嘴唇道:「我也知道打不过你,为了保命给你吞了些镇定的药物,并不会对你的身体产生害处。」 「你想怎么样!」垂丝君试了试手脚,果然正在慢慢地失去力气,他怒吼道,「你要把我交给尸陀林主?」 「不。」常留瑟好整以暇地伸手在男人精壮的臂膀上游走,「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我和你有什么可说的!」 常留瑟:「说一些可能会改变你对我看法的事。」 垂丝君浑身一悚,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索性选择沉默。 于是常留瑟开口道:「如果我现在和你说,鲤鱼不是我害的,你可相信?」 垂丝君一愣,面上随即薄有不安,但是目光一旦触到常留瑟身上,就又变得冰冷坚硬。 常留瑟没有觉察到他的反应,也在床上躺了下来,二人几近赤裸地贴上。 「你听我说……」他很有些狡猾地环住了垂丝君的右手,这样男人即便恢复了气力也不能有多大的动作。 「那火不是我放的,我只是坐在地上等你来,天太冷,于是我点了火,那火烧到了桐油,然后就……」他苦闷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怕,怕你不知道我在里面,怕我就这样被烧成灰。」
第49页 顿了顿,他又苦笑着补充:「可最后你没来找我,还是我自己逃出来的。」 垂丝君闻言,心中一僵,但依旧板着脸道:「那你为什么要说是自己放的火?」 常留瑟道:「因为嫉妒……」 垂丝君冷哼,「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为什么不该嫉妒陆青侯?」常留瑟贴在他颈边,不以为忤道:「你处处维护他的利益,时刻想着报他的恩怨,他已死了你还念念不忘,而我还活着,你却视如不见。我如果不和他扯上点关系,只恐怕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在乎我。」 他字字发自肺腑,满是心伤,然而脸上却又故作顽强,不自觉地扯开一道让人生不出同情之心的刺眼嘲笑。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他再度伸手抚摸着男人胸腹精实的肌肉,一脸陶醉,「你现在整个人都是我常留瑟的,我再不会和你讨价还价,更何况,总是被你压在下面,我也总是有些心有不甘。」 说着欺身就要压上去。 垂丝君虽然中了迷药正动弹不得,但是见他动作,倒也立刻动怒,只是忽然放低了声音阻止道:「让你来也可以,不过你要先答应我……」 「你说什么……」常留瑟心中一动,立刻松了他的手,凑近了要听个究竟。 垂丝君看着他将耳朵凑到自己嘴边,眼中突然闪过一点阴狠的光芒。 「我说……你这辈子痴心妄想!」他突然的一声怒吼,震得人耳膜发痛。 小常震惊之余迅速觉察事态变化,立刻抬手去点男人的穴道,却万没有料到垂丝君抢先蜷起膝部,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腹部上。 「唔……你……」常留瑟惊叫了一声,痛得从床上滚下去。再次抬头的时候,垂丝君已立在了他身边。 「你刚才一直在假装?」他捂着肚子问道。 「是。」垂丝君居高临下睨着他:「和你学的本事。」 常留瑟哑然,他扶着床慢慢起身,雪白绷带上的红晕开始迅速扩大。 然而还没有站稳,他就被垂丝君一把扼住了咽喉,推拽着撞倒了冰冷的岩壁上。 「你以为你这么解释我就会原谅你?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你毁了我和陆青侯所有的记忆,你以为没有了他我就会喜欢你?做梦!」 男人咆哮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常留瑟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你果然还是忘不了他……是因为……你和陆青侯早就有过肌肤之亲吧——也怪,怪不得……」 垂丝君加大了手上的方道怒喝道:「不许你这么污衊他!」 常留瑟被他掐得说不出话,张大了嘴也喘不过气来,苍白的脸迅速涨得通红。 身体被男人牢牢压在墙上,他只能用双手死死扒住垂丝君强有力的手腕,抓拧、拍打、挣扎、求饶,体内的力量迅速流逝了去,最后只剩下越来越暗目光还在四下游走着,终于扫见了立在阴暗中的尸陀林主。 常留瑟双睫禁不住地颤了颤,拼命地向他伸出手去,同时以气声求救道:「尸……陀——林主!」 这个名字让垂丝君猛地一震!迤止刻顺着常留瑟的目光看去,只是隆约见到了那白森森的面具,便立刻腥红了双眼,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 「尸陀林主,纳命来!」话音未落之际,二条身影已经纠结到了一起,说话间来去二十余招,空洞的石室里回荡着拳脚碰撞的噼啪声。 垂丝君狰狞了面目,就好像飞蛾扑火,孤注一掷,只为完成他毕生的使命。 相较于他的暴怒,尸陀林主则显得异常谨慎,一招一式,于有心之中斟酌退让,却又不露怯色,不卑不亢地应付着,只在等待着垂丝君知难而退。 接下来的三十五招,式式诡异、招招胶着,每个动作看起来都险无比,但是打斗双方却名毫发未伤。 常留瑟知道在尸陀林主的袖笼中收藏了各式各样的毒粉,也在山里面见过各式各样被毒杀的尸体,他们大多是附近村中的贫民,被捉了来试验药性。 而今面对着垂丝君这个颇具实力的对手,尸陀林主反倒没有半点要用毒的迹象。 常留瑟心里头当下如同云破月出,清明了大半,再去看那尸陀林主虽无心与垂丝君作对,但他是西域莫测的绝世高手,垂丝君虽然同为高手,却始终在年岁上逊色一分,而与常留瑟一番纠缠之后更是心乱如麻,又过了一两百招便显出了颓势。那尸陀林主也在打斗中逐渐失去了耐心,突然转变了心思,想着无论如何,先将人拿下再说,于是狠辣起来。 常留瑟见情势不妙,生怕垂丝君落了下乘,急忙来喊道:「手下留情!」同时也开始向着他们奔跑,七八步之后,人已夹到了二者中间。 「手下留情,听我说!」他明明喊得那样急迫,任何人都不可能忽略掉他的存在,然而尸陀林主却偏在这时候再出了一掌,正中他那锁骨上的伤处。小常如何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般局面,他闪躲不及,凌空斜斜飞了出去撞在岩壁上,斑驳的绷带上顿时又是一片淋漓。 见了误伤,尸陀林主忙收掌来看常留瑟的伤势,一边垂丝君又作势要与他分个生死,眼看着又要挑起一场争斗,这时候常留瑟又挣扎着爬了回来,死命拽住垂丝君的腿。 而说时迟那时快,尸陀林主反而疾步到垂丝君面前,伸手点了他几个要穴。 常留瑟以为他要开杀戒,心中一惊,忙挣扎着叫喊:「别!别害他,他是我的!把他留给我!」 尸陀林主不置一词,倒是真的住了手,退后几步依旧上止在阴暗中。 常留瑟嘴角挂着鲜血,手脚并用地爬到垂丝君身边,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他惊慌地喊道,「我会看好他,不放他来威胁你,我保证!保证!」 尸陀林主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将目光长时间留在垂丝君身上,似乎是想要做什么动作,却又有些顾忌。 是以一连几次握手成拳,却都没有后续的举动。 最后他深深地看了垂常二人一眼,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常留瑟目送着他消失在洞穴的黑暗深处,而垂丝君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他慢慢抬起头,筋疲力尽地苦笑了一下,突然瘫软在了地上。 东方很快便露出了鱼肚白,常留瑟这才发觉自己原来已经到了山脚,林子的尽头便是驿道,正依稀传来不明确的马蹄声。 是谁?他顿时有了些精神,直起腰背细细听着,一直等到那声音慢慢消失,方才失望地跌坐回去。 不是他,过了这么久,他怎么还会追来。 常留瑟在心中骂自己愚痴,然而未过多久新的声音响起,他又禁不住地去听,接着失望。 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是铁石心肠的人。 然而见了棺材里的人,就是自己与那摩诃和尚,心甘情愿地自我欺骗,只为留下唯一一点点幻想。 他坐在树下捂住自己的脸,双肩抽搐着,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可笑,过分的人明明是他垂丝君,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心痛,会觉得沮丧,会想哭。 因为离开了不想离开的地方,离开了不想离开的人。面上或许能够装得坚强而不屑,心里却早已经是血肉模糊。 常留瑟撕下一块袖笼,将披散的乱随便扎起。 过于细碎的头发他就硬生生地拔掉,粗重得好像是在对自己发脾气。 他指着水里的倒影嗤道:「常留瑟啊常留瑟,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他这样一巴掌煽到你脸上,你居然还想立刻转回去找他?」 影子无声,羞愧地碎了一池。 常留瑟方才住了嘴,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山下。 普天之下、朗朗九州,哪里有他常留瑟的容身之处,晨光之中,他对着满目的荒林出神,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而孤独。 家在何方,未来又在何方?他无目的,却不能永远停留。 天已经大亮,他只有上路。 「饿了么,吃饭吧……我餵你。」 常留瑟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饭菜,放在嘴角吹凉了,送到被捆在床上的垂丝君嘴边。 男人视而不见。 「吃一点吧。」常留瑟柔声哄道,「吃了才有力气恨我,你没必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于是,依旧拿了勺子来凑他的嘴。 饭菜诱人的香气到唇边,似乎是一种别样的引诱。 垂丝君慢慢张了嘴,常留瑟急忙将饭莱餵进去。 男人异常的欣慰,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仿佛早已经计划好了的,突然又将口中的东西尽数吐到常留瑟脸上。 「充满了尸臭的饭食,只能叫我噁心!」 常留瑟没有与他争执,默默将碗放下,伸手抹去脸上的饭粒,再将饭碗端起继续道:「吃饭。」
第50页 洞外偷看的守卫在心头重重地嘆息了一声。 原来这次的明妃,也只不过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平凡人。 从袭击了尸陀林主的那天开始,垂丝君就被软禁了成为常留瑟的禁脔。他居住在常留瑟的洞里,每天灌下限制行动的药剂,或者干脆被捆绑起来,洞外也左右守着数十名教徒,时刻戒备,监视着他的行动。 常留瑟之所以要留下他,只是单纯想将他拴在身边,两人相处得反而比过去更加紧张。 垂丝君不仅不会主动与常留瑟接触,甚至懒得看他一眼。而常留瑟的笑容越来越少出现,各种各样的伤痕却在与日俱增。 在这段时间里,尸陀林主也安静得诡异,他再没有主动来寻找过常留瑟。反倒是小常几次找上门来,想要试探他对垂丝君的态度。 直到见了面,却又含糊地说不山什么,到最后干脆提着酒去,每每找些藉口要与尸陀林主一醉方休。 而每当酒醉之后,他便会大大反常地主动抱着尸陀林主诉说,说他与垂丝君之间拉拉杂杂的大小琐事,说老头子们与小芹,说鲤鱼与摩诃,说季子桑与归尘主人,说一切他曾经经历过的事、认识的人。 尸陀林主同样反常地留在了林中,只为日日倾听常留瑟的醉话。 其间他也在观察留心,看见常留瑟的颈上、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新鲜的红印与青肿,显然是在这几日主动求欢的时候,垂丝君所给予的无情伤害。 听先前派过去的小芜讲述,这几日常留瑟虽然受了伤,却一直反过来服侍着垂丝君——男人被拘束着,端茶倒水甚至餵饭如厕都是在常留瑟的佐助之下才能完成,这让生性高傲自尊的垂丝君恼恨不已,一旦得了机会,便狠狠伤害常留瑟的身心。 尸陀林主也看见常留瑟的脸色一日日的惨绿起来,最后几乎就能够透过薄薄的表皮看见其青蓝色的血脉。 锁骨上的新旧伤势,让他严重地蜷起了上身,几乎所有已经调养好的毛病又都开始发作。 常留瑟咳,撕心裂肺地咳,却执意不让任何医官药师为他诊疗,甚至就连端来的药汁也拒绝服用。 尸跎林主猜想,常留瑟正试图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状态来软化垂丝君的心肠。哀兵政策,倒是他一贯的风格,然而就他看来,这一次男人没有再被他迷惑,于是常留瑟便註定要死于他所深爱的人之手。 尸陀林主自然非常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终于一日的黄昏,常留瑟没有再提着酒罈子找过来,尸陀林主并不意外,心中却也有一丝淡淡的怅然。 他还是等在与常留瑟饮酒的地方,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有小芜慌张地跑了过来,急喊道:「林主大人!那个疯人突然挣脱了束缚,要把明妃大人刺死了!」 疯人,是指垂丝君,尸陀林主迟疑了片刻,蓦地起身,向着常留瑟的石室而去。 去到石室的这一路上,都有教徒窃窃私语,及至近前,又看见十四五个人立在洞门,隔着水晶帘子向里张望,因为常留瑟严厉禁止教徒进入他的石室,所以即便内里传出来种种打斗与损毁的声音,始终未有人敢去一窥究竟。 尸陀林主随小芜走到洞口,一挥手四周的人立刻四散消失,他让小芜留在洞外,自己掀开帘子,立刻见到满地的瓷器的碎片,破布残木,薰炉跌了一地的香灰,地上斑斑点点都是或干涸或新鲜的血迹。 连续几日的战争,制造出这满室的狼藉。 常留瑟远远地立在洞穴另一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划了好几个口子,他沉重地喘气,瘫软地依靠着身后的岩壁,半阖了眼睛,似乎是厌倦了这几日的追逐,却又必须提防着远处的那一团杀气。 垂丝君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枚匕首,他拿着它立在床边,周身的地面上散落着无数细小的晶珠,看来方才确实有着一番冲突。 尸陀林主睨着眼睛去看,男人哪里学有半点冷峻从容的模样?他穿一件沾了血的宽袍,身子略略前倾,乱发披分神情狂暴,煞黑的脸上浮起浓重的杀气。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攀着床,宛如一只怪蜘蛛,因为这几日连续不断的迷药而微微?抖。 若不是因为药物的麻痹作用未退,这满地的狼藉、满地的晶珠,很可能早就换成了常留瑟渐渐冰冷的尸体。 冰冷的面具之下,尸陀林主紧紧地蹙了眉,他向前迈了一步,无意中碾碎了廊下的一小块陶片。 喀喇一声,如一粒石子,在死寂的湖面上慎起层层波澜。 仿佛就是在等待着他的出现,垂丝君猛然转身,匕首的寒光在半空中横着切出一道丈余长的寒光,瞬间已经来至尸陀林主面前。 尸陀林主随身没有携带兵器,但是他反应迅速,立刻空手来格挡,但还是冷不防被浅浅地伤了几道。 吃痛之余,心中不由起了一股愤恨,他一边应付着,一边终于开始思考,究竟应不应该将垂丝君继续留在尸陀林中,若是再放任他与常留瑟互相折磨…… 他没有再思索下去,因为面前的垂丝君又是一阵凶狠的突刺,虽然太凤惊蓝早已被收缴,但凌厉的短刃却大大增强了两人近身相杀时的激烈!逐渐逐渐,尸陀林主竟发现简单的回避已难以自保,唯有反退为进,才能挽回颓势。 他没有再犹豫,指间突然撒出一把血红的粉末。 垂丝君以为是毒,慌忙躲避,这时候他便趁机使出一记银爪勾魂来擒垂丝君右臂。 靠在远处的常留瑟里可看出了这一招的凶险,急叫了起来! 垂丝君如何甘心束手就擒,兀然怒吼一声出见决定挺而走险,他人往左倾,堪堪避过那勾魂爪,而右手反握紧了匕首,暴露出浑身破绽,只一心全力刺向尸陀林主的心窝要害,而就在他出手的同时,尸陀林主凌厉的一掌也已来至了他的面前! 「不!」常留瑟在远处悽厉地叫到嗓音嘶哑,这绝望的嘶吼登时也惊醒了几乎沉醉在嗜血天性中的尸陀林主。 如此全力的一掌下去,纵是大罗神仙也是无生机,而要收掌却更是不可能,至多转瞬之间,便是垂丝君身上的一片血光! 垂丝君不想逃避、常留瑟无法阻止,这时候唯一能够控制局势的人,只剩下了尸陀林主,只见他猛地收气逆流,内力倒撞入丹田,腹中顿时涨得仿佛裂开,而他竟然就这样硬生生撤走了自己九成的功力! 因为内力几乎已经撤尽,垂丝君挨了这一掌也只不过倒退了数步撞到岩壁上。然而由于内力的反噬,尸陀林主的嘴角反而挂上了血丝,疾退十余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而就在他喘息平气的时候,垂丝君竟再次握着匕首朝他扑来!尸陀林主见他如此忘恩负义,也恼怒起来,顿时决意要与垂丝君拼个你死我活。 而桐外的守备们见到教主失利,更是提刀捉剑地涌了进来! 大敌当前,四面楚歌:即便杀了尸陀林主,垂丝君也绝不可能走出这片尸陀林!常留瑟的一颗心顿时就要跳出嗓子眼,仿佛黄泉之门已近在他的眼前,片刻之后,垂丝君就要与他永远地别离。可他绝对不能让垂丝君死去,因为他已不能孤单地独活在过个世界上! 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过多的思量,于是他仅仅凭着本能冲口高喊了一声:「让我来!」 那垂丝君与尸陀林主都因为他的这声音迟疑了片刻,常留瑟便鬼影儿似地扑向了尸陀林主这边,林主心中一惊,还以为自己被他们二人联合起来算计了,正欲躲闪,却看见常留瑟在半路中硬生生地煞住了脚步,猛地将毫无防备的垂丝君按倒在地。 「你竟然也想刺杀尸陀林主?!」他高声叫喊着让所有人都能够听到,「以你现在的本事,连我都打不羸的!」 垂丝君怒吼了一声:「你——」 二人顿时间在地上扭成了一团,一片破烂与斑斓之中再分不清楚谁是谁,只有融合成一团的痛苦的喘息,以及拳脚击打的噼啪作响。 尸陀林主停立在一边,有教徒冲过来询问他的伤势,可他却始终像着了魔一般静静地看着地上这两个人,这两个被他亲手完全毁坏的人。 最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常留瑟竟然从垂丝君的手上夺下了匕首,同时哑着喉咙咬牙喊道:「我要断了你的念想,让你永远都不会做这个傻事!」吼罢,竟然举了匕首朝身下人的双手刺去! 还未等尸陀林主省清楚是何种状况,就听得垂丝君一声凄吼,双腕上青色的衣袖裂开,里面涌出殷红血水来,而方才还有力挣动的双手也霎时间没了动作! 「我已挑断了他的手筋!!」常留瑟迅速点了男人的大穴止血,颤声对尸陀林主道:「此后他便是一个废人,再也碍不到你的安危,我会好好看着他,只求你……放过他,放过我们……」 洞内的光线晦暗,但尸陀林主却觉得血红刺眼。
第51页 他低下头去看常留瑟,青年正谦卑低下地跪在一片狼藉之中,衣服条条垂挂下来,红红白白,像是一株染了血的、刺眼的梨树。 这个口口声声说对垂丝君无比爱慕的青年,竟然为了将爱人留在身边,而亲手毁坏了男人最引以为骄傲的东西!常留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新的漩涡。 阴森的骷髅面具下面,尸陀林主那鲜艷的双唇忽然弯了弯。 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曾也做过与常留瑟相似的事,所以此时此刻,他竟然有了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过来……他伸出左手,勾了勾手指示意这个新的漩涡向他靠近。 常留瑟慢慢挪动着接近尸陀林主,及至近前方才发觉尸陀林主的双拳都已抓成了两团带着青蓝脉络的惨白。隐而不发的怒气,反而在面具下凝结成为猜测不透的笑容,这才是真正让人感到不寒而慄的状态。 而常留瑟眼下为了护住垂丝君的一条命,却是什么都不怕了。 他爬到了尸陀林主的脚下,咬了咬牙允诺道:「只要你不伤他,我……从今天起我夜夜都到你那里去,用心服侍你……」说着抬手就要去拽那华丽的黑袍下摆。 然而这时候,尸陀林主竟突然一掌将他扫出了两三丈之远! 「呜……」常留瑟闷吭一声摔在垂丝君身边,右腿的膝盖似乎裂开了,他痛苦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嘴角涌出大团的殷红,与垂丝君身边的血溶成了一片。 而尸陀林主唇上依旧带着诡异的笑容,大步向着他们两人走来。 「你……你要干什么!」常留瑟立刻再度戒备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力量驱策着他保持着清醒,只见一片黑红色的血迹中他拖着一条断腿拼命爬行,抢在尸陀林主面前将垂丝君罩在身下。 「不!不!」他撕心裂肺地喊着,伸出右手在半空中挥动。 「你别过来!别过来」」 可是尸陀林主不想停下来,他冷冷地捉住了常留瑟的右手,只轻轻一拧,小常便痛得两眼发黑,却还是死命护住了身后的人,宛如垂死挣扎的母鸡,拼了命也要保自己的幼雏一个周全。 尸陀林主的笑容愈发狷狂,而心底的恨与嫉妒也愈发炽烈。 而就在这个时候,垂丝君突然抬起头来,狠狠地瞥了他一眼。那曾经幽深寂寞的眼眸,此刻因为充血而带上了刺眼的色彩。 而这充满了恨意的一瞥,立刻就让尸陀林主心头的愤恨变成了一片冰冻的死水! 他知道,男人无刻地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常留瑟,冲过来将他砍成碎片,即便是那样一双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的、失去了力量的手,光凭藉着意念也可以将他彻底的毁灭!这是一种何等的执着,何等牢不可破的仇恨关系!比他对常留瑟的恨意更坚固、更水久、更…… 尸陀林主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尚未成型的一个笑容很快就被洞内的黑暗吞噬了去,留下看不见的空洞。 他停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尸陀林才找回来不到半个月的明妃常留瑟似乎是疯了,整天只会跛着脚立在自己的石室门口。 他总是穿着同一件破烂不堪的衣袍,经常恳请在门外守备的教徒替他取些食物与药剂,或是必需的生活用品。而除了小芜之外,他却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石室。 因为石室里面有一个被他骗了来废掉武功的江湖高手,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 废了双手后的垂丝君,与对爱人下了毒手的常留瑟,端正成为了一对疯子。 尸陀林主虽然再没有过去探视,却不止一次地听说了他们二人的事,他听说石室中的怒骂声依旧昼夜不息,器物依旧在不停地损毁,他听说常留瑟最后甚至无力长时间站立,最后干脆每日一动不动地坐在洞口发呆,就好像随时都可能变成一具真正的石像。 每当听见这些传言,尸陀林主总会露出莫名诡异的笑容,那唯一暴露在人前的唇,时而勾起时而却又紧紧地抿住了,竟比平日里更加倍地喜怒无常。 而每当常留瑟有需要的时候,他都会叫人送去最好的物品,也时常主动叫去打听他与垂丝君的状况。 不出所料,常留瑟央求的那一些东西最后多是用在了垂丝君身上,但这些物质上的丰富却远远取代不了垂丝君被废的双手及丧失的尊严。 听说他变得喜怒无常,甚至连常留瑟也认不出来,这时候捆绑或者点穴都阻止不了他害人害己的行为,于是常留瑟便开始瘸着腿坐在洞口,央求路过的教徒帮他去开一些镇定麻醉的药方,没日没夜地给男人灌下去,也不再奢求垂丝君能够清醒着与自己和平共处,只愿守着他那平静而无痛苦的睡脸。 尸陀林主冷笑着将手中的白玉酒盏捏成罄粉。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能容忍这两个人在自己的眼皮下,日日演出这种苦情的场面。 依照他的性格,任何一个敢于向他动刀的人,都逃不过各种精彩纷呈的死亡,凡是胆敢与他争夺同一样东西的人,更是必然成为他藏尸林中的装饰品。 所以无论是垂丝君或者是常留瑟,论常理都应该死了不下一次。但事实上他们二人现在正生活在尸陀林中。 虽然其中一人似乎与死亡仅仅一线之隔,但是就尸陀林主本人而言,却并没有真正想好了要在什么时候夺去他的性命。 因为他不确定现在杀了他,自己会不会后悔。 直到这时候,尸陀林主还没有能够意识到,就在他努力将别人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也正在被别人所吸引着,逐渐逐渐落入了属于别人的漩涡,直至沉溺。 常留瑟与垂丝君的纠缠还在继续,时间又过去了几天,当尸陀林主再度从别人口中听到他们的故事,心中竟然已经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似乎是已经将他们看成了豢养在林中的一对脾气古怪的宠物。 只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安静地等待着其中一只的死亡。 直到又过了五天的一个晚上,他突然做了个怪梦。 梦里,尸陀林主沿着深黑色的石廊慢慢走向常留瑟的住处,依旧是那间石室,依旧悬挂着晶廉,只是床上还有两团微弱的光。 怪异的,青蓝色的光。 他撩开帘子,看见两枚硕大的、一青一蓝的茧。 茧慢慢蠕动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无端地认为,有什么东西要从茧中出来。 是什么?是什么?还没等他看清楚,梦便骤然结束了。 他依旧在自己的床榻上,周身包裹着唯一令他安心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那种他尤其讨厌的青蓝色的光。 这是一种他虽想要得到,却总是望尘莫及的颜色。 已近子夜,可尸陀林主却开始失眠。 他缓缓直起身子,伸手摸索着放置在床头的某一样事物,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奔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战战兢兢来报:「林主大人……明妃突然昏厥,医官已经叫人将他抬到医庐诊治!」 终于等到了么?尸陀林主在黑暗中咧嘴一笑,默默地戴好了面具,他召来了四个身形健硕的教徒,他们一路穿过梦境中漆黑的石廊,径直走向了常留瑟的洞穴,同时颁下命令让走廊上的守卫暂时回避。 石洞中不见半点光线,更因为没有火盆的热度而显得cháo湿阴冷。 尸陀林主感觉走进了漆黑幽暗的深潭,周身填满了深黑或者藏青的波纹,那是看不见的夜的漩涡。 他以乎就是被这漩涡所吸引,一步步向着洞穴中央走去。 「林主,明妃已经被送去了医庐……」一个随从如此提醒道,尸陀林主并没有理会他,只是留下了他们四人,独自靠近那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床榻。 榻上隐约横着一个人。 尸陀林主取出夜明珠,让淡淡的白毫照亮了四周。 躺着的人正是垂丝君。 男人正安静地躺在收拾齐整的床榻上,仿佛在陵寝中的石像。连日来接连服下的麻醉药汁已让他鲜有醒着的时候;即便是醒着的,也只会暴躁激狂,俨然与废人无异。 尸陀林主撩开了残存的晶亮,坐到床边,确认了垂丝君其实陷入沉睡之后,方才开始仔细打量起他的现状。 男人衣衫齐整、洁净,颔上没有鬍渣,就连头发也不见凌乱。 常留瑟果然全心在照料,垂丝君看起来要比刚入尸陀林的时候更精神一些,双颊也隐约丰润起来。 恐怕是彻底的癫狂与发泄,反而让男人没有了心事的负担。 尸陀林主将目光从垂丝君的头部一点点往下移动,很快看见了他的双手齐腕包裹了雪白的绷带,里面又鼓鼓囊囊夹了许多药材,一层层极其细緻地缠好了,外面又用柔软的麂皮包起来。 如此的严实据说是为了防止垂丝君自残——这在过去来说,简直就是个大大的笑话,然而现在,一个几乎失去了一切的落魄男人,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啊?面具下泄露出来一个无声的嘆息,继而伸手想要为垂丝君检视伤势。
第52页 可是他的指尖在过于厚实的绷带上逡巡,根本就感觉不出脉象的跳突,伤口就更是无从从观察得到。 尸陀林主停下来略微作了些思索,决定转而察看男人身上其他的伤口,但是当他转而将手探向垂丝君所穿着的宽袍的衣襟的时候,男人却猛地挣动了一下。 尸陀林主以为他是要醒来,可没有料到垂丝君只是咬牙切齿地念道:「常留瑟,你要是敢……」 尸陀林主的手顿时僵硬在了半空,似乎是被这话语中潜在的涵义惊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嘴唇翕动了两下。 「都是我不好……」他缓缓开口道,「让你和常留瑟扯上关系,害你被废去了武功,不过……你既然无法习武,自然也无法再来找我复仇,而对于常留瑟——你恐怕也不会再有任何好感了吧。」 说到这里,他咕咕地干笑了两声,转身吩咐随行的四个大汉:「找辆马车,将他送到临羡城的客栈。」 四人低声应了,七手八脚地将垂丝君连同身下的床单一道儿抬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着洞外走去。 尸陀林主送着这五人离开,然后独自在黑暗中立了一会儿,这时候正好有药奴赶来,与他报告了常留瑟的状况,林主便跟了他一路而去,来到充满了药汁苦味的医庐。 医庐的医官见了尸陀林主,立刻起身为他撩开了充作屏障的白纱帷帐。 内室里没有点灯,但依旧看得出常留瑟就躺在竹榻上,他此刻正处于昏迷之中,浑身被白布裹住,几乎只露出了一张脸。 乍一看见,林主几乎以为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只有药奴不时凑过去试探的银镜上的白雾方能证明常留瑟还有一条残命留在。 尸陀林主凝视了片刻,问道:「如何?」 医官嘆息道:「外伤多次堆叠,久未得到适当的处理,再加上内伤与心情忧郁,以致于气血淤积,伤口无法正常癒合,若放任自流只怕……」 尸陀林主伸手探了探常留瑟的脉息,状况大抵上确实如大夫所说。 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半点焦急关注的模样,反而转身就要离开。 医官急问:「那明妃的伤势究竟应该如何处理?」 林主冷道:「一旦断气,当即比照陆青侯。」 医官闻言,不情愿地垂了眼帘。 医生本应治病救人,如今倒叫他屡次三番地成为杀人帮凶,他心中自然颇有不满,但是形势所逼,却又不得不妥协照办。 榻上的这个青年,平日倒也有些接触,当时便觉得颇为可爱,并不像洞中其他人粗鲁凶恶。如果就过样白白死去,未免可惜。 于是老头子心中琢磨,这时候便想着要帮他一把,便一手伸到他腹中要穴,一点一推,昏睡中的常留瑟便立刻有了反应,左右晃了晃脑袋,却又是闯祸地乱喊了一声垂丝君。 尸陀林主正准备要走,却又因为这声呼唤而煞住了脚步。 他慢慢回头,目光中盛满了阴险与怨毒,而常留瑟就在这阴毒的目光中慢慢甦醒过来。 浑浑噩噩地,他只看见一个人影立在面前,虽然四周围满是水波似的,一cháocháo的黑暗,可那白森森的骷髅面具上如鬼火般明亮的双瞳,却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尸陀林主……」他在恍惚中唤出这个名字,同时问道:「你是来看我的么?」 尸陀林主因他这句状况外的话而微微一笑,挥手命令医官退下,自己则主动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怎么可能是来找你的。」 他俯身贴近常留瑟的耳畔低语;「我只不过是来告诉你,你刚刚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什么……什么人……」常瑟勉强支撑起了上半身,只觉得一阵寒粟从脚底一直蔓延向全身。 「垂丝君啊,怎么连他都不记得了么?」尸陀林主沙哑的声音满怀恶意地捉弄着他的耳朵,「我刚刚把他送出了尸陀林,他说他到死都不会再想见到你了。」 黑暗中常留瑟睁大了双眼,勉强支撑的半身摇晃了几下,颓然倒在了床沿上。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他的声音?抖着,似乎埋藏了无尽的怨恨,「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又何苦要来管一个小小的常留瑟,又何苦……何苦对付一个已经拿不起兵器来的垂丝君!」 尸陀林主没有回应他的控诉,反而取了一粒夜明珠来照亮了床榻的四围。 珠光下,常留瑟的面色黄绿,憔悴得令人不忍卒睹,原本尚为丰满的双颊凹陷下去,衬得鼻粱愈发挺直,而发黑的眼眶,更是如同两团漆黑的洞穴,让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具活生生的骷髅。 从前那个清秀生动的常留瑟似乎已经腐败了去,余下这样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却反而叫尸陀林主移不开眼睛。 「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还真有些不忍心。」 他一手在黑暗中慢慢套上了个东西,然后主动伸过来抚上常留瑟的面颊。 常留瑟只觉得一件冷而尖锐的东西慢慢滑过自己的双唇,然后沿着鼻樑慢慢往上。他开始以为这是一把刀子,然而那类似于刀刃的部分以下,却没有刀柄,反而直接连着尸陀林主的手指。 是指套!常留瑟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双眼中顿时爆she一阵狂怒的精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猛地擒住了那只手。 「你……」尸陀林主冷笑道:「就是我。」 他伸手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森白的骷髅下面,是羊脂玉雕似丰润而精緻的脸庞,高鼻深目的夷人面孔,眼角眉梢却含着如烟似雾的江南媚色。 说不明白,竟是一塌糊涂的妖艷。 「你……」常留瑟恨得咬破了唇,「季……子……桑……你!」 「是我亲手杀死了陆青侯。」除去了伪装之后的季子桑得意地坦诚:「是我亲手弄瞎了归尘,是我把药交给了鲤鱼与和尚,是我将垂丝君引到这里来与你相杀——也是我,将他从你身边带走。我就是尸陀林主,那个救过你一命的人。」 一边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常留瑟的心窝,「故人相逢,不知你是意外……还是开心?」 常留瑟终于回过神来,愤恨道:「论阴险卑劣,我自认不是你季子桑的对手。但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明明帮助过我,却又为何要回过头来害我?」 季子桑冷笑道:「我帮你是为了牵制垂丝君,不要来这里寻仇,可不是叫他迷恋上你这个半路货色。一切拦在我和他之间的,其结果只有一个死字。」 这话说得霸道,全然是从未表现过的独占欲望。 常留瑟被他一点点逼退至床榻内侧,感觉那指刀在自己脸上划出了几道血痕,季子桑的得意、轻蔑与狠毒此时此刻表现得一览无余。 这才是真正的尸陀林主,真正的季子桑。 过去临羡城里那个妖媚的义庄看守不过是一个虚名,他早就应该觉察的,就好像同样妖娆的蛇类,越是美丽,便越是狠毒。 常留瑟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涌起来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 「你恨我,我却要反过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也不能这么快获得垂丝君的心,亏你一番心计深重,可惜终是为他人作嫁衣——」 话音未落,季子桑立刻伸手捆了他一掌,狰狞道:「你闭嘴!」 常留瑟脸上顿时肿起五道粉色的痕迹,耳畔一阵眩鸣,而鼻腔中也有温凉的液体慢慢滚落。 这一记耳光,让他忽然清醒过来。 没有了与垂丝君的纠葛关系,自己对于季子桑来说至多不过是个用来提升功力的人彘,被利用或者虐待,早晚成为前任明妃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角色。 但是他还不能死,更不想死,只要垂丝君一天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他常留瑟也不能独自离开。 因为不甘心。 他遥想着那个人,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个孤度。 「你笑什么?」季子桑立刻捏了他的下?逼问。 「我笑我把你当作好友,最后却要死在好友的手上。」 「你不会死在我手上。」季子桑忽然又兴奋地摇头道,「上一次处理陆青侯,我就是将他骗进林中折磨,却留他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看他一点点死去。所以严格说来,他自己挨不住折磨,是死是活实在与我无干。」 常留瑟陡然凛了凛:「你也要这样对我?留我在林中自生自灭?」 季子桑肯定道:「你绝对撑不过七日。」 常留瑟反问他:「若我活过了七日,你会放我离开么?」 季子桑诡异地笑道:「七日后……不论死活,你都会成为我尸陀林内的摆设,就像陆青候一样。」 常留瑟闻言,明白季子桑只不过是想要欣赏自己的痛苦,便不再打算与他争辩,只认命般地垂下了眼帘道:「横竖都是要死,那你这几天就不要再来烦我!端等我不行的时候,直接让医官来请你收尸好了。」
第53页 季子桑冷笑:「岂能这样便宜了你,我每天都会来看你一次,这可是难得的乐趣呢。」 于是,常留瑟便被就地囚禁在了医庐内,身上的所有绷带都被拆开,伤口撒了盐水之后毫无保护地暴露在空气中。 季子桑严禁医官给他上药,也只供给苟延残喘的一点点口粮。 每日午时他都会来到医庐,检查医官是否有任何减缓他痛苦的措施,同时命人割开那些即将癒合的伤口,将酸的石榴汁水倒进伤口中去。 然而常留瑟骨子里透出的倔强与硬气,对于这些折磨始终是不屑一顾,并没有让季子桑感觉到多少征服的乐趣,过了两三天,季子桑最初想要折磨人的兴趣也慢慢淡了,倒是开始注意另外一件事。 护送垂丝君去的那四个大汉确实从林中驾走了一辆马车,然而这一去便是音讯全无。 他曾经飞鸽给驻在临羡教徒,得到的答覆却是:无论是垂丝君还是那四个大汉,谁都没有在临羡城出现过。 季子桑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便派人出去追查。 却又没料到,这边还没有现出个端倪,常留瑟又突然有了花样。 第六章 五天黄昏,医官忽然求见,说是常留瑟状况不佳,想要求一壶酒喝,跟着做个彻底了断。 季子桑沉吟了半晌,点头道:「也好,只怕夜长梦多。」 医庐的里间,依旧没有点灯。 冰冷cháo湿之外,还明显透露出一股腐败的臭气,常留瑟躺在床榻上,几乎瘦得只剩下骨架,见到了季子桑,他从白色被单伸出嶙峋的手。 一边的医官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将他扶起来。 季子桑冷眼看了看两人,笑道;「我本是想让你吃吃苦头的,没料想你倒是比自家还自在。」 常留瑟也不愿连累了他人,便立刻放了医官走开,一手扶着床柱站了起来。 「我……只求一壶酒喝。」他道,「然后你便送我上路罢。」 季子桑没有立刻答应他,反而狐疑道:「你不是还想着要我放你离开的么?怎么才五天就立刻改了主意?」 常留瑟直了直腰杆,反问道:「我便是有心求死了,难道你还没胆子杀我?」 「怎么没有?」季子桑冷笑了一声:「进了尸陀林,你的酒量陡增,算来距离上次痛饮也已过了月余,也难得你会想念。」 常留瑟以为他是应允了,便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却没想到季子桑又补充道:「你要喝酒也并无不可,只是不能在这个充满了药物的地方,另外我也要搜你的身,你可愿意?」 常留瑟苦笑道:「以我一具重病之躯,还要让堂堂尸陀林主如此戒备……即是死了也值当了。」 说着,慢慢在地上站稳了,伸平双手让季子桑搜查。 季子桑亲自上来,上上下下地摸遍了他的全身,确实并没有一处可疑的物品,这才再让医官将他扶住了,说是可以让常留瑟自己来选择喝酒的地点。 常留瑟并不急于说出地点,反而讽刺道,「你分明害怕我使诈,又何必要装这个大方要我来选择地点,不如还是你一手包办了,也好让你的教徒看看平时杀人不眨眼的教主大人……是如何害怕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 这话说得刻薄,季子桑却再没有出掌掴他,只是冷笑道:「你只管这样激将,我知道你是想找机会逃跑,可我偏要看看,凭你现在这种模样,还能够逃到什么地方去!」说罢,依旧让常留瑟选择地点。 常留瑟心里确实需要这次机会的,于是也不再多话,略做沉咛之后便选了那曾停放过陆青侯尸首的石林,这是尸陀林的核心部分,四周守备森严,季子桑此刻十分自负地点了头。 石林距离医庐尚有一段距离。 沿路上常留瑟止不住地低咳,他身子虚弱只能贴着岩壁行走,并且有好几次跌倒在地上,季子桑并没有命人过来搀扶,只在他跟不上来的时候狠狠地拽上一把。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方才看见了石林的洞口。 「终于到了——呵……」常留瑟苦笑一声,踉跄几步爬伏在了用来解剖尸体的红色石床上。 季子桑看了这石床,一面冷笑道:「你选得倒也巧妙,等你醉死了我就在这上面解脱了你,也不枉相识一场。」 说话间,数名教徒已经端来了酒菜,在石桌上仔细码放,各色餚香酒香,顿时交融作了一处。 常留瑟数天来未曾过饱食,这时候便不等主人邀请,伸手就抓了一把如意菜银鱼,慌忙不迭地往喉咙里塞,却未料到又引发了新一轮的干咳。 连带着食物滑进了气管,于是只能涨红了一张脸,扒着石床慢慢坐到地上,涕泪横流。 「喝吧。」 季子桑为他递来一杯酒,常留瑟立刻一饮而尽,喉间顿时只觉一片辛辣疼痛,少时之后慢慢喘息,发现咳意竟然已经被压制了去。 他抬起头来看着季子桑,疲惫地点了点头,将手在外袍上反覆擦了几下,也去拿了个酒杯,斟了半杯酒道:「来而不住非礼也。」 季子桑接过了酒盏,不露痕迹地嗅了嗅,酒香纯正、无异样。 常留瑟讥诮道:「林主大人……可有毒否?」 季子桑没有回答,只冷哼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常留瑟的双眸顿时无声地亮了一亮,他低声赞赏道:「痛快……」 如是二人便逐渐消除了芥蒂,推杯换盏之间来回四五巡,也不再说什么杂话。 就像单纯的以酒会友,倒也慢慢消减了彼此的敌意。 菜餚垫飢、暖酒落肚,常留瑟青黄的双颊上终于见了些血色,整个人也灵活不少,他慢慢爬上了石床,眯起眼睛,俨然一副乖觉舒服的模样。 季子桑冷笑道:「酒胆不小,倒是忘记了死到临头的害怕。」 常留瑟似乎确实是有几分醉了,越是大着胆子答道:「死到临头,怕又有何用?只是有几个疑惑,只怕要死不暝目了。」 季子桑听他这样说,顿时有些好奇,于是追问道:「什么疑问?」 常留瑟挑了眉道:「你难道会回答我?」 季子桑嘿然一笑道:「看我的兴趣,或者是出于对你的可怜。」 常留瑟眼神偷偷地一亮,于是问道:「听说陆青侯在临死之前……与你有过对谈?」 季子桑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是又如何?」 常留瑟便借着酒劲央求道:「你是如何把他带到林里来的——说给我听罢。」 季子桑笑他:「死到临头居然还想着他的事,也真难为你这个痴人。如今我若还要瞒着你,反而显得我胆怯了。」 常留瑟也不去反驳他的话,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陆青侯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季子桑缓缓回忆道,「那是我刚将尸陀林搬到佛头山下之后不久,陆青侯孤身乔装找上门来,婉转地问我可还记得那一夜的故事。」 常留瑟惊讶地咳嗽了两声:「重温旧梦,他难道对归尘主人有那种意思?」 季子桑冷笑:「归尘主人的好处,如同饮鸩止渴,凡是尝过的都会沉溺其中,并在不知不觉中万劫不复。」 「……可你却像是个例外。」常留瑟插嘴道,「非但没有万劫不复,反而将他逼到了隐居的地步。那陆青侯来找你,你又是如何应付的呢?」 季子桑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他既是来找尸陀林主的,我自然要好好招待,尽量满足他的慾念。顺便帮我做些事情,也算是互惠互利了。」 常留瑟很快就听出了这话中的含义:「难道你也让他练习了那套双修之法?」 季子桑理由当然地点头,「陆青侯虽然没有武功底子,但凡精习乐理之人,也需要练就一种随心操控音律的气劲。我拿了他的气劲卧是凑合,但也聊胜于无,更何况他本人也乐意与我这样磨着,还一直以为我就是那夜误闯了他客房的人……」说到这里,季子桑脸色忽然变了脸色:「其实哪里是什么误闯,就连酒后乱性都是假的!jian骗诱拐的本事,归尘远远在我之上!」 常留瑟哑然失笑。 看来归尘主人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陆青侯与垂丝君,看起来都是这两位尸陀林主所看中的,无辜的牺牲品。 他在心中这样感嘆,面上却依旧装作糊涂,?着手主动又替季子桑斟了酒,清咳两声道:「陆青侯既是对你有用之人,你又为何要出手杀他?」 季子桑冷笑道:「因为他终于知道我不是他的那个尸陀林主,而我也知道了他与垂丝君的关系。」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眼珠子竟妖艷地一红。 「顺便说起,陆青侯老婆也是我下毒处理的,呵呵……那所谓合葬的遗言,也是我为了刺激刺激垂丝君,而随手留下的引子。」
第54页 这下子常留瑟确实是吃了一惊,睁大了双眼露出惊骇的神色。 季子桑显然十分受用他的这种表情,他一面慢慢儿饮尽了杯中的酒,一边在唇边竖了食指道:「嘘,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就连那婆娘肚子里的祸胎,也是我的呢……」 此言一出,常留瑟擒在手里的酒水禁不住晃出了一半,嘆息道:「季子桑的蛇蝎之心,我常留瑟甘拜下风,然而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是我也应该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 「秘密?」季子桑咀嚼着这两个字,以为他是在说醉话,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秘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常留瑟放下酒盏,将整个身子慢慢趴到石床上,学着季子桑的模样耳语道。 「只不过是你那尸陀林主的身份,其实我在很久以前就猜测到了而已。」 此言一出,倒是真的让季子桑愣了一愣,半天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他追问:「多久以前?」 常留瑟不慌不忙道:「从你用指刀切肉为殷朱离炖汤的时候,那肉片的切口与我肩头上的伤痕如出一辙。」 季子桑心头又是一怔,不禁在心中佩服常留瑟的缜密心思,而面上依旧冷笑道:「居然这么早。」 常留瑟借了酒劲,挂了个绯红的笑容在脸上,点了点头继续道:「后来我来到尸陀林,尸陀林主虽然不带指套,但小指肤色却还是略显苍白……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证据说明你就是尸陀林主……你们的身高、对于蛇类的爱好……甚至是……嘴唇,都是一模一样。」 说着说着,常留瑟的声音逐渐清晰明亮起来,甚至还带着一抹掩饰不去的诧异:「不过原来我一个人确信也没什么作用,不过现在可好,多亏了你亲手将垂丝君放走,倒是省了我一番口舌……」 季子桑握着银箸的手猛地一抖,忍不住抢白道:「你说他已经知道了?」 常留瑟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缓慢、然而郑重地点了头。 季子桑蓦地站起身来,然而还未等他的脸色变化,石林外面又突然爆出了教徒的一声急告。 「启禀林主大人!外出的四名教众之尸首已被发现,所驭之马车与垂丝君本人,不知所踪!」 四下里顿时一片死寂,只有常留瑟捏在手上的一堆筷子,慢慢敲打着面前的碗碟,一下下、叮叮冬冬,犹如敲进了季子桑的心里。 约莫一刻钟的死寂之后—— 「好一个计中计,好一个局中局。」 季子桑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分析道:「其实你与垂丝君二人根本没有决裂,他的手筋也没有被挑断,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们合演的一台戏。」 他握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酒液映出他死白的脸色,远远失去了方才的从容。 「是的……我们一直都在试探你的身份。」 常留瑟又是干咳了几声,慢慢敛了笑容道:「真正的尸陀林主杀人如麻,垂丝君前来寻仇,二人相杀自是在所难免。而你却无心打斗,更不用说你明明在打斗中占尽上风,却又反常地两次手下留情,就算我是个榆木脑袋,比照着你待他人一贯的手腕,也该明白垂丝君对你的特殊意义了。」 听到这里,季子桑手中的酒杯漾出了一个难以掩饰的波纹。 「你很聪明。亏得我特意将垂丝君千里迢迢搞到尸陀林里来看你的背叛,却反而被你利用了去。」他赞嘆道:「叫你做明妃也实在是委屈了,不如直接接了我的班罢。」 常留瑟笑道:「过奖了,都是跟你学的。」 于是伸手要再敬他一杯,而季子桑却已经没有那么慡快地接下。 他问:「这酒里面,可有什么花招?」 常留瑟顽皮地歪了歪脑袋:「你可尝出什么特殊之处?」 季子桑摇了摇头,常留瑟脸上的笑容立刻扩大了几分,季子桑顿时省悟道:「难道是我给你的……」 常留瑟笑得愈发诡诈了,他伸手到桌下,慢慢捞出一个青花的瓷瓶儿来,正是当日季子桑交给他的那瓶化功的药汁。 季子桑自然知道这药的威力,不能自抑地青了脸色,强作镇定道:「特意留下来以防不时之需?原来你以前那些化功的不适都是装出来的,难得你如此深谋远虑,季某实在佩服!」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话锋突转:「不过以我的修行,就算化掉一半内功也还能够置你于死地。」 他这样说着,脸上又逐渐显露出几分残忍,作势就要向着常留瑟走来。 然而这时候,常留瑟脸上那别有深意的笑容却似乎愈发刺眼了。 「一滴药汁化去一日功力,这瓶确实只能削减你五年多的修习。」他坦诚道,「不过我明白,而你更明白……一次喝下这大半瓶的滋味,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受的吧……」 似乎真的被说中了痛脚,季子桑顿时停住了脚步。 常留瑟料到他会停步,于是愈发从容地说道:「早在山宅的时候,我就曾经尝试过两三滴,进来尸陀林内以后更是找了你的教徒来尝试。结果发现,寻常小卒十滴就能被痛得死去活来,而你这大角么……」 季子桑的脸色已经由白转成铁青,而常留瑟却偏在这时候煞住了话题,转而低笑道:「不过这药汁只有在运功之后才会发生效用。也就是说,你若一直不运用武功,自无事,而一旦你反其道而行之……」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但是季子桑华丽黑袍下的身躯实实在在地颤了一记。 他曾经亲口告诉过常留瑟,不可以一次服含十滴以上。而多服的结果,确实不仅仅是觉着疼痛那么简单。 痛,可以忍,也可以忍无可忍,更可以痛死人。 他以为常留瑟断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个秘密,更关键的是,他以为常留瑟不会有这个心计与机会在此时此地用上这件东西!至此,他全然丧失了方才的笃定与得意,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寻思。 怎么会如此巧合,常留瑟怎么会算计得如此精准?不可能,除非常留瑟是能掐会算的神棍,不然怎么会特意将药汁收藏起来,守株待兔等着自己来到这里痛饮?虽然石林这个地方确实是常留瑟所选的,但是就在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否决掉他的选择的时候,常留瑟又如何能够孤注一掷,仅仅将这一小瓶药汁收藏在这石林之中!所以,最好的解释就是骗局。 好一个无色味,好一个运功时才能觉察,借着这瓶药汁的特点,常留瑟精心设计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威胁!这样想着,尸陀林主不由得恍然大悟,心头顿时又升腾起了一股浓浓的残忍。 常留瑟,不能再留。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突然爱好饮酒了。」 季子桑那毒蛇一般的目光,在常留瑟身上缠绕了一圈。 他一字一句分解道:「这种瓷瓶的式样虽然古怪,但是在尸陀体内却尚不难找。因为同一批烧造出来的其他器皿,有时候也会拿了来盛放珍惜的酒肴。于是你便借着喝酒的藉口,一只只地收集这种瓶子,装了清水暗藏在各个地方!只等着时机成熟,便拿出来恐吓我。」 说完这些,他便眯起眼睛去看常留瑟的反应。 他原以为自己至少能够看见哪怕一瞬间的茫然,然而他错了。 常留瑟非但没有茫然,反而一派轻松地摇头道:「我就知道你会不相信,毕竟相信不相信是你的自由。横竖我的命在你手里,而你的命也需要由你自己来负责。你现在不如直接来试一试,拿我练练武功,结果大不了是我死——或看我们一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常留瑟一直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季子桑,目光中没有半点的胆怯或是忐忑,而隐藏在唇角眉间的笑意,甚至更像是在主动挑衅,引诱季子桑向他动手。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天性多疑的季子桑反而再度犹豫起来。 要不要立刻就杀了常留瑟,能不能动这个手?相不相信自己中了毒,敢不敢运功尝试一次?其实不会武功的人也能够杀人,然而真正有了武功的人,却很难能够在杀人时不显露出来。 这就好像同样一朵牡丹,叫髫龄小儿来涂,与叫丹青圣手来画,即使那圣手换了左手,在意境与布局上却还是能够见到很大的差别。 季子桑不怕杀不了常留瑟,只怕自己在动手的时候下意识地催动了内息。 他突然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僵局,他没有勇气验证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服下那种药汁!两年的功力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关键是自己忍不忍得住那化功的剧痛。 他曾亲眼见到过内功薄弱的教徒,被那小小的一口药汁逼得爆体而亡,连一个全尸都不曾留下。 度人思已,季子桑不得不对这种自己配制的毒药,进行一番全新的解读。
第55页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化解的,自己内功深厚,当然比那寻常武夫更为耐受,如果现在就找个清静的地方吐纳收心,忍住疼痛一点点将毒汁排出体外,倒还有一线生机。 而如果功行之下并无异状,便立刻就能知道是常留瑟在骗人。 这样想着,季子桑心中终于略略舒缓了一些,却又很快发现了问题。 这个办法,并不适合现在进行。 因为排毒过程之中,自己会处于入定状态,外界稍有一些风吹糙动分了心神,便极可能会产生无法预估的后果。而眼前的这个常留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任何一个破绽。 季子桑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突然想笑。笑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常留瑟精于算计的天性。 这只从不吃亏的小狐狸,如今敢于这般落魄、奄奄一息地蛰伏起来,便定然是已经打好了满盘的主意,自信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常留瑟,也一定还留着什么能够扭转干坤的手段! 是什么?季子桑眼中波光转动,陡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垂丝君! 尸陀林中的守备在西时三刻进行轮换,届时当值的队长将带着二十余人的巡夜队伍从洞口开始交接,依次巡查完毕各个哨口至少需要花去半个时辰,对于尸陀林的教徒来说,却仅仅只是一个漫漫长夜的枯燥开始。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枯燥,无论是退岗的、或是当值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在队伍的末尾,已经悄悄地黏上了一枚神秘的影子。 影子没有脚步声,它似乎是漂浮在半空之中,默默地跟着巡逻的人,经过沿途上每一个哨口,偶尔也会停顿一下,随即又悄无声息地跟上。 这其实是一个人,却更像一缕魂。 因为所有遇上他的人,首先都只能看见自己脚边多出了一团黑色的,并不是自己的影子,紧接着,就在这个人反应过来之前,空中忽然一道凌厉的剑气滑过,就只见昏黄火把下腾起一阵轻轻薄薄的血雾,像染了色的扬花一般飞散。 人,毫无痛楚地倒下了。 虽然黑影是刀刀见血,却比传说中的杀人不见血更加狠毒。 因为他快、准、狠,每一刀都会割透一个人的喉管,每一掌都会扭断一个人的脖颈,他叫他们死,沉默的、迅速的,就好像他就是阎王或者判官,是黄泉路的主宰。 很快,巡逻队身后便是一片死寂,所幸他们已经枯燥得不曾想过要回头看一眼。 回头,即是死亡。 约莫一刻钟之后,队伍在长长的甬道中转弯向北前行,黑影则乘机拐进了尸陀林主专属的洞穴中。 季子桑从来不让别人擅自靠近自己的住处,他的鼻子与蛇的舌头同样灵敏。 一旦在屋子里发现了其他人的物品或是气息,他便会勃然大怒,所以季子桑的洞穴里从来不设灯具,更不会有人胆敢擅闯。 所有的一切都埋藏在泥沼一般的黑暗里,叫人忍不住心生寒意,而不由自主地提心弔胆起来。 黑影在黑暗中停下脚步,估摸着大致的方位。 他显然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而来,面对着黑暗,并没有丝毫的迟疑,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枚鹅蛋大小的夜明珠,将它高举过了头顶,原本漆黑一片的洞穴内顿时溢满了鱼鳞一样白色的毫光。 而呼应着这种毫光,在尸陀林主那华丽奢侈的血红色大床上,慢慢出现了青绿色的狭长亮光。 是太凤惊蓝。 黑影迅速走上前去,将宝剑提起,剑身上妖异的华彩立刻照亮了他的面庞。 正是从四名壮汉手中失踪了的垂丝君。 他穿着夜行的黑衣,平日里随意披散的长发被紧紧地束在脑后。 半睨着的细长眸子露着一点精光,是深沉、是算计、是掌握。 数日以前,同样是在这座佛头山中,那个绝望的男人似乎只是一个幻象,而现在,所有的曾经看到过这个幻象的人,最终都逃不脱同一个命运。 死亡。 将手中的短刃换成了太凤惊蓝,男人同时取下挂在腰间的火镰,点燃了一团棉纱,待到那最初的一星火头慢慢长到拳头大小,便直接丢在了季子桑富丽堂皇的大床上。 幔子与被褥皆是上等的蚕丝,遇火就着,立时升腾起一种别样的焦糊,金红色狰狞的光芒。 相信很快,余下来的守卫们就能够觉察到这里的火情。 而其他地方的惨状也能让他们着实手忙脚乱一阵子。 而此刻,他只想要尽快找到常留瑟,然后一同全身而退,离开这场由他二人共同谋划的戏文。 戏文的序幕,是从他赶来佛头山外兴师问罪的当天晚上开始。 其实那场混战结束之后,垂丝君也就醒了。 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景象,便是常留瑟坐在不远处,安静地包扎着伤口。 地上放着一盆不见热气的水,已被染成淡淡的红色。 边上散乱着一堆浸了血的布巾与棉纱,伤口从常留瑟的锁骨下方贯穿而过,流了不少血,空气中隐约含有苦涩的药味,与海洋的咸腥。 常留瑟独自上药的动作颇为笨拙,他时不时地跌落药瓶棉纱等小件物品,就连药也抹不均匀,倒有一大半浪费到了地板上。 若不是屋子里还躺着垂丝君这号人物,他本就应该好好地找个医官来帮他包扎。 然而此时此刻,常留瑟不仅须要自己上药,甚至还必须亲自将掉落的东西一件件拾起来。 就在他弯腰的时候,肩上那被太凤穿刺而出的伤口又扯开了,雪白的断层中慢慢渗出一片血红。 疼。 垂丝君分明是见惯了残肢断臂的人,却在这时候慌忙地闭了闭干涩的眼睛,然而那光裸着的背嵴上,残余着的干涸暗红与种种新伤旧痕,却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上。 记忆中最后一次欢好时,常留瑟的背部尚是光滑完整的。 指腹落在上面,甚至会有砸在水面上的错觉。 然而此刻,曾经的美好已不复存在,被一次次的误会与愤恨所抹杀。 男人忽然有一种错讹懊悔的感觉,自己与常留瑟为何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明明是不想恨的,却仿佛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策动着,身不由己。就好像自己怎么会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贸然闯跑到尸陀林来? 他正在恍惚,常留瑟却忽然转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相触,垂丝君这才发现常留瑟口中还咬着一片软木似的东西。 小常见了垂丝君,立刻将东西吐了出来,上面赫然是混杂了血丝的深深牙痕。 「你醒了?」他低了低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个略带疲倦的笑容。 垂丝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僵硬地从床上坐起来。 常留瑟以为他还是对自己有所怨恨,于是自我解嘲地低咳一声,兀自搬了个注满了热水的铜质大盘过来。 盘里温着荤素几样小菜,不多,每样都只是浅浅一碟,并不是常留瑟在佛头山前夸耀的山珍海味。常留瑟小心地将托盆放到垂丝君面前:「你睡了很久,也该饿了。」 刚说完这句话,他肩膀上那块勉强打了结的布巾便松松地跌落了下来,露出里面小半条鲜红肿胀的伤口。 垂丝君不经意地瞧了一眼,那上面毫无章法地敷着药梗,几粒粗大的更有一半直接嵌进了肉里。 常留瑟没有力气与功夫将它们一点点挑弄出来,唯有忍住疼痛,期待着伤口慢慢结痂。 满目疮痍。 垂丝君的心因为这四个字而抽痛,他全然忘记了要做什么,直到常留瑟再次糊弄完了伤口,回过头来端起了一碗已经略有发胀的白面,配上菜餚塞到他手中。 「我知道我不该将你骗进来。」他缓缓说道:「不过今天是我生辰,恩怨暂且放到一边,先吃一碗长寿面罢。」 原来今日是常留瑟的生辰。 垂丝君微微一怔,他本是想接住这碗面的,然而长久僵卧之后的麻痹却让手腕一抖。 虽然后来又及时地被他稳住了,但那沉甸甸的一碗面,却还是有一半倾倒在了床上。 饭菜虽然简陋,但依旧有一股最最原始的清香,倒在床褥上腾起一阵辱白色的氤氲。 垂丝君尚在发愣,倒是常留瑟抢先一步,轻声嘆息道:「哎呀,真可惜了……」 尸陀林中奉行一日一餐的规矩,此时早过了钟点。这些面与菜其实是常留瑟特别求来的,为防人下毒,他还每样都亲自试了试,只是后来才想起今天恰好也是自己生日,却没料到垂丝君竟然连这点面子都不再给了。 他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长寿面,不能断,断了主命短,也不能剩下,剩下主孤独。 然而掉在床上的那堆面中,其实已经找不出几根完整的,更不用说那些落在地面上的,似乎正是在预示着常留瑟要孤独地度过余生。
第56页 但既然是常留瑟,又如何会是一个安分守己、恪守天命的人?他仅仅是迟疑了片刻,居然弯身撮起了一堆面条,完整地捞进口中咀嚼,末了甚至连手指头也要逐一舔舐干净。 他确实是吃得津津有味。 然而看在垂丝君的眼中,却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自己并不是有意要摔掉那碗面的,他怎么可能希望常留瑟短寿?只要一想起那两次差点失去常留瑟的回忆,男人的心便如同刀割。 转眼间常留瑟已吃完了床上的面条,他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又接着向地上的伸了手去,一边低声自言自语道,「短命也就短命罢!只求别孤零零地过——」 垂丝君看着他吃力的动作,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年前的今日。 同样的人曾经捧着一袋子寿桃,像个孩子似地兴奋着,扑到了自己的怀里,死死地磨着黏着。 而此时此刻,面前的人已经将地上冰冷的面条捞了起来。 垂丝君一个忍不住地寒噤,他猛地起身将夺过了常留瑟手里的面条,直接塞入自己嘴里,竟然二话不说地一口咽了下去。 常留瑟似乎是被这粗鲁而突兀的举动煞住了,真正地骇道:「大哥——」而下一个时刻,他整个人就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圈进了怀中。 听见那一声大哥的时候,垂丝君的脑海里忽然亮起了一幅几乎要被淡忘了的画面。 远山旱田,平静的小桥流水,水中飘着斑斑杏花,杏花树下有院舍,主客三五人共饮消遥,然后夕阳西下,更有人与他携手归家。 这原本是数十年之前挂在陆青侯药坊中的一幅画,也确实是陆青侯灌输给垂丝君的一种憧憬。因为陆青侯始终相信,在热闹江湖的某处,能有一片平稳安宁的世外桃源,或许是处地方,或许是个人。 而对于垂丝君来说,这里面最初不过是自己心中人的一个重要心愿,然而历经了这么多年的腥风血雨之后,这宁静的景象却已经真正成为了垂丝君所期待的、愿意与他人共同度过的余生。 只可惜事到如今,有人走了,有人蓦然反目,而那个曾经憧憬着与之余生共度的,也早入了轮回。 只剩下垂丝君一人,还在漩涡里挣扎,就在几乎要淡忘了这幅画面的时候,却不意找到了能够如画中那般携手归家的人。 常留瑟,一个他不能再失去的人。 漫长的拥抱终于结束,男人小心翼翼地为常留瑟擦拭着后背后血污,重新包扎上药。 常留瑟浑身放松了依靠在男人怀中,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那间密室的火,不是我放的。」 垂丝君手上微微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动作,一边淡淡地回答:「我信你。」 顿了顿,却又问道:「那夜,你为什么要等在那间密室里?」 「那个时候,我正等着与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常留瑟轻声苦笑道:「你拿了我的冰精,用在陆青侯的棺木上,这确实让我很难过,可再难过也比不上……看到你特意雕凿了一对龙凤棺材,分明要与那陆青侯……」话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沙哑了去。 垂丝君听了他的回答,便嘆气道:「你真是弄错了,那棺材是与陆青侯夫妻的,至于那冰精——」他也中途停顿了下来,从贴身的地方翻出嫩黄色一个锦囊来,里面倒出几片略带焦痕的宝石,正是昔日那些冰精的残片。 那是他临离开山宅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带出?的。 「等我们回了山宅,我会给你更好的。」 他许诺。 常留瑟这时候才舒了一口气真,伸了手将锦囊纳入掌心,继而低了低头,鱼儿似出要熘下床去。 垂丝君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这时候才发现常留瑟的眼眶已经有些微红,眼仁中更似乎罩了一层潋艷的波光。 男人不由得看痴了,伸手託了他的腮,用拇指轻轻模着眼角的红?,接着是谨慎的触碰与亲吻,小心翼翼、宛如试探。 分别了良久之后的唇与唇,再次贴合的感觉竟如此奇妙。 一点点压做一处的温度与柔软,将彼此共同的心跳与喜悦传达了,很快就默跳更进一步,开始品尝起对方的滋味。 常留瑟从未有过如此绝妙的感受。 他从来不知道男人竟儿也会如此主动的索求。 仿佛是冰块一下子燃烧起来,落在自己同样慢慢暖和起来的身体上。 他们在垂下了帘幕的洞中激烈地吻着,却都留了理智不让守在洞外的教徒们听见。 自始至终,常留瑟都没有推拒过垂丝君的动作,他温顺地倚靠在他的怀里,任由亲吻落在后颈与耳根上,继而洗礼着后背上每一道丑硒的伤痕。 男人无论是双唇还是舌尖的温度都高得仿佛烈火,常留瑟却感觉不到烧灼的痛楚,只以为自己正在被融化,然后轻飘飘地变成云朵飞上天空。 「我感觉……又被你捡回来了一次。」 他贴在他耳边说,「希望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垂丝君摇了摇头,同样在他耳边说道:「这一次,是你捡了我回来。」 当天的后半夜,常留瑟向垂丝君转述了归尘主人与尸陀林主的爱恨纠葛,以及自己对于尸陀林主身份的猜测,只是故意隐瞒了陆青侯与归尘主人之间的纠葛。 尸陀林主就是季子桑?垂丝君确实感到了意外,但他毕竟也不是寻常人物,平日里那些蛛丝马迹隐藏了起来看不真切,而如今仔细思索之后便惊觉环环相扣。 但是要他下这个定论,却远远不能够像常留瑟这般干脆,毕竟季子桑与他也有十多年的交情,而推算年份,又正巧与归尘口中,尸陀林发生变故的时间互相吻合。 于是为了得到印证,他便故意主动挑衅,想要看看尸陀林主对自己的态度,然而所得到的结果竟然也同样指向着同一个答案。 季子桑。 如果真的是他,那么他杀害陆青侯的理由,垂丝君只能想到一个。 一个由他来说,似乎有自夸之嫌的理由——嫉妒。 季子桑嫉妒陆青侯在他垂丝君心目中的特殊位置,就好像如今嫉妒常留瑟那样。 垂丝君低头将手插入纷乱的黑发中。 如果陆青侯真的是因为季子桑的妒嫉而失去了生命,那么自己这几年来处心积虑的寻仇算是什么?对陆青侯那数十年的心心念念又算是什么?无意识之中的惺惺作态,在真相被揭发出来之后,竟变得如此可笑。 垂丝君惊讶地发觉,自己才是一场漩涡、是风暴的始作俑者。 如此,又有何等颜面再继续面对泉下的陆青侯?当他怀有这种心思的时候,人就会不自觉地阴沉起来。 常留瑟便主动过来与他说话,慢慢将话题引导开去。 「请相信我,这不全是你的错。」他说,「陆大哥既然已经走了,过去之事便如逝水无痕,我们……还是留他一个清净罢。」 从常留瑟的谈吐中,垂丝君隐约觉出还有一些更深的内幕,然而他却已无心探究。 或许早在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前,自己就应该放下这个对自己有着抚育之恩的男人。如果那样,也许陆青侯就不会死,而同样他也就不会遇见常留瑟,遇上这个在他心头留下深刻烙印的人。 命运弄人,往往啼笑皆非。 他们在尸陀林中住了几日,周围布着季子桑的人手与眼线。 好说好商量地出去绝不可能,而硬碰硬地打出去,则更是天方夜谭。 这或许是垂丝君遭遇过的、最危险的情境,然而常留瑟却反而没有那么紧张。 「把季子桑留给我来对付。」 他疲惫地靠在男人身上,语气中却透露出一番成竹在胸。 「我已经想好了对策,务必成功。」 垂丝君因为他怪异的轻松而蹙了眉,反倒以为他是要莽撞行事。 「不可糙率。」他摇头道,「尸陀林主武功高深莫测,我本来打算让你至少研习五年剑法,合我之力方能有五成胜算。如今以你我现在的状况,如何成功?」 要设计季子桑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何况己方正受制于人。若没有完全把握,实在不宜轻举妄动。 然而常留瑟的倔强脾气,却在这个时候发作了起来。 「不除掉尸陀林主,我们一辈子都必须生活在他的阴影中,倒不如抓住这个机会……」他握住了垂丝君的手,干脆俐落地做了个切断的手势。 然而垂丝君沉呤良久,终是没有回答。 常留瑟眼中忽闪着的希翼顿时淡了不少。 「或者说你还在犹豫着,不愿意向季子桑下手?」他凄凉地咧了咧嘴,「可他毕竟是尸陀林主啊……」 男人继续低头不语,但确实是有些犹豫了。 不是下不了这个手,而是觉得自己没有下手的资格。
第57页 陆青侯之死既是因他垂丝君而起,要问罪求刑,自己也难辞其咎。如今又有什么立场,光明正大的来担当边个复仇的角色?他这样想着,心中便郁结了重重的一团,禁不住嘆息出声。 常留瑟立刻捧了他的手贴在自己心窝上,主动请缨:「你不出手那就由我来,算来我也不能轻易饶放了他。」 垂丝君定定地看着他,但是到了最后也没作出什么明确表示。 常留瑟便以为他是默认了,于是慢慢翻了个身贴近他怀里,轻声道,「在这件事完全了解之前——我还有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垂丝君以为常留瑟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心想自己虽然亏欠他许多,却也不能一味地由了他去,是故意沉了脸色:「说来。」 常留瑟道:「自从我把陆大哥的事告诉你之后,这些天来你一直闷闷不乐……说实话我很害怕,这会不会是你又在想着要离开我……」他明明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却让垂丝君胸中一滞。 他又如何会不明白常留瑟此刻的感受?是自己平日里做人率性惯了,总要依着心情改变颜色,可现在心中多了个七巧玲珑的常留瑟,何等察观色,胡思乱想的一个人物。 为了他,自己也该收拾收拾旧有的习性,不要让他担那些不必要的心事。 这样想了,他默默搂了常留瑟的肩膀,软语哄道:「我不会负你,更不会弃你而去,只要你别再乱想。」 此言一出,原本只是想做些慰借,却未料到正中了常留瑟设下的圈套,成精了的小狐狸立刻抹去了一脸的愁容道:「既然有了这一句话,那我若要留下来报复,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垂丝君啼笑皆非,只有将手臂箍得更紧一点,肩膀微微碰了碰他受伤的锁骨,常留瑟立刻小声地呜咽了作为讨饶。 与尸陀林主的较量又岂是这一两句戏言所能够约定得了的,然而垂丝君也明白,要想平安离开尸陀林,光靠着整天待在洞穴中养精蓄锐是根本行不通的,确实必须主动出击。 于是后来,垂丝君虽然依旧板着脸,却也开始关心起常留瑟究竟有什么打算才能?出困局。 而常留瑟深吸了一口气,回答他:山人自有妙计。 这所谓的妙计,其实就是一出苦肉计。 故意呈现出二人不睦甚至决裂的假像,要让季子桑完全放松了警惕,再来个里应外合,将他除去。 然而即便是这一个妙计,垂丝君一开始也是反对的。 不是他垂丝君玩不起置之死地而后生,而是那个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不是他垂丝君。 当看见常留瑟被季子桑一掌击飞的时候,他是真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人抢进怀里。可是序幕一旦拉开,所有剧情便必须按谋划的步骤进行。 第七章 面对季子桑这样一个挑剔的看客,为了他们两人共同的生机,戏必须逼真,逼真到就连垂丝君都能感觉到疼痛。 与垂丝君刻意伪装的疯狂、或者手腕厚衣里暗埋的两袋血浆不同,常留瑟身上的每一片青紫都是真实的。 它们有些是过去的残留,而有些则是这些天里故意弄上去的。 为了造成自己与垂丝君不睦的假像,常留瑟也曾故意与垂丝君发生冲突,男人确实会依照计策沖他发火,并在不受约束的时候将山洞里的一切尽可能全部砸毁。 但他却不愿在常留瑟身上留下伤痕。 一味的打闹与口角,加上常留瑟天生一流的演技,确实可以矇骗过那些立在门外的普通守卫,不过尸陀林主的亲自到场,却可以说是常留瑟的货真价实的劫难。 在这条毒蛇的面前,假戏必须真做。 垂丝君虽然心疼,却也并不是那种被情爱沖昏了头脑的,捨得之时必然捨得。只是他其实几次想要推翻原来的计划,捉住时机除去尸陀林主,好尽快结束对于常留瑟那不必要的折磨。 不过事与愿违,他的拼杀只是徒增了常留瑟的担忧与伤痕。 而每当他的身上多出一条伤痕,垂丝君的心头也会相应地多出一道痕迹。 最后,当季子桑终于开始相信他们俩之间的决裂的同时,垂丝君自己居然也暗暗害怕起来,害怕常留瑟会把这戏里的粗暴绝情联繫到戏外来,在无人可以见到的漆黑夜晚,他就会在床上紧紧抱住常留瑟,卸下他的衣物,用指摩挲过每一道伤痕。 他要给他上药,然而都被拒绝了,说是因为不想引起尸陀林主的猜疑。 面对着自己逐渐衰弱下去的体质,常留瑟始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他笑着说:「我与你同为男儿,凭什么要被你如女子一般护在身后?你若真心疼我,以后便由我在上面——这样,为夫的为保你平安,受些区区皮外之伤也就值当了……」他话还没说完,双唇之间便立即被同样炽热的唇舌抵挡住了。 黑暗中,男人环紧了爱人容易受凉的嵴背,低声许诺道:「你我若是平安归去,这事——倒是可以准你一次。」 常留瑟的眸子亮了亮,无声地点了点头。 现在同样的黑暗中,垂丝君匆匆离开了尸陀林主的洞庭,在他身后,火光无声,却已舔亮了半壁石洞。 男人继续沿着雕了蛇纹的石廊奔跑一路点燃所有的帷幔布帘。 时机已经成熟。 很快地,就有教徒发现林主寝洞附近着了大火,于是大声呼救起来,一忽儿功夫以后,数百教徒如工蜂般倾巢而出。他们也见到了被俐落地处理掉的那些守卫,顿时拔剑声、命令声、扑水声与奔跑碰撞声响作一团。 垂丝君有意避开了喧嚣集中的地方,凭着记忆向尸陀林中心奔去。 他依照常留瑟的计策出了尸陀林,也找到了该要找的人,接着又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奔波寻找的几天几夜,他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疲惫、辛劳,却都比不上心中铺天益地的焦虑。 他害怕常留瑟撑不住这漫长的等待,害怕狡猾的季子桑识破了苦肉计,害怕自己追到石林之中,看见的却只是常留瑟那具冰冷残缺的尸体。 男人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常留瑟,常留瑟,什么样的条件我都应了你,只要你无事,只要你乖乖地,不再惹事生非,安稳地留在我身边——他这样许诺着,一边在黑暗中飞奔。 思想之间,就已看见不远处的石林那黑幽幽的洞门,里面透着火光,依稀拖出两条的黑色影子。 人果然是在里面。 垂丝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条影子,登时仿佛有了浑身的动力。 常留瑟应该已用化功的药汁牵制住了季子桑,那么只要自己能够及时赶到,不敢运功反抗的季子桑必然落了下风,到那时候……到那时候……男人紧了紧手中的太凤惊蓝,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耳边一阵阴风扫过,连带着衣袍振动的沙沙声响。 他猛地回头,正看见阴暗角落里,贴着两个打扮古怪,神情一如昔日明妃般死气沉沉的人物。 是尸陀林中的高手。 他们二人开始时贴着石壁游走,继而一左一右逼过来,垂丝君被迫停了脚步,就在距离石林不到百步的地方,拔剑出鞘。 石林之内。 季子桑铁青着脸色,听完狼狈的教徒一番急告,他回过头来,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寒霜。 垂丝君果然一路杀将回来,在林中制造了一团混乱,如今恐怕正朝着石林而来,一旦被他找到了,局势将雪上加霜。 在没有确定自己是否中毒之前,季子桑不敢妄动武学。若在这时遭遇了垂丝君,便只能进行撤退躲避。而作为保命的手段,就必须将常留瑟绑在身边,让他成为自己的护身符。 这也正是常留瑟如此从容不迫,没有半丝惧怕的原因。 他算准了季子桑不敢对他下手。 将这其中的因果想了个通透,季子桑顿时恨不得将常留瑟生吞活剥了去,偏边时候靠在石桌上的人还不识时务地抬起头来,当即被他揪着衣领甩了三四个耳光,嘴角挂下血丝来。 常留瑟被他打了,却也不气恼,反而依旧笑嘻嘻地提醒道:「勿动肝火……小心走岔了内息……」 季子桑心中一凛,这才又记起了这点顾忌,立刻不露痕迹地深吸了口气,缓下心神上边却还不忘记威胁道:「你别得意,我若是活不成了,自然也会叫你下去交陪!」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下来,略微将头偏了偏。 紧接着常留瑟显然地听见了什么响动,由远及近,铿锵作响。 是刀剑急速碰撞的声音。 「他已经来了,你的垂丝君……」季子桑低头捉住了常留瑟的手,猛地将他扯到自己怀中,「现在你跟我走!」说着他便架起了常留瑟,拖着就要往另一处洞口离开。
第58页 常留瑟自然挣扎起来,季子桑不敢使出武学来直接将他击晕,便从怀里取了枚朱红色的丹药凑到他嘴角上,威胁道:「吞下去……」 然而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的刀剑声猛然停止了,紧接而来的是两道亡命时的惨叫声。 常留瑟闭着双眼,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季子桑心中大骇,再顾不上塞什么丹药,愈发使劲地拽着常留瑟离开石床,紧走几步赶到了洞口——正好对上了一把青蓝色的长剑,兀然从洞外黑暗的直抵进来。 「哪里去……」垂丝君高大的身影慢慢从黑暗中剥离出来,他浑身上下几乎被血液所浸透了,就连额前的头发也紧紧地贴在了面颊上。 石林里面的火把照亮了一双犀利如鹰隼般的眼眸。 面听见了他的声音,常留瑟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确实如约来寻他回去了,这一瞬间常留瑟心中霎时既是欢喜又有忧虑。 垂丝君身上那么多鲜血,恐怕也是受了伤的。 在垂丝君将陆青侯抢回山宅之后,常留瑟确实也曾想像过男人为了自己而搏杀,当时只觉得是白日作梦,然而当现在真正地看见了,心中却没有半点的得意与满足。 「大哥……」他试探着开口,将一切的担忧不安经由目光传达过去,而得到的竟是男人破天荒的一个微笑。 「我没事。」垂丝君说道,「你再忍耐一会,我们一起回去。」 获得了如此安慰的常留瑟,似乎有些受宠若惊。 他轻轻地喏喏了几声,最后也只百感交集地说了一个好字。 「你们都给我闭嘴!」季子桑狠狠地箍住常留瑟的脖子,拖着他疾退几步,依旧将那枚朱红的药丹凑到他嘴边,一面威胁道:「你不要过来,否则我让常留瑟生不如死!」 仿佛是这时候才看到了季子桑的存在,垂丝君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挽一朵剑花,干脆俐落地将太凤惊蓝插进了脚下的岩fèng中。 「我不过来。」他说,「但你也绝对逃不掉。」 季子桑定了定神,用力拽着常留瑟躲进了石林中央繁茂的石笋群里,在他头顶上十余丈的高处,正是直通外界的一方岩口,从半空中筛落下凄凉的月色,投she在他黑色的长袍上,仿佛一缕游魂。 「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他的声音在尖锐的石棱之间缠绕,幽幽地飘荡过来:「想想曾经,我也算得上你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走到今天这步实在觉得感慨。」 「用不着假惺惺。」垂丝君厌恶地打断他:「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耍弄心计,会有今天这番下场也不足为奇。」 「咎由自取?」季子桑禁不住冷笑,他拍了拍胸口道:「十余年来,我如何对你天日可见,却竟然还比不上半路杀出来的一个小鬼,你可知道,当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我心中是何种感受!」 垂丝君默然无语。 季子桑便主动接下去道:「是仇恨。」 直到现在他还忘不了,常留瑟第一次来到临羡的那个下午。 义庄后门的小巷顶上蒙着人皮顶棚,下面堆满了各种古怪的物什,蛇虫毒物悄悄地潜藏着。 垂丝君虽然板着脸,却时不时地回头看顾,掩饰不了对于身后人的关注。 从那时起,季子桑便决定要仇恨常留瑟。 仇恨这个眼带桃花的青年,仇恨他看着垂丝君的目光。 那么专注幸福的眼神,不仅让季子桑想起了陆青侯也曾经透过自己脸上的面具,注视着归尘主人。 那个霸道地夺取了属于他的那份阳光的男人,那个游刃有余,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够将世间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 季子桑嘲笑自己突然多愁善感起来。 正因为归尘主人的一手遮天,大权独揽,自己才会被迫浸yin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成为禁脔,在毒药般甜蜜的独占中,慢慢生长成为一条鲜艷而冰冷的毒蛇,永远盲目地追寻着别人的热度。 见他出神,垂丝君便趁机试探道:「你对我来必是真的喜欢,我只不过是第一个把你当作朋友的人,第一个把你当作季子桑,而不是归尘主人的影子的人。」 这话见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季子桑的心思。 他不觉有些慌张地否认道:「我与你的事,与归尘主人没有半点关系!」 垂丝君立刻反问他:「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尸陀林,为什么要对归尘主人下毒手?」 「因为我想取而代之!」季子桑不假思索道,「我想要成为唯一的尸陀林主,仅此而已!」 「自欺欺人。」垂丝君冷酷地拆穿他的掩饰,「对一个高手瞎眼剐骨,这些都是比取他性命更困难的事。你既只是想要取而代之,又为何不直接结果了他的性命?」 「因为,那是因为——」季子桑想要回答,张了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胸中堵着一口气,将眼睛憋得通红。 垂丝君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紧接着他未竟的话语道:「因为你根本不希望他死!因为你只想让他再捉不到你,只想让他无法掌控你的存在!」 「不是这样!」季子桑被垂丝君这一连串的逼问沖昏了头脑,他浑浑噩噩地再退了两步,靠在冰冷的石笋上大声否认。 然而垂丝君却更加冷酷地说道:「若是心中无事,又何需这般争辩,你且扪心自问,看看自己过去的种种言行,究竟代表着一种怎么样的态度!」 季子桑闻言,心尖儿上一点血肉刺痛起来,他皱了皱眉,记忆宛如不受约束的洪流,一下子喷涌而出。 他陡然记起那被刻意埋葬的无数个夜晚,自己被赤裸地锁在床上,一边承受着rou体的快乐,一边积蓄着内心的愤怒。 直到地狱的火焰一点点从骨子里侵蚀出来,由内而外,将整个人彻彻底底地灼烧了一遍。 那种感觉,是痛,还是快?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或许自己也是如垂丝君一般矛盾的人,被爱的时候就选择了恨,而离别的时候,则忍不住想要去爱。 至少在他亲手剐出归尘主人一双髌骨的时候,看着那一片血污之中的男人,季子桑也从未真正感觉到任何报复的快乐。 于是他便有些茫然。 「你且承认了罢……」常留瑟竟也在他身边幽幽地附和道,「你至今都与归尘保持着联繫,鸿雁传书,互通有无,又有哪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会在殊死搏杀之后依旧保有如此贴切的关系?」 「我叫你闭嘴!」连自己都未能省清的困惑被别人轻易地看穿,季子桑倍加狂乱地揪住他的衣襟。 却没料到经过一段时间的蜇伏,常留瑟已积蓄了一些气力来反抗,他猛地扣住季子桑的手腕。与此同时,垂丝君立刻足尖一点向二人扑来。 季子桑又急又怒,急忙将那枚血红的丹药塞进常留瑟口中,卡着他的脖子向下一迭。 常留瑟慌忙想要推拒,却已是太迟。 垂丝君铁青着脸色,看着那一枚鲜红消失在常留瑟口中。 下个瞬间,他一把捉住了常留瑟的手臂,迅速将他从季子桑身边拉开,咬了咬牙一掌拍上他的后背,常留瑟当下吐出一口酸液与鲜血,然而其中却并没有半点丹药踪影。 「没用的。」季子桑在一边凉凉地说道,「那东西入口即化,是专为了不听话的人准备的。」 垂丝君再按捺不住燥怒,回头抽出了楔入地下的太凤惊异,几步冲到季子桑面前,喝问道:「你给他吃了什么东西!」 「好东西,一种让他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的蛊毒。」季子桑咧嘴笑了笑,忽然主动撩开了衣襟,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 「我杀了你的陆大哥,害了你的殷好友,毒了你的小情人。」他慢条斯理道,「你确实应该杀了我。」 说着,伸手在自己的胸口上象徵性地划了一条,眼睛里茵茵地跳着磷光。 「砍这里,杀了我,让解药的配方和你的小情人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这句话让垂丝君立刻清醒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俯身将常留瑟抱在怀里。 「我确实不能杀你。」他冷静地对季子桑说道,「而同样,你也没这个胆量让常留瑟死去。」 「我当然知道。」季子桑骄傲地笑了笑,「于是我们就这样耗着,看是我的教徒来得快,还是你们有别的方法能够逃出升天。」 说完这句话,三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偌大的洞厅中之余下火把跳动的声响,不知不觉中,四周开始起风,细微地绕着三人转着圈。 「这又是何必——」被垂丝君搂在怀里的常留瑟忽然嘆息。 「援军不仅仅是你这边有,我这里还有一人,比我们更为迫切地想要和你作个了断。」 季子桑闻言,心中咯登一声,隐约就浮出了那人的轮廓。
第59页 「你是说……」也正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身边的微风愈来愈强,最后演变为一阵自头顶上空盘旋而下的乱流。 他慌忙抬头,正见一团灰白色的东西从桐顶通天的大口处降落下来。 好大的一只白色猛禽,半空中开始飘落雪团一般硕大的羽毛。 是归尘主人!季子桑的脸色彻底变成死白。 雪枭上的男人一身青衣,盘腿坐在精巧的竹椅上。 披散的满头黑发在紊乱的气流中狂舞,显露出一番截然下同于以往的凌厉与张扬。 「惭愧情人远相访……子桑,久违了。」他坐在竹椅上笑,手里又捧着一束送葬的ju花。 有那么一个瞬间,常留瑟与垂丝君几乎都要以为,季子桑立刻就要尖叫起来。 他将自己藏在一乍石笋丛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泛青的十指紧紧扒住前面的岩石,整个身子因为过分紧张而僵硬,仿佛见了洪水猛兽,又或者似常留瑟见了那条花蛇。 这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无奈与惊恐,也正代表着归尘主人在季子桑的心目中是一团怎么样的阴暗存在。 归尘主人眨了眨盲的血红双眸!温和地笑道:「以前飞鸽传书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讨厌我。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愈发胆小了呢?」 季子桑的嘴唇已抿出了一白,哪里还能做什么回答,只铁青着脸色,看雪枭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圈,终于落在前面一块尚算平坦的岩地上。 归尘主人离开天荒坪便不能自由行动,此时也没有从鸟背上下来,只冲着垂丝君所在的大略方位稽首道:「这只笨枭儿有些找不到方向,耽搁了些辰光。不过所幸,二位似乎并没有什么损失。」 垂丝君怀里接着常留瑟不能动作,也只是点头致意道:「偏劳了。」 归尘主人笑道;「这本是林内私事纠纷滋扰了二位,又何来偏劳之说。」 常留瑟最不喜做作,这时候也正恢复了几分精神,便也软绵绵开口道:「归尘主人今日礼数出奇周全,倒像是有意在拖延时间,我也不过是被逼吞了一枚同生共死的药丸,你大可以等我死透之后再来,更加省事了。」 这话分明带着讥诮,而归尘主人倒也不恼,依旧笑笑道:「你说我拖延,其实真正办起事来,只消一刻钟便足矣……」这话立刻勾起了常留瑟的兴趣,微微欠身起来。 「愿闻其详。」 三人如此往来对话,一来二去,竟好似遗忘了第四人的存在。 这本该是季子桑脱逃的大好时机,但他却反而怔怔地看着,挪不开脚步。 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没有任何介入的理由,似乎永远无法融入的孤独之感,让他在骄傲自我的尽头,猛然落入自卑的悬崖。 在光鲜美丽的外表下,他何尝不明白自己的内在已是一团漆黑,他曾不想,无力改变。于是被迫扭曲,直到将归尘赶出了尸陀林,这时候想要改变,却发现再也回不到从前。 接着某一天,他开始这样想:既然走入了泥潭,便又怎么能奢望清洁地离开?杀一个人是杀,杀一群人也是杀。 唯一不同的是杀一个人,只是个凶手杀一片人,则称为高手,任意杀天下人的,便是枭雄。 自己究竟何时甘心情愿被人冠以妖孽、凶神的名号?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会变现在这个模样,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无论是宠爱还是憎恶,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的一生都已经与他纠缠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作为罪魁祸首的这个人,却好像对自己完全不在乎起来。 季子桑的目光,依旧充斥着警惕与阴险。然而警惕与阴险中,更夹杂了几分失落与不甘。 他忽然持高了衣袖,探出指刀在自己的手臂上慢慢地划了一刀。 血,滴滴答答地蜿蜒而下,溅到岩石地面上。 与此同时,常留瑟急促地闷哼一声,颓然倒向一边。 「小常!」垂丝君慌忙将人扶住了,发现常留瑟臂上竟平白无故地多出三寸来长,赫然浮凸的鲜红疤痕,薄薄的一层皮肤下,还有更多的血水渗涌出来。 「这是!」他正惊愕,忽然听见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 垂丝君抬头,正见到季子桑将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举了起来。 「彼此同命。」他露出一口白牙,阴惨笑道,「看你能奈我何。」 男人这才明白了同命丸的作用,脸色顿时又是猛地一黯,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先将季子桑拿下,不让他再轻举妄动。 而这时候,雪裊背上的一声轻噫便阻止了一切的动作。 「子桑——」归尘主人缓缓侧过身子,向着黑暗说道,「自残对谁都没有好处,你若还想留着性命继续做孽,就安静地听我说话。」 他那离血红的眼眸虽已失明,却似乎依旧保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甚至叫季子桑见了也抵抗不住,慢慢安静了下来。 「先把血止了。」 他这样吩咐,扬手抛出了一根轻飘飘的布条。 周围明明已经不见半丝微风,这布条见鬼使神差飘到了季子桑手上。 季子桑便用着它将伤口糙糙捆了,垂丝君抱着常留瑟立在一旁,感觉像在参观着别人的家务事。 等到响动稍息,归尘主人又伸出手来,这次做了个召唤了动作。 「十多年没见你的模样了,就不能走得近一点么?」 季子桑愣了愣,倒没有再依言接近,反而大大地后退了一步。 「别想骗我接近你。」他低声讥讽道,「你忘了你现在是个瞎子!」 归尘主人不意听见这样孩子气的咒骂,顿时失声笑道:「你还是没有变。子桑,算是我想念你了,能过来让我摸一摸么?」 季子桑心中打了一个疙瘩,却只从牙fèng里挤出两个字来:「做梦。」 归尘主人早料到他会这样嘴硬,也不气恼,只是将手靠在竹椅上来回抚摸着,一番暗示叫人看着心里发毛。 他缓缓开口道:「这么多年的争斗,你难道不觉得厌倦?从襁褓里便开始,一路走来,就非得要死去一个才能了结?」 季子桑原本以为他是个没心没肺、只知道占有与侵略的人,却不意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番感嘆。整个人明显地震了一下,但还是坚持道:「这就是我们的命,你知道的。」 归尘主人却不以为然。 「我的命?」他自嘲道,「自从尸陀林易主,自从被你剐去髌骨,我就已不再是尸陀林主的人,当然也不是尸陀林的命。」 这话中的曲折分明一言难尽,但他却表现得异常坦然与舒畅。 而这两句话显然激起了季子桑心中的又一阵波澜,他很有些出神地想了开去。 自己用了这么多心思、花了这些手段,方才夺到尸陀林主这唯一的宝座,也算是从归尘的手上获得了重生。然而此刻的重逢,看见归尘主人一脸解放的神情,他却又患得患失起来,恍惚看见自己其实还被笼罩在一层更为深重的黑暗之中。 那层名为尸陀林的黑暗,真恐怕要等到他死亡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散去。 这样一来,他最渴望的两样东西,关注与自由,其中一样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哪怕是一瞬之间。 那么关注呢?季子桑没有再去思考,他充满了怨毒的眼眸中忽然缥缈了一层溥雾。 于是任常留瑟或垂丝君都看出了他的迷惘。 然而也就在这片刻犹豫之间,归尘主人竟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道:「回想当日你若不是使阴损计,绝不可能动我分毫。而今日我来找你,自然是做了万事周密的安排。你,再也逃不掉。」 季子桑闻言,双睫重重地扑了一下,竟然有些期待地追问:「你——待要如何?」 归尘主人道:「我一直等着今天,希望能与你心平气和谈一谈。此后两人都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季子桑重覆,「如何开始?」 归尘主人道:「你若是真心悔过,就发个话,由我作和事佬,放你一条生路。」 季子桑人依旧躲在石笋后面,试探地问道:「你……要我如何悔过?」 归尘主人朗声道:「只要你把常留瑟的解药拿来。」 听到这个实质性的条件,季子桑顿时清醒了几分,警惕道:「若我给了解药,你们又会把我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归尘主人答,「如你曾经对我一般,放一条生路。」 季子桑因为这句话而重重地打了个寒噤。 「我不相信。」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相信你有这个善心。」 归尘主人红色的盲眼霎时睁大了,又在瞬间暗淡下去。 「子桑。」他似乎是在嘆息,「你也有让我呵护的时候,你甚至会在我怀里哭,而我对你的好……你都已经忘记么?」
第60页 这些露骨而热切的言语,不仅令一旁的垂丝君与常留瑟暗暗惊奇,更惹得季子桑一阵心血来cháo。 不是不记得,而是骨子里不想记起来。 茫茫的黑暗虽然没有光,却还能感觉到温度。 记忆中的炽热,那是肌肤赤裸裸的相贴,是身体合契时迸发的火花。 从第一次的年少好奇到日后的rou体相依,每当归尘温柔以对,自己也确实曾沉溺过,但季子桑始终不敢去咀嚼其中是否有爱的存在。 从光明正大竞争的师兄弟,直到最后一方成为另一方的影子,除了爱之外的一切都被毁灭了,甚至连尊严与骄傲都被那个人践踏在了脚下。 应该爱,还是应该恨?季子桑这一瞬间竟着实犹豫了。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他慢慢地问道,「要怎么做才肯放我一条生路。」 归尘似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依旧面不改色地要求道:「我叫你把解药交出来,师弟,听话。」 「师弟……」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季子桑双脚发虚,他伸手抓了身边的石笋,手心冒了层汗,感觉如蛇蜕了层皮,露出柔软的身体来。 此时此刻,归尘主人的脸上满是温柔与不可忤逆的期待,他继续慢慢伸出手:「交出来罢……」 季子桑最后挣扎般的沉呤了一下,身子微微后倾,像是要避开某种并不存在的热情的视线。 但这种挣扎也是徒劳的。 他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妥协道:「解药需要我的血液来配。」 「乖……」归尘主人那惑人的红眸满意地睨了一睨,当即又招手道:「我腿脚不便,你自己过来。」 季子桑闻言,不情愿地又僵了一僵,最终还是漫慢挪动了几步爬到雪枭背上。 觉察到了他的靠近,归尘主人的笑容愈发温柔诱惑。 「这么多年,你的味道我依旧记得……」他一手拈起了季子桑的下颌,凑过去吻上那绯色鲜艷的双唇,由轻及重变化着力度,如饥似渴地吸吮。 而季子桑也从开始的惊愕推拒到无奈沉溺。 一双的人契合在一起,纠缠爱抚的模样竟然如此魅惑,就连在一边观看的二人也不觉心神恍惚。 思想如此一对壁人又为何要弄得劳燕分飞,彼此动如参商这么多年。 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此二人註定分离的原因。 当四片形状完美嘴唇再度分离时,季子桑的嘴角一咧,止不住地淌下了血丝。 归尘主人取了个随身的小瓶,笑着将采自季子桑舌尖的血液哺了进去。 「你这个疯子。」季子桑将口中残余的血液吐出,面颊上是一片难得的绯红,「比当年更见卑劣了。」 挨了怒骂,归尘主人却也不恼,反而慢条斯理地从舌根下推出明晃晃的一枚蛇形钢针,吐到地上,又理所当然地笑道:「彼此彼此,所谓有美人兮,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不用点激烈的手段,又如何能记住彼此呢?」 这话又恰恰说中了季子桑的心事,令他在愤恨之余,又不由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唯有归尘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这样半跪在雪枭背上,整个人几乎呈现出投怀送抱的姿态,少顷便觉得尴尬。 正犹豫着接下来应该如何自处,却听归尘主人冷不丁地将话锋一转,兀然吩咐道:「药已经取到,麻烦你可以退开了。」 这话让在场的其他二人都怔了一怔,季子桑更是一脸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他原本以为归尘主人是来捉他回去的,再不济,也该对过去种种有个彻底清算。然而现实却是:归尘主人只是以取得血液作为目的,而对他本人没有兴趣。 这其中的变化太快,叫人不安。 于是他忍不住追问道:「可你说的重新……」 归尘主人的唇角因为他的追问而略微扬了扬:「重新就是重新。」 季子桑见了这个笑容,立刻将所有疑问拦腰截断,换了种恍然大悟的目光。 「什么希望从头开始,都是谎话对不对!」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控诉道,「刚才的一切,只是欺骗我交出解药的骗局!」 归生主人依旧漫条斯理地点头,甚至还反问道:「难道你刚才没看出来?我本是受邀前来牵制你的实力。如今他二人得以全身而退,我任务便也达成。说了重新开始,是各走各的路,你以为一个曾经险些被你置于死地的人,还会有那个闲情逸緻来与你再续前缘?」 这一番话,绝情绝义却又在情在理,说得季子桑仿佛从半山中跌进谷底。 又好像被人血淋淋地剐掉了脸皮,火辣辣地羞恼与疼痛着,他觉得自己是遭了非常严重的侮辱,面色不消说了,甚至连满头的黑发都隐约铺上了一层白霜,而全部的生命力似乎都转移到了一口雪亮的白牙上,恨不能将面前的男人咬成碎片。 但这种苍白凶狠的神情,归尘主人是一点都看不到的。 他还是端坐在竹椅上,抚着把手一字一句地说道:「生气了么?心里还是想和我在一起吧?不过迟了,要我一个瞎子来追你,子桑,你不觉得这也太难了么?」语毕,归尘右手轻扬,将瓶子稳稳地抛给了垂丝君,又兀自甩了甩手里的缰绳。 那雪枭得了指令,一抖翅膀腾空而起。 季子桑在大鸟的背上立不稳,一个跟斗落下来,在坚硬的岩地上闷哼了一声,又迅速爬起来,倔强地立得笔直。 这时候雪枭已经腾到了一丈多高的地方,狂风卷集着雪白的羽毛轻蔑地打在他的脸上。 「子桑吾爱……」逐渐远去的男人笑得那般可恶,「此去永诀,后会无期……」 季子桑瞪大了眼睛,嘴唇白得发紫,任凭它颤抖着却说不出半个字来,他嘴角的血还在流,黑色的袍子破了露出大片擦破了皮的肌肤,散乱的黑发在火把与月色的交融下显得凄凉诡异。 但这一切,归尘主人的盲眼看不见。 雪裊很快就升到了半空,但不知为何却并不急于离开,反而依旧在半空中盘旋,不时?落几具干尸,挑衅地将枯干的肢体扔到地上,发出彭彭碎裂声。 而每丢一具,都会在季子桑身边扬起一阵棕红色的粉未。 看着归尘主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常留瑟已隐约猜到了他接下去的计划。 归尘正在激怒季子桑。 这一点,常留瑟看出来了,垂丝君看出来了,唯独季子桑一人被缭乱了眼眸。 果不其然,就在第十具尸体重重地砸落在脚边的时候,他爆发了一阵声嘶力竭地怒吼!「归尘——」空中猛然腾出一股熊熊的杀气,震得火把哗波跃动,金黄的火焰噌得变成诡异的青绿,形成几道丈余高度的蛇形火柱。 而就在这一片惨绿的蛇火摇摆之中,季子桑双足猛蹬,腾空一跃而起,破裂的黑袍借着风势向两边散开,如一对鸦翅,惟有指锋钢刀闪亮,化作一段电光直逼归尘咽喉要冲。 但那归尘主人依旧坐在竹椅上,不慌不忙地徒手来挡他的招式,并且挡得从容,优雅得好像在品一壶茶,赏一朵花。 两人在半空中不断上升,一片青绿之中电光与真气乱流暴突,形成各种斑斓瑰丽的壮景。 垂丝君虽然与季子桑、归尘二人经常来往,却不知道此二人身负武学已臻如此绝妙之境地,看着不由得有些痴了,然而上头不过来回了几招的功夫,常留瑟却忽然捂了心口,低低地哀嘆道:「糟糕……」 一边垂丝君还没反应过来,半空中忽然跌落了几滴艷红。他愕然抬头,正看见季子桑七窍中源源不断地溢出血水来。 是那化功的药汁起了作用。 因为雪枭只可能从石林上方的天洞进入尸陀林内部,所以常留瑟原本的打算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将季子桑诱骗到石林来,方便与归尘主人的遭遇。于是索性也将药汁藏在林中,大有放手一博的决心。 事实证明了常留瑟的判断与运气,但如今这显然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 看见季子桑七窍流血,垂丝君才猛然记起常留瑟尚且身中同命丸药,于是慌忙低头,正见怀中之人眼角同样划下了浓浓的一滴血泪。 男人大惊失色,立刻探其寸关尺,当下觉出他体内血脉逆流,于是急忙催动内息,利用自己的真气试图制住常留瑟逆行的血液。 然而小常却挣扎得更加厉害,最后甚至抽搐起来,血也慢慢从,鼻气窍中溢出,几乎要窒住了呼吸。 垂丝君慌忙停了内力替他擦拭血痕,可又越抹越多,方才过了一忽儿的辰光,手上袖上已经是一片殷红。 他正有些着慌,忽又听头顶上一声惨叫,垂丝君骇然抬头,正见到半空中绽开一朵凄艷绝色、一塌糊涂的桃花!归尘主人的右手晃过重重杀招逼到季子桑面前。 他只分花拂柳地那么一点,季子桑浴血的身躯顿时便从半空中坠落,飞散的血珠恰似一阵血雨。
第61页 眼见他即将如干尸一般怦然落地,雪枭却以更快的速度俯冲,驮着归尘稳稳落下,让主人伸出双手,将人事不省的季子桑稳稳地抱在怀里。而与此同时,常留瑟也猛地一个剧烈的痉挛昏死过去! 「小常——」垂丝君不禁惊呼出声,再将内力灌入常留瑟体内,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血脉的抵抗。 他一时心乱如麻,抱着爱人的身体如同抱着一件脆弱的琉璃,全然不见了往日的冷静。 直到最后,雪枭沉重的落地声才令他清醒了一些。 「解药……」他喃喃念道上边手忙脚乱地将归尘给他的那瓶血液灌入常留瑟口中,一边为他推宫过血,即便如此,常留瑟的手脚还是无法扭转地冰凉了去。 「没用的。」 归尘主人摸索着将不省人事的季子桑捆在竹椅上,一边幽幽地插话道:「同命丸一旦发生效用,仅仅是原始的血液还是不够的,解药需得复方调配。」 季丝君愣了愣,立即明白过来。 「难道连你也救不了他!」 紧要关头,归尘主人也无心去卖这个关子,便又摇了头道:「多亏你刚才护了他的心脉,这时或许还有救,只不过我需要将他带回山顶上医治,是吉是凶也还得看他的造化。」 垂丝君一听,至少还有一线希望,便急忙道:「那还等什么!我们立刻上山!」 而归尘主人第三次摇头道:「雪枭身上别无更多余地,你若要救你的爱人,便要将他安心交託与我,他若痊癒,我自然会送下山来寻你。」 垂丝君不语,显然还有几分犹豫。 归尘主人便又催促道:「这是你唯一的选择,磨得越久,他生还的可能越小。你本不是一个优柔之人,关键时刻又怎么拖延了呢。」 这话自然在理,望着常留瑟失却了血色的险,垂丝君心中一滞,惟有咬了牙将他抱上雪枭,然后看着归尘主人带着他与季子桑腾空而起。 也只不过是转瞬之间的功夫,雪枭已经消失在了欲晓的天宇之中。 男人孤零零地立了一会儿,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救完火的那些教徒这时候也慢慢朝着石林这边赶来,他命令自己冷静,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太凤惊蓝拨起,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在禁不住地?抖,连剑都握不好了。 他便如此且战且退,半是恍惚地离开了尸陀林,却又不知该往哪里去,一直在原始的密林之中乱晃了数日,才记起来尚有一座山宅需要自己打理。 宅中的几位老叟恐怕也等得心焦了吧。 于是他才开始辨认方向慢慢朝着林外而去。 至少常留瑟还在这个世上,自己又怎么可以出什么闪失。 第八章 日子一晃,春去花落,距离尸陀林之战已经过了月余。 群龙无首的消息很快在江湖上走漏开,于是许多自封为武林正道的门派便组织了围剿,此后的一切垂丝再没有着意打听,自从回到山宅之后他便决定退隐,淡出这纷扰混乱的江湖武林。 许多天来,男人一直在等待,等待常留瑟的平安归来。他甚至还梦见过好几个重逢的场面。 梦里,总是常留瑟先靠过来,一如往昔那般笑着缠在自己身边,主动投怀送抱。 在梦中,自己心里分明已经喜欢得无法形容,却还是故意板了脸,训斥他归来得太晚,或是皱着眉看他一身的伤痕。而常留瑟总是顽皮赖脸地笑着,软语说着讨巧的话,直到自己无奈地将他收入怀中。 只可惜现实与梦境常常是相反的。 任凭梦中次次相会,而现实中的日复一日,常留瑟却始终不见踪影。 那日在尸陀林一别之后,归尘主人便再不见行踪。垂丝君只知道他将常留瑟带上了山,却一点儿也打听不到接下去的动静。 忐忑不安地等待了月余,垂丝君先是有些不耐,逐渐生出不祥的预想。 在山宅众人的怂恿下,他后来索性跑到天荒坪上买了间屋子住了下来。而整天做的事,无非只是立在那挂川流不息的瀑布面前凝望。 不是不想上去,他也曾尝试过不藉助冰挂的力量进行攀登,然而奇蹟却并没有因他的迫切之心而产生。 每隔几日,他都会看见归尘主人的那只雪枭从山顶上飞向远方,大抵是去搜寻一些必要的食材与日常用具,却始终不见它有驮人从峰上下来。 垂丝君也尝试过追踪雪枭的落脚之处,然而飞禽的速度又怎是人类脚程所能够企及?于是他最后依旧只无奈地在坪上守株待兔。 并且就在天荒坪上,昔日爱人归来的美梦开始变成噩梦。 而噩梦是各式各样的。 垂丝君梦见过自己在攀爬归尘峰的陆上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梦见过雪枭将常留瑟面目模糊的尸体驮到他面前,而更多的则是他梦见自己好不容易登上顶峰,面对的却是一块刻有常留瑟三个字的冰冷墓碑。 总之,他是真的害怕常留瑟回不来了。 这种等待的焦灼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明知道人就在头顶上的云雾之中,心中也早已设想到了他正受的种种痛苦,自己有心保护与疼惜,却就是办不到,更抱不着。 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他窒息,然而如今若是让他稍稍设想一下从未认识过常留瑟这个人,他反倒后悔自己过去没能对常留瑟有更多的疼宠,如果自己能够早一步放下对陆青侯的执念,那么事情又不知道会有多大的改变。 诸如此类的噩梦他每隔几天就会温习一遍,似乎将要一直延续到他攀上归尘峰的那一日为止。 这种精神消磨实在太大,以至于窗外依旧是一片葱笼,而昔日壮健的男人却愈见形销骨立。 他天天都在飞瀑下面立着,日子久了,在天荒坪上便很有了一些名气,甚至有传言说他是痴心要见顶上的仙女,俨然又是一对才子佳人的传奇。 对此他也无心反驳,反倒稍带戏嚯地自我代入了,心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传说往往都有着完满的结局,相信自己也总是能等到云破月出的那一日。 可传说毕竟无法成为现实,就好像日日生活在这天芒坪上的樵夫,从来没用见过他们所景仰的山神。 月夏一月,只见等候者渐渐憔悴,传说中的仙女始终不见出现,三个月后,倒是从山下上来一个高大的异乡人。 离开摩尼寺将近一年时间,摩诃早已换下了杏黄的僧袍,不再摩剃的头顶上已长出及肩黑发,散漫地披着,褪去了往日的禁慾庄严,日渐清清的双颊倒更有几分修道之人的颜色。 他与垂丝君在街角见了面,两人的面貌皆变化了许多,这时候也只是淡然地互道了问候,然后默契地找了处僻静之处坐下。 摩诃随身包袱不多,但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背了一个靛蓝色的大包袱。 他将包袱搁在石桌上,更小心地展开,摊开一层丝棉软垫,露出个中号的精美青花瓷缸。 他小心地在缸壁上敲了三下之后,揭开覆顶的红绸。 出现在眼前的便是大半缸的清水,新鲜水糙,以及沉沉潜在缸底的一尾红色鲤鱼。 「朱离。」摩诃温柔地对着红鲤说道,「有朋友来看你了。」 垂丝君从摩诃怀里小心翼翼地抱过水缸向里面看,张了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这个瞬间,他百感交集。 曾经与自己同山共住的友人,现在连如何沟通都不知道了。遥想当初崖上崖下千金换美酒,而又有谁能够料想到今日的这番场面。 也就在他感慨的时候,那鲤鱼也慢慢悠悠地适应了外界的光线。 「朱离。」摩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里是天荒坪,我们遇到了垂丝君。」 听见了这句话,红鲤鱼轻飘飘地浮了上来,慢慢将头往水面仰起,淡定地瞥了水上的二人一眼,接着却又晃了晃尾巴,冷淡地躲进水糙下面去。 「不要介意。」摩诃淡淡笑着摇头道,「你也知道他的脾气,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冷淡。」 说完这句话,鲤鱼竟然抗议般地一震尾巴,硬生生地将水珠溅出尺来高。 摩诃和尚极习惯地避开了水珠,反而一手伸进水缸里,温柔地触摸着鲤鱼的背鳍,这下子朱离倒是没有逃开。 垂丝君愣了一愣,随即也会心一笑。 记忆里的和尚道士何时有过这般的默契、和谐?如今虽然一陆一水,但至少不再互相折磨痛苦。 这样想着再去看那水缸,心中倒也不觉得拥堵了。 于是垂丝君又将目光转向摩诃,这才意识到他虽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却是十分的好,与自己完全不一样。 「我们要去寻传说中的黄泉。」 摩诃小心地将水缸端在石桌上,缓缓报出这一个并不熟悉的地名。 「那是传说中蕴含着千年灵气的神水。我将会在那里与朱离住下,慢慢等待他的功体恢复,同时也修习一些延年益寿的法门……」说到这里他略微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今后的路还很漫长,只要守得住彼此,那就还有希望。」
第62页 这话让垂丝君眼前蓦地一亮。 即便是人与鱼的区隔都算不上分离,那么自己与常留瑟只不过是相隔了一座山峰的高度,却还算是彼此相守着,也就有了希望。 追寻黄泉而来的摩诃没有在天荒坪上停留,他听镇上的老人说,黄泉并不在南方,而是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北方谷地,水永远是温热的,像情人的掌心。 于是他便再次马不停蹄地去了,朱离依旧安安静静地在他背后的水缸里等待。 这天往后,垂丝君依旧在瀑布下的屋子里居住,清峻的脸庞相较于往日的憔悴更多了几分生气。 他也不会因为等待而荒废了武学,反而更加积极地修炼轻功,毕竟冬季也近了。 一眨眼,又过了好几个月。 天气转凉,叶子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由绿转黄,再一片片掉落下来。 接着西北风起,有了霜冻,下了第一场第二场雪,终于等到瀑布结冰的那一日。 提纵轻功,垂丝君满怀了忐忑的心情攀上去。 井口果然早就有两位傀儡童子在等候。 见了垂丝君,他们木然地欠了欠身,便极有默契地过来引路。 峰项上的浓雾,经年不曾散去,茫茫白色笼罩之下,却都是垂丝君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因为这里几乎每一处在他的噩梦中反覆出现,那般逼真而清晰,令他禁不住要将现实与梦境混淆,更害怕一个移步换景,就会看见与梦中同样的坟冢。 一双童子迳自穿过庭院,听着水声将垂丝君往大若台边上引领。 及至近前地停了脚步,依旧无表情地说道:「主人不再准我们上去。」 垂丝君点头应了,两个童子迳自离开。 男人孤独转身,瞧这大雾中的露台上一糙一木均未曾变化,倒是隐约多见了一抹红云朝他飘来。 云,很快地近了。 竟是季子桑。 艷丽的毒蛇身穿绛红纱衣,葱萌孺裙,外罩了银狐大氅,轻飘飘地从云雾里面走出来,恰似这极顶冬寒之中缺乏的桃花春色。他乌黑的发被仔细纶成古怪但别致的发髻,浑身上下用鲜红的石榴与红宝石点缀,衬着雪白如和阗玉石般没有血色的肌肤,端的一个举世无双的天上之人。 这一刻,垂丝君并非不觉惊艷,但更多的还是戒备。 他看着季子桑慢慢从浓雾中脱出,来至自己面前。 那一双乌黑的眼睛瞥了瞥,脸上始终没有半点表情,竟是一点都不认得垂丝君的模样。 垂丝君皱了皱眉,随即猜想应该是归尘主人利用傀儡术将季子桑复活过来,却拘了他的心神。 现在的小季无非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木偶,由着人搓扁揉圆,自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也只有这个样子,季子桑才能乖乖地留在归尘峰上,像一只枝剪掉了羽毛的鸟。 看着这样一具木然的躯壳,垂丝君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如果说与摩诃鲤鱼的重逢带给他一丝鼓舞与希望,那么重新见到季子桑,则让他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回想当初与季子桑结识的辰光,也算是交游义气,着实痛快酣畅过,然而恐怕就连季子桑本人都预料不到今天的这般结局。 也正因为造化弄人,所以这归尘峰上未来的变化,又有谁能够参得透呢? 正在他感慨的同时,季子桑忽然插嘴道:「师兄正在台上等候,请跟我来。」 垂丝君轻轻「哦」了一声,他知道小季所指的师兄其实就是归尘主人。 于是马上又为常留瑟的下落而牵挂了起来。 大若台上,金绿屏风前琴声悠扬。 归尘主人依旧是亘古不变的笑模样,季子桑将垂丝君领到台上之后,便极其乖巧地走到了一旁的香炉边换上一盘香,他细长手指上的金套倒还在,只不过现今只落得个切香调粉的闲职。然而季子桑本人此刻是不知道抱怨的,他认真地捧着香木点火,好像捧着整个世界。 一边上,归尘主人听见了脚步声,自然知道是谁到了。 于是双手一按琴弦,朗声打了个招呼。 可垂丝君这时哪还有心思与他客套,便径直问道:「常留瑟呢?」 归尘主人答:「尚在峰上。」 垂丝君定了定神,进一步追问:「你说过一旦将他医好了,就送下山来的。可我在山下等了一年。」 归尘主人点头道:「我确实这样说过,而且我也没有食言。」 「你这话的意思是……」垂丝君脑海中倏然跳出一个可怖的答案:「你是说……你已经医好他了!」 归尘主人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应该怎么说呢?人是救回来了,但若是送他下山,那就等于没有救他。」 垂丝君闻言,眼前蓦地一黑,竟是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要被掐灭了。 他沉沉地呼吸几次,慢慢问道:「你是说……他和小季一样……」 归尘主人不无遗憾地点了点头。「毒性太强,若要将他留在阳世,便只有这个办法。」 垂丝君恍惚了一阵,怔怔然道:「这与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区别在于你如何看待他。」归尘平静地回答,「在我看来生与死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只是死人身上缺了点该有的温度,却更乖巧听话,更加可了我的心意。」 说到这里,归尘主人招了招手,季子桑便乖顺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向后靠近他怀里。 归尘便狎呢地将手探进他的衣襟里,如一尾活蛇恣意游动,换作过去的季子桑,只怕早就要拳脚相见了。 垂丝君立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双人表面上的亲昵,忍不住感嘆那曾经百般鲜活的,如今却成了一具不知喜怒哀乐的行尸走肉,任人玩弄摆布。即便是心中对季子桑怀有怨恨,他也还是觉得这种手段过于残忍,更不用说将它用到常留瑟的身上。 傀儡术毕竟不是真正起死回生的法术,一想到今后就算再怎么努力补偿、温柔对待,常留瑟是感觉不到了,垂丝君心中就会着实升起一股惘然无力的感觉。 「究竟空余一具形骸在世,又能有什么感觉?」归尘笑:「你以为常留君不明白这个道理么?在山上急救时,他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拜託我将他做成傀儡,为的也不过是让你存个念想。」 说到这里他突然嘆道:「能有人痴心至此,你也不枉此生了。」 垂丝君闻言,一个人仿佛从当中被噼成两半,霎时只觉钻心疼痛与手脚的冰凉。 常留瑟临终时还如此念念不忘,这一番绵密而凄楚的心思,此时此刻仿佛一点点在眼前的呈现出来。 这一刻,垂丝君恨不得那日能跟着雪枭一起回到峰顶上。 哪怕还是要面对惨烈的离别,但是至少,也不能让常留瑟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更不用忍受这一年的煎熬。 从最初见面时的互相利用,到天长日久的默契欣赏,以及最后身心的沦陷,不知不觉中在心烙下深刻痕迹的人,如今居然——说走就走了。 他爱的财宝一样都不能带走,好吃好玩的也没能完全享受,就连自己也从没有真正地将他当作爱人来对待……这样想着,垂丝君愈发觉得自己亏欠了小常许多,胸中满怀了嘆息,却又被太浓重的悲伤拥堵在了喉间,半天只有破碎的单音,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而看他一双充血的眼睛,又好像随时会爆发一番长啸。 见他情绪几近失控,归尘主人不露痕迹地引导道:「事已至此,现在就看你的一句话,若是还要认那个契弟,我可以将他留在山顶上,等你每个冬天来看他。若是你决定放弃,我也只能将他与其他的尸体一般处置……」 他话音未落,垂丝君便追问:「人在哪里?」 归尘主人答:「大若台后面的尸罐林。」 话音未落,垂丝君便着急要转身去找,而归尘主人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你就这样去了,他是不会理你的。傀儡只对特定的密语产生反应,你不说那一句话,小常是看不到你的。」 垂丝君立刻停了脚步,心中虽然气苦,但还是无奈地问道;「是……什么话?」 归尘似乎是不想让季子桑听见,故意起身与垂丝君附耳轻声说了,男人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而狐疑的复杂神情。 「怎么会是这种话?」他问道。 归尘颇为促狭地笑道:「也只有这种话,才不会有别人愿意说,所以不必担心有人猜得出来,这样才安全。」 道理还是歪理,垂丝君没有仔细分辨,他本能地觉得古怪。 虽然归尘的脾气乖僻,但在这般之中,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依旧是突兀而诡异的。 或者,这其中另有什么原因。 他正在寻思,归尘主人也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便又追加了一句:「其实这句话,也是常留瑟生前最希望听到的。」
第63页 垂丝君原本还是有些顾虑的,然而一听到这最后半句,却又像得了圣旨,只点头做完告辞,便大步流星地走下大若台。 「你说……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归尘主人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红眸含笑,轻轻捻着季子桑的下颌问道。 而小季依旧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去的背影。 虽然对于自己的傀儡无比自信,但归尘主人还是一手揽了他的细腰,贴近他耳边喃喃:「子桑,这世上没人再来疼爱你,自由与爱情之间,你也从来没得选择。只有我肯收留你,只有我愿爱你,所以……你永远是我的师弟,我一个人的。」 被他搂在怀里的季子桑原本是安分地垂着头的,直到听见了隐含在话里的密语,顿时有了些动作,他仰起头来,笨拙地吻上了归尘似笑非笑的嘴唇。 垂丝君不知道是如何找到尸罐林的,他只觉得此时此刻脑海中满满的全部是陶罐互相撞击的声响。 林间的风不大,但沉重的陶罐们却实实在在地在树枝上摇摆着,好像鬼魂们在窃窃私语。 尸罐林不大,垂丝君沿着卵石小路往里走,没多久便见到了一副青色的人影。 男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睨着眼仔细打量。 身形、动作,每一样都毫无疑问:正是他这一年来朝思暮想的人。 常留瑟披着头发,穿了件单薄的青衣正在劳作。 他将树丫上一个个的陶罐子解下来清洁,用布仔细擦拭几遍,然后挨个儿挂回枝头。 对于那些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碎了的陶罐,他则会亲手一片片捡拾起来放进糙筐里。 至于内里几乎风干了的尸体,则直接掩埋在树下的冻土中。 垂丝君心中无疑是焦急的,然而及至见了人影,倒忽然又多一些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他没有立刻接近,反而注意到常留瑟一双手光裸着冻得通红,再去仔细打量他的衣着。 青衣里面似乎仅有一件袷衣,完全是初秋的穿着。 垂丝君恍惚记起傀儡本就感觉不到痛苦或者欢愉,对于冷热亦然如此。 想来归尘主人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关注,这才一直让他穿着早就过了季的衣物。 然而常留瑟真不会感觉冷么?或许仅仅无法表达?此时此刻,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说傀儡是没有感觉的,只恐怕垂丝君还是会忍不住地心疼。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番,他紧走几步上去,脱下狐裘要替常留瑟披上。 然而小常似乎是看不见任何人,对于想要给他加上衣服的动作也是完全的不闻不问,直到犹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到了身上,他这才漠然地看了垂丝君一眼,只不过那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块石头,一棵树。 可就是这么短暂的一眼,便让垂丝君心头炽热,久别重逢的滋味并没有因为「傀儡」二字的阴影而减弱。 常留瑟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便依旧去忙手头的活计,于是垂丝君很有些着迷地继续立在边上,结果除去第一眼,常留瑟便再没注意过他。 垂丝君这才记起来,傀儡人是需要密语来催动的。 只要是说出了密语的任何人都会成为这具「傀儡」的主人,而现在,常留瑟之所以会在这里清理尸罐林,也正是因为归尘主人对他说出了那句听起来很有些悚动的密语。 这一瞬间,垂丝君心中短暂的炽热冷却了。 这并不是他的常留瑟,而是常留瑟为了他而专门留在人间的一点纪念。 或者说是一道伤疤更为贴切。 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又没法不把常留瑟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 常留瑟依旧在擦拭陶罐,垂丝君便立在一边。 只要常留瑟不对他视若无睹,垂丝君甚至都能够欺骗自己说常留瑟只不过是在生着一场小小的闷气。 而他要做的,就是曾经常留瑟经常做的事,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也不知究竟看了多久,常留瑟终于擦完了全部的陶罐,接着走到最大的树下坐了下来。 垂丝君再次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微皱的宣纸。 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黑字,除去一大片被水晕过又干掉的灰黑色痕迹之外,全是排来排去的宫商角征,原来是一张琴谱。 他将琴谱展平了后展在常留瑟面前。 「思长留。」他柔声试探道:「我翻了你留在宅里的东西之后找到的。你回来,我手把手交给你。」 然而常留瑟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连眼珠子都不曾动一动的,更没有丝毫要理会他的意思。 映在男人眼中的落寞与不甘同时增加了几分。 他叠起了琴埔,强行塞入常留瑟加手心。 常留瑟的手冰冷,垂丝君便顺势将它紧紧抓住了,又在他耳边说道:「归尘说你要将这具身体留下来给我,现在我就来接收了,你看见了么?」 他身边的常留瑟依旧安安静静,几乎要变成一株植物。而垂丝君倒好像是被昔日话痨的那个人附体了去,在这一片凄冷的境界中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今天开始,无论你是死是活,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就一定会陪在你身边。你离不开这里,那我也搬上来和你一起。」 这是自从听到归尘主人答覆的那一刻起就生成的念头,江湖退隐或者是千金散尽对垂丝君都不是什么难以割捨的事。 若是有可能,他宁愿用这一生积蓄的财富来换回常留瑟的一条性命。 然而千金难买,东逝水。 他不知不觉又令自己觉得悲凉,便想着要去排泄。 低头正看见常留瑟那红馥馥的嘴唇,便忍不住要去吻,而古怪的事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其他什么,垂丝君竟觉得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原先几乎就要相贴的双唇分开了一个微小的距离。 与此同时,垂丝君的脸上拂过了一丝看不见的什么,留下了一个古怪的温度。 垂丝君因这个温度而蹙眉。 呼吸的温度。 似乎有什么事开始彼此矛盾起来。 垂丝君就着环抱的姿势凝视着常留瑟,看他黑浓的睫毛下面两枚凝滞不动,但依旧水润的眼瞳。 确实不像是死人的眼睛。 而依旧还捏在自己掌中的那只冰冷的手,似乎也开始有了一点点温暖的感觉。 一个突兀的想法闪电般地在他脑海中出现。 可能——不小的可能。 霎时,垂丝君脸上变幻一过各种复杂的神情:惊愕、欣喜、狐疑、气恼,最后终于得出一种瞭然而深沉的表情。 「你……」他扬了扬双眉,只说了一个字便又沉默落去,而手上倒开始了动作。 垂丝君猛然搂住了常留瑟的腰,毫无预兆地将他打横抱起。 「这里风大,我们换个地方聊。」 语毕,他嘴角偷偷勾出了一个弧度,抱着常留瑟往林子的尽头走去。 林子的尽头是一间透风的八角凉亭,只在四围拢了层薄紫的纱帷,中央是一张白石圆桌。 垂丝君小心翼翼地将常留瑟放在石桌上,小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仰着头呆滞地看着顶上精緻的藻井。 垂丝君一手抚着常留瑟冰冷的面颊,不知第几次嘆息道:「是不是要让你听话,就必须要用那句密语么?」 常留瑟自然无法言语,却又用沉默作了回答。 垂丝君凝视了他一段时间,似乎是终于妥协了:「如果你想听,那我就说。」 他慢慢地俯身过去,将躺在桌上的常留瑟压在身下,又慢慢凑到他耳边,「你若回来,我发誓会让你……」一阵风吹来,扬起一阵风乱的雪尘。 朔风同样撩起常留瑟披挂的长发,掩映了他苍白的面颊,也隐去了在听见了这句密语之后,那苍白面颊上逐渐显现出来的一种表情。 是得意、是满足、是那种再熟悉不过的小聪明与小算计。 总之。 常留瑟脸上出现的是死人绝不可能拥有的表情。 慢慢地这个表情越来越明显,然而却在转化成为大大的笑容之前,被密语的后半句给镇住了。 「你若回来我发誓让你……知道欺骗我感情的代价!」 这不是他交待给归尘的密语,更不是他想要从垂丝君口中听到的,对于往后性福的保证!常留瑟正在诧异,压在身上的人忽然反常地笑起来。 垂丝君低头在常留瑟通红的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猛地拉开他单薄的衣襟,在常留瑟回过神来之前,他将自己冰冷的手在常留瑟光裸的胸膛上狠狠一按,毫无防备的常留瑟一个战慄,不自觉地弹跳起来。 而垂丝君的掌心果然触摸到了与尸体截然不同的温度。 「你这个……骗人精!」男人咬牙切齿地喊道,用力将带留瑟摁在石桌上,承袭而来的是绵密如同急雨般的热吻,承载了报复与满满的思念。
第64页 常留瑟已经再无力伪装,唯有伸出手来环住男人的颈项,回应着这一个逐渐加深的吻。 「下一次,看谁骗得过谁……」风声中,不知是谁这样说道。 (完) 番外较量 「我们回家了。」 慢慢撩开马车的布帘,垂丝君身后的皑皑雪地映出一片银光,常留瑟便不自觉地眯了眼睛。离了车内的暖炉,清新而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鼻子自然开始发酸,而下一个瞬间,整个人就被温柔地裹进了一张大绒毯中,连带着头一併包了起来。 一个男人被如此呵护起来,常留瑟很不习惯,更觉得窘迫。立刻挣动起来,却感觉到男人将他紧紧一搂,俯身警告道:「你的病尚未痊癒,拜託你别再‘锦上添花’。」 为了那一场归尘峰上的表演,常留瑟竟在冰天雪地之中将自己脱得只剩一件单衣。自可惜他出师未捷,不仅被垂丝识破了伎俩,更染上了风邪;他身上那些老伤本就没有痊癒,此一来倒又在归尘峰上病起来。垂丝君虽抱怨他这一年来音信全无,可又不忍再见他受苦,于是冷着一张脸服奉药石,随侍在侧;常留瑟知道他对自己怀有不满,于是一连几天软语求情,又是道歉又是头怀送抱,倒还真像哄孩子似地将男人骗了个回心转意。 两人又在峰上留了几日,便启程下山,经过一番劳顿之后,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宅子里,这时老人杂役并小芹众人,早就齐刷刷地立在门口迎候。人人面上俱是一派喜色。感觉到垂丝君不容争辩地强势,便也在毯子里做起了缩头乌龟。光是看着他们两的架势,倒更像是新嫁娘过门。 事实上,因为顾忌到常留瑟过去的伤势,迄今为止垂丝君都没有与他凑过合和之曲,如此数月,心中自然也隐约地有了些不足。 兴许是适应了水土,兴许是有了念想,常留瑟的身体很快就恢复过来,待到大半个月之后,倒是比较小芹豢养的那一群猫儿更能折腾。 因为要养伤,垂丝君特意让常留瑟住在自己那间宽敞温暖的卧房里,自己则收拾了铺盖搬去边上一间耳房去。这几日小常身体见好,便有意无意地催着他搬回来——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两人虽已是明里公认的情侣,但是遇上垂丝君这样清冷严肃的个性,即便是两情相悦也不太可能做出什么风花雪月的事情。小常虽然无比清楚爱人的脾性,但久而久之却终究觉得不足,正巧他又是个机灵爱使坏的个性,便为了自己的「性」福悄悄谋划起来。 这天向晚,用过膳食后,垂丝君按例去到小常那里与他说了一会儿话,内容大抵也只是些身体上的感觉。每天问惯了的,并不会多出什么惊奇与有趣来。这边稍稍问了几句,常留瑟便呵呵地打了几个哈欠,摆出一副睏倦不耐的模样。 见他乏了,垂丝君也就顺势起身离开。往日这个时候,常留瑟总是会想些古怪的由头将自己挽留。譬如昨日是请他留下来帮自己打蚊子——冬天里的蚊子。前夜又说忽然很想听垂丝君说说从前「放生」买卖遇到的趣事。 可是此时此刻的常留瑟,却竟然没有一点点挽留的动作。 不仅是没有动作——事实上他还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将脸转向了床内侧,看起来就像是早就在等着垂丝君离开一般。 觉察到了这一细微的反常,垂丝君怔怔地在门边立了一会儿,嘴里欲出的疑问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也许,小常只是累了而已。 这样想着,他便推门而出,走了几步,回去自己临时的卧房睡下。 垂丝君自认是一个不易做梦的人。作为一名曾经的杀手,他不需要在夜晚去想起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而在退隐后,又有太多的回忆一涌而上,以至于不知从何做起。 但是今夜,他却做了梦。 梦里,他依旧躺在床上,却不再是孤身一人。 原先有些冷清的耳房里隐约有暗香流动,在他的床榻边逐渐汇聚,慢慢形成一个人的形体。 是……小常?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本应在隔壁的暖床上歇息的人,此刻竟然就躺在自己身后……垂丝君心中一惊,却不知为何并不想要回头去确认。 而下一个瞬间,那个熟悉的声音果然主动贴在他的耳边道:「大哥……你不会赶我回去罢?」 垂丝君依旧没有回头,而嘴角却划过一丝笑容。 以他这样沉闷的个性,若不是遇上了这一个「自觉自愿」的小常,只恐怕至今依旧是孑然一身吧。 他正这想寻思,身后的那双手便开始游走上来,从衣领里伸进去,慢慢将他的亵衣撑开拉下。而温软的唇就贴着他的颈项细细碎碎地吻了上来。 慾念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被点燃,昏黑的帷帐内暗得不需要再有半点的犹豫。垂丝君不发一语地转过身去,抓住那已经滑到自己腰上的手,然后低头狠狠咬上那张微微张开的唇。 缱绻一夜。 晨光熹微,好眠之后垂丝君睁开眼帘,手臂展开的地方却没有昨夜那人安稳的睡脸。他心中一愣,睡意顿时退去大半,翻身从床上坐起。 确实没有人。不要说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就连地上也没有散落的衣物。 昨夜之事,难道只是一场梦? 垂丝君有些困惑的抚了抚额头,再低头去看自己身上——亵衣穿得整整齐齐,丝毫没有往日与小常同榻时不整的痕迹。 也许真是自己这几个月来,禁慾过久,以至于产生了昨日的幻觉…… 并没有困惑多久,他迅速穿好衣物,而后推门而出。 「大哥,你迟了。」立在崖下的竹筏上,常留瑟笑吟吟地看着姗姗来迟的男人。 自从常留瑟身体大好之后,日常的习武便也逐渐恢复。正在前一日,二人约好了依旧在水筏上练习,却未想迟到的人竟然是垂丝君。 「抱歉,睡过头了。」 垂丝君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目光随即凝滞在了小常脸上。 一日不见,那张原本清秀的脸竟益发显得俊俏,甚至隐约透出了一股隐约的妩媚,让他的心脏不由得漏跳了两拍。 这一定是因为自己昨夜所做的那个梦,垂丝君迅速平复了自己的心绪,蓦然苦笑一声。 看来自己的忍耐,也快要到达了一个极限了。既然如此……那今晚就留在小常那里罢,相信他应该会抓住这个机会,贴上来的。 如此想着,他的嘴角隐约划过一个与昨夜同样的笑容。 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他便跃上竹筏,按照昨天的约定与常留瑟比试。虽然他处处留情、时时让招,但仅从基本的架势上就能够看出,常留瑟的伤势已经完全好转,与常人没有半点差异。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收起招式,往前厅去用午膳。 「大哥,待会儿我想要下山一趟。」饭桌上,常留瑟平静地抖出这句话,「大约五六天之后才会回来。」 五六天?垂丝君手里的饭碗微微一震。这意味着自己之前的计划已经被完全推翻。 「你要去哪里?」他放下碗筷,将目光缓缓移到小常身上。 常留瑟一如既往地从容道:「想去见几个朋友,叙叙旧。」 「你什么时候有的朋友?」诧异之下,垂丝君脱口而出,「我怎么不知道?」 小常笑道:「在天荒坪那一年里认识的,大哥不认识也是自然。」 垂丝君点了点头,心上却蓦然腾起一种总怪的感情。 「需不需要我陪你一同去?」 常留瑟怔了一怔,最后还是摇头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好,而且你并不认识那里,到时也免得无聊。」 意外地遭遇了拒绝,垂丝君低头陷入沉思。 没错,自己并没有理由跟去,常留瑟并不是专属于自己的一件器物。从前自己将他拿来当作杀人的利器,那已经是错了。如今既已表明了心意,就更没有必要束缚住他的脚步。 「大哥,大哥?」 耳边,常留瑟又连连呼唤了几声,垂丝君才勉强回过神,点头道:「好的,你去吧。」 将他脸上细小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帘,常留瑟在心中窃笑。 这一次,我再不要做那个在后面追逐的人,也让大哥你尝尝最在后面的辛苦。 既然「当家的」已经应允,用过午膳之后常留瑟便收拾了行囊下山。 山里的时光飞快流逝,转瞬之间已经入夜。一个人用过晚膳之后,垂丝君便缓步踱出饭厅,向着后院走去。 酉时末,后院里一片漆黑。小常居住的卧房里也没有灯光。常留瑟已在两个时辰之前离开,这让习惯了去道晚安的男人很有些不习惯。 在沉闷的黑暗中,他推开耳房的屋门,点灯坐回床边。 今夜,也许特别漫长。
第65页 亥时末,垂丝君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吹熄灯烛。 大约由于白日里做了些陪练,此刻他很快进入沉睡。 朦胧之中,那股芳香隐约又缭绕上来了。 经历了昨夜的那番梦境,垂丝君已经开始习惯做梦……尤其是,某一种类型的梦境。 今天这个梦境里,依旧少不了「那个人」的到访。 同样是乘着幽香而来,常留瑟悄悄地潜入床帷,如猫一般依偎在他身边。像昨夜那样,缓缓解脱了彼此的束缚。 半梦半醒之间,垂丝君反手搂住了爱人的腰,立刻就要翻身压上去。 但这一次,常留瑟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灵活地从他惺忪的桎梏之中逃脱了。 「睡吧。」 他在垂丝君耳边轻轻地吐出这一句话,随后如同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第二天,当垂丝君在欲求不满之中醒来之后,他对于小常的思念似乎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就这样,一连三天,每天晚上他都会梦见一缕幽香,而后明明已经下了山的常留瑟便出现在他床边,与他亲热爱抚,却又总是在情到浓时抽身离开。于是,垂丝君每天都会皱着眉头醒来。久而久之,一个隐约的疑惑也开始在心中生成。 这天向晚用过晚膳,他依旧坐在屋子里看书,过了一会儿便熄灯上床,放下帷幔之后不久就没有了动静。 黑阙阕的小院子里只剩下皑皑雪影,与孤立在门外的几株含苞欲放的白梅。 渐渐地,月上中天。远处吹来一阵呼呼的朔风,捲起一堆雪片,也带来一个悄无声息的人影儿。 这人影脚不沾地地行走在雪堆上,两三步来至垂丝君的卧房前。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管,将某种烟气吹入门fèng中。 约摸又过了一刻钟的样子,人影伸手推门,蹑手蹑脚地进入了一片安静的卧房内。 耳房虽小,但也分里外两间。垂丝君的床就在里间,那人轻车熟路地走了过去,绕过花几与屏风一类的摆设,就好像对这屋子瞭若指掌。 在身边芳香菸气的缭绕下,他快步来到床前,忽然伸手褪下了披在身上的大衣,撩开帷幔爬上床去。 黑暗中,他伸手在床上摸索,寻找着垂丝君那坚实而富有弹性的身躯。 可是这一次,他所抱住的只是一具刻意被捲成圆柱形的棉被。 而下一个瞬间,帷幔外面就亮起了一阵灯火。 「出来吧。」垂丝君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 人影心中一惊,不由得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定在帷幔里。随即被横伸进来的一只大手拉住了脚踝,硬生生拖下了床榻。 膝盖碰在地坪上,烛光照亮了那张熟悉的俊俏面容——正是常留瑟。 本应躺在床上的垂丝君,此刻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卧房内窗门洞开,凛冽的寒风灌进屋内,那芳香的气息早已散得无影无踪。 「痛!痛!」方才箍住脚踝的大手已经松开,小常一手揉着膝盖一边回头。「你干什么,我很痛啊!」 垂丝君却笑道:「我明明是在做梦,梦里人怎么会喊痛呢?」 常留瑟知道他在生气,只能乖乖服软道:「这不是做梦,是我从前在天荒坪上,归尘主人给我的迷香。」 垂丝君丝毫不意外,甚至连根眉毛都不抬一下:「你明明和我说去了山下,却夜夜跑回来给我下了迷香。这又是为什么?」 常留瑟顿时微红了面颊,怨怼道:「我不想解释。」 垂丝君冷笑道:「好,你不说,现在就给我滚下山去!」 说着,他便以手指着外面,做出一副逐客的姿态。但是心里却认定了每次自己动怒,小常总是会立刻贴上来端茶倒水,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不仅不应该会例外,说不定常留瑟还会以身体来「补偿」。 想到这里,垂丝君便愈发笃定了,端坐在椅子上等着小常「扑过来」。 可是这一次,常留瑟却没有如他所愿。 单膝跪地的青年缓缓站起身,低头往屋外走。 方才他已经脱了外袍,此刻仅穿着里衣,冒然出去定会染上风邪;垂丝君立刻蹙眉道:「你要去哪里!」 常留瑟这才驻步,淡淡答道:「听你的,滚下山啊。」 「你——」万没想到平素温顺服帖的人竟忽然倔强起来,垂丝君顿时变了脸色,暗道不妙。 而常留瑟却还有话没有说完,他一手扶在门框上,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 「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 「当做什么……」 垂丝君蹙眉。 同样的话他已在天荒坪上说过一次,而那时情形非比寻常。若是换在平时,以他的个性,那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哈……」 仿佛猜到了他的犹豫,常留瑟无力地干笑了一声。 「是不是每次都一定要我说,说我有多喜欢你;主动贴上来,请你和我在一起,你才会勉为其难地和我在一起?」 当然不是!垂丝君立刻在心里做出回答。然而话出了口却变成了:「半夜三更的,你耍什么脾气?还不回房睡觉!有事情明天再说。」 常留瑟没有回答,只是背对着他深深吸气,再回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变得冷冰冰没有表情。 「让你开口主动说一句‘我爱你’就这么难?让你主动来找我,就这么难?」 最后问出这两个并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常留瑟头也不会地走出门去。 「小常!」垂丝君立刻起身跟在他后面,再次追问:「你要去哪里?!」 清冷的院子里传来常留瑟的回答:「回屋睡觉。」 垂丝君收住脚步,但一双眼睛依旧出神地望着窗外。直到隔壁的烛光亮了又熄之后,才嘆了一口气,将手边的烛光也吹灭了。 一直都是温顺听话的猫儿,不代表他没有爪子和牙齿啊。常留瑟果然是……生气了。看来自己这过分沉闷的个性,是时候有所改变了。 短暂的风波之后,夜晚似乎又恢复了它的平静。白梅花幽幽地吐露出了它的清香。天空中圆月破云而出,反she在堆雪和雪白的墙上,映出一片淡淡的辉光。 大约是在沉静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辉光再次照出一团悄无声息的人影儿。 这一次,人影是从耳房往常留瑟的卧房走去。 那间卧房里有人正睡着,因此门窗紧闭。但过了不一会儿,却依旧有难以抑制的声响从窗户fèng隙里细细碎碎地流泻出来。 没有灯光,似乎也不曾经有过清晰的对话声。 却偶尔会有低低的喘息与呻吟,以及床笫摇晃的节奏。 那些情人之间的私语,别人是绝对听不到的。但若是仔细听,也许发现常留瑟会不小心泄露出的得意的笑声。 他就知道,对待垂丝君,苦肉计是屡试不慡的。 较量·完 番外暗香 古诗云:高处不胜寒。 因此山中的冬季,始终要比平川上要冷寂许多。 垂丝君所在的空盟山里,冬日已是滴水成冰的境界。在另一个比空盟更高出百丈的险峰上,却又是令一番光景。 「不去,不帮。」 琴台后的红瞳男子挥挥衣袖,拒绝了又一个历经千辛万苦,攀着百丈冰崖上来的人。 「为什么?」那人几近绝望地喊叫,「明明不是说过,能登上此山之人,献上宝物就能交换一个愿望!?」 「那你要做什么?」归尘主人微微一笑。 那人似是被他蛊惑,急忙道:「我要获得这世上至高的权利,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事成之后与你分享天下!」 注满了野心的言语在空旷中回响,却只换来了一声无情的嘲笑。 「我是答应过愿作交换,但那只是从前。」 风中,归尘主人的银发上下翻飞。 「吾想要的东西,如今已在掌握。尘世里还有什么值得眷恋?大若台已封一年有余,天荒坪上的那些人没告诉你,那是他们的不是,送客。」 言毕,他一挥衣袖,两个机关童子便不由分说地将那人请出了大若台。 归尘依旧坐在台上抚琴,直到远处绝望的吼声渐渐淡了,嘴角的笑意才慢慢消弭了去,喃喃自语道:「十年之后,再来想想今日的绝望,是否当真痛彻心肺?」 大若台上,雪在微微的下。落在冻而不凝的冰湖上,连成一片鱼鳞般的闪光。 朔风吹乱了湖心孤岛中巨大雪枭的羽毛,也送来了梅花一缕一缕的暗香。 琴音乍息,盲眼的男子站起身,一旁立刻就有机关童子过来搀扶。归尘主人也懒得用天眼,便一手搭在它的肩上,往大若台后的尸罐林去了。 越往尸罐林的方向走,梅花的芳香就愈见浓烈。很快地,前面就出现了一片如荼的梅林。怒放的红梅团在枝头,掩映着一只只棕褐的瓦罐,也掩映着林间一位青年的纤瘦背影。
第66页 「小季。」 归尘主人离了机关童子的扶持,低声唤出那人的名字。 听见召唤,季子桑蓦然转过身来。昔日艷丽得不可方物的眉眼依旧不变,却因为失神而仿佛镀上了一层釉色。 他身上裹着一件白色狐裘,梅瓣翻落点缀其上,恰如宝石镶嵌。 归尘也不让他过来,而是亲自过去站在他身边,伸手撩起一屡长发放在鼻前嗅闻。 「有梅香呢。」 季子桑默然不语,只安静地任由他上下其手。 归尘将他身上的梅花瓣摘下一片,含入口中,还不忘对身边人低语:「见了你回来,这里的梅树终也变回了红色。怎么样,你可喜欢?」 季子桑自然是无法回应的,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悄悄地转回到了身边的梅花树上。 自从这尸罐林里的第一朵红梅开放之后,季子桑已经守在这里,看了两天两夜的梅花。 「你还记得吧……」 归尘主人在他耳边低语:「当你我都还很小的时候,就是住在这样一片红梅林里面。那时候你还肯叫我师兄,还愿意吃我拿在手里的东西。可是现在……」 他顿了一顿,伸手拢了拢小季鬓边的发丝。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当初我只从你体内拿走了两魂六魄,为的就是让外面那些人以为你已死了,而不再上山来找你的麻烦。都一年多过去了,我看他们也该消停,你想不想我把魂魄都还给你?」 季子桑依旧在看着他的梅花,但身上的梅花瓣却已经被抖落了大半。 归尘主人握了他的手道:「你和我都老了啊,不如就这样守在一起罢。明日我就断了山下上来的通路,只有我们守着这山、这水、这片梅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让那些童子为我们守墓……你若应允了,便来亲我一下。」 季子桑被归尘主人用手扳着下颚,强迫将头扭过来看着他,雪捏一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仔细看,眼眸却已有些活润。 毫无预兆地,他微微启开了双唇。归尘主人立刻俯身吮吻了上去。 朔风吹起的漫天红雨之中,只见两抹纠缠了数十年的身影依旧在继续。 在喘息与模糊水泽声的尽头,归尘主人揪着小季被风吹乱的长发拉开了一个距离,同时嘴唇上挂下一串血珠。 看见红色,季子桑木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笑容,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唇上的血。 归尘主人此时也笑了。 「果然,果然……养你就要随时做好被咬的准备。」 他幽幽地自言自语,同时一松手,看着季子桑再次悄然地隐没进了殷红的梅海之中。 「找吧,我把你的两魂六魄藏在了某一个瓦罐子里。等你把它们找出来,到时候我们再重新较量。」 [完] 番外家园 第三座山名叫殷山。 当摩诃和尚--不,当摩诃背着那硕大竹篓出现在殷山腹地的黄泉谷中的时候,正值隆冬,滴水成冰。 一场披纷的大雪刚刚过去,枞树林间的小路上积着齐膝深的积雪。男人一声不吭地一脚脚踩过,而眼睛始终紧紧注视着前方远处一团不大的黑点。 「快到了……我们快到了。」 他仿佛在喃喃自语,却停下来轻轻掂了掂背上的竹篓。 篓里用稻糙和细布小心翼翼地裹着一个水缸。 每走一步,缸内的水都会与缸壁发生轻微的碰撞,发出咣当的声响。摩诃听见这个声音,心里便也觉得踏实了。 还能流动的水,意味着没有结冰,也意味着游在水里的那尾金色鲤鱼不会有危险。 为了保持缸内一定的水温,每隔半个时辰,摩诃都会找个避风的所在,煮上温水与水缸里的水进行调和。 第一次他这样做的时候,那尾金色的鲤鱼似乎有些害怕,只远远地躲在落水口的远处。摩诃笑了一笑,调完水温后又往水里丢了一株萁糙,那鱼儿才慢慢游过来啄食。半个时辰后第二次再调时,鲤鱼已经显得自然许多,会在那温水落下之处微微扇动着尾鳍,好让那份温暖迅速散布到缸内的各处。 摩诃嘴角露出了微笑,宠溺地看着鲤鱼在水中游弋。如此平静而略带着一丝缺憾的生活仿佛一盏苦茶,也许只有不怕苦地饮下了,才会有希望品尝到余味中的甘甜。 不自觉的,男人悄悄地伸手进入水里,轻轻、轻轻地摩挲着鲤鱼的嵴背。 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举动,鲤鱼并没有反抗或者逃避。却反而微微地侧了身子,惬意地半漂在水中。 心中的怜爱顿时无以复加,摩诃小心地抚过光鲜艷丽的金红色鳞身,避开侧线和悠悠晃动的胸鳍,鬼使神差地摩挲到了鲤鱼雪白的肚子上。 缸内的水顿时皱起一道惊澜。 方才还温顺随和的鲤鱼,突然用尾鳍猛力拍起大片水花,溅了措手不及的摩诃一头一脸。 男人这才如梦初醒,讪讪地将手收了回来,讷然道:「对不起……是我失神了。」 那鲤鱼把半桶水都颠打了出来,这才略微平静了一些。依旧缩回到水缸口的阴影下不动弹。 摩诃知道它的气已消了,便依旧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重新生火、煮起一锅温水兑进去。 如此这样的事重复了数十次之后,曾经眼前的黑点已经变成了一片古老的废墟。 这里看不出究竟被废弃了多久。所有的曾经不过只是一堆断壁残垣。然而就在这一堆蒙尘百年的废墟里,有着摩诃苦苦寻觅了一年有余的东西。 是温泉,一片氤氲的白雾腾起在灰黑的废墟上,融化了欲落而未落的大雪。 「朱离,我们到了。」 将竹篓里的水缸取出来,放在温泉边上,他对着鲤鱼温柔地说话。然后缓缓将水缸倾斜了,让鲤鱼顺着水流进入温泉中。 温泉的温度较水缸要高出一些,鲤鱼初时并不适应,在泉水里翻滚了几圈,吐出串串水泡。吓得摩诃急忙把手伸进水里要捞他上来。 「你没事吧?」 鲤鱼并没有游到他的手掌上,倒是摇晃几下,终于适应了水的温度。飞速地窜进一堆水糙中。 见他灵活生龙的模样,摩诃这才将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殷山天性神异,泉水也有助朱离恢复修为。按照摩诃的计划,他们将在温泉附近定居下来,少则数年,多则……未明。 只要是能够让朱离恢复人形,多长的时间、再长的时间他都能够等待。 心中如此笃定了,摩诃便开始着手清理出温泉边上的一小块空地,虽然这附近又cháo又热,但也是距离朱离最近的位置。 而就在摩诃认真寻思着应该如何利用眼下的废墟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泉边上水汽大,你会住不惯的。」 摩诃一时愕然,半天才反应过来。 「朱离?朱离是你在说话么!」他两步沖回泉边,跪在泥泞的地上,「你可以说话了?再说一句……再和我说话!」 见他「气势汹汹」地扑过来,金色鲤鱼依旧闷闷地躲回到水糙丛中,嘴里吐出一串泡泡:「你的头发变长了。」 跪在水边,摩诃当然也看见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乱发及肩、鬍子拉碴、衣衫褴褛,仿佛乞丐。看来朱离只是说了一句「头发变长」,也还是留了情面的。 摩诃有些疲惫地笑了笑。 等把这里的新家盖好后,也把自己稍稍收拾一下吧。至少别再让朱离看见自己这一副狼狈的模样。 按照朱离的说话,这片温泉乃是殷山地脉灵气汇聚之处,浸泡在里面修行,能产生事半功倍的奇效。依照他的建议,摩诃最后决定在距离温泉数丈之外的平地上搭起一间糙庐,又在温泉边修起糙亭。 忙完这一切,不觉已过两日有余。虽然其间有过短暂的休憩和饮食,但当大功告成的时候,摩诃还是倚靠着亭柱闭了一会眼睛。 就在他将睡未睡的时候,水里又有一个声音幽幽地建议道:「你会感冒的,回床上去睡。」 摩诃苦笑道:「床还没搭呢,屋子里没来得及弄。」 朱离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那你洗个澡吧,这泉水能驱除疲劳,我刚才去对面看过了,山壁上有一个洞穴,也有温泉流入。今晚上你不如暂时住在里面。」 摩诃尚是僧人的时候,外出游方经常露宿于荒陌穴洞之中,对此已是轻车熟路。便点了点头,取来换洗衣物放在泉边,解脱起身上破烂的衣裳。 朱离见他开始脱衣,急忙甩了甩鱼尾躲进岩石的罅隙里去。 摩诃不愿弄脏了泉水,于是决定先立在池外将浑身沖洗干净,待他真正踏入池子里已过了好一会的功夫。四处不见鲤鱼的踪影,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
第67页 「朱离……朱离……」 泉水温热,岩石间更是俨如蒸笼。朱离躲进里面,没多久就感觉头晕目眩,此时听见摩诃的呼唤,便以为他已离开了温泉,于是晃悠悠地游了出来--冷不丁地正撞在了摩诃腿上。 「你在这里……」摩诃急忙俯身跪进水里,想要将鲤鱼圈进掌中。 朱离这一撞多少恢复了些清醒,但待他看清楚眼前的巨大事物之后,却立刻又拍起狂浪,溅了摩诃一头一脸。 「朱离……」摩诃很有些委屈地退后一步,隐到岩石后面。 有谁是在洗澡的时候还穿戴齐整的啊。 可朱离依旧沉浸在自己所见到的「骇人」光景之中,金尾一甩,猛地钻回了罅隙里。 日子一晃,又是三年。 春华秋实匆匆而过,殷山上很快又降下橤橤梨雪,落在黄泉谷底的腊梅枝头,也落在摩诃自废墟中重新搭建的糙庐上。 三年的时间里,男人一点点清理着这片荒芜的谷底。逐渐还原出了世外桃源应有的面目。 为了防止野兽进出,整片谷地四周都插上了竹篾做的篱笆。温泉边栽种着四季花卉,立着腊梅与桂树。水边的小凉亭也被修葺一新,不仅在柱间挂上了防风的竹帘,地面上也挖出类似曲水流觞式的沟渠--为的正是能让朱离游进亭子里避风。 历经三年,摩诃居住的糙庐也已有了很大的改观。不仅加厚了墙壁与屋顶,屋内的桌椅器物也不再缺乏。 虽然不复于空门之中,但食素的习惯不变。摩诃在屋后辟了一片田地,自给自足。除去每日的劳作、修护之外,他便将剩下的时间花在了温泉边。 虽然朱离每日都必须入定修炼至少四个时辰,结束后又往往是精疲力竭,不愿说话。摩诃也从不计较,似乎只要坐在水边,静静地看着那尾金色的鱼影就已是满足。 似乎也觉察到了来自水外的这份心情,朱离并没有径直去石窝里休息,而是悠悠地游到摩诃面前。 「明日开始我要去山洞闭关,等我进入山洞之后,请你用木板将洞口封死。」 他对他这样吩咐道。 「你要闭关?」摩诃讶异道,「需要多少时间?」 朱离道:「长短不定。」 摩诃急道:「这怎么行?我若把洞口封上了,你怎么出来?大约告诉我一个时间,至少可以时时留意着,好救你出来。」 「啰嗦。」朱离摇了摇尾巴,「我让你做,你做便是。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我的事,自有自己负责。」 他这一番话,顿时将气氛压至冰点。摩诃知他别扭不改,于是嘆道:「事到如今,你我之间真需要分出个彼此么?过去之事,若逝水无痕。如今为你,我已脱离空门,盼只盼有朝一日能与你结庐双修。这四年多的时间我们朝夕相对,难道尚不足以改变些什么?」 听了他的话,朱离陷入沉默。过了一会才又问道:「如果我这一辈子都是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办?」 「如今我已经满足。」摩诃释然道,「只要守住彼此,便有了希望。纵使这个希望必须要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才能实现,我也会义无反顾地等下去。」 话音刚落,泉面上翻出几圈波澜。朱离转眼已游出岸边一丈有余,只留下飘渺余音在水面回荡:「你不需要这么悲观。也依旧不必替我守门。倒是该趁着时间把那糙庐的墙壁加厚一些,我可不比你这血热的;还有,去镇上替我准备几身干净衣物,再找些好木头做张轮椅。否则就算我出关都不会再理睬你……」 摩诃怔了一怔,似乎难以消化这话中的深意,直到大半晌后才失笑出声,却又怕自己的剧烈反应唐突到水中之鱼,于是连忙起身整了整衣袍,往谷外的小镇上採办购置去了。 今年冬夜,糙庐中终不至于寒冷了。 完 ---------------- 合掌,三个番外放送完毕,阿弥陀佛,功德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