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梁台》 第1页 [古装迷情] 《柏梁台》作者:洛尘羽【完结】 文案 寻梦母亲害了心疼病,听闻未央宫柏梁台有奇药,寻梦万里迢迢来到了长安,谁知刚入长安城便不幸捲入了一场风波,阴差阳错得罪了御史江玄之,故事便由此开始...... 恣意好武女主vs清冷智慧男主 阅读指南 1.正剧,已完结,有糖有虐也有趣 2.架空汉朝,人物虚构,勿考究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悬疑推理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寻梦,江玄之 ┃ 配角:刘晞,刘济,崔妙晗 ┃ 其它:郭百年,宋芷容,卫光 第1章 第1章 饭菜有毒 长安城外,暖风熏人,春光正盛。 西郊沣河水岸,一个身着本色麻衣的少年趴在水边,掬起清水往脸上泼,连泼了三下,总算降了暑气,清凉不少。他疲惫地瘫坐在地,清秀的脸上沾着水迹,发髻松松有些凌乱,俨然经过长途跋涉,一身风尘僕僕。 他仰着头,炫目的阳光照得他眯起了眼,脸颊上的水珠顺着脸廓往下流,滴在衣领口,瞬间晕成一个深色的圆点。他遥遥望着远处,那里有一座高耸的铜柱,柱顶有一个铜铸的仙人,掌托玉盘,慈悲地俯视众生。他舔了舔发白的唇,展露出一抹愉悦的笑容。 传言不虚,未央宫有柏梁台,台上有铜柱,柱上有仙人…… 那么,柏梁台暗藏天下奇珍,擅闯者无一生还,到底是真是假呢? 寻梦咧开的唇收了回来,无论真假,他都要去探一探。母亲寻樱害了心疼病,无药可医,而柏梁台或许是最后的希望了。为此,他不惜女扮男装,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从南越来到了长安。 不错,她是女子。 说起女扮男装,倒不是她故意如此,而是自小跟随外祖父习武,久而久之,习惯了这种麻布短衣。外祖父寻天盛曾是南越将军,一身武艺,骁勇善战,后来伤重隐退,闲来无事将毕生武艺传授于她。母亲也会武,尤其擅长箭术,但害心疼病日久,很少动武了。 “咕噜”一声,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 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紧了紧背后的布包,坚定地往长安城中走去。 寻梦从雍门而入,踏进长安城,被城中景象惊住了,长安果然比南越繁华。南越是炎朝的附属国,也有城池,但街上行人远不及长安城这般多,也有屋舍,但布局设计远不及长安城这般恢弘大气。 她站在西市街上,眼前是往来的行人,熙熙攘攘,耳边是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鼻间是混杂的气味,馥郁芬芳,心中感嘆:长安果然繁华。 她新奇地左看右看,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菜香,不由吞了吞口水,循着香味走去。 面前是一家酒舍,牌匾上刻着规整的篆体“三江膳坊”,门口客人进进出出,店内人满为患,座无虚席。她摸了摸肚子,再也抵不住五脏庙的叫嚣,提步走进去。 酒舍内大多是平民百姓,身着麻衣,端正地跪坐在长形矮桌前,一言不发地用着膳食。寻梦逮着一处空桌坐下来,点了一菜一汤,一碗粟饭。 酱汤刚端上案,她迫不及待喝了一碗。她实在是饿极了,端起粟饭,一顿狼吞虎咽。她狠狠扒了几口饭,觉察到几道怪异的目光,眼珠子转了转,放缓了吞咽的速度,添了几分斯文模样。待那几道目光收了回去,她默默翻了个白眼,安慰自己:哎,入乡随俗。 寻梦重重地放下碗筷,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桌案上的三个陶碗都空了。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布包,从里面掏出几枚五铢钱,还不及招呼小二过来,一声巨响吸引了她的视线。 邻桌用膳的短衣男子重重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嘴唇发紫,胸脯微微起伏,似乎是中了毒,但是尚未气绝。同行的男子扑到他的身边,摇晃着他的身子,不停地叫唤着,却怎么也摇不醒他,猛一抬头,恶狠狠嚷道:“掌柜的出来,你家饭菜毒死人了!” 食客们惊惶地站了起来,原本安静的店内,此刻静得有些诡异,空气中涌动着不安与躁动,偏偏无一人发作。所有的食客面色古怪,估摸在怀疑自己吞下的饭菜是否也有毒。 寻梦暗暗松开手掌,将掏出的五铢钱尽数丢回布包,绑上布包站了起来,饭菜有毒?为什么她好像并无异样? 掌柜的闻声赶来,那是一个年近四旬的男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眉眼有商人的精明气,被眼前的中毒现场惊得目瞪口呆。他温言劝慰,企图息事宁人:“客官消消气,我……先派人请医工。” 店小二得了命令,还未踏出店门,便被一群官差堵了回来。 来人个个提着刀,身着黑色深衣,主动让开了一条道,一个年约三十,身材矮胖,头戴法冠,身穿墨色官袍,腰上别着青绶的男子,倨傲威严地走了进来。 这男子故作正派,身上却透着一股佞气。 “令尹。”那个面色凶狠的同行男子伏跪在地,先发制人,“这三江膳房的饭菜有毒,望令尹彻查,还我们公道。” 寻梦正疑惑官袍男子的身份,听闻“令尹”二字,猜出他大约是掌管长安的京兆尹,但她又隐隐生疑,男子中毒才这么一会儿,又无人去报案,为何京兆尹这么快便来了?而且,京兆尹就算要抓人,又何必亲自上门?
第2页 不容她深思,满店的人伏地跪拜,她左右看看,急忙装模作样地跟着跪拜。南越的跪拜礼仪与炎朝略有不同,寻梦不太懂炎朝礼仪,只能滥竽充数糊弄过去了。 掌柜的颤颤巍巍伏跪在地,抹了抹额头的汗:“令尹,食客中毒昏迷,不如先让人去请医工吧?” 若食客被救醒了,他尚有转还余地,若食客中毒身亡,他便是百口难辩,死罪一条了。 京兆尹轻轻咳嗽一声,对掌柜的所言充耳不闻,打着官腔说道:“来人,将三江膳房内所有人带回府衙。” 见死不救?果然不是好官。 话落,官差得令,上前拿人,食客惶恐不安。 寻梦素来看不惯这等仗势欺人的昏官,正巧一个官差押住了她的肩膀,她反手一握,拽住他的手臂,将人重重撂倒在地。 那摔在地上的官差疼得哎呦直叫。 这动静鼓舞了店内食客,他们挣脱了官差的束缚,拼命往门口涌去。他们无心与官府作对,但他们本就没有犯罪,实在不愿平白走这一遭。 府衙是什么地方?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没罪的人进去,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店内乱作一团,食客哄乱地挤向门口,推搡之间,撞倒了数张矮桌。陶碗碎裂在地,食客用剩下的酱汤粟饭洒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不忍直视。 官差堵在门口,像一堵坚固的城墙,楞是不让一个食客跑出去。 京兆尹被人群挤到一边,衣衫不整,头冠歪斜,惊慌又害怕地叫着:“反了!反了!” 寻梦不由咂舌,事情好像脱离了轨道,她……不小心闯祸了。这么发展下去,没准会成为一场不大不小的暴/乱,她还是赶紧找个空隙熘了吧,只是她尚未有所动作,一声清寒的男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住手。”角落的插屏后走出两个男子,哄闹的店内立时变得鸦雀无声。 当先的男子头戴束髻小冠,穿着月白色云纹曲裾,腰上繫着丝制锦带,身形修长如山中翠竹,行止优雅,风度浑然天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俊美的容颜,白皙的面容如玉一般,隐隐有光泽流动,淡红色的薄唇轻轻抿着,仿佛沾了春雨的杏花,狭长的凤眸掠过众人,好似和煦的春风拂过心湖,泛起一圈圈柔和的涟漪。 身后的男子穿着墨色曲裾,手提一柄环首刀,紧随着白衣男子,看模样应是他的护卫。他的容颜冷峻如雪,轮廓如刀刻般精緻,眼中空无一物,宛如修罗地狱的阎王,俯瞰人世间蝼蚁般的众生。 这墨衣男子武功奇高。 京兆尹看清了来人,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喜不自胜。他迅速整了整衣冠,谄媚地凑上去,肥胖的双臂前伸,左手覆于右手,吃力地弯了四十五度的腰,行了个揖礼:“江御史。” 行完礼,他的头冠又歪了。 “钱令尹。”被称作“江御史”的白衣男子轻轻颔首,算是回了一礼。 寻梦来长安之前,大致了解过炎朝的官制。炎朝採用三公九卿制,设左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官职,其下分设九卿、列卿等官职。她暗暗吃惊,这个年轻的白衣男子竟然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 炎朝御史大夫位上卿,佩带青绶,具有双重职务,一则为丞相副职,辅佐丞相统率百官,一则统领御史刺史,监察百官。此外,还有覆核郡国上呈的会计帐目,评定天下刑狱等责任。 换言之,御史大夫牵制相权,是丞相的替补职位。 寻梦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暗嘆:真是年少有为啊。 店内食客不大明白官场关系,但似乎有人听过江御史之名,愣愣地看着他,一动不动,没有再闹腾了。 江御史的视线扫过店内,落在地上的狼藉,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转瞬即逝,但他的反应落进了寻梦的眼中。 江御史见不得污秽?她狐疑地想着,不期然撞上他投来的目光,那不经意地一眼,轻飘飘如微尘轻羽,仿佛大雁掠过苍穹,蜻蜓点过水面,让她不禁有些恍惚,他看她了吗? 他转眸看向中毒昏迷的男子:“店内可有皂角水?” 这话问的是店掌柜。 掌柜的是个精明人,深知江御史身份高贵,急忙应道:“有有有……” 他遣了小二去后堂取皂角水,不多时,一碗乌黑的皂角水被端了上来。 “灌他喝下去。”他站在店中,清越的嗓音柔和淡雅,让人不自觉遵从他的指令,仿佛他天生就该站在那里,如一尊玉雕的仙人,指引着迷茫的苍生,脱离苦海。 店小二在他的指挥下,成功催吐了中毒男子体内的毒素,弄得一地污秽,满店怪味。 江御史偏了偏头,好像躲避毒蛇猛兽一般,看也不愿看一眼。 寻梦时不时好奇地偷瞄他,碰巧捕捉到这一幕,她肯定了一件事:这个江御史有洁癖。 短衣男子醒了,解毒后,他那暗紫色的唇淡了些,茫然地看着在场的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京兆尹缩头躬背站在一侧,姿态如一只胆小的千年老龟。犹豫良久,他鼓足勇气问道:“江御史,这人虽然醒了,但三江膳坊涉嫌毒害食客,下官想将他们带回府衙,不知您意下如何?” “嗯,蓄意下毒害人,不可轻饶。”江御史沉吟,话锋却忽然一转,“不过,你带下毒之人回去便是,其余人就不要牵连了。”
第3页 “诺。”京兆尹谄媚应了,挥了挥手,“来人,将掌柜的带回去。” 掌柜的战战兢兢站在一旁,一颗心好似供人玩乐的蹴鞠球,一会儿被高高踢起,一会儿又重重落地,反反覆覆地踢起落下,这一刻,又重重地落在地上,摔得疼痛难当。 “且慢。”江御史眼角微挑,狭长的凤眸流露出一丝寒光,曼声道,“我何时说过,你可以带走三江膳坊的掌柜了?” 京兆尹迷惑了。他学识不深,才智一般,当初被举荐为官,纯粹凭一腔对母亲的孝道。闻言,他迟疑问道:“您不是说,将下毒之人带回去……” 话未落,他似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了。 “我何曾说过,掌柜的是下毒之人?”江御史幽幽道,“你身为京兆尹,破一个小小的中毒案竟然如此费力?你是不能破?还是不愿破?又或者是不敢破呢?” 三个问句,一个比一个犀利。 其实,他的语气清淡温和,并无怒气,也不阴冷,可旁人听来却觉得寒凉,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一瞬间就抵达了心底,叫人无处遁逃。 京兆尹浑身冒汗,后背湿了一片,脚底虚软,忍不住就要跪地求饶,所幸旁边的心腹官差拉了他一把。他撑着几欲摔地的身子,抚了抚额头,断断续续道:“下官……请江御史……指教。” 江御史扫了他一眼,手臂微微提起,宽大的袖袍中露出一只白葱般的手,那修长的手指不偏不倚地指向一人:“将他带走便是。” 第2章 第2章 忤逆上卿 那如玉的指尖,指向的不是别人,正是中毒昏迷的短衣男子。 店内的众人屏住呼吸,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哪有人给自己下毒的?嫌命太长了? 短衣男子微微张着唇,瞳孔有一瞬间的龟裂,暗黄的面色变得苍白,透明如薄纸,勉强挤出一个痞笑:“江御史说笑了,我岂会给自己下毒?” “下毒之人最懂毒性,你当然不会毒死自己。”江御史收回白皙的手,低头整着袖口的云纹刺绣滚边,慢条斯理道,“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江御史的话,倒是让我听糊涂了。”短衣男子搭着同行男子的手臂,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虚弱却又嬉皮笑脸道,“说起来,此刻我还能活着,多亏江御史出手相救。” 言罢,他郑重地行了个揖礼,表达感谢。 “不必谢我。”江御史毫不领情地打断他,看也不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下毒,不过是为了陷害三江膳坊,我解毒,不过是为了救三江膳坊。” 掌柜的听闻此言,露出感激的神色,有江御史相救,三江膳坊应当可以度过这次难关了。 短衣男子讪讪地放下手,又不得不为自己的清白据理力争:“江御史口口声声说我陷害三江膳坊,可我一个市井小民,与三江膳坊无冤无仇,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江御史静默,乌羽般的睫毛轻轻闪了闪,黑曜石般的瞳眸亮若星辰,难掩灼灼光华:“一个利字足矣,又何须其他多余的理由?” 这语气,笃定他是下毒之人。 寻梦躲在人群中,静静看两人唇枪舌战,江御史胸有成竹,短衣男子嬉笑应对,但她仿佛预见了结局,因为,短衣男子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微变,一闪而逝的凝重,事实就是事实,他到底是心虚了。 短衣男子不再虚与委蛇,单刀直入道:“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 “你要证据?”江御史嗓音微扬,偏头打量着短衣男子和他同行的男子,“不如,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你身中剧毒,你的同伴不着急救你,反而急着向钱令尹指控三江膳坊下毒?案子尚未查清,又为何一口咬定是掌柜的下毒?” “我……我……”同行的男子一时语塞,急得话也说不清,哪里还有先前的凶狠模样。 短衣男子比他能言善辩,立刻替他回了话:“我用了三江膳坊的饭菜,中毒昏迷,他自然以为是掌柜的下毒,这本就合情合理。至于救我,他自然也是着急的,只怕是未能来得及。” 同行的男子立刻接回话头,狡辩道:“是是是……我是着急,但是钱令尹来了,我总要报案。” 他这话,将矛头直接转向了京兆尹。 同行男子前后的反差暴露了他的心虚,寻梦不由替短衣男子捏把汗,他今日应该要栽了。不过,她不明白的是,以他的机敏狡猾,如何看不出江御史洞悉了一切始末?这时候,他应该主动自首,减轻刑罚才是,为何要苦苦挣扎狡辩? 她初来长安,哪里知道长安刑罚之严峻?短衣男子造毒在先,陷害在后,如今不得不狡辩到底了,因为,他若退却了,只有死路一条。 炎朝律令明文规定:造毒害人,处以弃市。 何为弃市?弃市是在人众集聚的闹市,对犯人执行死刑。 江御史早料到他们会狡辩,没有多加为难,反而顺着矛头,转眸问京兆尹:“钱令尹,你似乎也需要向我解释解释。为何区区一个中毒案,你要亲自带人前来?为何你进店之后,不问缘由就要带走店内所有人?”
第4页 “下官……下官……”京兆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吗?”江御史轻飘飘道,“不妨让我替你答。因为有人见不得三江膳坊生意兴隆,命你如此做。” 他话锋一转,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凌厉:“你身为京兆尹,不思君恩,不体恤百姓,却受人蛊惑,扰乱集市,该当何罪?” 扑通——胆小的京兆尹再也站不住,颓然地跪在地上。 短衣男子见京兆尹败下阵来,露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表情,挺立着腰杆,默然不语,而他身边的同行男子早已吓得面色惨白,浑身不可抑制地哆嗦着。 江御史负手而立,宛如苍穹之上的神祗,慈悲又怜悯,清寒又淡漠,他望着短衣男子:“你大拇指的指甲颜色为何如此淡?这白色粉末从何而来?不如寻个医工来验验,这到底是何毒物。” 原来,毒物藏于短衣男子的指甲中,真是新奇。 短衣男子喉结微动,不动声色地藏住了大拇指的指甲,再无半分侥幸心理,事情终究败露了。 至此,寻梦也算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三江膳坊生意兴隆,被同行嫉妒,于是他们指使短衣男子设局陷害,演了这齣中毒的戏码。同时,又买通京兆尹上门抓人,将事态扩大,毁坏三江膳坊名声。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江御史的插手导致他们功亏一篑。 这人委实可怕,轻飘飘一眼就洞察了事情的始末,心思实在是缜密。不过,他若没两把刷子,如何年纪轻轻就当了御史大夫呢? “钱令尹,这三江膳坊的损失该当如何?” 京兆尹一个激灵,急忙恭敬回道:“下官,自当补偿。” “嗯。”江御史道,“商人逐利无可厚非,互相竞争也是常道,但心思如此歹毒,却不可饶恕。所有涉案之人,统统带京兆府衙,按律处置。至于你,陛下自有圣裁。” “诺。”京兆尹唯唯应道。 满店食客跪伏在地,神态恭敬,掌柜的更是千恩万谢,心悦诚服。寻梦不得不再次跟着跪下,躲在人群中一声不吭,可偏偏那抹白衣停在了她的面前,精緻的云纹刺绣扎得她眼睛疼,一颗心快速地跳动着,他走就走吧,停在这里做什么? 江御史停在寻梦身前,凝视着她蓬乱的黑发,又瞧着满地的狼藉:“此人,出手打伤官差,一併带回去处置。” 寻梦一惊,整个人瞬间跳了起来:“我……我那是为民除害……不是……惩奸除恶……呸……官逼明反……” 她心潮激动,舌头打颤,一时竟寻不到合适的词为自己开脱了。 “你是无心之举?”江御史好心地替她想了个开脱之词。 “对对对。”寻梦逮着台阶就下,她有要事在身,可不想摊上牢狱之灾。 “若不是你打伤官差,煽动食客暴/乱,这些桌案不会翻倒,这些瓷碗不会碎,这地面也不会弄成这一片狼藉,你纵然无心,既为始作俑者,终究是罪责难逃。”江御史并不打算放过她。 “我……”寻梦抿了抿唇,自知惹了祸事,不能全身而退,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沾了这趟浑水,这江御史又何尝没有沾呢?为今之计,她不如拉他下水,要浑一起浑了。 她强词夺理道:“江御史,这么说来,你也有罪了。” “哦?”江御史声线微扬,挑眉看她,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愿闻其详。” 寻梦想了想,胡扯一通:“你精通医道,明知有人中毒,却迟迟不相救,此为不仁。你身为上卿,明知下属受人蛊惑,却没有事先阻止,此为不义。你躲在插屏后,静观官民对峙,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此为不智。你如此不仁不义不智,当真无罪吗?” 店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平民竟敢如此质问御史大夫,嫌命太硬了吗?中毒的短衣男子却露出欣赏的痞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倒是我的不是了。”江御史神色淡淡,一副受教的模样,可眼底却一片清寒。他不喜欢解释,更不喜欢狡辩,但他既要处置人,总要令人心悦诚服。 他道:“我纵然不仁不义不智,但我查清了案子,平息了事件,也算将功补过了。而你打伤官差,引发动乱,又无力平息,你自始至终缩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甚至还想伺机熘走,是也不是?” 寻梦脸色发白,再次被他的敏锐所折服。她是动过熘走的念头,可抵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结果忘了趁机熘走了。但是,她到底没有熘走,何必提这茬呢?她恨恨地脱口而出:“你能破了这个案子,不过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罢了。” 可惜,她忘了,位高权重本就是一种能耐。 江御史却沉默了。 他思索良久,冷淡道:“你说得不错。我身为御史大夫,处置你一个平民,绰绰有余。至于我是否有罪,自有陛下圣断,轮不到你来置喙。” “……”这话如钉子一般,扎在她的心头,枉她还觉得此人温和磊落,临了他竟然拿官威权势压人。可偏偏她又无力反驳,一口郁气上不来,语无伦次道:“你……你……江……”
第5页 她本能地想骂人。 “在下江玄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长袖随着他的走动轻轻飞扬,飘逸风流。 寻梦的胸口堵着一股怒气,瞅着脚下的碎碗片,发泄般地狠狠一踢,不偏不倚地飞向了江玄之。苍天为证,她只是无心一脚,谁知道会这么巧?她微微张着嘴,腹诽道:糟了,这下闯祸了。 碗片裹挟着酱汤飞到半空中,眼见着要落在江玄之的衣衫上,被他身旁的护卫一刀挡了回来,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向她击来。 变故太突然,她迅速侧了侧身,敏捷地躲了过去。碗片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得粉碎,酱汤四溅。再回头,一柄裹着刀鞘的环首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暗嘆,这墨衣男子果然武功奇高。 碎碗片没有击中江玄之,可酱汤却溅了几滴到他的衣衫上。他低头看着白色锦衣上的几点棕色,深深蹙了蹙眉,眼中满是厌恶,他的声音清寒冷冽,夹着不易察觉的怒意:“忤逆上卿,弃市。” 寻梦:“……”这死罪是不是定得太草率了点? 第3章 第3章 狱中对谈 寻梦一踏进京兆狱,就生出拔腿逃跑的冲动,可惜,她跑不了。 这是一间封闭的牢房,昏暗的光线从木门缝中漏进来,四面的土墙大约年代久远,留下坑坑洼洼的印记。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草上有一些深浅不一的暗色污渍,不知是哪些犯人留下的血迹,有些时间久了已经干了,有些还是新染上去的,让人见了头皮发麻。 这些也就罢了,寻梦不是见不得血迹,受不住污秽之人,但是,她受不了狱中那股子扑面而来的怪味。这气味很难形容,有一点陈腐的霉味,有一点铁锈般的血腥味,令她几欲作呕。 她整了整地上的干草,靠着土墙坐在地上,鼻间又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她索性解开了布包,将口鼻埋入了布包中,淡淡的麻布味掩盖住了那股气味,总算舒坦多了。 人一旦安耽,便开始胡思乱想了。 若是早知长安律法严明,她事先应该好好研究一番的。谁也不曾料到,她随意找家膳坊用个膳,竟然会摊上这种中毒案。摊上也就摊上了,竟然会遇到江玄之,莫名其妙被押入了京兆狱。 想起江玄之,她莫名气恼,将他从头至尾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然只是在心里。 她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她怨江玄之以权压人,睚眦必报,又怨短衣男子以毒害人,连累无辜,当然,她也怨自己,行事冲动,不顾后果。 哎,怎么就如此冲动呢? 她兀自想着,听牢房里的短衣男子正在长吁短嘆:“可怜我阿母给我取了个百年的好名字,可终究活不过二十啊……” 他躺在干草堆上,翘着一只腿,姿态要多悠哉有多悠哉,完全不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罪犯。 相比之下,寻梦倒显得拘谨了。 短衣男子瞥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寻梦,主动搭腔:“在下郭百年,不知尊驾叫什么?” 寻梦托着布包,微微仰头,眼珠子上翻,露出眼下一片眼白。她不大想理会他,沉默片刻,没好气地回道:“寻无影。” 寻梦,字无影。梦这个字稍显秀气,所以她向来以寻无影自称。 “无影无踪,真是个好名字。”郭百年偏头瞧她,露出崇拜的神色,夸赞道,“哎,寻兄,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竟然敢打伤官差,使的是哪一招啊?可惜,我当时中毒昏迷,没有瞧见。” 寻梦埋着脸,一声不吭,一时冲动,竟然落得个弃市的下场。若是能重来,她一定待在旁边,乖乖做个缩头乌龟。当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地想想罢了,有些骨子里的本性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郭百年见她不答话,默默躺平在干草上,双手枕在脑后:“我自认狡言善辩,但跟你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你数落江御史的三大罪状,真是妙极了。不仁不义不智,呵呵……真叫我忍不住抚掌了。还有最后那一踢,真是绝了,江御史脸色都变了……” 他越说越兴起,聒噪个不停,寻梦忍无可忍,蒙着布包说道:“你能消停一会儿吗?” 布包挡住了她的声音,但足以叫他听清。 原以为郭百年会知趣地闭嘴了,谁知他腾地转个身,定定地看着她:“消停什么?我说,你别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就算是弃市,那也是秋冬了。” 炎朝施行“秋冬行刑”的规定,除谋反、谋大逆等罪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均待秋季霜降后至冬至前进行。 “我哪里生无可恋了?”她只是有些挫败,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一着不慎锒铛入狱,可怜柏梁台的柱子都不曾摸一摸,更别提为母亲寻药了。 眼见这人一脸轻松,嬉皮笑脸,她不由问道:“你不怕死吗?” “怕啊,谁会不怕死啊?”他神情认真,没有半分的虚伪。 寻梦顿觉无语,明明怕死,还装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真是能耐。 “可现在不是还没死吗?人早晚要死,还不照样吃喝拉撒。”他又翻了身,望着牢房顶部,颇为惋惜道,“可惜,我没钱赎免刑罚。”
第6页 “赎免刑罚?”寻梦忽然来了兴致。 “你竟然不知道?”郭百年怪异道,“你……不是长安人?” “嗯。”寻梦没有隐瞒。 郭百年哈哈一笑,随即瞭然道:“难怪……” 难怪她如此英勇,敢殴打官差,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顿了顿,他又奇怪道:“不过,你说话倒是一口长安腔。” 说来也怪,寻梦的外祖父一口南越方言,但是她的母亲却是一口正经长安调。她自小喜欢母亲说话的调子,所以学得一口流利的长安语调。 郭百年乐呵完,正经地说起赎刑的制度:“炎朝赎刑有缴纳钱币,谷物,织物等方式,当官的还可以用俸禄赎罪,女犯有特殊的顾山之法,每月缴三百钱即可。至于具体罚赎数额,我倒不是很清楚,像我们这种弃市之刑,少说也要五十万钱。” 五十万钱!寻梦刚燃起的希望焰火又熄灭了。她身上的五铢钱所剩无几,不过事在人为,若是能出这个牢房,或许能想办法弄到五十万钱。 交谈这么一会儿,她心底的怨气淡去,也不再因弃市而郁闷了。人一平静,她的好奇心就冒了出来:“你为何要下毒陷害三江膳坊?” 郭百年沉默一瞬,漫不经心道:“江御史不是说了吗?一个利字足矣。” 寻梦不信,他看起来并不在意钱财,至少不是个会因钱财不顾性命之人。她探究地看着他,美眸晶莹如水,又灼灼如火,好像要将他伪装的外壳烧成灰烬,窥视他真实的心底。 郭百年受不住她这样的目光,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牢房内一阵压抑的静默。他忍了许久,终究忍不住,腾地坐了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寻梦微微惊愕的脸:“你从来没有缺过钱吧?” 他的话像问句,又像陈述,但寻梦默默点点头。从小到大,她过得并不富裕,但也从未缺过钱财。 郭百年的双肩微微一松,好像泄了体内大半的力气。他向后退了退,靠着墙坐在她的对面,幽幽说道:“当你缺钱的时候,一枚五铢钱,也值得你拼命。” 自认识他开始,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嬉笑,好像对任何事都不在意,潇洒又肆意。可此时,他脸上的认真和凝重,竟叫寻梦不忍去窥视。事已至此,下毒的缘由已经不重要了。 她咽了咽口水:“你……可以不必说。” 她由衷地发现,她也是可以善解人意的,比如这一刻。 偏偏郭百年不领她的情,他扯出一个痞笑,掩住了眼底的哀痛,无所谓道:“陈年往事而已,说说也无妨,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命丧黄泉了。” “我自小家贫,母亲生我难产而死,父亲独自拉扯我长大。在我五岁那年冬天,父亲因劳累而身染恶疾。我拿着家中仅剩的五铢钱去抓药,可店掌柜却因少一枚五铢钱,死活不肯卖给我,还将我赶出了药店。我无计可施,在医工的指引下,去山中找药,可惜找了好久都没有找齐,眼睁睁看着父亲就那样去了。从此,我成了孤儿,无依无靠。为了活下去,我偷钱打架闹事赌博,做尽了坏事。” 寥寥数语,道不清他的辛酸与苦难。他略去了很多细节,比如他苦苦哀求掌柜,仍得不到一丝怜悯,比如他独自去山中找药,历经多少荆棘险地,比如他与人打架闹事,不知几道旧伤添新伤。 郭百年偷偷瞄寻梦,想看她眼底的同情之色,却见她耷拉个脑袋,昏然欲睡,吼道:“餵?你不会睡着了吧?” 他从未对旁人讲过心事,好不容易开一次口,这人竟然当着他的面睡着了? 寻梦浑身一抖,猛然抬起眼皮,怀揣着歉意,讪讪道:“哪有?” 嘴上这么说,埋在布包下的嘴微张,不自觉打了个哈欠,当真是困了。 这声音虽轻,却准确无误地落进了郭百年的耳中,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这样都能睡着,不愧是敢与江御史针锋相对之人,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提到江玄之,寻梦不由白了他一眼,神色郁郁:“好好的,提他做什么。” 郭百年眉毛一挑,嬉笑道:“不如我们来聊聊这位江御史吧?” “你觉得,我有心情提他?”若不是他,她如何会身陷牢狱?寻梦提也不想提他。那人端得一身温雅,行得一手计谋,不过是个阴险狡诈,斤斤计较的小人。 郭百年殷切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聊个乐子吧。” 寻梦再度朝他翻了个白眼,你不说话会死吗? 郭百年完全忽略了她的眼刀,兴致勃勃道:“说起这个江御史,那可是长安女子心目中的完美夫婿。” “咳咳咳——”蒙着布包的寻梦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她想反驳来着,又觉得不妥,几番犹豫之间,被口水呛到了气管,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喉咙火辣辣地疼,脸色因咳嗽嫣红一片,幸好蒙着布包,旁人也看不清。 “我说,你这是嫉妒吗?这么大反应……”郭百年不知就里,以为她在装模作样。 寻梦缓了缓气息,喉咙有些涩然:“我用得着嫉妒他?什么完美夫婿?洁癖那么严重,谁要嫁给他,还不知是福是祸呢。”
第7页 寻梦不大了解洁癖这个病,但他的模样显然已经病入膏肓,不会与旁人有接触。谁若是嫁了他,或许要一辈子独守空闺。 “好像也有点道理。”郭白年十分认同地点点头,停了停又道,“不过,撇开这娶妻之事不说,他这人倒是个传奇。据说,他十八岁被陛下徵召为博士,不到一年升任太中大夫,后来又改任京兆尹,短短两年成为御史大夫。这升任速度,真叫人艷羡。” 寻梦微微蹙眉,他升得如此快,莫不是仗着家族裙带关系? 她问:“他出身如何?” “据说是颍川一介布衣,年少早慧,精通六艺,人称颍川第一才子。”郭百年如实回道,言语中对江玄之存了赞誉之心。 如此说来,他倒真是有些能耐。 不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寻梦不信世上有完人,所以江玄之亦然,他那严重的洁癖就是最好的佐证。何况,他们初见,他就三言两语给她定了个弃市的死罪。这样的相遇,让她如何能对他生出崇拜和赞誉?她修炼不足,心胸还没那么宽广。 “歇着吧。”郭百年打了个哈欠,翻身倒在干草堆上,嘟囔道,“农历四月农忙时,明日估计要被锁去长安北郊劳作了。” 第4章 第4章 越狱逃亡 郭百年倒头就睡,不多时,传出轻微的鼾声。 寻梦蜷缩着身子,疲累地闭上眼,将要入睡之时,又被牢房的阴冷寒气激醒了。她偏了偏头,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可郭百年的鼾声如魔咒一般,缠绕在她的耳边,让她久久无法入睡。 她索性睁开眼,遥望着门缝,淡色的清辉如凉水般流泻进来,铺在她白皙的脸上,朦胧而冰凉,她一时了无睡意。 外间的夜色应是极美的,明月高悬,清风弄影。 须臾,门缝那缕幽光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妖冶的火红,刺目的光亮迫得她不自觉闭上眼。顿了顿,她豁然睁开眼,眯起眼缝瞧着那抹火红,心下狐疑:那是什么? 好奇心一起,她顾不得躲避牢房的怪味,提着布包慢慢凑近门缝,还未靠近,便闻到一阵木头烧焦的气味。门外隐约有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有断断续续的呼喊声:不好了……失火了…… 三更半夜,竟然失火了! 她快步沖向郭百年,因光线太暗,冷不丁被他的腿绊倒,摔在干草堆上,手肘一阵麻麻的疼。她来不及呼痛,迅速趴到他身边,使劲推着他:“喂,快醒醒,快醒醒……” 郭百年睡得极沉极香,她那一绊没有绊醒他,她的摇晃也没有唤醒他。他大约是将她当成了扰他美梦的蚊虫,伸出手左右挥了挥,又自顾自翻了个身,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寻梦暗恼,这人是猪吗?不,猪都没有他睡得沉。若是手边有一盆凉水,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泼到他脸上。她拎起他的耳朵,深吸一口气,趴在他耳边重重地吼道:“失火了!” 这一叫颇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势,郭百年的心尖颤了颤,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本能慌道:“哪里失火了?” 四周平静如常,他轻轻松了口气,似醒非醒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眼见他又要躺回去,寻梦狠狠拍他的脑袋,凶道:“睡什么睡!火烧眉毛了!” 这一巴掌拍得他眼冒金星,头晕脑胀,终于让他彻底清醒了。意识清明,他闻到了浓烟味,也听见了门外乱糟糟的声音,一瞬间警觉了起来,又狐疑道:“三更半夜,为何会失火?” 寻梦不理他,摸到木门前,使劲推了推,木门被一把铁链锁住了。她心中狐疑:人命关天,官差为何不来开门?难道罪犯的命就不是命了? 越来越多的浓烟从缝隙漏进来,若是再不逃出去,他们迟早会被浓烟燻死。 郭百年伸手去拉铁链,刚碰到链子却被烫得缩回了手。他吹着烫红的手指,沮丧地嘀咕道:“要是有一根针就好了。” 针?莫非他能用针打开铁链?寻梦灵光一闪,从布包面抽出一根针:“这个可以吗?” 猩红的火光照亮了她白皙的手指,她的指尖捏着一枚针。这针以铁铸造,表面光滑,针尖细锐,形状如羽毛,周身泛着幽冷的寒光。 这是她母亲设计的飞羽袖箭,配上弹射装置,伤人于无形。她向来喜欢随身携带一些,倒不是为了伤人,而是紧要关头可以逃命。 郭百年眼眸一亮,瞳孔中燃烧着希冀的火光,但没有把话说满,只道:“我试试。” 他避开烫手的铁链,用袖箭针尖去戳铁锁口,因把握不住着力点,屡屡戳歪了。浓烟越来越重,他心中焦急,不小心被烟呛了一口,掩着口鼻不停地咳嗽。 寻梦瞧不下去了,裹着布包将铁链勾了过来:“快!” 郭百年见状,迅速朝着锁链口一戳,左右拧了拧,“咔嚓”一声铁锁开了,铁链哗啦啦滑落在地。 外间火光沖天,熊熊燃烧的大火如吐着信子的蛇,吞噬着一间间牢房,火焰的尽头隐约有几缕乌黑的浓烟,为这片燃烧的土地增添了诡异气息。官差们提着水桶救火,一桶接着一桶,急促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场面一片混乱。 郭百年望着那片火光,惊愕地张着嘴,生平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火,真是一场美丽又魔幻的毁灭。寻梦也呆了一瞬,火势蔓延极快,已经波及到他们的牢房。他们要快点离开这里,否则肯定会被这蔓延的火势吞没了。
第8页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在几句无声的对话之后,他们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逃狱。 两人朝着火光对面的出口跑去,刚跑出几步,意外撞上了一群官差。两人一个急剎脚,折向侧边,那群官差却顺势跟了上来,紧追不放。两人慌不择路,只知往无人处沖,跌跌撞撞进了死胡同。 糟了,没有路了。 面前是一堵朱紫色的土夯围墙,围墙旁有一棵粗壮的老槐树,树干高耸入天,树枝延伸至墙外。 寻梦深知,既然逃狱就必须逃走,否则被抓回去,那就是罪加一等。她观察地形,为今之计,只有借着槐树枝翻出围墙了。她当机立断,一推郭百年:“上树。” “啊?我……我怕高。”郭百年缩了缩脖子,浑身露着怯意。 这种紧要关头,寻梦怎容他露怯,狠狠将他推向树干:“要命就爬,要死就待着。” 郭百年深吸一口气,颤抖地摸上了粗糙的树干。在寻梦的推举下,他攀上了树干,可惜才登了两步,哗啦滑落在地。 寻梦甩了甩被他压疼的手,不耐道:“你倒是往上爬啊!”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郭百年心一横,如赴死的壮士一般,再度抱住树干。这次,他汲取教训,踩着槐树干的裂缝,稳稳地爬上去。他趴在树枝上,偷偷向下瞄了一眼,吓得紧紧抱住了枝干。 官差已经追至眼前。 寻梦也不再耽搁,轻盈地爬上树,可爬到一半却受到一股阻力,原来她身后的布包被人拉住了。她一只手抱着树干,一只手腾空去拉扯布包,可她力气太小,完全抵不住底下人的拉扯。 布包最终被扯落了。 寻梦惊叫一声,那里面装着她所有的家当,盘缠、衣衫、袖箭,还有长沙国的举荐凭证。她本能就要跳下去抢回来,但是上方的郭百年拉住了她。 尽管他惧高,仍然腾出一只手拉她,劝道:“你不要命了,走。” 寻梦权衡一番,咬着牙放弃了。 两人再无挂碍,一口气攀上了围墙,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清风撩起水面的涟漪,碎裂了一河的月影,璀璨如斑斓的星河,在寂静的夜色里轻舞。这一瞬间,他们惊住了,不是为夜景,而是为一个认知:围墙外不是陆地,而是一条河。 谁能想到京兆狱竟然是临水而建的? 夜色太深,寻梦望不到河的那一端,无法判断这条河的宽度,但显然这条河不窄。现下是春夜里,河水沁凉,他们能游到河对岸吗?她可不想前脚逃出牢狱,后脚死在河里。她抬眸询问郭百年,那疑惑的眼眸里似在询问:跳还是不跳? 郭百年眉头微蹙,脸色有些凝重,不知在思考,还是在挣扎。然而,他没有时间考虑了,官差不知何时集合了弓箭手,箭羽如流星一般“唰唰”地朝他们飞来。 他不再犹豫,拉着她纵身跳入河里。 扑通——寂静的河面激起一丈水花,顷刻又归于平静。 寻梦一入水,便被河水冻得四肢僵硬,她低估了春夜的河水,真是刺骨透心的凉。但人到了生死关头,所有的潜能都会被激发出来,比如此刻的她。 不知游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她咬着牙,紧跟着郭百年,一点点游到了河对岸。她疲累地坐在水岸,挤着衣衫中的水,搓着冻僵的手脚,凉风一过,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这一颤被郭百年瞧了去,他借着月光打量着寻梦,只见她的衣衫被河水浸透,湿漉漉地贴着她的肌肤,那瘦弱的身子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嘴上调侃道:“寻兄,你泡了水,怎么越发清秀瘦弱了?” 这无心之言落进寻梦耳中,犹如晴天霹雳,光顾着逃命,忘了掩饰女子身份了。她提着衣襟晃了晃,灌了一股子凉风入胸,将贴身的衣衫抖开了。 她这才回头,干干一笑:“家境清寒,吃食太少。” 郭百年爽朗地大笑起来,显然知晓这是她的戏言,有些人天生就瘦弱,与家境无关,与吃食也无关。 寻梦卷着衣袖,再也拧不出一滴水。她抖了抖皱巴巴的衣衫,借着月光打量四周的景致。河岸有一条小道,不知通往何处,背后不远处,丛林深深,一片漆黑,方圆几百米似乎无人居住。 她问道:“郭兄,我们这是到了长安城外了?” “不,我们还没出长安城。”郭百年拍了拍衣袖,站了起来,“这里是长安城东北向一处皇家别院,素来无人居住。”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夹杂着几句对话。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传递的讯息:官差追来了。 此处太过空旷,一览无余,不利于躲藏,两人悄悄潜入树林,躲在一处灌木丛后,果然看见一伙官差探头探脑地搜寻着。 一波官差过去,郭百年正欲走出灌木丛,寻梦一把拉住了他。外间又一群官差走了过来,一阵窸窸窣窣地搜寻,一无所获,他们正要往前而去,变故发生了—— “啊切!”寻梦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她似乎着凉了,浑身发冷,眼睛涩涩然。 “什么人?”官差出口询问,见无人应答,朝着灌木丛围去。
第9页 祸是她引起的,寻梦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 话落,她闪身冲出灌木丛,身后的郭百年张了张嘴,来不及叫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被官差围追而去。 寻梦一路猛跑,阴差阳错躲进了一处竹林,身后脚步声渐远,他们没有再追上来。她放慢了步子,风掠竹叶,唰唰作响,这响声中似有哗哗的水声。 她心生好奇,循声而去,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假山前。这假山天然生成,隐约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上面刻着两个篆体“温池”。 她沿着小道走进去,七拐八绕,果然寻到了一汪清泉。水流从石砌的池壁流泻而下,注入池中,哗哗作响。 寻梦怔住了,池中有人。 那年轻的男子闭着双眼,神态悠然,在月光的映照下,白皙的肌肤蒙上了一层清冷的幽光,宛如高洁不可侵犯的神明。 忽然,一只灰色雀鹰直直向她冲来,亮着利爪攻击她。 寻梦猛然回神,本能地躲避了它的攻击,可这小傢伙一击不成,再次袭来。寻梦手中无利器,下手又留了情,被这小傢伙逼得步步后退,不慎摔在地上。她抓起地上的碎石,正要给它致命一击—— 一声口哨响起,那只雀鹰瞬间飞离而去。 “你是什么人?”背后传来悠扬又邪魅的嗓音。 第5章 第5章 温池偶遇 月光下站着一人,手臂上托着那只雀鹰。此人年岁与寻梦相仿,一身玄色曲裾华服,头上戴着远游冠,黑眸亮若星辰,薄唇嫣红如血,姿容比寻常女子还要美貌,但他浑身透着一股邪气。 这男子并不是水中的男子。 男子瞧着她半湿不干的衣衫,摸着雀鹰光滑的羽毛,声线微扬:“你是京兆狱的逃犯?” 这话两三分疑问,七八分肯定。 寻梦分不清他是敌是友,看他衣着气度不像寻常百姓。她不动声色后退一步,逮着时机要熘走,那人身形一闪,快她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而那只雀鹰识趣地落在一旁的假山上。 “呵呵……想跑了?”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笑盈盈道,“京兆狱守备深严,十五年来,从未有人逃出来过。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寻梦瞳孔一缩,她竟是第一个成功逃出京兆狱之人?这事隐隐有些蹊跷。那场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为何没有人替他们开牢门?牢中其他人有呼救过吗?还有…… 今夜的逃亡太成功了,细细想来处处是破绽。 “你是哑巴吗?”玄衣男子仿佛失去了耐心,声音越发幽暗寒凉。 寻梦长睫一闪,白了他一眼:“你问了,我便要答吗?” 玄衣男子微怔,旋即幽幽笑道:“我问了你自然要答,否则你会变成真哑巴。” 他面带微笑,话语轻巧,仿佛割人舌头这等事如切个菜般简单。 寻梦心中微颤,莫名心惧。 “六弟。”声音淡若薰风,悦耳动听,随之而来一个蓝色曲裾锦衣男子。 他从侧边的假山后走出来,手中拄着一支细长的竹杖,眼睛蒙着白纱,月光铺在他的身上,光影流转,如诗如画,叫人挪不开眼。他正是水中那个男子,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温润书生。 可惜,他竟然患有眼疾。 玄衣男子敛了敛周身的邪气,迈出一步想去扶他,又犹豫了,只轻轻唤道:“三哥。” 蒙纱男子拄着竹杖站在那里,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声音温柔似和煦的清风:“六弟,你莫要吓他了。” 玄衣男子不以为意:“三哥,他可不是普通人,他是京兆狱的逃犯。” “哦?”蒙纱男子吃惊,“你犯了何罪?” 他明明患有眼疾,蒙着白纱,可当他面向她,寻梦生出被人打量的错觉。他那般淡若薰风的声音好像有魔力一般,蛊惑着她去回答,而她也果然鬼使神差般地回道:“殴打官差,忤逆上卿。” “上卿?”蒙纱男子偏头思索,片刻说道,“朝中上卿寥寥可数,不知你忤逆的是谁?” 若是换了别人,寻梦大约不想理会,可眼前这个温润的男子,让人不忍拒绝。她抿了抿唇,答道:“江玄之。” “竟然是他。”玄衣男子抢先道,瞳眸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 “江御史虽说疏离冷淡了些,但着实是个好相与的谦谦君子,你如何会得罪他?”蒙纱男子似乎知晓江玄之,言语中透露出对江玄之的赞赏之意。 “什么好相与的谦谦君子,我不过弄脏了他的衣衫……” “你弄脏了他的衣衫?”玄衣男子兴奋打断她,忽然狂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真想看看他的狼狈样!” 他素来瞧不惯江玄之清高疏离,不染尘埃的风姿,又听闻他爱洁,早想一睹他身染污垢的模样,只是尚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如今碰到个“志同道合”的男子,做了他未做之事,他看她的目光不由柔和了一些。 寻梦本想好好发一顿牢骚,忽然被人抢了话,心中隐隐不快,对他的转变更是莫名其妙,莫非他与江玄之有仇?她可不想捲入别人的纷争,当即辞道:“你们该问的也问了,恕我先行告辞。”
第10页 “等等。”玄衣男子探究地打量着她,邪气一笑,“你是京兆狱的逃犯,我要将你送回京兆狱。” 寻梦瞥眼瞧去,撞上他墨沉的眼眸,四目相对,一个邪气幽深,一个狡黠敏慧。 良久,她虚虚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假笑,神情笃定道:“你不会。” “何以见得?”玄衣男子整了整衣衫,负手而立。 “啊切——”寻梦打了一个喷嚏,摸了摸鼻子,“其一,你无意管闲事,否则,当你得知我是越狱逃犯之时,你就会直接将我捉拿了。其二,你听闻我弄脏了江玄之的衣衫,兴奋地大笑起来,显然你与他不睦,至少有隙。所以,你不会将我送回京兆狱。” 玄衣男子挑了挑眉,笑道:“你倒是聪明,可是,我也没说会放你离开。” “你想怎样?”她双手怀胸,镇定悠然又不减气势。实际上,这个姿势可以抵御春夜里的凉风。 “不想怎样。我只是好奇,长安城守备森严,你一个逃犯,要如何逃离长安城?” “逃离?我为何要逃离?”寻梦不探一探柏梁台,绝不会离开长安。她狡黠一笑,“今日是逃犯,明日可就未必了。” 她要以钱币赎刑,然后取回布包,拿着长沙国举荐凭证去宫中任职。 玄衣男子自然也想到了赎刑,但他瞧此人一身粗布麻衣,举止气度并不像商人,如何拿得出几十万钱? 他问道:“你要如何赎刑?” 寻梦正欲再答,浑身一抖,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气从毛孔钻入心底。头有些昏沉,脚步也晃了晃,但她强撑着昏沉的意识,定定站在那里没有倒下去。 蒙纱男子双目失明,听力极佳,听到她细微的脚步声,联合先前的喷嚏,便知她受了寒,说道:“你受了凉,不如在此过一夜。” 此刻,寻梦昏昏沉沉,只想倒在床榻睡觉,也不故作推辞。 寻梦在侍从的指引下,来到一处雅致的居室。这居室暗色系为主,布局宽敞大气,陈设简单,一张堆着书卷的矮几,一张镂空雕花折屏,隐约可见折屏后的矮榻。 她脚步虚浮,脑袋昏沉,随意看了一眼,关了门往折屏后走去。 榻上放着一件浅色寝衣。 寻梦摸了摸身上衣衫,尚有一丝潮意,又瞥向室外,犹豫片刻,抖开了衣衫。这衣衫应当是新的,也不知按谁的尺寸做的,穿在她身上极其宽大,不过穿着就寝倒也无所谓。 她再也撑不住那阵疲惫的晕眩感,倒在床榻上。 叩叩叩——门外传来叩门声,不急不缓,颇有礼数。 寻梦的意识被人叩醒,细长的睫毛抖了抖,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头顶的居室在她眼前晃动,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拉着她,不停地往深渊处坠去。她挣扎着坐了起来,眼前的居室如陀螺一般转着圈,令她几欲昏厥。 她闭上眼静坐在床榻,听得扣门声又起,无奈地踩着木屐鞋,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室门一开,那个身量不高的青衣侍从站在那里。寻梦觉得他十分眼熟,略一思索,才想起这人就是刚刚引她过来的侍从,名唤林宁。 林宁一只手托着一碗汤药,一只手微抬,做着敲门的姿势,这一瞬间却愣住了。 他惊讶地打量着月下的寻梦,只见她挽着松垮而凌乱的发髻,身着宽大的浅色寝衣,脚下踩着木屐鞋,姿态慵懒,似醒非醒。这般仪态着实失礼,所幸他常年跟随自家主君,练得一身处变不惊,愣了片刻便神色如常道:“奴婢奉命送姜汤过来。” 寻梦迷糊地扶着门框,眯着一条眼缝,这才瞧清林宁手中的汤药,没想到那个蒙纱男子还挺细心周全。 “多谢了。”她端起姜汤,咕噜咕噜一饮而尽,重重放下药碗,朝着他懒懒一笑。 这么粗鲁的姿势让林宁又是一愣,他微微敛目,极其有礼道:“尊驾早些安寝。” 寻梦脑袋昏沉,困顿不堪,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折回床榻,倒头睡了过去。 晨光熹微,榻上之人懒懒地伸了伸手,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视线扫过居室,落在折屏旁的衣衫上,她低头瞅了瞅身上的寝衣,起身走过去摸了摸自己的衣衫,晾了一夜总算干了。 换回了粗布麻衣,她悄悄探出居室,院外薄雾瀰漫,空无一人。清冽的气息隐隐传入鼻间,那是一种微凉而清甜的幽香,直觉是某种花木之气。 这花香甚是好闻,她不由循香而去。 这院落空旷鲜少有人,一路行去竟未遇到一个僕从。穿过水榭长廊,绕过几株矮柏树,花香愈浓。前面是一处花圃,一簇簇白色的花朵争相竟放。微风一过,那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寻梦一时恍神,不经意捕捉到一个人影,昨夜所见的蒙纱男子。 他拄着竹杖站在四角亭外,一身蓝色曲裾笼在熹微的光影之中,白纱随风轻扬,朦胧又飘逸。他所站的角度有些奇怪,侧光而立,面向花圃,那姿势像极了在“赏花”,又或许真的在“赏花”。 寻梦想着昨夜承蒙此人援手相助,该过去道一声谢,才踏出一步,便见林宁领着一人朝他走去。她轻轻挪了挪脚,躲在树后,定睛一看,竟是京兆尹钱复。
第11页 甫一靠近蒙纱男子,他颤颤巍巍地行了个正规揖礼:“见过明王。” 明王?蒙纱男子竟然是明王刘济?关于明王的传闻,她倒是听过一些。 传闻他是当朝皇后唯一的儿子,聪慧明达,尤善诗书,甚得陛下宠爱,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这天之骄子突然隐匿皇城,深居简出了。 炎朝皇子满十八岁便会受封为王,迁居封地,而封号大多来源于郡名国名。刘济早已逾十八,却没有迁往封地,而明王这个封号也并不属于郡名国名。这一点着实奇怪。 莫非陛下对他寄予厚望,欲封他为太子,只是碍于他的眼疾,暂封为明王? “钱令尹,不知你京兆狱的官差围在孤的院落外,意欲何为?”刘济的语调一直清清淡淡,温温润润,如和风细雨滋润心田,让人生不出抗拒之心。 “昨夜京兆狱有人逃狱,衙差们追捕逃犯至此……” “追捕逃犯?”刘济忽然打断了他,加重了语气,“你是说孤藏匿逃犯?” “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钱复急得满头大汗,摸了一把额头,结结巴巴说不清了。 寻梦不由暗暗摇头,钱复这个京兆尹做得真是窝囊,一点文人风骨都没有。谁都不敢得罪,偏偏哪里都不讨好。 “钱令尹,你若真想搜查院落,大可明着向孤知会一声,孤不是不讲理之人,不会阻拦你办案。但是,你的人这般不声不响围在院外,窥视着院中人,实在是叫人心中不悦。” “是是是……都是一场误会,下官这就让人撤了去。”钱复完全失了主意,只知低头附和。 “如此甚好,你去吧。”刘济交待完也不再留他,简明扼要地将人打发走了。 待钱复的脚步声消失,他才道:“出来吧。” 寻梦缩了缩脖子,左右看看,狐疑地想道:他在唤她?她犹豫着是否要走出去,见他的脸一偏,准确无误地对着她所在的方位。 她避无可避,走过去向着他行了一个揖礼:“见过明王。” 刘济缓缓偏头,面向着园圃中的一簇簇白花,平静地下了逐客令:“孤已经替你将官差支走了,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明王,为何要助我?”他们素不相识,为何要留她歇一夜?又为何助她支走官差? 静默,一阵长久的静默。 刘济久久的沉默,久到空气中的薄雾被日光碟机散殆尽,久到寻梦失了耐心将要离去,他才缓缓说道:“即使入了狱,也未必有罪,孤该给你个机会。” 从前,他锋芒毕露,是非分明,并不是那么宽容,而如今他想改变。 他拄着竹杖飘然远去,下脚果断,步履流畅。若不是那根竹杖和那块蒙纱,与常人又有何区别? 第6章 第6章 投壶比试 寻梦默默站了一瞬,莫名被扯入一股巨大的哀痛之中。 她微微蹙眉,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玄底色金绣曲裾的男子站在那里。他的肩上伏着一只雀鹰,正是昨夜的玄衣男子,不,他是六皇子殿下刘晞。 他的目光锁在刘济身上,眸底的哀痛如汹涌的潮水,将整个花圃淹没殆尽。 那是什么眼神?兄弟情深?禁忌之爱?她不知该如何形容。 刘晞朝她望来,眼底的哀痛如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邪肆和慵懒。他甩着长长的衣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寻梦朝着他一揖:“见过六殿下。” 奚落之言尚未出口,平白受了一礼,他愣了片刻,勾起一抹懒懒的笑。他围着她上下打量着,嘴里念叨着鄙夷的话:“啧啧,真是没瞧出来,你也懂礼仪?” 寻梦听着他的冷嘲热讽,一点反驳的心思也没有,只道:“在下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她要速速去筹钱赎刑,不想手臂一紧,被他重重一拉,当即一阵天旋地转,直直向后栽去。 刘晞一时情急,随手一拉,未料到用力过猛,而她又瘦弱单薄得如同一块轻纱,不偏不倚地朝着他倒来。千钧之际,他一个敏捷转身,哗啦地跳开了。 寻梦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令她皮肉生疼,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沉浸在天旋地转中,原来她的风寒并未痊癒。 刘晞察觉到不对劲,轻轻踢了踢她的脚,见她死人一般毫无反应,俯身凑过去拍着她的脸叫唤。掌心的触感柔嫩滑腻,女子也不遑多让,他不由一顿,无意识地摸着她的脸,不松手了。 寻梦怒火中烧,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拽,将他抵在了地上。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正欲抬手伦过去,听得一声惊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六殿下。”林宁疾步走了过来,怪异地看着两人,“你们……” 实在是有失体统! 寻梦深吸一口气,生生咽下了这口怒气,站起来抖着衣衫上的尘土,而刘晞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寻梦,一双美眸闪着好奇,又蕴涵着智慧的微光。 林宁轻轻一咳,拉回了刘晞的心神,恭敬道:“六殿下,主君说您在这里待得够久了,该回去了。” “我才住了两日,三哥怎么不容我多住几日?”刘晞显然不想离开,死缠烂打道。
第12页 “主君喜欢清静。”林宁躬身施礼,交待完刘济的话,便离开了。 刘晞耷拉个脑袋,怏怏不快,又无可奈何,谁的话他都可以不听,唯独不会拂逆三哥的意思。他抿了抿唇,瞥见寻梦朝院落外走去,当即跟了上去:“你去哪儿?” 寻梦正在盘算着如何筹钱,闻言忽然停住,笑眯眯问他:“六殿下可知长安何处设有赌局?” 传闻刘晞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醉心于声色犬马,呼卢喝雉,好不逍遥快活。这话问他最恰当不过了。 “赌局?”刘晞的面容闪过一道亮光,乌亮的眼珠子转了转,瞬间想通了一些事,“你想去赌钱,然后自赎刑罚?” 寻梦淡笑不语,正是如此打算的。京兆狱逃犯这个身份实在不堪,她要想办法抹去这个污点,而她没有时间慢慢筹钱,赌局是来钱最快的手段了。 章台路是长安玩乐集聚地,流云坊是长安最有名的舞坊之一。坊内大多是贵族子弟,衣着光鲜,作风奢靡,明着听曲赏舞,暗着私设赌局,常常一掷千金。 寻梦随刘晞入内,余光观察着坊内的情形。台上几个舞姬身段婀娜,广袖舒展,和着低婉的琴音翩翩起舞,台下贵族子弟们三五成群,玩着各自的娱乐项目,笑语喧譁,热闹非凡。 长安时兴“六博棋”。六博棋包含棋盘,棋子,骰子三部分,博法以杀“枭”为胜。对博的双方各有六枚棋子,一枚代表“枭”,五枚称“散”。双方轮流掷骰子,再根据掷得的骰子数行棋,调兵遣将,互相逼迫,争取时机杀掉对方的“枭”。 这仅仅是流行的一种赌局而已,事实上,赌法花样百出,诸如斗鸡走狗、赌马蹴鞠等各类玩乐都可以作为赌局,而这些人只是图个乐子而已。 寻梦从不涉足赌博之地,更不会玩“六博棋”,围观了一局,算是大致看明白了。这赌法重点在掷骰子,输赢的偶然性太大,纵然她跟从外祖父学过掷骰子,也并无十足的把握取胜,而她此行是为钱财而来,万万输不得。 她四处张望,无意间瞥见角落围着一群人,时不时爆出喝彩声。 刘晞正好观望完一局六博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盈盈道:“你对投壶有兴趣?” 投壶原是士大夫宴饮的一种投掷游戏,也是一种礼仪,通常以盛酒的壶口作标,在一定的距离内投矢,投入多者为胜。后来投壶游戏渐渐盛行,成为贵族们喜爱的消闲娱乐。投壶用具也专门由工匠铸造,高两尺,长脖大肚,金银装饰雕镂,称为高壶。 两人走了过去,那群衣着华丽的贵族子弟古怪地瞧着他们,鄙夷而嫌弃的目光落在一身粗布麻衣的寻梦身上,他们不明白一个锦衣贵族为何与一个麻衣百姓走在一起,实在是有失身份。 坊内处处锦缎华衣,寻梦这一身粗布麻衣十分惹眼,像是白米粥中掉落一粒黑豆,让人忍不住捞起来丢弃了。刘晞不以为意,他堂堂皇子殿下在外人看来无限尊贵荣宠,可实际如何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寻梦越过众人,执起一支箭,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那神情几分好奇,几分疑惑,几分迷茫。 旁边的一个贵族子弟跳出来奚落道:“粗布贱民懂投壶这等高雅的游戏吗?” 话落,附和声此起彼伏,一口一个贱民,说话一个比一个难听。 刘晞抱胸而立,邪魅的脸上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纵然心中无贵贱之别,但他与寻梦也算不上友人,不必替她出头,何况她也并不是软柿子,谁会吃亏还说不定呢。 寻梦胸中含怒,什么贵族子弟,谈吐举止与卖菜摊贩有何区别?但怒归怒,她到底没有发作。她掂着手中的箭,长臂一挥,将手中的箭投向壶口,因用力过猛丢过头了。 人群爆出一阵闹笑,交头接耳,大有“果然不懂”的意思。 寻梦又取了一支箭,微微收了点力道,又因力度太小,打在了壶身,弹落在地。 人群又是一阵闹笑,一个个看耍猴似的,好不欢乐。 寻梦取了第三支箭,箭势如风,正中壶心。人群静了一瞬,有人窃窃私语。她扫了一眼人群,对着刚才开口的那个贵族子弟道:“不如我们比一场!”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直截了当的挑战。 那少年耻于与贱民比试,又不甘屈于寻梦的气势,在旁边人的怂恿下,挺直腰板站了出来:“比就比,我岂会怕你一个贱民!” 三投一中而已,与他相比差远了。他走到矮几前,抱起几支箭,挑衅地瞥了寻梦一眼。 “且慢。”寻梦叫住了他,“既是比试,总要彩头吧?” “彩头?”那少年大笑起来,“我倒是无所谓,可是你……拿得出彩头吗?”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寻梦将手中的箭塞入他的怀中,“便以五十万钱为彩头,如何?” 少年的脸色瞬间变了,黑着一张脸道:“你……你穷疯了!” 他爹在朝为官,秩比千石,一年下来也不过八万钱。这贱民一开口就五十万钱,不是穷疯了吗? “不敢比了吗?”寻梦低低嘆息,“不敢比就算了。”
第13页 “跟他比……”少年身旁的贵族子弟怂恿着他,纷纷表示会凑他钱币,何况他又不会输,怕这个贱民做什么!几番商议之后,那少年再度鼓起胆,接下了寻梦的挑战。 少年当先站在了投壶点,他的心理素质不太好,因赌注过大,握着箭的手微微颤抖,迟迟没有投出去。在同伴们的催促与鼓励下,他心一横,抛开一切杂念,狠狠投了出去。 箭滑出一个弧度,不偏不倚正中壶心,人群爆出一阵喝彩声。 少年轻吁了一口气,首战告捷,他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下手越发果断利落。一支支箭被投入壶中,越到后面壶口越窄,难度越大,他也越发慎重起来。可惜,最后一支箭的箭头打在壶口,弹了出去。 十有九中,不算完美,但也算是不错的水平了。 轮到寻梦投壶,她不紧不慢站在投壶点,若有所思地掂着手中的箭,扬手一投,正中壶心。她下手利落,箭羽如风,接连不断地落进壶中。 一连进了九支箭,她笑盈盈地把玩着最后这支箭,迟迟不投出去。 围观的人群凝神屏气,翘首以望,那神色比寻梦还要紧张。那少年看似神色如常,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袖袍下的手也不知不觉紧紧捏成了拳。真正面色如常的人大约只有刘晞,他是纯粹的看戏者,谁输谁赢都无关紧要。 寻梦轻轻丢出了最后一支箭,姿态轻松潇洒,那支箭在万众瞩目下,划出一个流畅的弧度,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壶中。 十投十中,真是一个完美的落幕。 输赢已定,那少年思及五十万钱的彩头,浑身瘫软,幸好被身后的同伴扶住了。他盯着向他走过来的寻梦,眼珠微转,断断续续道:“我……我回家……取钱……” 那神情分明是想熘了,寻梦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嘻嘻道:“取个钱而已,让你的同伴去就行了,你嘛,还是留下来听曲赏舞吧。” 不由分说,拉着那少年跪坐在了软垫上。 那少年如坐针毡,推说人有三急,寻梦低着头,以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愿赌服输,今日这事我占了一个理字,你便是权势滔天也不顶用。瞧见旁边那位了吗?他是当今的六殿下,也是我的靠山。” 少年眉峰微皱,听闻六殿下爱逛长安街,只是从不暴露身份。他父亲近两年新升迁,他虽然跟着沾光,偶有出入宫廷,但从未与六殿下照过面。 那人当真是六殿下吗? 见少年不信,寻梦越发压低了声音:“你不信?你想想,我区区一个贱民,若无倚仗,怎敢与你们比试?” 她说得煞有介事,少年成功被糊弄住了,面色苍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再也不想着尿遁了。试想,堂堂皇子殿下要寻流云坊的一个常客,那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吗? 铮铮铮……明快的古琴声悠扬荡开,环绕流云坊,一个倾城妩媚的红衣舞姬踏琴而来,玉手高举,露出一截葱白的手臂,腰肢回旋扭动,似暗夜盛开的曼陀罗花,热情又神秘。 舞姬一出场,喧闹的流云坊立时静了下来,男子们好似被摄住了魂魄,一个个如痴如醉,目不转睛地看向台中央。身旁的少年微微张着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寻梦暗暗咂舌,默默将他鄙夷了个百八十遍。 她意兴阑珊地瞧着台上的舞姬,那舞姬生得貌美,一颦一动俱是风情,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向她邻桌的刘晞。寻梦偏头看去,见刘晞提着酒壶自斟自饮,眉眼含笑,说不清的邪肆风流。 啧啧,摆出这么一副姿态,明目张胆勾引台上舞姬? 忽然,一群持刀蒙面人闯了进来,惊得坊内人如鸟兽般四处逃散。 刘晞目光一凌,右手的酒壶化作暗器飞了出去,左手往桌案一削,酒盏也被扫了出去,瞬间砸中了两个蒙面人。酒壶一碎,酒香四溢,坊内人越发惊慌失措,哄乱成一团。 一时不察,寻梦身边的少年也趁乱熘走了。她眼尖地追上去,却被人群沖得频频后退,待人群散去再回头,哪里还寻得到那少年的踪影。她恼火地倚靠着柱子,观望着坊内的动静。 刘晞长臂一抬,将面前的案几丢了出去,挡住了蒙面人的去路。他的武功不弱,但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抵不住一群蒙面人的围攻,渐渐落了下风。 蒙面人并不纠缠,甩开刘晞往后院跑去,又被台上的红衣舞姬拦住了。她姿态柔美,一招一式像花间的红蝶飞舞,下手毒辣似树丛中的毒蛛,叫人防不胜防。但她毕竟是弱质女流,哪是蒙面人的对手,胸前中了一招,被迫得摔下台来。 刘晞眼明手快地冲上前,伸手一捞,揽住了她的细腰,而舞姬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两人一个旋转回身,如一只红玄相间的蝴蝶,稳稳地落在坊中心。 坊内人散尽,四周静悄悄的,寻梦站在一旁,见到这一幕,不由暗暗赞嘆:刘晞这一招“英雄救美”使得真是漂亮极了。 “云萦姑子,可以松手了吗?”刘晞偏了偏头,煞风景地打破了一室寂静。 云萦怔了怔,尴尬地收回搭在刘晞肩上的手臂,盈盈施了个女子礼:“多谢六殿下相救。” 她认识刘晞,不过并不熟悉。 刘晞点点头,狐疑地望向后院的方向,蒙面人的功力在他之上,但似乎不想纠缠,甩了他直奔后院,到底是何缘故?他正要探一探,一群官差冲进坊内,将整个流云坊控住了。
第14页 第7章 第7章 搜捕盗贼 寻梦好奇地望过去,一望之下惊得魂飞魄散,只见那熟悉的白衣男子迎面行来,广袖微拂,一举一动无不透着高贵优雅,看似平易近人,又带着骨子里的淡漠疏离。 她忍不住想躲到柱子后,转念一想,都撞个正着了,还躲什么?当即抬头挺胸站着,佯装出一副平静的神色。 她捧着一颗紧张的心,思索着应对之策。 若他要将她逮回去,她便抬出那五十万钱自赎其刑。可这五十万钱尚未到手,输钱的少年逃得无影无踪,如何让人信服?幸好刘晞可以证明,但那人自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未必会帮自己。 一时心思百转,那抹白衣从她身侧掠过,无只言片语,也无一丝停顿,甚至没留下一个眼神,寻梦怅然若失,枉她紧张不安,结果竟然被忽视了。 江玄之目不斜视,缓缓走到刘晞身前,恭恭敬敬朝着他行了一礼:“见过六殿下。” 刘晞回礼,唇角露出一贯的邪魅笑容,眸底有淡淡的凉意:“不知江御史如此大张旗鼓,所为何事?” “抓人。”江玄之轻声答道。 轻飘飘的两个字如玉石般温和,可寻梦听来,犹如五雷轰顶,震得她四肢僵硬,果然是来抓她的。一颗沉静的心又拧了起来,该如何是好? 若是被抓回去,再要逃狱就难了。 “哦?长安素来归京兆尹管辖,江御史为何要横插一手?”刘晞言语中有淡淡的责难,怪他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长安近来盗贼猖獗,屡屡犯案,百姓不胜其扰。陛下命我亲自督察此事,我自是不敢懈怠。”他不卑不亢,言语淡淡,“我等追一群蒙面盗贼至此,不知六殿下是否见到了?” 一声不吭的寻梦默默松了口气,原来是追捕盗贼而来。 “蒙面盗贼?”刘晞沉了沉眼,难得露出一丝慎重,“见是见到了,不过这么久了,许是逃远了吧。” “搜。”江玄之简明扼要下了命令。 “且慢。”眼见官差要冲进后院,云萦大叫一声,柔媚的声线中似有无穷的力量。 她慢悠悠走到江玄之面前:“江御史,后院多是舞姬,恐有不便,不如我让她们先行出来?” 江玄之长长的睫毛轻轻闪了闪,温和而简洁道:“好。” 不多时,一群舞姬低眉顺目地走出来,个个身姿窈窕,花容月貌,自成一道风景。 可惜,这道风景除了寻梦,吸引不了在场诸人的兴致。那群官差个个严阵以待,目不斜视,显然,江玄之所领的官差与那日京兆府的官差不同。 “进去搜。”江玄之一声令下,官差迅速闯入后院。 顿了顿,他又吩咐道:“蓝羽,你也去。” “诺。”他身后的墨衣护卫开口道,语气如他的人那般冷冰冰。 他行动迅速,犹如一阵寒风,瞬间刮去了后院。 室内鸦雀无声,等待漫长无边。 寻梦趁无人注意,悄悄向后挪了挪。眼眸一转,无人察觉,她便继续挪,一点点挪,锲而不捨地挪。眼看胜利在望,耳边飘来玉石般的声音,在她听来犹如鬼魅魔音。 “你想挪去哪儿?” 她一个激灵,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眸。那瞳眸深邃如碧天蓝海,清凉如山中清湖,让人猜不透他的情绪,只觉得平静,无与伦比的平静。 她抿了抿唇,灵光一闪,无耻盗用了先前那少年的急智,讪讪道:“人有三急……” “嗯……”江玄之沉吟,状似无意地拉长了尾音。 寻梦自以为计成放松警惕之时,他幽幽道:“我与你一道。” “……”寻梦怀疑自己幻听了,静默一瞬,结结巴巴拒绝道,“不……不必了……” 可惜,她压根无法拒绝江玄之的“好意”,他挡住了她的退路,又惊觉离得太近,微微后退,有意无意拉开两人的距离:“走吧,去后院。” 寻梦的脸一阵白一阵红,这算什么?被嫌弃了?她虽着布衣,但好歹干净清爽,竟然被嫌弃了。她眯眼笑了起来:“江御史盛情难却,我岂敢不遵从呢?” 话落,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江玄之的衣袖。 时间似乎静止了。 刘晞惊愕地望着两人相接触的地方,他与江玄之不算熟,但也深知他有洁癖,从不与人有肢体接触。可是,他见到了什么? 江玄之的身躯僵在那里,修眉深深蹙了起来。所幸他一身好修养,没有当即甩开她,而是冷冷地看着黏在他衣袖上的那只手,眸底压着深深的厌恶,嘴里挤出两个字:“放手。” 寻梦置若罔闻,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一动不动。 不是厌恶吗?厌恶死你。 大庭广众之下,江玄之也不想纠缠,用仅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如果你还想要你的举荐凭证……” 话到这份上,寻梦立刻明白,她的布包落在了江玄之手中。想到长安之行的目的,她立刻松了手,不再做意气之争,而是换了一副软骨头模样。 江玄之伸出两根手指,优雅地弹了弹衣袖上那肉眼不可见的“脏东西”,挺直修竹般的嵴背,目视前方:“随我来。”
第15页 这一试探便知寻梦在意那份举荐凭证,如今拿捏住她的把柄,再也不怕她不受控了。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茅房。 做戏要做全套,寻梦当即一让,恭敬道:“江御史,请。” “不必了。”江玄之长身玉立,清隽无尘。 他眼角撇向寻梦,隐含警告:“你去吧。” 寻梦收到他警告的眼神,低着头慢吞吞走进去。刚入茅房便一手捂着口鼻,这气味真是熏人。江玄之身患洁癖之症,应当不会随意使用这种茅房,真想窥一窥他家中的茅房是何等清洁。 她算着时辰,估摸差不多了,伸手去拉竹帘,意外听见外面一段对话。 蓝羽:“主君,都搜遍了,没有任何可疑之物。” 江玄之:“坊内有密室吗?” 蓝羽:“没有,应当是处理掉了,手法干净利落。” 江玄之:“嗯,你……” 寻梦侧着耳朵,忽然听不见声音了,不知不觉掀开了竹帘,见到了熟悉的白色衣摆。 江玄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平静地神色下似有探究的意味。 她若无其事掀帘而出,还没靠近他,被他一句话施了定身术。 “净手。”他侧身后退了一步,若有若无拉开与她的距离,凝视着旁边的大瓦缸。 寻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抬起袖子闻了闻:难道这么一会儿就被熏臭了?重度洁癖真是难伺候,她不情不愿地舀了一瓢水沖手。 身后的江玄之又开口:“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寻梦手上一顿,张了张口想要狡辩,却没有往下接话。在江玄之这种聪明人面前,狡辩根本无用。 江玄之胸中自有论断,幽幽地引诱道:“你如今是戴罪逃犯,想必急着自赎刑罚,倒不如暂时待在我身边,助我抓住郭百年。你的忤逆之罪一笔勾销,至于举荐凭证,我也可以替你递上去。” 这条件实在是诱人,忤逆之罪没了,她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而且江玄之替她递举荐凭证,相当于应承她入宫任职了。要知道炎朝即使有举荐,也需要等待合适的空职,而江玄之御史之尊插手此事,显然比她自己摸门道更为稳妥顺畅。 说实话,她心动了。 可是,他要抓的人是郭百年。 她与郭百年虽然相识短短一日,但他们共同经历了牢狱之灾,越狱逃亡,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她也委实喜欢他的脾性。 真要助江玄之抓他吗?答应江玄之的条件,她离柏梁台是近了一步,可是,她离道义却远了一步,如何抉择? “很难决定?”江玄之见她陷入长久的沉思,瓢中水倒完了也不自知,平静道,“你可以慢慢考虑,在我抓到郭百年之前,交易都有效。” 寻梦甩手将水瓢丢回瓦缸里,巨大的压力溅起一抹水花,沾湿了她的衣衫:“你非抓他不可吗?其实,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哐当——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江玄之墨眸一沉,飞速奔了过去。 寻梦不明所以,也快步跟了过去,只见一个人影攀着树枝,身手矫健地翻墙而去。 她怔怔然,那个背影怎么如此像郭百年?是她的错觉吗?逃狱那夜,郭百年明明声称自己怕高,不会爬树,可这人身手灵敏,显然不惧高,也会爬树,武功应当也不弱。 “别追了。”江玄之叫住了蓝羽,瞥了一眼寻梦,“你还要替他说话吗?你知道他的身份吗?你知道他为何会在此吗?” 寻梦原本只是怀疑那人像郭百年,可江玄之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郭百年的身份?仅仅是一个孤儿吗?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她那信任的天平已经在摇晃了,但他们毕竟相识一场,也算共过患难,嘴上不松口:“也许……有什么误会……” “自欺欺人。”江玄之凉凉道。 寻梦被他一噎,忍不住反驳:“江御史不是追捕盗贼而来吗?盗贼身着黑衣,你为何揪着一个布衣不放?” 郭百年真真假假,令她不敢相信,江玄之如一团迷雾,让她看不清。她大胆猜测,黑衣盗贼只是一个幌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江玄之分明冲着郭百年而来,心机不可谓不深沉。 江玄之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语气淡然:“既然如此,权当我什么也不曾说过。” 他眼眸平静如水,仿佛刚刚那段对话真的不曾发生过,像是晨间的雾气,散了也就散了。 “等等。”寻梦定定道,“我与你交易。” 以江玄之的能耐,没有她相助也迟早会抓到郭百年,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而她受郭百年矇骗,满腹疑惑,定要找他问个清楚。何况,这个交易可以让她获得自由之身和入宫任职的机会,百利而无一害。 江玄之并未因她拒绝而失落,也未因她同意而欣喜,面色平静道:“你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正说着,云萦款款而来,步履匆匆,容色有些急切。她瞧了一眼散落在地的晾衣杆,小心翼翼地柔声问道:“江御史,不知发生了何事?” 江玄之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云萦,眼底柔和如水,清越的声音动听入耳:“云萦姑子,恐怕要劳烦你去京兆府大狱走一趟了。”
第16页 云萦体态娇柔,闻言面色微怔,倒是处变不惊,柔和不减:“云萦自问安分守己,不知触犯了哪条律法,江御史要押我去牢中?” “云萦姑子是聪明人,又何必装傻呢?”江玄之说道,“窝藏逃犯,罪名可不轻。” 云萦左右看了看,一脸迷茫:“逃犯?什么逃犯?哪里来的逃犯?” “到了京兆府,你自然会知晓了。”江玄之眼底一沉,“蓝羽。” 话音未落,蓝羽的环首刀已经架在了云萦那纤细的脖颈上。刀没有出鞘,但无疑控住了云萦,令那娇柔的女子花容失色。 寻梦冷眼旁观,被他的速度所惊,不由想起郭百年。他竟能从蓝羽手中逃脱,武艺应当极好,可他竟然藏着掖着,还矇骗她,着实令人恼恨。 “这是做什么?”同样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刘晞走了过来,“江御史既未抓住逃犯,又无真凭实据,岂能平白无故将窝藏逃犯的罪名安在云萦姑子头上呢?” 江玄之静默一瞬,贊同道:“六殿下言之有理。” 他缓缓走到云萦身前,定定问道:“不知云萦姑子,是否识得郭百年?” “郭百年?何许人也?”云萦眼珠微动,镇定地回道。 “既如此,玄之唐突了。”江玄之递给蓝羽一个眼神,后者立刻收回了刀。他越过云萦,朝着刘晞微微一躬,转头瞥了寻梦一眼,眼底的意思不言而明。 寻梦会意一动,被刘晞拦住了去路:“你去哪儿?” 面前这只手养尊处优,洁白如玉,竟比女子的手还要细腻。她默默欣赏了一会儿,抬起头瞧他,笑道:“六殿下,我去哪儿……” 忽然,她闪身绕过他的手臂,回眸说道:“与你何干?” 她这般无礼,刘晞却不在意:“你若需要那五十万钱,我可以替你讨回来。” 他微微仰着脖子,神态倨傲,仿佛天生高人一等,等着旁人去求他。 寻梦瞧不惯他那种高傲的姿态,听闻此言,小人之心地想着:这人善心泛滥,必有蹊跷。 她眯着眼笑道:“六殿下既然善心泛滥,不如好好安慰受惊的云萦美人吧。” 话落,大步离去,再不理会他。 “你!”刘晞气恼,好不容易发次善心,竟然还被拒绝了。 “六殿下。”云萦低眉顺目地走到刘晞身前,眼底尽是感激之色,“多谢六殿下出言相救。” 刘晞冷哼,神色不悦,冷幽幽道:“你不必谢我,我救你不是为你,何况我也救不了你。江玄之是何许人也,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他既然认定你窝藏逃犯,必定不是空穴来风。今日他念及我皇子身份,给我一分薄面,暂且放了你,但京兆府的大牢,你显然逃脱不了。” 云萦红唇微张,目露惊讶,但顷刻又恢复了镇定,柔和笑道:“多谢六殿下提醒。” 女子有这般胆色倒真是让刘晞意外,他眼底流露出一丝赞赏:“好自为之吧。” 第8章 第8章 对峙山林 寻梦揣测过江玄之的用意。或许是让她独自与郭百年接头,然后设下陷阱,引他步步自投罗网,又或许是以她为人质,寄出血书引郭百年来救,然后布下天罗地网,将他一举拿下。 可是,两者都不是。 他好像根本不需要她相助,连着两日搜查了长安数家商铺,从舞坊到茶馆不一而足,美其名曰搜查盗贼,其实不然。具体是什么,寻梦也不知道,但显然与郭百年脱不了干系。 她被安置在御史府一处院舍,时值春夏之交,草木茂盛,花香萦绕。她倚靠着树干,聊赖地盯着花丛中蜜蜂飞舞,两日了,她被晾了两日了。 不行,不能这样遥遥无期地等下去。她霍然脱离了树干,大步走出院舍。 御史府守备不算森严,一路行去,畅通无阻,半道上撞见几个僕从正在清扫府邸。 寻梦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想起初来御史府那日。她好奇地冲进了茅房窥探,然后被震住了。御史府的茅房果然与众不同,由打磨光滑的石头砌成,清爽洁净,不见一丝污秽,隐约还能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 茅房尚且如此讲究,更别提府内其他各处。从案几柜子到门窗围栏,每日必有人打扫,几乎纤尘不染。至此,她对江玄之的洁癖之症又有了新的认知,这境界果然非一般人可比。 愣神良久,她朝江玄之的院舍走去,却在院舍门口撞见了江玄之。 他穿着一件浅色云纹刺绣锦衣,身后跟着冷若冰霜的蓝羽,这架势显然正准备出门。似是未料到寻梦会忽然闯入,他沉静的墨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一言未发。 “江御史,要出门吗?”寻梦友好地问道。 “嗯。”低沉的声音似从喉间发出来。他无意与她攀谈,偏身一让正要走,可寻梦身形一动,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抬眸对上她的眼,平静中隐含询问之意。 “若是与郭百年有关……”寻梦仰头说道,“我也去。” 纵然他不需要她相助,她却闲不住了。日日待在御史府,照她这好动的性子,非疯了不可。 江玄之沉吟道:“好,但有一条,你不能擅作主张,凡事得听我的。”
第17页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寻梦爽快地答应了。 三人由安门出城,直奔南山。日前一场不大不小的阵雨让整个山林残存了潮气,尤其是地面,偶尔不慎还会打滑。两条清晰的车痕沿山路向前蔓延,而他们正循着这个痕迹追踪而去。 寻梦跟在他们身后,满脸疑惑,照这车痕判断,所载之物应当不轻,到底是什么呢? 行至半山腰,车痕忽然中断。面前出现了两条窄小的山路,路面依稀可见几个深浅不一的脚印。道路一边的矮丛枝干零落,隐有人为踩踏的痕迹。 江玄之的目光丛车痕移到脚印上,最终锁定在那簇矮丛上:“蓝羽,过去看看。” 蓝羽快速闯进去查探了一番,不多时回禀道:“主君,里面是被丢弃的木车。” 江玄之转头问寻梦:“两条道,你觉得我们该走哪一条?” 寻梦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忽然被这么一问,倒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不太确信道:“你问我?” 见江玄之不应,她没好气道:“按这车痕的深浅判断,右边的脚印太浅,应当是左边这条道。” 江玄之目视前方,思索片刻,决断道:“好,我与你走左边这条道。蓝羽,你往右边去。” “主君……”蓝羽不放心他,语气颇为担忧。 “不必多言,小心行事。”江玄之郑重地交待了一句。 左侧的小道平缓如平地,并不是去往山顶,而是环绕着南山的一条弧形山道。 江玄之身形修长,步履和缓,姿态优雅从容,偏偏比寻梦的行速更快。寻梦脚步飞速,紧赶慢赶追上江玄之,忍不住问道:“我们在追什么物件?” 身前那人恍若未闻,行色如常,寻梦顿觉无趣,偷偷朝他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她第一次来南山,一路上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谁知身前那人冷不防停了下来。 她一时收不住脚,猛然撞了上去。 江玄之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察觉到突然扑上来的人,伸出右手一挡,隔开了两人的距离。寻梦结结实实撞上他的手臂,捂着额头,不满地瞪了过去。 他轻轻地弹了弹衣袖,神色如常地偏了偏身:“到了。” 眼前霍然开朗,脚下的小道与一条更宽的山道交汇,地上的脚印延伸而上,直至不远处的一间小茅屋。寻梦揉了揉额头,这山林中竟然会有这样一间屋舍,着实怪异。 这小茅屋年代久远,有些破败,屋内床榻矮几一应俱全,似乎有人长居于此。墙角摆着一只木箱,里面不知装了什么物件。寻梦好奇地走过去,摸了摸木质的纹路,伸手拉开木箱盖子。 江玄之静静观察着屋内的陈设,不碰任何物件,余光瞥见寻梦的举动,冷声阻止道:“别乱动。” 可惜,为时已晚,寻梦打开了木箱。 箱中盛满了五铢钱,寻梦惊得目瞪口呆,正想伸手去摸,鼻尖一缕清香飘来。她莫名一阵心慌,踉踉跄跄站不稳,仓促地扶住旁边的柜子,这才避免跌倒在地,但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干了。 箱中竟然有迷香! 江玄之见状,迅速盖上了木箱。忽听茅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淡然站在屋舍内,丝毫没有惊惶之态,今日免不了一场打斗了。 忽然,一支带火的箭羽射入茅屋内,钉在木头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看来对方无意纠缠,反而选择了一劳永逸的火攻。他权衡一番,忍着肢体接触的不适,拉着寻梦沖了出去。 屋前围满了人,约莫有二三十人,有人手持环首刀,有人提着弓箭。个个身着粗布麻衣,面上蒙着黑布,那露出来的眼眸尽是寒冽的杀意。 江玄之将寻梦安置在旁,默默塞了一物到她的掌心,小声道:“收好。” 他缓缓走到人群中,风姿翩然,从容不迫。 蒙面人一拥而上,江玄之凝神以对。 他的招式优美流畅,浑然天成,宛如林中的白凤,一举一动尽显优雅高贵。他剑锋婉转凌厉,下手极有分寸,只伤人不杀人。他刻意避开血渍,一轮过后,白衣未沾一滴血。 寻梦看呆了,他竟然可以将生死搏斗演绎得如此优美。又嘆息,他的洁癖之症严重得令人发毛,连打斗之时也不忘避开血污。 忽然,人群中窜出一人,锋利的刀锋直指江玄之的要害,寻梦惊叫:“小心!” 江玄之向后一偏,避开了心脏部位,但没有完全避开刀锋。锋利的刀尖刺入左肩,鲜血染红了他的素衣,如一朵盛开的红花,惊奇的妖艷绝美。 那人拔了剑,压低声线说道:“若是往日你尚能与我一战,但今日你中了迷香,体力不济,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紧了紧手中的刀,“江玄之,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原来,江玄之也中了迷香,难为他竟然撑了这么久。寻梦不知哪来的力气,冲到江玄之身前,望着蒙面人眸中流露出一丝祈求:“不要……” 不要杀人。 纵然他蒙着面,纵然他刻意压低声音,寻梦还是认出了他——郭百年。 郭百年因她那句“小心”分了神,收住了刀势,如今又因她这句祈求,顿住了。他犹豫片刻,目光又覆上了冰寒的杀意:“让开!”
第18页 寻梦难以置信地瞧着面前的郭百年,他浑身透着杀手般的冷意,再无初识那般嬉笑之色。郭百年,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忽然脖上一疼,她望进江玄之那双沉静如湖水的眼眸,为何要打晕她? 江玄之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寻梦,颀长的身姿挺拔如松,眼底一汪湖水似乎结成了冰,声音清寒冷冽:“即便我中了迷香,你也杀不了我。” “是吗?不妨试试。”郭百年刀锋一转,攻了上来。 江玄之目光一凌,夺过身侧一人的环首刀,迎了上去。 两道浅色身影快速交汇变幻,刀锋相碰发出铿铿之声。身旁的蒙面人想要上前帮衬郭百年,苦于找不到机会,个个目瞪口呆地当起了看客。 酣战数招,两人终于各自停手,郭百年身上落了新伤口。他缩了缩眼眸,暗暗惊奇:江玄之中了迷香,竟然还可以伤他,此人的武艺到底何等的高深? 江玄之表面淡定,心底也起了波澜。郭百年的武艺如此之高,恐怕只有蓝羽能胜他。而他中了迷香,强撑这么久,已经耗尽了气力,莫非今日真的要葬送此地? 郭百年与他对峙着,惊觉他面色发白,改用言语刺激:“江玄之,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何必再苦苦挣扎呢?” “激将刺激于我无用,你不必费神。”江玄之何等聪明,一眼瞧出了他的意图。只可惜他内心强大,一贯从容不迫,便是生死关头,也不会受人言语相激。 郭百年恨恨咬牙,提刀冲上前,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挡开了。来人身形矫健,并不恋战,拉着江玄之冲出了人群。 郭百年一眼认出了那个背影,正是江玄之的护卫蓝羽。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杀江玄之,他岂能放过?他恨恨地咬牙道:“追。”余光瞥见昏倒在地的寻梦,微一思索,又道,“算了。” 即便追上了又如何,有蓝羽在,他始终杀不了江玄之。 第9章 第9章 石室谜团 寻梦撑开眼皮,这是一间陌生的石室。四周光线昏暗,案上静静燃着油灯,一张屏风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微微抬起头,还未起身,意外听见了郭百年的声音。她想了想,又默默躺下紧闭双眼,竖起耳朵倾听外间的对话。 外间的石室,郭百年半褪着衣衫,任医工替他包扎伤口。 石室门移动,一个曼妙的女子走了进来,关切地问道:“百年,你受伤了?” 躺在榻上的寻梦长睫微闪,这柔柔的声音甚是耳熟,竟然是云萦。 郭百年见到来人,抬了抬手,示意医工下去。云萦上前欲要替他整理衣衫,他不着痕迹地站了起来,自顾自拉上衣衫,冷淡道:“一点小伤,不碍事。” 云萦面色尴尬,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美目盈盈盯着他的后背,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终究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郭百年穿好衣衫,转身问道:“你过来,是左相有新指示?” 云萦情绪低落,陷入了沉思中。直到郭百年唤了她的名字,她才茫然地“嗯”了一声,缓缓道出了来意:“左相的意思是,最近风声紧,矿洞暂时封了。” “封了?”郭百年微微提高了嗓音,似乎有所顾虑,“只怕义父……” 寻梦满心疑惑,尚未明了“左相”与他们的牵扯,如今又冒出个义父,到底是何人?外间传来云萦的声音:“我知你的担忧,但朝廷如此重视此事,我们还是谨慎些为好。” 郭百年沉吟:“此次,我虽没有杀了江玄之,但令他重伤在身,只怕他近日没有力气来找我的晦气。” 听闻此言,寻梦心头一喜,山林那场争斗让两人都受了伤,所幸都无性命之忧。 “杀江玄之?是义父的意思?”云萦反问,忽又联想到一事,“你的伤是江玄之造成的?” 郭百年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江玄之此人行止从容,满腹才华谋略,又深得陛下信任,迟早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顿了顿,又疑惑道,“对了,上次我从流云坊熘走,江玄之没有为难你?” 凭他对江玄之的了解,他不可能放过云萦。 云萦摇摇头:“他起疑了,幸好六殿下在场,替我挡去了一劫。” “六殿下……那个刘晞?”郭百年眼眸微动,“没想到他竟然会插手别人的闲事。” “我也诧异,许是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郭百年轻笑,“若是旁人我还信,他……我可不信。你不记得这小魔王当年的疯狂了吗?” 云萦脸色一白,也不知是不是吓的:“我……自然记得。” 寻梦饶有兴致地竖起耳朵倾听,发觉无人提及往事,心中越发好奇,刘晞小魔王?到底是何缘故? “既然江玄之盯上了你,你要早做防范,近日就不要来山林了。”郭百年嘱咐道。说完,他以手掩口,虚虚地打了个哈欠,睏倦地问道,“你还有事吗?” 这时辰已是深夜,他经历了一场打斗,负伤在身,确实有些睏倦了。 云萦张口欲说,见他这般疲倦的姿态,生生咽住了话,柔声道:“那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第19页 郭百年目送云萦离去,转身走进屏风内,若有所思地盯着床榻上的人。谁知云萦去而复返,如一阵清风越过屏风,边走边唤道:“百年,我这有药……” 哐当——手中的药瓶掉在地上,碎裂成片,她惊愕道:“你将他带回来做什么?他可是江玄之的人。” 郭百年素来我行我素,不愿被人管束,不悦道:“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你别忘了,我们同乘一条船,若有一处渗水,整艘船都将会沉没。”这绝不是她的危言耸听,而是事实如此。 “你尽管放心,若船因我而渗水,我自会填补漏洞,哪怕搭上我的血肉之躯,也绝不会拖累你们。” 这不是云萦想要的答案。 “不行,他不能待在这里。万一他受江玄之指使而来,后果不堪设想。”她思索片刻,仍觉得不妥,抬手去拉床榻上的寻梦。 郭百年拍开她的手,挡在床榻前,一副护卫的姿态:“不要碰他。”他微顿,又冷冷道,“石室机关重重,他根本走不出去,你在担忧什么?” “你竟如此维护他?”云萦嘶声质问他,心内酸涩难当,“所幸他是男子,若是个女子,我真怀疑你动了凡心。” 郭百年脸色晦暗不明,冷冷下了逐客令,语气十分不耐:“你可以走了。” 云萦与他相识日久,了解他的脾性,这神情是真动怒了。若再纠缠,只怕他不会留情面,僵持片刻,她识趣道:“你可要看好他。” 她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室内一阵寂静,寻梦不由怀疑,还有人吗? 郭百年静静站着,盯着地上碎裂的瓷瓶,往昔种种涌上心头,轻轻一嘆。良久,他坐在床榻,伸手捋了捋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喃喃道:“女子?呵……” 此言一出,寻梦心口一窒,漏跳了半拍,他这语气何意?是怀疑,还是识破?她自认举止粗鲁豪迈,完全没有女态,何时暴露了女子身份? 她一通胡思乱想,察觉他的手轻轻扯着她的木簪,他莫不是要散开她的发一窥究竟?她装作无意识地拧了拧眉,颤着睫毛睁开了眼,一副昏迷初醒之状。 郭百年一惊,立刻松开了手,脸上扬起痞痞的笑,眼底似有喜色:“你醒了?” 这眉眼姿态仿佛又回到了狱中那一刻,寻梦有些恍然。她眨了眨眼,装模做样地偏头看着这陌生的石室,撑起身子:“这是哪儿?” “石室。”郭百年一边答,一边压住她的肩,“医工说你的迷香刚解,需要多躺一会儿。” “医工?那他……”原来是医工替她把了脉。那他是否泄露了她的女子身份?寻梦几乎脱口而出:那他还说了什么?转念一想,这么问有些欲盖弥彰。 “什么?”郭百年的眼眸晶亮,不知是否在装傻。 寻梦看不透他的心思,又不能细问,只能装作浑然不知:“没,没什么。” “你昏迷了半日,一定饿了吧?”郭百年笑嘻嘻问道。 “不……”寻梦并无饿感,刚想拒绝,肚子“咕噜”一声,尴尬地笑了笑。 郭百年朗声大笑,忙命人备了膳食。 寻梦跪坐在案桌前,见案上有鱼有肉,好不丰盛。炎朝只有富贵人家和老人吃得上肉,她挑眉问道:“郭百年,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随口一问,并不期望他会回答,抓起鸡腿就往口中送。 郭百年自认举止粗鄙,不拘小节,可眼前这人与他相比,有过之而不及。他失笑地摇摇头,郑重地答道:“长安城盗贼。” 盗贼?依稀记得江玄之插手追捕长安盗贼,莫非追捕的是他?寻梦握着鸡腿的手顿了一下,又大口咬着肉,口齿不清道:“你这样子,应当是盗贼头目。” 她的脸上并无任何轻视,反而流露出淡淡的欣赏,郭百年不由轻笑:“姑且算是吧。” 一顿饭用得言笑晏晏。 石室光线昏暗,无明显的白天黑夜之分,但自有分辨时刻的技巧。两人用完膳已是深夜,郭百年交待了几句,便自顾自离去了。 寻梦宽衣就寝,有一物从袖口掉落在地,那是一个蓝色的状似香囊之物。她蹲下身拾起香囊,好奇地扯开了口子,闻到一阵好闻的异香。她一阵心慌,迅速将香囊丢开,过了一会儿,一切如常。 这香气并不是迷香。 她又将香囊捡起来翻了翻,里面是一堆花瓣,竟然真的是一个香囊。江玄之为何要将此物塞给她?薰香之用?她提起衣衫闻了闻,没有怪味。传递信息?她撵了几片花瓣就着油灯瞧了瞧,没有字迹。 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寻梦百思不得其解,也懒得费神去深究,往袖中一塞。正欲上榻安睡,瞥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谁?”她冷喝一声,迅速套上衣衫,系好腰带,提步追了上去。 石室的暗道甚多,七拐八拐间,不知不觉到了一处空空的石室,再也寻不到那个人影的踪迹。四周静得诡异,墙面上的油灯忽明忽灭,她放慢步子缓缓挪动着,余光警惕地瞄着四周。 忽然脚下一沉,不知踩到了什么机关暗器,一阵密密麻麻的箭羽从四面八方射来。
第20页 她身手敏捷,躲过了数支利箭,滚落到了角落里,饶是如此,她的手臂上仍中了一箭。她咬了咬牙,拔出了利箭,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自己流出来的血,竟然是黑色的。 箭上有毒! 她的脑中一瞬清明,想起郭百年慎重地提醒她石室机关重重,无事莫要四处乱走。那个黑影为何引她来此?是想借石室的暗器机关杀她? 她扶墙而起,又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墙面松动。糟了,她可无力再承受一波暗器,这次死定了。 预期中的机关暗器没有来,倒是面前的石壁裂开了一道缝隙。寻梦好奇心重,用劲推开了石门,钻了进去,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入眼尽是五铢钱!一室的五铢钱!堆积如山的五铢钱! 联想到山中茅屋的木箱,那里面也是满满的五铢钱,莫非郭百年偷盗钱财?她执起一枚钱币看了看,这印痕深刻崭新,并无磨损迹象,这是新铸的五铢钱! 忽听得脚步声,寻梦迅速潜回石门,从缝隙观察。只见两个短衣男子抬着一箩筐钱币进入石室,哗啦啦倒入石室,又提着空箩筐从边门出去。 寻梦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走过长长的暗道,来到了一处山洞之中。她躲在幽暗处,观察洞内的情形,洞内约莫二十多人,溶炼、浇铸、打磨……一圈看下来,她确定了一件事:他们在铸币。 “大哥,好端端的怎么要封洞了?”这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似乎从洞口传来。 “你小子要钱不要命,风声如此紧,还捨不得松手?”这熟悉的声音,不是郭百年是谁。 他们正在商议封洞事宜,寻梦打算悄悄潜回去,脑袋一阵晕眩,撑了这么久,手臂上的毒似乎蔓延了。她晃了晃脑子,强撑着意识,意外撞到了一物,发出哐当之声。 “什么人?”郭百年沉声喝道。 他身旁那人立刻冲到寻梦身前,抓着她的手臂,如拎一只小鸡一般将她拎了出去。寻梦被这股大力所持,心知难逃此劫,索性坦然迎上了郭百年的目光,四目相对,令他震惊失色。 “大哥,就地处置了吗?”拎着寻梦那人问道,以往抓到细作,他们都是这样处置的。 郭百年紧抿着唇,面上一片阴郁,眼底一片黑沉,似乎要将人捲入黑暗之中。他郑重地交待过她,让她待在石室莫要乱跑,可转眼,她竟然寻到了矿洞。 莫非当真如云萦所言,她是江玄之派来的? 第10章 第10章 粉身碎骨 眼前这人浑身透着冷幽幽的诡谲气息,寻梦觉得陌生,这不是她所认识的郭百年。可是,这才是真正的郭百年。她轻轻扯了扯唇,想笑却笑不出来,心头一阵难言的涩然。 两人都不说话。 僵持许久,身旁那人明显察觉到郭百年的不悦,很有眼力见地说道:“大哥,我这就送他上路。” 他举起环首刀,向着寻梦刺去。 寻梦心惊,不想这样白白丧失性命,可她身中剧毒,无力躲闪。如今她还能站在这里,凭的是意志力,稍有懈怠,立马就会晕过去。其实,根本不需要他们动手,再过不久,她就要毒发身亡了。 刀尖直指寻梦的心口,忽然顿在一指距离,郭百年紧紧握住刀锋,鲜血从他掌心溢出,顺着刀片滴落在地。 “大哥!”那人受到了惊吓,立刻松了手。 寻梦神思一松,再也无力支撑,软软跌落在地,郭百年见状,立即丢开环首刀去扶她,瞥见她手臂上的血痕:“你受伤了?” 寻梦无力地闭上眼,他犹豫再三,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嘱咐身旁那人:“按我说的,封洞。” “大哥!”那人在他背后叫唤,满脸莫名其妙,大哥何时这般仁慈了?竟然不杀这个细作? 这一觉格外绵长,寻梦醒来时,郭百年正跪坐在案前,右手缠着纱布,左手专注地擦拭着一柄环首刀。她走过去坐在他身前,他长臂一挥,将环首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冷冷问道:“是江玄之派你来的?” 寻梦浑身一僵,见他眼底并无杀意,说道:“你能先把刀放下吗?” “回答我!”锋利的刀片又进了一分,紧紧卡住她的脖子。他一改往日的嬉笑,神情冷幽而认真,势必要求一个答案。 刀悬在脖子上,寻梦不敢大意,神色认真道:“你要杀我灭口吗?” 她不信他会杀她,否则他又何必救她? 郭百年紧紧捏着刀柄,搁在她脖子上的刀印入她的皮肉,渗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痕。寻梦心头打鼓,他不会真的要杀了她吧?早知如此,她就不这么认真了,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吗? 他忽然收回了刀,将刀锋重重插入面前的案几,手上的绷带溢出了血色。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心中积郁,冷冷地站了起来:“我会派人送你离开。” “郭百年!”寻梦叫住了他,“不是他派我来的。” “是吗?”郭百年冷漠道,“那你为何会出现在矿洞?” “我不知道。”寻梦无法解释那段阴差阳错的闯入,“我是追一个黑影而去的。” “黑影?”郭百年转眸望着她,“那黑影是男是女?武艺如何?” 寻梦愣住,她不曾与那黑衣人交手,一点线索都没有,无奈地答道:“我……不知道。”
第21页 “呵呵……”郭百年冷笑,眼底有淡淡的嘲讽,“这种谎话,你以为我会信吗?” 他不知听了多少类似的谎言,早已不信这种巧合之事。何况,她一问三不知,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他眼底深深的怀疑刺痛了她,她急切地解释道:“你信我,我真的……” “见到了黑影又如何?”郭百年冷冷打断她,“你不记得我交待过你,不要乱跑吗?” 寻梦一噎,她素来行动快于脑子,哪里还记得他交待的话。她颓然地松了肩,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忽然觉得这局面不对劲,该质问的人是她才对,当即中气十足道:“郭百年,该解释的人是你吧?据我所知,两年前炎朝明令禁止民间私铸钱币,违者以谋乱论处。你明知这是死罪,为何还要私铸钱币?” “死罪?”郭百年仰头大笑,“我早该死了,如今活着,不过是为了报恩。” “报恩?你是说左相?”莫非郭百年欠了左相恩情,所以不惜涉险,以命相报? “你知道左相?”郭百年再次震惊,转念一想便释然道,“是江玄之告诉你的?” 寻梦正想和盘托出那日偷听之事,闻言却不打算解释了。她说道:“我了解一些,但心中尚有疑惑。你若是愿意替我解惑,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什么都不会说。你若想知道,便去问江玄之,想来他所知甚多。”郭百年口风甚紧,完全不向她透露一丁点儿讯息。 “郭百年,你已经走到了悬崖边,若再不止步,一旦摔下去,只怕会粉身碎骨。”相识一场,寻梦不希望他出事。 郭百年静默,缓缓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宁愿摔得粉身碎骨,也不会束手就擒。” “郭百年……”寻梦还欲再劝,忽然一声巨响,整个石室一阵地动山摇的晃动。 她尚未稳住身形,郭百年一把拉住她:“跟我走。” 石室碎石滚落,隐隐有坍塌的迹象,两人摇摇晃晃奔了出去,可惜主道已经被坍塌的巨石堵住了去路。两人又往另一侧跑去,忽然一块巨石砸下来,寻梦未有所觉,郭百年重重推了推她,后背被巨石擦过,闷哼一声,携着寻梦快速奔了出去。 两人相互搀扶着逃出石室,寻梦关切道:“你,你怎样了?” 刚刚那一撞,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情势紧急,来不及询问。 “死不了。”郭百年擦了擦唇角的血渍,忽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挪到旁边观望。 石室正门口围了一群官差,一袭白衣的江玄之站在不远处,神情悠远。 “走。”郭百年拉着寻梦离开,见她神游天外,心不在焉,故意刺激道,“你若真是江玄之派来的,我倒真为你不值。” “恩?什么值不值?”她一脸迷茫,心中隐隐有几分瞭然。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郭百年徐徐说道,“他明知道我带走了你,仍旧选择毁掉石室,置你的生死于不顾,你不寒心吗?” 寻梦扯了扯唇,再次反驳:“我不是他派来的。” 这是实话,她被郭百年带走,纯属意外,江玄之应当也是始料未及。但今日,他的做法虽算不上令她寒心,到底让她心生不悦。 郭百年勾了勾唇,不再言语,忽然警觉道:“有人追来了。” 她拉起寻梦要走,寻梦却不愿他如此亡命,劝道:“郭百年,大势已去,你不如去自首吧?或许可以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郭百年冷笑,“若是可以招降,他何必毁坏石室,置我于死地?” 他遥望着远处,舒缓而冷静道:“无影,我没有退路了。我若是被擒,只有死路一条……”他转眸紧紧盯着寻梦,“你……还是莫要再跟着我跑了,江玄之不会为难你。” 这紧要关头,他又重伤在身,寻梦哪能自顾自逃命,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狂奔,寻梦的袖口不经意被荆棘扯住。她用力拉了拉,荆棘随着她的举动扭动着,韧性十足。她一阵气恼,鼓足气力狠狠一扯,撕拉——袖口裂了,那个蓝色香囊掉落在地。 郭百年狐疑地盯着地上的香囊,正要蹲下身替她捡回来,只见两只蜜蜂飞过来,徘徊在香囊周围不散,他脸色忽变:“这是……追踪蜂。”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寻梦,她声称不是江玄之派来的,偏偏随身带着香囊,让他如何能相信? “我……我不知道……”寻梦一脸无辜。此刻,她终于知晓香囊的真正用处。 四周脚步声渐近。 事已至此,郭百年无心责怪她,拉着她就跑,几经周转,被逼到了一处山崖。官差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围住,人群中江玄之长身玉立:“郭百年,你已无退路,束手就擒吧。” 两个男子立于山崖旁,四目相对,一个淡然从容,一个冷冽沉静,眼底传递着旁人不懂的暗芒。 寻梦眼珠微动,压低声音道:“挟持我。” 郭百年身负重伤,无力突围,而他所犯之罪,怕是只能以死相赎。如今,挟持她逃离是最好的选择,只盼江玄之念她无辜,有所忌惮。然而,郭百年并不领受她的好意,仰头大笑,豪情万丈,朗声道:“如我这般亡命之徒,又岂会甘心被缚?”
第22页 他低头附在寻梦耳边,温热的气息呼在她的脖颈上,低声轻语:“其实,我早知晓你是女子。” 寻梦惊得睁大了眼眸,他果然……早就知晓了。可是,是什么时候呢?一定是医工告知他的。她来不及开口,便被一股大力推得向前冲去。待她稳定身形,再回首却见那人纵身跃下山崖。 “郭百年!”尖叫声响彻山林,她反身扑向山崖边,只见那张熟悉的脸眉眼含笑,越来越远,最终化成一个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的耳边不由响起他的话:若真有那一日,我宁愿摔得粉身碎骨,也不会束手就擒。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江玄之走到山崖边,俯视着山崖的情形:“下去搜,无论生死,务必找到他。” 寻梦满心愧疚,红眼盯着虚空的山崖,郭百年,我从未想过让你死,可是你的死竟是我一手造成的。 “这样的结局,确实比束手就擒好多了。”身后那人淡漠道。 寻梦恨恨地瞥向江玄之,怒从心起:“江玄之,人都死了,你说什么风凉话?” 江玄之神情冷漠,毫无情绪道:“有时候,活着不如死了。他这样的身份,若是被擒住,不可能好死。” 寻梦咬咬唇,腹诽道:谁要好死了?活着总有机会逃脱。 江玄之的视线扫过寻梦,似乎听到了她心中所言,凉凉地截断了她:“不要心存侥幸。若是被我所擒,除非我有意放人,否则任何人都逃脱不了。” 这话极淡,隐含极大的自信。 寻梦朝他翻了个白眼,默然越过他,那人叫住她:“随我回去。” “不,我要去山崖底找他,即便真的……只剩下一具尸体。”纵然她不希望他死,也不敢心存侥幸。这么高的山崖摔下去,岂能不死?毕竟相识一场,替他收个尸,也算是尽了情义。 “崖底那般大,你毫无搜寻经验,根本无从寻找。不如随我回去,若有消息,我会告知于你。”江玄之劝道,见她不为所动,继续道,“何况,你的布包在我手中。你若是不回去,我便丢给厨子,让他们当柴火烧了。” “……”寻梦愤怒地望着他,这人真卑鄙。 她想起那个蓝色香囊,若不是他将那物件塞到她手中,又如何会暴露了郭百年的行踪,令他被迫跳崖身亡?可惜她无法质问眼前这人,因为她也是帮凶。 江玄之性情冷淡,淡淡看着她的情绪由愤懑转为低落,嘆息地摇头:“待你冷静了,仔细想想我的话,便该知道,何去何从才是明智的抉择。” 寻梦定定地望着远去的江玄之,仰头看着天空,乌云遮日,如她的心情一般压抑。良久良久,山风拂过,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一瞬清明起来,转眸望向山崖,坚定地提步下山了。 第11章 第11章 案中内情 寻梦终究回了御史府,倒不是被江玄之说动,而是那日她亲自下了山崖底,见识了那里荆棘丛生,荒无人烟。一通乱找无果,她不得不认清现实,她毫无经验,根本无从寻找。 一连几日,寻梦去见江玄之,都被挡在院外。她心中焦急,不知崖底的搜寻结果如何,可在别人的地盘,她也不好发作。 这日,她又被挡在院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空中飘落一片树叶,好巧不巧地落在她的身前。她仰头望去,面前这棵栾树有些年头了,枝干繁茂,延伸至江玄之院内。 她心生一计,四顾无人,偷偷攀上了树干。 寻梦自小练得一身爬树技能,轻轻松松地爬到了高处。当她转移重心,踩踏上围墙,无意中瞥见蓝羽抱着刀,微微仰着脖子看她,一副“等你很久”的表情。她受了惊,脚下猛然一滑,重心不稳,直直跌进围墙内。 她揉了揉疼痛的手臂,恨恨地望着无动于衷的蓝羽。见死不救,真是一个冷血动物。 冷血动物冷冷瞧着她:“主君让你进去。” 寻梦闻言一喜,抿着唇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可是,刚踏出的脚又是一滑,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她狐疑地提起脚,指尖轻轻触碰鞋底,滑腻腻的触感,这感觉好像是…… 蓝羽装模做样地咳了咳,一本正经道:“为防有人攀墙,主君命人在墙头抹了油。” “……”寻梦恨得牙痒痒,什么为防有人攀墙?明明就是在戏耍她! 她再度爬起来,提着沾了油的脚,单脚往前跳了几步,甚是吃力。她干脆脱了鞋,提着鞋大摇大摆地向内室走去。 走到门口,便见江玄之的履鞋规整地摆在那里,她照模照样地学着,将鞋放置在门口。提起的步子还未踩下,江玄之的声音从内间传出来:“脱袜。” 事发突然,寻梦好一阵摇晃,好不容易收回了脚,扯了袜子踏进去。春季气温回暖,但赤脚踩在地上,仍然有些凉意。 室内充斥着淡雅的清香,隐约还混了药草之气。 她第一次踏进江玄之的居所,好奇地四处观望。室内宽敞空旷,摆放的物件并不多,以素雅的墨色调为主,最吸引人的便是旁边一张案几,上面叠满了竹简。 江玄之坐在案前,手执一卷竹简,专心致志地阅着,余光瞥了她一眼,未发一言。
第23页 寻梦见他埋头读书,毫无搭理她的意向,颇不客气地坐到桌案的对面。谁知坐得太用力,摔伤的臀部一阵麻麻地痛,她惊叫一声,本能地提起臀部,僵硬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江玄之又是轻轻一瞥,漫不经心道:“摔得很严重?” 寻梦的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不善:“严不严重,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从那么高的墙上摔下来,能不严重吗? “说话中气这般足,再摔一次也无妨。”江玄之头也不抬,平静地评论道。 “……”寻梦还未及争辩,又被他打断了:“你要的东西在那边的桌案上。” 寻梦朝后方看去,只见角落里的案几上摆着一个熟悉的布包,正是自己遗失的那个。她欣喜地跑过去,拆开布包翻了翻,没有找到最重要的举荐凭证。 不待她询问,江玄之慢悠悠开口了:“你的举荐凭证,我已经替你递上去了,但近日宫中无空职,恐怕你还需要再等一阵子。” 寻梦目露失望,这一等,不知道会耗时多久。她道了一声谢,却迟迟不走,踌躇道:“郭百年他……” 她斟酌字句,不知该怎么问最妥当。 江玄之放下竹简,一双幽深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心底惶惶不安,才缓缓说道:“他们在山崖底,寻到一具尸体。” 寻梦踉跄后退了两步,所有的幻想在此刻破碎,睁着红红的眼:“他真的死了!” “我何曾说过,尸体是郭百年?”江玄之来了个大喘气。 寻梦心潮起落,满脸疑惑。 不等她开口问,江玄之继续道:“官差搜寻了这些天,将山崖底翻了个遍,没有寻到他的尸体,唯一的可能是:他逃脱了。” “怎么可能?那么高的山崖,怎么可能生还?”寻梦不敢相信。 “山崖高又如何?没瞧见崖缝那么多树枝吗?以郭百年的身手,那些树枝足以助他逃脱。” “可是,他重伤在身,怕是……”郭百年的身手确实不错,但他重伤在身,恐怕心力不足。寻梦忽然想起山中多豺狼虎豹,问道:“会不会被豺狼虎豹叼走了?” “……”江玄之暗暗佩服她的联想力,“你是希望他活着,还是死了?” “当然是活着!”寻梦不假思索地回答。 江玄之扬了扬眉:“且不论他是生是死。我问你,当日他拉着你跑之时,是慌不择路,还是目的明确?” 寻梦凝神想了想,当日他们慌乱地逃跑,可过程中并不曾被围堵,也不曾调换方向。如今细细想来,她不由惊得微微张口,但终究没有说出答案。 江玄之何等聪慧,从她的表情中获悉了答案:“他常年待在山林,熟悉那里的地形,岂会不给自己留后路?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还活着,而那具尸体正是他布下的。” “你是说,他故意布下一具尸体,让你们以为他死了?” “正是。”江玄之继续说道,“他深知这盗贼的身份是个隐患,迟早会有杀身之祸,所以早早留了这样一条退路。” 他说得这般透彻明白,叫寻梦不信也信了。她眉眼染上喜色,又担忧地问道:“你终究要抓他归案?” 江玄之微微一怔,目光深沉而悠远,恍如喃喃自语:“官与盗,註定是对立的。” 郭百年是个人才,几番交手让他生出惜才之心,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其位谋其政,寻梦也不好多言,郑重地道了谢:“多谢江御史告知我这个讯息。” 无论如何,郭百年未死,总是一件喜事,但愿他不要再掀风波了。 她抱着布包,还未踏出居室,身后传来江玄之清润的声音:“若宫中一直无空职,你还要待在长安,遥遥无期地等下去吗?” 她怔住了,这个问题她不曾考虑过。她之所以会来长安,是因为外祖父无意间透露了柏梁台之事。她信誓旦旦地允诺外祖父,改岁之时一定会带着药回去,而这些事母亲并不知晓。 “御史府尚有少史之职空缺,你若是有意,可以暂时任之。” 寻梦怪异地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一般,一向淡漠的江玄之,竟然这般热心了?嘴里嘀咕着:“今日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太阳向来东升西落,不会改变。”江玄之捲起桌案上的竹简,状似不经意道,“那日你挡在我身前,这番情意,我自当还你。” 他素来不喜欢欠别人,该还的总要还的。 寻梦眼珠微动,脑子快速转了起来,她何时挡在他身前了?良久才想起山林之事。天地为证,她只是一时冲动,不想郭百年枉造杀戮,与江玄之似乎关系不大。没想到他竟然会错意了? 她忽然趴到他的案前,贼兮兮道:“你当真要谢我?” “恩?”江玄之扯了扯唇,“你有何求,不妨直言。” 他拿起卷好的竹简,走向边缘的桌案。 “我想知道铸币案的来龙去脉。”江玄之不像多嘴之人,若不趁此良机询问,只怕她永远也不会知晓铸币案的始末。这些谜团藏在她心里,总叫她不停地联想,寝食难安。
第24页 江玄之的手微微一顿,如常放好竹简:“铸币案与你无关,何必多此一问?” 寻梦立刻反驳道:“什么叫与我无关?我初入长安,便因此案入了狱。往后的逃狱,赎刑,石室……哪一桩脱离了此案?你叫我如何不好奇?” 江玄之缓缓走到她身前,坐在她的对面:“事关朝廷机密,恕我不能相告,不过……” “什么?”寻梦听出他话中的转机,一双眼眸亮若星辰,隐含期待。 “与你相关之事,我可以悉数告知。”这已经是江玄之最大的让步了。 寻梦见好就收,当即说道:“那你先说说三江膳坊之事吧。” 她后知后觉,隐隐察觉三江膳坊的中毒案并没有表面那般简单。 江玄之说道:“长安酒舍竞争激烈,尤以青华酒舍行事最为霸道,手段最为毒辣,无人敢挫其锋芒。我事先制造三江膳坊生意兴隆的假象,而后守在膳坊中,等着青华酒捨出招,于是有了那一出中毒戏码。只是,我未料到挑事之人竟是郭百年……” 寻梦震惊地瞧着他,原来,整件事都是他的局。但是,郭百年为何要替青华酒捨出头?难道那是他的酒舍?她心中存疑,嘴上却问了出来。 江玄之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出了其中利益牵扯:“郭百年开矿铸币,总要设法让它们流通,而酒舍舞坊便是最好的口子。生意兴隆,流通自然快,生意惨澹,那一箱箱的铜币岂不是成了摆设?” 这是青华酒舍打击其他酒舍的关键缘由。 寻梦似懂非懂地点头,但她与此事无关,为何要将她入狱? 江玄之行事自有其道理,敷衍地回道:“你的出现,我始料未及,不过,殴打官差,入狱也是该的。” 不仅如此,她还弄脏他的衣衫,生平头一遭,无怪他真的动怒了。 寻梦狐疑又探究地望着他,总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又想不出其他理由,只好暂且跳过这个疑虑:“京兆狱失火之事呢?” 这事疑点重重,想必也有内情。 “如你所料,也是我一手谋划。”江玄之解释道,“我要以他为指引,挖出其他真相,所以他必须越狱。所幸一切顺利,他显然将谋划之人想像成了另一人。” “你是说左相?” “这与你无关了。”左相之事牵扯甚广,他不愿多说。 “如此说来,流云坊也在你的掌控中了?”此刻,寻梦断定当日闯入舞坊的黑衣人并不是盗贼,而是江玄之的人,目的是为了躲在那里的郭百年。 “我本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惜被他逃脱了,便是云萦也不得不暂时放过。”他的视线扫过寻梦,“所幸,我遇到了你,又有了新的谋划。” “谋划?”寻梦凝神思索,又深觉不像谋划。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凑上去的,便是塞香囊之事,也是他临危之举。一切水到渠成,毫无破绽。他何曾有过谋划? “有时候,我觉得你聪慧机灵,一点即通,有时候却……”江玄之轻轻挑眉,眼底有淡淡的戏嚯。 话未说完,寻梦便猜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说她蠢吗?为表她不蠢,她试探地问道:“你算准了我会随你去山林?” “你性子浮躁,喜怒形于色,我料定你迟早会插手郭百年之事。不过,随我同去山林却是个巧合。”江玄之悠悠说道,“当时我曾想,若你知晓此行的凶险,是否还会央着前往?” “这是何意?难道……你事先知晓会有危险?” “正是。”他继续道,“我搜寻长安酒舍,明着抓盗贼,暗着搜查那些尚未流出的五铢钱。他洞悉我的意图,故意在雨后运走钱币,布了一出请君入瓮。” 身在局中不知险,如今想起来步步惊心。寻梦不由庆幸她的好运,兜兜转转,她竟然还活着。一番后怕之后,她又问道:“可是,林中有两条道,还是我选的,怎么偏偏就入了局?” “选哪条道都是一样的,重点是我。山林是他的地盘,无论我们如何避开危险,终究会入了他的陷阱。我自知难以全身而退,便将计就计塞香囊于你,这才有了后来之事。”他终究选择了利用她。 “万一郭百年一时恼恨,动手杀了我呢?你的计划不是全都泡汤了吗?” “郭百年虽是冷血嗜杀的盗贼,但也是个极重义气之人。他曾与你同患难,怎么会杀你呢?”江玄之平静地望着她,“何况,凭你的机灵劲,生死关头岂会无法自保?” “那我真是……要谢谢江御史的信任了。”其实他高估她了,她若是真机灵,就不会被他们耍得团团转了。再者,郭百年那样的人,再机灵也无用武之地。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少史之职,你可以考虑考虑。” “我还有最后一问。”寻梦起身告辞,忽然又转身,一字一句道,“你毁坏石室,当真没有考虑过我的生死?” 她不介意被利用,也不介意成为棋子,但涉及生死,终究是太过了。 江玄之扬眉瞧她,不着痕迹扯了扯唇:“若我想让你死,你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第25页 第12章 第12章 君子六艺 江玄之将铸币案查了个清清楚楚,可事涉左相华廷,陛下只是私下里□□了一番,便是钱俸都未罚,不可谓不宽容。此案便以郭百年留下的尸体为替罪羔羊,被定为主谋,因其已死,故不予深究。云萦被定为从谋,照律罚作一年,但她钱粮富余,每月交三百钱赎刑,照常在章台路出没。 此案审结,知情人大为震惊。陛下当政十几年,严苛刑律,此次这般宽容,实在是耐人寻味。 朝堂内外,传言纷纷。有人说,陛下年纪大了,性情越发仁慈,念及与左相的旧日情义,不忍加罪。有人说,陛下有意传位于明王,留着他的母舅,为他将来添一分助力。有人说,皇后为救亲哥哥,朝陛下吹了一夜的枕旁风,这才使陛下改了主意。 无论传言如何,总之,左相华廷侥幸逃过了这一生死关。 然而此案一过,后遗症不少。陛下表面对华廷与往日无异,暗中存了几分猜忌之心,令华廷每每伴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华廷知悉是江玄之暗查的铸币案,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朝堂内外屡屡针对他。至于江玄之,他素来沉静从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各种明枪暗箭应对自如。 朝堂上风云诡谲,御史府却一片宁静。 寻梦远远瞧见江玄之的院门口站着护卫,故技重施熘到了那颗大树下,偷偷攀上了那棵树。谁知才爬了两步,清润的声音从内院传出来:“从院门进来。” 她怀疑她幻听了,再度向上攀去。耳边又传来熟悉的声音,她猛然一哆嗦,确定是江玄之无疑,这才乖乖地下了树,从院门而入。 这次院门口的护卫没有阻拦,显然是江玄之有所交待。 江玄之一袭白衣,负手伫立于那棵栾树之前,日光斜斜铺洒而下,那斑驳的树影好巧不巧地落在他的衣摆,倒像印了一幅深色的水墨画,淡雅素净,别有意境。他的脸融于暖阳之中,白皙如玉,单是一个侧颜便能叫人失了神。 这人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可惜,寻梦每每惊嘆于他的容颜,总会不经意想起他那令人发毛的洁癖之症,平白生出了几分距离感。 “上次摔的还不够?”江玄之仰头望着墙外那棵栾树,“还想再来一次?” 恍惚中,那摔伤的臀部再度疼了起来,她不着痕迹地摸了摸,竟是一种莫名的错觉。她撇了撇嘴,不服气道:“我岂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自信不会再中招了。 江玄之淡淡地盯着她:“这次涂的是毒/药,沾之即死。” “……”寻梦一张小脸吓得煞白。若是刚才她执意上树,此刻掉下来的莫不是她的尸体了?她脚底发凉,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惜,她不知江玄之在一本正经地扯谎,这次的墙头没有涂任何东西。 江玄之“奸计得逞”,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她:“室内有一套衣衫,你去换了。” “换衣衫?”寻梦眼珠轻动,迷茫道,“为何要换衣衫?” “御史府的少史,自然不能再穿粗衣了。”那墨色的眸底有一抹湛蓝,平静无波却洞察了一切。 寻梦撇了撇嘴,她还未开口,他便知悉了她的来意,这般“未卜先知”真叫人意外。她不习惯那种几乎沾到地面的曲裾长衫,打着商量道:“可以……不换吗?” “不行。”江玄之一脸正色,不容商量。 协商无果,寻梦垂着脸走到室内,偷偷朝外瞟了一眼,默默关上了室门。 良久良久,室内传出一阵“哐当”的巨响。江玄之微微蹙眉,慢悠悠走向内室,刚打开内室的门,他的眉却更深了。 内室一片狼藉,桌案翻倒在地,青瓷碎裂成片。那始作俑者寻梦伏在地上,嘟着嘴揉着手腕。刚换上的青色曲裾被拧成一团,毫无美感。 寻梦暗自恼着,她素来不喜这种曲裾长衫,行动太受限了。她才走了几步,便倒霉地撞翻了桌案,连带着案上的青瓷也摔了,所幸瓷器未砸到她,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江玄之眯了眯眼,无视寻梦一脸的委屈:“起来将内室收拾好,至于这碎了的瓷器,我会从你俸禄里扣。” 这瓷器不算昂贵,但打碎了总要赔的。 “……”这人还有没有人性啊?寻梦趴在地上恨恨一拍手,痛得“啊”了一声。她无意中拍到了地上的碎瓷片,指上出血了。 惊叫声迫使江玄之回眸,捕捉到那抹血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朝着外间喊道:“来人。” 话落,几个素衣侍女鱼贯而入,举止得体,目不斜视。有人替她上药,有人替她整理衣衫,有人收拾内室,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寻梦不得不佩服江玄之的御下能力。 她偷偷瞥向江玄之,只见他低头翻着一份竹简。这竹简表面被磨损得光滑发亮,穿线却是崭新的,依稀记得上次他也在阅这卷书。她悄悄仰起脖子瞥去,碰巧看到了清晰的篆体书名《捭阖策》。 她的小举动没有逃脱江玄之的锐眼,他随口问道:“你读过什么书?” 炎朝学馆的开学期大多避开农忙时节,是以,大多数平民得以入馆求学,百姓的识字率颇高。
第26页 “读过论语,翻过尔雅。”寻梦性子好动,向来坐不住,并不爱读书习文。四书中的“论语”是被母亲逼着读完的,但她内心排斥,也不过是一知半解。至于尔雅嘛,那是一本字集,识字之人都用得上。 江玄之扬眉问道:“论语之中,你最喜欢哪句?” 寻梦不假思索答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当初读这句话之时,她便深表贊同,君子应该看重道义。 江玄之搁下竹简,高深莫测地问道:“在你眼中,郭百年算是君子吗?” 这一问难住了她。郭百年既重义又重利,她支支吾吾道:“姑且……算是……半个君子吧……” “半个君子?”江玄之长睫微闪,若有所思道,“倒也算贴切。” 他走到她的身前:“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据我观察,射、御、数,于你而言,不算难事。但礼、乐、书,并非你所长。即日起,我便教你此三艺,尤其是礼仪与读书。” 礼仪与读书?这对寻梦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她急切地迈了一步,不慎踩到衣摆,向前栽去。江玄之早有经验,灵巧一让,眼睁睁看着寻梦扑到在地,摇头轻嘆:“看来,要从行止礼仪开始了。” 江玄之亲授技艺是多少长安女子梦寐以求之事,可到了寻梦这里,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表面看似温润如玉,骨子里是个严苛之人,尤其对待技艺,更是一丝不苟。 头几日,寻梦尚有新鲜感,隐藏不满的情绪,努力跟上他的节奏,可时间一长,她便失了兴致,每一刻都成了煎熬。 这日,江玄之在处理公务,她伏在案上练字,没写上几个字,便恹恹不想写了。她懒懒地四处观望,见他神情专注地阅着文书,仿佛没有察觉到她在偷懒。 她玩心大起,沾了墨水,信手在布帛上绘起了画。 江玄之处理完正事,望向一旁的寻梦,见她眼眸晶亮,唇角含笑,不知在偷乐什么。他还未靠近,她便早一步感知到他的身影,反应灵敏地扯下布帛,藏在身后,讪笑道:“今日的字太丑了,江御史还是莫要看了。” 他定定瞧着她,偏了偏身,一副将要离去的模样。寻梦轻轻吁了口气,藏在身后的手也缓缓垂了下来,可手上一轻,布帛被那人夺了去。 她微张着唇:糟了,大祸临头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逃过一劫是一劫,她偷偷往门口熘去。 江玄之展开布帛一瞧,上面绘了一棵歪脖子树,树下站着一个歪脸凸眼咧嘴的男子,旁边还标了几个小字:江玄之赏景。他放下布帛,凉凉地瞧着几乎要挪出门的寻梦,平静道:“你若有心学画,我也可以教你。” 寻梦浑身一僵,他竟然没有罚她抄书?往日她犯了错或是惹恼了他,他通常不会责难,但是会罚她抄书,因为她最烦写字。 僵持之时,耳边传来铮铮的琴音,这曲子取自诗经中的《採薇》,基调豪迈而苍凉。她不通音律,可每每听来,心绪甚是复杂,隐隐有思念,又隐隐有战斗的寓意。 她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坐到了他的身畔,如一个乖巧的小徒弟,聆听师傅的琴音。 江玄之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面容平静,神情专注,仿佛也沉浸到自我的世界中。 可惜琴音很快结束了,一切祥和的幻境破碎,他又变成了那个严苛的“师傅”:“上次教你的琴曲片段,练会了吗?” 练会?她压根没有练过,如何能会?琴曲虽然好听,但她并无音律基础,为人又懒,实在是有些难学。可她又不能直言,发虚道:“会……会了吧……” 江玄之让出了位置,坐到了琴架旁:“弹来我听听。” “……”寻梦一愣,赶鸭子上架般坐到了琴架前,默默深吸了口气,双手搭上了琴弦。 她努力回想音调,尽可能平缓流畅,可惜指上功夫终究太生疏。弹出来的调子断断续续不说,还时不时弹错音。她心中越发慌乱,频频出错,到最后琴音戛然而止,她再也弹不下去了。 江玄之一脸肃容,失望道:“你今日弹得还不如初学那日。”他优雅地起身,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平静道,“你若是无意少史之职,大可言语一声,不必勉强。” 他公务繁忙,少有闲暇,每日挤出时间教她,可对方显然无意求学。既如此,他也不愿虚废时辰。 “其实……”寻梦想好好解释一番,发觉解释掩盖不了她偷懒的事实,低声道,“我……不喜欢学这些。” 习文远没有习武那般潇洒肆意,若是换了骑马射箭,不用他督促,也定能突飞猛进。 “不喜欢?”江玄之目视虚空,眼眸变得深沉悠远,“这世间有几人可以随心而活,只图潇洒快意呢?” 寻梦听出话里淡淡的哀凉,不明白道:“为何不可以?” 人生在世,不就是求个潇洒快意吗? 江玄之定定望着她,良久才道:“或许……你可以。”他偏头不再看她,“离开长安吧,你这样的性子不适合长安,更不适合宫廷。”
第27页 这一言直接断了寻梦入柏梁台的念想,她哪里肯从?她跑到他的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定要学会这些吗?” 她不懂君子六艺,照样活了这么多年,为何来了长安就必须学呢? “炎朝重礼仪。你既入宫任职,少不得会遇见高官大臣,若是失了礼仪,便是一顿重罚。若是遇见了陛下,御前失仪,轻者罚俸,重则处死。如此,你还觉得不重要吗?”江玄之毫不留情地反问。 寻梦面色微变,宫中规矩真多。 江玄之自知语气有些凌厉,缓了缓继续道:“既出仕,许多东西你可以不擅长,但是你不能不懂。便说这“书”一艺,你既任御史府的少史,少不得要处理文书,岂可写得一手歪歪扭扭的字,让旁人辨不清?” 寻梦自知理亏,低垂着头不言语,再抬眸之时,眼底尽是坚定:“我一定会好好学。” 为了入宫任职,为了去柏梁台,再不喜欢,她也要学会。 她眼底那坚定的光芒,不经意地触动江玄之的心弦。他仿佛看到多年前铜镜中的那个自己,那般纯粹坚定,那般无畏无惧,而这些年的磨砺与沉淀,他渐渐学会了隐藏情绪与锋芒。 他轻轻扯了扯唇,温和道:“五月十八是端午节,陛下每年都会设宴于上林苑,你若是学好了礼仪,我可以考虑带你去。” “真的?”寻梦素来喜欢热闹,又从未见识过皇家宴会,满心嚮往,眼底尽是兴致。然而,今日已是五月十一,仅剩区区六七日,她能学好礼仪吗? “学好了便是真的,学不好便成戏言了。”言下之意,决定权在你,而不在我。 第13章 第13章 龙舟竞渡 寻梦为人懒散,可一旦确定目标,便有了百折不挠的韧性。她每日躲在自己的小院练习礼仪,从坐姿、站姿到待人接物,无一不精细讲究。日子久了便渐渐养成了习惯,甚至睡梦中也在彬彬行礼。 江玄之闲来无事便时不时在她院门口观望,将一切看在眼里,欣慰地允准她前往端午宴会,只严肃地告诫她收敛性子,莫要惹是生非。 寻梦自然满口应承,好不欢喜。 五月十八端午节,春光明媚,暖风熏人。 江玄之穿了一件素底色青纹刺绣滚边曲裾,寻梦穿了一件青灰色长衫,两人出了御史府向北而行,上了一条小船。 小船缓缓前行,水面荡开一圈圈粼粼波光。寻梦记得这条河,越狱那日游的便是这条河。 这条河名为泬水,自东北向西南贯穿长安,汇入上林苑的沣河。每日卯时至申时,皆有小船在河上行走,运送货物和往来行人。寻梦站在船头,初升的日头暖暖铺在身上,和风拂过面庞,真是无比的惬意。 片刻后,她进了船舱,见江玄之在饮茶,姿态悠闲,问道:“为何要走水道?” 江玄之放下手中的小茶杯,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水道不张扬。” 这是江玄之的理由,事实上他也只能走水路。 炎朝出行大多使用牛车。江玄之身患洁癖之症,府中不曾养牛,自然也无牛车。御史府离皇宫不远,平日上朝,他大多步行而去,既能强身健体,也不耽误事。 当然,炎朝也有马匹,但大多是匈奴贩卖而来,富贵人家才用得起。江玄之府上倒是有一匹汗血宝马,乃是陛下所赐,不过他甚少使用,一直圈养在府中某个角落里。 上林苑是近几年新建成的皇家别苑,位于长安城郊的西南方,草木繁茂,景色秀美。每年的大型庆典日,陛下会集众卿于此,赏景宴饮,畅叙幽情,极尽风雅之事。 寻梦刚下船,迎面撞见一个熟悉的少年。那人一脸惊愕失色,宛如鼷鼠撞见了猫,往同行人身后藏去。她轻笑,歪着脖子找他,那人却故意避开她的视线,躲在人群后不肯露脸。 少年身前有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一身尊贵华服掩不住骨子里的戾气。他极不友善地扫了江玄之一眼,从他们身前走过,十分傲慢无礼。 江玄之神色淡淡,不以为意。 寻梦好奇地问道:“那少年是谁?” “左相之子华昌。” 提及左相,寻梦立时想起了铸币案。其子如此跋扈,目空一切,想来左相也不是和善之人。思及他身后那个少年,寻梦又问:“他身后那个少年是谁?” “身后?”江玄之瞧着他们一伙人的背影,“你问的是丞相长史之子吴域?” 原来当日与她投壶比输了,欠了她五十万钱的少年,便是丞相长史之子吴域。 “他行止躲闪,似乎很怕你?”江玄之沉眸盯着她,“你们有过节?” “怎么会呢?”寻梦虚虚一笑,眼底的狡黠没能逃过江玄之的眼,但他并没有多言。 两人沿河而行,行至一处空旷的草坪,那里聚满了人,个个锦衣华服,三五成群地闲聊着。一些官员见到江玄之,殷切地过来打招呼,京兆尹钱复也是其中之一。 江玄之一一回礼,客气又疏离。一阵客套寒暄后,他主动向两个人行见面礼节,一个是左相华廷,一个是右相宋不疑。 华廷素来不喜江玄之,自铸币案后更是不待见他,不情不愿地冷哼了哼算是回了礼。相比之下,宋不疑一脸和善的笑意,看起来容易相处多了。不过,他眉眼间透着狡猾的精光,一瞧便知他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第28页 宋不疑身旁站着一个粉色桃花曲裾的窈窕女子,眉如远山,肤如凝脂,唇若樱桃。她盈盈地朝江玄之行女子礼,落落大方又带着些许道不明的娇羞:“江御史。” 这般美貌的女子,寻梦生平第一遭瞧见,怔怔然地仿佛丢了魂儿。身旁的江玄之神色如常,眼底无一丝惊艷的波澜,从容得体地回了礼。 内侍尖细的叫声打破了草地上的喧闹,一个墨衣男子携风而来,举手投足尽是久居上位的凌厉气度。 众官员女眷不敢直视,恭敬地行稽首礼:“恭迎陛下,皇后殿下。愿陛下长乐未央,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刘贤易眼锋扫过在场之人,沉声道:“免礼平身。” 这声音中气十足,定是身怀武艺,身体康健。 寻梦悄悄抬头,打量陛下身旁的女子。她身着深棕色绣花曲裾,虽至中年,身段依然玲珑有致,面容丰润有光泽,一双眼噙着温婉的笑意,颇有母仪天下的气度风范。传闻陛下不恋女色,后宫妃嫔寥寥可数,最敬重的便是这位皇后华淑。 忽然,一道熟悉而略带探究的目光投来。寻梦微一偏眸,对上刘晞含笑的眉眼。 他站在皇后身后,姿态懒散随意,沖她挤眉弄眼。寻梦脑中立时冒出“小魔王”的称呼,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她尚未弄清楚这个称呼的典故,已经莫名其妙觉得这个称呼适合他了。 端午节并非单纯的饮宴,内中有一系列的礼仪,诸如佩戴五色丝,食枭羹,龙舟竞渡等。既是祭祀仪式,也是娱乐性的游戏。 五色丝由青、赤、白、 黑、黄五种颜色织成,黄色在中央,其他颜色相绕。相传将此物缠在手腕上,可以辟邪保平安。五色丝通常是亲朋好友之间相互佩戴,江玄之素来不与人有肢体接触,旁人自然不会傻傻地凑上来。 “伸手。”江玄之淡淡命令寻梦,见她伸出右手,又道,“左手。” 他将五色丝系在寻梦的手腕上,以特殊手法打了结,嘱咐道:“莫要解开此物,至少今日莫要拆了。” 寻梦似懂非懂地点头,见他提着衣袖抬起左手,意思不言而明。她将五色丝搭上他的手腕,回忆他的打结方法,偏偏不得其法,左右拉扯着丝线,将他的手腕磨红了。 江玄之的皮肉真嫩啊!她默默感慨,面上歉意地抬头望去。 他一脸平静道:“以你擅长的方式结上便是。” 听他这么说,寻梦利落地打了个死结。没办法,她只会这种最原始的结绳方式。 佩戴五色丝的礼仪结束,寻梦最期待的龙舟竞渡来了。 宴会上所有人皆可参与龙舟竞渡,不过竞赛颇耗气力,文人大多体力不济,资历老的武官又懒得前去,因此参与者大多是身怀武艺的年轻人。 龙舟竞渡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划舟,二是射枭,最先射中对岸的枭便是胜者。每队由两人组成,可以自由选择同伴,也可以任裁决者随意组合。 寻梦初来乍到,谁都不熟,自然决定听天由命了。 刘晞邪气地凑了上来,笑嘻嘻道:“不如我吃点亏,与你一组了。” 他乍然凑过来,旁边所有人都拘谨起来,恭敬地朝他施礼。 寻梦觉得他的笑容中带着点阴谋味,委婉地拒绝道:“多谢六殿下好意。我初来乍到,还是听天由命吧。” 刘晞也不生气,依然笑意盈盈的,看得寻梦浑身不舒服,心里莫名忐忑起来。果然,当她的同伴站到她面前时,她呆呆如遭雷击,后悔刚才的草率决定了。 那人是沈太尉的女儿,面容白里透红,眼睛大如杏李,嘴唇艷如红花。五官算得上精緻。可是,她的脸如月盘般大,下巴挂着两层肥肉,腰身几乎要撑破腰带,真是胖得不忍直视。 寻梦初次见到这般胖的女子,惊得忘记了言语动作,也忘记了思考。传言太尉沈涯惧内,有一独女沈牡丹。平日里独爱两件事,一是吃,二是角牴戏。据说她力气极大,无人能胜过她。 沈牡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的身形几乎顶得上两个寻梦,站在旁人身前,自然形成一股难言的压力。寻梦在想:那小龙舟撑得起这个女子吗?不会携着她一块沉了吧? 刘晞似笑非笑地凑到她的耳边,幸灾乐祸道:“放着我这样的翩翩少年不选,选这样的……你的口味真重!” 此刻,寻梦笃定这个分组被他横插了一手。她恨恨地剜了他一眼,眸中充满挑衅的□□味。其实,她心中也不乐意与沈牡丹一组,那般肥胖的女子应当难以划舟吧?可纵然心底不乐意,寻梦面上并未表露一丝嫌弃,殷切地请沈牡丹上了舟。 沈牡丹一只脚踏上小舟,小舟便向水中陷了陷。当她整个坐了上去,小舟已经吃了一半的水。所幸寻梦很轻,坐上去几乎没有多少变化。 不多时,她便察觉她先入为主了。 人不可貌相。沈牡丹虽胖,行动却十分灵活,划舟的频率很快,显然深谙划舟之道。寻梦虽划过船,但与她相比,手法生疏不少。 寻梦心存好胜之心,定要胜过刘晞,出出这口恶气。然而,刘晞悠哉地坐在船头赏景,桨也不碰一下,全凭他身后的同伴划桨前行。她暗暗鄙视他,毫不停留地越了过去。
第29页 两人十分默契,迅速占据领先之地,然而枪打出头鸟,有人眼红了。 华昌的小舟靠了过来,船桨有意无意地撞上她们的小舟。他身后的吴域素来唯华昌马首是瞻,撞上寻梦一个冷瞥,缩着头不敢看她。 一阵你来我往地纠缠,他们成功地超越了她们。华昌得意地回头瞄她,眼中尽是挑衅之色。寻梦冷冷一笑,腹诽道:划得快有何用?射中对岸的枭才算赢。 射箭是她的强项,她自信不会败给他。 华昌的小舟即将接近河对岸,他搭弓瞄向对岸的枭。还未射出,耳边一只长箭飞过,准确地射中了一只枭。他懊恼地回头,只见不远处,寻梦立在船头,拿着弓箭,得意地回望着他。 每个人只有三支箭。这一箭无论是否能射中,她都必须一试,否则无法抢在华昌之前了。所幸天助她,她侥幸赌赢了。 这一箭射得漂亮,惊住了在场众人,也惊住了她身后的沈牡丹。她满脸崇拜,一副花痴状地望着寻梦,可惜,此刻的寻梦完全不知背后女子的举动。若能预知往后那些纠缠,她宁可今日输了龙舟竞渡,也不愿出这个风头。 寻梦如愿拔得头筹,上岸谢恩,龙舟竞渡有一个不成名的规定,胜者可向陛下许一个心愿。 刘贤易若有所思地盯着寻梦,赞誉一番,问道:“不知二位有何心愿?” 沈牡丹抢先答道:“牡丹听闻御膳房出了新菜式,只盼着能尝一尝。” 她这般心直口快,引得场上笑声阵阵。 “准了。”刘贤易轻笑,爽快地应允,转眸问寻梦,“你呢?” 寻梦初次直面天颜,初生牛犊不怕虎,无所畏惧答道:“臣从长沙而来,素闻宫阙奢华,不知是否容许一观?” 其实,观宫阙是假,探听柏梁台才是真。 “如此简单?朕准了。”刘贤易沉声笑道,“一个吃,一个玩,你二人倒是般配。” 陛下一句戏言,叫当事人各怀心思,徒惹往后多少事端。 作者有话要说: 1、《汉书·郊祀志》中记载“孟康曰,枭鸟食母,破镜兽食父,黄帝欲绝其类,使百吏祠皆用之。如淳曰,汉五月五日作枭羹以赐百官。”。文中的枭羹就是一种鸟羹。 2、角牴戏:秦汉时期盛行,以角牴为基础的、有故事情节和配乐的武打娱乐活动。 第14章 第14章 晚宴风波 晚宴设在上林苑一处宫殿,这宫殿恢弘宽敞,两旁置矮几,官员女眷分而坐之。众人落座,品着案上的茶点,偶尔闲聊几句,和乐融融。 皇后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笑着向刘贤易建议道:“陛下,龙舟竞渡一展大炎武人风姿,可在座大半文士失了展露头角的机会。不如我们玩个文雅游戏?” “哦?”刘贤易饶有兴致道,“皇后有何提议?” 皇后心中早有计较,故作思索,片刻才道:“便以今日端午情景为题,轮流赋诗如何?” 往日宴会也玩过此类游戏,但刘贤易偏好武艺,并不大喜欢这类娱乐。不过,他不愿搅了皇后的雅兴,沉声道:“也好。不过,赢了固然要赏,输了却也要罚。” 本是一场娱乐,如此一来,倒成竞技了。文人雅士摩拳擦掌鼓足了劲。他们素来好脸面,即便不能胜出,也不能输了被罚。 皇后负责出题,第一题的附加要求:每一句皆要包含动静之物。 左相华廷当即抢道:“皇后殿下这题出的甚好,不如臣就抛砖引玉了。春日上林飞鸟花。” 不是他想抛砖引玉,而是他才学一般,起头最是简单。 右相宋不疑捋着鬍鬚,不紧不慢地对道:“沣河水岸夕阳斜。” 江玄之正提杯喝茶,轻轻瞥了一旁明灭不定的蜡烛,从容对道:“宫阙青烛燃几许。” 沈涯是武将出身,素来玩不好这种文雅游戏,还没来得及推辞,竟然就轮到他了。他侷促地望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明光一灭睁眼瞎。” 殿内爆出一阵轻笑,上首的刘贤易也被逗乐了:“沈卿真是点睛之句啊。” 沈涯个爽快性子,技不如人,甘心受罚,献上了一段自创的刀法。其势快如风,令在场众人嘆服,不得不承认,沈太尉中气十足,老当益壮。 赋诗游戏继续。 第二题的附加要求:每一句有虚有实,虚实相应。 这次从女眷下首向上首轮去,这些女眷出身官宦贵族,个个学诗作画,身怀才华。 “日暮烟云笼青山。” “沣水河中月幽蓝。” “小楼弄妆照明镜。” 最后一句碰巧轮到宋芷容,她几乎张口便答:“会梦……” 不知为何忽然顿住了,呆呆望了望江玄之,那一句“会梦情郎喜难言”迟迟没有说出口。这诗句太露骨了,实在不符合她丞相之女的气质。 这一愣神,错过了答题时间。 宋芷容是长安盛传的第一女子,集美貌才华于一身,可这次连一句诗都没有对上,旁人不得不揣测:她是徒有虚名,还是故意输了求表现?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场面一时尴尬。 皇后笑着打圆场:“传闻右相之女乃是长安第一美人,精通琴棋书画,一身舞技更是无与伦比,不知我等是否有幸一观?”
第30页 宋芷容款款出列,一身粉色桃花曲裾越发衬出她姿色秀美。她朝着上首微微施礼:“芷容愿意舞一曲。”她倾慕地盯着江玄之,鼓足勇气道,“听闻江御史颇通音律,不知能否为芷容配乐一曲?” “愿意效劳。”江玄之在众人注目下应允了,低头一剎那露出一丝疲惫。 那眼角一闪而逝的疲惫旁人没有察觉,坐在他身后的寻梦瞧见了。她不由想起江玄之那句话:这世间有几人可以随心而活,只图潇洒快意呢?如他那般清高的才子,想来不愿为人配乐,但他无奈地违心了。 江玄之为了应景,特意选了一支优雅的琴曲。其音悠扬而欢悦,旁人听来只觉得心情愉悦,仿佛忘了一切忧愁。 宋芷容身段玲珑,舞姿优美,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尤其是男子的目光,其中当以华昌最为热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宋芷容,眼底流露出浓浓的爱意和占有欲。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宋芷容从未正眼瞧过他,反而逮着机会就望向江玄之,矜持之中有深深的倾慕之情。 很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江玄之时而低头看弦,时而目视虚空,好似沉浸在自我的琴音之中,完全不受外界的干扰。 寻梦看着他们几人之间无声的“互动”,不免感嘆:真是个怪圈! 眼看着下一轮赋诗要轮上自己,可她既无赋诗之才,又无出头之意,还是寻个由头遁了为妙。 出了宫殿,她随意踏月而行,不知不觉走到沣河水岸,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河畔。她放轻脚步,悄悄凑上去,待近了才发觉那人是刘晞。 只见他神情呆滞,一脸肃容,与往日的邪肆判若两人,她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河底的冤魂……”刘晞脱口而出,立时察觉不妙,覆上邪魅的笑容,“你怎么跑出来了?” 寻梦可不想被他糊弄过去,揪着他不放:“河里有冤魂?” 刘晞的笑容越发深了:“偌大的河总会淹死一两个人,有什么奇怪的?” 他甩了甩袖子,悠悠然的转身,一副失陪的意思。 “刘晞——”寻梦一急,喊了他的名字。 刘晞默然转身,盯着她上下瞧了一阵,阴沉沉道:“从来没有人敢连名带姓地唤我……”忽然他话音一转,“你唤来倒是挺好听的。不过,人多之时还是克制些。毕竟尊卑有别,我不在意,旁人未必会饶你。” 寻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瞧不惯他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刘晞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有一事,我觉得有必要告知你一声。龙舟竞渡之时,你那一箭太出挑了,惹得沈太尉之女目露桃花,春心荡漾了。看来不用多久,你就会成为沈太尉的乘龙快婿了。我这里替长安的俊男才子们谢谢你了。” 话落,他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大笑着扬长而去。 “……”寻梦愣在那里不动,那一箭引得沈牡丹红鸾心动了?她想像着沈牡丹的花痴状,莫名抖了抖,掉落一地鸡皮疙瘩。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们这样做……合适吗?” 那人故意压低声线,但寻梦听出说话之人是吴域。她悄悄躲到不远处的树丛中,借着昏暗的月光探听那边的动静。 华昌不耐烦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罢了。” 竟敢跟他抢宋芷容,他一定要他好看。 吴域捏着一个墨色瓷瓶,追问道:“这当真只是令人一时神志不清而出丑的药?” “那是自然。”华昌说道,“他好歹是御史上卿,我再不满他,还敢毒杀他不成?” 吴域捏着瓷瓶不动,似乎还在犹豫,华昌一把抢过瓷瓶:“你不做,自有大把人等着做。” “别。”吴域拉住了他,软语道,“我做。” 他父亲是丞相长史,仰仗丞相提携,他自然也要讨好丞相之子。 “待会枭羹煮好后,宫女会按顺序呈上去。我负责将人支走,你偷偷将这药下到江玄之碗中即可。”华昌交待好细节,拉着吴域走了。 待四周静谧无声,寻梦从树丛中走出来。没想到这个华昌不仅一身戾气,争强好胜,还存了歹毒心思要陷害江玄之。不管怎么说,江玄之暂且算是她的上司,这事她不能袖手旁观。 寻梦跟到了膳房,等到吴域做完小动作慌乱离去,才悄悄熘了进去。她计算着华昌的座位,偷偷将江玄之那碗被下了药的枭羹和本该给华昌享用的枭羹调换了。 她笑得贼兮兮:“一时神志不清出丑吗?便叫你自食其果。” 寻梦兴沖沖地回到席间,江玄之疑惑地瞥向她:刚刚还一脸意兴阑珊,此刻为何一脸兴奋? 寻梦没有注意到江玄之的目光,笑眯眯地望向华昌,见他端起枭羹,整个人止不住兴奋起来,迫不及待想瞧瞧他丑态百出之状。 华昌全然不知手中的枭羹已经被掉包了,余光若有若无地瞥向江玄之。眼见着他喝了枭羹,唇边露出一抹嗜血的笑意,自然而然品着手中的枭羹。 忽然,他心口一疼,猛然喷出一口血,鲜血染红了余下半碗枭羹。手中的碗滚落在案,他捧着心口望向安然无恙的江玄之,又难以置信地望向吴域,来不及说一句话便陷入了黑暗中。
第31页 “昌儿!”华廷急匆匆跑过去,使劲呼唤着他,只见他唇色发紫,昏迷不醒,显然是中毒症状。 皇后见状,急急下令:“宣医正。” 医正上殿之后,仔细将华昌全身检查一遍,又验了验那碗带血的枭羹,回禀道:“陛下,这碗枭羹有毒,华郎君中毒了。臣学艺不精,无力解毒,只能暂时延缓毒发。” 寻梦正幸灾乐祸地瞧着昏迷的华昌,听闻此言脸色微微一变,竟然是毒/药?还是医正无法医治之毒? 江玄之一直在暗中观察寻梦,此刻捕捉到她脸色异样,笃定了一件事:华昌中毒与她有关。 华廷急红了眼,顾不得礼仪,拉住医正吼道:“什么叫无力解毒?” “兄长。“皇后恐他御前失仪,做了出格之事,急忙叫住他。 这声叫唤让华廷清醒过来,他直直跪在刘贤易身前:“陛下,请您救救昌儿,还他一个公道。” 纵然君臣心有嫌隙,当着众人的面也得装装融洽。何况华廷爱子中毒昏迷,将心比心,刘贤易终究动了恻隐之心。他亲自扶起华廷,宽慰道:“华卿且宽心,朕自有决断。” 他朝身旁的内侍赵同道:“赵同,查今日膳房所有经手枭羹之人。” “诺。”赵同得令,谦恭地退了下去。 不多时,赵同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宫女。他在陛下身前回禀:“陛下,膳房宫人正在接受盘问,此宫女声称她见到了可疑之人。” 刘贤易不怒自威道:“说。” 那宫女一直低着头,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陛下,婢子盛好枭羹,听到膳房外有男子呼叫救命,便出去探看。回膳房之时,意外看到一个男子的背影。婢子当时未曾在意,如今想来有些蹊跷。” “是谁?”不待刘贤易发问,华廷急切地追问。 刘贤易淡淡瞥了他一眼,直到华廷向后缩了缩,才缓缓问道:“你还记得那个背影的模样吗?” “当时天色已暗,不甚清晰,但观其身形步履,应是个年轻男子。若能再见一次那个背影,婢子可以辨认出来。”没想到,这宫女倒是个机灵的女子。 “所有男子站到殿内。”刘贤易金口一开,无人敢不从。 寻梦心中打鼓,倘若这宫女撞见之人是吴域,她必定会被堵在膳房之外。所以这宫女撞见之人一定是她,这可如何是好?她瞥向吴域,只见他一张脸煞白如雪,显然吓得不轻,想来定是以为这宫女所撞见的背影是他了。 寻梦琢磨着:被人指认,不如主动承认。或许陛下会念及她的坦白,从轻发落。想到这里,她起身跪到殿中,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缓缓开口道,“陛下,臣去过膳房。” “是你下的毒?”华廷立即沖她吼道,抬头望了一眼江玄之,又道,“是江御史指使你的?” 江玄之长身玉立,一脸淡定从容,如一只孤傲的仙鹤,不染凡间的尘埃。 “我只说我去过膳房,不曾说我下毒。”寻梦冷冷顶了回去,言辞颇为不敬,“华左相第一时刻联想到江御史,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 “你……你敢这样与我说话……”华廷气血涌动,怒从心生。 “咳——”刘贤易轻轻咳了咳,转眸问寻梦,“你去膳房做什么?” “陛下容禀。”寻梦将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道了出来,“臣不擅诗词,偷偷躲了出去。在沣河水岸偶遇六殿下,闲谈了几句,正欲折回,偶然听到华郎君指使吴郎君在江御史的枭羹中下药。臣素来性子顽劣,一时起了玩心,便将江御史那碗下了药的枭羹和华郎君的枭羹对换了。” 事情被拆穿,吴域惊慌地跪在地上,狡辩道:“不是,绝无此事。” 他不能承认,华昌中毒昏迷,所有的罪责便要他一人承担了。 “儿臣可以证明,寻无影所言不虚。因为儿臣折回之时,撞见华昌和吴域拉拉扯扯去了沣河水岸。”素来爱看戏的刘晞笑着出来指证,拿眼盯着寻梦,仿佛在说: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们……”吴域摸了摸额头的汗,“我们只是……” 他吓得六魂无主,不知如何辩解了。 “混帐!”刘贤易冷呵一声,“在朕面前还敢如此狡辩?” “陛下饶命。”吴域伏跪在地,“域也是受人胁迫。华郎君声称那只是令人一时神志不清而出丑的药,域这才敢如此做……” “莫不是你偷偷将药换了?”皇后插话道。 “域敢以性命发誓,绝无此事。”吴域说话十分诚恳,叫人听不出虚假。 “陛下,吴域言辞诚恳,不像虚言。既然他不曾换药,那么寻无影换完枭羹之后,是否偷偷下毒了呢?”华廷又将矛头指向了寻梦,只怕他的意图不是寻梦,而是她身后的江玄之。 寻梦抿唇不语,这点她无法自证清白,但她记得吴域当时有个墨色瓷瓶在手。若是能证明那瓶中残余的药与华昌碗中的药一致,也算替她洗刷冤情了。 她转眸问吴域:“你手中那个瓷瓶呢?”
第32页 “瓷瓶?”吴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往腰带上摸了摸,找不到那个瓷瓶,“可能慌乱中弄丢了。” “赵同,带他去找。”刘贤易命令道。 “诺。”赵同领着吴域出去。 等待的时候,殿内陷入一阵寂静,右相宋不疑眯眼瞧着这场面,狡猾地不发一言,而太尉沈涯粗人一个,不知如何插话。 良久,吴域垂头丧气走进来。他翻遍了所经之处,不曾寻到那个瓷瓶。 “陛下,如今吴域寻不到瓷瓶,无法证明寻无影所言,该如何处置?”华廷咄咄逼人,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刘贤易抬眸望向一脸平静的江玄之:“江卿,你熟知律法,擅长推理断案,不知你意下如何?” 案发至今,江玄之始终未曾开口。此刻陛下发问,他不得不发表意见,从容回道:“案子既未查清,寻无影和吴域都有嫌疑。不如暂时收押,待查清之后,再做定夺。” 刘贤易沉吟着点头,这样的决断不偏不倚,令人信服。他大手一挥,下令将寻无影和吴域暂押上林狱中。 寻梦被押走时,余光瞥了一眼江玄之,只见他一脸沉凝,不曾看她。那模样……据她所知,好像是生气了。可她不曾做错什么,他为何要生气?她显然忘了,她曾经信誓旦旦答应江玄之会收敛性子,不会惹是生非,可临了,又惹出这般大的风波。 其实,她洞悉华昌和吴域的阴谋,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处理。可她偏偏凭一己之好,选择了最高调的处理方式,激化了矛盾,闹得如今这般不可开交。 第15章 第15章 妙手回春 江玄之回到御史府,还未踏进自己的院子,便嘱咐蓝羽:“派人去上林苑找一个墨色瓷瓶,务必要赶在旁人之前找到。” 这个旁人不是别人,正是指左相华廷。此次他一定会毁灭瓷瓶这个证据,咬住寻梦不放,进而牵扯到他,将这下毒之罪赖在他头上。 “诺。”蓝羽遵令而出。 “等等。”江玄之脱履进了内室,提笔在布帛上写了几个篆体小字,又将小布帛捲起来塞入竹管中,“用信鸽将消息传出去。” 蓝羽接过竹管:“寄往何处?” “颍川。”江玄之遥望着暗色的夜空,“但愿还来得及。” 长安的牢狱大同小异。上林狱是这几年新建成的,牢房内洁净清爽,非京兆狱可比。这里的犯人不多,大多是陛下亲下谕令收押之人。狱卒也不敢动用私刑,免得无法向上面交待。 寻梦靠墙而坐,闭着眼假寐,无人窥见她眼中的聊赖。上次坐牢还有郭百年相陪,这次是一人独间的牢房,连个说话之人都没有。整日除了吃便是睡,一日两日她尚能熬过去,可数了数日子,已经五日了。 她抬起手,借着牢外的光线瞅着腕上的五色丝,腹诽道:江玄之,你到底会不会救我呢? 她随手抓起一把碎稻草,默默向自己打了个赌:若是单数就是不救,若是双数就是救。 “一、二、三……”她默默数着手中的稻草,数一根丢一根,“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她怪自己心太狠,一把抓了太多稻草,越数越没底了,仿佛看不到希望。 “八十一。”两根指尖捏着最后一根稻草,她丧气道,“昨日求单数,却来了个双数。今日求双数,却来了个单数。” 她气恼地将稻草一折,远远一丢,总算成双了。 哗啦——牢门被人打开,狱卒面无表情宣了御旨:“查端午中毒案,御史少史寻无影虽未投毒害人,但知情不报,特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寻梦领了旨意,凑上前讨好地问道:“敢问大哥,是何人查清了案子?” “还能有谁?自然是全长安最擅推理断案的江御史了。”狱卒敷衍地答道,催促寻梦离开。 寻梦出了牢房,远远瞧见吴域被几人簇拥着,看年纪应当是他的亲人长辈。他察觉到寻梦的目光,复杂地与她对视一眼,终究一言不发随他们离去了。 回到御史府,寻梦意外在门口遇见一个女子。 那女子生得娇小玲珑,一袭青黄相衬的曲裾长裙,发间别着一支紫色蝴蝶珠钗,脸蛋圆圆的,肌肤如婴儿般白皙稚嫩,一双灵动而清澈的眼扑闪扑闪地眨着,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就是寻无影?” 她的声音宛如莺语,清脆之中又含有一丝甜腻,格外好听。 寻梦奇怪又戒备地瞧着她,御史府何时多了这样一位女子? 那女子也不解释,只道:“师兄在屋内。” 师兄……她竟然是江玄之的师妹?她朝着她点头示意,走了两步又反身问道:“他……心情如何?” 若他还在生气,或是心情不佳,她还是不去见他为妙,这种时候通常吃亏的都是她。 那女子抿唇轻笑,娇俏而灵动,衬得五官愈发深刻美丽:“你见了便知。” 寻梦忐忑地进了小院,一眼瞧见门口的鞋履,却犹豫着没有进去,反而是里面那人唤她进去了。 江玄之正提笔写字,余光瞥见寻梦蹑手蹑脚地走路:“教你的行止礼仪又忘了?”
第33页 寻梦立即正了正身子,有模有样地往前走。不知情的旁人看了,或许真会将她当成个风度翩翩的俏郎君。 江玄之低嘆一声:“你还是……随意些吧。” 她素来行止随意,这般装模做样,倒叫他瞧不惯了。 寻梦如蒙大赦,兴沖沖地扑到江玄之案前:“江玄之,听说是你救了我?” 她动作太大,撞得桌案微晃,眼见着江玄之的笔尖微偏,一个好端端的字就这样被她毁了。她尴尬向后挪去,默默坐直了身子:“抱歉……” 江玄之无奈地将笔搁下,见她歉意地缩着头,淡淡道:“你既是我的下属,受冤入狱,我自该救你。不过,你要去谢一个人。” “何人?”寻梦抬头问道。 “我的师妹崔妙晗。”江玄之徐徐说道,“若不是她千里迢迢从颍川赶来,救醒了中毒昏迷的华昌。即便我寻到了瓷瓶,证明你不曾下毒,华左相仍然不会饶你。” “你师妹是医者?”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刚才所见的女子。实在无法想像,那样一个清纯娇小的女子竟然习得一身妙手回春之术。 “她可不是一般医者。放眼天下,若她自居第二,只怕无人敢居第一。只是她长年隐居,无人知晓罢了。”江玄之对他这个师妹的医术格外推崇。 “呵呵……”银铃般的笑声从屋外传来,崔妙晗随之而来,“师兄,哪有你这般夸赞自家师妹的?” 江玄之柔和地瞧着她,唇角轻勾,似是笑了,十分认真道:“举贤不避亲,事实便是如此。” 寻梦第一次看到江玄之这样的神情。 他的情绪素来很淡,生气和愉悦有轻微变化,熟悉之人可以感知,可他那双眼始终是平静无波的。可这一刻她见到了他眼底的涟漪,那种淡淡的温柔与喜悦从中流露出来。 崔妙晗也在笑,浑身包裹着暖暖的气息。 他们之间温情流露,倒叫寻梦这个外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若她知情识趣,此刻该默默退出去了,可寻梦偏不是识趣之人,站起来恭谨地朝崔妙晗深深一揖:“多谢崔姑子出手相救。” 崔妙晗一愣,又是轻轻一笑。她似乎很爱笑,连眼睛都蒙上浅浅的笑意:“不必多礼。师兄有命,我做师妹的,自当遵从。” 寻梦作揖之时,不经意露出手腕上的五色丝。 江玄之见了,说道:“端午已过,那五色丝可以解了。” 寻梦举起手,无奈道:“我解不开。” 早在牢狱中,她便百无聊赖地解手上的五色丝。可不知江玄之用了何等怪异的手法,她左扯右扯就是解不开,最后反而拧成了死结。 “咦?这五色丝真好看。”崔妙晗新奇地摸了摸那丝线。 百姓在端午节也盛行系五色丝,不过远不及宫中的五色丝这般美丽。 江玄之瞥见那个死结,拔出一旁桌案上的环首刀,轻轻一挥,利落地割断了五色丝。那刀锋几乎触及她的皮肤,却精准地停在那里,一切有惊无险。 寻梦早见识过他的武艺,仍被他这一招吓住了。而后又认清了一个现实:江玄之的武艺在她之上。她越发佩服起这人,这世间仿佛没有他不会之事。 然而,那人淡淡的语气如一盆凉水,浇透了头脑发热的她:“你该沐浴更衣了。” “……”她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诺。” 寻梦洗沐完毕,还不及盘发,便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她匆匆盘好发,打开屋门一看,奇怪地问道:“崔姑子怎么来了?” 崔妙晗越过她踏入屋内,四处观望:“来看看寻少史的居所啊……” 忽然,她猛地转身,伸手去扯寻梦发间的木簪。 寻梦反应灵敏,在她碰到发簪之际,迅速向后躲去,意外撞到了屋内的柱子上。这发簪本就别得松松垮垮的,经崔妙晗一碰,寻梦这一撞,缓缓滑落在地。 她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肩头。 崔妙晗有一瞬的惊艷,眼底笑意愈深,向寻梦长长一揖:“寻姑子。” 寻梦的脸色暗沉如乌云。她防备郭百年,防备江玄之,防备一切心思深沉之人,从没想过防备这个清纯的少女。如今被她有机可乘,女子身份暴露,她该如何自处? 她语气不善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她们才见了两面而已,她如何会发觉她是女子? 崔妙晗眨着清澈的大眼:“你忘了,我会医术。刚才碰到了你手腕上的五色丝。” “可是,你并没有碰到我的脉……” “你可听过悬丝诊脉?”崔妙晗缓缓说道,“我研究过这种古法,十分难习。所幸那无色丝离你手上的脉很近,是以,我感知到了你的脉搏。” 寻梦傻傻地盯着崔妙晗,悬丝诊脉这等荒诞的古法,她竟然都有研习,怪不得江玄之那般夸赞她的医术。这小女子医术之高,恐怕世间难寻了。 她抿了抿唇:“你要将此事告知江玄之?” 崔妙晗不答,反而问道:“你为何要女扮男装?” 寻梦见事情似有转机,解释道:“若非如此,我如何能入朝为官呢?”
第34页 这话也不假,她确实为了入宫为官。只是,她模稜两可地将自己虚化成一个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一展抱负的女子。 果然,崔妙晗按寻梦的意图去理解了。 她颇为贊同地点点头,似有共鸣般说道:“自古以来,女子想要做一些事,总是比男子要艰辛一些。以前,我偶尔下山,遇到病人想替他们看诊,可他们见我年幼,又是个小女子,总是那般不信任的瞧我。” 寻梦试探性问道:“所以,你不会将此事告知江玄之?” 崔妙晗眼角一挑,笑盈盈地问道:“你很怕师兄知道?” 不待寻梦回答,她又自顾自道:“其实,师兄这人看似冷漠,实际上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以前我闯了祸怕师父责罚,师兄不但替我隐瞒,还主动替我承担了罪责……” 寻梦的脸色越发暗沉,他通情达理,那是因为你是他师妹。何况,那些小事能与她这事相比吗? 她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崔妙晗察觉到她的不耐,改口道:“好吧,我不告诉师兄。” “当真?”寻梦抬眸看她,希冀之中带着一丝疑惑。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崔妙晗神秘地笑着。 寻梦忐忑不安,不知是何等难办的条件。 她吊足了寻梦的胃口,才道:“陪我逛长安。” “就这样?”寻梦眼珠微动,不解地问道,“为何不让你师兄陪你?” 崔妙晗嘟了嘟嘴,不满地抱怨:“师兄琐事缠身,少有闲暇,估摸着又会让蓝羽那个冰块陪我。那人实在是无趣,玩不了多久便会将我的兴致都磨光了。” 蓝羽冰块……寻梦轻笑,这个称号与她那个“冷血动物”有异曲同工之处,实在是贴切的很。她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女子看着亲切了,应承道:“好,你替我保守秘密,我陪你逛长安。” 崔妙晗如了愿,笑得越发灿烂,临走之时好心提醒她:“你可别让师兄摸到你的脉。他虽不会悬丝诊脉,但他颇通医术。我看那些医工也未必比得过他。” 寻梦愣愣地犹如石化,江玄之……会医术?她不得不感嘆造物主的不公,他已经占得一切优势了,竟然还会医术。她心中虽如此想,面上却满不在乎道:“你师兄洁癖那般严重,不会与人有肢体接触的。” 崔妙晗意味不明地笑了:“也许……你会不同啊……” 她说完也不解释,兴沖沖地跑了,连背影都透着愉悦,徒留寻梦一头雾水。 第16章 第16章 太尉相邀 隔日,寻梦还来不及陪崔妙晗出门,便被一道谕令接进宫中了。龙舟竞渡她拔得头筹,陛下允诺她一观宫廷。这不,特意遣了亲信赵同亲自来接。寻梦满心牵挂柏梁台,自然顺从地随他前往宫中。 至于答应崔妙晗之事,来日方长,日后自有机会。 赵同引着寻梦去未央宫向陛下见礼。 陛下今日心情甚好,与她闲聊了几句,还提了上林苑她含冤入狱之事,言语颇有宽慰之意。寻梦自是满口附和,她区区御史少史,哪敢对陛下存怨愤之心。 一番虚词虚礼之后,赵同携寻梦逛起了皇宫。他的口才颇佳,一路行去,详尽地介绍每处宫殿庭院,偶尔绘声绘色地穿插一些相关趣事。 寻梦听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 绕了大半圈,终于绕到了未央宫西侧的柏梁台。 寻梦远远瞧见那高耸的铜柱,还有铜柱上的雕塑仙人。她的心扑通扑通快速跳了起来,仿佛血液中都透着兴奋,终于要一观柏梁台了吗? 可惜,她高兴的太早了。赵同默默带她绕过柏梁台,完全没有要入柏梁台的意图。 眼看着将远离此地,寻梦急忙开口问道:“赵侍,那是何处?” 赵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遥望着那铜柱上的仙人:“柏梁台。” 他是个人精,瞧见寻梦眼中的兴致,拉着她神神秘秘道:“那是宫中禁地,除了陛下,无人可以踏入。” 禁地?柏梁台竟然是皇宫的禁地? 寻梦凝眉远望,越发笃定里面藏着天下奇珍了。 “走吧,我们去那边。”赵同遥遥望了一会儿,带着她越过了柏梁台。其实,他也对柏梁台存了好奇之心,但长年生活在宫中,他早懂得了宫廷的生存之道:不该打探的不要打探。 寻梦依依不捨地远离了柏梁台,越走却越不甘心,难得有机会来皇宫,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去了?她忽然捧着肚子,一脸痛苦道:“哎哟,赵侍,哪里有茅房?” 这摸样显然闹肚子了。 赵同不敢耽搁,领着她去了附近的茅房,而他自己远远候在茅房外。 寻梦偷偷从帘子的缝隙中窥他,见他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便逮着机会绕出了茅房,凭着记忆悄悄潜回了柏梁台。 两旁树木林立,宛如双臂一般笼着柏梁台。一条平缓的石阶向上延伸,其上的平地上耸立着铜柱。铜柱上的雕像高耸入云,让人不得不仰头观望。 她缓缓沿石阶而上,行至半道,想起那个传言:柏梁台暗藏机关,如迷宫般陷阱重重,擅闯者无一人生还。 她观察着地势,微一思索,攀上了旁边一棵粗壮的松树。刚刚坐定,意外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身影。
第35页 那人平日喜穿素衣,今日竟穿了一袭墨色官服,清俊儒雅之中透着上位者的威严冷冽。她悄悄收敛气息,可万万不能让他察觉到她在此,否则当真解释不清了。 不过,她多虑了。 江玄之陷入了沉思,意外流露出一个令寻梦心颤的眼神。 那一眼沉静如湖水,璀璨如星辉,淡极美极。可令她窒息的并不是那种淡和美,而是他眼底的空白,如千里冰封,万里黄沙,无草无木,无一丝人气。 寻梦怀疑自己看错了。他身居高位,受尽富贵荣宠,正是春风得意时,眼底怎么可能一片荒芜呢?一定是她的错觉。她眨了眨,再度偷瞄过去,而他的眼眸温润似和风细雨,再也瞧不见一丝荒芜的空白。 江玄之走了,墨衣翻飞,背影伶仃,叫寻梦越发看不透。以前,她就觉得江玄之如一团迷雾,还以为这段时日的接触,她渐渐拨开了一层迷雾,事实上那团迷雾越发浓厚了。 她晃了晃脑袋,将旁人之事从脑中甩干净,专心遥望着柏梁台。她摊开手掌,凝视着手心的石子,摸起一粒石子,准确无误地向铜柱下方的道上丢去。 惊奇的事情发生了。道上的石块下沉,瞬间吞没了那粒石子,顷刻又如常地升了上来。一切恢复如初,仿佛什么不曾发生过。 寻梦仔细搜寻一番,竟然找不到那粒石子了。她紧了紧手中仅剩的石子,向石道的另一边砸去,可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了。 传言果然不虚,柏梁台机关重重。看来她要入柏梁台,还得从长计议了。 她匆匆折回茅房,赵同依然平静地站在那里候着,面上无一丝不耐之色,连姿势也不曾改变。她暗暗佩服起此人,能成为陛下亲信,果然有其过人之处。旁的不说,这口才和耐心也足见其能耐了。 两人路过御膳房,两个宫女在门口咬耳朵,好像在议论谁。 赵同威严地咳了咳:“当差时,交头接耳,成何体统。” “赵侍。”宫人莫不识得赵同,立刻恭敬地拜了拜。 “陛下的午膳可备好了?”赵同随口一问。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其中一人犹豫道:“赵侍,里面有人……” 赵同偏头向内瞧了瞧:“何人?” “沈太尉之女。” 寻梦一听,莫名联想到沈牡丹那面露桃花之状,不自觉地抖了抖,辞道:“赵侍,今日劳烦您引我逛皇宫。午膳将近,我还是尽早出宫去吧。” 不等他回话,她转身便走,那匆匆的行色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了。 “哎?寻少史……”赵同不明缘由,大声地从背后唤她。 这叫声被御膳房内的啃着鸡腿的沈牡丹听个清楚。她一抹嘴唇,如一阵狂风席捲而出,兴奋地朝着寻梦喊道:“寻郎君——” 这一声惊天地泣鬼神,仿佛盘古之斧噼开了混沌的天地。 可这一声落在寻梦耳中,宛如天崩地裂般惊悚,背后一阵莫名的压力袭来。 她微微偏了偏身,只见沈牡丹一路狂奔而来,仿佛一座移动的大山,而“这座大山”一个身形不稳,直直向她压来。她惊得忘记了思考,小嘴微张,眼珠瞪得浑圆,而后身子一重,毫无悬念地被她扑到在地。 好一招泰山压顶! 寻梦只觉天昏地暗,骨骼生疼。尤其是被她压在正中心的左手臂,好似碎了般麻麻的疼,不会断了吧?她深深地蹙着眉,颤声道:“你快起来……” 沈牡丹一脸兴奋与娇羞,见身下的男子痛苦难当,急忙爬了起来,殷切地问道:“寻郎君,你没事吧?” 她好意伸手去拉她,却不知寻梦伤了左手臂。 寻梦惨叫一声,这左手臂定是折了。 沈牡丹立刻松开了手,慌乱道:“寻郎君,我不是故意的……” 她自知闯了祸,一副知错的模样。 愣了半晌的赵同,急匆匆过来将寻梦扶了起来,看着她的手臂说道:“寻少史这手臂似乎……要请医正瞧瞧了。” 寻梦的手臂火辣辣地疼,不得不捏着左肩减轻痛楚。 沈牡丹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喃喃叫着“寻郎君”。 此刻,寻梦哪有心情与她周旋,默然地随赵同而去。 两人行至半道,意外撞见了左相华廷,真是冤家路窄。赵同恭敬地朝他拜了拜,寻梦手臂动弹不得,只是随他一道弯了弯身。 华廷见她扶着手臂,冷汗涔涔的模样,便猜出一二,故意出言刁难:“寻少史见了我,竟如此无礼吗?” 赵同见状,主动替她解释:“华左相,寻少史伤了手,恐不便行礼,望您海涵。” “赵侍客气了。”华廷素来专横,除了陛下本人,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压根不买这位陛下亲信的帐,“这是我与他的恩怨,您还是莫要管了。” “华左相……” “赵侍!”华廷喝止了他,向前靠近寻梦,一把捏住她的左手臂。 寻梦倒吸一口凉气,紧咬着唇,恨恨地与他对视。 华廷低声道:“昌儿之事,陛下那里了了,我这里却没完。” 寻梦从他的眼底看到了杀意,忍着剧痛,轻轻扯了扯唇:“可惜,那毒没能毒死他。”
第36页 既然註定成为敌人,便没有必要虚以委蛇了。 华廷怒起,狠狠甩开她的手臂:“来人,教教他,见了上卿该如何行礼。” 话落,他身后的随侍立即上前架住寻梦。 寻梦周身被威势所压,手肘钝痛,偏偏无力挣脱反抗,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萦上心头。 “且慢——”沈涯大步行来,带起一阵凉风。他的身后跟着小跑着的沈牡丹。 “华左相,小女无意中弄伤了寻少史,致使他无法行礼,便让小女替寻少史向华左相赔个礼,牡丹——”他一介武人,单刀直入,直来直往,不似文人那般多的虚礼。 沈牡丹的目光一直粘在寻梦身上,听了父亲之言,立刻朝华廷施了一礼。行止豪爽利落,大有巾帼之气。 华廷拧着眉,冷哼道:“沈太尉莫不是太闲了,这等小事也要插手?” 沈涯虽是武人,但跻身太尉之位,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沉声说道:“陛下对寻少史多有赞誉,命我平素与他多多来往,切磋武学。我正欲邀了他去府上作客,华左相莫不是这点薄面也不给我吧?” 华廷的脸色越发沉凝。他与江玄之已然撕破脸,若是再拂了沈涯的面子,只怕树敌太多。何况他又搬出了陛下,让他不得不退一步了。他朝寻梦冷冷一哼,大步离去。 沈涯架住了寻梦,朗声道:“走,去太尉府坐坐。” 寻梦还不及开口,赵同机灵道:“沈太尉,寻少史伤了手,奴婢正要带他去找医正……” “不就是小小的脱臼吗?哪里用得着医正?待会我替他正个骨位便是了。”沈涯不由分说,拉着寻梦上了他的牛车。 寻梦感念他出手相救,没有过多排斥,何况太尉府与御史府同属长安南侧的僻静之地,回去倒也算方便。 牛车顶部如伞,遮住了大半阳光。四面凌空,有清风徐徐袭来。她坐在车上,览尽四周景致,有行人频频向牛车张望。她不由轻笑,这牛车果然比水道要高调不少。 沈牡丹意外捕捉到她的笑容,顿时心花怒放,见她艰难地提着左手臂,催促道:“阿翁,你快替寻郎君正骨位呀。” 沈涯直了直身子,拉过寻梦的手臂狠狠一拧,只听咔嚓一声,痛得寻梦惊叫一声。 他轻轻一咳:“好了,试着动动。” 寻梦托着左手臂,将信将疑地动了动,竟是一阵钻心的疼痛,额头也冒出了细汗,仿佛这手臂越发肿了,丝毫也动弹不得了。 沈涯见状,尴尬地笑了笑:“许是牛车晃动,一时没对准,不如我们再试一次?” “别。”寻梦算是瞧明白了,这沈太尉压根不会正骨位。她这可怜的这手臂已经被人连虐多次,若是再来一次,真怕被人扭断了。 她忍着痛推辞道:“还是找个医工瞧瞧吧。” 刚踏入太尉府,迎面飞来一只鸡。寻梦连连后退,险险地躲过了这一劫。那只鸡飞到她的身前,被沈涯眼明手快地抓住了。 一个中年发福,体态臃肿的妇人,提着一把菜刀,怒沖沖地跑出来。见到门口的寻梦,默默将刀向身后藏了藏,讪讪道:“夫君,有客啊……” 寻梦觉得她此刻不该在此,小声道:“不如……我改日再来吧?” “哎?来都来了,怎么能走呢?怎么着也得用了午膳吧?”沈涯一把捉住了她,朝沈牡丹道,“牡丹,引寻少史去堂厅。” 寻梦几乎是被沈牡丹架去堂厅的,隐约还听见了沈涯与他夫人的对话。 “夫人,你怎么自己动手了?厨子呢?” “厨子家中有事,告了几日假。” 厨子不在,用的哪门子午膳啊?看沈夫人那“雍容华贵”的模样,显然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啊。 寻梦觉得这顿午膳玄了。 她兀自想着,惊觉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吃食茶点。午膳没指望,这些糕点倒也足够她果腹了。她扯了扯发白的唇:“沈姑子,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寻个医工?” 沈牡丹只顾着好吃好喝地招待他,忘了他手上的伤,经她提醒,立时如风一般跑了出去。 寻梦静静坐了一刻,听闻厅外传来争吵声。她起身走到门口,听了半天才搞明白,太尉夫妇俩因如何处死那只鸡起了争执,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沈夫人似乎落了下风,一股子怒气横起,手起刀落,一下斩断了那只鸡的头。变故来得太突然,那只鸡依然扑腾着翅膀在挣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寻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只觉背嵴发凉,脖颈那里也冷飕飕的。一张因疼痛而发白的脸,此刻惨白无血色,这沈夫人实在太暴虐了。 沈涯愣愣地站在那里,良久夸赞了一句:“还是夫人高明。” 这太尉府太诡异了,她一刻也待不住了。正欲开口告辞,听侍从来报:江御史来了。寻梦微微红了眼眶,仿佛一个深陷泥潭而挣脱不掉之人,终于看到了援救之手。 江玄之踏入太尉府,蹙眉瞧着地上的血痕,微微眯眼敛起眼底的厌恶。对上寻梦那眼神,竟是微微一怔,仿佛预知到了所发生的一切。他不知与沈太尉耳语了什么,三言两语将她带走了。
第37页 走出太尉府,寻梦整个人竟是轻轻松了口气。外间的空气格外清新,灵魂仿佛挣脱了禁锢,自由了。 江玄之走在她的身侧,似乎犹豫良久:“我看看你的手……” 想起崔妙晗的话,寻梦猛然后退一步,紧张道:“不必了,回去让崔姑子瞅瞅便好了。” 为何这般大的反应?江玄之平静地盯着她,眼底藏着深深的狐疑。 寻梦自知反应过度,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你刚刚与沈太尉说了什么,为何他会放我离开?” 沈涯虽是武人,性子却十分难缠,为何如此轻易放她走了? 江玄之似笑非笑道:“自然是你与沈牡丹之事,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江玄之,你当真如此说?”寻梦傻傻地盯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将她卖了? 江玄之定定地望着她:“做太尉的女婿有何不好?身份地位上去了,以后的官路也顺畅了。” “不好,我又不喜欢沈牡丹。”寻梦是女子,如何能与沈牡丹成亲? “喜欢……”江玄之的情绪有些凉。 寻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鬼使神差般问道:“江玄之,你会娶不喜欢的女子吗?依我看,右相之女倾慕于你。你若娶了她,便可权倾朝野了。” 江玄之顿住了,偏头望着她,眸底是淡淡的寒意:“官场是官场,何必牵扯女子?” 寻梦一愣,是啊,何必牵扯女子?他才华出众,能力卓绝,年纪轻轻就成了三公之一,想必日后定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哪里用得着女子的助力?思及此,她不由佩服他,竟能周旋在那些老狐狸之中,依然毫发无伤。 江玄之擅察人心,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耐着性子说道:“官场行事有一定的章程,与人周旋要拿捏偏好软肋。比如左相爱财爱权,惧怕陛下之威;右相附庸风雅,爱好书画典藏;太尉好酒好武,惧内宠女……” “那你呢?”江玄之有什么爱好软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舞刀弄枪?好像皆不是。 江玄之面色沉静,眸底如墨:“我是个例外。” 他油盐不进,没有任人拿捏的把柄。 寻梦撇了撇嘴,显然不信他是个例外,狡黠地转了转眼眸,张口说道:“不,你怕脏。” 轻微洁癖倒不算弱点,但他那么严重的洁癖显然已经成为他的弱点了。 “……”江玄之扯了扯唇,冰凉的笑意下透着一丝诡谲。 忽然,他捏住她的左手臂狠狠一转:“这个弱点,不足以致命。” 又是嘎擦一声,寻梦疼得龇牙咧嘴,捧着左手臂想骂人,无意中竟发现手臂可以动了。她轻轻碰了碰关节,仍然还是疼的,但不似刚才那般一动也不能动了。 她怔怔地望着江玄之的背影,他果然懂医术。可是他刚刚只是替她正骨位,没有摸到她的脉吧? 第17章 第17章 落水事件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寻梦有崔妙晗这个杏林圣手照料,堪堪将一百天的休养时日缩成了一个月。期间,沈牡丹来过两次,但都被寻梦藉口挡过去了。 寻梦伤愈第一件事,便是履行诺言,陪崔神医逛长安城。 时值夏日,泬水岸的草木葱翠欲滴,骄阳炙烤着大地,拂过的清风也带着如火般的热气。这等暑天实是不适合出门的,但崔妙晗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种草,研成粉洒在肌肤上,沁凉沁凉,宛如敷上了一层薄冰,抵挡了大半暑热。 崔妙晗大约在山中隐居太久,对一切事物充满了原始的好奇,扬言要去舞坊一观。寻梦带她去了章台路,至于舞坊便由她随意挑选了。 好巧不巧地,崔妙晗一脚踏进了流云舞坊。 云萦亦如初见那般,一袭红衣妩媚动人,可她的神情却十分冷淡,不似先前那般和善。纵然郭百年坠崖逃脱,她仍然无法给寻梦好脸色,若不是此人泄露郭百年的行迹,他还好好地待在长安。 寻梦在石室窥得她与自郭百年的秘事,自然能揣测出一二。 崔妙晗不明所以,狐疑地瞧了瞧两人之间的气息涌动,但她聪慧地没有询问,饶有兴致地逛了一圈,便拉着寻梦离开了流云舞坊。 崔妙晗把玩着一支珠钗,在寻梦眼前晃了晃:“好看吗?” “恩?”寻梦回神,立刻附和道,“好看。” “寻姐姐,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崔妙晗眨着一双大眼,自从识破寻梦女子身份,私下里她总喜欢这般叫她。 刚才见了云萦,寻梦不自觉想起了郭百年。这么久不曾见他,也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 不等她解释,崔妙晗霸道地说道:“你既答应陪我逛长安,便不能走神想些其他事。” 寻梦勾了勾唇,恭敬地朝她一揖:“诺。” 崔妙晗被她逗乐了,愉悦地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引得行人频频回首观望。 两人路过一间书斋。崔妙晗定定地站在门口,盯着那乌木色牌匾上刻着的篆体字:正德书斋。她提步走了进去,寻梦自然紧随而入。 一阵清雅的檀香萦绕而来,沁人心脾。四周的雕花镂空书架上,摆满了各式竹简,供阅者自行取用。几张案几摆放有致,上面配置了笔与墨,而阅者们坐在案前,静默地研读着手中的书卷。
第38页 崔妙晗挑着书架上的书卷,意外翻到一本失传古书《左传》。她兴奋地握着这本书捲去柜前:“掌柜的,这卷书我要了。” 师兄应当会喜欢这卷书。 店掌柜是一个年老的长者,慈眉善目,看起来也是个饱学之士。他看了一眼崔妙晗手中的书卷,面露难色:“姑子,这书卷有人定下了。” “有人定下了?”崔妙晗嘟着嘴,疑惑道,“有人定下了,为何不收起来,要放在书案上?” “姑子,我这小书斋,实在是无处摆放书卷了。”店掌柜歉意道,“您看这书卷上系了红绳,这便是被人定下之意。书架上的书卷但凡有这种红绳,都是已经被人定下了。” 崔妙晗环顾四周,盯着书架张望一会儿,确实找到了其他系红绳的书卷,便问道:“那你这书斋之中,可还有这卷书?” “这是孤本,仅此一卷。” 崔妙晗失落地放下了书卷。 还未离去,一个倾城女子款款走进书斋,一袭华贵水粉色曲裾长裙,风姿绰约,炫人眼目。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清秀的婢子,这种排场显然非寻常人家的女子。 “好美啊!”崔妙晗喃喃贊道,仿佛被那女子吸住了魂魄。 寻梦也惊艷了一瞬,不着痕迹地拉了拉崔妙晗,将她的魂拉了回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右相之女宋芷容。” 宋芷容出身高贵,有倾国倾城之姿容,兼得修文习礼,从小到大便如众星拱月,早已习惯众人的注视仰望。她掠过众人的惊艷的目光,缓缓行至柜檯前:“掌柜的,我日前定的那捲《左传》呢?” 店掌柜立即抓起桌案上的书卷,恭敬地呈上:“《左传》在此,姑子收好。” 宋芷容温婉地露了一个笑容,那一剎那的芳华让满城娇花也失了颜色。她朝着店掌柜微微点头:“多谢掌柜的。青柔,掏钱。” “诺。”那个唤作青柔的婢子掏出一串五铢钱放在桌案上,接过了店掌柜手中的书卷。 宋芷容瞥了一眼书斋内众人,那眼神姿态宛如一只美丽而骄傲的凤凰,在众人瞩目中施施然走了出去。 崔妙晗鼓了鼓腮帮子,评价道:“美是美,可惜傲了些。” “她傲?你师兄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在寻梦眼中,江玄之才是真的傲,或许文人都有那种清高的傲气。 崔妙晗摇着头说道:“那不一样。师兄那不是傲,而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自信。眼中无一物,胸中有沟壑。” 寻梦咧唇轻笑,不与她争辩,这小女子对他师兄有一种莫名的崇拜。 两人走累了,寻了个茶馆喝茶。她们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俯瞰长安的繁华街市。 崔妙晗抿着杯中的清茶,远望着泬水之上的小舟,忽然放下茶杯,兴致勃勃道:“我们去乘舟吧?” 寻梦一个激灵,差点掉了手中的茶杯,这丫头怎么一出接着一出的?刚才还说累了,此刻兴致又起来了,可是她实在是累了。她商量着说道:“不如再歇一会儿吧?” 崔妙晗眨了眨眼算是应允了,偏着头鼓着腮望着楼下:“不知乘舟与乘车有何区别?” “你没有乘过舟?” 崔妙晗遗憾地摇摇头:“山中无舟可乘。” 她常年待在山中,别说乘舟了,便是见也不曾见。后来下山才得见这水上的小舟,可惜一直无缘乘坐。 忽然,一阵急速而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金衣少年从雅间沖了过来,仪容不整,愣愣地盯着崔妙晗。 崔妙晗不明所以,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疑惑地与他对望。 无巧不成书,没想到刘晞也在这间茶馆中,但他的举动似乎有些反常。 两人目光相交,一个惊愕而深沉,一个清澈而疑惑。 寻梦主动打破这诡异的寂静,起身作揖:“六殿下。” 这个称谓没有惊醒刘晞,却惊动了崔妙晗。她照着寻梦的模样一揖,甜腻喊道:“六殿下。” 刘晞眯了眯眼,眸色越发深沉。良久邪魅一笑:“寻少史,这位美人是?” “我叫崔妙晗。”崔妙晗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似有魔力一般蛊惑身旁人。 刘晞怔怔然地望着她,眼底藏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一点柔情,一点阴沉,无比的复杂诡异。 崔妙晗似察觉到不对劲,求助地望向寻梦:“寻……寻大哥……我们去泛舟吧?” “六殿下,失陪了。”寻梦向刘晞告辞了。 “泛舟?”刘晞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衫,悠悠然笑了,“我正有此雅兴,一起吧?”话落,他毫不客气当先下了楼。 寻梦悄声问崔妙晗:“你们相识?” 崔妙晗摇摇头:“那人的目光怎么那般奇怪?看得我心里发毛。” 寻梦安抚道:“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三人上了一艘小舟。 崔妙晗兴奋地站在船头东张西望,满脸都是稚子般的好奇心。寻梦跟在她的身后,无意中瞥见刘晞站在船舱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崔妙晗。她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挡住了刘晞的视线。
第39页 刘晞邪魅一笑,施施然走到了崔妙晗身边,轻声问道:“崔姑子会游水吗?” “什么?”崔妙晗沉浸在自我的喜悦中,并未听清他的话。忽觉肩上一沉,被那人重重一推,身形不稳向后偏去。她睁着一双难以置信的大眼,摇摇晃晃地跌入了水中,扑通一声,激起一汪清水。 寻梦见状,急忙上前捞她,可惜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跌落水中。她正欲下水救人,手臂一紧,被人反手一控,丝毫动弹不得。她恼怒地吼道:“刘晞!你放手!” 崔妙晗不识水性,落水便被灌了一口水,喊不出一句话。她拼命地挣扎起来,只觉胸腔中的水越积越多,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渐渐地身体也越发软了,越陷越深。 刘晞眯眼瞧着在水中挣扎的女子,直到她缓缓沉了下去。他的心口忽然一窒,迅速松开寻梦,纵身跃入水中,朝着那昏迷沉水的女子游去。 寻梦一得自由,顾不得多想,跟着跳入了水中。 两人耗费了一番气力,一左一右狼狈地拉着崔妙晗上了岸,湿透的三人引来几个行人观望。 寻梦双手交叠,使劲按压着崔妙晗的腹部,始终无法迫出她体内的水。 刘晞一把推开寻梦,重复着寻梦的按压动作。反覆几次仍是不行,他惊慌失措地晃着她:“灵儿,你不能死……” 寻梦愣愣地瞧着举止近乎癫狂的刘晞,灵儿,那是他钟爱的女子吗? 好一番折腾,崔妙晗胸腔中的水终于被迫出了。她睁着迷濛的眼,还未看清状况,便落进了一个冰凉而有力的怀抱中。 刘晞紧紧抱着崔妙晗,满脸失而复得的喜悦,口中喃喃道:“灵儿……” 寻梦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拉开了刘晞,冷冷道:“六殿下,请注意你的举止。” 刘晞跌坐在旁,恍如大梦初醒,深深地凝视着虚弱的崔妙晗,默默闭了闭眼,颓丧地起身离开了。 寻梦扶着半昏半醒的崔妙晗回御史府。 江玄之负手立在荷花池畔,静静凝视着一池荷花。他觉察到动静,偏眸一看,见两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匆匆上前:“落水了?” 寻梦抿着唇,默默点点头。 江玄之摸了摸崔妙晗的脉,打横抱起了她,急匆匆往内院走去。 寻梦满目狐疑:洁癖之症好了? 她担心崔妙晗有恙,急匆匆跟了上去。 侍女正在内室替崔妙晗更衣,江玄之站在院中,问道:“发生何事了?” 寻梦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相告,刘晞的举动太反常了。他显然将崔妙晗当成了灵儿,而那个灵儿却不知是何许人也。 江玄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日后,离他远一些。” 他瞧着寻梦湿漉漉的狼狈样:“去换一身衣衫。” “我没事。”寻梦满不在意道。夏日天热,落个水正好凉快些,生不了大病。 “你弄脏我的院子了。”江玄之淡漠地瞧着地上的水渍。 “……”她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走了,迎面看到僕从递着一卷书走过来。她不经意一瞥,意外瞧见了《左传》两个字。咦?这卷书不是被宋芷容买走了吗? 她放慢了步子,悄悄往后挪回去。 僕从道:“主君,右相府的宋姑子派人送来的。” 江玄之淡淡瞥着书卷上的字,未发一言。 寻梦去而复返,笑着吟诵道:“有女赠书,颜如舜华。” “许久不曾罚你誊抄书卷,你是手痒想抄《诗经》了吗?”没学几句诗,倒敢改《诗经》里的句子笑话他了。 提及抄书,寻梦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戏言,戏言而已。” 江玄之盯着《左传》看了一瞬,面无表情道:“退回去。” 退回去?江玄之真是不解风情啊!寻梦暗自腹诽,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看你的手臂好得差不离了,原想带你去御史衙门。看来,你染了风寒还得休养一些时日。”江玄之又在一旁说风凉话了。 御史衙门?寻梦的眼亮了。她虽领了御史少史之职,但江玄之藉口她礼仪不通,笔墨不精,一直未曾领她去御史衙门。后来她伤了手臂,便安心在御史府养伤了。 她兴沖沖问道:“我当真可以去御史衙门了?” “你染了风寒,还是静养为佳。” “我没有染风寒。”寻梦默默后退,如一阵青烟般跑回去换衣衫了。 第18章 第18章 身份暴露 御史衙门大多是年逾三十的文人,有些甚至年过半百。不过有一人年岁未满二十,一袭素青色长衫,儒雅俊秀,十足的书生气。 此人名为张相如,乃是洛阳一介才子,出身书香门第,年少心气颇高。 听闻江玄之才名,他不惜千里跋涉赶往颍川,只为与其一较高下,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他一败涂地,傲骨被折,不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央着要追随江玄之左右。 那时,江玄之被徵召为博士,身旁缺个得力之人,见这少年意气风发,眉宇间有不服输的昂扬斗志,便将他留下了。 后来,他们偶有切磋,但江玄之从未败过,倒叫这心气高的洛阳才子顺服了,忠心做起了他的下属。
第40页 再后来,江玄之一路高升,任为御史大夫,张相如便任了御史长史。 御史长史又名御史中丞,为御史台主官,掌图籍秘书,外督部刺史,内领侍御史员十五人,受公卿奏事,按章举劾。 寻梦对这洛阳才子是存了好感的。相处几日,她发觉这人行事有条不紊,自成一套手法。只是他平素里不爱说话,不善言辞,骨子里颇重礼仪,对女子多有回避。 她暗暗在想:若有朝一日,他得知她是女子,又该如何地震惊愕然? 这日,寻梦正在整理文书,不速之客刘晞来了。他神色平静,眉梢含笑,仿佛全然忘了当日乘舟闹出的不快。寻梦却没有给他好脸色,冷冷瞥了他一眼,不想搭理他。 看到他,她便想起了崔妙晗,想起了那一幕。 寻梦去探视崔妙晗,在她的居室门口听见“哐当”一声,便快步走进去。 屋内,崔妙晗披头散发缩在一旁,面色发白地盯着地面上的水迹。地上翻着一个铜盆,盆里的水洒落一地。侍女呆呆站在一旁,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寻梦福灵心至,打发走了侍女,轻轻唤了一声:“妙晗……” “寻姐姐……”崔妙晗仰头望她,明眸之中蓄着盈盈的泪光,“我好像病了……” 寻梦安慰道:“你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治好你自己的。” 崔妙晗咬着唇摇头:“医者不自医。我明知这水没什么可怕的,可是碰到它就觉得痛,仿佛又回到落水的那一刻,无法呼喊,不能呼吸……” 说着说着,她不能自己地落下了泪。 寻梦见她这般摸样,莫名觉得心疼,上前抱住了她。 崔妙晗忽然想起什么,抓着寻梦的手臂道:“快,让侍女收拾干净,不能让师兄知道。” “为何?你师兄也是医者,或许……” “不要。”崔妙晗打断她,徐徐说道,“你不知道。幼年时,师兄也患过心病。他惧火,见也不能见火光,可他偏偏要逆着本性治好那心病……” 她忽然封住了口,自觉说了太多,只道:“他若知晓我也患了心病,怕是会想起那些往事。你不要告诉他……” 望着她祈求的目光,寻梦不忍拒绝,说道:“好。” 她虽未能言明江玄之那一段往事,但寻梦嗅到了其中的曲折与痛苦。 可江玄之为何惧火? “餵?发什么愣?”刘晞重重拍了拍寻梦的肩,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寻梦继续理着手中的文卷,语气不善:“六殿下,我正当值呢,没闲心与你玩乐。” 刘晞抢过一卷文书:“整理文卷?真不像你这性子会做的事。” 寻梦一把抢回那捲书,抱着书捲去旁边的书架。根据卷上标籤的分类,一卷卷摆好,自始至终没理他一句。 刘晞不死心地跟了上来:“整理文卷有什么意思?宫中那般多武职空缺,不如我替你谋一个?” 他虽然是一个无实权的皇子,但这点事难不倒他。 寻梦忽然顿住了,宫中有武职空缺?可昨日,江玄之还道宫中无空缺。他为何要骗她?一时心潮起伏,不知该信谁,她追问道:“宫中有武职空缺?” “自然,宫中日日都有空缺,有什么稀奇的。”刘晞笑着答道,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她丢下手中的书卷,向外跑去,到了御史衙门的门口渐渐停住了。或许江玄之有他的意图呢?她这样跑去质问实在是太冲动了,还是待冷静下来了,再心平静气地问问他。 她重新回到屋内,将丢在地上的文卷捡起来,一卷一卷摆好。 一旁的刘晞莫名其妙,忍不住拉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六殿下,我今日身体不适,你还是请回吧。”寻梦出言打发他。 刘晞松了松手,踌躇半晌道:“她……怎么样了?” 这个她指谁,寻梦心知肚明。他今日真正的来意,寻梦也清楚了,颇有怨气道:“不好。” 刘晞眼底滑过一抹恸色。 寻梦恍若未觉,继续道:“六殿下,她不是灵儿,请你不要再试探与纠缠了。” 刘晞这人喜怒无常,行事全凭喜好,崔妙晗已经受到了伤害,她不希望她再受伤害。 打发走了刘晞,寻梦又胡思乱想起来。整日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熬到了回府。 江玄之尚未回府,她便脱履进室内等他,可惜久等不来。她心焦地在屋内走动,忽然窗外狂风大作,树枝晃动,看天色似乎要下雨了。 夏日总是如此,时不时便有一阵暴雨。 她走过去关窗,还未阖上又是一阵狂风,吹得她眯起了眼。她缓了缓,待风小了才关上了窗户,见桌案上的笔被吹落在地。她捡起毛笔摆放好,又随手整了整案上的书卷,意外发现书卷下搁着一张细小的布帛。 她好奇地瞥了一眼,却挪不开眼了。他不由自主拿起那张布帛,越看脸色越白。忽然背后一道声音犹如晴天霹雳,惊醒了梦中人。 “你怎么来了?”江玄之踏入内室,意外地看着寻梦,只见她浑身一颤,双手环于身后,好像刻意藏了什么。他瞥了一眼桌案,只一眼便笃定她动了案上的东西。
第41页 因为他所用之物摆放有一定规律,旁人不知,他却能一眼察觉。 他不动声色地越过她,捲起桌案上的书卷,竟然找不到书卷下的小布帛了。 往日这种传递消息的小布帛,他阅完便会焚烧了。可这次碰巧临时有急事,他便搁在了书卷下,想来也无人敢动他的书案,可惜他遗漏了眼前这人。 书卷既已捲起,他便顺势拿到一旁摆好:“有事吗?” 寻梦的手心冒出了一层汗,紧紧捏着布帛,试探道:“宫中近来有空职吗?” 江玄之翻了翻书卷,并没有拿起一卷书,而是缓缓走向她:“你的心思都摆在脸上,何必学旁人虚言试探呢?” 寻梦越发捏紧布帛,指甲泛白,那布帛上记着她的身份讯息。原来,他早就开始怀疑她,派人去查证了。她豁然举起那小布帛,颤着手一字一句问道:“这是什么?你派人查我?” 在此事上,江玄之并无半分愧疚,公事公办道:“不查,怎知你是南越人?” 寻梦心中很乱,江玄之已经知晓她是南越人,势必会阻止她入宫任职,那她又如何能入柏梁台? 可是,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她缓了缓情绪:“你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三江膳坊初见之时。”江玄之平静道。 寻梦睁着浑圆的眼,初见?他怎么可能识破她是南越人? 江玄之的视线落在寻梦发髻上的木簪:“这簪子气味独特。据我所知,乃是木棉树所做,而木棉树盛产于南越。” 原来初见之时,她便已暴露了身份。这一瞬间,她的心思忽然通透起来:“当日你将我下狱,并不是因为我殴打官差,而是因为我是南越人?” 她眼珠微晃,艰难地问出了连她自己都不信的一问:“后来……你故作好心将我留在身边,却……阻碍我去宫中任职,因为……你怀疑我是……南越细作?” 江玄之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问道:“你是吗?” 四目相对,她从他的瞳孔中望见自己的虚影,如水中月瞬间碎裂,落进一汪碧湖之中,平静又深不见底。她忽然笑了,笑容里有淡淡的嘲讽与悲凉,枉她将他当成好人,满怀感激。可结果他早已罗织了一张密网,要将她困在其中。 她提步往外走,他冷冷道:“站住。” 她顿住脚,扯了扯唇,露出冰寒的笑意:“江御史要送我去京兆狱中坐坐?” 院中狂风呼啸,树影飘摇。 江玄之意味深长道:“宫廷,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此刻,他任何的好意在寻梦眼中都是别有目的。她不服气道:“你待得,我为何待不得?” 丢下这句话,她就跑了出去,头也不曾回,与刚进院子的崔妙晗擦肩而过。 崔妙晗唤她不应,便走向江玄之,奇怪道:“师兄,她怎么了?” 江玄之凝视着空荡荡的院子,沉着眸不言语。一道闪电噼了下来,照得小院亮如白昼,而他的神情暗沉如夜,一双眼眸深沉如渊,让人辨不清他真正的心思。 雷鸣声骤起,豆大的雨珠随之而来。 崔妙晗缩了缩脖子,躲进了室内。她望着院中风雨交加,担忧道:“师兄,这般大的雨,派人去寻一寻吧?” “不必了。”江玄之冷漠转身,随手拿起一卷书,专心致志地坐下看书了。 寻梦一阵狂奔,直至倾盆大雨兜头淋下,她才恍然惊醒,为何这般激动?站在江玄之的位置,他怀疑她也属常理,换了旁人,或许早将她丢进京兆府了。 这是一处山林,道上漆黑,路面被水浇得泥泞不堪。 她浑身湿透,茫然地前行,脚下冷不丁地滑一滑,颇为幸运地没有摔倒。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熟悉的院落,她不曾细想,便上前叩门了。 院门一开,一个熟悉的青衣身影站在她的身前——林宁。 寻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这衣衫是林宁的,穿在她身上略微宽大。她提着衣摆走向明王刘济的居室,还未踏入便听见一阵杵臼相撞的铛铛之声。 一束昏暗的光影中,那人跪坐在案前,双目覆纱,手持杵臼徐徐碾着一物,一袭薄薄的蓝色曲裾溶于昏黄的烛光,让人恍惚坠入了朦胧的睡梦中。他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堆白色的干花瓣,旁边置放一只小香炉,清甜的香气从炉里飘出来,一室充斥着馨香。 寻梦上前施礼:“见过明王。” 刘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那规律而清脆的撞击声立时停了,独留满室寂静。他温雅道:“坐吧,孤让林宁备了姜汤。” 话落,他从桌案上摸了几片花瓣塞入臼中,又继续捣了起来。 原来,他不是在捣药,而是在捣花瓣。 寻梦捡起一片花瓣,水滴般的形状,凝白的色调,让她不由想起花圃中的那一簇簇繁花。她放到鼻尖闻了闻,馨甜而馥郁,与室内的薰香无二,开口道:“这花好香,叫什么?” 刘济顿了顿:“蔷薇。” 林宁托着姜汤走进来,寻梦毫不客气地端起来一口喝尽,犹豫着是否该告辞了,可又仿佛无处可去。 刘济平静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便在此留宿吧。”
第42页 话落,他又默默捣了起来。 室内很静,铛铛之声格外清晰。 寻梦怔怔望着这个朗月清风般的男子,他明明出身高贵,为何要守着这样一个宁静的院子?莫名想起江玄之那句话:宫廷,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莫非刘济厌倦了宫廷,这才安居于此? “宫廷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她思着想着,不知不觉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刘济怔住,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良久,他将杵臼放在桌案上,捧起一旁的香炉,摸着上面的雕花纹路:“宫廷就好比这香炉,外人看来雕工精细,实属上品,可真正如何只有内里的香粉知晓。可惜这香粉是死物,无法告知你它的感觉。” 寻梦似懂非懂。 第19章 第19章 明王忌医 一阵细碎的叩门声将寻梦从睡梦中唤醒。 她睡眼迷濛,哈欠连天,踩着木屐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开门。 室门刚打开,一个不明物瞬间闯了进来。寻梦定睛一看,竟是刘晞那只雀鹰。 她往外探了探,院中空无一人,敢情一大早叩门的是这只雀鹰。 时辰尚早,她环顾室内,捡起案上的竹扇,追着雀鹰一阵胡赶,企图将那碍事的东西赶出去,好睡个回笼觉。可惜,那雀鹰灵活得很,在室内飞来飞去不知疲倦,反倒是寻梦累得气喘吁吁,满心的睡意全散了。 随着一声奇异的训雀声召唤,那雀鹰立刻扑腾起翅膀飞了出去,落在主人的手臂上。 刘晞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一面温柔地抚着手臂上的雀鹰,一面勾着唇邪气笑道:“真巧啊!你也在这里。” 一时睡意全无,寻梦微喘着气看那一人一鹰。这人真是阴魂不散,走到哪里都能碰到。 末了,他引着她去前厅用早膳,一路穿花拂柳,路过几株矮柏树。眼看便到前厅,隐约听见有人在院外叫嚷。声音尖细而恳切,不似常人的嗓音,倒像是宫中内侍。 她竖起耳朵反覆凝听,身子不由自主向声音来源倾去。 不料,刘晞拉住了她的手臂,挑眉看向另一侧:“前厅在那边。” 寻梦迟疑:“院外好像有人。” “有吗?林中多鸟雀,你估摸听差了。”刘晞邪魅一笑,拉着她往前厅走去,“该用早膳了。” 前厅,刘济端坐在桌案前,摸着桌案上的一碗清粥,一动不动。他的身后站着微微低头的林宁。刘晞踏进去便叫了一句“三哥”,而后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刘济的对面。 寻梦见了礼,也依言坐下,刚端起碗筷,又听见那尖细的叫嚷声。 这次她听清了。 “奴婢携医正,求见明王。” 那人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而厅内人好像老僧入定,无动于衷。室内陷入一阵沉闷的静默中,仿佛厚重的帷幕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偏偏又挣脱不了。 寻梦放下碗筷,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按住她的手臂,似有无穷的力量,让她无力反抗。 “不要多事。”刘晞声音很轻,眼角微沉,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沉凝和认真。 寻梦满心狐疑,越发好奇。 刘济目不能视,听觉格外灵敏,听出那两人的细微举动,吩咐林宁道:“打发他们走。” “诺。”林宁踩着小步,急速走向院门。 寻梦的位置极佳,恰巧能瞧见院门,可院门一开,寻梦大为震惊。门口那人是皇后身边的内侍朱奇,他身后那人看着装应是宫中医正。可惜,她只看到他们交谈的动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朱奇忽然越过林宁,冲到院中跪下,高声喊道:“明王,求您让医正瞧一瞧吧,莫要辜负了皇后殿下一番心意。” 刘济面色平静,好像一潭死水掀不起一丝涟漪。但他的手紧紧捏着竹筷,指尖发白却浑然不觉。 他的心并不像他的脸色那般平静。 他重重放下筷子,抓起一旁的竹杖,走到厅堂门口,居高临下地说道:“让她不必费神了。” 话落,再不顾朱奇的祈求,折回了后院。 “明王为何如此绝决?”看这样子,明王与皇后之间似有一道很深的裂缝。 刘晞冷眼旁观,邪肆冷笑:“你可知,三哥的眼睛是谁毒瞎的?” “皇后殿下?”寻梦脱口而出,不知何故竟然会有这种揣测。可虎毒不食子,皇后为何要如此做?再说,皇后既然毒瞎他的眼睛,为何又要派医正治他的眼睛? 刘晞不言语,继续冷笑,那笑容好似淬了冰,让人在酷暑天也觉出寒意。 “明王的眼睛……有治吗?” 刘晞摇摇头,神情一瞬间变得悠远迷茫,缅怀着过去的点滴:“我也不知,三哥从未治过,这世上怕是无人可以劝他……” 顿了顿,忽然又道,“不……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劝他……” 寻梦追问:“谁?” 他做了一番挣扎权衡,最后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崔妙晗。” 烈日高悬,苍穹被炙烤得发白。寻梦站在御史府外,眯眼仰望着恢宏的府殿。墨色的檐角与天尽头的白融合在一起,重重叠叠,幻化成一片朦胧的灰,仿佛昨日的雨,今日的阳,伸手难掬这浮华梦。
第43页 她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从不去想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但有些景象不期然地闯入脑中,如零落的碎片,一点点交织起那些她从未回忆过的往昔。 她不自觉展唇轻笑。 这一笑,笑自己懵懂无知,笑江玄之心思如渊,笑那些你来我往的无忧日子。 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但今日,她还要闯一闯这御史府,不为别的,只为报明王的两次收留之恩。她想看那个尊贵而优雅的男子扯下白纱,丢弃竹杖,用那双沉静的明目,淡看这纷扰人世。 一路畅通无阻,她直接奔进了崔妙晗的居室。 崔妙晗捧着一卷医书,凝神查阅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她默然仰头,眼睛一瞬晶亮起来,宛如夜幕中的星月,喜悦地叫道:“寻姐姐。” 她第一时刻丢下了手中书卷,奔过去确认寻梦是否无恙。她指尖抵着唇瓣,无辜又狡黠道:“这衣衫好像不是你的……” 这身青衣宽大松垮,一看便知不合她身。 寻梦暂时没心思解释,说道:“妙晗,我想请你替一个人治病,他的眼睛被毒瞎了。” 崔妙晗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好像一只墨蝶挥舞着翅膀:“瞎了多久了?” 医者到底是医者,总能想到关键之处。 她想了想,答道:“估摸有些年了。” “这样啊……”崔妙晗小脸微皱,“日子久了,我也不知能不能治好了。不过,一切要等我诊了脉才能下定论。”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寻梦性子急,拉起崔妙晗就往外走。 崔妙晗却挣脱了她:“等等,容我拿医袋。” 她走到墙角的案前,将一个灰白色的布袋斜斜挎在身上,笑盈盈道:“走吧。” 寻梦拉着崔妙晗,火急火燎地奔出了御史府,并不知这一幕落进了某人眼中。 树荫之下,光影明灭中,那抹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着,白衣翩迁,墨发轻扬。一双清眸平静似水,璀璨如星辉,明晰地映着那两人相携的手。 一道命令随风散入暑气中:“派人跟着她们。” 两人一路疾行,寻梦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寻郎君”,往后瞅了瞅,并无人影。 甫一转头,沈牡丹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面前。她手上拿着一个咬了半块的烧饼,嘴角还沾了一粒芝麻。 崔妙晗呆呆地望着沈牡丹,视线从她手上的烧饼移到旁边的烧饼铺,轻声揣测道:“这烧饼似乎很好吃啊。” “寻郎君。”沈牡丹满眼喜悦,向前迈出一步又顿住了,直愣愣地盯着她与崔妙晗相握的手。 寻梦一心记挂着刘济的眼疾,并未察觉举止不妥,这么被人直愣愣瞧着才知不妥。她一身男装打扮,公然在街市上牵着崔妙晗的手,实在是不合礼仪。 她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忽然手心一紧,崔妙晗主动牵住她,眼底含笑,甜蜜地叫她:“寻郎君。” 那笑意中传递着两人可懂的讯息,可在旁人眼中,仿佛两人在眉目传情。 崔妙晗犹觉这把火不够旺,就势搂住了寻梦的手臂,娇羞中带着绵绵情意,又好似故意挑衅沈牡丹:“寻郎君,你不是说要陪我赏景吗?” 寻梦背嵴微僵,虚虚地朝着沈牡丹点点头,算是告别了。 谁知沈牡丹粗壮的手臂一横,气鼓鼓地看着崔妙晗:“我……我要与你比角牴戏。” 角牴戏?崔妙晗这瘦弱的身板哪里是沈牡丹的对手? 寻梦正欲护住崔妙晗,那小丫头竟快她一步躲到她身后,仿佛受了惊吓一般,瑟瑟道:“寻郎君,我不要与她比什么角牴戏。” 眼看着沈牡丹的脸色更黑了,寻梦忙道:“沈姑子,我们有事在身,恕不能相陪了。” “寻郎君……”沈牡丹拽住她的衣袖,委屈地望着她,愣是不让她走。 寻梦扯了扯被她拽着的衣袖,奈何根本扯不过力大的沈牡丹。她只得两手并用地使劲,费了好大的劲才一点点将衣袖拉了出来,然后不管不顾地拉着崔妙晗逃似地走了。 “寻郎君——”沈牡丹大声嚷道。 可惜唤不回寻梦的回眸一顾。 她委屈地扁了扁嘴,眼眶中泪水直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走出沈牡丹的视线,寻梦浑身一松,略带责怪地瞧着崔妙晗:“你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崔妙晗眉眼弯弯,不以为意道:“我这是在帮你一劳永逸,当然也在帮她,长痛不如短痛。” 寻梦无法反驳,沈牡丹生得肥胖,心思却十分单纯。她不忍伤她,可惜她身为女子,在情感上不可避免要伤了她。 越走越无人影,崔妙晗忍不住问道:“患眼疾之人到底是何人?” 寻梦顿住,遥望着眼前那片绿意:“你可听过明王?” 崔妙晗瞳孔微缩,惊道:“是他!” 显然,关于明王的传言,她也有所耳闻。 室内,刘晞与刘济对坐着,案上放着一只棋盘,盘上黑白棋子如星。刘济说一个落子点,刘晞便替他摆好白子,然后捏起已方的黑子,一边落定,一边念出棋位。
第44页 几次下来,刘晞捏着黑子迟迟找不到落子点,懊恼道:“三哥,你的棋艺又精进了。” 这一局,他又输了。 寻梦静静瞧着两人的互动,谁说帝王家无兄弟情,眼前这对兄弟显然情谊深厚。 崔妙晗见到刘晞的那一刻,不可抑制地想起落水情景,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直到寻梦拍了拍她的手,她才从幻境中挣脱出来,一张小脸变得煞白无血色。 刘晞默不作声地瞧着她们的小举动,心头一片涩然。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的试探之举,竟让那小女子对他产生了这般大的阴影,懊悔的情绪在他心头生长蔓延。 “何人在那里?”刘济察觉到旁人的气息。 “明王。”寻梦主动见了礼,解释道,“我带了医者前来,或许可以医治您的眼疾。” 刘济有一瞬的怔忡,平静地端起身前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你费心了,可惜孤并不需要。” “三哥……”刘晞正想劝他,不经意被另一个甜腻的声音盖过去了。 “明王为何讳疾忌医?” 这是崔妙晗的质问,一个医者对病人的拷问。 “啪——”杯盏落地,惊得一室寂静,而这寂静之中,四人神色各异。 崔妙晗一怔,不明白一句质问为何引得那人如此大的反应。 刘晞低头瞧着地上的碎茶杯,流泻的茶水仿佛一面镜子,照出经年的记忆。 寻梦算是真正的旁观者,这碎裂声仿佛让她窥得一些隐秘之事。虚光一闪,脑中轰然炸开,然而如昙花一现让她捉摸不透。 刘济的手微微发颤,难掩内心的澎湃,愣愣地“看”着声音的来源。万丈红尘中栉风沐雨,重重帘幕下寻寻觅觅,百转千回,那张消失多年的脸庞,经记忆磨刻,朦胧又清晰地显现了。 他几乎不能自已,几多未尽之言,终化成喃喃一个字:“你……” 这种异样的情绪旁人不懂,但刘晞深有体会。可他不能看着三哥陷进去,出口解释道:“三哥,这是医者崔妙晗。” 此言宛如一盆冷水侥幸浇醒了刘济。白纱下的眼睑轻阖,遮住了他激荡的情绪,那虚影中的脸庞也消失了。 “我不需要医者。”他抓起身旁的竹杖,一脚尚未踏出,手臂不期然被人扶住了。 崔妙晗轻呼一声:“小心。” 刘济的魂魄仿佛被人定住,良久才推开她,跨过碎瓷片走出去。 “三哥。”刘晞默默看了两人一眼,提步追了上去。 待室内只剩两人,寻梦轻声问道:“怎么样?” 崔妙晗刚才那一扶“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着是好意相扶,暗中悄悄握住了刘济的手腕,探听他的脉。这种手法十分微妙,旁人不察,寻梦亲身体会过,自然请楚其中门道。 “他的心跳好快……”崔妙晗喃喃感慨道。 “啊?”寻梦神色古怪。 崔妙晗若有所思道:“他的眼疾因中毒而起,约莫有三年多了。这病倒是不难治,但他避及医者,仿佛根本无意医治。” 她眼眸一转,清澈中暗藏不服输的倔强之气:“我一定让他重见光明。” 第20章 第20章 回忆如酒 寻梦上下整理着衣衫,低调的青灰色,合体的裁剪,自己的衣衫到底更称心。她嘴角噙着笑,满意地走向院中,远远看到刘晞隐在角落里,默然遥望着花圃中的两道身影。 落日的余晖洒下零碎的光影,花圃中的白蔷薇晕开点点暗黄色。花团锦簇中的男女翩然而立,地上的暗影交叠,仿佛天神挥就的泼墨画,朦朦胧胧,说不清的旖旎,道不明的柔情。 实际上,他们靠得并不近,彼此之间甚至是陌生的。 崔妙晗向寻梦夸下海口,便缠上了刘济。她望着花圃中的蔷薇,时不时与他攀谈。 刘济一直清清冷冷,不咸不淡地应付着,面上无波无澜,辨不清喜怒。可淡定的容颜下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雀跃,每每听着那宛如天籁之音,心弦仿佛被人轻轻拨动,酥酥麻麻不知是喜是悲。 寻梦瞧着两人的互动,大多是崔妙晗在言语,隔得太远她听不清。记起那小女子信誓旦旦地向她夸口之言,不由低低一笑。这山中来的小女子不谙世事,但委实是个聪明人,进退有度,缠人的手段倒是颇为高明。 周身浸入一股诡谲的气息,她不由望向刘晞。他的脸上挂着如往日那般邪肆的笑容,可她竟品出了那笑容中的苦涩之味。他的眼底笼上了一层暗色的深沉,沉仿佛黎明前的黑暗吞噬了人心,不是旁人之心,而是他自己的心。 他终究闭上了眼,抿着唇默默离去。 寻梦一直在凝思刘济、刘晞和灵儿之间的纠缠。这一瞬间夕阳照来,恍惚中照亮了她的智慧心湖。她追上刘晞,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与你三哥同时恋上了灵儿?” 隐秘的心事被人从心底扎破,鲜血淋漓。 他笑得越发邪魅,半张脸沐浴在余晖下,晕染成妖娆的血色,半张脸隐于暗影下,透着九幽地狱的寒气,如同巫神手执一杯□□,蛊惑着身前之人:“陪我去喝一杯?” 寻梦不自觉后退一步,眼含震惊,可耐不住心底深处的好奇,鼓着勇气挪回步子:“好。”
第45页 他心潮起伏,想来极容易喝醉。待他醉了,有些真相或许便能浮出水面了。 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刘晞确实存了借酒浇愁之意,但他的酒量极好,大抵属于“千杯不醉”那一类的。他捏着白瓷杯,晃着里面的酒,长眉一挑,眯着狭长的凤眸瞧寻梦,出口是淡淡的酒气:“喝呀,你怎么不喝?” 寻梦酒量一般,平日里几乎不怎么沾酒,推辞道:“我不胜酒力。” 话音刚落,下颚一疼,那人强行给她灌了一杯酒。 寻梦的舌尖火辣辣地疼,如刀割般的凌迟感。她一把推开那酒盏,趴在桌案狼狈地咳了起来。 哐当一声,酒盏掉落在桌案上。 刘晞不以为意地正了正身,看她慌乱地夹起一大块肉往嘴里送,奚落道:“不会饮酒,还妄想套我的话?” 寻梦握着筷子的手一僵,默默咀嚼口中的肉,舌头仍旧是麻麻的,品不出其中的香腻:“我不套你话,我等着你说。有些事压在心头久了,会疯的。” 刘晞笑意愈深,损道:“好奇心这般重,迟早要死于非命。” 寻梦并不动气,端起酒壶替他斟满,殷切的姿态宛如他的随从。 刘晞仰头喝尽,一杯又一杯,一连饮了五壶,终是有了微醺的醉意。他毫无形象地伏在桌案上,一手撑着额头,双眼迷濛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朦胧几重影。 寻梦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醉了吗? 忽然,刘晞眼中迸出一道幽光,迅速抓住了那只碍事的手,唇角勾出一抹浅笑:“陪我去水边走走。” 夜幕降临,四野无风,崔妙晗蹑手蹑脚地回到御史府。踏进住处,她轻轻舒了口气,幸好师兄不在,否则定要逮着她拷问一番了。 推开室门而入,忽然烛光一亮,熟悉的身影立在烛光前,静静地望着她。 “师……师兄……”崔妙晗心里发虚。 那簇火光平静地燃烧着,亦如江玄之平静而温和的脸。 “去哪了?”他的嗓音也无比温和。 崔妙晗自知瞒不过他,老老实实将寻梦推了出来:“随寻……大哥去街市了。” 江玄之的眼前晃过两人相携的手,想着街市她与沈牡丹的纠缠,瞭然中带着点疑惑,终究问了出来:“你喜欢寻无影?” “啊?”崔妙晗心头突突一跳,睁着明澈的眼眸,直愣愣望着江玄之。 糟了,师兄显然知晓她与寻梦携手而行,还有街市那段插曲,这乌龙闹大了。可她又不能抖出寻梦的女子身份,该如何解释呢? 江玄之目光灼灼,没有错过她表情上的微妙变化。可是他心生疑惑,她不喜欢寻无影?为何毫不避讳地与他携手而行?师妹虽不受礼教束缚,但知书识礼,断不会那般毫无顾忌地行事。 “师兄你误会了,我只是助寻大哥拒绝沈姑子而已。”思来想去,还是这个理由最贴切。 这理由确实可以解释街市与沈牡丹的插曲,但解释不了两人一路携手而行。 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烧透她伪装的外壳,探一探她心底的秘密。 崔妙晗局促不安,受不住师兄拷问般的眼神,企图含糊混过去:“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 “你知道我是如何想的?”江玄之轻笑,语气温柔,“妙晗,你长大了,会藏心事了。师兄可以不过问,但若遇到难事,一定要告诉师兄。” “师兄……”崔妙晗美目盈盈,感动又愧疚地望着他。 从小到大,她从未隐瞒过师兄任何事,几乎张口就想将寻梦之事抖出来,但耐不住道德防线,既允诺了人家,便要信守承诺。 不过,另一事不用藏着掖着了。 “师兄,你对明王眼盲之事有所了解吗?” 江玄之对她今日的行程了如指掌,自然知晓她去了泬水北岸明王别院,悠悠问道:“为何忽然对这等宫廷秘事起了兴致?” “我要医治他的眼睛。” 明王抗拒医者,这种病患通常有心结,攻心为上,所以她要了解他的过往。比如他为何被毒瞎眼睛?为何不去封地?为何那般眷恋蔷薇?这种种缘由下,定然有旁人不知的秘辛往事。 “皇族多是非,你不该与他们走得如此近。” “师兄,你该懂我。在我眼中只有病患,没有皇族。”崔妙晗缠上了江玄之。 江玄之自然清楚他这个师妹的性子,活脱脱一个医痴,绝无意捲入是非之中,但有些事或许是天註定,避无可避。他担忧地注视着她,终是拗不过她的纠缠,缓缓道:“三年前……” 泬水岸,华灯初上,红彤彤的光影倒映在水面,晃晃悠悠。 刘晞伫立在水岸,仿佛见到了久违的倩影,魔怔了。 寻梦静静地候在一旁,做好了随时打捞他的准备。谁知道这情绪低落的皇家子,似醉非醉间,会不会一个郁结不散,跳水而去了呢? 凉风一过,刘晞醒了醒神,慢悠悠道:“你说得对,有些事压在心头久了,会疯。或许,我早该寻个人说道说道了。” 这样一个灯火阑珊的夜,这样一个醉眼朦胧的刘晞,道出了那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第46页 三年前,身为嫡皇子的刘济无疑是长安最耀眼的少年,才华卓绝,锋芒毕露,一手流畅精炼的诗文妙句引来无数名门闺秀追捧。但他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宛如九天之月,可望而不可即。 他身后经常跟着一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刘晞。 刘晞生母早亡,在宫中无依无靠,幼时经常被宫人欺负冷待。刘济偶然撞见,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眼含倔强的小少年,多番维护于他。一来二往,两兄弟感情渐深,几乎形影不离。 然而,那耀眼的少年因偶遇一个女子,改变了一生命轮。 那女子名为仲灵,乃是新晋的宫女,生得娇小玲珑,极是聪慧灵秀。 初遇,她与一帮宫女争辩刘济新作的不足,以一敌五,有理有据,毫不怯弱。刘济对自己的新作不甚满意,一时想不清缘由。听她一席话,茅舍顿开,但他不曾现身,默默记住了这个女子。 再遇,她在御花园侍弄花草,一盆蔷薇横在宫道上,挡住了他的去路。她醒悟过来,立刻将那盆蔷薇挪回花圃中,施施然行礼道歉。他好记性地想起了她,与她攀谈了几句,才发现她是代人受过。据说那宫女闻不得花香,而她素爱繁花,尤爱蔷薇。 仿佛宿命的因缘,沾上了便舍不掉了。 一次、两次、三次……几次相遇,这女子在刘济的心头烙上了印记。他频频走神发笑,只因那女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当真是个有趣的女子。 刘济的异常落进刘晞眼中,意外掀起了另一场暴风骤雨。在刘晞眼中,刘济是不同的,童年的温暖亲情尽来自于他,宛如糖果一般清香甘甜。可这糖果因旁人失了魂,他到底按捺不住了。 于是,他找到了仲灵,几番戏弄为难,可是被那聪慧的女子巧妙化解了。在这些你来我往的交锋中,他生出一丝莫名的旖旎情愫,小少年情窦初开了。不过,这秘密他从未与旁人说过,连刘济都不知。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 刘济与仲灵私交之事走漏了风声,皇后知晓了。她岂能容许自家那尊贵的儿子被宫女所迷,当即勒令两人断了。那女子倒是识趣,可惜刘济年少气盛,并不听从母命。皇后恼恨之极,又奈何不得刘济,只得屡屡找仲灵的晦气,意外得知她是东瓯人。 东瓯属炎朝附属国,位于东南沿海方位。新任东瓯王野心颇大,蠢蠢欲动,因慑于炎朝之威,不敢明目张胆有所动作,但私底下的小动作屡屡不间断。 皇后计从心来。 她自知与刘济生了隔阂,便不再相劝,反而屡屡制造他们之间的误会。待时机成熟,她才将所谓的“真相”告知他,谎称她是东瓯奸细,此行意在迷惑刘济,煽动内乱,动摇大炎根基。 刘济自是不信,但思及她诸多鬼祟行为,信任的心房开始动摇了。 在这样的信任与怀疑中徘徊,他们终究迎来了决裂那一日。 上林苑新落成,刘济意外中毒了,那杯酒正是仲灵亲手所斟。所有矛头都指向她,皇后更是将一件件的“证据”摆到人前,坐实了她东瓯奸细的身份,陛下亦不容她。 仲灵百口莫辩,但她委实冤枉,呆呆地祈求刘济信她。所有人的误解她都不惧,只恳求他的信任。 然而证据面前,刘济满心都是被欺骗的伤痛,未深思其中破绽。他恼她心机深沉,满口谎言,偏过头不去看她。 这个动作让那性情刚烈的小女子目露绝望,她不堪受辱,纵身跳入沣河之中。 刘晞意外偷听到内侍朱奇之言,知悉皇后的阴谋,匆匆赶过去阻拦。可惜为时已晚,那女子已然没入水中。兹事体大,他没有证据,不能揭露皇后的罪行。但他忍不住心底愤懑,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了他的三哥。 刘济得知真相后,心痛难当,不知是为逝者还是生者。自己那温婉仁善,待人谦恭的母亲,何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了? 他不相信,他去试探,他期望母亲矢口否认,可她却供认不讳,言语中没有丝毫悔意。那一刻,他觉得母亲很陌生,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何时开始改变的? 这繁华的未央宫,仿佛一只巨大的炼炉,炼造的不是丹药,而是人心。母亲终究没能抵住权力的诱惑,在一天天的熔炼中失却了仁善,失却了谦恭,变得虚伪狠辣。 母亲或许已死,但他不想受这炼炉的腐蚀,一点点失去精魂。 于是,他离开了未央宫,独自隐居在泬水北岸的小院里。因为仲灵最爱蔷薇,所以他便栽了一院子的蔷薇。至于中毒失明的眼睛,他从未想过要医治,黑暗比光明更纯洁,便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心无旁骛地回忆往事,思念故人。 寻梦一阵唏嘘,心头闷闷地不舒服,不知是为那无辜而亡的女子,还是为这命运曲折的皇家子。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刘晞眯着眼缝,似醉非醉地靠在她的肩上,吐出一口酒气。 寻梦偏了偏头,避开那股子难闻的气味。这人刚才还头脑清晰,侃侃而谈,此刻怎么一副醉鬼模样?她推了推他,轻声问:“崔妙晗与仲灵长得很像?” “恩……”刘晞断断续续道,“长得……不像……声音像……” 原来如此,难怪那日刘济因崔妙晗的话而激动得掉落了茶杯,原来是嗓音之故。
第47页 “你当真喜欢仲灵?”趁他醉得尚未不省人事,寻梦加紧追问。 刘晞的眼渐渐阖上,近乎蚊吟一般:“三哥……最……重要……” 原来,他最在意的还是他三哥。 寻梦还要再问,发觉肩上那人气息均匀,酒气喷薄,已然呼呼睡去,再也问不出只言片语。 第21章 第21章 宫墙深深 旭日划破黎明前的黑暗,懒懒地爬上东苍穹。 酒舍的雅居内,宿醉的男子痛苦地眯开眼,摸着发沉的额头。 室门被打开,一道青灰色的身影背光而立,手中端着一盆洗漱用的水,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刘晞努力回忆昨夜之事,头好似炸裂般的疼痛,疲惫地撑起身子:“昨夜……我可曾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之事?” 一开口,那干涩沙哑的嗓音,让他自己也是微微一惊。 寻梦拧着巾帕的手微微一顿,又神色如常拧干,将那巾帕递给趴在床榻边缘的刘晞:“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刘晞那妖娆而苍白的脸上滑过一丝茫然,默默地接过巾帕覆于脸上,再拿下帕子时,唇边勾起那魅人心智的笑容:“你记得便好,说吧。” 不待寻梦接话,他又道:“你可别拿戏文里的故事唬我,虽说酒能乱性,炎朝不禁男风,但你这样的……” 他上下打量着寻梦,眼眸有几分探究,几分嫌弃。 寻梦先是一愣,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积蓄着些微怒意,面上笑盈盈道:“六殿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夜你醉醺醺地跑进了流云坊,追着那些舞姬……啧啧,那场面真是不堪入目,有辱斯文啊。” 刘晞笑容一僵,修眉一皱,沉声道:“你说真的?” 寻梦一直观察他脸上的细微变化,有七八分肯定他“酒后失忆”了,反倒放心地胡扯起来:“你不信?你摸摸你额头的那块青紫,那是你昨夜追舞姬时,不慎撞到柱子留下的。” 其实,那是昨夜她扶他进酒舍,不小心撞到室门而留下的。 刘晞将信将疑地摸上额头,在发根处摸到了那片青紫,疼得微微蹙眉。 恰逢此时,店小二送了早膳进来。 他展颜一笑:“我饿了,用早膳。” 这人善变的程度比夏日的天气还让人琢磨不透。 寻梦忐忑地用着早膳,突觉一道阴恻恻的目光在打量她。她心头一跳,背嵴莫名发凉。 刘晞眯着眼,以一种诡异又同情的目光瞧着她,惋惜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寻梦咬着筷子,奇怪道:“可惜什么?” “可惜这青春少年啊!”他凑近寻梦,压着嗓音道,“刚才我做了一个决定,让你进宫陪我。” “陪你?”寻梦喃喃重复,忽然仰起脖子嚷道,“陪你!你想让我做内侍?!” “恩……”刘晞慎重的点点头,“可怜我昨夜的丑态都被你瞧尽了。未免你到处宣扬,你还是乖乖待在我身边吧。” “其实……”寻梦觉得她有必要解释了。 “唉?”刘晞打断她,“你可不能为了逃避入宫,就谎编昨夜之事。” 这是自掘坟墓啊! 寻梦面色微变,这人到底是个皇子,若真以身份权势压迫她,只怕她无力反抗。其实,她本就要入宫,借刘晞之势进宫倒是省了很多麻烦。可内侍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她想起来就发毛,委实学不来。 “我可以入宫,但是不做内侍。”这是寻梦的答覆。 “不做内侍?”刘晞阴阳怪气道,“莫非……你想做男宠?” 寻梦:“……” 他的唇角抽了抽,微眯的眼缝中压抑着笑意,几乎忍不住要破功了。 那一剎那,寻梦察觉到他在强忍着笑,终于意识到他存心戏弄,咬牙切齿道:“刘晞——” 刘晞再也憋不住那股笑意,仰头大笑。 寻梦终究入了宫,行走在刘晞的兰林殿。 兰林殿属北宫宫殿群,位于未央宫的北侧,往西数百米可抵达柏梁台,往东是长乐宫宫殿群。宫中男子不全是宦者,除了未央宫椒房殿等后妃居住处,各处都任职宿卫、郎官等男子行走。 寻梦任卫士,隶属北宫卫尉之下,但刘晞藉口兰林殿缺护卫,偷偷向北宫卫尉讨要了寻梦。北宫卫尉自然不敢违逆,让她去兰林殿了。 在兰林殿待了一阵子,寻梦渐渐将附近宫殿摸熟了。 这日夜里,她偷偷摸向柏梁台,沿途为了避开几拨巡视卫士,躲进了一处偏僻的宫道。 眼见巡视卫士走过去,她动了动身子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女子的哭喊声。她轻轻蹙眉,向宫殿大门靠近,又是一声凄婉的女子叫喊,伴随着男子的辱骂声。 她急忙摸上殿门,准备来一场“英雄救美”。 一只修长的手拉住了她,大力将她拉离了那座宫殿。 走出一段距离,她甩开那人的手,怒气沖沖道:“你为何要阻止我进去?” 刘晞好笑道:“你无端端去坏人好事做甚?”
第48页 好事?寻梦一脸迷茫。 他凑近她,暧昧道:“你不知这世上有一种欢愉叫云雨之欢吗?” 云雨之欢?寻梦面色微红,所幸暗夜遮住了颊边的嫣红色,但片刻那抹含羞俏色消失不见了。她摇着头道:“不对,那女子明明喊着不要,而且声音那么悽厉,好像还有落鞭声……” 她懂雨水之欢的含义,但无法将那诸般声音与雨水之欢联繫在一起。 刘晞挡在她的身前,颇有耐心地解释道:“宦者与寻常男子终究不太一样,他们在这方面……有些狂虐。至于女子嚷着不要,那只是一种床帏技巧罢了。” 寻梦:“……” 见她沉默不语,刘晞笑眯眯转移了话题:“你三更半夜为何偷偷跑出来?” 寻梦猛然一怔,反问道:“六殿下又是为何?” “我一路跟着你过来的。”刘晞懒洋洋道,“所以,你有何企图阿?” “我……半夜谁不着,随便走走……”寻梦支支吾吾,忽然灵光一闪,“六殿下为何对宦者之事如此清楚?” 他尚未成亲,兰林殿内也无侍妾,为何如此通晓男女之事? 刘晞脸上滑过一抹尴尬的红云。 幼年时,他曾经如她这般贸然闯进去救人,结果闹出一场天大的乌龙。后来他私下偷偷去了解这些宫闱秘事,才窥得其中门道。 身居要职的宦者或者得主人宠爱的宦者,大多可以名正言顺纳娶宫女,有些甚至偷偷苟合,而宫女因永夜寂寞或是博个好前程,大多不会拒绝,何况到了年岁仍可以出宫嫁人。 可惜妖媚惑主是重罪,否则,宫人们便会飞蛾扑火地投入主人的怀抱了。 刘晞看出她眼中的怀疑,未免她再三盘问,轻咳一声:“回兰林殿了。” 寻梦的夜探因这段插曲而终结了。 后来,她再次寻到机会摸进柏梁台。 她躲开巡夜卫士,小心翼翼地走上高台,忽然脚下一阵颤动。她心知不妙,铁定是触动了机关,反应敏捷地退了回去。 她惊魂未定地抚着砰砰跳的胸口,幸好躲得快,否则不知要掉进哪个机关,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柏梁台果然机关重重,看来她还需修习一些机关术。 隔日,她以刘晞之名去天禄阁借阅书卷。 天禄阁是皇家藏书阁,乃前朝所建,炎朝新立又经扩建。阁内藏万卷书籍,大多文臣学者曾在那里校对书籍,比如右相宋不疑,御史江玄之。 寻梦挑了一堆有关奇门遁甲的书卷,诸如《易经》、《墨子》、《奇门遁甲》等。她抱着书卷折回兰林殿,忽然天色一暗,雷鸣声阵阵,一阵暴雨不期然而至。她低着头疾步而行,跑进了附近一处长廊里,意外撞到了江玄之,一卷书滑落在地。 他穿着一件墨色大袖花边袍服,头戴进贤冠,这身穿戴显然是刚下朝。他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卷,默默将那捲书叠放回她的臂弯里,侧身凝视着廊外的骤雨。 雷雨声哗哗作响,一滴滴地敲在寻梦的心头。自上次身份暴露与他不欢而散,她再不曾见过他,如今这样偶遇让她局促不安,莫名想离去,无奈被这阵雨所阻。 “在宫中,还习惯吗?”江玄之清浅温润的声音,穿透雨声落进她的耳中。 未料到他会率先开口,寻梦有一瞬的恍然,轻轻嗯了一声。既然他仿若将往事遗忘,她也不必刻意拘谨,随口与他叙旧:“听闻你与左相势同水火……” 话一出口,她立刻闷了声。叙旧不该提这等不快之事,奈何她在兰林殿听得最多的便是他与左相的种种矛盾。 江玄之不以为意,平静道:“同朝为官,哪有什么势同水火之说,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即便他真容不得我,也奈何不了我,因为陛下暂时离不得我。” 寻梦不懂朝政,但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默默盯着他的侧颜道:“暂时?若陛下不需要你了……” 一瞬的沉默,哗哗作响的雨声渐渐淡去。 他转眸看了她一眼,温和道:“雨停了,我该走了。” 走出廊道,他顿住脚,低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苍穹传来:“那一日,我亦不需要陛下了……” 寻梦呆呆地望着他离去,那优雅清俊的背影渐渐飘渺起来,仿佛一滴墨溶于水中结成曼妙的墨花,终致无影无踪。而那句话却久久回响在耳边,让她辨不清其中的深意。 第22章 第22章 夜探宫殿 寻梦高估了自己,她压根没有自学的天分,没读几行便被那些深奥的字句难住了。不想耗费时间,她将不懂之处标註了便继续往下看。 久而久之,疑团越积越多,她再也无力读下去。 她颓丧地丢开书简,脑中萦绕着“五行八卦”,“阴阳二气”,“星象命盘”种种生僻字句,一时如坠云雾里,没想到奇门遁甲学派这般深奥复杂。 她曾经旁敲侧击问过刘晞,那人不替她解惑便罢了,竟然还逮着机会嘲笑她。及至今日,话犹在耳:这等复杂精妙的帝王之学连我都参不透,你这样的脑子还是莫要折腾了。 寻梦自是不服气,独自啃起那几卷书,但她委实读不懂。
第49页 不如寻个师傅教导她?可是找谁呢?江玄之看起来学识渊博,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他怀疑她是南越细作,还是莫要招惹为妙。 长夜寂寂,微风徐徐,柏梁台外的松树枝轻轻晃动着。残月如勾,清辉流泻而下,为这寂静的宫苑更添一抹神秘色彩。 寻梦坐在一棵树杈上,凝视着柏梁台,按捺着那颗蠢蠢欲动的心。若不是顾及那些机关术,她早就闯进去了。 她枕靠在松树干上,抚摸着飞羽袖箭,仰头望着那轮残月,莫名想起了远在南越的母亲和外祖父。离家四五月,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视线渐渐蒙上水雾,这一刻,年仅十六岁的寻梦品出了思亲之味。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打碎了一夜的寂静,柏梁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抹身影。 那人穿着一袭墨色锦袍,修长的身形从容地走出一个弧形路线,并未踩到一处机关。他偏头望了望月色,推开殿门而入。 寻梦定睛一看,竟然是陛下。 她不禁一通揣测,刘贤易堂堂帝王何时不能进柏梁台,为何偏偏深夜至此?这殿内果然藏着珍品,不足向外人道。 她跳下松树,蒙上面巾跟了上去。 循着刘贤易的线路,她顺畅地抵达了殿门口。她俯在殿门上,贴着耳朵偷听殿内的动静,隐约有一阵响动,而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她等了良久,悄悄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很暗,不知从何处漏进来一点月光,隐约能看清殿内的摆设。左右四根粗樑柱,挂着薄薄的纱布,中心一个巨大的八卦阵法。 她以石子试探,每一瓣都是陷阱,以水、火、雷等各种方式置人于死地。 忽然,凌厉的掌风袭来,她灵敏地向后退去,奈何那掌风气势太盛,堪堪擦过她的肩胛。一击而中,那人陡然收了手,冷冽威严的声音从暗影中传来:“你是何人?” 寻梦抚着左肩,透过星点月光凝视着黑暗中的刘贤易。他背光而立,辨不清脸上的喜怒,但这语气显然是不悦的。 她不敢吭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一招攻向他的要害,令警觉的刘贤易迅速闪躲,而她的身形宛如泥鳅般滑出,飞一般往殿门口奔去。 虚晃一招,竟想熘之大吉?刘贤易觉察到她的意图,身形一变,长腿俯地一扫绊住了寻梦。 寻梦身形不稳,眼看着要被他抓住,举起手臂将袖箭弹射出去。 银光一闪,暗器袭来,刘贤易不得不侧身躲过。三根袖箭擦过他的衣袂,狠狠地钉在樑柱上。 一束月光乍现,照亮了那三支袖箭。他沉了沉眸,再回首时,那人已然拔门而逃。 寻梦抚着左肩,急速地跑回兰林殿,不知是不是心虚使然,隐约听见卫士规整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正是追着她而来。 她越发加快脚步,不要命地往兰林殿的居室跑去。 回到兰林殿,她尚未松口气,冷幽幽的声音传来:“你去哪了?” 寻梦脚步一顿,气息一窒,敷衍道:“六殿下这么晚还未就寝?” “形色匆忙,呼吸紊乱……”刘晞围着她上下打量着,“难道你又撞见了……哎!非礼勿视,这种事瞧多了也不怕长针眼……” “……”寻梦懒得理会他的神神叨叨,装模做样地打了个哈欠,“六殿下,夜深了,我要歇了。您也尽早回去睡吧。” 刘晞不理她,走过去倒在她的床榻上,呈大字形一展:“不走了。我刚看完一个鬼怪话本,睡意全无,不如乘兴来个秉烛夜谈?或者,我给你说鬼故事?” “……”寻梦真想拎起他的衣襟将他丢出去。 可人家到底是个皇子,她耐着性子先礼后兵地劝道:“六殿下,我真是困了。明日吧,明日再听你说鬼故事。” “鬼故事当然要半夜三更说了,白日有什么好说的!”刘晞不依。 “我不睡不行,明日还得起来当值呢。”虽说在兰林殿当差很惬意,与刘晞之间也无尊卑之分,但她明面上隶属北宫卫尉之下,不能太过懒散了。 “当什么值!我放你一天假。”刘晞霸气地回应。 “……”这人真够随心所欲的!所幸他不是帝王,否则必然是个昏君。 刘晞翻个身将薄被一裹,闷着脑袋道:“恩……你这锦被熏的什么香,怪好闻的!” “……”寻梦忍无可忍,一把扯开锦被,不经意扯到受伤的肩胛,只觉得一阵撕裂般的疼。但她咬着唇未发一声,默默将他拽了起来。 谁知他一个翻身又躺了下去,这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寻梦暗恼,连拉带拽使出了吃奶的劲,不顾肩胛生疼,憋着一股气,愣是要将他丢出去。 刘晞连躲带闪好地粘在她的床榻上,悠哉游哉地抱着锦被不撒手。 砰砰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清晰。 两人俱是一怔。 刘晞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衫,率先“衣冠楚楚”地走了出去。 寻梦紧随其后,刚走到室门口,便见宝生匆匆上前打开了殿门。 宝生是刘晞跟前的内侍,从小跟他一块长大,为人老实不多话。刘晞那人通常独自出宫放浪形骸,而宝生大多时候守在兰林殿,日子久了,性子越发沉闷了。
第50页 殿门一开,一波玄衣卫士整齐地冲进来。 领头人是未央卫尉尤武。 此人身材魁梧,不苟言笑,本是籍籍无名的小卫士。早些年陛下巡视州郡遇刺,他曾捨命相救,领着陛下杀出重围,陛下由此颇为信任倚重他。短短三五年,他连连高升,从小卫士晋升为未央卫尉。 但许是恩宠太甚,近年来他性情越发傲慢,除了陛下,不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朝刘晞躬身,不卑不亢道:“六殿下,宣室殿失窃,陛下传令卫士搜查宫廷。” 按常理来说,卫士只可在宫道上巡视,未经陛下诏令,不可贸然闯入宫殿内。 寻梦眉心一跳,宣室殿失窃?陛下明明不在寝殿中,如何知晓宣室殿遭窃?这显然是幌子罢了,但她未曾偷拿柏梁台物件,陛下又如何能搜到她? 陛下之命自然无人敢违逆,刘晞满不在乎地应了。 卫士们冲进殿内翻查,下手粗鲁没个轻重,弄乱了寝殿不说,还打碎了瓷器。 清脆的碎瓷声传到殿外人的耳中。 尤武站在花圃中心的道上,朝殿内卫士喊道:“给我小心着点。” 刘晞勾了勾唇露出邪笑,掩盖了皮肉下的真实情绪。 寻梦站在他的身侧,时不时向殿内张望,纱窗上人影走动,忙忙碌碌,不知搜到了什么。 尤武偏头瞧着面色平静的两人,若有所思。忽然,他步子微动,掌风乍然而起,直直袭向寻梦。 寻梦本能地扭身躲闪,肩胛处的经脉像是被拧成了麻花,血脉不畅,涩然生痛。她微微一顿,速度慢了一步,结结实实接了一掌,被掌风颳得后退数步。 尤武漫不经心收了掌,评价道:“兰林殿的卫士武艺不怎么样嘛。” 寻梦抚着连受两掌的左肩,正欲上前争辩却被刘晞拦住了。 他面上挂着如花笑意,声音邪魅而慵懒:“兰林殿的卫士自然没法与尤卫尉争辉。他们平日习武之余还得修文学礼,免得出去丢了脸面还不自知。” 这含沙射影的一席话,尤武一介粗人竟然听懂了。他的眼刀冷冷刮过两人,颇为敷衍地行了拱手礼,轻哼着带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宝生关好殿门,向刘晞施一礼,便回去休息了。 刘晞脸上勾着满不在意的笑,但寻梦仿佛窥见他心底的满目苍夷。小小的未央卫尉竟敢对他这个皇子这般傲慢无礼,更别提他幼年时受到的冷待遭遇了。她有点同情这位皇子,又不善安慰人,只道:“这人……比我还无礼!” 刘晞不冷不淡道:“尤武素来目空一切,除了父皇与母后,对谁都是这般傲慢无礼。” 他走到寻梦身前,轻轻扯了扯她的衣领口,露出一截葱白的玉颈。 “阿!”寻梦警觉地跳开,仿佛被火烫到了一般,紧张得说不清话,“你……你……做什么?” 刘晞愣住,他只想看看她的伤势,可她竟如躲避猛虎野兽般躲开了去。他品味着方才那一幕,雪白的玉颈下缘一抹鲜红色,竟然莫名一阵心猿意马。 他默默吞了吞口水,气急败坏地冲进了面前的寝殿,哐当关上门。 寻梦一阵愕然,愕然过后是讪然,六殿下您进错寝殿了。她正要上前叩门,殿门忽然被人打开。 刘晞古怪地瞧了她一眼,扭头拐进自己的寝殿,哐当一声再度关上门,紧接着殿内的烛光也灭了。 “……”寻梦莫名其妙地走进自己的寝殿,卫士搜得一团凌乱,好在折腾大半夜总算也可以安睡了。她脱去外衫,轻轻扯开衣领口,低头去瞧左肩那块血红色。 忽然,殿门被人蛮横推开,寻梦一愣,迅速拉上了衣衫。 刘晞愣愣地有如石化,那雪白泛红的肩胛,细长的锁骨,匆匆一瞥竟然让他忍不住遐想。他的心头窜起一团无名火,重重将一瓶药放在桌案上,一言不发地沖了出去。 “……”今夜的刘晞很不正常,莫不是想到了童年而阴郁了? 寻梦对他的同情又深了一分。她上前拿起桌案上那瓶药,放在鼻尖闻了闻,会心一笑。 第23章 第23章 陛下选卫 夜里,刘晞辗转反侧,约莫四更天才入睡。许久不曾光顾的梦魔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恶意作祟,竟然赏了他一个香艷的美梦。 梦里,他搂着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那女子肌肤白皙胜雪,滑腻似锦缎,长长的墨发遮住了脸。他轻柔地拨开了她的发,一张熟悉的容颜跃入他的脸。紧接着,那具躯体也变了,依然白皙,依然柔滑,但活生生是个男子。 他吓得魂飞魄散,猛然惊醒。 熹微的晨光透过纱窗照进来,他悠长地松出一口气,幸好只是一个梦。 刚松了口气,他又愁肠百结地嘆气,怎么会做那样荒谬的梦?他莫不是真得了断袖之癖?心头那股子无名业火又烧了起来,烤得他皮肉生疼。良久良久,这躯体仿佛真被烧成了灰烬,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刘晞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那些信马由缰的心思拉了回来。 他慢吞吞地起身开门,好巧不巧地,那扰乱他心神之人向他走来。他那灰烬般的躯体里仿佛一息星火,再次轰然炸开,烧得他体无完肤。
第51页 “六殿下,多谢。”寻梦手中握着他昨夜留下的那瓶伤药。这药大约是皇家珍品,药效极好,一夜过后不仅淤血四散,连痛感都不那么强了。 此刻,刘晞眼中哪容得下那瓶药,眼前这不修边幅的男子仿佛摇身一变成了娇滴滴的女子,举着玉白的手邀请他。他狠狠一闭眼,甩开那些龌龊念头,干巴巴道:“不要了。” 他心里嘀咕着:许是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改日跟皇后提一句,让她替他物色一门亲事。家世、性情、容貌都不打紧,重点是一个女子。虽说他不排斥男色、断袖之流,但那仅仅是站在看客的角度,真到了自己身上,心口说不清的郁闷噁心,仿佛活生生吞了一只苍蝇,偏偏又呕不出来。 幸好,他的取向正常,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好多了。 这么一瞬间,刘晞的面色变化莫测,宛如从阴云密布骤雨突至到雨过天晴风光霁月。 寻梦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心中莫名打鼓,六殿下的性情越发难测了,一大早又不知哪根神经在抽搐了。 “六殿下。”殿门大开,赵同迳自走了进来,恭恭敬敬朝刘晞一拜。他行事向来稳妥,滴水不漏,永远温和谦卑,息事宁人,不知情的旁人估摸着会将他错认成哪家的小郎君。 “赵侍怎么来了?”雨过天晴,刘晞的脸上挂着彩虹般绚烂的笑容。 寻梦见了,默默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六殿下,陛下要精选卫士入期门军,护卫宣室。”赵同言简意赅地传达了陛下的旨意,“寻卫士也在应选之列,请明日卯时前往宫中校场。” 话落,他微微一躬,领着身后两个小内侍走了。 寻梦嘀咕道:“不是八月选秀吗?陛下怎么反而选卫士?” 素来只听闻陛下选秀女,头一遭听闻陛下要选卫士。 关于选秀之法,炎朝沿袭前朝之制。 八月核算人口,派遣中大夫、掖庭丞以及相士,在长安城中检视良家女子,年岁十三至二十之间,姿色端庄秀丽者,以车载入宫中复选。 当今陛下不好女色,登基十五载,选秀次数屈指可数,所选人数也寥寥可数。 因此,选秀之法形同虚设。 刘晞不正经地打趣:“父皇不好女色,好……” 话音未落,他蓦然脸色一沉。他悲催地发现,他的神思再度飘了起来。十几年修成的玩世不恭,一朝被缚住,别提心中多惆怅了。 寻梦压根没将他的戏言放在心上,正色道:“六殿下觉得我该去宣室吗?” 她心头疑云重重。陛下先是自导自演了一出宣室失窃的戏码,雷声大雨点小,搜查宫殿一无所获,最终不了了之。如今又整了一出精选卫士,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思及正事,刘晞终于拢住了神思,鄙夷道:“你未免太托大了。应选尚未开始,你就在思虑去不去宣室了?你可知宫中有多少卫士,宫外又有多少应选之人?你凭什么以为你能胜过他们?” “六殿下误会了。我若是不打算去宣室,干脆装个腿伤病弱什么的,连应选都免了。”寻梦真有如此打算。 宣室殿是天子居所,肃穆庄严,规矩颇多。哪有兰林殿这般潇洒快意,便宜她行事呢? 刘晞:“……” 还道人家意气风发,势在必得,不想竟是存了龟缩不前,消极懒散的念头。她若是去了宣室,他便不必与她朝夕相对,生出那些旖旎龌龊心思了。 刘晞小心思飞转,拖着老夫子般的口气遵遵教导:“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既然有此良机,便该积极争取。” 他忽然这般正经,叫寻梦活见鬼似的。她淡定地呛了回去:“往高处爬久了也该歇一歇,不着急。” “……”刘晞见说教无用,祭出了杀手锏,“你不是对柏梁台感兴趣吗?” 寻梦瞳孔骤收,颤着唇看他,终是缄默不语。 “你夜里隔三差五偷摸去柏梁台,以为我全然不知吗?”他言语散漫,姿态慵懒,话中的锐利让寻梦无处遁逃。 寻梦惊愕地望着他,心如擂鼓,这位无所事事的六殿下并不像表面这么简单。恐怕他暗中一直在观察她,否则那夜也不会碰巧阻止她坏人云雨好事了。 “你莫要这么看我。你可不知,我暗地里替你引开了几拨卫士。”刘晞嬉皮笑脸道。 寻梦又是一惊,哑着嗓音,难以置信道:“为何要助我?” 刘晞敛起笑意,一字一句道:“柏梁台是皇宫禁地。你是兰林殿卫士。若你擅闯柏梁台被抓,整个兰林殿脱得了干系吗?” 寻梦瞪着浑圆的眼睛,面色大变。许是她骨子里的侥幸心理太重,又许是她血液里流淌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豪气,竟然从未想过被抓住的后果。 可这里是宫廷,是非黑白界限不甚清明的宫廷。 她是刘晞引进宫的,与兰林殿早已连成一体。她若是犯事被逮住,刘晞大抵是要跟着遭罪的。 可是,若因刘晞而束手束脚不再接近柏梁台,那她入宫的初衷又该如何? 她脸上滑过一抹愁容,骑虎难下,该如何是好? “虽说脱不了干系,倒也没你想得那般严重。我毕竟是皇子,只要你不故意攀咬我,顶多也就是个识人不明的罪名。”刘晞话锋一转,替她做了决断,“去宣室吧,或许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收穫。”
第52页 寻梦抿唇不语,陛下是唯一能自由进出柏梁台之人,接近他应当能获取一些蛛丝马迹。可刘晞为何要帮她?江玄之知悉她南越人的身份而不暴露她,刘晞得知她对柏梁台的兴趣而不揭发她,到底是为何? 宛如跌进一张千头万绪的罗网中,不知谁才是幕后的织网人。 权衡良久,她问道:“你就不怕我危及你刘家的江山?” 刘晞怔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寻梦眉头紧锁,莫名其妙。 笑罢,他轻咳一声,正色道:“这种大言不惭的话还是别说了,会笑死人的。” 寻梦:“……” “父皇既然将柏梁台设为禁地,想来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若说危及江山,未免夸大了。” 顿了顿,他又道,“好奇心是人皆有。宫中人想必都对柏梁台存了几分好奇,但帝王龙威在前,没人敢逆鳞而上,不过作壁上观却是乐意的。” 言下之意,他对柏梁台也存了兴趣,但惧于父皇之威,不敢贸然行动。 他言辞恳切,眸底真诚,寻梦信服了。 校场位于未央宫和北宫中间地带,东边毗邻宫中武库,往南不远是期门军宿卫署。路上宫人稀少,寻梦缓缓而行,面上并无热切之色,掐着卯时的点进入校场。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寻梦走进去时,仍旧免不了大吃一惊。 偌大的校场挤满百余人,里三层外三层。其中有劲装卫士,也有锦衣少年,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连绵不绝,堪比墟市的喧闹场面。 此次卫士大选,胜者可入期门军。期门军即皇帝近身执兵宿卫军,因“期诸殿门”,也就是候命在殿门外,故由此称号。军中宿卫经陛下精挑细选,十余年才选出百余人,个个武艺高强,擅长骑射。 期门宿卫是天子近卫。虽说伴君如伴虎,但富贵险中求。若是一朝成为帝王跟前红人,便是应了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无论是劲装卫士还是锦衣贵族,都卯足了劲抓住这种好时机。 寻梦意外碰到两个熟面孔——华昌和吴域。 吴域不知是心存愧疚,还是惦记着那五十万钱的债务,每每看她眼神躲闪,寻梦一阵哑然失笑。 华昌冷冷扫过来,目光中似乎含着淬了冰的刀锋,冻得她宛如置身数九寒天里。这人中毒病癒之后,越发阴沉狠戾了。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宛如一对不认识的仇敌。 皇帝选卫士与选秀女不遑多让。第一关便是观容貌,察气度,摸骨架。长相寒碜的不要,气质畏缩的不要,身板瘦弱的不要,这一番严厉筛查之后,估摸着会砍去近一半人数。 容貌与气度寻梦自是轻巧过关,但摸骨架让她犯难了。 远远瞧见筛查的宿卫将应选之人从上至下捏个遍,寻梦暗自摸了把汗,这么摸一遍她的女子身份还能藏住吗?她躲在人群后,发挥孔融让梨的精神,一让再让,猛然回首时,身后竟然空无一人了。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筛查的宿卫刚捏上她的肩,她蓦然一僵,本能地后退避开,犹豫片刻下定决定道:“我弃选。” 终究跨不过任由陌生男子摸遍身子的那道心槛。 “等等。”背后有男子叫住她。 寻梦脚步微顿,偏眸望去,只见一个宿卫着装的男子向她走来。那人名为左浪,是期门军中一把好手,面容清秀似书生,武艺不凡胜猛虎。 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他走到她身旁,言简意赅道:“明日过来听训吧。” 今日通过筛选之人,要进行一番听训,涉及宫中礼仪,卫士比试规章等等。 寻梦怔然,她竟然被人放水了? 除了陛下亲临做不了假的关卡,这种小关卡贵族子弟大多会疏通一二,矇混过关。但她这种无权无势之人被放水,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寻梦想不通他的用意,却欣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第24章 第24章 断袖之癖 长达一个时辰的听训,于寻梦而言,仿佛一场漫长而聒噪的法事,嗡嗡之声如老和尚念经,几乎将她念到了梦里去。 踏出北宫之时,她总结了今日听训心得:陛下选卫重在武艺,其次要识文知礼。 今日是休沐日,除了当值的宫人卫士,大多数人偷得一日闲。 寻梦回到兰林殿,不见刘晞踪影,询问宝生才知这不着家的皇子又熘出宫去了。自打随刘晞入了宫,她便不曾出宫过,她这山林放养的鸟雀比不得养尊处优的金丝雀,早就想飞出去了。 七月流火,梨子正熟的季节,长街上贩卖梨子的摊贩层出不穷。 寻梦素来爱吃汁多的果类,找摊贩买了个梨子,用袖口擦了擦果皮,张口便咬了下去。 满嘴梨汁,清甜爽口,真是难得的美味。 她边走边吃,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神态悠哉,信步而行。 长街的尽头,一个贼头贼脑的男子左右逡巡无人,偷偷将摊贩的玉镯收入袖中。然后,他旁若无人地站直了身子,企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人群中。 寻梦眼尖地将一切收入眼底,猛咬了一口梨子,将剩下的半个梨子一抛,准确无误地丢到那男子的脚下。 那人只顾着观察人群的异样,不料脚下一滑,重重地向后仰倒在地,摔得狼狈不堪。
第53页 未及反应,寻梦扼住了他的咽喉:“光天化日,竟敢偷人东西。快将东西交出来。” 那人连称冤枉,抵死不认。 寻梦懒得与他争论,摸向他的袖口,可两只袖口翻遍了,竟然找不到那只镯子了。 男子趁她愣神之际,挣脱她的控制,理直气壮地吼她:“你干什么!” 他慌忙起身,逃命似的匆匆往后退去。 所谓捉贼拿赃,找不到赃物,寻梦也不好强行留下他,眼睁睁地看他从她眼皮底下熘走。她尚未发泄那点不甘心,见那男子被人踩住尾巴一般,颤巍巍地不动了,而他的肩上卡了一柄未出鞘的刀。 这熟悉的手法……蓝羽。 “寻兄,你要找的镯子在此。”张相如押着另一个举止畏缩的男子,手中捏着那晶莹剔透的玉镯,在日光照射下隐约可见青黑的杂质,这玉镯并非上品。 寻梦一瞬间明白了始末,这两人是盗窃同伙,手法纯熟地转移了玉镯,将她这捉贼人瞒了过去。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期然撞见那抹白衣。 “蓝羽,将二人送去京兆府。”江玄之吩咐完蓝羽,转头看了寻梦一眼,“既然遇上了,一起用午膳吧。” 话落,率先走进了路边的风味酒舍。 寻梦:“……”我答应了吗?你怎知我就会答应? 她默默恼了一阵,没原则地跟了进去。 风味酒舍位于东市闹市中心,临近午膳人满为患,雅间也客满了。江玄之喜静,退而求其次地在二楼临窗位置坐下,远瞰着窗外粼粼泬水。寻梦和张相如分坐在他的两侧。 三人刚坐定,机灵的小二便端着新沏好的茶过来。 寻梦笑着问道:“江御史要宴请我吗?” 江玄之抿了一口茶:“好。” 寻梦毫不客气地报了菜品,将能想到的肉类都报了个遍:“小二,一份牛肉羹,一份炖犬肉,一份叫花鸡,一份熏腊肉,一份烤羊肉,一份蒸鱼肉,一份菘菜,再来一份粟饭。” “……”张相如道,“寻兄,是不是报太多了?” 除了马,这六畜都齐了。 “不多,吃不完我可以带走。”寻梦撇了撇嘴,“江御史带够钱了吗?” 江玄之唇角微弯,似笑非笑道:“一顿午膳我还宴请得起。不过,你得问问小二,这店里有没有这些菜品。” 寻梦哑然,宫中菜品齐全,隔三差五换着吃,竟忘了民间肉类稀缺。 小二面如菜色,满怀歉意道:“客官实在抱歉,犬肉、燻肉、羊肉,店里都没有。” 寻梦报的菜品生生折去一半,只剩下牛肉羹,叫花鸡、蒸鱼,菘菜三荤一素。虽说菜品不多,但这顿饭并不算便宜。 等着上菜的间隙,几人闲谈起来。 江玄之:“两日后,你要参加选卫大比?” 寻梦:“恩。” 江玄之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陛下选卫约莫两三年举行一次,入选人数屈指可数。你才学一般,三项中的文斗怕是连前十都进不去,若想脱颖而出,重在近搏和骑射两项。” 被人指摘才学不行,寻梦心里不大痛快,但尚有自知之明,再度“嗯”了一下。 江玄之继续道:“骑射乃是你的强项,纵然每次比试都在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小心应付便是。近搏一局晋级,你的对手若是贵族子弟自然也不必担忧,但碰上了宫中卫士,未必有胜算。你可以去研究一下人身上的麻穴。” “……”寻梦干笑道,“江御史在教我舞弊吗?” “技巧罢了。”江玄之不以为意道,“我身为选卫判官,自当公正严明,岂会教人舞弊?”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寻梦几乎被他那认真的神色骗过去了。不过,万不得已,这“技巧”未必不能一试。 她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不是一向反对我入宫吗?” 他曾经不止一次阻她入宫,如今竟然一反常态助她了。 “许是近来读了《庄子》,一切顺其自然吧。”江玄之的话透着几分洒脱。 张相如在一旁抿唇偷笑,江玄之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近来去御史府串门,江玄之的桌案上明明摆着一卷《山海经》。 小二将菜端了上来,一盘香喷喷的叫花鸡放在寻梦面前。她吞了吞口水,伸手就要去拔鸡腿,未料到江玄之拿筷子一敲。她手指吃痛,迅速抽回手揉了起来,恼怒地盯着他:“不是说顺其自然吗?” “这个,不行。”江玄之道,“小二,将这盘鸡切成片。” 当那盘叫花鸡再度端上来,寻梦尝了尝,总觉得失去了原汁原味,不满道:“你破坏了叫花鸡该有的味道。” 江玄之一本正经地呛她:“叫花鸡……你若真想品出其中滋味,不妨去做一回叫花子。” “……”寻梦觉得没法与江玄之好好说话了。多日不见,江玄之的话锋越发刁钻了。 “江御史。”温柔的声音打破短暂的沉静。 宋芷容穿着轻薄的刺绣曲裾,款款地向江玄之蹲了蹲,做了个标准的女子礼。甫一抬头面色含春,娇羞而欣喜。
第54页 江玄之温和而疏离沖她点点头:“宋姑子有礼了。” 寻梦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朝她笑道:“宋姑子,赏个脸与我们一道吧?” 话落,她的余光扫过江玄之,明显察觉到他浑身一僵。她心中一乐,这顿午膳江玄之不能舒心地吃了。 宋芷容面带喜色,从善如流地向前迈了一步,又矜持地犹豫道:“这……” 她拿眼偷瞄江玄之,不知他是否有邀请她的意思。 江玄之早已恢复他的云淡风轻,温言道:“坐吧。” 宋芷容一身贵族涵养,举止优雅地进食,时不时与江玄之攀谈,旁敲侧击地打探他的私人爱好,诸如膳食茶道,不一而足。她会察言观色,说话进退得宜,并不让人厌烦,连向来避及女子的张相如也端得神色如常。 不过,江玄之的情绪很少外露。他的脸上要么是波澜不惊的平静,要么是和煦如风的浅笑。而此时,他的脸上噙着温润的笑,漫不经心地应着她。 寻梦暗自偷乐,她口才不好说不过江玄之,但天外有天,看你怎么应付这心花怒放的爱慕者。她心情愉悦,胃口大开,愉悦地闷头啃肉。 忽然,碗中多了一块鱼肉。 江玄之勾唇浅笑,将一块鱼肉放入她的碗中:“尝尝这个,据说鱼肉补脑,吃了会变聪明。” “……”这是变着法儿说她脑子不好使。 寻梦完全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将碗一推:“不吃,夹走。” “生气了?”江玄之言语温柔,哄小孩一般,“这大庭广众之下,你就别再置气了,回去你想怎么着都由着你。” 他倾身靠近寻梦,故意压低了声线,言语暧昧,足以让同坐的四人听清。 一股热气拂过耳垂,寻梦半个身子一阵酥软,默然抬头,撞进一双含情脉脉地眼眸中。那春水潋滟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仿佛天地间只容得下她一人,简直要将她的魂魄也吸进去。 然而,寻梦一瞬灵台清明,江玄之在作妖。 不过须臾,两人之间好似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对话。 寻梦:你想怎样? 江玄之:人是你招来的,自然用你来激退。 寻梦:办不到!你有断袖之癖,我可没有。 江玄之:这由不得你,犯了错就该承担后果。 寻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不妨娶回去算了。 …… 当事人沉浸在眼神的“剑拔弩张”中,可旁人看起来却像是眉目传情。张相如完全愣住了,宋芷容不忍直视道:“你们……” 寻梦回神,扭头就解释:“我们没……” 江玄之先发制人,狠狠一捏她手臂上的麻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她的手,抢先道:“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寻梦:“……” 宋芷容:“……” 张相如:“……” 寻梦手臂一阵酸麻,仿佛血液凝固般动弹不得,江玄之掌心包裹着她的手背,他的肌肤如绸缎一般柔滑细腻,温热的体温透着肌肤传来。 宋芷容死死盯着他们相握的手,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没想到心仪的男子竟然是断袖,这叫她情何以堪?她尴尬地不能自己,恨不能掘地三尺将自己埋了,咬了咬唇,扭头就跑了。 一直压低存在感的侍女青柔也脸色难看地追了出去。 江玄之紧紧抓着寻梦的手,掌下这只手柔若无骨,滑如凝脂,触感微凉如玉石。眼见着宋芷容的身影走出他的视线,他的手劲微松:“麻穴的效果还不错吧?” “……”麻劲缓过去,手臂渐渐恢复知觉,寻梦手一抽,如泥鳅一般滑出他的掌心,“你就不怕谣言四起,你江御史的断袖之癖天下皆知吗?” “谣言止于智者。”江玄之从容平静道,丝毫不为即将置身谣言的风口浪尖而担忧。 比起谣言,他更疲于应付上门提亲之人。 自从他入仕以来,时时有人上门提亲,近来越发多起来,简直要踏破御史府的门槛。他通晓人情世故,婉言推拒,但他平生好静,委实不胜其烦,索性趁着今日将计就计,一劳永逸。 寻梦不敢苟同地白了他一眼,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谣言的可怕她见识过。 在她约莫七八岁的时候,南越城中传言海水将卷没城池,城中官民恐惧,人心惶惶。南越王下诏命百姓迁至高处山林,静待了十天半个月,预期中的海水却并未袭来。南越王派人严查此事,才知是沿海的渔民做了个梦,恐惧地四处宣扬,闹出那么大的乌龙笑话。 “谣言于你而言,也并非无益。”江玄之打断了她的沉思,“沈牡丹纵然因你心仪旁人而退却,但沈太尉素来霸道,宠爱的独女心繫于你,他断然不会放弃。谣言一起却是不同了,你乃一介断袖,沈太尉再不舍也会放手了。” “……”寻梦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是她认识的江玄之吗?记忆里那个清俊高雅疏离淡漠的江玄之,竟这么一本正经没羞没臊地与她谈论断袖谣言的好处。 她忽然觉得她对江玄之的认知出现了偏差,莫名灵光一闪:“莫非你真是断袖?你们……”
第55页 她的目光在江玄之和张相如之间游移,那意思不言而喻。 “我不是!”惜字如金的张相如立马矢口否认。 江玄之冲着寻梦悠然一笑,一锤定音道:“我和你将成为断袖。” “……”寻梦后悔出门没看黄历,今日定是不宜出门。她还道白捡了一顿午膳,竟是一场鸿门宴,再也品不出珍馐之味,甩了甩衣袖不快地走了。 江玄之敛起笑,缓缓道:“长卿,暗中推波助澜,尽快将这谣言传播开。” “……”张相如平生不多话,心思却玲珑剔透,稍加思索便明白他的用意,劝道,“子墨,你不妨在提亲之人当中选个女子成亲,何故平白自毁名声?” 他与江玄之不同,一身文人骨气,将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 江玄之摩挲着茶杯,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淡黄色的茶水随着他的轻抚微微晕动。他提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股凉意从咽喉流入心间:“诸事未定,暂且搁一搁吧。” 第25章 第25章 卫士比试 所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江玄之断袖的谣言如火摺子掉落山林引发的火灾,火势如龙,横贯大山,将青翠的山林烧得寸草不生,而寻梦毫不意外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当日回宫,她独自走在宫中的巷道里,往日热络的宫人有意无意地避开她,不甚熟悉之人在她身后窃窃私语。她耳聪目明,稍一定心便将他们的议论听个七七八八,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默默将江玄之骂个狗血淋头。 回到兰林殿,刘晞尚未回宫,她身心疲惫地倒在床榻上,思着想着竟然睡了过去。这一夜,她睡得不□□稳,因为她梦见了她的外祖父。 若说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非外祖父莫属了。 从小她就喜欢窝在外祖父怀中,听着他年轻时候的英雄事迹。他曾经年少,敢为先锋,一马当先驱逐敌人于城墙之外;他曾经大意,误入狼群,鏖战一夜拼尽气力领着手下逃出生天;他曾经被围困,弹尽粮绝,仍不灭希望熬到援军前来救援。 他是南越将军,一生刀光剑影,也曾年少轻狂,仗剑游历四方,也曾柔情几许,苦苦追求外祖母。他不顾世俗的目光领着心仪女子深夜私奔,奈何情深缘浅,她不幸难产故去,而他遗憾终生。 窗外雷雨交加,室内昏黄的烛光随风闪动着,忽明忽灭。苍老的将军披衣而来,挑了挑灯芯,室内登时大亮。他坐在床榻边,拍着榻上睡不安稳的少女,喃喃道:“梦儿不怕……” 寻梦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在那手掌有节奏的安抚下,沉沉睡了过去。 朝霞似锦,寻梦遥望着天边,迷茫地想着昨夜那个奇怪的梦,心烦意乱地拔剑而起,一股子撼天动地的蓬勃剑势被她徐徐施展开来。 这剑招是外祖父所教,干净利落,直捣黄龙,但她总是练不好。因为她的心太小,只容得下凡人的喜怒哀乐,缺少外祖父那种容纳天地苍生的将士豪气。 刘晞一夜未归,寻梦乐得清静。 午后大雨至,她聊赖地翻了翻医书,将麻穴暗自过了一遍。其实身体穴位她大致是清楚的,早在学袖箭之时便下功夫背过。奈何日子久了,只记得几个关键穴位,其他穴位渐渐淡忘了。 夏末初秋,一场大雨悄无声息地驱走了暑气。初秋的凉意渐渐笼上长安,皇城的校场即将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卫士比试。 寻梦打着哈欠姗姗来迟,刚至校场便察觉到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华昌目露鄙夷,故意朗声地含沙射影道:“有些人为了仕途,不惜委身攀附权贵,真是寡廉鲜耻。” 寻梦闭门一日,险些忘了谣言之忧,可怜她含冤受屈无力辩白,只盼着六月飘一场雪,冻冻她这颗愤然而憋屈的心。面对谣言诋毁,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她机智地选择了沉默。 然而,华昌蛰伏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侮辱寻梦的机会,岂会轻易罢休?当即再接再厉地往她身上泼污水:“有些人夜夜躺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白日里一脸睏倦,不知今夕何夕。” “……”说话能含蓄点吗? 寻梦恼他言语污秽,更生江玄之的气,他自去断袖自去造谣,何必拖她下水?光脚不怕穿鞋的,名声已经跌落谷底,她也不准备挽救了,无所畏惧地笑道:“你在说我吗?你怎知我是身下那一个?” “……”华昌惊成了个哑风铃,江玄之……才是身下那一个? 寻梦知他会意,沖他挤了挤眼,莫名想仰天大笑。江玄之啊江玄之,你既造谣生事,便不能怪我兴风作浪了。人一旦放开胸怀地没羞没臊,这点捕风捉影的断袖谣言便轻如尘羽了。 何况,她一介小女子,根本无需顾忌君子名节。 这插曲并未影响寻梦的心绪,反而令她茅塞顿开,不再被谣言所困扰。 第一场卫士比试是近身搏斗,两人一组,最先制住对手为胜。因这场比试是二选一的淘汰制,选择对手尤为重要,但对手是临时抽籤决定的,事先无人知晓。 寻梦抽中的对手是一个宫中卫士,入宫有些年头了。据说那人皮肤黝黑,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是个近身搏斗的好手。经左浪指引,她在人群中寻到了那人,果然是个五大三粗的糙爷们,不由暗嘆自己运气不好。
第56页 宽阔的校场上,六个比武台轮流上演男子搏斗大戏。还未轮到寻梦上场,她便在一旁观摩旁人的比试,意外看到了华昌的身影。 华昌的武艺不算出众,但他下手极狠,与他对战的卫士畏其狠戾,屡屡避其锋芒。但对战最忌输了气势,任你武艺再强,心生畏惧总归是落了下乘,施展起来不免束手束脚。 毫无疑问,华昌赢了。 寻梦举目看向其他比武台,渐渐发觉贵族子弟的对手大多是武艺平平的卫士,简直不堪一击。她豁然明白抽籤大有文章,背后定有位高权重之人在操控,而她显然被摆了一道。江玄之未卜先知,料定她会“运气不好”,暗地里让她研究身体的麻穴。 寻梦遥遥望向判官席,刘贤易端坐中央,同坐之人多为通晓武艺的官员。右手方位坐着左相华廷和卫尉尤武,右手方位坐着江玄之和太尉沈涯,另有几个直接负责裁决的判官。 江玄之漫无目的地扫过校场,敏锐地捕捉到那双遥望着他的目光,只见那人沖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他微微一愣,回以一个温雅和煦的浅笑。 二人两厢遥望,笑意缱绻,判官席上的旁人见了,却是心思各异。 沈涯暗自冷哼,满脸为自家女儿打抱不平的不悦之色。华廷目光如刀,恨不能将此仇敌凌迟而死。尤武暧昧一笑,仿佛亲见了谣言下的风流韵事。刘贤易自然觉察到臣子们的异动,淡淡看了江玄之一眼,便转向比武台了。 比武台上,寻梦长身玉立,淡定地与那身材魁梧的卫士对峙。 他迈着厚重的步子,粗壮的手臂抡过来,寻梦抬手一挡,这血肉筑成的手臂仿佛撞上了一截铜壁,切肤的痛感叫嚣着蔓延全身。她不敢贸然与他纠缠,身形一屈从他的腋下绕了过去。 她不动声色地摸着疼痛的手臂,眼见那人反身袭来,再度侧身绕过去。 比武台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黝黑魁梧的卫士追着寻梦的身影,明明碰到了却总也抓不住,仿佛在河里摸泥鳅的小孩。瘦弱的寻梦时不时挑衅那人,每每敏捷地躲过他的掌风,好心情地逗着这只巨大的雀鹰。 一圈绕下来,那卫士被耍得晕了头,下盘浮移不稳。 寻梦瞅准时机,凝聚全身的气力,狠狠扫过那人的腿,这高大的男人终于守不住重心,一头栽倒了。不待他回神反抗,寻梦立刻扭过他的手臂,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当她再度站起来,迎上了判官席上的那道温和的目光,展颜一笑,眼中尽是得意之色,不用麻穴,她仍然可以赢。 江玄之自然明白她得意的缘由,毫不避讳地笑了,温柔而宠溺,仿佛要将某些流言昭告于世。他端起宫人送上来的茶水,放在唇边,神色一定,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口。 近身搏斗比试结束,寻梦往兰林殿走,思忖着刘晞是否回宫了,那人自休沐日出宫便没影了,估摸着又赖在他三哥那里了。 忽然一个宫人匆匆跑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寻卫士,六殿下让您去前边的回廊见他。” 难得“心想事成”,寻梦不疑有他,疾步往前走去,见那人穿着墨色刺绣官袍,奇怪道:“六……” 话未落,那人袖袍甩起一阵凉风,将她囫囵圈在臂弯里。 熟悉的清香笼来,竟然是江玄之。 她尚未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抑或本能地挣脱他的怀抱,他却拢紧了她的肩,俯在她的耳边低语:“有人在,扶我离开。” 有人在?他们被监视了?寻梦不敢大意,木偶一般往前走,眼珠子左右转了转,悄声问道:“去哪?” “兰林殿。”江玄之的嗓音有些哑。 他说话时贴近她的耳,吐出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脸颊,痒痒麻麻地让她不自在。她不动声色地向外偏了偏头,走了一阵,又忍不住拿眼偷瞄他。 她瞥见了他的侧颜,刚毅的下颚轮廓,白皙无暇的脸颊隐约透着一抹粉色,宛如沾了春雨的桃花瓣,但是,他的薄唇紧抿,眉锋微蹙,似乎在隐忍着痛苦。 步入兰林殿,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在此——左浪。 他在庭院中踱步,浑身写满了焦虑,一见来人急切地迎了上来,作势要去关门。 江玄之一把拉住他,有气无力地对寻梦道:“你去关门。” 寻梦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口,左右张望无人,将大门掩上了。 随后,左浪立即扒在门缝上,偷偷瞄向外间,良久才对江玄之道:“走了。” 江玄之难得不怕脏地扶着庭院里的树干,闭着眼深呼吸,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再睁眼似乎清明了,朝寻梦道:“今日多谢了。” 寻梦自然察觉其中蹊跷,问道:“发生了何事?” “来不及与你解释了。”江玄之脚步匆匆,将迈出院门之际,交待道,“若是陛下问起来,你如实回禀便是。” 第26章 第26章 殿前对质 绕过一条长巷,江玄之膝弯一软,一个趔趄往前倾去。 左浪眼尖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事急从权,顾不得他不愿与人肢体接触的习惯,担忧道:“不如去找医正瞧瞧吧?” 江玄之眉峰紧蹙,冷汗涔涔,连手也在微微发颤:“含迷幻散的媚香……他们倒真是看得起我。”
第57页 他眯了眯眼,射出一道凌厉的眸光:“借你的刀一用。” 话落,一把拔出左浪腰间的环首刀,迅速划开左掌。一条横跨掌心的裂缝立时涌出鲜血,如泛滥的江水顺流而下,落在石砌的宫道上。 “江御史!”左浪惊叫,来不及阻止他的自伤之举。 江玄之轻轻合上了手掌,遮住那一片血色,安抚道:“没事,痛一痛便清醒了。走吧,我们要在他们之前赶到宣室殿。” 左浪默然地收了刀。 江玄之稳稳地向前走去,视线蒙上了一层血雾,仿佛看见了深埋记忆里的那一夜,火光映天,绝望而窒息。他捏紧了掌心,麻木的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混沌而疼痛,躁动而平静,这感觉亦如多年前克服惧火所受的煎熬。 终究会熬过去的。 短短的一截宫道,几乎一眼能望到尽头,但于江玄之而言,恍如熬过了烁玉流金,历经了风霜雨雪。他走过之处留下一条鲜红的血迹,时而稀疏,时而密集。 宣室殿内,江玄之跪在地上,挺直的嵴背似在昭示主人的愤然不屈,嘴上说道:“陛下,臣有罪。” 刘贤易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额前的发根有凝结的薄汗,两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唇色又是异常的白,心中不免一跳。江玄之素来爱洁,从来都是衣冠济济,风度翩翩,倒是第一次见他这般蓬乱的模样,问道:“怎么回事?” 江玄之答道:“今日选侍大比,臣误服了有毒之茶,致使意识迷乱,擅闯内宫,请陛下治罪。” 炎朝明令:外臣不得擅闯内宫,擅闯者视情况定罪。 刘贤易耳听着他那愤然的告罪,眼看着他那挺立的嵴背,心道:哪里是来请罪的?分明是来告状的。 他漫不经心道:“朕看你意识清明,说话甚有条理,不像受药物所控。” 左浪插嘴道:“陛下,江御史为保持清醒,划破了手掌。” 刘贤易瞥向江玄之的袖口,那墨色的袖袍上落下一滩深色印迹,命令候在一旁的赵同去宣医正,转头定定看向江玄之:“闯了哪个宫殿?” 江玄之:“兰林殿。” 兰林殿虽非后妃所居宫殿,但隶属内宫,未经传召,外臣不得擅自闯入。 刘贤易立即联想到了寻梦,问道:“你与寻无影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了?” “君子坦荡荡,流言止于智者。”江玄之道,“说来也怪,臣与蓝羽形影不离,与张相如促膝长谈,却不曾有此类荒诞流言,而偏偏是相识日短的寻无影。当初,她暂居御史府不曾有流言蜚语,入了宫竟……” 他越说越轻,仿佛在独自凝思揣测。 言者状似无心,听者实则有意。刘贤易心中微动,恰在此时,内侍来禀:华左相求见。 不待刘贤易开口,江玄之抢先请求道:“臣仪容不整,请求回避。” 话落,眉锋越发紧蹙地隐忍着痛苦,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倒地。 刘贤易虽未明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猜个七七八八:“左浪,扶着去内室的软榻上暂憩。” 两人的身影刚隐入内室,华廷大步流星踏进来,行完臣子礼,铿锵有力道:“臣要参江御史秽乱宫闱。” 刘贤易眸底流光一闪,平静的心湖仿佛被掷落一颗石子,溅起一丈水花,室内一阵尴尬的沉默。他缓缓踱着步子回到案几前,屈膝坐下,颇有深意道:“华卿,江玄之位列上卿,你要参他,可得有确凿的证据。” “臣亲眼所见,错不了。”华廷并未体会刘贤易的良苦用心,胸有成竹地道出了所谓的证据,“江御史衣衫不整,搂着寻无影进了兰林殿。” 刘贤易眯了眯眼,寒声道:“兰林殿属内宫,外臣未经传召不得入内,华卿为何在呢?” 华廷早已想好了说辞,不紧不慢道:“陛下,皇后殿下念叨着家乡的梨子,托臣带了一些进宫。” 华廷兄妹生于炎朝东海岸的鲁国,那里盛产梨子,这时节梨子正熟。 皇后宣召,合情合理,但这显然是他的託词。一筐梨子罢了,随便遣个宫女便能送了,何劳他堂堂左相亲自送入内宫。再者,这时机也忒巧了,不早不晚地撞见了江玄之。 刘贤易洞若观火,一声不吭地瞧着他。 华廷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心如擂鼓。他心中焦急,好不容易逮住了江玄之的错处,机不可失,急忙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陛下若不信,大可亲自前去兰林殿,定能捉住那秽乱宫闱之人。” 刘贤易仍是默然,既无贊成之色,也无反驳之意,双目微敛似在沉思,余光瞥见赵同迈着小步子进来:“陛下,医正到了。” 好端端的医正怎么来了?华廷心头蓦然不安,语带关切道:“陛下可是身子抱恙?” 他满脸的关切之色,刘贤易心头一暖,忍不住动了动唇,脑中滑过江玄之那愤然不屈之状,低低嘆息道:“去内室替江御史诊治。” 华廷身躯一震,江玄之在内室?他这边慷慨激昂的参劾,据理力争,而被参之人躲在内室旁观,简直是笑话。 陛下明知原委,却配合江玄之演这一齣戏,莫非江玄之已然呈上了他以权谋私聚敛财物的证据?可昨夜他明明截住了送信之人,就算江玄之有所察觉,也绝不可能这么快。
第58页 他行伍出身,不谙官场之道,凭藉开国之功跻身丞相之位。早些年看不惯宋不疑那文人气度,但宋不疑为人圆滑,素来不与他计较,两方一直相安无事。 可江玄之与宋不疑不同。 他虽通晓官场之道,极善揣度人心,平和起来八面玲珑,游刃有余,然而他终是少年,骨子里藏着风发的意气,锐利起来如宝刀出鞘,所向披靡。他任博士之时,甚少发言议政,但每有发言必一阵见血,触及根本,让陛下醍醐灌顶,政令即出。 两年前,江玄之上书陛下禁止民间私铸钱币,陛下被他谏书的文采所折,大为赞赏。此事涉及到他华家的铸币产业,他便联合一众官员极力反对,导致陛下留中不发。可是一次秋巡,陛下也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果断允准了。 从那时起,他再也不曾给过江玄之好脸色,那样的人让他嫉妒又恼恨,还有些忌惮。因为这温和沉静的少年目光扫向他之时,让他生出被人看穿的错觉。 铸币案和华昌中毒之后,他更是将一肚子怨恨挂在脸上,丝毫不加掩饰。朝政上,他屡屡针对江玄之,不问缘由,有时候连自己也觉得无理取闹了,但他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不过,他从未耍过阴险手段,一来是他不擅长,二来他也不屑。 他们暗查彼此的底细,可他发现江玄之这人身世清白宛如一张白纸,不贪钱财,不慕权位,不好女色,竟让他找不出一个可以利用的污点。 可他是有污点的,他贪财敛财,总有些以权谋私的错处,而这些把柄落在江玄之手中,无疑是他的催命符。 他不能坐以待毙,生平第一次使了奸计,虽非他本意,但不得已而为之。他利用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的谣言打击他,给他冠上秽乱宫廷的罪名。即便无法斗垮他,至少能缓一缓,让他无暇呈上他以权谋私的罪证。 华廷心思飞转,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他便是咬着牙也要将这个局圆下去。他俯身跪地:“陛下,臣请与江御史对质,请陛下宣寻无影。” 刘贤易向上掀了掀眼皮,淡淡道:“宣。” 寻梦忐忑地跟着传诏的内侍,低眉顺目地走进宣室殿。室内空旷而静谧,凝重地气息笼来,压抑得她透不过气。她心虚地不敢抬头,自柏梁台与刘贤易交手之后,她还是第一次与他这般近。 眼角瞥见华廷跪在殿中央,她心中越发忐忑,一颗心砰砰直跳,表面恭恭敬敬地跪拜在地:“见过陛下。” 刘贤易冷声问道:“寻无影,华左相参你与江御史举止不端,有违礼法,可有此事?” 寻梦一惊,诚惶诚恐地否认道:“并无此事。” 华廷先发制人:“你休得狡辩!我亲眼见你们举止亲昵,搂搂抱抱往兰林殿去。” 刘贤易冷眼旁观,静观其变。 “江御史身体不适,臣只是扶他去兰林殿。”寻梦脑中闪过她扶江玄之的姿势,严格来说,大抵算得上搂抱了。 华廷咄咄相逼:“江御史既然身体不适,你为何不送他去医署,反而扶他进兰林殿?” 她倒是想送去医署,但江玄之要去兰林殿,谁知道他是何缘故? 事关重大,她断然无法直言,反覆揣测怎么答为妥,字斟句酌道:“当时,江御史在兰林殿与校场之间的一处回廊里,距离医署太远。臣刚刚经历一场卫士大比,气力不济,便想着先扶他去附近的兰林殿休憩,再替他去找医正。” “外臣擅闯内宫是大罪,你身为卫士该知晓。你明知江御史是外臣,为何不叫过往的侍从宫人帮衬着将人送出内宫,反而独自领着他往内宫去?”华廷继续问道。 寻梦如实答道:“当时,并无过往的侍从宫人。” 华廷:“据我所知,江御史所在的回廊并不是你从校场回兰林殿的必经之处,你为何会在那里?” 寻梦:“有宫女转告臣,六殿下让臣去回廊处见他,臣这才过去的。” 华廷:“哪个宫女?你可敢与她对质?” 寻梦:“臣自然敢与她对质,只是……臣不识得她。” “那你能辨认出那个宫女吗?”刘贤易听了这么久,终于开口了。 寻梦抿了抿唇,犹豫着没开口,宫女的衣着相同,妆容相似,身形也差不多,实在不好辨认。何况,她并未怀疑过那个宫女,只是匆匆一瞥,如今要从人群中找出她,实在不敢确定。 “陛下,寻无影为了逃脱罪责,不惜捏造宫女传信的藉口,又无法自圆其说,实乃欺君。”华廷见缝插针,立即给她扣上了欺君之罪。 寻梦脸色一变,忙道:“陛下,臣冤枉。” 刘贤易淡淡注视着殿内的两人,似乎在思考该信谁。 忽有内侍来报:皇后在殿外求见。 皇后拖着华贵的墨红色曲裾长裙,温婉地跨进殿内,目不斜视地走向刘贤易。她的左侧跟着内侍朱奇,他手中端着一个黑木托盘,盘中的青花瓷盆中摆着几只梨子。她的右侧跟着一个锦衣少年,正是华昌。 行完礼,皇后笑道:“陛下,兄长送了家乡的梨子入宫,妾特意拿来给陛下尝尝。” 她转眸看向殿内,似是才发觉异常,疑惑道:“陛下在处理政事?”
第59页 “恩。”刘贤易淡淡应道,“华左相弹劾江御史和寻无影行止不端,秽乱宫廷。皇后既然来了,便一起听听他们的辩驳吧。” 炎朝宫廷尚算开明,帝后一体,并无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何况华廷所奏本就牵涉内宫。 皇后温婉地笑了笑:“陛下,昌儿说他有话要禀。” 选侍大比之后,华昌本要出宫,意外在宫门口遇上家里的僕从,得知父亲要弹劾江玄之和寻无影,这才请了皇后携他来见陛下,助父亲一臂之力。 他俯跪在华廷身侧:“陛下,卫士大比之前,廷曾因谣言之事对寻无影心生鄙夷,言语奚落,然而寻无影不怒反笑,亲口承认……江御史才是身下那一人。此事在场之人大多知晓,陛下一问便知。” 寻梦心头大囧,一时逞了口舌之快,竟莫名其妙成了罪证,果然应了那句“祸从口出”。她忙解释道:“陛下,臣被流言所累,一时自暴自弃,口不择言,但臣与江御史是清白的。” “一时口不择言?我看是言由衷发,不打自招了。”华廷赶紧添油加醋,将这把火烧旺了。 “华左相既要与我对质,便来问我。”江玄之从内室走出来,一张脸褪去了桃粉色,苍白得如大病初癒,但他身形稳如山石,说话有如金声掷地,字句铿锵。 他忽然冒了出来,殿内人一时惊讶,满室陷入片刻的宁静,倒是刘贤易先回过神,问他身后的医正:“江御史所中何毒?可解了?” 医正恭声答道:“江御史所中之毒乃是一种含有迷幻散的媚毒。臣已经替他施针压住了,六个时辰后便会自行消退。” 江玄之屈膝跪地,一字一句道:“陛下,擅闯内宫之罪,臣受着,要杀要剐任凭陛下做主,但秽乱宫闱之罪,臣绝不担。然而,臣固然一死,也要查明是谁给臣下的魅毒。臣记得卫士大比上给臣奉茶的宫女,是非曲直一问便知。” 江玄之擅长推理查案,华廷断不能让他深入查探,当即道:“陛下,寻无影已经辩无可辩,江御史此举实乃多此一举,意在拖延时辰,逃脱罪责。” “多此一举?”江玄之唇角溢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此事疑点有三。其一,何人给我下了魅毒,致使我意识迷乱?其二,何人将寻无影引向回廊,是否有人指使?其三,华左相从椒房殿出来,本该往东出未央宫,为何往北而行,好巧不巧地撞见了我们?” “你这是何意?”华廷愤然道,“难道是我陷害你不成?”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仓促之下设的局,果然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碰上了寻无影大约还能构陷,可江玄之显然行不通。 “够了!”刘贤易心如明镜,不必查便窥清了事情的始末,“赵同,将燕国献上来的人参取来。” 须臾,他打开赵同手中的锦盒,一支形若纺锤,根须细长,全状似人的人参露了出来。他望向江玄之,言语宽慰:“江卿失血过多,这千年人参便赏你了。” 江玄之眉峰微蹙,婉言推拒道:“臣身上有伤,用不得这人参。” 刘贤易想大事化了,可他并不愿意。 “朕既赏了,岂有收回之理?等你伤愈之后,再用无妨。”刘贤易见他较真了,一支人参怕是无法平息干戈,便道,“华左相弹劾上卿,证据不足,闭门一月,静思已过。” “陛下!”华廷还欲争辩,收到皇后一个摇头的神情,默默住了口。 江玄之淡漠地接过千年人参,一场剑拔弩张的殿前对质被刘贤易软绵绵地化解了。明面上看似江玄之占了好处,令华廷禁足府中思过,实则陛下在袒护华廷,江玄之被陷害在前,流血在后,一支人参还不足以平息他的怒意。 寻梦与江玄之一道出了宣室,见他身形晃了晃,本能地伸手去扶,他似有所觉,轻轻抬手一偏躲了过去,袖口露出一截白色的纱布。他默默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宫里人多嘴杂,注意举止。 寻梦愣住,目送那人远去,缓缓摊开掌心,一抹血红的印记,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第27章 第27章 蔷薇花谢 泬水北岸,秋雨浸染后的庭院处处是清冽之气。叶尖水珠映出朝阳之色,绚烂一时的蔷薇花蔫巴巴的垂下了头。花期已过,花谢了。 刘晞伫立于一片绵绵的湿意中,遥望着那些衰黄的白蔷薇,嗒嗒的竹杖声由远及近,顷刻停在了他的身后,那人笑道:“你近来似乎有心事。” 刘晞怔了怔,喃喃道:“三哥,蔷薇花谢了。” 刘济的笑容僵在脸上,第一时刻想到了那香消玉殒的女子,应和道:“是啊,花总要谢的。” “明年还会开的。”刘晞缓缓转过身,余光瞥见一抹娇俏的身影朝庭院走来,他意味深长道,“三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每每见到崔妙晗,他总会想起记忆深处的仲灵,那是他心口上的一道伤,癒合着不为人知的痛与悔,但他清楚她们不同,除了初见,他再不曾错认过。 而另一个叫寻无影的男子却爬上了他的心头,那些往事从他眼前闪过,那人的一颦一笑遍布他的脑海。
第60页 他记得温池初遇她浑身湿漉的狼狈样,他记得流云舞坊她与人投壶时的狡黠样,他记得端午佳节她弯弓射箭拔得头筹的得意样,他记得泬水河畔她聆听他坦言心事的沉静样,他记得宫廷深夜里她险些撞破旁边床帏趣事的娇羞样,他记得……所有与她有关的经历,他都记得。 他冷静地分析过这种别样心思,许是他年少缺爱,从无朋友,而她纯粹真实,不惧权势,让他新奇,不觉眼前一亮。毫无疑问,与她相处是愉悦的,而这份愉悦的亲密让他想去珍惜。 刘济抿唇不语,没有被打动的迹象。 眼见着那黄衣女子越走越近,刘晞轻轻呼出一口郁气,恢复了惯有的嬉皮笑脸:“三哥,我逗雀鹰去了。” 话落,修长的手蜷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放在唇边吹出一声长啸。那只灰色的雀鹰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准确地落在他的肩上,舒展着翅膀,一人一鹰便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向院外。 崔妙晗侧身让开了道,自那次落水后,刘晞没有再捉弄她,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已然留下了阴影,每每见他总是心生惧意。待那一人一鹰远去,她才迎向刘济,微微行礼:“明王。” 刘济眼盲已非一日,早已练就一身听声辨人的本事。在她尚未靠近时,他便透过脚步声辨出了她,但亲耳听见她那甜腻柔美的声音,他仍是免不了一怔,淡漠道:“孤说过不会治眼的,你何必诸多纠缠?” 从来只听闻病患纠缠医者,倒是第一次碰到医者缠着病患的。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崔妙晗定定道,“明王当初许是举手之劳,施恩于人,但在旁人立场想想,凡事讲求礼尚往来,明王是否也该从善如流,接受别人的好意相助呢?” 刘济自然知晓她受何人所託,或许当初他该袖手旁观的,便惹不出今日之忧。 崔妙晗望向那墙面开败了的蔷薇:“明王不想亲眼看看满院蔷薇盛开和凋零吗?” 刘济接道:“盛开与凋零自在孤心中。” “你错了,明王。年年花开,相似却不同,你不该臆想。”崔妙晗道,“明王既然要守着回忆自苦,更不该躲在飘渺的黑暗里。繁花三千,不见今日凋零之苦,如何品出昨日盛开之乐?” 这一句如银针刺骨,痛得刘济身形微晃,掩埋在心底的心事仿佛被人一针戳穿,他不是不能睁开眼,而是不敢。他怕这似锦繁华让他逐渐忘了往昔,又怕这凋零衰败让他越发沉沦回忆,于是,他干脆躲在黑暗里品味这往日的苦与乐。 但这个素未蒙面的女子,不知疲倦地试探,日复一日,终究击破他固守的防线。他低嘆:“若孤一直不肯治眼,你要一直劝下去吗?” 这种微妙的纠缠也不失兴味,至少那声音可以慰藉他。 “不会。”崔妙晗果决道,“凡事总有个度,我不会漫漫无期地劝你,但……我自信可以在放弃之前劝服你。” 刘济仿佛看见了少女神采飞扬的模样,温雅一笑:“你终究说服了孤。” 在黑暗里待了这么久,他或许该亲眼看看庭院里的花开花落,看看长安城的车水马龙,看看六弟的玩世不恭,看看……眼前这个女子。 室内香菸裊裊,刘济一只手搭在案上,崔妙晗坐在他的对面,三只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这是她第二次摸上他的脉,不似初见那般急促,他的脉搏沉稳有力,频率偏快。她细细听了一会,说道:“明王中毒日久,完全解毒需要耗些时日。” “无妨,不急。”刘济缓缓收回手,优雅地理着衣袖。 忽然,刘晞风风火火地奔进内室,气喘吁吁道:“崔……妙晗,你……快替我救救它。” 他一脸焦急,手中捧着他的宝贝雀鹰。那鹰半敛着双目,一动不动,气若游丝。 乍然一见他,崔妙晗惊惧交加,再探了探他怀中的雀鹰,便知它误服毒/药,情势危急。可惜她从未替鸟雀医治过,不敢贸然下药,犹豫道:“我从未替小东西治过,只怕……” 话未落,肩上一疼,只见刘晞双目赤红,狠狠抓着她的肩:“你……救它。” 那癫狂的神色带着凌厉的狠意,仿佛救不了这只雀鹰,她立即便会成为陪葬品。崔妙晗蓦然想起落水的那一幕,窒息感从胸腔蔓延开,令她呼吸渐渐急促,视线模糊,几欲昏厥。 刘济听出了她的异状,伸手一拉,将她拉出了刘晞的魔爪,沉静道:“六弟,你冷静点。” 刘济温雅的声音抚平了刘晞的焦躁,他眼底的猩红淡了,自知举止不妥,歉意道:“对不起,求你救它。” 他生平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即便幼年不得宠受尽欺凌,仍然是个倔强骄傲的皇子。 崔妙晗脚步虚软,几欲摔地,好在那只温热的大手有力地扶住了她。良久,她渐渐平复了狂乱而窒息的心跳,感激地看了刘济一眼,又望向刘晞手中的雀鹰,默默从医袋里摸出一个白瓷瓶:“这是给人吃的解毒丸,不知道它是否受得住,要试试吗?” 刘晞沉默一瞬,仿佛下定决定地点点头,将雀鹰置于案上。 雀鹰与人到底不同。一粒解毒丸下肚,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还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软绵绵地趴在桌案上。
第61页 这一次,刘晞没有癫狂,反而平静地仰头望着崔妙晗,哑着声道:“它……是不是要死了?” 崔妙晗不敢与他对视,却听出了他话音中的悲切,俯身查看一二。这情形像是药量过重,一时受不住,但并无性命之忧。她抬头看他,被他那绝望的脸色惊住,一句诊断结果卡在喉咙里,久久说不出口。 他面色平静得近乎安详,墨色的瞳孔里涌动着不为人知的哀凉,仿佛一簇黑香冉冉,祭奠着死去的同伴。他虔诚地张开双手,将要托起雀鹰的遗体,竟被一只纤细的手抢先了。 崔妙晗拎起雀鹰的脚,粗暴地掂了掂,一滩污秽物如垃圾一般被她倒了出来。在刘晞将发作之前,说道:“它不会死。” 果然,那雀鹰吐完之后,软软动了动翅膀,微微仰起头,仿佛在告诉主人它还活着。 刘晞暗沉的脸色终于缓了缓,轻轻舒了口气,郑重地道了谢,然后抱着他的宝贝雀鹰走了。 崔妙晗强装的镇定一瞬崩塌,虚脱地跌在地上,只觉后背一片湿凉,这心病比她想像的还要重。 刘济不知崔妙晗的心病,只道刘晞神色太凶戾,吓着了这个小女子,关切道,“你还好吗?六弟平时不这样,只是那雀鹰是他母妃所留之物,对他太重要了,所以……““恩。”崔妙晗对刘晞之事没什么兴致,这么一闹便没了施针的精力,便道,“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替明王施针吧。” 崔妙晗魂不守舍地回御史府,未察道上有人纵马飞驰,眼看着马蹄扬起,伴随着一声嘶鸣,这次只怕要做马下亡魂了。说时迟,那时快,侧面飞来一个人影,瞬间将她一裹,拉离了危险之地。 崔妙晗看清了来人,鼻子一酸,竟不顾大庭广众之下,扑入那人怀中,凝噎抽泣起来。性命连番受到威胁,这强装坚强的小女子终究没绷住,遇到了熟悉之人,什么委屈害怕全都随泪水涌了出来。 这一扑一泣的动作,着实让寻梦惊住了。章台路上行人往来,神色古怪地瞧着这“一男一女”,但寻梦没有推开怀中的女子,也没有安慰她,因为她知晓,哭泣可以疏通心底的郁结。 好一会儿,崔妙晗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好了。” 寻梦拉了拉湿漉漉的肩头,故作愁眉苦脸道:“这可是我的新衣衫啊,头一遭出门竟被人当帕子使了。” 第二场文斗要求穿曲裾便装,寻梦衣衫少,特意裁了这一身深褐色鱼纹衣衫。 文斗考的是《礼记》中的文段理解,她倒是读过,但一知半解,自然比不过贵族子弟胸中的文墨。果然如江玄之所料,未能进入前十,好在勉强进了前二十,险险地晋级了。最后一场比试据说要放在秋猎之中,也不知是怎样的比法。 崔妙晗破涕为笑,歉意道:“你随我去御史府,我替你烘干。” “御史府”三个字飘进耳中,寻梦微微一怔,据说自那日殿前对质之后,江玄之一直称病告假,连着几日没有上朝了。她小声问道:“江玄之真的病了?” 崔妙晗眼眶微红,墨黑的眼珠微动,暗藏一抹狡黠,红唇开阖道:“可不是!那种媚毒着实伤身,何况他又受了外伤,恢复起来自然慢了。不过依我看,师兄是心伤。想他一心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陛下却视而不见,一心偏袒皇亲国戚。” 崔妙晗滔滔不绝替江玄之诉乐一肚子苦水,听得寻梦晕头转向,仿佛不去一趟御史府就枉为人了。 第28章 第28章 君臣剖心 御史府摆设如常,栾树零落了黄花,枝头结成了红蒴果,遥遥望去,三色争妍,格外炫目。崔妙晗同她一道进了江玄之的院子,忽然推说有事,一熘烟跑了。 “……”寻梦有种受了诓骗的错觉。 既来之,则安之。寻梦索性缓缓往室内走去,门口摆着那双熟悉的履鞋,她定定站在那里,迟迟没有进去,清润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脱履。” 她猛然一震,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进他居室的时候。 江玄之靠在睡榻上,身后垫着两个木枕,身前盖着一张薄毯,遮住了大半个身子,手中握着一卷竹简,不紧不慢地阅着。听到那人进殿的动静,他搁下竹简偏头笑道:“你这一来,明日百姓茶前饭后又多了话题。” “……”怪谁呢?还不是你无故作妖的后果。 寻梦靠近江玄之,上下打量着,只见他姿态闲适,眉眼含笑,哪里有半点心伤之状?不过,这人善隐藏,即便真是郁结于心,旁人也无法知晓,可崔妙晗是如何知晓的?又如何能说得那般绘声绘色? 寻梦仔细一推敲,后知后觉被崔妙晗那小丫头忽悠了。 “主君,陛下来了。”蓝羽在殿门口禀道。 “知道了。”江玄之应道。 寻梦魂魄一怔,火急火燎地奔了出去,探出院门便瞧见刘贤易的英挺的身姿,不得已又折了回来。她在室内逡巡张望,急得宛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口中絮絮叨叨:“陛下本就对你我的断袖传言心生疑窦,若是被他撞见我们共处一室,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她找了一圈发觉室内无躲藏之地,最终盯着床榻上那人:“怎么办?”
第62页 江玄之从容自若,右手握着书卷轻轻叩着床榻。 寻梦趴在地上瞅了瞅,为难道:“这么矮的床榻,能藏人吗?” “魁梧之人难,你这么瘦弱的,足矣。”江玄之见她仍在犹豫,勾唇笑道,“不如别藏了,与我一道拜见陛下。” 寻梦一听便要发作,忽闻院外的脚步声近了,立刻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往床榻底下钻。她几乎贴着床榻边缘的雕花通过,只是臀部处好像有些卡人,还不待她调整姿势。一只手轻轻压了过来,将她往里一推,寻梦的脸瞬间烧红了。 床榻底下比她想像的要宽敞些,床榻边缘设计有雕花纹饰,所以离地更窄些,而底下并无无须多余的雕花,但仅仅是松快一点而已,翻身却是不可能。好在江玄之有洁癖,床榻底下也纤尘不染,她便歪着头,如一只死乌龟一般趴着。 光线一暗,素色的衣摆遮住了她的视线,江玄之下床了。他工工整整地跪在地上:“陛下驾临,臣未能远迎,实在是罪过。” 刘贤易弯腰托着江玄之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江爱卿何须多礼?” “礼不可废。”江玄之不痛不痒地顶了回去,不失臣子分寸,又疏离得恰到好处。 刘贤易面露尴尬,套近乎不成,他迂回地调侃道:“从古至今,你怕是唯一一个敢与君王闹情绪的臣子。” “陛下何出此言?”江玄之惊惶道,“臣自认谨守臣子本分,丝毫不敢越矩。” 刘贤易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玄之,企图在他身上找到可攻破的口子,然而这人疏离而有礼,简直无懈可击。他终是低低嘆息,单刀直入地软语道:“你就不能放华廷一马吗?” 江玄之沉吟道:“陛下此言,谬矣。”他从无害华廷之心,而是华廷不肯放过他。 刘贤易摇头笑道:“论心智手段,华廷不是你的对手。那日殿上你犀利地道出三处疑点,可朕也有几处疑点未明言。其一,江卿通晓医道,何以品不出茶中之毒?其二,江卿既中了媚毒意识迷乱,何以还能自伤以保持清醒?其三,江卿既入了局,为何紧要关头却能全身而退?其四,左浪为何碰巧在兰林殿,是否有人告知?” 床榻底下的寻梦一个激灵,刘贤易的疑点通通指向一个结论:江玄之早已洞悉华廷的阴谋,却没有扼杀,而是将计就计地促成。 江玄之早知这些小手段瞒不过刘贤易,一时被揭穿也不慌乱,从容不迫道:“臣自知有罪,任凭陛下处置。然而,杀人者不能因被杀者未死而逃避其罪。陛下可知华左相为何迫不及待地对臣下手?” 不待刘贤易开口说话,他走向桌案,拿起一块巴掌大的布帛,递到刘贤易身前:“陛下请看,这是臣派人去鲁国查探来的罪证。” 他早料到华廷耳目众多,一定会抢夺罪证,明着便派人送信,暗着以鸽子传信。 刘贤易阅着布帛上的一桩桩事件,眉峰紧紧蹙起,威严慑人。 十年前,华家要建别院,抢占百姓田舍,致使数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求告,奈何官官相护,状告无门,反而惨遭迫害。 七年前,华家子弟看中一美貌的屠姓女子,不顾那女子意愿,强取豪夺进府。那女子不堪受辱自尽而死,其父上门理论竟被华府卫士打成重伤,不治身亡。 三年前……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陛下请臣放他一马,可他可曾放那些百姓一马?”江玄之反问。 刘贤易阅完布帛,简直要将华廷凌迟处死,然而思及华家恩德,又有所顾虑。 他生来便是孤寡之命,幼年丧母,少年丧父,青年丧妻,直至遇到华家兄妹,命格才渐渐转变,得其襄助,这才登上至尊之位。与其说他感念华家之恩,偏袒华家,倒不如说他心存忌惮,他怕华家一倒,他又恢复了孤寡之命,即便他早已登临高处成了孤家寡人。 他替华廷找了个理由:“这些事毕竟是鲁国之事,华廷或许并不知情。” “华廷隔年便会回乡一次,即便一时不察,但他耳目众多,又岂会毫无所察?”江玄之见他不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陛下还记得两年前秋巡,陛下亲口与臣所言吗?” 刘贤易瞳眸微动,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思。 炎朝大体承袭了前陈的制度,诸如集权制,监察制,郡县制等,但承袭之余,又进行了灵活的改良。比如沿袭前朝以律法治国,又融入了儒家的礼治主张,以及道家的无为而治,轻徭薄赋,劝课农桑。比如沿袭郡县制,又加入了分封制,致使地方王国和郡县制相互牵制,从而保持平衡。此外,前陈南征北战,维持战时体制,刑罚严苛,而炎朝休养生息,尽可能不动武力,轻罪可灵活给予赎刑。 两年前秋巡,刘贤易暗访百姓,亲见当地官员欺上瞒下,地方豪强势头渐长,为祸乡里,致使百姓生活拮据,苦不堪言。 当时,他心中涌起激愤之情,朝着身旁唯一的随侍江玄之道:“朕受皇天眷顾,登临帝位,十余载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懈怠,自以为海晏河清,不想弊端四起,百姓依然疾苦。” 江玄之接道:“帝王高居九重宫阙,试听难免受阻,何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当徐徐图之。”
第63页 刘贤易:“素闻江卿有王佐之才,可比管仲乐毅,不知卿可愿一心助朕?” 江玄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臣比不得管仲乐毅,但陛下既有心,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日,江玄之不假思索地应承了刘贤易,没有任何条件,没有任何退路,而刘贤易回朝之后,立即同意了江玄之禁止私人铸币的主张。君臣之间无须多言,自成默契。 可今日,江玄之却道:“若是陛下无心,臣也懒得做那把锋利的刀,费心费神,招人嫉恨。” 床榻下的寻梦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他们君臣有这种约定。难怪当日江玄之笃定华廷奈何不了他,也难怪他说陛下暂时离不得他,当时,她还曾反问:若陛下不需要你了…… 他道:那一日,我亦不需要陛下了…… 寻梦腹诽道: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只怕不等陛下捨弃,便早早抛弃陛下了。 内室陷入一片沉寂中,良久,刘贤易终究下定了决心:“华廷之事,朕会给你一个交待。” 江玄之从他眼中看到了凌厉之意,恐他处置过甚,落下刻薄寡恩之名,于是长长一揖,诚恳道:“请陛下礼待功臣。” 刘贤易揶揄道:“这会儿,你倒承认他是个功臣了。” 江玄之沉默,轻笑。 “朕回宫去了,你这病也该好了,明日可以上朝了吧?” 江玄之恭敬回道:“诺。” 刘贤易踏出内室,脚步声渐渐远去,寻梦从床榻底下爬出来,刚探出一只手,竟被江玄之一踢,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吃痛地缩回了手。 刘贤易去而复返,察觉到床榻底下的动静,微微低头瞧去,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衣衫,意味深长朝江玄之道:“不是说君子坦荡荡吗?” 江玄之但笑不语。 彼此心知肚明,刘贤易也不戳破,只道:“朕忘了交待你,尽快养好手上的伤,莫要错过了秋猎。” 话落,也不等江玄之应答,迳自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寻梦慢吞吞地从床榻底下爬出来,小心翼翼问道:“陛下知道床底下是我?” 江玄之笑得高深莫测:“你觉得呢?” 陛下即便一时未能辨清她的惊叫,也铁定瞄到了她这身新衣衫,何况一国之君真要查个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寻梦心头一阵慌乱,六神无主,可瞧着眼前这人气定神闲的模样,奇怪道:“不是说君子重名声吗?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江玄之反问道,“你不是我,怎知我不在意呢?” 寻梦向来说不过他,耍无赖道:“我就是知道。” 江玄之唇角微勾,颇有深意道:“一个人总要有些缺陷和污点,太过完美会让人恐惧和忌惮。” 寻梦破天荒地听懂了他这句颇有哲理的话,颇为鄙夷地喃喃道:“自私。” 他倒是不让人恐惧和忌惮了,可她呢?她一个小小卫士,自身处处是缺点,根本用不着以断袖自污。 “对不起。”江玄之面露歉色,“可是除了你,我没有其他选择。张相如重名声,受不住这种流言蜚语,张家还指着他娶妻生子。蓝羽自小与我一同长大,与我相处多年不曾有流言,忽然传出有断袖之癖,实在不合适。至于其他人,大多泛泛之交罢了。” 事已至此,寻梦也无可奈何,她嘴上恼怒抱怨,却没有真正恨过他。难得听他这般诚恳的道歉,那点恼怒也烟消云散了。她信口胡诌道:“你为何偏偏选个断袖的污点?其实恶癖好很多,诸如食虫癖、女装癖、娈童癖……” “……”江玄之道,“看来,你压根不需要我的解释。” 寻梦岂会放过江玄之道歉的好机会,跃到江玄之身前,挡住他的去路,一时想不出该提什么要求,脱口而出:“我要听琴。” “……”江玄之道,“你将我当成琴师了?” 他抚琴多是由心而发,素来不喜为旁人弹琴。 寻梦见他不允,故意小声嘀咕道:“一点诚意都没有,算了,我走了。” 她藉故向外走了两步,见他毫无阻拦的意思,便堵着气当真要走了,不待她穿履而出,悠悠琴声从背后传来。 一曲终了,寻梦问:“这是什么曲子?” 江玄之答:“高山流水。” 第29章 第29章 上林秋猎 寻梦央着江玄之弹了三遍《高山流水》,回去时,脑中反反覆覆都是那曲子的旋律,眼前仿佛铺开了一副美妙高洁的画卷,青山绿水间,雾气瀰漫,琴音绕谷,不绝于耳。拨开云雾,水岸有一谦谦君子忘我地拨弄着琴弦,身旁一人静静聆听,画面和谐又美好。 一声冷哼打碎了寻梦的幻境,她一个定神,竟不知不觉回到了兰林殿,那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伫立在院中,她喜道:“你回来了?” “哼!”又是一声冷哼,刘晞甩了甩玄色衣袖,迳自回了自己的寝殿。 寻梦:“……”她好像没惹他,哪来这么大的气性?敢情外面受了气,回来朝她摆脸色了?她想着去慰问一二,可转念一想,不能惯了他这种莫名奇妙的脾性,便自顾自回房了。
第64页 刘晞透过纱窗将她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原想着她若踏进来了,万事好商量,谁知那人竟然对他不闻不问,心底那团火气越烧越旺了。没想到他才离宫几日,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她与江玄之的风流韵事,他原是不信,但那些人说得有模有样,眉飞色舞,叫他生出几分猜疑,心里总不是滋味。 他颓丧地倒在床榻上,他这是怎么了?几日的躲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身心,似又被一团看不见的乱麻缚住了。 日出日落,寻梦照旧行走在兰林殿,一切看似如常,但刘晞怪异的神色和举动让她心里泛起了嘀咕。有时候,她忍不住关切一句,但刘晞常常沉默地避开她,两人之间似乎生出了不大不小的隔阂,原先那种亲密无间的相处方式渐渐远去了。 这微妙的转变,刘晞知,寻梦亦知,但谁都没有去修复。刘晞不愿,他因那些断袖流言而心生不悦,也不想亲近寻梦而越陷越深,寻梦不敢,她误以为刘晞怀揣心事,怕触及刘晞敏感的神经,想着过一阵子便好了。 朝廷的局势渐渐明朗了。陛下处置了华廷,免了他左相之职,封他为鲁侯,命其携家眷回鲁国养老,未召不得擅离鲁国。其子华昌因在选御前卫士,可暂居长安,待卫士大比后再定去留。 朝廷不再设左右丞相,仅余宋不疑一个丞相,将左右丞相之职重新划分,举用文学之士,加侍中等官职,让他们出入禁廷,参与政事,此外,任宦者为中书谒者,掌尚书之职,将权力越发细化,巩固皇权。 这些举措自然掀起了一阵波动,但身处兰林殿的寻梦无心关注,因为她的心思都在狩猎大比之上。大比的前一日,寻梦敲开了刘晞的室门。 刘晞一袭金色华袍,神情冷淡得犹如看陌生人,懒洋洋道:“有事?” 寻梦满心的关切被噎在喉间,吞了吞口水,问道:“你明日去狩猎吗?” “不去。”刘晞下意识地回绝了她。他身为皇子,本在参与狩猎的人选中,但他可以自行选择不去。其实,他本性/爱玩乐,往常这类骑射项目从不缺席,但今年因着寻梦的缘故,蓦然地想要回避。 “哦。”寻梦撇了撇嘴,闷闷地转身离去。 刘晞胸中涌起一股拉住她的冲动,张了张口又深觉不妥,默默收回手,平静道:“好好比试,希望你可以调去御前。” 彼时,她离开兰林殿,他的心绪或许也不会不宁了。 寻梦猛然转身,沖他灿然一笑:“好。” 那一笑宛如睡梦深处那个女子,刘晞有一瞬的失神,回神之后,猛然甩上了殿门。门外的寻梦一脸错愕,门里的刘晞后背抵着殿门,大口地呼吸着,努力平复心底那份莫名的悸动。 金风送爽,天高云阔,真是一个狩猎的好日子。 江玄之跨坐在白马上,墨发飞扬,白衣飘飞,气质温润如玉,神情冷峻威严。寻梦第一次见他骑马,总觉得他身上透着两股截然不同的气质,一面是玉雕般的白面书生,一面是战场上的凛凛将军,矛盾至极偏偏又恰到好处。 这样的江玄之无疑是引人注目的,尤其容易“招蜂引蝶”,好在车队直接从西侧的直城门出长安,避开了闹市,免去了那一场“掷果盈车”。 文斗之后,参与卫士比试者仅剩二十余人,三成贵族子弟,七成卫士出身。寻梦原以为陛下会设定第三场比试规则,考察他们的综合骑射能力,可事实与她预想的大有出入。 陛下领着他们在上林苑的树林中赏秋景,闲散地说说笑笑,看兔走狗逐,好不逍遥自在。 忽然,树影攒动,十几名穿着卫士着装的男子窜了出来。他们从宽大的袖口中拔出暗藏的弯刀,那架势像极了匈奴人,却不知他们是如何混入上林苑卫士群的。 “保护陛下!”人群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声,竞选的卫士们立时围成了一个保护圈,将刘贤易团团护在中心。 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那群匈奴人武艺高超,一手弯刀技艺出神入化,最致命的是他们的刀锋上不知涂了什么药,被割伤之人体力渐衰,不多时便一个个昏迷倒地。 转眼之间,局势立变,竞选的卫士所剩无几,寻梦赤手空拳撂倒一个匈奴人,回头看了一眼刘贤易,见他神情镇定,毫无慌乱之色,不免暗暗佩服这帝王的定力。 然而,她又心生疑窦,上林苑属皇家别院,守备森严,这些匈奴人如何混进来的?又如何能藏弯刀而不被发现?再者,刘贤易赏景竟不带一个秘卫?这似乎不合常理。 她一边想一边抵御攻上来的敌人,余光瞥见吴域遇险,急速冲进去拉了他一把,那把弯刀从他的肩部险险擦过,划破了一截衣袖,但并未伤到他。 吴域满脸感激,那张素来心思复杂,挣扎踌躇的脸一转,竟带了几分崇敬,但寻梦并并未看他,只嚷道:“带陛下离开!” 吴域得令,立即上前护住刘贤易,却有一人早他一步,此人正是华昌。 华昌性情阴戾,却是个脑门灵清之人,匈奴人围上来的顷刻,便进行了一通合理的猜测。他猜测这些匈奴人是陛下所派,意在试探他们这群竞选卫士者的武艺和忠诚度。交手之后,他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是以他一直守在陛下左右,确保陛下的安全。
第65页 两个贵族子弟护卫着陛下离开,寻梦与另一人留下抵挡这些匈奴人。那人浑身透着冷冷的气息,出手干净利落,寻梦对此人有些印象,他叫秦忠,在前两项比试中位列前茅,是个强劲的对手,但性子偏冷,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交流。 酣战数招,两人陆续解决了大半匈奴人,秦忠冷冷道:“走!”他噼倒一个匈奴人,率先杀出了一道通道。 寻梦正想跟上,恰在此时,一阵箭羽从天而降,落地即燃,点燃了她脚下干燥的草地,她顺势向后退去。这一退让,火势越发凶猛,如一条致命的阻隔带,阻断了她的去路。 她快速向后退去,又是一阵密集的箭羽袭来,她灵敏地躲闪着,却仍然没能完全避过去,一支火箭从她的肩膀擦过。她迅速拍灭了火星子,但不可避免地烧伤了,肩上火辣辣地疼,可这危及关头,她无心顾及。 她捂着口鼻四处寻找出路,却发觉她已经被火包围了。秦忠想要援救她,却被嚣张的火势阻住,几次没有成功。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火圈,温度越来越高,而她的体力也渐渐耗尽,头脑也不那么清醒了,莫非真要葬身火海? 远处似有马蹄声传来,伴随着一声嘶鸣,她隐约看见了火光之后,白衣蹁跹的男子骑着白马而来。那匹马沖入火圈中,一只修长的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马背一带,在一阵颠簸中,她疲惫地闭上了眼。 昏迷中的寻梦做了一个怪梦,梦到她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中,背后是熊熊烈火,身前是冰天雪地,而她无论向何处奔跑,总逃不出这两重天,因为她仿佛变成了两重天的交界线。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前半身渐渐僵成了冰块,后半身被烈火燃烧殆尽。她一个激灵,吓得猛然睁开了眼—— 这是一片陌生的树林。她倚靠着一颗粗壮的树干,面前不远处是沣河,熟悉的白衣男子背光行来,宽大的袖口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晃动,他手中握着一株草,叶形似心带锯齿,叶片上有一层短绒毛,依稀可见沾在上面的水珠。 寻梦动了动身体,不经意扯到了后背烧伤处,一阵皮肉撕扯般的疼痛袭来,让她不自觉闷哼一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了她的肩上,而后,那人缓缓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徵询道:“我替你上药?” 寻梦一怔,缓缓望进他的眼,那双凤眸平静无波,清澈如水,公事公办地犹如医者对病患,而他确实懂医术,但寻梦顾忌女子身份,不敢贸然应答。 正当她犹豫之时,那人缓缓收回手,清寒的声音响起:“在你心中,男女之妨比性命还重要?又或者,我江玄之是那等龌龊之人?” 寻梦心口猛然一撞,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了。她偷偷地抬眸瞟他,见他一副“万事底定于心”的姿态,便知他早已瞭然于心。但是,她自问小心谨慎,何时暴露了女子身份?她仍不死心地试探:“你……你说什么?” “明明听见了,何必再问呢?”江玄之云淡风轻地吟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这只行为扑朔的雌兔,差点儿迷了他的眼。 寻梦心中的侥幸荡然无存,枉她穿了十几年的男装,自以为言谈举止与男子无异,可惜,她遇到了江玄之。这睿智深沉的男子,初见便识破她南越人身份,如今又窥出了她女子身份。她暗自咬牙,沉声问道:“你何时知晓的?” “此刻。”江玄之唇角微扬,“你自己承认了。” 寻梦豁然抬头,难以置信道:“你……你诓我?” 江玄之外表看似俊逸君子,肚子里藏着一堆的“阴谋诡计”,初见之时,她便吃了不少亏,但与他相识日久,她渐渐放下了对他的防备,没想到今日又栽了。 “今日之前,我虽无法笃定你是女子,但也有七八分怀疑。”江玄之扫了她一眼,见她眼藏疑惑,笑着解释道,“还记得你在太尉府受伤吗?我本想替你把脉验伤,但你反应过激地躲开了,当时我就生疑了,只是并未朝女子身份去想。后来,你拖着妙晗去替刘济治眼,一路举止亲密不似一般朋友。妙晗虽古灵精怪,但行事素有分寸,即便她心仪于你,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与你过分亲密,由此,我便猜测你或许是女子。” “你既然怀疑了,为何不去查证?”凭他的手段,要查清她的底细,只是时间问题。 江玄之眼底含笑:“何必费那些精力?此刻,我不是证实了吗?” 寻梦被堵了一口郁气,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忽然,肩上一沉,江玄之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按在她的肩上,他撩开她后背破败的衣衫,专注地察看烧伤处,寻梦尴尬不已,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收到那人沉静而警告的眼神:“别动。” 寻梦一怔,默默将头偏向一边,后背传来肌肤相触之感,她的脸颊莫名一红。这种慌乱感持续许久,直到沁凉的液体覆上火辣辣的伤口,她好奇地转过去,只见他指尖捏着那株草药,挤出了一滴滴绿色的汁液,她奇道:“这是什么药?” “石荷叶。”江玄之手下不停,将那株草药挤得不成形,汁液覆住了大半的烧伤处,“暂且这么处理,回去还需重新包扎。”
第66页 他将那株草药杆子一丢,默默瞧了一眼指腹,那里被草药汁染绿了。 寻梦捕捉到他眼底的不自在,正想提醒他去水边清洗,忽然,她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扯了起来,腰上一紧,撞进那人微凉的怀抱。一瞬间,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笼来,淡雅凝神,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寻梦有些恍然。 站定之后,江玄之当即松了手,而寻梦回首看去,那树下钉着几支箭羽,噌地窜起一簇火苗。 面前是四个卫士着装的匈奴人,他们紧紧捏着弯刀,二话不说就朝着他们攻了上来。 江玄之长身玉立,临危不乱,待他们的招式到了身前,才微微偏了偏身,巧妙地躲了过去,而后出其不意地施出一招,成功地将人推远了去。他以一敌四,游刃有余,叫一旁的寻梦看呆了。 不多时,四人被打伤在地,江玄之居高临下,轻飘飘地问道:“你们受何人指使?” 四人俱不言语,眸中迸发出视死如归的决绝,咬了口中的毒/药自尽而亡。 江玄之沉了沉眸,正欲上前查探,忽然,林中黑影一闪,四支箭羽飞来,准确地钉在了他们的身上,四人立即焚身成灰。江玄之凤眸一瞥,如一阵清风追了上去,寻梦只觉眼前一花,一团白雾闪过,愣了片刻,也快步朝那个方位跟了过去。 寻梦循声辨位,几经周折寻到了江玄之。 远处的树林里,一白一黑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如海上的两面帆布迎风鼓动,扬帆而行。黑衣人见机偷袭一招,远远甩开了江玄之,黑影一闪而逝,只留下一片耐人寻味的衣角。 旁观者清,寻梦瞧清了他逃跑的方位,正要追上去,江玄之拦住了她:“别追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怔怔地立在那里,脸色有些黯然,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黑影消失之处。 寻梦奇怪地瞧着他的神情,莫非他们认识?恰在此时,林中传来一声惨叫,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朝着声源处奔去。 第30章 第30章 幻境秘密 寻梦闷头向前跑去,面前横来一只修长的手臂,宽大的衣摆似帘幕一般阻住了她的去路。她一时剎不住脚,撞上了那只手臂,稳了稳身形,疑惑地去瞧那人。 江玄之薄唇紧抿,沉眸望着远处,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远处的树林里,刘贤易的双手掐着一棵树的树干,深沉的眼底似有恐惧的杀意。吴域昂首阔步来回走动,脸上洋溢着众星拱月般的得意之色。华昌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抡着一块石头狠狠砸地,他的脚上有血迹,显然不经意砸到了脚…… 明明无敌人袭击,他们却好像被困在了自我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寻梦怔怔看着这诡异的画面,想起邻里四舍那些老人们的话,据说被附身之人,大多举止怪异,有违常道。以前,她对那些荒诞之言持怀疑态度,可如今亲眼所见,一股惊悚的凉意从脚心蔓延开来,蓦然觉得四周鬼气森森了。 忽然,一阵微风颳得树叶簌簌作响。 她的心口蓦然一缩,一把抱住江玄之的手臂,眼眸不安地四处游移,颤着声道:“这里……是不是不干净啊?” 江玄之修眉微蹙,那人紧紧抱着他的手臂,整个人如一只待宰的兔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他见惯了她嚣张跋扈不怕天地的模样,偶然看到她这般紧张惊惧,一时又觉得莫名好笑,一语双关道:“恩……我怕脏……” 怕脏……寻梦猛然想起江玄之的洁癖之症,讪讪一笑,尴尬地松开了他的手臂,一双眼仍警惕地关注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江玄之哑然失笑:“闲暇之余多读书,你那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其实,寻梦也不大相信鬼神之说,但身处这种诡谲之地,心生惧意而胡思乱想,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被他这么说教,她心底不服气,窜出一股子逆反心理:“你怎知这世上无鬼神?许是你江御史才疏学浅,未能窥见其中玄妙呢?” 江玄之一愣,目光忽然变得悠远沉凝。从小到大,他阅遍书卷,从孔子到庄子,从诗经到山海经,从战国策到捭阖策,腹中有诗书,胸内藏锦囊,自然不信鬼神这种荒诞之言。 然而,无数个寂静的深夜,窗外清风习习,树影攒动,他却希望那清风携来的是魂灵,那些梦中都不曾再见的人,能以这样奇妙的方式再度出现。 他喃喃道:“我倒希望,这世上有鬼神。”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中有淡淡的失落,寻梦受这种情绪的感染,蓦然觉得自己失言了。她尴尬地撇了撇嘴,思索着说些什么缓解这微妙的气氛。 他清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踌躇:“你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不过须臾,江玄之又变回那个从容温雅的翩翩君子。 他目视前方,缓缓踏出一步,手臂蓦然被人拽住。他压着心底的不悦,回眸看去,只见那女子抓着他的手臂,紧张道:“我听说,中邪之人不能打断,否则,不但会害了他,你自己也会沾染灾祸。” “……”江玄之很想敲她的脑袋,将她狠狠敲醒了。但她一脸关切与担忧,他又不忍言语刻薄,耐着性子解释道,“他们不是中邪,而是中毒。”
第67页 中毒?寻梦的灵台一瞬清明起来,紧握着他手臂的那双手一点点松开了,讷讷道:“什么毒有这种效用?” 她遇见过疯子,碰到过傻子,倒是第一次听闻中毒使人癫狂的,但她相信江玄之所言。 江玄之不答,遥遥一望,他断定他们因中毒而生幻象。但使人陷入幻境的毒物颇多,他未能近距离诊断察看,不能确定是哪一种。他向他们走去,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心底在喟嘆,这女子素来有主见,总不愿听他的话。 江玄之站在刘贤易身侧,履行一个医者的职责:望与闻。至于问与切,刘贤易身陷幻境,显然问不出个所以然,而他不敢贸然去切刘贤易的脉,恐他无意识地生出逆反心而一发不可收拾。 相比而言,寻梦倒是百无禁忌。话本里,中毒昏迷之人尚且能被唤醒,那么,中毒陷入幻境的人是否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呢?她这般想,也这般做了。 她环视一圈,将目标锁定在吴域身上。这些人中,吴域算是与她交集最多的。她在他耳边唤他,他毫无反应。她拍了拍他的肩,他不为所动。她搓了搓手心,积蓄吃奶的力气狠狠一推,这一回,吴域终于被撼动了。 吴域向前踉跄几步,再回头脸色阴沉如鬼魅,一双瞳孔无焦距,死死锁住寻梦,沖她出其不意地挥出一拳。 寻梦毫无防备,冷不丁被他一掌击中,猛然撞到一棵树干上,肩后的烧伤处一阵涩然的疼。她默默揉肩,那人契而不舍又挥来一掌,她赶忙动了动,烧伤的肩部疼得她使不上力,眼看着那掌面将贴来,她脑子一空,这一掌避无可避。 那掌面在一指处停住,紧接着,吴域那人如一尊雕塑般直挺挺倒在地上。白衣翩迁的江玄之优雅地站在她的面前,若非他及时打晕吴域,只怕现在倒地的就是她了。 江玄之淡淡瞅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蹲下检查昏倒在地的吴域。 寻梦惊魂甫定,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心跳,可是,刚刚那一掌……吴域的武艺好像精进了,莫非是那毒物的功效?她心有疑惑,当即问道:“这毒会让人增强武艺?” 江玄之正在翻看吴域的眼珠,闻言,漫不经心道:“心无旁骛,只攻不守,自然会变强。” 他的手摸上了吴域的脉,越探脸色越凝重。 寻梦蹲在他的对面,一团小小的影子盖在吴域身上。她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什么毒?” 江玄之薄唇轻启:“迷幻菇。” 迷幻菇是一种有毒的菌类,误食可使人产生幻觉,陷入七情六慾而不可自拔。可是,这种毒服食才有效用,那么毒源在何处? 江玄之的目光扫向四处,不远处有一滩水迹,顺着水迹望去,粼粼的水波折射出微光——树林那头是沣河水岸。由此,他推断陛下一行人喝了沣河水,而水中被人撒了迷幻菇粉。 水中有迷幻菇粉……那么,寻无影烧伤处的药……江玄之灵光一闪,捕捉到一个恐怖的细节。忽然,背后两只细长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只听那人在他耳边轻吟:“阿翁……” 柔腻的声线中隐隐有一丝女子撒娇的韵味,江玄之脸色突变,一寸寸掰开她的手,闪身退到了一旁,与她保持了一段不大不小的距离。 “阿翁……”寻梦脆生生地唤道,盈盈的大眼里蓄上了晶莹的水光,那般委屈的小模样,我见犹怜。若在平日里,她绝不可能流露出如此小女子的姿态,但此刻她身临幻境,回到了幼年的时代。那从小深埋心底的生父梦,一下子占据了她所有的心魂。 江玄之的眸色深了深,仿佛越过高山丛林,星辰轮转,回到了那一夜,那场大火,那个茫然无措的小男孩,那些绵绵不断的痛苦记忆侵袭着他的四肢百骸,简直要将他撕裂了。他稳了稳心神,眼底恢复惯有的清明,再次望向那个楚楚可怜的女子,将心比心,他无意识地向她伸出了手。 他仅仅是微微抬了抬手,无比稀松平常的一个小动作,可落在寻梦眼中,完全变了样。她那俊朗的生父向她张开了双手,慈爱的目光中饱含鼓励的意思。 她心领神会,兴高采烈地奔向他的怀中,一双小手紧紧抱住他的腰,神情俱是孺慕与依赖,喜悦地叫道:“阿翁……” “……”江玄之僵住了,他何时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江玄之偏头瞧去,只见左浪领着一队卫士朝此地搜来,他推了推怀中的女子,她好似牛皮糖一般死死粘着自己,任他怎么使劲,她就是不松手。江玄之无计可施,只得狠狠心,挥手打晕了她。 左浪眼尖地捕捉到这一行人,惊诧于他们怪异的举止,脚步如风,几个健步沖了过来。他附在刘贤易身边,关切地唤道:“陛下?” 无人回应。 他拔高了嗓音:“陛……”话音未落,他那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栽倒在他的身前,而清俊儒雅的江玄之突兀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喉结微动:“江御史,这……” 江御史下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啊! “陛下中毒了,你们将人抬回去吧。”江玄之简单交待了一句,余光瞥见有人去抬寻梦,当即阻止道,“别动她。”
第68页 他心思细腻地想到了她的女子身份,环顾一周,在场全是男子,看来他这个“便宜阿翁”还得继续当下去。 他倾身抱起了她,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下,旁若无人地朝树林外走去。 左浪看得目瞪口呆,恍惚想起刚才他遥遥望来,江御史似乎与人搂抱在一起。那些断袖的谣言犹在耳边,他一时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旁边卫士完全是一副看客的姿态,有人疑惑不解,有人目露惊诧,有人暧昧微笑,无人不在揣测,他们心目中那个高洁俊雅的江御史竟然真是一个断袖? “咳——”左浪一个冷咳,打断了一群人的想入非非,“都愣着做什么?赶紧将人抬走。” 作者有话要说: 阿翁即父亲,参考汉朝称呼 第31章 第31章 祝由之术 上林苑建章宫,医正云集,挨个替陛下把脉,他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侍女忙碌地进进出出,简直要将那宫殿的门槛踏破了。 江玄之坐在宫殿的一处角落里,默默地翻阅着一卷医书,他的四周似乎有一道隐形的屏障,将周遭的吵嚷隔绝在外,自成一片宁静。 “江御史。”年纪稍长,资历颇深的老医正领着一干医正过来,陛下中毒昏迷,宋丞相不在此地,江御史无疑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这位年轻的御史不负众望,办事周详妥帖,让人无可挑剔。期间,他下了四道指令:其一,封锁陛下中毒的消息,召集医署的医工会诊。其二,派可靠之人向宋丞相传递消息,望他稳住朝廷。其三,封锁上林苑,施行“只进不出”的策略,全面搜查下毒的可疑之人。其四,颁布告示,警示长安百姓,沣河水被毒物所污,暂不可饮用,真要饮用,也必须先验毒。 指令既出,一切如行云流水,井然有序。 江玄之放下书卷,仰头看向一众医正,眉目淡淡:“诸君,可有解毒之法?”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能拿出可行的解毒之法。无人出列,老医正不得不站出来答话:“陛下中毒已深,时辰也久,这惯用的催吐解毒法怕是不行了。” “恩。”江玄之沉吟,催吐法适用于刚中毒且中毒不深者,当初在三江膳坊,他便以此法替郭百年解毒过。陛下此毒既然无法迫出,只能寄希望于药物解毒了,他又问:“可曾找到解毒的良方?” 老医正流露出尴尬之色:“老夫行医多年,从未听闻迷幻菇有解毒之方。” 此言江玄之不敢苟同,万物相生相剋,从未听闻不代表没有。不过,他倒没有驳了老医正的脸面,倾身站了起来,恭敬地朝众人一揖,委婉的言语对他们寄予了厚望:“陛下身系社稷,不容有失,还劳诸位费神研究,药草与医卷,但凡有求,尽管开口便是。” 众医工受宠若惊,忙回了一礼,口中连连称是。 安抚住众人,江玄之复又坐下,重新拾起案上那捲医书,还没看两列,左浪领着一人走进殿内:“江御史,人来了。” 他的身后,身材娇小的黄衣女子探出头来,清澈的大眼如流萤扑闪,甜甜唤道:“师兄。” 这声音如一汪清泉注入江玄之心田,他目光柔和地望向崔妙晗,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床榻旁,崔妙晗凝神替昏迷的刘贤易诊脉,众医正静候在旁,这小姑子的医术有目共睹,当初华昌中毒昏死,众人束手无策,这小姑子一经手,便叫他起死回生了。 崔妙晗的小脸拧成一团愁云,犯难道:“师兄,迷幻菇与其他毒物不同,它不仅对人的身体有损伤,还会使人陷入幻觉,产生恐惧、痛苦或者欢愉的情绪。而且,此毒奇就奇在因人而异,中毒者体质不同,身体损伤也有差异,至于幻觉,那是人潜藏在心底的秘密,自然更是天差地别了。” “妙晗,有何难处,不妨直言。”江玄之深知崔妙晗看诊的习惯,若是轻松的小病症,她从诊脉到开药,一气呵成,从不拖泥带水,只有遇到棘手的病症,她才会露出那种为难的表情,小心谨慎地分析病情。 崔妙晗沉吟道:“陛下中毒时日尚浅,身体的损伤尚未出现,待发生了,再一一对症下药便是。如今难办的是幻觉,这是一种心灵损伤,非药物可解,可若是不加干预与引导,恐怕他会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陛下有心病。”江玄之言语笃定。 殿内一阵微妙的静默,他继续道:“可有法子疏导?” “我曾经读过一卷古籍,里面有一种祝由术,可诱导人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恍惚状态中,从而找出癥结所在。”崔妙晗犹豫道,“可是,我从未试过……” “试试。”江玄之果断做了决定。 江玄之自然不会拿刘贤易的金贵圣体去试祝由术,他领着崔妙晗去建章宫一处偏殿。 刚推开殿门,一道欣喜的声音响起:“阿翁。” “……”江玄之贴着殿门的手一僵,头顶一片愁云,这小女子怎么又醒了? 她所中的迷幻菇由伤口侵入,毒素不深,敲晕后比旁人清醒得快,短短半日已经醒来两次了。她的症状也较轻,没有暴虐与癫狂之状,就是喜欢粘着他,一口一个“阿翁”。
第69页 崔妙晗满目惊诧,连魂儿都惊得抖了抖。过来之前,师兄只言片语都没有交待,未曾想,所见之人竟是她熟悉的寻无影,更未曾想,她中迷幻菇的症状竟是将师兄当成了父亲。震惊过后,她偷偷瞄自家师兄那一张愁云惨澹的脸,几乎憋不住就要笑出来了。 寻梦的世界却单纯多了,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满心都是见到“自家阿翁”的喜悦,不经意看到崔妙晗那张肉嘟嘟的脸,茫然又好奇地眨着一双大眼,这张脸似乎有些熟悉。 她尚未换下旧衣衫,肩背一片裸露,江玄之瞥了一眼桌案,嘱咐崔妙晗:“你替她换一身衣衫吧。” 当时,他抱着她回来,第一时刻重新替她清洗过后背的烧伤处,本想连衣衫也一併替她换了,但男女有别,他终究有所顾忌,踌躇良久,将那套男装置于桌案上。 崔妙晗再度惊住,师兄知晓寻无影是女子了?虽然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师兄心思那般深沉细腻,寻姐姐行事又粗枝大叶的,两厢一比较,女子身份暴露是早晚的事儿。 崔妙晗托起桌案上的衣衫,微笑着靠近寻梦,可寻梦警惕地连连后退。在她眼中,那人的微笑覆上了奸诈之色,那人的婉言扭曲成了不怀好意。她拉开殿门逃命,急切地跑到“自家阿翁”身边,脖子一疼,陷入了黑暗中。 江玄之将人打横抱起,轻车熟路,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四次将她打晕了。 崔妙晗三下五除二替寻梦换好了衣衫,从江玄之那里得知她中迷幻菇的过程。她细细查验了她烧伤的伤口,决定立即对她施行了祝由术,将昏睡之人引入另一个奇妙的境地。 寻梦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回忆。 南越国中,长街寂寂,行人鲜少。五岁的寻梦随母亲寻樱去集市置办物件,从东街到西街,母亲不知疲倦,而她毕竟年幼,脚力不及大人,累得走不动道了。 寻樱拖着小寻梦走走停停,这小丫头性情善变,出门前还一脸兴奋,此刻那垂头丧气的模样,活脱脱像打蔫的花儿。 街边小摊贩在卖龙鬚糖,小寻梦的大眼滴熘熘地转了转,谄媚叫道:“阿母……” 知女莫若母,寻樱买了一包龙鬚糖给她,并临时将她託付于长街一处茶摊的摊贩。那摊贩曾受过寻天胜的恩惠,识得寻樱母子,自然殷切地应承了。 寻梦捧着龙鬚糖,心满意足地品味着那份甜腻,哪还有心思黏她母亲。 寻樱一走,寻梦哗啦啦地将那包龙鬚糖丢在桌案上,屁股一歪,大大咧咧地坐下了。她年岁不大,那股子浑然天成的不修边幅倒是有了。 她一口一块龙鬚糖,不多时,那包龙鬚糖被消灭殆尽。嘴里一空,她整个人便闲了,聊赖地四处张望,阿母怎么还不回来?那小眼神巴巴地望向远处,颇有一番“望穿秋水”的意思。 阿母久等不来,小寻梦焦躁不安,挪了挪屁股想起来去找阿母,可是动了动小脚,似乎有点酸。她内心好一番天人挣扎,终究决定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 恰在此时,街边两个少年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两个少年年岁不大,约莫八九岁的样子,一人肤白微胖,一人肤黑瘦高。起初,两人玩鸠车玩得不亦乐乎,后来,瘦黑少年不小心将白胖少年的陶质鸠车摔坏了,那白胖少年立即大哭,引来了一个中年男人。 聪慧的小寻梦一眼便笃定那人是白胖少年的阿翁,因为他们生得极像,仿佛是同一种磨具刻出来的,磨具有大小之别,而中年男人显然是特大号那种。 中年男人百般哄着自家宝贝儿子,可这傻胖儿子压根不领情,仍在嚎啕大哭,引得行人频频注目。中年男人无计可施,一拍胸脯答应给他再买个鸠车,白胖少年立时破涕为笑,牵着自家阿翁去挑新鸠车了。 阿翁……寻梦蓦然想起自己那从未谋面的阿翁,若他在,是不是也会替她买一包龙鬚糖呢?于是,当母亲寻樱回来时,她鬼使神差地问道:“阿母,阿翁在哪里?” 寻樱被问住,手中那些刚置办的物件差点掉到地上,木然答道:“你阿翁已经死了。” “死?什么是死?”小寻梦天真地追问,幼童混沌的意识里,压根没有生与死的概念,何为生,何为死? 寻樱再次被问住,她不知如何向她解释死亡,那或许太残忍。思考良久,她以一种折中的方式委婉地告诉她:“阿翁去了很远的地方。” “多远?”小寻梦指向远处的高山,“比那座山还远吗?” 寻樱遥望着那座山,不想继续这个伤感的话题,敷衍地应道:“恩。” 小寻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座山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间。以致于后来,她傻傻地去攀那座高山,企图沿着那条道去寻找她那素未谋面的生父。 那一年夏天,寻梦八岁,母亲训斥了顽劣的她,而她并不知错,瞥着一肚子的委屈,愤然地跑向了那座高山,一口气爬到了半山腰。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一场夏日的阵雨不期而至。寻梦踩着崎岖的山道,奔到了一块巨石下躲雨,可惜肆虐的风将暴雨颳得凌乱,打湿了她的衣衫。 天地间一片漆黑,闪电划过苍穹,雷鸣声震得她一动不敢动。她被吓得脸色煞白,越发往角落里蜷缩,一身衣衫仿佛被水浸泡过,湿漉漉地贴着她的身体。
第70页 凉风一过,她冷得瑟瑟发抖,她想回家,可是她被暴雨困住了,进不得,退不得。 那一场阵雨格外漫长,漫长到寻梦陷入了梦境。梦里,她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生父,那样一个俊美的男子,慈爱地冲着她笑,温柔地替她系上披风。她忽然不冷了,再冷的寒意也驱不散她心头的温暖。 一觉醒来,她回到了熟悉的屋舍,外祖父靠在床榻前睡着了。 原来,竟是一场黄粱美梦! 来不及悲伤,腹中飢肠辘辘,她悄悄推门而出。天色尚暗,她熟门熟路地熘到了膳房,可惜,膳坊一点残羹冷炙都不曾剩下,空空如也。 她垂头丧气地回屋,无意中撞见母亲的身影,这么晚了,母亲还未安寝?她好奇心顿起,悄悄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她蓦然发现面前这间屋舍有些熟悉。咦?这屋舍不是外祖父替外祖母留的吗?外祖母去世的早,从未来南越住过,外祖父却特意空了一间屋子,里面摆满了外祖母生前用过的物件。 低低的哭泣声从屋内传来,寻梦偷偷从缝隙中观望,见到了令她此生难忘的一幕,她那铁打的母亲竟然在抹眼泪。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母亲哭泣。她一时有些无措,是不是自己太过顽劣,惹母亲伤怀了? 寻樱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出来:“阿母,我该怎么办?梦儿不顾危险跑去山里寻父,弄得一身狼狈……睡梦里也在喊阿翁……我要如何告诉她,她没有阿翁,只有阿母……她的阿翁抛弃了我们……” 抛弃……八岁的寻梦隐约知晓这个词的意思了。 打那以后,寻梦再也不曾提起生父,那场寻父的闹剧,那个生父的美梦,都被她尘封在记忆深处。若非迷幻菇的牵引,她此生都不会再拾起那段记忆,即便她如常人一般,也曾幻想过自己的生父。 祝由之术能窥探人心,崔妙晗身为施行者,仿佛亲历了那段回忆,颇有些感伤。旁观的江玄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没有父亲,这一点倒是与他同病相怜,但她仍比他幸运,至少还有生母,而他父母双亡,多年来,早已习惯了一个人。 潜藏的心结经祝由术引导,寻梦再度醒来,神态恢复了正常,奇怪道:“你们怎么在此?” 顿了顿,她环顾四周,又问:“我为何在此?”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林中那一刻,吴域发疯地攻向她,最终被江玄之打晕了。 “啊!”寻梦摸着脖颈处,自言自语道,“脖子怎么那么疼!” 崔妙晗不怀好意地偷瞄自家师兄,而江玄之眼眸游移,思索着找个什么理由遁了,连着四次将她敲晕,若是被她知晓了,非缠着他讨回公道不可。 恰在此时,左浪如疾风般奔了进来,打破了一室的尴尬。他并未察觉室内的怪异气氛,直截了当道:“江御史,沣河水岸发现蛛丝马迹,怀疑是下毒之人。” 江玄之目光一凌,匆匆随他出去了。 寻梦一头雾水,小声嘀咕道:“这个左浪……何时成了他的下属?” 难为她没有纠结脖颈处的疼痛,崔妙晗好心解释道:“蓝羽不在长安,师兄身边缺个得力之人,这个左浪嘛,我倒是有所耳闻。” “恩?”寻梦眨了眨眼,好奇又疑惑地等着她的下文。 “左浪是长安人,家中有一母,当初因邻里一起杀人案入狱。那时,师兄任京兆尹,查清了案件,释放了他的母亲。师兄在其位谋其政,查案实属份内之事,但左浪对师兄甚是感激,知恩图报,对他的事难免上心些。”那时,崔妙晗不在长安,这些事多是道听途说,但显然是真实的。 原来他们还有这层渊源,难怪当初在宫中,华廷设计陷害江玄之,左浪多番维护他。 作者有话要说: 鸠车就是一种儿童玩具 第32章 第32章 睡瘫病症 暮色重重,建章宫四处的灯笼亮了,星星点点在秋风里摇曳。 江玄之披了一身微凉的夜风,心不在焉地走在宫苑的回廊上,沣河水岸的箭羽和脚印是歹人意外留下,还是有意为之?弯刀卫士、白磷火箭、迷幻毒菇,这三者有何联繫? 侍者急切的脚步打断了他的沉思,那人一站定,忙道:“江御史,陛下醒了。” 江玄之眉心微跳,侍者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心底透亮,陛下不单醒了,还有诸多渗人的癫狂行径。他收起那端的千头万绪,快步向建章宫主殿走去。 灯火熹微的殿外站满了人,一干侍从噤若寒蝉,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一群医正群龙无首,焦急地四处走动。崔妙晗候在紧闭的殿门前,一筹莫展,听到身后的动静,焦急地迎了上来:“师兄,陛下举止癫狂,无人敢靠近……” 哐当——她话尚未说完,殿内传出一声巨响,惊得在场之人面如土色。 江玄之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怔了怔,他一步一步向殿门靠近,袖口忽然被崔妙晗拽住,一句“师兄”充满了担忧。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露出一个“放心”的表情,缓缓推开了殿门。 透过门上的缝隙,他看到昏暗的室内一片凌乱,桌案翻倒,瓷器碎了一地,而刘贤易衣衫不整地站在殿中,墨发凌乱地垂在额前,仿佛一只彷徨不安的小兽,警惕地戒备着四周的动静。
第71页 江玄之轻轻推着殿门,那缝隙越来越大,大到足以容纳他一人通过,好巧不巧地门底撞到地上的碎瓷器,清脆的声音让焦躁不安的刘贤易受了惊,他头一偏,癫狂地向殿门攻来。 剎那间,江玄之闪身熘进殿中,重重将门掩上了。紧接着,殿内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驯兽表演”,只见窗棂人影浮动,耳畔响动不绝,殿外众人揪着一颗心,翘首以待。 砰磅声持续了好长时间,殿内终于安静了。 咯吱——殿门开了,江玄之一袭白衣在昏暗的灯火下格外显眼,众人一见悄悄松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胸腔。 江玄之扫视一圈,凉凉道:“今日之事,诸位看见的或是没看见的,最好通通烂于腹中。若是被我听到一丝流言蜚语,就别怪我江玄之手段凌厉了。” 江玄之素来风度翩翩,举止高雅,难得这般冷酷无情,众人自是不敢违逆,无故散播陛下的流言,那不是嫌命太长了吗? 江玄之担心刘贤易半夜发作,扰乱人心,便与崔妙晗连夜对他施行了祝由术。刘贤易与寻梦不同,他中毒更深,心病更重,江玄之怕他癫狂发作伤及崔妙晗,便在旁充当助手。 四更,天色尚暗,江玄之疲惫地拉开殿门,形容颓丧,魂不守舍如一尊毫无生机的木偶。崔妙晗担忧地望着那灯影绰绰下的背影,偏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刘贤易,喃喃疼惜道:“师兄……” 江玄之无意识地走回偏殿,刘贤易的心结终于那场大火,而他的心结却源于那场大火,他仿佛被拖进了黑暗里,隔绝了五感。院中丹桂飘香,他闻不到,四周灯影沉沉,他看不见,宫人脚步匆匆,他听不见,他的心魂陷入了那段记忆。 漫天的火海烧得天边一片血红,撕裂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是谁用躯体为稚子求得一条生路?是谁闯入废墟救助无辜的生命?是谁在肆虐的火海中仰天长笑? 江玄之伫立在院中,微风轻拂,灯笼微微摇曳,满树的桂花零落了芳香,洒满了他的肩头,延续了一个时辰的绵长回忆终被他封存,他微微偏头,拂了拂肩上的桂花,淡漠地回了屋。 六更时分,寻梦端着早膳,呵欠连天地走向建章宫偏殿。这宫殿她熟悉,昏迷之时,她便被江玄之安置在此,后来醒了,她便迁回供卫士止宿的宫殿。 快到殿门口,她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也不知崔妙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大早敲开她的殿门,鬼兮兮地让她替江玄之送早膳过来。她自是不乐意,可那磨人的小女子,声情并茂地指控她忘恩负义,絮絮叨叨将她数落了一通,寻梦掏了掏耳朵,不情不愿地过来了。 念在江玄之救她的份上,她深吸一口气,砰砰敲着殿门。 床榻上的江玄之刚入睡,听到动静,似醒非醒地起身,可诡异的是——他起不来了。他的躯体仿佛被缠住,丝毫动不了,可他的意识仍有几分清明,仿佛隐约看清了室内,但是,他无法完全清醒,他发不出声,更别提过去开门了。 寻梦睡眼惺忪地等着,半晌无人开门,她悄悄凑近了殿门,里面毫无动静,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忍不住叫唤道:“江玄之,你在里面吗?” 连番叫唤无人回应,她不免揣测:江玄之睡死过去了?一大早扰人清梦确实不道义,她端着早膳转身,猛然想到:江玄之素来自律,作息规律,从不会起晚,莫非出事了? 寻梦一把推开殿门,殿内出奇的安静。她随手将早膳置于桌案上,探着脑袋向屏风后张望,无意中瞥见江玄之悬挂着的外衫,他在室内?为何不出声? 她缓缓靠向床榻,猛然瞥见榻上的男子,睡意一扫而空。记忆中那个谪仙般的男子,到哪都是“衣冠楚楚”的江御史,此刻散着一头乌发,安静地躺在那里,说不清的慵懒随性,自成一股诱人的魅惑。 “江玄之?”寻梦虚虚地唤他,见他仍无反应,莫不是病了?她靠近床榻,一摸他的额头,细腻的肌肤下是温热的触感,烫吗?好像……有点烫,至少比她的手心烫,但又好像……不烫,因为额头的热度素来高于手掌心。 左手摸摸,右手摸摸,两只手一起摸摸,寻梦仍是一脸迷茫。一筹莫展时,她恍惚想起幼年时,母亲以额头相贴的方式测她的发热程度,依样画葫芦,她便拿自己的额头去贴。 “……”江玄之哭笑不得,可惜他不能开口说话。 额头相触,他的热度隐约高于自己,好像真的发热了。她立即缩回头,如离弦的箭矢一般向外奔去,意外在殿门口撞上了崔妙晗。 崔妙晗终是不放心师兄,亲自过来了,刚到殿门口就被人撞了个满怀,还没缓过劲来,那人急急拉着她的手臂向内走去,口中碎碎叨叨:“你来的正好,你师兄病了。” 崔妙晗替师兄诊脉,望望他的脸色,翻看他的眼珠,诊断结果是……没病。 “莫不是……鬼压床?”寻梦忽觉脖颈凉飕飕的,外祖父曾给她讲过许多鬼故事,其中有一则鬼压床的故事,与江玄之此刻的症状很像。 崔妙晗眼眸一亮,她也听过鬼压床的故事,但她是医者,总想用医术解释一些不合理的现象。当初,她翻遍书籍,隐约记得这症状叫“睡瘫症”,这种病症能感知周围的环境,身体却不听使唤,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有些甚至眼睛也睁不开。
第72页 “师兄,你是不是能听到我说话?”崔妙晗也不管江玄之能否听见,沖他道出了醒来的方法,“师兄,你现在屏住呼吸,过程中你会胸膛闷痛,心跳加速,但熬过这段痛苦,你就会醒来了。” 江玄之听清了,默默照着她的话去做,胸口一阵压迫的窒息感。 秋日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一室静谧,江玄之静静躺在床榻上,寻梦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而崔妙晗弯腰站着,一脸神采飞扬,喜道:“师兄!” “恩。”江玄之彻底清醒了。他撑起身子,不经意与身旁的寻梦四目相对,两人俱是微微一怔。 寻梦想起与他额头相触的那一幕,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洞将自己埋了,不,将江玄之埋了也行。犯什么病不行,偏偏是不能动却有意识的鬼压床,刚刚她犯蠢的小动作,他岂不是通通有感觉? “江御史在吗?陛下宣您觐见。”内侍颇为懂礼地站在外面。 江玄之的脸色变得十分怪异,苍白而黑沉,一双黑眸更是如墨水般漆黑,深不可测,周遭的气场是前所未有的压抑沉凝。 这种诡异的气氛让寻梦不太舒服,但她不知缘由,不敢贸然开口,心中腹诽:江大御史莫不是一身的隐疾?洁癖之症,睡瘫病症,如今这是……起床气? 崔妙晗自然知晓缘由,陛下的心结勾起了师兄潜藏的回忆,只怕师兄此刻并不愿面见陛下。这憋闷的气氛让她心中不好受,于是她劝道:“师兄,不如回绝了?” 江玄之眼眸微动,淡淡道:“终究是要见的。” 今日不见,明日也得见,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而他江玄之从不逃避。 他掀开锦被下床,踩着木屐在殿中走动,忽然想起一事,转头问道:“你们,谁替我束发?” 更衣,他可以自己来,但是束发,向来是府中侍女做的。 “啊!”崔妙晗当即道,“师兄,这早膳凉了,我端去让膳房热一热。” 小丫头贼精地寻了个由头,端着桌案上的早膳熘了。 寻梦:“……”那早膳明明是她端来的。 江玄之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蜻蜓点水般轻柔,又似烈日当空般炫目。 寻梦心底自有一番权衡,她粗手粗脚的,束发这种细緻活压根不适合她做,不如也寻个由头遁了?可当她不经意对上江玄之那双洞悉的眸子时,她忽然就不想做“逃兵”了,不就是束个发嘛,有何难的? 事实证明,替自己束发与替别人束发压根不是一回事儿。 寻梦尽量放柔手劲,可毕竟第一次替旁人束发,顾此失彼,连着两次都没有束成,直到第三次才松松垮垮束成发髻,但与江玄之平日束冠的模样相差甚远。 她正想拆了重来,江玄之修长的手一挡:“就这样吧,莫让陛下等久了。” 束发成冠,白衣胜雪,他依然是那个江玄之,即便今日的发髻有些松垮,丝毫不减他的俊逸,反而平添了几分慵懒之姿。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大步朝外间走去。 跨出殿门的那一瞬,他似笑非笑道:“记得用早膳。” 寻梦:“……”不提倒罢了,一提当真有些饿了。 第33章 第33章 多事之秋 金秋时节,道旁菊花开得正盛,花团锦簇,缤纷盎然,风中一缕桂香忽浓忽淡,忽近忽远,撩拨得人心发痒,飘摇不定。 建章宫主殿前,赵同恭谨地侍应在殿门口,一见江玄之,微微躬了躬身,轻声朝殿内禀道:“陛下,江御史来了。” “进来。”刘贤易的声音中气十足,并无大病初癒的孱弱状。 江玄之应声而入,空旷的殿内被侍女收拾得纤尘不染,案上是一应崭新的瓷器用具,窗户大敞着,缕缕清香随风而来,若有若无地充斥在空气中。刘贤易守着一张矮桌案,案上摆着几碟寻常的小菜,他端着一碗粥闷头吃着,那模样似乎饿极了。 乍然一见,江玄之微顿,神色如常地行礼:“陛下长乐未央。” “江卿来了。”刘贤易咀嚼着小菜,道,“还未用膳吧?过来与朕一同用些。” “诺。”恭敬不如从命,江玄之跪坐在软垫上,视线扫过面前那碗清粥,默默端了起来。 许是为了奉行圣人那句“食不言”,两人都不说话。论吃相,刘贤易算不上文雅,但为帝多年,总算有所克制,相比之下,江玄之细嚼慢咽,举手投足尽显优雅之姿。 须臾,刘贤易一碗情粥见底,心满意足地直了直身子,调笑道:“你们文臣用膳惯有大家之风。” 宋不疑隶属文臣,吃相也极是斯文,但他估摸着年岁大了,身体又虚,若不细嚼慢咽,只怕腹中难消化。 “陛下说笑了。”江玄之放下了碗筷,一碗清粥只用了小半碗。 刘贤易瞥了一眼那剩下的清粥,沉声转向正题:“上林苑为何会混入匈奴人?” 上林苑绵延几百里,守备不算森严,偶尔混入一两个不新奇,但那样一波手持弯刀的匈奴人却不寻常了。 江玄之想起当日的情形,陛下明里领着一行人在林中赏景游玩,暗中却悄悄布下了伪装的匈奴人,这第三场卫士比试也算心思机巧了。既是陛下有意为之,他便放宽了心,直到林中隐隐冒出烟雾,他才有所警觉,立即命人通知沈太尉与左浪等人前去护驾,而他自己则当先策马奔入,没见着陛下,意外救了被困火海的寻梦。
第73页 “那群人并非匈奴人。”江玄之与他们交过手,纵然他们使的是匈奴人惯用的弯刀,但他们的手法并不纯熟,与真正的匈奴人仍有差距。他早些年游历时,曾见过匈奴人使弯刀,那种流畅的招式和完美的契合度,非一朝一夕可成。 “不是匈奴人,却扮作匈奴人……”刘贤易也是聪明人,立即联想到:有人意欲挑起大炎朝与匈奴的矛盾? 大炎立国十五载,与匈奴的关系时好时坏,究其原因,无非是匈奴物资匮乏。若是丰年则罢了,若遇上天灾人祸,那好战的民族总要来炎朝掠夺。刘贤易并不是软弱窝囊的帝王,多次派将士驱逐这些蛮人,然而炎朝立国不久,国力经不起损耗,战久了也曾採取议和的策略,甚至是和亲之计。 近几年,匈奴倒是安分,边境百姓生活安稳,炎朝渐渐恢复了国力。此次暗杀若查实了是匈奴所为,依刘贤易的性子,势必不会善罢甘休,那么边境又将陷入战乱,这背后之人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刘贤易想到的,江玄之也想到了,而且他比刘贤易更加有依据。他怀疑那些人从沣河潜水而逃,而匈奴人大多不习水性。不过,这些推测尚未验证,他不会宣之于口,而是选择沉默。 “听医正说,朕中了迷幻菇,是你与你师妹替朕解的毒?”当日,他在华昌和吴域的护持下,退到了一处无人迹的林子,不经意地喝了沣河的水,后来发生了何事,他便毫无印象了。 若是知晓水中有迷幻菇毒,他便是渴死,也绝不会沾一滴水。 “是。”江玄之早知逃不出这一问,如实回道。他封了宫人的悠悠之口,但不曾交待医正隐瞒迷幻菇一事,因为陛下聪慧多疑,隐瞒只怕会适得其反。 刘贤易灼灼地盯着江玄之:“听闻,迷幻菇会使人产生幻觉。” 医正们虽告知他实情,但眼神躲闪,顾左右而言他,而他越发想知道,他神智不清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是。”仍然是简短的一个字,显然江玄之并不准备透露。他的身前好像竖起了透明的冰盾,任你目光再灼灼,一触到冰就灰飞烟灭了。 刘贤易却不死心,一面犀利地盯着他,一面在心里悄悄揣测,连江玄之这般从容坦然的人都不愿说,他到底做了些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六百里急报。”殿外一声高喊,消融了一室冰与火的较量。 炎朝驿站传递公文一般採用三百里制,除非涉及国家安危,诸如叛乱战争等,才会採用八百里急报,而这个六百里急报,传递的消息显然不是小事。 刘贤易拆开一阅,脸色突变,抬眸望着江玄之,幽幽问道:“江卿,蓝羽何在?” 江玄之擅长察言观色,透过他的脸色便知那急报不是好消息,还与蓝羽有关,便不慌不忙答道:“蓝羽去琅琊郡访友了。” “访友?朕看是杀人吧?”刘贤易狠狠一甩,那软绵绵的布帛便被丢在殿中央,幸好布帛轻软,若换了石头,那地面非得被砸破个坑,不然不足以昭示天子之怒。 江玄之俯身捡起那张布帛,一看之后,瞳孔微凝,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 这急报是山阳郡太守韩岱派人送来的。据他所说,华廷一行二十余人,行至山阳郡被歹人所杀,无一人生还。可惜,歹人奸诈,武艺不凡,他未能擒住,望朝廷能派人前去支援。布帛的最后还画了那歹人的画像,那冰冷的眼眸,赫然就是蓝羽。 “江卿不打算解释吗?”刘贤易总算从江玄之脸上捕捉到了惊讶之色,面色稍霁。 乍然得知这个消息,他难免为这无法无天的杀人案而动怒,但若说江玄之明目张胆派蓝羽去截杀华廷一家,他断然不信。若江玄之有意置华廷于死地,当初凭那些证据,便能名正言顺地逼迫他处死华廷,何必多此一举,劝他礼待忠臣呢? “陛下若信臣,臣的解释便多余了,陛下若不信臣,臣的解释也是多余。”言下之意,解释就是多余的。江玄之的性情素来不喜无谓的争辩,约摸是多年来,受那些案件影响,口说无凭,凡事都讲证据。 “你这话倒有些禅意。”刘贤易面色越发和缓,这么大的案件不可能不查便定罪,但派何人前去却是个棘手的问题,此案,江玄之该避闲。 江玄之自然也懂这道理,站在殿中沉默不语。 “朕要想想,你先下去吧。”刘贤易摆了摆手,顿了顿又道,“上林苑混入的那些杀手受何人指使,你去查查。” “诺。”江玄之恭敬一揖,告退了。 刘贤易在殿中踱了几步,脚步一顿,眼眸一定,沖殿外喊道:“赵同——” 传旨内侍尖利的嗓音在寻梦耳边嗡嗡作响,然而她的脑中却只留下“御前卫士”四个字,她如愿晋升成御前卫士,离柏梁台越发近了。她终能体会那种一朝心愿得成的喜悦,整个人好像飘飘然飞到了空中,然后她又茫然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罢了,她这种不善筹谋的人,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寻梦奉旨前去白鹿观侍驾,途中遇到了秦忠。他一身暗色便装,心无旁骛地走着,寻梦主动上前打招呼:“秦卫士,那日多谢了。”
第74页 秦忠紧抿着唇,下颚的线条十分刚毅,闻言脚步一顿,冷冷道:“不必谢我,我没有救你。” 话落,迳自走了,浑身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 寻梦撇了撇嘴,着实体验了一把“热脸贴冷屁股”,这感觉……真冷。 上林苑广袤数百里,宫苑众多,有天然树林,也有蓄养的禽兽。顾名思义,白鹿观便是一处饲养和观赏白鹿的宫苑。不过,白鹿观与一般宫苑不同,取自山林改建,经人工雕琢,美轮美奂。苑中有一处赏鹿台,以松木搭建,宽约百米,高五米有余,人站在台上,方圆几里的林子便一览无余了。 高台上秋风猎猎,掀起帝王的墨色衣袍,刘贤易盯着一只窜出来的白鹿,若有所思。身旁,沈涯捧着一张布帛,仔仔细细默读了两遍,欲言又止。而他们的身后,寻梦一身卫士装束,提着环首刀默默站着,面无表情。 刘贤易悠悠开口了:“这消息,沈卿以为如何?” “华家罹难,实在令人扼腕嘆息。”沈涯与华廷平日井水不犯河水,忽然听闻这等噩耗,难免震惊感怀。 刘贤易眉心微动,堂堂左相这般惨澹收场确实让人扼腕,但身为帝王,伤怀过后总得善后,而沈涯并没有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这老傢伙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他又道:“在沈卿看来,江御史此人如何?” 寻梦心头一跳,陛下为何有此一问?江玄之何许人也,陛下难道不知?那些君臣的剖白之言莫非都是逢场作戏? 沈涯原是欣赏江玄之此人的,但因着沈牡丹的缘故,还有那些沸沸扬扬的断袖传言,他便不大待见那少年英才了。余光瞥见寻梦一副事不关己之状,他忍不住想凭着本心嚼个舌根,但帝王一向睿智英明,他怒了努嘴,不情愿地坦白道:“江御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刘贤易看他努嘴翘鬍子的模样,便猜出他的小心思,一把年纪了,还没脸没皮地与年轻人置气,也不怕被人笑话。刘贤易在心里偷笑了一把,又反覆品味着他话中的“君子”二字,忽而转头问道:“寻无影,你觉得呢?” “啊?”寻梦猝不及防被问住,一脸茫然,陛下在打什么哑谜? 刘贤易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问道:“你觉得,江御史会指使蓝羽暗杀华廷一家吗?” “不会。”寻梦不假思索地答道。话一脱口,她自己也不免震惊,何时开始这么信任江玄之了?等等,华廷一家被杀了?虽说她不喜华廷那人,但乍然听到这消息,她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刘贤易微微蹙眉:“理由呢?” “理由……”寻梦眼珠微动,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开始,她只是本能地信任江玄之,但冷静下来,她依然相信江玄之,那样一个朗月清风般的人物,断然做不出这等残忍之事。 可是,这些理由在陛下面前,不是理由。 沈涯逮着机会调侃:“莫不是因为那些断袖传言……” “咳——”刘贤易轻咳一声,眉宇间染上了阴云,这是正经事,开不得玩笑。 沈涯一见,悻悻地闭了嘴,心里在嘀咕:伴君如伴虎啊。 正当寻梦犯难之际,一阵狂风颳过,四周的树林哗哗作响,她的脑中莫名跳出一句话,喃喃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刘贤易心中微动,忽然,空中传来刺耳的叫声,一只褐色金雕张着双翼,直直向高台俯冲而来,他一推身前的沈涯:“闪开。” 沈涯被推到在地,险险避过了那金雕锋利的爪子,见那金雕绕了个弧度飞回空中,盘旋着再度击来,他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下高台。 “……”寻梦拔出环首刀,见沈太尉那屁滚尿流的怂样,惊得忘记了动作。 惊奇的是——那金雕谁都不攻击,只攻击沈太尉! 沈涯虽说一把年纪了,但毕竟武将出身,身子灵活,左躲右闪地避开了金雕的攻击,但耐不过金雕的契而不舍地又啄又抓,僵持几个回合,他的袖袍被那锋利的雕爪子一抓,生生破开一个大口子,而他的手臂上被抓伤了,触目惊心,鲜血直流。 刘贤易见状,沉声命令道:“用暗器逼退它。” 情况紧急,寻梦未曾多想,摸出飞羽袖箭,向着那金雕连飞三枚暗器。那金雕畏惧利器,盘旋着退回空中,最终长啸着离去。她目送着金雕远去,满心疑惑:金雕为何挑中沈太尉攻击? 刘贤易笑着解释道:“上林苑新落成那一年秋猎,沈涯射伤了一只金雕,却被其逃走,此后每年秋猎,那只雕都会来寻仇。” 寻梦愕然,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箭之仇”?难怪刚才身为臣子的沈太尉,会丢下陛下独自逃命,不过,那金雕许是只想报仇,并不想弄死沈太尉,否则照它那契而不舍的劲儿,非把沈太尉整死了不可。 沈涯摸了摸额头的汗,龇牙咧嘴地瞅着手臂上的血痕,忍不住就想破口大骂,这畜生真是记仇!不经意瞥见木栏杆上的三支袖箭,他神色一顿,竟忘了手臂上的疼痛。 寻梦将那三枚暗器收回袖中,猛然想到:陛下为何知晓她随身携带暗器?当日她夜探柏梁台,曾向刘贤易甩了三枚暗器,她的背嵴蓦然一凉。
第75页 “陛下,皇后殿下来了。”赵同站在台阶上禀道。 刘贤易轻嘆:“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路过寻梦身侧,他平静道,“寻无影,送沈太尉回去休息。” 寻梦木木道:“诺。” 沈涯提着那只血淋淋的手,旁敲侧击向她打探:“寻卫士是哪里人啊?” 寻梦满心都在揣测刘贤易的意图,心不在焉道:“南……长沙国。” 所幸她反应机敏,及时改了口。 “家中还有何人?”沈涯张口就问,一双鼠眼精光四射,希冀又迫切,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寻梦警觉地瞅他,沈太尉莫不是还没死心,巴巴地想撮合她和沈牡丹?为了断了他的念想,她信口开河道:“没人了,都被我剋死了。我这人命不好,克父克母,克兄克弟,克姊克妹,连邻居的那只小黄狗都被我剋死了。” “……”沈涯的脸色比锅底还黑了。 第34章 第34章 明哲保身 上林苑是块风水宝地,山清水秀,如诗如画,但寻梦的八字估摸与这地方不合。上次端午节无故因下毒案被关上林狱,这次秋猎意外中迷幻菇,如今又因那袖箭忐忑不安,担心脖子上这颗脑袋一不留神就掉了。 无奈,陛下独爱上林苑,闲时去林中骑马狩猎,忙时在建章宫处理朝政,大有长住一阵的打算。 一夜辗转反侧,寻梦顶着一双核桃眼去建章宫当值,好在陛下并未揪着暗器不放,但寻梦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远处黑云压城,仿佛山雨欲来。 华廷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皇后风尘僕僕从未央宫赶来,见着陛下“未语泪先流”,哭得肝肠寸断,我见犹怜,而后一边抽泣一边哭诉,势必要讨一个公道。 刘贤易见不得女子哭泣,自是好一番软语安抚,好言相劝,不知怎的最后劝到了榻上去。 皇后那里不闹腾了,华昌却拖着一只伤脚,一瘸一拐地走到建章宫门口。他一改以往暴戾的脾性,敛着情绪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那挺直的嵴背仿佛在昭示他的不妥协不退让。 寻梦静静地望着他,仿佛看见那平静表象下的满目苍夷,那些被悲伤浸透的伤口,还有那些蠢蠢欲动的恨意。 那些悲伤与仇恨支持着他一往无前,以致于陛下让他暂且回去,他仍固执地跪着不动,那一身黄色袍子让他看去犹如苍茫天地间的一片枯叶,飘蓬无依,找不到归落的尘土。 仿佛为了印证陛下的金口玉言,那句“多事之秋”依然在上演。 这日,宫中卫士来报:有黑衣人闯入了柏梁台。 刘贤易紧紧捏着手心的竹简,默默敛目,遮住了眼底的惊涛骇浪,再睁眼时,沉着声平静道:“尤武呢?朕特意将他留在未央宫,擅离职守了吗?” 殿内的卫士只是奉命报信,哪里回得了陛下的话,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陛下看似未发怒,但隐忍的怒气转化成了低气压,暗潮莫名涌动着,殿内随侍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都下去吧。”刘贤易挥退了一干人等,捏了捏眉心,似有些疲惫,低低道,“赵同,宣江御史。” 顿了顿,他又颇不满地看向殿外,“让华昌回去,整日跪着像什么话?便是拖也给我拖走了。” 赵同苦口婆心,婉言相劝,华昌恍若未闻,岿然不动。 僵持许久,赵同向旁边的两个内侍使眼色,那两人便上去架华昌,可惜华昌习武,犟得如牛拉也拉不动。 寻梦上前帮忙,手刚搭上华昌的肩,又被他投来的阴沉目光所惊。那眼底没有悲伤,满是仇恨,仿佛一团化不开的黑雾要将一切吞噬。在他眼中,江玄之是仇敌,而寻梦是那人的帮手,一丘之貉。 寻梦着实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但她并未退缩,紧紧拽住他的肩,而华昌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发狂地挣脱那两个内侍,抡起拳头就砸向寻梦。 拳风颳来,寻梦灵敏地后退,那人却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寻梦一退再退,狼狈得几乎站不稳,忽觉身后有人一托,一抹微凉的清香袭来,身前白影一晃。 华昌胸前被击中一掌,后退几步稳了稳身形,看清来人,一双眼赤红如血,咬牙切齿道:“江玄之!” 两厢对峙,一个衔悲茹恨,恨不能饮尽仇人血,一个淡漠从容,却毫无退让之意。 眼见华昌的手越捏越紧,赵同不动声色地上前,以身躯挡在两人之间,温言道:“江御史,陛下宣您进去。” 江玄之沖他颔首,从容向殿内走去。 华昌胸中的悲恨之弦越绷越紧,一股血气上涌,终将那弦绷断了。他不管不顾地推开了赵同,以毁天灭地之势沖了上去,仿佛有个声音在吶喊:宁可同归于尽,也绝不能放过那人。 “小心!”寻梦大惊,拔高的嗓音变了调,慌乱地沖向江玄之。 劲风袭来,江玄之早有所感,正欲侧身躲过,可余光瞥见莽撞冲过来的寻梦,他若是躲了,华昌那失控的惊天一招定会落到她身上。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把捞过寻梦,一个旋转将后背露了出来。 那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后背。 心肺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喷薄而出,那一刻他几乎站不稳,看似揽着寻梦,却不自觉将身子的大半重量压在她身上。五脏六腑好似被震散了,钝钝地疼,平生第一次如此狼狈。
第76页 寻梦蒙了,她本欲阻止发狂的华昌,竟被江玄之拉进了怀中,还来不及品味那抹微凉的清香,那人的身躯一震,喷出一口鲜血,身如飘萍摇摇欲坠地靠着她。 她微微仰头,他的唇边沾了几滴血,如盛开的血花,惊心动魄的妖冶,一张本就白皙的脸如白雾一般透明飘渺。她嚅了嚅唇瓣说不出话,心中乱得如山崩地裂。 华昌未料到那一掌能击中江玄之,惊得愣住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要一鼓作气除掉此人,他再度蓄满狠劲攻向江玄之。 寻梦一手扶着江玄之,一手掏出袖箭,不假思索弹出一枚袖箭。华昌腹部中箭,颤巍巍地后退了两步,震惊中的赵同颇有眼力见地扶住了他。 她身着深色绣花曲裾,头梳盘桓髻,端庄威仪地朝建章宫行来。远远瞧见华昌中箭,不由加快脚步赶来,人未至声先至,厉声喝道:“放肆!” 她倾身安抚自家侄子,吩咐身后的朱奇去宣医正,一双剪水美目沉沉盯着寻梦:“赵侍,无故伤人该当何罪?” “这……”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太复杂,一时道不明,赵同支吾着,“皇后殿下,这其中似有误会。” “误会?”皇后温婉冷笑,眸底滑过一丝涌动的杀意,“孤亲眼所见,何来误会?来人,将寻无影拉下去,杖责八十。” “你……”寻梦正欲分辩,忽觉江玄之搭在她肩上的手一捏,她狐疑地望向江玄之。 江玄之稳了稳气息,缓缓松开寻梦,修长的指尖轻轻擦过唇角的血渍,恭谨有礼道:“皇后殿下,寻无影好歹是陛下跟前的人,望您三思而行。” “你莫要拿陛下压孤,大炎律法明晰,便是陛下也得遵循。”皇后不依不饶,朝着旁边的内侍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她拿捏不住身为御史的江玄之,惩治一个御前卫士却绰绰有余。 “慢。”江玄之不卑不亢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皇后殿下莫要被表象所迷了。” 皇后一指气若游丝的华昌,咄咄道:“人都伤成这样了,何来表象?” “够了!”建章宫门口,刘贤易冷然而立。 赵同恭敬地侍应在侧,他无力阻止皇后与江御史的争锋,便悄悄熘进殿搬来了陛下。 刘贤易有意大事化小,止干戈于玉帛,但皇后不愿善罢甘休,声声替华昌叫屈,说什么“家人罹难,无依无靠”,“任人欺凌却无处伸冤”,而华昌抿唇不语,仿佛当真受了莫大的欺凌。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江玄之压抑着脏腑内的痛感,冷眼旁观地立在殿中,不动声色地拦住身侧的寻梦,而寻梦憋着一口郁气,闷头不说话。 刘贤易怜华昌新丧考妣,不忍过分苛责,免了他的伤人罪,而江玄之虽牵涉华家惨案,并无实质证据,那一掌着实挨得冤枉,免不得要安抚一二,至于寻梦…… 刘贤易冷冷道:“寻无影身为御前卫士,无故伤人,念其初犯,又事出有因,罚跪一个时辰。” “……”寻梦再也忍不住,争辩道,“陛下……” “罚跪比杖责轻多了,寻卫士该谢陛下宽宥。”江玄之抢先道,清冷的声音仿佛不带一丝感情。 寻梦愣愣地看向那人,眼底平静无波,神色淡定如旁观者。她的胸口莫名一酸,僵着身子不知所措,那些辩驳之言竟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刘贤易见无人异议,沉声道:“都退下吧,江卿留下。” 皇后见好就收,领着自家侄子退了出去,寻梦自去殿门口罚跪,临走之际瞄了一眼江玄之,终与他擦肩而过。 殿内人散尽,刘贤易敛目道:“江卿,昨夜有人闯入柏梁台。” 江玄之没吭声,殿内一阵寂静,刘贤易见他魂游天外,凑近他喊道:“江卿?” 江玄之晃了晃神,自觉失仪,微微躬身道:“陛下恕罪。” “江卿莫不是对朕的处置不满?”刘贤易微微挑眉,江玄之素来一丝不苟,从不曾御前失仪。 “臣不敢,陛下圣心独断,为臣者自当遵从。”江玄之答得滴水不漏。 刘贤易也不再揪着他的错处不放,重复了一遍:“昨夜有人闯入柏梁台。” 江玄之微怔,联想到那些卫士、火箭,还有迷幻菇……莫非歹人使了一招“声东击西”?他们的真正意图是柏梁台?他问道:“陛下可丢了贵重物件?” “说贵重也贵重,说不贵重,倒也不贵重。”刘贤易说得模稜两可。 江玄之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物件贵不贵重,因人而异。可这物件于陛下而言,于闯入者而言,到底贵重与否? 刘贤易也在思索,歹人制造上林苑动乱,莫非目的在柏梁台?他正色道:“上林苑那些杀手……查得如何了?” 江玄之微顿,斟酌字句道:“所有的证据指向楚国。” 话落,便将所查证据一一道出。 沣水河道宽且深,但善泳者一鼓作气游到对岸却不是难事,而且,他在对岸的丛林里搜到了被丢弃的黑衣。那衣料泡了水,隐隐还有些潮湿,但质地柔软,不是一般的麻布,而是楚国所产的名贵衣料。
第77页 至于那些被遗弃的箭羽,本身倒无特殊之处,但箭头的白磷粉却是稀罕物。磷粉这类火石大多采自长沙国,但多数为红磷,质地不纯,而近几年,楚国出产了一种较纯的白磷粉,极易燃烧。 刘贤易眸光一定:“可属实?” 楚王刘悼乃是他的次子,性情刚烈。当年刘贤易为了获取华家的支持,决意迎娶华淑,其原配妻子自愿让出妻位,甘心为妾,然而她素来体弱,郁郁寡欢,终致香消玉殒。年幼的刘悼却因生母之死怨恨他,怨恨皇后,刚满十八便自请去了楚地。 “臣不敢欺瞒。”楚王与陛下的嫌隙,江玄之略知一二,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但他身为查案者,只能凭证据说话,不能妄加揣测。 刘贤易思虑再三,终下定了决心:“朕便给你个机会,替蓝羽洗冤。” 寻梦的胸口堵着一股郁气,愤愤然跪在殿门口,可时间一长,膝盖处又痛又麻,什么愤然郁结都散了,满心都是委屈,她明明没有错,为何偏偏是受罚的那一个? 好不容易熬完了一个时辰,她揉着膝盖站起来,才迈开一步,膝弯一软,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微凉而熟悉的清香袭来。她头也不抬,默默退开了去,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你在生气?”平静而微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寻梦顿住了。 江玄之缓缓走向她,遥望着远处微暗的苍穹,语重心长道:“无论你的初衷是什么,既成了御前卫士,食君之禄,有些委屈总得受着。” 寻梦沉默,这些道理她都懂。华家惨案刚发生,陛下要安抚华昌的情绪,便要拿人开刀,而江玄之本就无辜,此番又无故受伤,陛下心中自是过意不去,倒霉的人便成了她。 可是,她的心里就是不痛快,道不清缘由。 江玄之靠近她,清冽而微凉的气息从她的头顶拂过,出口的话如凉风般灌进她的心口:“你要学会明哲保身,日后,莫要插手我的事。” 他并无怪罪之意,但她却想到今日的情状,若不是她莽撞地沖向他,凭他的敏锐,定然可以躲过华昌那一掌,后来那些事或许都不会发生了。可当时她脑中一片空白,全凭本心行事,此刻冷静想想,确实是她的过失,她抿了抿唇,低低道:“对不起。” 江玄之一怔,望着她蹒跚前行的背影,凤眸微敛,墨色的瞳孔里藏着化不开的深沉。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称呼设定:对下自称孤,对陛下自称妾 第35章 第35章 君命难违 寻梦的膝盖处一片青紫,她忍着痛抹了药,那药清凉冰肌,仿佛瞬间便消了痛感。这药还是当初刘晞丢给她的,她握着药瓶,脑中窜出他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不由扯唇轻笑。 “你这算是睹物思人吗?”邪魅的调侃之声传来。 寻梦抬头看去,只见刘晞一袭金色曲裾,懒洋洋地倚靠在殿门口,如星辰般的眼眸含着点点笑意。她一惊,又是一喜:“你怎么来了?” “父皇宣我,我刚从建章宫出来,路过此地。”连日来,刘晞在矛盾中逃避,在逃避中冷静,在冷静中沉思,总算彻底理清了一些事。 这世上除了三哥,他便只剩寻无影这一个相处融洽的朋友,岂可因他那乌龙的梦而生分了?再者,他们到底同在宫中,日后免不得还要见面,他又要逃避到几时? 其实,撇开那个梦,撇开他的龌龊心思,什么都未变。至于寻无影与江玄之的断袖流言,宫中从不缺流言,大多是捕风捉影罢了。 “陛下宣你?”寻梦眨着狐疑的眼。刘晞是个闲散的皇子,并无官职在身,陛下宣他大多就是修补父子关系,共叙天伦,顶多谈论谈论家事,但陛下最近被政事缠得焦头烂额,怎么会有闲心宣他呢? “鲁侯惨死山阳郡,华昌要扶灵回鲁国,父皇让我代他前去,聊表敬意。”刘晞颇有兴致地打量她的寝殿,轻佻地拨弄着案上几枝桂花。 寻梦见他神态慵懒自若,不似前段时日那般阴阳怪气,便知他许是放下了某些心结,笑盈盈道:“哦,那就恭祝六殿下一路顺风了。” 刘晞轻嗅指尖的桂香,漫不经心地斜睥她:“恭祝我?不如恭祝我们吧。” “我们?”寻梦心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还不知道吗?”刘晞邪魅地笑着,吊足了寻梦的胃口,才慢悠悠道,“父皇命江玄之去山阳郡查案,允其带两人随行,而你……恰在其中。” “什么?”寻梦激动地想跳起来,膝盖疼得一抽,双手本能地撑在桌案上。 寻梦罚跪的事,刘晞略有耳闻,看她的举动显然是膝盖伤着了。若在以前,他估摸着会查看她的伤势,顺带冷嘲热讽几句,但自从做了那个古怪的梦后,他尽量避免与她肢体接触,免得又生出旖旎心思。 “过几日便要出发了,你可要养好了腿,别到时候跟个瘸子似的走不动道啊。”明明是关切之言,经刘晞的嘴说出来总是变了味。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寻梦心烦意乱,听得个零零落落,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现下已是九月,山阳郡之行,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再回长安之时,估摸着过年了,她哪里还有时间打探柏梁台,哪里还能在改岁之时回南越呢?
第78页 她反覆琢磨着刘晞的话,那一句“允其带两人随行”表明随行之人是江玄之指定的,可他为何选中了她?他早知晓她来自南越,入宫别有居心,莫非他要阻止她接近柏梁台,故意将她调离宫廷? 他让她莫要插手他的事,可他为何要插手她的事?寻梦越想越愤然,拖着受伤的膝盖去了建章宫偏殿。 庭院幽静,风摇桂花枝,凝落一地残香。 殿门紧闭,寻梦满腹怨气,不顾礼仪地推门闯入,眼前的一幕却让她惊得魂魄都没了。 室内水气氤氲,药香瀰漫,暗影朦胧里,那人敞露胸脯端坐在浴桶中,肌肤白皙,紧緻如瓷,墨发如缎,长长地垂至身后,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双眼轻阖,宛如云端的仙人,神圣不容亵渎。 那句兴师问罪的“江玄之”卡在喉间,她的血液仿佛被凝住了,直愣愣地看着水中的男子,完全忘了圣人教诲的“非礼勿视”。 “看够了吗?”江玄之乍然睁眼,眼若寒星,冷冷喝道,“出去。” 寻梦慌乱地往外逃,本就不灵便的双腿让她险些栽倒在地,极是狼狈。她背着殿门而立,一颗心后知后觉地狂跳着,说不清的紧张,尴尬,还有羞怯。 “寻姐姐——”甜腻的声音打断了寻梦的尴尬症。崔妙晗端着托盘走来,盘中摆着一碗墨色的汤水,那清苦的气味估摸是药。 寻梦心虚一笑,两颊莫名一红,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当场被逮住了。 崔妙晗的眼珠滴熘熘地转了转,躲在一旁偷笑,眼眸弯弯似月牙。笑罢,她朝着紧闭的殿门,正色道:“师兄,药浴的时辰差不多了。” 殿门一开,寻梦如受惊的兔子般抖了抖,尴尬地偏过头,又忍不住拿眼角偷偷瞄去。 药浴之后,那人周身笼着若有若无的水气,发丝沾了水,长长地垂下来。他的脸越发白皙清透,唇色也淡了,仿佛洗尽铅华,不染尘埃。 江玄之的眸光扫向那偷窥之人,见她若无其事地撇开了眼。他端起盘中的药一饮而尽,喉间尽是涩然的药味,舌尖残留一抹苦味。 寻梦的目光无处停放,若无其事地“欣赏”着院中那棵桂花树。 不知过去多久,一抹白衣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微风撩起他的长发,他偏头瞧来,深色的瞳眸似有潋滟的波光,淡色的红唇轻启:“何事?” 他明明穿了衣衫,可寻梦仿佛窥见那白衣下裸露的胸膛,脑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他沐浴的一幕,一张脸蓦然发烫发红,仿佛衔了西天的云彩。 那宛如桃花瓣的红晕开在她的两颊,江玄之的修眉却越拧越深,带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在想什么?” “啊!没,没什么。”寻梦吓得浑身一震,头一遭被男色所迷,晃了心神,真是尴尬得无地自容。她压下心头那些遐思,找回自己的声调:“陛下命你去山阳郡查华家惨案?” “是。”江玄之答道。 寻梦追问:“你要带两人随行?我……” “你不想去?”江玄之挑眉看她,淡若清风道,“可是,陛下挑中了你。” 陛下的意思?寻梦想起那三枚袖箭,以陛下的睿智,怕是早就对她起疑了,为何迟迟不动?她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炎朝重律法,陛下无确凿证据,不能定她的罪?又或是,陛下要仿造话本里的桥段,明里将她支出皇宫,暗里再派人杀她? 她越想越心惊,此行怕是凶多吉少啊。 江玄之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圣旨一出,君命难违,除非……” “除非什么?”寻梦面目虔诚,仿佛置身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绝境,豁然遇到了智者,期待那人遥指那“柳暗花明”处。 江玄之扯了扯薄红的唇,似笑非笑道:“自己想。” 他口风极紧,任寻梦软磨硬泡,绞尽脑汁,愣是没能让他再透露一个字。她怏怏地回住处,一不留神被石阶绊了一下,重重向前摔去,淤青的膝盖与石阶相撞,伤势雪上加霜。 长衫的膝盖处,隐隐渗出一抹血色,她灵光一闪,若是她腿伤太重,走不动道了呢? 隔日,陛下的明旨到了,寻梦却无法下跪接旨。她的膝盖处一片红肿,伤口溃烂,憷目惊心。传旨内侍见了,倒吸一口气,犹豫半晌,回去复旨了。 寻梦腿疼,但心里在偷乐,山阳郡之行定能免了。她满怀期待地等着新的旨意,可等来的却是——照常出发,行期不变。 她顿觉膝盖更疼了,那痛感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她压垮。她瘫在床榻上,意兴阑珊,生无可恋。 期间,崔妙晗来替她治伤,尊尊教诲她要对症下药,否则伤势加重,一发不可收拾。赵同带来了陛下的旨意,让她安心休养,顺带捎来了一堆珍贵药材。刘晞特意来探视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句句戳心,仿佛在她伤口上撒盐,让她更疼了。 但是,江玄之不曾露面。 寻梦最想见的人是他,因为她的心头盘旋着疑问,脑海空空如山谷,反覆回响着他那句话:“圣旨一出,君命难违,除非……” 除非什么?那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江玄之有何计策不遵陛下的旨意?
第79页 可惜,他一直不曾出现,而她膝盖处伤口未愈,行动不便,一晃便到了出行之日。 天高云淡,秋风轻缓,车轮滚滚,捲起道上的尘土,长安城在烟尘中渐渐远去。寻梦遥望着高耸入云的柏梁台,仿佛回到了初入长安那一日,前路渺渺,太多未知,而她竟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目的地。 身前的张相如埋头处理竹简公文,两耳不闻窗外事,寻梦就奇怪了,这御史长史怎么比御史大夫还忙,坐个牛车都不得安生。再看那位江大御史,端坐在侧,闭目养神,别提多舒坦了。 不多时,那堆竹简被分成了两堆,张相如捧着其中一堆,唤道:“子墨,整理好了。” 江玄之撑开一条眼缝:“给她。” 那堆竹简华丽丽递到了寻梦身前,她向来不擅长处理公文,本能地排斥,惊嚷道:“做什么?” 这惊嚷声高昂刺耳,江玄之被彻底惊醒,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是山阳郡在任官员,你一一记下了。” 寻梦傻愣愣地瞧着那堆竹简,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玩笑话。 “不难,你只需记个大概,诸如官职、癖好、私交,忌讳等。当然,你若有闲,捎带着记记容貌、家世、妻妾等也无不可。”他循循善诱道。 “……”寻梦觉得自己上了贼船,气鼓鼓道,“你说得轻巧,你来记?” 他定定地瞧她,眸光沉静如深海之渊,她毫不怯势,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可那人却微微敛了目,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她捧过那堆竹简,正要趁胜追击,身前的张相如道:“寻兄,这些竹简,还有这堆竹简,子墨早已烂熟于心。” “……”手中的竹简似乎有些烫手了。 寻梦作茧自缚,埋头看起了竹简,可一郡的官员实在繁多。郡级有太守、都尉、监御史三官,领郡内政务、军务、监察之事,而太守之下设有别驾、议曹、狱吏等数十官职,都尉之下又有千人、司马等职,层层递推下去,直叫寻梦眼花缭乱,晕头转向,看完这卷,忘了上一卷。 “心不静,如何记得住?”江玄之悠悠道,“你莫不是还想着回长安?” 一提长安,寻梦便想起他那句“圣旨一出,君命难违,除非……”,终是不死心,道,“那日,你说君命难违,除非什么?” “果然还念着长安。”江玄之轻笑,“君命难违,除非……你死。” “……”寻梦明白了,这人又故意摆了她一道。 江玄之的目光扫过她的膝盖处,意味深长道:“痛一痛也好,总叫你长了记性。” 他本意只想教她懂得“君命难违”,未料到她竟不惜自伤以逃避此行,那柏梁台对她而言,果真有不寻常的意义。 第36章 第36章 初入山阳 江玄之奉命查案,轻装简行,身旁只有张相如与寻梦,刘晞代君出行,抚慰华家,少不得排场仪仗,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出发,端得是一团和气。 但内里,泾渭分明,各行其是。 华昌自是不必提,与江玄之素有过节,如今更成仇敌,势如水火。刘晞对江玄之似有成见,常常凭着性子冷嘲热讽。而江玄之待人疏离有礼,并没有一厢情愿与人熟络的习惯。至于张相如,他平日里话不多,无意捲入是非,但身为江玄之的好友兼下属,自然与江玄之形影不离。 最尴尬的便是寻梦,仿佛站在了泾渭之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照理说,她与江玄之相识日久,此番奉旨随行,自然该与他亲近些,但他这人颇无趣,平日鲜少出驿馆,还丢了一堆“功课”给她,让她郁闷得喘不过气来。 相比之下,刘晞友善多了。 寻梦骨子里爱玩,对炎朝这些郡县充满了好奇,而刘晞的身为皇子,常年被禁锢在长安城,如今一朝出城,自是放浪形骸。两人志趣相投,一拍即合,一路行来,逮着空闲便四处游逛。 车辙滚滚,匆匆又八日,今日便可抵达山阳郡。 寻梦倚靠在牛车的木栏上,握着竹简临时抱佛脚,时不时张嘴打个呵欠,昨日夜游陈留郡,及至深夜才回驿馆休息,天微亮,又被拉上牛车赶路了。 行进的牛车起伏摇晃,如摇篮般催眠着她,她的眼皮渐沉,不知不觉就阖上了。手中的竹简一点点滑落,手心一空,她猛然惊醒,却见那竹简到了江玄之手中,她没好气地伸手讨要:“还我。” 江玄之随意翻看着竹简:“记了多少?” 寻梦抿着唇不语,那堆竹简倒是通篇过了一遍,但她委实记性不好,真正记住的,屈指可数。 江玄之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勤能补拙。既知晓自己记性不佳,为何不多费点心?空了便四处闲逛,真当此行是来游山玩水的?” 寻梦不想听他说教,抬手便去抢竹简,可那人手一偏,让她抓了个空。她撇了撇嘴:“游山玩水,那也是增长见识啊!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总不是空穴来风吧?” 江玄之卷着手中的竹简,漫不经心道:“你若不读书,即便行了万里路,与送信的驿使有何区别?你若不思考,踏遍万水千山,也不过是走马观花,于你的见识有何益处?”
第80页 寻梦一愣,江玄之所言或许有理,但凡事岂可全凭益处衡量?她这种随遇而安的性子,实在做不到事事深谋远虑,便道:“我见过群山叠翠,江水纵横,品过美味珍馐,心情愉悦,这些还不够吗?” “未曾入心,日子久了,终究会忘的。”江玄之头也不抬,冷冷打击她,“我敢保证,过不了多少时日,你便不再记得那些美景美味,甚至连当时的愉悦也淡去。” 寻梦那张眉飞色舞的脸顿时一蔫,嘀咕道:“如你那般计较得失,不累吗?” 江玄之微顿,神色如常将竹简卷好,凝视着她:“不擅长或是不喜欢才会觉得累,当一件事成为习惯,渐渐就会乐在其中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寻梦气恼地去拿他手中的竹简,江玄之手一偏,说道:“罢了,记不住便算了。”她与他是不同的,终究是他太苛责了。 日暮西斜,秋风渐紧,山阳郡外的长亭旁,黑压压集了一群人。 太守韩岱年逾三十,蓄有短须,头戴进贤冠,穿着灰色大袖菱纹袍服,眉宇有文士气息。他遥遥望着缓缓行来的牛车,那抹从容的白衣与记忆中那个清俊的身影重合,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他领着众人上前,恭敬一拜:“恭迎江御史。” 寻梦当先跳下牛车,江玄之紧随其后,从容回礼,温言道:“一别两载,韩太守别来无恙否?” 韩岱的身躯微顿,似是未料到江玄之还记得他。 两年前,陛下秋巡,途径山阳郡,随侍左右的正是此人。那时他初入朝堂,虽是博士,但机敏善断,深得陛下爱重,而他素闻江博士的才名,不免多留意了几眼。一晃两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一跃成为御史大夫,眉宇间少了一丝锐气,多了一丝从容凝练。 察觉自己晃了神,韩岱忙道:“承蒙江御史牵挂,一切皆好。” 众人一一见礼,寻梦虽未能记住那竹卷,但太守都尉等人倒是心中有数,不过,唯一攫住她目光的却是太守长史卫光。 那人一身菱格绣花袍服,腰身细窄,面如秋月,唇如春花,揽尽风情。他的眼眸如剪水般温柔,如招魂幡引得你下坠,下坠,再下坠,直至万劫不复。 寻梦顿觉一阵毛骨悚然,不敢再去看那双眼。 那端,江玄之与韩岱稍加寒暄,压低声线道:“韩太守,随我去见过六殿下。” 韩岱瞪大了眼,文书里只提及江御史将奉旨前来,并未提及六殿下,又听闻这位殿下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典型的纨绔做派,而陛下竟将差事派给他,实在出人意表。 惊诧归惊诧,韩岱仍恭恭敬敬地朝刘晞拜了拜,半晌没人回应。 刘晞靠着牛车的木栏,双目紧闭,似是睡得很沉,待同坐的华昌轻轻摇了摇他,他才懒懒地睁开眼,仿佛大梦初醒,惺忪着睡眼:“韩太守多礼了。” 他的声音慵懒而邪魅,仿佛能蛊惑人心,韩岱偷偷拿眼瞧去,一见之下大为震惊。这六殿下眉目如画,唇色嫣红,竟比女子还美貌,而他那慵懒惬意的坐姿,养尊处优的气度,更添几分妖娆与贵气。 韩岱道:“臣备了晚膳,请诸位移驾太守府。” 刘晞尚未发话,华昌便朝他道:“六殿下,昌想去看看家父的遗体。” 他本要骑马赶来,快马加鞭三日便能抵达此处,无奈圣意难违,不得不随六殿下同行。这一路行来,每日见着江玄之这个仇敌,胸中义愤难纾。 此言一出,四野沉寂,华昌为人狠戾,倒是个孝子。 刘晞懒懒道:“鲁侯罹难已逾十日,若非因其蒙冤,大体也该入土为安了。” 寻常百姓家亡者七日下葬,王国贵族因祭祀祭拜繁琐稍晚,但大多不会超过半个月。 刘晞微微坐直身子,道出自己的打算:“明日一早,我与你送他回鲁国,可行?” 华昌思及死去的亲人,情绪低落,默默点头。鲁地的族人早已备好墓地灵位,一切停当,只需将遗体运回,不日便可下葬为安。 刘晞睇向牛车下的江玄之,悠悠问道:“江御史,你觉得呢?” “但凭六殿下做主。”江玄之不愠不火地应道。 华廷曾任左相,又被陛下封为鲁侯,本可以宿在驿馆,但华氏一族常年经商,家底殷实,在山阳郡北郊有一处别院。当夜他们一行人便宿在那里,不想飞来横祸,惨遭杀害。 案发后,因华廷身份高贵,韩岱不敢擅做主张,便暂时将尸体安置在此。 华家别院,残菊稀疏,秋意尽染,昏黄的夕阳铺在光秃秃的藤曼上,说不出的衰败压抑。一入室内,一阵沁凉的寒意袭来,两口松木棺摆在堂前,四周各置木桶,桶里的冰块四角圆润,正一点点消融着。 寻梦从未见过死人,心中发虚,寒凉的室内让她联想到了鬼气,僵在那里不敢动。 棺木中的华廷双目睁大,口唇微张,死不瞑目,江玄之粗粗过了眼,问道:“令使何在?当日的验尸结果呢?” 令使恰在随行官吏中,闻言出列,阅着文书:“验鲁侯遗体,身穿浅灰色菱纹曲裾,脚着墨色屐履,沾些许尘土,身长约七尺五寸,形型匀称,肤色偏黑,双目口唇俱睁,右手手肘和肩胛处有淤青,腹部伤口贯穿前后,形状狭长,宽约半寸,应为环首刀。死亡时间:九月十七亥时。死亡原因:利刃贯穿腹部,伤及内腑,失血而亡。”
第81页 江玄之沉了沉眸:“鲁侯夫人呢?” “验鲁侯夫人遗体,身穿棕紫色云纹曲裾,脚着浅色绣花屐履,沾些许尘土,身长约六尺八寸,体型均匀偏瘦,肤色白皙,口目俱闭,全身无淤青,喉管处一条细长的伤口。死亡原因:九月十七亥时。死亡原因:利刃割破血管,流血而亡。” “其余死者呢?” 令使翻着文卷,一一道来,华家死者共二十四人,死状不一,伤口位置不一,但死亡时间大体相同,伤口大小相同,应皆为环首刀。 “这别院就是案发地?”江玄之转眸问韩岱。 “正是。”韩岱回道,“据报案者所言,当日夜里这别院有惨叫声,我和狱吏赶来时,满院人已尽数被杀,狱吏付远看到凶犯仓惶而逃。” 华昌听了,咬牙切齿道:“蓝羽……” 江玄之神色淡淡,并不言语。 刘晞见室内形势微妙,懒懒插话道:“江御史,不防四处看看这案发地。” 江玄之微微一揖,转身出去,寻梦赶紧跟上,逃离这阴森之地。 整个别院被均匀地洒上醋和酒,那些被清洗掉的血痕隐隐浮现出来,江玄之置身于这片迷离血色中,心弦微动,久违的记忆又隐隐翻动起来。 韩岱恭维道:“此法竟然可以重现血迹,江御史果然高明。” 这方法源自他那善医的师妹,江玄之也不解释,只道:“烦劳韩太守告知我,当日各死者的死状和位置。” 韩岱自是不敢怠慢,依言道来。 夕阳的余晖渐渐淡去,别院愈发鬼气森森。 寻梦亦步亦趋地跟在江玄之身后,那漫天血迹让她有些晕眩,走着走着便撞到了身前那人,清冷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她虚虚一笑:“可能……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令史即仵作,身高尺寸参考汉朝:1尺 = 23.1,厘米,1寸 = 2.31厘米 第37章 第37章 太守府宴 太守府灯影重重,晚风习习。 厅堂内,管弦声声,丝竹绕耳,刘晞懒懒坐在中央,他的右侧依次为江玄之、寻梦、张相如,他的左侧依次为太守韩岱、都尉冯武、监御史伍秋,另有太守长史卫光、主簿田伦,少府丞邓垣等数人陪同,而华昌并未过来。 别看韩岱一派文士之风,却深谙官场酒席礼仪。宴饮刚起,他便向刘晞等人敬酒。他的酒量似乎不弱,连饮几杯毫无异状。 都尉冯武是个粗人,从小在军中历练,饮酒如饮水,又急又快。 刘晞的酒量极好,约摸与冯武不相上下,但他喝得并不急切,懒懒散散,自成风华。 至于江玄之,传闻他酒量惊人,从未醉过,乃是真正的千杯不醉,可谁也不知,每次宴饮,他都会先服一粒解酒丸。 “江御史风姿绝伦,文武皆备,光不胜敬仰,敬您一杯。”卫光举杯劝酒,剪水般的眸子如深渊般不见底,又似一片沼泽般吸附神魂。 江玄之默默与他对视一会儿,似笑非笑道:“卫长史玉树之姿,令人见之难忘,可惜两年前,玄之未能相见,深感遗憾。不过……短短两载时间,卫长史一跃成为韩太守的左膀右臂,想来身怀才能,有意藏拙吧?” 卫光勾唇浅笑,两颊竟显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眸光如水潋滟,又藏着一丝晦暗:“有意也罢,无意也罢,韩太守的提携之恩,光自当感念在心。想必江御史也读过《左传》,文中有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御史可还记得?” 提及《左传》,寻梦想起宋芷容千辛万苦赠《左传》,可惜江玄之不解风情,拒绝了美人的赠予。 那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显然意有所指,江玄之凝望着卫光,两人视线交汇似有暗芒闪过,良久,他优雅地端起酒盏,一口饮尽:“卫长史敬的酒,格外香醇。” “江御史痛快,武也敬您一杯。”都尉冯武性情豪爽,不等对方回应,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江玄之哑然,不得不举杯相和,又满饮一杯。 寻梦身为御前卫士,也算炙手可热的人物,免不了也被劝酒,但她不胜酒力,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婉拒了一轮轮敬酒,竟是谁的面子也不给。 当然,少不了江玄之的帮腔。他绘声绘色将寻梦受伤的过程详述了一遍,那样一个忠君称职的卫士形象,不说旁人暗暗折服,连她自己也仰望起来了。 酒过半酣,刘晞凝视着厅中曼妙的舞姿,眼光如蜻蜓点水般扫过厅内众人,瞧见寻梦时,想起那日他强行灌她酒,她被呛惨了的模样,唇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举起酒盏,道:“我敬诸位一杯。” 众人受宠若惊地举杯相和,唯有寻梦仿若未闻,闷头挑着一盘鱼,忽觉四周气氛诡异,茫然地抬起头,只见四面八方的目光拢在她身上,让她一时无措,还不待她开口,耳畔传来江玄之不高不低的声音:“首席敬酒,不可以推辞。” 寻梦没好气地望向刘晞,捕捉到他眼底狡黠的笑意,摆明在戏弄她。可怜她忍了一夜不沾酒,终究因他这个首席敬酒而打破,她端起面前的酒杯,视死如归,一饮而尽。
第82页 “寻卫士好酒量,真人不露……”冯武忍不住夸赞,可见到了下一幕,嘴边的话又卡住了。 寻梦的舌尖火辣辣地烧着,她左手扇着口腔,右手抓起筷子夹起那块刚剔好刺的鱼肉,囫囵地吞下去,忽然喉间一疼,趴在旁边干呕起来。 幸灾乐祸的刘晞,脸上笑容一僵,心知玩过了,忙道:“找个医工过来。” “不必。”江玄之朝一旁的侍女道,“备一碗清水,一碗醋,一碗粟饭。” 待东西备齐,寻梦也停止了干呕,江玄之跪坐在她身侧,将清水递给她:“饮满一口,一气吞下。” 寻梦默默接过碗,喝得两颊鼓鼓,吞咽时,犹如洪水肆虐,滚滚而下,喉间的刺越发尖利锐痛,却岿然不动,深深扎在那里。 江玄之问:“还在?” 寻梦默默点头,这鱼刺很顽强。 “端一盏油灯过来。”江玄之目视寻梦,似是犹豫了片刻,缓缓道,“我要看看那根刺的大小,还有扎的地方。你张口。” 寻梦的面上闪过迟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蓦然紧张,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喉间又是一阵刺痛,终是接受了他的诊治。 借着油灯的光亮,江玄之专注地望进她的喉咙,稚嫩的喉肉中间,扎着一根细小的鱼刺。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抬眸看向她的脸,却见她紧闭着双眼视死如归,脸颊因紧张而绷着,隐约可见一点嫣红。他微微错神,偏头躲过她的气息,平静道:“幸好鱼刺不大。” 闻言,寻梦睁开眼,闭上了嘴,摸了摸僵硬的脸颊。 江玄之将那碗醋和那碗粟饭摆在她的面前:“喝三口醋,吞一口粟饭。醋要缓缓吞咽,越慢越好,粟饭要一口吞下,如此反覆,直到那根刺消失。” 寻梦照他的话做,反覆两次之后,喉咙虽然还有些疼,但那种锐利的针扎感却消失了。她摸着喉咙喜道:“鱼刺好像不见了。” 旁观的众人一阵附和,连连夸赞江御史医术高明。卫光意有所指道:“听闻江御史与寻卫士关系亲密,今日一见,果然传言非虚啊。” 他故意压重了“关系亲密”四个字,引起旁人联想到那些断袖传言,寻梦的脑中却蹦出了江玄之药浴的画面,两颊莫名一红。 那些谣言本就是江玄之一意促成,他并不放在心上,也并不在意别人的揣测,但他不喜卫光那阴阳怪气的模样,望着他淡淡道:“卫长史若是被鱼刺卡了,玄之亦可诊治。” 那饱含深意的眸光一出,旁人似懂非懂地揣测着,卫光笑意愈浓,梨涡愈深,而坐在首席的刘晞一言不发,双目遥视虚空,仿佛一直沉浸在回忆里。 众人的兴致并未被这小插曲打断,歌舞继续,言笑晏晏。 寻梦连着灌了六口醋,满腔的酸味,于是,她又喝了两碗清水,企图消去那种酸涩感,但不多时,腹中胀痛难耐,连忙招个侍女引她去茅房了。 从茅房出来,寻梦正打算原路返回,意外听到两个女子的说话声。她心生好奇,偷偷将身子隐在老槐树下的暗影里,朝声音源头望去。 不远处的回廊,一个粉色碎花深衣女子正在训斥一个素青色深衣女子。 粉衣女子:“夫人从不食荤腥,你不知道吗?” 青衣女子:“婢子知道,可厨娘说,夫人气色不好,一点蛋沫应是无碍。” 粉衣女子:“你们知道什么?夫人不是不吃,而是吃不下……算了,以后莫要自作主张,赶紧重新备一份上来。” 青衣女子称是,抱着托盘快步离去。 寻梦一头雾水,夫人?这是太守府,说的应该是太守夫人吧。 回到席间,一干人等都有些微熏的醉意,刘晞更是放纵自我,喝得酩酊大醉,眼中朦朦胧胧是寻梦的重影,沖她一指:“寻无影,你……过来。” 寻梦呆立着不动,旁人投来各异目光,这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刚想上前,却听江玄之悠悠道:“韩太守,六殿下醉了,你让侍女送他回去。” 刘晞一把推开上前的侍女,跌跌撞撞地走向寻梦,寻梦无奈,只得伸手去扶他,可他却一把揽住她的肩,口齿不清道:“寻无影……你真是让人又喜欢……又讨厌……” 寻梦嫌弃地避开他喷出的酒气,他毫无所觉地笑道:“这次想套什么话,再给你个机会……” “……”这人到底醉了没有? 卫光轻瞥江玄之,悠悠笑道:“真没想到,寻卫士竟与六殿下这般相熟。” 旁人不明内里,言语附和。 江玄之凝立片刻,淡漠道:“今日,多谢韩太守宴请,玄之琐事在身,先行告辞了。”话落,默然转身,宽大的袖袍带起一丝秋夜的凉风。 他一走,张相如自然与众人告别,紧紧跟了上去。 寻梦望着他的背影,一阵愕然,江玄之竟然将她丢下了?无意中察觉到卫光那如毒瘴泥潭般的眸子定在了江玄之的背影上,她心中一凌,这个卫长史为何如此关注江玄之? 刘晞醉得不省人事,寻梦只好将他安置在太守府了。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婉拒了韩岱的挽留,独自离开了太守府。
第83页 弦月当空,熠熠生辉,她逐月而行,意外望见那抹清俊的背影。他负手而立,白衣光华流转,身姿飘渺如岚,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寂静的长街上,在这寂静的一瞬间,寻梦忘却了所有,灵魂出鞘般怔怔望着他。 他亦转眸凝视着她,打破了沉寂:“愣着做什么?” 清冷的声音如风拂过寻梦的心尖,她的灵魂又回到了躯体,暗暗唾弃自己,竟然两度被江玄之的风华气度所迷,讪笑道:“你……在等我啊?” 他偏过头,淡淡道:“我在赏月。” “……”寻梦顿觉自作多情了,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旁人赏月多是圆月,您江御史特立独行,偏偏爱这一轮残月。 长街的灯盏在晚风中摇曳,两人并肩而行,沉寂无声,江玄之看向她低垂的容颜。 她长得并不惊艷,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清隽与灵秀,脸颊是清透的白皙,唇色是不张扬的淡粉,长睫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那双眸子,那双清澈得宛如一汪碧水,让他一眼便可望到底的眸子。 那长睫如水纹般轻轻一颤,他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挪开了去,感受到她的目光投来又离去,再度打破了寂静:“喉咙还痛吗?若是不舒服,我可以替你开个润喉的药方。” 寻梦难得这般沉静,早就憋得不耐了,可一时尴尬不知说些什么,所幸他主动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她便藉故咳了咳,又狠狠吞了两口口水,笑道:“没事,已经不痛了,就是……醋喝多了。” 江玄之的唇边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眸光也不自觉温柔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寻梦想到了华家别院,问道:“华家这案子难破吗?” 江玄之陷入了沉思。 华家别院的死者除了几个护卫,大多倒在室内。这种情形有两种可能,其一,死者害怕,躲在室内不敢出去,其二,当时凶手众多,来不及跑出去。除了华昌,死者身上的刀痕大致分为三种,利刃割喉,一刀穿胸,一刀穿腹,手法干净利落,定是高手所为,而这些高手常年练武使刀,早已形成自己独有的招式习惯。 通过这些细节,他大致推断:这是一起雇凶杀人案,杀手至少三人。雇凶杀人案与一般杀人案不同,杀人者一般武艺高强,并不容易缉捕,而案发现场也并不会留下过多可察的痕迹。 “江玄之?”寻梦见他闷声不语,低低叫道。 江玄之回神,淡淡答道:“疑点颇多,尚待查证。”停了停,他又道:“既然提及案子,我且问你,今日所见之人,你可心中有数?” 寻梦一惊,不是说记不住便罢了吗?怎么又拐着弯地考她?她搜刮着脑中的讯息,缓缓道:“太守韩岱为人和善,性情高雅,平日里就爱读书写诗,他夫人体弱多病,多年无所出,他们……应该很恩爱。” 江玄之稍加思索:“你如何知晓他们恩爱?文卷里不曾记载。” 寻梦答得理直气壮:“韩太守膝下无子,夫人又体弱多病,可他却并无妾室,若非情深,如何做得到呢?” “所以,这仅仅是你的猜测?”江玄之并不贊同,道,“你的猜测是一种可能,但还有其他可能,比如韩太守身患隐疾,又比如他曾经向夫人许过诺,这些都是他没有妾室的缘由。你未经查证,又怎可妄下断言?” “可是……”寻梦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于是,将话题引向下一人,“都尉冯武粗人一个,性情直率易冲动,治军颇严厉,天生力大,爱好武艺,平日与其他官员并无私交。” 江玄之点头:“恩,他那样的性子,怕是得罪人且不自知。” 他没有再挑刺,寻梦仿佛受到了鼓舞,再接再厉道:“太守长史卫光是韩太守最倚重之人,心思细腻,父母早亡,孤身一人……” 她想到了他那双深如泥潭的眼眸,莫名浑身一凉,也不知是夜风的侵袭,还是心底生出的惧意,怔怔道,“你觉不觉得,他那双眸子特别诡异?” 卫光的眼眸意味不明,话锋句句试探,江玄之岂会毫无察觉?但他暂时摸不准那人的意图,毕竟文卷所载的讯息有限,今日一见,只觉得那人并不像文卷所述的那般,仅是一介文士。 他道:“此人……不简单。” “他似乎对你很有兴趣。”寻梦暗暗想着今日的情形,那人的眸光时不时流连在江玄之身上,不由大胆揣测道,“你说,他是不是……断袖?” “……”江玄之不想听她这天马行空的想像,将话题揭过,“下一个。” 寻梦我行我素,并不被他带着走,笑嘻嘻地调侃道:“他若真是个断袖也好,反正你江大御史断袖之名,天下皆知,你们正好天生一对……” 接到一个冷冽的眼神,她立刻识趣地闭了嘴,一张小脸因憋笑而微红,竟比三月里的桃花更妍丽。 江玄之微微愣神,心头一阵烦闷,加快步子往驿馆走去。 寻梦一阵错愕,生气了?她立即沖他的背影软语示好:“戏言而已,你别那么认真呀。” 可那人却好像走得更快了。
第84页 她心想,或许他生气不是因为她的调侃,而是她在谈正事的时候东拉西扯,遂又改口:“太守少府丞邓垣胆小怕事,十足十的老好人,家里有个重病卧床的母亲……主簿田伦性情孤傲,好面子,谁都不深交……” 那背影越来越远,她终于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嚷道:“江玄之,你走那么快做什么?赶着投胎吗?” 投胎……耳畔夜风呼啸,四周灯笼摇晃,她莫名一颤,浑身汗毛倒竖,环顾四周,没底气道:“你……你等等我……” 再顾不得生气不生气,扯着腿向江玄之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鱼刺卡喉咙的处理方式众说纷纭,个人蛮认同如下说法:90%左右会自然缓解,要么吞下,要么吐出,10%需要内镜取出,极个别需要手术。偏方喝醋吞饭有用,但有些情况不适用。 第38章 第38章 案情深入 刘晞宿醉头痛,却未耽搁行程,用罢早膳便与华昌一道,运送遗体回鲁国了,而江玄之一心投入到案件中,召来证人例行询问。 驿馆的庭院里,细竹成林,秋风拂过,簌簌作响,仿佛动人心弦的箫声,断断续续,不绝如缕。 江玄之身穿素青色曲裾,坐在书案前,翻着案件的卷宗,寻梦一身淡灰色曲裾,立在他的右侧,手中提着一柄环首刀,英姿飒飒,颇有一代卫士之风。 报案人名叫石金,一身粗布短衣,面色蜡黄又油腻,一双眼珠子滴熘熘地转着,哈着腰谄媚地行礼。 江玄之凉凉睇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切入了正题:“将那夜所见之事细说一遍。” 石金恭声称是,缓缓说道:“那日夜里亥时,草民从杨柳舞坊出来,无意中撞到一个黑衣人,心生好奇,便一路跟了过去。那人入了华家别院,紧接着院内有惨叫声传出,草民心知不对,便立刻前往府衙报案了。” “你是否看清黑衣人的脸?当时,他手中是否有刀或剑?” 石金回忆着:“他穿着夜行衣,蒙着脸,草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确定他手中有环首刀。” “院内的惨叫声何时响起?那叫声是相连的,还是同时的?” 石金细细想了想,才道:“黑衣人进入别院之后,片刻便传出惨叫声,现在回想起来,那惨叫声更像是同时。” “期间,可有其他黑衣人闯入?” 石金摇摇头:“没有。” 江玄之以颇为肯定的语气问道:“你只听到声音,并不曾亲见那个黑衣人杀人,是吗?” 石金一愣:“是。” 江玄之细细琢磨他的话。 院内的惨叫声同时响起,说明杀手并非一人,倒与他之前的推断相符。但期间并无其他黑衣人闯入,莫非那些杀手早已潜伏在院中?那么,夜行者是何人?是杀手,还是意外闯入?为何他闯入院中便传出了惨叫声,是凑巧,还是一种讯息? 疑点似乎更多了,他打发石金回去,又召来另一个证人——狱吏付远。 付远一身狱吏着装,身材魁梧,五官立体,隐有浩然正气,他神色恭敬道:“当夜,我们闻讯赶去,只剩满院尸体,可当小吏去鲁侯的院子时,意外撞见了凶犯。他一身墨衣,手握环首刀,俯在鲁侯身边,听得小吏大喝一声,立即闪身逃离。” “当时,院中除了鲁侯的尸身,便只有你们二人?” “正是。” 江玄之沉吟:“他穿的是墨衣?并不是夜行衣?也不曾蒙面?” “是,墨色曲裾,不曾蒙面。” 江玄之追问:“你们可曾交手?” 付远摇头:“没有,他身手矫健,与小吏对望一眼,瞬间便逃离了。” 江玄之展开布帛,望着上面蓝羽的画像:“这画上的,便是你当时所见之人?” 付远仰起脖子瞧了一眼:“是。” 室内人散尽,江玄之凝视着蓝羽的画像,凝神思索,寻梦见他沉默不语,宽慰道:“凭这些证词,大致可以摘去蓝羽的嫌疑了。” “如何摘去?” 寻梦当即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石金所言,黑衣人蒙着脸,还穿着夜行衣,而付远所见,蓝羽穿着墨色曲裾,并未蒙面,说明他们所见之人不同。” “你凭一件衣衫就断定蓝羽无罪了?或许他进别院后,换了衣衫呢?” 寻梦忙争辩道:“当然不仅仅是衣衫,蓝羽若是凶手,杀人之后为何要逗留呢?而且,凭他的功力,即便被付远撞见,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其灭口,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逗留或许另有企图呢?他不灭口又或许是故意为之呢?” 寻梦一噎,顿觉自己“咸吃萝蔔淡操心”了,没好气道:“他是你的下属,连你都不信他,我还替他分辩什么?” 江玄之冷静道:“正因为我信任他,所以更要排除各种可能性,审案最忌感情用事。案情未清,他既出现在案发地,自然有脱不开的嫌疑。” 按常理推断,石金所见的黑衣人并不是蓝羽,但蓝羽在华廷的案发现场被发现,摘不掉嫌疑。纵然他信任下属,但蓝羽现在不知所踪,他无法判断其中原委,这条线索是断了。
第85页 张相如急匆匆走进室内:“子墨,石金和付远的讯息已经打探清楚了。” “恩。”江玄之放下布帛,抬眸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张相如便将他所查之事,一一道来:“石金自小父母双亡,十岁开始便混迹街市,结识了一帮不务正业的人,生平好赌,时常流连杨柳舞坊,可惜手气不佳,欠了舞坊一屁股债,但近日,他却忽然阔绰了起来。” 江玄之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可知发生了何事?” “发生何事倒是不知,但他频频出入邓垣的住处。” 寻梦插话道:“太守少府丞邓垣?” “不错。”张相如继续道,“太守府官吏大多都配给住处,但邓垣的母亲卧病在床,韩太守便允他每日回家。他家在东街,与石金家相邻,两人平日并无往来,可近来却好似忽然熟络起来了。” “这其中必有隐情。”江玄之道,“付远呢?” “付远本是冯都尉手下的狱吏,因能力出众而得到韩太守的赏识,将其调为太守府吏。父母皆是农户,家中有个妹妹,正是豆蔻年华。” “付远看似身家清白,暂且放一放吧。”江玄之沉吟道,“我们先去邓少府丞家坐坐。” 东街,残旧的小院里,绿草渐衰,竹架上晾着几件衣衫,衣摆处水珠汇集滴落,留下一滩水迹。一个娇小的女子蹲在门前,缓缓扇着药炉子,院中一阵药香弥散。 江玄之彬彬有礼道:“敢问姑子,邓少府丞在吗?” 寻梦一脸鄙夷,今日并非休沐日,邓垣自然不在家,而他们也是故意挑此良机上门,这江玄之看似谦谦君子,温文儒雅,却演得一手好戏。 那女子见来人衣着华贵,谈吐不凡,面带惊惶道:“邓郎君去府衙了。” 她的侷促紧张落在江玄之眼中,他以柔和清雅的嗓音解释道:“姑子不必紧张,我们是邓少府丞的好友,听闻邓母病重,顺道过来探望。” “这……”女子犹豫道,“夫人正在午憩,怕是……” 江玄之善解人意道:“无妨,不知夫人患的何病?” “是……”女子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袖,紧张道,“消渴症。” 邓垣不在,院中只剩女人,江玄之不便久留,稍加宽慰几句,便告辞了。刚踏出院子,寻梦便道:“你为何不多问问那女子?我看她神色慌张,怕是藏了秘密。” “你倒是敏锐。”江玄之那黑珍珠般的眼眸璀璨晶亮,仿佛暗藏了一抹瞭然,“我本想查探邓垣的居室,找找蛛丝马迹,可惜未能入内,这些事只能交给长卿,让他去旁敲侧击查探了。” 寻梦随口道:“你使唤他,倒是得心应手的。” 江玄之轻笑,剖析道:“他行事稳重,能力颇佳,唯一的短处便是不善言辞,但这不善言辞并不是不能言辞,而是他说话直来直往,不懂变通,曾经得罪过不少人。他自己又认知到这个短处,越发缄默,久而久之,性情也越发含蓄内敛了。” “所以,你在改变他的不善言辞?”寻梦扬眉问道。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习惯吗?”江玄之淡淡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有心改变,总是能变的。或许一开始会痛苦,可一旦形成习惯,便会乐在其中了。” 寻梦默默点点头,走到长街的转角处,见江玄之向北而行,疑惑道:“不回驿馆吗?” “去华家别院。”案发现场是最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地方,昨日天色已晚,未能仔细勘察,今日趁着秋光,正好再去一趟。 别院空空,地上的血迹再度隐去,风中隐隐残留一缕酒醋之气。 江玄之身患洁癖之症,能不沾污秽便绝不沾,他颇为顺手地指使起寻梦,而寻梦的执拗脾气,因他一句“早日破案,你也能早日回长安”彻底蔫了,乖乖地听他指挥。 这是华廷遇害之处,院中几株矮桂,花色如铁锈,渐有凋谢之意。 寻梦静静看向庭院,视线定在一枝挂花上,奇道:“咦?这桂花枝好像断过。” 江玄之扫过那桂花枝的断痕,那痕迹很新,断面凹凸不平,说道:“这是整个别院唯一有打斗之处,不过,打斗并未持续多久。” “你怎知打斗时间很短?” 江玄之解释道:“第一,时间不允许。这别院离太守府衙并不远,平日里慢慢走也只消一刻,当夜既有案子,从石金去报案到府衙狱吏赶来,时间只会更短。第二,华廷遗体伤痕不多。华廷武功不弱,既是生死之战,他更会拼尽全力,却只是右手手肘和肩胛处有淤青,腹部一刀贯穿而死。” “或许是对方武艺更高呢?” “自然也有这种可能。”江玄之继续道,“不过,据我推断,当时他被人制住了右手,而他的身前另一人持刀贯穿而来。他死时,双目口唇俱睁,说明持刀之人与他相识。” 寻梦目瞪口呆,说得这般有板有眼,好似他亲眼所见一般。 桂树下的黄草似有踩踏的痕迹,江玄之蹲下身去,淡淡道:“将草上的赤泥收集了。”
第86页 寻梦依言用纱布裹了一点赤泥,自言自语道:“这泥好像不是庭院里的,莫非是山里带过来的?” 江玄之目光清浅如水,似笑非笑地夸赞道:“你今日表现不错……” 他素来严厉,于己于她,难得说句溢美之词,寻梦如坠云里,飘飘然不知所向,可他下一句“这泥交给你去查”,顿时令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在江玄之面前,不能得意忘形。 是夜,驿馆里,三人围坐。 张相如娓娓道来:“邓母身患消渴症,邓垣俸禄微薄,四处借钱,起初因他为人友善,邻里亲戚都慷慨相助,可日子久了,难免补不上空缺,旁人便开始推诿躲避。眼看着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可不知怎的,他却好似一夜之间走了大运,家里的药再不曾断过。” “消渴症需以人参入药,邓垣区区一个少府丞,如何支撑得起如此昂贵的药材?”江玄之得知邓母身患消渴症,便心有所疑,但白日里并未言说,此刻才道,“这些钱的来路值得商榷。” 张相如应和道:“正是。他是少府丞,掌管府中财务,我怀疑他走投无路,以身试法。” “长卿,此事你定要查清了。”江玄之神色淡淡,“若他真敢胆大妄为,罔顾律法,你便将此事报于韩太守,依律处置。” 寻梦小声问道:“若他真的挪用府中财务,依律将如何处置?” 江玄之瞥了她一眼:“那得看韩太守的意思,这少府丞铁定是做不成了,或许还将有牢狱之灾。” 寻梦想起邓垣那瘦弱的身子,那残破的小院,颇为同情,道:“不能网开一面吗?毕竟他也是事出有因,炎朝不是重孝道吗?” “这世上有苦衷之人何其多,若人人事出有因,便去触犯律法,那这天下岂不是大乱了?”察觉自己语气略重,江玄之又缓了缓,“律法是律法,人情是人情,不能混为一谈。你若真瞧不下去,可私下去相助。” 寻梦受教了,默默点头。 江玄之翻过桌案上的茶杯,提壶倒了一杯水,轻轻置于她的身前,忽略她眼中的讶然,又倒了一杯递给张相如:“邓垣家中的年轻女子有何来历?” 张相如顺手接过水:“那女子名叫木香,并非山阳郡人,据说是上月出现的,邻里四舍无人知晓她的来历。我翻看了山阳郡的户籍,也并未查到那女子,许是旁的郡逃过来的流民。要查清,还需耗些时日。” “恩。”江玄之轻轻抿了口水,望向寻梦,“赤泥查出来了吗?” 寻梦一愣,说道:“这种赤色的泥,只产于山阳郡东南处的微山。” “好,明日我们去微山。” 第39章 第39章 扑朔迷离 微山,地处山阳郡东南方位,东南接楚国,西南临梁国。时值秋日,仓绿的山林染上了一簇簇红黄色,山风鼓荡,好似一块泼了三重色的纱布,随风起舞,绚烂多彩。 两人沿山道而行,道旁隐约可见赤泥的影子,但江玄之并未停留,寻梦只好闷声跟着。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略微空旷之地,山木环绕,满地赤色,寻梦欣喜道:“总算到了。” 江玄之凝视着地上的横七竖八的纹路,吩咐道:“刀拿来。” 寻梦不明所以,依言递上了刀,却见他拔出刀鞘里的环首刀,将刀锋卡在纹路里,竟是无比的契合,这地上是环首刀留下的印记? 江玄之环顾四周,几处树干被刀锋划过,地上有几根削断了的树枝。他一一细看过,目光却定在一个十字刻痕处,一把将环首刀插回刀鞘,笃定道:“这里有高手打斗的痕迹,而且这痕迹很新。” 寻梦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环首刀,她本没有随身带刀的习惯,但来了山阳郡,江玄之却将此刀丢给她,让她随身携带,她还道他思虑周全,没想到这刀竟是这样的用处。 不过,也算是……思虑周全。 江玄之遥望着东南方向,日光迎面照来,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淡金色,猎猎山风吹起他宽大的袖袍,仿佛山间的仙人,顷刻将要乘风归去。 寻梦从环首刀的惊愕中走出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近处山林重重,远处屋舍层层,并无特殊之处,便奇怪地问道:“你看什么?” 江玄之不答,转身道:“下山吧。” 回到驿馆,两人还没好好喘口气,一袭素色青衫的张相如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子墨,卫长史来了,还……”他欲言又止。 不待他说完,卫光施施然迎了出来,一身淡青色云纹曲裾衬得他面若月华,皎皎生辉,一双眼如云山雾罩般迷濛温柔,他温文儒雅地拱手道:“江御史——” 江玄之拱手回礼,清冷疏离道:“不知卫长史驾临,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卫光唇角微扬,两颊压出小小的梨涡,“江御史莫不是要与我在此叙话?” 江玄之摆了摆手,将人引入室内,刚踏进去,他却微微怔了怔,暗影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墨衣,双手被绳索缚在身后,面容轮廓深刻,一双冷眸冒着寒意,让人如坠冰雪里,赫然就是许久不见的蓝羽。
第87页 蓝羽见了江玄之也是微微一怔,唇瓣嚅动却又欲言又止,那双眸子敛了冷意,仿佛藏了千言万语,此刻却无法述说。 卫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的神情交流,耐人寻味道:“这份大礼,江御史可满意?” 江玄之敛下心头的波澜,不动声色道:“不知卫长史从何处抓的人?” “这人浑身冷冽,杀意毕现,一看便是高手,哪里是我能抓的人?”卫光不紧不慢道,“不过,却不知是何人绑了他,丢在府衙门口,倒叫我们的府吏捡着了。我们本想例行询问几句,奈何此人目露凶光,理也不理人,韩太守便命我将人送来了。” 他顿了顿,又笑得梨涡浅浅:“想必江御史断案无数,定能叫他开口吧?” 江玄之颔首道谢:“如此,便多谢了。” “既然人送到了,我便先走了。”卫光眼角轻瞥,极尽风情地扫过众人,当他的视线落在寻梦身上,寻梦莫名一抖,仿佛掉落一地鸡皮疙瘩,而卫光唇角的笑意越盛,大笑着出了驿馆。 江玄之凝视着他的背影,一双眼眸暗沉如墨,这个卫光话里话外隐隐透着讯息:他知晓蓝羽是他的随从。这样一个人,言谈锋利,行事暧昧,让人辨不清是敌是友,实在太危险了。 张相如替蓝羽松了绑,蓝羽立即俯跪在地,掷地有声道:“羽有负主君所託,甘愿受罚。” 江玄之瞥了一眼他的衣衫,隐有刀割裂的痕迹,想来身上不少伤口,淡淡道:“沐浴,上药,换衣衫。” 寻梦:“……”说话能再简洁点吗? 更漏过三更,庭院竹枝簌簌作响,窗棂内灯火摇曳,人影浮动。 江玄之见人来了,慢悠悠地搁下笔,而蓝羽一开口就是惊人的消息:“主君所料不差,华廷身后确实还有神秘人。” 江玄之眉心微动,当日华廷被封为鲁侯,迁居鲁国,他便谎称蓝羽去琅琊郡访友,暗中却派他偷偷跟随华廷一行人,因为他怀疑华廷身后还有人,而他们既然有所勾连,一定还会碰头的。 他语气肯定道:“你没有看到那人的容貌。” 蓝羽如实说道:“他披着墨色斗篷,身边又有高手跟随,我不敢靠太近。” “华廷死时,你也在现场?” 蓝羽摇摇头:“我赶到时,他已经死了。我本想查看一番,却被府吏逮个正着,情急之下,就……” “那些赤泥是你留下的?”他在微山看到了他留下的十字印记。 “是。”蓝羽解释道,“满城都在追捕……凶犯,我不便露面,便以赤泥为引,约主君微山一叙,谁知……” “谁知却遭人暗算,捆缚到了府衙前,又辗转站在了我的面前。”寥寥数语,江玄之已尽数知悉来龙去脉,只是幕后那人如此折腾,倒是让人费解,“你觉得,暗算你的人,会是华家案的杀手吗?” 蓝羽沉吟:“羽不知,但那人功力确实不弱。” 那是自然,蓝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竟然能暗算他,显然不是泛泛之辈。江玄之提笔蘸了蘸墨,继续在布帛上勾画,顷刻,一张复杂的脉络图显现了出来,这案子越发扑朔迷离了。 翌日,一场秋雨不期然而至。 驿馆的屋檐下,江玄之静静伫立着,雨滴打在陶色瓦当上,滴答滴答,比宫廷的编钟声还悦耳。他遥望着远处,隔着蒙蒙的雨幕,苍绿的远山与天相接,如一副烟青色的水墨画,朦胧迷幻。 同样朦胧的还有华家一案,让人琢磨不透,如坠迷雾里,但不知这遮云盖山的手在何处。 一柄竹伞在雨中移动,由远及近,穿过竹林到了屋檐下,那人收了伞,轻轻抖了抖伞上的水珠,近前来:“子墨,我调了府里的帐本,让人核查了,确有不合理之处,此事我已委婉透露给韩太守,按律,这邓垣怕是有牢狱之灾。” “他家中有重病在床的母亲,能赎刑便让他赎刑吧。”江玄之长睫微动,“那个石金以把柄要挟少府丞,罪名也不轻啊。” 张相如道:“石金一事,我也一併告知韩太守了。” “恩,毕竟是山阳郡内政务,让他去操心吧。”江玄之道,“那个木香呢?” “尚在查探中。” 江玄之遥望虚空:“或许……你可以让人去楚国查查。” 顿了顿,又道,“还有,你去打探打探,山阳郡官吏中,哪些人与华廷有往来,尤其是有矛盾的。” “诺。”张相如又撑开伞,顷刻便消失在雨幕中。 雨声淅沥,寻梦提着伞走出室内,不待开口,那人清雅的声音传来:“去哪?”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寻梦一跳,这人莫不是脑后长了眼?她颇为郁闷地瞧向他的后脑,瞧了半晌也没瞧出什么,便笑盈盈道:“下雨闲着也是闲着,我去街上走走。” 江玄之转身,平静地看着她,但见她浅笑盈盈,眸色晶亮,潜藏着欢快与嚮往之意。 他长久的静默,寻梦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生怕他不允准,打着商量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回来。”
第88页 她的口吻带着讨好的意味,陛下明旨让她听命于江玄之,她好像处处被掣肘了。 江玄之靠近她,按住了她手中的伞,那人却紧张地抓着伞,生怕他抢了去,他的喉间不自觉溢出一丝轻笑,倾城如画:“一起去吧,再去取一把伞过来。” 寻梦手劲一松,满脸不可思议:“你……也去?” 江玄之竟有上街的兴致,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江玄之接过她手中的伞,神秘道:“带你去个地方。” 长街上行人鲜少,两把竹伞在雨中移动,江玄之走得极缓,雨滴打在他的长衫上,晕开朵朵深浅不一的花。寻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耐不住他这悠哉的性子,问道:“已经走了两条街了,还有多远啊?” 江玄之没有回头,淡淡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前面便到了。” 不多时,两柄伞停在了一家茶馆前,牌匾上是潇洒飘逸的篆体字“四方茶馆”。寻梦仰头看着这字迹,颇为眼熟,喃喃道:“这字……是你写的?” 她惊讶地望向他,见他眉目淡淡,似笑非笑,但到底没有说话。 茶馆内人满为患,有喝茶的,亦有听书的,而那说书人竟是个女子。只见那女子生得明眸皓齿,声音清亮,一身素色麻衣遮不住她的明艷风姿,谈笑间闪动着琉璃般的光华。 两人到了柜檯前,掌柜的低头核算着帐目,甫一抬眼,惊讶道:“江郎君?” 江玄之清雅道:“陈掌柜,一别多年,一向可好?” “好……”陈掌柜喜不自胜,激动得近乎热泪盈眶,话都说不清,“江郎君,请……入后堂。” 他激动而热情,寻梦不由乍舌,暗自揣测:这是见到失散多年的儿子了吗?她偷偷去瞧江玄之,见他面色如常,神情淡定,一双眼无波无澜,她又腹诽:应当不是儿子。 “那倒不必了,我们是来喝茶听书的。”江玄之平静道。 陈掌柜替他们腾了个靠窗的位置,矮桌上摆着茶点,前后是鸟语花香镂空插屏,寻梦坐在他对面的软垫上,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一脸“我等你解惑”的表情。 江玄之轻轻抿了口茶,唇齿间尽是清茶之香,回味余长。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明明洞悉了她的心思,可那表情却好像在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寻梦憋不住了,主动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陈掌柜的?” 江玄之眸色渐深,隐去一抹笑意,缓缓道:“三年前,我游历天下,路过这家茶馆,当时,陈掌柜的女儿被恶霸缠上,这茶馆几经骚扰,难以经营,我便施以援手……” 寻梦追问道:“施以援手?钱财?” “你觉得对付恶霸,钱财有用?”江玄之挑了挑眉,又凝神回忆起来,“隐约记得那人似乎被打残了,逃往外郡不知所踪……” 寻梦:“……”江玄之竟然会动粗,真是难以想像。 台上说书的女子绘声绘色地说着故事,抑扬顿挫,妙趣横生。寻梦凝神细听,大致说的是书生与舞女的凄婉爱情,见江玄之听得津津有味,便问道:“那是陈掌柜的女儿?” 江玄之点头:“她叫陈婉。” 寻梦撇了撇嘴,时隔多年,名字还记得这般清楚。 一场说书故事结束,陈婉喝了口茶,又接着第二场,这次说的是女子从军的故事,但台下听客骚动,似乎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更有挑事的在破口大骂,场面一时控制不住。 寻梦正要打抱不平,忽闻一道杯盏碎裂之声,室内立时静了下来。台上,那素衣女子凛然而立,仰着纤细白皙的脖颈,吼道:“闹什么,不想听的都给我出去。” 寻梦:“……”陈婉竟是这般女子? 江玄之望着寻梦一脸错愕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回忆道:“那恶霸恍惚是被她打残的,我只是替她善后而已。” 寻梦:“……”陈婉,这名字迷惑了她。 陈婉冷冷扫了一圈,意外捕捉到江玄之的身影,眸光一亮,清了清嗓子:“今日就到这里了。” 台下的听客早被她的气势所震,一时心神恍惚,连她何时下了台都不知,但寻梦却清醒地望着她,只见她施施然走过来,在他们桌案旁站定,如玉石般清亮的声音响起:“江郎君。” 她的声音轻柔而喜悦,毫无半点凶悍气势,江玄之朝她颔首,提起茶壶添了一杯茶,置于桌案一侧,不吝夸赞道:“陈姑子的故事还是那般有趣。” 陈婉会意,欢喜地入坐,双手握着他倒的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一下子暖到了心口,她低眉浅笑:“江郎君为何会来山阳郡?” “过来处理一些事。”江玄之饮了一口茶,“今日怎么不见冯都尉?” 陈婉面色一暗,轻声回道:“估摸着有事吧。” “九月十七那日,他在茶馆里吗?” 寻梦闷头喝茶,懒懒地听着他们叙旧,可江玄之这话一出,她便警觉起来,九月十七是华家案发的日子,莫非江玄之不是来叙旧,而是来查案的?
第89页 陈婉却是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关注冯都尉,但依然认真回忆着:“那日……他整日都在茶馆里。” 江玄之追问:“没有记错吗?” 陈婉摇头:“不会错的。那日,他与人大打出手,弄坏了好些东西。” 江玄之轻笑:“争风吃醋吗?” “江郎君……”陈婉急切道,“你明知道我……” “咳——”江玄之轻咳了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轻轻扫向寻梦,而陈婉立时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也默默盯着寻梦,欲言又止。 两双眼齐齐望来,寻梦心底透亮,他们是嫌她碍眼了,扰了他们私话的雅兴,但她偏偏不做那识趣的人,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脸迷茫之状。 江玄之洞察了她的小心思,轻嘆:“你去外面等我。” 这是明目张胆将她支走了,她撇了撇嘴,慢吞吞地走出去。当那人放松警惕,她又悄悄地折回,躲在他的插屏后,侧耳倾听。 陈婉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心境:“江郎君……我……” “陈姑子,有些人註定与你擦肩而过,等也等不到,有些人却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江玄之凉凉道,“你是个聪慧的女子,当知晓如何选择。” 陈婉苦笑:“江郎君,或许我这些年心心念念的,只是你的拒绝。若不能亲口听你说,我总是不愿死心的。” 她早已预知到了这个结果。三年前,他不期然地闯入她的眼,一介布衣,锋芒毕露,他替她开脱了伤人的罪责,两年前,他再度出现在山阳郡,一身锦衣,陪王伴驾,纵然他并无轻视之意,但一向豪迈爽朗的她,竟然自惭形秽了,而如今,眼前这人风华气度更盛,她终究是望而却步了。 那端似乎静了下来,寻梦便向插屏贴了贴,猛然撞上一双沉静的眼,她立即崩直了身子,找个理由替自己开脱:“我……我……我忘记拿伞了。” 江玄之睇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寻梦匆匆拿了伞,还不忘与陈婉告别:“陈姑子,我们改日再来听书。” 秋雨过后,天地蒙蒙,道上水痕轻动,风中阵阵泥香。 江玄之缓缓走着,长风掠起他的墨发,身旁那人时而偷瞄过来,时而唉声嘆气,他淡淡道:“有话就说。” “我只是为陈姑子感到惋惜。”寻梦感嘆道,“你并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些欣赏她,可惜她在你面前,自惭形秽,望而却步。” “我欣赏她?”江玄之冷冷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直觉。尤其当你提及她将恶霸打残的时候,你的眼中隐有一丝亮光。”寻梦分析道,“而且,你待她不似宋芷容,当初你拒绝宋芷容,直接拿断袖之癖做藉口,可今日,你却特意将我支开,婉言拒绝。” 江玄之沉默了一瞬,道:“你何时有这般敏锐的洞察力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江御史久了,总得有些长进吧。”寻梦沾沾自喜地笑了笑,转瞬又奇怪道,“既然欣赏,为何那般果断地拒绝了?欣赏……不是喜欢的开始吗?” 江玄之再度陷入沉默,他欣赏陈婉,不过是因那一瞬的恣意罢了,而他太过理智,做不到那种快意恩仇,世人对遥不可及的事物,终归是羡慕嚮往而有所期待的,他亦然。至于喜欢…… 他神色淡淡,忽而笑意浅浅,郑重道:“其实,我也挺欣赏你的。” 寻梦心口一跳,见那人眉眼含笑,顿生警惕,可又耐不住好奇心,讷讷道:“什么?” 江玄之笑意愈深,平静地吐出一个字:“蠢。” 寻梦:“……”该死的好奇心! 第40章 第40章 太守夫人 据张相如所查,山阳郡官吏大多与华廷没有往来,但冯武曾无礼冲撞华廷,华廷一怒将其杖责五十,至那时起,两人交恶,此事山阳郡人尽皆知。 冯武自是有嫌疑,但江玄之却不大相信他是幕后凶手。 此人心性简单,息怒形于色,谋划不了这么周密的雇凶杀人案,而且案发当日,他整日都待在四方茶馆,没有谋划作案的时间,再退一步说,杖责五十而已,有必要大张旗鼓地雇凶杀人吗? 江玄之提笔写了几条关键的疑点:其一,石金所见的蒙面人是谁?是杀手之一,还是意外闯入?其二,微山偷袭蓝羽之人是谁?其目的是什么?其三,雇凶者的动机是什么?谋财?情杀?抑或是报复? 张相如道:“子墨,还有一事很怪。” 江玄之低着头:“何事?” “华廷一行人出长安时,记录在册的有二十五人,可别院的死者只有二十四人。”张相如将竹简所记的名单呈上,指尖指向其中一人,“我核查了死者姓名,消失的正是这个女子。” 江玄之让张相如核对死者身份,没想到竟然核出了人数之差,实在匪夷所思。他轻瞄了一眼那名字,这女子为何会消失?与华家案又有何关联?一连串的疑问浮上心头。 寻梦头一歪,喃喃道:“静霜?” 三人各自思忖,侍者来报:太守府管事顾全求见。
第90页 太守府管事顾全年近三十,举止稳重,朝江玄之恭敬一拜:“江御史,夫人病重,太守请您过府一趟。” 寻梦疑惑道:“夫人病重为何不去请医工,却来请江御史?” 江玄之轻轻瞥了寻梦一眼,那神情好似又在说她“蠢”了。显然,太守夫人的病症极为棘手,医工也无计可施。 顾全连忙解释道:“素闻江御史精通医理,师妹更是杏林圣手,是以,前来相请。” 江玄之问道:“夫人患的是何病症?” 顾全答:“厌食症。” 顾名思义,厌食症就是厌恶食物。寻梦恍然想起那日偷听到的话:夫人不是不吃,而是吃不下……仿佛了解那种一种怎样的病症了。 “厌食症?”江玄之微微蹙眉,这可是不治之症。莫说是他,便是他的师妹崔妙晗在此,也未必能医治好,但人家一番诚意寻上门来,他自然不好推辞。 一场秋雨过后,太守府的秋意更浓了。花圃里的菊花枯萎凋零,老槐树的叶子所剩无几,地上堆了一层薄黄的枯叶。 还未入正厅,韩岱脚底生风般迎了上来,拱手道:“江御史。” “韩太守。”江玄之回礼,身后的寻梦也跟着回了一礼。 韩岱也不拐弯抹角,急急将人引向了内院。 百花凋零的庭院里,女人静静立在一棵槐树下,素青色绣花曲裾勾勒出她瘦弱的身躯,那纤细的腰如碗口般大,真正的不盈一握,她的侧脸瘦削无肉,隐隐可见骨骼的轮廓,她真是瘦,瘦得如纸片一般,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她吹走。 “夫人。”韩岱轻轻唤道,语气轻柔而怜惜。 韩夫人缓缓转了过来,那张脸是不健康的苍白,唇色淡如雪,下巴尖锐如刀,而那双眼藏着淡淡的愁绪,温婉又悲伤,让人不忍去看。 “夫人怎么出来了?”韩岱扶住她,动作流畅而自然,显然形成了习惯。 “屋里闷。”韩夫人的气息有些弱。 韩岱扶着夫人向屋内走去,路过江玄之身边,歉意地安抚道:“请江御史稍待。” 嘀嘀咕咕的声音从室内传出来,韩夫人了无生趣,不愿看病诊治,韩岱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寻梦耳力佳,听了个大概,小声道:“敢情这韩太守是瞒着夫人将你请来的。” 江玄之长身玉立,言语平和:“或许你是对的,他们很恩爱。” 不多时,韩岱迎了出来,显然他已经说服了自家夫人,殷切地将江玄之请了进去。 室内的光线微暗,一张镂空雕花屏风挡住了众人的视线,而屏风后,韩夫人斜靠在床榻上,若隐若现。 江玄之上前搭脉,手指刚触及那纤细的手腕,便觉一硌,韩夫人的厌食症怕是日子久了,已经是骨瘦如柴了。他细细听了听脉,又端看了她的脸色,见她气若游丝地靠在那里,便没有多言,反而向韩太守问了些日常的问题。 江玄之问:“夫人病了多久了?” 韩岱满面愁容:“夫人已经多年未食荤腥,近来更是连素菜也咽不下去。” 江玄之又问:“夫人可曾受到过刺激?” 韩岱微怔,长长一嘆,断断续续道:“或许,她父母的死……痛失怙恃,一时难免……” 他并无深谈的意向,江玄之也不好追问,但看他惆怅嘆息,便知韩夫人这厌食症是由心病引起。所谓“解铃还须繫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他不知她的心病为何,也不是她的解铃人,自然无法对症下药,但他仍然提笔开了一张调理的药方。 韩岱接过药方,忍不住问道:“这药……有用吗?” 江玄之轻缓道:“夫人若能坚持服用,自然是有用的,但这药主调理,若真要完全医治好,只怕还得夫人自己放开心怀,接纳这人间五味。” 韩岱明白他话中深意,好一阵千恩万谢,这才让顾全送他们离开。 顾全引着他们出府,行至回廊的转弯处,一个粉色碎花着装的女子匆匆走来,她低着头,手中端着托盘,一个不留神与顾全撞个满怀。 女子手中的托盘被迫扬起,连带着盘中的碗飞起,眼看着那碗就要落地,顾全一个弯腰,眼明手快地接住了。女子长长松了口气,满脸的惊惶淡了下去。 寻梦记得这女子,正是宴饮那夜训斥人的粉衣女子。 顾全将那碗放回托盘,呵斥道:“桃红,你老是莽莽撞撞的,冲撞了上卿怎么办?” 桃红立即告罪:“顾管事恕罪,可这是夫人要的东西,若是晚了……” 她说话急切,眼中似有恐慌。 寻梦看她的反应,总觉得怪怪的,一时又分不清哪里怪,一直冷眼旁观的江玄之善解人意道:“左右无事,顾管事莫要过分苛责了。” 顾全闻言,从善如流地让她走了,转头又赔礼道歉:“二位受惊了。” 刚出太守府,寻梦便问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侍女桃红有点奇怪?” 江玄之走在前头,随口问道:“哪里奇怪?” “夫人要的东西,若是晚了……”寻梦品味着那句话,喃喃地分析着,“若是晚了又能如何?夫人还能吃了她不成?夫人那么瘦弱,顶多责备几句罢了,哪里用得着那般恐慌?”
第91页 江玄之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眸光牢牢盯着前面的一家医馆——仁心医馆。他偏头看她,墨色的瞳眸里隐有碧水流光:“或许,你要的答案在这里。” 两人将附近的医馆走了个遍,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打探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山阳郡医馆中的医工大多替太守夫人看诊过,但厌食症毕竟是不治之症,无人能治。太守夫人屡屡听着那些丧气之言,有时心灰意冷,了无生趣,不愿意看诊,有时又情绪激越,暴躁易怒,摔了一室的物件。 那些医工谈起当时的情形,讳莫如深,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诚惶诚恐。不过,刚才韩夫人情绪平静,并无太多波澜,寻梦感嘆道:“没想到太守夫人看似瘦弱无力,竟如此激越。” “压抑久了,难免需要宣洩。”江玄之面目沉静,并无惊讶之色,但他忽然定住了脚步,凝视着不远处。 寻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灰衣长袍的男子环顾左右,悄悄进了医馆。她蓦然一惊,怔怔问道:“那人……是顾管事吗?” 话音刚落,一向稳重的顾全便出了医馆,他手中拎着几包药,行色匆匆。寻梦正想跟上,刚踏出一步,手腕一紧,被江玄之拉住了:“还记得太守府,他接碗的那一幕吗?他武艺不弱,你跟踪他,定会打草惊蛇。” 这时候,若蓝羽在,倒是可以跟上去瞧瞧。 两人走进了那家医馆,江玄之疏离有礼地问道:“敢问掌柜的,刚才那位郎君买了什么药?” 那掌柜的正在分拣草药,闻言瞥了他一眼,想着那人是太守府的顾管事,生怕惹上是非,冷淡回道:“不知道。” 江玄之正要再问,寻梦却一把将环首刀压在桌案上,威逼道:“没见我们一身锦衣华服吗?阻拦官差办事,你是想去牢里住一阵呢?还是嫌命太长了?” “……”江玄之一阵错愕。 那掌柜的被吓得脸色惨白,手中的药抖落在案,结结巴巴道:“他……他买了茯苓……茯神……人参……龙齿……” 寻梦不懂药材,疑惑道:“什么方子?” 江玄之淡淡道:“安神。” 他又问:“他何时开始买这种药的?” “也就……近几日,十天半个月的样子。”那掌柜的被吓老实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天天来,也不知是怎样的重症……” 顾全行事怪异,韩夫人忽悲忽怒,自然引起了江玄之的怀疑,一时将太守府众人查了个遍,当然,他没有遗漏掉卫光,那个气度诡谲的男子。 张相如负责暗查韩夫人和卫光,江玄之和寻梦紧盯太守府,隔三岔五去府上给韩夫人诊脉看病,事无巨细,连熬药这等小事都会过问一番。 而蓝羽奉命跟踪顾全。据他所说,顾全每日都会去西市的杨柳舞坊,不是听曲看舞,也不沾投壶赌局,而是被人引入后院,通常一刻钟便出来。可惜,坊内小厮云集,夜间防守密不透风,他找不到机会闯入。 区区舞坊防守竟如此严密,江玄之决定亲自探一探这杨柳舞坊的虚实,隔日他们踏入了杨柳舞坊。炎朝舞坊大同小异,但杨柳舞坊与长安的流云坊不同,坊内三教九流,赌博气息浓郁,少了些文雅之气。 江玄之和寻梦坐在角落里,状似意兴阑珊地欣赏舞曲。不多时,他的眸光轻轻一瞥,与刚入舞坊的蓝羽一阵交流,蓝羽会意,挤进了人声嘈杂的赌局。 舞坊内,赌徒之间可以随意对博,蓝羽随意一瞥,将一袋五铢钱丢在一人的桌案上:“我与你博一局。”他神情冷冽,话语如冰,俨然像个亡命赌徒。 桌案旁那人顿住,扬眉看向蓝羽,这人竟敢挑衅他?谁不知他是山阳郡一霸呢?既然人家主动找死,他岂能不遂了他的心意? 那人顺熘地掷骰子,却不知蓝羽手指轻弹,一个不知名物件飞快将骰子震飞,而后他袖袍一动,另一枚骰子落到桌案上,这一弹一动间,竟将骰子调了包。 骰子回转落定,蓝羽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冷冷道:“你竟敢作弊?” 那人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枚石质的骰子,十六面的数字竟然相同。身为山阳郡一霸,他常常耍赖,倒从没有作弊过,作弊多费神,哪有耍赖更直接更霸气? 他喃喃道:“不可能……” 蓝羽冷哼,怒道:“走,跟我见官去。” 那人福灵心至地盯向蓝羽:“是你……你存心找茬是吧?” 他狠狠地甩手,却甩不开蓝羽那金箍般的手,恶狠狠朝身旁的跟班道:“给我上。” 那群人一哄而上,蓝羽不得不松开那人的手,可一交手才察觉这些人武艺平平,压根不是他的对手。他隐藏实力,从容与他们过招,故意大动干戈,惊扰坊内的客人。 那些被扰了兴致的客人,有慌乱躲避的,有冷眼旁观的,也有怒起与人扭打的,场面一时无比混乱。 坊内的小厮不得不上前劝架调解,江玄之与寻梦对视一眼,趁乱熘进了后院。一堵墙隔开了两个天地,外间闹哄哄乱成一团,后院却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风拂草木的声音。
第92页 江玄之伫立在院中,观花赏景,闲适从容。 寻梦如松鼠般扒在窗台上,逐一将屋舍内的动静窥个一清二楚。有屋子空空无人,有屋子舞姬在梳妆换衣,而这个屋子…… 门外上了锁,屋内静悄悄的,屏风上挂着一件女子外衫,床榻上隐约躺着一个女子,这女子在睡觉? 忽然,榻上的女子猛然惊坐起,伴随着一声尖叫,扒在窗口的寻梦心脏一缩,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默默顺了顺胸口,仿佛这样便能将那丢了的七魄招回来。 她尚未顺完气,身边一抹寒玉般的清凉笼来,手腕被人拽住,那人低声道:“走。” 寻梦恍恍惚惚地被人拉着,尚未出庭院,便有一群人鱼贯而入,将两人团团围住。人群之后,一个年过四十的墨青衫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二位不请自来,是何道理?岂不知‘擅闯私宅,杀之无罪’的炎律吗?” 见到来人,江玄之神色微顿,缓缓松开寻梦的手腕,朝那人一揖:“在下江玄之,这位是我的随侍,我二人查案而来,误入庭院,还望杨坊主海涵。” “你就是那位名动长安的江御史?”杨政绕着他们踱了两步,眉宇间的不悦淡了些,语气仍不善,“江御史查案,为何查到我杨柳舞坊?” 江玄之也不拐弯抹角:“不瞒杨坊主,我们为华家侍女静霜而来。” 杨政眼神微闪,冷声道:“什么静霜,不曾见过。” “哦?”江玄之步步紧逼,“敢问杨坊主,那屋子锁着何人?” “那屋子……”杨政飞速想着应对之词,转念又恼道,“何人与你何干?” 寻梦听明白了,屋内锁着的人正是静霜,当即喝道:“你言辞闪烁,分明是欲盖弥彰。” “混帐!你们擅闯私宅,还敢咄咄相逼,妄想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吗?”杨政忽然怒了,“来人,将二人给我赶出去。” 寻梦瞠目结舌,猛然想起初入长安之时,江玄之以“忤逆上卿”之罪将她入狱,可眼前这人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如此嚣张,倚仗的是什么? “且慢。”江玄之制止了众人,缓缓吟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杨坊主,可还记得这首《无衣》?” 杨政的面色有一瞬的龟裂,如雷轰电掣般呆住了,瞪着眼半痴半呆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杨坊主,不如借一步说话?” 杨政魂不守舍,一声不吭将人引入室内,而寻梦却被两个小厮挡在了门外。那两个小厮生得高大健壮,双目凶恶,好像那震慑小鬼的判官钟馗,寻梦在门外徘徊,时不时仰着脖子向室内观望。 一炷香后,室门缓缓打开,两人和乐融融,再无半分剑拔弩张。 杨政表情复杂,似是刚经历了一场风暴侵袭,还未从心潮澎湃中回过味儿来,一时又被漫天的喜悦浸染,每一滴血液都在翻滚跳跃,心头思绪万千,百感交集:“贤侄……” 江玄之胸中亦有波澜,但他极善隐藏,端得一脸淡定从容,恭敬地朝他拱手道别:“杨叔留步。” 寻梦听得一愣一楞的,一炷香的时辰,连称呼都变了?她满心好奇,憋了一路,终究是没憋住:“你与杨坊主是亲戚啊?” “算是吧。”江玄之道,“他与我父亲有袍泽之情。” “袍泽之情?”寻梦追问,“你父亲曾上过战场?是将军吗?” 江玄之脚下一顿,又缄默地向前走去。 寻梦明显察觉到一阵低气压,相处日久,她多少有些了解他,这模样显然是不愿谈了。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忽然意识到她竟然会察言观色了?那人教她礼仪,劝她读书,还让她潜移默化地学会了察言观色,接下去又会是什么呢? 两人刚回到驿馆,张相如便将所查的韩夫人履历奉上,江玄之一目十行地带过,修眉微蹙,神色凝重起来,朝张相如道:“长卿,你去……” 忽然,一枚暗器射来,牢牢地钉在樑柱上。 寻梦警觉地沖向门口,但庭院空空,秋风轻卷,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折回室内,却见江玄之取下了暗器上的布帛,眯眼瞧着上面的讯息:长亭一叙,有要事相告。 作者有话要说: 早期的骰子叫茕,茕皆为18面体,其中16面上刻着数字,另在相对的两面刻“骄”和“妻畏”二字。骄指骄棋,亦为枭棋。“妻畏”为骄的反义词,意不利棋步。 第41章 第41章 古亭一叙 长空微暗,古亭林立,道旁落木萧萧,衰草连天。长亭里站着一个灰色麻衣的老者,额前几屡银丝,微微佝偻着腰,显出一丝老态。 寻梦遥遥望向那个老者,心中的那团疑虑越发大了,那是约他们长亭一叙的人?竟是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她瞥了瞥身旁的蓝羽,顿觉江玄之小题大做了。 三人走进长亭,尚未开始交谈,四周草木浮动,一股让人紧张的肃杀气逼来。江玄之侧头一看,数十名黑衣人如鬼魅般拢来,个个紧握环首刀,冷冽如冰,这气势定是高手。
第93页 恰在此时,老者图穷匕见,握着利刃刺向江玄之。 “小心。”寻梦大喝着推开江玄之。 江玄之身形尚未稳住,眼看着那匕首将没入她的身体,他抓着她的手臂狠狠一带,那匕首一偏,划过她的右手臂,而她整个人撞进了他的怀中,一阵晕眩,同时一抹微凉的清香入鼻。 蓝羽拔刀而起,利刃横空,一刀结果了那老者。这一刀如嗜血的信号,激起了黑衣人体内沉寂的杀意,战局一触而发。 黑衣人的目标是江玄之,数柄环首刀出鞘,齐齐向他们攻来。 那刀锋一转,寒光闪闪,寻梦正欲拔刀而上,可右手臂好像脱离了她的掌控,被老者划破的伤口血流如注,酥酥麻麻地痛,好像被抽去了神经,失去了知觉,而她越是强行控制,那手越是颤抖得厉害。 江玄之察觉到她的异常,微微蹙眉,一手拉过她,一手拔出她手中的刀,横刀抵御攻上来的黑衣人。 蓝羽一招秋风扫落叶,那以一敌十的气势震慑住了黑衣人,大声喊道“走!” 江玄之杀出一条道,拉着寻梦跑进了道旁的树林,身后五个黑衣人穷追不捨,身旁那人气息渐弱,身子越来越沉,他沉了沉眸,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放缓了脚步,将她扶坐在一棵树旁,见她唇白如雪,双目微阖,气若游丝,右手臂的衣衫被晕成墨红色花朵,妖艷而刺目,那匕首竟然有毒?当务之急是要迫毒止血,可耳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没有时间处理伤口,迅速取出一个白瓷瓶,餵她吃了解毒丸。 那五个黑衣人终于赶了上来,江玄之提刀站了起来,寒声道:“何必苦苦相逼呢?” 自习武以来,他只伤人,从未杀过人,可今日……他眸光一凌,杀意毕现。 高手过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点仁慈,何况,寻无影的伤不能拖,他必须速战速决。 寻梦撑开眼帘,迷迷糊糊瞧着远处,长风卷落叶,纷纷扬扬,白衣男子刀势如疾风骤雨,变幻莫测,这一场战斗嗜血残酷,梦幻绝美,那人手起刀落,素白的长衫不经意沾了血迹,竟有血迹…… 她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眼缝越缩越小,终于彻底阖上,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寻梦是被痛醒的。梦里,她被一只猛虎追赶,精疲力尽,右手臂冷不丁被它咬住,一阵皮肉撕裂的痛楚从手臂传来,她猛然惊醒了。 四野暮合,弯月当空,空旷的山林清寒而寂静,耳畔似有潺潺水声,这不是她先前昏睡之地。 江玄之坐在他的身侧,一手抓着她的右手臂,一手捏着一块沾了水的布条,轻轻地擦洗着她的伤口,那水沁凉如冰,碰在伤口处凉凉地疼。 而她靠着石壁,手臂上那截染血的衣衫破败不堪,裸露在外的肌肤血迹斑斑,夜风一吹,她不自觉颤了颤:“你……” 一出口才发觉她的声音虚软无力,仿佛病了许久。 江玄之的指腹轻轻触在她的伤口处,抬眸望向她,一双眸子如冷月清辉,蕴含着幽深的光华。 寻梦望进那双浩瀚的眼,只觉周遭万籁俱寂,只余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 忽然,右手臂一阵刺痛,她嘶声尖叫,本能地缩回手,可是—— 江玄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两指狠狠捏着那伤口,暗红色的鲜血一点点溢出来,他的嗓音平静而低沉:“忍一忍,毒血必须挤出来。” 寻梦本就虚弱,不及他的气力,右手臂因失血过多而渐渐麻木,只觉自己仿佛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揉捏,任人宰割。她觉得痛,痛得脱力,痛得失声,痛得麻木不仁,如死鱼般躺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深邃的夜空。 察觉她的气息渐弱,江玄之手指微顿,不敢再使狠劲,好在那血的颜色渐渐红了。他捡起一旁的环首刀,刀尖在衣衫上一划,又扯下一片布条,再将洗净的两株车前草放上去,用刀背捣碎成汁,连布带药裹住她的伤口。 冰凉的触感让寻梦猛然一个激灵,仿佛缺了水的鱼被放生水中,一点点寻回生机,但她仍是虚软疲累,眼睑发酸,眼帘不知不觉又阖上了。 江玄之将布条紧紧缠了三圈,打了个小结,轻轻搁在石壁的高处,这样容易止血。 他静静地望向她,她的脸褪尽了血色,苍白如雪,她的呼吸轻缓如游丝,他的指腹再度压上她的脉,确认她无恙,这才缓缓站了起来。 夜风呼啸,他立于山林之间,素白的衣衫撕裂破败,点点血迹如白雪中盛开的红梅,让他整个人越发冰冷孤绝。是谁要置他于死地?华家案的凶手吗?可那人的背后有如此高手吗? 一声低吟拉回他的思绪,他回首看向寻梦,见她拧着眉,睡得十分不安稳。他俯在她的身前,抬起手看到指尖干涸的血迹,他微微错神,素来爱洁的他竟会忘了洗手? 他低低一嘆,去溪边洗净手上的血污,这才将手背贴上她的额头,修眉微微拧起,竟然有些烫。 他是医者,又身患洁癖之症,处理伤口比旁人细緻,照理不该发热的。他不经意摸到一旁的石壁,恍然察觉这石壁透骨的凉,秋日的夜本就寒凉,她又受伤虚弱,正是容易感染风寒的时候。可惜,方圆几里他都寻遍了,并无避风雨的山洞,只能在此地将就一夜了。
第94页 “冷……”寻梦无意识地轻吟道,那声音竟隐隐有些发颤。 江玄之摸了摸她的手腕,却是灼热而烫人,他的眉越拧越深,犹豫良久,终究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而怀中人仿佛寻到了热源,紧紧地往他怀里缩,他僵了僵,长袖一拂,将她囫囵圈在怀中。 寻梦的手臂酥麻地疼着,但微凉的清香仿佛有安神的效用,让她稳稳噹噹地入了梦,可江玄之睡意全无,举目望着那轮弯月,周遭静得诡异,袖袍下的手握着她纤细的手腕,那平稳和缓的心跳声一声声传入他的心间,仿佛一曲舒缓的催眠曲,催得他缓缓闭上了眼。 但他并没有沉睡,意识残留一丝清明,便这般似睡似醒地浅眠着。 日出东方,天际云霞掩映,阳光暖暖地铺上山林,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喳嬉闹。 寻梦被那叽喳声吵醒,睡眼朦胧地动了动,不自觉地往某人怀里缩去,恍然闻到一股微凉的清香,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醒了?” 这一声宛如巨石砸进湖面,激起千层水波,又似苍穹雷声霹雳,震得人心发颤,她如烟花般轰然炸起,手臂一阵撕裂般的拉扯,她吃痛地托着手臂,惊道:“你……我……我们……” 她支吾了半晌,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脑中却大致串起昨夜种种,一张苍白的脸覆上一片氤氲的绯红。 “莫要乱动,你的伤口好不容易止了血。”江玄之面色平静,轻轻地揉着肩膀。 他早就醒了,奈何端坐一夜,半个身子被压得血液凝滞,僵僵麻麻地动不了,又不忍吵醒那沉睡的伤患,这才一等再等,等到天光大盛,等到那人乍然而起。 他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前,一言不发地抬起手。寻梦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却怔怔地没有躲开他,那微凉的手背触上了她的温热的前额,只听他轻声道:“还好,不烫了。” 他蹲在溪边掬水净了脸,将剩下的两株车前草洗净了,见她整个人丢了魂似的站在那里,朝她喊道:“过来。” 寻梦呆了呆,依言坐在他的身旁,江玄之拆下昨夜的布条,用溪水洗了洗她的伤口,将剩下的药捣碎了重新替她包扎起来,他动作轻缓,斟酌道:“昨夜……” 寻梦浑身一绷,感受到手臂的布条一顿,立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故作轻松道:“都忘了吧……”孤男寡女莫名其妙在山里过了一宿,真是无比尴尬的一件事。 江玄之又是一顿,缓缓将布条扎好,淡漠而平静道:“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如何忘了?” 她的心口猛然一撞,反问道:“发生什么了?” 话一出口,顿觉怪怪的,昨夜的事不是一目了然吗?她重伤昏睡,江玄之抱着她睡了一夜…… 江玄之将双手浸在冰凉的溪水中,任那指尖的药汁随流水而去,他凝视着溪底的细砂,声音清冷而笃定:“我可以娶你为妻。” “……”寻梦宛如五雷轰顶,脑袋嗡嗡作响,“你说什么?” 江玄之甩了甩手上的水渍,一双幽深的眼眸牢牢锁住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若你愿意,我可以娶你为妻。” 寻梦的心口猛然悸动着,连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但她已不是初入长安那个莽撞懵懂的少女,她学会的察言观色,也学会了冷静思考。 他为何突然对她说这种话? 炎朝虽说男尊女卑,但社会风气相对开放,女子可以抛头露面,读书识礼,甚至改嫁之事也常有。他们孤男寡女在山里过了一夜,虽说名声不好,但清者自清,并非一定要成婚。 而江玄之熟读古籍,修身正德,知礼守礼,行的是君子之风,数年的修养让他无法轻松揭过此事。 想通了这一层,她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平静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昨夜之事虽不合礼法,但你我心怀坦荡,应当无所畏惧。再者,我现在是御前卫士寻无影,翩翩少年,有何忌讳?” 她一番慷慨陈词,江玄之却微微一怔,似乎大致明白她心中所想,也不愿徒增彼此尴尬,便揭过话题:“寻无影……这不是你的名吧?” “恩。”寻梦沉吟片刻,松了口,“我叫寻梦。” 江玄之未料到她会如此坦白,又是微微一愣,转眸遥望东方:“我们朝东而行,入了山阳郡便是西市了。” 寻梦点点头,忽然想起蓝羽,问道:“蓝羽,他无碍吧?” 江玄之淡淡道:“我也不知,但脱身总归是可以的。” 寻梦向前迈了一步,忽觉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栽倒在某人的臂弯里。待眼前恢复清明,她尴尬地笑了笑:“我这是……饿晕了吗?” 江玄之摸着她的脉:“失血过多的后遗症。不过,你本就气血不足,回到长安让妙晗给你瞧瞧。” 上次华家别院,他便探知她气血不足,不过这种病多为女子病,让崔妙晗诊治为好。 他遥望着远处,平静地分析道:“从此处回山阳郡约莫要走半个时辰,以你现在的状态,怕是没有那个体力。”
第95页 他回眸看着她,眼含徵询,“你若是不介意,不如我背你?” 她沉默着,似在犹豫。 他的眼底含了一抹戏虐的笑意:“既然心怀坦荡,想来不拘小节吧?” 寻梦经不住他的激将,扬眉回道:“蹲下。” 山林如画,溪涧潺潺,他背着她徐徐而行,只觉背上的她柔软而轻盈,而她趴在他的背上,只觉那微凉的清香让她安定而沉醉。 第42章 第42章 顾氏兄妹 寻梦与江玄之没有回驿馆,入了山阳郡便进了西市的杨柳舞坊。杨政见两人衣衫破败,狼狈不堪,掩不住满目的震惊,但一句话没说,镇定地将他们引入了后院。 沐浴更衣后,寻梦坐在桌案前用膳,她右手的伤口重新包扎过,用绷带悬吊在颈部,一动也动不了,只能左手执筷,生涩笨拙地夹着一块鸡腿。可惜筷子老打滑,反覆几次她的耐心磨尽,用力往上一拱,那鸡腿好像长了翅膀,飞出老远,最终掉在地上。 寻梦置气地放下了筷子,见左右无人,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拇指去夹鸡肉。忽然听到一声咳嗽,她立马缩回了手,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 江玄之写完信件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坐到她的身前,盛了一碗鸡汤放在她的面前:“鸡汤滋补养血,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寻梦心虚地不敢看他,埋头喝汤。 “需要找个侍女陪你用膳吗?”他淡淡地问。 寻梦一口汤凝在喉间,差点被呛到,咬着汤勺茫然地望着他。 江玄之看着那盘被她搅得横七竖八的鸡肉,隐晦地说道:“用手抓食物并不是一个好习惯,不要因一时不适而放任自己。” 寻梦确实喜欢徒手啃食物,尤其鸡腿鸭腿那种大块肉,但入了宫便渐渐将那习惯改了,若非右手受伤,笨拙的左手夹不起菜,她也不会陋习复发,便解释道:“我那不是右手不便嘛。” “所以,我问你需要侍女吗?” 寻梦的脑中立即冒出一副妇人餵幼童用膳的温馨画面,可画风一转,那幼童瞬间变成了她这个巨童。她顿觉一阵恶寒,断然拒绝道:“不需要,我自己可以。” 江玄之抬眸扫了她一眼,仿佛看见了她脑中的画面,不禁莞尔一笑。 “啊!”院外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紧接着一阵喧闹声。 “贤侄——”杨政火急火燎地走进来,“你懂医术,赶紧替我医治个人。” 他见江玄之娴熟地替寻梦把脉、包扎伤口、开药方,便知他定然懂医术。 江玄之不慌不忙地问道:“那位锁在后院的姑子?” 杨政连声说是。 江玄之惊世骇俗道:“打晕了。” 杨政:“……” 寻梦:“……” 江玄之见两人惊愕失色的模样,缓缓说道:“她情绪如此激动,我如何替她诊脉?” 杨政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转身出去就将人打晕了。 屋内光线昏暗,气流凝滞,江玄之命人将窗户都打开了。他一边诊脉一边说道:“脉象缓而时止,止有定数,应为痹症或惊恐所致。” 杨政急道:“可有法子治?” 安神药固然可解一时之危,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寻梦静立在旁,见此情节,不免腹诽道:江玄之真是不易,堂堂御史大夫上卿之尊,一朝到了山阳郡,不仅要查案,还要兼做医工,果真是力所能及,能者多劳。 江玄之沉吟着开口:“倒也不是没法子。只不过,这种受惊之症多以亲朋好友陪伴开导为主,药物为辅助,这开导陪伴之人……我无能为力,你……可以吗?” 杨政踌躇着,他显然也是不合适的。 “我可以。”顾全背光站在门口,手中拎着一包药。 “你?”江玄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能猜想一二,冷笑道,“据我所知,这榻上的女子名叫静霜,乃是华家的侍女,也是华家案的唯一幸存者,而你这太守府的管事,与她又有何干系?” 杨政迷糊了,江玄之明明知晓他们的关系,为何故意激他? 顾全紧紧捏住手中的药,好一番挣扎,费尽浑身气力,道:“她不叫静霜,她叫顾鸾。而我……是她的兄长。” 寻梦瞠目结舌,原来,顾全和静霜是兄妹。 江玄之似是早料到这个结果,平静道:“既然如此,有些事,你也该亲口告诉我了。” 正值午后,外间阳光炫目,室内三人围坐。唯一的伤患寻梦本不该在此,却死皮赖脸地不肯走,她实在是好奇顾全的秘密往事。 江玄之凤眸微眯,终是由着她,左右与案子相关,待着便待着了。 顾全一脸踌躇,戒备地望着江玄之,似在做最后的权衡与挣扎。 江玄之目光柔和,不在意地笑笑:“你若实在不愿开口,我也不勉强,你妹妹顾鸾,我依然会尽力救治。” 这一招以退为进着实厉害,顾全长嘘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十五年前,我父亲卸甲归田,带着母亲与我们兄妹回乡,谁知时运不济,遇到了盗匪。” “解甲归田?你父亲是将军?”寻梦对将士尤其感兴趣,忍不住打探。
第96页 顾全意外被人打断,微微一顿,看向身旁的杨政,收到他默许的表情,才道:“我父亲是杨叔手下的校尉。” 寻梦惊道:“啊?那杨叔……”定是将军吧? “先听顾管事说完。”江玄之凉凉地打断她,见她撇了撇嘴不争辩,这才转眸看向顾全,“继续。” 顾全继续说下去。 那时,天下初定,盗匪流寇四处横行。顾全的父亲顾勇曾征战沙场,有一身的好武艺,在顾全的配合下,与那群匪徒打得不可开交。然而,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架不住他们人多,所带的财物最终被抢劫一空。 所谓破财免灾,顾勇年轻力壮,并没有一蹶不振,可惜祸不单行,回乡途中他好心救人,却意外染上了瘟疫,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故去了。 顾母一介弱质女流,独自带着他们兄妹回乡,每日里为生计所迫,勉强过了三年。 那年冬天,顾母带着五岁的顾鸾上街,一不留神将人弄丢了。她与顾全穿梭于阡陌街道,整整三日不眠不休,却始终无法找到她。他们终于面对现实,顾鸾丢了。 顾母内疚不已,郁郁寡欢,没熬过一年便病逝了。临终前,她将顾全叫到跟前,抓着他的手殷殷嘱咐,让他务必找到妹妹顾鸾。 顾全安葬了母亲,踏上了为期十余年的寻妹之路。可惜,人海茫茫,他始终不曾见到顾鸾的踪影。 一年前,顾全途径山阳郡,偶遇韩太守,两人相谈甚欢。 韩太守知其难处,鼎力助他寻妹,可惜寻人榜文换了一批又一批,仍是毫无音讯。顾全沮丧,欲往他乡,韩太守一再挽留,而顾全感念他的恩情,便暂做了太守府的管事。 上个月,鲁侯回乡途径山阳郡,韩太守亲自相迎,顾全陪在左右。席间,顾全意外见到了一个侍女,她的脖颈处有一块燕形的小胎记,与记忆里顾鸾脖间的胎记相同。他震惊得难以言表,但碍于人多眼杂,并没有贸然与她相认,而是旁敲侧击探听了她的名字,她叫静霜。 往事如殇,顾全的情绪有些波动,端起身前的茶喝了一口:“当夜,我兴奋得难以入眠,却意外得知有人要杀鲁侯一行人。我担心顾鸾的安危,换了一身夜行衣潜入华家别院,可惜我还是去晚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述说:“我刚潜入院中,杀声四起,所幸我穿的夜行衣掩护了我,没有人质疑我的身份。上天垂怜,我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顾鸾。当时,她被满院的杀戮吓得魂飞魄散,我当机立断打晕了她。待人散尽,我才悄悄将她送来此地。” 至此,顾全的回忆结束了,室内陷入一阵寂静。 杨政率先打破寂静,感慨道:“哎,若是我知晓你们如此困苦,也不会……” 寻梦也是一阵唏嘘,顾氏兄妹竟然失散了十几年,真是命运弄人。 江玄之是四人中最冷静的,从头到尾神色未变,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除了你,当时院中有多少黑衣人?” 顾全想了想:“我当时心焦,未曾在意,不过估摸着有六七人。” 江玄之淡淡道:“明日,我在四方茶馆宴请山阳郡众官吏,烦劳顾管事请太守夫人前往。” 顾全脸色微变:“夫人她身体虚弱,怕是……” 江玄之直直地盯着他,灼灼的双目带着探究的韵味,愣叫顾全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他轻轻一笑,宽慰道:“不碍的,厌食症也好,受惊症也罢,暂且伤不着性命。” 天色渐暗,寻梦目送顾全离去,转身问道:“你为何不多问问,他似乎知晓华家案的幕后黑手。” “还需要问吗?欲盖弥彰。”江玄之似笑非笑道,顾全此人倒是重情义,可惜他不够聪明。 一语惊醒梦中人,寻梦惊道:“你是说……啊……” 乐极生悲,她激动地碰到了右手臂的伤口,暗暗抽了一口凉气。 江玄之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没见过你这么不安分的伤患。” 寻梦不以为意,撇了撇嘴,贫道:“所以,今日让您江大御史开开眼呀。” 她顶着一副欠教训的顽劣相,江玄之忍不住就想教训她,却见杨政去而复返,提着酒壶子走进来:“贤侄,陪我喝一杯。” 江玄之卡在喉间的话生生压了回去,与杨政一道坐在矮桌前。寻梦对饮酒兴致索然,一转身就熘出去了。 杨政一句话未说,自斟自饮灌了三杯酒,当他端起第四杯,江玄之那只白皙而修长的手压住了他的手臂,笑道:“杨叔,您这是借酒消愁吗?” 杨政与他对视一眼,轻嘆:“好好的卸甲归田,竟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他心中郁郁,仰头饮尽杯中酒,只觉这酒无比辛辣,刺激着他的舌尖,回味却是绵长的苦涩。 江玄之明白他的心境,顾家的遭遇确实令人惋惜,他神色淡淡:“事已至此,杨叔莫要过度伤怀了。” 杨政又倒满一杯,一饮而尽:“你父亲……也是天意弄人。” 江玄之瞳孔微缩,双目如两道幽寒的冰凌,凝固了天地万物,而他那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阻断了胸中一腔激越。纵有千言万语,终是不能说,无处说。
第97页 “谁知道前陈竟有那般鱼死网破的决心。”杨政饮得极快,每说一句话喝一杯酒,仿佛真要一醉解千愁,“我原以为你也……幸好嫂子捨命护住了你,可嫂子……” 他醉眼朦胧,自言自语,说到痛处便饮尽杯中酒。 火海中的那一幕浮上心头,江玄之仰头喝了第一杯酒。 杨政醉醺醺地趴在桌案上,喃喃叫着:“萧大哥……” 江玄之胸口一窒,顿觉室内闷得透不过气。他起身推开了窗,凉风四处穿梭着,枯叶在空中战慄,衰草在角落里折服,而那暗沉的黑夜,如天神织就的一张巨网,将天地间的一切吞噬,无处遁逃。 第43章 第43章 水落石出 十月初九,秋风萧瑟,微雨横斜,天气越发寒凉了。 四方茶馆对外宣称歇业一日,馆内却集聚了山阳郡十数官吏,江御史的宴请是莫大的荣幸,众人无不应约而来。 冯武不知江玄之的用意,但一听是四方茶馆,想到那心心念念的说书人,一夜辗转难眠,隔日一早便兴沖沖地赶来了,让人不得不嘆一声“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寻梦和江玄之在门口收伞,一抬头便看见了微雨中走来的两人——韩岱和卫光。 韩岱一身浅灰色曲裾长衫,向他们点头示意,举手投足俱是岁月沉淀出的雅士气质,但他的脸色不大好,眼角暗藏一丝疲惫。卫光一身青色刺绣曲裾,眼眸微眯,唇角噙着高深莫测的笑意:“真是期待啊。” 江玄之冷冷睇了他一眼,转身走了进去,寻梦瞅着他脸颊的梨涡,莫名不舒服,赶紧跟了进去。 茶馆内被布置一新,雅座之间的插屏都已被撤去,桌案呈弧形摆在中央,而弧形的开口处便是说书的小高台,一身素色麻衣的陈婉早已静候在那里。而张相如身为茶馆布置者,已经忙碌了一个早晨,此刻正在一旁喝水。 江玄之站在那里不动,众人也不敢动作,冯武急不可耐道:“江御史,人都到了,赶紧入座吧?” “还有人未到。”他话音刚落,只见门口走进来两人。 前面那人一身金色云纹曲裾华裳,头戴远游冠,行走之姿懒散风流,眉目艷丽夺人,身后那人一身素白色袍服,神情冷冽,端得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正是多日未见的刘晞和华昌。 众官吏见到两人,俱是惊讶之色,唯独江玄之面色淡定,瞭然于胸,人是他请来的。 鲁国位于山阳郡的东面,快马加鞭一日便可往返,不过,他重点请的是刘晞这个见证人,倒没想到身在丧期的华昌会来,看来华家案始终牵动着他的神思。 众人一一见礼,刘晞瞥见寻梦那悬挂着的手臂,状若不经意道:“脚伤刚好,手臂又受伤了?你今年莫不是流年不利?”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寻梦伤了右手,近来诸多不便,憋了一肚子的烦闷无处发泄,听闻此言又添了一分郁结,撇了撇嘴没回应。 刘晞见她面色郁郁,也不多纠缠,正欲入座,发现众人的目光聚向门口。 那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身穿深棕色刺绣曲裾,腰身细若蒲柳,经不起风雨侵袭,乌发挽成堕马髻,面颊无半点赘肉,仿佛一张面皮严丝合缝地贴着骨头,那样的姿容让人无心分辨美丑,只觉得瘦,瘦骨嶙峋。 她瘦弱得经不起风雨,身子的大半重量都靠着身旁的粉衣侍女,饶是如此,她仍有些气喘吁吁。而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稳重的灰衣男子——太守府管事顾全。 众官吏大多见过顾全,一时纷纷揣测起那女人的身份,但韩太守一声惊呼断绝了他们的猜测。 “夫人——”韩岱震惊之余,匆匆上前扶住了她,“你怎么过来了?” 余光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顾全,暗含不悦与责备,而顾全默默低下了头。 顾全虽应了江御史,但并不想勉强夫人,可当他转述了江御史之意,夫人却一口应承,仿佛暗藏了破釜沉舟般的勇气,坚持要来。 韩岱满脸担忧,韩夫人沖他温柔一笑,那张尖腮无肉的小脸看起来竟有几分温婉的美。她也不顾及众人惊愕之色,只朝江玄之点头示意:“江御史。” 江玄之友善地回了一礼:“夫人请坐。” 众人各自落座,台上的陈婉清了清嗓音,开始说故事:“话说,十年前华家主事当朝左相要建别院,相士千挑万选择了鲁城南部一块宝地。那地方依山傍水,阡陌纵横,风水天成,华家主事甚是满意,当即拍案定了。” 众官吏恍然嗅出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这江御史的宴怕是别有深意,个个端坐着凝神细听。 华昌黑着一张脸,唇瓣抿成一条线,华家建别院之事当初似乎闹出些动静,但他那时尚幼,并不知其中内情,如今听来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陈婉明朗之声在继续:“那宝地原有数十户人家,知足仁善,邻里和睦,世代过着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听闻自家的田舍要被华家徵用,那是一万个不同意。华家财力雄厚,不仅允诺钱财补偿,还愿聘他们为华家农户。其中几户人家终被钱财所诱,签下了契约,但更多的人家还是不愿,不愿放弃祖祖辈辈留下的基业,不愿离开那里的明秀山水,更不愿堕身为华家奴户。”
第98页 江玄之一直目视虚空,从未看向台上的陈婉,听到此处,他抬眸扫向众人。刘晞懒散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听着,众官吏也大多沉浸在故事里,而华昌面色发沉,压抑着心中的不悦,韩夫人神态平静,脸色略微苍白。 他默默收回神思,敏锐察觉到身旁一道探究的目光,偏头望去却对上了寻梦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他凤眸微眯,想从她眼中读出一些讯息,却发现她只是在笑,单纯的笑,笑望着他。 寻梦这一笑确实毫无杂质,她其实一直在看陈婉,只是这个角度不经意就会看到江玄之,起初她察觉他在分神看旁人,有一丝疑惑与探究,但当他转眸回望她,她便只剩那一个纯粹无暇的笑了。 一剎那的对视,一个眉目淡淡,一个嫣然而笑,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不同,陈婉微怔,故作口渴地端起茶杯,卫光笑意深深,那诡谲的气息让人莫名胆颤。 陈婉喝完茶,平复心底的波澜,继续道:“其中有一户齐姓人家,在当地颇有声望,虽不领村长之职,却行村长之责。齐家家主性情执拗顽固,断然拒绝了华家徵用田舍的请求,态度强硬,毫无回旋余地。他这一表态,犹豫的人家纷纷效仿,一时如铁桶般难以攻破。然而,华家世代经商,华左相一代开国功勋,又有华皇后坐镇后宫,岂是那般容易抵抗的?” “岂有此理!”华昌终究憋不住,拍案怒起,冷冷盯着台上的陈婉,“你一个小小的说书人,谁给你的胆子妄论左相与皇后?” 陈婉并不惧他,挺直嵴背正欲反驳,冯武先跳出来维护她:“华郎君何必动怒?说书而已。” “宴无好宴,不听也罢。”华昌此行冲着华家案而来,可这说书人东拉西扯,还不知会扯出怎样的不堪往事,让他直觉不想听。他压着怒气往茶馆外走去,可还未走出门,蓝羽领着一群将士涌过来,瞬间将茶馆围个水泄不通。 江玄之姿态从容,神色冷淡:“既然来了,不妨听完再走。” “江玄之!”华昌恨得咬牙切齿,袖袍下的手紧紧捏成拳头,但尚存一丝理智,眼含询问地看向刘晞,“六殿下……” 刘晞懒懒地坐在那里,嘴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竟然还布了兵力?江御史心思缜密,非常人所及。华郎君,形势比人强,还不坐下?” 江玄之默然不语,他此行虽是轻车简行,但陛下暗中赐了他两块虎符和诏书,让他可以调用两郡的兵力,而山阳郡便是其一。 华昌被逼无奈,愤然地坐了回去。 陈婉正了正仪容,又接着往下说:“齐家家主软硬不吃,华家人怒从心头起,与当地县长密谋,企图将谋反的罪名扣在齐家头上。那县长胆小怕事又趋炎附势,不敢违逆华家之命。当夜,他以重金买通了齐家的小厮,在其指引下偷偷将数千刀枪剑戟藏在齐家田地里,可怜那田间吠叫的黄狗,没吠两声便被灭了口。” 陈婉喝了口茶继续道:“隔日,那县长领着一队官差,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往齐家田间,装模做样地搜出那些造反的武器,齐家众人立时被逮捕至县衙。审案之时,那被买通的小厮好一通胡乱作证,人证物证俱全,齐家的谋反罪便被坐实了。” 故事越来越明晰,众人越发沉浸其中,当然华昌是没好脸色了。 “齐家获罪,旁的农户深刻意识到华家的权势,蚍蜉岂能撼树,胳膊怎扭得过大腿?纷纷服软签了契约。而齐家的谋反罪乃是大罪,无需等到秋后,县长恐夜长梦多,草草将齐家众人押上了断头台。那日,风雨如晦,鸡鸣狗吠,刽子手手起刀落,刑场尸身遍地,血流成河……” “够了!”沉稳而冷冽的吼叫声震住了众人,茶馆内死一般的寂静。 韩夫人面色惨白,趴在案前干呕,韩岱抚摸着她的背,替她顺着气,眼含痛惜,疲惫地重复道:“够了,别再说了。” 江玄之冷淡的语气近乎无情:“或许,接下去的故事,韩夫人来说更为妥帖。” 韩岱正欲发作,韩夫人拉住了他,好不容易止住了不适,这才缓缓抬起头,眸光盈盈闪动着水花,唇角勾起冰冷凄绝的笑,她抚着胸口,柔弱而平静道:“谁也不曾想到齐家竟有漏网之鱼。齐家小女齐素从小体弱,每年都会去清幽的山中小住,可那次回来却惊闻噩耗。齐素跑到县衙伸冤,县长心虚惶恐,暗地里使诈毒害了她,又将她丢到乱葬岗。许是含冤在身,命不该绝,齐素竟将那些毒物通通呕了出来。” 说及此处,她的胸口又泛起噁心,忍着不适说道:“齐素死里逃生,偶遇一生挚爱。” 她的目光温柔缱绻,深深凝视着身旁的韩岱:“也曾想过遗忘那些噩梦般的往昔,重新开始,可那时时发作的厌食症一次次提醒她,此等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绝不能忘。” 她的眼中覆上了浓浓的恨意,斩钉截铁,视死如归道:“江御史,你如此大费周折,不就是想要给华家一个交待吗?不必再折腾了,我认罪。我心怀仇恨,雇凶杀人,血洗华家,所有的罪孽我都认了。” “夫人!”韩岱急急地阻止她。 案情水落石出,本该大快人心,可茶馆内的气息异常凝重,众人仿佛尚未从那段往事中回过神来,饶是华昌也不免心弦微动,易地而处,只怕他会更疯魔。
第99页 江玄之的眸深沉如渊,凉凉道:“夫人是如何僱佣杀手的?” 韩夫人有理有据道:“山阳郡盗贼中不乏武艺高强者,若有心,岂会雇不到呢?我身体弱,这些事自然不需要亲自去做,派个侍女代我前往便是了。” “山阳郡盗贼中确实不乏武艺高强者,但能杀死鲁侯的却并没有。夫人身体虚弱,从不出府,你身边的侍女也很少出府,便是出去也多不会超过两刻钟,而从太守府到郡外去寻盗贼,往返一趟,快马加鞭也至少需要半个时辰。”江玄之犀利道。 韩夫人沉默。 江玄之慢悠悠道:“据我所知,齐家乃是积善之家,曾收养过一个少年。那少年身患癔症,自小被家人抛弃,苟活于世,一朝被齐家捡回去,免受颠沛流离之苦,自然感恩戴德。齐家待他确是真诚,不惜出钱让他去长安谋职,更将家中小女许配给他。我说的对吗?韩太守。” 他话锋一转,冷冽无情,众人一时震惊,而韩岱震惊过后,竟是认命般的颓然,但他仍然没有开口。 江玄之继续道:“那少年不负众望,一入长安便有幸得到宋右相的赏识,一年后便填了山阳郡守的空缺。你与齐素相逢,得知那段往事,痛恨华家和那县长,那县长浑噩度日,谄媚上官,并无建树,你轻而易举便处置了他,但是华左相独沐圣宠,权势滔天,你只能徐徐图之。” “华左相常年待在长安,几年回鲁地一次,你一直寻不到机会。此次,他被封鲁侯,回到封地养老,你深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你早早联繫好杀手,只待人一到,便将他们屠杀殆尽。” “不,是我,是我雇凶杀人。”韩夫人气息微弱,说话掷地有声。 “夫人。”韩岱见她如此,满脸的痛苦之色,又平静地望着江玄之,“江御史的推论很精彩,但有一点不对,我曾经有过机会除去华廷,但我的理智让我一度放弃了。我年少漂泊,好不容易重新有了家,心安定了,竟被人一手摧毁,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痛苦,旁人或许无法明白。” 他默默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沧桑得近乎绝望的口吻道:“其实,我与夫人都曾想过释怀,重新开始,但人心有多难操控,有些事不是你想忘便能忘了。你越是压抑越是痛苦,那种恨好像从骨髓里长出来,让你夜夜难眠。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的癔症越发严重了,时常出现幻觉,我想我终究该给那段仇恨一个了断。” 江玄之低嘆:“华廷有错,那些侍女又何辜?” “何辜?”韩岱飘渺地笑了,“齐家何辜?幼子何辜?谁会在意呢?或许……错在沾了华字,不毁灭,不疯魔,我无法释怀。” “那夜,是你派刺客杀我?”一直冷眼旁观的华昌忽然反问道。 韩岱冷冷盯了他一眼,又怜惜地望向韩夫人:“天道不公,华家终留一丝血脉,而齐家……” “兄长……”齐素自小便唤他兄长,但自从齐家灭门,她再不曾如此叫过他,仿佛刻意去隐藏,如今忽然这般叫出口,让韩岱的身躯微微一僵。 江玄之听出了事情的端倪,想来便是华家别院那夜,华昌曾遭人行刺,但他年轻力强,武功又不逊于华廷,加之当夜卫士众多,韩岱派出的杀手未能得手。华昌素来与他不和,这等事自然不会相告,是以他并不知晓。 韩岱供认不讳,暂时被收押至牢里,至于案件的细枝末节,自有相应官吏去问讯记录。此案涉及鲁侯,牵涉一郡太守,陛下想来会亲自过问一二。 案情大白,华昌身为人子,却并无一丝快意,他满身戾气,心肠狠辣,却也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因果循环的道理他懂,一时心情复杂。他尚在三个月的守孝期,便向刘晞告辞回鲁国了。 刘晞倒是并未受影响,诸如此类的案件他听闻不少,转身便约寻梦上街游逛,见她兴致缺缺地婉拒,默默瞅了瞅她的手臂,没有多加纠缠,领着两个卫士自己走了。 卫光笑盈盈走了,冯武自去纠缠陈婉,江玄之淡淡朝寻梦道:“走吧。” 寻梦胸中闷得厉害,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很多案件的真相都让人这般无奈?” “你是为何人难受呢?齐家吗?”江玄之挑眉反问。 寻梦默默点头:“积善之家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让人惋惜。” “厚此薄彼。”江玄之淡淡道,“齐家令人惋惜,华家那些枉死的侍女,何尝不令人惋惜呢?真正有罪的只是华廷而已,韩岱终是偏激了。” “韩太守……也挺可怜的。” 江玄之沉吟道:“韩岱确实让人同情,但剑走偏锋并不可取。他身为一郡太守,罔顾律法,背负数十条人命,终究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44章 第44章 暗夜相谈 昏暗的牢房里,灯火幽明,韩岱倚墙根而坐,茫然地望着头顶那一方天地。外间传来一阵舒缓的脚步声,他漠然望向那扇缓缓开启的牢门,那人一身显眼的白衣让幽暗的牢房都亮了起来。 他平静而冷淡道:“素闻江御史爱洁,竟然会纡尊降贵来这骯脏晦气的牢房。”
第100页 江玄之拎着食盒走进去,立即有狱吏在牢中摆了矮桌和软垫,他将食盒置于桌案上,跪坐在软垫上,清冷道:“这东西,你或许用得上。” 韩岱将信将疑地打开了食盒,里面不是膳食美酒,而是一碗棕色的汤水,这熟悉的气味让他霎时明白了,这是安神药。他眯眼瞧他,问出了他百思不解的疑惑:“你如何知晓我身患癔症?” 江玄之淡淡解释道:“顾管事的妹妹受惊过度,需以安神药入眠,但顾管事每日所购的安神药却过量了。他身体康健,精神抖擞,并无睡眠之忧,那药显然是替旁人买的。起初,我以为夫人偶有激越,需要这种药物,所以我藉故翻看了她的药渣,里面确实有安神药材,但与顾管事买的不同。” “所以,你就怀疑是我?” 江玄之定定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事有凑巧。我偶遇替你打理衣衫的侍女,言谈之间,她无意中透露你每日晨间沐浴,而所换的衣衫需过薰香。这种习惯若换作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我倒是不会奇怪,可换成你……我自然生疑了。” “天意。”韩岱轻嘆,“我每夜喝安神药,恐身上留下药味,便格外谨慎小心,偏偏应了那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真是多此一举啊。” 江玄之静静望着他,一双墨眸散发着幽幽的光,回忆道:“两年前,我还是刚入朝的博士,虽得陛下偏宠,却并无建树,而你已是一郡太守,将山阳郡治理得仅仅有条,时评天下第一。那时匆匆一瞥,我面上冷淡孤傲,心里对你却极是敬佩的,有朝一日如你那般,也该无憾了。可今时今日……你可曾后悔?” 韩岱微怔,默默摇了摇头,苦涩道:“夫人……她活不过今冬了。” 江玄之沉默不语,他替韩夫人诊过脉,隐有油尽灯枯的趋势,但身为医者,他不能说那种决绝的话,而是温言宽慰,毕竟世间曾有奇蹟,有时候心怀希望总是好的。 他淡淡道:“你是为了她,才如此义无反顾的?” 韩岱凄凉一笑:“事已至此,江御史何必问那些无关痛痒的缘由呢?夫人于我而言,是故交,更是挚爱,那段往昔成就了她在我心中的无可替代。而我犯下如此罪孽,是心结所致,与她无关。” 他坦诚得无可挑剔,江玄之却转开了话题:“我有一事不明,你的杀手从何处雇来?” 韩岱一怔,缄默不语。 “不能说吗?”江玄之的声音清雅悦耳,出口的话却带着微寒的凉意,“韩太守当真以为自己是执刀人吗?抑或,成了旁人手中的刀,却还不自知呢?” 韩岱瞳孔一缩,好像被人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了脚,原来竟是旁人手中刀吗?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豁然一笑:“走到今日这步田地,是我咎由自取,与旁人何干?” 他言语中是坦然的维护,江玄之知他有所顾忌,倒没有强人所难,整了整衣衫站起来,淡淡道:“你我再无相见之期,韩太守好自为之吧。” 那抹白衣即将踏出牢门,韩岱忽然叫住了他:“江御史,易地而处,你也会如我这般吗?” 江玄之脚步微顿,轻飘飘的话从牢门穿透进来,久久回荡在这方天地。 他说,不会。 夜阑人静,长街的道上残留着雨后的湿意,江玄之独自一人缓缓而行,忽觉四周袭来肃杀之气,他停住了脚,又觉那股气息淡去了。他不动声色走了两步,豁然转身,遥见夜幕里站着一个人。 他仍穿着白日里那件青色刺绣曲裾,两颊梨涡浅浅,笑着走向他:“真巧啊,江御史也来赏月吗?” 江玄之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无星亦无月,嗤笑:“赏月?卫长史莫不是有梦行症?” “江御史岂能与旁人一般肤浅呢?”卫光笑盈盈道,“天上不见月,还有一轮心中月。” 江玄之没闲心与他论道,敷衍道:“既如此,卫长史便慢慢赏吧,恕我不奉陪了。” 他转身就要走,卫光引诱道:“江御史不想知道韩太守所雇的杀手从何而来吗?” 江玄之缓缓转过身,定定地望着那眉眼含笑的男子,那样轻松,那样放肆,那样有恃无恐,他那双凤眸不由眯起,冷冷道:“你这是投案自首了?” 卫光端得一脸疑惑:“江御史这话是何意?我怎么不明白呢?” 江玄之无心与他周旋,沉声道:“当初,韩夫人中毒被弃乱葬岗,并非自行呕出毒物,而是你救了她,而后,你还助她与韩太守重逢,所以,他们对你信任有加,毫不设防。你步步为营,引韩太守癔症频发,让他深陷幻觉,恨意难消,终致下定决心痛下杀手。” 卫光恣意轻笑,那笑声在寂静的长街上格外清晰:“江御史的推论真是精彩。” 江玄之冷眼看着他脸上那诡谲的笑,继续道:“华家别院那些杀手,微山偷袭蓝羽的高手,长亭刺杀我的黑衣人……都是你的人。” 卫光不再拐弯抹角,毫不忌讳道:“就算你的推论有理,但你没有证据,不是吗?” “华廷是你亲手杀的吧?”江玄之缓缓道,“他死时双目圆睁,想来是不敢相信,与他合谋多年的人竟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第101页 他的眸光如毒蛇般阴冷,脸上却是肆无忌惮的笑容:“他早该死了。若非他还有利用价值,我岂会留他这么多年?” 他供认不讳,江玄之心底那根弦微微松了,但诸多疑惑尚未解开,比如卫光为何与华廷合谋铸币?他为何设这么大的局杀华廷?他背后那些高手从何而来?他到底是何身份?他琢磨着他的话,那句“早该死了”是什么意思?他们之间有仇怨? “你一定在想着,如何将我绳之以法吧?”卫光望着江玄之,从容道,“你抓不住我的。莫说我行事缜密不留痕迹,便是你真找到了蛛丝马迹,查清了我的罪行,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绝不会束手就擒。” “这恐怕由不得你了。”一旦他手握证据,断然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卫光笑意愈深,眼底的那团毒瘴越发浓烈,仿佛要将人团团困死:“江玄之,你真是让我想杀却捨不得杀啊。罢了,有你这样一个对手,往后的日子想来有趣的紧。” 江玄之眉峰微紧,直觉此人难缠,不好对付。 “我已辞去山阳郡长史之职,下回长安见吧。”卫光靠近他,低低道,“希望你的下场比萧青好。” 江玄之眼睑微睁,藏不住的讶然,萧青,那是他的生父。关于他的身世,世上知晓的人寥寥可数,旁人大多以为萧青之子丧生于那场火海中,可眼前这个比他大几岁的男子,竟然知晓他的身世。 卫光装模做样一揖,大笑着扬长而去。 江玄之面色微沉,心中却有了计较,卫光的身份怕是要从十五年前查起,而他隐有直觉,一旦查清了他的来历,很多疑惑将会迎刃而解。 回到驿馆,已是三更左右,江玄之遥见窗棂灯火跃动,心中顿生疑惑:这么晚了,谁在自己的居室内?他推开室门,只见桌案上趴着一人,身子不协调地扭曲着,头枕着胳膊,睡得正酣甜。 他走过去,轻扣桌案,那人被吵得似醒非醒,默默地翻了个身,不经意枕到了受伤的右手。他微微蹙眉,扶着她的肩膀晃了晃,那人睡眼朦胧地仰着头:“你回来了?” 江玄之微怔,隐隐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但没有深思:“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寻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手打了个哈欠,极其睏倦道:“明日不是要回长安了吗?我兴奋得睡不着,所以来你这里找卷书看看,没想到竟然睡着了,这书的催眠效用真是好……” 江玄之:“……” 寻梦随手捲起案上的书卷,揉了揉压麻了的手臂,嘀咕道:“这桌案又硬又矮,睡得我浑身酸痛……” 江玄之:“……” 她嘀嘀咕咕抱怨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爬起来,耷着眼睛跟他告别:“我回去了。” 江玄之望着她那摇摇晃晃的身子,怀疑她是不是还没清醒,说道:“我们明日不回长安。” “哦。”寻梦迷迷糊糊应道,猛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你说什么?案子不是结了吗?为何不回长安?” 江玄之知她心心念念着长安,温和地解释道:“陛下密令,让我们去楚国,查探当地的风俗民情,好在年节将至,朝中诸事繁忙,十一月初定然要回长安的。” 十一月初……算起来,还有十天半个月啊。寻梦端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今年恐怕真的回不去南越了。 隔日一早,驿馆异常热闹。 驿馆的官吏过来传达刘晞的讯息:六殿下忽然有急事,先行一步了。寻梦心中狐疑,刘晞那游戏人间的皇子,能有什么急事? 不多时,韩府的顾管事特意来传消息:韩夫人故了。 寻梦正在用早膳,听闻此消息顿觉手中的清粥失了味道。 江玄之神色如常,从桌案上取了一支竹籤交给他,嘱咐道:“待韩府诸事完结,你可以带你妹妹去长安御史府,将此签交给崔妙晗,她自会替你妹妹医治。” 顾全收下竹籤,深深一揖:“多谢江御史。” 待人走后,张相如颇为感慨道:“生老病死,世人终究是躲不过,避不了。” 寻梦因不能回长安而心情郁郁,咬着手中的勺子反驳道:“躲什么?避什么?生下来就好好活着,病了就去看病吃药,老了就接受现实,死了还有什么可想的,天道如此,世人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不是挺好吗?做什么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的?” 张相如:“……”好不容易诗意一回,你能不能给我留点脸面? 气氛一时凝窒,寻梦顿觉自己火气可能大了些,仰头看向两人:“我……说得不对吗?” “这话颇有道家之风。”江玄之轻笑,朝张相如道,“邓垣家的事都处理完了吗?” 张相如敛去愁苦的脸,正色道:“杨叔已经允他在杨柳舞坊做帐,邓母所需的人参已经送过去,够吃个一年半载的,后续杨叔会处理,木香不愿回楚国,只想待在邓家,我已重新替她安排了户籍。” “恩。”江玄之点点头,“但愿邓垣此次能安守本分,否则日后真的难有谋生之路了。” 寻梦顿时想起邓垣被罢少府丞一事,没想到江玄之暗地做了这么多事,想来也是怜悯他的孝心,但她对木香心生好奇:“木香是楚国人?她是什么来历?”
第102页 江玄之淡淡道:“楚王宠姬唐美人的侍女。” “既然是宠姬的侍女,为何不肯回去呢?”寻梦脑中浮现出侍女仗势欺人的模样,似乎比待在邓家要快意。 张相如解释道:“这个唐美人名叫唐思,据说是楚王狩猎的时候偶遇的女子,模样一般,但是甚得楚王的喜爱,只是她性情古怪,喜欢虐待侍女。” 难怪木香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敢情是被虐待过,寻梦觉得她还是待在邓家好了。 临行之前,山阳郡众官吏前来相送,依依惜别。 杨政一口一个“贤侄”叫着,语气中尽是不舍之情,还与江玄之相约饮酒,江玄之颇为无奈地应了。邓垣是随杨政过来的,对这位江御史感恩戴德,就差磕头道谢了。 陈婉与江玄之道完别,主动找上了寻梦。她上下打量着寻梦,见她身量瘦小,容貌清隽,除了那只垂挂着的右手有碍观瞻,倒也是个俊秀少年。她抿了抿唇,道:“我不似一般女子,不会对你们心存歧视,日后,他便交给你了,希望你们幸福。” “……”这误会有点大了,寻梦张口欲解释,却见那人已经奔出老远,只留给她一个素衫背影。 第45章 第45章 楚女白冰 泗水河上,微雨连天,烟波渺渺,一条大船缓缓而行。 寻梦聊赖地靠在船舱,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右手依然垂挂在胸前,但伤口已经癒合,估摸着再有两日就可以不用悬挂了。那日离开山阳郡,坐了一天牛车,隔日便上了这艘船,眼看着天色将暗,竟然还未到达楚国。 江玄之凭着窗栏而立,遥望着一江烟雨,尘封的记忆如开启的匣子,一发不可收拾。那年秋雨潇潇,他与母亲乘舟出行,母亲坐在船舱吹箫,幼年的他还不知箫声中的涵义,只觉那悠远的曲调刻入了心间,融入了血液,叫他此生忘不了。 他取下船舱内的竹箫,缓缓吹起来。箫声凄清悠远,如雁声呜咽,徘徊于苍穹之上,久久不散,如皑皑白雪,落入江水之中,寻不见踪迹。 寻梦被那美妙的箫声吸引,凝望着那人的侧颜,几缕雨丝从窗户飘进来,落在他的身上,沾湿了他的墨发和白衣,衬得那姿容越发清寒,如皎皎之月华,如熠熠之寒星。 她不擅音律,只觉这曲子低沉悠扬,如仙音般悦耳,让她坠入了无边的回忆里,幼年与母亲的点滴往事涌上心头,或喜或悲,让人伤怀又欲罢不能。她能听出曲中的思念与悲凉,却不知那素来淡漠的男子何来这种情绪? 良久,江玄之放下竹箫,目光依然落在远处,仿佛在欣赏那烟青色的雨幕,又仿佛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 船舱内一阵寂静,寻梦想找个话题缓解这沉闷的气氛,又不忍打断那人的神思,忽然有人轻叩船舱门,她起身打开了门,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只见一个素净的绿衣女子站在那里,恭敬有礼道:“不知刚才是何人吹箫,我家姑子相请一聚。” 寻梦回头看向窗边的江玄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既不拒绝也不应允,便知他无心一聚,于是,她满脸歉意地婉拒道:“我家郎君偶感风寒,恐怕不便相见,还望姑子见谅。” 打发走那女子,她关上舱门,回身却见江玄之坐在了船舱里,那支竹箫置于桌案上。他抬手倒了一杯水,语调舒缓:“不错,礼仪周全,话语委婉,察言观色……学得倒是快。” 寻梦顺住杆子往上爬,脸不红气不喘:“那是,也不看是谁教的。” 她满脸得意,话中却暗藏恭维之意,江玄之抿了一口茶:“有何事相求?” 寻梦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笑眯眯道:“我想学刚刚那曲子。” 江玄之知晓她对音律兴致缺缺,为何突然有了兴致?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支竹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却有人打断了他的沉思,船舱的门再度被敲响了。 舱门一开,那绿衣女子竟然去而复返,白皙的手上握着一瓶药,诚恳道:“我家姑子赠治风寒之药,请郎君万务推辞。” 江玄之直言拒绝:“小小风寒何劳你家姑子挂心?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请恕在下不能收。” 那女子也不露怯,从容应答:“我家姑子说了,郎君的箫声似天籁仙音,令人感触良多,礼尚往来,这风寒药便作为还礼了。” “听了便听了,我非舞坊乐师,你家姑子为何以俗物相辱?”这话有些重了。 那女子听出他话中的不悦,脸色霎时白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最终讪讪地回去了。 江玄之语气冷淡,话语刻薄,可寻梦却知他并无不悦,但他对女子的示好似乎总是排斥的,当初宋芷容赠书便是一口回绝,如今这姑子赠药也是冷然拒绝,她笑着戏嚯道:“何必拒美人于千里呢?” 这一问让江玄之想起了往事。 他游历天下之时,曾救过不少人,大多数人都是知恩图报的,但也不乏恩将仇报的。 他曾救过一个险遭盗贼蹂/躏的女子,那女子对他心存感激,口口声声要以身相许,几番纠缠无果,又暗暗恨上了他,偷偷向府衙申告,污衊他拐卖女子。打那以后,他对无故示好的女子总是敬而远之,尤其那种看似温柔可人,实则心思深沉的女子。
第103页 寻梦看他发愣沉思,便不再打扰,坐在案前自顾自倒了一杯水。 江玄之抓起一卷书,闲适地倚靠着船舱,悠哉游哉地翻起来,竟没忘了回她一句:“无心应对。”。 咕咚——寻梦强行咽下喉间的水,差点被呛到,江大御史这反射弧实在是太长了!她深吸一口气,瞥见案几上的竹箫,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那精緻细腻的刻纹,却听得江玄之轻咳了一声。 他放下竹简,冷淡道:“那是我的竹箫,你便是要学也该自己买一支竹箫去。” “……”他这是洁癖症又犯了? 寻梦暗暗思忖,竹箫这类物件通常是贵族娱乐所用,大抵不会便宜,而且箫曲似乎比琴曲更难学,十分耗费时间,再者她待在江玄之身边,时不时可以一饱耳福,何必费劲去学呢? 好一番权衡,她怂道:“算了,我还是不学了。” 江玄之:“……”这女子的心思比六月天的阴晴变化还快,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两厢静默,落针可闻,外间一阵哄闹声乍起,船舱的门被敲得砰砰作响。 江玄之耳力极佳,听那厢动静非同寻常,眉心微蹙,不等寻梦动作,迳自起身打开了舱门,那熟悉的绿衣女子急切道:“郎君小心,船上混入了刺客。”话毕,仓惶地折回了。 “主君。”隔壁船舱的蓝羽闻声赶来。 “去看看。”江玄之瞥向寻梦的右手臂,又看向在船舱门口探头探脑的张相如,嘱咐道,“待在船舱里,不要出来。” 待两人走远了,寻梦走出船舱,决定悄悄尾随过去,一只发颤的手紧紧拉住了她的左手臂,他的嗓音也带着惊惧的颤意,断断续续道:“子墨……让我们……别过去。” 寻梦挑眉,张相如这样的文弱才子,怕是头一遭碰到这样的场面,心有恐惧也在常理中,她一本正经地安慰道:“进船舱吧。” 张相如心神微松,猝不及防被人大力一推,惊叫一声被关进了船舱里。 寻梦随口安抚了几句,大摇大摆地走向喧闹的船头,忽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她眼前晃过,扑通一声跃入河中。她扶着栏杆向水里张望,水面的浪花尚未恢复平静,水中的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快速游开,瞬间不见了踪影。 寻梦暗嘆:好快的身手! 船头的甲板被秋雨浸润,颜色愈深,空中瀰漫着微凉的湿意,一抹血腥气随风吹来,她侧眸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紫色绣花袍服的女子斜坐在甲板上,她微微低着头,左袖口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截葱白的手臂,上面一条血红的伤口,鲜血顺流而下,滴在甲板上,晕开的红色宛如寒梅傲放。 那熟悉的绿衣女子正在替她包扎伤口,而江玄之立在船头,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举目望着远处那宽阔而朦胧的河面,蓝羽低调地站着他的旁边,若非那冰寒的气息,怕是无人能察觉他的存在。 江玄之察觉到背后的目光,转头瞧去,见船栏边的寻梦眉眼含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抬步就要离去,那紫衣女子急忙阻止:“郎君且慢。” 江玄之脚步顿住。 伤口已经包扎好,她拢了拢残破的衣袖,深深一拜:“今日蒙郎君搭救,不甚感激,略备薄酒,请郎君莫要推辞了。” “薄酒?”江玄之挑眉,“你受伤了能喝酒?” 紫衣女子抬起头,一双眼隔花雾笼般温柔难测,端得从容温婉,毫无窘迫之状,笑道:“郎君若是不介意,一杯清茶亦可。” 寻梦这才看清她的容貌,那女子螓首蛾眉,颚骨圆润,两颊肉少,微微向内凹,衬得脸型瘦长,乍然一见不算美貌,但浑身散发着成熟的气韵,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那双眼让江玄之暗生警惕,他冷淡道:“出手的是他,你若真想感激,便邀他一聚吧。” 这锅甩得真是妙,寻梦简直要为他抚掌了,看蓝羽那生人勿近的冰块脸,谁会吃饱了撑的去招惹呢? 紫衣女子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她极快地掩饰住了情绪,退而求其次道:“小女子白冰,不知郎君如何称呼?他日若是有机缘,也好叫我还了这份恩情。” 江玄之淡淡道:“在下江墨。” “扑哧!”寻梦忍不住笑出声,毫不避讳地戏嚯道,“江者,聚水也,冰者,源于水也,你们的姓名真是相衬啊。” 何止那两个字,墨与白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白冰微讶,温婉地笑了。 江玄之修眉微拧,江墨这名字是他随口扯的,但子墨本就是他的字,却不知那紫衣女子是碰巧唤作白冰,还是故意弄了这个称呼,若是凑巧便罢了,若是故意……他极不悦地瞥向多嘴的寻梦,漠然地回船舱去了。 寻梦从他眼中读出了浓浓的不悦,暗道不妙,那人看似朗月清风,实则小气又记仇,暗地里不露痕迹地给她穿小鞋,她立即追了上去,脑中飞速想着该如何将此事揭过去。 船舱内,江玄之站在窗前,凝望着黑沉的夜幕,面色平静,不辨喜怒。 寻梦靠近他,偷偷将他打量了一番,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情,尴尬地找话题闲聊。 “看样子,今日到不了楚国吧?”
第104页 “天色暗了,要用晚膳吗?” “不饿吗?那要书简?还是继续吹箫?” “……” 一个人尬聊了好久,寻梦肚子里的火气也渐渐憋出来了,不就是随口戏嚯了一句吗?这人真是经不住玩笑。她一边暗暗抱怨,一边默默安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当下也不再迂回,直言道:“对不起,我……” “有些玩笑话可说,有些玩笑话不可说,开口之前要三思。”江玄之转眸看她,“在我和长卿面前,你肆无忌惮说话倒罢了,我们顶多恼你气你,但也容着你,可旁人与你非亲非故,有何缘由容得你信口开河?” 寻梦小声道:“我那话也不算信口开河吧?” “那名字的关联,你以为白冰联想不到吗?抑或是,你觉得我分辨不出来?”江玄之嘆了口气,“有些事心知肚明便好,无需言明,徒添烦恼。” 寻梦:“……”敢情他们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江玄之见她垂眸不语,缓缓道:“你性子坦率,心直口快,但有时候祸从口出,那个白冰……心机颇深,你能避则避,避不开也要有所防备。” 寻梦轻松道:“萍水相逢,下了船就天各一方了,管她心机深不深。” 江玄之定定地瞧着她,直到她浑身不自在,才慢悠悠道:“南越一定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吧?” 否则,怎么养得出这般心宽的人儿? “恩?”轮到寻梦莫名其妙了。 江玄之凝望着远处漆黑的夜空,轻飘飘的声音回荡在船舱内:“她与我们绝不是萍水相逢。” 第46章 第46章 衣衫事件 隔日一早,大船抵达楚国。 泗水河岸,雾气茫茫,四人刚刚下了船,身后传来柔婉的女声:“江郎君——” 白冰换了一身浅紫色曲裾,腰间束着同色绣花衣带,腰身纤细,不盈一握,看起来纤瘦柔弱,却不是弱不禁风那种女子,她从容走来,微施一礼:“江郎君欲往何处?” 江玄之回了一礼,言语冷淡却毫无隐瞒:“我等正要四处逛逛,寻个落脚之地。” “江郎君刚至楚国,想来人生地不熟,不如让我的侍女绿芜引路?”白冰打着商量,余光观察四人的神色,显然有人不愿意,又道,“我在楚国有一处空置的别院,江郎君若不嫌弃,可暂住那里。” 江玄之婉拒:“这……恐怕多有不便。” 他言语拒绝,眉宇间却有斟酌之意,白冰再接再厉劝道:“有何不便的?我在城东有产业,平日里就住在城东的院子里,一年难得去一趟别院。那别院在西北方向,背面靠山,正面与西街闹市相隔,不失僻静又不乏热闹,正适合江郎君这样的雅士居住。” 江玄之沉吟:“如此便打扰了。” 寻梦哑然,江玄之竟然被说动了。因为白冰的诚意拳拳,还是那别院合他心意? 眼下秋意正浓,四处黄叶纷飞,入目一片衰黄之色,但白冰的别院却让人眼前一亮,院中一汪月牙形的水池,池后假山林立,池前一条弧形的石道,道旁一片苍翠的竹林,处处绿意盎然,无半点衰败之色。 江玄之贊道:“这别院甚是精妙。” 白冰笑道:“本就是山中景物,不过是稍加修整,添了几分意趣罢了。” 这庭院耗费的机巧心思,江玄之岂会看不出来?但他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做深究。 白冰引着他们逛了逛,见他们面露疲惫之色,便推说有事,领着侍女绿芜告辞了。 蓝羽奉命四处查看,确定是否有人监视,张相如提壶去煮水,寻梦和江玄之脱了鞋进屋,寻梦一进屋就趴在床榻上,嘟囔道:“困死我了。” 昨夜宿在船舱内,大船虽不致过分颠簸,但水浪轻轻晃动,委实搅了她一宿好梦。 江玄之没有苛责她的行为,随手翻着桌案上的竹简,一阅之下大为惊奇,这小小的别院竟藏着这么多珍贵的书卷,有些甚至是绝版的古籍,连天禄阁都不曾收录。 寻梦原想着趴一会儿,消解满身的睏倦与疲惫,没想到竟然睡着了,再度醒来时,隐约听见屏风外三人正在饮茶聊天。 蓝羽:“四周已经查看过,无人监视。” 张相如:“子墨为何如此防备白冰?我看她举止有度,落落大方,不像奸诈之徒。” 江玄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外间一阵默然,寻梦揉了揉眼睛,慢吞吞走了出去:“我看也是。” 江玄之坐在案几旁,视线从她的下摆移到她的脸上:“我倒想听听,你看出什么了?” 寻梦走过去坐下,接过张相如倒的茶,温热的触感从杯沿传入指尖,她轻轻呷了一口:“昨日那侍女绿芜敲了三次舱门,第一次因箫声请你一聚,第二次赠你治风寒药,第三次特意相告有刺客,种种迹象表明……” 她卖着关子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江玄之身上:“白冰瞧上你了。” “噗——”张相如一口尚未吞下的热茶喷了出来,而他方才一直面向寻梦,听得津津有味,这会子这口茶直直喷了过去。
第105页 寻梦本能地向后挪去,险险地避过了脸,却没有避开衣衫,那口茶结结实实落在她的衣衫上,瞬间晕湿一片,她咬牙切齿地吼道:“张相如——” 江玄之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将地上的姜汤踢到他的衣衫上,当时他便恼怒地定了她一个弃市的罪名,那时他的心情与她此时相差无几吧。他薄唇轻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旁人看来却有几分幸灾乐祸之嫌。 寻梦没有洁癖,但她嫌弃张相如的口水,当即跳了起来,三两下就解了腰带脱了外衫,然后将那衣衫甩到张相如身前,气道:“你赔我衣衫!” “……”满室愕然,这脱衣衫的动作……真是流畅。 江玄之怔住,天底下竟有这般随性的女子?一时不知该喜还是忧,喜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始终是那个率性如初的女子,忧的是那些礼仪举止白教了,一朝怒起,全被她弃之脑后。 他揉着太阳穴反思:是不是近来太拘着她了? 寻梦看着神色各异的三人,这才意识到脱衣衫的举动不太妥当,心中讪然窘迫,面上却神色不变:“我去换件衣衫。”临走还不忘恶狠狠地警告张相如:“把我的衣衫洗了。” 等她换好衣衫回来,室内只剩江玄之,不由问道:“他们呢?” 江玄之低头看着竹简,戏嚯道:“许是被你吓跑了。” 虽是戏嚯之语,但他说得一本正经,寻梦回想刚才脱衣衫的动作,那是一种本能的暴跳如雷,她俯视着江玄之低垂的容颜,诚挚道:“我有点理解你的洁癖之症了。” 江玄之微顿,诧异地仰头看向她:“莫不是,你也有洁癖?” 寻梦摇摇头,道:“只是理解那种本能的排斥。” 江玄之扬唇轻笑,视线落在她的右手臂上,那条垂挂的纱布皱得不成形,他轻声道:“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他的语气温和轻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寻梦早已习惯他这种语调,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江玄之摸了摸她的脉,将那条悬挂的纱带解了:“手臂随意动动,看看有何不适?” 寻梦依言晃了晃手臂:“有些无力,垂下去的时候伤口有点拉扯的感觉。” 江玄之怔了怔,复又翻起了书卷:“毕竟是刚癒合的伤口,适应几日便好了。” “真的?那我们出去逛逛?”纱带一拆,寻梦顿觉浑身松快,兴致勃勃道。 江玄之遥望着外间的天色:“明日吧,今日正好休息一番。”顿了顿,他又道,“你若是闲了,便去看看长卿,若是去晚了,你那件衣衫怕是救不回来了。” “……”寻梦这才想起让张相如洗衣衫的怒言,可张相如出身书香门第,自小娇生惯养,平日里只知舞文弄墨,哪里会做洗衣衫这种粗活了? 她火急火燎地奔向院子,绕了一圈,终于在西北角的溪潭边寻到了张相如。 这别院布局精巧,处处是天然的山林景致,西北角有一扇木门,门外不远处便是一条小溪,溪水流经此地,恰巧形成一个小溪潭。此时,张相如蹲在溪潭边,专注地洗着寻梦那件衣衫,他骨子里重尊卑等级,不愿意做洗衣这种事,但别院并无侍女,他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张相如偶然撞见过侍女洗衣,照着记忆里侍女的姿势挥打着捣衣杵。那杵子打在薄薄的衣衫上,撞击着衣衫下的石头,发出砰砰之声。这声音极是震耳,以致于他并未听见背后的脚步声。 寻梦饶有兴致地瞧着,暗道江玄之多虑了,张相如使捣衣杵使得有模有样的。她还未赞嘆几句,便见那人停下了动作,木然地拎起衣衫,那浅色的衣料中间突兀地印出一片绿意,竟是破了一个巴掌大的口子,而远处那片竹林便透过那口子映入她的眼中。 她心中刚凝聚起来的好感便如那破口子般散尽,吼道:“张相如!” 张相如不知身后有人,猛然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吓得一抖,慌乱地藏起那衣衫,脚底不慎一滑,竟一头栽入潭水中。所幸潭水不深,他扑腾了几下便在水中站定,潭水漫过他的腰身,遮住他半个身子。他满身湿透,狼狈又羞愧地仰望着潭水边的寻梦,那件破衣衫却被他牢牢抓在手中,漂浮在水面。 寻梦的心情有些复杂,看到衣衫破了满心怒火,看到他滑入水中又是担忧,看到他现下的狼狈样却忍不住想笑,但再度看到漂浮在水面的破衣衫时,她终是冷哼着扭头走了。 可怜的张相如摸不清她的心思,换了衣衫便巴巴地跑过去道歉,奈何人家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他一脸无所适从,跑去向江玄之求教了。 “子墨,我……我好像彻底将人得罪了。”张相如支支吾吾,此事虽有些乌龙,但到底是他的错。 江玄之似是早料到这个结果,悠悠道:“她这人惯会记仇的,你晾她一两日便是。” “晾着她?”张相如不懂了,既是记仇的人,为何还要晾着她? “她虽记仇,却不是能藏仇之人,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若是惯着她,她越发会顺着竿子往上爬,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你若是晾着她,起初她也会生气恼怒,但久了终是耐不住冷落,默默地凑上来了。届时,你再好好道个歉,她自然也懒得追究了。”江玄之算是将寻梦分析了个透。
第106页 寻梦是个十足的矛盾体,既有不拘小节的坦荡之气,又有女子那种细腻扭捏的情绪,冲动起来完全不经大脑,但冷静下来又聪慧过人。 “子墨真是懂她。”张相如受教了。 江玄之怔然,长睫微动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淡淡道:“你去寻两个侍女,我们都不善下厨洗衣,总得有人做。” 张相如应道,还不待走出去,便见绿芜去而复返,领着两个侍女过来,说是白冰的意思。 江玄之随意扫了一眼,倒是没有拒绝。 张相如解决了寻梦之事,心头畅快,难得开起玩笑:“依我看,那个白冰真是瞧上你了。” 江玄之抿茶不语。 这日午膳,寻梦趴在床榻上,闻着屋外传来的饭菜香,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默默地熘到了门口,可一想起那件衣衫,心肝揪着疼,胸中余怒未消,又默默地趴回去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下午,她再度被一股馋人的香味熏醒,腹中空空,五脏庙在叫嚣着。她打开了屋门,日落西山,正是用晚膳的时辰。 她循着香味去了厅堂,见三人端坐着用膳,恼道:“怎么不叫我?” 江玄之正色道:“我让长卿去叫你了,不过,你嚷嚷着不吃,所以没有备你的晚膳。” 张相如瞄了江玄之一眼,暗暗佩服他这面不改色的扯谎能力。 寻梦的小脸拧成一团,张相如何时叫过她?她何时嚷着不吃了?莫非下午半睡半醒的时候,本能地喊了?若是如此,真是亏大了。 她愣愣地站在屋内,瞧着那些膳食,忍不住吞口水。 “你既不吃,便不要站在这里影响我们。”江玄之淡淡道。 寻梦:“……”望梅止渴都不许了?她一屁股坐下,满脸不悦道:“我饿了。” 没人理她。 寻梦见他们埋头用膳,以为他们没听见,拔高嗓音重复道:“我饿了。” 江玄之道:“晚膳是长卿备的。” 寻梦看向张相如,唤道:“张相如……” 张相如低着头,不理她。 寻梦改口道:“张兄……” 她软了语气:“相如……” 她温柔叫着:“长卿……” “……”张相如闷头用膳,听着那越来越肉麻的称呼,差点将口中的饭喷出来,还好强行憋住了,不然这角度过去,又是喷在她身上,这仇定要越结越深了。 磨了这么久,对面那人毫无所动,她终于回过味来,颓丧道:“那衣衫的事算了,你给我备晚膳去。” 她松了口,张相如眼眸一亮,如蒙大赦般跑出去,片刻端来一碗清粥,两个小菜。 寻梦暗暗佩服他的速度,摸着清粥的碗,竟是不烫不凉的温度,敢情这小子早就替她备好了粥,却挖了个坑等她跳。真没想到看似斯文老实的张相如,竟然也会耍心眼。转念一想又隐隐不对,这不像张相如的做派,她默默转眸看向江玄之,眼里藏着疑惑。 他神色淡淡,温和道:“你未用午膳,吃些清粥养身子。” 寻梦饿得发晕,也懒得过分纠结,毕竟饿死事大,先吃完再与他们算帐。 一碗清粥下肚,她微微向后挺了挺,不动声色地揉着肚子,琢磨着该如何发作。虽说吃人家的嘴短,但他们合伙矇骗她,着实恼人。 可惜,张相如没给她机会。 他起身向着寻梦长长一揖,诚恳道:“寻兄,今日之事,我深感抱歉,不如我赔你一身新衣衫,可行?” 他忽然这般正式,寻梦倒不知如何应对了,心中动容,面上却淡淡:“哎,我这人很长情的,再好的衣衫终究不是那件了。” 江玄之的嘴角抽了抽,看来气还没消,应该再饿她一顿的。他心中虽如此想,面上却替她寻了个台阶:“不如再挑一匹楚丝吧?” “什么楚丝?”寻梦不是不识好歹之人,逮着台阶就往下走。 张相如插嘴道:“寻兄竟不知楚国三绝吗?” “恩?哪三绝?”她眨着眼问道。 张相如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楚歌之婉转,楚丝之柔滑,楚女之细腰。” 第47章 第47章 楚国三绝 长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自打出了别院,寻梦的眼睛就没闲过,滴熘熘地在那些楚女腰间打转。 张相如平日寡言少语,实在看不惯她那种浪荡子般的做派,忍不住道:“寻兄,你这样子真是……” 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脑中倒是有个现成的词,又怕说出口得罪人,斟酌再三忍了回去。 寻梦不为所动,我行我素,引得那些女子频频侧目。 “真是……有辱斯文。”张相如不吐不快。 寻梦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我是粗人,不是斯文人。” 张相如:“……” 江玄之失笑,长卿被表相迷惑了,她举止放荡轻浮,但眼底并无邪意,纯属毫无杂念的欣赏罢了。不过,她一个女子能将那种登徒子的姿态演绎得淋漓尽致,倒真是叫他刮目相看。 观摩了一圈,寻梦索然道:“楚女的腰也不全是细的,你们看那个女子,她体态轻盈,但腰身不算细。”
第107页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街边小摊前站着一个女子,一身青色绣花长衫勾勒出她纤瘦的身躯,但那衣衫下不见玲珑的腰身曲线。 江玄之淡淡道:“那女子有孕了。” “恩?”寻梦狐疑道,“这如何看得出来?总不能因她腰不细就如此揣测吧?” 江玄之耐着性子分析:“她举止小心翼翼,身边有旁人经过时,总会下意识地将手横在腹前,这是孕者的本能动作。” 寻梦细细瞧了瞧,果然如江玄之所言,崇拜地恭维道:“江大御史果然高明。” 几人沿长街而行,不多时便抵达锦丝坊。锦丝坊是楚国最大的布坊,坊内各式楚丝琳琅满目,直叫人眼花缭乱。此时时辰尚早,坊内客人不多,寥寥可数。 掌柜的约莫四十岁左右,蓄着八字须,眉眼间透着精明劲,一见他们便迎了上来:“几位客官是挑布还是裁衣呢?” “挑布裁衣。”寻梦爽快道。 坊内摆满了各式楚丝布匹,旁边一根细竹竿上挂满了成衣样品。布匹再精緻,哪有成衣直观呢?寻梦当即奔了过去,垂涎地摸了摸那精緻华贵的衣衫,柔滑的触感让她爱不释手,果然比一般的衣衫更为舒适,一时左挑右捡,怀抱着几件衣衫不撒手了。 众人:“……” 店掌柜肉疼自家的衣衫,也不知会不会被她揉脏了,但见几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应该不会买不起几件衣衫,当然,他自动忽略了寻梦,她不属于气度不凡那一拨的。 张相如觉得有些丢人,刚还数落完她有辱斯文,现下她这没见过世面的举动又颠覆了他的认知,为何从前都没发现寻无影是这样的人? 寻梦默默陶醉了一会儿,忽然玩心大起,存了逗弄之心。她回眸看向张相如,认真道:“张兄,这几件衣衫都不错,我实在是难以抉择,不如你就破费了?” 张相如:“……”你的脸皮还能再厚点吗? 她眼底的狡黠没能逃过江玄之的眼,他扯出她怀中的衣衫,逐一扫过,又上下瞧了她一眼:“这件衣衫颜色太老气,不适合你的年纪,这件衣衫太大了,你撑不起来,这件衣衫绣花图案太艷,不符合你的气度……” 他每评一件衣衫,便丢一件衣衫,三言两语便将寻梦怀里的衣衫丢了大半,寻梦一时不察,竟没拦住他,紧紧抱着剩下的两件,急道:“这两件合适。” 江玄之点点头:“不错,不过我觉得青色衬你。” 寻梦:“……”怀里一件素白色,一件墨蓝色。 张相如趁热打铁地劝道:“子墨说得有理,这些成衣裁剪粗糙,花饰老套,也不知积压了多久,大抵只能看看,穿在身上实在有碍观瞻。” 店掌柜:“……”这些人到底是来买衣衫还是来找茬的? 寻梦捕捉到店掌柜那黑碳般的脸色,抿唇偷笑,凑近江玄之低声道:“张兄果然不善言辞啊。” 江玄之无奈笑笑,长卿这是弄巧成拙了。 店掌柜原是一副谄媚奉迎的姿态,几经奚落后,摆出了一张不冷不淡的黑脸,面对张相如之时,那张脸格外黑,恨不能直接将人撵出去。 寻梦见好就收,匆匆挑了两匹楚丝,掌柜见生意有望,面色微缓,遣了个中年女人过来替她量尺寸。 那女人见面第一句话竟是:“姑子要裁男袍还是女袍?” “……”满室寂然。 江玄之修眉微拧,思量着该如何替她掩饰,寻梦立马爆粗口:“混帐!我堂堂男儿立于天地间,你竟视我为妇人,还妄想以女袍相辱?” 她满目怒容,厉声质问,那掌柜的颇有眼力地呵斥那中年女人:“怎么说话的?还不替小郎君量尺寸!” 心中却在嘀咕,这人若真是女子……这么粗鲁的女子,真是不敢想像! 那中年女人慾言又止,她多年来替人量体裁衣,没道理会看走眼了。 这年头确有不少女子喜欢扮男装,每次替她们量尺寸,她大多都会问一句,毕竟男袍与女袍的测量方法略有不同,旁人也不会动怒。可今日这人为何这般恼怒?莫非马失前蹄,当真看错了? 她一时竟有些迷茫,但见那人一脸怒容,当下也不敢违逆,老老实实替她量起了尺寸。 寻梦哼哼着表达自己的不悦,这中年女人的眼真毒! 这一瞬,江玄之忽然理解她的不拘小节了,她身量不高,面目清秀,若是行为还太过斯文,女子身份怕是很难藏住,那些率性粗鲁的行为虽是她的习惯,却也是她有意为之。 量好尺寸,交完定金,众人便离开锦丝坊。 刚刚的小插曲着实让寻梦一阵紧张,但她新得了两件楚丝衣袍,心中欢喜,兴致尚未散尽,便道:“楚国三绝,就差楚歌了。” 江玄之道:“楚国最有名的歌坊当属清歌坊。” 舞坊多以歌舞、饮酒和赌局为乐,坊内三教九流,图个酣畅淋漓的热闹,而歌坊多以清歌雅乐、饮茶闲谈为趣,坊内清幽雅致,备受文人雅士推崇追捧。 清歌坊内的歌女众多,大体分为三类。第一类以歌为主,各地的小调信手拈来,但需要与琴师合作,常在厅堂表演。第二类能歌擅乐,可边弹边唱,一般在雅间侍奉客人。第三类不仅懂琴棋书画,还通诗词歌赋,可弹唱助乐,亦可与人闲谈,通常为坊内的魁首,侍奉贵客。
第108页 坊内清歌绕樑,琴声舒缓,偶有几人在厅堂饮茶闲谈,寻梦几人直接进了雅间,听闻魁首有客,便随意叫了一个会弹唱的歌女。 那歌女一身素净刺绣衣裙,青丝挽成松垮的发髻垂于脑后,脸上薄施粉黛,举止端庄得体,不见丝毫媚态。她那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挑着琴弦,曲调悠远和缓,歌声清润婉转,直叫人醉死在这方缠绵悱恻里。 寻梦抿了口茶,故作陶醉道:“真是醉人。” 江玄之静静地瞧着她,恍然想起她自诩“粗人”,似笑非笑道:“你一个粗人……懂什么?” 寻梦咂舌,放下手中的茶杯,郑重道:“不要瞧不起我们粗人。” “不敢。”江玄之轻笑,提起茶壶替自己添茶。 忽然,外间传来一声鬼哭狼嚎的惨叫,寻梦精神一抖,急忙跑过去打开室门,只见旁边的雅室连滚带爬奔出来一个素衣男子,他满脸惊慌,左手紧紧握着右手,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衫。 他的身后,一袭金色锦衣的男子提刀追来,满眼噬人的凶光,令人心悸的杀意在周遭瀰漫涌动。 寻梦定睛一看,竟是刘晞。她正要走出去,肩上一沉,江玄之清浅的声音传来:“别过去,先看看。” 那素衣男子被刘晞瘆人的目光所惊,脚下一软摔在地上,他恐惧地蹬着腿向后挪去,所过之处拖曳成一条长长的血痕,他心里乱成一团,这男子生得如此貌美,心肠竟毒如蛇蝎,默不吭声断了他的手指,可恨他的随从无能,一招便被人制住了。 “你不能杀我……我父亲是楚国卿大夫……”他半求饶半威胁着,见刘晞不为所动,举着刀步步紧逼,他越发慌乱,求饶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住手!”一道甜腻的女子声音打破了僵持,雅室中走出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材娇小,一身浅蓝色刺绣曲裾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她的脸尤其惊艷,巴掌大的瓜子脸,一双眸子宛如桃花,眼波流转,楚楚动人,叫人心魂荡漾。 寻梦暗嘆:真是个勾魂的美人。 “放了他。”那女子声音柔腻,语气不容置喙。 刘晞定定立着,寒声道:“理由呢?” “他是我的贵客。” “呵……”刘晞嘲讽一笑,缓缓收回手中的刀,转眸地望着她,“你还有多少贵客?” 见她不语,他胸中怒火越盛,邪魅的脸上尽是寒意,扬起手中的刀指向那素衣男子,厉声质问:“你还有多少如他这般动手动脚的贵客?” 那女子抿了抿唇,冷漠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我已经差人报官,你无故断人手指,纵然身份尊贵,也难逃罪责。” 刘晞死死地盯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隐藏的情绪,但是她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他丢开刀,牢牢地扣住她的肩,哑着嗓子问道:“仲灵,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他记忆中那个女子,聪慧灵动,落落大方,绝不会那般举止轻浮,不知自爱,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寻梦心头微跳,难怪她觉得这女子的声音似曾相识,原来她就是仲灵。可是,仲灵不是三年前就溺水而亡了吗?为何突然出现在楚国? 仲灵吃痛地皱眉,眼波微动,仿佛乍然开出绚烂的桃花,平添一抹动人的妩媚,她无波无澜道:“若你愿意,也可以成为我的贵客。” 这一言击碎了刘晞所有的幻想,他恸然后退两步,万念俱灰地松开手,怔怔地望着身前那人。 平静的僵持,无人敢打破,直到官差闯入坊内,将一干人等团团围住。 刘晞伤人是事实,即便他贵为皇子,仍要回衙门一趟,他没有挣扎和反抗,临走之前,闭目说道:“仲灵,我宁愿你已经死了。” 寻梦看着刘晞那张平静而绝美的脸,仿佛能感受到他心底的绝望与悲凉,那颗跳动的心乍然碎裂了。 江玄之将她拉进室内,关上了室门,隔绝了外间的哄闹与血腥气。 寻梦回过神来,问道:“刘晞被官府带走了,我们要援手相救吗?” “不必。”他淡淡道。 “可断人手指并不是小事……”寻梦满脸担忧。 她的担忧落在江玄之眼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可曾听过刘晞的骇人之事?” 寻梦一怔,猛然想起当初郭百年和云萦的对话,记起“小魔王”的称呼,但她还是默默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 “当年,仲灵与明王之事传入坊间,坊间人不明真相人云亦云,版本虽多,但大抵都在诋毁仲灵。刘晞在酒舍借酒浇愁,无意中听闻有人谩骂仲灵,借着酒劲发疯,一气之下割了旁桌三人的舌头。” 寻梦一阵毛骨悚然,默默动了动舌头,幸好还在。 “此事轰动一时,坊间将他传作‘小魔王’,隐隐有人知晓他的皇子身份,明王得知此事,一力压了下来,陛下将他软禁在兰林殿三个月,那件事便也就过去了。” “所以,今日这事也会平静揭过?” 江玄之复又坐下,优雅地端起茶杯喝茶:“他是皇子,虽无实权,但身份尊贵。一般官吏不敢治他的罪,楚国之中能约束他的人也只有楚王。断指之人乃是卿大夫之子,这事迟早要闹到陛下跟前,而明王素来爱护这个弟弟,不会袖手旁观。”
第109页 “那结果将会如何?”寻梦不清楚朝局,只想知道结果。 江玄之看她一脸紧张,放下茶杯,不甚在意道:“结果如何,我岂会知晓?” 寻梦凑到他身前,状似讨好地替他添了杯茶:“你知道的。” 江玄之静静注视着杯中的清茶,缓缓分析道:“楚国卿大夫大多年岁较大,断指男子估摸着便是景召之子,而景召的夫人是楚国丞相甘茂的妹妹,听闻他甚是宠爱这个妹妹,你觉得此事能轻了吗?” 莫非要还一指?寻梦越想越悚然,望着江玄之,总觉得那双眸子里藏着无尽的智慧,希冀地问道:“你有办法能减轻刘晞的罪行,是不是?”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有。” 刘晞持刀伤人是一时气愤,未经深思,而寻梦毕竟与他相交,私心里希望他能减轻罪责,笑眯眯道:“江大御史,您就行行好,帮帮他吧?” “我为何要帮他?于公,伤人者受刑乃是律法,皇子亦不例外,于私,我与他并无私交,甚至相看两厌。于公于私,我都没有帮他的理由。”江玄之起身就要离去。 见他要走,寻梦赶紧拉住他,却被他一甩,她低呼一声,紧紧抱着发疼的右手臂。 那轻不可闻的低呼声落进江玄之的耳中,他定住脚步,转眸看着她的手臂,只见那人仰头看他,眸子亮如月华,低低道:“就当是为了他对仲灵的那份执念,行吗?” 刘晞玩世不恭,醉心玩乐,两次发狂皆因仲灵,不可谓执念不深。 他一言不发地拉过她的手臂,瞧了瞧那刚癒合的伤口,所幸并未裂开,这才缓缓道:“刘晞伤人乃是事实,你就算做些小动作,他这顿罚仍是免不了,如此,你觉得还有必要折腾吗?” 寻梦坚定地点点头。 江玄之道:“景召之子素来不务正业,行为放荡,楚国不少女子曾被他轻薄,若是将这些事情闹大,再添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如此一来,刘晞到底是无故伤人,还是拔刀相助,便值得商榷了。” “可这是清歌坊,事实便是刘晞无故伤人……” “这就看明王了,两方各执一词,陛下定然要斟酌一二。”江玄之道,“我早说了,刘晞伤人是事实,这顿罚免不了。” 第48章 第48章 情思绕心 江玄之虽不愿援手,但既然开了口,秉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理念,倒也没有袖手旁观,加上张相如从中斡旋,两日之内楚国流言四起,诸如“景召之子行为不检”,“景召之子终尝恶果”,“景召教子无方”等传言迅速散播开来。 事已至此,江玄之也算仁至义尽了。 这日,他去楚国郊区体察民情,寻梦陪侍左右,一路行去,多是荒山荒野和贫苦人家。 今秋楚国遭蝗灾侵袭,收成普遍不好,百姓生活艰辛。家中有壮丁的尚且还能上山猎物,下水捕鱼,家中仅剩老弱妇孺便只能紧着余粮过日子。 江玄之凝望着远处那片山林,若有所思。 “那山有何妙处?”寻梦静静陪了良久,忍不住问道。 江玄之静默片刻,说道:“良田有数,山林广袤,若将山林分给百姓,蓄养牲畜或是种植果林,不知是否可行。” “妙哉。”寻梦附和道,“江御史之策定是良策。” 江玄之默默瞥了她一眼:“你近来谄媚功夫见长了。” 寻梦:“……” 行至河畔,江玄之忽然停住了脚步,水面波纹闪动,岸边衰草轻拂,危险正悄无声息地靠近。忽然水面如烟花般轰然炸开,十几名蒙面黑衣人破水而出,从四面八方拢来,一道道利刃寒光四射。 江玄之长身玉立,从容不迫,直到那利刃贴近脖颈,他才险险地侧身,一手拉过寻梦,巧妙地绕到了黑衣人身侧,一击即中。 战局一触即发,两人俱无刀剑,只能徒手相搏。 寻梦手臂的伤口刚癒合,手上无力,应付得十分吃力。江玄之有所察觉,一面击退攻来的黑衣人,一面分神护她,时不时替她挡个一两招。 黑衣人颇有策略,猛攻寻梦这个弱者,但几个回合之后,察觉江玄之总能护她周全,便渐渐将大部分攻击力凝聚在江玄之身上。 江玄之一时无法分神,寻梦一招不慎被人击落到河里。 秋日河水寒凉,寻梦一入水便觉周身彻骨的冷,四肢好像瞬间被冻住了。她勉力向岸边游去,没划两下便惊觉有东西缠住了她的脚环。 她奋力蹬腿挣脱,可惜那东西力道之大,宛如藤曼一般死死勒住她的脚,将她一点点往水底拖去,胸腔闷得发疼,强烈的窒息感让她几乎脱力,脑子一片空白,最终被扯进无尽的黑暗里。 江玄之见寻梦落水,屡屡向河岸靠去,却被黑衣人缠得分不开身。 不多时,那群黑衣人仿佛得了信号,齐齐跃入水中,顷刻撤退完毕,水面归于平静。 江玄之深深凝视着水面,水波微荡,这群人的目标竟然是寻梦?从交手之际,他便察觉来人有所保留,并未下狠手,可他们为何要劫走寻梦? 他一时分不清他们的目的,好在寻梦暂时是安全的。
第110页 寻梦睁开了眼,这是一间雅致的居室,木雕梳妆檯上堆满了饰物,镂空屏风上雕着几枝兰花,透过屏风的缝隙,隐约可见看见居室内的摆设,一张书架,架上摆着几卷书,一张矮几,几上摆着笔砚,还有……一簇竹子。 她撑起身子,只觉得胸口闷闷的疼,翻身下榻,又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冷不丁撞到梳妆檯,透过铜镜看到自己那张苍白的脸,墨发长长垂于胸前,最令她不安的是——她身上竟然穿着一件月白色曲裾长裙,到底是何人自作主张替她换了衣衫? 她打开室门,刺目的阳光迫得她微微闭目,待眼睛恢复清明,她看清了院中景致,竟是一片雅致的竹林,舒缓的琴音伴随风飘来,寻梦循声而去—— 竹林深处有一处石亭,石亭里跪坐着一个女子,眉眼低垂,凝神拨弄着一柄古琴。她察觉到来人,缓缓停了手中的曲调,抬眸看向她:“你醒了?” 寻梦瞳孔微凝,惊讶道:“白姑子?” 白冰轻轻一笑:“没想到寻郎君竟然是个女娇娥。” 寻梦原本苍白的脸色越发白了,江玄之曾说白冰心机深沉,能避则避,避不开也要有所防备。此刻她满心的疑惑,为何她跌落水中,醒来却在此地?为何白冰会在此地抚琴?为何她要替自己换上女装?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越想越冷静,她问道:“我为何在此?” 白冰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你被黑衣人劫持,我偶然撞见了,便顺手救了你。这里是我的别院,平日无人,你的衣衫是绿芜替你换的,院中无男装,只得委屈你暂时着女装了。” 寥寥数语,她已经将她心底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但寻梦却越发戒备。她既被黑衣人劫持,为何白冰轻而易举就救了她?要么她的势力非同寻常,要么就是她在撒谎,而寻梦更倾向于后者。 她摸不准白冰的心思,只道:“我要离开这里。” “自然可以,不过,得再等两日。”白冰主动说道,“一则,你伤势未愈,还需静养,二则,这别院在河心的小岛上,两日后才会有船。” “我昏睡了多久?” 白冰仰头看天色:“有一日了。” 寻梦不再多言,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但不知白冰为何要困她三日。既来之,则安之,想不明白的事情,她便也不再去想了。 寻梦不大相信白冰之言,隔日便绕出了院子,走出两三里,竟真的摸到了岛岸。她遥望着粼粼的江水,满心惆怅,这么宽的河,这般冷的水,她是无力游出去了。 这岛不大,方圆四五里,一个时辰便能绕一圈了。岛上植被稀疏,仅一片翠竹林,几间屋舍,连个游玩的地儿都没有,寻梦算是体验了一把何谓“度日如年”。 她不明白,白冰为何要在岛上建别院,又为何索居在这荒凉之地?但她打心眼里佩服那人的气性,整日除了吃喝拉撒,便是抱着古琴抚弄一二。虽说琴声悦耳,但整日不离手,那境界真是非常人所能及。 而她唯一的乐趣,竟只剩下听她抚琴了。 月夜皎皎,琴声凄凄,寻梦仰望着夜空中的白玉盘,恍惚回到了往昔,听那人月下抚琴,看那人潇洒练剑,与那人一同饮茶,唇边不自觉溢出一丝浅笑。 琴声停了,她还沉浸在回忆里。 白冰见了,悠悠道:“寻姑子在思念何人?” 寻梦一怔,白冰时不时旁敲侧击套她的话,她岂会毫无所觉?她虽没那么聪明,但也不傻,散漫地瞧着她:“白姑子所念之人又是谁?” 之前,白冰屡屡示好江玄之,寻梦还道她对江玄之存了几分心思,但这两日的观察,寻梦隐隐觉得白冰心心念念之人并非江玄之,而是一个酷爱绿竹之人。许是爱屋及乌,她所待之处必有绿竹的痕迹,她常常悲切哀伤地凝望着那片竹林,仿佛她心系之人可望而不可即。 白冰指尖轻弄琴弦,一连串琴音流泻而出,她苦笑道:“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情之一物最是伤人,不提也罢。” 她凝望着寻梦,艷羡道:“我真是羡慕你。” “恩?”寻梦不懂了,她有什么值得旁人羡慕的?不拘小节?还是不学无术?抑或是自由散漫? 白冰优雅地起身,仰头望着天上明月:“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江玄之为了寻你,不惜……”她欲言又止,定定瞧着她。 “他怎么了?”寻梦下意识地接道。 白冰盈盈一笑:“你担心他?你所思所念之人是他?” 不等她回答,她又道,“不要敷衍我,也不必急着回答我。这世间的消息很宝贵的,你若无拿得出手的讯息与我交换,我为何要告诉你呢?” 寻梦不大确定地问道:“你想知道,我是否心繫于江玄之?” “正是。”她直言不讳。 寻梦:“……”白冰竟然喜好探听旁人的隐私? 她从未梳理过她对江玄之的心思,诚然她几度被他的俊逸风姿所迷,但听闻情爱中人嫉妒心极重,而她并不嫉妒他与其他女子往来,宋芷容、陈婉、白冰,她不仅不嫉妒,反而还能拿她们戏嚯,到底是她无意于江玄之?还是她的心太大呢?
第111页 她的脸揪成一团,愁道:“或许,我只是被他的美色所迷惑了。” 白冰:“……” 风掠竹林,簌簌作响,两人一时静谧。 白冰道:“你若对他无意,为何愿意捨身替他挡刀?” 寻梦抚上右手臂,那里的伤口已经癒合,但那种若有若无的痛感仿佛还在,她为何会替他挡刀?她从未想过当时的心情,几乎就是一种本能,本能地不希望他死。 她道:“你既然知晓此事,想必我们的身份也早已清楚了。我是他的护卫,陛下有令,命我誓死保护他,君命难违,如此而已。” “呵……”白冰冷笑。 白冰话里话外都想让她承认心繫江玄之,寻梦偏不如她的意,继续道:“泗水河上,我戏嚯你与他的名字,此事你应当还记得吧?若我真的心仪于他,又岂会容他与旁的女子牵扯过密呢?” “呵……”白冰又是冷笑,“我差点要被你说服了。” 她走到翠竹前,抚摸着一片竹叶,“世上的女子也不全然是善妒的,而你也根本不需要妒忌,因为他那样的男子不会容许一般女子靠近,但是他允许你靠近了。” “他允我靠近不是因为我是女子,而是因为我是陛下派给他的护卫。”寻梦冷静应对。 “护卫?”白冰松开那片竹叶,转头悠悠笑道,“你觉得区区一个护卫,值得他暴露他在楚国的暗势力吗?寻姑子,你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 寻梦心头微跳,低低问道:“什么暗势力?” 白冰笑意愈深:“他日,你知晓他的身份,自然便清楚了。” 言尽于此,寻梦纵然满心疑惑,却没有追问,白冰显然不会告诉她。 临走之际,白冰意有所指道:“寻姑子,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能遇到与你两情相悦之人实属不易,望你把握良机,切莫错过,空留余恨。” 寻梦:“……” 当夜寻梦失眠了,白冰那句“切莫错过,空留余恨”在她脑中萦绕着,宛如魔音阵阵,擂鼓轰轰,震得她意识清明,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在床榻翻来覆去,不自觉想起了江玄之。 三江膳坊初见,他冷淡清雅,宛如皎皎白月,高洁不容侵犯,那时,他离她很遥远,而她亦瞧不惯他的做派,堂堂男子竟有那般重的洁癖之症,因一滴姜汤之污而判了她“弃市”的罪名。 流云坊再见,他威逼利诱,劝她与他合谋抓郭百年,寸寸捏住她的要害,而她心中好一番计较,为了举荐凭证,为了自赎刑罚,她终于自私地决定,暂时屈于他的“淫威”。 她住进了御史府,他利用她身上的追踪蜂寻到了郭百年,她恼他心思深沉恶言相向,直到他解释了那一连串的事端,笃定地告诉她郭百年尚在人世,两人的关系才算有所缓和。 他与他朝夕相对,她时不时顽皮一下,他时不时整她一番,你来我往倒也算惬意,直到那日,她无意中在他的案几上翻到她的讯息,原来他早知她是南越人,之所以留她在御史府,不过是方便观察罢了。 她毅然离开御史府,转入宫中,长廊避雨不期然与他相遇,他从来是那副淡漠清雅的模样,却让人忍不住想窥视他的心底,那平静的表象下是暗流涌动,还是一片荒芜? 他活跃于朝堂,她蛰伏于后宫,井水不犯河水,但他竟为了免受提亲之扰,一意孤行地将她拖下水,让那些断袖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终致祸延绵长。 他被华廷陷害下药,控告他祸乱宫闱,她被迫御前澄清,据理力争,他终究是聪慧过人,一连三问迫得对方哑口无言,然而,她望着他染血的袖袍,一时辨不清他到底是胜还是败了。 上林苑,他从火海中救出她,替她上药疗伤,建章宫,他受华昌一掌,牢牢护着她,长亭外,他抱着她睡了一夜,承诺愿娶她为妻…… 点点滴滴,尽是情思绕心头。 这一夜,寻梦回忆着与江玄之的点滴过往,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明晰起来,又有什么东西渐渐模糊起来,她伴着回忆沉沉入睡,却不知梦里是否有那一人。 第49章 第49章 岛上秘密 晨光熹微,岛上薄雾蒙蒙,寻梦打着呵欠悠悠转醒,那件男衫整整齐齐叠放在枕前,她慢吞吞换了衣衫,上下整理一番,还是男衫舒适。 她走出屏风,案几上的那簇竹子不翼而飞,一支竹竹籤静静躺在那里,上面墨迹点点,稀稀疏疏写了不少篆体字,她拿起来一看,竟是白冰的留言。 讯息有三:白冰走了。早膳在厨房。辰时有人来接她。 她匆匆一阅,放下竹籤向外跑去,将几间屋舍彻底寻了个遍,的确是人去楼空。她心中暗恼,好你个白冰,竟然言而无信,自顾自走了。 腹中飢饿,她便去厨房找吃食,锅盖一揭,一碗清粥,两个小菜。 她将膳食一一端出来,意外察觉锅底有一处突出,她好奇地碰了碰,那突出的地方自动凹了下去,紧接着厨房一阵响动。她转眸看去,晨光从窗户漏进来,空中漂浮着些微尘土,而金色光线落定处豁然辟开了一条暗道。 她蹲在暗道口向下张望,隐约瞧见入口处有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再往下便是一片漆黑了。略一思索,她取了灶台上的油灯,小心翼翼地沿台阶而下。
第112页 石阶缓平,走起来不费劲,油灯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晃动,那火光便也映得她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底下是一个方正的石室,地上有泥土的痕迹,角落里有几个瓦罐。寻梦拿了瓦罐口的布包,一阵陈腐的酸菜味扑鼻而来,她默默揉了揉鼻子,这气味真刺鼻。 四处观望一阵,她猜测这是个存放食物的地窖,只是比寻常百姓家的简易地窖精緻些。 她提着油灯要离去,路过石阶口却默默后退了一步,所有的瓦罐都摆在斜对角那边,为何这个瓦罐落单了?莫非里面的东西非同寻常? 她抬手去揭布包,一摸之下大为震惊,竟然不是布包,而是瓦罐的触感。她蹲下身,将油灯置于一旁,双手摸了上去,左右挪了挪,侧边的墙缓缓开启,密室之中竟然还有密室。 她提着油灯走进去,绕过一条细长的石道,来到了另一处密室。这是一间兵器室,刀枪剑戟,一应俱全,油灯所过之处,利刃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侧边有一扇空门,寻梦继续向里面前行,转眼到了一处极其宽敞的密室,一排箭靶整齐地排列在墙前,她摸上箭靶上的插孔,仿佛看见有人在此练习射箭。 再顺着边门而入,又是一处空旷的密室,寻梦越看越心惊,兵器室连着四个密室,呈环形状绕了一圈,每个密室内隐约都曾作为训练场地,白冰到底是何人?辟开这方天地做什么? 正凝神想着,忽闻脚步声由远而近,来人不知是敌是友,寻梦立即躲到兵器架后,吹灭了油灯。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里紧张,一颗心砰砰地跳着。 昏黄的光亮一点点覆进密室,寻梦小心翼翼地仰头张望着,一见那人翩然的身姿,激动地站了起来:“江玄之!” 她起身太猛,猛然撞到了兵器架,那本就不太牢固的架子摇摇晃晃,最终轰然坍塌,密室中一阵天摇地动般的轰响,震得众人一动不动。 寻梦讪讪笑了笑。 昏暗的油灯下,江玄之遥望着那人不甚清晰的容颜,连日来的担忧仿佛被那一声震动驱散,他淡定地问她:“可曾受伤?” “没有。”寻梦蹦到他的身前,“你们怎么找来的?” 江玄之不答,扫了一圈密室,吩咐蓝羽:“四处看看。” 寻梦抢先道:“我都看过了,这是个练武的训练场地。” 话虽如此,蓝羽仍然领着人四处去查看,江玄之捡起地上的剑,剑身流光波动,倒是一把好剑。他端详着剑,心思却不在剑上:“一早上未曾吃东西,你不饿吗?” 经他提点,寻梦这才想起尚未用早膳,奇道:“你如何知晓我未用早膳?” 厨房的清粥小菜完好无损,明眼人一看便知,江玄之却神秘一笑:“我,掐指一算。” “……”寻梦饿得前胸贴后背,摸着肚子上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密室里,蓝羽走了进来:“主君,这是个练兵之所,可容千余人,多处有楚国标记。” “一箭三雕,白冰使得一手好计谋。”江玄之剑锋向下一击,剑尖刺入兵器架的木头里,牢牢立在那里,剑身迫于力道左右颤动着。 蓝羽:“竟有三雕?” “其一,试探我在楚国的暗势力。其二,隐晦地告诉我,楚王有反意。其三,寻梦……”江玄之喃喃唤出那个名字,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白冰劫持寻无影,若只是为了试探我,大可不必亲自来岛上,可她不仅来了,还待足了三日。” “主君担心寻无影受其利用?” 江玄之摇摇头:“寻无影时常犯傻,却并不是个好糊弄的。只是,弄不清白冰的意图,总教人心里不安。” 他沉吟片刻,又道,“将这些兵器清点了,送去楚王宫。” “若楚王真有反意,此举不是激怒他了吗?” “他若真有反意,岂会将这般好的练兵之所拱手示人呢?”江玄之转身往外走去,“既无反意,他也该有所警醒了。” 寻梦一阵狼吞虎咽,不经意瞥见那人缓缓行来,立即正襟危坐,换了一副慢条斯理用膳的模样。她低头吃着,察觉那人的目光逡巡在她身上,她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找了个话题:“你都不问我,是谁绑了我吗?” “绑?”江玄之环顾居室,扬眉笑道,“你这吃穿用度与贵宾何异?” 寻梦:“……” 不过,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白冰从未亏待过她。她咬着筷子,闷声道,“吃穿用度是无可挑剔,但她以言语虐待我,让我精神备受折磨。” 江玄之恍若未闻,站着屏风旁,盯着床榻上那件女衫:“这件衣衫是你的?” “……”寻梦急中生智道,“那是白冰落下的。” “白冰身材高挑,酷爱紫衣,无论是裁剪还是色调,都不符合她的穿衣风格。” “……”不就是一件女衫吗?有必要这么较真吗?你不是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吗?这会儿怎么不装了? 寻梦在心里暗暗将他鄙夷个遍,面上尴尬一笑,“江御史真是观察入微。我当日落水湿了衣衫,岛上没有男衫,所以只好将就了。”
第113页 江玄之坐到案几前,倒了一杯水,慢慢饮着。 两人对面而坐,寻梦眨着眼打量他:“江玄之,你好像瘦了。” 说者无意,闻者有心,江玄之微顿,反过来笑她:“是吗?你也没胖到哪里去。” “我也瘦了吗?”寻梦摸了摸脸,喃喃自语,“许是落水受寒尚未好全吧。” 江玄之正欲说话,院中一阵刀剑落地之声,蓝羽等人将密室中的刀剑都搬了出来,许多刀剑并无剑鞘,利刃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寻梦偏头望了望,兴沖沖地跑了出去,习武之人对宝刀宝剑大抵都有些莫名的兴趣。她围着那堆刀剑绕了一圈,挑捡起一把环首刀,刚挥出去便觉手臂钝钝地疼,她微微蹙眉,又使了一招,那种疼痛越发深刻,手臂上的经脉抽着疼,她咬咬牙还欲再试,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右手臂。 “别试了。”江玄之那修长的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臂,让她无力再动分毫。 她恍然意识到什么,呆呆地转眸望着他,涩着嗓音:“你早就知道了?” 江玄之沉默。长亭之时,他便察觉她右臂的伤口伤及经脉,且有毒素侵袭,即便能完好癒合,恐怕也无力使兵器,但他并未直言,而是将担忧藏在心底,只盼着是他断错脉了,又或是有奇蹟发生。 寻梦望着刀锋上刺目的亮光,极其平静地问道:“我再也无法拿刀,无法拿剑,甚至无法射箭了吗?” 江玄之斟酌道:“或许……”或许事在人为,不要放弃。 哐当——寻梦松开了手,那环首刀落在地上,击在石上,发出噹噹之声。她推开了手臂上那只手,一声不吭地向居室中走去,砰地关上了室门。 江玄之凝望着那扇紧闭的室门,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悲伤。纵然她的武艺一般,但她的箭术确实不凡,那是数年练就的技艺,是她唯一引以为傲的资本,可此刻她所有的努力付之流水,所有的骄傲被击得粉碎。任凭她性子再懒散,再随遇而安,终归会生出挫败感。 这个坎终究要她自己迈过去,而他所能做的便是给她时间,相信她终究可以熬过去。 行程延后一日,午膳时,那扇门紧紧闭着,晚膳时,那扇门依然闭着。 寻梦郁郁地躺在床榻上,茫然地望着屋舍的顶部,失了引以为傲的武艺固然令她伤怀,但她好不容易跻身御前卫士,试问历朝历代有哪个卫士是不通武艺的?若她做不成御前卫士,又该以何种身份靠近柏梁台呢?宦者?侍女?陛下跟前并无侍女,莫非只有宦者一条路了? 她满怀悲伤,满心惆怅,沉浸在一堆疑问里,偏偏找不到解决之法。昨夜本就没睡好,午后的日光暖洋洋地照进屋舍,她思着想着,竟然奇蹟般睡着了。 及至傍晚,腹中一阵绞痛,她蜷缩成一团,一手压着腹部,这种坠痛的感觉……好像是月事来了。往日,她来月事腹部也会隐痛,可断无今日这般厉害,算算日子好像又差几日,莫非她悲伤太甚,竟引得月事提前了? 她趴在床榻边,忽觉一阵晕眩,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哪都不对劲。她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衣柜前,好一阵翻箱倒柜,竟然找不到月事布。她气恼地甩手,不经意扫落桌案上一卷书。 江玄之正要叫她用晚膳,听见室内的动静,顾不得礼仪推门而入,却见满室凌乱,各式女衫被丢得七零八落,问道:“你在找什么?” 清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寻梦如遭雷噼一般,慌乱道:“没……没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忽觉下身一阵汹涌,不行,她得尽快找到月事布,这间居室没有,便去白冰那间居室找找。她微微缩着身子,侧身避过他:“我有事……” 好不容易熘到门口,手臂一紧,江玄之拉住了她,关切道:“你受伤了?” 寻梦低头一看,素色的衣衫上印出一片血花,她的脑子轰然炸开,略微苍白的脸瞬间烧红了,支吾道:“这是……”真是难以启齿! 江玄之看着她扭捏的表情,一瞬间福灵心至,淡漠地转身离去。 寻梦:“……”这就走了? 虽是傍晚,天色并未全暗,寻梦瞅了瞅那滩血迹,寻思着找件衣衫挡一挡,但是室内全是女衫,这一挡不伦不类,颇有欲盖弥彰之嫌。她正犹豫着,只见江玄之去而复返,手中托着一件衣衫。 “这衣衫许是不合身,但应当比女衫合你心意。”江玄之了解她,她不愿暴露女子身份,宁可穿不合身的男衫,也不愿穿女衫。 寻梦默默接过衣衫,腹诽道:我缺的是月事布,不是男衫。 “换上吧。”江玄之转身走出去,顺手将门关上了。 寻梦惆怅地抖开了衣衫,却见一物从衣衫里掉了出来,竟然是月事布。这世间男子大抵认为女子的月事布污秽骯脏,忌讳还来不及,江玄之一个身患洁癖症之人,竟然……她一时五味杂陈。 刚换好衣衫,便听见敲门声,寻梦拎着衣摆走过去开门,一见那人便想起刚才的窘迫之状,面色隐隐发烫,尴尬地笑了笑。 江玄之淡淡看了她一眼,端着托盘走进去。他将膳食置于桌案上,又将一碗红棕色的汤水推到她的面前,语气温和如水:“喝了。”
第114页 “药?”寻梦眨了眨眼,见他不答,便默然端了起来,浅浅尝了一口,入口甘甜,竟然是糖水。她仰头一饮而尽,扫了一眼桌案上的菜餚,拾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手臂之事,算是过去了吗?”江玄之淡淡问她。 寻梦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含糊地责怪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如人意?如意之时自是愉悦,不如意之时,更需要坦然振作。”江玄之道,“你一向随性通透,这个道理该是懂的。” 寻梦放下了筷子:“话虽如此,但我失了武艺,何以在御前立足?” 江玄之从不过问她的私事,也从不询问她接近柏梁台的目的,这一瞬间,他却忽然想知道,柏梁台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如此不顾一切? 然而,他到底心性坚忍,只淡然道:“妙晗有一套针灸之法,对经脉受损之症颇有成效,可提升你的气力,但要恢复如初却是不可能。不过,你可以修习双手刀法,弥补右臂气力不足的弱点。” “双手刀法?”寻梦的眼眸晶亮,十分感兴趣。 江玄之并不打算细说,意味深长地说道:“此刻你有心无力,何必问那么多呢?” 寻梦:“……” 第50章 第50章 楚王刘悼 江玄之的“双手刀法”宛如一粒种子落进寻梦的心田,她满怀希望,悲伤隐没,但腹部若有若无的痛感越发明显,白冰那句“切莫错过,空留余恨”仍在脑中盘旋,如梵音吟唱,让她不胜其扰。 她蜷缩在床榻,眯眼瞧着窗外的月色,圆月被削去一片小角,虽不圆满却依然明亮,一点点向西移出窗口,也不知是疲累了,还是看久了眼酸,她终于入了睡。 墙的另一端,江玄之临窗而立,遥望着天上那月,思绪飘飞。 窗前月姣姣,何人共赏之? 隔日一行人回到楚国,蓝羽差人将那批兵器送入楚王宫,而江玄之和寻梦仍旧去了白冰的别院,在那里等候楚王的传召。 寻梦缠着江玄之教她双手刀法,江玄之起初不松口,耐不住她的缠磨,便先替她施针恢复经脉,又让她练习左手噼柴。寻梦怀疑江玄之故意整她,哪有练武先练噼柴的?但见他神情肃然,又不像随口扯慌,便将信将疑地去做了。 她本就不懂噼柴,左手噼柴难度更大,准头和力道都不行,不是噼歪了便是噼不动。一日下来,柴没噼几根,左手心竟然磨出了水泡,几经刀柄挤压又破了皮,掌心火辣辣地疼。 她回室内抹药,刚拿出药瓶,蓦然想起了赠药人刘晞。 当日刘晞被府衙的官差带走,她曾去府衙探视,又听闻他被楚王的人接走了。虽不知楚王用意,但他们毕竟是兄弟,血浓于水,想来也不会出事。 她刚揭开药瓶,见江玄之捧着衣衫走进来,那隐现的色调和花纹,分明是她在锦丝坊挑选的布料。她放下药瓶,兴奋地凑了上去:“锦丝坊的衣衫裁好了?” 她抖开衣衫,搁在身上比划,颇为满意,猛然发现底下多了一件,月白色调,兰花刺绣,这衣衫似乎有些眼熟。她奇怪地拎起来,惊觉这是一件女衫,与岛上那件十分相似,但不是同一件。 她神情古怪道:“锦丝坊买两件男衫赠一件女衫?” 江玄之道:“有一事忘了告知你,锦丝坊的东家是白冰。” 寻梦瞪大了眼,惊愕得难以言表,吞了吞唾:“白冰一面接近你,频频示好,一面又劫持我,将我困在岛中,如今,还送这样的女衫给我,她到底是何意?” 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江玄之也尚未揣测出白冰的意图,沉吟道:“或许她来不及徐徐图谋了。” “恩?”寻梦似懂非懂,却见江玄之轻轻一笑,仿若萧瑟秋意平添一分盎然,璀璨得夺人心魂,她一窒,若无其事地将衣衫置于床榻上,刚走出屏风又见他坐在案几前,手中把玩着那瓶药:“这药是刘晞赠你的?” “恩。”寻梦默默收拢了左手,疼得一阵龇牙咧嘴,却在江玄之扬眉看过来时,面色恢复如初,随口道,“不知他在楚王宫如何了?” 江玄之不咸不淡道:“楚王召我们明日进宫。” 她的面上滑过一丝惊喜:“我明日便能见他了?” 捕捉到她眉梢的喜色,江玄之冷淡道:“手伸出来。” 寻梦心中咯噔一下,他让她每日练一个时辰左手噼柴,她却生生噼了半日,他不会来兴师问罪了吧?她装傻地伸出了右手,在他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逼视下,乖乖替换了左手,掌心虎口处一大一小两个水泡,大的那个已经破了皮,露出一小块鲜红的肉。 掌心一痒,江玄之的指腹如剔羽划过,一层薄薄的药便将那鲜红的肉遮住了。 他道:“我知你心焦,然而欲速则不达,练武非一朝一夕可成。” 寻梦心虚地凝视着掌心:“痛习惯了,等它结成茧就好了。” 她摊开右手,掌心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暗暗一戳,如石块般坚硬。 江玄之微怔,将药瓶摆在案几上,欲言又止地望着她,良久,哽在喉间的话依然没有说出口。
第115页 寻梦望着他的衣摆消失在室门口,呆呆捧住了心口,那一剎那的四目相对,心跳如擂鼓。她觉得她完了,好像彻底被江玄之迷住了。 楚王宫自然不比未央宫恢宏壮丽,但宫中布局相似,巷道幽深,飞檐斗拱,廊腰缦回,侍者领着他们走过长长的宫道,进了楚宫华春殿。 华春殿是楚宫主殿,平日议事之用。 楚王刘悼二十出头,姿容刚毅,眉目有些像刘贤易,但身材比刘贤易魁梧雄健。传闻他力能扛鼎,勇猛过人,然而骄纵跋扈,暴躁易怒。 见礼后,刘悼寒暄道:“听闻江御史奉命去山阳郡查案,不知为何来楚国?” 江玄之回道:“楚国风光秀丽,民风淳朴,玄之嚮往已久,故而改道一游。” “江御史既是游览楚国风光,缘何送那批兵器入楚宫?” “此事说来话长。寻卫士落水遭歹人劫持,辗转到了泗水河心孤岛上,意外发现了岛中密室。那密室宽敞开阔,射箭室兵器室不一而足,可容千余人,是个训兵的好去处。玄之无力将密室呈上,只得将密室中的兵器尽数上缴,以期楚王警醒。”江玄之一番说辞含沙射影,叫人心中惴惴。 殿内皆是楚王的肱骨大臣,闻言脸色骤变,有脾气暴躁的武者当即怒道:“放肆!你竟敢诬陷我王藏兵于岛?” 上殿之前,江玄之恐寻梦祸从口出,特意交待她莫要开口,此刻寻梦暗忖: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暴躁易怒的楚王尚未发话,底下便有臣子替他发怒了。 江玄之心平气和地说道:“玄之并无此意,然而泗水河心孤岛,隶属楚国疆域,出了这等事,凭心而论,楚王是否有责任?” 刘悼心中不悦,语气渐寒:“甘相以为如何?” 诸侯国丞相全由长安派遣任命,这楚相甘茂乃是开国功勋,自小便与刘贤易相识,本可领一地封侯养老,他却婉拒了刘贤易的好意,自请随楚王来封地任楚国丞相。他学识才能皆一般,但胜在性情平和,兢兢业业,与楚王相辅相成,君臣相处亦是融洽。 他形体偏瘦,两颊有浅浅的法令纹,下颚蓄着山羊鬍须,沉吟答道:“江御史云中仙鹤,品性高洁,断不会无故造谣构陷,大王可差人去泗水河心孤岛查探,毁密室以证昭昭之心。” 刘悼目光晦暗,旁人游楚国无非艷羡于楚国山色,但江玄之却无故挖出荒岛练兵密室,又将那批武器送入楚宫,实在叫他怀疑此人用心不纯,不过,甘相所言也不无道理。 刘悼正思忖着该如何决断,侍者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脸色突变,留下一句“众卿稍待”,便急匆匆走了。 侍者声音很轻,江玄之与寻梦皆未听清,但见殿内众臣面面相觑,扼腕嘆息的模样,心中自有一番猜测。楚相甘茂的面容尤其晦涩,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尴尬道:“江御史请稍待。” 不多时,刘悼派侍者遣退一干大臣,独召江玄之入内殿一叙。 寻梦随江玄之一道前往。 侍者口中的内殿暗指思霞殿,是刘悼特意为唐美人所建的宫殿,墙壁仿长安椒房殿,以花椒树花朵粉末粉刷,呈现浅粉色,不仅防虫护木,且有芳香之气。 可惜,浓郁的檀香盖住了那点淡淡芳香。 桌案上摆着香炉,裊裊香菸从镂空的缝隙里飘出来,满室凝香,江玄之神色一定,檀香素有安神之效。他走到殿中,尚未施礼,便见刘悼从屏风后脚底生风地走出来:“听闻江御史会医术?” 江玄之一怔:“略通一二。” “劳烦江御史替美人看诊。”刘悼有求于人,语气和善,态度诚恳。 江玄之又是一怔:“诺。” 两人步入屏风后,寻梦候在殿中,暗道:江玄之通医术不假,但楚王宫中岂会无医正?为何偏偏逮住江玄之求医?莫不是山阳郡江玄之替人看诊,使得他名声大噪? 看似合理,又隐隐说不通。 榻上的女子云鬓松散,脸颊有些泛红,五官平平,不算美貌,但江玄之一见,却生出熟悉感。他一心二用,感受着女子的脉搏,又听着刘悼在耳边絮叨。 “美人脸颊时常发痒,早前服用医正开的药,情况有所缓解,但近来却频频发作,药石无灵,医正们也束手无策。”刘悼看她痒得难耐,只得暂时打晕她了。 皮肤发痒的病因颇多,比如春季花粉过敏,胭脂水粉刺激,干燥生出小疙瘩,意外吃了发物毒物等等,江玄之看唐思两颊微红之状,大体确定是肌肤脆弱和外物刺激所致。 “唐美人这病症多久了?” 刘悼想了想:“据孤所知,两月有余了。” “当初,医正所诊,病因为何?可有药方?” 宫中诊病,医署皆有记录留档,刘悼朝殿内侍女道:“兰香,将药方取来。” “诺。”侍女低眉顺目,踏着小步子恭敬地去医署了。 寻梦瞧着那个叫兰香的侍女,不由想起那个怯怯的木香,两人名字虽相似,容貌气性却截然不同,这个兰香倒是稳重大方些。 “江御史,美人的病症有无大碍?不瞒江御史,美人极是爱美,若是这张脸毁了,恐怕她接受不了。”刘悼为了这个唐美人,如此低声下气与人说话,倒真是新奇事。
第116页 “唐美人极是克制,脸颊并无指甲抓痕,若能消了痒,自然无大碍。”江玄之道,“玄之斗胆,请求一观唐美人平日所用的胭脂水粉。” 刘悼应允,遣侍女将唐美人平日所用的胭脂水粉依次打开,江玄之一一查看,目光落在梳妆檯角落里的精緻白玉盒:“那是什么?” 侍女摇摇头:“婢子不知。” 寻梦悄悄凑上前,素白、檀红、水粉等颜色各异,一时花了眼,她从未用过胭脂水粉,也不懂如何去用,只听闻胭脂是各类花朵杵槌所制,而水粉是米汁沉淀而成的洁白“粉英”,也不知是真是假。 兰香踏入殿中,手中握着一支竹籤:“大王,江御史,药方已取回。” 江玄之接过竹籤扫了一眼,药方温和平稳,可治疗一般肌肤过敏,并无差错。他又拿起角落里那个白玉盒,问兰香:“这里面是何物?” 一直低眉顺目的兰香,抬头看了一眼,恭敬答道:“这是美人抹脸所用,但许久不曾用了。” 江玄之打开盒盖,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他眉心微蹙,神情凝重起来:“此物从何而来?” 寻梦离江玄之近,抬眸就看到了盒中的白色膏状物,看起来倒不像胭脂水粉,反而像药,而刚刚那阵浓郁而刺鼻的香味隐隐有些熟悉,一时却无法分辨。 兰香继续答道:“婢子不知,只知是美人自己随身携带之物。” 刘悼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此物有何不妥吗?” 江玄之一时拿不准,凝视着手中的白玉盒,道:“请楚王允我取些回去细验。” 刘悼自然允准,但却留二人宿在宫中,一则方便照看唐美人病情,二则医署有医正可协助一二。 江玄之并未推辞,寻梦不置可否,于她而言,白冰的别院与楚王宫都是客居,并无差异。 第51章 第51章 画作因缘 刘悼将两人安置在云殿,云殿在华春宫西侧,与思霞殿相隔较远。云殿久无人住,一踏进去便生出幽静萧索之感,好在常年有婢女打扫,干净整洁,一应物件俱全。 楚王宫始建于前朝,殿与殿之间俱是独立存在,但云殿不同,云殿的前身是曲云殿。 相传前朝楚王迷恋一对孪生姐妹,效仿娥皇女英的典故,同时将两人纳入宫中。姐妹情深同居于曲云殿,然而好景不长,两女频生嫉妒,互相猜忌,终致决裂。楚王颇觉头疼,命姐妹一人搬出曲云殿,偏偏谁也不肯,最终曲云殿中间砌了一堵墙,宫殿一分为二,一个叫曲殿,一个叫云殿。 云殿由此而来。那堵墙经岁月磨砺,与宫殿融合为一体,倒看不出补砌的痕迹了。 寻梦从江玄之那里得知这个典故,拍着墙感嘆:“娥皇女英终是传说。” 一声嗤笑传来,她警觉地四处张望:“谁?” “许久不见,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肆意张扬的嗓音从墙体那一端传来。 寻梦一喜:“刘晞!” 没想到刘晞住在隔壁的曲殿。 曲殿与云殿布局相似,也属少见的清幽雅致的宫殿。刘晞负手立在柏树下,浅金色云纹长衫,金色玉带束腰,透着一身尊贵气。 他的唇角噙着浅笑,眸光流转于那人奔来的身影,啧啧地嫌弃道:“还是这般不知礼数。” 寻梦:“……”又被奚落了,满心的担忧就被这话驱散了。 她放慢了脚步,恭恭敬敬地朝他一拜:“见过六殿下。” 刘晞唇角抽了抽,也不还礼,伸手去拨她发髻上的木簪:“你的发簪歪了。” 寻梦素来忌讳旁人动她的木簪,本能地向后一躲,不经意踩到一粒小石子,腰间一软向后栽去。刘晞眼明手快地拦腰扶住她,寻梦惊惶未定,正欲站定了道一声谢。 刘晞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烫手般松开她,寻梦无力支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腰背一阵钝痛,她的脸因疼痛而皱成一团,咬牙切齿地嚷道:“刘晞!” “你没事吧?”刘晞蹲在她的身边,一脸关切之色。 寻梦撑开眼皮,恨恨瞪着他:“你故意的!” 明明扶住了她,偏偏又松了手。 刘晞自觉理亏,便伸手去拉她,见她的木簪松了,再度伸手想替她推正,寻梦却防备地挡开他,自顾自向发髻里一推,刘晞嬉笑道:“这么在意你的簪子,我偏要动一动。” 他果然伸手来抢,寻梦哪敢大意,左挡右挡,不顾肩背疼痛与他纠缠起来,奈何她的力气本就比不上男子,手臂受伤后更是大打折扣,两三下就被刘晞制住了。 她恼怒地偏过头,将那发簪尾压在地上,让他无从下手,刘晞怔怔地望着身下那张侧颜,恍然想起三哥别院中,他无意识地摸过她的脸,那触感柔滑细嫩,一颗心又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 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面色暗如阴云,寻梦压着怒气理了理衣衫,正要兴师问罪,见他脸色十分难看,以为他想起了仲灵之事,那点怒气一时散尽,安慰道:“仲灵……” 刘晞面色越发幽暗,一双如黑洞般的眸子直直盯着她,寻梦立时想起他提刀杀人的模样,暗自吞了吞唾沫,紧张得再也说不下去。
第117页 “你怕我?”刘晞冷悠悠问她,唇角荡开邪气的笑容,眼底如千年不化的寒冰。 他此刻的样子宛如地府鬼魅,寻梦止不住胆寒,偏偏无法顺着他的话说一句“怕”,伸出手覆住了他的双眼:“你这眼神太瘆人,换一个平和的眼神看我。” 刘晞眼前一暗,属于她的气息从那指缝传入他的眼睑,宛如一股暖流一点点化开他眼底的冰寒,他默默闭上了眼,仿佛置身于一片祥和的青山绿水中,心境出奇的平静。 寻梦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缓缓收回手,他果然恢复了平静,眸中再无狠戾,却残留一抹落寞:“我一直以为仲灵已经死了,却不想她还活着,而且那般……三哥若是知晓了,该是如何痛心?” 寻梦一怔,刘晞对他三哥素来爱重,即便这种时候,仍记得为刘济考虑。 两人仍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寻梦挪了挪位置,靠着柏树而坐:“还记得我曾说过,有些事憋在心里久了,会疯的。你若是愿意说,我倒是乐意做个倾听者。” 刘晞瞥了她一眼,嗤笑:“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是你自己好奇心重。” 虽说她好奇心重,但也确实想做个倾听者开导他一番,谁知他这般不识好人心,寻梦眼白直翻,没好气道:“不说算了,我走了。” 她作势要起身,刘晞却拉住了她,也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坐好:“当日华家案了结,我领着夜风夜雨两名侍从游逛山阳郡,那时诸事已了,我玩得酣畅淋漓,见坊便入,无意中在一家卖画的坊内瞧见一幅画,画上女子巧笑嫣然,一双桃花眼含烟敛雾,我激动不已……” “是仲灵?” “恩。”刘晞道,“仲灵已经死了三年,而画作落款却是今年五月,我顿时满心狐疑,询问掌柜那画作的由来。店掌柜也不清楚,只说那批画作是楚国运来的。我满心期待,连夜赶往楚国。” 刘晞来到楚国,凭画作寻人,然而仲灵常年待在清歌坊,所结识之人非富即贵,一般百姓并不识得画上人。辗转两日,一无所获。刘晞打算离开楚国,前往下一处寻访,意外得知作画人所在。 那作画人原是宫廷画师,年纪轻轻绘得一手绝妙丹青,因性情豪放得罪权贵,不得已辞官归故里,隐居在楚国。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又不屑做官为奴,空有一腔热情气性,过得极是清苦,偶尔为生计所迫,不得不折腰卖画,仲灵那幅画便是那般卖出去的。 仲灵那幅画是他的意外之作,桥岸惊鸿一瞥,他深深被女子容颜折服,凭着记忆绘了那幅画,至于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一概不知,但凭当日的情形,他隐约猜测那女子非一般平民百姓,而是坊内的女子。 刘晞道了谢,便将楚国的歌坊舞坊寻个遍,终于在清歌坊寻到了仲灵,她是清歌坊的魁首。她仍是那般楚楚动人,勾人心魂,但眉宇间少了灵活狡黠之气,多了疏离冷漠的气度,她巧笑嫣然,周旋于权贵之间,举止随意,毫不收敛。 刘晞心中刺痛,在她眼中,他与那些贵客并无区别,甚至还不如,除了初见那一瞬,她的面上闪过惊讶,此后,她的脸上一直挂着虚伪的笑意。他从无轻视歌姬舞姬之意,也并非不能接受她藏身歌坊,但他受不了她那种甘之如饴的神色,仿佛自甘堕落,长于此道。 他第三次踏入清歌坊,暗暗告诉自己,那是最后一次,若仲灵还是那般模样,他便当作她三年前便死了。他不曾见过那幅画,不曾来过楚国,不曾再遇仲灵。他无法想像若是三哥知晓此事,该是如何的痛心疾首,他绝不能向三哥透露半句。 店掌柜推说仲灵有客,他当即让夜风和夜雨开道,迳自闯了进去,一眼便瞧见仲灵坐在一张琴架前,而素衣男子站在她身后,一只手不规矩地放在仲灵肩上,满脸不怀好意地邪笑。 血液里涌起一股滔天怒气,刘晞拔出夜风手中的刀,一刀削断了那人的手指,惨叫声响彻室内。于此同时,那人的僕从全部被夜风和夜雨制住。他并不准备放过那人,提着刀步步紧逼,而那人仓惶而逃…… 此后之事,寻梦亲眼所见,惊悚而血腥,此刻回忆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她靠着柏树,缓缓道:“那日,我也在清歌坊。” 刘晞一怔,那日的血腥残忍岂不是全被她看到了?他狼狈地别开眼,神情颇不自然,他的嗓音有些低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残暴的人?” 寻梦转眸去看他,却见他偏头凝视着不远处的衰草,她暗暗腹诽:这还用问吗?断人手指的行为不算残暴吗?但她万万不敢这般回他,想了想,折中道:“因为在意,所以残暴。你太在意仲灵了吧?” 刘晞袖袍下的手缓缓一松,真是太在意仲灵吗? 寻梦不像江玄之,不懂如何安慰旁人,再谈下去怕是要露馅了。她拍了拍刘晞的肩,端得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刘晞,以后莫要那样了。你若真的杀了那人,你父皇该如何为难地处置你?你三哥又该如何伤心难过?” 她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 “那你呢?会伤心难过吗?”刘晞仰头望着她,幽深的瞳眸中似有星火在燃烧。 寻梦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
第118页 虽是刘晞想要的答案,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缓缓站了起来,冷嗤道:“毫无诚意。” 寻梦思索着如何表达她的诚意,良久,一本正经答道:“你若是死了,每年清明少不了我那一柱香,够意思了吧?” 刘晞面色发沉,冷声道:“滚。” 寻梦见他邪肆冷笑,便知他恢复了,还是习惯这样的刘晞,那样慎重而认真的神色真叫她吃不消应对。 她遵命地“滚”回了云殿,意外见白衣飘飘的江玄之立在院中,似笑非笑道:“每年清明一炷香,亏你想得出来。” “……”寻梦撇了撇嘴,嘀咕道,“江御史还有偷听墙根的嗜好?” 江玄之不以为意:“那般大的声音,还用得着偷听?我在殿内都听得一清二楚。” 寻梦:“……” 第52章 第52章 鱼与熊掌 江玄之将思霞殿取回的白色膏状物匀了一半送去楚宫医署,傍晚时分,那边送来了一支竹籤,竹籤上详细记录了膏状物的成分。他一目十行地扫过,便将竹籤搁在案几上,取了一卷医书查阅。 案上油灯如豆,窗棂人影朦胧,寻梦坐在他的对面,视线扫过他手中的竹卷,医署送来的竹籤,最后落定在剩下的白色膏状物上。那股刺鼻的气味淡了些,但残留的气味仍在,她伸手去捡那支小竹片。 “这东西,你还是莫要动了。”江玄之放下竹简,清冷的声音打破暗夜的寂静。 闻言,寻梦缩回手,墨色的瞳眸晶亮地转着:“这到底是何物?” 江玄之捡起医署送来的竹籤,凝视着上面的篆体字:“这支竹籤你不是看过了吗?” “我只知道麝香。”看到麝香两个字,寻梦当即明白那阵浓郁的香气因何而来了。麝香极其珍贵,是麝鹿脐部的香囊中的干燥分泌物制成,因其香气独特,寻梦才会对这药材有所了解。 “这膏状物是一种生肌药,可收敛伤口,促使新肉生长。” “生肌药?”寻梦嗓音微变,“侍女兰香说唐美人抹脸所用,莫非她的脸颊曾受伤?” “她脸颊平整,并无明显伤痕,恐怕不仅仅是受伤那般简单。”话落,窗棂传来一丝响动,寻梦警觉一动,江玄之却压住了她,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云殿并无侍女,江玄之好静,婉拒了楚王派侍女前来的好意,没想到却有不速之客来偷听墙根。寻梦平复着紧张而紊乱的气息,江玄之语调平稳,神色如常道:“更奇怪的是,这生肌药的配方有误,里面麝香的份量过重了。” 寻梦望进他沉静的黑眸,渐渐恢复平静,顺着他的话问道:“麝香过多会如何?” 江玄之赞许地笑了笑,继续道:“麝香有催情之效,可使女子面色娇嫩,肌肤胜雪,但若长期过量使用,恐会造成不孕之症。” 寻梦瞪大了眼,满脸惊讶并非故意装出来的,语无伦次道:“你是说……那唐美人曾用这种药物,她……还能治吗?” “我既知晓她脸颊痒症的病因,医治起来倒是不难,只是不孕症……怕是无力回天。”江玄之的余光扫向窗棂,见寻梦愁眉苦脸绞尽脑汁地找话聊,不禁轻笑,“已经走了。” 寻梦浑身一松,长长吁了口气,演戏这活计确实不大适合她做。无人监视,她的姿态懒散下来,说话也随意些:“刚才那人是谁?” “不是楚王的人便是唐美人的人。”江玄之语气笃定。 寻梦歪着头思索,唐美人的行为真是耐人寻味,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你刚才所言不是瞎编的吧?” 江玄之抬眸看了她一眼:“为何要编?刚才所言句句属实,明日我便如实相告。” “我不懂。”寻梦道,“据楚王所言,唐美人爱美,以生肌药抹脸无可厚非,但她的生肌药中为何麝香过量?她本就是楚王的宠姬,总不至于要凭麝香那点催情效用勾引楚王吧?再者,宫廷向来母凭子贵,她明知麝香会致女子不孕,为何断了自己生子之路?还有……” “呵呵……”江玄之一声低笑止住了她的喋喋不休。 寻梦一怔,她见惯了江玄之清寒的模样,似笑非笑的做派,偶尔不达眼底的轻笑,倒是第一次见他从喉底深处发出的笑意,他的面容在油灯的映照下,明艷如许,柔和如许。 “你有这般多的疑惑,倒叫我刮目相看了。”他缓缓道,“唐美人使用生肌药的缘由,暂且还不能下定论。那盒生肌药从何而来,这是个很大的关键。如你所言,宫中女子不会断了自己的孕育能力,她之所以会用那盒药,有两种可能,其一,她不知晓那盒生肌药中麝香过量,其二,她不能生下楚王的孩子。” “不能生下楚王的孩子?”寻梦拧眉,唐思既是楚王的宠姬,为何不能生下楚王的孩子? 江玄之洞悉她的疑惑,说道:“你觉得不可思议吗?这种事民间少见,宫廷中倒是不新奇。远的不提,就说前朝,陈文帝有意灭蛮族,面上却假意联姻安抚,待万事俱备之后,一夜灭其族,而宫里那位联姻女子,他怎会允其有孕?”
第119页 “你是说楚王……” “我只是随意举例而已。唐美人一介孤女,楚王宠爱唐美人,自然不可能下此毒手,但你又怎知他们之间没有隔阂,甚至仇恨?一介孤女……这种身世让人免不了要多想。”江玄之说得云淡风轻。 “你……”寻梦细声道,“你怎么将人想得那般阴暗?” “这就阴暗了?”江玄之扯了扯唇,眼底一片霜白,“我只是就事论事。人世的复杂与阴暗,定会超出你的想像。” 他明明坐在她的面前,咫尺之间,寻梦却觉得他遥不可及,每当她离他近一分,了解深一分,他不经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是一句话,总教她生出距离感。他以一身俊逸姿容,温润气度示人,可他的内心定然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心事,或许如他所言那般复杂阴暗,超出旁人的想像。 她想起那日,柏梁台前他荒芜空白的眼神,伶仃落落的背影,她想起那日,白冰所言他的暗势力,他的身世之谜,她胸中激越,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江玄之,你到底是谁?” 江玄之定住了,幽暗的瞳眸里是化不开的深沉,四目相对,绰绰灯影下,他望见她眼底的清潭,平静而清澈,她望见他眸底的深渊,寒冷而危险,但谁都没有退让。 良久,他挪开了眼,声音近乎低嘆:“若是……” 砰砰砰——轻缓的敲门声传来,来人似乎有意克制,恐扰了一夜寂静。 江玄之气息一敛,仿佛从睡梦中惊醒,再无半点方才动容的姿态。 寻梦暗恼,这敲门声来得真不是时候,好不容易寻到时机,差点便能窥探江玄之的隐秘了。 终究是功亏一篑。 寻梦失望地起身去开门,来人是兰香,她一见面便道:“美人求见江御史。” 她的身后,一个蒙纱女子翩然而立,身段婀娜,轻纱随风曼舞。 来者即是客,寻梦不能将其拒之门外:“随我来。” 她领着主僕二人入殿,心中不免惴惴:唐美人深更半夜求见江玄之,所为何事? 唐思一见江玄之便盈盈跪地,声音温婉,凄凄切切:“求江御史援手相救。” 那样娇滴滴的模样,让同为女子的寻梦都生出怜惜之情。 江玄之端坐在案前,余光瞥向随她一同跪地的兰香,淡淡道:“唐美人何须行此大礼?起来说话。” 他言语冷淡,旁人听来毫无情绪,唐思恐他不愿相救,赖在地上不愿起来:“江御史若不答应,妾宁愿长跪不起。” 烛火跃动,映得江玄之的面容忽明忽暗,寻梦暗道不妙,唐思不了解江玄之,他素来清冷淡漠,却并非冷血之人,举手之劳断是不会推却,但旁人若是胁迫,那便另当别论了。 果不其然,江玄之语气越发清寒:“唐美人是否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深夜偷偷来此,叫楚王颜面何存?事未言明便以长跪胁迫,又置我江玄之于何地?” 论起身份贵重,唐美人一介宠姬自然比不上江玄之堂堂御史大夫,但如今他们身在楚王宫,楚王为尊,江玄之总要给楚王几分薄面的。 唐思羞愧地低下头,片刻又仰起头,软语相求:“江御史……” 这女子性情扭捏至此,寻梦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言提醒道:“江御史尚未拒绝,只让你起来说话。” 听闻尚有希望,唐思激动地动了动身子,软绵绵地任由兰香扶起来,吞吞吐吐道:“求江御史……替妾诊治。” 江玄之低眉看向案上的白色膏状药,语气仍旧冷淡:“我已应允楚王替你治脸,自当尽力而为。” “妾……”唐思欲言又止,柔柔的目光逡巡在寻梦身上。 寻梦暗暗乍舌,怎么她又碍了别人的眼?她望向江玄之,恰巧接上他投来的目光,等着被他打发出去,却听他说道:“屋内无外人,唐美人有话请直言。” 他既如此说,唐思也不好再多言,犹豫良久,轻声道:“江御史想必已知那白色药膏的作用了。不瞒江御史,早年妾不慎伤了脸,暗中用那盒生肌药,却被无良医工所害,直到两个月前才知那药中麝香过重。妾入宫一年,深得大王宠爱,但一直……无所出,不知是否受其影响?” 她极其隐晦地表达身体受麝香影响而不孕,恳求江玄之替她诊治,但其中缘由是否属实却一时不好判断,单凭那一句“被无良医工所害”,便就让人怀疑了。 医者父母心,但凡医工大多存了仁心,即便有一两个无良医工,也断然不会添加过多的麝香,因为麝香极其珍贵,那盒生肌药的费用比一般生肌药贵多了。 她说话真假掺半,江玄之也不予追究,只让她坐到案前,把了把脉道:“那盒生肌药你用了多久?” 唐思回道:“一年有余。” 江玄之道:“你的脸还需持续使用生肌药,少则一两年,多则……你应当心中有数。生肌药中麝香这一味药必不可少,等到你的脸完全康复,只怕积重难返,身子再也无法调理了。” 寻梦听他此言,总觉得唐思使用生肌药另有隐情,而江玄之似乎略知一二。
第120页 唐思急道:“江御史可有他法?” “你若此时放弃使用生肌药,尚可以使用药汤沐浴补救,但你的脸……如今还只是发痒,此后怕是要毁得面目全非。”江玄之说得直接,毫无委婉之意。 唐思颓丧地摔坐在地:“容貌与生育,难道只能择其一了?” 二选一,何其残忍!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江玄之道,“唐美人好生考虑,择一而行便是。” 寻梦觉得江玄之有时候理智得近乎无情,这娇软的美人仿佛人生坍塌,在绝望中挣扎和悲鸣,而他却能云淡风轻地跟她探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冷冰冰地让她择一而行便是。 平静如斯,冷酷如斯,让人心生佩服,却也生出寒意。 唐思纤纤素手紧紧拽住衣衫,挣扎良久认命道:“烦扰江御史替妾治脸。” 外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听便是训练有素的卫士,江玄之眯了眯眼,唐思脸上滑过慌乱之色,寻梦立即打开殿门,院内传来砰砰敲门声,声音之大,力道之足,仿佛下一刻便要破门而入。 “去开门。”江玄之走到她的身后,清寒平稳的声音隐有安定人心之效。 “不……不能开……若是大王知晓妾半夜来此……妾百口莫辩……”唐思吓得六神无主。 寻梦见她那副柔弱无助的模样,当真怀疑她虐待侍女的传言不实,还怀疑她是否真受楚王宠爱,怎么一点都没有宠姬该有的骄傲呢?反倒是她身边的兰香镇定如常,当真怪事! 大门一开,一队卫士涌进院中,将四人团团围住。 第53章 第53章 以命为誓 刘悼大步流星,凛凛行来,面色黑如墨汁,融于夜色之中,唐思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娇柔地唤道:“大王。” 这柔软娇媚的嗓音让寻梦浑身泛起鸡皮疙瘩,那种境界自己再做作也是做不出来的,但男子大抵喜欢这般温柔娇软的女子吧? “啪!”皮肉相触的声音响彻暗夜,变故来得太突然。 楚王抡起手臂,一巴掌扇过去,满面怒容地骂道:“贱人,孤掏心掏肺待你,你竟如此不知羞耻。” 这一巴掌他毫无保留,用足了力道,打得娇柔的唐美人摇摇坠地,面纱飘落在地,那张本就泛红的脸越发红肿,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捧着脸,怯怯地仰头望去,美目盈盈含泪,道不尽的凄楚与委屈:“大王……” 寻梦惊掉了下巴,总算见识了楚王的暴躁易怒,再度怀疑那唐美人当真受宠吗?一言未发先赏一巴掌,楚王这般惊人的宠爱,真叫人消受不起。 江玄之眉峰微蹙,楚王暴躁易怒不假,但身为一方诸侯岂会连听人解释的耐心都没有?只怕有人事先布好了这一局,只等着他来跳,而唐美人是无心被利用,还是甘心为棋子呢? 他拱手行礼,不急不慢道:“大王因何大发雷霆之怒?” 刘悼闻言,怒气更盛,夺过一旁卫士的刀,刀锋直指江玄之:“好你个江玄之,孤以上宾之礼待你,却不想你如此龌龊,竟存心勾搭孤的宠姬!” 无缘无故被扣上这么大的罪名,江玄之能忍,寻梦不能忍,当即顶了回去:“你胡说……” 手臂一紧,江玄之拉住了她,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寻梦会意,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江玄之心平气和道:“楚王将如此大的罪名扣在我头上,可有凭证?” “好,孤就让你死个明白。”刘悼狠狠将刀丢在地上,从腰带中取出一张布帛,扬手掷在江玄之脚边。 江玄之盯着地上的布帛,却没有俯身去捡,寻梦弯腰捡起,展开一阅,上面写的是诗经中的《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一首爱恋诗,良辰美景,邂逅丽人,一见钟情,携手相游。 寻梦将布帛递到江玄之面前,他默然扫了一眼,这字迹行笔圆转,柔中带刚,线条匀静而长……像他的字迹。可是,他从未书写过这首诗。 他低头凝睇着趴在地上的唐思:“唐美人可知这布帛从何而来?” 唐思被刘悼扇了一巴掌,固执地不肯起身,趴在地上盈盈哭泣,闻言茫然地抬起头,接过寻梦递来的布帛:“妾从未见过此物。” “你从未见过?这是从你枕下搜出来的,你竟谎称从未见过。”刘悼面色铁青。 话已至此,唐思再迟钝也明白楚王之意,还以为他只是气她夜会江玄之,却没想到还有这层缘由,心头无比慌乱,攀住他的衣摆:“大王,这定是有人陷害于妾。妾深受大王恩宠,岂会做出那等寡廉鲜耻之事?大王……” 刘悼不耐她的纠缠,嫌恶地扯开衣摆,冷冷道:“兰香,你说。” 兰香慌忙伏跪在地,颤颤巍巍道:“大王饶命。” 江玄之眯了眯眼,寻梦心生狐疑,这侍女刚才还一脸镇定,此刻怎么如此惊慌? “说!”刘悼不耐烦。 兰香战战兢兢,小声道:“美人与江御史早就相识,平日便有书信往来,但她极为小心,每次阅完便将信件烧毁,这布帛却一直捨不得烧。此次江御史来楚王宫,美人迫不及待想见他,便装作脸痒症复发,谎称江御史可替她诊治,却不想大王不忍她煎熬,一掌将她噼晕。白日不得相见,美人深感遗憾,是以深夜来相会……”
第121页 “你……”唐思正要斥责,猛然呕出一口血。 “美人,你别怪婢子,婢子不得已的。”兰香颤着身子,惶恐不安。 唐美人怒目圆瞪,颤着手指向她,张嘴发出“啊啊”之声,江玄之察觉不对劲,俯身握住她的脉,却见刘悼一掌噼来,忙向后避开:“她中了哑药,楚王还是尽快召医正替她诊治吧。” “求大王救美人。”兰香乞求刘悼,见他迟疑,又慌乱向江玄之磕头,“求江御史援手相救。美人对您一片痴心,此心日月可鑑,江御史怎忍心见死不救……” 她不要命地磕头,看似好心求救,实则火上浇油。刘悼动摇的心念便在这声声求助中消散,一时冷硬如铁,江玄之眼眸微眯,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寻梦再也忍不住,一脚踢翻兰香:“你这贱婢,胡乱攀咬什么?” 她这一动,周遭的利刃越发迫近,在明灭的火光中泛着幽冷的寒光。 “深更半夜,怎么这般热闹?”院门口懒懒散散走进来一人,浅金色的云纹长衫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待走到近前,朝刘悼拱手道:“二哥,何事如此大动干戈?” 他这是明知故问,云殿和曲殿一墙之隔,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他早已听个一清二楚。 “六弟,此事你莫要插手。”刘悼浓厚的眉拧成一团,“炎朝律例,犯奸者杀之或处以宫刑。孤今日非杀了这道貌岸然的奸人。” 话落,他一把夺过身旁卫士的刀,直直向江玄之刺去,刀尖却生生停在一拳之外,只见刘晞紧紧抓住了刀片,鲜血从他的掌心汩汩流出,顺着刀片一滴滴落在地上。 寻梦惊叫:“刘晞!” 刘悼一惊,不悦地盯着刘晞:“六弟,何苦拦我?” 刘晞几乎是本能地阻止他,或许当日他在清歌坊所为太冲动,不愿二哥如他一般犯错,又或许他相信江玄之的为人,不忍他白白枉死。江玄之是御前红人,才貌俱佳,受万千女子追捧,又岂会贪恋二哥的宠姬?他看向伏在地上的唐美人,姿容平平,五官隐隐有一丝熟悉感。 他压下心头的怪异,中肯道:“二哥怕是有所误会,江御史定然做不出这等事。” “人证物证俱在,何来误会之说?”话虽如此,但他松了刀,那刀便被刘晞丢在地上。 江玄之终于开口:“所谓的人证不过是一家之言,楚王能保证她未被人收买吗?所谓的物证不过是一首诗作,玄之的笔迹虽独特,却并非不能伪造。” “大王,婢子所言句句属实。”兰香立即伏在地上表衷心。 江玄之轻轻一笑:“设局之人心思缜密,然而百密一疏。不瞒楚王,家慈小名为蔓,是以玄之为避讳,书写此字通常少一笔。楚王若是不信,可差人查验我平日所书文卷。” 物证已被推翻,人证的可信度便大大降低了,兰香脸上滑过慌乱,顷刻又镇定下来。 江玄之继续道:“如此关键时刻,唐美人却中了哑药,楚王难道不怀疑吗?不如我们取来笔砚,让唐美人书写心中所想,楚王以为如何?” 楚王逐渐冷静下来,听闻江玄之的辩白,迟疑道:“也好……” 兰香见状,立马厉声指责道:“江御史,你好狠的心!你明知美人深慕你,宁可自殒其身,也绝不会将你供出,又何必惺惺作态使出这等招数?你始乱终弃,移情别恋,为你身旁的女子不惜加害美人,是可忍熟不可忍。我本可缄默不语,明哲保身,但美人于我有恩,我实在不愿她受此委屈,这才仗义执言。” 她伏在楚王面前,“大王,婢子愿以性命为誓,所言所语皆是肺腑,望大王明察秋毫,切勿放过此等奸邪小人。” 话落,她愤然以匕首割颈,江玄之震于她所言,反应过来欲阻止却是晚了。 众人怔怔望着她倒地的尸体,传闻古圣贤断指为誓,而兰香竟以命为誓,扭转江玄之有所回旋的局面,将他们逼上了绝路。 唐思惊恐地望着她瞪圆的眼,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兰香竟如此决绝,那她该何去何从? 刘晞的震惊难以言表,不是因她捨身立誓,而是因她那句“你身旁的女子”,一双眸子茫然而探究地望着寻梦。他心中矛盾之极,既希望兰香是风言风语,又希望她所言为实,若寻无影是女子,他那些莫名的悸动仿佛找到了根源。 刘悼的面色阴晴不定,他本为唐思的不守妇道而怒,乍然听闻此等秘闻,自是不敢相信,但兰香以命为誓,如此凄绝,他便是不信也要信了,他俯身捏着唐思的下巴:“她所言是否属实?” 唐思美目盈盈,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掉落,奋力摇着头,奈何却说不出辩驳之言。 “好一个宁可自殒其身!”刘悼狠狠甩开她,缓缓站了起来,目光锁在寻梦身上,冷幽幽道,“若想证实兰香所言……” 他的目光太瘆人,寻梦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江玄之将她拉到身后,冷冷道:“楚王意欲何为?” “孤本想替她验明正身,江御史这是不打自招了?” 刘晞出言调解:“二哥,你有所不知,江御史有断袖之癖,与寻卫士素来……此事长安传得沸沸扬扬,父皇亦知晓,但未加干涉。”
第122页 刘悼不依不饶:“既然寻卫士是男子,孤就更无需顾忌了。来人,将她的衣衫扒了。” 寻梦心中咯噔一下,吓得面色发白,可怜她伤了手臂无法自保。敌强我弱,她不得不避其锋芒,躲在江玄之身后不露脸,下意识紧紧捏着他的袖口,却也暴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放肆!”江玄之朝着涌上前的卫士呵道,“寻无影是陛下跟前的人,岂容你们如此折辱?” 那几名卫士果然被震住,犹豫着不敢上前。 “江玄之,你莫要唬人!她若真是女子,父皇头一个饶不了她。”刘悼冷冷道。 “她若不是女子呢?”江玄之露出冰寒的笑,“她若不是女子,你也会向外宣称她是女子吧?” 不等楚王发话,江玄之先发制人:“泗水河心岛密室之事尚在眼前,你恨我们捣了你的训兵之所,又怕我们阻你谋反大计,便处心积虑设此陷阱,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们除去,泄你心头之愤。” 刘悼气得脸色涨红:“一派胡言。” “六殿下,你本在府衙待得好好的,楚王为何忽然将你接你楚王宫?依我看,他定是要给你来个先斩后奏,你是回不去长安了。”江玄之有理有据道。 “你!”刘悼怒极攻心,猛然喷出一口血,恶狠狠地瞪着江玄之,“你们……杀了他……” “死有何惧?我今日身死于此,他日陛下定然知晓楚王有反意,届时同室操戈,战火蔓延,百姓流离失所,而楚王国终将不敌朝廷军力,走向覆灭之道。楚王真要为了这点闺闱私事,落得那般凄凉结局?” 刘悼虽怒,这话却听进去了,疑惑道:“何以杀了你,便会引得父皇相信,孤有反意?” “楚王莫非忘了与我一道出长安的张相如?不瞒楚王,玄之与他两日为限,若明日他见不着我,一份我亲笔书写的奏疏便会经他手,转呈御前。奏疏的内容,想必不用明说吧。”其实,没有那份奏疏,他若死在楚国,陛下也定会猜忌楚王,但有了那份奏疏,猜疑便成了实证。 刘晞暗暗心惊,江玄之竟未雨绸缪到了如此地步。 刘悼气息急促,恨得牙痒痒:“你……你竟如此逼迫于孤?其心可诛。” 投鼠忌器,他不敢以楚国为赌,但恶气难消,不愿轻易放过江玄之,他陷入了两难之地。 江玄之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将刘悼彻底得罪了,但楚王暴躁易怒,生死存于一线,他不得不如此,平静道:“今日之事委实蹊跷,楚王若愿退让一步,玄之会尽力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但楚王若要玉石俱焚,玄之亦无惧,只是可怜天下烽烟将起,不得安宁。” “二哥,侍女虽以命为誓,但仍有不少疑点,江玄之擅长推理查案,不如让他一试?”刘晞既是劝诫,也是给他提供一个台阶。 刘悼不甘心道:“好,孤便退一步。孤给你三日时间查清此事,但是寻卫士要留在宫中。” “不行。”江玄之断然拒绝。楚王忌惮他,不能全然信任他,要留下寻梦无可厚非,但他暴躁易怒,怒极不计后果,而寻无影不惧权势,怒起不经大脑,两个人若是槓上了,难保楚王不会不顾一切杀了她。 寻梦知他顾虑,拉了拉他的衣袖:“让我留下吧。” 他怔怔地盯着她,她怕他不允,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虽然我平日性情冲动,惹是生非,但此次事关重大,我一定会忍耐,大不了眼不见,耳不听……” 她的话倏然凝在嘴边,因为那人伸臂揽住了她。虽说她与江玄之相熟,平日常有肢体接触,但如此正经地拥她入怀却是第一次,她的心不可抑制地跳动着,闻着他身上微凉的芳香,又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江玄之听着她喋喋不休的保证,只觉心头疼惜如泉涌,便随心而为,自然而然伸手揽住了她,但当他真正将她纳入怀中却是一怔。不过,他素来不会逃避,迈出了便不会退却,他俯在她耳边轻语:“等我。” 第54章 第54章 美人泣泪 江玄之离开了楚王宫,寻梦被软禁于云殿。 当天夜里,她睡得十分不安稳,隐隐约约一直在做梦,有春花秋月般的美梦,亦有阴风阵阵的噩梦,临近六更天,她终于被噩梦惊醒,猛然从榻上坐起,额前冒出一缕薄汗。 天色尚早,窗棂凝雾,朦胧不可视,她拥被而坐,半倚在床榻上,回想方才的梦境,只零星记得几个片段,断断续续,连个完整的梦都拼凑不起来。 但有一个画面让她印象深刻。 梦里,唐美人黑发覆面,唇角流血,一双美目盈盈含泪,似温婉释然,似悲伤绝望,那眼里的含义她读不懂,只觉出一种悲凉的美。画风忽然一变,她泛红的脸颊印出几道血痕,印出一排不成形的字,寻梦虽受惊,却迫切想看清那些字,谁知她的脸忽然炸开,碎成一片血花。 而寻梦被惊醒了。 寻梦缓缓躺入锦被,一时睡意全无,凝想起昨夜种种,楚王的暴怒,唐美人的凄婉,兰香的狠绝,还有江玄之的镇定。 江玄之……想起那人,便觉胸中暖流淌过,人道少女思春虫子思秋,她撇了撇嘴,偏头瞧向外间朦胧的秋意,她怎么跟虫子是一拨的?
第123页 胡思乱想熬到了六更三刻,她终于躺不住了,三两下套上了衣衫。 院外都是卫士,她不想惊动他们,便轻手轻脚地熘到了院中的墙根下,沖那边小声喊道:“刘晞!” 喊了两声没动静,她长长吁了口气,沮丧地站了起来,一抬头便见刘晞笑盈盈站在院中,紫色长袍流光溢彩,但不及他面容美貌。 他笑容可掬,嘴角微挑:“你找我?” “啊?”她呆呆地望着他,半晌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我想见唐美人。” 昨夜的梦搅得她心神不宁,让她迫切想去见见唐美人,可惜她被软禁于此,没能耐闯出去,只好求助于刘晞,想他堂堂皇子,领她去见个美人应是不难。 不过,她高估了刘晞的地位,门口的卫士听命于楚王,一口回绝,压根不给他一点脸面。刘晞也不恼,让侍女送早膳过来,悄无声息地将人打晕在地:“换衣衫。” 寻梦怔怔然,不确定道:“你让我跟她换衣衫?” 刘晞挑眉笑道:“你若不装成侍女,如何能混入思霞殿?莫非你以为卫士能堂而皇之走进去?” 唐思毕竟是楚王姬妾,经过昨夜之事,思霞殿守备只会更深严,侍女出入只会更严苛。她俯身脱去那侍女的衣衫,刘晞默默退出去,随手将殿门关上了。 寻梦穿不惯女衫,女衫比男衫更紧身合体,勒得她浑身不舒畅。她别扭地扯着衣衫走出去,抬眸便见刘晞一双眼黏在她身上,仿佛将她从上到下每一寸都打量了一遍,让她越发不自在。 刘晞定定地望着她,平静的表象下藏着波涛汹涌般起伏的心绪,数月以来的压抑与挣扎终于得已释放,原来她竟是女子。一股不知名的喜悦萦绕心头,但他又恼她欺瞒她这么久,讥笑道:“啧,从头到尾哪点像女子了?” “……”还道她穿了女衫,他要夸赞几句,哪曾想又是奚落之语,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撇了撇嘴,笑眯眯道,“你从头到尾哪点像男子了?”就没见过长得这般妖孽美貌的男子。 刘晞笑道:“那我们岂不是天作之合?” 寻梦一怔,继而嫌弃道:“谁要跟你天作之合。” 刘晞笑意不减,在她转身时,脸上笑意散尽。 他虽是玩笑之语,但一直在观察她的神情变化,从怔然到嫌弃不过一瞬间,她全然没将那话放在心上。然而昨夜江玄之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先是一怔,继而便是顺从乖巧地任他抱着,完全没有丝毫抗拒。 寻梦装扮成侍女,顺理成章地混入了思霞殿。 殿内空荡荡无人,唐思趴在案前,身上依然穿着昨夜那件粉色长衫,婀娜的身段若隐若现,令人无限遐想。 “唐美人?”寻梦试探着低声唤她,见她毫无反应,便凑上前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后退数步。 她闭目枕着自己的左手,神态安详,两颊泛红,唇边血色褪尽。左手腕一条长长的刀痕,伤口凝血干涸,右手腕垂在身侧,地上一把染血的匕首。 案上一片刺目的血色。砚台里蓄满鲜血,边缘隐有干涸的迹象,一支染血的毛笔横在中心,笔下压一张血写的布帛,只有一句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寻梦抚着胸口,猛然想起昨夜那个梦,虽不尽相同,却如此相似,殊途同归地引向一个结局:唐美人自尽了。 她平复心绪走出思霞殿,在外间等候的刘晞迎了上来,关切道:“你怎么了?脸色这般差?” “她自尽了。”她的嗓音有些干涩。 闻言,刘晞脸色微变。 寻梦想起那句情意绵绵的诗,直觉她的死与情爱有关:“她割腕自尽,以血书写了一句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刘晞,你说,楚王当真宠爱唐美人吗?” 她仰头问刘晞,眸底有困惑和茫然,刘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寻梦自顾自道:“世人都说楚王宠爱唐美人,几乎有求必应。昨日上朝,他撇下朝政去思霞殿探望唐美人,恳求江玄之替美人诊治,那时我对传言深信不疑。可昨夜,他仅凭一首情诗,旁人几句话,便认定唐美人与人有染,他到底有没有信任过唐美人?他心中含怒,不听解释便扇了唐美人一巴掌,他到底有没有尊重过唐美人?” 刘晞听着她声声质问,心头渐渐敞亮起来:“二哥最爱的是自己,至于唐美人,或许有宠,但应当无爱。” 唐美人性情扭捏柔弱,寻梦不大喜欢那般女子,但却为她不值,为楚王那般薄情的男子自尽,实在是不值。可惜事已至此,唯余嘆息。 刘晞派人将唐美人自尽的讯息传递给江玄之,江玄之反覆琢磨着那句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昨夜,他询问过唐美人,但她只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回应不动笔,周身萦绕着一种浸透绝望的死气。那时,他便预感,这人世间或许再留不住她,果然她自尽了。 刘晞信中还道,他曾在一名画师那里见过一幅画,画像中女子盈盈哭泣,五官极像唐思,或许对案情有所助益,信尾附上了画师的居地。 江玄之与蓝羽前往拜访那位画师。 那是一个僻静的小院,处处都是画作。墙面是一幅连绵的山水画,隐有裂缝,估摸是祖辈传下来的屋子。木桶上是一幅鲤鱼戏莲图,透着几分意趣。门上是一幅钟馗画像,威严持剑的模样恰好镇宅辟邪。
第124页 室内垂挂着各类仕女帛画,栩栩如生,叫人大饱眼福。 那画师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坐在地上作画,笔意流畅,偶尔停笔思索,提起旁边的小罈子,仰头饮酒,一派潇洒豪迈之姿。他瞥见来人锦衣华服,冷淡道:“二位有何贵干?” 江玄之答:“买画。” 他问:“有何要求?” 江玄之又答:“美人泣。” 他眸光一亮,哈哈大笑道:“郎君的癖好类我。” 江玄之但笑不语,见他抱出一堆帛画,不禁哑然失笑。 在数十帛画中挑选良久,江玄之终于找到了刘晞所说的那幅画。画上女子美目盈盈,哭得梨花带雨,唇瓣因哭泣越发艷丽红润,那般娇滴滴的模样俨然就是活生生的唐思。唯一不同的便是她的脸颊,她的脸颊略宽,不似唐思那瓜子般的轮廓。 “郎君挑中这幅了?”画师见他盯着画作不动,开口问道。 “不知画师可识得画上之人?” 画师摇头:“我作画历来随心而起,不问画上人来历。不过,这幅画我倒是有些印象。听闻这女子与人私奔至楚国,却偏偏遇人不淑,被那男子卖进歌坊。” “哪个歌坊?” “时隔太久,我不记得了,隐约挺有名的。” 江玄之看着画作上的女子,那股熟悉感又冒了出来。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视线渐渐模糊,那张脸的轮廓也变得不甚分明,而五官却凸显出来,赫然拼成了另一张脸。 他心头一跳,想像着若是唐思两颊不再泛红发肿,那么……那张脸竟像极了楚王生母王弗。 莫非楚王有恋母情结? 若是如此,那么谁在投其所好?是谁替唐思削脸,赠了那么一盒生肌药?兰香听命于谁,不惜以性命相搏亦要拉他下水?谁会如此憎恨他,要将他除之而后快呢? 江玄之想到了卫光,又兀自摇头,此刻,他怕是在长安候着他了。他又想到了白冰,她心机深沉,行事暧昧,如今又身在楚国,最值得怀疑,但她当真有能耐将手伸入楚王宫吗?泗水河心岛的密室,她哪来的能耐避过楚廷建那般大的训兵所? 或许,他可以派人查探楚国官吏中是否有人酷爱绿竹。 “郎君?郎君?”画师在旁“招魂”。 江玄之回神,淡淡道:“这画,我买了。” 楚国有名的歌坊,首屈一指的便是清歌坊,江玄之不假思索地进了清歌坊。 果然,店掌柜一见那幅画,便承认画中女子曾入歌坊,能歌善乐,在雅间侍应,但他多问几句,那店掌柜便支吾着说不清了。她素来鲜少过问坊内女子私事,推说唐思与仲灵交好,便领着江玄之去雅间了。 不多时,仲灵娉婷而来。 江玄之对仲灵不算陌生,早些年便听闻她与明王的旧事,近日又得知她与刘晞的渊源。往日道听途说,他觉得这女子聪慧灵秀,然而真正见了,又觉得这女子淡漠冷情,与传言似乎并不同。 江玄之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你可知唐思的身世?” 仲灵回道:“唐思原是东海郡人,与一个罗姓男子私奔至楚国。那罗姓男子生得俊俏,却一无所长,无法维持生计,一时手痒染上了赌,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欠了巨债无力偿还,便强行将唐思卖来清歌坊。” “唐思哭着入清歌坊,起初哭哭啼啼不乐意,但几日后便转了性情,学会了逢场作戏。那时有富贵人家的郎君瞧上她,想赎她回去,却一一被她拒绝了。她不愿再信男子,深信世上男子多薄幸。”仲灵似乎有所触动,顿住了。 江玄之静静等着,并未催促她。 她平复心底波澜,继续道:“唐思在坊内待了三个月,便说她姐姐来接她,交了赎身钱便离开了。” 江玄之道:“你可曾见过她姐姐?” 仲灵摇头:“不曾。” 江玄之又道:“那罗姓男子呢?” “那罗姓男子因欠债被人殴打,走投无路过来纠缠,但唐思不愿再见,命坊内人将他请出去了。后来,听闻他断了腿,一病不起,没多久便去了。” 倒是应了那句“天道轮回”,江玄之淡淡道:“唐思平日好读诗吗?” 仲灵凝思片刻,说道:“她不好读书。不过,我与她谈及未来夫婿,她倒是说了一句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依我看,她表面不再信天下男子,但心底对未来夫婿仍有期待。” 江玄之拱手表达谢意:“多谢仲姑子相告。” 据仲灵所言可以推断,唐思的绝笔诗并非写给罗姓男子,而是写给楚王的。她因罗姓男子而对世间男子失望,有幸遇见楚王,受尽恩宠与尊荣,一颗心渐渐活了。可惜昨夜楚王大发雷霆,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定然将她的一颗芳心震碎了。 为情而生的女子,失了情爱便坠入绝望的境地,再无意贪恋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出自宋朝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只愿你的心,如我的心相守不移,就不会辜负了我一番痴恋情意。 总感觉这句诗最符合唐美人的心境,所以挪用了。
第125页 第55章 第55章 绿竹猗猗 唐思的身世已经明了,但仍有可追查的线索,比如何人替她削脸易容?接她离开的姐姐又是谁? 江玄之命蓝羽赶往东海郡,查证唐思族中姊妹。东海郡毗邻楚国,快马加鞭一两日便可往返,但江玄之并不抱希望,唐思若真是被其姐接走,岂会辗转入宫做了楚王姬妾?不过,这一趟必不可少。 他又向楚国百姓打探名医,听闻楚国曾有一名医工,擅长替人削骨疗伤。他当即前往拜访,可惜屋舍空空,不见人影,询问左邻右舍才知这医工常年云游四方,行踪不定。 他怀疑这名医工便是替唐思削脸之人,便查探了他曾救治的病人,伤痕的手法用药与唐思那脸极其相似,只是他们的生肌药中麝香份量正常。 听那些病患所言,那医工脾气古怪,不轻易替人医治,但凡经手必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医德医风备受楚人推崇,江玄之由此推断那盒生肌药并非出自医工之手,极有可能被人调换了。 线索由此中断。 晚风习习,竹林如海浪般起伏,江玄之伫立在绿波边缘,凝望着竹林发怔。 张相如忙碌一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竹院,迎上来便道:“兰香是楚国人,自小入宫,约莫十余年了,家中曾有老迈的祖母,三年前病逝。” “毫无破绽的身份。”江玄之似笑非笑,“十余年的棋子,一招捨命用来对付我,真是下了血本。” 张相如道:“子墨为何肯定她是十余年的棋子?” 江玄之转眸看他,缓缓道:“我且问你,她族中可有亲人?宫中可有好友?或是恋慕之人?” 张相如摇摇头:“她算是孑然一身了。” “她既身无挂碍,旁人便无法威胁于她。至于钱财权势,命都没了,还要那些虚无的身外物何用?她如此狠绝,不惜自刎亦要害我,唯一的解释便是仇恨。” 张相如惊道:“子墨何时与她结仇?” 江玄之沉吟:“我并非是她的仇人,但我或许阻了她的复仇之路。” 张相如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江玄之眼眸微眯,漫不经心道:“你有事瞒我?” 张相如好一番挣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君子重诺,但我不得不做一回小人了。子墨,木香并非因唐美人虐待而逃往山阳郡,而是因为她无意中撞见了不该看见的。” 当日山阳郡,木香得张相如相助,感激不尽,不忍再矇骗于他,终于道出了真相。其实,唐美人并无虐待侍女的恶习,只是她脸痒症发作时,曾误伤身边侍女,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便传开了。 而她逃离楚宫的真正原因是她无意中偷听到兰香与人交谈,听声音可辨出是个年轻女子,可惜她戴着斗篷,看不清容貌。因为隔得较远,她听得不太清楚,只知两人隐约在谈论唐美人的脸痒症,但她意外听清了斗篷女的一句话:“她已经不受控制,恐怕需要除掉了。” 这个“她”显然是指唐美人,她惊得不能自己,发出了轻微的动静。斗篷女反应灵敏,一把揪出了她,勒令兰香杀她灭口。兰香遵从她的命令,拔出匕首刺入她的腹部,她便那般闭上了眼。 可后来,她又在疼痛中醒来,原来兰香念及往日情分并未痛下杀手,匕首刺偏了。兰香助她逃离楚国,让她此生再也不要回楚国,否则她必定会再杀她。 她承诺替兰香保密,不再提及那夜之事,可张相如的诚挚让她不忍说谎,一五一十相告,而她也求得张相如的承诺,让他不可告诉旁人。 诺言有时候并不可靠。 江玄之也信奉“君子重诺”,可此时他却感激木香的不重诺和张相如的“小人行径”,他深知张相如那种将道德礼教刻入骨髓的人,此刻的坦白意味着什么,为了助他查清此案,他真的宁愿做一回小人。 “长卿,这份情意,我会铭记于心。” 张相如轻嘆,此事整整折磨了他一日,不说出来觉得对不住江玄之,一说出来又是对木香的深深愧疚。 江玄之想着“戴着斗篷的女子”,不由自主便怀疑白冰,问道:“楚国官吏中有人酷爱绿竹吗?” 此事江玄之早有交待,张相如自然查过,卖关子道:“子墨可能猜出是谁?” 他这话一出,便暗指果然有那么一个人。白冰心机深沉,聪明过人,能得她青睐之人,必定非泛泛之辈。而张相如的口吻又透着一丝“此人会出人意料”的意思,江玄之凝思片刻,一时无法笃定,便含糊道:“定是当世人杰。” 张相如道:“楚相甘茂。” 江玄之眸光一定,竟是他?白冰与他相差十余岁,怎么会恋慕他?不过,若是抛开年岁之差,甘茂性情温和,行事稳重,白冰恋慕他倒也不稀奇。不过,听闻甘茂与甘夫人鹣鲽情深,十多年无子嗣,府中却并无妾室。 “子墨,如今我们该从何处下手?”手边的线索几乎都断了。 江玄之思索片刻,道:“你去查白冰的身世,我去会一会甘夫人。” 甘夫人擅长刺绣,平生爱好收集绣品,与楚国多数绣娘交好。江玄之便投其所好,以一幅价值不菲的刺绣品相诱,经绣娘之手,成功将人引到了茶馆。
第126页 甘夫人年近四十,体态微胖,皮肤偏白,眼角有浅纹,她走进雅间,不见约她的绣娘,反而见到江玄之,先是一愣,继而疑惑道:“小郎君为何在此?” 江玄之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她一拜:“甘夫人,在下等候多时了。” 甘夫人眼角微挑,戒备地望着他:“你是何人?” “在下江玄之,有事相询,望夫人不吝相告。”话落,他彬彬有礼道,“夫人请坐。” “原来是江御史。”江玄之声名远扬,甘夫人曾听甘茂提过,对他的才学品性略知一二,迟疑片刻便在他的对面坐下,“江御史有话请直言。” 江玄之替她倒了杯茶,又替自己倒了一杯,放下茶壶才道:“甘夫人如此爽快,我也不兜圈了。敢问夫人可识得白冰?” 甘夫人的呼吸有一瞬的凝窒,否认道:“不识。” 这般明显的动静岂能逃过江玄之的眼?他喝着茶,慢悠悠道:“夫人让我直言,自己却为何有所藏掖?据我所知,甘相与白冰相识,而且……” “胡说八道。”甘夫人失控地反驳,自知情绪过激,静默片刻便道,“江御史所言,我实在是听不懂,请恕我先行告辞了。” “夫人——”江玄之叫住了她,“夫人可曾听闻白冰意图谋反?” “什么?她竟如此大胆?”甘夫人两眼瞪得浑圆,显然并不知情。 既然她全然不知,江玄之便肆无忌惮道:“她在泗水河心岛上暗建密室,刀枪剑戟一应俱全,每日训练千余士兵,不是谋反又是为何?听闻白冰与甘相相识,恐他日东窗事发牵连甘相,我这才好意向夫人询问。夫人三缄其口,莫非甘相当真与白冰合谋造反?” “不,我夫君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做此糊涂事。”甘夫人辩白道。 “夫人既知晓我是御史大夫,便知我有监察天下官员之责。我虽信甘相为人,亦相信夫人之言,但我若连其中内情都不知,他日又如何在陛下面前替甘相辩白?”江玄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甘夫人逐渐冷静下来,思考江玄之的话。虽说夫君是开国功勋,但那些功劳都是十余前的了,如今他又远在楚国,与陛下之间定然生分了,而眼前这人是陛下新宠,深得陛下信任,年纪轻轻便位列三公,若是有他在御前美言相助,定能保夫君无虞。 她向他确认:“你当真会替我夫君辩白?” 江玄之郑重道:“我素来言出必行,夫人若不信,我可起誓。” “不必了,我信你。”她低眉瞧着案几,静默良久,终于找准了情绪,低低一声嘆息,开口的第一句便是,“真是一段难以启齿的孽缘啊。” 甘夫人娓娓道来,此事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甘茂与甘夫人原是沛县人,少年便结成伉俪,感情深厚。次年,甘夫人生下娇女。那小女孩长得眉清目秀,十分惹人怜爱,甘茂夫妇视其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 不久之后,天下大乱,甘茂随刘贤易揭竿而起,从此东征西讨,居无定所。后来战事稳定,甘茂派人将甘夫人与娇女接到身边,可惜运道不济,途经泗水河遇到了叛乱,混乱之中娇女坠河身死,甘夫人也身受重伤。 甘夫人经医工诊治,勉强保住了性命,但她伤及宫腹,无法再孕。她整日为娇女之死伤怀,以泪洗面,甘茂不忍,一得空便陪在左右,承诺此生与她相伴终老,必不会纳妾室。 日子久了,那份悲痛便转为思念。 因娇女死在泗水河畔,尸身随水而逝,甘茂夫妇每年都会去河边祭奠。三年前,娇女忌日,甘茂夫妇意外在泗水河救了受伤落水的白冰。 那样特殊的日子,那样从天而降的年轻女子,两人简直将她当成了魂归的娇女,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既是天赐的缘分,甘夫人有心认她为义女,待她伤势稍好,便表达了此意,但是白冰拒绝了。 甘夫人自是失落,却也不能强求。 甘夫人出身不高,不通琴棋诗画那些文雅事,只爱钻研刺绣和收集刺绣品,可甘茂算是出身书香门第,幼时修文习武,骨子里是个极其风雅之人。甘茂爱重甘夫人,因娇女之事心有愧疚,便承诺此生彼此相伴,两人平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少了一丝心灵慰藉。 可白冰不同,白冰知书达理,琴棋书画皆有涉猎,甚至连朝政局势都略通一二。她与甘茂性情相投,平日吟诗作对,雅谈风月,常至深夜而不倦。 久而久之,甘夫人凭藉女人的直觉,觉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甘夫人心有怀疑又怕伤及白冰颜面,便旁敲侧击试探她,可白冰聪慧过人又颇有勇气,当着甘夫人的面,竟毫不避讳地承认了。她承认她恋慕甘茂的品性才华,沉醉于他的和善温柔,但她无意甘夫人之位,只愿以心相交。 她言语诚挚,磊落大方,甘夫人怒不可遏,偏生无力反驳,与甘茂以心相交这种境界,她此生怕是无法企及了。 消息不胫而走,甘茂得知此事,委婉地向白冰表达自己无福消受的意思,又对甘夫人多加安慰,表明自己对白冰无意,只当她如女儿般怜惜。 白冰因此离开了甘府。
第127页 这段回忆于甘夫人而言委实痛苦,但她的神色尚算平静,低嘆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君若有意,纳她为妾,我亦不能阻止,但白冰此女心气颇高,想来不愿为妾。” 妾室地位低微,与家中侍女并无多大区别,属于男主人的所有物,无非就是多了繁衍子嗣的职责,若有幸生得一儿半女也算老有所依,若是无儿无女,晚景大多凄凉。 江玄之与白冰有一面之缘,心中不免感嘆:白冰生为女子,实在是可惜了。 第56章 第56章 情尽竹林 甘茂好竹,甘府中有一片小竹林,闲暇时,他便坐在竹林里读书写字,偶尔也会抚琴作画。他爱极了竹子的秀逸柔美,长青不败,世之君子当如它们那般高风亮节,盎然蓬勃。 是夜,他立在竹林前,身姿挺拔如翠松,耳边是风抚翠竹的簌簌声,眉宇间却染上了一抹暗沉,所幸月夜幽暗,无人可察。檐下的灯笼急剧晃动着,他掩在袖袍中的手亦是微微一颤。 白冰轻车熟路地摸进了甘府,近日楚国谣传甘相联合叛臣谋反,被楚王拘禁于府内,只待陛下明旨一到,便要将其处决。值此微妙时期,这般荒诞的流言传出来,白冰疑是江玄之诡计,引她入局,但又深知甘茂爱重名声,而甘府果真有重兵把守,犹豫再三仍是不放心,这才深夜潜入甘府。 遥遥望见竹林前那抹身影,她心中一喜,奔上前去:“你……” 话未落,四周围墙上窜出一排弓箭手,拉满的弓箭齐刷刷地对着她,她那般聪明的人,岂会想不通其中缘故?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哽着嗓音道:“你自污名声,竟是为了引我入瓮?” 甘茂僵立在那里,如巨石般岿然不动,眸光落在竹林上,缄默不语。 “白姑子莫要误会,甘相受我所迫,实在是逼不得已。”江玄之衣袂飞扬,风姿俊逸,从暗影里行来,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躲在室内的寻梦蓦然一惊,悄悄与身侧的刘晞对视一眼,又偷偷盯着端坐在那里的楚王。唐美人一死,楚王越发暴躁,不可理喻,竟怀疑有人逼她自杀,在宫中好一番搜查,弄得人心惶惶。 听闻楚国流言四起,甘茂参与谋反,寻梦便与刘晞合谋,趁着夜色偷偷逃出宫,谁曾想竟那般倒霉,跟错了巡视的卫士,一不留神混入了楚王的护卫队里,一直没找到机会脱身,莫名其妙来了甘府。 白冰面色恢复平静,温柔道:“江御史深夜见我,有何贵干?” 她那般从容平静的模样,倒像是应付深夜上门的宾客,江玄之淡淡道:“我与白姑子泗水河初见,姑子慷慨借竹舍于我,我铭感于心,却不知姑子为何一朝翻脸指使兰香陷害于我?” “什么兰香?江御史所言,我委实不懂。”白冰聪慧过人,不被江玄之诓骗,一口撇清。 江玄之惯会以假乱真诓骗于人,但他深知白冰心机深沉,有临危不乱的从容气度,若无确凿证据断不会如此指证她,他道:“我有人证与物证。” 蓝羽领着木香走过来,当日江玄之命他去东海郡查探唐思姐姐,顺道将木香请来楚国,木香一开始怯怯不敢随行,听闻兰香已死,唐美人自尽,这才随他而来。 “白姑子可认得此人?”江玄之问。 白冰觉得眼前这女子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回道:“不认得。” “江御史,她就是那夜与兰香说话的斗篷女。”木香惊道。 白冰眯了眯眼,冷笑道:“江御史哪里找来的女子?胡乱攀咬的能耐竟如此之高?” 不等江玄之接话,木香怯懦又愤恨地顶回去:“我是唐美人身边的婢女木香,那夜,我明明听见你对兰香说‘她已经不受控制,恐怕需要除掉了。’,你早就谋划着名要除去唐美人。” 木香?寻梦暗道:江玄之真是好能耐,竟然将不愿回楚国的木香请来了。 “又是兰香?我压根不认识那人。”白冰临危不乱,丝毫不松口。 “那你可识得此物?”江玄之缓缓抬起手,指尖捏着一个白玉盒。 “不识。”白冰继续否认,她已打定主意,无论江玄之如何出招,她就是不接招。 江玄之早已料到她不会配合,自顾自道:“这是从你居住的别院搜出来的物件,里面是一种生肌药,与唐美人所用的生肌药相同,皆是麝香过量。” 白冰心中微动,江玄之何时入院搜查了?她竟全然不知,莫非他又在诓她?她淡定道:“我从未见过此物。” 江玄之不准备再与她周旋:“白姑子如此不配合,我亦不愿逼迫,但事关我清白,我不得不对唐美人之事加以推断。” “素闻江御史擅推理,我倒是有兴趣听一回。”白冰心中略感不安,江玄之这不紧不慢的架势似乎对案情的来龙去脉瞭然于胸,今日恐怕不能全身而退,但她此言却是真心,她是真想听听江玄之的推理。 江玄之道:“你得知楚王恋母,便在楚国寻访容貌酷似楚王生母的女子,企图投其所好,暗埋棋子。皇天不负有心人,你终于在清歌坊遇到唐思,一番利诱说动她,又以她姐姐的名义将她接走。接着,你请楚国那位擅长削骨疗伤的医工替她易容改貌,待她伤愈后,便安排了狩猎偶遇的戏码,成功将她送到楚王身边。”
第128页 “唐思经历罗姓男子之事,对世间男子失望,但你恐唐思有孕而不受控制,便在她的生肌药中掺入过量麝香。然而,你万万没想到楚王的极宠令唐思飞蛾扑火,再度陷入情爱不可自拔。她宠冠楚宫却一直无孕,便偷偷问询于医正,意外得知那盒生肌药中麝香过量。她便不肯再用那盒药,迫切想摆脱控制,却不知身边的兰香是你的人。” “你与兰香谋划除去唐思,意外被侍女木香撞见,你便命兰香杀她灭口,可惜兰香良心未泯,顾念往日情分放了木香一条生路。而你们也终究没有对唐思痛下杀手,而是偷偷在她的生肌药中下药,令她脸颊发痒,不得痊癒,陷入两难之地。” 寻梦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唐思的脸痒症是有人蓄意迫害所致。她偷偷拿眼瞧楚王,只见他紧抿着唇,脸色铁青,想来胸中怒气滔天,却又强自隐忍着。 江玄之清润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入宫拜见楚王,兰香便在唐思面前进言,称我医术高明,可治她的脸痒症。唐思深信不疑,当即唤楚王将我召入思霞殿。当夜,兰香潜入云殿窃听,又劝说唐思亲自前往云殿相求,暗地里却密告楚王,并将仿我笔迹的情诗置于唐思枕下,如此一来,所谓的人证物证便齐全了。” “楚王果然大怒,欲杀我而后快,可惜我却不是那般好杀的。我谎称家慈小名为“蔓”,此字我书写时必定少一笔,兰香信以为真,终现慌乱之色。我又出言让无法发声的唐思书写心中所想,兰香无计可施,竟不惜以命为誓,终将我推上绝路。” 那句“谎称家慈小名为蔓”让寻梦再度震惊,若他自己不说破,怕是无人会怀疑她母亲的小名是否是蔓,毕竟他那般信誓旦旦,让人不自觉就去相信。 “所幸我入楚宫之前便替自己备了后路,留了一封信给张相如,性命攸关之时,不得不以信件胁迫楚王,终得一线生机。”江玄之说到此处,便停住了。 白冰默默听完,心中惊异犹如惊涛骇浪,江玄之的推论与事实大致相符,但不见棺材不落泪,她笑道:“江御史的推论果然精彩,但你所说的证物并不能使我心服。” 她仍是不认罪,江玄之悠悠一笑:“那我便让你心服口服。长卿,将人带过来。” 屋檐下灯笼摇曳,朦胧的暗影里,张相如领着一人前来,还未靠近,白冰云淡风轻的脸忽然变了,犹如暴风骤雨,难以置信道:“绿芜,你……” 绿芜低眉浅目,缓缓行来,听到白冰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了颤,满目羞愧地跪到她的身前:“女君,婢子对不起你。” 看着情形便知绿芜被江玄之攻破了,白冰痛心不已,咬牙切齿道:“这些年来,我视你为心腹,待你如姐妹,每逢大事从不瞒你,自问从无薄待,你为何要……” 绿芜对白冰确实忠心耿耿,但她有一个亲弟弟,一时不察被江玄之钻了空子。江玄之能言善辩,半要挟半引诱地说服了她,为保全弟弟性命,她心一狠便出卖了白冰。 听闻白冰这番痛心之言,她越加羞愧,泪流满面:“女君,放弃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那条路根本行不通,不要让族人赴死了……” “闭嘴。”白冰冷喝道,“你已不配跟我说这些话。” 江玄之冷冷道:“白冰,绿芜已然招供,你还不认罪吗?” “认罪?”白冰扬脖长笑,那笑声讥讽而苍凉,在暗夜里听来犹如鬼魅,“不过是成王败寇,何罪可认?” 话音刚落,一团墨色身影从室内掠出,二话不说一掌噼向白冰,白冰一时反应不及,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摔在地上,侧身吐了一口血。 刘悼目眦欲裂,恶狠狠道:“你这贱人,竟敢如此迫害美人,孤必要将你碎尸万段。” “女君。”绿芜尖叫,扑到白冰身边。 一直静默在旁的甘茂身形微动,望着倒地的白冰,终究止步不前。 “且慢。”江玄之挡在白冰身前,语气不容置喙,“案情尚未清楚,还请楚王稍安勿躁。” 经过云殿之事,刘悼极是厌恶江玄之,从来没人敢将他逼迫到那般境地,让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他又阻止他行事,让他的不快濒临边缘,冷冷道:“她已经承认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江玄之,你莫不是脑后有反骨,总喜欢与孤作对吧?” 话落,躲在室内的卫士们蜂拥而出,小小的庭院越发拥挤热闹了。 寻梦混在卫士中,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任何人。她身旁的刘晞却肆无忌惮地抬头四处瞟着,不期然地撞上了江玄之的眼眸,咧唇轻笑,邪魅无边。 江玄之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那群卫士,淡漠道:“案情虽清,动机未明,楚王就不想知道白冰为何如此吗?也罢,楚王想结案便结案吧。” “慢着!”刘悼对白冰的动机尚有兴趣,“你继续查问。” “诺。”江玄之微微点头,转眸盯着倒在地上的白冰,“你的目标一直是楚王吧?” 白冰不答,唇边含着冷笑,江玄之道:“你派人去长安行刺陛下,故意留下楚丝和白磷粉这两个线索,让陛下猜疑楚王。楚王因生母王夫人而与陛下有隙,父子关系本就僵,此番自是容易被挑拨,但陛下仍念及父子之情,派我私下前来查探。”
第129页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既惊于白冰的谋划,亦惊于江玄之的藏拙。 寻梦直到此刻才知晓,当日上林苑那波刺客,那些白磷粉箭羽,那惑人心智的迷幻菇,竟都是出自白冰之手,难怪江玄之说她心机深沉,此刻她总算真正体会到了。 “泗水河上,你自导自演那出刺杀戏码接近我,企图徐徐渗透图谋,但后来……”江玄之瞥了甘茂一眼,“怕是生了某些变故,你迫不及待地劫走寻无影,将我引入泗水河心岛,直接将训兵之所漏给我,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楚王有反意。” “你原以为我亲眼所见定会信以为真,密告楚王谋反,不想我按兵不动,不仅将兵器送入楚宫,还亲自入宫见楚王。你疑心我有所谋划,心有忌惮,这才决定先下手为强,引出唐美人一案。白冰,我所言可属实?”江玄之定定瞧着白冰。 “呵呵……”白冰自知一败涂地,反而释然笑了笑,“江玄之,你这般人才为何甘心为刘贤易所用?” 楚王怒道:“你这贱人,竟不避讳父皇名讳!” “呵……”白冰冷笑,眼中是蔑视与不屑,这等刘氏子弟她当真瞧不上眼。 她凝视着那片竹林,缓缓说道:“我八岁那年,亲见数万族人被坑杀于泗水河畔,人道战争残酷,却不知人心更残酷。他们放下武器,诚心求降,主将为保将士无虞,甚至存了自杀的决心,但敌人却并不似他们想像的那般仁慈,挥刀屠戮,斩草除根……” 绿芜本已干涸的脸颊,再度流满了泪痕。 “那场屠杀持续近一个时辰,嘶叫声响彻云霄,久久不散,将士鲜血染红泗水,数日不息。我族中男子近乎灭绝,仅剩老弱妇孺,若非我们得到消息,偷偷潜逃,又岂能苟活至今?前陈帝王暴虐无道,奴役百姓,但炎朝帝王又何尝不是残暴嗜杀之辈?纵使天下太平,休教我诚服,休教我族人诚服,休教我那枉死的数万将士诚服!”白冰越说越激动,到最后隐有嘶吼之态。 院中再度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里,仿佛那血腥的厮杀场面近在眼前,让他们心中无比压抑,无比震撼,一向暴躁易怒的楚王也怔在那里不动。 沉默良久的甘茂终于动了,不敢苟同道:“当日明明是楚人反抗,两军厮杀,怎么会是你所说的投降而屠杀?” 甘茂那时留守长安,那场对战他并未直接参与,只听闻异常激烈,死伤惨重,他们举兵起事之后,一路行去皆是尸山血海,虽不忍却早已习惯了,当时他并未在意,可如今听她说来,却生出惊心动魄般的凄凉感。 白冰微微闭目,不想与他探讨此事真假,却倏然睁开眼,凝聚全身的力气朝楚王攻去,楚王一惊,忙道:“放箭!” 箭羽如雨般射来,数支箭射中白冰,扎得她如刺猬一般,身旁的绿芜厉声喊了一声“女君”,傻傻冲过去,腹部也中了一箭。 两人双双倒地,绿芜尚有力气地爬向白冰,却听白冰有气无力道:“你犯什么傻?既已坦白招供,江御史岂会不保你?何故与我一道赴死呢?” 江玄之神色淡淡,默然凝视着这凄绝的一幕,白冰明知自己身受重伤,杀不了楚王,却故意做出那种姿势,摆明就在自寻死路。 寻梦偏过头不忍看,以白冰的聪慧,或许刚踏入甘府那一刻,便预知到了这般结果吧?她一直隐忍不动,或许只想道出一些往事,纾解心中那股压抑多年的郁气与恨意吧? 绿芜爬到白冰身边,抓着她的衣袖,声音哽咽,语气坚定:“阿芜从小跟随女君,从未想过独活。” 白冰咧唇轻笑,一时心神放松,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溢出,喃喃道:“也好……” 甘茂怔怔地蹲在她身边,缓缓伸手抱住她,满目怜惜:“你何苦如此?” 白冰凝望着那人的眉眼,无数回忆仿佛从眼前划过,记忆犹新,恍如昨日,她终是不甘心道:“若是……你不曾娶妻……我们是否可以……” 甘茂默默闭了眼,白冰却飘渺地笑道:“或许……我该杀她……” 她的笑越来越淡,最终凝固在唇边,身旁的绿芜也无力地趴在她身上,主僕二人便这般携手而去。 第57章 第57章 表白事件 楚王知晓唐美人死因,行至思霞殿,黯然伤怀,偷偷抹了一把泪。甘茂亲自诱杀白冰,内中五味,旁人不得而知,只知他葬她于泗水河心岛。 刘晞伤人事件,陛下旨意按律鞭笞二十,由楚王监刑。炎朝律法,杀人者死罪,杀人未遂而伤人者黥刑并服役。因刘晞是皇族,免黥刑而改鞭笞二十,服役可交罚金免役。 刘晞背部受刑,奄奄趴于床榻,寻梦来见他,自是一番安慰,让他留在楚国好生养伤,而他们不日便要返回长安。刘晞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地应着。 离开楚国那日,甘相亲自前来相送,与江玄之殷殷道别,颇有“送君千里”的意思。不知情之人还以为两人是相交数年的知己好友,实际上,他们也不过相识几日而已。 然则,君子相交贵乎坦荡,情谊深浅与时日无关。 刚出城门,便见道旁停着一辆宽大的牛车,刘晞趴在牛车上,面色发白,气若游丝,偏生唇瓣微扬,宛如一个病态美人。他虚弱地朝他们招手,埋怨道:“你们可真够磨蹭的,我等了半晌了。”
第130页 寻梦当即回道:“你这满身伤痕,何必巴巴跑来相送呢?” “谁说我是来送别的?昔日同出长安,今日当同归,如此方不负此行。”刘晞文绉绉道。 他要与他们一道回长安,江玄之也不好阻拦,寻梦则暗暗鄙夷,好一个“身残志坚”的少年郎! “江御史,你们三人同坐一辆牛车是否太过拥挤了?我这牛车宽敞,我又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不如让寻无影过来?”刘晞笑眯眯地提议。 江玄之见寻梦拧着一张脸,十分不乐意的模样,便道:“此事你问她便是。” 寻梦不想过去,因为刘晞肯定会依仗伤势对她颐指气使,而她面对伤患,再怎么折腾也处于弱势。然而,听他哼哼地嚷着“背疼”,“无趣”等话,她怕一路耳根不清净,万般无奈地下了牛车,还不待爬上刘晞的牛车,便见一个翩迁女子追赶而来。 仲灵气息微喘,朝刘晞道:“六殿下,你因我受此重刑,我内心不安。你若是不嫌弃,我愿一路随行,待你伤势好转,我自会离去。” 寻梦眸光一亮:“好……” “你我非亲非故,你不必如此。”刘晞一口拒绝。 “你莫非还在生我的气?”仲灵诚挚道,“这几日我反覆思量,深觉你所言有理。即便我有苦衷,也不该待在那里。所以,我离开了清音坊,以后也不会再回去。” 刘晞微怔,定定地瞧着牛车下那人。 寻梦凑近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仲姑子一片赤诚之心,你怎么忍心拒她于千里之外?再说,她一介孤女,清怜可人,离开清音坊,你让她以何为生?” 刘晞心有动摇,寻梦颇有眼力地催促仲灵上牛车,自己则又回到了江玄之的牛车。 待牛车缓缓前行,刘晞才回过味来,恼怒又哀怨地望着朝他挤眉弄眼的寻梦,分明是她不想与他同乘。他瞥向静默坐在一旁的仲灵,见她偏头瞧来,温和一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怪异感。 三年前,他情窦初开,心系仲灵,为她葬身沣河暗自神伤,三年后,他再遇仲灵,激动兴奋,为她藏身清歌坊而断人手指,可此刻与她同坐一辆牛车,除了尴尬,竟生不出其他情绪。 时移世易,同样的音容笑貌,他却再也找不回三年前那种感觉,那种轻松愉悦,那种紧张悸动,而能牵动他心神的人却变成了另一人。 回长安所行之道与先前不同,直接经沛郡、淮阳国、颍川郡,河南郡,弘农郡,便可抵达长安。此线路比来时精细,但耗时相差无几,估摸十日便可抵达长安。 牛车缓行四日,于这日午时抵达颍川郡驿馆。 因刘晞有伤在身,牛车比往日更舒缓,连日来通常傍晚抵达驿馆,用罢晚膳各自休息,隔日一早继续前行,算得上是日以继夜,舟车劳顿了。 寻梦精神尚济,苦于无人相伴,刘晞病怏怏地躺着,仲灵侍候左右,江玄之在撰写策论奏疏,张相如在整理楚国案情陈结,蓝羽……还是不提了。一个人闲逛没意思,她得闲便练习练习左手噼柴,通常一噼便是一个时辰,驿馆负责噼柴的小厮自是千恩万谢。 自从那日江玄之抱住她,寻梦便觉得与他相处隐约有些不同,但他近日委实忙碌,无暇顾及她,白日牛车上翻阅文卷,不得半刻清闲,夜间驿馆里书写奏疏,那盏油灯不至三更不灭。 她既然明了自己心意,便不想再含糊,他忙得无暇顾及她,她便主动过去。是以,她旁敲侧击向张相如询问女子如何表心意。 张相如那个棒槌,叽叽咕咕表达自己的礼教理念,什么“女子当矜持”,“不可私相授受”,“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等,直到寻梦脸色越来越黑,他才意识到自己跑偏了,凝思片刻,给她个“定情信物”的答覆。 定情信物之说,自古便有。男子通常赠簪子、手环,耳饰等饰物,女子通常赠香囊、玉佩,红豆等物件。 寻梦逐一分析。香囊通常要刺绣,但她不会刺绣,若是费心思去学,耗时太久,不切实际。玉佩倒是不错,符合江玄之气质,但她囊中羞涩,买不起这种奢侈物件。红豆……没几日便烂了,那物件能赠人吗? 思虑再三,她想出誊写诗句之法。她翻阅书卷,挑出一卷《越人歌》,这是一首情诗: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尤其喜爱最后一句,简直是她心灵的写照。 这日午膳后,她专心致志地在屋内誊抄《越人歌》。她知道这物件过轻,但好歹是她亲手书写,为求字迹工整,连日来她练了不下十遍,这才马马虎虎得到一篇稍为满意的文作。 “字迹工整,粗细均匀,不错。”有人冷不丁在旁品评。 寻梦浑身一怔,见鬼般抬头望去,只见张相如一脸肃容,视线凝在布帛上,担忧道:“寻兄,你这不会是要赠人吧?” “自然。”寻梦理所应当道,不赠人她费那么多心思作甚? “那可不成。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那仲姑子显然与六殿下眉来眼去,你这横刀夺爱的行为实乃小人行径,不妥,不妥啊!”张相如谆谆劝诫道。
第131页 寻梦:“……”这误会有点大。 “寻兄,你听我一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张相如还在喋喋不休。 寻梦在张相如眼中是男子,若直言这布帛赠予江玄之,定会引出他更大的冲击与教导,为了省心省事,她便编瞎话敷衍道:“我这是替六殿下代笔。仲灵无微不至地照顾六殿下,他心中感激,可惜伤势未愈,无力动笔,这才托我来写。” 张相如恍然大悟地点头,刘晞缓缓走进来:“你们在说什么?” 寻梦刚扯个个弥天大谎,猝不及防被逮住,舌头打结不知如何措辞,张相如倒是磊落坦荡,张口便道:“六殿下来得正好,寻兄已替你写好诗作。” 寻梦:“……”没法收场了。 刘晞的伤势有所好转,这两日时不时下地走动,听张相如之言顿觉莫名其妙,看到寻梦那副有苦难言的表情,笑盈盈走过来:“是吗?我看看。” 寻梦蹙眉,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刘晞一把夺过布帛,看诗句便猜出几分,偏偏不想让这诗作落进江玄之手中,贊道:“不错,我甚是满意。” 寻梦:“……” 他面容含笑,貌美倾城,眉梢微挑,隐含一抹得意之色,寻梦忽然不乐意了,跳起来一把抢回布帛,凶巴巴道:“不是给你的!” 张相如慌了,明白她先前是谎言,怕她一时想不开,忙上前劝道:“寻兄,你冷静些,莫要做傻事。” “……”寻梦被他气笑了,凝视着手中的布帛,这物件人尽皆知,还如何拿出手赠江玄之?罢了,索性不送了,她冲出屋舍,大声嚷道:“仲灵!仲灵!” 仲灵正在厨房替刘晞煎药,闻声走出屋舍,只见寻梦怒气沖沖奔过来,将一块布帛塞进她手中:“仲姑子,这是张长史赠你的!” 话落,身影如风般折回,紧随她而来的张相如呆呆立在那里,犹如石化,良久才反应过来,急匆匆追寻梦而去,嚷嚷着:“寻兄,你这是何意?欲陷我于不义吗?” 仲灵摊开布帛,只见布帛上工工整整写了一首诗,还不待她读完,手中一空,刘晞抢过布帛,笑得倾国倾城:“一场误会,这物件不是给你的。” 寻梦的表心意大计便这般泡汤了。 江玄之的奏疏终于大功告成,洋洋洒洒五千言,大体关于民生问题。 其一,轻徭薄赋,农业税在原先基础上减半,人头税减至三分之一,男子徭役为三年一次。其二,鼓励农业生产,加强粮食,预防饥荒。其三,开放炎朝垄断的山林川泽,准许私人开发山林和鱼业资源。其四,储备取消出入关的通行传证,促使人口流动,降低商旅往来成本。 他搁下笔,捏着发酸的眉心,余光瞥见近日新写的文卷《论前陈之灭亡》。近几日,他查阅书卷案例,书写这卷民生相关的奏疏,无意中想起白冰之言,一时胸中有感,鬼使神差地写了那份文卷。因无法确定白冰所言,那份文卷他暂时不会呈于御前。 连日忙碌,好在赶在抵达颍川之时完工了,余下的时间,他终于可以做些其他事了。 院中传来嚷叫声,他起身走到门口,见张相如敲着寻梦的室门,口中念念有词,而那扇门迟迟无人打开,张相如便契而不舍地敲着。他转头吩咐侍立在旁的蓝羽:“唤他过来。” 张相如来到江玄之跟前,一五一十道出方才之事,既纳闷又委屈道:“子墨,你倒是评评理,我好意相劝,她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陷我于不义?我实在是不懂,寻兄的性子愈发难测了……” 江玄之笑了,眸光潋滟似一汪春水:“此事交予我吧。” 话落,他朝寻梦的屋舍行去,张相如呆住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那春意蓬勃的表情,还有那种温柔含笑的目光……张相如从未见过,一时心神俱震。 屋外再度传来敲门声,轻柔和缓,寻梦烦躁地捂住耳朵,意外听见了清润的嗓音:“是我。” 她精神一振,奔去开门,却在门前止步,迟疑片刻,打开室门。 江玄之温和地凝视着她,笑道:“我自小在颍川长大,要我引你四处逛逛吗?” 寻梦眼眸晶亮,满脸嚮往,又迟疑道:“你的奏疏写好了?” “恩,走吧。”他转身向驿馆外走去。 寻梦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其他人不去吗?” 话一出口,她便恨不能咬断舌头,难得与他独处,她竟如此不懂得把握时机,提那群惹她生气的作甚? “你想让他们同去吗?”江玄之随口问道。 “不想,一群惹人生气的。”想起方才之事,她仍是满腹火气。 江玄之轻笑,不置一词。 长街上酒肆林立,行人如织,嬉闹声不绝于耳。午后的暖阳洒落而下,映出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庞,或苍老而慈祥,或精明而市侩,或俊秀而潇洒,或清丽而单纯……宛如一幅异彩纷呈的美丽画卷,描绘着独特的颍川风情。 行至街角,忽见一个短衣着装的中年男人,守着一只竹编大笼子,笼子里蹲着几只兔子。那兔子通体洁白,小巧可爱,引得一群女子聚集围观。
第132页 那中年男子木讷地立着,不懂叫卖也不会推销,不像娴熟的摊贩主,像是心血来潮出售猎物的猎户。 寻梦眸光不眨地盯着牢笼里的兔子,若有所思,江玄之探究地凝视着她,一时竟没猜出她的心思,轻声问道:“要买只兔子吗?” 寻梦摇摇头,下意识道:“不吃兔肉。” 这声音穿透人群,女子们投来怪异的目光,宛如无形的刀片凌迟着她,偶尔有人看见江玄之,又换上一副如痴如醉的娇羞样。 寻梦干笑一声,拉着江玄之火速逃离,拐过一条街才暗暗松了口气,心中郁闷道:我这莫名其妙跑什么?买兔子不吃肉莫非养着玩?真有闲情逸緻! 江玄之徐徐行着,笑道:“你既不吃兔肉,直勾勾盯着那些兔子作甚?” “书中有云: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我便试试是否能辨出雄兔与雌兔,果然是辨不出啊。”寻梦有所顿悟道。 江玄之:“……” 寻梦走马观花般闲逛着,突发奇想要去江玄之幼年居所一观,江玄之意外没有拒绝,领着她向城南箕山行去。幼年时,他与师父崔陵子,师妹崔妙晗,还有蓝羽四人隐居在箕山草庐,数年不问世事。 说起这个箕山,倒是有些来历。 相传尧访贤禅让天下,在箕山附近访得许由,欲让其治理天下。许由视此事为羞辱而不肯接受,遁耕于箕山。后来,尧又召许由任九州长,许由认为这个任命玷污了自己的耳朵,于是在颍水旁洗耳。许由死后葬在箕山之上。 许由被世人传为“高义之士”和“隐士鼻祖”,箕山上确有许由之墓,但是古时传下来的,还是后人修葺的,便不得而知了。 时下山林草木凋零,难掩荒凉之迹,两人向山中行了两刻钟,终于遥遥望见三五间草庐。自从江玄之入朝为官,师父崔陵子便年年四处游历,常年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 推门而入,室内陈列简单,唯一惹眼的便是那一簇簇竹简,堆积如山头。 寻梦走上前,随手拿起一卷书翻看,开篇是大道理,中篇是大道理,篇尾还是大道理,她啧啧称奇,难怪江玄之满口大道理,敢情是从小薰陶而成。 江玄之见她边翻边摇头,失笑地走到琴架旁,流畅的曲调蔓延开来。其调幽怨哀凉,抓人心魂,寻梦不自觉被曲调吸引,忽听江玄之开口吟唱,清润之声,低低浅浅,宛如天籁,可寻梦怔然失魂,心如擂鼓,因为他吟唱的正是《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他目视虚空,弹得投入,唱得深情,余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站在那里的寻梦,后者只觉那目光淡若轻羽,撩得她脸热心麻。 一曲终了,余音回响于耳,寻梦讪笑道:“那布帛的事……你都知晓了?” “什么布帛?”江玄之挑眉。 他的眼眸晶亮似墨玉,暗藏一抹狡黠,寻梦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里,毫无所觉,仿佛挣扎权衡良久,她终于鼓足勇气道:“江玄之,我心悦你。” 江玄之心神微震,他自小容颜俊秀,常得女子恋慕追捧,却是头一遭听到这般直白的告白,还是源于她,仿佛心上绽开一束花,将那流逝的春光揽入胸怀。他眉眼含笑,温柔醉人,声音清润如水:“山阳郡古亭山林,我对你的承诺,并非因为道德礼教,而是我心之所愿。” 当初在山阳郡山林,他承诺娶她为妻,并非礼教之故,也不是一时兴起,心头有一种莫名的松快。后来白冰劫走她,三日不见她的踪影,明知她不会有事,仍免不了牵挂与担忧,他更意识到那句脱口而出的诺言,并非形势所迫,而是出自他的真心。 心悦君兮君不知,又何尝不是他心灵的写照? 寻梦心跳微漏,猛然想起他那句“我可以娶你为妻”,喜不自胜地奔到他身前:“你……你认真的?” 江玄之扬眉笑道:“恩?” 寻梦虽费心思写《越人歌》表心意,但是并未摸准江玄之的心思。他们关系亲密,时常有肢体接触,他甚至主动抱过她,但是难保江玄之不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她不自卑不怯弱,勇往直前,但也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 但是结果……出人意表。 寻梦眼眸亮若星辰,脸颊微微晕红,沾沾喜道:“这么说,我可以……” 她的身子猛然前倾,水润的双唇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唇,得逞之后又如狐狸般逃开,品味着方才那个似吻非吻般的亲吻,迷糊地评论道:“不是说朱唇含香吗?只是有点软而已……” 她自顾自品味着,完全没察觉对面那人眯眼盯着她,眸色越来越深:“你不妨再尝尝……” 她讶然地回望过去,只见那人一把拉过她,一个旋转将她带离了琴架,一手搂着她的细腰,一手按住她的后脑,薄唇毫无预兆地压了上来。 寻梦一窒,一片茫然失魂,仿佛跌落一个斑斓的美梦里,苍穹星空璀璨,脚下碧波浩渺,周遭万籁俱寂,唯余一颗心剧烈跳动着。 他掠取她的双唇,辗转吮吸,直至怀中人越来越软,这才松开她,灼灼地凝望着她:“香吗?”
第133页 寻梦脑中一片空白,来不及回答,又听那人笑道:“看来还需再尝尝……” 不由分说,他的唇再度覆上来,寻梦只觉呼吸被一点点夺去,几乎要瘫倒在他怀里,好在即将昏死前,他微喘着松开她,蛊惑道:“香吗?” “香……”寻梦欲哭无泪,怪她一时兴起招惹了他,再折腾下去,她非得窒息而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奏疏四条内容参照汉初国策。 许由的传说摘自百度。 第58章 第58章 草亭交心 寻梦睡得酣甜,抱着锦被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想起那个吻,那个柔软香甜又令她几乎窒息的吻,她猛然清醒过来,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做春梦了? 室内光线微暗,陈设简单,墙角堆着一簇不知名的药材,空气中隐约漂着陈旧的药味,这是崔妙晗的居室。 那个吻不是梦…… 她并未窒息而死,但一吻过后便觉睏倦,打着哈欠倒在了崔妙晗的榻上。 她时有午憩的习惯,但今日午膳过后便忙着书写《越人歌》,后来又随江玄之逛颍川街道,还爬了两刻钟的山,她委实累了,一累便觉睏倦,倒头便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下榻,悄悄拉开门,从门缝中向外张望,日落西山,天色将暗,那抹白衣立在院中,颀长的背影遮住了她远望的视线,那人头也不回,道:“睡醒了?” 寻梦心头微跳:与我说话吗?应当不是吧?他脑后没长眼睛啊。 她心底兀自嘀咕,那人缓缓转过身,似笑非笑道:“睡傻了?” 寻梦:“……” 寻梦拉开门走出去,想起睡前那一吻,心头突突地跳着,心血来潮调戏他,却反被他调戏了。江玄之外表看似风度翩翩,淡雅君子,骨子里腹黑阴险,一肚子阴谋诡计,谁惹谁倒霉! “你会做饭吗?”淡淡的声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寻梦这才察觉地上放着一堆“食材”,一小袋金灿灿的粟米,一只被缚住翅膀的活鸡,还有一条死僵了的蛇。她瞥向江玄之,见他眉心微拧,对着这些食材犯难,诧异道:“你不会做饭?” 江玄之眉宇舒展,轻笑:“我为何要会做饭?” “我一直以为天下任何事都难不倒江御史,没想到……”寻梦一脸坦然,眸底暗藏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原来他也有不会的事。 江玄之并不介怀,缓缓道:“那你可真是误会了。天下间我不会之事甚多,诸如做饭,洗衣,刺绣,生子……造物主既创造了男主之别,自然各有天赋,不必事事强求。何况,生而为人,短短数十载,精力实在有限,为何不集中精力修习自己爱好且擅长之事?” 猝不及防又被灌输了一堆大道理,寻梦撇了撇嘴,顺着他道:“江御史言之有理,那这顿晚膳怎么办?你可莫要指望我,做饭既非我所长,亦非我爱好。” 江玄之顿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一双墨眸审视着她,琢磨着她这话的真假,眉峰又渐渐蹙起:“你当真不会?既不会,刚才为何幸灾乐祸?” “五十步笑百步。”寻梦诚恳道。她确实不擅长做饭,但好歹做过饭,只是味道……一言难尽。 江玄之沉吟道:“你有五十步,估计也够用了。” 她的五十步厨艺?寻梦不免心虚,提议道:“为何要自己做?我们将食材拎回驿馆,驿馆有厨子……” 她抡起衣袖欲整理食材,江玄之忽然抓住她手腕,温热的触感在肌肤间传递着,他低缓而平静道:“我不想下山,今日是……我生辰。” 十月廿六,江玄之生辰。 寻梦怔怔转头,望进他那双清潭般的墨眸,荡荡悠悠是她的倒影,有如实质般久久不散。他的眼眸向来深不可测如深渊,抑或一望无垠如巨海,又或是浩瀚深邃如星空,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澈,将一腔情绪印在眼中,将她的身影牢牢锁住。 寻梦抿了抿唇,抱怨道:“你为何不早说?我都不曾备生辰礼……” “这不是有现成的生辰礼吗?”江玄之目光扫过那些食材,“鸡并不难做,或炖或烤都是人间美味。” 这话不假,鸡确实是很好做的一道菜,但是,她猛然想起在太尉府见到太尉夫人宰鸡,那场面实在是震撼,血腥残忍,让人不忍直视,她弱弱地问:“你会宰鸡吗?还有那条蛇……对了,你哪来的蛇?” “山道上碰到的。”寻梦午憩的空档,江玄之下山去街市买了粟米和鸡,两人食量都不大,一只鸡尚且吃不完,他便没买其他食材了。谁知返回山林之时,这条蛇横道挑衅他,他便毫不留情将它打死了。 蛇肉,他幼年时曾尝过,肉质细嫩,味道鲜美,还有益于身体。 寻梦随口一问,也没在意那条蛇,倒是全副心思都在那只活鸡上,突发奇想道:“猎人猎杀的山鸡都无需宰杀,或许我们也可以效仿。” 弓箭射杀,总比太尉夫人那样剁鸡头要好。 江玄之哑然失笑,他虽未见过旁人宰鸡,但道理略知一二,说道:“无论何种方式,终归是让它失血而死,我们放血就好了。”
第134页 两人俱是新手,好一番折腾,寻梦在厨房煮粟饭炖蛇汤,而江玄之便在院中架火烤肉,及至山林陷入静谧的漆黑里,这顿晚膳才算大功告成。 院中茅草亭里,寻梦舒展着发酸的手臂,感嘆道:“做饭真是不易,真佩服那些厨子。” 烤肉的火堆依旧燃烧着,映照着江玄之俊逸含笑的侧颜。他专心致志地切着烤得金黄发脆的鸡肉,片刻便切了两盘鸡肉,将其中一盘递到她面前。 寻梦垂涎欲滴,忍不住就想上手,忽而一顿,乖乖拾起筷子,江玄之眉眼含笑,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鸡肉入口松脆不腻,咸淡适中,唇齿含香,寻梦尚未吞下,便含糊称赞道:“好吃。” 江玄之替她倒了一杯酒,寻梦接过杯盏闻了闻,一股清甜的酒香,迟疑道:“这是酒?” “恩。”江玄之应道。 “我还是不喝了。”她不会喝酒,万一醉了撒酒疯,做出过分之事便不好了。 “无碍。”江玄之笑道,“这是妙晗酿的果酒,不容易醉。师父爱饮酒,偏偏酒量不济,三五杯便醉,醉了便拉着我们夸夸其谈,喋喋不休,让我们不得安生。后来,我们偷偷将那些酒兑水,师父发现了又与我们置气,整日不理我们。再后来,妙晗便想出酿造果酒的法子。这种酒不仅清甜爽口,不容易醉,还有益于身体。” 寻梦将酒盏递到唇边,浅浅尝了一口,满口清甜果香夹杂着丝缕酒味,沉吟道:“恩,还不错。” 果酒毕竟是佐饮,她还是喜欢江玄之烤的鸡肉,落筷不停,直到半盘鸡肉被她消灭殆尽,腹中隐有饱意,才停筷盛了一碗汤。 咸淡适中,这蛇汤也是极鲜美。 关于蛇,寻梦并不陌生,南越多山林,林中多蛇,每至夏日遍地可见,一入山林便是与蛇为伴。外祖父爱吃蛇肉,但母亲不知从何处得知蛇肉不可多食,多加管束于他,是以外祖父常常躲起来偷吃,有时被机灵的寻梦撞见,便拉她下水,一道“犯罪”。 她忽而喜悦忽而惆怅,江玄之关切道:“这汤让你记起了往事?” “恩,忽然想到外祖父,他最爱食蛇肉了。”寻梦又仰头喝了一口汤,“他日我回到南越,定要为他亲手炖一锅汤。” “他日?何日?”江玄之问。 “就是……”寻梦长睫一颤,柏梁台之事是她最大的秘密,从未向旁人道明过。 “与柏梁台有关吗?”江玄之轻笑,渐渐地,面色凝重起来,“听我一言,柏梁台机关重重,单凭你一人之力闯不进去。” 寻梦几次探查柏梁台,何尝不知那里机关密布,危机重重?可世上总有一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望着江玄之真挚而担忧的脸,忽而放下所有戒备,缓缓道:“我母亲害心疼症,恐不能长寿,听闻柏梁台聚罗天下奇珍异宝,定有治病的良药。” 江玄之微怔,心疼病是不治之症,就算柏梁台有奇药,或许也无医治心疼病之药。但她一番拳拳孝心,他不忍断其念想,便委婉道:“你担忧你母亲,是尽人子之孝,但你可曾将心比心?若你因闯柏梁台而有所闪失,你母亲会不会内疚不安呢?” 寻梦从未想过此行有所闪失,或许她骨子里便存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决心,但凡事总有意外,若她不幸殒命,母亲定要内疚一辈子,外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四周阴寒之气愈重,让她浑身汗毛竖起,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深秋夜凉,山里更是阴寒。 江玄之从室内取来一件披风,裹在她肩上,寻梦随手拢了拢,四肢渐渐回暖:“我确实考虑不周,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半途而废。” 江玄之知她性子固执坚韧,未曾想过阻拦,悠悠问道:“你可知柏梁台内中机关是何人设计?” “何人?” “我外祖父江无雪。” “江?莫非你也是随你母姓?”寻梦激动道,她无父,自小随母姓,看情形江玄之亦然。 “……”江玄之对她舍本求末的行为颇感无奈,“你难道不该问问柏梁台中的机关术吗?” 寻梦笑靥如花,眼眸似星,狡黠道:“你既提及此事,显然本就准备告诉我了,我追不追问,结果都一样。但我若不提你姓氏,此事就会囫囵掩过去,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一堆歪理。”江玄之笑骂道,“外祖父的机关术书卷都在御史府,待回到长安,我将其中精髓教你,相信对你有所裨益,但柏梁台经翻新修葺,内中或许有更精妙厉害的机关术,旁人不得而知,你要小心行事。” “我懂,万事保命为先。”寻梦俏皮一笑。 江玄之定定地凝视着她,心湖微动,忽然想起一事:“说到保命,有一事我要提醒你,此次回长安,你的女子身份定然瞒不过陛下了。” 寻梦心中一紧:“为何?” “楚国之行,楚王与我们结怨,定会上书细禀楚宫之事,即便他无法笃定你是女子,也会含沙射影怀疑你,陛下睿智多疑,定会看穿你的女子身份。”
第135页 寻梦四肢渐渐僵硬起来,脸色发白,仿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颤声道:“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我回长安岂不是死路一条?” “那倒未必。”江玄之道,“陛下用人不拘一格,不会因你是女子而有所轻待。为今之计,你要尽快习得双手刀法,不求功力多高深,至少要与宫中卫士的武艺相匹配。” “恩,近日右手渐渐有了些气力,左手噼柴也越发得心应手了。”寻梦不自觉饮酒掩饰内心紧张。 江玄之见她局促不安,如临大敌,不由温润一笑:“我告诉你这些,不过让你有所防备,万一闹出动静,也不至于慌乱无措,却不是叫你忐忑不安,魂不守舍的。” “你就不该告诉我,我可没你那般从容自信,万事底定于心的气度,这脑袋都摇摇欲坠了,哪还能淡定?”寻梦沮丧道,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总是无法安心的。她再没心没肺,还是很在意性命的。 江玄之道:“既如此,我便给你吃颗定心丸。我这一路上,不吝言辞对你多番指导,你可知为何?” 自从出长安开始,江玄之便有意无意给她灌输一堆道理。往日她还以为江玄之本性如此,可此刻他这般明言,她立时悟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但她却猜不透。 江玄之淡淡道:“是陛下的意思。” 寻梦大惊:“陛下为何要如此?” “自然是有意栽培你。此次,你的女子身份瞒不住陛下,但应无大碍。怕的是旁人知晓这个秘密,藉故将此事闹大,欺君之罪可大可小,陛下便是有心保你,怕也是保不住了。” 寻梦饮尽杯中酒,苦笑:“这颗定心丸好像没啥效用。” “不是还有我吗?”江玄之扬眉轻笑,眉宇间是炫人眼目的从容自信,“我总不会叫你有失的。” 听闻这种话,寻梦本该喜悦,可偏偏想起上林苑,他不经意流露的疲惫感,失魂问道:“江玄之,你是不是不喜官场?” 江玄之一怔,道:“何以见得?” “或许你喜欢探查真相,处理朝廷大小事,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谋福,但你定然不喜那些逢场作戏,阿谀奉承吧?”寻梦看似大大咧咧,对世事不上心,那是因为她不在意,但她直觉敏锐,洞察力非一般。 “凡事岂能尽如人意?”江玄之没有否认,起身凝视着满天星斗,“我既选择入仕为官,便早有心理准备。” 星光之下,篝火之侧,他颀长的背影如孤竹独生,凝立天地间,寻梦忽然走向他,却不知是果酒醉人还是夜色太美,脚下不稳当,一头栽过去,结结实实地撞进那个微凉含香的怀抱。 江玄之听到动静,本能地转身,便见那人撞进怀里,巨大的冲击力引得他后退一步,好在他勉强稳住了身子,手下微微用劲推开她,笑道:“你醉了?” 这般淡的果酒也能醉,酒量是有多差? 寻梦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不愿他如青竹般莹莹孑立,亦不愿他如飞雁般瑀瑀独行。她埋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如誓言般说道:“江玄之,我会陪着你。你若在朝为官,我便陪你踏遍江山,你若厌倦官场,我便陪你归隐田园。星辰为证,此生你不离,我便不弃。” 江玄之僵立在那里,静默良久,双臂缓缓揽住她,柔声道:“好。” 第59章 第59章 期门宿卫 自草庐归来,江玄之便将那套双手刀法悉数教给寻梦。寻梦日夜加紧练习,总算悟出刀法精髓,将各招式融会贯通,但离登峰造极尚有一段距离。 为了让寻梦有时间练刀,江玄之有意放慢车程,每至一郡便领受当地太守宴请。刘晞似是看穿他的意图,不仅未加干涉,反而乐在其中。 一行人拖拖拉拉,游山玩水,原定十日的路程,整整晚了两日,十一月初三才抵达长安。 众人先行沐浴更衣,整理衣冠,午时末于未央宫宣室觐见陛下。 刘贤易一袭墨底深红刺绣袍服,端坐于案几前,脸颊似是清瘦了些,眉目隐有疲惫色,见四人行跪拜礼仪,淡色的唇瓣微扯,笑道:“免礼平身。” 话落,他低低咳嗽起来,身旁的赵同颇有眼力地递上茶:“陛下润润喉。” 刘晞眸光微动,却一声不吭。因刘贤易不重培养父子感情,疏待幼年刘晞,父子关系极其疏远冷淡,近几年虽有缓和,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年节将至,诸事繁忙,陛下当保重圣体。”江玄之观他面色苍白,咳嗽不止,又瞥见案上堆积的奏简,推测他这是风寒侵体加劳累所致。 “恩。”刘贤易缓了缓,问道,“山阳郡案结卷宗何在?” 他虽知晓大致案情,但并不知其中详情。 江玄之瞥向身旁的张相如,后者恭敬地呈上卷宗,赵同小步上前接过,恭顺地递给刘贤易。 刘贤易一边展卷阅读,一边漫不经心问道:“晞儿此次代朕前去鲁国弔丧,华家可曾有怨言?” 刘晞回道:“华家待儿臣毕恭毕敬,处处以礼相待,并无任何怨言。” “那便好。待华昌守孝期一过,朕便让他承袭鲁侯爵位,也算告慰华廷亡灵了。”刘贤易阖上卷宗,果决道,“山阳郡太守韩岱谋害鲁侯一行二十四人,证据确凿,念其事出有因,又有功于社稷,留其全尸,赐鸩酒自尽。”
第136页 殿内鸦雀无声,刘贤易环顾殿内四人。 寻梦低眉敛目站着,感受到两道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心中自是紧张,袖袍下的手微拢,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帝王威压,非一般人可承受。 刘贤易眯眼审视着寻梦,江玄之有所感应,奉出两块虎符引开他的注意力:“陛下,臣瑾奉还虎符。” 当初,刘贤易怕他此行阻碍重重,暗中赐了他两块虎符和诏书,让他可以调用两郡的兵力,一个是为查案之便的山阳郡,一个是为牵制楚国兵力的沛郡,好在楚王无反意,沛郡的虎符并无用武之地。 闻言,陛下那凌厉的眸光挪开,寻梦双肩微松,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那两块虎符经赵同之手回到了刘贤易的桌案上,刘贤易轻咳两声,笑着询问众人:“众卿一路辛苦,功劳卓然,不知要何赏赐?朕素来赏罚分明,但凡尔等所求合乎情理,朕无不应准。” 这简直是天大的恩赐,但何谓合乎情理?似乎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众人自是一番客套推辞,个个声称为君分忧乃是分内事,不敢邀功请赏。 刘贤易早想定了赏赐,对刘晞道:“晞儿,你性子散漫,素来不好官场,朕便赐你百金,杂缯百匹,僕婢护卫二十人,你可自行去挑选。” “谢父皇。”刘晞恭敬领受。 父子虽不亲厚,但刘贤易倒是挺懂刘晞。 刘贤易神色淡淡,掠过江玄之,凝视着张相如道:“太常寺奉常王由年事已高,向朕上奏请求告老还乡,但年节降至,祭典繁多,朕将奏疏压了下来。听闻张卿出身书香门第,重家风知礼仪,可属意奉常一职?” 奉常属九卿之首,掌管宗庙礼仪,地位颇高。 张相如惶恐道:“臣资历尚浅,恐无法担此重任。” 虽说张相如行事稳重,能力不凡,但太常寺奉常掌管宗庙礼仪,多为德高望重的大儒担当,而他年纪尚轻,资历不够,恐无法服众,万不敢揽下这等差事。 “朕知你顾忌,但朕用人看的是才华而非资历,何况王由尚在其位,你自可在旁学习一两月,待诸事顺手再接替此职。”刘贤易早已替他思虑周全。 “臣……”张相如还欲拒绝。 “此事不急于一时,朕给你时间好好考虑。你既为江卿之友,当学学他敢为人先的气度。”刘贤易似乎十分属意他,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江玄之弱冠之年任御史大夫,当初也曾遭受群臣质疑,但刘贤易信任他,而他亦不负众望,短短一个月便展示了惊人的才华与手段,堵住了悠悠之口,亦稳住了御史之位。 张相如偷瞥江玄之,见他温润含笑,目露鼓励,便恭声回道:“臣遵旨。” 刘贤易神色微微松动,欣慰笑了笑,忽感喉咙微痒,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盯着寻梦道:“听闻你为救江卿而伤及右手经脉,可能继续任卫士一职?” 寻梦微愣,刘贤易果然耳目众多。所幸她已将双手刀法融会贯通,不慌不忙答道:“臣已习得双手刀法,定能护卫陛下周全。” 刘贤易沉吟着点头:“如此甚好。当日你通过卫士比试,朕已经任你为御前卫士,你便入期门军,住到宿卫署去吧。” 顿了顿,他又道:“此行你亦功不可没,朕再赐你百金。” 寻梦心潮微动,跪地谢恩:“谢陛下圣恩。” 最后,刘贤易的眸光定在江玄之身上,淡淡挥退众人,独留江玄之一人。 寻梦不得不遵帝令,走到江玄之身前,脚步微顿,但也不敢多作停留,随旁人一道出去。刚踏出宣室殿,便见赵同命人将殿门关上了,那道修竹般的背影便阻隔在殿内。 陛下单独召见江玄之所为何事? 不容她多想,有内侍领着她前往宿卫署。宿卫署位于宣室殿北侧,毗邻供侍臣休憩的承明庐,再往北便是皇家藏书阁天禄阁。 行至半道,内侍忽然停住脚步,恭敬道:“左僕射。” 寻梦急急剎住脚,随他一道躬身而立,不曾抬眸。 僕射,仆是主管之意,古时重武,主射者掌事,故诸官之长称僕射。炎朝僕射是个广泛的官号,自侍中、博士、谒者、郎以至军屯吏,水巷宫人皆有僕射。 “寻兄一路辛苦。”爽朗而略带熟悉的声音。 寻梦仰头望去,竟是左浪。她惊喜交加,又疑惑道:“左兄,你不是期门宿卫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僕射了?不知……是何僕射?” 她隐隐猜到一二,仍然问了出来。 左浪轻笑:“不巧得很,区区忝为期门僕射。” 当日上林苑秋猎,刘贤易遇刺,怒斥期门僕射擅离职守,将其贬谪。他素来赏识左浪,又因他救驾有功,便升其为期门僕射。 寻梦微惊,没想到左浪成了她的直属上司,当即恭敬一拜,打着官腔道:“还望左僕射多多提携。” 左浪朗声大笑,携着她往宿卫署而去。 宿卫署院落众多,每个院落有六间屋舍,一间屋舍四人居住,算下来一个院落可容纳二十四人。院落很小,石砌的道路,光秃秃的树干,树根处黄叶堆积。 黄叶微动,四面袭来利刃之气,寻梦心头一凛,听得左浪大喊一声:“接刀。”
第137页 她身形一闪,左手接过飞来的刀,几乎是本能地迎上逼来的刀锋,刀刃相接发出铿声,而她被那股悍人之势迫得后退数步。她尚未稳住身形,那人的刀势又迎面击来,她紧了紧手中的刀,咬紧牙关沖了上去。 两人你来我往,攻守互换,一瞬间过了十余招,寻梦的双手刀法虽烂熟于心,但她右手无力,左手气力又不足,而那人刀势霸道,让她十分被动。 又一次刀刃相接,寻梦只觉得两手被震得发麻,对上那人冷若寒霜的眼,竟然莫名熟悉,一阵错神。蒙面人有机可乘,锋利的刀刃抵住了她的咽喉,却没有更进一步。 寻梦微惊:“你是……秦忠?” 秦忠收了刀,拉下了蒙巾,冷漠不语。 这摆明是一场试探,好在江玄之早有预料,让她赶在入长安之前习得双手刀法,但是刚才她仍旧是输了,心中不免忐忑起来。她拧眉望向左浪,略带沮丧道:“我没有通过考核?” “通过了。”左浪笑道,“秦忠是期门军中佼佼者,我都未必能胜他。你刚伤了右手筋脉,还能与他周旋几十招,实属不易。” 寻梦问道:“这是陛下之意?若我不堪一击,又待如何?” 左浪环顾左右,凑近她,压低声音道:“陛下说差不多便是了,让我不必较真。” 寻梦:“……” 宿卫署四人一间屋,寻梦与秦忠、吴域,孙平同居一室。孙平是前几年入的期门军,长相平平,武艺在期门军中也属一般,他因与廷尉之子周越结怨,被期门军中某些宿卫排挤。 周越之父周晋武将出身,早些年是军中校尉,但他喜好研究诸子百家中的法学,颇有一番读书心得。炎朝初立后,刘贤易便升任其为廷尉,主掌天下刑狱。 世人只知江玄之善推理断案,却不知周晋也是箇中翘楚。不过,周晋推崇严刑峻法,手腕残酷,执法无情,算得上是一代酷吏。百姓闻之色变,心生恐惧,但刘贤易用得趁手。 当初,刘贤易得知江玄之擅长推理断案,便有意升任其为廷尉,但又觉得周晋任廷尉多年并无过错,严刑峻法也有震慑作用,权衡一二,他便升任江玄之为京兆尹。 周晋爱好刑法,其子周越却好武,不学无术,逞凶斗勇,逐渐成为长安城小祸患。周晋对这个儿子十分头疼,忍不住想将十八般酷刑往他身上招呼一遍,但又念及骨肉亲情,求告于陛下,请求将他扔进军中锤鍊。 刘贤易怜其苦心,大手一挥将周越划入期门军。 周越算是为数不多的“关系户”,但若以为关系户有所优待,便是大错特错了。期门军中宿卫出身各不相同,但训练项目一致,像周越这类人,尤其要加重训练,因为基础太差。 周越起初不乐意入期门军,被逼无奈不得不遵从圣命,每日被折腾得如死狗一般,生不如死。可后来也不知是开悟还是认命了,竟不再抵抗那些非人训练,甚至乐在其中,如鱼得水般畅快起来。 因他出身不凡,家族势大,出手豪爽大方,不多久便有一群人围在他左右。那时,他与孙平同居一室,孙平为人低调正直,不屑趋炎附势,对那群人更是嗤之以鼻,但周越偏偏喜欢挑衅他,一来二去自然矛盾频生,水火不容。 寻梦初来宿卫署,不大适应此处,要与三个陌生男子同宿一屋,更是不适应。她倚靠着墙,惆怅地望着漆黑的夜空,今夜无星无月,如她的心幕一般黑沉压抑。 “寻兄,还未就寝?”吴域走过来。 自从上林苑寻梦救了吴域,他便彻底放下过往,与她称兄道弟起来,今日见她归来更是喜不自胜。寻梦也不拒绝,往日他们虽然敌对,但也算有点“战友情谊”,比如一同关在上林狱中,一同参与卫士比试,一同遭遇上林苑刺客等等,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道理她懂。 她毫不隐瞒道:“不大适应与人同居一室。” 吴域宽慰道:“我刚来时也不适应,日子久了便习惯了。” “恩。”寻梦闷声应他,心里却在嘀咕:与男子同居一室,这事她怕是多久都习惯不了。 “寻兄。”吴域很慎重地唤她。 寻梦挑眉看他:“恩?” 吴域郑重地朝她一揖,诚挚道:“往日多有得罪,还望寻兄海涵,切莫与我一般见识。” 寻梦微愣,脑中飞速想着该如何回他才不算失礼,很想顺着他的话自夸“我心胸宽广不介意”,或者直言“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或者谦虚道“我也多有得罪”,但似乎都不太合适。 她纠结半晌,回道:“过去的便算了,不提了。” 吴域眉眼绽开笑意:“我这里还有一谢,谢寻兄不计前嫌救我。” 话落又是一拜,寻梦向来直来直往,受不住这套纷繁的礼仪,转开了话题:“看你文文弱弱,为何要参与卫士比试,入期门军呢?” “说起此事,倒是多亏了寻兄。当日,若非寻兄命我护送陛下离开,我或许早已淘汰。”吴域道,“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想试试而已,并未抱多大的希望,但意外入选了。” 这话倒是在理,当日若非是她援手相救,吴域或许真入不了期门军。他虽受华昌压迫,身不由己,但毕竟出身官宦之家,想来也是娇生惯养的小郎君,只怕受不得这份苦。
第138页 她道:“你若不想待在这里,你父亲定有能耐将你带走吧?” “为何要走?”吴域眼中隐有火焰在燃烧,“若能不靠家族之势而闯出一番天地,那才不枉此生。” 寻梦微怔,没想到这少年竟有这份清高孤傲之气,但她并不看好他,毕竟出身改变不了,他摆脱不了他父亲,甚至他的家族。所谓血脉相连,荣辱相系,有些事早已註定。 世间如江玄之那般不依靠家族庇护,只凭一人之力跻身朝堂上卿之位,实在是凤毛麟角。 第60章 第60章 校场之约 寻梦惆怅至三更,疲累地爬上了床榻,好在四张床榻分置屋舍四角,互不相连。她的床榻东西朝向,与吴域的床榻相邻,靠近北墙,而秦忠和孙平的床榻为南北朝向,分别靠着屋舍的东西墙面。 困意袭来,将睡非睡之际,寻梦猛然被一阵鼾声惊醒,不用睁眼便知这如雷鼾声出自斜对面的孙平。她翻了个身,面墙侧卧,渐渐地听到隔壁的吴域也发出轻微的鼾声,两道鼾声一高一低,此起彼伏。 倒是秦忠一直安静躺着,并未发出一丝鼾声。 寻梦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索性睁开眼凝望窗棂漆黑的夜色,直至天边泛白,鼾声渐弱,才迷迷糊糊入睡,没睡多久,又听闻阵阵刀戟相撞之声,想来是武者在隔壁校场操练。 她睏倦地撑开眼帘,满心惆怅,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下去啊? 她扫向屋舍,惊讶地发现秦忠还躺在榻上,而吴域和孙平的床榻上早无人影。 宫中宿卫五日一休沐,平日是轮值的,每日只需值勤四个时辰,其余时辰都可自由安排,大部分人都会前往校场训练。 期门军与一般军队的训练方式不同,非统一集训,而是由宿卫自由选择训练项目,训练时间,僕射一般不多过问,但每年春猎和秋猎前都有一次考核,不通过者要么离开期门军,要么经受一次非人的训练,直至所有考核达标为止,但也会因此错过狩猎,得不偿失。 入期门军者大多以成为宿卫为荣,不会轻易抛却这份荣耀。 寻梦凝视着左手掌心,虽未形成茧子,但掌心隐有发硬的迹象,忽然想射箭了,不知左手能否拉弓射箭,估摸没有当初右手那般顺畅了。 行至校场,远远望见各训练场地挤满了人,初步估略至少百余人,不仅有期门军,还有宫中各类好武者。寻梦目标明确,迳自走向射箭场地,意外地看到了吴域的身影。 吴域搭满弓弦,眯眼瞄向前方,箭羽如疾风般飞掠而出,正中靶心。 当初,寻梦与吴域在流云坊比试投壶,他虽败了,但十投九进也是不易。投壶与射箭类似,她猜测他的箭术必定也不凡,今日一见果然没让她失望,由衷贊道:“好箭法!” 吴域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中一喜,放下弓弦,道:“寻兄,你也来射箭?” 寻梦接过他递过来的弓箭,右手拿弓,左手拿箭,生疏地搭上箭羽,一点点拉开弓弦,可眼睛尚未瞄准,左手便支撑不住松了下去。 “寻兄,慢慢来。”吴域得知她右手伤及经脉,虽替她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寻梦暗自咬牙,积蓄浑身气力,再度拉满弓,这一次,箭羽终于从她手中飞出,却连箭靶都未沾到,直接扎进土地里。 她竟然……脱靶了。 寻梦心情复杂,她自幼对射箭极有天赋和兴趣,幼年时第一次学习射箭都不曾脱靶,可今日左手射箭竟然脱靶了,生平第一次脱靶了。 吴域的面色也有些尴尬,安慰道:“寻兄,左手毕竟不比右手,总需要适应过程。当日你在流云坊投壶,也适应了好几支箭……” “哈哈哈……”一阵狂肆的笑声传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在三五个少年簇拥下缓缓行来。那男子约莫二十岁,肤色黝黑,宽眉厚唇,一张方脸堆满轻蔑的讥笑。 “你就是寻无影?”他上下打量着寻梦,啧啧摇头,“这么瘦的身板,这么差的箭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这样的实力如何入了期门军?莫非当真如女子般以色侍人?可你这姿色又委实一般……” 寻梦微微蹙眉,身板瘦弱,箭术不佳,以色侍人,姿色一般……这个男子简直将她贬得一无是处了,不过细细一想,他竟然是实话实说,除了以色侍人那事纯属谣言。 “周越,你不要太过分了!”吴域气恼道。 周越目光微转,仿佛才看到他,奚落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吴小郎君。我倒是想问一句,我哪里过分了?当初你跟着华昌四处挑衅旁人的时候,怎么不曾觉悟地骂自己过分呢?如今没了依仗,倒想改邪归正做个正直之人了?” 吴域面色忽白忽红,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寻梦静静看着,这个周越不仅喜欢寻衅挑事,还有这般厉害的诡辩口才,当真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她开口道:“改邪归正有何不可?吴域往日虽有过错,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孔子曾云:知耻近乎勇。吴域总归是开悟了,而你不知何时才会有所顿悟,知道羞耻呢?” 原以为寻梦瘦弱可欺,没想到却是个牙尖嘴利之人,周越重新打量她,嗤笑道:“说那些废话作甚,本来还指望与你切磋箭术,如今看来……”
第139页 他的目光投向插在地上那支箭,“真是可笑之极!” “我与你切磋。”吴域脱口而出。 周越转眸看他,狂傲道:“我不与手下败将切磋。” “你!”吴域被羞辱得满面通红。 吴域刚入期门军之时,两人曾比试过骑射,实力不相上下,但吴域全程绷紧心弦,手心频频冒汗,最后一箭更是出现偏差,遗憾地败给了周越。后来,吴域想一雪前耻,重新约战周越,但周越却以手下败将为藉口,再也不接受挑战。 两人争执的片刻,寻梦暗自拷问内心。她自小喜爱箭术,若是此生再无法拿弓箭,她会甘心吗?答案是否定的。既然右手无法射箭,那她为何不试试左手?若是早晚要习得左手射箭,为何不凭此契机逼自己一把? 斟酌良久,她下定决心道:“我与你切磋。” 四周有一瞬的寂静,周越嘲讽地笑道:“我莫不是听差了?就你那样的箭术还敢与我切磋?你不觉得可笑吗?我身边随便一人都能胜过你。” 他身旁的少年出言附和,有人跟着起闹嘲笑,有人跟着讥讽奚落,有人自告奋勇代他出战…… 寻梦忽略那些声音,只是凝视着周越,一字一句道:“一个月后,此地此刻。” 周越望进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只觉周身战意被激起,血液隐在沸腾,明明那般差的箭术,为何会让他生出慎重之心?他敛起讥讽与轻视,又藉故为难道:“一个月太久,十日。” 这是寻梦和周越的赌约,吴域没有开口阻拦,只是担忧地望着她,她的左手完全没有适应弓箭,短短十日如何能练出精妙的箭术?周越分明在刁难,但凡聪明人都该果断拒绝。 然而,寻梦一口应承:“好。” 原是一场私人切磋比试,不知经何人之口传出,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半日,整个宫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宫廷生活许是太无趣了,难得遇上如此趣事,人人津津乐道,更有甚者偷偷开设赌局,重金下注支持自己崇敬之人。 宫中可谓波澜涌动,而处于漩涡中心的寻梦却在宿卫署蒙被大睡。 寻梦也不愿如此,但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一早又去校场逛了一圈,回来时脑子发晕,不补个回笼觉怕一整日没精神。 一睡就是半日,吴域叫她用午膳,她闭着眼,低低应着,双手扯过被子,整个人缩了进去。 吴域连唤几声无果,无奈地走出去,迎面却见刘晞领着两个卫士而来,当即恭敬一拜:“六殿下。” 刘晞识得吴域,问道:“寻无影呢?” 吴域指了指床榻,小声道:“她在……午憩。”他撒了个慌。 刘晞望着那个蝉蛹般的被子,唇边绽开一抹邪魅的笑容,施施然上前去扯她的被子。起初他还能收敛力气,轻柔地扯着,但被中女子毫不相让地抢夺着,他便逐渐加重力道,一个不慎将整个被子提了起来,而被中人从床榻滚落在地。 从温暖的被窝摔到冰凉的地面,寻梦心口窜出一簇火,还未睁开眼就骂道:“还让不让人睡了?谁那么惹人厌?……” 吴域暗暗替她抹了一把汗,这情形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刘晞……”寻梦怔住。 吴域素知寻梦与刘晞交情匪浅,听她直呼他的名讳,仍旧免不了大吃一惊。 刘晞本想扶她,见她正在发怒,便自顾自坐在她的床榻上,懒懒道:“你可真是不安分,回长安一日,又搅出这么大的动静?” 寻梦慢吞吞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无辜道:“我就睡个回笼觉,搅出什么动静了?” 刘晞微笑不语,吴域小声相告。 “当真?”寻梦眸光一亮,兴致勃勃道,“哪里可以下注?” 吴域:“……” “你缺钱?”刘晞挑眉,“父皇不是刚赏了你百金吗?” 提到此事,寻梦暗自偷乐,奉命出巡一趟,回来竟然摆脱了贫穷,这真是令人愉悦之事。她心中虽这般想,面上却一本正经道:“提什么钱,多俗气。我下注买自己赢,纯粹是鼓励自己。” 刘晞也不戳破,起身四处观望:“你定然不习惯住在这里吧?” 他话里有话,暗指她不习惯与男子同居一室,但寻梦想到的却是深夜的鼾声,抱怨道:“别提了,那此起彼伏的鼾声……” 寻梦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要控诉的孙平站在门口,被夜风和夜雨拦在外面。 刘晞抬了抬手,示意两人放行。 他不认识孙平,但孙平却知晓这位六殿下,乍然见到他在室内,不由大吃一惊,刚踏入室内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见过六殿下。” 室内和谐的气氛因孙平的闯入而凝窒,刘晞也不欲再谈,道明了来意:“我要去探望三哥,你要随我一道前去吗?” 寻梦心湖微动,不知明王的眼疾是否治好了,有崔妙晗那个杏林妙手在旁,想来应无大碍了。她心中想一道前去,但处境不容她答应,与周越的十日之约眨眼便至,当务之急是练好左手箭术。 思虑再三,她道:“改日吧。”
第140页 “恩。”刘晞得知她与周越的十日之约,便料到她无暇前去,但他仍然改道过来一问,或许他只想看看她而已。他忽然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不曾劝她参加卫士比试,那如今她或许仍然住在兰林殿,仍然与他朝夕相对。 可当初那种情形,他不知她是女子,岂能容许自己沉沦断袖?然而今时今日,焉知不是另一种沉沦?他明知她心系旁人,还如此一厢情愿,就如同当年的仲灵…… 第61章 第61章 骑射切磋 时至三更,偌大的校场人影散尽,空荡而寂静,幽微的灯火照亮一隅,瘦弱的身影机械般地重复着动作,搭箭、扣弦、拉弓,瞄靶、射箭…… 一气呵成,不知疲惫。 又一箭正中靶心,寻梦揉了揉发酸的左手臂,勤练六日总算有所突破。 第一日至第二日,熟悉左手拉弓射箭,直至箭箭不脱靶。 第三日至第四日,瞄准箭靶中心,每箭尽可能靠近靶心。 第五日至第六日,也就是今日,箭无虚发,每箭必中靶心。 明日,该练骑射了。 她睏倦地打了个呵欠,这时辰应当过三更了,凡事讲究劳逸结合,照理说她该回去就寝了,可一想起那忽高忽低的鼾声,睡意顿时消去大半,默默取了一支箭羽继续…… 不远处,两道身影立在暗影里。 江玄之近日格外忙碌,出巡一个多月遗留不少公务,年节降至各项琐事繁多,诸如祭祀典礼,官员考评,军队调动等等,本可独当一面的张相如,因受陛下器重而调去太常寺学习,无疑也加重了他的繁忙。 他干脆宿在承明庐。 每日三更忙完公事,他便会来校场。这时辰校场寂静空旷,但射箭场地总会有一人,不知疲倦地拉弓射箭,那瘦弱的身躯里仿佛贮藏着无穷的力量,不足以撼动天地,却足够触动他的心弦。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习惯站在暗影里看着她的身影,从御史府修习礼仪到驿馆练习双手刀法,再到近日校场练习射箭,每一次凝望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闻鸡起舞抑或挑灯夜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左浪凝望着那个身影,恍惚想起自己训练的那些日子。他出身平凡却不甘于平凡,一路走来靠的是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旁人训练一个时辰,他便坚持两个时辰,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有所收穫。 他心生共鸣,有感而发:“世人只知艷羡他人的才能与荣耀,却不知那些人背后的坚持与辛劳。” 江玄之没有回应。 左浪偏头看他,暗影里他的神情温柔而专注,仿佛这方咫尺天地只余他们二人。这一刻左浪心中骇然,仿佛不经意撞破冰面,窥探到水底暗藏的真相,江玄之与寻无影……谣言或许并非捕风捉影。 江御史真是断袖? 不然,他为何流露出那样的眼神?为何百忙之中抽身来此?为何偏偏是三更半夜?为何一待便是半个时辰?为何……一瞬间,左浪心头掠过的无数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江御史是断袖。 纵使心中惊涛骇浪,但他仍是佩服江玄之,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华,常言道“人无完人”,这话果然不假。左浪心思百转,却有一事不明,他日日来此陪伴那抹身影,又为何从不靠近? “江御史为何不过去?” 江玄之不知左浪心思涌动,神色如常道:“过去又如何?不过是扰她心神罢了。事关尊严与骄傲,有些东西失去了,只能自己夺回来。” 他或许有能力帮她,但她未必愿意,每个人心中都有所执着,箭术显然是她执着所在。他所能做的便是站在暗影里陪着她,或许她永远也不会察觉到他的存在,也或许某日她心有灵犀地回眸,就会知晓他一直都在她身后,触手可及。 十日之约转眼便至。 初冬的暖阳尚未铺洒大地,校场早已挤满了人,三五成群,翘首以待。 寻梦踏入校场,迟疑地顿了顿,莫不是走错地方了?今日校场的气氛与往日迥异,劲装在身的宿卫不再埋头训练,素净宫装的宫人悄悄探头张望,偌大的骑射场地被布置一新,高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中央摆着十几张矮几,背后竖着一面巨大的折屏。 一夜之间,校场换了天地。 寻梦生出不好的预感,偏头问吴域:“这是怎么回事?” 吴域不明所以,但他比寻梦熟悉宫廷,望着考究的场地布置,大胆猜测道:“可能陛下要来观看比试。” “……”一场私人切磋,怎么惊动了陛下? 周越早已整装以待,一身束腰劲装衬出他高大的身躯,见到寻梦步入骑射场地,主动走过来:“啧啧,瞧你这倦怠的面容,待会可别从马上摔下来。” “……”寻梦摸了摸脸,真有那么憔悴吗? 说起此事,寻梦一肚子苦水,无处倾述。自从入了宿卫署,她再也没能睡个好觉,近日为了练习射箭,特意熬到三更半夜回去,但仍需在床榻上辗转半个时辰才能入眠。昨夜因念着十日之约,一更天便早早回去睡了,谁知半夜竟被吵醒,这一醒又熬了两个时辰。 这么下去,迟早熬成个妖精。 她暗自盘算着如何彻底解决睡眠之忧,耳畔传来赵同尖利的唱叫声,校场众人齐齐跪拜在地,迎候陛下与一众朝臣的驾临。
第141页 刘贤易穿着墨色龙纹朝服,大病初癒面色仍显苍白,但掩不住眼底的笑意,时不时偏头与沈涯说上两句,心情似乎不错。 随行朝臣皆穿着墨色朝服,沈涯唇瓣开阖,时而眉飞色舞,时而低眉受教,将陛下逗得笑意连连。宋不疑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笑,不紧不慢跟在陛下左右。江玄之紧随其后,眉目淡淡,不曾与人攀谈,但那俊逸之貌,从容之姿,轻而易举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廷尉周晋与周越是父子,同为方脸,眉眼十分相似,但轮廓不及周越刚硬。他面色沉凝,不苟言笑,一旁同行的朝臣无人敢与他搭话。 刘晞也混在其中,他穿着金色锦服,在一众墨色朝服中格外显眼,卓卓如野鹤立于鸡群。 众人落座,刘贤易扫了一眼众臣,开口道:“朕知众卿近来忙碌,听闻周越与寻无影在校场比试骑射,朕便忙里偷闲领卿等来此观看,众卿不会怪朕擅作主张吧?” 朝臣自然连连否定,寻个乐子放松罢了,谁会怪陛下?怕是感激都来不及。 真正郁闷的是寻梦,好好一场私人切磋,莫名其妙升华成比试,而且高台上这么多看客……想来这场比试不会轻松,不过,赢者终将声名鹊起。 刘贤易既然有兴致,骑射比试规则显然与往日不同。 往日骑射比试规则,箭靶离射箭起点约莫百步的距离。起点不是固定的点,而是一条长约八十步的线,即比试者从骑马闯入起点线开始,便可拉弓射箭,待马匹闯出起点线便不可再射箭。虽是八十步的起点线,但纵马而过,不过转瞬间而已。 而今日,左浪宣布增加的规则。 骑射过程中,宿卫会向空中抛圆环,一则干扰射箭者心神与视线,二则射箭者串中圆环可额外得分。圆环大小不一,分为五个层级,越小得分自然越高。 骑射者有三次机会,每次可携带三支箭,使用几支自行决定,总得分高者胜。 寻梦暗自骂道:谁想出来的馊主意?这是要玩死她啊? 迟疑间,周越牵着一匹黑色骏马走来,行至不远处忽然翻身上马,从她身侧飞奔而过,马蹄踏过处,尘土飞扬。寻梦立即抬袖遮眼,挡住那滚滚尘土,而那始作俑者回眸挑衅一笑。 骑射比试除了箭术水平,马匹也很关键,尤其是人与马的默契度。寻梦没有固定战马,近日练箭一直骑一匹枣色马,那匹马个头不大,性情温顺,磨合几日也算有点默契了。 左浪是期门军僕射,今日充当号令官。 随着他一声令下,周越胯/下的马匹嘶鸣而起,狂奔着冲进骑射区。刚靠近起点线,漫天圆环被人抛起,周越搭弓瞄靶,箭矢如流星般滑过,套中一个圆环,稳稳钉在红色靶心上。 校场爆出一阵喝彩声。 寻梦遥望那个圆环,不大不小,应当是第三层级。她若是要胜他,必须一箭串中第二层级的圆环,也可以两箭同出,但这个难度太大,暂不考虑。 她骑着马奔向周越的终点,他的终点正是她的起点,因为她是左手箭。 两匹马擦肩而过,周越下巴微扬,唇角轻勾,满是胜利者的挑衅姿态,偏偏寻梦凝视着前方,连余光都不曾给他,让他好一阵恼火。 号令响起,寻梦夹马而行,速度快而稳,圆环漫天飞起时,她没有挽弓。骏马奔到起点线一半距离,忽而前蹄腾空,半身跃起,寻梦瞅准时机拉弓射箭,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至骏马奔出射箭区,那支箭才穿过圆环,牢牢地扎在箭靶上。 一箭正中靶心,而圆环如她所料一般,第二层级。 这一局,她险胜。 校场喝彩连连,周越面色微沉,寻梦无心理会,只将目光扫向高台。刘晞明明端坐在那里,她却好像看到他慵懒侧卧,邪魅含笑的姿态。江玄之正在饮茶,心有灵犀般与她对视一眼,她仿佛看到他眼底的温柔,极淡却极真实,与前次卫士比试那种故作的温柔不同。 她忽然展颜一笑。 第二局,周越尝试两箭其发,一支串了第四层级的圆环,落定在靶心上,一支串了第五层级的圆环,射在箭靶边缘,可惜那支箭扎得不深,摇摇晃晃,终被圆环的力道扯落在地。 这支箭算作脱靶。 寻梦汲取周越的教训,并不贪多,仍旧只取一支箭羽。本想尝试射中最小的圆环,可临射箭之时,她却察觉可串环区域并无最小的圆环,无奈退而求其次,射中了第二层级的圆环。 这一局,她仍然胜过他。 连射两局,她悟出这场比试有运气成分在,射箭串环的时机尤其重要。可惜她与胯/下马匹并未达到心意相通地步,总要指挥它扬蹄而起,中间会有延迟,而时机稍纵即逝。 不经意与周越四目相对,那人隐有浮躁之气,寻梦倒不急着追求极致了,反正这场比试的目标是挫败周越,只要胜过他便是,且先看他第三局战果如何,再寻求应对之策。 第三局,周越力求稳定,命运终于眷顾了这个爱挑衅生事的男子,一箭正中靶心,所串的圆环正是寻梦心心念念的最小之环。 按照比试规则,三场比试总得分高者胜。按照计分规则,寻梦第三局只需射中第三层级的圆环便可胜了,可若不能把把胜他,总觉得无法挫其锐气。 她想放手一搏。
第142页 她遥望着高台上那人,他如往昔那般从容沉静,似笑非笑,但她仿佛从那里读出了赞许与鼓励,手中缰绳一抖,骏马飞掠而出。她抬手搭上两支箭,胯/下骏马痛嘶一声,前蹄一折栽倒在地。 寻梦猝不及防向前倾去,腰身一闪,巨大的疼痛从腰间蔓延开来,好在她反应灵敏,第一时刻丢了弓箭,整个人尽可能蜷缩起来,如圆球般滚落在地。 全场一片譁然。 江玄之霍然起身,刘晞一跃而起,沖向校场中央。沈涯也跟着下了高台,陛下与朝臣虽安坐着,大多仰脖张望,围观的人群更是交头接耳,唏嘘不已。 左浪原本就在骑射区域内,当即奔过去,周越也下马围了上去。 “别动她,我先检查她是否伤及骨头。”江玄之喝住欲上前扶抱寻梦的刘晞。 若是往日,刘晞定然要与他抬槓,可这种关头,他不敢大意,乖乖站在一边。 寻梦躺在地上,发髻松垮凌乱,衣衫沾满尘土,有几处磨破的痕迹。连滚两圈,她的脑子尚在晕眩中,视线模糊有重影,浑身散架般疼,尤其是腰身,仿佛断了一般,动也动不了。 江玄之一边轻轻按压她的全身,一边问道:“哪里疼?” “腰……”寻梦虚力道。 江玄之又检查她的腰部,确定只是扭伤,并未伤到骨头,暗自舒了口气。 “怎么样?”刘晞急道。 江玄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伤及骨头,休养几日便好。” “几日?那这场比试……”周越满心记挂着骑射比试,见众人投来各异的目光,生生闭了嘴。 他心中憋屈,好不容易第三局搏个高分,偏偏发生这种倒霉事,原以为寻无影只是摔一跤,不影响比试,谁知这一摔就要休养几日,那这场比试结果怎么算? 寻梦听见周越的话,挣扎道:“等我伤好……” “啊……”她痛呼一声,惊愕地望向江玄之,那人竟然暗中压着她腰部的痛处。 “逞什么强?”江玄之无视她的抗议,冷淡道,“左僕射,派人将她送回宿卫署。” 左浪比旁人知晓更多内幕,正暗自观察两人,闻言正色道:“诺。” 高台上,沈涯向刘贤易转述寻梦的伤势,刘贤易沉吟着点头,摆摆手允准左浪等人带人离开,扬声问校场中的江玄之:“江卿,骏马摔倒是意外吗?” 江玄之绕着那匹卧倒的骏马踱了一圈,又蹲下身查验一番,向刘贤易回道:“马掌松了,想来是小吏疏忽了。” 马掌是弧形铁铸物,钉在马匹蹄子下,既可延缓马匹马蹄的磨损,又使马蹄更坚实的抓地。马掌不牢固导致行进不稳,马匹极容易摔倒。 掌管车马的太僕也在场,闻言立刻下跪请罪:“臣失察,请陛下恕罪。” 刘贤易兴致败尽,懒得处理这些琐事,朝江玄之道:“江卿,此事交由你处置。” “诺。”江玄之应道。 刘贤易正欲领着宋不疑去宣室商议政事,抬眸看到布置一新的骑射场,宫人拥堵的盛大场面,忽然想起一事,犯难道:“至于这场比试结果……众卿以为如何?” “依臣看,寻无影更胜一筹。”沈涯不假思索表态。 尤武不敢苟同道:“寻无影第三局不记分,如何胜过周越?” 沈涯反驳道:“若非马匹摔倒,寻无影第三局岂会无分?” 尤武不甘示弱:“骑射比试瞬息万变,即便马匹完好,谁又能保证寻无影第三局不会失手?” 沈涯还要再争执,刘贤易打断道:“周卿以为如何?” 周晋忽然被点名,毫无心理准备,硬着头皮道:“若以前两局来看,寻无影确实技胜一筹,但第三局周越发挥不错,寻无影意外受伤,结局会如何,臣不敢妄加揣测。” 绕了半天等于没说,刘贤易不大喜欢这种立场不明确的做派,又问江玄之:“江卿之意呢?” “寻无影若是没有受伤,只需射中第三层级的圆环便可胜了。她前两局表现稳定,即便第三局有所失手,也未必会输。”江玄之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以事实为依据,第二句赤/裸裸表达了自己的信任。 刘贤易迟迟不下判定,宋不疑看出帝王的迟疑,笑道:“这场比试本就是骑射切磋,既无结果,凡事以和为贵,陛下不如判为和局?” 刘贤易欣然一笑:“准。” 谁也不曾想到万众瞩目的骑射比试,竟被陛下判了个和局,如此草率,如此戏剧化,如此出人意料。 而真正的结果,或许永远成谜。 第62章 第62章 出宫养伤 孙平结束了这日的当值,疲累地回到宿卫署,还没进门便听见屋内传出一阵笑声。那般甜腻轻快的笑声,不用猜便知道是谁,他杵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据说那女子是江御史的师妹,医术天下无双,每日过来替寻无影针灸,可她施针不喜旁人在侧,所以他不曾见识过她的医术,但那张脸却让他印象深刻,白皙圆润,仿佛能掐出水珠子,还有那双眼,如蝴蝶般扑闪扑闪,又似星辉般明亮,还有她的声音,那般甜腻欢乐,让人闻之忘忧。
第143页 她与寻无影似乎亲密无间,每次过来都说说笑笑,和乐融融。 说起寻无影,孙平满心狐疑,不就是个骑射不凡的宿卫吗?为何好像识得无数权贵?短短三日,六殿下、沈太尉、江御史,张长史等无数贵人前来探视,六殿下素来清闲,一待便是半日,江御史日理万机,每日过来待半刻钟,至于同室的吴域,更是形影不离,照顾左右。 若非识得寻无影,他当真要怀疑她是某个隐藏身份的贵人。 室内,寻梦趴在床榻上,绘声绘色说着出巡路上见闻,惹得崔妙晗巧笑连连。 笑罢,寻梦问道:“妙晗,我明日可以下床走动了吧?” 崔妙晗嘴角压着一抹笑,点点头:“可以,不过不能太剧烈。” 她透过窗棂望向外面:“就在这院子里好了。” “啊?”寻梦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光秃秃的树干,走动的兴致全无,颓丧地趴回去,夸张道,“这院子转个身都困难,我还不如躺着呢。” 崔妙晗知她性子好动,躺了这么多天必然乏味了,眼珠一转,笑着建议道:“不如,随我去御史府待两日?有师兄在,保你出不了事。” 寻梦心念一动,嘴上却忧虑道:“不妥吧?我现在是宫廷宿卫,陛下允我养伤,可没允我出宫休养。” 这是瞎话,宫廷宿卫除了当值时间,其余时间可以自由出入宫廷。 “这样啊……那等你痊癒再说吧。”崔妙晗眨眨眼,狡黠道。 “……”人真的不能作!尤其不能在聪明人面前作! 隔日,寻梦出宫了。因她腰部受伤,崔妙晗雇了牛车。 牛车缓缓行在章台路上,寻梦四处张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酒肆,连往来的行人都有几分久违的熟悉感,但今日的长安街道与往日总是不同,许是入冬添了几分寒凉,又许是她的心境悄然变化了。 再次立在御史府外,那墨色飞檐遮住了暖阳一角,如一把锋利的刀刃破开光源,致使光芒四溢,恍然想起烈日下,她曾眯眼瞧着那处,那时酷暑难耐,她为明王眼疾而来,如今暖阳袭人,她为那抹白衣而来。 门口有人迎上来:“寻宿卫。” “顾管事?”寻梦讶然,那人一袭灰色长衫,举止老成持重,不是顾全又是谁?她恍然记起江玄之让他携受惊过度的妹妹来长安之事,寒暄道,“你妹妹顾鸾可好些了?” 顾全回道:“劳寻宿卫挂心,她尚未痊癒,但不会发狂了。” 寻梦笑笑:“你且宽心吧,有妙晗在,你妹妹迟早会痊癒的。” 顾全默然点头。 顾全为人沉稳持重,进退有度,曾任韩岱府上管事,处理府中事务驾轻就熟。来到御史府后,江玄之不愿埋没人才,便让他上手处理御史府中事务,而他感激江玄之援手救他妹妹,正愁不知如何报答,自然欣然应允了。 崔妙晗打发了车夫,与寻梦一道进了御史府。江玄之入宫上朝,尚未回府,寻梦踏进了他所居的庭院,门口的卫士没有阻拦。 院中那棵栾树枝叶凋零,仿佛褪去了华丽的衣衫,露出了妖娆本色。它的枝丫不似雪松那般直挺,随性地向四周蜿蜒,宛如一个狂野的美人,凌风独舞。 曾经攀爬的枝丫延伸至院墙外,她回忆起当初爬墙摔地的情景,一时手痒想爬树,可一想到这僵直的腰,低低一嘆,这腰伤得真不是时候。 室内布局如常,从案几到书架,再到琴架,床榻,猛然发现每一处她都曾留下痕迹。 “在想什么?” 清润低沉的嗓音传来,寻梦激动转身,腰部一疼,低呼一声,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被人打横抱起,她惊愕地望着那人俊朗的容颜,神情呆愣,忘了腰间痛楚。 直到他将她放到床榻上,她才觉出一丝异样,语无伦次道:“你……做什么?” 江玄之捕捉到她眼底的紧张,微微勾起唇角,俯身凑到她的耳边,促狭低语:“你觉得呢?” 寻梦:“……” 霎时,微凉含香的气息笼罩她的周身,暧昧蛊惑的嗓音蚕食她的意识,她望着近在咫尺的他,仿佛中了迷药般,不可抑制地联想到上林苑他沐浴的一幕,脸颊渐渐浮出晕红,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江玄之洞悉她心中所想,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无奈笑道:“瞎想什么!” 额头一疼,寻梦立刻回过神来,伸手揉着额头,揉着揉着整只手覆住脸,实在太丢脸了。他明明在逗弄她,可她偏偏入了套,当着他的面想入非非,更要命的是,他显然知晓她心中所想。 她在心中哀号: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低低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寻梦拇指微张,透过缝隙窥视他,只见他的薄唇勾起绝美的弧度,狭长的凤眸溢满潋滟笑意,连眉梢也染上愉悦的笑意。他笑了,笑得倾国倾城,风华绝代,仿佛一朵乍然盛开的雪莲花,让满院芳华黯然失色。 寻梦再度怔住。 江玄之笑意微敛:“趴过去。” 寻梦:“……” 有了刚刚的教训,寻梦再不敢擅自揣测,依言翻身趴在床榻上,隐约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淡雅微凉,与江玄之身上的香味如出一辙,心神渐渐松弛下来。
第144页 腰间传来轻柔的按压力道,酥酥麻麻恰到好处,寻梦僵了僵,感觉那人手下微顿,柔声问道:“可疼?” 她立马否定:“不疼。” 那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寻梦浑身放松下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江御史的伺候,嘴上戏嚯道:“江御史还有这等手艺?” “医者大多略知一二。”江玄之手指不停地按捏着,瞥向昏然欲睡的寻梦,唇角的弧度不自觉加深,忽然想起一事,脸上笑意渐散,迟疑道,“若你这腰伤不是意外,你要如何处置?” 半眯眼眸的寻梦霍然睁开了眼,歪头向他瞧去,而他的目光恰好投来,四目相对,她读到他眼中的慎重与认真,心知她坠马一事并非意外,说道:“是何人做的手脚?” “暂且不知,但或许与周家有关。” “你是说,周越?” 江玄之停下按揉的手,盯着她道:“周家,但应当不是周越。” 寻梦迷糊地眨着眼,江玄之道:“此事有些蹊跷,我慢慢说与你听。” 当日,江玄之查看摔地的枣色马,发现前蹄马掌松脱,少了一枚马掌钉,而马掌上有一条细小的刮痕,显然是有人撬动马掌钉不小心留下的痕迹。为免打草惊蛇,江玄之当时并未如实向陛下禀告,而是谎称小吏疏忽。 然而,他尚未来得及查问,当天夜里,掌管校场马匹的小吏自缢身亡,临死留下遗书,声称受周越指使陷害寻梦,但良心不安,以死谢罪。 陛下愠怒,派人拿周越问责,但周越口称冤枉,拒不认罪。当时江玄之在场,见周越神色坦然,不像谎言,但又似乎有所隐瞒,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出言维护了他。 陛下封锁小吏自杀的消息,让江玄之暗中查查此事。江玄之查验过小吏的尸体,不是自杀,而是被人勒死。他又派人跟踪周越,得知他回廷尉府,不知与何人大吵一架,怒气沖沖地跑出来。 寻梦翻身坐起:“是廷尉周晋?” 江玄之摇头:“周晋为人正直,不像会行此事之人,但有一人,让我很是怀疑。” “何人?” “卫光。” 寻梦脸色微变,想起那人剪水般的眸子,风情的笑意,莫名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卫光半月前入长安,如今是廷尉府掾吏,深得周晋看重。他为人随和,与府中人相处融洽,也算混得风生水起。”江玄之中肯地评论道。 顿了顿,他眸色微暗:“可惜,陛下中止了此案的查探。” 陛下起先以为这是期门军宿卫之间的纠葛,不能容许军中有此等行为,意外得知与廷尉府有关,他素来倚重周晋,眼下年节将近,各地诸侯将至长安,不愿多生事端,思略再三终止此案的查探。 “为何?”寻梦不解。 江玄之没有正面回答,只郑重道:“陛下虽中止此案,但我却有法子让他不得不查,你若是在意……” “我在意你。”寻梦打断他。 有人害她坠马受伤,她自然在意,可相较而言,她更在意眼前这人。她从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喜爱,可正因如此,不愿他成为第二个韩岱。陛下既然不愿再查,必定有其用意,若江玄之逆其意而行,难保不会因此埋下祸患,招致杀身之祸。 她的担忧,落进他的眼中,她的心思,从来瞒不住他。 江玄之平静无波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宛如春风拂过,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眸光越发柔和,携着绵绵的情意,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感慨道:“半年前,我因媒人求亲而不胜其扰,此刻,我却想着早些成亲似乎也不错。” 这么温情脉脉的时刻,寻梦却大煞风景道:“那你何时教我机关术?” 机关术是一门晦涩难懂的学问。江玄之外祖父留下的那捲竹简,不仅有篆体字,还有一些奇怪的图案。于寻梦而言,这竹简宛如天书一般,比她当初从天禄阁借阅的《奇门遁甲》等书卷还要复杂难懂。 所幸有江玄之在旁,他不仅条条详加解释,还会拿通俗易懂的例子说明。寻梦似懂非懂,频频提出疑问,耗费一个时辰,总算明白个七八分,剩下两三分要自行领悟了。 忽然有侍者来报,陛下宣江御史进宫议事。 君命难违,江玄之稍加收拾便随侍者入宫,临行前嘱咐她好生待在府中休息。 待他离去,寻梦独自啃着那捲竹简,时不时拿笔绘画註解,没多久便觉得无趣了。她穿鞋出门,尚未走出庭院,远远看见崔妙晗穿着一身淡黄色衣衫走进来,肩上挎着她的医袋。 “寻姐姐。”私下里,崔妙晗总喜欢这般唤她。 她笑盈盈向室内张望,明亮的双眸弯成月牙:“师兄走了?” 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眸隐含狡黠,寻梦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涵义,低低应了一声,便转移了话题:“你要出去吗?” 崔妙晗也无捉弄之意,随口答道:“我去别院看明王。他的蒙纱虽摘了,但恐怕有所反覆,我再去复诊一次。若是情况稳定了,我便是不辱使命,完成了你的重託。” 寻梦坠马受伤那日,崔妙晗进宫替她针灸,顺带查验了她右手的伤,也随口告知了明王的病情。她觉得能遇到崔妙晗这般善良美好的女子,实在是上天眷顾,心中感激:“妙晗,多谢你了。”
第145页 崔妙晗愣了愣,笑得眉眼弯弯:“寻姐姐何须这般客气。” 心中却在嘀咕:都要成我嫂子了,还这般见外呢。 “我与你同去吧。”寻梦自从回长安,还没有去过别院,想着与明王总算有些交情,于情于理该去探望一番,择日不如撞日,干脆随妙晗一道前往了。 崔妙晗担忧:“可是你的腰……” 腰伤不适宜奔波。从宿卫署到御史府已是奔波,如今还要去别院,若是被师兄知晓,怕是要责怪她们不知轻重了。 “我们雇牛车去。” 第63章 第63章 别院之行 寻梦打定主意,崔妙晗自然拗不过她,两人坐着牛车抵达明王别院。 正是遍地荒凉的时节,明王别院也不例外,树林落叶萧萧,只余那片竹林和几株矮柏树常年青翠。寻梦每每来到此处,心境出奇的宁静,仿佛暂离一切喧嚣。 崔妙晗轻叩门扉,林子显得越发幽净。 林宁开门相迎,见到两人脸上滑过欣喜,恭顺地将两人领进去。 满院枯叶飘零飞舞,墙面的蔷薇凋谢殆尽,连花杆子也干枯衰败,一只灰色雀鹰凌空飞来,姿态挑衅地沖寻梦扑腾翅膀。这是刘晞的雀鹰,寻梦心中一喜,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感。 一声长啸传来,那只雀鹰飞回主人的身边,乖巧地站定在他的肩上。暖阳稀稀疏疏落在他的金色华服上,刘晞懒懒地站在那里,唇边勾起一丝笑容。 崔妙晗面色微僵,纵然知晓那人对她无恶意,可每次一见,潜藏的恐惧总会冒出来,令她无所适从。 寻梦离她很近,察觉到她微变的心绪,拉着她的手臂,示意她不必害怕。 刘晞也察觉到自己对崔妙晗造成的阴影,心有愧疚,又不知如何化解,转述道:“三哥在竹林。” 屋舍后的竹林高耸入天,宛如一个个翠衣将士守护着这方天地。午后的阳光从竹叶的缝隙漏下来,落成细碎的光斑,如宝石般璀璨摄目。人走在幽静的小道上,显得那样渺小,那样卑微。 竹林深处,深蓝衫男子席地而坐,执笔绘画,时而抬头仰望竹林,视而低头添几笔墨,而他的身后站在一个水蓝色衣衫的女子,身材娇小,曲线玲珑。 听到脚步声,刘济转眸望去,浅棕色的瞳眸流动着炯炯神光,唇边勾起温润的笑意。他身上散发着温文儒雅的书生气质,丝毫没有锐利锋芒,让人如沐春风。 乍然一见他摘下蒙纱的眼睛,寻梦愣了片刻,与崔妙晗拱手行礼:“明王。” 刘济搁笔,缓缓站了起来,朝两人微微点头,笑道:“未见寻宿卫之前,六弟曾向孤描绘过你的模样,今日一见倒是与他所述不同。” “是吗?”寻梦狐疑地望向刘晞,笑眯眯道,“不知六殿下如何形容我?” 刘晞眼神躲闪,刘济笑意愈深,反倒是一直静默在旁的仲灵,替他解围道:“六殿下夸赞寻宿卫玉树之姿,随性之态。” “正是。”刘晞立马附和,暗道:玉树之姿与干瘦如柴,随性之态与粗野不堪,虽然有些差距,但勉强也算有些沾边了。 寻梦仍在怀疑,刘晞会夸赞她?这么诡异的事? 刘晞被她看得不自在,往前躲了两步,不经意看到刘济的画作,装模做样评论道:“三哥的画技还是那般好,这竹林画得真有意境。” 众人被他的话吸引,纷纷低头品鑑明王的竹林画。 寻梦也将目光放到画作上,长长的布帛上落满笔墨,左边是屋舍一角,右边是一片翠竹林,一条石道通向幽静深处,远山飘渺朦胧,全画虚实相映,别有一番静美韵致。 这画作并非写实,刘济之所以来此,只为竹林这片寂静,还有寂静激发的灵感。 崔妙晗奇怪道:“咦?这画作尚未完成吗?为何此处有一片空白?” 她白嫩的手指指向画作一处,寻梦不擅作画,但略有耳闻,猜测道:“莫不是留白?” 崔妙晗微微摇头,不像留白,刘济眼眸微动,扫了她一眼:“此处尚待添笔。” 不懂装懂被打脸,寻梦尴尬一笑,追问:“明王欲添何物?” 刘济微顿,并没有答覆,吩咐旁边的林宁将画作收起来,朝众人道:“去前厅坐吧。” 前厅布局大气雅致,案上燃着薰香,香气自炉中飘起,萦绕满室。 崔妙晗替刘济把脉复诊,一边询问近日情况,一边查看他的眼睛,刘济十分配合地坐着任她查看,面带浅笑,有问必答。 崔妙晗诊完脉,说道:“我再开个明目养眼的方子,明王服个三五日便可。” 三个月来,崔妙晗时不时会开个药方,林宁早已替她备好笔墨,崔妙晗写完药方正要交给他,仲灵忽然伸手过来,插话道:“给我吧。” 崔妙晗迟疑。 仲灵道:“蒙明王不弃,收留我在此,我理应做些事报答。” 刘济微微低头,并未出言阻止,崔妙晗便任由她将药方接过去,反正谁去抓药煎药都无区别。 寻梦凝视着仲灵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她行为怪异,三年不曾出现,一朝死而复生,先是要求照顾刘晞,如今又藉机留在刘济身边,当真没有图谋吗?莫非想要与刘济再续前缘?可为何又白等三年?
第146页 崔妙晗收着脉枕,刘济忽然问道:“今日不用施针吗?” 崔妙晗手下微顿,沖刘济嫣然一笑:“明王的眼疾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便是。” “日后不会来了吗?”刘济微笑着问她,语气轻快。 崔妙晗想了一下,俏皮道:“我是医者,明王若是病了,我一定来。” 空气有一瞬的静默,良久只听他道:“好。” 寻梦藉故打量厅内摆设,踱到较远的窗边,两人的对话却一字不漏地收进耳朵,暗自揣测话中深意,身旁的刘晞用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带仲灵回来不知是对是错。” 崔妙晗整理好医袋:“明王,我们这便告辞了。” 刘济尚未开口,刘晞抢着建议道:“不如留下来用晚膳吧?” 崔妙晗推辞:“不必了……” “温池水有益于腰伤痊癒,寻宿卫不妨泡一泡。”刘济笑着打断她,目光却转向寻梦,似在询问她的意思。 崔妙晗知他此言不虚,犹豫地望向寻梦。 刘晞也看着她,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寻梦:“……” 她只是陪崔妙晗过来一趟,莫名其妙要做这种决策,表示压力山大。刘家兄弟隐隐在期待,崔妙晗在犹豫,而她并不想泡温泉,却想早些痊癒,于是,她从善如流一回,违心道:“那就……泡一泡吧。” 她之所以不想泡温泉,是因为她是女子。她虽然不拘小节,但身为女子这样贸然在旁人别院泡温泉,实在有所不便,好在刘家兄弟作风端正,又有崔妙晗在侧侍应,为了腰伤早日痊癒,她便忐忑地入了温池。 温泉水如绸缎般柔滑细腻,寻梦坐在其中,感受着那份温暖,那份柔滑,仿佛有人轻柔地按摩着她的身子,渐渐神思放松,闭目享受,忘却一切烦忧。 约莫两刻钟,寻梦穿衣而起,周身舒展,仿佛经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洗礼。 温池外不见崔妙晗,她便穿出竹林去寻她,见她站在庭院的花圃里,正想走过去,另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微动,遮住了她的视线。 仲灵?她们怎么凑到一块了? 隔得太远,寻梦听不清她们谈话的内容,隐约听到什么“蔷薇”之类的。看两人的神情和动作,大多是仲灵在说,崔妙晗在听,一个唇瓣开阖,说得兴起,一个神色恹恹,不大想听。 崔妙晗待了片刻,终于决定离去,仲灵却伸手拦住了她,两人目光相交,陷入了短暂的僵持中。 “你们在聊什么?”寻梦走了出去。 那种微妙的气息立时散了,仲灵缓缓放下手臂,皮笑肉不笑道:“没什么,与崔姑子闲聊几句罢了。炉上还煎着明王的药,我过去看看。” 寻梦目送她娉婷离去,问崔妙晗:“她与你说了什么?” 崔妙晗眨了眨眼:“算是追忆往昔吧。” 两人穿过几株矮柏树,步入前厅,刘家兄弟正在对弈,刘济显然技高一筹,悠然饮茶,刘晞捏着一枚黑子,低眉思索。 刘济放下茶杯,笑容温和暖心:“温泉水感觉如何?” 寻梦笑道:“神清气爽,让人忘忧。” 他眸光微动,如静月流水,幽幽粼粼沖崔妙晗而去:“崔姑子……” 砰砰砰——极响的叩门传来,刘济倏然闭上嘴,那双浅棕色的眸子仿佛被墨汁薰染,逐渐浓黑起来,他紧紧抿着唇,下颚僵硬不自然,整个人好似跌进了一片漆黑的暗沉里。 刘晞扬眉瞧他,小心翼翼道:“是……母后来了?” 寻梦一惊,皇后来了?刘济双目刚刚复明,皇后便闻声赶来,是为了修复母子关系,还是另有打算?明王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血浓于水,她总不至于谋害他。 脚步声纷沓而至,皇后一袭深色云纹曲裾,头上梳着盘桓髻,发间插着古旧梅花银簪,行走时端庄优雅,但脚步似有些急切,一入厅堂便凝望着桌案前那抹蓝衣。 “母后长乐无极。”刘家兄弟起身行揖礼。 “皇后殿下长乐无极。”寻梦与崔妙晗也跟着行揖礼。 “免礼平身。”皇后淡淡开口,视线一一掠过众人。 不知是不是寻梦敏感多心,那双眼眸落在她身上时,她生出被人眼刀割裂之感。华廷之案虽已真相大白,但皇后似乎并未释怀,猛然见到她,或许又想起了华廷的惨死。 不过,皇后并未发作,目光攫住刘济,一脸关切:“济儿,你的眼疾大好了?” 刘济虽不待见这位生母,但到底教养极佳,对长辈该有尊敬并不曾少,公式化回道:“劳母后挂心,已经大好了。” “既如此,随母后回宫吧。”皇后说话轻柔温婉,隐有不容旁人拒绝之势。 刘济正想着如何拒绝,仲灵端药过来,被卫士挡在门外,皇后抬手放行:“放她进来。” 她审视着仲灵,面色温婉柔和,眸光却如冬日里的寒冰,仲灵手中端着药,低眉顺目站在那里,并不露丝毫怯意。 僵持一瞬,皇后朝着刘济温柔一笑:“你若真想留她在身边,母后也不再阻拦。”
第147页 皇后诚意拳拳,有心求和。 然而,刘济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心硬如铁,并不领她的情:“母后,儿臣已经习惯住在此处。” 皇后面色微暗,隐有薄怒,但她极其克制自己发作,平静道:“济儿,母后想与你好好谈谈。” 母子两人迳自去刘济的居室,寻梦等人候在厅堂内,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寻梦心知这顿晚膳指望不上了,不想涉入皇家家事,与崔妙晗一番眼神交流,便告辞离去。 刘晞将两人送至院门口,目送牛车远去,回头望向刘济居室方位,面上隐有担忧。 约莫一个时辰,那扇紧闭的室门从内开启,皇后端庄地走出来,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但眸底划过暗芒,似有掌控一切的自信光彩。 刘济独坐在案前,脸色有些黯淡。 林宁匆匆进屋:“主君,仲姑子随皇后殿下进宫了。” 刘济眼眸微动:“她可曾说了什么?” 林宁道:“不曾。” “她们走了吗?”他淡淡问道。 林宁微怔,心知他问的是崔妙晗与寻梦,如实答道:“走了近一个时辰了。” 刘济凝视着那幅竹林画,提笔在中间空白处添了几画,霎时画上出现了一个女子背影。 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第64章 第64章 三更惊梦 寻梦虽暂住御史府,但见着江玄之的时间屈指可数。他白日经常不在府中,夜间伏案归档奏疏,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上呈御前的奏疏通常经由御史长史誊抄归档,大事为先,小事挪后,有些甚至不会上呈,但张相如忽然抽身去太常寺,江玄之一时没找到合适人选,本着“宁缺毋滥”的用人标准,便自己先顶着了。 他坐在案前,她通常待在旁边。 他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阅读奏疏,偶尔感应到她的目光,便会抬眸看她,而她通常会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有时也会不闪不避,因为她遇到书卷中的疑难了。 待了两日,寻梦腰伤大好,那捲机关术也细读了一遍,于是回宫去了。 寻梦苦思两日,终于想到彻底解决睡眠之忧的法子。回宫第一件事便是向左浪请求调整当值时间,避免与孙平同时休息,他当值她便休息,他休息她便去当值,完美错开了那如雷般的呼噜曲。 是夜,寻梦当值,意外撞上了周越。她只顾避开孙平,阴差阳错与周越同时当值。 周越倒没有再挑衅她,肃容立在宣室殿外。 时近三更,刘贤易忙完政事,伸了伸懒腰,由内侍伺候着宽衣就寝。赵同见他躺在榻上敛目而睡,掐灭了殿内多余的烛光,独留一盏小油灯,细微的光亮照着帝王疲惫的睡颜。 赵同悄悄退出,躺在外殿。 万籁寂静,寻梦立在殿外,昏然欲睡。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她被冻清醒,立马抖擞起精神。 站在旁边的周越瞥了她一眼,嘴角扬起讥诮的笑。 寻梦察觉到他的嘲笑,撇了撇嘴不予理会,仰头望着夜空,新月如钩,清辉如水,静静照亮宫殿回廊。 “啊!”殿内传来一声惊呼,寻梦与周越对视一眼,立即沖入殿内。 殿内,听到动静的赵同早已跑到刘贤易身边,一面替刘贤易顺着背,一面拿巾帕替刘贤易抹去额头的汗水。 刘贤易面色苍白,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瞥见两人莽撞地闯进来,有气无力道:“出去。” “诺。”两人恭声退出。 离去前,寻梦偷瞄床榻那边的动静,只见刘贤易缓缓坐起,赵同端起旁边的茶水。她不敢多待,跟着周越一同出去,心中充满疑惑:刘贤易竟然夜半被噩梦惊醒?到底是何种梦境能让处变不惊的帝王惊醒? 周越也是一脸迷茫。 不多时,刘贤易穿好衣衫,缓缓走出宣室,赵同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 众宿卫立即躬身以示恭敬,刘贤易淡淡开口:“寻无影,你随朕来。” “诺。”寻梦觉得莫名其妙。 两人一直向北行去,一路畅通无阻。寻梦心中忐忑,七上八下,没多久竟然察觉这条道通往柏梁台,心头震惊难以言表,深更半夜,陛下为何携她来此? 刘贤易立在柏梁台的石阶下,仰望着铜柱上的仙人,清寒的月光铺洒而下,那玉质般的仙人越发晶莹剔透,石道旁松树林立,常青不败。 寻梦跟在他身后,凝深屏息,夜风吹来让她汗毛竖起,但这股寒意不及身前那人冰冷的气息。他仿佛陷入了某些回忆里,定魂般仰望着柏梁台,良久冷冷道:“在此处候着。” 他缓缓踏上石阶,四周寂静无声,那轻微的脚步声便隐隐清晰起来。 寻梦凝视着他的背影,流畅的弧形线路,未触动一处机关。仿佛回到上次,同样的夜色,同样的墨衣,他为何深夜至此?莫非那夜刘贤易也曾被噩梦惊醒? 天知道她有多想蒙上面巾跟进去,可想起上次闯柏梁台的经历,她陷入犹豫中。她竟然大意地忘了那三支袖箭的隐患?那三支袖箭定然在刘贤易手中,他知晓她是那夜擅闯柏梁台之人吧?可他为何隐忍不发?莫非是想来一出请君入瓮? 饶是她自以为机灵聪慧,却实在想不通刘贤易的用意。
第148页 帝王之心,深沉如渊。 她不想放弃查探柏梁台,可此刻,她不免游移起来,若她混入宫廷的目的早已被刘贤易洞察,那她还有必要继续潜伏吗?柏梁台是宫中禁地,刘贤易会不会容不下自己?毕竟她曾经窥探过柏梁台,还被他撞个正着…… 寻梦越想越心惊,仿佛屠刀已经架在脖子上,稍一动作便要落地。 她琢磨着该如何动作,又察觉进退维谷。若继续存着查探柏梁台之心,没准刘贤易的陷阱正在候着她。若是半途而废放弃查探,可刘贤易会容许自己离开吗?若是他不肯放她,她又该如何逃离这泱泱炎朝? 寻梦想得后背沁出薄汗,夜风肆虐而过,又觉得透骨的寒凉,诡异的冷与热交替着。她仰望着夜空,忽觉脚下所踩的地成了一座牢笼,让人挣脱不得。直至此刻,她才明白江玄之当初为何阻拦她入宫。 尤其她这种心怀目的之人。 半个时辰不到,刘贤易从容走出来,还是那样沉凝而略带苍白的脸,但寻梦隐隐察觉出异样,说不清道不明,仿佛经过一番洗鍊,与先前的气息不同了。 他变回来了,变回那个身居高位,无所畏惧的帝王。 柏梁台里面到底有什么?他莫不是进去服了灵丹妙药? 刘贤易瞥了她一眼,凝望着月华下的宫殿,沉声道:“你是不是好奇柏梁台里面藏着什么?” 寻梦如遭雷击,躬身不敢回答。 “好奇是人之本性。”刘贤易语气淡淡,不辨喜怒,“或许有一日,朕会带旁人进去,但那必定是朕允准的。若是没有朕的允准,谁若私自闯进去,朕绝不会轻饶。” 刘贤易是警告她不要再擅闯柏梁台?那么他不再追究上次的擅闯了吗? 两人往宣室走回去。时过三更,廊道寂静,偶有卫士穿廊而过。 “你是哪里人?”刘贤易冷不丁发问。 “臣是长沙国人。”她的举荐凭证来自长沙,自然谎称长沙国人。 “长沙国,是个好地方。”刘贤易缓缓道,“朕尚未登基时,曾到过那里,虽受战乱之扰,但民风依然淳朴,百姓热情,让人忍不住怀念……” 怀念让他的面容柔和起来,下颚也不再那般刚毅,寻梦只静静陪在左右,偶尔听他没头没脑的感嘆一两句,转眼便至宣室殿,而他也恢复了从前的刚毅冷刻。 回到宣室殿,这次他躺在榻上睡得十分安稳。 寻梦重新站在殿门口,目不斜视,周越眼眸轻瞟她,眼底藏着深深的狐疑。 自从那夜过后,寻梦莫名其妙获得陛下圣恩。当值之时,刘贤易会单独领着她四处走走,不当值之时,刘贤易也会宣召她伴驾。 连着几日,宫中流言四起,到处都在传寻无影以色侍君,明为期门宿卫,暗为陛下男宠。那些谣言传得有模有样,甚至连房中秘事也被编得极其详尽。 曾经,寻无影与江玄之断袖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时间一久总算淡下去了。如今陛下男宠的谣言一出,那些陈旧的谣言也被人翻起来。 传来传去无非就一个意思:身为男子的寻无影喜欢男子,凭藉姿色与身体获取晋升之道。 宿卫署,吴域急得团团转,在屋里走来走去,瞧寻梦那悠然自在的模样,忍不住道:“寻兄,外面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你怎么就不上心呢?” 寻梦正在雕刻一块水苍玉,手指不停,漫不经心道:“谣言而已,纯属子虚乌有,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也不知触了什么眉头,老被谣言困扰,当初是与江玄之断袖,如今又成陛下男宠,好在她心里够强大,若是个受不住编排的,早就抹脖子了。 如何练就处变不惊?首先,你需要一张厚脸皮。 “可这次是陛下,你就不怕……”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同居室的孙平走了进来。 室内突然安静,寻梦抬眸望去,只见孙平脸色古怪地走进来,拿了什么物件又匆匆出去。 吴域见状,更是着急:“你看,连同居室人都这种表情,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呢?” 寻梦终于放下水苍玉,笑道:“他为人正直,厌恶趋炎附势之辈,与我相交不深,不知我的为人,听信谣言不足为奇。倒是你,忽然如此信任我,真叫我意外。” 吴域面色微红,侷促道:“我信你是光明磊落之人。” 寻梦站起来,舒展着肩膀和手臂:“你以为我不想杜绝流言吗?不是不想,而是无能为力。就算我出去跟他们说,陛下宣召我,只是端茶送水,伺候笔墨,偶尔闲谈几句,谁会信我?” “我信。”刘晞站在门口,笑盈盈望着她,“他们宁愿相信那些虚无的流言,是因为他们性情阴暗多疑,狭隘嫉妒,见不得旁人获得圣宠。我就不同了,我心之磊落,可比日月之光华,岂是他们这些俗人可比?” 寻梦:“……”尚未来得及感激他的“我信”,便被他这番自我夸赞雷得外焦里嫩。 吴域:“……”六殿下的性子真是……直爽! 刘晞见两人面色尴尬,笑得越发灿烂,朝吴域道:“你先出去,我有话与寻无影说。”
第149页 吴域心中纳闷,仍旧依言走了出去。 室门一关,刘晞忽然敛起笑意,郑重问道:“父皇为何忽然宠信你?” “……”寻梦撇嘴道,“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相信我,转身又问这种话?” “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父皇。”刘晞面色凝重,“虽说他不好女色,但他毕竟是男人。他知晓你是女子,忽然这么宠信你,难保不是有所图谋。” “……”寻梦摇头道,“不至于,我感受不到陛下的情意。” 刘晞嗤笑:“除了江玄之,你还能感受到谁的情意?” “……”这话她不知如何回答。 刘晞瞥见她丢在床榻上的水苍玉,伸手去取:“这玉……” 寻梦一把夺过来藏在身后,上次他们强取豪夺,害她誊写良久的《越人歌》不见了,这次的水苍玉她可不想再丢了。这是补送给江玄之的生辰礼物,眼看着便要雕刻好了。 “玉色似水之苍而杂有文,是赠江玄之的水苍玉?”刘晞问。 炎朝佩玉有等级之分,天子佩白玉,诸侯配山玄玉,大夫佩水苍玉,士佩瓀玖玉。 寻梦并不知佩玉等级,阴差阳错地选了这块水苍玉。 在她看来,白玉更衬江玄之的气质,但他平日喜穿白衣,若是再佩白玉倒是衬不出白玉的温润晶莹了。她在玉石店内瞧了一圈,最终选了这块深青色带水纹斑的水苍玉。 刘晞看她抿唇不语的模样,心头火气不打一处来:“算我多此一问,有江御史在,你还能出得了什么事?” 他负气离去,摔得室门砰然作响,寻梦心中一紧,这是吃错药了? 第65章 第65章 弒君之罪 寻梦去承明庐找江玄之,没见着江玄之,倒碰到了数日不见的张相如。 他一脸倦容,似是近日没休息好,想来是太常寺政事繁杂,令他劳心劳神。他见到寻梦,脸上滑过惊喜,无精打采的眼眸亮了些,忙里抽闲与她闲聊了几句。 寻梦向他打探江玄之的踪迹,得知他前脚刚走,立马飞奔追出去,跑过长长的宫道,哪还有江玄之的身影?她望着空荡荡的巷道,怅然若失,他回御史府了,今日若无事,不会再入宫了。 她摸了摸卡在腰带中的水苍玉,这份生辰礼物只能改日再送了。 “寻宿卫。”太尉沈涯欣喜地唤她。 寻梦神色恹恹,恭敬一拜:“沈太尉。” 说起这个沈太尉,寻梦有点头疼。起初她以为他为了沈牡丹,想招她为婿,但后来又察觉不是。他喜欢缠着她,拐弯抹角与她套近乎,仿佛有所图谋,但寻梦委实没什么可让他图谋的。 他堂堂太尉之尊,三公之一,位列上卿,为何对她这个小宿卫另眼相待?莫非是赏识她,想将她纳入他的羽翼下?可他性子洒脱,不像是眷恋权势之人,也不像是结党营私之人。 他到底有何目的?寻梦百思不得其解。 “寻宿卫,今日不当值吗?”沈涯笑盈盈地寒暄。 寻梦心中戒备,面上端得轻松愉悦:“恩,正要去校场。” “去什么校场?不如随我去太尉府坐坐?”沈涯在邀请她。 寻梦想起太尉夫人那“雍容华贵”的模样,那只被砍头宰杀的鸡,心中莫名抗拒,笑着婉拒道:“改日吧,今日脱不开身,有人正在校场等我。” 沈涯话锋一转:“既如此,我与你同去。” 寻梦:“……” 沈太尉这种契而不舍的缠磨劲,她有点招架不住,想了想,委婉劝道:“沈太尉日理万机,还是政事要紧,校场等空闲了再去也不迟。” 沈涯点点头:“恩,正好我现在空闲。” “……”为何旁人忙得团团转,沈太尉竟然有闲去校场? 眼见那张脸愁得如苦瓜一般,沈涯心中窃笑,暗道:我虽是武将出身,但不是傻子,敢跟我耍心眼,还要再修炼几年才行。政事是要紧,耽误半个时辰却也不碍事。 沈涯拉着她往校场走,笑道:“许久不去校场,不知那里有何变化了。” 寻梦斜视他:“骑射比试那日,沈太尉不是在场吗?” 沈涯一拍脑袋,大笑:“对对对,瞧我这记性,老糊涂了。” “……”您老哪里像糊涂人? 校场离承明庐不算远,沈涯一路东拉西扯说着话,寻梦也不好驳他的面子,时不时附和两句,脸上挤着勉强的笑容,到校场时,脸颊竟然有点发僵了。 一进校场,沈涯便追问:“谁在校场等你呢?” “……”这谎言该怎么圆回来啊? 她眯眼找了一圈,不见左浪,不见吴域,不见孙平……仿佛所有相识之人都不在场。正当她一筹莫展之时,骑射场地传来一声喝彩,周越骑在一匹黑马上,意气风发,英姿飒飒。 她伸手一指:“就是他!” 沈涯一怔,笑着拆台:“你们不是不合吗?” “不打不相识。”寻梦理直气壮回他一句,仰头沖周越喊叫,“周越!周越!” 这喊叫声由丹田聚气而出,响亮震人,吸引不少人投来狐疑目光。周越从马上俯视过来,嘴角勾起讥诮的笑,甩了甩缰绳,催动马匹向她靠过去,居高临下傲视着她:“你……”
第150页 “沈太尉来了,你还不下马?”寻梦怕他拆穿她,先发制人。 经她提醒,周越才瞧见她身后的沈涯,当即翻身下马,朝他见礼:“沈叔。” 沈涯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贤侄。” 寻梦:“……”她可能找错人了。 “贤侄,上次你们骑射比试,我没替你说话,你不会怪我吧?”沈涯还记得上次与尤武争论骑射比试结果,尤武力挺周越为胜者,而他是支持寻无影的。 寻梦当时不在场,道听途说,也算知晓一二。 周越瞥向寻梦,若非有人撬动马掌令那匹枣马跌倒,或许他当真要输给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虽然不甘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事实,说道:“沈叔哪里的话?若说发挥稳定,我确实技不如人。” 寻梦诧异看他,宛如瞧怪物一般,这人何时转性了?他向来喜欢寻衅挑事,自从骑射比试后,他倒是不再挑衅她,但见到她不是嗤笑就是讥笑,不是冷笑就是阴笑。寻梦从不与他计较,这可怜的少年,连笑都不会,她还能计较什么? “贤侄骑射技艺精湛,我自然知晓。上次骑射比试被判和局,我一直深感遗憾。今日你二人都在,不妨再比试一番,也好叫我大开眼界啊!”沈涯笑眯眯道。 寻梦:“……”您老真是好兴致! 上次答应骑射比试,只因瞧不惯周越的盛气凌人,也想藉机激自己一回,如今左手箭已然熟练,她并不想再与人争斗。可周越显然与她所想不同,脸上是跃跃欲试的光彩,周身是涌动的磅礴战意。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话果然不假。 寻梦虽不想争强斗勇,但也不惧挑战,避无可避便迎头而上。不过,她尚未来得及应承下来,便有内侍匆匆过来寻她:“寻宿卫,陛下召您去宣室。” 沈涯微微一怔,周越嘴角扬起讥讽的笑。 刘贤易时常召她伴驾,寻梦见怪不怪,奉命前去。 时下已经入冬,天色黑得早,才至酉时二刻,宫道上的灯笼都亮了。 寻梦缓缓前行,一阵寒冷的夜风吹过,道旁一盏灯笼灭了。她望着那盏漆黑的灯笼,一股怪异感涌上心头,倒也没有多耽搁,提步往宣室走去。 殿门口站着一列宿卫,寻梦刚入期门军不久,所识之人有限,但同居室的秦忠却是认识的。他依然如往日那般面若寒冰,神情专注冷漠,对她视而不见,连眼角都不曾抬一下。 殿内昏暗而沉寂,案上奏疏堆积,油灯跃动着幽幽火光,将帝王的影子印在窗棂上。 寻梦恭敬地行了揖首礼:“陛下长乐未央。” 刘贤易伏案批阅着奏疏,未曾抬头:“可曾用过晚膳了?” “不曾。”若非他宣召,寻梦也该去用晚膳了。 刘贤易停笔望来,稜角分明的脸颊上露出一抹浅笑:“你可曾听过逢泽鹿肉?” 寻梦伴驾几日,对刘贤易的脾性也算略知一二,看他脸颊含笑,便知他今日心情不错,心头微微一宽,答道:“臣听过鹿肉,倒是第一次听闻逢泽鹿肉,不知是个什么稀罕物件?” “正是鹿肉。逢泽是河南地名,那里水草丰茂,养出来的鹿肉质格外鲜美细嫩,久而久之,逢泽鹿之名便传播开来。战国时期,逢泽鹿是贵族专享食物,诸侯会盟必有这道美食。”刘贤易果然心情极佳,耐心地讲解道。 言罢,他又道:“朕让赵同亲自去取了,待会你也一道尝尝。” 寻梦忙躬身谢恩。 刘贤易沾了沾墨水,见砚台中水迹微干,吩咐道:“过来研墨。” “诺。” 寻梦跪坐在他身旁,向砚台里添了清水,抓起墨条打圈儿。刘贤易埋头批阅奏疏,时不时与她闲谈几句,一室和乐融融。 鼻尖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寻梦浑身飘飘然,仿佛躺在软绵绵的云中,不知今夕是何夕。忽然,她回过魂来,手中的墨条竟然变成了一柄匕首,而匕首的刀锋刺入刘贤易的心口。 她震住了! “陛下!”赵同急急奔进宣室殿内。 寻梦后知后觉地向后跌倒在地,面色惨白如雪,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她晃神的瞬间,竟然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不,不是她,她不曾弒君。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涌来,皇后领着十余名侍女闯入殿中,见刘贤易中刀昏迷,立马上前扶住他的身躯,沖旁边的内侍朱奇嚷道:“快宣医正。” 她命人将刘贤易安置在内室的床榻上,那张素来温婉的脸一片冰寒,扫了一圈殿内众人,冷声质问寻梦:“是你刺伤陛下?” 寻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此刻渐渐回过神来,伏拜在地,字字铿锵:“臣冤枉。” 皇后冷哼一声,沖赵同道:“赵同,你来说。” 赵同伏跪在地,偏头瞧寻梦,一脸难以置信,犹豫片刻,如实回道:“奴婢奉命去取逢泽鹿肉,回来时透过窗棂,看到有人刺杀陛下。奴婢急忙冲进殿内,只见……寻宿卫以匕首刺入陛下心口。” “寻宿卫,赵侍亲眼所见,你还要狡辩吗?”皇后冷悠悠问。 寻梦问赵同:“赵侍,你说我以匕首刺入陛下心口,你可曾亲眼看见这个过程?”
第151页 “奴婢入殿时,匕首已然在陛下心口。”赵同不信寻梦会大逆不道弒君,但不敢有所隐瞒,“不过,窗棂的影子倒是有刺杀的动作。” 寻梦解释道:“皇后殿下,当时臣已失去意识,窗棂的影子并非是臣。” “期门宿卫,进来一人。”皇后朝殿外喊叫,见秦忠握着刀走进来,威严问道,“陛下遇刺期间,是否有可疑之人进出?” 秦忠回道:“臣等一直守在殿外,期间无人进出。” 皇后冷冷剜了寻梦一眼:“陛下批阅奏疏素来不喜太多人在侧,殿内只有你与陛下二人,期间又无旁人进出,除了你还有谁?难道是陛下故意给自己一刀,藉机陷害你不成?” 期间无人进出,刘贤易不至于自伤陷害她,那么为何会生此变故?寻梦一时百口莫辩,但她笃定自己不曾弒君,掷地有声道:“臣冤枉!” 说话间,朱奇领着老医正进来了。 皇后的审问暂告一段落,与医正一同进去查看刘贤易的伤势。 稍待片刻,她问道:“陛下有无大碍?” 老医正仔细替陛下把脉,探探左手,又探探右手,再查看刘贤易的伤口,终于松了口气:“所幸匕首伤得不深,陛下并无性命之忧。” 皇后放下心来,命他开药诊治,而她则缓缓踱到寻梦身前,淡淡道:“抬起头来。” 寻梦微微蹙眉,心中戒备,又不得不依言扬起头,视线不曾上移,只落在案几那跃动的烛光上,恍然想起宫道旁熄灭的灯笼,原来天意早已示警。 烛光熄灭,不祥之兆。 正凝想着,发间一松,青丝如锻般散落下来。寻梦垂眸瞥向肩头的长发,女子身份这个隐患终究暴露了,还是这种关头,以这样轰轰烈烈的方式。 殿内众人惊愕不已,寻宿卫竟是女子。 皇后把玩着木簪,漫不经心评价道:“倒是生了一张清秀纯净的脸。” 她越是如此平静,寻梦心中越是打鼓,暴风雨通常在短暂的平静之后,以毁天灭地之势袭来,而她不知是否能撑过这波风暴。 果然,皇后眸中滑过一丝狠戾,忽然扬手扇过去,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室内。 寻梦被扇倒在地,脸颊火辣辣地疼,袖袍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究不甘心地松开,只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今夜的刺杀太诡异,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罗网,要将她拖进黑暗里,万劫不复。 “说!你为何要行刺陛下?”皇后厉声质问。 寻梦抿唇不语,此刻再多的辩解也显得苍白无力。单是女扮男装混入宫中,便足以定她欺君死罪。而幕后之人显然不止于此,还替她添了一个弒君之罪。 这回,她真要死透了。 皇后并不逼迫她,命人去搜寻梦的居室。 不多时,宿卫呈上一块布帛。皇后展开阅完,狠狠甩在她的身前:“你还有何话可说?” 寻梦狐疑地捡起那块布帛,这是南越丞相写给寻无影的信,信上命寻无影伺机刺杀炎朝帝王。这下子,她的身份来历,她的弒君动机,统统都齐全了。 她是南越细作,奉南越丞相之命,入宫行刺炎帝。一切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事已至此,寻梦倒也无所畏惧,直言道:“我确实是南越人,但我并不是南越细作,也没有刺杀陛下。” 话落,她猛然想起仲灵。 三年前,仲灵以东瓯人身份混入宫,也曾被人诬陷是东瓯国细作,也有一出毒害明王的戏码,还有一堆所谓的证据,如今这一局与当初何其相似。 她缓缓爬了起来,定定望着温婉的皇后,反问道:“三年前,皇后殿下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仲灵,如今又要故技重施陷害于我吗?” “混帐!”皇后厉声呵斥,“孤要杀你何须如此费劲?单是欺君之罪这一条便够你受的。” 此言倒是不虚,但寻梦不敢信她的言辞。在寻梦眼中,皇后虽然温婉,但并不是个善茬。她蹙眉瞧着她,也不管她信不信,只不服气道:“我不是南越细作,也没有刺杀陛下。” “你认不认都无妨。”皇后冷冷道,“来人,将寻无影押入廷尉狱。” 寻梦被宿卫押着往外走,恍惚与一张熟悉的面容擦身而过。她心下狐疑,刚刚那侍女是仲灵吗?她又兀自否认,仲灵在明王别院,又岂会出现在宫里? 第66章 第66章 再遇卫光 刘贤易遇刺虽闹出不小动静,但皇后有意封锁消息,并未漏出多少风声。 宫中一如既往的平静,然而当夜三更,刘贤易病情反覆,高烧不止,老医正束手无策,最终伏跪在地,战战兢兢地向皇后告罪。 皇后大发雷霆,顾不得行止仪态,抓起案几上的杯子砸了过去。杯子落地碎裂,震得殿内众人大气不敢出,气氛凝窒到极点。 朱奇是皇后心腹内侍,素来机灵,凑上前道:“殿下莫要生气。江御史师妹医术高超,殿下何不将她召进宫来?” 崔妙晗的医术众人有目共睹,皇后自然也知晓,只是她担忧宣召崔妙晗入宫,聪明敏锐如江玄之,定然会看出一丝端倪,陛下遇刺之事怕是瞒不住了。 陛下遇刺,不宜声张。
第152页 朱奇似是看穿她的忧虑,劝道:“殿下,明日早朝陛下不能亲临,朝臣们定然要暗自揣测。旁人倒罢了,聪明如宋丞相江御史之流,定会嗅出异常。既然早晚瞒不住,殿下为何不主动告知?” “你所言有理,孤原想着能瞒一时是一时,倒是想差了。他们终归会知晓,与其被他们看出端倪,倒不如孤主动相告,还能与他们商议一二。”皇后命内侍出宫去丞相府和御史府。 内侍敲响御史府大门时,江玄之尚未安寝,崔妙晗睡得酣甜。两人稍加整理便随内侍入宫,崔妙晗睡眼朦胧地小声问道:“师兄,莫不是陛下病了?” 陛下偶有夜召江玄之入宫,商议国家大事,但此次竟然一同宣召她,想来是三更半夜突发急症,病症棘手,连医正都束手无策。 江玄之沉吟,八九不离十,但陛下素来身体康健,并无隐疾,前阵子的风寒已大致痊癒,到底是何病症需要宣召崔妙晗?他隐隐觉得蹊跷,一时又想不通。 牛车很快抵达未央宫,两人在内侍指引下,步入宣室殿。 殿内气氛怪异地沉静,不见刘贤易的身影,只见皇后与宋不疑立在殿中央,江玄之心中狐疑更甚,面上淡淡地朝两人见礼。 皇后一见崔妙晗,便朝她道:“陛下昏迷高烧,你速进去瞧瞧。” “诺。”崔妙晗默默随内侍去了内殿。 陛下今日好端端的,为何夜里忽然昏迷高烧?江玄之环顾殿内,并无任何异状,止不住心中狐疑,问道:“敢问皇后殿下,陛下为何忽然昏迷高烧?” 皇后檀口轻启:“宿卫寻无影行刺陛下。” 江玄之一震,瞳孔微缩,怔愣许久才平复心中波澜,说道:“寻宿卫忠心耿耿,岂会行刺陛下?这其中必然有误会。” 皇后料定他会替寻无影开脱,瞥向侍立在旁的赵同,语气凌厉道:“赵侍,你将今夜发生之事,详细转述江御史。若有半句虚言,孤饶不了你。” 明着恫吓赵同,暗着警示江玄之。 “诺。”赵同将陛下遇刺过程详细道明。 江玄之听完,当即察觉其中疑云重重,淡淡问道:“寻宿卫可曾俯首认罪?” 赵同偷瞧了皇后一眼,如实答道:“寻宿卫承认自己是南越人,但拒不承认是南越细作,也否认刺杀陛下。” “那么,赵侍可曾亲眼见到寻宿卫刺杀陛下?” 赵同微惊,江御史与寻宿卫问了同一个问题,当即正色回禀。 江玄之沉吟道:“当时……” “江御史!”皇后喝止住他,冷冷道,“孤宣召你入宫是为陛下之症,可不是让你来查案的。此案孤已经审结,由不得你插手置喙。” 江玄之不卑不亢,从容应道:“案中疑点重重,寻无影不曾认罪,敢问皇后殿下如何算是审结了?” 皇后知他善推理断案,定然能找出她审问的漏洞,而她并不想与他争执,失了颜面,于是说道:“即便孤有失察之处,但此案已交由周廷尉审理,相信不日便会查个清楚明白,水落石出。” 周晋正直清廉,通晓律法,但行事刻板不讲人情,对待人证物证俱全而拒不认罪的疑犯从不手软。寻梦落到他的手里,处境堪忧,好在案中尚有疑点,周晋暂且还不会痛下狠手。 思及此,江玄之揖首恳求道:“陛下遇刺,兹事体大,请皇后殿下允臣查案。” 皇后不悦道:“这天下莫非只有你会查案?还是说,江御史信不过周廷尉,或是信不过孤?” 江玄之丝毫不退让:“臣并无此意,只是臣身为御史大夫,有监察天下刑狱之责,此等弒君大案不该袖手旁观。” “江御史真是尽忠职守。”皇后银牙暗咬,讥笑道,“孤今日方知寻宿卫是女子,江御史怕是早就知晓了吧?说得倒是好听,什么允臣查案,御史之职,不过就是你的私心作祟罢了。” 江玄之不语,陷入深思。 皇后见他沉默,自以为戳中他的心事,越发不客气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连江御史这等人杰都不能幸免,可见寻无影之妙,不可言说。什么断袖谣言,空穴不来风,依孤看来……” “皇后殿下请慎言。”沉默的宋不疑终于插嘴了。 皇后一时激越,自知失言,蓦然住了嘴。 殿内恢复沉寂,众人平静而焦虑地等候陛下醒来。 约莫六更天,刘贤易总算退烧脱离了险境,但尚未甦醒。据崔妙晗所言,乃是服用一种香粉所致,休养一两日便会醒来。 江玄之暗中询问当值宿卫,得知陛下遇刺前,他们也曾闻到一阵香气,有片刻失魂。 说是片刻,又岂知失魂的片刻与现实的片刻是否相同?或许只是感知偏短,而时间过去很久了?即便真是片刻,若是有人事先预谋,也足够时间熘进宣室殿了。 江玄之旁敲侧击将案情探个大概,前往廷尉府去见寻梦。寻梦身为此案的嫌犯,自然也会有不容忽视的关键讯息。 然而,周晋推说寻无影是重犯,皇后有命,任何人不得探视。 不能相见倒是无妨,但他担忧寻梦处境,怕她被人严刑逼供,便道:“寻无影深受陛下恩宠,难免遭人眼红嫉妒,欲除之而后快。如今陛下昏迷不醒,无法亲自过问此事,周廷尉若是不慎将人弄伤弄残了,后果如何应当掂量一二。”
第153页 周晋并不买帐,冷哼道:“多谢江御史提醒。我素来只知忠心侍君,勤勉于事,学不来揣测圣意,阳奉阴违。” “周廷尉既然说到勤勉于事,我便与你就事论事。经我查探,寻无影十有八九是受人栽赃陷害的。周廷尉明知寻无影有冤,还要对她严刑逼供吗?” 周晋一步不退:“十之八九,那剩下的十之一二呢?江玄之莫非对南越细作心存怜惜?” “你何以如此笃定她是南越细作?就因她是南越人?”江玄之冷冷质问道,“周廷尉难道忘了三年前仲灵之案?你莫不是想制造同样的一出冤案?” 周晋神色微变,仲灵之案虽未平反,但知情人皆知晓那是一桩冤案。 江玄之见他面色有所松动,缓了语气道:“周廷尉可还记得担任廷尉之初心?廷尉掌天下刑狱,所判皆为重案,应当慎之又慎。” 初心……周晋琢磨着这两个字,嗓音微变:“江御史断言寻无影是受冤入狱?” 江玄之温润的语气中暗藏坚定:“我敢以性命担保,寻无影绝不是南越细作,也没有刺杀陛下。” 竟然以性命担保?周晋怔了半晌,决断道:“我便信你一次,但皇后殿下之命我不可违抗,便以三日为限,三日内我绝不刑讯寻无影。” 三日时间,足够了。 江玄之出了廷尉府,往章台路行回御史府。路上行人如织,川流不息,他视若无睹,陷入思考中。 宿卫闻到的香味到底是何物?与陛下吸入的香粉相同吗?赵同为何凑巧不在陛下身边?又为何那么巧撞见了窗棂刺杀的一幕?窗棂内的人影是寻梦吗?若不是寻梦又是何人?而他又是何时逃离现场? “请问您是江御史吗?”脆生生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挡住了他的去路:“那边水岸有人在等您。” 小女孩传完话就跑开了,江玄之遥望小女孩所指之处,怔愣片刻,抬步走过去。 泬水南岸,冬日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细碎的日光打在水面,闪着晶莹的光亮。然而,日光照不暖厚沉的水底,沁凉的寒意从水中散发出来,笼住水岸行人。 河岸有人负手而立,身形修长,一袭青色曲裾与岸边的柏树相得益彰。听到脚步声靠近,他缓缓转过身来,幽幽一笑:“江御史。” 江玄之眼眸微沉,竟是卫光。 “江御史这么快便不认得我了吗?自山阳郡一别,我对你甚是想念。”卫光笑容可掬,眉眼至唇瓣无一处不灿烂,唯独瞳眸里蕴藏着深意,似一团毒瘴般让人看不清。 江玄之偏开目光,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如今我该怎么称呼你?卫掾吏?卫长史?还是……楚人卫光?” 他斜眸看他,凌厉如炬,卫光的笑容僵在脸上,顷刻又恢复如初,略带惋惜道:“真是无趣,这么早便被你识破身份了。” 江玄之打量卫光,确认道:“你真是钟遥之子?” 钟遥是楚武王谋士,随其征战天下,屡献计谋,立下赫赫功勋,但楚武王为人刚愎自用,争得半壁江山之后,志满意得,时常一意孤行。炎王刘贤易听从宋不疑之计离间两人,致使他们离心。楚武王渐渐夺去钟遥之权,钟遥大怒离去,病死在返乡途中。 “是。”卫光笑意不减。 江玄之沉声道:“你父亲病死他乡,乃是天意使然,你为何如此仇视炎朝?” 卫光笑意微敛:“父亲早已洞悉炎王的离间计,但因一时气愤离开楚武王。他生性高傲不愿低头,临终前才透露悔意,让我携绝笔信去见楚武王。” 他忽然停住了,江玄之追问:“你恨炎王离间了你父亲和楚武王?” 卫光摇头道:“兵不厌诈,两军交战使些计谋无可厚非。” 江玄之不再追问,凝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 卫光的眸色变得异常黑沉,继续回忆:“我赶到时,楚武王战败,命部下白昆率军投降,而他自己挥剑自尽于泗水河畔。白昆忠烈,本想追随而去,但思及楚武王遗命,领着数万将士前去投降,不想炎军大肆屠戮,血流成河。” 饶是心冷无情的卫光,想起那一幕,面色都有些动容。 “白昆……白冰之父?”江玄之查探过白冰身世,但知情人提及往事,讳莫如深。他只能通过蛛丝马迹推断,白冰身世不凡,应当不是一般的楚人。 “不,白昆是白冰叔父。”卫光解开了他心中疑团。 他顿了顿,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我本以为她聪明冷静,可堪大用,可惜到底是女子,耽于情爱,失去理智,最终竟因甘茂而死。” “我理解她。”江玄之神色淡淡,“若换作是我,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你不曾爱过,不会懂她的心情,明知有诈却毅然前往,终究是放不下那人。” 卫光眯眼看着他,难以置信道:“你竟然……” 他忽而仰头大笑:“白冰果然有先见之明,竟叫你坠入情劫之中。” 情劫……卫光之言让江玄之如醍醐灌顶,瞬间清明起来。泗水河心岛上,他一直想不通白冰第三雕的真正用意,只断定与寻梦有关,原来竟是这一招情劫。
第154页 不过,白冰多此一举了。 有些人的相遇是天註定,冥冥中自有命运之手在推动,迟早会走到一起。 卫光恢复一惯的笑容,眼眸如泥潭般吸人魂魄:“江玄之,她会成为你的软肋。” “软肋还是盔甲,可不是你说了算的。”江玄之沉声道,“我会做出如白冰一样的抉择,但不会与她同样的结局,我不会死,因为我信奉绝处逢生。” “好一个绝处逢生!可惜,寻无影弒君这一局,你缺少关键一人。” 关键一人?是指何人?江玄之凤眸微眯:“此事是你在背后谋划?” “江御史,你莫要冤枉我。我刚成为廷尉掾吏,哪有机会入宫?再说了,我若是有机会刺刘贤易一刀,岂会留着他的性命?” 江玄之不信他的辩解:“你若有心布局,不必入宫,也不必亲自动手。你虽然痛恨陛下,但你这人素来行事暧昧,让人捉摸不透,难保没有其他目的。” 卫光行事诡异,不能以常理推断。 “江御史倒是了解我。”卫光笑道,“不过,此事确实非我谋划,但我大致知晓其中来龙去脉。江御史可需要我透露一二?” 江玄之偏眸瞧他,眸底藏着深深的狐疑:“你我就算不是敌人,也绝非友人。你有何理由向我透露案情?我又有何理由相信你?” “理由吗?”卫光笑得神秘莫测,语气笃定,“终有一日,我们会成为友人。” 江玄之心湖震动,一种莫名的不安从心底升起。 卫光与他擦身而过,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仲灵。” 第67章 第67章 相思成疾 时隔一日,刘贤易仍未醒来,朝堂人心浮动。陛下登基十五载,勤勉于政,偶有身体不适,也从未罢朝。此番一连两日罢朝,朝臣们岂能不多心? 沈涯按捺不住前去宣室探视,宿卫阻止他入内。沈涯不肯离去,在殿门口与宿卫纠缠起来。这种事他并不是第一次做,往日刘贤易多有宽纵,大多罚俸示警,沈涯并不在意。 宿卫奉皇后与宋丞相之命严守宣室殿,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自然不肯轻易放行。 双方僵持不下。 江玄之刚从左浪那里过来,本想去宣室探望陛下,顺带问问崔妙晗香粉之事。远远看到沈涯在殿门口纠缠,当即快步上前:“沈太尉。” 沈涯几乎要与宿卫大打出手,硬生生压住怒火:“江御史。” “沈太尉,借一步说话。”江玄之将人引开。 两人逐渐远离宣室,沈涯焦急问道:“江御史,你可知陛下生了何种病?为何不让人探视?” 往日陛下患病,从未有不让探视的先例。 江玄之暗忖:沈太尉这风风火火的性子,若是让他知晓陛下遇刺,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端。如今陛下昏迷不醒,朝局不稳,诸侯朝贺在即,万一走漏了风声,只怕天下皆会动荡。 他稍加思索,隐瞒道:“只是伤寒之症,但此病会传染,故而不让人探视。” “伤寒之症?”沈涯怀疑道,“往年陛下也曾患过此症,何曾这般小心谨慎?甚至连早朝都罢了?” 江玄之解释道:“陛下前些时日受凉未痊癒,加上操劳过度,此次伤寒比往年更重。眼下正值年节,各地诸侯已经陆续赶来长安,陛下自然不敢大意,此番既是养病也是养神。” 沈涯贊同地点头。 江玄之又道:“明日兴许还会罢朝,届时沈太尉还需费心安抚朝臣才是。” “这是自然。”沈涯爽快地应道。 沈涯正准备出宫回府,忽然想起寻无影,便折去校场找她。没见着寻无影,倒见吴域那小子在射箭,但那水准让人目不忍视,没有一支箭射中靶心。 他暗自摇头:这小子心不在焉啊! 沈涯向他打听寻无影,吴域面露愁容,小声道:“沈太尉可能助寻兄?” “何出此言?” 吴域四下张望片刻,悄悄道:“寻兄两日不曾出现,铁定出事了。” 两日?莫非那日陛下宣召后,寻无影便不知所踪了?沈涯眯了眯眼:“发生何事,你速速道来。” 吴域知道沈涯与寻无影有私交,当即不再隐瞒:“前天夜里有人搜查我们的屋子,从寻兄衣柜中搜出一张布帛,还警告我们不许将此事外传。” 沈涯暗忖:陛下患了伤寒之症,寻无影不知所踪,两者莫非有所关联? “更奇怪的是,昨日孙平也不见了。” 沈涯离开校场,反覆思量着吴域的话,虽不明其中变故,但肯定出事了。其中内情,江玄之必然知晓,可恨这小子竟敢以“伤寒之症”矇骗他,他定要去御史府讨个说法。 “沈太尉。”有人唤住他。 沈涯偏眸望去,只见巷道里站着一个宫人着装的中年女人,姿态并不温婉,反而英气勃发。他拧眉想了想,一瞬间恍然,眸光大亮:“你是……” 宣室殿内,江玄之照常行礼问候。 皇后不在,朱奇杵在陛下床榻前,机灵地观察着江玄之的一举一动。 崔妙晗把了把脉,蹙眉说道:“师兄,师父当年中毒昏迷数日,我们到底用何方子治醒了他?可惜时隔太久,我那时尚幼,记不太清了,你且去查查,那方子或许对陛下也有用。”
第155页 江玄之淡淡道:“好。” 走出宣室,江玄之并没有回御史府,而是前往丞相府。 他不能完全信任卫光,但确实对仲灵心存怀疑。因为,此案与三年前仲灵之案极其相似。再者,仲灵前些日子随皇后入宫,如今消失得无影无踪,音讯全无。 但是动机呢? 此案遭罪的是陛下和寻无影,而仲灵与他们并无仇怨。换言之,仲灵并无动机。单纯从动机来分析,陛下遇刺,卫光极有嫌疑,但他矢口否认,姑且先将他排除。至于仇视寻梦之人,最明显的当属周越和皇后。 皇后……仲灵……莫非……仲灵还能活着吗? 陛下迟迟不醒,皇后不允他插手此案,唯一有权与皇后抗衡的只有宋丞相,可他素来行事温和,八面玲珑,万万不会冒险得罪皇后。 但江玄之仍然踏进了丞相府。 丞相府是前陈遗留下来的府邸,占地广袤,毗邻皇宫。宋不疑是风雅之人,将府邸翻新改造,山水相映,动静结合,四季皆可寻到意趣。眼下正值冬日,百花凋零,唯独叶形植物可供赏玩。 在厅堂等候一刻钟,宋不疑姗姗而来,面露疲惫:“江御史久等了。” 江玄之躬身一拜,不加寒暄便道明来意:“宋丞相,请允我查探陛下遇刺一案。” 不能名正言顺查探此案,行事太多束缚,连寻梦这个嫌犯都见不到。 宋不疑捋着鬍鬚沉吟道:“如今陛下昏迷不醒,你身为御史大夫,该以稳定朝局为先。查案是廷尉之责,你不该横插一手。” “朝局不稳根源在陛下昏迷,待陛下醒来一切无虞。但弒君之案非同小可,应在陛下醒来前查个水落石出。此案我已大致有数,只待求证一些细节,请宋丞相允我追查。” 宋不疑沉默片刻,说道:“江御史非查此案不可?” 江玄之又是一揖:“请宋丞相成全。” 谁知宋不疑回他一揖:“我亦有一事相求。” 丞相府后院有一汪池塘,池水引自泬水,清澈冰凉。南面和北面靠近行人石道,东面假山林立,西面腊梅含苞待放。梅林中有座观景亭,夏日可观池中睡莲盛开,鲤鱼嬉戏,冬日可赏梅花凌霜绽放,踏雪寻香。 江玄之沿石道而行,忽然停在池塘边,遥望着观景亭中那抹粉色身姿。她倚靠着亭栏,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一池静水。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脸色,但周遭的情绪似乎充斥着低落伤感,甚至颓然悲凉。 “江御史,这边请。”引路的僕从在前面催促。 江玄之不再耽搁,向梅林行去。 宋丞相殷切恳求他去见宋芷容一面。据他所言,宋芷容病了数月,药石无灵,以致形容枯藁,弱不胜衣。医工们声称此乃心病所致,积郁于心,思虑成疾。 行至梅林入口,僕从不再前行,江玄之独自走进林中。 侍女青柔站在亭口外,乍然见到江玄之远远行来的身影,惊得嘴巴微张,忙不迭奔进亭中:“女君,江御史来了。” 宋芷容猛然一怔,宛如枯木逢春般生机盎然,整个人立时活泛起来。她霍然站直,喜形于色,上下理了理衣衫,又摸着脸颊道:“我今日妆容如何?” 她病了许久,面容瘦削枯黄,今日虽薄施粉黛,仍然遮不住两颊枯黄之色。 青柔自是不敢言明,好心谎骗道:“女君姿容秀美,长安无人能及。” 可惜,宋芷容并不好诓骗,脸颊上的手颓然落下,整个人又恢复死灰般的沉寂。她并不是枯木,不曾逢春,而是一汪静湖,不经意跌落一粒石子,终究会恢复平静,死水般的平静。 “女君。”青柔不知该如何劝导。 女君熟读诗书,心中自有一方天地,可那方天地不知何故只余悲伤和痛苦。在青柔眼中,女君贵为丞相之女,衣食无忧,享尽荣华,该比常人更快乐舒心才是,偏偏为了江御史弄成这般模样。 天下男子何其多,女君为何如此想不开呢? 江玄之转眼到了亭外,朝亭中人一揖:“宋姑子。” “江御史。”宋芷容回礼。 两人看到彼此,俱是一怔。 江玄之与宋芷容有数面之缘,虽算不上多熟悉,但对这个“长安第一女子”到底有点印象。记忆中,她容貌倾城,性情温婉,传言颇有才情,他虽未见识过,但也不曾怀疑。 可今日,她面黄肌肉,身体羸弱,穿在身上的衣衫略显宽大,最令他心惊的是她眼底的颓然,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宋芷容是另一番心思。 三年前泬水河岸初见,他伫立于小舟之上,衣袂飞扬,清冷高华,如月宫中走出来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不沾染尘世污浊。她站在河岸,匆匆一眼便失了一颗芳心。 一见钟情,便是如此。 起初,她被他的仪容风姿所吸引,可后来她被他的才华能力所折服。 她身为丞相之女,容貌倾城,腹有诗书,不乏爱慕之人,可惜除了他,再没有人能入她的眼。她放下女子矜持,折腰示好,可他心如铁石,不为所动,甚至不惜以断袖之癖来拒绝她。 原来这场浪漫相遇,只是她的单相思。
第156页 数月不见,他与初遇并无二致,白衣胜雪,端雅从容,只是那双眼眸不似往日那般冰凉,仿佛沾了人间烟火,修炼出一丝暖意,越发让人沉沦。 两厢对比,宋芷容自惭形秽。 沉默良久,江玄之率先开口:“听闻宋姑子身体有恙,可允我替你诊脉?” 宋芷容摇摇头,转身倚靠着亭柱,凝望着池塘,颓然道:“不劳江御史费心了。” 江玄之走到亭中池岸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池塘,水面倒影如镜,微风拂过轻轻晃悠,并无任何异常之处。他向来善于揣度人心,此刻竟然看不透宋芷容心中所想。 他想问:你在看什么? 然而不等他发问,宋芷容喃喃自语:“前两日,池中鱼都死了。” 江玄之总算明白宋芷容病症所在,竟是闺阁女子的通病:伤春悲秋。 他凝望枝头含苞欲放的腊梅,故意引开她的神思:“腊梅要开了。” 宋芷容淡淡一瞥,嘆息道:“今日花开香满枝,明日花谢一场空。” 江玄之:“……” “宋姑子,花开花谢,生老病死都是天道自然,你不必太过在意。若是得空了,不妨出府走走,感受感受长安街市的繁华。”在江玄之看来,宋芷容许是闷在府中太久了。 “你可愿陪我同去?”宋芷容不假思索道。 话落又深觉唐突,可惜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原本她心如死灰,不再抱有任何期盼,可昨日方知寻无影是女子,江玄之并不是断袖。那如止水般的心湖竟然再度荡漾起来,她终归不甘心,终归还心存希冀。 江玄之微微蹙眉。 他知晓宋芷容恋慕于他,但他对她并无半点心思。他无意与她纠缠,曾不止一次拒绝她,可她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呢?若是从前他或许会怜她病弱,违心作陪,但如今他遇到了寻梦,并不想与其他女子牵扯不清,横生枝节,徒惹是非。 半晌,他果断道:“宋姑子,恕我不能相陪。” 宋芷容未曾想过他会应允,做好了敷衍揭过此话题的准备,没料到他会这般断然拒绝。她深觉颜面扫地,嘶哑着嗓音道:“为何?” “你该知道的。”江玄之料定她知晓寻梦的存在。 “我不知道!”宋芷容嘶声吼道,情绪无比激动。 江玄之伫立在旁,不言不语,于宋芷容而言,如此发泄情绪是好事。 渐渐地,她的情绪由高昂转为低落:“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她堂堂丞相之女,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为何会输给那样一个举止无礼的女子? 江玄之长睫微闪,侧身遥望对面的假山,平静道:“我以为,聪慧如你,不会问这种问题。可你既然问了,我也不妨回答你。人与人的相遇是缘分使然,如花开花谢,日升日落,都是自然定数。” “可是,我先遇见了你。” 缘分之说并不能让她信服,因为他们同样有缘,缘分不浅。三年前,她便遇见了他,而寻无影仅有半年而已,为何他命定的缘分落在她身上? 江玄之眸光微动,余光淡淡扫过她:“今日若你们易地而处,寻无影必然不会问我这种问题。她不及你容貌倾城,也不及你知书达理,但她心有天地,随性豁达。” 他曾想过,弱水三千,入他心者,为何是寻梦? 直到方才,他终于有了答案。 他明德守礼,行君子之风,但并不受礼法所缚,甚至连断袖谣言也不在意。他骨子里藏着潇洒自在,只因置身官场而刻意压制着,而寻梦的随性不羁由内至外,从不掩饰。 换言之,他与她是同一种人。 “心有天地,随性豁达……”宋芷容品味着话中深意。 “宋姑子,天地广大,望你可以走出这方池塘,走出心之牢笼。”言尽于此,江玄之告辞离去。 宋芷容怔怔地凝望着那抹潇洒的背影,仿佛年少的梦悄然远去,喃喃道:“江御史……” 江玄之折回厅堂,见宋不疑站在厅前的廊下,走上前唤道:“宋丞相。” 宋不疑凝视着阶下的一株兰草,沉声道:“江御史,可愿与我家结亲?” “宋丞相……” “你不必急着拒绝。”宋不疑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知女莫若父。什么思虑成疾,伤春悲秋,不过是表象罢了。她的心病癥结在你,此病该称为相思症。” 江玄之沉默。 “我早知她心仪于你,并未加以阻拦,可你心智坚韧,对她的心意视若无睹。我深知感情不可勉强,见她在你那里受了委屈,便委婉地劝她放手。凭我的身份地位,不出意外总能封候养老,我女儿所嫁之人必定非富即贵,又何需苦苦痴缠于你?” 宋不疑嘆了口气:“可惜她陷得太深,竟然因爱而不得染上了相思之疾。那时,我曾想过对你威逼利诱,碰巧你奉命出巡山阳郡,此事便暂时搁置了。” 宋不疑转头盯着江玄之。 江玄之拧眉道:“所以,宋丞相要对我进行威逼利诱了?” “我虽老眼昏花,看人仍有几分能耐,威逼利诱于你无用。”宋不疑眯眼笑了笑,“可为人父者总舍不下女儿受苦。自从她患病以来,不再嬉笑,也很少说话。可刚才我在池岸见到她久违的笑容。江御史,你能成全我一片为人父之心吗?”
第157页 江玄之能感受到他的诚挚,也明白他的心情,可是他无法成全。他平静道:“且不说我心有所属,便是孑然一身,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宋丞相不觉得自己强人所难了吗?” 宋不疑捋了捋鬍鬚,意有所指道:“你不想查探弒君案了吗?你不想救寻无影了吗?” 江玄之笑道:“宋丞相刚才还说威逼利诱于我无用,此刻怎么又行利诱之法了?” “因为寻无影这个筹码够大。”宋不疑道,“你与周廷尉约定的三日之期已经过半,陛下迟迟不见醒来的迹象,皇后殿下不允你插手,现在你唯一能指望的便是我。” 三日之期那么隐秘,宋不疑竟然会知晓? 江玄之的目光掠过那株兰草:“我素来敬重宋丞相为人,不想你竟会以权谋私,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宋不疑反驳道:“谁人无私心?你敢说你执意插手弒君案全然没有私心吗?世上私心分为多重,私心太重,行事极端,自然伤人伤己,但小私心不违伦常,不触律法,无可厚非。” “多谢宋丞相指教。”江玄之微微一躬,起身时眸光坚定而锐利,“但你所说之事,我不能应允。” 宋不疑眼见江玄之离去,不死心道:“江御史,你可想清楚了?” 他退而求其次,劝道:“你若是舍不下寻无影,大不了日后纳她为妾。” 江玄之顿住脚,唇边溢出冰凉的笑:“宋丞相莫非以为除了你,我当真别无选择吗?” 宋不疑精明的眼眸中滑过一抹惊异,他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 江玄之不再说话,从容走出丞相府。 回到御史府,顾全迎了上来:“江御史,府中来了贵客。” 贵客?莫非……江玄之快步向主厅走去。 主厅前的栾树下,一袭蓝色曲裾的男子翩然而立,听见脚步转过身来,浅棕色的瞳眸静若流光:“江御史,孤等你许久了。” 第68章 第68章 不眠之夜 廷尉狱中,寻梦躺在干草堆上睡觉,从京兆狱到上林狱,再到廷尉狱,算起来是她坐的第三个牢狱了。一回生,两回熟,如今第三回,寻梦倒不会那么不自在了。 忽然,一阵惨叫声传来,寻梦默默翻个身,捂上耳朵,可睡意一扫而空。 廷尉狱的刑法似乎从不间断,从白天到黑夜总能听见惨叫和呻/吟。那般悽厉的声音听得她心肝微颤,背嵴发凉,她暗暗在考虑:若是狱卒要刑讯她,她干脆全都招供算了,免得受皮肉之苦。 声音渐渐低下去,凝窒的安静让她心烦意乱。她猛然翻身坐起,腰间的水苍玉忽然掉了出来。 漆黑的牢房里,那玉质越发清亮,如暗夜里的一簇幽光,静静地伴着无眠之人。寻梦将那水苍玉从干草堆上捡起来,捧在掌心静静凝望着。 青白交错的玉质,圆弧形的轮廓,中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 牢门锁链抽动的声音传来,寻梦立即将玉佩收入腰间,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自从被皇后丢进廷尉狱,两日来无人问津,今夜终于有人来了。 来人身穿内侍着装,依稀是宣室殿行走的内侍,口吻冷淡,公事公办:“寻无影,陛下召见你,随我们走吧。” 陛下醒了?寻梦心中一喜,等到了陛下面前,定要好好为自己分辩。 这两日,她闲来无事便回想那日的情形,心中盘旋出十数个疑问,最让她想不通的还是那阵香味。一方面,她怀疑有人对她使了失魂香,将刺杀陛下的罪名栽赃给她。另一方面,她又怀疑自己受失魂香所控,身不由己地犯下弒君大罪。 若是前者倒罢了,若是后者,她无疑成了从犯,该如何收场呢? 夜幕降临,天色已暗,万家灯火开在寂夜里。 内侍在前引路,寻梦缓缓走在中间,身后跟着两名押送卫士。寻梦虽无镣铐,但浑身不自在,周遭沉闷而压抑,卫士手中的刀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出鞘饮血。 诡异的感觉悄然而生,寻梦猛然察觉这条道并不通往皇宫,轻声问道:“侍者,这条路并不是去皇宫的。” 侍者头也不回,不慌不乱地解释道:“陛下不在宫中。” 寻梦疑惑,陛下胸口受伤,应该在宫中静养为宜,岂会擅自出宫?但许多事不可按常理推断,陛下或许有所谋划,故意为之,当下也不再追问。 越走越荒凉,重重灯影渐渐远去,寻梦再度警觉起来,开口道:“侍者,人有三急,可否容我……” “不必了,反正你马上要变成死人了。”内侍忽然转过身来,笑容阴森如鬼魅般吓人。 与此同时,身旁卫士拔刀而起,寻梦警觉地向前躲去。谁知身前那内侍也会武,竟然一掌向她偷袭过来,寻梦无奈侧身躲避,滚落在地。卫士的刀紧随而来,寻梦本能地闪躲,在地上翻滚。 腰间的玉佩不经意滑落在地,但生死关头,寻梦不曾察觉。 两柄刀同时砍过来,寻梦敏捷地躲过一柄,抬手挡住了另一柄刀,但她手劲不足,委实支撑得吃力。在僵持的间隙,另一个卫士趁火打劫,再度挥刀攻来,寻梦偏眸瞧去,刀光一闪,迫得她闭上了眼。 这回死定了!
第158页 寻梦暗暗为自己惋惜了一把,预期的死亡并未到来,反而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紧接着头顶那柄刀一松。她霍然睁开眼,只见那卫士木然地侧身倒地,一张魂牵梦萦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向她伸出手,宽大的袖袍随夜风飘荡。 寻梦欣喜地伸出手,在将碰到他的瞬间想起他的洁癖之症,又准备默默收回来,谁知那只手主动向下一捉,抓住了她的手。寻梦怔了怔,倒没有挣脱,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她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狐疑地看向他:“你的洁癖之症好了?” 江玄之扯唇轻笑,在她耳边轻声道:“今时不同往日,有些病也该好了。” 他轻轻拂去她发间的尘土。 寻梦:“……”这话是何意?这行为又是何意? 那淡笑的容颜中似乎藏着某些讯息,莫非他的洁癖之症从头到尾都是故意装出来的?寻梦被自己的猜测震惊到了。可他那种刻入骨子里的厌恶又不像装出来的,寻梦一时有些迷茫,他到底有没有洁癖之症? 江玄之唇边染笑,并不打算解释。 蓝羽将那个内侍押到江玄之面前,锋利的刀锋抵住他的脖颈。 内侍眼见两名卫士倒地不起,一改先前的阴森,满脸衰败和恐惧,伏在地上求饶:“江御史饶命,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令?”江玄之冷冷道。 “是……”内侍犹豫着不敢说,忽觉脖颈上刀锋一动,吓得浑身一震,忙道,“是皇后殿下。” 这个答案让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寻梦想不通皇后为何要置她于死地。莫非是因为华廷之死和华家惨案?可犯得着布这么大的弒君案吗?莫非因为陛下近来宠信她而心生嫉妒?可她为何对陛下宠信江玄之视而不见? 是了,他们不同,她是女子。 江玄之遥遥望向皇宫重重灯火:“你无故入狱两日,也该去宫中讨回公道了。” “可是入夜了,无召不得入宫。”寻梦道。 江玄之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你猜,今夜有多少人将会无眠?” 寻梦茫然摇头,问道:“你知晓弒君案的来龙去脉了?当真是皇后陷害我吗?” “此案说来话长,你随我去宣室殿便知。” 四人从南司马门而入,经端门直达宣室殿。期间守门卫士曾有阻拦,但江玄之掏出一块令牌,卫士们便果断放行了。 那块令牌是皇后殿下赠予明王之物,明王为了助他们入宫,暂借江玄之使用。 宣室殿门口宿卫持刀而立,透过纱窗,隐约看到殿内灯火闪烁。四人走进宣室殿,江玄之和寻梦走在前头,蓝羽押着内侍紧随其后。 朱奇远远瞧见四人,悄无声息地退到屏风后,向皇后通风报信去了。 四人隔着丝制刺绣屏风行礼:“陛下长乐未央,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入夜擅闯未央宫,私放弒君罪犯,江御史,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皇后沉沉的声音传出来。 江玄之淡淡道:“臣有令牌指引,不算擅闯未央宫。至于私放罪犯,臣倒是想问问皇后殿下,为何要对寻无影斩尽杀绝?” “放肆!这是你对孤说话该有的口气吗?”皇后勃然大怒,黑着脸从屏风后走出来,语气异常凌厉,“江玄之,你眼中还有孤这个皇后吗?” 寻梦第一次感受到皇后的威压,一种莫名的压力从空中传来,让人呼吸不畅,心头瑟缩。 江玄之并无惧色,沉声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皇后殿下可曾听过此言?皇后乃一国之母,应当母仪天下,为何如此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他给了蓝羽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将内侍向前推到在地。 内侍立即伏地求饶:“皇后殿下救奴婢……” 皇后瞋目切齿,面色幽暗如渊,再无半点往日的温婉之色。 内侍求饶声不断,寻梦暗暗替他惋惜,看这情形他是必死无疑了。 皇后寒声道:“寻无影是南越细作,女扮男装混入宫中刺杀陛下,条条桩桩皆是死罪,孤为何不能处死她?” “陛下昏迷不醒,皇后殿下自然有权处理此事,但此前皇后殿下已将此案交由廷尉审理。周廷尉尚未审明案情,皇后殿下却私自处死寻无影,如此朝令夕改,岂不是有欲盖弥彰之嫌?” 皇后冷哼道:“欲盖弥彰的是你吧?你身为大炎朝御史太夫,竟然如此维护一个南越细作,莫非其中有何不可告人的缘由?” 寻梦暗自心惊,皇后此言暗指江玄之与南越有所牵扯,有意将他也拉下水。 江玄之似笑非笑道:“皇后殿下莫要胡乱给臣扣罪名,寻无影尚且不是南越细作,臣自然也与南越无半分瓜葛。皇后殿下既然不愿听臣分析案情,不如等明日陛下醒来,是非黑白自然也会分明了。” “你以为你今夜还能走出宣室殿吗?”皇后冷幽幽道,沖门外的宿卫大喊,“期门宿卫何在?” 话落,期门宿卫涌入殿中,将三人团团围住。 寻梦在人群中看到了周越的身影,若非她蒙冤入狱,今夜也是她当值的时辰。 皇后脸上迸发出狠戾的杀意:“江玄之无召擅闯宣室殿,就地格杀。”
第159页 闻言,寻梦和蓝羽戒备地护在江玄之左右,对方人多势众,兵刃在手,而他们势单力薄,手中无刀,形势十分不利。 江玄之眯了眯眼,语气平缓:“皇后殿下迫不及待要杀臣灭口吗?” 皇后看着他那种临危不乱的气势,心中莫名不舒服,冷冷地下令道:“动手!” 可宿卫们依然肃容而立,并不受驱使。 皇后心中一慌,恐怕生出变故,急切道:“孤的话不管用了?还不动手?你们……” “皇后是想血染宣室殿吗?”威严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紧随而来的是刘贤易的身影。他重伤未愈,面容苍白无血色,但说话声音不弱,中气尚可。 赵同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崔妙晗紧随在旁。 “陛下长乐未央。”殿内众人齐齐稽首行礼。 皇后跟着跪地行礼,不妙的预感悄然升起,心房内宛如天崩地裂,翻江倒海。 刘贤易缓缓走上阶梯,坐在阶上的桌案前,俯视着殿内众人:“免礼平身。” 殿内无人再开口说话,刘贤易挥退一干宿卫宫人,眸光从皇后身上移到寻梦身上,最后落在江玄之身上:“江卿,皇后不愿听你分析案情,朕倒是十分想知道。朕遇刺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江玄之微微躬身:“陛下容臣细禀。” “当夜,赵同前往御膳房取晚膳,陛下与寻无影独自在宣室殿内。刺客闯入殿内,迷昏了两人,看准赵同回来的时机,不慌不乱地制造窗棂那一幕刺杀的影子,然后再将昏迷的寻无影摆成刺杀陛下的模样。当赵同闯入殿中,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寻无影自然成了弒君罪犯。” “胡说八道!当夜,宿卫并未见到任何可疑之人闯进殿中。”皇后当即反驳道。 “臣用词有误。刺客不是闯入殿内,而是堂而皇之走进来,因为刺客手中有一脉神奇的迷香。”江玄之不紧不慢道,“此香由数种花草凝鍊而成,最大的成分便是曼陀罗香。常人若是闻到香气,可失去片刻意识,任人摆布;若是服用,可让人神经麻木,不知痛觉。” 寻梦附和道:“难怪当夜我闻到香气就失去意识了。” 刘贤易也回忆道:“朕确实也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 “陛下不仅闻到了迷香,还被人强行灌下香粉。否则在刺客行刺之时,陛下为何毫无痛觉而不出声叫喊呢?但凡陛下有一丝呼喊声,门口的宿卫定会第一时刻沖入殿中。” 刘贤易沉吟:“刺客心思缜密,非常人能及。” “我有疑问。”寻梦眨了眨眼说道,“赵侍既然见到了窗棂刺杀那一幕,为何没看到刺客摆布我的影子呢?” 江玄之欣慰地扯了扯唇:“此案最关键的便是时机。你与陛下独处的时机,赵侍回宣室殿的时机,还有刺客逃离的时机。” 顿了顿,他道:“从御膳房到宣室殿必经之路上,只有那段两三米的距离可以瞧见宣室桌案旁的影子,往前便有遮挡物和转弯,再无机会看到窗棂的人影。当时,赵侍乍然见到陛下遇刺,全心繫于陛下安危,瞬间便跑出了那段距离,自然瞧不见后来之事。” 刘贤易瞥向赵同:“江御史所言可符合?” “江御史真是神奇,好像亲眼所见一般……”赵同心悦诚服地答道,话未说完便察觉不妥,忙敛笑肃容道,“句句符合,确是如此。” 刘贤易又道:“江卿说刺客逃离的时机很关键,那么刺客是如何逃离宣室的?” “刺客并未逃离。” 刘贤易脸色微变,环顾殿内:“莫非这刺客还藏在宣室殿中?” 江玄之知陛下会错意,解释道:“臣是说,刺客当时并未逃离。因为当时皇后殿下领着一群侍女闯入殿中,而刺客正好身着侍女着装,闪身便融入了侍女群中。” 皇后呵斥道:“一派胡言!孤身边多了侍女,孤岂会不知道?” “臣何时说过皇后殿下不知道了?”江玄之淡淡反问。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锁在皇后身上,寻梦也将目光移到皇后身上,脑中不期然浮现出那夜与她擦肩而过的熟悉面容,莫非江玄之口中的刺客是仲灵?否则,此案为何与三年前仲灵之案那么相似?可仲灵所恨之人应当是皇后,为何不惜冒险刺杀陛下来陷害她? 第69章 第69章 来龙去脉 皇后脸色阴沉如乌云,仿佛片刻将会有一场吞噬天地的暴雨。 然而渐渐地,她敛起了那股凌厉之势,俯身跪在殿中,语气平静:“陛下,妾的确对江玄之动了杀心,但并非因个人恩怨,而是因为他与南越细作狼狈为奸,企图祸乱炎朝江山社稷。可他智计无双,能言善辩,三言两语便将妾推向险地,妾自知不敌,唯愿陛下圣心明断。” 好一招以退为进。 江玄之凤眸微敛,遮住眼底的情绪。 刘贤易不辨喜怒:“皇后口中的南越细作是指何人?” “寻无影。”皇后沉静以对,“妾手中有南越丞相亲笔书信一封,可证实寻无影确实是南越细作。” 寻梦不想受这波污水,正想上前辩解,袖袍被人轻轻一扯。她转眸望去,撞进江玄之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他对她轻轻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第160页 皇后呈上布帛,刘贤易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这笔迹倒是颇为相像。” 南越丞相的篆体笔锋奇特,歪扭不正,又带点南越特有的风格。刘贤易在两国往来的公文中见过他的字,并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寻无影,你可有辩解之言?”刘贤易沉声问道。 寻梦恭声答道:“臣并不知此书信来源。” 皇后咄咄相逼:“一句不知便想洗清罪责了?” “陛下,臣知晓这封信的由来。”江玄之清润的嗓音回荡在殿中,“这封信并非是南越丞相亲笔,而是有人仿南越丞相笔迹所写,为的便是捏造寻无影南越细作的身份,从而坐实她的弒君之罪。” 不等刘贤易开口,皇后抢先道:“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 江玄之眼角轻扬,眸中隐有水波流动,轻飘飘与皇后打了个对眼,从容道:“陛下,有人买通了寻无影同居室人,让他偷偷将此信藏在寻无影衣柜中。所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左僕射抓住了藏信之人。请陛下宣他入殿。” 同居室人?寻梦暗自猜测,吴域、孙平和秦忠三人,到底是谁被收买了?当那人走进殿中,寻梦难掩震惊之色,素来正直的孙平竟然被人收买了? 孙平跪拜在地,低声禀道:“陛下,有人以百金相诱,命臣将此信藏在寻无影衣柜中。臣一时贪心,受其蛊惑,便做了陷害寻无影的帮凶。” 寻梦暗道:我的性命竟然只值百金吗? “孙平,陛下面前你还要有所隐瞒吗?”江玄之凉凉道,“那人不仅以百金相诱,还以旧事把柄威胁于你吧?” 孙平的头颅越发低垂,好像那细细的脖颈再不能承受其重,但他隐忍着不开口。 江玄之并没有强迫他,继续道:“掌管校场马匹的小吏是你杀的吧?” “不,不是我,我没有杀他。”孙平情绪激动地仰起头,双目充血发红,仿佛一头濒临发狂的野兽。 众人戒备起来,殿内遽然陷入剑拔弩张的寂静里。 在这奇异的寂静里,江玄之的声音越发舒缓清亮:“你们是同乡,平日偶有往来,但交情不算深厚,因为你看不惯他市侩的模样。同样,你厌恶周越,看不惯他恃强凌弱,挑衅生事。恰逢寻无影与周越比试骑射,你便买通同乡,让他在寻无影的马掌上动手脚。” “为何是我的马掌,而不是周越的马掌?”寻梦心中存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觉得有些失礼,余光向两侧轻瞟,好在众人沉浸在案情中,连陛下也无怪罪之色。 “问得好!”江玄之淡笑,“我且问你,周越坠马与你坠马,后果有何不同?” 寻梦眨着眼思索,谁坠马都会中止骑射比试,有何不同? 阶上端坐的刘贤易开口道:“若是寻无影因马掌松脱而坠马,旁人定会怀疑是周越动了手脚,可若是周越坠马,旁人将会怀疑寻无影。” “正是。孙平想要的并不是伤及周越,而是让他尝尝被人孤立的滋味。他早已布局周全,只要沿着马掌的线索查下去,必定会查出周越陷害寻无影的真相,从而让期门军中人唾弃周越的行径。可惜,他没有料到我会将马掌的破绽瞒下来。” 江玄之俯视着跪地的孙平:“按照约定,当夜你本该向你的同乡付清允诺的钱财,但你家境清寒,平日的俸禄大多寄回去贴补家用了。你身上并无多余钱财,此计又没有见到成效,你便诸多推诿不肯兑现约定。可你那同乡素来市侩,唯利是图,要将你陷害周越之事公之于众,你一时情急便用腰带勒死了他。” 孙平眼中的血红渐渐淡去,默默阖上眼:“我不想杀他,我真的不想杀他,他为人虽市侩,但到底是我的同乡。我当时只想阻止他去告密,脑中一片空白,清醒过来就发现他已经死了。我心中很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收拾好凌乱的居室,伪造他畏罪自尽的遗书和现场。” 意外杀了人还能及时镇定下来,寻梦觉得孙平心智不一般。 江玄之也暗自佩服孙平,此人心思缜密,将案发地布置得毫无破绽,连他都未能查到凶手的蛛丝马迹。幸好昨日左浪搜查他的居室,意外找到一包孙平家乡所产的茶叶,那奇特而熟悉的香味让他联想到案发地的茶香。由此抽丝剥茧,一点点揭开孙平与那个小吏的瓜葛。 江玄之问道:“那封遗书是你所写?” 孙平点点头:“他曾笑我字迹丑陋,不及他行笔流畅,我便格外留心他的行笔风格,久而久之模仿他的字迹并非难事。” 江玄之道:“陛下,孙平能模仿小吏的字迹,旁人亦能模仿南越丞相的字迹。” 皇后身形微动,霎时不知想到何事,一腔未说出口的话隐忍在腹中。 刘贤易低头看着布帛上的字迹,烛光下帝王的容颜半明半暗,再抬头时尽是帝王威仪,一双眼明光四射:“孙平,何人威逼利诱于你?” “那人蒙着面纱,臣并未看到她的容貌,听声音是女子。”孙平的脸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声音也毫无起伏。 “女子?莫非这女子便是江卿口中的刺客?”刘贤易的声音从阶上传来。 “正是。”江玄之回道,“陛下,刺客前来自首,请陛下宣她入殿。”
第161页 寻梦心头砰砰直跳,紧张地向殿门口张望。她私心里并不希望刺客是仲灵,可潜意识总会冒出仲灵的身影,直到那抹淡蓝色的窈窕身影款款行来,与她的记忆中的幻影重合到一起,她跳动的紧张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怔然。 那人眼波流转,如枝头的桃花随风而动,荡人心神。 “陛下长乐未央。”她的声音柔而不媚,仿佛天生带点少女的烂漫之调。 孙平霎时辨出她的声音:“是你!” 刘贤易凝视着殿中的女子,隐隐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尘封的记忆一点点铺开,他恍然想起沣河水岸自尽的烈性女子,嗓音微变:“你是……那个跳河自尽的女子?” 仲灵并没有承认,只道:“民女仲灵。” 但刘贤易显然记起了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余光瞥向端正站在一旁的皇后。 自从仲灵进殿之后,皇后不再激越,不再暴怒,也不再争辩,反而挺直腰杆立在那里,仿佛一只美丽而骄傲的凤凰,不再与旁人一般见识,又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塑,等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 “你为何要陷害寻无影?背后可有人指使?”刘贤易语气平静,内蕴威严。 “民女……” “咳咳……”朱奇忽然大咳起来,跪地告饶,“奴婢失仪,请陛下恕罪。” 刘贤易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眸如刀锋般瞥向他,浑身气场宛如鸣钟罩来,震人心肺,看情形显然是被朱奇的举动激怒了。 常言道:天子一怒,血流千里。众人噤若寒蝉。朱奇如蝼蚁般趴在地上,心尖微颤,连着身体也不自觉颤了颤,不知是否为他莽撞的举动后悔了。 殿中鸦雀无声,连平日察觉不到的呼吸都显得那般突兀。寻梦一边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声,一边眼珠子轻转,悄悄打量殿内众人,果真无人敢造次。 “冬日夜凉,朱侍怕是偶感风寒了?”赵同温和地开口了。 刘贤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朝下方的仲灵道:“仲灵,继续说。” “民女受皇后殿下驱使。”仲灵一字一句道。 此言一出,满殿寂然。 众人将目光聚焦在皇后身上,或震惊,或怀疑,或瞭然……然而,皇后平静地站在那里,无视众人投来的目光,仿佛灵魂出窍般超脱世外,不理会周遭的动静。 同样平静的还有寻梦。 有了先前被人暗杀的铺垫,她早已怀疑皇后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此刻真相大白,她并没有太多震惊之情,也没有遭人陷害的愤恨之心,反而是一种大起大落后的平静。 但平静的表象下藏着她满心的求知慾,皇后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刘贤易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连眼角都不曾斜过,眸光看似凝在仲灵身上,又好似在凝视虚空。 “陛下,皇后殿下冤枉。这妖女信口雌黄,胡乱攀咬皇后殿下,望陛下明鑑。”朱奇声声替皇后喊冤,不要命地磕着响头。 刘贤易紧紧收起拳,压在胸腔的怒气直冲脑门,抄起案上的砚台向朱奇身上砸去。 那方砚台砸中朱奇的左肩膀,受到阻碍反弹出一个弧度,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朱奇被那股大力砸倒在地,瞬间爬起身来,趴在地上不敢出声求饶。 寻梦暗暗咂舌,瞅了瞅地上完好无缺的砚台,又盯着朱奇被砸中的左肩膀,想来定是疼痛难当吧?可朱奇不敢揉捏,也不敢呼痛,如乌龟般伏在地上。他明明惧怕圣怒,仍然坚持两次打断陛下,只是为了替皇后开脱吗? 刘贤易唇瓣开阖,声音如冰凌般寒凉:“仲灵,你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仲灵缓缓道:“皇后素来不喜寻无影,因陛下宠信她越发心生嫉恨,但一直未能发作。直到那日她得知寻无影是女子,便下定决心要除之而后快。她知晓我擅长调香,便允我明王妃之位,命我布下这局弒君案,诬陷寻无影为南越细作。案中种种细节,想来江御史都已经说清楚了。” “你为何不说,是你告诉孤寻无影是女子?为何不说,是你向孤献的弒君之计?为何不说,是你自告奋勇去做这些事?”皇后平静地质问,每说一句话便向仲灵靠近一分。 三句话说完,她已经站在了仲灵身边。 仲灵反驳道:“皇后殿下这般好记性,应当也能想起当日的情形吧?当日我告诉你寻无影是女子,让你向陛下告发,可惜你怕陛下会轻纵寻无影的欺君之罪,便存心要离间他们的关系。我投你所好,说出陷害寻无影行刺陛下的手段,你想也未想就应允了。至于我自告奋勇替你谋这一局……” 仲灵缓缓站了起来,毫不畏惧地迎上了皇后。 “你心中未必不想让我去,因为你同样不喜欢我,只是碍于明王迟迟不动我。刺杀陛下是何等大罪?若是我不慎失手了,你正好藉机除去我,若是我侥幸成功了,你又能藉机除去寻无影。无论此局成败你都立于不败之地,何乐而不为呢?” 仲灵靠近皇后,默默碰了碰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就不怕陛下龙体有失吗?万一我没收住手劲或是偏了偏……” 若她起了杀心,那陛下或许……皇后一阵心惊肉跳,不敢深想下去。她利用陛下对付寻无影,但从未想过害死陛下,正如三年前,她厌恶仲灵,利用刘济害死仲灵。不曾想,刘济耿耿于怀,与她这个生母疏远了三年。
第162页 当仲灵死而复生回到刘济身边,她不是没想过再次除去仲灵,可终究顾忌刘济。他好不容易重见光明,她不忍再伤他,选择了妥协退让。他不愿回宫,她便将仲灵带回宫。 她不信任仲灵,不信她会毫无怨恨,毕竟她曾经那样陷害她,迫得她跳河自尽。可仲灵与三年前不同,性情温良谦恭,从不忤逆她,唯一相似的便是,她仍然喜欢刘济。 她许诺刘济留下仲灵,便渐渐放松对她的戒备。可今日方知,此女心怀怨恨,步步为营,势必要置她于死地,甚至连陛下都不曾放在眼里。 皇后双目圆瞪,胸中思绪万千,迟迟不肯开口。 仲灵步步紧逼,眼神迷离,眸中似有烈火在灼烧。 寻梦站在仲灵身后不远处,隔着几步的距离,也能感受到两人之间涌动的气息,一种由恨意激发出来的杀意,仿佛达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皇后,仲灵所言可属实?”刘贤易沉声问道。 闻言,皇后缓缓偏过身,凝视着阶上的刘贤易,从容不迫道:“是。仲灵虽步步为营,但妾若无半点心思,便不会被她引诱了。是妾,一心要除去寻无影,是妾,陷害寻无影为南越细作,也是妾,谋划刺杀陛下一事。” 刘贤易慢慢扶着桌案站起来,身旁的赵同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抚着受伤未愈的心口,摇摇晃晃走下台阶,走到皇后身前,痛心道:“多年来,你在后宫弄权生事,排除异己,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朕敬重你,视你为妻。可如今,你竟敢将朕也当作你弄权的棋子了?” 皇后从未听他说过这些肺腑之言,一时眸中蓄泪,心潮涌动,但她偏了偏眸,平复心底波澜,镇定地对上他的眼眸:“陛下扪心自问,若非华家势大,有助于你的江山功业,你可还会敬重妾,视妾为妻?” 刘贤易眸光微动,并不作答。 皇后眼底的泪终究没眶住,如晶莹的丝线滑落下来。她苦笑道:“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陛下何必说得那般冠冕堂皇呢?王弗临终前,陛下不在,可妾在她身边。你可知她明明酸楚地泪眼朦胧,却还在强颜欢笑?你可知她明明很在意正妻之位,却还故作大方?你可知……” “够了!”刘贤易动气地打断她,胸口的伤痕隐隐作痛,“她已经逝去,你何故旧事重提?” “呵……”皇后忽然笑了,两行清泪尚未干透,面上已然绽开如花笑靥,“陛下气宇轩昂,丰神俊朗,让无数女子倾心,偏偏天性凉薄,冷酷无情。陛下既非良人,妾亦不愿如王弗那般虚耗光阴,唯有将一腔心思放在弄权生事上罢了。” “你这是在怨朕?”刘贤易满心怒意,语气越发冰寒。 寻梦默默地环视殿内,暗自腹诽:我们这群人不会被陛下灭口吧? 她一点也不想窥探皇家秘闻,偏偏意外地碰到了,越听越觉得手脚发凉,连着嵴背也窜上来一股寒意。袖袍下伸来一只手,在无人察觉的间隙,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源源不断的暖意从那人手心传来,她所有的担心与忐忑一点点散去。 她并未看他,他也不曾看她,但他们的手悄无声息地缠在一起。 “陛下,明王和六殿下求见。”宿卫在殿门口禀告。 刘贤易怒气渐息,冷冷道:“宣。” 第70章 第70章 法自君出 刘济本没有打算过来,否则当初也不会去御史府见江玄之。可夜幕降临,案上跃动的光亮,窗外拂动的竹枝,仿佛所有动静都在扰乱他的心神。他身在别院,心早已飘到了宣室殿。 宫阙灯火渺渺,人心变幻无休。 不知寻无影是否洗清了嫌疑?不知仲灵是否重提三年前的旧案?不知母后是否心有悔意?不知父皇最终会如何裁决?不知江玄之能否平衡局面? 他有太多的不知,亦有太多的不愿。不愿生母醉心于权势,不择手段,不愿仲灵执着于仇恨,不计后果,也不愿她们争锋相对,剑拔弩张,闹得不可收拾。 可惜终究是美好的憧憬罢了。 正如江玄之所言,时隔三年,他不能再袖手旁观了。然而,一边是挚爱之冤,公道正义,一边是生养之情,人伦纲常,他该如何抉择? 两难之地的抉择尤其残忍,他心中尚无明确决断,但犹豫再三终究来了。他心情复杂地走进宣室,远远望见幽光下众人神色各异,有人平静如水,有人悲伤如雨,有人阴沉如冰……显然,争执持续良久还没有定论,或许他来得正是时候。 刘晞此行纯粹是陪自家三哥过来,担心三哥无从抉择。他的眸光不由自主地掠过寻梦,如蜻蜓点水般匆匆一瞥,心中暗暗唾弃自己,几日前才与那人不欢而散,为何又忍不住去关注她? 两人向帝后行了稽首礼:“父皇长乐未央,母后长乐无极。” 刘贤易淡淡道:“免礼平身。” 自从刘济走进宣室的那刻起,皇后的目光便牢牢锁在他身上,再不曾挪开过。此刻这么近距离地凝望着自家儿子,她胸中涌起千言万语,终究化成一个温婉慈爱的笑容。 刘济回望着她,不经意捕捉到她脸颊未干的泪痕,心中五味杂陈,想说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两人眸光交缠,一幅母子情深的模样。
第163页 仲灵瞧见皇后眉宇间的喜色,敛襟一拜,诚意拳拳道:“民女拜谢明王救命之恩。当夜事成,皇后过河拆桥,命人暗杀民女于僻巷。若非明王洞察先机,派人援手相救,民女恐怕早已没命,更无缘今日殿前伸冤了。” 刘济淡淡瞥了仲灵一眼,你竟这般迫不及待了吗? 果然,皇后脸上的笑容淡去,狐疑道:“济儿,你……” “母后答应过儿臣不伤仲灵,为何出尔反尔要杀她灭口?”刘济出言打断她,言语中隐含质问。 “所以,你便要与母后为敌了?”皇后嘶声道。 她知晓刘济不满她的诸多行为,但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公然与她为敌。暗杀仲灵之事何其隐秘,只有朱奇和身边的几位心腹侍女知晓,可刘济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救下来,显然椒房殿有他的眼线。 “母后到底要错到几时?儿臣眼盲不足以令你收手,母子三年分离不能令你止步,甚至父皇受伤也不能令你心生悔意。母后非要将自己和儿臣都逼到绝境才肯罢休吗?” 皇后踉跄后退,几乎站不稳身子:“在你眼里,母后所做之事竟都是错的?” 仲灵见状,火上浇油地讥讽道:“难道不是吗?你欲陷害仲灵,结果害明王毒瞎双眼,你欲陷害寻无影,结果害陛下胸口中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岂不是蠢人所为?” “你闭嘴!”皇后厉声喝斥,恍然想起什么,发癫般向仲灵吼道,“是你!都是你!若不是你媚惑孤的儿子,他也不会与孤反目。孤要杀了你……” 她面色狰狞,眸底发狠,拔下发间的金簪沖向仲灵。 刘济眼明手快地抢夺她手中的金簪,右手臂一时不慎被金簪所伤,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鲜血如注,晕染一角蓝色衣袖,汩汩如流水般滴落在地。 “放肆!”刘贤易震怒。 枉他还顾念旧情,有心宽纵于她,可她竟敢当着他的面行凶伤人。 “三哥!”刘晞第一时刻扶住了刘济。 “济儿!”皇后瞧见刘济手臂上的血痕,烫手般丢弃手中染血的金簪,扑到刘济身边,“济儿,母后无心伤你……” 崔妙晗奉命扶刘济去包扎伤口,隐约闻到皇后身染异香,狐疑地看了看仲灵。 寻梦凝视着地上的血迹,皇后终究血染宣室,只是这血竟出自她唯一的儿子。 仲灵跪在地上请求道:“请陛下为仲灵做主,平反三年前的冤案。” 刘贤易沉沉道:“弒君案你已犯下死罪,早晚难逃一死,为何执意要平反三年前的旧案?” 在他看来,平反三年前的旧案已经毫无意义。 “仲灵可以死,死于宫廷争斗,死于满腔仇恨,但那段感情不容蒙污。”仲灵言语坚定,一心守护心中的圣洁与美好。 屏风后的刘济猛然怔住,回忆如流云般滑过心头,那般轻盈让人转瞬便捉摸不到,又那般沉重让他迈不开腿脚。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嗓音,他微微回神,看见那双如蝶翼般扑闪的眼眸,又垂眸看了看手臂上的绷带,郑重地道了一声谢。 刘济从屏风后走出来,在众人瞩目下屈膝跪地:“请父皇为三年前仲灵之案平反。” 皇后经过刚才一幕,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此刻,望着刘济那挺直的身影,只觉得胸口发闷,满腔的情绪尽化作悲凉:“济儿,你终究选择了她。” 前番她控诉陛下薄情,情绪激动落泪,隐有勾起陛下不忍而自保之意,可此番她是真想痛哭流涕。华廷死时,她只是满腔怒火,一心要找出凶手。陛下与她有隙,她可以嘶声痛诉,据理力争。但她从未感受到悲凉,因为刘济还在,她所有的企盼还在。 可此刻,刘济捨弃了她,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 “母后,我们终究欠了仲灵,无论是情还是命。三年来,儿臣一直不敢正视这个事实。若她芳魂有知,恐怕会怪自己有眼无珠错付深情了。”刘济仰视着皇后,“认一次错,低一次头,于母后而言,竟是那般难吗?” 寻梦越听越怪异,仲灵明明在殿中,明王为何说芳魂有知? 皇后失魂落魄,不为所动。 “明王不必再劝皇后,仲灵不需要她认错。”仲灵冷冷道,“请陛下为仲灵……和寻无影平冤。” 作壁上观这么久,寻梦恍然想起她来宣室的初衷是替自己洗刷冤屈。可仲灵这样将她扯进去,她心中莫名不舒服,好像被人利用了一般。 “寻无影,你是何意?”刘贤易询问她。 寻梦此番虽蒙冤入狱,但并未受到酷刑折磨,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当夜她被人诬陷弒君,种种端倪让她怀疑是皇后所为,心生怨恨却无能为力,而如今真相大白,她的怨恨之心竟然奇异地淡去。 明王坚毅不动,仲灵执着不悔,而她尚在踌躇中。她既不愿轻易原谅,也不愿落井下石,眼见陛下眸光灼灼迫人,定是心中早有决断,便顺水推舟道:“但凭陛下决断。” 刘贤易赞许地点头,沉吟道:“皇后德行有亏,不堪为国母。即日起废除皇后之位,搬出椒房殿。” “陛下,民女不服。”仲灵不满刘贤易的处置。
第164页 她料定陛下会心怀不忍,无论是三年前的旧案,还是如今的弒君案,都不足以让皇后赔上性命。但如此轻飘飘一句废除后位,在她看来惩罚实在是太轻了。后宫位份升降全凭陛下喜怒,难保哪日陛下不会念及旧情,复立她为皇后。那她今日的努力岂不是白费心机? “为何不服?莫要忘了,你并未死。”刘贤易语气不悦。 仲灵反问:“敢问陛下,若三年前仲灵不曾跳河,如今还能好好活在人世吗?” 答案是否定的。 当年那样的情况,抛开毒害明王的罪状不说,仅凭东瓯细作这个身份,刘贤易也断然不会容仲灵存活于世。 刘贤易想起三年前的旧事,深知皇后行事狠辣,废后的处罚有偏私之嫌。 他斟酌地望向华淑落寞的身姿,不经意想起往日种种情境。成亲二十余载,他们同赏春光,夜叙锁事,一直维持相敬如宾的关系。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婉恭顺的,从未像今日这般不知分寸,甚至是歇斯底里,可恰恰是这份释放的控诉让他疑惑起来,到底是他薄情寡义,还是她奢求太多? 良久,他淡淡道:“饶人处且饶人吧。” “妾谢陛下宽恕之恩。”皇后面无表情行了稽首礼,“陛下若无事,妾这便回宫去整理物奁,搬出椒房殿。” 刘贤易未加阻拦,皇后领着朱奇回宫,身影落寞哀凉,仿佛一夕之间失去所有。 刘济心有不忍,想追上去安慰一二,可理智让他停住了脚步,母后此刻未必愿意见到他。 仲灵不肯善罢甘休,满目仇恨地凝视着皇后离去的背影,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大有与她同归于尽的气势。 江玄之身形一闪,如一道白光掠过,瞬间挡开了仲灵:“仲姑子,三思而行。” 陛下有意偏私皇后,仲灵若执意纠缠,必定讨不了好处。 皇后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如一尊失魂的木偶缓缓走出宣室。然而无人知晓在宫道的转角处,她的拇指轻轻擦过脸颊,抹去风干的泪痕,指尖恍惚犹有水迹,喃喃道:“孤的泪不会白流。” 仲灵愤然不甘,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消失殿门口。 “母债子偿,仲姑子若有任何不满可以沖孤来。”刘济不知何时走到仲灵身前。 仲灵恨恨地凝视他,忽而苦笑道:“有人告诉我,报复皇后直截了当最好,比如一包毒/药,或者一把匕首,可我偏偏一意孤行,执意要让当年的案情重现于世,结果……呵呵,天道不公,所谓的律法不过上位者控制百姓的手段罢了,而他们自己罔顾律例,徇私枉法……” “仲灵!”刘济喝止住她,朝刘贤易请求道,“父皇,仲灵一时口不择言,请父皇宽恕。” 时过二更,烛光照亮一室寂静,时间在更漏声中消逝。 刘贤易的脸色犹如墨染,阴沉得让人不敢大声喘气。 江玄之开口道:“仲姑子何必抱怨天道不公呢?世间从来不公平,很多事从出生开始便註定不同。比如家世,有人家境贫寒,有人衣食无忧。比如容貌,有人面貌丑陋,有人倾国倾城。又比如体魄,有人身强体壮,有人体弱多病。正因为世间种种不公,我们才要制定律法,让一切有据可循,达到一定的公平。” 然而皇权至上,法自君出,炎律对皇权的约束微乎其微。陛下尚算开明,通常遵律法行事,难得有偏私之举,若换了昏庸暴君,权大于法,随心所欲,天下只怕会一团乌烟瘴气。 律法本身有缺陷,江玄之无以为继,但他若不能扭转仲灵怨愤的情绪,恐怕她见不到明晨的朝霞了。而如今能影响她心绪之人,唯有明王刘济。 于是,他道:“仲姑子一心报复,可曾想过明王?他夹在你们中间,会有多为难?” 寻梦佩服地凝视江玄之的侧颜,眸光亮若星辰。他总能以旁观者身份,冷静地找出问题关键,进而滔滔不绝地谈论大道理。若有朝一日,他身处局中,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吗?届时,那些大道理会成为空洞的摆设,还是指引他前行的明灯呢? 仲灵的眸光失焦地看向刘济:“三年眼盲,隐居别院,满院蔷薇,还有今夜为仲灵平冤而顶撞你的母亲,明王,你为仲灵做得够多了。从此以后,仲灵与你互不相欠,再无瓜葛。” 刘济定定望着她,仿佛透过这张容颜,回忆起昔年的点点滴滴。 仲灵的口吻为何怪怪的?寻梦心生狐疑,可惜除了她,无人质疑。 片刻后,仲灵屈膝跪地:“陛下,仲灵自知身犯重罪,愿听凭陛下处置。” 刘贤易受伤未愈,几次动怒,此刻忽觉心口一阵疼痛,微微躬着身子一动不动。 待命在旁的崔妙晗立即上前替他把了把脉:“陛下受伤未愈,不宜耗神过多,还是尽早卧床休息吧。” 刘贤易身心俱疲,默默点点头,瞥向殿内众人,开口说道:“仲灵、寻无影、孙平暂押廷尉狱,明日朕再拟定判决旨意。” “陛下,寻无影是弒君案的受害者。”江玄之淡淡提醒道。 刘贤易回他一句:“弒君案无罪,但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同样不能轻饶。” “陛下……”
第165页 刘贤易摆手阻止道:“朕金口玉言,承诺你的事不会食言,明日辰时入宫来见朕。” 两人打着哑谜,让旁人好一通揣测。 寻梦也暗自在想,陛下承诺江玄之何事?又暗自忧虑,陛下会如何治她的欺君之罪?欺君之罪按理是死罪,可听陛下的口吻似乎不会定她死罪,当即略略安心。 刘贤易由赵同和崔妙晗扶着去内室,路过刘济身边,停住脚步说道:“既然回宫了,便安心住下来,飞羽殿一直替你空着。” 刘济没有回应,但此刻沉默便是默许了。他本不愿待在宫中,但母亲被废,仲灵被关,他不能弃之不顾,留在宫中方便行事。 第71章 第71章 粥里有毒 不知道是不是廷尉狱牢房紧缺,这次寻梦竟然与仲灵同一间牢房。 这间牢房比她前两日待的牢房宽敞些,两人靠墙而坐,中间隔开五六米的距离。仲灵抱膝而坐,周身气息疏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寻梦头枕着墙,姿态放松,大大咧咧地伸直腿。 眼下是冬天,每间牢房都配了布被。寻梦披着布被,渐渐地眼皮发沉,身子越来越歪,冷不丁倒在干草堆上。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到对面的仲灵已经背着她躺下,拢了拢身上的布被,安心入睡。 一夜安睡至天明。 天刚破晓,寻梦睡得正酣甜,隐约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嗽声,迷迷糊糊仰起头:“仲灵,你受凉了吗?” 不远处的布被中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仲灵性情偏冷,不轻易与人结交。寻梦与她相识日子不算短,从楚国至长安一路同行,仍然没有熟络起来,但如今在狱中/共患难,她总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她揉了揉眼睛,挣扎着爬出布被,一阵寒意袭来,她浑身一缩,忍住想钻回布被的冲动,心中暗暗在嘀咕:冬日的早晨真冷。 仲灵面墙而睡,整个人如蝉蛹般缩在布被里,寻梦扯了扯她头顶的布被,唤道:“仲灵。” “咳咳。”仲灵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咳。 寻梦摸了摸她的额头,隐约有点发烫,奈何她对冷热的感知向来迟钝,又试试自己的额头,这么一对比当真是感觉出不寻常,便俯身问道:“你觉得如何?是不是头疼?” 回答她的又是两声咳嗽。 寻梦心知不妙,跑到牢门口推了推木门,一阵锁链相撞的声音。她透过牢门的缝隙向外张望,时辰还早,并无巡视的狱吏。但她知晓每日都有值夜的狱吏,便沖外面大声喊道:“来人哪!有没有人?” 喊了半晌,狱吏打着哈欠走过来:“一大早嚷嚷什么?” “有人病了,快去请医工。”寻梦急道。 那狱吏留了一把鬍鬚,微微昂着下巴,眯眼向昏暗的牢房内瞧了瞧:“病了?病了就病了,请什么医工?反正没几日活头了。” 那傲慢的态度,满不在乎的语气着实惹恼了寻梦,她心中窜起一团火,骂道:“你这叫什么话?什么没几日活头了?你早晚也会死,怎么不见你不吃不喝不看病?” “哎,你……”狱吏被她张狂的态度惹火了,忽然又呆愣地思索起来,“这话倒是有点道理。” “那你还不赶紧去?”寻梦催促道。 “理是没错,但这廷尉狱中从来就没有请医工的先例,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眼看那狱吏将要离去,寻梦急忙叫住了他:“站住!” 她飞速想着如何说服他,但她口才着实一般,想来想去还是权势压人比较管用,便说道:“这位姑子是明王心尖上的人,你今日若能助她,他日定能有所回报,但你若见死不救,他日祸从天降,可莫要怪我没提醒你。” 偏偏那狱吏是个不开窍的,眼珠子呆呆地转了转:“明王不会与我这种小吏计较。” “……”寻梦暗自郁闷,这招引诱加威胁江玄之用来得心应手,怎么到了她这里完全行不通了?这个大鬍子狱吏脑子有点不同常人,但好在心眼不算坏,她改口道:“大哥能替我去找找卫光吗?” 请医工行不通,明王压不住他,御史府显然也不顶用,但廷尉府或许有点份量。她原想让他去找周越,但周越昨夜当值,此刻肯定在补觉,想来想去所认识之人竟然只剩卫光了。 “卫掾吏?”那狱吏眸光亮了亮,“你认识卫掾吏?” 寻梦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狱吏笑道:“你早说啊!我这就让人去传个话。” “……”寻梦哑然,卫光果然在廷尉府混得风生水起。早知道提他便行,她何必绞尽脑汁地说服狱吏呢? 寻梦安心地坐在牢房中等待,可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让她期待的卫光并没有出现。她不懂医术,听闻受凉出一身汗就会好转,她便将自己那床布被也盖在仲灵身上。 仲灵毫无所觉,窝在布被中,时不时咳嗽两声。 牢门忽然被人打开,每日派送朝食的狱吏将两碗粟粥放在地上。寻梦还没回过神来,那狱吏已经匆匆退出去并锁上了牢门,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狱中的膳食并不好吃,但也不算太差。周晋这个廷尉爱好严刑峻法,但不会苛待罪犯日常的吃食,除非他有意饿着你。
第166页 寻梦呆呆地看着那两碗粟粥,眼皮微沉,竟然有些犯困。她冬日里好睡懒觉,通常这个时辰还没起床,前两日待在牢中也没受影响,蒙着布被大睡。连着两日都错过了朝食,偶然碰到了,竟然一点胃口都没有。 一阵咳嗽声传来,她一个定神,端起其中一碗粟粥。陶碗边缘温热的触感让她一喜,这粟粥竟然还是温的。她心思一动,放下陶碗,试着去叫醒昏睡中的仲灵。 叫了半晌,仲灵幽幽地醒来,气若游丝道:“我这是在哪?” 寻梦暗道:莫不是烧糊涂了?昨夜之事都忘了吗? 她迟疑的间隙,仲灵自己好像全都想起来了,眉心微微拧起,挣扎着要爬起来。寻梦顺势拉了她一把,又将布被往她身上拢了拢。 “多谢。”仲灵靠在墙角,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寻梦手下微顿,默默端起那碗粟粥,沖她扯了扯唇,露出个干涩的笑容:“你着凉了,喝些热粥会舒服些。” 仲灵迟疑片刻,接过她手中的陶碗,闷头吃了起来。 粟粥的味道寻梦知道,单单这么吃并不好吃,可看仲灵吃得津津有味,寻梦心里泛起嘀咕:莫不是狱中的粟粥与她往日吃的不同?她将目光挪向地上剩下的那碗粥,鬼使神差地端了起来,尝两口也无妨。 她还没下口,仲灵猛然拍开她手中的陶碗,那只碗瞬间摔碎在地上,碗中的粟粥洒得遍地都是。寻梦来不及向她兴师问罪,又是一声陶碗碎裂的声音,另一只陶碗也摔在旁边,同样四分五裂,狼藉一片。 “粥里有毒。”仲灵躬身捂着肚子,吃力地说道。 “我让他们去请医工。”寻梦急忙要站起来,手臂一紧,仲灵那纤细的手指如细线般勒住她的手臂。她抬起头来,面容淡如薄雪,只有那双眸子似有星火在燃烧:“我……我想见明王。” 那团星火烧得如此热烈,宛如寂灭前的回光返照,让人无法拒绝,也不忍拒绝。寻梦心有灵犀般读懂了她的迫切,不假思索地沖她道:“好。” 恰在此时,牢门开了,寻梦期待已久的卫光出现了。寻梦二话不说沖了上去:“仲灵中毒了,你快派人去找明王,另外,去宣室殿找崔妙晗。” 卫光神色一凝,看了看缩在墙角的仲灵,疾步走了出去。 寻梦心急如焚,真想自己跑去叫人,可惜她是待罪之身,走不出牢房。她俯在仲灵身边,眼见她雪白的额头冒出冷汗,说道:“仲灵,你再忍忍,明王很快就来了。” 廷尉府与皇宫看似相距不远,但步行大约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往返一趟就算是跑也需要一柱香时间。仲灵不知身中何毒,能撑得住一炷香吗? “我……我可能等不到了。”仲灵的身子缓缓向她倒来。 寻梦半扶半抱地支撑着她,猛然发现她的嘴角溢出了鲜血,心慌无措道:“仲灵,你撑住,医工马上就要到了。” 仲灵的眸光浮上一丝暖意:“其实……我不是仲灵。” 寻梦全身一僵,很多事犹如风驰电掣般闪过脑海。难怪昨夜她说话口吻奇怪,原来她口中的仲灵并不是自己。难怪明王说仲灵芳魂有知,莫非他早知道她不是仲灵?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仲灵的脸奇异地恢复了容光,说话也顺熘起来:“我们是孪生姐妹,姐姐仲雪,妹妹仲灵。人如其名,我自小如雪一般冰冷,妹妹如花一般灵秀,但无人知晓,我们所喜爱的东西相同。蔷薇一直是我所爱,但我性情内敛,从未表露过,反而将自己仅有的一株蔷薇送给了她。” “我们相依为命,互相照顾彼此。若非四年前那场天灾,我们也不会分离,更不曾想,一别竟成永别。我来长安是为了替她报仇,不仅要向皇后报复,也想要向明王报复。可我看到那满院的蔷薇,日日服药的明王,竟然下不去手了。” 寻梦静静听她回忆着。 “我费尽心机筹谋弒君之案,只想让仲灵洗冤,让陷害她的恶人遭报应罢了。她那样善良纯真之人,岂可在死后背负那种污名?谁知皇后势大,陛下包庇徇私……”仲雪情绪有些激动,唇边的血止不住地流出来,滴落在布被上,晕染出一片深色。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请你替我转告明王,仲灵……从未变过,亦从未……负他。”仲雪的气息渐渐变弱,空洞地望着牢房顶部,仿佛看到了苍穹上的蓝天白云,喃喃道,“她……来接我了……” 她的瞳孔越来越散,最终失去焦点,浑身一阵失力,手臂软软地垂落在布包上。 “仲雪!”寻梦惊叫一声。 刘济步履如飞,快步行至廷尉狱,却在牢门外听见这声惊叫,蓦然停住了脚步。崔妙晗得了信从宣室赶过来,远远看到刘济站在牢门口,迎了上去:“明王。” “进去看看吧。”话虽如此,但刘济不抱希望了。 崔妙晗进牢房时,寻梦正将仲雪平放在地上,惋惜道:“妙晗,你来晚了。” 崔妙晗依然尽责地摸了摸她的手腕,果然摸不到脉象了。 寻梦走到牢门口:“明王早知道她不是仲灵?”
第167页 “她们容貌相同,爱好相似,但性情并不相同。”刘济第一眼见到死而复生的仲灵也无比震惊,但他对仲灵十分熟悉,相处不久便察觉她不是三年前的仲灵。他洞悉她目的不单纯,派人暗中跟踪她,却阴差阳错救她于僻巷。 “她让我转告明王,仲灵从未变过,亦从未负你。” 刘济心潮涌动,转眸去看她,不经意撞见站在旁边的崔妙晗,问道:“她中了什么毒?” “面色乌青,嘴角流血,初步判定是砒/霜。”崔妙晗回道。 第72章 第72章 我很期待 江玄之从宣室殿出来,脚步轻缓,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当日山阳郡归来,陛下论功行赏,对他自然是百般赏赐。但他统统不受,反而以那些功劳求得陛下承诺,他日寻梦待罪,陛下护其性命周全。陛下与他心照不宣,不加追问便允下那一诺。 时至今日,陛下终将兑现诺言,但他言语似有拖延之意。陛下仿佛在利用寻梦谋划什么,但江玄之暂时没想通陛下的真正目的。 江玄之暗自思索着,不经意看到宫道不远处,身着蓝衫的明王心事重重地走来。他想起仲灵中毒身亡的消息,便知明王心事的癥结所在,当即收回纷乱的心思,主动迎了上去。 两人相互见礼,江玄之状似寒暄道:“明王要去见你母亲?” 刘济一顿,没有回答,但他面沉如水,与往日的清朗大不相同。 那微妙的表情落进江玄之眼中,他顿时心领神会,颇有深意地问道:“明王是想安抚你母亲失去后位之痛?还是想为仲姑子之死去兴师问罪?” 这话算是问到点上了。刘济怀疑仲雪之死与母亲有关,但他并没有确凿证据。母亲昨夜被废后位,想来此刻必在伤怀,若他贸然跑去兴师问罪,自己蹙眉头事小,惹母亲伤怀罪大。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问道:“江御史以为呢?” “恕我直言,弒君是重罪,即便仲姑子有缘由和苦衷,陛下依然不会饶恕她。何况,昨夜仲姑子直抒胸臆,言辞犀利,并未顾及陛下脸面,陛下显然被她触怒,当时虽然没有发作,并不代表日后不会与她算帐。” “你是说,父皇不会留她性命?”刘济虽出身皇室,善诗书知礼仪,但若论体察人心和侍君之道,断然是比不过江玄之的。又或者,他也预感到仲雪无法活命,但事情没有发生,总还是心存侥幸。 “弒君案本就是机密事件,仲姑子既然已经死了,此事多半会就此盖过,明王切莫向陛下请求查探毒死仲姑子的元凶。”弒君案让陛下颜面尽失,他定然不会愿意重提,甚至三年前仲灵之死,陛下也不想去翻案。更何况,还是这种年节时候。 刘济诚恳道谢:“多谢江御史提醒。” 两人作揖告辞,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刘济胸中涌起纷杂情绪,脱口道:“在江御史看来,孤的母亲是否罪大恶极?” 江玄之脚下一顿,墨色的衣袍因惯性向前翻飞:“这个问题,明王不该来问我。她不是我的母亲,我的答案会让你失望。” 他的语气平静而冷漠,虽然没有明确说出答案,但话中已经表明了立场。他不是刘济,不存在那份扰乱心神的生养之恩,他可以果断而理智地得出结论。华淑的行为虽说不上罪大恶极,但显然是有罪的,而且罪责不轻,不过他如何看待华淑无关紧要,毕竟他不能裁决华淑生死。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江玄之留下这句话,迳自走了。 这话十分耳熟,刘济恍然想起刘晞也曾对他说过,但两人所指的涵义有所不同,唯一相似的是,仲灵真正成为他生命中的往者,真正不可谏了。 江玄之去廷尉狱看寻梦,寻梦屈膝坐在角落里,仿佛入定般无知无觉,直到他的身形遮住她眼前的光亮,投下一片漆黑的暗影,她才缓缓抬起头,嗓音带了点沙哑的哭腔:“仲雪死了。” 江玄之掀袍坐在她身边,无波无澜道:“我知道。” 仲雪的尸体已经被人搬走了,那块染血的布被丢弃在那里,皱巴巴一团,不知那上面是否还残留着仲雪的体温。寻梦就那样痴痴地看着,喃喃地说道:“她是仲灵的孪生姐姐,为报仇来到长安……” 寻梦絮絮叨叨重述着仲雪弥留之际的坦言,江玄之静静听着,毫无讶然之色,很多事情他早已猜测到七七八八了。等到寻梦停顿的间隙,他忽然体贴道:“你若想哭便哭吧。” 寻梦摇摇头:“我没有兄弟姐妹,不懂她的姐妹情深,也不懂她的坚持,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力。她就躺在我的怀里,明明不想死,可生命力一点点流逝,最终生机全无。我很想救她,可是我不懂医术,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急切想表达自己的心情,偏偏词不达意,总是不能诠释清楚,最终转眸望向他,“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 心有余而力不足吗?那种感觉江玄之岂会不知?五岁那年,他便亲身经历了一遭。他长睫微动,眨了眨眼,与她四目相对:“梦儿,你救不了她,陛下一定会赐死她。” 江玄之从没有这般亲密的唤过她,寻梦听得心口一撞,继而如一团灰烬般沉静下来:“我知道,她犯了死罪。”
第168页 江玄之说道:“她或许料到自己凶多吉少,所以昨夜那么激烈地直抒胸臆,不计后果,甚至偷偷向皇后洒香粉……” “香粉?什么香粉?”昨夜寻梦也在场,仲雪什么时候洒香粉,她竟然毫无所觉。 “皇后向来温婉自持,从没有那样歇斯底里过,当时我便心生怀疑。后来妙晗告诉我,仲雪在争辩的间隙在皇后身上抹了一种香粉,那种香粉可以刺激人的情绪,让人暴躁失控,但明王受伤流血中止了香粉的影响。” “原来是这样。”寻梦道,“那明王为何将令牌给你?你们有什么约定吗?” 江玄之回忆起庭院见明王的场景:“明王早知仲雪不是仲灵,将决意自首的仲雪带去见我,由此我知晓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明王对皇后心存希冀,决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妙晗以暗语告诉我,陛下已经清醒了,却故意装睡。我便将计就计让妙晗假意告诉皇后,陛下隔日会醒,皇后果然按捺不住,当夜便要杀你灭口。” “皇后让明王失望了。”寻梦此刻方知刘济苦心,又好奇道,“妙晗与你有暗语?” “不过是幼年一些记忆罢了。”江玄之淡淡道,“妙晗告诉我陛下中毒与师父当年中毒昏迷相似,让我去查查当年救醒师父的药方,可当年师父是故意装昏迷,根本不存在什么药方。由此,我得知陛下已经醒了,但故意在装睡。” “这么绕!”寻梦讪讪,刚才还想着以后他们也玩玩暗语,可这个哑谜好像有点费脑子。 两人又断断续续说了些话,寻梦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不知不觉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她昨夜本就睡得晚,今晨又好一阵折腾,身体早已睏倦不堪,但因为仲灵之死无法再入睡。可此刻待在江玄之身边,心绪莫名的安定平静。 江玄之如磐石般坐着,一动不动,想起山阳郡林中他抱着她睡了一夜,心口好像塞了一团棉絮,满满当当又软软绵绵。 大鬍子狱吏奉他的命令端朝食过来,这膳食是小狱吏去街市上现买的,一路上马不停蹄地送过来,隐隐还冒着热乎气儿。他毫无防备地撞见牢中这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脚下灌了铅一般,提不动了。 在他犹豫不决的瞬间,江玄之瞥见他,朝他打了个简单的手势,手面向下一翻,接着又向他自己一挥。那手势在他看来无比清楚明白,就是轻点慢点进来的意思。 可那大鬍子狱吏脑神经有别于常人,完全看不懂那手势的涵义,却还要自作聪明用手势对话,手面往前一推,又往旁边一指。意思是说:你们安心待着,我先回去了。 江玄之何其聪明,一眼就看明白了。一方面为这狱吏蠢蠢呆呆的样子哭笑不得,一方面又在估算寻梦睡着的时辰,估摸也有一炷香时间了。今日不是休沐日,他还有公事在身,不能在此久留。 心思如流火滑过,他道:“拿进来。” 大鬍子狱吏自以为手势沟通完毕,正要拎着膳食离去,闻言立刻走进牢中,陆续将桌案和膳食摆置齐全。他全程低头摆置着,临走之时终是没忍住偷瞄了一眼。 一看之下大为惊奇,那女子不仅将头搁在江御史肩上,一只手还搂抱住江御史,更让他惊奇的是,江御史竟然完全不排斥。传言江御史身患洁癖之症,从不与人肢体接触,原来都是假的,三人成虎的谣言而已。 寻梦嗅觉灵敏,闻着膳食慢悠悠醒来,暗自尴尬这占人便宜的不雅睡姿,好在他也抱着她睡过,面不改色地坐直身子,自言自语:“扯平了。” 她声音很轻,江玄之耳力极佳,联想力也极其丰富,笑盈盈地明知故问:“什么扯平了?” 寻梦:“……” 两人坐在案前用早膳,寻梦嘴里吃着膳食,含糊不清道:“陛下可说要如何惩治我?” 江玄之握着竹筷的手一顿,陛下没有明言,他也不太清楚,估摸着不会很重。有些事他可以凭蛛丝马迹来推测,但陛下的心思他真是猜不透,看着寻梦那墨珠般的眸子,又不忍心扯慌敷衍,只道:“你这个问题难倒我了。” “陛下没说?”轮到寻梦惊奇了。在她眼中,陛下和江玄之“狼狈为奸”,几乎可以用“同穿一条裤子”来形容,这次陛下竟然破天荒没有告诉他? 那满怀心思的表情让江玄之逮个正着,他心有灵犀地想到“狼狈为奸”,说道:“君是君,臣是臣。陛下再信任我,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做臣子的再受陛下恩宠,也该把握分寸。” 寻梦十分苟同地点点头,江玄之多年帝宠不断,除了他能力出众外,也因为他摆得正自己的位置,宠辱不惊,进退有度,若是换了那种恃宠而骄的臣子,早被陛下疏离冷待了。 用罢朝食,江玄之要去御史衙门,寻梦叫住他,神秘笑了笑:“我有礼物送你。” 她摸了摸腰间,没摸到那块玉佩,又不死心将整个腰带摸了个遍,瞬间脸色大变,她亲手雕刻的玉佩不见了。她低头在地上找了一圈,把地上的布被甩过去丢过来,干草推过来挤过去,愣是没发现玉佩的影子。 江玄之满怀期待地站在一旁,看她将牢房翻了个底朝天,心知出了变故:“什么礼物?可是丢了?”
第169页 背着他蹲在地上的寻梦一脸愁容,好好的玉佩怎么不翼而飞了?牢房里没有,必定是昨夜出牢房时,不小心遗失在哪里了,她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昨夜走过的路线,怀疑是被人劫杀的时候弄丢了。 赠人礼物忽然说丢了总归不太好,那个玉佩是她亲手雕刻的,天下间独一无二,一定能找回来。她小心思飞转,扯谎道:“没,好像忘记带在身上了,等我出了这牢房再给你。” 江玄之温和一笑:“我很期待。” 第73章 第73章 有人劫狱 寻梦以前听过不少话本故事,但她与一般女子不同,不喜欢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不喜欢催人泪下的市井生活,唯独偏爱光怪陆离的怪谈。 可她这人偏生胆子很小,每次听的时候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夜里胡思乱想,久久不能入睡,碰上雷雨交加的日子,更是蒙着被子瑟瑟发抖。 这日夜深人静,她缩在墙角,拢着那块干净的布被,死死盯着那块染血的布被。 白天仲雪身死的悲伤淡去,此刻她脑中盘旋起数个话本鬼怪故事,这阴寒的牢房在她眼里越发阴森恐怖,暗暗祈祷着:仲雪,你不要来吓我,冤有头债有主…… 她越看越觉得恐怖,眼不见为净地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捏着布被,心里像念符咒一样嘀嘀咕咕。 念着念着,隐约听见一阵刀剑相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锁链拖动声,她猛然想起话本里的黑白无常,不会吧?黑白无常来索命了? 恰在此时,有人闯进狱中:“跟我走。” “我不走!”寻梦入戏太深,本能地抗拒。 那人一把将她从布被中抓起来,跟提小鸡一般,寻梦惊惶地睁开眼,见那人一身黑衣,立刻对号入座黑无常,浑身每个毛孔都在抗拒挣扎:“我不走!我不走!” “梦儿!”那人语气严厉,一手抓着她的手臂不松,一手扯下了脸色的蒙巾,“是我。” 那张熟悉的脸仿佛已经刻入她的魂魄,几度与她在梦里相会,她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如海浪翻滚,连着将她的嗓音也淹没得含糊:“阿母!”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扑上去抱住了她,可寻樱呆了一瞬,便嫌弃地推开了她:“哪学来的缠磨劲?此地不宜久留,我解决了外面的狱吏,你快随我离开。” “我不走。”刚才她是魔怔了,将身着黑衣的阿母错认成黑无常,死命不肯跟她下地狱,可此刻她是清醒的。 正因为清醒,所以才理智。此次下狱与初次入京兆狱不同,那时可以逃狱,可以赎刑,可此次是陛下要问她的欺君罪,不能赎刑,逃也没用。何况,陛下也没想治她的死罪。 眼见阿母的脸色比夜色更黑沉,寻梦决定好好与她道明其中缘由,哪知阿母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推出牢门,说一不二的强势作风一如旧年。 寻梦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稳住身形正要与阿母理论,一群狱吏衣着整齐地围了上来,明晃晃的刀剑在火光下映衬得光芒万丈,简直要亮瞎她的眼睛。她忧愁地想着:阿母,这就是你说的解决了狱吏?你怕不是真的黑无常,来送我入地狱的吧? 越狱逃亡,罪加一等。 寻樱走出牢门看到这一幕也是微微一惊,浑身戒备起来,袖中的袖箭一转,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人群后走出一人,头戴法冠,身穿墨色官袍,一张端正威严的方脸极有辨识度,寻梦一眼认出了他,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衣着整齐,精神抖擞,敢情这周廷尉半夜不睡觉,惊心排了一出“请君入瓮”的大戏。 周晋面无表情道:“陛下要见你们。” “不见。”寻樱一口回绝,举起手中的袖箭,瞄准周晋射了出去。 那箭羽如一团烈火穿透黑暗,准确无误地飞向周晋,却在将要碰到他的时候,身旁有人出刀一挡,以薄窄的刀面阻住箭羽,铿地一声,箭羽掉落在地。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大鬍子狱吏,寻梦暗暗称奇,这大鬍子狱吏脑子不好使,武艺竟如此犀利。 寻樱那一箭只为分散旁人注意力,根本没有下狠手,此刻她拉上寻梦便要撤离。寻梦被她拉得左摇又晃,那感觉像是醉酒,又像是晕船,总之十分不好受。既然走到这一步,她不想母亲受伤,无奈地出手相助,过招之后发现那些狱吏频频躲闪,并没有全力以赴,心中一阵狐疑。 “上罗网。”周晋气定神闲地在旁边指挥。 霎时,几张罗网从四面八方罩来,寻梦不得不向后躲避,两母女打斗的范围越缩越小。这罗网很大,拖曳在地上,绵延至墙角,她瞄向墙上挂着的油灯,朝阿母喊道:“阿母,射墙上的油灯。” 寻樱闻言,迅速射落近旁的两盏油灯,那油灯裹着火星子掉落在地,瞬间将两张罗网烧了起来。天罗地网一旦破了口子,功效全无,寻梦母女宛如两只鱼从罗网的缝隙中漏了出去。 燃烧的火光将狱中照得大亮,周晋那张脸也越发清晰起来:“上迷烟。” “……”从没听过哪家牢房备迷烟的,周晋平日里端得道貌岸然,竟然是个如此阴险狡诈的小人。 寻梦捂着口鼻突围,可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没被迷烟燻倒,倒是活活要被自己闷死了,再看那群狱吏个个蒙着面巾,心头火气愈盛,血液翻滚,更加憋不住气息,不小心吸了一口迷烟,昏然倒地。
第170页 倒地之时,她隐约看到阿母身形微晃,显然也支撑不住了,而后,她似乎听见周晋略带崇拜的声音:“陛下果然好计谋。” 寻梦醒来时浑身软绵绵的,想起昨夜一番折腾,暗自将周晋臭骂了一顿。室内空无一人,乍看极其宽敞,她赤脚下榻并不感觉寒冷,地面是暖的,源源不断的热度灌进脚心。她在室内穿梭,梁栋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一应摆设酷似宫廷,莫非她在宫里?可阿母在哪里? 殿内绕了一圈无果,她准备穿鞋出去,手刚搭上殿门,阿母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还没等她尝到喜悦,陛下的声音紧接而来,她的手僵在那里不动了。 殿门口,寻樱不耐烦道:“你莫要再缠磨人,我这就带梦儿离开。” 刘贤易拦住她:“樱娘,朕知道朕欠你良多,可当年朕也被沈涯他们糊弄了。朕以为你不告而别,当时战事又吃紧,一时没顾得上去找你,可后来朕派人去长沙国寻你,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殿门内的寻梦听得一愣一愣的,阿母与陛下莫非还有一段风流韵事?母亲不是唤作寻樱吗?何时改了名字叫樱娘? “沈涯都与我说了,是他们从中作梗……”寻樱语气平缓,回想起尘封的往事。 十七年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战火蔓延至长沙国。长沙国是一块肥肉,群雄争夺,几场战争过后辎重短缺,求助于临国南越。南越王心怀仁义,派寻天盛运送一批辎重入长沙国,寻樱也化作士兵混在队伍中,谁知运送队伍遭人伏击,寻樱与父亲走散。 寻樱在长沙国打探父亲的消息,阴差阳错救了受伤昏迷的刘贤易。相处一个多月,两人渐生情愫,可后来寻樱才知刘贤易也是群雄之一,也意在拿下长沙国。 刘贤易逗留在城中不肯离开,既为了养伤,也为了查探虚实,可沈涯等下属以为主公耽于女色,便使计制造两人的矛盾。他们支走刘贤易,诓骗寻樱主公已经离开,还告诉她主公早有妻室,让她莫要痴心妄想主公能娶她。 寻樱那时年少,不懂世故,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当即愤然离去。等到刘贤易回来的时候,佳人早已人去楼空,他本想派人去寻找,恰逢战事又起,便匆匆赶赴战场。 此事一搁便搁到了刘贤易拿下长沙国。长沙国归附他之后,他派人四处搜寻寻樱,可底下的人将整个长沙国翻遍了,也没找到寻樱的影子。登基后,刘贤易再次派人来长沙国搜寻,可是寻樱此人宛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那张明艷如画的面容勾起刘贤易无数回忆,虽是短短两个月的相逢,却给他的过往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心潮微动,唤道:“樱娘……” “时过境迁,我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如今你贵为炎帝陛下,统御四海,威震寰宇,请看在我曾经救过你的份上,放我们归去吧。”寻樱语气冷冰冰的。 听着这话,刘贤易心中很不是滋味:“樱娘,你非要这般绝情吗?十多年了,你莫非还有怨气?当年你容颜明媚,英姿飒爽,与朕说话却从来都是温柔的,朕喜欢……” “陛下!”寻樱冷冷打断他,“十多年了,你可曾了解过我?你今日这般纠缠是作甚?难道还想与我再续前缘?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是那种纠缠不休之人吗?我是那种喜欢待在皇宫里的人吗?” 寻樱言辞犀利,几句反问堵住了刘贤易叙旧的心思,他受伤未愈的心口有些隐痛,默了半晌:“朕知晓你性子爽利,无拘无束,也从未想过将你拘在宫中,但朕希望可以弥补你们。你可以不在意,但是你想过寻梦吗?” 寻樱嘲讽一笑:“陛下大可放心,我从小就告诉她,她父亲已经死了。她性子随我,潇洒自在,并没有在意过,何况如今她已经长大,更不需要父亲。陛下缺失了十六年,何妨再缺失几十年?” “朕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知道又如何?你何尝优待过她?是谁将她丢进期门军?是谁将她关进廷尉狱?是谁利用她引我出手?你莫要告诉我,你今日才知她是你的女儿。” 她原本不会去劫狱,可沈涯向他透露陛下要杀寻梦,她不得已才闯廷尉狱,可与那些狱吏交手便知她中了他的计。他从来都喜欢高高在上,连见面都要设这种局,显示他的高人一等,她越想心口越紧,一阵经脉纠缠的疼痛袭来。 殿门忽然被人打开,寻梦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你们在说什么?” 寻梦一向好奇心重,本想偷听陛下与阿母的风流韵事,可越听越不对劲,直到阿母道破机密,她这才知晓原来她的生父并没有死。她觉得她应该喜悦的,生父是炎朝帝王,威震天下,可潜意识里就是悲伤,不能接受。 阿母的飞羽袖箭独一无二,连沈涯都一眼辨别出来,缠着她问东问西,可陛下早在柏梁台便见到三支箭羽,但他装作浑然不知,此后种种更无半点表露迹象。唯一让她亲近的只有弒君案之前,突如其来的宠信,可也恰恰是那份莫名其妙的宠信让她成为前皇后的眼中钉。 她心中一团乱麻,理不清思路,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想找个地方躲躲,可阿母拉住了她的手臂,担忧地唤道:“梦儿。” 寻梦呆呆站着,没有理会,心中的纷乱让她的五感渐渐模糊,却在这种模糊下,隐约看到阿母捧着胸口渐渐倒下,她本能地扶住了她,意识渐渐回来:“阿母。”
第171页 “樱娘。”刘贤易也担忧地唤道,心口的伤痕深刻地疼了起来。 那蹙眉压胸的模样寻梦心知肚明,只默默瞥了他一眼,又安心扶着阿母入殿,其实她心口也不舒服,一种闷痛无处发泄,心里苦中作乐自嘲道:啧啧,果然是一家子,一家子心疼病。 第74章 第74章 身世依仗 崔妙晗在内室替寻樱施针,寻梦等候在外殿,脸上看似平静,心中焦虑如蚂蚁挠心,腿脚不自觉地走来走去,偶然看到静坐在旁的刘贤易,一下子没适应那突如其来的身份变化,又是一阵难以言表的尴尬。 她在这种焦虑和尴尬中来回转换几次,终于看见崔妙晗从内室内走出来,冲上前去问道:“怎么样了?” 崔妙晗欲言又止,向殿中央走了几步,向陛下和寻梦一起交待道:“这病无法医治。她若能不受刺激,情绪不波动,我可以用针灸术和药物替她调养,保她两年无虞,但常人不可能静心养性,情绪毫无波动,她这几个月情绪波动都很大。” “怎么会这样?”寻梦来长安之前,南越的医工曾说至少有五年寿数,为何忽然变成两年了?她抓住崔妙晗的肩膀,紧紧地,宛如拽住一根救命稻草,“妙晗,你不是看过很多古籍吗?里面会不会有这种病症的医治办法?” “寻姐姐,这是不治之症,我无能为力。”但凡有一丝机会,哪怕再微末再渺茫,她也不会放弃,可心疾之症从来不能根治,只能靠病患自己静心休养,谁的心静谁便活得久。 刘贤易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表现出他惊人的深沉,但他心中未必没有惊涛骇浪,一别十多年,再见面时,竟然是知晓她死期之时,如何不惊讶,如何不惋惜。 经崔妙晗施针后,寻母安稳地睡着,寻梦坐在床榻静静陪着,期间陛下曾走进内室,默默陪了片刻,便被某些军国政事召唤走了,到底是一国之君,分身乏术。 侍女端药进来,寻梦让她们将药放在旁边的桌案上,随手打发她们出去了。那碗药起先隐隐冒着一丝白气,一缕一缕抚顺寻梦的焦躁,渐渐地,白气消散殆尽。 寻梦摸了摸那碗药,碗上还有热度,甫一转身发现阿母偏头睡在榻上,明眸大睁地看着自己,寻梦惊得手下一抖,差点摔了那碗药,反应迟钝地喜道:“阿母醒了?” 阿母没应她,挣扎着身子要起来,寻梦立刻上前助她起来,又周到地将药端过去:“阿母先喝药吧,这药放了许久,应该不烫了。” “梦儿也会照顾人了。”寻樱欣慰地笑了笑,心疾发作后的余痛虽然还在,却满满当当是“女儿长大了”的喜悦,她接过寻梦手中的药,迟疑片刻,仰头一口喝尽。 那话中并无任何指责之意,但寻梦听得惭愧不已,她从小没心没肺,不经风浪也难得体贴,多年来都是母亲和外祖父在照顾她,让她过了十多年无忧的日子。好不容易等她有点开窍了,阿母竟然时日无多,只剩两年时间了。 说是两年,谁知道到底还有多久呢? 放下空空的药碗,寻樱感觉到寻梦情绪有些低落,以为她在为身世伤怀,犹豫着问道:“梦儿,你可怪我隐瞒了你的身世?” 寻梦摇摇头,很是善解人意道:“阿母不说自有不说的理由。” 她想起刚才阿母与陛下的对话,想起幼年阿母躲在屋内偷抹眼泪,种种纠葛不过是命运与他们开了个玩笑罢了。她年幼无知,没有生父对她影响不算大,陛下对感情从不执着,身边也从不缺女人,唯独阿母深深被命运所伤,半生孤单,与所爱之人天涯相隔。 “梦儿,我知道你幼年对生父曾有所期待,如今你既然已经知晓,心中作何打算?” 关于这事寻梦有点糟心,要是陛下早早与她相认,没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铁定欣然接受他了,毕竟他当年也是被命运捉弄,身不由己,她缺失十六年的父爱,自己去讨就行了,可他谋划的那些事横在中间,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思来想去良久,她得出结论:这个生父心思太深,大腿太粗,抱不动。 寻樱瞧她挤来拧去的脸,便知她心中纠结,一时解不开。近来心疾发作频繁,她自知时日无多,若是哪日她撒手西去,留下梦儿孤零零一人,想想都于心不忍。她语重心长地劝道:“梦儿,陛下对你心怀愧疚,有意补偿于你,你不妨留在长安,享受享受这迟来的父爱。” “……”这么识时务的话,一点也不像阿母平时的话锋,她莫非还想与陛下再续前缘?可阿母从来不会口是心非,说不愿就是不愿,那她为何忽然这样劝她?寻梦眼珠一转,试探道:“阿母也会待在长安吗?” 待在长安吗?十多年前她曾经想过,学了一口流利长安语,但此刻她只想回到南越去,那里才是她的魂归处。她很想带寻梦离开,甚至一个时辰前还是那么想的,可一觉醒来,她发现她的坚持毫无意义了。于寻梦而言,长安才是她该待的地方。 寻樱心中千头万绪,化出口只有一句:“梦儿,阿母希望你可以过得好。” 虽是短短一句话,寻梦听来倒是有点交待后事的感觉,阿母不是蠢人,对自己的病情有所感应,所以才违心让她留在长安,而她自己心心念念的肯定还是南越。想通了这点,她笑盈盈地宽慰道:“待阿母病好了,我们回南越去,和外祖父待在一处。对了,外祖父可好?”
第172页 寻樱明眸微闪,迟疑片刻,温柔笑了笑:“自然是好。” “前些时日,我还想起外祖父,待我回到南越,定要为他亲手炖一锅汤。”寻梦故意避开“蛇”字,否则阿母听了,定要横加阻拦了。 寻樱面色微僵,说道:“喝完药有些困,我睡会。” 她刚躺下就翻身向内睡,仿佛片刻就陷入了睡梦里。 寻梦掩好殿门,在院中站了一会,有内侍前来传陛下旨意,说是让她得空去一趟宣室。 殿门口的宿卫见了她便放行,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只见殿中央端端正正跪着一人,赵同躬身站在阶前,而陛下坐在阶上,只顾低头忙碌着。三人一跪一站一坐,倒是别有意趣。 “陛下长乐未央。”寻梦照常行礼。 跪地那人听见这声音,心中一动,抬头朝她好一阵挤眉弄眼。寻梦猛然见到沈太尉,震惊劲还没过去,又被他糊了一脸懵然,那些饱含深意的面部表情是什么意思? 刘贤易笔下微顿,余光淡淡瞥过去,奚落道:“沈太尉的脸抽搐得那么厉害,要不要找个医工瞧瞧?” “……”这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沈涯的面部立即停止抽搐,换成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当年长沙国旧事是他与甘茂主谋的,主意是甘茂出的,事情是他去做的,时隔多年他已经在想法子弥补了,谁曾想陛下这般小气,竟然还要追究他的罪责。还是甘茂聪明,早早远离长安,如今陛下想追究,一时也拿不到他,为官果然要寻个天高皇帝远的地儿。 寻梦离沈涯近,将他脸上微妙的变化瞧了个清楚,他那蔫巴而不服气的模样,该不会是在心里辱骂陛下吧?这种事沈太尉是做得出来的。 阶上传来刘贤易的声音:“你母亲醒了?” “恩,醒来喝了药又睡了。”寻梦毕恭毕敬回道。 刘贤易不再接话,殿中一片静悄悄的,寻梦心里泛起嘀咕,陛下召我过来做什么?难道只是问一句阿母的情况?阿母的情况找个侍从便可以传达,何必让她亲自跑一趟? 她憋了良久,忍不住问出口:“陛下召臣所为何事?” “臣……”刘贤易喃喃琢磨着这个字,片刻搁笔问道,“你觉得如何处置沈太尉妥当?” 这话问得寻梦一头雾水,沈太尉犯了何罪?她偏头看了沈涯一眼,福灵心至地想到阿母与陛下的对话,陛下还在为往事耿耿于怀吗?可阿母言明不追究,陛下何必多生事端?莫非是心怀愧疚,执意要给阿母一个交待? “陛下,阿母向来说一不二,说不追究是真的不想追究。” “朕向来赏罚分明,不知道便罢了,既然知道了,总要有所判决。” 寻梦在心里嘀咕: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处置前皇后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赏罚分明? “你有何良策?”刘贤易看她沉默,追问道。 寻梦再度瞥向沈涯,只见他可怜巴巴地跪着,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亲耳听刽子手们讨论如何宰杀自己,顺带再讨论一下是蒸着吃还是煮着吃。她忍不住想发笑,面上端得十分正经:“沈太尉之祸,祸从口出,不如罚他一个月不许开口说话。” 这处罚不算重,不痛不痒,就是挠心。沈涯那性子闭嘴三天都困难,何况是一个月? 刘贤易还没应允,沈涯抢先为自己争取权益:“一个月是不是太久了?” “依朕看来,一个月很合理。”刘贤易扯了扯嘴角,“赵同,派个内侍跟着沈太尉,若是说了一句话,就加罚一日,以此往后顺延。” “诺。”赵同应道。 沈涯欲哭无泪,绞尽脑汁想着替自己开脱的理由:“陛下,诸侯即将来长安朝贺,臣身为太尉,若是不开口说话,岂不是贻笑大方?” “诸侯朝贺期间,可以暂免处罚,待诸侯离去再继续执行。”刘贤易轻飘飘一句话化解了。 “陛下,臣还要上朝,岂能不开口说话?”沈涯不死心地苦苦挣扎。 刘贤易迷眼笑道:“无妨,沈爱卿可以向朕递奏疏。” “……”陛下这是将活路都堵死了,非得整治他不可了。他恼怒地瞪向眉眼含笑的寻梦,想的什么馊主意,原本还指望她替他求情美言,没想到她落井下石来了。 看他吃瘪的样子,寻梦不但没愧疚感,反而幸灾乐祸地偷笑起来。她这几日过得并不畅快,先是身陷弒君案,几度性命遭到威胁,后来仲雪死在她怀里,如今阿母病重躺在榻上,当真应了那句流年不利,诸事不顺。 沈涯走后,刘贤易留她用午膳,说是为了兑现上次的承诺,让她尝尝逢泽鹿肉。寻梦恭敬不如从命,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所谓的逢泽鹿肉。逢泽鹿肉确实比一般鹿肉好吃,但仅仅是口感稍佳,还能辨别出鹿肉的滋味。 用膳的间隙,寻梦犹豫着替沈涯求情:“陛下,沈太尉一把年纪了,若因憋话憋出内伤实在得不偿失,陛下有心对他小惩大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何妨?” “恩。”刘贤易淡淡应道,“你母亲不想追究是非对错,你也不想过问吗?” 她倒是想过问,可她过问什么?十七年前,她混沌地藏在阿母腹中,哪里知道你们这些复杂的纠葛?她活到这般大,除了偶尔想想那“早死”的阿翁,总体而言是欢喜大过悲伤,真没什么可追究的。
第173页 她没回答他,反而问了个藏在她心头的疑惑:“陛下何时知晓我的身世?” 刘贤易刚夹了一块鹿肉,闻言将它搁在碗中:“朕从来都不知道。数月前,朕在柏梁台看到那三支箭羽,一度以为那个擅闯者是你母亲。朕谎称宣室遭窃,派尤武搜宫,让他假意试探宫中卫士,得知擅闯柏梁台而被我打伤之人是你。” “那时候,陛下就已经知道是我了?”可怜她还以为她藏得极好,没想到早就暴露了。 刘贤易笑了笑,刚毅的面容柔和了些:“朕猜不透你的身份,不知你闯柏梁台有何目的,只知道你与樱娘有关,朕便安排了卫士大比,有意将你调到身边。” “所以,左浪放水也是陛下授意的?”当时她还心生狐疑,此刻总算找到缘由了。 “自然。”刘贤易毫不隐瞒,“那三支箭羽让朕怀疑你与樱娘有所关联,你眉宇间的风姿,还有爽直的性子,让朕大胆怀疑你是樱娘与朕的儿子。朕派人去长沙国查探,可惜一直无果,所以你的身份朕一直无法确定。朕对你有所防范,但也有意栽培你,让你随江玄之去山阳郡历练,没曾想你回来竟成了女子。” 说起女扮男装,除了楚国那个裁衣的妇人一眼将她识破,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被她骗到了。她颇有些自豪道:“陛下既然知晓我是女子,为何还允我入期门军?”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没法回头了。”刘贤易道,“朕此生只有两个女儿,长女体弱,幼年夭折,次女已经远嫁诸侯国,朕无法确认你的身份,但你说你来自长沙国,朕几乎将你当成……” ……女儿。 刘贤易没有说出口,但他的目光直直望来,寻梦默默吞了吞口水,不知道如何接话。她大胆揣测,陛下养儿与养女是有差别的,养儿要让其历练成长,养女似乎只需要宠着。所以,那夜在柏梁台交谈后,陛下突如其来的宠信也说得通了。 “陛下为何要设计阿母去劫狱?” “朕虽算不上十分了解你母亲的性子,但到底也知道几分。朕若贸然去找她,她肯定不会见朕,也会将一切撇清,甚至在朕面前连你这个女儿也不会承认。”刘贤易的语气隐含几分无奈。 还别说,以阿母那决绝的性子,没准一时恼怒当着会不认她,但她又有了新的疑惑:“阿母是何时来长安的?” “朕也不知,不过应当是近几日的事情。朕曾经在宫中撞见她的背影,但后来又遍寻不着。直到朕受伤醒来后,沈太尉过来向朕坦诚当年之事,还有你母亲的踪迹。”刘贤易十分和善,几乎有问必答。 寻梦一阵静默。 “朕难得与人这般坦白,你可否也向朕坦白一件事,为何要闯柏梁台?” 寻梦抬起头,不闪不避地与他四目相对:“因为阿母的心疾。” 她忽然从软垫上站起来,走出桌案,深深拜在地上,诚恳地请求道:“请陛下允我入柏梁台。” 他曾说过,有一日会带旁人进柏梁台。他也曾说过,谁若擅闯柏梁台,他必定不会轻饶。如今她从江玄之那里学得机关术,也有能力闯一闯柏梁台,但毕竟风险极大。她想借着他那点微末的愧疚之心,堂而皇之走进柏梁台。 刘贤易瞳孔微缩,眉峰紧了紧:“柏梁台中没有治心疾的药。” 这话寻梦保持半信半疑,毕竟她亲眼见到面色苍白的他走进柏梁台,再出来时完全换了一副样子。想想阿母的病痛,想想来长安的初衷,想想这大半年的折腾,她暗自咬牙道:“我为柏梁台而来,不亲眼见一见,不会死心的。” 言下之意,他若不允,她便要私闯了。 寻梦此刻是有依仗的,依仗的便是这份陌生的父女关系。陛下刚得知她的身世,心怀愧疚,就算再恼她,也不至于下令处死她。 她微微低着头,视线上移恰好可以看到桌案一角,只见陛下那只手一点点紧紧捏成拳,良久又缓缓松开,深深嘆了口气,退让道:“既然你如此好奇,朕便带你进去看看。” 第75章 第75章 禁地之行 当日夜里,刘贤易果真兑现了承诺,领着寻梦去柏梁台。 夜空星辉零落,树林绵延展开,石阶宽阔平缓,寻梦站在台阶上方的平地上,仰望着高耸的铜铸仙人,心中感慨万千,数次暗闯柏梁台无果,今夜终于可以真正踏进去了。 “莫分神,跟着朕走。”刘贤易站在前头,引着她踏上了那条弧形线路。 说是弧形线路,其实就是踩着安全的石板走过去,只是在旁人看来路线歪歪扭扭成弧形。这条路线寻梦曾经闯过,依稀有些印象,毫不费力地跟上去,半道上她忍不住问:“若是踩错了石板会如何?” 刘贤易顿住脚步:“自然会掉下去。” 这个问题问得多此一举,她曾经以石子试探过其他石板,全部被吞没,她暗自想着底下许是万丈深渊,又许是刀枪剑戟什么的,总之是致人于死地的地方,然而陛下接下来的话刷新了她的认知。 “这底下是一种叫‘岩浆’的红色水状物,温度其高,人掉进去连骨头也会熔化。”
第174页 世上见过岩浆的人十分稀少,连听过的人都寥寥无几,寻梦也是第一次听说,脑中不由自主想像起岩浆的样子,渐渐变成一片血红,她默默地晃了晃脑袋,这么恐怖的场景还是别想了。 她下脚越发谨慎小心,不敢有分毫的行差踏错。 走出弧形线路,两人来到柏梁台宫殿前,刘贤易推门而入,寻梦随口道:“咦,竟然没有锁门?” 刘贤易瞥向身后的石板,淡淡道:“这一圈岩浆就是最好的锁。” 柏梁台宫殿四周全是岩浆,唯一通往宫殿的道路就是那条弧形线路。 寻梦惨白一笑,这岩浆下熔了多少白骨?原先她还想另闢蹊径,从宫殿侧边或者后面闯入,还好尚未付诸行动,否则她早已消失在人世。 殿内漆黑一片,寻梦想起一句俗话“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为了验证这话真假,她举起手一瞧,果然看不到手指的轮廓,她又左右晃了晃,有寒气穿过指缝间,凉凉地很舒服,一时间玩得不亦乐乎。 刘贤易不知在哪拨动了什么机关,殿内登时大亮,寻梦的手僵在半空中,呆若木鸡地缓缓放下了手,上次借着月光的清辉看到殿内朦胧的景象,如今四周火光大盛,那些朦胧的景象彻底清楚了。 四根粗樑柱上雕刻镀金游龙,旁边绑着红色的纱布,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八卦阵,八瓣上绘着各类奇珍异兽。两边的墙面上会着栩栩如生的水墨画,墙边站着陶铸的卫士,手中没有拿刀,反而举着火把。熊熊的烈火从火把中释放出来,照亮了大殿,空气中散发着油灯燃烧的气味。 寻梦打量了一圈,猛然发现一个关键问题,狐疑道:“殿中没有阶梯,我们要如何上楼?” 话音刚落,头顶那方木板整个往下移来,寻梦仰头望去,只见那上面也有个巨形八卦阵,隐约与地上那个不同,两个八卦阵互相吸引,最终重合在一起,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层看起来与普通居室无异,但殿内空旷无一物,对面是一条通往上一层的木梯,寻梦本能地向前踏出一步,脚还没落地便被刘贤易拉了回来,只听他冷冷道:“不要命了?” 寻梦汗颜,果真步步是机关。 “你只知道要走向梯子,没想过梯子会自己过来吗?”刘贤易走到旁边摆弄了两下机关,那木梯仿佛活了过来,缓缓地转了个方向,落在他们的面前。 “……”寻梦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置身于某个机关玩具里,哪一处都能随便拆着玩。 两人上了木梯,走到了第三层,寻梦双目大睁,墙面上镶着夜明珠,零星错落如夜空一般,殿中是……各式奇珍异宝,书画刻本、青铜古器、玉雕精品、佩刀铠甲等应有尽有,传言果然不虚,柏梁台网罗了天下珍品。 刘贤易瞥了她一眼:“这些就是你来长安的目的吗?” 寻梦吞了吞口水,否认道:“我是为药材而来的。” 心里在想:顺带瞧瞧天下奇珍。 “殿中的珍品,有些是前朝留存下来的,有些是各诸侯进献上来的,应该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若有瞧上眼可与朕说,朕赐予你便是。”刘贤易漫不经心道。 寻梦贪心地腹诽道:我都瞧上了,可以吗? 她绕着大殿中走了一圈,奇怪道:“怎么没有药材?” “许是在其他层吧。”刘贤易道,“这宫殿是禁地,只有朕偶尔会来,平日没人打理,所以一应物件摆放很乱。若真要找什么东西,恐怕还得花费一番精力。” “陛下为何要将这宫殿设为禁地?”寻梦嘴快地问了出来。 刘贤易沉默一瞬,说道:“若不设为禁地,人人都往此处跑,宫中岂不是要添很多亡灵?” 寻梦眨了眨眼,好像也有道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走出弧形线路的。 刘贤易又领着她去了其他层,直到第七层,寻梦终于碰到了一堆药材,人参、雪莲、灵芝等珍贵药材一应俱全,她左手拿着雪莲,右手拿着灵芝,心里暗自嘀咕:哪种药材对心疾有用呢? “还没死心吗?”刘贤易淡淡打碎了她的幻想,“朕问过崔妙晗,这些珍贵补药对心疾无用。” 寻梦怔住,试探道:“殿中有没有灵丹妙药之类的?” “前朝陈哀帝荒废国政,醉心炼丹术,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弄得民不聊生,国破家亡,你觉得朕会学他吗?”刘贤易声音微冷,他登基之初便毁了前陈遗留下来的丹药,烧了那些炼丹相关的竹简,昭告天下“炼丹之术”是妖言惑众的骗术。 寻梦讪讪:“我只是……随口问问。” 她放下手中的药材,偏头扫了一圈,眼里是淡淡的失落,没想到千里迢迢来到长安,竟然是这么个徒劳无功的结果。 “既然来了,随朕去顶层看看吧。”刘贤易淡淡道,抬步向木梯上走去。 第八层是顶层?寻梦回想先前走过的楼层,一二四层是机关,三五七层是各类珍品,那第八层又是什么?她有些期待地跟了上去。 顶层的高度不比之前那七层,约莫只有三米,但殿中空空无物,莫非又是机关层?寻梦心中忐忑,不敢随意乱走动,四周火光忽然灭了,她大惊地唤道:“陛下?”
第175页 头顶的木板忽然向两边展开,漫天的星辉如画卷般铺入眼帘,寻梦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美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摘,却发现那些星星如幻影般抓不住。 刘贤易笑道:“星辰看着近,其实很远。” 寻梦收回仰起的脖子,惊觉四周并无倚靠物,他们两人好像凌空站在半空。她偷偷往下一瞧,只觉心口一紧,脚下虚软无力,站也站不稳了。 “莫要往下看,这宫殿很宽敞,不会掉下去。”刘贤易开口道,“你转过身去看看。” 寻梦稍稍宽心,依言缓缓转过身,只见那铜铸的仙人在星辉下散发着冷幽幽的微光,仙人掌中的玉盘更是清透润泽,比那漫天星辉更璀璨。从前她站在台下仰望仙人,看不清仙人姿容,如今仙人近在眼前,容貌清隽,唇边含笑,可惜让人辨不清男女。 “这仙人是男是女?” “陈哀帝一心求仙问药,痴迷于长生不老之道,天下术士投其所好,大肆向其行骗。据说有个叫胡策的术士声称自己年逾两百岁,平日往来各种仙山岛屿,见过传说中的仙人,只需赏赐他足够的财物,便可以在其中穿针引线,助陈哀帝引见仙人。陈哀帝信以为真,封其为通天侯,赐食邑两千户,让他一夜暴富。” 寻梦不解,这故事与铜铸是男是女有什么关联? “胡策哪里见过仙人?自然无法将人带来。他拖延数日,自知不能再拖延,便谎称自己已经去请过仙人,但仙人降临人间需要铜铸引路。陈哀帝没见过仙人真容,当即向胡策询问。胡策也不清楚仙人之姿,但他觉得仙人肯定与常人不同,不仅形体要巨大,姿容也要清隽无双,不可辨别男女。” 原来,仙人竟是江湖术士随口编造的模样。 寻梦凝视这不远处的铜铸仙人,好笑道:“这事连我听来都觉得荒诞,陈哀帝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那般容易受骗?” “若有人说可以治好你母亲,只需万金相酬,你可会相信?” 寻梦唇边的笑僵住。 刘贤易定定地望着他,笃定道:“你会相信,或者说,你愿意相信。” 寻梦无法反驳,陛下灼灼的目光似乎将她看穿了,但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只是万金而已,试试也无妨。” “若他要其他东西呢?比如让你替他做一件事,或者让你伤害别人,甚至你自己。” 寻梦再度被噎住。 “有时候,骗子反而最懂人心。”刘贤易负手立于星空之下,“须知寿数天定,无法强求,你心中越是有所希冀时,越要冷静和理智。” 直到此刻,寻梦总算明白他话中深意,原来他绕了一圈,竟然是在开解她的无可奈何。她想起上次他夜半惊醒,独自走进柏梁台,莫非就是来这宫殿的顶层吹风冷静? 她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前皇后对他的评价“天性凉薄,冷酷无情”,觉得他或许是真正的孤立于天地间,但今夜的他又那般温和,平易近人,让她心中十分困惑迷茫。 她问:“陛下很喜欢来这里吗?” 刘贤易微顿,墨色的瞳孔仿佛融进夜空里:“夜风够冷的,回去吧。” 第76章 第76章 南阳公主 自从那夜进柏梁台一游,寻梦了却心中执愿,这两日过得越发懒散自在。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陪阿母说说话,偶尔应召去宣室坐坐,或是沐浴着阳光在庭院里四处走动。 她居住的宫殿名为凝香殿,属于未央宫宫殿群,往东与椒房殿毗邻,往南经过三座宫殿,可抵达宣室,往西靠近宫墙,往北是柏梁台,东北是北宫宫殿群,刘家兄弟所居的兰林殿和飞羽殿便在那里。 阿母在榻上躺了两日,如今已经能下床走动,期间陛下曾来探视,两人关上殿门心平气和地谈了一次,仿佛达成了某些共识,比如阿母会暂居在凝香殿养病,比如陛下未经阿母允准不得踏入凝香殿…… 具体约定细节,寻梦不得而知,因为当时赵同候在殿门口,她没法去偷听墙脚,便是那两条约定还是后来阿母无意中透露给她的。 刘贤易知她们生性自在,不喜欢被人打扰,但考虑到宫廷广袤,宫殿繁多,怕她们不耐应付各种复杂的人事,特意赐下六名婢女,两名内侍,供她们日常差遣。 寻梦本以为阿母会拒绝陛下的好意,但奇异的是,阿母照单全收,仿佛与陛下约定好了似的。她不禁对两人那次谈话充满了好奇,可是任她旁敲侧击,阿母就是不肯向她和盘托出,常常顾左右而言他。 于是,她大胆猜测,那些约定对阿母而言太“丧权辱国”,不符合她强势的作风,以致于她连提也不想提了。 这日,寻梦刚用完早膳,又被陛下召去宣室。 寻梦刚走进宣室殿,陛下便招手将她唤到跟前,连礼节都免了,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心情似乎极好,拿起一卷竹简递给她:“你看看。” 寻梦狐疑地眨眼看他,伸手接过竹简,展开一阅,竟是一卷加封诏书。 “朕之皇女寻梦,遗于江湖,还珠椒庭。姿容将宝婺分辉,灵质与琼娥比秀。蕴《诗》《礼》于心台,藏磊落于性府。特荷掌中之爱,尤钟膝下之慈。宜开汤沐之荣,可封南阳公主,加实封两千户。”
第176页 刘贤易观她面色迟疑,并没有预期中的欢喜,隐约猜出她心中顾忌,说道:“这加封诏书你母亲是知晓的,当初她还让朕替你选个富庶的汤沐邑。” “……”阿母是来长安寻她的,还是来替她向陛下讨债的? 刘贤易继续道:“朕翻阅了炎朝地域图,南阳地处中原腹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既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商贾云集之处,想来定能让你们满意。” “阿母她……不准备回南越了吗?”寻梦道出心中疑惑。 刘贤易笑意微敛,沉声道:“你母亲心疾日益严重,不宜长途跋涉,在宫中养病为佳,可她性子执拗,必然不会听朕劝告,唯一的法子便是你待在长安。” “阿母会因我而留下吗?”寻梦不太确定,毕竟阿母是那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 “相信朕,她会的。”刘贤易笃定道。 他曾经尝试劝服寻樱,可什么“天寒路冻不宜行车”,“心疾日重静养为佳”都不足以说服她,反而提及寻梦,她才有所动摇。他告诉她寻梦与江玄之的纠缠,若她执意带寻梦回南越,岂不是让寻梦步他们分离十数年的后尘? 寻樱对寻梦与江玄之的种种传言有所耳闻,总不愿她步自己后尘,便暂时应允留在宫中养病,等到开春之后再定去留。 寻梦搞不清阿母的心思,反正就算以后回南越,现在受封公主和享受食邑也不冲突,便糊里糊涂答应了。 然而,受封诏令昭告天下之后,寻梦深受公主身份的影响,衣着举止不能再随意,原先熟识的人见了她毕恭毕敬,连刘晞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那日,她去兰林殿见刘晞,听闻他偶感风寒,缠绵病榻好几日了。 兰林殿的地面如凝香殿一般温暖,寻梦穿着袜子走向内室,只见刘晞斜靠在床榻上,木然地望着面前的炭火,炭火炉里隐约在烧着什么物件,她垂眸瞧见布帛一角,迟疑道:“这布帛似乎有些眼熟。” 刘晞懒懒地靠在枕上,极是疲惫地闭上眼:“布帛都一样。” “听说你感染了风寒,我特意带了鸡汤过来。”寻梦向怜心使了个眼色,那小丫头立即将鸡汤摆在桌案上。 怜心是陛下所赐的六名婢女之一,年龄是其中最小的,约莫十三岁左右,身材干瘦,不显胸也不显臀,但性情乖巧机灵,一双水眸十分清亮,泛着天真的光彩。寻梦很喜欢那双漂亮的眸子,便将她带在身边了。 寻梦将鸡汤端到刘晞身前,笑盈盈道:“六殿下,喝汤了。” 刘晞撑开一条眼缝,打量着女子装扮的寻梦,眼角轻轻向上一挑:“你炖的?” “呃……我吩咐御膳房炖的。”寻梦讪讪道,忍不住补充一句,“我的厨艺,但愿你此生都不要尝到才好。” 虽然上次炖的蛇汤味道不错,但她可不敢以此标榜自己的厨艺。她很有自知之明,她的厨艺,好吃是小概率,难吃才是常道。 “公主如今是父皇跟前的红人,哪敢劳烦你动手炖汤?”刘晞半敛着目,阴阳怪气道。 这古怪的语气让寻梦想起当初与他冷战的时候,暗暗纳闷,这人又犯什么毛病了?莫非父皇近来太过宠信她,让他心中不是滋味? 当即心中一软,哄道:“看在厨子炖了两个时辰的份上,你就将就喝一点吧。这汤很鲜的,保准你喝了风寒痊癒,比药还管用……” 寻梦苦口婆心地劝他,将碗往他面前送了送,怎料他不耐烦地将碗一堆,汤汁洒到寻梦左手背上,她吃痛地松了手,陶碗碎裂在地,鸡汤洒了一地。 “公主!”怜心惊叫。 刘晞瞬间翻身而起,一把抓住她烫红的手背,朝殿外的宝生喊道:“宝生,速去打一盆冷水进来。” 他抓着她的手臂,左右端详一遍,幸好这鸡汤不算烫,没有烫起水泡。他暗暗松了口气,抬眸责备地盯着她:“老是莽莽撞撞的!” 寻梦:“……”这锅我不背! 宝生性子沉闷,做事效率却极高,转眼将一盆冷水端了进来。 刘晞将她的左手按在冷水中,掬起水轻轻沖洗着,头也不抬地吩咐宝生去取药,寻梦见状,忙推拒道:“不用了,反正没什么大碍,我回去抹点药……” 她未说完的话卡在嘴边,因为刘晞的脸色黑得瘆人,仿佛她再多说一句,他便要发怒了。她有点怀念以前那个嬉皮笑脸的刘晞,如今的刘晞怎么这么难相处呢? 这药与刘晞当初送她的药十分相似,或许就是同一种,抹在灼烧般烫红的手背上,冰冰凉凉很舒服。 刘晞一丝一缕细细抹着,直到白色的药完全覆盖住那片烫红的手背,才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以后,我该叫你一声公主,还是妹妹呢?” 寻梦歪着头想了想,煞有其事道:“公主太生分了,妹妹也不合适。严格来说,你应该唤我一声姐姐。原先我也以为你比我大,可从父皇那里知晓,你的生辰比我晚几个月,真没想到我竟还有你这般大的弟弟。我便像明王一样,喊你一声六弟可好?” 寻梦暗自得意,滔滔不绝,未料手臂猛然被人一扯,竟天旋地转地倒在榻上。刘晞拘着她的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些咬牙切齿道:“你敢叫一声六弟试试?”
第177页 寻梦默默吞了口口水,觉得眼前的刘晞有点陌生,讷讷道:“可……我们就是姐弟啊。” 这句无心之言将刘晞击得粉碎,他颓然地坐直身子,寻梦凑到他的面前,失落道:“刘晞,你不欢喜吗?我以为我们成了姐弟,你一定会开心的,没想到……” “你欢喜吗?”刘晞反问。 寻梦怔愣片刻,郑重地点点头。 “你欢喜便好。”刘晞低声道,见寻梦张嘴要说话,先发制人道,“我累了,想睡一会。” 这显然在向她下逐客令,这次寻梦很识趣地起身告辞,走到殿门口又往后退了两步:“鸡汤记得趁热喝,待你风寒好了,我们再一同去逛逛章台路,可好?” 她期待刘晞的回应,可等了一会,刘晞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她撇了撇嘴,默默地离开了。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刘晞垂眸看向炭火中的布帛,那张她亲手书写的《越人歌》布帛终烧成灰烬。原以为不过是再次尝尝爱而不得,就如当年的仲灵一般,谁知天意屡屡戏弄他,竟不是叫他爱而不得,而是连爱都不许。 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寻梦竟与他有血缘关系,若是让旁人知晓他的禁忌心思,她要如何面对,他又要如何自处?他默默闭上眼,暗暗告诫自己:从此以后,只可将她当做兄弟,而那份禁忌心思便如那张布帛一般,焚烧成灰烬,永久埋葬。 可自己的心当真由得他操控吗? 他品了一口桌案上的鸡汤,唇齿尽是苦涩,哪有半分鲜美的味道? 寻梦将怜心打发回凝香殿,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寒风呼啸而过,她冷得拢了拢手臂,竟不知不觉到了承明庐。她欢喜地向前走了两步,又不知想到什么,默默向后退了两步,便在这种百般踌躇中前进后退,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定。 良久,她终于决定离去,甫一转身,意外看到江玄之站在那里,呆呆地不知所措。 四目相对,彼此互相打量对方。 江玄之头戴进贤冠,身穿墨色大袖袍服,腰系大带并悬佩青绶。寻梦梳着朝云近香髻,发间插着一支梅花簪,身上穿着素底色印花曲裾,袖口衣襟和下摆处以苍色包边,腰带也是一应的苍青色。 江玄之初次见寻梦着女装,只觉得这种淡雅的苍青色极是衬她,但她若换了其他颜色,也必定是能入他眼的。他缓缓走向她,温和问道:“为何不进去?” “我怕……打扰你。”寻梦迟疑道。 江玄之淡笑不语,她在承明庐前徘徊了多久,他便在不远处看了她多久。她的情绪有点低落,显然不是怕打扰他,而是另有顾忌,这种顾忌或许正是导致她低落的缘由。 他稍加思索,笑道:“可愿陪我走走?” 寻梦小嘴微张,狐疑道:“你不忙吗?” “无妨。”江玄之微微一笑,当先走在前头,寻梦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承明庐西北方位是沧池,池中心有一座供人垂钓的小岛,此刻正值冬日,隐约可见岛上草木凋零,处处显出苍凉之色。两人站在池岸,遥望着轻波微动的池水,谁也不曾说话。 寒风如浪直扑面门,江玄之偏眸看她,只见她入神地想着往事,嘴角压了一抹浅笑,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想你。”寻梦脱口而出,捕捉到他眉目含笑,便知被他戏弄了,补充道,“我在想,你会不会游水?” 江玄之挑眉:“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若是会的话,当日我跌落楚国泗水,你为何不入水救我?”若他当时跳水救她,她或许就不会被白冰困在岛上三日了。 “原因有三。其一,秋日河水寒凉,不利于常人□□。其二,黑衣人本就从水中出来,水性必然数一数二,非常人可比。其三,黑衣人并未下狠手,你落在他们手中暂时是安全的。所以,当时我没有下水救你,即便下水了,也未必救得了你。” 寻梦点点头,她只是感受着水岸的寒气,猛然想起那一幕,并没有追究的意思。 “听闻陛下带你入柏梁台了?可曾找到你想要之物?”轮到江玄之发问了。 提起此事,寻梦有些遗憾地摇头:“柏梁台中珍宝无数,可惜没有治阿母心疾的药,不过,站在柏梁台顶看夜空和仙人,别有一番滋味。” 江玄之微微蹙眉:“仅此而已?” “有何不妥吗?”寻梦听出他话中有话,但柏梁台除了机关便是珍奇异宝,顶楼的景致算是唯一的奇异之处了。 “我也不知道,但陛下将其设为禁地,照理说,不该如此简单。”江玄之直白地道出心中疑惑。 寻梦长睫一闪:“江玄之,你知道我的身世了吧?” 江玄之似乎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笑道:“陛下的诏书必会经御史长史之手,你觉得我会不知道吗?南阳公主。” 寻梦小声嘀咕:“陛下好歹是我的生父,你怎么敢在我面前……” “梦儿希望我有所隐瞒吗?”江玄之淡淡打断她。 寻梦呆呆地摇摇头,她希望一切都与从前一样,可自从她受封为公主,好像很多人与事都变得不同了,周越、吴域、刘晞……好在江玄之从不曾改变。
第178页 江玄之对寻梦的了解已经无须语言,仿佛她一个动作或者一个表情,他便能猜出她的心思。此刻他捕捉到她眼底淡淡的失落,轻轻将她拉进怀中,安慰道:“你是金枝玉叶也罢,平民百姓也罢,对我而言都无差别,我所喜爱的只是你而已。” 寻梦靠在他的怀中,双手不自觉揽住他的腰,手背不经意蹭到他的衣衫,十分煞风景地惊叫一声,默默抬起左手,所幸只是虎口处的药蹭掉些许,这么少的量应当不会弄脏他的衣衫吧? 江玄之瞥见她手背上的白色药物,腾出一只手握住:“你这手背怎么了?” “别提了。”寻梦没好气道,“我听闻刘晞得了风寒,好心好意送鸡汤过去,可那人别别扭扭不肯喝,还打翻了鸡汤,烫得我手上一片发红。” “这药是他替你抹的?”江玄之淡淡道。 “恩。”寻梦暗自揣测道,“他可能想做我兄长,可惜偏偏是我弟弟。” 江玄之淡淡一笑,心中早有计较,嘴上附和道:“或许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诏书内容参照唐朝加封长宁、安乐公主,大意就是夸赞公主容貌学识,然后加封称号食邑。 第77章 第77章 东瓯使者 时隔多日,寻梦想起遗失的水苍玉佩,换了一身便装偷熘出宫去了。 怜心从小入宫,平日几乎从未走出皇宫,此次随寻梦出宫自然是兴高采烈,连头发丝都透着兴奋劲,但她又担忧偷熘出宫会受罚,时不时嘀咕几句,那意思隐约是劝寻梦早点回去。 寻梦看着她那副喜忧参半的脸,小声嘀咕的操心模样,感觉这小丫头的形象比阿母还像个长辈。她很想像阿母那么强势地吼她“不想去就滚回去”,但她近日跟在陛下左右,潜移默化,胸中点墨越添越多,极是斯文地说了一句“既来之,则安之。” 小丫头默默点点头,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在不懂装懂,反正那眼里至少有七八分迷茫。 寻梦凭着记忆东转西绕,终于找到了上次被暗杀之地。那夜天黑看不清四周景致,此刻暖阳晖晖打在树林上,驱散不少冬日的衰败气息。 两人分头寻找,翻遍大半个树林,结果一无所获。 寻梦失落地倚靠着一根树干,面前一片衰草横乱,正是当夜她滚过之处,可这小小的地方已经被她翻了不下五遍,连草根处都一一摸过,愣是没找到那块玉佩的影子。 莫非真要掘地三尺不可?或许,有人捡走了也说不定。 怜心苦寻无果,垂头丧气地走过来,乍见寻梦灰头土脸的模样,忍不住咯咯大笑:“公主,你这浑身沾土的模样,活脱脱个土行孙!” 寻梦:“……” 刚才为了确定玉佩的位置,她在地上滚了一圈,所以身上沾了不少尘土,还没来得及拂去,竟被这小丫头逮着笑话了一顿。笑话也就罢了,问题是土行孙又矮又丑,她怎么能像他呢? 寻梦胡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发现手上不少尘土嵌入掌纹中,嘱咐道:“我记得附近有条小河,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这条小河是沣河的分支,也不知叫个什么名,或许压根没起名,寻梦蹲在河边洗净手,顺带抹了一把脸,又借着水面的倒影理了理蓬乱的发,刚站起身来,便听见怜心的尖叫声传来。 她脚底生风地跑回树林,只见林中一队人马停驻在那里,两辆宽敞的牛车,一辆用来载人,一辆载满货物,另有两匹精壮的黑马,看似没有什么稀奇,但他们的衣着……好像是百越人。 百越包括东瓯、西瓯、南越、骆越等众多越族支系,其中以东瓯和南越的实力最强。南越王文韬武略,扬威百越,但他为人平和,不喜战争,多年来一直维持众越族的和平关系,主张向炎朝称臣,遵守与汉朝的盟约。而东瓯王好战,野心颇大,既想一统百越,又想向炎朝发动战争。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一个身着藏蓝色图腾刺绣的女子背阳而站,手中的短刀抵在怜心的脖颈上,寻梦悄悄举起袖中的飞羽袖箭,瞄准那个女子射出去。 那女子极其灵敏地回过身来,短刀一挥隔开那支袖箭,而后只觉身前人影一闪而过,瞬间将她劫持的女子带离危险境地。 怜心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抚着惊魂未定的胸口,气喘吁吁地控诉道:“公……他们二话不说就要杀我。” 这小丫头果然机灵,这么紧张的时刻也不忘替她保密身份。 那手持短刀的女子歪着头打量寻梦,寻梦也悄无声息地将她打量个遍。她身穿藏蓝色衣裙,裙摆和袖口绣着百越图腾,隐约是蛙图腾和蛇图腾之类的,头上戴着布帽,帽檐有流苏垂挂下来。她的脸型微长,五官很精緻,眼角上扬,鼻樑似乎比一般炎朝人高挺些。 “你们是什么人?”那女子操着一口生涩的长安腔。 寻梦挑了挑眉:“这话该是我问你们吧?你们一身百越衣着,莫非是来长安朝贺的?” 炎朝的朝贺制度分为四见。众诸侯在冬至前抵达长安,初次晋见陛下,称为小见。正月朔旦,众诸侯奉上皮毛璧玉等,向陛下祝贺新年,称为法见。三日后,陛下为众诸侯备酒设宴,并赏赐钱帛财物。再过两日,众诸侯向陛下告辞离去。众诸侯在长安逗留时间不得超过二十日。
第179页 再过三日便是冬至节,各地诸侯陆续进入长安,看这群人的装扮显然不是普通百姓,估摸是百越某国的朝贺使者。炎朝的朝贺非特殊情况必须众诸侯王亲临,但百越属于炎朝的附属国,朝贺制度略微宽松,无须国王亲临。 那女子听寻梦道出她们的来历,戒备地紧了紧手中的弯刀,质问道:“谁派你们来的?鬼鬼祟祟躲在树林里做什么?” 鬼鬼祟祟?寻梦偏眸看怜心,只见她的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紧张兮兮道:“我见他们衣着怪异,怕他们来者不善,便小心地躲在树后,谁知他们上来就要杀我。” 寻梦闻言尴尬地向那女子道:“看来是一场误会……” 那女子完全不信怜心的辩解,身形一闪,挥着短刀砍了过来。寻梦随手将怜心推向一边,身子向后弯曲成弧形,避开了那柄短刀的攻击,紧接着又是左躲右闪地避让,瞅准时机左手抓住她的手臂,右掌击向她的腹部。 寻梦右手的手劲不大,但也将那女子击得向后退开两步。经受这么一掌的打击,她的战意被激起,恨恨地咬了咬牙,再度攻了上来,寻梦一退再退,渐渐地受不住这缠人的女子,下手也不再保留,全力与她打斗起来。 两人实力不相上下,你来我往,一时分不出胜负,但那女子有短刀在手,占了极大的优势,寻梦渐渐不能支撑,应付得越发吃力。 恰在此时,一支长箭从两人之间穿过,牢牢钉在林中的一棵树干上,而正在胶着打斗的两人因为那支箭羽被迫分开了,谁也不曾继续,因为不远处飞奔而来的骏马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那匹白马眨眼间到了人群前,马上之人一拉缰绳,伴随一阵马声嘶鸣,马前蹄扬起,稳稳噹噹停了下来。马上之人翻身下马,默默看了寻梦一眼,又将目光移向那群人,恭敬一揖:“诸位可是东瓯国使者?” 那女子见到江玄之十分激动,冲到他身前攀交情:“你,你不认得我了?” 闻言,江玄之定睛一看,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却没有开口与她叙旧。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寻梦一眼瞧出来了,江玄之明明认得她,为何装作不识? 这人惯会装模做样的! 那女子完全不介意江玄之的健忘,心花怒放地凑上去:“我是阿楠,豫章郡郊外你救了我啊!” 江玄之表情僵硬地摇摇头,似乎打定主意装失忆了。 “阿楠。”牛车上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身材精瘦高大,肤色偏黑,一张脸平淡无奇又让人觉得奇异,说不清道不明。但那双眼极其出挑,炯炯有光,漆黑如渊,仿佛历经世事打磨变得圆润平滑,让人的心境变得出奇的平静。 “尧叔。”那女子走向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与江玄之四目相对,像是实力相当的对手,又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 良久,中年男人扯出个不像笑容的笑容:“炎朝礼制,诸侯抵达长安,典客持节郊迎。为何不见典客,却见江御史持弓相迎?” “典客正在路上,我不过是猎兔而来,偶然撞见你们罢了。”江玄之似笑非笑道,“我听闻东瓯司丞相身体虚弱,一年中有半年缠绵病榻,为何不远千里来长安朝贺呢?” 司尧回道:“朝贺盛景,我岂可不来?不过,诸侯陆续入长安,江御史竟还有闲情逸緻猎兔,倒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江玄之笑道:“这等小事便让你刮目相看了,司丞相未免有些大惊小怪了。” 寻梦:“……”你们一见面就争锋相对真的好吗? 司尧到底年长一些,大度地停了唇舌战,向他介绍道:“这位是我们东瓯国的邹楠公主。” “邹楠公主。”江玄之微微施礼,眉眼含笑地看向寻梦,后者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戳破她的身份,可这次江玄之没有顺着她,反而郑重向他们介绍道,“这是我们炎朝的南阳公主。” “公主?”邹楠眉头一皱,难以置信道,“她是公主?” 寻梦扯了扯唇挤出一个假笑,默默低头瞧了瞧自己,这浑身脏乱的模样算不算有失国体? 正尴尬间,典客领着一群人持节赶来,见到江玄之和寻梦先是一惊,继而恭敬一拜:“见过南阳公主,江御史。” 寻梦摆了摆手,颇有深意地瞥了江玄之一眼,领着怜心大摇大摆走了。 江玄之向众人告辞,牵着马跟上去,旁若无人地与寻梦并肩而行。 走出众人的视线,寻梦审视着江玄之,笑眯眯问道:“你与那个什么楠木公主是老相识啊?” “楠木?”江玄之淡淡一笑,“她明明叫邹楠。” “看样子,你们交情匪浅啊。”寻梦酸熘熘道。 江玄之想了想,颇为同意地点头道:“恩,应当算是匪浅。” 寻梦:“……”有点不想理他了。 江玄之拉住了她的手臂,颇为自然地指使一旁的怜心:“怜心,你将马牵过去拴好。” 怜心乖顺地接过缰绳,十分狗腿道:“我顺带牵它去吃会儿草。” 寻梦:“……” 两人走到那条不知名的小河旁,寻梦无聊地朝水中丢石子,河水溅起一团团水花,等了良久不见他开口,奇怪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第180页 江玄之轻笑地嘆息:“我在想,你能憋多久不与我说话,结果有点令人失望啊。” 寻梦:“……” “我虽认识邹楠,但并非你想像的风花雪月。豫章郡郊外,我从盗贼手中救下她,她心存感激,声称要以身相许,不顾我的严词拒绝,暗自跟了我好一阵。她用尽各种招数,什么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但终究没让我就范。于是,她恼羞成怒,偷偷向官府申告,污衊我拐卖女子。” “啊?”寻梦暗暗咂舌,邹楠那欢喜的神色让她以为两人的过往大抵是“英雄救美”那类故事,没想到后续竟是一出反目成仇。如此尴尬的一段往事,邹楠竟然可以毫无芥蒂地欣喜重逢,不得不说,她的境界非一般人可比。 寻梦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自证清白,离开了豫章郡,而她因为诬告而招致牢狱之灾。”江玄之语气轻松。 寻梦有点担忧道:“虽是一面之缘,但我也能感觉出来,邹楠十分难缠,恐怕你接下来的日子要不得安宁了。” 江玄之不以为意,眉宇间是沉凝的自信:“我治得了她一次,便能治得了她第二次。” 话音刚落,四周寒风乍起,寻梦在心里嘀咕: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江玄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朝贺制度参照史记中汉代朝贺记载,但有区别,比如汉朝是十月朝贺,封地两千旦以上官员都要一同朝见等等。百越民族众多,服饰图腾什么的大致参考壮族。 第78章 第78章 礼物何在 寻梦正暗自想着,江玄之凑到她的跟前,声音低沉而蛊惑人心:“我的礼物找到了吗?” 她吓得脖颈往后一仰,眼珠一转,装傻道:“什么礼物?” 江玄之向后退开,好整以暇道:“当日你在廷尉狱中说要送我礼物,可将牢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又不想让我失望,便谎称礼物没有带在身上。时隔多日,诸事落定,你终于想起赠我礼物之事,便来此地寻找,毕竟你曾在此地与人扭打,是最有可能遗失礼物之处。” 寻梦撇了撇嘴,不应答,不承认。 江玄之笑道:“是什么物件?” 寻梦眼眸一瞟,嘴角微翘:“江御史不是擅长推理吗?不妨自己猜猜。” 江玄之沉吟道:“当日你将整个腰带摸了个遍,所以那物件应当不大。时下女子送男子信物大多是香囊、玉佩,还有相思豆之类的,按你的性子,相思豆实在是鸡肋,你肯定不会送那种东西。香囊与玉佩是不错的选择,但你不会刺绣,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玉佩。” 寻梦:“……”怎么推断得这么准? “你不会拿绣花针,但你的刀功……应该还算可以,所以你或许亲手雕刻一个物件。那么什么物件最能体现你的与众不同呢?从以往种种经历来看,你对那句‘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情有独钟,所以玉佩上大概雕刻了一只雌雄莫辨的兔子。” 寻梦:“……”可怕的推断力! 看她脸色微变,江玄之唇边含笑,染得眉目如水般温柔,他就算能推断出玉佩,又岂能猜到玉佩上的兔子?无非是事先从吴域那里得知罢了,不过听说那只兔子刻得有点……一言难尽。 他得知她偷熘出宫,便猜出她来了此地,本想藉故逗弄她一番,但凡她有所怀疑,他必定会向她交待清楚,可此刻他却忽然不想坦白了,笑道:“我猜对了吗?” “……”寻梦兴致缺缺,惆怅地嘆了口气,“如今玉佩都找不到了,你猜对又能如何?” 江玄之遥望着长安城的方向:“或许,你可以去长安城中的玉器坊找找。” “为何?”她怀疑玉佩丢失在这片树林里,却不知道被哪个贪心的路人捡走了。 “从你那夜所行的路线来看,那玉佩十有八九丢在这片树林里。而你与人打斗的地方并不是路中央,过往行人匆匆赶路,没人会有闲情逸緻去树林里。那么,捡走玉佩的人最有可能便是附近百姓,尤其是会在树林里玩耍的孩童,或是有狩猎习惯的农户。” 寻梦贊同地点点头:“可若是附近百姓捡走了,为何要去城中的玉器坊找?” “一般人捡到贵重物件只有两种做法:归还,或者私藏。若是想要归还的话,要么将物件丢在原处,要么在附近等候失主,可如今附近荒凉无人,所以可以大致排除这种可能性,剩下的便只有私藏了。” “既是被人私藏,我们为何不去附近挨家挨户地问?”寻梦还是没明白为何要扯上玉器坊。 “我所说的私藏并不是表面含义。”江玄之笑道,“那玉佩在你我眼中值钱,可在附近百姓眼中,未必比得上一石粮食,一块肉,或是一件冬衫。若我所料不差,他们定会折价卖去城中的玉器坊,用那些换来的钱添置自己所需之物。” 寻梦怔怔然:“我发现我似乎真的富有了。” “何出此言?” “若换作以前,我捡到那块玉佩,必然也会将其卖了。玉佩毕竟是死物,除了好看一些,也没什么用处,哪比得上大吃一顿来得痛快呢?可刚才你提及私藏,我竟然完全没想过将玉佩卖了。或许因为我现在富裕了,玉佩在我眼中才变得美好而珍贵。”
第181页 江玄之笑道:“孺子可教也。” 寻梦:“……” 浅风轻吟,拂动她额前一缕碎发,薄阳斜照,铺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她的眸中带着几许倔然,几许灵动,江玄之定定地瞧着她,胸中涌起一股不可言说的情绪:“梦儿,我已经拟好奏疏向陛下求娶南阳公主,但在呈上去之前,我还想再你一句,你可愿意嫁于我江玄之为妻?” 闻言,寻梦心头如鹿撞,狂跳得不能自己,面上红霞飞起,晕染出一片娇美景象。她从小穿男装,做派如男子,不谙女子矜持与娇羞,但此人总能轻易地勾起她身为女子的属性。 此刻她脑子有点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对上江玄之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眸,蛊惑般踮起脚,谁知她还没靠近他,那人手臂一捞,紧紧揽住她的腰肢,微凉而柔软的唇覆了上来。 唇舌相交,呼吸相触,水岸倒影成双,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尽化在缠绵里。 不远处,可怜的白马被迫啃着干巴巴的衰草,咀嚼几口又难以下咽地吐掉,然后一捧新的干草又塞了过来,白马高傲地扬了扬脖子表示抗议。 怜心尽职尽责地餵白马吃草,时不时向小河边张望,猛然看见那相倚亲吻的两人,羞怯地遮住了眼,她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可她又忍不住好奇地偷窥,于是遮一会,偷窥一会,遮一会,偷窥一会…… 到最后,她的脸颊绯红如血,一颗心狂跳不止,简直比亲吻的两人还要激动。 那端,江玄之松开了寻梦,两厢静静对望着,虽置身于寒冬腊月天,但心间恍惚有脉脉暖流淌过,让四肢百骸不再寒冷。天地空旷,唯余那人入眼,入心,入魂。 江玄之面色温柔如水,眸底好似掬着一簇熠熠星辉:“明日我便将奏疏呈上去。” 寻梦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戏嚯道:“江御史这般心急,莫非是怕那个楠木公主死缠着你不放?” “非也。”江玄之眉梢含笑,文绉绉道,“诸侯朝贺齐聚长安,怕卿之殊色,招人抢夺。” 殊色?寻梦默默摸了摸脸颊,她自知长相不算丑,但与“殊色”这个词还是稍微有点差距。不过,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倒是挺受用的,心里莫名一阵欢喜。 然而,江玄之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微敛,神色认真道:“梦儿,我看到郭百年了。” 乍然听到郭百年的消息,寻梦微微愣了愣神,想起初入长安的种种事迹,迟疑道:“他?他还好吗?” 江玄之顿了顿,道:“他已经不是昔日的郭百年,摇身一变成了长沙国世子。” “啊?”寻梦双目圆瞪,难掩惊愕之色。 “诸侯王册封世子的诏令皆出自陛下之手。两个月前,我曾见过长沙王上呈的奏疏,大意是说,长沙王早年与其子失散,幸得上天垂怜,让他们父子再度相逢,并向陛下请求册封其为世子。那时我并不知晓册封之人是郭百年,直到近日诸侯王来长安朝贺,偶然在鸿胪寺遇到他,才知他是长沙国世子。” “可他明明告诉我,他幼年失恃失怙,为何又冒出个长沙王父亲?” 当日在牢中,寻梦虽然心不在焉地听他说往事,但隐约记得一些事,比如他自小家贫,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在他幼年时病逝,后来他混迹于长安街市……为何一转眼他又成了长沙国世子? “许是他的养父养母。”江玄之道,“当年正值乱世,家人离散是常有之事,长沙王既然认了他,想必核对过身份信物,按常理是不会出错的。” 寻梦点点头。 江玄之瞥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你若想知晓其中曲折,可以亲自去问他,想来凭你们的交情,他不会瞒你。” 这语气听着似乎怪怪的,寻梦回瞄他一眼,忽然“哎呦”一声,痛苦地捧着半边脸,江玄之一惊,关切地去瞧她的脸:“怎么了?” 寻梦眼珠子滴熘熘一转,狡黠含笑道:“牙酸!” 话落立即蹦得老远,又挑衅地回头笑他。 江玄之:“……” 几人笑闹着回城,寻梦兴致勃勃要去各大玉器坊,江玄之本想作陪,意外被御史府的小吏逮个正着,不得不在章台路与她们分道扬镳。 寻梦和怜心逢玉器坊必入,从章台路南逛到章台路北,仍然没有找到那块独一无二的玉佩。所幸有个店掌柜好心地指引她们去东市和西市逛逛,或许有意料不到的收穫。 寻梦浑身充满干劲,恨不能立刻飞去东西市,可身旁的怜心早已精疲力尽,可怜兮兮地央求她回宫。她仰头望了望天色,拍了拍怜心的肩:“罢了,明日再去。” “……”怜心心里发苦,公主明日能唤旁人随行吗? 东市和西市虽不及章台路开阔大气,但平民百姓大多喜欢来这里,因为这边的吃喝玩乐更为廉价,久而久之也造成两市人员复杂,算得上是真正的三教九流集聚地。 走在西市的街道上,寻梦轻车熟路地东瞧西逛。身后的怜心似乎极少来这种热闹的地方,既兴奋又生怯,尤其当旁人以那种审视的目光瞧向她们之时,她越发瑟缩地躲到寻梦身后,恨不能成为个隐形人。
第182页 西市大多是麻衣着装的平民百姓,偶有几个锦衣走过,总能成为旁人目光的焦点。往日她穿暗色男衫,倒不是那般扎眼,今日她一身水青色裾裙,颇有些招摇过市的感觉。 寻梦停在一家名叫“碎玉坊”的玉器店前,怜心歪着头不解道:“公……女君,这家铺子为何取这样一个铺名?这玉都碎了,还卖得出去吗?” 寻梦:“……”怜心这丫头惯会替旁人操心的。 她仔细想了一通,状似认真地胡扯道:“不是有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那是一种崇高的气节,与玉器的品质相衬,所以这铺名……也算是恰如其分。” 怜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寻梦心头窃喜,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能这般随心所欲地诓骗人了。然而,她并不知道店掌柜取这个铺名的初衷正是因为这句话,而她误打误撞地蒙对了。 这里的坊市不比章台路宽敞,好在内里饰物齐全,布置虽然显得有些拥挤,但也算错落得当,让人眼花缭乱。 寻梦迳自越过女子玉饰区,走到男子佩玉区,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淡淡掠过。男子佩玉较为简单,仅有玉簪和垂挂腰间的玉佩,但各式玉簪玉佩琳琅满目,层出不穷。 看到玉簪,寻梦忽然想起上林苑中替江玄之束发的场景,若是那块玉佩实在找不到,买一支玉簪赠他似乎也不错。她一一扫过那些玉簪,眸光忽然定在一支简易的白玉簪上,正想拿起来端详一番,却被一只白皙的手捷足先登了。 寻梦转过头一看,那人一袭红色衣裙,身姿婀娜,一个侧颜便叫人感觉到柔媚风情,虽有数月不见,但寻梦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流云坊云萦。 她察觉到寻梦的目光,沖她温柔一笑:“这玉簪姑子也瞧中了?” 姑子?原来,云萦没认出她。 她瞥向云萦手中的玉簪,不过是见它简易素雅,一时心血来潮想拿近了瞅瞅,并没有非买不可的心思,自然懒得与旁人相争,淡笑着否认道:“没有。” 她没忘记她来西市的目的,可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遗失的那块玉佩,便开口询问道:“掌柜的,你可曾见过一块雕着兔子的水苍玉玉佩?” “兔子?”掌柜的捋了捋嘴角的八字须,皱眉想了想,“没有。” 寻梦失落地离开碎玉坊,还没有走出铺门,店掌柜忽然一句“姑子且留步”,立刻让她浑身一震,如风般奔了回去。 那掌柜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黑匣子:“这是昨日有人刚典当来的玉佩,水苍玉的料子倒是不错,可这雕功稍显怪异,我一时没想好价钱,便暂时搁在匣中。” 黑匣子一开,那让寻梦朝思暮想的玉佩跃入眼中,寻梦拿在手上细细摸着,还没来得及惊喜,便听掌柜话痨似的说道:“这雕刻师傅许是新入行,雕了个似兔非兔,似鼠非鼠的怪物……” 寻梦:“……” 怪物?这明明是一只兔子好吗?你家鼷鼠长这么长的耳朵?寻梦很想拿话糊他一脸,但想着玉佩还在他手里,耐心性子说道:“掌柜的出个价吧,这玉佩我要了。”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冤之人吗?自己亲手雕刻的玉佩还得花钱买回来,寻梦糟心地想着,未防手上一空,玉佩被人一把夺了过去,只听那人说道:“掌柜的,这个玉佩我要了。” 第79章 第79章 玉佩之争 千辛万苦寻到了玉佩,竟有人想来抢夺,寻梦恼怒地转过头,却见邹楠一手把玩着那块玉佩,那挑衅的眼神和架势分明就是来捣乱的,她愤愤然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难道不懂吗?” “那是你们大炎的规矩,我们东瓯国可没有这样的习俗。”邹楠不以为意,挑了挑狐狸般的眼眸,“掌柜的,这个玉佩我要定了,无论她出价多少,我的出价都比她多一枚五铢钱。” “……”简直是个无赖! 寻梦努力平复心底的怒气,尽可能心平气和道:“掌柜的,不瞒你说,这块玉佩乃是我先前所丢,如今又是我先瞧中的,于情于理你都该卖给我才是。” 店掌柜觑了两人一眼,这位锦衣华缎,举止落落,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子,这位奇装异服,气势汹汹,似乎来头也不小,他一个小小玉器坊掌柜,谁都不敢开罪,犯难道:“这……两位姑子不妨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邹楠凶横地瞪他一眼,指尖摩挲着那块玉佩,挑眉看向寻梦,“这玉佩分明是我的,我前几日不慎遗失了,正不知何处去寻,没想到自己跑出来了。” 这个邹楠果然难缠,颠倒是非的能耐这般了得,寻梦冷哼道:“你昨日刚入长安城,这玉佩若真是你前几日遗失的,那也该是丢在哪个荒山野岭,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长安城里?” 邹楠不慌不忙地狡辩道:“什么荒山野岭?我走的是官道,行车缓慢,许是哪个路人捡了,赶在我之前来了长安呢?” 这人狡言善辩,专门向她寻衅挑事,寻梦懒得浪费时间与她掰扯,自行扑过去抢夺,然而邹楠身高比她高出不少,手臂轻巧地向上一举,完美地避开了她的抢夺。
第183页 寻梦暗自气恼,邹楠满脸得意,但谁也不肯退让,场面一度陷入僵持中。 云萦经常会来碎玉坊逛逛,与店掌柜有些交情,看他为难的模样,主动插嘴道:“掌柜的,这玉佩既是典当而来,上面可有什么特殊之处?比如刻纹,或是裂缝之类的。” 经她提醒,店掌柜稍加思索,正想说话,却被云萦打断了:“掌柜的切莫说出来。” 云萦娉婷多姿地走向邹楠,柔婉又不失客气道:“这位姑子,请将玉佩交给我。” 邹楠不知她的用意,将手往身后一藏,不肯配合道:“我为何要交给你?这玉佩我要定了。” 云萦温柔一笑:“姑子虽是外族人,但既来到长安,也该遵循炎朝律法。这玉佩目下是店掌柜之物,他没有允诺卖给你,你这般私藏玉佩与窃贼何异?” 寻梦也不知云萦意图,但她恼极了邹楠横插一脚的行径,逮着机会起闹:“掌柜的不如直接去京兆府报案,只说有人强夺你坊内物件,让她去牢里待一阵子。” 眼见势头不顺,邹楠眼角一挑,极不情愿地将手中的玉佩递向云萦,却在中途转了个方向,将那块玉佩放回了黑匣子里。 云萦也不恼,淡笑着对三人说道:“两位姑子争持不下,掌柜的不妨效仿‘完璧归赵’的典故,将玉佩卖给遗失玉佩之人,各位觉得如何?” 话音刚落,邹楠无知地问道:“什么是完璧归赵?” 众人:“……” 完璧归赵的典故,炎朝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百越自成一体,族人大多不识中原文化历史,除非刻意去学习了解,但那种人几乎屈指可数。邹楠不知道这个典故,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寻梦似乎很小便得知了这个典故,依稀是外祖父哄她睡觉所说的故事之一。 云萦简略地解释了两句:“大意是说,赵国有一块和氏璧,因种种缘由流转到秦国,几经周折最终回到了赵国。如今这块玉佩就好比是和氏璧,两位姑子中必然有一人可比作赵国。谁若能证实自己便是赵国,掌柜的就将玉佩卖给她,如此可好?” 经云萦这么一解释,周楠算是明白了个大概,她本就是搅局来的,感觉这个游戏颇有意思,笑眯眯道:“我同意。” 店掌柜夹在中间十分头疼,只想早点将这块烫手的玉佩甩出去,闻言立刻点头应许。 唯独寻梦拉着一张脸不大痛快,这本来就是她的玉佩,如今寻到了要重新花钱买不说,还得想法子证明这个玉佩是自己遗失的,想想都憋屈,但事到如今也不容她退缩,默默点点头。 云萦附在店掌柜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店掌柜眸光一亮,开始发问:“这是一块青白交错的水苍玉玉佩,敢问两位姑子中间刻了什么?” 进门之际,邹楠恰巧听到店掌柜说那是个似兔似鼠的怪物,刚才她细细摩挲,直觉更像一只兔子,可那么生涩的雕工,莫非是她亲手雕刻的? 寻梦见邹楠迟迟不答,率先开口:“上面雕刻了一只兔子。” 闻言,邹楠的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故作生气道:“谁说是兔子,分明是鼷鼠,那是我亲手雕刻的一只鼷鼠。” 寻梦:“……” 你谎称是鼷鼠也就罢了,还敢说是你亲手雕刻的?寻梦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转过去问店掌柜:“掌柜的,你说那是什么?” 邹楠不甘示弱地逼迫店掌柜:“掌柜的,你想好了再说,那明明是我们东瓯国的鼷鼠。” 寻梦恼火道:“你们东欧国的鼷鼠长那么长的耳朵?” 邹楠无赖道:“那又怎样?我们东瓯国的鼷鼠吃得好……” “……”店掌柜估计眼神不大好,本来就辨不清那是兔还是鼠,听她们这么气势汹汹地争执,越发不敢肯定,讷讷道,“不如,继续下一问?” 店掌柜见两人暂熄怒火,小声问道:“敢问两位姑子,这玉佩背后刻了什么字?” 寻梦一怔,饶有深意地看了看静默在旁的云萦,又淡淡瞥向邹楠,谦让道:“你先说。” 邹楠哪里知道上面刻了什么字,扯出一个假笑,丝毫不领情:“还是你先说吧。” 寻梦淡淡道:“背面刻了一个江字。” “对,就是一个江字。”邹楠急忙抢话道,“那是我亲手刻的。” 众人:“……” 坊内有一瞬的静默,寻梦勾了勾唇,似笑非笑:“你就是存心来找茬的,我说什么字,你定然也会抢着说,其实那块玉佩背后根本没有刻字。” 起先她确实想刻个“江”或者“梦”字,但玉佩太小,刻小字难度有点大,她比划了好久,最终放弃了刻字的念头,刚才店掌柜一问刻字,寻梦便知云萦使了一招“无中生有”来诓骗她们。 店掌柜遵循游戏规则,将玉佩递交到寻梦手中,寻梦如愿以偿地拿到玉佩,心中无限欢喜,谁知邹楠整个人栽了过来,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把将玉佩撞飞在地。 邹楠稳了稳身形,毫无诚意道:“对不起,脚下一滑,我是无心的。”
第184页 寻梦迷眼瞧着地上那碎成几瓣的玉佩,双手不自觉握成拳,恨得咬牙切齿:“邹楠!你欺人太甚了!” 那极力隐忍的怒气好似一张弓,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压制着,而今那弓弦终于绷到了极致,“崩”地一声绷断了,排山倒海的怒气倾泻而出,将她残存的理智淹没殆尽,她不管不顾一拳攻向邹楠。 邹楠灵巧地避过,想起昨日江玄之与她并肩离去的背影,胸中不可遏制涌起一股恨意,仿佛她瞧中的猎物被人夺走一般,当即一掌挥过去,毫不客气地予以回击。 那一掌没击中寻梦,却撞到了摆放玉饰的架子,架上的玉饰哗啦啦地滑落在地,店掌柜心口一缩,好像生生被人剜去一块肉,哭天抢地地喊道:“哎呦,我的玉饰……” 那声音尽数淹没在两人的招式里。 两人将坊内打个七零八落,终于互相打斗着出了门,怜心小心翼翼从门后扒了出来,听着店掌柜生无可恋的哭喊声,瞧着坊内一片狼藉的碎玉,暗道:碎玉坊这个铺名果然名副其实。 徒手打斗已经不能尽兴,邹楠随手抓起路边摊上的长鞭,一把横甩过去,寻梦矮身避过,扑到摊边捡起一把竹伞,两人一鞭一伞地缠斗起来。 好事的路人驻足围观,奈何这两个姑子武艺太高,气势太凌厉,他们怕自己被误伤,不敢靠得太近,渐渐地形成了一个松松的包围圈。 云萦曾尝试过去阻拦她们,但阻拦不了,便偷偷派人去请京兆尹。此刻她站在街边,向京兆府的方向翘首张望,意外捕捉到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她心中一喜,向那人的方向奔过去,可惜人群太拥挤,一时无法通过,着急地沖那人嚷道:“百年!百年!” 郭百年向声音来源处望了望,并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脸,怀疑是自己生了错觉。他早知寻无影成了大炎南阳公主,可惜他一介外臣不得相见,偶然打听到她偷熘出宫,便来西市碰碰运气。 方才路过三江膳坊,他回忆起与寻无影初见的场面,不由自主进去用了一顿午膳,再出来时,远远瞧见此处围聚了一群人,心生好奇地走了过来。 他挤进人群,乍然听见人群爆出一声喝彩,只见一个身着水青色裾裙的女子一手握着一根长鞭,一手以竹伞为兵器,抵住另一个异族服饰的女子,气势凌厉道:“你若乖乖跟我道个歉,赔我一块水苍玉,再顺带将这些砸乱的物件赔了,我便饶了你。” 那飞扬自信的眉眼,郭百年曾描绘了数次,即便她穿了女装,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激动地穿出人群,冲到那人面前,声音隐隐有些发颤:“寻兄!” 刚挤到郭百年所在地的云萦,猛然听到这个叙旧的称呼,仰着脖子朝寻梦看过去,灵台一瞬清明起来,寻无影是女子,原来如此。 寻梦怔愣片刻,兴奋道:“郭兄!” 在她走神的瞬间,邹楠见对方来了帮手,恐怕自己不能敌,悄悄向后退去准备熘走,寻梦眼尖地扫到那狡猾的身影,朝郭百年道:“郭兄你稍待,容我先处理一些私事。” 郭百年向后退开一步,转身与邹楠照了个面,两人俱是一怔,便在寻梦攻向邹楠的瞬间,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下一瞬邹楠不客气地沖了上来,他同样一手挡住了她。 郭百年就这样一手拉着一人,一手挡着一人,夹心般挡在两个女子中间。 寻梦不解地偏过头:“郭百年,你为何拦我?” 邹楠同样气恼地喝斥:“郭百年,你给我让开。” 郭百年还没来及说话,人群让开一条道,京兆尹钱复挺着个官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猛然见到邹楠脸色微变,再见到郭百年浑身一抖,最后见到寻梦两腿有点发颤,忍不住就想跪地恭迎。 “钱令尹!”寻梦喝止住他,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许暴露她的身份,好在这个钱复为人窝囊,眼力见倒还是有的,立马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 寻梦与邹楠打斗了这么久,脑子渐渐恢复了理性,若是让长安百姓知晓她这个南阳公主在街市与人大打出手,实在有损她一国公主的脸面,即便她不在意名声,父皇那里也不好交待。 冷静想了想,她朝邹楠道:“走,我们去京兆府理论。” 邹楠大约也有所顾忌,不服气道:“走就走!” “别走!你们赔我玉饰!”碎玉坊掌柜哭丧着脸跑出来,一把扑到钱复身前,“钱令尹,你要替草民作主啊!” 钱复转眸扫了一眼坊内凌乱的场面,心尖颤了颤,腹诽道:这公主打架果然奢侈。 刚才打架之时,寻梦头脑发热,不顾一切,如今冷静地瞧清自己的“杰作”,又暗暗唾弃自己失策,下次与人掐架一定要寻个空旷地,万万不可如此伤财,她觑了邹楠一眼:“找她赔!” “凭什么?你也有份!”邹楠不依不饶。 寻梦振振有词道:“要不是你步步相逼,欺人太甚,我至于向你发作吗?” 邹楠也有自己的理由:“说来说去终归是你先动手的,反正你不赔,休想叫我赔!” “够了!我来赔。”郭百年打断争论不休的两人,“今日所有损坏之物,统统由我来赔。”
第185页 第80章 第80章 指腹为婚 说是去京兆府理论,但钱复哪敢审问两位公主,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反正有长沙国世子做冤大头,允诺赔偿碎玉坊和路边摊贩的损失。 寻梦瞧钱复那软弱谄媚的模样,心知这案是没法断了,既是她闯的祸事没理由让郭百年承担后果,便主动承诺会赔一半损失,另一半指名要邹楠赔偿,这回邹楠倒是没与她争执,爽快地答应了。 这事算是了结了,但寻梦又暗自肉痛自己的钱,碎玉坊遍地碎玉,没准陛下当初赏她的百金要没了,好在如今她吃穿不愁,也不用守着那些财。 寻梦自知闯了祸,只想尽快赶回宫,在京兆府衙门前与郭百年道别,邹楠凑了上来,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恶狠狠说道:“江玄之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 “……”寻梦怔了怔,这才明白邹楠屡屡挑事的缘由,不过她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江玄之又不是物件,谁能抢走? 寻梦匆匆与郭百年道别,不敢耽搁地赶回宫去了。 谁知陛下消息十分灵通,逮住她便是一通数落,不过他面容不显怒气,语气也算委婉,只让她这两日好生待在宫里,与他一道斋戒沐浴,参加冬至的祭天大典。 寻梦自知理亏,神色恹恹地答应了。 冬至前一日,众诸侯陆续进宫小见,陛下宣他们在宣室殿见面。 阿母平日从不走出凝香殿,今日不知为何一时兴起,想在宫中四处逛逛。寻梦被陛下禁足皇宫,本就闲得发慌,自然愿意陪同。 两人向南逛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宣室。寻樱站在殿外的长廊里,遥望着宣室殿门,不知在想些什么,寻梦瞧了她一眼,总觉得阿母此行似乎早有预谋。 小见的诸侯王一波波离去,阿母如石头般岿然不动地站着。寻梦觉得有些无趣,想劝阿母回去,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便见诸侯王中有人朝此处缓缓走来,那人头戴远游冠,身穿墨色曲裾华服,看模样似乎过了四十岁,但并不显老态。 寻梦暗自猜测他的身份,猛然看到他身后的郭百年露出脸来,暗暗吃惊,那人竟是长沙王厉温? 长沙王走到她们跟前,表情震惊而欣喜:“樱娘,真的是你?” 寻樱温和一笑:“许久不见。” 寻梦敏感地察觉到两人交情不浅,颇有老相识见面的场面,还没等她观摩出个子丑寅卯,阿母出言将她打发走了:“梦儿,你带世子去附近走走。” 寻梦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像侍女般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世子,这边请。” 郭百年向父亲微微点头示意,十分配合地随寻梦而去,两人走出七八步,寻梦感觉两道目光一直黏在她的后背,又隐约听见两人的对话声传来。 长沙王:“那是你的女儿?” 寻樱:“是。” …… 寻梦领着郭百年到了长廊的另一端,转身便问道:“你为何摇身一变成了长沙国世子?” 郭百年双手往胸前一拢,笑着反问:“那你为何变成了炎朝的南阳公主?” “……”寻梦坚持道,“我先问你的。” “此事说来话长,话说十七年前……” “你长话短说。”寻梦听他拉长口音的口吻,深恐这个故事太冗长,忙出口打断了他。 郭百年顿了顿,调整了语调,简略道:“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正值天下大乱,群雄争夺长沙国,父王怕长沙国覆灭,连夜派人将我送出城,结果我遭人劫持,不知怎么辗转流落到长安。” “那你当初还诓骗我,说你母亲生你难产而死。” 郭百年面色微黯,语气轻缓低沉:“养母确实是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养父临终前告诉我身世,说我并非他们亲生,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儿子,并将信物交于我。不过,我这人向来叛逆,既然亲生父母抛弃了我,我也从未想过去寻找他们,心底一直视养父母为生身父母。” “既如此,为何如今又相认了?” 郭百年愣了愣:“算是阴差阳错吧。” “那我如今该怎么称呼你?世子?郭百年?还是厉什么?” “我本名叫厉寿,你叫我百年也可以。”郭百年忽然察觉这情形不大对劲,“我说,你怎么跟审犯人一样审问我?” 寻梦眸珠向上一翘:“有吗?” 郭百年轻咳一声,正色道:“轮到我问你了,你为何成了南阳公主?” “这还用问吗?”寻梦懒懒地靠着樑柱,漫不经心道,“陛下当年欠下风流债,如今我这是上门讨债来的。” 郭百年:“在宫中还习惯吗?” 这熟悉的问话让寻梦猛然一怔,想起数月前的一幕,那时她去天禄阁借书,意外被大雨困在长廊里,偶遇官袍着身的江玄之,多日不见,他开口寒暄的第一句话也是如此。她魔怔般地想着,耳边传来郭百年追问的声音,她豁然惊醒,笑道:“自然是习惯的。” 郭百年继续:“可曾想我?” 呃……寻梦古怪地看向郭百年,却见他眉毛一挑,痛心地摇着头:“你这薄情寡义的,我掉下悬崖也不见你去寻我,甚至想也不曾想过,枉我对你掏心掏肺,茶不思饭不想……”
第186页 “……”寻梦道,“其实我下悬崖找过你,但是没找到……” 郭百年眸光一亮:“真的?” 虽然下悬崖去找过,但也没怎么细找,寻梦心虚道:“自然。” 郭百年重重一拍寻梦的肩膀:“真讲义气!” 寻梦揉了揉发疼的肩膀,暗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郭百年这盗贼的习性怕是改不了了。她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向长廊那端瞧去,碰巧看到那两人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奇怪道:“郭百年,我阿母与你父王是不是在说我们?” 郭百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贊同道:“好像是。” 寻梦满心疑惑,这事处处透着古怪,回去定要好好问问阿母。 当夜,凝香殿,烛光微明。 寻梦缠着阿母问东问西,寻樱耐不住她的缠磨,一瞬间冷下脸来,语气有点不耐烦:“明日冬至节,你一大早要随陛下去南郊祭天,还不早些安寝?” 寻梦撇了撇嘴,来日方长,不如等明日祭天之后,再来缠阿母,不信她不肯松口。她乖乖回自己屋里去睡觉,谁知翻来覆去睡不着,二更过后,脑子依然十分清醒。 她霍然起身,披上外袍悄悄熘进阿母屋内,刚走进去便听见阿母警觉的声音传来:“谁?” “阿母。”寻梦低低唤了一声,轻车熟路地摸到了阿母床榻边,“我睡不着。” 以前在南越,寻梦刚开始适应独自睡觉的时候,经常会半夜醒来,悄悄摸进寻樱屋内,寻樱有时候会将她拎回去哄她睡着再离开,有时候睏倦极了便由着她挤上床一起睡。 寻樱想起旧事,默默向床榻内挪了挪,寻梦会意,喜滋滋地钻进阿母的锦被里,被褥里暖暖的,到处是属于阿母的温度。寻梦闭上眼安心睡觉,可脑中时不时冒出阿母与长沙王私自谈话的场面,辗转反侧,越睡越清醒。 寻樱大概明白她无法入睡的癥结所在了,悠悠问道:“你是不是非知道那段往事不可?” “阿母不愿意说,我也无可奈何。”寻梦委屈道。 寻樱嘆息道:“你若是知道了,或许今夜都睡不着了。” 寻梦静默一瞬,轻声道:“我还是想知道。” 又是一声嘆息,寻樱以回忆的口吻道出一段往事。 当年,寻樱离开刘贤易,形容颓丧,失魂落魄,意外被一群不守军纪的士兵盯上。长沙王厉温恰巧路过,正想出手相助,却见那女子仿佛瞬间清醒过来,身手利落,三五下便将那群人撂倒在地。 厉温早年丧妻,一直独身而居,不曾再遇到心仪的女子,猛然见到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忽然想起早逝的妻子,她是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欣赏归欣赏,他们终是擦肩而过。 直到数日后,寻樱与寻天盛相逢。那时寻天盛押运辎重至长沙国,因女儿走散暂居在王宫。厉温再次见到寻樱,自是无限欣喜,他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对感情不会朦胧无知,几次见面之后,他立即向寻樱表明了心意。 寻樱能感受到厉温的关怀,但她那时沉浸在刘贤易所给予的情伤中,没有开始一段新感情的打算,何况她发现自己的月事推辞了好几日,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所以,她果断拒绝了厉温。 厉温自是失落,后来他偶然得知寻樱身怀六甲,恐她未婚生育遭人诟病,再次表明自己愿意娶她,也会将她腹中孩儿视如己出。寻樱心怀感激,敬重厉温为人,却再次拒绝了他。 长沙国局势稳定后,寻樱和寻天盛要启程回南越,厉温感念寻天盛相救之情,想与他们约定指腹为婚。寻樱为了断厉温念想,没有再拒绝,双方约定若寻樱生女,十八年后,以婚书为凭行嫁娶之礼。 寻梦听到这里,倒没有很惊讶,只疑惑道:“长沙王怎知阿母会生女孩,若是生个男孩,他的婚书岂不是无用了?” “婚书上有言,若生女则成婚,行嫁娶之礼,若生男则结为兄弟,此生福祸相依。” 寻梦又问:“阿母为何从来没跟我提过此事?” 寻樱顿了顿,说道:“时逢乱世,厉温本想送其子避难,后来竟发现其子一去不回,不知所踪。他曾写信于我,十八年内若寻不着其子,指腹为婚之事便作废,若是寻到其子,他定会履行约定,派人上门求娶你。” 原来还有个十八年之约,寻梦心思微转,极其平静道:“阿母,我不能履行你们指腹为婚的约定。” 寻樱静默一瞬:“你喜欢江玄之?” “恩,他大概已经上疏求娶南阳公主了。”寻梦勾唇轻笑。 殿内一片漆黑,寻樱看不清寻梦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提及江玄之的雀跃。 近日,她打探过江玄之此人,上至陛下,下至宫人,提到江玄之多有赞赏,崔妙晗那丫头更是一脸崇拜的神情。江玄之长相俊美,气质从容,风评俱佳,年纪轻轻便跻身御史大夫之位,想来能力也是不凡,应当会是梦儿的良配。 阿母半晌没反应,寻梦忍不住问道:“阿母,你睡着了吗?” “没有。”寻樱应道,“今日厉温向我透露,他也已经递上婚书求娶南阳公主,想必陛下案几上该有两份求娶南阳公主的奏疏了,可该叫他头疼了。”
第187页 阿母这话里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寻梦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阿母继续说道:“梦儿,你既然心仪江玄之,阿母不会逼你嫁郭百年,想必厉温也不会强人所难。” “恩。”寻梦缩在被褥里,笑嘻嘻道,“大不了我与郭百年结拜为兄弟。” “……”寻樱道,“这也是个法子。” 第81章 第81章 冬至祭天 冬至节,天未明,炎帝刘贤易率领百官前往南郊圜丘。 出行场面颇为壮观,除了刘贤易与百官,还有卫士、乐舞者、众诸侯等人,祭品也极其丰富,摞了好几牛车,牺牲、玉璧、缯帛等应有尽有,一行人浩浩汤汤从安门出发行,行了半个多时辰抵达南郊。 古人认为南为干位,属阳,所以祭天的圜丘建于南郊一处山林,方圆几里无人居住。圜丘是一个四层圆坛,每层都有十二个台阶,象徵天上十二星辰,均匀分布在四周,其中面南的台阶宽于其他台阶,是帝王登坛的阶道。 刘贤易今日的着装极为正式,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冠冕,身穿黑色羊皮所制的大裘,内着饰有日月星辰及山川,龙纹图案的衮服,腰间插着大圭,手持镇圭,缓缓走上台阶。 每个台阶上都站着一个太常寺的官员,对应天上二十八星宿,寻梦仰头看向祭台,捕捉到张相如的身影,他目不斜视,端身而立,神情庄重严肃,确实有那么点意思。 除了刘贤易和一些祭祀官员,其他人不能走上圜丘,只能站在下面观礼。圜丘外围有卫士持刀而立,普通百姓挤在最外围向里面翘首观望。 刘贤易面向西方站在圜丘东南侧,奉常王由随侍左右。此时编钟敲响,刘贤易徐徐宣读祭文:“皇皇上天,照临下土,平地之灵,降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维予一人某,敬拜皇天之佑。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谷,莫不茂者,既安且宁,予一人某,敬拜下土之灵。” 众人行拜礼,侍者将牺牲、玉璧等祭品放在柴垛上,刘贤易亲自点燃积柴,烟火腾升而起,裊裊化入天际。 神排位之前放着玉璧、鼎等各种祭品的礼器,刘贤易向神排位进献五齐,即五种不同的酒,期间还要献上肉羹、菜汁、黍稷等食物,一应礼毕,舞者跳古时遗传下来的祭祀舞《云门》之舞。 整个过程耗时太久,寻梦从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如今的恹恹欲睡,微微低着头闭目养神,忽然脖颈处一疼,她立马警醒地向后看去,只见众人仰头欣赏着祭祀舞,唯独邹楠眼神游移不定。 这人可真喜欢挑事。 那日与她掐架之后,寻梦再没有见过她,听陛下说司尧带她去请过罪了,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好与这种小姑子计较,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可寻梦实在不能忍她,这种人你退一寸,她会进一尺。 正思忖着,寻梦忽觉肩上一紧,被人拉着扑倒在地,紧接着轰地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炸裂开来。寻梦扬起头来,看了看身旁的刘晞,又扭脖向四处望去。 柴垛炸裂过后,未烧尽的祭品和柴火散得到处都是,有些人被柴火砸中,衣衫瞬间燃烧起来,烫得他们鸡飞狗跳地上窜下跳,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躁动不安。 恰在此时,人群中有人煽风点火喊了一句:“神明发怒了。” 围观的百姓越发失控地四处推搡奔窜,卫士横着未出鞘的刀挡住了他们,圜丘上的众人面如土色,惴惴不安,太常寺两个官员因离柴垛太近,此刻躺在地上失去了生机。 刘贤易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一片狼藉与混乱,心知此事并非偶然,寒声朝众人道:“今日之事,朕一定会给你们个交待!” 他命宋不疑和沈涯安抚百姓,疏散人群,命江玄之和周晋查清此事,找出柴垛炸开的原因,自己和众诸侯则由卫士护送回宫。 眼见众人启程回宫,寻梦自告奋勇地向陛下请求:“父皇,我想留下。” 刘贤易脚步一顿,冷斥她一声:“添什么乱,跟朕回宫。” “可……”寻梦还想争取,刘晞一把拉住了她,沖她摇摇头,那意思大概是说:父皇正在气头上,你做什么巴巴地往上撞! 寻梦顿时蔫了般不再说话,任由刘晞拉拽着走了。走出圜丘之际,她默默向后望了一眼,江玄之沖她微微颔首,眸光微润,隐含宽慰之意。 及至傍晚,宋不疑和江玄之等人回宫复命,众诸侯已经被刘贤易遣回驿馆休息,其余人也都被他挥退,宣室殿内只剩刘贤易和侍候在旁的赵同。 宋不疑安抚一众百姓,让他们各自归家,其中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沈涯清点死伤人数,除太常寺两名官员死亡,其余七名严重烧伤,三十六名轻伤。 刘贤易沉吟道:“死者置备棺木,派人送还其家,复追三年俸禄,赠杂绢十匹,烧伤者让医正对他们进行诊治,重伤者再酌情赠两石粮食。” “诺。”沈涯遵命道。 “江卿,柴垛为何会炸开?”这事肯定不是意外,幕后定有黑手。 江玄之回道:“经令使验证,祭品中混入了银粉。” “银粉是何物?”刘贤易不太懂矿物。 周晋抢先答道:“银粉是矿石中磨出的一种粉末,遇明火极易燃爆,燃烧后会留下一股呛人的气味。”
第188页 刘贤易沉吟着点头,又提出自己的疑惑:“祭品是在圜丘现宰的,祭祀前一日饲养于牢,由专门的小吏看管,祭祀前再次经过三检,照理是无法动手脚的。难不成那些人全被收买了?” 收买一个人还有可能,收买一群人难度有点大。 江玄之道:“从祭品的粉碎程度推断,动过手脚的是其中一头羊,从燃烧到炸开的时间推断,那银粉应该藏在羊的腹中,至于是如何藏进去而避开检查,臣也尚未弄明白。” 这个事故不算复杂,除去动机不提,他只需解开两个谜团,其一,是谁趁乱喊出那句“神明发怒了”,藉机煽动百姓?其二,幕后之人是如何瞒过看管的小吏,将可银粉置入羊腹? 今日一番询问,他大致排除小吏被收买的可能性,所以幕后之人将银粉置入羊腹的时间只能是祭天前两日,如此一来又出现了新的疑问,比如一只活羊为何会吃味道奇怪的银粉?比如一只活羊吃下有毒的银粉为何没有中毒而死? 或许他可以让顾全买几只羊挨个做试验,顺带问问崔妙晗,让她从医术角度着手研究。 江玄之正暗自想着,上方传来陛下斩钉截铁般的声音:“江卿,此事交由你去查,任何官员你都可以调用,任何可疑之人你也都可以盘问,但务必在五日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五日的时间已经是刘贤易的极限,再过八日便是年节,若不能妥善处理此事,这个新年没法好好过了。 然而,这个年节註定不安稳。 当天夜里,章台路发生火灾,火光映红半边天,浓烟如蘑菇般往上窜。夜风呼啸,火势如龙,蔓延十数家铺子,嘶叫声此起彼伏,救火的脚步声连绵不断。 四更天,大火终被扑灭,繁华的章台路一边依旧繁华,一边尽是断壁残垣,漆黑的灰烬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道上横七竖八都是救火之人,衣衫破败,灰头土脸,分不清是百姓还是小吏,统统疲累得无力再动分毫。 京兆尹钱复清点死伤人数:四人死亡,三人严重烧伤,生死未卜,十三人烧伤。排查失火原因竟是某间药坊内两只雏狗追逐打架摔了一盏油灯,碰巧隔壁是一间油坊,火势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隔日早朝,钱复战战兢兢向陛下禀告此事。 刘贤易祭天时便憋了一肚子怒火,此刻又听闻这等噩耗,自然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但这起火理由教他无力发作,他堂堂帝王怎么能与无脑的雏狗一般见识? 往常长安城这种天灾通常由京兆府全权处理,但今年祭天发生意外,百姓已然惶惶不安,刘贤易便从少府拨出钱财用以安抚受灾百姓,并让京兆府着手安排重建章台路。 下朝之后,江玄之神思不属地出宫,走到宫门口忽然蹦出一人,惊得他收回了心魂,那人扬眉沖他微笑,一身淡青色常衫,显然正要出宫逛荡。 他扯唇微微一笑:“陛下允你出宫了?” 提及此事,寻梦想起被邹楠打碎的玉佩,低声道:“那玉佩……” “玉佩碎了便碎了。”他虽然很期待她的礼物,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转移话题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寻梦狡黠一笑,厚脸皮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江玄之笑意深深,斟酌道:“我有事在身,恐怕不能陪你。” “你不能陪我,但是我可以陪你啊!”寻梦狡猾道,“我是来陪你查案的,就像山阳郡那样。” 山阳郡往事如浮光掠影划过,江玄之松口道:“也好,我要去章台路一趟。” “章台路?”寻梦脑中灵光一闪,“听说昨夜章台路因两只雏狗打架发生火灾,你怀疑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动了手脚?” “未经查证,不要妄下定论。”方才在宣室前殿听到起火理由,他便觉得事有蹊跷,所以决定下朝之后亲自去火灾现场转一圈。 饶是寻梦有所准备,亲眼见到萧条的章台路也免不了震惊。往日繁华的章台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随处可见锦衣华服,可如今路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京兆府衙小吏有序地安顿着衣衫破败的受灾百姓。 两人在钱复的指引下,走进了几乎烧成灰烬的油铺,钱复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大致情况:“店掌柜来长安有三年了,去年才将乡下的妻子和老母接来长安,平日为人和善,不曾与人结仇……” 江玄之单刀直入:“伤亡如何?可还有活着的?” 钱复摇摇头:“三人皆亡。” 江玄之似乎早料到这个结局,继续问道:“油铺一般都有防火措施,这家铺子没有吗?” “有的,长安所有油铺皆有防火措施,若无防火措施,府衙不允开张。” 江玄之看了看存放油罐的地方,又左右张望了片刻:“养雏狗的药坊在哪边?” 钱复肥胖的手指向一边:“在那边。” 两人谈话的间隙,寻梦也在铺内四处查看,猛然看到一个巴掌大的木块,表面被火烧得漆黑,隐约可见几条浅浅的划痕,她惊讶道:“咦?这木块上为何有划痕?” 江玄之闻言走过去,这般大小的木块有何作用?他看了一眼烧得破烂的窗户,莫非是窗上的木闩?
第189页 三人又去旁边养雏狗的铺子走了一遭,钱复同样嘀嘀咕咕说了这家人的情况:“这家店掌柜姓任,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唯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方氏,听说她生得十分美貌,眉宇间尽是风骚媚态……” 钱复兴致勃勃地说着,察觉到寻梦投去一道鄙夷的目光,立马住了口,讪讪地继续:“这男人当场便被烧死了,这妇人受了轻伤。” “轻伤?”江玄之狐疑地重复道,又问道,“油铺另一边那家铺子伤亡如何?” 钱复一愣,如实回道:“三人皆是严重烧伤,生死未卜。” 江玄之沉吟道:“这任掌柜可曾验尸?” 钱复:“未曾。” 江玄之下命令道:“速让令史替他验尸,一个时辰后报于我。” 钱复领命而去,走到门口又退回来,讨好道:“时近正午,下官可安排午膳……” “不必了。”江玄之一口打断他,“这里离东市近,你拿着任掌柜的验尸结果去那边的风味酒舍寻我。” “诺。”钱复灰熘熘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祭文摘自《祭辞》,为先秦诗人所作。 祭天仪式流程参考战国时期。 第82章 第82章 鼷鼠之祸 东市风味酒舍,二楼临窗位置。 寻梦鸟瞰着远处粼粼泬水,回忆道:“我记得我在这里蹭了你一顿午膳。” 江玄之提壶倒茶的手微微一顿,轻轻觑了她一眼,戏嚯道:“是吗?可我记得你蹭得并不欢喜,来时兴致勃勃,走时却怒气沖沖。” “……”一顿午膳吃出个断袖谣言,谁能欢喜?寻梦嘆气道,“那是,江御史的午膳不好蹭啊!” 江玄之扯唇轻笑,将茶杯放在她面前:“今日任你蹭。” 话落将小二唤到跟前,问道:“小二,今日店里可有犬肉、燻肉和羊肉?” 小二歉意道:“犬肉没有,其他皆有。” 江玄之追问:“那牛肉、叫花鸡和鱼肉,可有?” 小二又答:“今日无鱼肉。” 江玄之沉吟道:“一份牛肉羹,一份叫花鸡,一份熏腊肉,一份烤羊肉,一份菘菜,再来一份粟饭。” 寻梦小声道:“就我们两人,是不是点太多了?” “可还记得,当初长卿质疑会吃不完,你是如何回他的?”江玄之似笑非笑地问她,只见她先是眉锋微蹙,而后瞬间恍然,却抢在她之前说道,“吃不完可以带走。” “……”寻梦面色讪讪,不仅想起了这句话,连带着这些菜品也想起来了,终于明白他那句“任你蹭”是什么意思了。 寻梦默默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自然而然转移话题:“章台路的火灾不是意外?” 江玄之神色一定:“十有八九不是意外。” “理由呢?” 江玄之茶杯微微倾斜,滴出一小滩水,指尖沾水在桌面画出一个形状:“这是油铺堆放油罐子的地方,这是养雏狗的药坊,打翻油灯之处在这里,你可能察觉出异常?” 寻梦一边思索,一边喃喃:“两个地方离得有些远……” “正是。”江玄之道,“这两处中间不仅隔了一堵墙,还隔了两个铺子的小院。若起火的源头是雏狗打翻油灯,不可能瞬间就烧到油铺,时过三更,旁人呼呼大睡且不提,但这任掌柜身处铺中,不可能毫无所觉。” 寻梦点点头:“除非……任掌柜起火前就死了!” “越发聪明了。”江玄之夸赞道,“除此之外,油铺旁边一家三口全是严重烧伤,可任掌柜之妻方氏却是轻伤,实在是让人生疑。” 寻梦继续点头,想起他看到那块木头的表情,追问:“油铺那块有划痕的木头呢?” 江玄之道:“我怀疑那木头是窗户上的木闩,那些浅痕是刀撬窗户留下的痕迹,不过还需验证一番。” 正说着,小二将菜品端了上来,江玄之说道:“用膳吧,待会任掌柜的验尸结果出来,一切自有分晓。” 两人刚用完午膳,钱复抖着肥胖的身子跑上二楼,上气不接下气道:“江,江御史,令史说任掌柜喉中无菸灰,是死后才焚烧至全身焦黑的。” 果然如此,江玄之淡淡道:“看来,我们要去见见任掌柜之妻方氏了。” 三人走下楼,后厨传来一声尖利的女子叫嚷声,紧接着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嘴里嚷嚷道:“鼷鼠!好多鼷鼠!” 话音刚落,后厨方向窜出上百只鼷鼠,成群结队,瞬间占领了酒舍内的矮桌,用膳的客人惊慌躲避,女客们更是连连惊叫。 照理说,鼷鼠一般春秋繁殖较多,冬天活动较少,很少会成灾,可这数九寒天里,忽然冒出这么多鼷鼠,实在是咄咄怪事。 江玄之眉峰微拧,正想让钱复调府吏过来,却见钱复被一只鼷鼠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躲到了楼梯上,敢情这肥胖的钱令尹怕鼷鼠啊? 江玄之轻轻咳了咳:“钱令尹,你速去调府吏过来,查查这些鼷鼠是从哪里来的。”
第190页 话音刚落,钱复那肥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酒舍门口,简直是落荒而逃。 “……”寻梦打趣道,“这钱令尹竟是个灵活的胖子!” 两人按计划去见任掌柜之妻方氏。 方氏暂居在朝廷的安置所,安置所位于章台路北侧,毗邻东市,男女分开安置。那妇人果然如钱复所说,生得极是貌美,眉宇间也有风骚之态,但举止还算规矩,没有轻浮的动作。 江玄之:“说说昨夜的情形。” “昨夜,我在睡梦中被热醒,起身便见整个屋子被火缭绕,我避开大火跑向夫君的屋舍,可惜火势太大我闯不进去,只能在门外喊他,偏偏他睡得跟个死人般,叫也叫不醒。眼看整个铺子都陷入火海,我只能跑出去叫人,可没跑出多远,却见隔壁的油铺炸开了。” 江玄之:“当时油铺炸开,你可曾受伤?” 方氏:“没有。” 江玄之瞥向她包扎好的手臂:“那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方氏:“樑上木头砸下来,我伸手一挡便烧伤了。” 江玄之:“你去叫人,敲了几家铺子的门?” 方氏怔了怔:“没……还没来得及。” 江玄之:“你们新婚不久,为何不睡一起?” 方氏抿了抿唇,有些难以启齿道:“他怀疑我与旁边铺子的穆掌柜有染,与我大吵一顿,便怄气不肯回房,自己睡在偏室了。” 江玄之道谢离开,与寻梦一道去见穆掌柜。 穆掌柜生的贼眉鼠眼,但脾气似乎与长相不符合,说话直来直往,颇有些憨直的爽朗。面对江玄之的询问,他十分配合,算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提及任掌柜之妻方氏,他语气竟十分鄙夷:“那女人十分风骚,长得风骚,骨子里也风骚。” 寻梦试探道:“莫非你们……”莫非你们当真有染? “莫要瞎说,我在乡下有妻子。”穆掌柜会意,忙为自己解释道,“前些时候,任掌柜出门进药材,让我帮着照看她,都是邻里邻居,我自然一口应承下来。我有时会送些米和菜给她,她心存感激请我用晚膳,谁知我一进屋子,她竟不知羞耻地抱住了我。” 寻梦:“……” 穆掌柜继续道:“好在我够定力,慌乱地跑了。后来任掌柜回来,我本想向任掌柜说说那事,可任掌柜也不知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认定是我调戏她。” 寻梦暗道:这女人真够彪悍的! 江玄之问:“他们夫妇平时感情如何?” “应该不错,任掌柜对那女人言听计从的。”顿了顿,他忽然神秘道,“不过那女人不知足,近日似乎勾搭上了权贵。” 江玄之与寻梦面色俱是一定。 穆掌柜微微压着嗓音:“那夜,任掌柜去别人家吃酒,我亲眼见到一个锦衣男人整着衣衫从他们铺子里走出来。” 江玄之追问:“具体是哪一夜?你可曾看清那男人的脸?” 穆掌柜稍加思索:“就是两日前,当时天色已经暗了,一个侧脸也分辨不清,但那人又瘦又高,应该生得还不错。” 走出安置所,寻梦道:“你有何发现?” 江玄之笃定道:“这个方氏很有嫌疑。” “为何?因为穆掌柜所言?” 江玄之道:“撇开穆掌柜不说,她话中漏洞颇多。油铺炸开威力非同小可,她若真的离得不远,万万不可能丝毫没受伤。” 寻梦替她开脱道:“许是她表述有误,其实算是挺远的。” “她若离得很远,如何能确定炸开的是油铺?”江玄之见她有点迷茫,举例问道,“倘若你从一间着火的屋子跑出来,身后忽然传来爆炸声响,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那间屋子炸开了。” “不错。油铺炸开之后,旁边两间铺子也受到波及,她若是回头,也看不清哪间铺子是爆炸源头,可她为何能笃定地告诉我们是油铺炸开了?”江玄之道,“还有,她若是真心想救任掌柜,跑出铺子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挨个敲旁边铺子的大门,找人去救火海中的任掌柜,而不是自顾自跑远了去。” “她不想救任掌柜……莫非她与那个锦衣男人有染,合谋杀死了任掌柜,然后放火烧铺子?”寻梦大胆揣测。 “若是如此……”江玄之转身奔回安置所,寻梦不明所以,拔腿跟了上去。 当两人奔回安置所,方氏已经倒地不起,唇边血迹残留,肢体青紫一片,地上有几只鼷鼠在活动。 江玄之正想去探探她的脉,忽然站站直了身子,阻止想靠近的寻梦:“别过去,这症状……像鼠疫。” 闻言,旁边同居的女人立时四处散开,有胆小者虚力地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 江玄之眯了眯眼,声音带着刻不容缓的急切:“我在这里看着,阻止别人靠近,你速去找钱令尹,让他立马封锁安置所和东市。” 这种紧要关头,寻梦不疑有他,迅速向安置所外跑去。江玄之见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了,这才松开压在右手臂上的左手,掌心躺着一只被他碾死的跳蚤。
第191页 刚刚俯身的间隙,这只跳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叮了他右手臂一口,鼠疫传播通常有三种,跳蚤叮咬,空中飞沫,食用感染鼠疫的动物。他盯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女人,午时才发现鼷鼠成灾,短短几个时辰竟然发生鼠疫,实在是太蹊跷了。 寻梦一路狂奔至东市,不见钱复,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兆府,一见钱复就下令道:“快,封锁安置所和东市,里面有人突染鼠疫死了。” “鼠疫!”钱复吓得哆嗦了一下,向后退开数步,“公主,你感觉有何异样?” 寻梦:“……” 钱复吩咐身旁的府吏照寻梦的话去做,又让他速去请个医工过来,见寻梦拔腿要走,忙拦住了她:“公主稍安勿躁,待医工过来确诊你未染上鼠疫,你才能离开。” “我不过看了死者一眼,哪会那么容易染上鼠疫?” “空中飞沫也会让人感染鼠疫。”钱复正色道,“臣幼年时家乡曾遭鼠疫,几乎一夜之间,全村半数人死去,最终活下来的人是真正的屈指可数。” 他原来是不怕鼷鼠的,可见识过鼠疫的厉害,便格外害怕鼷鼠。 听闻此言,寻梦不好强行离开,若她真染上了鼠疫,传染给更多的人岂不是罪过?她心焦地等着医工前来,好在医工一番仔细检查后,确认她没有患上鼠疫。 寻梦正要离开,钱复再次拦住了她,诚惶诚恐道:“公主,你不能再去安置所了。你若真染上鼠疫,臣实在是担当不起,请公主即刻回宫去。” “可江玄之……” 说话间,先前的府吏去而复返:“江御史让小吏传话给公主,天色将暗,公主可以回宫了。” 寻梦追问:“他人呢?” 府吏答得滴水不漏:“江御史与医正们正在研究治鼠疫的药方,恐怕今日会忙到很晚。” 钱复派府吏送寻梦回宫,可寻梦总觉得心神不安,半道甩了那人,悄悄跑去了御史府。 第83章 第83章 治疫药方 寻梦时常来御史府,府内僕从大多眼熟她,加上江玄之有所交待,一路行去毫无阻碍,如入无人之地。她迳自闯进去见崔妙晗,一股脑将来龙去脉抖了出来,崔妙晗听到鼠疫,脸上浮现担忧之色。 久等不来江玄之,两人越发焦虑不安,崔妙晗走到那堆竹简旁:“我们也来找找药方吧?” 寻梦点点头。 崔妙晗室内的竹简大多是医术典籍,史上疫症的记载颇多,但大多是隔离焚烧的记录,关于药方的记载并不多,即便有个别药方留存下来,药效也不乐观。 半个时辰后,满地书卷四散,寻梦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随手丢下阅完的竹简,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扑到崔妙晗跟前:“妙晗,抄了几个药方了?” 案几前的崔妙晗停笔数了数:“五个,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有两个没多大效果,剩下三个还需试试,毕竟不同症状的鼠疫所需药方不同。根据你所说的症状,我想这个方子应当或多或少有用。” 她嫩白的手指向竹简的一处,寻梦凑近瞧了瞧,也不懂那些药材的效用,继续缩回去翻阅竹简,忽然察觉手中这卷竹简中皆是日常食物,嘀咕道:“这竹简是食谱吗?” 她快速将竹简展开,意外看到“鼠疫”两个字,狐疑地读道:“鼠疫食谱:以乌梅为主,辅以黑豆、绿豆、黄豆,以及糖和杏仁等,可将虚火收归下焦,清热解毒,不损脾胃。” 崔妙晗闻言搁下笔,拿过竹简细细读了一遍:“食谱一般是用来调养的。我暂且先记上,若是碰上药材短缺,这食谱或许可以治疗轻微鼠疫患者。” “我看这食谱肯定有用武之地,今年药材本就短缺,章台路一烧,直接焚毁了两间药材坊,眼下药材越发捉襟见肘了。” 两人又继续忙碌了半个时辰,寻梦翻阅完最后一卷竹简,掩唇打了个哈欠,举目看向外面漆黑的天色,惆怅道:“你师兄怎么还没回来?” 崔妙晗那里也抄录完毕,迟疑道:“寻姐姐,鼠疫药方没那么容易确定,师兄今夜恐怕不会回来了。我想……明日带着这卷竹简过去找师兄。” “我也去。”寻梦不假思索道。 “我是医者,这种时候不能退却,可寻姐姐你不懂医术,而且你如今的身份……”崔妙晗欲言又止。 寻梦糟心地想:这身份到底是尊荣还是枷锁,连去哪都不能自由。若是崔妙晗不带她过去,她大概闯不进隔离区,可她莫名有些心慌,仿佛见不到江玄之不能安心。 “妙晗,你带我进去吧。你不带我进去,我自己也会想法子进去的。有你这个女神医在旁,我至少安全些,顺带还可以替你打个下手,熬个药什么的,可若是我自己闯进去,万一染上了鼠疫,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崔妙晗道,“寻姐姐,你可真是百无禁忌。” 隔日,寻梦穿了一身极其素净的灰衣,蒙着面纱跟在崔妙晗身后,轻而易举地进了安置所。一夜之间,安置所换了天地,近半数人病殃殃地躺在那里,想来是沾染了鼠疫。
第192页 未染病者皆以白纱覆面,若非熟识者,大抵是分不清谁是谁的。 崔妙晗虽以白纱覆面,但老医正眼尖地瞧见了她,拉着她与众医正商议药方。寻梦听闻江玄之领人去东市灭鼷鼠了,便与崔妙晗打了个招呼,独自寻了过去。 原本繁华热闹的东市,一片愁云惨澹的萧瑟景象。街道上鲜有行人,随处可见鼷鼠泛滥成灾后的痕迹,鼷鼠啃咬过的菜梗、衣物、桌柜等丢得到处都是,但道上并无鼷鼠横行的影子。 远处浓烟滚滚,如战时的烽火狼烟一般显眼,莫非是在焚烧鼷鼠?寻梦循着那团烟雾而去,果不其然见到府吏蒙着面纱在焚鼠,可惜没有见到江玄之的身影,询问了府吏才知江玄之指挥他们灭了一夜的鼷鼠,体力不济回去休息了。 东市鼠疫病患集中在风味酒舍,因为那里是东市中心,也是鼠疫最严重之地,而江玄之暂居在旁边一处铺坊内,据说是为了方便他了解东市疫情。 室内薰香浓重,隐约有苍木的气味,寻梦原本不识苍木之气,但昨夜崔妙晗连夜替她制了一个避疫香囊,里面恰有苍木这味药材,所以她隐约能辨别出来。 蓝羽蒙纱站在居室门口,见到寻梦既不惊讶也不欣喜,一如既往顶着一张冰块脸,反倒是寻梦急不可待地走向他,明知故问道:“江玄之在里面?” 蓝羽不喜不怒道:“主君刚入睡。” 言下之意是让寻梦不要进去打扰,可寻梦这人向来不识趣,抬腿便往里面走,却见蓝羽横刀挡住了她:“没有主君之命,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任何人也包括我?” “任何人就是任何人。”蓝羽一丝不苟道。 “……”寻梦微微蹙眉,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思索道,“你让开,我今日必须见到他。” 蓝羽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寻梦差点忍不住与他动起手来,好在她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她的武艺与蓝羽天差地别,这般贸然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她冷哼着走了。 蓝羽对她忽然撤离心生诧异,她不是轻易妥协之人,今日为何如此反常?莫非她去找人过来相助?无论如何,他定会守好这扇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主君休息。 蓝羽所料不差,寻梦确实不会妥协,但她不是个死脑筋,正门走不通便绕到铺坊的背面,四顾无人从半敞的窗户爬了进去。她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动了门外的蓝羽,被他拎起来丢出去。 江玄之躺在床榻上,面色有些苍白,两颊比昨日瘦削了些,双目紧闭着,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薄唇淡如梨花,白得似乎有点不正常。往日他的警觉性惊人,寻梦熘进他的居室他便会惊醒,可今日离得这般近,他为何还能睡得这么沉?当真是太累了吗? 她轻轻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却听他喃喃叫了一声“梦儿”,寻梦吓得立马收回了手,然而他依然紧闭着双目,没有醒来的迹象。 寻梦轻轻吁了口气,不知道自己在瞎紧张什么,想到他睡梦中都在唤自己,又莫名其妙愉悦起来。她暗自偷乐着,察觉到一道目光静静看着自己,甫一抬头撞上江玄之那双静若明渊的眸子,猛地从床榻边跳了起来,结巴道:“你,你何时醒来的?” 江玄之静静躺着不动,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微微偏过头:“不是让你回宫了吗?” “宫里太无趣了,我要跟你去查案。” “这里鼠疫横行,哪有案子可查?你赶紧离开。”江玄之话中添了几分严肃。 寻梦刚想顶撞回去,瞥见他眼底的青黑,温顺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的,你也不用担心我,来时我已经喝过防疫药了,而且妙晗给了我一个避疫香囊。” 她扯下腰间的香囊,献宝似的凑过去:“你看……” “你去妙晗身边,不要离她太远。”江玄之急忙打断她,“快去——” 寻梦怔了怔,此刻才察觉到他的异常,他一直躺在榻上不动,脸色苍白如纸,说话中气不足,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江玄之,你是不是……” ……染上了鼠疫?一时竟不敢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忽然,江玄之趴到床榻边朝地上呕了一口血,那刺目的血红如火焰般灼痛了寻梦的眼眸,她想起任掌柜妻子临死之状,瞬间明白了一切,正想走上前去,却听他虚弱又凌厉道:“别过来!” 寻梦被他迫人的气势所震,一时忘了动作,只任他沖外间喊道:“蓝羽!” 蓝羽推门而入,乍然见到寻梦微微一惊,再见到主君床榻前的血迹又是一震,这一惊一震的瞬间,却听见主君斩钉截铁地命令:“蓝羽,送她去妙晗那里。” 蓝羽犹豫道:“主君……” “去!”江玄之语气严厉,隐有动怒之迹。 “江玄之,你休想将我撵走!”嘴上这么说,但寻梦对上蓝羽毫无胜算,软磨硬泡、撒泼耍赖统统不管用,最后扒拉着室门被蓝羽生拉硬拽出去。 寻梦契而不舍向铺坊内沖,蓝羽横刀挡住了她,压低声音道:“你若真想救主君,便去将妙晗带过来。”
第193页 这鼠疫实在厉害,主君连试好几帖药仍不见一丝成效,崔妙晗的医术比主君略胜一筹,是治疗鼠疫唯一的希望了。 寻梦心领神会向安置所狂奔而去。 当她赶到安置所时,崔妙晗正与众医正商议改进鼠疫的药方,但隐约出现了分歧,各抒己见,吵得不可开交。正一筹莫展之时,听闻师兄染上鼠疫,二话不说随寻梦走了。 两人马不停蹄赶回那间铺坊,刚推开室门,却见江玄之撑在案几前写字,听见声响他抬头望来,崔妙晗看到那张瘦削苍白的脸,双目微红:“师兄……” “……”好不容易送走一个,怎么回来了两个? 江玄之吃力地扯出一抹笑,挣扎着要从案前站起来,眼前忽然一阵发黑,感觉那两人冲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了他,可怜他现在连推拒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扶着他躺到床榻上,崔妙晗取出银针在他身上的百会、膻中、内关等几处大穴施针急救,江玄之悠悠醒来,气若游丝地望向崔妙晗:“妙晗,我或许可以与你说说此次鼠疫的详细病症。” “师兄……”崔妙晗哽咽道。 “此次鼠疫起病急,传染快,染病者先是……” “我去给你们备午膳。”寻梦不懂医术,也不想听他说这些,匆匆撂下一句话就跑了出去。 备膳只是临时找的藉口罢了,她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知之明,何况铺坊内并无食材,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遑论她这个不巧之人。 隔离区的膳食由官府派送,临近午膳,府吏专程送了膳食过来。寻梦端着膳食走向室内,在门口看到两人在商议药方的改良。 “师兄,医正们试了数个方子,成效甚微,唯独这个药方稍有效用,但只适用于刚感染上鼠疫的病患。我昨夜抄录了几个药方,发现其中一个药方与医正们的药方不谋而合,不过大黄的份量增加至五钱。” 江玄之半躺着看竹简:“这药方近似猛烈,疫者身体虚弱,恐怕承受不住。” “我也有此顾虑,可医正们的药方又太过温和,所以,我想将大黄增加到五钱,再辅以干草五钱。师兄觉得如何?” 江玄之沉吟道:“大黄五钱近似猛烈,与干草等分并用,可缓和药方的烈性,可以一试。” 药方似有新突破,崔妙晗精神抖擞地向外面跑去,连午膳也顾不上吃,可寻梦并没有因她的雀跃而受到鼓舞,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端着午膳走进去:“该用午膳了。” 江玄之观她面色不善,没有出言招惹她,默默端起清粥享用。他向来食量小,如今患病越发咽不下食物,还没吃几口便将碗筷放回托盘,那碗清粥几乎看不出动过的痕迹。 寻梦也不多言,端起托盘要离开,可江玄之却唤住了她。 “梦儿。”江玄之轻言细语道,“离开这里吧。” 寻梦明白他要将她撵走的心情,无非是怕她也染上鼠疫,但她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的好意。她感觉心口压着一块巨石,而巨石下压抑着她的火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 她紧紧捏着托盘,指尖发白,极力隐忍道:“你为何不劝妙晗离开,单单让我离开?” 江玄之自然也不愿崔妙晗涉险,但她是医者,生平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他没有理由劝她,也劝不住崔妙晗那个医痴。他嘆息道:“妙晗是医者,治病救人是她的责任,但你不同……” “我是大炎朝的公主,更有责任救助炎朝子民。”寻梦虽受封为南阳公主,但私心里从没有将自己当成公主,没想到初次正视这个身份竟然是被江玄之所迫,但她实在不是什么捨身取义之人,嘴上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实际上只想顺理成章留在他身边而已。 江玄之一噎,竟不知如何反驳。 寻梦将托盘放在案几上,拿起一卷竹简走回床榻前,质问道:“这是什么?江御史可真是深谋远虑,连身后事都交待清楚了。” 江玄之无视她的冷嘲热讽,默默阖上眼:“鼠疫病患没有活过一日的。” 一日之限,转眼将至。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送我走?”寻梦偏过头去,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声音平静而略有哽咽,“听说患鼠疫而死的人,尸体要立刻焚烧,若是你不幸……我岂不是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吗?易地而处,你会舍我而去吗?” 江玄之闭目不语,心口仿佛有什么撕扯般地疼,从不想与你道别,亦不想你伤离别,可惜天道无常,命运不许。恍然想起山阳郡韩岱与齐素的感情波折,他忽而苍白一笑,他没有成为韩岱,但或许将成为齐素。 他发自肺腑地低低一嘆,似要将此生的遗憾全灌注在这声嘆息里:“梦儿,我无力再抱你了。” 寻梦的泪汹涌而出,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地,甚至没在脸颊留下多少泪痕,心底的那块大石没被怒火掀翻,反而被泪水冲散。她扑到床榻上,连着锦被拥住了他,一边痛哭,一边说道:“我可以抱你。” 江玄之眼眶微红,原以为五岁那年他已经流尽了泪,此生再无一人一事可以让他体会到哭泣,却原来还有一人,让他眷恋不舍,让他泪眼朦胧。
第194页 寻梦哭了半晌,将他胸前的锦被哭湿了一大片,这才止住泪水,抽抽噎噎道:“我不要你的临终绝笔…我就在这里…我想听你亲口…与我道别…” 江玄之怔了怔,轻若呢喃:“唯愿你此生无忧。” 腹中千言万语,化出口只有短短七个字。 寻梦偷看过那捲竹简,上面洋洋洒洒数百言,怎么出口只剩七言了?她扬起头,微红的眼眸直愣愣瞧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也有一愿,愿你此生长寿。” 第84章 第84章 银装素裹 长安接二连三发生事端,坊间谣言悄然而生。一日之间,到处都在谣传祭天触怒天神,天降鼷鼠,惩罚百姓,百姓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朝廷表面安抚救济百姓,暗中调兵遣将,加强城中守备,一则天灾容易生民乱,二则恐诸侯有所异动。安定十数年的长安城暗潮涌动,波云诡谲。 相比之下,鼠疫隔离区倒是平静不少。 江玄之服用了崔妙晗的新药,昏睡了一下午,既不见好转迹象,也不见病情加重,众人自是焦虑,又仿佛在层层迷雾中寻到了一丝曙光,因为江玄之打破了“鼠疫病患没有活过一日”的命格。 午时痛哭一场,寻梦不再如先前那般隐忍压抑,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走动,或是绕着案几转圈,总之她没法安静下来,静默会让等待变得漫长无边。 崔妙晗每个时辰都会检查江玄之的病情,可这静止般毫无变化的症状让她迷惑不解,那药方还需要改进吗?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暮色萧萧,晚风瑟瑟,江玄之倏然睁开眼,如回光返照般清醒过来。 崔妙晗一怔,惊喜交加道:“师兄,你感觉如何?” 闻言,寻梦脚步一顿,却没有走过去。 江玄之挣扎着坐起来,目光从床榻边的崔妙晗转到榻尾的寻梦,又静静地扫过室内的一桌一柜:“妙晗,此次鼠疫是不是无药可治?” “师兄,你再给我些时间……” 江玄之打断她:“目前染病者有多少?死亡人数多少?” 崔妙晗抿了抿唇:“染病者近三千,死亡两百余人。” 因隔离及时,防疫得当,染病人数有所控制,但治疫药方迟迟不定,死亡人数一直在增长,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死去。身为医者,崔妙晗初次体验到了无力感,深深的无力感。 “朝廷不会放任鼠疫横行,不出三日,定会有所决断。”江玄之深吸一口气,果决道,“若是我不幸亡故,你们立刻离开此地。” 提及亡故,崔妙晗瞬间泪眼婆娑,悽惶地唤道:“师兄……” 寻梦哭得眼睛干涩,此刻却不想再哭了,反而好奇道:“朝廷会如何决断?” 江玄之沉默一瞬,微微低头敛目,以平静的口吻说道:“你翻阅过医术典籍,应该知道史上治疫最简单彻底的法子。” 寻梦凝思片刻,瞳孔骤缩,一双微红的眼瞪得浑圆,目中惊骇,颤着嗓音道:“你是说,三日内朝廷会屠杀那三千染病者?” 帝王下令屠杀百姓,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江玄之补充道:“不仅是屠杀,鼠疫患者待过的地方还会焚烧一遍,如此方能彻底灭绝后患。” “太残忍了!”崔妙晗心有不忍。 “于隔离区患者而言确实残忍,可于长安城其他百姓而言却是仁慈。鼠疫迟迟无法解决,若是被有人加以利用,蔓延至整个长安城,后果不堪设想。” 为君者所担负的是一国运势,一城兴衰,而非一人生死,一家存亡。陛下胸怀五岳山川,长于权衡取捨,万般无奈之下,自会做出“壮士扼腕”的决断。 室内陷入短暂的宁静,忽然一支短箭从窗户射了进来,寻梦本能地喝道:“谁?” 蓝羽身形一闪,越出窗户追了上去。 寻梦拆下短箭上的小布帛,里面藏着一粒黑药丸,还有一列篆体小字:温水送服,三日可愈。她心中一喜,立刻将药丸和布帛递给江玄之:“好像是药。” “是治鼠疫之药?”崔妙晗兴奋地问道。 寻梦冷静下来,将信将疑道:“会不会有诈?” 江玄之两指捏着那枚药丸,沉吟道:“如今我身染疫症,没什么值得旁人谋取的,这粒药丸定是治疫良药。” 话音刚落,蓝羽懊丧地从门口走进来:“人追丢了。” 何人武艺如此高超,竟能从蓝羽手中逃脱?江玄之心中有所计较,面上淡淡:“无妨,来人并无恶意。” 崔妙晗刮取了一些药丸,连夜与众医正检验药材成分,江玄之服了药便躺下休息,寻梦守在室内,不知不觉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到咳嗽声,她霍然睁开眼,三两步奔到江玄之榻前,见他一边咳嗽一边喃喃唤着“水”,忙替他倒了一杯水。 江玄之微微扬起头,侧着身子喝水,水还没咽下忽然喷出一大口血,杯中水立即染上了妖冶的血色,而他整个人无力地向后倒在榻上,双目紧闭,毫无生机。 “啪!”寻梦手中的水杯摔落在地,流泄一地血红,试探地唤道:“江玄之?”
第195页 见他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她心中慌乱,本能去探他鼻间的气息,竟然一点气息都没有,他死了?他竟然死了!竟然就这样死了! “江玄之!”寻梦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坐在床榻上,眼前是一间陌生的居室。她摸了摸发疼的脑袋,竟然是一个梦?她回忆起梦中场景,蓦地翻身下榻,却见一人推门而入,喜不自抑地冲上去:“你,你没死!” 江玄之微愣,伸袖擦过她额前的薄汗,动作轻柔,温和一笑:“做噩梦了?” 寻梦呆呆地望着他温柔的俊颜,心道:此刻静好才更像一场梦,不过是一场美梦,一场让人长醉不醒的美梦。怔了半晌,她忽然回了魂,低低问道:“你的疫症好了?” “并未痊癒,姑且算是好了七八分吧,不过……”他含笑的眼眸滑过一丝戏嚯,“抱得动你了。” 这话意有所指,寻梦想起昨夜她趴在案几睡着了,莫非是他将她抱过来的? 她正胡思乱想着,他牵起她的手,笑得神秘莫测:“随我来。” 室门一开,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地上铺了一层绒毯,枝桠开满春日的梨花,连屋舍都拥了一团锦被,空中似有玉蝴蝶在飞舞,轻盈嬉戏,又好似一把蒲公英,忽聚忽散,忽远忽近。 寻梦惊得宛如一尊木雕,呢喃道:“这是……” “雪。”江玄之接道。 据他所知,南越数百年来没有下过一场雪,寻梦若是从小生活在南越,大抵是没有见过的。 寻梦确实从未见过雪,偶然见到这种奇异的景象,震惊得有点无所适从。她一步步走向院落,蹲在屋檐下凝视了一会,伸手捞起一把雪花,评价道:“柔软,冰凉。” 江玄之站在她的身后,看她宛如孩童般新奇的模样,不禁想起自己幼年玩雪的情景,但他似乎从未像她这样震惊欢喜,大概是年年得见白雪,习以为常,没了新鲜感。 忽然发现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追逐,追逐心中执愿,追逐远方盛景,却忽略了自己,忽略了身边的美景。他也曾仰望皓月星辰,也曾凝望草木枯荣,可每次都是满腹心事,独自冥思,那一星一月,一草一木竟从未入过他的心,他的神。 寻梦一直盯着掌心的雪花,却见它们一点点消融成水,惊讶道:“不见了?” 这话让江玄之收回心神,他淡淡一笑:“寒极才有雪。” 寻梦似懂非懂,拍了拍手站起来,兴致勃勃道:“我去折一支梨花。” “……”梨花?盖满雪的树枝? 寻梦踩着茫茫雪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树下,刚扯了扯树枝,一树积雪哗啦啦倒了下来,她灵敏地偏了偏身,狠狠一用力,那根细长的树枝便被折断了,可惜枝上雪花也被抖落个干净。 她兴致忽起,以树枝为刃,在素白的雪地里舞起刀来。她忽而俯身以树枝兜过地面,满地积雪立刻散落空中,糊成一片浓重的白,她忽而长臂一挥,树枝破开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如柳絮纷飞。 她玩得不亦乐乎,江玄之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没有加以阻拦。若非他生性好静,大病未愈,他也想疯一场,左不过是着凉罢了,可昨夜他却在鬼门关绕了一圈,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无法言表,恍若大梦一生,虚惊一场。 寻梦玩够了,举着折回的“梨花”走过来,刚到屋檐下,枝头的残雪融化了。她沮丧地将树枝插在雪地里,拂了拂满身的雪花,回到了室门口:“这雪倒是蛮有趣的,可惜一会就融化了。” 院中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新的雪片落下来,一点点盖住那些印记,大概用不了多久又会变成一片皑皑雪景。 江玄之执起她的手,温柔问道:“可冷?” 他的掌心是温暖的,她的手是冰凉的,两厢一对比越发显得她手冷,可她并没有感受到寒冷,摇着头否认道:“不冷。” 江玄之低低一笑:“这种时候,一般女子便是不冷也会谎称冷。” 寻梦眨了眨眼:“为何?” 他眼底的戏嚯毫不隐藏:“如此便可顺理成章偎依到男子怀中……撒娇。” 寻梦:“……” 顿了片刻,寻梦的双手忽然穿过他的腰,紧紧抱住他:“你还活着,真好。” 闻言,江玄之心中一片柔软,抬手回拥着她,心中也深深感嘆了一句:活着真好! 所谓“瑞雪兆丰年”,这场大雪能否带来丰年尚不可知,但它宛如喜兆般在疫症区蔓延开来。崔妙晗与医正们检验出药丸成分,竟是比她之前的药方多了一味麝香。 治疫良方一出,鼠疫病患的病情有所控制,但此药并非立竿见影的奇药,还需连续服用多日,具体效用因人而易,年轻力壮者三五日便神采奕奕,老弱妇孺大抵需要十日左右才能痊癒。 三日后,江玄之领着府吏彻底清理东市,先将风味酒舍剩下的疫者转移到安置所,再焚烧疫者所用的被褥、衣衫等一应物件,最后将东市所有屋舍街道都洒上了灭蚤药。 灭蚤数日,东市终于在除夕日开放,痊癒的疫者陆续归家。 寻梦当初一时戏言,果真替崔妙晗打起了下手,在安置所连续熬了几日药。不过除了崔妙晗,没人敢指使她做事,毕竟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若不是安置所缺人,那群医正肯定要将她劝走的。
第196页 如今疫情稳定,寻梦也不想久留,便过去与崔妙晗道别。 连着忙碌几日,崔妙晗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刚盛了一碗药站起来,眼前蓦地一片漆黑,手中的药碗滑落在地,寻梦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却有一双手将崔妙晗接了过去,她傻愣愣道:“三,三哥?” “今日除夕夜,父皇在宫中设家宴,你不可以缺席。”刘济简单交待一句,打横抱起崔妙晗,优雅地离开了安置所。 寻梦呆呆地凝望着那抹蓝色背影,久久才回过神来,有些迟钝地想道:三哥对妙晗……可三哥不是深爱仲灵吗? 第85章 第85章 除夕家宴 一连数日不曾回宫,寻梦忐忑地熘回凝香殿,做好了让阿母数落一顿的准备,刚踏入凝香殿,便见怜心踏着小碎步跑过来:“公主,你总算回来了。” “阿母呢?”寻梦张口便问。 “夫人她……”怜心欲言又止,却在寻梦疑惑地迫视中如实答道,“夫人得知公主闯入鼠疫区,担心得心疾发作,在榻上休养了好几日……” 她还未说完,寻梦便如一阵寒风颳过,瞬间沖入了殿中,怜心瞠目结舌,低声将剩下的话说完:“……陛下正在殿中。” 寻梦风风火火闯进殿中,只见父皇坐在榻前的炉火旁,若有所思地盯着烧红的炭火,而阿母斜倚在床榻,神情惫懒,嘴边的话戛然凝住了。 刘贤易瞧了她一眼,略带责备道:“怎么这般莽撞?连鞋都不脱就闯进来了?” 寻梦感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乖乖退到殿门口,一边搭着门框脱鞋,一边剜了怜心一眼:“你怎么不告诉我父皇在里面?” “……”怜心很冤枉,小声嘀咕道,“公主自己没听全,反倒怪起我来了。” 寻梦再次忽略了她的嘀咕,脱了鞋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听见父皇在催促自己,便硬着头皮走进去。她恭顺地朝父皇拜了拜,低头的瞬间偷瞄那不显喜怒的帝王,估计一顿训/诫是免不了了,可起身的瞬间却见阿母将她招到跟前,暗自庆幸逃过一劫。 寻樱拉过她的手,微微蹙眉道:“你这手怎么这般冰凉?” 话落,便将她的手拢进掌心,温暖着那双手。 源源不断的暖意从阿母的手心传来,寻梦心怀愧疚道:“阿母的心疾可好些了?” “你无恙,阿母自然无碍。”寻樱温和笑了笑。 阿母这般温婉和善,倒叫寻梦心里打鼓,越发局促不安。说来也怪,从前阿母强悍而严厉,来到长安却越发和善,俨然成了慈母。略加思索,她决定先下手为强,坦诚道:“阿母不怪我擅自闯入鼠疫区?” 拢着她的手掌微紧,而后又微微松了松,只听阿母语重心长道:“你也大了,阿母不能事事管着你,只盼你行事能把握分寸,无论何种境地都要保护好自己。” 这话有点“交代后事”的感觉,寻梦想起阿母的心疾之症,心中莫名伤感,又不忍阿母伤怀,微微一笑道:“阿母且宽心,我有分寸的。” 母子温情脉脉,刘贤易见了心有触动,双手向炭火靠了靠,神思有些飘荡。 片刻,他回过神来,淡笑道:“刚才我与你母亲谈及两份求娶南阳公主的奏疏,一份出自御史江玄之,一份来自长沙国世子厉寿,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寻梦张了张口,差点直抒胸臆,瞥了瞥阿母含笑的眉眼,故作矜持道:“婚姻大事,自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的心意阿母知道,总不会叫她吃亏,何况父皇向来睿智,或许早就看破她与江玄之的纠缠,她身为女子,这种时候还是矜持些为好。 刘贤易认真思索道:“江玄之的品貌才情自是无可挑剔,但长沙国世子厉寿性情爽直,不拘小节,似乎与你更为般配。” 寻樱笑眯眯地附和道:“我看也是,长沙国有婚书为凭,实在是天作之合。” “……”说好的不会逼她嫁郭百年,怎么隔几天就变卦了? 寻梦偷偷瞧阿母的脸色,怀疑她嘴上不过问她的事,心里却恼她不顾危险闯入鼠疫区,忙讨好道:“阿母,我错了,下次我再也不会莽撞地闯入病疫区了。” “陛下,如何?”寻樱眉眼飞扬,笑得越发恣意。 “知女莫若母,朕输了。”刘贤易心悦诚服。 寻梦看看阿母,又看看父皇,一头雾水。 “陛下说你恣意妄为,不顾安危闯进鼠疫区,回来定要好好训/诫你,我便与他打了个赌,说我即使不训/诫你,也能叫你自己乖乖认错。”寻樱笑盈盈道,眉眼皆是自得之色。 “……”你开心便好。 寻梦见父皇脸上也染了笑意,试探道:“那奏疏……” 你们是开心了,可别乱点鸳鸯谱,真将她与郭百年绑在一处。 刘贤易笑意微敛,正色道:“朕已经拟好诏书,赐婚你与江玄之,等到朝贺结束便下明旨,如此你可满意?” 寻梦淡淡点头,心里却在叫嚣:满意满意。 “朕便不打扰你们母子叙话了。”刘贤易缓缓站了起来,温言道,“今日除夕家宴,南阳记得过去见见你的兄长们。”
第197页 寻梦目送他的背影离去,眼眸一转,贼兮兮地瞧着自家阿母:“阿母近来与父皇相处融洽啊?” 寻樱一怔,十多年前的纠缠了,早该释怀了。如今她命不久矣,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沉:“若是可以,我倒是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寻梦跳了起来:“那怎么行?你们不认识,哪里来的我?” 寻樱:“……” 除夕家宴设在宣室旁的偏殿,往年还有皇后作陪,今年皇后被废,宴席上大概只有刘贤易和六个皇子,当然还有寻梦这个新晋封的南阳公主。 寻梦提前一刻钟过去,在宣室外的长廊里撞见了蓝衣飘飘的刘济,她兴沖沖地蹦到他的面前,暧昧地笑道:“三哥,妙晗如何了?” 提及崔妙晗,刘济想起她醒来的模样,三句不离鼠疫区,没与他说上几句话便匆忙赶回去了。这般嗜医成痴的丫头,倒真叫他怀念治眼疾的日子。 寻梦见他不语,那神情似乎在回忆,笑眯眯地凑上去:“三哥,我与妙晗相熟,若是你有心……” “咳!”刘济假咳一声,“不劳你操心。” 寻梦腹诽道:我很乐意为你们操心的。 刘济微微抬手,将手中一个白瓷瓶递到寻梦面前:“除夕宴少不得饮酒,这里面有一粒解酒药,可保你千杯不醉。” 千杯不醉?寻梦不客气地接过来,好奇地将那药丸倒在手心瞧了瞧,又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才仰头将那粒药丸吞入腹中:“多谢三哥。” “走吧。”刘济率先往宣室殿走去。 寻梦抬脚跟上去,讨好卖乖道:“三哥赠我解酒药,我总该投桃报李,有所表示,不如我帮你约见妙晗?” “……”刘济,“不必。” 寻梦再接再厉,如鸟雀般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三哥,你这样不行……” 短短的廊道,寻梦一路啰嗦不停,听得刘济有点后悔赠药了。两人走进偏殿,只见刘晞懒懒地坐在席尾,另有一人端方正坐,容貌酷似炎帝,但气质冷酷,看起来不容易亲近。 两人起身见礼,唤刘济一声“三哥”。 刘济一一回礼,嘱咐身旁的寻梦:“南阳,见过你四哥。” 原来那人便是淮南王刘瑞,炎帝第四子,传闻他文武双全,行事颇有手腕和魄力,在炎帝诸子中比较出挑,但不被皇后所喜,早早赶去了封地。 “四哥。”寻梦十分配合地唤了一声,又笑眯眯转向刘晞,“六弟。” “……”刘晞十分不适应这个称呼。 正寒暄着,殿门口有人姗姗而来,携来一身的脂粉气:“有美人在啊?” 那浓重的脂粉气味熏得寻梦鼻头发痒,默默往刘济身后退了退,却听刘瑞不悦道:“五弟沾染了这般重的脂粉气,还敢往家宴上来?若是让父皇知道,少不得一顿责罚。” 听闻此言,寻梦心中有了计较。 此人是燕王刘砾,炎帝第五子,容貌偏阴柔,但不及刘晞美貌,传闻他是好色之徒,夜御数女,难怪脸色是病态的白,想来是纵慾过度。听说他曾言语轻薄,调戏邹楠,却被她追着一通狂揍,弄得整个驿馆鸡飞狗跳。 刘砾抬袖闻了闻:“脂粉气当真很重吗?” 众人齐齐点头。 刘砾面色一垮,心知要惹父皇不快,忙向刘济求助。时间太紧迫,换衣衫已经来不及,刘济命内侍领他去除味,能消一点是一点。 刘砾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口,另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是寻梦的旧识楚王刘悼,另一人行走时腿脚有点跛,应当是梁王刘枫。 梁王刘枫是楚王一母同胞的兄长,性情却与楚王天差地别。因他天生腿脚有点跛,不被炎帝所喜,久而久之养成胆小懦弱的性子。 几人刚打了个照面,刘贤易便携风踏进来,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起来心情不错。 除夕家宴的座席本该按长幼排序,但刘贤易偏宠寻梦,直接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开席没多久,寻梦便一一向诸位兄长敬酒。 在父皇面前,诸位兄长都很端方,刘济与刘晞自是不必提,连暴躁易怒的楚王也端得十分稳重,剩下的三位兄长也不遑多让。 梁王刘枫唯唯诺诺,缺乏主见,旁人说什么他便附和几句。淮南王刘瑞端坐如松,从不与旁人交头接耳,面对旁人的敬酒,也十分冷淡地应付。燕王刘砾姿态倒是不显放荡,只是那双眼左瞄右瞟,不离进出上菜的侍女。 殿中歌舞昇平,席上众人各自叙旧,拉扯国事和家事,寻梦对那些事不太感兴趣,自顾自用着美味佳肴,偶尔与父皇闲谈几句。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众人皆有几分醉意,寻梦忽觉胸口一阵撕扯般疼痛,身子不由自主微微弓起,左手压住胸口,右手不经意碰翻桌案上的菜餚,紧接着整个人斜着倒在地上。 “南阳!”刘贤易冲上前一把抱起她,朝赵同嚷道,“宣医正。” 寻梦没有完全昏迷,但胸口的绞痛让她仿佛三魂丢了七魄,却还有心思在想:阿母的心疾也是这般疼吗?难道她也患了心疾之症?
第198页 她蜷缩在床榻上,强撑着意识与疼痛对抗,迷糊中看到殿内乱成了一团。不知过去多久,有医正摸上了她的脉,战战兢兢地向陛下禀告:“……食物相冲……中毒……催吐……” 她的意识虽然有些模糊,但强行被灌皂角水的滋味却异常清晰,仿佛要呕尽五脏六腑才肯罢休,催吐完毕她便好像用尽了全部气力,伴随着胸口的隐痛,昏睡了过去。 第86章 第86章 成人之美 寻梦醒来已是次日清晨,腹中空空,胸口麻麻地疼,五脏六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她环顾空旷的殿宇,依稀记起这是宣室偏殿,昨夜的遭遇让她有点不堪回首,默默捂了捂发疼的额头。 “公主,你醒了!”怜心清亮而喜悦的嗓音传来。 寻梦吃力地仰起头,指望那丫头拉自己一把,却见她风风火火向殿外跑去,顷刻不见人影。她暗自吐出一口郁气,求人不如求己,便一点点挪起身子,不经意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背光行来,怔怔然不动了。 直到那人从身后扶住她,熟悉的清香将她笼罩,她才回过神来:“你为何会在此?” “自然是陛下宣召。”江玄之将她安置妥当,身形一转,坐到了她的面前,“陛下命我查昨夜中毒事件的始末。” 寻梦狐疑:“让你查?”周廷尉怕是个摆设。 江玄之洞悉她的心思,勾唇浅笑,陛下自有其用意。从祭天开始种种事件看似毫无关联,却似环环相扣,如一张无形的巨网将越来越多的人网罗其中,而他只有找到源头,才能彻底将这张罗网破开。 他端起怜心递过来的清粥,用勺子搅了搅,温和道:“你腹中空了一夜,先用一些清粥。” “我自己来。”寻梦不大适应餵食,她虽然虚弱,但用膳的力气还是有的。刚吃了几口,她便想起医正所说的“食物相冲”,问道,“我中毒是因为食物相冲?” 御膳房厨子经验老道,不可能出现食物相冲这种过失,显然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恩。”江玄之应道,“根据你昨夜发作的症状来看,应该是蜂蜜和韭菜子相冲所致。医正在你的酒盏中验出了韭菜子,但席上并无蜂蜜,是你晚宴前所食用?” 寻梦稍加回忆,猛然想起刘济所赠的那粒解酒药,摇头道:“不可能,三哥不会害我。” 江玄之神色一定:“蜂蜜是明王给你的?” “不是蜂蜜,是一粒解酒药。”寻梦坦言道,“昨日午后我便知道有晚宴,怕错过美味佳肴,所以整个午后都不曾进过食,除了三哥那粒解酒药,但是,三哥不可能害我。” “我会查清楚。”江玄之宽慰道。 真相未明之前,他无法向她保证什么,但此刻明王显然是有嫌疑的。他查过不少案子,有些案子背后的真相让人唏嘘,难以接受。 寻梦心有所忧,食不知味,没吃几口便搁下了碗,脑中不经意闪现昨夜父皇大发雷霆的画面,脱口而出:“父皇呢?” 那碗清粥几乎没怎么动,江玄之淡淡瞥了一眼,说道:“今日是岁首,陛下在宣室前殿召见众诸侯,例行法见。” 经他这么提醒,寻梦恍惚想起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暗暗惋惜大好的除夕夜竟然在病痛中睡过去了。 往年除夕夜可不会这般无趣。晚膳过后,她便会与二三邻舍玩伴上街游逛,烟火炮仗玩得不亦乐乎,常常疯到三四更才回家。然后,她会去闹醒沉睡中的阿母和外祖父,反正除夕与朔旦这两日,长辈不能教训晚辈。 想到往事,她的唇边压了一抹浅笑,忽然咋咋呼呼道:“阿母是不是知道我中毒了?” 阿母心疾日重,若是让她知晓了,岂不是加重她的病情? 江玄之正在琢磨那抹浅笑的深意,冷不防被她突变的神色一惊,无奈笑了笑:“你放心,陛下封锁了消息,除了昨夜宴上之人,便只有医正、怜心,还有我三人知道。” 寻梦长长舒了一口气。 两人又随意闲扯了几句,江玄之起身离开,让内侍领他去飞羽殿求见明王。 炎朝明定:外臣未经传召不得擅闯内宫。但值此特殊时期,炎帝不再拘泥于令法,派了一个内侍领他在宫中四处查探。 可惜明王不在飞羽殿,一众宫人也不知他的去向,江玄之扑了个空,折道向兰林殿而去。 此时此刻的兰林殿内,刘济面色凝重地看着缩在锦被中的刘晞:“你可还记得昨夜之事?” 刘晞蹙眉回忆起来,只零星记得他喝得酩酊大醉,情不自禁抱住了……他偷偷抬眼去看自家三哥的脸色,见他面色黑沉,唇瓣抿成直线,心中不禁“咯嗒”一声,惊愕地坐起:“难道我强迫了她?” “她?你口中的她是谁?”刘济冷冷质问道。 刘晞低下头,面露羞愧,那是他心海深处的秘密,永远不可以对旁人言说,连三哥也不可以。他以为他藏得极深,深到连他自己都淡忘,可一次醉酒却将他心底的渴望全部激发出来,那样丑陋,那样不堪,让他不敢去正视。 刘济没有逼问他,而是想到昨夜除夕宴上种种。
第199页 寻梦因食物相冲而中毒之时,刘晞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为防偏殿乱成一团,刘济便命宝生扶他回宫休息。后来寻梦情况稳定,夜宴散场,他去兰林殿探视刘晞,却撞见他在殿中撒酒疯,追着宝生一顿索吻。 旁人或许不知内情,但他将刘晞安置在床榻的时候,意外听到他喃喃唤了一个“梦”字。联想到刘晞身边的人和事,他立即想到寻梦,心中的震惊宛如惊涛骇浪。 他一脸凝重地劝道:“南阳,她是你的皇姐。” 刘晞心头一震,仿佛被击中了命门,三哥果然还是知道了。那潜藏的秘密被人撕开,让他羞耻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紧紧捏着锦被,力道之大简直要将被褥捏碎,而后默默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三哥放心,我便是再混帐,也会守住底线。” 生而为人,若是抛却人伦底线,与禽兽何异?刘晞自认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但还没堕落到与禽兽为伍的地步。他虽不知情从何起,却也时刻提醒自己,寻梦是他此生都不可越过的界限。 事已至此,刘济也不知如何劝慰他,只在心底低低嘆息:“日后莫要醉酒了。” 人在清醒的时候还能守住秘密,可一旦醉酒便会丧失理智,变得肆无忌惮。旁人也就罢了,可刘晞身藏如此惊人的秘密,一旦暴露便是皇室丑闻,不仅害了自己,连南阳也会被牵连。 “我此生都不会再饮酒。”刘晞决绝道,“三哥,过两日朝贺事毕,我便向父皇奏请去封地。” 或许他的心智不够坚定,克制这么久,一次醉酒却让他原形毕露,功亏一篑。如今他有点无计可施,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远离,或许离得远了,日子久了,他终究会忘记往事,也或许会有另一个女子走进他的心里,届时一切都将恢复平静。 刘济想到了自己,他用三年的时间去祭奠仲灵,而今终于能真正放下往事,只盼刘晞也能度过此劫。炎朝皇子一般十八岁前往封地,但提前一两年也有例可循,便道:“如此也好。” “三哥,昨夜……”刘晞对昨夜之事耿耿于怀,怕自己意识迷乱之下冒犯了寻梦。 刘济明白他的心思,犹豫片刻,没有透露寻梦中毒的事情,只尴尬道:“你撒酒疯,抱住了宝生。” 刘晞:“……” 恰在此时,宝生走了进来,刘晞的面色越发尴尬,只听他道:“殿下,江御史求见。” “你别动,孤先去见见他。”刘济制止住要下榻的刘晞,披上白色狐裘走了出去。 庭院一片白雪茫茫,江玄之一身墨色官袍格外惹眼。他抬头仰望覆着残雪的树枝,不经意想起寻梦“折梨花”的模样,唇边溢出一丝温润浅笑。耳畔传来踏雪之声,他微微转了转身,只见刘济缓缓行来,心中一动,朝他迎了上去。 两人拱手见礼,刘济率先开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江御史是为了昨夜中毒事件而来?” “正是。”江玄之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地问道,“明王为何要赠南阳公主解酒药?那粒解酒药又是从何而来?” 当医正诊出南阳因食物相冲而中毒之时,刘济便怀疑那粒解酒药有问题,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说道:“昨日孤去安置所接南阳回宫,在半道上偶遇长沙国世子。他得知除夕夜宴之事,担心南阳不胜酒力,特意让孤替他转赠那粒解酒药,还请求孤不要告诉南阳。孤让崔姑子看过,那只是一粒普通的解酒药,念他一片好意,孤便成人之美了。” 江玄之瞳眸一凝,竟是郭百年?可据他所知,郭百年不会害寻梦,莫非是身不由己?若是他不曾托明王赠解酒药,那寻梦只是误服韭菜子……江玄之忽然想到极恐怖的结果,如玉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刘济观他面色不佳,问道:“那粒解酒药有问题?” 只一瞬间,江玄之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解酒药本身并没有问题,但南阳公主的酒盏中被人掺了韭菜子,韭菜子与解酒药中的蜂蜜相冲,会让服食者中毒而致心口疼痛。” “长沙国世子为何如此做?”刘济不解,听说长沙国世子与南阳是故交,却为何要如此迫害南阳? 郭百年这次恐怕真是好意,江玄之淡淡道:“不知六殿下是否在殿中?可否容玄之一见?” 刘济面色晦暗,婉拒道:“六弟昨夜醉酒受凉,此刻恐怕不宜见客。” 江玄之一脸肃容道:“医正验了所有人的酒盏,除了南阳公主,六殿下的酒盏中也掺有韭菜子。明王可知酒中掺韭菜子的效用?” 刘济不通医术,茫然摇摇头。 江玄之向他靠近一步,沉声道:“韭菜子本身有催情效用,掺入酒中效用更佳。” 刘济惊愕不已,脑中灵光一闪:“只有南阳和六弟的酒盏中掺入了韭菜子?难道……” 他越想越心惊肉跳,所幸只是虚惊一场,可若江玄之查清中毒事件的始末,那六弟的心思岂不是也要大白于天下?他忧心忡忡道:“这件事,你不能再查下去了。” “为何?”江玄之有点明知故问。 “你若将一切揭露,那南阳和六弟……”刘济欲言又止,略过未尽之言,“他们该如何自处?”
第200页 江玄之知他顾虑,不贊同道:“投鼠忌器只会助长歹人的气焰,急流勇进才能扼杀歹人的阴谋。” 事涉寻梦,他不想留下祸患,侧身遥望着庭院中的雪景,缓缓道:“明王可还记得仲灵姐妹?当年仲灵蒙冤自尽,明王逃避三年,最终不过是搭进去一个仲雪罢了。” 此言宛如一箭戳心,让刘济的心口涩然生疼。他避居别院虽有对抗警醒母亲之意,实际上却是在逃避,逃避仲灵之死,逃避母亲之狠辣,可三年过去,母亲依然如故,还连累了仲雪一命。夜深人静时,他也曾扪心自问,若是当年他英勇无畏些,不放任母亲一错再错,结果是否会不同? 江玄之看他脸色一阵变幻,歉意道:“请恕玄之无状……” “江御史,你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刘济神情动容,浅棕色的瞳眸散发着坚定的光芒。 江玄之愣了愣,向刘济一揖,转身离开了兰林殿。 作者有话要说: 韭菜子有壮阳效果,程度因人而异,韭菜子和蜂蜜共用会中毒心口疼,但疼痛程度不太清楚。如果设定不合理,就当作故事夸张化了。 第87章 第87章 冰山一角 法见结束,诸侯陆续离宫,江玄之在出宫的巷道上截住了郭百年。 两人走到宫墙下一处僻静地,郭百年穿着锦衣狐裘,双手环在胸前,姿态带着几分疏狂的匪气:“江大御史有何指教?” 都说“人靠衣装”,为何郭百年穿了一身锦衣却有点不伦不类?江玄之忽略心头那点别扭,开门见山道:“世子为何要让明王替你赠药?除夕宴之事你知道多少?” 郭百年眉毛一挑,痞痞地笑道:“赠药的缘由,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假惺惺来问呢?至于除夕宴上的变故,我便是全盘知悉,也不会向你透露分毫。江御史向来聪慧,破这等小案件还不是易如反掌?” 两人的恩怨由来已久,江玄之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免疫,平静道:“你如今不是长安城盗贼,而是长沙国世子,为何还要去搅合那些事?” 郭百年环在胸前的手微松,却又重新环了上去,嘆出一口白气,语气带点无奈:“不是我愿意搅合,而是有些恩情断不了。” 江玄之的余光瞥过他的手臂,凉凉道:“报恩的方式有千百种,你为何要为了恩情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又如何?”郭百年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大情操,我只在意我身边的人,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这种观念江玄之不敢苟同,却也不置可否,追问道:“你身边的人是指谁?长沙王?卫光等人?还是……燕王?” 听到“燕王”两个字,郭百年的身躯明显一震,片刻换上一副嬉皮笑脸:“你为何不提南阳公主?我倒是挺在意她的,我们从小指腹为婚……” “我无暇听你东拉西扯。”郭百年和寻梦指腹为婚的消息江玄之有所耳闻,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相信寻梦,也相信自己,只要彼此坚定,一切烦难总有解决之法。 郭百年到嘴边的话生生被打断,先是一怔,而后敛起笑意,正儿八经道:“若非当初我坠崖隐遁,赢得她芳心的人未必是你。即便此刻,我仍然不觉得你是她的良配。你的心太大,牵挂的人与事太多,不能全心全意爱她,她若坚持与你在一起,终究会受委屈。” 江玄之反驳:“你对全心全意的理解似乎有所偏颇。” 郭百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意味不明道:“不是我偏颇,而是你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 江玄之眉心微拧,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郭百年视若无睹,曼声道:“江御史无暇与我掰扯,我也不是个闲人,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行一步了。” 他作势要离开,江玄之长腿一动,挡住了他的去路:“你如此心急,莫非是去见燕王?” 郭百年目光一闪,不慌不忙地扯了扯唇:“是又如何?我与燕王相交多年,难得有机会相聚,一同去章台路饮酒观舞,碍着江御史什么事了?” 江玄之冷嗤一声:“是真心相交,还是有所利用?” 不待郭百年有所回应,江玄之先发制人抓住了他的手臂,见郭百年浑身一震,瞳孔骤缩,双唇紧抿,似乎在隐忍极大的痛苦,他手下力道愈重,面上温和:“痛吗?” 郭百年紧紧咬牙,两颊颧骨突起,愣是不肯低头屈服。 僵持片刻,江玄之松开了手:“你打定主意守口如瓶,却忘了掩饰身体上的异样,你的双手一直环在胸前,不是习惯使然,而是这样可以减轻手臂烧伤的疼痛。” 郭百年轻轻护着右手臂,冷笑:“你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至少我找到了冰山,不是吗?”江玄之不以为意,眉宇间是昂扬的斗志。 郭百年有些恼他方才的举动,不愿再与他多言,抬步便要走,可江玄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度停住了脚步。 “夜宴之事,多谢你替她解围,还有治疫之药,我欠你一命。”江玄之心怀感激,推心置腹地劝道,“你身为长沙国世子,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心中应该有所掂量,否则到时候累及长沙王,甚至长沙国,只怕你会追悔莫及。”
第201页 郭百年之所以停下脚步,不是因为动容,而是觉得有些事有必要说清楚:“我替她解围与你无关,治疫之药也不是我所愿,而是受人之託。至于我所行之事是否会连累长沙国,就不劳你操心了。” 这次,郭百年毫无挂碍地走了,寒风颳起他的大袖,藏不住他一身的恣意,江玄之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巷道的尽头,他才收回目光,提步出宫。 回到御史府,蓝羽波澜不惊地向他禀告:“主君,鼷鼠的巢穴找到了。” 当初东市鼷鼠成灾,江玄之便深觉蹊跷,怀疑有人蓄意饲养繁殖,所以灭鼠之时,他偷偷留下了一只小鼷鼠,让蓝羽对它进行灭蚤清洗,好生饲养着,目的便是通过它找到鼷鼠的巢穴。 江玄之问:“在何处?” 蓝羽回道:“东市北边的一处竹林中。” 鼠疫过后,东市尚未恢复繁华,加上新年伊始,街上不算热闹,往来行人也不多。两人绕过东市,果然见到一片挂着残雪的竹林,可竹林深处隐约有黑烟传来,江玄之目光一凌,疾步往林中穿梭而去。 竹林中那间矮木屋已经被熊熊烈火包围,竹叶上的积雪融化成水,如雨水般浇淋而下,却丝毫没有影响到火势的蔓延,火中有油,显然有人蓄意放火。 江玄之眯了眯眼:“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痕迹。” 两人分头察看,江玄之看到一堆残雪上留有半个脚印,便顺着那个痕迹找过去,没多久竟走出竹林,来到一片空旷的雪地,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身上披着一件棕色狐裘,听见动静转身朝他一笑:“江御史,别来无恙。” 突然见到那双云遮雾罩的眼眸,江玄之有点惊讶,却从容地踩着积雪走向他:“卫掾吏似乎等我多时了。” 卫光笑意愈深:“不久,竹林中那火都还没熄灭呢。” 江玄之沉声道:“你在毁灭证据?” 卫光摇摇头,厚颜无耻道:“鼷鼠成灾,我这是在为民除害。” “为民?因鼠疫而死去的三百人该如何算?”江玄之寒声质问。 卫光低低一嘆,呼出一口白气,顷刻如云烟消散:“天灾人祸,生老病死,让人无能为力,怪只怪他们命不好。” 江玄之冷冷道:“照你这么说,当年你们楚人遭屠戮也不过是命不好罢了。” 当年旧事是卫光的逆鳞,闻言他的脸色忽变,有点气急败坏道:“江玄之,你何以认定此次鼠疫是我谋划?区区数百人,如何与我楚人数万将士相提并论?” 江玄之胸中气血翻滚,咄咄逼问:“你不是主谋也必定是帮凶,否则何必烧毁竹林中的木屋?再者,百人是人命,万人也是人命,为何不能相提并论?你也算是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难道不懂吗?” 卫光一噎,忽而绽开笑容,洋洋自得道:“江御史火气这么大,难道是案情千头万绪,让你难以突破?” 江玄之恢复了平静,漫不经心道:“是啊,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把你丢进廷尉狱,用那些酷刑好好招呼你?” 卫光笑得越发灿烂:“江御史有心情说笑,看来还是游刃有余的。” 他笑得一脸欠揍,江玄之还真想对他来一顿严刑逼供,可终究不是他的做派,转回正题上:“你要报仇雪恨无可厚非,为何总要牵连无辜之人?当初屠灭华家满门是借韩岱之手……” 据他所查,当年泗水河畔炎楚大战,炎军主将是华廷,是他下令屠杀开诚投降的楚军将士,卫光身为楚人,对华廷自是痛恨,不惜屠灭华家满门,可卫光为何要借韩岱之手行事? 卫光笑道:“怎么不说下去了?” 江玄之长睫微颤,思索道:“我在想,你为何要借韩岱之手?你不惧朝廷,视炎律为无物,又对自己的智慧深信不疑,因此绝不是顶罪之故。” 卫光双眸似泥潭毒瘴,仿佛能吸附旁人的精魂:“事过境迁,告诉你也无妨。韩岱负有才能,将山阳郡治理得极好,政治清明,百姓安康,但这样的人为刘贤易所用,我心中自是不快,碰巧他心怀仇恨,与华廷有恩怨,我便顺水推舟了。” 绕了这么一圈,缘由竟是“怀璧其罪”,卫光为了报仇,也算煞费苦心了。可惜,萤烛之光如何与日月争辉?炎朝立国日久,他那些阴谋手段无法动摇朝廷根基,不过是一腔恨意难泄,图一时痛快罢了。 他不经意想起白冰万箭穿心而死,还有绿芜那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可让他感触最深的却是绿芜所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那条路根本行不通,不要让族人赴死了。 他心有感慨道:“或许对你的族人而言,仇恨与报复太遥远,平淡安稳地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卫光一怔,笑道:“我从未强求族人怀恨报复,但总有如白冰和如我这般不惧生死之人。” “但你所为会连累你的族人。”江玄之道,“我侍君多年,熟知陛下的脾性,他对敌人不会手软。一旦你所行之事败露,你可以义无反顾地赴死,但你们楚人一族呢?你以为他们可以不受牵连吗?” 卫光又是一怔,说道:“素闻江御史能言善辩,今日我也算领教到了,可惜我与你一样,遍读古书典籍,通晓世情道理,你劝服不了我。”
第202页 “我从未想过劝你,不过是为那些无辜的楚人考虑。若楚人一族因你所为而举族消亡,实在是令人痛惜。” 楚人中有像卫光这种决心报仇雪恨之人,也有那种不愿沾染是非恩怨,只想平稳安耽度过一生之人,若是平白受到牵连,实在是无辜。 卫光意有所指道:“我很好奇,你萧家满门被前陈所灭,难道你从未恨过吗?” 江玄之心口一缩,经年的记忆再度清晰起来。漫天的火海中,母亲用身躯护住了他,而五岁的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大火吞噬……他默默闭上眼,又看到年少的自己夜夜被噩梦惊醒,师父在床榻边不厌其烦地开导他…… “江御史也不能释怀吧?”卫光观他面色便知他余恨未消,“若如今当政的还是陈朝君王,江御史又将如何?” 江玄之走出那些痛苦的回忆,想起幼年时父亲的尊尊教导,将士们一生浴血奋战,不惜马革裹尸,所盼望的不过是子孙安享太平盛世,他岂可因一己之私而毁了那些亡灵的心愿呢? 思及此,他淡淡道:“我便是恨意难消,也不会如你这般牵连无辜。” “恨意难消……”卫光琢磨着这几个字,沉声道,“我曾经也不想牵连无辜,但这条路一旦踏上了,常常身不由己。” “你特意等在此地,便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凭卫光的机智和缜密,不可能留下那么明显的脚印,所以他是故意引他来此,但他们刚才所言东拉西扯,毫无实质,显然不像卫光的作风。 卫光眉眼微弯:“江御史心急了。” “如你所言,案子千头万绪,我没有闲暇在此听你诉衷肠。” 他仔细想过从祭天开始的一系列事件,将矛头指向众诸侯,若是长安乱了,得益最大的必然是众诸侯,保不准他们会藉机起事。如今他们在长安以身为质,事情还没有脱离掌控,可五日后他们将会离开长安,到时候便是鞭长莫及了。 卫光悠悠道:“你若想突破此案,只需从刘贤易的儿子们入手。” 江玄之对他向来戒备:“为何要透露消息给我?” 卫光坦言:“只有真相大白,有些秘密才会揭露出来。” 第88章 第88章 两只白兔 连续晴了几日,街道上的冰雪渐渐消融了,御史府也见不着积雪的影子,但天气依旧寒冷,江玄之披着白色狐裘站在庭院中,举目仰望着那颗干秃秃的栾树,心思却扑在那些案件上。下雪那日,他曾反思自己忽略眼前美景,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多年养成的习惯岂是一朝一夕能改掉的? 连日查探,他已经知晓每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但总觉得还有一层薄纱未能揭开,他到底忽略了什么?他提步走进室内,翻阅那捲朝贺名单,不知看到了什么,脑中灵光一闪,提笔在布帛上落下两个字。 他忽然张大眼眸,微抬眼睑和修眉,一脸的惊讶之色。难怪郭百年说他不清楚自己的处境,难怪卫光言语中百般试探,原来如此。他搁下笔,不顾形象地奔了出去。 不知过去多久,江玄之缓步走回御史府,神情颇有些失魂落魄,是以他没察觉到顾全欲言又止,等到他走进屋舍,却见一袭青衣着装的寻梦如兔子般蹦到他身前:“惊喜吗?” 江玄之一怔,脸颊好像被冬日的寒风冻住了,愣是没能挤出个笑容。 寻梦近日身体大好,一直待在凝香殿陪伴阿母,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自是满心欢喜,压根没注意到他脸上的异色,自顾自道:“你近日似乎很忙,都无暇去看我,所以我只好不请自来了。偷偷告诉你,我在父皇的案几上瞧见了赐婚诏书……” 她兀自喋喋不休,可江玄之仿佛失去了听觉,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见她双唇开阖,眉飞色舞,不由心中一荡,伸手将她拉进怀中,那软绵绵的躯体让他猛然醒神,双臂却越收越紧。 寻梦感觉那双手臂简直要将她勒折了,终于觉出一丝异常,挤出一句话;“你,怎么了?” 其实,她想抱怨一句:好痛!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清醒过来的江玄之慢慢松开了她,心有所感道:“没什么,忽然觉得有点累。” “累了?”寻梦眨了眨眼,“案子太复杂了?” 江玄之正想含糊应她一声,又听她在那里自言自语:“破案这种事太费神,偶尔做做也就罢了,长此以往那脑子怎么受得住?不累才怪!” 江玄之哑然失笑,岔开话题道:“我让人准备晚膳,你用些再回宫?” “好啊!”寻梦眼眸清亮,浑身透着兴奋和雀跃,眼看天色将暗,还以为他会赶她回宫去,没想到这次不但没催促,还留她用晚膳,简直不能再高兴了。 当晚膳摆齐之后,寻梦看着满桌鸡鸭鱼肉,不由垂涎三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嘴上却戏嚯道:“御史府的晚膳何时这般丰盛了?” 她没少在御史府蹭饭,往日的膳食虽然也算荤素搭配,但远远没有今日这般一应俱全。 江玄之微笑道:“你看起来清瘦了不少,所以我让人多备了些。” 寻梦不疑有他,执起筷子一阵狼吞虎咽,可没吃多久便摸了摸发撑的肚子,再也吃不下多余的一口。
第203页 “吃好了?”江玄之讶然,她的食量他心中有数,今日显然比往日吃得少。 寻梦讪笑:“我忘了我出宫前吃过茶点了。” 出宫前她曾去宣室走了一遭,正巧碰到御膳房呈上新式茶点,她一时好奇便尝了几块,顺带喝了一杯茶。刚才太过喜悦,竟然完全忘了那段插曲,直到此刻腹中传来饱意,她才恍然想起来,暗暗可惜这满桌的美味佳肴。 江玄之食量本就不大,加上今日心情有些沉郁,喝了一碗汤便让人将桌案撤下了。那些菜餚几乎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寻梦瞧见了,奇怪道:“江玄之,你莫不是也在外面用过晚膳了?” 江玄之笑了笑,那神情显然是默认了,但实际上他只是没胃口。 眼看暮色笼罩下来,江玄之催促她回宫,寻梦藉口消食,赖在御史府迟迟不走。江玄之命顾全取来一物,以麻布遮住,隐约可见方形轮廓,寻梦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江玄之神秘一笑:“你猜猜。” 寻梦开始天马行空的猜测:玉雕宝石?古籍画卷?暗箱武器?…… 无论她说什么,江玄之都摇头否认,最终寻梦挫败地认输道:“猜不出来。” 麻布一掀开,竟是一个方形的木笼,里面缩着两只小白兔,像两个圆圆的白绒球,听到动静两只长耳竖了起来,警惕地向四周探听,似乎察觉没有危险才恢复常态。 见它们姿态憨趣,寻梦忍不住敲了敲木笼去逗弄,果然靠近木笼的那只白兔又竖起了耳朵,一脸的戒备模样,惹得她大笑:“好警觉的白兔!” “可喜欢?”江玄之笑问。 “喜欢。”寻梦随口应着,猛然察觉他的话外音,挑眉看他,“送我的?” “公主喜欢,玄之自当割爱。”江玄之打着官腔道。 为了查清祭天案的来龙去脉,他特意去集市买小羊做试验,偶然看到这对白兔,想起她对兔子情有独钟,便顺手买了下来。 寻梦看看笼中兔,又看看江玄之,手指抵着下巴略加思索,愁道:“兔肉怎么吃为好?是蒸着吃,煮着吃,还是烤着吃呢?” “……”江玄之干笑,“你,随意。” 寻梦噗嗤笑出声来:“骗你的!你送我的白兔,我怎么捨得吃?”而后又看着那两只白兔,小声嘀咕:“就算要吃也要等它们长大些,这么瘦能有几两肉?” “……”碰上个时时想着吃它们肉的主人,江玄之为这两只白兔的前途感到担忧。 寻梦坏心眼地逗弄着两只白兔,江玄之交待道:“这两只幼兔一雌一雄,等它们长大些记得分笼养。” “为何?”寻梦不解,看它们待在木笼里很融洽啊。 江玄之隐晦道:“听闻兔子情动脾气会很暴躁,甚至还会互相撕咬,为防万一还是分笼比较好。” 寻梦接道:“情动会暴躁?可若强行把它们分开,不是更容易暴躁吗?再说了,它们不待在一起怎么生小兔子?” “……”这话他不知道怎么接了。 寻梦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俏脸涨红,小声应道:“我知道了。” 嘴上这么应承,到底如何还不是随她的意思,反正这两只白兔归了她,她便有权决定如何养,既然决定不宰杀吃肉,那么繁殖一窝幼兔也不错。 天色已暗,江玄之在旁催促:“你若再不回宫,宫门要上锁了。” 寻梦本想多赖一会儿,如今新得了两只白兔,心里欢喜极了,便不再缠磨下去,拎起兔笼笑道:“我这就带它们回去。” 两人行至府门口,牛车已经稳稳噹噹停在那里,江玄之眼见她要登车离开,忍不住叫住她:“梦儿。” 寻梦沖他回眸一笑,忽而不舍地扑进他的怀里,却在江玄之有所动作前如泥鳅般滑了出去,转身坐上了牛车,抱着木笼朝他招手微笑:“明日见。” 江玄之目送她离开,直到那辆牛车消失在转角处,他的脸色忽然暗了下来,明日陛下宴请众诸侯,还不知会是怎样的景况,想来不会平静。 刘贤易要在宣室前殿设宴款待众诸侯,一大早宫人们便忙碌了起来,布置宫殿,摆放桌案,清点赐品……最为忙碌的还属御膳房,单是糕点酒水便让人瞧花了眼,更别提那些源自大江南北的美味佳肴了。 寻梦好热闹,央求父皇允她入宴,但这等朝宴往年都是皇后出席,没有公主入席的先例,好在父皇不是拘泥古礼之人,因着对她的偏爱,大手一挥便应允了。 寻梦自是心花怒放,凑在父皇跟前拍了一通马屁,那模样乖巧而谄媚,刘贤易心如明镜,却十分受用,连连摇头发笑。记忆里忽然冒出一句“你近来谄媚功夫见长了”,寻梦想起江玄之在楚国郊区说这话的神情,不由暗暗得意:我如今的谄媚功夫算得上登峰造极了。 宴会开席,众诸侯依次行礼入座,侍女端着菜餚酒水鱼贯而入,满座举杯共饮,谈笑风生。席间除了众诸侯,陪宴之人有位列三公的宋不疑、沈涯和江玄之,还有刘济、刘晞和寻梦。 寻梦瞧见江玄之,悄悄向他挤眉弄眼打招呼,可江玄之的双眸一直盯向诸侯席,眉宇间似乎有些忧心忡忡。身旁的刘晞投来警告的目光,寻梦敛目正坐,埋头用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204页 酒过三巡,刘贤易依照惯例赏赐众诸侯钱帛财物,可轮到长沙王厉温的时候,他郑重地向他长长一揖,不卑不亢道:“当日祭天,柴垛炸裂造成臣民伤亡,陛下允诺给我们一个交待,时隔多日为何了无音讯?” 好端端的酒宴提及这种晦气之事,刘贤易的脸色微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朕既然允诺了,自然会履行承诺,此事还在查探中,长沙王莫要心急。” “不是臣等心急,而是再过两日臣等便要离开长安,那些受伤的随从该向何处伸冤?陛下切莫言辞敷衍臣等,案情十多日没有进展,莫非还能指望剩下的两日有所突破?” 寻梦闻言咕咚一声,一块尚未嚼碎的鸡肉卡在喉间,连忙端起一旁的茶杯猛饮了几口茶,这才将那块鸡肉送入腹中。旁桌刘晞投来复杂的眼神,她视若无睹,打眼瞧向长沙王厉温,印象中的长沙王如他的名字一般温和,平易近人,没想到言辞竟然这般犀利。 刘贤易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诸侯席间却有人跟着起闹:“长沙王言之有理,且不说冬至祭天,章台路火灾和东市鼠疫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陛下如何向臣民交待?” 情绪一起,众诸侯放开胆子表示异议,更有甚者如当初祭天的百姓一般窃窃私语:“难道真是陛下惹怒神明,让百姓遭罚受罪?” “放肆!”刘贤易猛拍桌案,一脸怒容。 殿内有一瞬的静默,郭百年不怕死地说道:“陛下何须动怒?臣等不过是想求个真相罢了。” 邹楠附和道:“就是,陛下如此敷衍搪塞,是何缘故呢?” 在座大抵是聪明人,无需指明便能听出弦外之意,明王插话道:“邹楠公主何必含沙射影?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还望诸位慎言。” 刘贤易老怀安慰地瞥了一眼明王,心知今日须得给众人一个交待,转眸看向江玄之:“江卿,近日几桩案子可查清楚了?” 江玄之从席间出列,向陛下躬了躬身,不着痕迹地瞥了寻梦一眼,迟疑道:“俱已查明。” 那轻飘飘的一眼,旁人或许没有察觉,但寻梦格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与他撞了个四目相对,心头升起一抹异样的情绪,可惜那双眼瞬间挪开了去,叫她来不及品出其中真意。 第89章 第89章 鼠疫始末 “江卿既已查明真相,为何不来禀告朕?”刘贤易眉峰微拧,语气微沉,似乎有些不悦。若他早日告诉他案情真相,他心中有底,今日也不会因众诸侯所迫而措手不及。 江玄之淡淡回道:“案情错综复杂,牵涉甚广,臣也是昨夜才知晓始末。适逢陛下设宴款待众诸侯,臣本想等宴会结束再单独禀告陛下,不曾想此时长沙王会提及。” 他偏眸看向厉温,厉温同样看了过来,顺势说道:“既然江御史已经查明真相,不妨趁着众人都在,与我们说道说道。陛下以为如何?” 刘贤易脸色暗沉,双唇紧抿,私心里并不想当众揭露案情,可眼见群情激愤,他若是不允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他端起酒盏喝了一口酒,决断道:“江卿,将你所查如实道来。” “诺。”江玄转眸一一扫过诸侯席,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条理清晰道,“我们不如先从死伤最惨重的鼠疫说起。” 话音刚落,梁王刘枫手上一抖,指尖的筷子应声落地,一时成为满殿目光的焦点。明知那些目光只是应声望来,大抵是诧异与好奇,梁王却抑制不住发颤的手指,连着整个人都微微抖了起来。 “看来,有人心虚了。”江玄之适时添了一句话,成功将矛头指向了梁王。 众人惊讶不已,尤以刘贤易最为震惊,双目圆瞪,难以置信:“枫儿!” 刘枫虽然是他的长子,但他一直不喜,除了天生脚跛之外,还因为他的性子太软弱,没想到性情懦弱的长子竟然会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梁王仓惶从席间走出来,因他腿脚不便,动作太过迅速,竟不慎摔倒在殿中,邻席的楚王惊呼一声“大哥”,飞快冲上去扶他,梁王偏偏不愿站起来,变幻了个姿势伏跪在地:“儿臣冤枉。” 刘贤易脸色不善,旁的儿子让他脸上添光,可这个儿子总让他丢尽颜面,冷声道:“江卿素来公正,岂会冤枉了你?” 楚王怨恨地瞪了江玄之一眼,他的八字肯定与江玄之犯沖,一碰到他准没好事,上次楚国害他的宠姬唐美人自尽而死,这次又来害他唯一的亲大哥。自从母亲过世后,他在世上唯一珍视的亲人便是大哥,大哥有难,他岂能坐视不理? 楚王跪在梁王身边,据理力争道:“大哥性子软弱,岂会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父皇切莫听信他人谗言,冤枉了自己的亲生子。” “亲生子”三个字落进耳中,刘贤易神色微动,不经意想到了王弗。他遵从父母之命娶了她,待她却颇为冷淡,但那个女子一心扑在他身上,让他感受到了真切的情意,此后漫漫长路再无人如她那般对他知冷知热,可惜他终究是负了她。 望着那肖像王弗的长子,刘贤易的眉宇间隐现犹豫之色,江玄之极擅察言观色,缓缓开口道:“陛下,梁王虽与鼠疫脱不了干系,却并不是主谋,而是被人利用了。”
第205页 刘贤易神色一定,冷冷道:“江卿速将事情始末道来。” “三年前,梁王微服私访偶遇一个算命术士,那人不仅推算出他身份尊贵,还提醒他三日内头上有祸。梁王起先不信,可隔日术士的预言成真了。原来,坊间有夫妻因琐事争吵而大打出手,悍妇气极丢出一盆兰花,好巧不巧地砸中了过路的梁王。梁王想起术士之言,等到头伤有所好转,便诚意拳拳地带着薄礼去见那位术士,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 “这与鼠疫有何关联?”诸侯中有人提出质疑。 江玄之不紧不慢道:“近年蝗虫为祸,百姓收成不佳,梁王有心为百姓除祸,便以此事向术士相询。术士告诉他鼷鼠食蝗虫,还亲自试验了一番,梁国的虫害果然缓解了不少。术士藉机进言,推断两年内长安城郊将有蝗虫之祸,让梁王早做谋算。” 听到此处,在座的聪明人大致猜到了接下去的事情,寻梦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心中却在猜测那个术士是何人?受谁指使? 江玄之的声音在继续:“梁王向来不受陛下待见,不敢向陛下道出这种祸事惹陛下不快,又不愿错过这等良机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在术士的劝说下便私自在长安繁殖鼷鼠,只等蝗虫成灾一举放出来。可惜他未料到术士的目的不在蝗灾,而在鼠疫。” 江玄之将梁王的心理揣测得非常到位,致使梁王听了,脸色几度变幻,可当他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闪现惊愕,不敢相信地追问:“你是说,此次鼠疫不是意外,而是他故意为之?” “梁王到了此刻还相信他?”江玄之道。 梁王的面容龟裂开来,微微摇着头,满目不愿承认事实:“怎么会?他怎么会骗孤?” 江玄之偏过眸去,平静道:“请陛下宣一人上殿,一切是非自当揭晓。” 这些案情与寻梦毫无瓜葛,她听得漫不经心,时不时夹一口菜吃,听到这里不经意咬了咬筷子,心中对那个术士越发好奇。可当那人缓缓走进殿中,寻梦咬着筷子不动了。 那人如初见般一身菱格绣花袍服,清俊的面貌让人联想到春花与秋月,但他的双眸不如往日那般吸附心魂,仿佛毒瘴散尽,泥潭干涸,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平静下不知蕴藏着怎样的风暴。 梁王有些迷茫地望着走进来的男子,奇异地与记忆中那人重合起来,惊道:“你,你是钟鹤?” 印象中钟鹤行踪不定,他不能日日相见,但每隔一两个月他们总能见上一面,而每次见面他都穿着术士服,可今日他竟然一改常态。梁王打量着他,有些不确定道:“你,不是算命术士?” 那人既不开口回应,也不向刘贤易行礼,如木头一般杵在那里,江玄之见状,替他说道:“陛下,此人名为卫光,曾假装算命术士接近梁王,引诱梁王繁殖鼷鼠,并通过鼷鼠传播鼠疫。” 当日东市北边的竹林外,卫光坦言希望真相大白,愿将他所做之事如实相告,唯一的要求便是今日他要上殿。他坚持上殿无非是想揭露往事,替那些惨遭屠戮的楚军讨个公道,而江玄之追求的是真相,当年炎楚之战他实在查无头绪,不如让卫光亲自去求个结果。 刘贤易端视着那人的风华气度,直觉此人来历不凡,也没有责怪他殿前失礼,只是暗自揣测他做这些事的用意。谁知他还没开口,梁王按捺不住了,追问道:“钟鹤,他所言是不是真的?你自始至终都在利用孤?” “是!”卫光惜字如金,斩钉截铁一个字。 梁王爆发出生平最大的勇气,不顾场合从地上站了起来,痛心疾首,声声质问:“三年来,孤将你当成知己好友,鼠疫爆发之后仍然从未怀疑过你,只当是意外,而孤是造成这场意外的罪魁祸首。孤自觉罪孽深重,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终日惶惶不敢对人言,结果竟然是你……你辜负了孤的信任!” 卫光一脸无动于衷,从他开始执行此事便料到会有今朝,闻言平静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凡是帝王必然有点好脸面,刘贤易登临高位已久,也不能免俗。在他看来,长子先是识人不明,被人利用,如今真相大白还不肯认清现实,如此不顾大体,实在是丢尽皇家颜面。然而卫光之言落进耳中,他的脸色越发阴沉:“朕何时欠了你?” 总算步入正题,卫光冷冷一笑:“炎帝可还记得当年炎楚之战?” 他不向刘贤易行礼,也不尊他为陛下,反而用了“炎帝”这个称谓,显然没把自己当成炎朝子民。 闻弦歌而知雅意,刘贤易立即心领神会道:“你是楚人?” 卫光不答,反而转向梁王:“梁王,我纵然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但有一事没有骗你,钟鹤是我的本名。” 可惜,梁王太过单纯良善,从未怀疑过他,若是换了聪慧细腻的江玄之,或许早将他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个门清了。 “钟……”刘贤易回想楚人中的“钟”姓,沉吟道,“你是钟遥之子?” 卫光嘴角露出讥笑:“炎帝既猜出我的来历,也该明白我此行的目的。” 刘贤易心思百转,想到了当年炎楚之战的惨烈,想到了前几日鼠疫的肆虐,嘆了口气:“当年炎楚之战……朕确实有愧于楚人,可朕也没想到华廷会那般狠绝……”
第206页 卫光冷冷打断他:“炎帝身为一国之君,不施仁义,残暴嗜杀,当年心狠手辣屠戮楚军数万降兵,如今事过境迁仍不思悔过,还妄想将所有过错推到一个过世的臣子身上,传出去不怕贻笑天下吗?” 此言一出,满殿譁然,关于当年炎楚之战,竹简记载楚军拒降,殊死抵抗,终致数万将士战死泗水河畔,原来竟不是两军对战,而是单方面的屠戮降军? 刘贤易有心与他好好说说当年事,可听到这话脸色黑沉如暴雨将至,自从登上帝位,还没人敢这般疾言厉色地□□他,当即讥讽地顶了回去:“楚军诈降又不是第一次,谁知道当初不是你们楚军故技重施诱骗炎军呢?” 战乱年间,两军对垒大抵奉行“兵不厌诈”,诈降之术自古便有,楚军当初被别的军队围困之时,也曾使过诈降的手段,最终局势逆转,转危为安。 当初楚军诈降的计谋是钟遥所献,卫光无法反驳,略加思索,道:“炎帝这么说,不过是想掩盖自己的罪行罢了。从来成王败寇,看看史笔刀锋所载,哪里还有楚军曾经投降的真相?” 当年楚军惨遭屠杀,沈涯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他在旁看得心焦,不懂陛下为何不解释,猛然捕捉到他眼底的轻蔑,才知他这是犟脾气上来了,忙替他开口道:“当年之事与陛下毫无干系,全是华廷所为。” 风向一转,众人又将目光锁在仗义执言的沈涯身上,卫光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又一只忠犬护主。” “说起忠犬护主,你若是称了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沈涯嘴上功夫向来厉害,半分不肯吃亏,不等卫光言语反驳,一边从席间走出来,一边开口说道,“当年,陛下确实领兵出征楚地,但并没有参与炎楚之战,因为他旧伤未愈,在途中不慎感染了风寒,浑身发热,寸步难行,不得已留在陈留郡休养。” 炎帝没有参与炎楚之战?卫光一怔,脱口问道:“那帷幕中的是谁?” 当日的场面十分骇人,但卫光分明瞧见了炎帝那独一无二的战车,可惜车上遮着重重帷幕,只隐约看到个人形轮廓。 “你是说战车上的帷幕?”沈涯笑了笑,“你可见过田间的稻草人?大战在即,为了避免军心动摇,我们只好扎个稻草人陛下随军出征了。” “不可能。”卫光脸色微变,不敢相信。这么多年积累的仇恨,竟然是一场大乌龙?他们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白冰甚至为此付出了性命,结果他们竟然报错了仇? “事实便是如此。”沈涯知道他不愿接受现实,继续回忆道,“那时我们是以杀敌人数清算军功的。华廷贪功冒进,藉故将我这个副将调走,好实施他的屠杀计划,等我有所察觉赶回去时,已经晚了。” 卫光心中震撼,仰头质问:“既如此,炎帝为何不对这种人加以处置?为何史笔刀锋掩盖了一切真相?” “初看你心思深沉,没想到此刻却如此天真了?华廷坚持声称楚军诈降,殊死抵抗,他不得已才下令屠杀,朕又能如何?炎朝初立,朝政不稳,朕不论功行赏却诛杀忠臣,是何道理?史笔刀锋不掩盖真相,难道还如实记录当时战况,让你们楚人来向朕复仇吗?” 顿了顿,刘贤易嘆息道,“朕确实有愧于楚人,但若重来一次,朕依然不会处置华廷,依然会掩盖一切真相。” 从炎帝的角度来看,如此处置无可厚非,但卫光想起那些枉死的楚人,心头恨意难消,忽然笑得诡异莫测:“炎帝不后悔,我同样不会后悔。” 话落,他胸口一挺,三根极细的银针穿衣而出,直直射向炎帝。那三支毒针是他最后的筹码,只等炎帝承认罪行便给他致命一击,没想到事情脱离了掌控,炎帝竟不是罪魁祸首,但走到如今这种地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寻梦对暗器向来敏感,千钧之际,手中筷子一转,瞅准时机便击出去,却见殿中有人一动,以身躯挡住了那三枚银针。 “大哥!”楚王一声凄叫,迅速上前抱住了摇摇坠地的梁王。 突逢变故,满殿躁动,沈涯第一时刻制住了卫光。刘贤易从席上惊起,双腿的血液好像凝固住了,一动也动不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为他挡住危险的竟会是他最薄待的长子。 那银针也不知淬了什么毒,梁王的脸色顷刻发黑,极其困难地说道:“父皇,请你饶了钟鹤……他是儿臣唯一的朋友……” 卫光呆住了,没想到他一直欺骗梁王,利用梁王,到头来梁王却以德报怨,替他求情,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纯善之人? 刘贤易的双腿仿佛逐渐恢复知觉,缓步走到梁王身前蹲下,直愣愣看着他却不知说些什么。反倒是梁王主动抓住了他的手,气若游丝唤了一声:“父皇……” 刘贤易恍然想起梁王牙牙学语之时,也喜欢紧紧拽住他的手指,口齿不清地喊着“阿翁”,那时他并不厌恶长子,毕竟那是他第一个孩子。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句“阿翁”变成了“父皇”,他的儿子也越来越多,他与长子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疏远了。 手上的劲越来越轻,刘贤易嚷道:“速宣医正。”
第207页 卫光的面容死寂般平静,心知这毒无药可解,与梁王两两对望,无数过往相处的画面浮现在眼前,直到梁王嘴角含笑,安详地闭上了眼,他才微微敛目,遮住眼底的情绪:“世间竟有如此纯善之人。” 旁观者清,沉默良久的江玄之开口道:“世间并无纯善之人,梁王是真的将你当成朋友。” 梁王大约人缘一般,除了楚王和陛下,旁人都没太大的触动。 寻梦与这个大哥不过几面之缘,十分陌生,也没什么感情,但此刻心中莫名闪现一丝波动,又死人了,似乎每次破案都会死人。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江玄之,是不是见惯了死人才能练就那一脸的波澜不惊?昨日他说他有点累了,是不是表示他不想再触及真相背后的触目惊心了? 楚王抱着梁王的躯体,忽而愤恨地盯向卫光,疾如闪电般一拳冲过去:“还我大哥命来。” 制住卫光的沈涯见楚王来势汹汹,忙不迭松开手躲到一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种时候他还是躲远些为好,反正在场这么多人,卫光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 卫光不闪不避,腹部生生挨了一拳,微微躬起身子,似乎伤得不轻。 楚王再接再厉,大有要将此人打死在殿中的意图,谁知江玄之身形一闪,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楚王见他阻拦,怒道:“江玄之,你给孤滚开!” 江玄之不理会他,反而一丝不苟地朝刘贤易道:“陛下,卫光只是执行者,并不是主谋。鼠疫案、起火案、祭天案,还有夜宴案,所有的案子看似毫无关联,却彼此相连。如今案情才刚开了个头,容臣揭开所有的案子,陛下再行定罪也不迟。” 刘贤易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双目微红,发泄道:“才刚开了个头,朕就死了长子!” 江玄之淡淡看着毫无气息的梁王,轻声道:“凡事有因才有果。” 刘贤易怔了怔,眯着仇恨的双眼盯向卫光,竟看到他眉目染笑,不怕死地挑衅他。他心中怒恨交加,当即恶狠狠地表态:“卫光弒君在前,杀害梁王在后,朕绝不会饶他。” 这话明着说给江玄之听,暗着却是说给在座的众诸侯听的。 站在旁边的厉温善解人意道:“陛下脸色不大好,可需要小憩片刻?” “不必。”刘贤易摆了摆手,冷厉中暗藏怒火,“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第90章 第90章 火案真相 梁王的尸体被安置到偏殿,寂静的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江玄之身上,等候他揭开下一个案情。 江玄之从容道:“再说说章台路起火案。当初京兆府排查失火原因,说是某药坊两只雏狗打架摔了一盏油灯,碰巧燃到了隔壁的油坊,这才导致整个章台路火势蔓延。然而,臣经过查证发现两处可疑。” 沈涯兴致勃勃地插话:“哪两处?” “其一,药坊起火源头在屋内,按常理来说,屋门内侧的烧毁程度必然大于外侧,为何事实上截然相反?其二,药坊起火源头与油铺的油罐子之间隔开一堵墙和两个小院,那么远的距离波及过去需要时间,为何巡夜小吏没有及时察觉章台路失火?” 刘贤易沉吟道:“小吏来不及察觉,因为起火的同时,有人蓄意引燃了油坊。油坊炸开的威力更甚于油灯引起的火灾,所以药坊起火源头那屋门外侧的烧毁程度更大。” “不错,容臣分别细说两处起火事件。”江玄之道,“先说药坊火灾,那药坊的任掌柜葬身于火海,但经令史验尸,任掌柜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头部重击而死。” 可惜,那药坊被烧得面目全非,验不出血迹的痕迹,否则便能根据血痕推断当时的情况。 “如此看来,起火的原因是有人要毁尸灭迹?”郭百年坐在诸侯席,扬眉望向江玄之。 江玄之淡淡看他一眼:“是不是毁尸灭迹,你应该比旁人清楚,当时你不是在铺子里吗?” 这话颇有深意,众人兀自揣测起来。 寻梦一震,心中蹦出一连串疑问与猜测,是郭百年杀了任掌柜?穆掌柜撞见的锦衣男子是郭百年?郭百年与任掌柜之妻有染?越想越不对劲,记忆中郭百年不是那种人,但她又深信江玄之不会无端冤枉他,一时无比疑惑,郭百年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郭百年笑道:“江御史说话要有凭证,冬至那日,我明明在驿馆陪伴父王。” 江玄之似笑非笑:“是啊,你在陪伴长沙王。” 寻梦:“……”刚才江玄之在跟郭百年说笑? 殿中众人面色各异,或疑惑,或震惊,或不悦,而郭百年唇角笑意微敛,神情似乎显得不那么轻松愉悦。 江玄之神色如常道:“任掌柜之死源于其妻方氏。方氏美貌风流,媚骨天成,近日偶然搭上了权贵,趁着任掌柜外出,屡屡与那权贵私会。冬至那日,任掌柜有事外出,那权贵肆无忌惮去药铺幽会方氏,谁知任掌柜去而复返,两方发生争执,那权贵失手将任掌柜推至柜角撞死。” 众人都在猜测那权贵是何许人也,江玄之稍加停顿,继续道:“那权贵虽是错手杀人,但大错已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放火烧了药坊,带着方氏离开。”
第208页 “江卿口中的权贵是何人?”刘贤易沉声问道。 江玄之目光扫过诸侯席,最终定在燕王身上:“燕王,玄之所言可符合当时情状?” 寻梦一顿,原来穆掌柜撞见的锦衣男子是燕王刘砾。 燕王那病态白皙的脸微微一僵,还没想好措辞喊冤,席间的邹楠立即跳出来骂道:“你这好色之徒,竟如此不知羞耻,染指他人之妻!” 因燕王曾调戏邹楠,她向来对他没有好感,此刻逮着机会便痛骂两句。 燕王面色越发僵硬,强自镇定道:“父皇,儿臣冤枉。江御史没有丝毫证据,岂能将如此大的罪名扣在儿臣头上?” 刘贤易自然不愿此事与燕王有所牵扯,但又相信江玄之的判断,权衡一二,公允道:“江卿可有证据?” “容臣细禀。”江玄之淡淡道,“燕王原以为巡夜小吏会及时察觉,顶多将此事件归于意外失火,没想到隔壁油坊会炸开,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于是,他谎编了另一个故事,藉由任掌柜之妻方氏告知于臣,可惜假的就是假的,方氏破绽百出。” 寻梦回想当时的情况,方氏的确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 “她声称跑出药坊找人求救,可结果并未敲过一家铺坊的大门。她言语笃定跑出来的时候油坊炸开,可油铺炸开波及旁边铺坊,她若当时真在场,只能看到一片火海,万万分不清是哪间铺子炸开的。” “许是她受惊过度,一时言辞混乱呢?”燕王有不同见解。 “有些人受惊过度是会造成言辞混乱,但再混乱也不会颠倒是非。按方氏所言,任掌柜是烧死的,可验尸结果却是头部重击而死。再者,方氏手背处的手臂被梁木砸伤,实在是欲盖弥彰,多此一举。” 沈涯问道:“何以见得?” “若是梁木掉下来,常人第一反应是躲避,而不是抬手去挡。何况方氏弱质女流,如何抬手便能挡住梁木?再者,她若真是躲避不及抬手去挡,也该是手心处手臂烧伤,而不是手背处,因为常人的着力点在手心方位。” 寻梦抬手比划了一下,好像果真如他所言,手心方向使力更为顺畅。 燕王不为所动:“江御史随便怎么说都行了,反正方氏已死……”话未说完便知自己失言,忙闭上了嘴。 可江玄之岂会放过此等良机,见缝插针道:“燕王既不识方氏,为何会知道她已经死了?” 燕王临机应变道:“章台路发生火灾后,孤一时好奇有所关注,得知方氏染疫身亡。此事合情合理,江御史莫不是因为这个而要定孤的罪吧?” “燕王可听过‘言多必失’?方氏身亡的消息早已封锁,燕王又是从何得知方氏染疫而死?”江玄之见他神情怔愣,一鼓作气道,“燕王不妨问问在座之人,除了南阳公主和涉事人,还有谁知道方氏死亡的消息?” 这话很是诡诈。若是有人承认知道方氏死亡的消息,岂不是承认自己就是涉事人?这种紧要关头,旁人便是真的不小心听闻,此刻也要撇清关系,明哲保身了。 此事刘贤易全然不知情,事到如今,他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燕王:“你还有何话说?” 燕王心知大势已去,颓然跪在地上:“儿臣知罪。” “你在燕国调戏民女,勾搭有夫之妇,以为朕全然不知情吗?朕一再宽纵你,你竟不知悔改,还敢将这些荒唐行径带到长安来?你莫不是真要朕对你施加宫刑才肯罢休?” 听到“宫刑”,燕王脸色大变,忙磕头求饶:“儿臣知罪,求父皇饶恕。” 寻梦心想:若父皇真对燕王施加宫刑,对燕王这个好色之徒而言,岂不是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刘贤易满面怒容却无决绝的狠戾,显然只是言语上训斥威胁,江玄之顺水推舟给了他一个台阶:“陛下,两桩起火事件只说了其一,还有一桩油坊起火事件。” 刘贤易面色稍霁:“江卿继续说。” “诸位可还记得,刚才玄之与长沙国世子的玩笑之言?”江玄之环顾四周,语气淡淡,可下一刻他却换上一脸肃容,“但玄之没有说笑。冬至那日,长沙国世子确实在陪伴长沙王,但不是在驿馆,而是在章台路。” 郭百年刚被摘除嫌疑,此刻又因江玄之的话成为聚焦中心。 两人已经不是初次交锋,江玄之缓缓向他踱了两步:“岁首那日,我在宫门口截住你,你言辞中丝毫不掩饰你与燕王相熟,又故意将手横在身前,让我察觉到你手臂上的烧伤,目的就是为了混淆我的视听,替你父王掩饰罪行。” 说到最后,他眸光一偏,牢牢锁住长沙王厉温,后者面容平静,仿佛见惯了大风大浪,丝毫没有置身风暴中心的局促不安。 “我曾一度以为纵火烧油坊之人是长沙国世子,毕竟他身手不凡,又与燕王相熟,加上手臂上的烧伤,处处都符合我推测出来的纵火者。直到我两次查看油坊,无意中发现了这个。” 江玄之从腰带中拿出一截拇指般长短的红绳,两头是漆黑的痕迹,应是火中烧剩下的。 “经查证,这根红绳是佩玉上的挂绳。炎朝佩玉有等级之分:天子佩白玉而以墨绳组系,公侯佩山玄玉而以红绳穿系,大夫佩水苍玉而以纯绳穿挂。所以,遗失这根红绳之人定是公侯。碰巧近日全长安只有长沙王曾定制过这种红色挂绳,想来是旧挂绳烧毁,为了掩人耳目,迫不及待繫上了新挂绳吧?”
第209页 随着他话落,众人好奇地看向长沙王腰间的挂绳,果见那挂绳色泽亮丽,不像是旧物。 “冬至那夜大约是这样的情形。”江玄之当场推断起来,“长沙王跟踪燕王至药铺,却不知世子尾随在身后。长沙王见药铺起火,依照计划去隔壁油坊纵火,一时大意掉落了佩玉,正想返回去捡,世子却先他一步捡起玉佩,并携着他逃离火海,但油坊炸开的威力太盛,身手敏捷的世子也烧伤了。” “大约?听闻江御史擅长推理破案,怎么全是主观猜测想像吗?”郭百年不服道。 “这不是凭空想像,而是合理的推测。世子若有疑问,大可与玄之辩驳。” 郭百年从席间走了出来:“先前你说,燕王错手杀死任掌柜,临时起意放火烧药铺,可此刻又言,父王依照计划去隔壁油坊纵火,岂不是自相矛盾了?” 似是早料到郭百年会质疑,江玄之有条不紊道:“于燕王而言,一切事件都是意外,但于长沙王而言,一切都是预谋。因为,任掌柜之妻方氏就是一颗棋子。” 燕王震惊地仰起头:“你说什么?方氏是一颗棋子?” 寻梦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难道方氏是长沙王特意为燕王安排的一颗棋子? 刘贤易狠狠剜了燕王一眼,又一个识人不明的儿子,中了旁人的圈套却毫无所察。想他刘贤易也算文武双全,为何膝下儿子一个个如此不成器? “传闻燕王爱美人,尤爱美貌妇人,长沙王便寻到了方氏这个美人,坦言可助她攀上燕王。方氏自恃美貌,有心攀龙附凤,自然求之不得。她对任掌柜虽有夫妻情意,但终究抵不过权势诱惑,自知任掌柜因迷恋她而不肯和离,便早存了杀害之心。” 寻梦哑然,她早就觉得方氏那女人彪悍,没想到还这般狠毒。 那端,江玄之继续道:“冬至那夜,她故意设计任掌柜去而复返,引发燕王与其相争,若燕王斗不过任掌柜,她自己便会出手,事后毁尸灭迹也在计划中。” “难怪当时任掌柜意外撞死,方氏那么镇定地劝孤放火……”燕王终于意识到被设计陷害,狠狠骂道,“这个毒妇!竟如此算计于孤!” 寻梦:“……” 这个五哥也是异类,不追究罪魁祸首长沙王,反倒如此痛恨方氏,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之深,恨之切”? 江玄之道:“方氏的计划长沙王全盘知悉,趁着药铺火起去油坊纵火,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在旁边看戏的卫光推波助澜道:“目的呢?长沙王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想来有不为人知的缘由吧?” 长沙王的眉目一如初时,平静如水,宠辱不惊,既不承认,也不为自己辩解。 江玄之先是瞥了卫光一眼,继而端看长沙王一眼,最后将目光移到郭百年身上,笃定道:“缘由便是长沙国世子。” 殿中看客一阵疑惑,聪明的在暗自猜测,迟钝的在窃窃私语。寻梦也想凑热闹与旁桌闲聊两句,一对上刘晞那复杂又怪异的眼神,什么话都噎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江玄之缓缓说道:“十七年前,群雄争夺长沙国,长沙王怕长沙国覆灭,殃及尚在襁褓中的世子,便连夜将世子送出长沙国,岂料世子遭人劫持,失去踪迹。直到三个月前,长沙王与世子重逢,得知当年正是陛下派人劫持世子,才导致世子失去踪影。” 殿内又是一阵细碎的动静。 寻梦一阵唏嘘,没想到郭百年与长沙王分离十七年,竟然是她父皇一手造成的。郭百年的情况与她不同,她好歹有阿母和外祖父,但郭百年养父母早亡,十数年来算是尝尽人间冷暖。 当初长沙王请旨册封长沙国世子,刘贤易便记起那桩往事,但他记得下属回报那孩童遭人抢夺,身死乱局之中,为何如今又好端端冒出来了?那件事他自觉理亏,事过境迁,也不愿多加追究,当即下诏书册封长沙国世子,没想到事情终究是没有过去。 望着一脸和善的长沙王,刘贤易摸不准他的心思,出言解释道:“当年,朕确实派人劫持世子,但朕只想早日结束战事,并无伤害世子之心……” “梁王身死,陛下可觉得心痛?” 长沙王终于开口,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叫刘贤易无言反驳。即便身居高位,终究是凡人,终究有七情六慾,亲子殒命岂会不心痛? 长沙王平静而理智道:“陛下儿子众多,死了长子尚且痛心不已,可臣唯有一子,尚在襁褓中便因战祸而下落不明,杳无音讯,陛下让臣情何以堪?又让臣如何面对亡妻?” 十七年来,他始终活在愧疚中,愧对独子,愧对亡妻,派人四处打探下落不明的独子。他不知独子流落何方,只好天南地北地寻找,犹如大海捞针般茫茫无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数次从希望到失望,渐渐地,寻找成为一种习惯,他仿佛预见一声寻觅不得,却从未想过放弃。 “是朕,对不住你。”刘贤易难得歉疚道。 郭百年走到长沙王身边,安抚般唤了一声:“父王。” 长沙王眸光柔和地看着他:“所幸上天垂怜,让臣寻回失散的独子。”
第210页 看着他们父子温情脉脉,寻梦忽然想起一个人,郭百年和云萦在石室中提及的“义父”。听他们的口吻,那人显然不是已故的华廷,莫非是卫光?她偷偷瞄向卫光,总觉得那人的模样和年龄都不像是为人义父者,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臣本不想再理会旧时恩怨是非,但这十七年来,不只臣在忍受离别之痛,臣的独子也在饱受人间疾苦,可陛下这个始作俑者却对往事毫无挂碍。臣终究有些意难平,不愿将此事长埋于心。”长沙王虽记恨他当年所为,但言语间仍然尊他为君,并无冒犯之处。 “你心中不忿,大可过来向朕兴师问罪,何故纵火烧油坊,连累无辜性命?” 长沙王迟疑道:“受人之託。” 刘贤易厉声问道:“何人?” 长沙王沉默,显然不愿开口,刘贤易也不逼迫他,转头问江玄之:“江卿可知晓?” 江玄之伫立于殿中,周身散发着底定于心的从容气度,出口的话却十分耐人寻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91章 第91章 黄雀在后 寻梦暗暗在想: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若梁王和燕王是蝉,那螳螂是卫光和长沙王?那么黄雀又是谁?这只黄雀似乎从来没有露脸过,但他一定在这大殿之中。 众人所想与寻梦如出一辙,狐疑地四处观望,一时间气氛凝窒,人人自危。 刘贤易眉峰深蹙,思及两桩事件曲折复杂,但有两处共同点,皆有一子牵涉其中,谋局者必与他有旧日恩怨。案情不过明朗一半,有如盲人摸象,分不清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他对剩下的案情既期待且彷徨,可事到如今,箭已离弦,早已脱离他的掌控了。 江玄之没打算解释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是继续往下说案情:“所有事件皆从冬至祭天开始,但出乎意料,这个事件却最为简单。唯有两个谜团,银粉是如何置入羊腹?是谁趁乱煽动百姓?” “江御史快说,莫要卖关子。”某个急性子诸侯迫不及待地催促。 “经试验,任何食物进入羊腹,两个时辰内都会消化殆尽。幕后人知道祭天前会最后一次投餵祭羊,所以将银粉掺入祭羊的食物里,进而成功送入羊腹中。” “可银粉有毒,祭羊吃了为何毫无异常?”刘贤易发问,事发后他曾查阅过银粉这种矿物。 江玄之答道:“为了让祭羊顺利吃下去,幕后人特意将银粉制成带青草芳香的米粒,这种米粒质地坚硬,不易咬碎,也不易消化,大小又容许祭羊囫囵吞进腹中。所以,祭天前一切正常。” 当初,江玄之查问掌管祭品的小吏们,见他们言辞诚恳,逻辑分明,也无任何做贼心虚的表现,便大致排除了他们被人收买的嫌疑,但投餵祭品的小吏曾告诉他,祭羊最后一顿胃口极佳,比往日吃得更多。后来,他查验了祭羊吃剩下的食物,找到了米粒大小的银粉。 “至于趁乱煽动百姓之人……当时,那声音从人群里冒出来,让人误以为那人混在百姓之中,但圜丘是呈圆弧形的,百姓也围聚成圆弧状,而站在边缘的卫士若是趁乱高喊一声,效果如同百姓乱了阵脚。沈太尉,可还记得当时众卫士站列的方位?” 沈涯虽然掌管天下军政,但这种小事还真没上心,茫然地摇摇头。 然而,寻梦表情几番变化,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知道那人是秦忠。若是旁人她还记不住,但秦忠曾与她同居宿卫署,到底比旁人更熟悉。冬至祭天那日虽是匆匆一瞥,但她记住了他所站的方位。可她不敢相信,秦忠竟参与了祭天事件。 果然,那端江玄之道出了秦忠之名,原来他入宫别有居心,好在江玄之锐眼识破,已命左浪将人看押。嚷着要去拿人的沈涯顿觉自己瞎操心了,撇了撇嘴,干巴巴问道:“说了这么多,那幕后人到底是谁?” 江玄之没有指出那人,反而说道:“幕后人本想借祭天事件、章台路起火事件,还有东市的鼠疫事件,这一连串事件煽动民乱,趁机谋取利益,可惜事与愿违,长安的防范实在太严密了。” “所有事件都是为了煽动民乱?”刘贤易如醍醐灌顶,瞬间清明起来。 “煽动民乱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将诸皇子牵扯进案中,暴露他们德行有亏,继而无望于帝位,而他自己有如鹤立鸡群,怀瑾握瑜,自然会得到陛下信赖与倚重,他日荣登至尊之位也顺理成章了。” 这话隐晦地透出幕后人是皇子之一,刘贤易惊于幕后人深沉的心机,在心中一一排查,目光在楚王、明王、淮南王和刘晞身上流转,首先便将暴躁易怒的楚王排除了,但剩下三人他实在分不清。 “当初除夕夜宴,幕后人因六殿下与南阳公主相熟,曾在两人的酒盏中掺入了催情之物韭菜子,妄图设计两人……”江玄之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口,“所幸有人暗中给南阳公主服用了蜂蜜解酒药,两种食物相冲导致南阳公主中毒,巧妙地避免了一场阴谋陷害。” “……”寻梦此刻方知夜宴中毒的缘故,心潮俱震,难以表述此刻的心情。 刘晞面色晦暗,后背沁出一层薄汗。若那人奸计得逞,他实在不知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第211页 虽说是一场阴谋陷害,但江玄之这般直白说出来,好事者免不得要想入非非,生出几分龌龊,为何幕后人不设计旁人,单单设计六殿下和南阳公主? 刘贤易得知真相,脸色也不大好看,心中直感激那个赠解酒药之人。 沈涯满脑子都在想谁是幕后人,闻言追问道:“如此说来,诸皇子中唯有楚王、明王,还有淮南王尚有嫌疑了。” “朕以为,悼儿没有嫌疑。悼儿与枫儿一母同胞,感情深厚,害谁也不会害枫儿。再者,他那冲动易怒的性情,实在做不出这等缜密之事。” 这话也就刘贤易敢说,换了旁人,楚王早上前赏个耳刮子了。 “既如此,三哥也不会害我。”刘晞出言替明王辩解。 明王与六殿下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感情深厚,形影不离,此事在诸侯中也不是藏掖的秘密。听闻此言,众人齐刷刷将眸光投向淮南王,而淮南王面色沉凝,泰然自若,仿佛视周遭一切为无物。 刘贤易游移在明王和淮南王之间,心中自有一番权衡。明王与淮南王在诸皇子中能力出众,不分伯仲,但性子截然相反,明王温润和善,平易近人,淮南王冷酷无情,沉默寡言。无论谁是幕后人,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深沉彻骨的痛。 良久,淮南王看向江玄之,沉声开口:“江玄之,你果然聪明。” 这话隐晦地承认了他便是幕后人,江玄之早已洞悉真相,面上不显任何惊异之色:“玄之有一事不明。淮南王既定下诸多连环计,为何独独漏了明王?” “你怎知孤没有算计明王?鼠疫横行之时,孤派人引他去疫区,可惜,在心仪女子与亲生母亲之间,明王选择了后者。”淮南王冷冷道,“后来,你得到了治疫之药,孤的计划便彻底落空了。” 明王微怔,想起当初之事。 鼠疫横行时,有人向他透露崔妙晗在隔离区染疫,但当时母亲身染病症,寒热交加,不省人事,抓着他的手喃喃自语。他无奈,遣人先去打探崔妙晗的情况,后来竟被告知崔妙晗无恙。他心中存疑却没有深究,等到母亲病情稳定,便藉机偷偷去看望她。 如今想来,竟是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场阴谋。 寻梦满心都围绕着那个“心仪女子”,三哥的心仪女子是崔妙晗吗?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事实真相摆在眼前时,刘贤易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何曾想到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竟然心思歹毒至此? 淮南王瞥了一眼父皇,抬眸望向江玄之:“你洞察事情来龙去脉,但不知能否预见未发生之事?” 不等江玄之回答,他抓起手边的酒盏,猛然砸向殿中央,酒盏碎裂声震慑全殿,忽闻殿外整齐恢弘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宿卫吴域沖入殿中行礼跪拜:“陛下,尤卫尉领着卫士包围了宣室殿。” 话音刚落,尤武领着卫士闯入大殿,沈涯厉声呵斥:“尤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围宫?” 尤武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丝毫没将他放在眼里,走到淮南王案前跪拜:“大王,臣幸不辱命。” 此番景况便是傻子也明白发生了何事,刘贤易心中气血翻滚,没料到宠信了多年的尤武竟包藏祸心,恨得咬牙切齿:“你,你们……” 在万众瞩目下,淮南王慢悠悠站了起来:“父皇没想过会有今日吧?尤卫尉自始至终都是儿臣的人。儿臣了解父皇,在父皇心中,文臣需有治国安/邦之力,而武将最重要的便是忠心,所以,儿臣只教他表现出忠心不二,果然父皇无比宠信他。” “你……”刘贤易连番遭受打击,此刻急怒攻心,猛然喷出一口血。 “父皇!” “陛下!” 殿中诸子与众臣子齐齐惊叫而起,寻梦瞬间从席间窜起,与赵同一左一右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父皇,但父皇不动声色地推开两人,挺直嵴背站在殿中,哑着嗓子问淮南王:“为什么?” 诸子中他最厚待的便是刘瑞,少时曾陪他习文练武,十几岁便以国事相询,后来因前皇后之故让他去封地,但那块封地也是他自己挑选的,其他儿子都无这种特权。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到头来他最厚待的儿子竟会向他逼宫? “父皇既然问了,儿臣也不妨回答你。”淮南王冷静道,“父皇可还记得,幼年时儿臣耽于玩乐,酷爱木雕,但父皇一直不喜。那日父皇似是心情不佳,儿臣拿着自己雕刻的木雕想博父皇一笑,可父皇竟大发雷霆,命人将儿臣的木雕烧毁了。” 这件往事在刘贤易心中渺如微尘,他模糊地记得有此事,但已经想不起来心情不佳的缘故,命人焚烧木雕不过是恼儿子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淮南王面色平静:“父皇拂袖离去,儿臣胆颤心惊,耳边是母亲的安抚声,目中是燃烧着的木雕,儿臣觉得自己如同那些木雕,在火海中苦苦煎熬。” 诸皇子神色有异,似触及各人内心的往事。刘贤易忙于政事,平日不太管教众皇子,但又望子成龙,动辄得咎,这样矛盾的方式让诸皇子时常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寻梦隐约从淮南王话中听出众皇子幼年不易,暗自庆幸自己小时候没生在皇宫里,否则还不知道会养成怎样的性子。
第212页 “皇后不似表面那般温婉,暗地里屡屡为难母亲,可母亲偏又是那种息事宁人的懦弱性子,儿臣终是瞧不过去,出言顶撞了皇后,可遭殃的却是母亲。皇后责怪母亲教子无方,罚跪于石阶前,那样的数九寒天里,母亲跪得膝盖瘀青,僵得双腿直不起来,以致每年冬天犯腿疾。” 当初,刘贤易虽因华家之势娶了华淑,但也真正视她为妻,将后宫尽数交由她统理。在他心中,妻与妾的地位是不同的,妻是与他比肩之人,生同寝死同穴,但妾可以宠爱,可以许她荣华,却始终盖不过正妻。 “儿臣不再耽于玩乐,勤勉于学,修文习武,努力成为父皇所喜爱的模样,因为儿臣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手握大权,才能彻底掌控自己的人生,才能护住自己想护之人。” “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想的。”刘贤易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虽贵为天子,统御四海,但此生并不顺遂,然则福祸相依,那些逆境磨砺他的心志,激励他勇往无前,所以在教养儿子方面,他听任他们自由成长,不加管束,但时常压抑不住望子成龙之心,没想到竟造成这样的结果。 世事变迁,果真应了那句“因果循环”。 沈涯悄无声息地靠近淮南王,企图一招制住淮南王扭转形势,但尤武敏锐地察觉到涌动的气息,先发制人地拔刀架住了他。 众卫士拔刀而起,局势一触即发。 “呵……”席间忽然传来低低的笑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人端身而坐,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微微勾起,漫不经心地感嘆道,“真是精彩!” 旁人连连经受变故,早已从席案惊起,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唯有他端坐至今,仿佛终于看够了好戏,缓缓从席间走了出来。他步履如流水,眉目从容淡定,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奇异地让人见之难忘。 寻梦记得他——东瓯国丞相司尧。 他穿过人群而出,邹楠也跟着走到殿中央,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随着他的出场,殿中气息再度变幻,江玄之微微敛目,长沙王父子目中瞭然,卫光覆上了云遮雾罩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看一场大戏。 司尧无视旁人,一双炯目如钉子般牢牢钉住刘贤易。 刘贤易每每瞧着那张脸总生出似曾相识之感,尤其是那双眼,明明平静无波却让他惊心动魄,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两人对视良久,司尧忽而眯了眯眼,声音如冰凌戳心:“天道轮回,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亲子逼宫?” 刘贤易瞳孔一缩,脸色仓惶骤变,惊得踉跄后退:“你……是你!” 向来处变不惊的陛下竟然如此惊惶,众人暗自猜测这东瓯丞相与陛下有何关联?寻梦也满心疑惑,只觉得那人一个冷冷的眼神便让人彻骨生寒。 “时隔多年,主公竟然还能记起我,实在让人意外。”司尧寒凉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听到“主公”这个称呼,沈涯微微一动,如今陛下已是一国之君,会这么称呼他的唯有当年随他征战四方的谋士和将领,端看那人身形挺正,气势逼人,又惊又喜道:“你……难道是……萧青?” 满殿譁然,年岁稍长的诸侯大抵识得萧青,后辈子弟也或多或少听过萧青的事迹。那人是一代战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军中声望颇高,可惜当年遭到陈朝残余势力反扑,以致家破人亡,尸骨无存。 “萧青?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萧青苍凉一笑,目光扫过众诸侯,“今日趁着众诸侯都在,我想问问主公,当年为何要设计诛杀萧氏一族?” 满殿喧譁更甚,刘贤易激动地矢口否认:“朕没有!” 萧青勾唇冷笑,高声喊道:“带上来。” 众卫士让开一条道,只见甘茂被人推上大殿,面色苍白,神情晦暗,楚王一见,立即沖他嚷道:“甘相!” 自从来到长安,甘相不知何故忧心忡忡,连陛下之宴都称病推却,楚王向来神经大条,直来直往,虽有疑虑,但没有过分追问,没想到此刻他竟被人带上大殿。 “主公记不清当年之事,不妨让甘茂替你回忆回忆。”萧青冷冷道。 甘茂迟疑片刻,终是微微敛眉:“当年……” 第92章 第92章 君心难测 “朕来说。”刘贤易扬声打断他,平复心底波澜,回忆道,“当年,齐胜向朕密告萧大将军意图谋反,朕将信将疑,暗中与甘茂密谋应对之策。当初你率先领兵攻占长安,瓦解前陈政权,前陈余孽恨你入骨,于是朕便使了一招驱虎吞狼之计,引前陈残余势力与你相斗。” 齐胜是萧青麾下的将领,领军作战能力出众,但他自恃功高,屡屡违反军纪,碰上治军严明的萧青,自然少不了一顿严惩,没想到他竟心怀怨愤,向刘贤易诬告萧青谋逆。 萧青执意追问:“主公为何凭他三言两句便判定我谋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刘贤易如实道,“当时你在军中声望太盛,将士百姓只知有你,而不知有朕。若你真的心存反意,定能一呼百应,让朕无法与你相争,所以朕不能冒险。”
第213页 “若真是如你所言,齐胜为何身首异处?甘茂为何避居楚国?”萧青勾唇冷笑,“主公隐匿当年真相,是怕萧氏报复,还是想青史留名呢?夜深人静时,那些枉死的冤魂可曾入梦啊?” 听到“枉死的冤魂”,刘贤易浑身一震,脸色难看至极,寻梦站在他身旁,最能察觉他情绪涌动,猛然想到他三更半夜被梦靥惊醒,难道起因便是这桩往事? “陛下,纸包不住火。”甘茂恳切道,“当年……” “住口!”刘贤易冷冷喝住他。 甘茂被他凌厉的气势所震,蓦然噎住了,神色复杂地看向陛下,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长嘆,默默低下了头避开这些是非恩怨。 当年陛下与他商议萧青谋反之事,他献了一招“驱虎吞狼”之计,不曾想前陈余孽那么丧心病狂,诛杀萧氏满门,连稚子都不曾放过。可后来,他无意中发现陛下暗中派人伪装成前陈余孽,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将萧青诓骗离家,致使萧家满门被屠杀殆尽。 功高震主,陛下容不得萧青。 他怕自己下场如萧青一般,打定主意辞官归隐,奈何陛下不肯放他归去,他便在朝中可有可无地混了几年,等到楚王离宫去封地,便迫不及待地随楚王去了楚国,远远避开了陛下。楚王虽然脾气暴躁,但性情爽直,不会耍阴谋手段,这些年来总算相安无事。 直到此次来长安朝贺,偶遇东瓯国丞相司尧,他那双犀利的眼眸和意有所指的话锋让他心神不定,坐卧不安,屡屡想起当年旧事。紧接着,长安一系列的变故让他更是忧心忡忡,担心将有大事发生。 “主公当年的英雄气概去哪了?竟然敢做不敢当了吗?”萧青言语讥讽,当年旧事他早已一清二楚,步步紧逼道,“驱虎吞狼之计?你分明是那只虎!” 殿中震荡,犹如惊涛拍岸捲起千层浪。 “什么炎朝初立,朝政不稳,说得可真够冠冕堂皇的!华廷屠戮楚军,你不加惩戒,不过是因为他不足以威胁到你的地位罢了。若是换作我……呵……”萧青又是一声冷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容不下我便罢了,可妇孺何辜?我的长子才五岁,我的爱妻已有两个月身孕,你于心何忍?” 提及长子和爱妻,萧青眼眶微红。 当日他被人诓骗离家,惨遭伏击,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性命,等到数日后回家,却发现萧家付之一炬。他还记得不久前,他与爱妻长子共聚天伦,谈及腹中骨肉,萌生归隐田园之意,可惜往事犹如泡影,一去不返。 刘贤易似有触动:“朕……” 思及痛处,恨从心起,萧青忽然一把拔出身旁卫士的环首刀,直指刘贤易,淮南王见机脚下一动,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孤可没答应让你伤他!” 萧青冷冷道:“事到如今,你以为你与他还能相容吗?” 刘贤易听两人的对话便知他们早有勾结,目光瞥向卫光和长沙王父子,他们显然也是合谋者,恍然大悟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朕是那只蝉。” 自从萧青走到殿中央,江玄之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反而微敛着双目,陷入回忆中。 昨日,他翻阅那捲朝贺名单,看到“司尧”两个字,反覆默念几次,提笔在布帛上写下“思瑶”两个字。瑶者,美玉也,他母亲的闺名便是江瑶,至于思瑶,顾名思义,思念江瑶。 世事岂会如此巧合?郭百年赠药是受人之託,受何人所託呼之欲出。他一口气跑进驿馆,只见那人端坐在案前品茶,一副等他很久的模样:“你总算来了。” 来之前,江玄之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比如,他既然还活在世上,为何不与亲子相认?近日长安城种种事件,是不是都是他的手笔?是何缘故?还有,他为何要藏匿于东瓯,帮助野心勃勃的东瓯王? 可真正到了面前,看着生父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他心中酸涩不堪,仿佛一瞬间哑了嗓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当初,他看到司尧那双肖像生父的眼睛,暗自滑过一丝诧异,但他从未幻想过生父尚在人世,何况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有相似不足为奇,便没将那个巧合放在心上。 父子两厢对视,目中光阴流转,仿佛窥见了这些年来彼此的曲折坎坷,那些未出口的寒暄之词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良久,江玄之遏制不住涌动的情绪,率先偏开了眼:“父亲……”多年不曾唤过父亲,一时有些生涩,顿了一瞬,才继续说下去,“为何成了东瓯国丞相?” “炎朝不容于我。”萧青一出口便抖出往昔秘密,“当年……” 往事如殇,江玄之神思恍惚,喃喃道:“怎么会……”陛下竟是那般狠辣无情之人? “所幸崔陵子师兄仓促中救下你的性命,可惜你母亲……”萧青满目遗憾。 萧青与崔陵子师出同门,但两人的个性和长处都不同,萧青有勇有谋,擅长行军布阵,以天下安定为己任,崔陵子自在散漫,爱研究占卜和岐黄之术,如闲云野鹤,不理会世间纷争。 崔陵子预知萧家有难,曾飞鸽传书给萧青,可书信犹如石沉大海,杳无回信。他心中不安,亲自赶往长安,没想到恰逢萧家起火,阴差阳错救下江玄之和蓝羽。
第214页 火海中母亲捨身相救那一幕始终烙在江玄之心头,每每想起来便觉得五内俱焚,连呼吸都添了几缕痛感,他微微闭目,后知后觉明白一件事:“师父他……早就知道真相了?” “你师父看似疯癫出格,行事毫无章法,实则大智若愚,事事心如明镜。”萧青言语中十分推崇这个师兄。 当年,崔陵子心知炎帝不容萧青,怕祸及稚子,一方面替江玄之改名换姓,隐匿身份,一方面收他为徒,悉心开导教育,但绝口不提火海真相,总算没让稚子因仇恨而走上歧途。 至于萧青,崔陵子知道他恨意难消,没有阻止他去复仇,但让他行事注意分寸,万勿因一己之私涂炭生灵。 真相对江玄之冲击太大,以至于他心中矛盾,思虑重重:“父亲……此行是为报仇而来?” 萧青瞟了他一眼:“如此深仇大恨,不该讨个公道吗?” “该!”江玄之斩钉截铁道,“可父亲向来怜悯百姓,为何此次……” “若非顾及苍生,你以为刘氏还能安坐帝位?”萧青冷冷反问。 江玄之睁大眼眸:“父亲……” 萧青抬手制止他:“我无心帝位。” 若非他无心权势,又有所顾忌,答应师兄不会涂炭生灵,否则,当年凭他的谋略,萧氏余部的英勇,还有他在军中的声望,岂会无力与刘氏一争? 他捏着温热的茶杯,语气低缓而坚定:“他最在意的是帝位,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江玄之抿唇不语。自出仕以来,他极力平衡真相与权势,平衡百姓与君王,尽量公正客观,不偏不倚,而陛下有心做个明君,一向支持他为百姓谋福,可如今他不可抗拒地站在了陛下的对立面,要为往昔向陛下讨个公道,一时不太适应这种转变,莫名矛盾与纠结。 “你不认同我的做法?”萧青看出他脸上的挣扎,“在你心中,他是一代明君,而我是乱臣贼子?” 这话问得格外重,犹如晨钟声声敲在心头,江玄之敛起那些复杂的情绪,正色道:“孩儿绝无此意,只是……” 他言辞犹豫,看着父亲不辨喜怒的脸,终是不吐不快,“自我入仕以来,他似乎有心做个明君。” “明君?明君会因一己之私诛杀功臣吗?”萧青勾唇冷笑,“如今他稳坐帝位,想要千秋万代,青史留名,自然要做给天下人看。” 江玄之怔然,追问:“父亲欲待如何?” 萧青定定看着他,无数心思如流火般划过,句句肺腑:“萧家付之一炬,你母亲葬身火海,当年种种皆因我而起。我有责任为那些亡灵讨个公道,为那些仇与恨求个终结,而你……父亲不愿你陷入两难之地,所以,你不要牵扯进来。” 父亲竟让他置身事外?他不贊同道:“我是萧家子,母亲惨死,岂能袖手旁观?” “正因为你是萧家子,是我与你母亲唯一的血脉,所以你更要保全自己。”萧青语重心长道,“你可知这些年来,为何我明知你安然存活于世却狠心不与你相认?” 崔陵子曾劝他十年内不要复仇,当时不明白他的用意,如今却能领悟他的一番苦心。随着时间的沉淀,冲动的怒火渐渐熄灭,旧日的仇恨也变得理智,或许崔师兄希望他放下屠刀,放下执念,但他终究是凡人,无法立地成佛。 错的,从来都不是他。凭什么那人端坐帝位,睥睨天下,将往日真相掩盖?而自己半生漂泊,形单影只,深陷仇恨无法自拔? 漫漫长夜,他曾想过这场恩怨的结果,复仇成功则刘贤易死,复仇失败则他死,最为悲壮的便是两人一同赴死。 然则,他可以死,可以悲壮,可以义无反顾,但他的儿子不能。那是萧家唯一的血脉,那么睿智聪慧,那么出类拔萃,岂能因为上一辈的仇怨而毁了大好人生? 江玄之沉默片刻,仿佛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坚定道:“父亲从小教我,男儿生于天地间,自当顶天立地,无悔无愧。我既知晓当年真相,便不能袖手旁观。” 萧青见他心志不移,尖锐反问:“自古忠孝两难全,忠与孝,你选择了孝?” 江玄之沉吟道:“我所忠的是国,而不是君。” 白冰死前曾有一问:你这般人才为何甘心为刘贤易所用? 当时江玄之没有回她,但他心中早有答案,他从来不是为刘贤易所用,而是藉由刘贤易完成心中宏愿,以致天下承平,海晏河清。 说到心中宏愿,不得不提他的生母江瑶。他从小早熟,比同龄人更聪慧懂事,父亲自是教他为人之道,而母亲时常在他面前描绘“天下承平的景象”,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让他对承平盛世也多有憧憬,追逐不休。 这些年来,他们君臣二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相辅相成,携手前行,可惜这种平衡终将因为当年真相而打破了。 忠于国而非君,这种想法倒是奇特,萧青扬眉问他:“既如此,若我助淮南王登位,你以为如何?” 江玄之一怔,直抒胸臆:“淮南王不足以为君。” 所有案情他瞭然于胸,淮南王为夺帝位不顾父子之情,兄弟之义,更罔顾百姓生死,这样的人若是登基为帝,只怕会成为一代暴君。
第215页 萧青笑了笑:“与我所想不谋而合。” 江玄之不懂了,父亲既认同“淮南王不足以为君”,为何要与他联手相谋?又为何用“助淮南王登位”这种话来试探他? 萧青看出他眉宇间的疑惑,面色淡淡:“尤武是淮南王的人。” 江玄之剎那间变了脸色:“父亲的意思是……”淮南王会谋逆? “当局者迷,若你不是萧家子,面对这桩旧事将会如何?”萧青道,“你是御史大夫,在其位谋其政,我希望你可以像处理其他案件那样冷静理智,而不是一心替母亲报仇。” 萧青终是不愿他陷得太深,江玄之明白他的苦心,可明明身在迷局中,犹如身陷沼泽之地,岂能轻易抽身而出,做个理智的旁观者? 在江玄之沉思的间隙,萧青目视虚空,声音飘渺如云:“你母亲之死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年少时征战四方,以天下安宁为己任,形单影只十余年才明白,世间万物,不及心上一朵桃花。 萧青收回目光,斟酌道:“那个南阳公主……” 江玄之心口一缩,生生熄灭了悸动的火光,还能有所期待吗? 见他面色微黯,萧青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颇有深意道:“墨儿,不要事事扛在肩上,有些事不是你的责任,也不该由你来背负后果。父亲希望你为自己而活,无悔无愧,亦无憾。” 第93章 第93章 隐秘心事 回忆太沉重,江玄之想得不可自拔,回过神来之时,殿中是僵持的剑拔弩张,宣室殿尽在淮南王掌控中,但他似乎并不急切,一脸气定神闲。 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商议好的,卫光言辞犀利地搅混水:“炎帝擅杀功臣,德行有亏,有何面目端坐在帝位之上?” 众诸侯表面上不敢直言附和,心底早已叫嚣得沸反盈天,刘贤易紧抿着唇,一双眼冷若冰霜,恨恨盯向卫光,真想不顾一切拔刀剁了那厮。 淮南王紧紧钳制住萧青的右手臂,执意不让他伤父皇分毫,萧青也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眼角一瞟,左手瞬间拔出旁边卫士手中刀,狠狠向刘贤易甩了过去。 刘贤易与卫光正在进行一场“眼刀厮杀”,未防那环首刀破空而来,转瞬便抵达面门,所幸身旁寻梦狠狠拉了他一把,让他有惊无险地避开了那柄刀。 寻梦看出来了,这萧青不仅要揭父皇的丑事,还打定主意要杀父皇。不管怎么说,她的生父,她总是要护着的。她拔起插在柱上的环首刀,气势凌厉地指向萧青,可下一瞬,她却僵住了。 江玄之以护卫的姿势挡在萧青身前,周身气息淡漠疏离,宛如初见那般不易亲近,唯有那双狭长的凤目,如星辰灼灼,隐匿在漆黑夜空里,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不要伤我父亲。” “哐当”一声,寻梦手中的环首刀掉在地上,她几乎本能地失了手劲,萧青是江玄之的父亲?那他们……岂不是仇敌? 满殿掀起轩然大波,刘贤易也目露惊诧,江玄之竟然是萧青之子?可当初他明明查过他的来历,是颍川江家的遗孤,为何转眼成了萧家子?难道所有事件是他在背后操纵?难道他入仕的目的是为萧家复仇? 除了萧家父子,只有郭百年和卫光知道这个秘密,不过两人也是不久前才得知,否则当初便不会对江玄之痛下杀手。 寻梦与江玄之对峙在殿中央,四目相对,仿佛时空流转,四周的动静模糊远去。江玄之目中平静,欲说还休,寻梦怔然无措,心中颠来倒去只有五个字:他们是仇敌…… 萧父眉心微拧,不想儿子牵扯其中,可他竟然直接表明了身世,这么高调地搅了进来。 良久,江玄之仿佛下定了决心,转眸望向刘贤易,道:“请陛下还萧家一个公道。” 刘贤易一张脸漆黑如炭,满是被人欺骗的不悦,冷幽幽道:“若朕不肯呢?” “事到如今,陛下已别无选择。我父亲一心为国,征战沙场,因陛下猜忌而招致举家枉死,此事若传扬出去,陛下圣明不在,必遭朝野诟病,朝臣因前车之鑑,明哲保身,不敢建功立业。当然,陛下大可诛杀我们父子,继续掩盖当年真相,可在场这么多诸侯,陛下要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刘贤易抿唇沉思,事情似乎极为棘手。 卫光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道:“炎帝也可以斩草除根,将殿中人尽数诛杀,届时,诸侯国群起而攻之,炎帝正好御驾亲征,展示文韬武略,建立不世之功。” 说到后面,讥讽之意更甚。 听到这种话,众诸侯脸色不善,既恼卫光言辞无状,又担忧自己性命不保。真相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大到足以将整个宣室压垮,而他们一个不小心便会葬身于此。 “你给朕闭嘴!”刘贤易怒从心起,冷冷喝斥卫光,那厮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虽说他德行有亏,难以服众,但帝王一怒,依然震得殿中人噤若寒蝉。 稍稍平复心绪,刘贤易冷淡地扫过那群卫士:“朕如今被人逼宫,生死不定,如何还萧家一个公道?” “只要父皇下诏退位,儿臣不会伤你一丝一毫。”淮南王见机劝道。
第216页 父皇?儿臣?听到这种称谓,刘贤易觉得心中讽刺,转眸看向江玄之,果决道:“你若能解朕之围,朕便还萧家一个公道。” 淮南王扯了扯唇,轻嗤一声:“父皇竟将希望寄托在仇敌身上?” 在淮南王眼中,江玄之显然站在萧青这一边,自然也算是他的同谋,但萧青不这么认为,余光瞥过江玄之,见他望向殿外的天空,心知其中暗藏玄机,打算先行静观其变。 果然,江玄之张望片刻,淡淡道:“陛下,君无戏言。” 话音刚落,另一列卫士持刀沖入大殿,将尤武的卫士重重包围起来,左浪携一身寒风奔进来:“臣携北宫卫尉、长乐卫尉前来救驾。” 变故来得太突然,淮南王毫无准备,半晌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江玄之,又诧异地扫过萧青:“你们……” 这情形,显然跟他不是一条心的。 但是,他们是如何调来宫中卫士?他冷冷地质问尤武:“你不是说,北宫卫尉和长乐卫尉无召不得擅自离开各自的宫署吗?” 原则上确实如此,尤武也不知何故出了岔子,微微低头不说话。 刘贤易好心替他们解惑:“左僕射有调动宫中卫士之权。” 宫中卫士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他虽信任尤武,也不敢让他独掌卫士,暗中提携左浪与他相互牵制,达到势力之间的均衡。 此事,满朝之中唯有江玄之知晓,可见他有多信任和倚重这个御史大夫,说一句“掏心掏肺”也不为过。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江玄之,若他不是萧青之子,该有多好? 他终是在心底遗憾地嘆息,肃容问淮南王:“你可知罪?” 淮南王面容冷淡,心如一团死灰般寂然:“儿臣甘愿一死。” “你……”刘贤易胸口好似被什么堵住一般,痛怒交加,说不出话来。 卫光在旁边说风凉话:“知不知罪又如何?难道炎帝还能赦免了淮南王的谋逆罪?朝廷法度如此松弛,帝王威严何在?炎帝颜面何存?哦……炎帝今日颜面尽失,再也无颜面对天下了。” 这话如火摺子般瞬间引爆了刘贤易的怒火,他目呲欲裂,一手指向卫光,咬牙切齿道:“来人,将这逆贼拖出去……五马分尸!” “慢着!”江玄之喝止住卫士,“陛下,难道他所言不是事实吗?” 君臣四目相对,宛如针尖对麦芒,谁也不退让。 刘贤易从来不知在他面前一惯平静温和的江玄之,竟然有那样一双眼,深邃如万丈深渊,让人越看越胆战心惊,仿佛身临其境,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深渊中。 不过,那股怒火被深渊的猎猎大风吹散,他一点点找回了理智。 他淡淡挪开目光,仿佛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与冷静,下令将淮南王、尤武、卫光三人押入廷尉狱,并让一干诸侯静候在宣室殿中,眼眸扫过江玄之和萧青:“你们,随朕来。” 他率先向殿外走去,萧青眼眸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劫持住了神情呆滞的寻梦。 “父亲!” “义父!”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寻梦终于回过神来,原来,郭百年的义父是萧青。 刘贤易仓惶回头,软语道:“不要伤她。” 萧青掐着寻梦纤细的脖颈,不看江玄之和郭百年,只冷冷盯着刘贤易:“我无意伤她,只是信不过你。听闻你对这个刚认回的南阳公主甚为宠爱,未防你使诈陷害我们,只好让她陪我们走一趟了。” 江玄之踌躇片刻,终究没有开口,父亲不会伤寻梦。 四人先后走出宣室,郭百年急切地跟上去,左浪横刀一挡:“陛下有命,所有人静候宣室。” 宽阔的宫道上,刘贤易走在前面,萧青压着寻梦的肩紧随其后,江玄之落在最后面。 寻梦很有身为人质的自觉,不哭不闹不挣扎,反而一脸从容镇定,因为她发现肩上那只手力道很轻,完全没有胁迫她的意思。不过,她也不打算逃跑,乖顺地向前走,可走着走着,她发现这条道似曾相识,这是……去柏梁台的宫道。 江玄之自然也发现了,眼底一抹流光划过。 不多时,四人站在柏梁台的石阶下,江玄之仰头看向铜柱上的仙人:“陛下为何带我们来此?” “不是要朕还你们萧家一个公道吗?”刘贤易淡淡道,“进了柏梁台,朕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柏梁台机关重重,你莫非想将我们困死在里面?”萧青冷冷道。 刘贤易偏眸瞧他,激道:“怎么,萧大将军不敢进去吗?” 四人刚踏上石阶,一支箭羽破空射过来,江玄之敏锐惊叫:“父亲!” 萧青瞬间偏身躲过,飞速沖向松树丛中的偷袭者,寻梦疑惑地看过去,那熟悉的身影不是阿母是谁。阿母多年不动武,哪里是萧青的对手,两招便占了下风,眼看着萧青的掌风毫无保留地击向阿母,寻梦尖叫一声:“不要!” 可惜为时已晚,萧青击中了阿母的胸口,寻梦飞奔上前,扶住了踉跄后退的阿母,口中唤道:“阿母!” 阿母?萧青一怔,有些迟钝地收回手。
第217页 刘贤易疾步凑上来,担忧道:“樱娘,无恙否?” “无事。”寻樱在寻梦的搀持下缓缓直起身子,极不友善地看向萧青。 “公主。”怜心那丫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看到她,寻梦隐隐猜到阿母因何在此。阿母平日无事,连凝香殿也不会踏出去,肯定是这丫头不知道从何得知她被人劫持,风风火火跑去告诉阿母,这才引出这场偷袭变故。 几人陷入一种诡异地僵局里,刘贤易让怜心扶寻樱去医署治伤,寻樱执意不肯弃寻梦而去,萧青坚持要挟寻梦进柏梁台,最终,刘贤易退让一步,六个人一同进了柏梁台。 走过熟悉的弧形路线,寻梦扶着阿母踏入柏梁台殿门。白天的柏梁台比夜间亮些,可若不点燃火把,还是黑漆漆看不清。 火光亮起,柱上游龙栩栩如生,若隐若现于红纱之后,殿中央的巨型八卦阵如磨盘一般旋转起来,缓缓向上移动,最终剥离地面,停在半空中,底下露出一个漆黑的圆形大洞,隐约有石阶向下延伸。 下面别有洞天?寻梦大为惊奇,为何当初父皇没带她进去? 刘贤易看了萧青一眼,拿起卫士手上的火把,率先朝漆黑的石阶走过去。寻梦等人自是不敢耽搁,紧跟着火光而行。江玄之稍加思索,拿起另一个火把,顺着石阶而下。 两个火把前后照应,照得狭长的暗道亮如白昼。 暗道呈蛇形环绕,几人绕了一大圈,终于抵达一个圆形石门。石门上的缝隙呈现两仪之状,上下两瓣各有一个凸起的石块机关。 刘贤易先将上面的石块旋转到一个角度,再将下面的石块朝反方向旋转,与之形成对峙,须臾,石门缓缓开启,两瓣各自向上下旋转展开。 石室中心有一个铁铸油灯架子,像人一般高,张牙舞爪的形状,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个什么物件。架子后面垂挂着一块白纱,不薄不厚,轻微拂动,堪堪遮住了半室景象。 刘贤易将火把搁在油灯架子上,那架子遇到明火瞬间沿着铁铸模具燃烧起来,如绘画一般绵延成一朵活灵活现的莲花。 寻梦深深惊嘆,好一朵火莲花。 满室是昏黄色的光亮,白纱后的景象若隐若现,像女子般含羞带怯,犹抱琵琶半遮面。 刘贤易越过莲花灯架,双手抓住白纱的两端,微微一停顿,大袖一甩,那白纱帘幕仿佛有了灵魂般,缓缓向两边退开,帘幕后的景象一览无余。 “啊!”怜心惊叫一声,一手捂住了嘴,双眸睁得老大。 那尖锐声穿破寂静,震得寻梦心口一缩,眼前的景象更让她惊惧,只见石阶般的木架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摆满了……灵位。借着那昏暗的幽光,她看到了灵位上的姓氏,大多是“萧”,这些都是萧家的灵位? 萧青大步向前走了两步,目光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最终定在中央一处,冷冷的语气中夹杂着浓浓的不悦:“你这是何意?” 刘贤易紧抿双唇,好一番酝酿情绪:“朕一生所行之事从不后悔,唯独此事……一念之差,终致此生难安。这些年来,朕一直被梦靥缠身,时常三更半夜惊醒,连安神药也渐渐无用,唯独对着这些灵位才能静下心来。” 听到这话,寻梦终于明白那夜父皇来此的目的,也终于明白柏梁台成为禁地的原因,不是因为天下奇珍,也不是因为浩瀚星空,而是因为这些灵位承载着父皇隐秘的心事,不想被外人窥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萧青根本不同情他。 刘贤易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道:“当年之事,想必你瞭然于心。朕怕前陈余孽斗不过你这个战神,所以派人诓你出府,设下死局诛杀你。朕不容你萧家善战者,但绝无屠尽萧家之心,那些妇孺……朕难辞其咎,愿为那些枉死妇孺忏悔,但杀你,朕从未后悔。” 寻樱捂着胸口,神情有点恍惚,早知他不是心慈之人,但听他亲口诉说杀人旧事,心中难免震动。 “从未后悔”他说得斩钉截铁,久久回荡在石室内,萧青想起纷纭往事,他们曾是君臣,是战友,也是兄弟,为何最终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他哑着嗓子问:“主公何至于此?” 刘贤易深深呼出一口气:“可记得当初围攻长安?朕刚平定河南郡,不能及时赶赴长安,命你不可轻举妄动,等到两军汇合再徐徐图谋,可你不听从朕之意,我行我素奇袭长安。虽说你的决策是对的,但朕身为你的主公,指使不动臣下,心中岂能痛快?” 江玄之心中一动,父亲犯了为臣者大忌。 萧青:“此事我解释过,当时奇袭时机极佳,机不可失,并没有僭越之意。” “你光芒太盛,军中有人私下谈论,说你做将军大材小用,称帝绰绰有余。”奇袭长安之事让他对萧青生出嫌隙,后来无意中听到军中有人这么议论,心中便对萧青动了杀心,直到后来齐胜诬告,一切变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江玄之入仕多年,深谙为官之道,听到这里便明白萧家招致祸端,不是空穴来风。 “何人造谣?”萧青追问,他治军严明,何人敢这么造谣生事? “还重要吗?一山不容二虎,朕要独断干坤,便不能容你。”刘贤易毫不掩饰他的野心。
第218页 “我根本无心帝位,本想携妻归隐……”提到爱妻和她腹中孩儿,萧青暗自捏紧了拳头,“如今说什么都没意义了。还记得初见时,我们酣畅地打了一场吗?我们便效仿那日,以决斗定输赢,生死无尤。” 刘贤易因这件往事压抑多年,此刻听到这话,浑身血液沸腾:“好!” 寻梦:“……” 两人肆无忌惮在石室中决斗起来,墙面人影闪动,那朵火莲花也因他们身形变动而扭动着火光。不多时,刘贤易似乎落了下风,应付得吃力起来,不慎被萧青掌风一扫,撞到了灵位木架,哗啦啦倒了几个灵位。 寻梦看得心焦,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然而手腕一紧,身旁的江玄之拉住了她,声音轻微低沉,仿佛在她耳边呢喃:“你若动了,我也不能不动。” 这话像劝说又像威胁,寻梦果然不动了,因为她打不过江玄之。 她微微挣了挣手,企图让江玄之松开她,但手腕上的力道却越来越紧,隐隐有勒住血脉之感。她忽然想起揭露弒君案那夜,他悄悄牵住她的手,手心的暖意驱散她的忐忑与担忧,可今夜他再度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却好像感受不到暖意,心中满是酸楚,眼睛也变得涩涩然。 江玄之能感受到她的僵硬,甚至酸楚,他心中何尝好受,但他终归性情深沉,即便心中波涛汹涌,表面总能装得云淡风轻。 那端,刘贤易与萧青两人放下身份和风度,你一拳我一脚,打得酣畅淋漓,身上也都是伤痕累累。刘贤易一掌击得萧青连连后退,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脚下某些石块动了起来。 刘贤易似有所觉,飞身越向萧青,在石块尽数收起来之时,一把抓住了他。 萧青凌空悬挂在那里,难以置信地望向紧紧抓住他的刘贤易,不是不后悔杀他吗?危难之时,为何倾身相救? 刘贤易也在想这个问题,为何要救他?仿佛就是一种本能。刚才交手那一瞬,他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往日决斗的酣畅,征战四方的快意,原来他们也曾亲如手足,可后来他的野心完全覆盖了那段记忆。 江玄之见状,疾步跑过去,与刘贤易一左一右将萧青拉了上来。 两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疲惫地坐在地上,身上各有负伤。 萧青不惧死,但经过死里逃生,仿佛一切事情看得越发通透。从刘贤易迷茫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端倪,没想到那人还记得往昔,萧青瞥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机关黑洞,便当他丧生于此了。 他站起来整了整衣冠,走过去将所有的灵位摆放整齐,唤道:“墨儿,过来叩拜叔伯。” 江玄之以言走到灵位前,恭恭敬敬行了叩拜丧礼。 石室无人出声,击手叩拜声格外清晰。 礼毕,萧青向圆形石门走去,路过刘贤易身边,说道:“纵然你有理由,但我无法原谅。” 兜兜转转他依旧没有杀刘贤易,但不代表他原谅了他,萧家满门被杀虽不是他亲手所为,但也是他一手造成,这件事他此生都不会原谅。 从刚才父亲死里逃生那一刻,江玄之便察觉他身上气息有所变化,听闻此言便明白父亲不再追究。事到如今,父亲让陛下身败名裂的计划已然达成,而且还搭进了淮南王,总算对往日仇怨有所交待。他凝望着母亲的灵位,意有所指道:“陛下既承诺还萧家一个公道,便不该只是言语上承诺。” 刘贤易已被寻梦扶起来,心思一动,回道:“朕自有分寸。” 眼见江玄之将要越过他们身边,寻梦希冀地唤了一声:“江玄之。” 江玄之脚下微顿,转眸深深看着她,无数回忆瞬间涌了上来,宛如璀璨烟火绽放于心海,可绚烂过后终是一片寂静和黑暗,他决绝偏过头,随父亲一道离开了。 寻梦读懂了那一眼,那场大火中惨死的生母,那些枉死的萧家人,仿佛一道宽阔的沟壑,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们再也无法靠近。她满心苦涩,眸光盈盈,这一别,我们是不是再见无期了? 第94章 第94章 寻觅无踪 寻梦扶阿母回凝香殿,午后的阳光铺洒在身上,她却感受不到丁点暖意,一种如坠冰窖般的寒意从心口蔓延开来,让她整个人僵硬而冰凉。 江玄之走了,那样潇洒,那样决绝,不带一丝留恋,而她的天地仿佛倏然坍塌,不再繁花似锦,不再生机勃勃,唯余一片灰濛濛。 恍然想起颍川草亭里,她曾对他许诺:星辰为证,此生你不离,我便不弃。这句话似乎应验了,他已经离开,而她……是不是也该弃他而去? 可一想到要离开他,永远忘记他,她的心口便窒然地疼痛,那人闯进她的心海,融入她的天地,影响她的喜怒哀乐,隐隐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让她如何能忘记他? 她不甘心,不甘心这样放弃他,上辈子的恩怨与她何干?他一向理智,不会将仇怨归咎到她身上,若她不顾一切追上他,死缠烂打,粘着他不放,事情会不会出现转机? 天人交战之际,寻樱隔着层层衣衫,仿佛感受到她那冰冷如雪的手,伸出手去触碰,冻得差点打了个哆嗦:“梦儿……” “阿母,我要去找他。”寻梦理清了思绪,果断地下了决定。
第219页 寻樱的话噎在嘴边,默默看着寻梦斗志昂扬地向宫道另一端跑去。良久,那道身影消失在宫道转角处,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不愧是她的女儿,敢爱敢恨,勇往无前。她仰头望望天色,但愿还来得及。 寻梦赶到宫门口时,江玄之人去无影,卫士说他们刚走不久。然而,她寻遍宫门口的长街,始终找不到那熟悉的身影。照理说,他父亲身受重伤,他们应该走不远,为何忽然杳无踪迹? 她不知道,在她寻觅左长街时,江玄之在右长街雇了牛车,而当她跑向右长街时,那辆牛车转了个弯离去,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离开宫门口的长街,外面的街道四通八达,要想寻一个人,难度无疑更大了。寻梦身为大炎公主,荣宠于一身,大可以央求父皇调动卫士或者封闭城门找他们,但这个念头一起,便生生被她掐断了。 且不说父皇是否愿意,单说江玄之。他那样聪慧的人,凡事谋定而后动,既然敢将往事挑明,便不可能没有退路。一旦封闭长安城搜查,他怕是会加快离去的脚步,又或是进行一场绝地反击。 两家的恩怨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她不想节外生枝,掀起另一阵风波。再者,想要追回江玄之的是她,若是让卫士代劳,岂不是显得她太没诚意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也这般多思了,有点怀念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自己。 寻梦随意走了几条长街,如预想中那样,没有偶遇,也没有奇蹟。 不知不觉走到了御史府,从前僕役成群,道上有人躬身行礼,而今一路空荡荡,毫无人气。熟悉的院落无人护卫,栾树落下长长的孤影,屋内摆设如常,唯有案几空空,一簇书简消失无影。 她的目光轻轻抚过室内物件,一桌一席,一床一柜,仿佛要将每一寸刻入心间。日光穿透窗纱照进室内,落下一块斜长的光亮,她凝视着那一处,不知想起什么,渐渐失了魂魄。 院外隐约传来争执声,她回过神,循着声音来源走去。 只见院落门口,一袭灰衫的顾全正与一个女子拉扯争执,隐约是顾全想带她离开,但那女子似乎不乐意。那女子一身墨红长衫,身量比她高壮些,力气似乎不小,竟能与顾全相抗衡。 “住手!”寻梦出言阻止他们。 顾全微一愣神,见是寻梦,忙拉着那女子一道行礼:“公主殿下。” 寻梦质问:“她不愿走,你为何要强迫她?” 顾全如实道:“江御史命我等今日必须离开御史府,奈何我妹妹神智尚未完全清醒,不愿意随我离开。” 江玄之早已预知到此番结局,赏赐钱币给一应僕役,让他们另谋出路或是各归其家。午时左右,满府僕役散尽,各奔东西,可偏偏顾全的妹妹顾鸾神智尚未清醒,住惯了御史府不肯走。 顾鸾的年岁比寻梦大些,但她神智不清,心智比不上常人,面对寻梦肆无忌惮的打量,像个孩童般怯生生地躲到了顾全身后。 寻梦淡淡道:“不愿离开,就不要离开了。” “公主殿下……”顾全犹豫道,“这御史府终归是御史大夫的居所。” 言下之意,江玄之既卸任御史大夫之职,总有新任御史大夫会住进这个府邸。 寻梦听出言外之意,轻飘飘的话如誓言般坚定:“这府邸不会有旁人,他若不回来,我便将这府邸变成公主府。” 父皇拟定赐婚诏书时,便提及为她修建公主府之事,如今赐婚诏书怕是用不上了,但她若开口向父皇要御史府,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出了御史府,寻梦一路向北而行,章台路上断壁残垣仍在,但行人视而不见,一片欢歌笑语。从章台路到东西市,从风味酒舍到三江膳房,她将所有与他有过回忆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可是,不见江玄之的身影,甚至连路人都不曾见过他。 他好像水滴般从人间蒸发,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有些疲惫地停住了脚步,一抬头瞧见了某个药坊,脑中灵光一闪。他父亲身受重伤,亟需药材治病,所以他们肯定会去药坊买药。长安药坊不多,撑死了也不会超过十家,何不一一询问? 她不再茫无头绪地寻找,反而将目标锁定在长安各个药坊。她满怀希望跑遍各个药坊,可结果却让她心如死灰般失望,他不曾去过药坊,无人见过他。 她的双脚疲软无力,又似灌了铅一般沉重,再也经不起折腾。她神色恹恹地往回走,意外捕捉到一个浅黄色素衫身影,惊喜地叫道:“妙晗。” 崔妙晗穿过人群向她走来,同样一脸惊喜之色:“寻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我……”寻梦开门见山道,“妙晗,可曾见过你师兄?” “师兄?”崔妙晗眨了眨眼,奇道,“师兄不是入宫了吗?” 见她一脸迷茫,似乎对江玄之的事情一无所知,寻梦不知道江玄之为何要隐瞒崔妙晗,但他不说自有不说的理由,她也不打算做这个“长舌妇”,守口道:“他出宫了,不知去了哪里。对了,你不是在安置所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崔妙晗笑道:“安置所有个小女孩想吃东市的烧饼,所以我特意过去买一些。”
第220页 寻梦点点头:“原来如此。” 崔妙晗关切道:“寻姐姐,你的脸色不大好,需要我给你把把脉吗?” 寻梦摇头婉拒:“没事。天色将暗,我先回宫了。” 崔妙晗目露担忧,倒也没有再坚持。 两人分道扬镳,寻梦忽然想起一事,张口唤住了她。崔妙晗转过头来,长睫如蝶翼般扑闪,静静等待她的下文,寻梦抿了抿唇,说道:“你若得闲,去瞧瞧我三哥,他……似乎病了。” 崔妙晗长睫一定,疑惑道:“明王……病了?” 寻梦郑重地点点头,为防自己的谎言被识破,转身便穿进了人群。 三哥,你赠药不图我回报,但我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不过,你可莫要怪我造谣你患病,我这完全是为你制造机会,明明喜欢人家,为何不直截了当一些呢? 四哥曾说,心仪女子和亲生母亲之间,三哥选择了后者。那到底是一场怎样的选择?是不是所有人在这样的抉择中都会选择后者? 若是换了江玄之……猛然发现他已经做出了抉择。他死去的生母始终横在他们中间,他放不下过往,所以才会绝然离去。那么,她的纠缠不休还会有好结果吗? 她心中一片悲凉,失魂落魄地走在长街上,周遭的喧闹声逐渐远去,形形色色的人影重重叠叠,天空如黑帷幕般罩了下来,连着呼吸都变得不太顺畅。膝下一软,她几乎栽倒在地,却落进一个有力的怀抱,朦胧中似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喃喃道:“江玄之……” 寻梦醒来在一个陌生的小居室,炉中炭火烧得通红,火星子滋滋飞溅个不停。她掀开锦被下榻,猛然发现室门一阵响动,整个人立马缩回锦被里,还不等她躺回去,那人已经推门而入。 两人俱是一怔,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你醒了?”郭百年微微一笑,端着托盘走进来。 寻梦拥着锦被不吭声,脸上浮现出狐疑之色,昏迷前似乎看到了江玄之,怎么醒来变成了郭百年?难道她太过思念江玄之,迷迷糊糊产生了幻觉?她抿了抿唇,试探地问道:“是你救了我?” 郭百年挑了挑眉:“不然,你以为是谁?” 他将托盘搁在案几上,一屁股坐在床榻边,“把手伸出来。” 寻梦不明所以地从锦被中伸出手,却被他一把抓住。她惊得瑟缩了一下,仰头向他看去,郭百年大大方方松开了手,笑盈盈道:“还好不冷了。你可不知道,我捡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捡到了一块冰。” 寻梦:“……” 郭百年嘲笑完了,端起托盘里那碗深棕色汤药,用汤匙搅了两圈才递到她面前:“可以喝了。” “这是什么?”寻梦问道。 “红糖姜汤。”郭百年道,“医工说你气血不足,体质虚寒,平日可以多喝些红糖水。” 寻梦默默接过药碗,缓缓搅了搅,汤匙碰到瓷碗,发出轻微的脆响声。她舀起一勺汤,放在唇边浅浅尝了一口,甜中带涩。想起泗水河心孤岛上,她不期然来了月事,江玄之曾送糖水给她,那碗糖水甘甜爽口,全然没有涩味。 她唇边压了一抹浅笑,郭百年缓缓凑了过去,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她微微一抖,碗里的汤汁晃了晃,差点洒出去。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仰头喝尽碗中汤。 郭百年一脸戏虐:“看来,这种汤水你没少喝啊。” 寻梦不接这话,仰着脖颈向昏暗的窗外张望:“这是哪里?” 郭百年将药碗搁回案几,回道:“流云坊。” 猛然想起离开未央宫时,郭百年等一应诸侯都被困在宣室,为何转眼他便来了流云坊?父皇是如何稳定朝局,安抚众诸侯的?她歪了歪头:“父皇……放众诸侯离开宣室了?” 闻言,郭百年脸色微变:“无影,你会不会怪我……” 他欲言又止,寻梦心领神会,问道:“萧大将军是你义父?” 郭百年点点头:“还记得我的身世吗?从五岁开始,我混迹于长安街市,结识了一群少年。他们年龄不一,家境不一,但都不求上进,平日里偷钱、打架、闹事、赌博……几乎样样信手拈来。我是其中年龄最小的,蒙受他们多番照顾,自以为那便是所谓的江湖义气,可大难来临时……” “他们弃你而去?”寻梦接道。 郭百年摇摇头:“不是弃我而去,而是推我去顶罪。混迹长安的少年很多,各自结成派别,平日常有矛盾争斗。那日打架时,对方有人不慎伤重,闹得没法收场,招来了京兆府衙役。结果,他们为求自保,一致推我出去顶罪,所幸义父救了我。” 寻梦饶有兴致道:“后来呢?” 郭百年双手往胸前一拢,匪气十足:“哪有什么后来?你当我是说书人?”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继续往下说道:“后来的事情你也该猜到了,义父不仅救了我,还教我修习武功。虽然他也有利用我之心,但我依然感激他。若没有他,我或许早就死在长安街头了,哪里还能熬到与父王相认?也正因为这个缘故,父王才会受义父之託,与你父皇……”
第221页 他戛然而止,打眼去瞧寻梦的脸色,只听她狐疑道:“父皇如何安抚众诸侯?” 郭百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徐道来。 不得不说,刘贤易为帝十几载,对稳定朝局驾轻就熟。 他先是加赐了一堆财帛给众诸侯,安抚众诸侯受惊之心。然后,他允诺向天下颁布罪己诏,自责自己施政不当,德行有亏,以致长安近日祸乱频生。最后,他一一处置了涉事人。 淮南王和尤武谋逆逼宫,按律当斩,夷灭三族,但淮南王是皇族,为了皇家颜面,赐两人毒酒自尽。卫光处心积虑陷害梁王,致使长安鼠疫横行,后来又弒君误杀梁王,罪不容诛,处以弃世之刑。燕王与人私通,误杀人命,罚没三年税收。长沙王事出有因,但枉送四条性命,同样罚没三年税收,以儆效尤。 这些举措恩威并济,有效地稳定了人心。众诸侯虽对陛下德行有些微词,但陛下已经允诺下罪己诏坦诚过错,他们也不好揪着不放,何况,陛下手握大权,他们也无力与之相抗。 略加思索,寻梦迟疑道:“萧家父子呢?” 自始至终,你想问的只有江玄之吧?郭百年心中苦涩,面上淡然:“陛下非但没有责罚,反而下诏重修萧府,安置萧氏灵位。” 寻梦暗自松了口气,仿佛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终于落到了实处。 第95章 第95章 仇人之女 炉中炭火烧出一层薄灰,郭百年捡起木条拨了拨,那层薄灰剥落下来,火星子一阵噼里啪啦乱窜。他低着头,状似不经意道:“无影,明日我便要离开长安,你……可愿与我同行?” “你明日便要走了?”寻梦脱口而出,一惊过后又是一惑,“我为何要与你同行?” 郭百年微微偏头看她,以一种郑重而深沉的眼神,看得寻梦心头微跳,仿佛有什么东西破云而出。她不自觉地紧了紧手心,想说些什么缓解这尴尬而紧张的气氛,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 郭百年几乎就要表明心迹,可话到嘴边,却生生往回咽了下去。他唇角一挑,嬉皮笑脸道:“长沙国风光秀丽,邀南阳公主过去散散心啊。” 寻梦暗自松下神经,与他争辩道:“你可莫要蒙我,长沙国有四季,如今大冬日里,哪来的风光秀丽?” 郭百年有理有据地反驳:“从长安到长沙国正常需要十天半个月,可若公主同行,走走停停,一路游逛,怎么算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不正是草木复甦,春暖花开时?” 这回,寻梦认同地点点头,目中嚮往,又有些惋惜道:“可惜,阿母病重,我不能远游。” 这理由冠冕堂皇,郭百年心中跟明镜似的,也不戳破,只认真道:“日后,你若真想去长沙国游玩,我必扫榻以待,倒履相迎。” 想到郭百年“倒履相迎”的模样,寻梦乐得笑了笑,欣然应道:“好。” 这笑容灿若光华,点亮了一室的昏暗,郭百年仿佛受到感染,与她一同笑了起来,嘴上也没闲着,东拉西扯地规划起同游之事。 笑声穿透屋舍,门外的云萦顿住了。 她与郭百年从小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无论武功和智慧,他总是胜过她,所以十多年来,她崇拜他,追逐他,陪伴他,自以为他们会顺理成章走到最后,可没曾想忽然蹦出来一个寻梦,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他的心。 寻梦与郭百年闲谈至黑夜,错过了回宫时辰,便心安理得地宿在流云坊。躺下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江玄之,原本雀跃的心情仿佛沉到了谷底。她努力抛开那人,定神去想长沙国的春景,想着想着竟变成与江玄之同游长沙国,渐渐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美梦。 东方渐白,庭院衰草蒙霜,处处是寒冷气息。 寻梦如蝉蛹般缩在被褥里,迷开眼缝迎向纱窗透进来的光亮,懒懒地伸出一只手,周遭的寒冷瞬间让她躲进被褥里。她微微仰起脖子看炉中炭火,一夜过去,火星尽数熄灭,只剩下一堆黑灰。 往日睡在凝香殿,天未明便有侍女添炭火,那炭火几乎一夜不熄,饶是那样,她仍然会窝在被褥里,等到阳光照进窗棂才不情不愿地起来。而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想起来。 她挣扎一番,翻了个身朝向床榻内侧,继续蒙被大睡。偏偏有人不让她安生,敲门声不间断地响起,她忍了许久,连人带被地坐了起来。 三两下穿上外袍,寻梦走过去打开了门拴,只见云萦端着朝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许是与年少经历有关,郭百年和云萦身上都有一种杀手般的冷酷无情,但两人都善于隐藏,一个以嬉皮笑脸的匪气示人,一个以婀娜多姿的妖媚示人,但此刻的云萦似乎介于两者之间,姿态娉婷,神色漠然。 云萦一言不发地从她身侧走进去,仿佛执行任务一般将朝食置于桌案上。 寻梦没在意她的无礼,一边整理着乱糟糟的衣裳,一边随口问了一句:“郭百年呢?” 云萦手上一顿,不冷不热道:“入宫了。” 诸侯离开长安要进宫向陛下辞行,郭百年一早便随长沙王入宫了。临走时,他曾来到寻梦的居室前,见窗门紧闭,踌躇半晌,终是没进去扰她清梦。
第222页 云萦摆好朝食便离开,寻梦整理好衣衫,鬼使神差地唤住了她:“云姑子。” 云萦一只脚已经踏出室门,闻言停了下来:“公主有何吩咐?” 寻梦暗暗咬了咬舌头,好端端叫住她作甚,她们之间明明无话可说,唯一的交集便是郭百年。可云萦对她所有的敌意都来自郭百年,想起郭百年昨夜欲言又止的神情,暗嘆一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思及此,她低低地表明心意:“郭百年……我从未想过要抢走他。” 云萦微微蹙眉,冷冷道:“你这算什么?向我示威吗?” 寻梦:“……” 提到郭百年也不用这么激动吧?寻梦想了想刚才那句话,似乎有点词不达意,可能大清早脑子还没活泛,便继续道:“你若在意他,便不要放弃他,我不会成为你们的阻碍。” 云萦面色稍缓,语气淡淡:“你已经成为我们的阻碍。” 寻梦:“……” 敢情云萦攒了一肚子火气,沖她发泄来了?寻梦心中不大乐意了,不痛不痒道:“反正我此生必定不会嫁郭百年,如今他贵为长沙国世子,大抵是要娶妻生子的。至于他未来的世子妃……还真是让人期待。” 云萦默默思忖一番,终于领会到寻梦的好意,盈盈一笑:“多谢。” 话落,婀娜的身姿如一阵轻盈的风,瞬间飘出老远。 寻梦:“……” 用罢朝食,寻梦打算离开流云坊,行至庭院,偶然撞见两个舞姬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粉衣舞姬调笑:“那烧饼铺的掌柜八成是瞧上你了,否则怎会送你这么多烧饼?” 紫衣舞姬嗔道:“去你的。那铺子今日新开张,多买多赠,队伍排得跟个长龙似的。我见姐妹们都喜欢吃,便顺道多带了些回来。” 寻梦脚下一顿,返身抓住了那紫衣舞姬:“你说的烧饼铺是东市那间?” 紫衣舞姬怔了怔,回道:“是啊,东市唯有那一间烧饼铺,远近闻名……” 话音未落,寻梦已经冲出庭院,徒留两个舞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寻梦在章台路横冲直撞地奔跑着,烧饼铺今日才重新开张,那么崔妙晗昨日显然欺骗了她。崔妙晗与她亲如姐妹,没道理无缘无故骗她,除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受人所託,而那个人一定是……江玄之。 一口气跑到安置所,寻梦上气不接下气,按住胸口平复急促的心跳,可那心跳声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反而被一种叫做“紧张”的情绪左右,慌乱而急促地跳动着。 寻梦活了十七年,初次体会到了“情怯”。他让崔妙晗向她撒谎,是不是表明他不愿意见到自己?若他不愿相见,她又能如何?时间一点点过去,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阻碍始终还在,她若不执意求个结果,或许还能欺骗自己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可一旦走进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如壮士般走向了安置所。 值守的京兆府衙役识得她,向她行礼之后,义正辞严地阻止她进去。寻梦不想与他多费唇舌,谎称鼠疫爆发之初她曾患过疫症,没那么容易再次染病。那衙役还欲再阻止,见她眉宇沉凝,大有不让进就直接闯的气势,稍加思索便识时务地放她入内了。 安置所的病患寥寥无几,几个长者围坐在炉火旁闲话家常,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医正们大抵返回宫中医署,唯有两个年轻的医正还坚守在此,前厅不见崔妙晗的身影,她便绕到了后院。 后院是为医正们搭建的临时休憩所,看起来有些简陋,但背靠小山丘,侧边临近泬水,极是清幽僻静。一阵药香随风飘来,若有若无,仿佛一盏明灯忽明忽灭,指引寻梦前行。 寻梦循着药香走进一间小屋,看摆设应当是个小厨房。炉上熬着药,缕缕白气从药罐上方氤氲散开,满室瀰漫着浓郁的药香。 她四处打量小屋,隐约听见背后有人走过来,甫一转身,那人手中托盘哐当落地,盘中那只碗奇异地完好无损,碗底残留的药汁左右晃动。 寻梦一个箭步上前:“你师兄呢?” “师兄……”崔妙晗眼珠微动,“我,不曾见过。” 她蹲下身若无其事地捡起托盘,寻梦一把抓住她:“妙晗,你别再骗我了。东市那烧饼铺今日才重新开张,你昨日怎么可能买到烧饼?再者,安置所只剩下一群长者,哪里来的小女孩?” 不等她回应,寻梦步步紧逼:“这药是不是替萧大将军熬的?你师兄……是不是也在这里?” 崔妙晗眼含内疚,抿了抿唇,松口道:“师兄在泬水岸。” 寻梦道了声谢,便向泬水而去。这次她一改先前的焦急姿态,走得极是缓慢,许是脑中思绪纷杂,需要时间慢慢梳理。道旁枯木耸立,脚下黄叶堆积,远处传来嚯嚯声,那人在练剑。 寻梦曾见过他练剑,他的剑势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优美如一副画卷徐徐展开,剑意丝毫不显杀气,让人观之如沐春风,但与之对战却能察觉其中奥妙,仿佛落进一个精妙的陷阱,一缕一寸失去获胜先机。
第223页 然而今日,他的剑风带着寒冬的肃杀之气。白衣翻转,出剑利落,仿佛抒不尽胸中情绪。地上枯叶被剑尖掠起,如黄蝶在空中飞舞,而后尽数被锋利的剑刃斩断,仿佛失了蝶翼般纷纷扬扬飘零而下。 在这漫天枯叶飞舞之下,他的长剑破空而来,剑尖直指她的喉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一片枯叶擦过剑刃,瞬间碎成了两瓣,缓缓飘落在地。 长剑稳稳握在他的手中,他的身姿如往昔那样飘逸,他的容颜如往昔那样俊美,他的声音却好像拂过雪山之巅,淬了冰雪般寒冷:“为何要追上来?不怕我一剑杀了你吗?” 寻梦笃定道:“你不会。” 她不信他会因旧日恩怨迁怒于她,她更不信他会忍心杀她,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她缓缓向前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剑尖已经抵在她的喉间。若是在往前走一步,那削铁如泥的剑肯定会伤到她。 她执拗地抬起脚,长剑向后一让,江玄之手势一转,那柄剑飞向旁边的枯树,剑尖没入树干,牢牢钉在那里。 “我已一退再退,你还想怎样?” “我想,和你在一起。”寻梦坚定道。 江玄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玩笑,冷嗤道:“你父亲谋害我父亲在先,害死我母亲在后,又使萧家覆灭,使我年少孤苦伶仃,如此深仇大恨,我不让他血债血偿已是宽容。你身为仇人之女,有何面目纠缠于我?你又何以认为我会与仇人之女在一起?” “仇人之女……”寻梦喃喃重复着。 她似乎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江玄之向来理智,不会因上一辈的恩怨迁怒于她,但他的理智也导致他无法与她在一起,因为在他眼中,她是仇人之女。 来时,她怀揣着各种鼓舞她追逐而来的理由,此刻全被“仇人之女”冲散得七零八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来。她向来说不过他,只笨拙道:“可你答应会娶我为妻,我也承诺会陪伴你……” 江玄之缓缓转过身,轻飘飘道:“此一时彼一时,权当作一场梦了。” 一场梦……寻梦眸中黯然,那句“娶你为妻”的承诺犹在耳边,那份赐婚奏疏带来的喜悦还在眼前,时移世易,他竟告诉她全然是一场梦。 她忽然冲上前,紧紧环抱住他的腰:“如果是梦,那就不要醒……” 郭百年出宫后,特意绕道来安置所向义父告别,顺便也向江玄之辞行。说起来,江玄之也算他半个兄弟,但他们似乎总是剑拔弩张,争锋相对,如今诸事平定,总算可以真正心平气和闲谈几句。 还没靠近泬水岸,远远撞见这一幕,他忽然不想过去了。他仰头望天,忽感天地广大,胸怀壮阔,有些人有些事终究该放下了。 他勾唇浅笑,转身往回走,因刚才那炫目的阳光刺激,眼前的视线有些暗,然而暗影里隐约站着一个窈窕身影。待走近了,才发现那人一袭红衫,含笑以待,不是云萦又是谁。 他走向她:“你为何在此?” “准你向义父告别,为何不准我向义父辞行?”云萦受寻梦启发,一鼓作气追至宫门口,却从长沙王那里得知郭百年来了此地,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郭百年疑惑:“辞行?你要去哪里?” “长沙国。”云萦笑道,“你已成为我下一个任务,除非你终生不娶,否则那个人必定是我。” 她眉宇间的自信傲然,简直晃花了郭百年的眼。 他微微一怔,云萦对他的感情他早有察觉,但或许是前路太苍茫,或许是他们彼此太熟悉,又或是他更喜欢寻梦的性子,总之,他从未予以回应,也从未给过她希望。但如今情况不同,前路不再朦胧,等他回到长沙国,许是又一年春暖花开时。 他潇洒一笑:“那便看你有多少能耐了。” 云萦笑意愈深,他终究有所松动,而她在漫长无边的等待中窥见了希望。她遥遥望向泬水岸纠缠的两人,转身追上了郭百年的脚步。 第96章 第96章 古怪老头 江玄之试图掰开寻梦环抱在腰间的手,可那双手牢牢地缠住他,仿佛长在他身上一般,他终是低低一嘆:“梦儿。” 寻梦浑身一怔,手上失了劲,被他轻而易举地挣脱开了。 江玄之走到枯树旁,拔下插在树干上的长剑,冷漠道:“别再纠缠我,不会有结果的。” “你明明心中有我,为何要这么绝情?”刚才那声“梦儿”,蕴藏何其复杂的情绪,但她从中听出了他对她的情意。 江玄之脚步一顿,平静道:“我心中有你又如何?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我若与你在一起,如何对得起在苦痛中挣扎的父亲?如何对得起惨死火海的母亲?又如何对得起那些萧家英灵?” 寻梦无言反驳,眼睁睁看着他决绝离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那样自私,一味想着自己不能失去他,却忽略了他的感受。他未必想放开她,但置身于这样的境地,他不得不做出个选择。他的理智,他的德礼,让他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放弃她。 而她的追逐,她的挽回,终是徒劳。
第224页 那堵信念之墙摇摇欲坠,她的决心开始动摇,她是不是不该再执着下去?其实,她从来不是个执着的人,从小到大懒散自在,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失去了,这些年让她有所执着的只有武艺罢了。因为喜欢,所以执着。而江玄之……若她的执着会成为他的负担,她是不是该选择放手? 她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始终无法下一个决断。道理上清楚明白,感情上还是不捨得。在果决和理智上,她始终比不上江玄之。还记得,他曾冷冰冰与唐美人谈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时她便觉得他理智得近乎无情,如今他的理智与无情怕是更上一层楼了。 在她踌躇满怀的时候,一道懒散的声音传来:“世有痴人,深陷迷途,不知归路。” 寻梦茫然地转过身去,只见泬水岸躺着一个人,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握着一个葫芦酒壶,十分惬意地沐浴在冬日的暖阳里。那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粗布麻衣,头发乱糟糟地散着,面色黝黑如炭,与那簇鬍鬚融为一体,那邋遢的模样让寻梦想到了长安街头的……乞丐。 寻梦久不开口,那人睁开一只眼,偷偷瞄了她一眼:“女娃娃遇到难题了?” 那一眼深邃而犀利,与他浑身的气质不相衬,寻梦却觉得自己一下子被看穿了,联想到他刚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谨慎地与他搭话:“长者因何在此?” 那人举起葫芦酒壶向口中倒酒,手法熟练,竟一滴也没漏出来。他闭着眼,陶醉地品完口中酒:“晒太阳。” 寻梦:“……” 静默片刻,寻梦凑上前去:“长者能解我心头之惑?” 那人再度睁开一只眼,极是平淡地觑了她一眼,然后默默翻过身去。 “……”这是何意?不想理她? 正当她一头雾水时,那人“噌”地坐了起来,吹鬍子瞪眼道:“你这女娃娃好生不知礼数,有求于人不知道要献殷勤吗?” “……”这老头性情这般古怪,她若依言行事,没准还得被他藉机数落。换了平日她也许还有闲心与他周旋一二,可此时她心情极差,略带气恼道:“谁说我有求于你了?” 话落,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后那人急切道:“你难道不想追回那个小郎君了?” 寻梦顿住,又听那人高声地说起了风凉话:“还以为你从宫中追出来,有几分契而不舍的韧劲,没想到……哎,真是让老头我大失所望。就你这点耐心,还想追回小郎君?老头我劝你趁早回宫去。” “谁说我要回宫了?”寻梦气鼓鼓地回过头。 泬水岸视野空旷,没什么遮挡物,几乎一览无余,这怪老头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刚才她一点都没察觉到?还有,他怎么知道她从宫中追出来?他跟江玄之到底有何关系? 怪老头闻言,“腾”地蹦到她面前,惊得她本能往后一让,只见他咧唇嬉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你不回宫啊?不回宫好,不回宫好。” “……”这脸变得也太快了。 怪老头献宝似的说道:“你既不回宫,老头我便教你如何挽回那个小郎君,如何?” 寻梦眸光一亮,瞬间又换上一脸戒备。这老头神神叨叨的,不知道是何来历,言语间又透着善意,难道是江玄之的旧识?想来是了,否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何必管这档子闲事?当真是吃饱了撑的?再说了,他那干瘦的身板,哪里像是能够吃撑之人? 思及此,她蹙眉问道:“你为何知晓我们的事?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怪老头见她神情几度变化,便知她心思飞转,略过前头那一问,模稜两可地回道:“我是我,他是他,我们没什么关系。但你愣要说有关系,确实也有那么点关系。” 这话说了不等于没说?寻梦的眉皱得更深了。 怪老头嘆了口气,自述身世:“老头我本是北海郡人,因与儿媳不合,一气之下跑了出来。本想揣着钱财四处游历,没想到遇上一群黑心肝的盗贼,所幸小郎君出手搭救,这才让我捡回一条命。” 寥寥数语将他与江玄之的关系道了个清楚明白,寻梦将信将疑地打量他,这老头性子活脱,疯疯癫癫,话中几分真几分假,还真让人辨不清。她也懒得费心去琢磨,只怀疑道:“你当真能助我?” 怪老头高深莫测地绕了起来:“不是老头我助你,而是你助他。” 寻梦眼眸一转,狐疑道:“此话何意?” “老头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旁的不说,瞧人的眼力还是有几分的。”怪老头微微躬着身子在她面前踱步,寻梦暗忖:走南闯北?莫不是走南闯北行乞? 怪老头没注意到她的哂色,自顾自道:“小郎君并没有真正放下仇怨。” 寻梦大惊:“怎么会?他明明放过了父皇……” “放过仇人就表示放下过往了?”怪老头站定脚,斜眼瞄她,“他可曾跟你提过幼年之事?” 幼年之事?哪一桩事?寻梦眼珠一转,继而茫然摇头。 怪老头翘着嘴摸了摸鬍鬚:“当年他们被困火海,他母亲身怀有孕,为了救他以身相护,最终丧生火海。他虽然幸存于世,却在火海中留下阴影,很长一段时间惧怕火光,连夜晚的油灯都让他恐惧。”
第225页 寻梦一震,难怪崔妙晗曾在她面前说漏嘴,说他师兄惧火,原来竟是这样的缘故。 怪老头的神情变得格外沉凝:“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痛下决心克服惧火的障碍,从此孜孜不倦,勤勉于学,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你可知道他为何会如此?” 寻梦吞了吞唾:“因为……他母亲?” “哎,到底是凡人,那样活下来的人,岂会毫无心结?他背负他母亲的性命,他母亲的期望,他母亲描绘的盛景,一步步向目标前行,成为颍川第一才子,成为御史大夫……可如今一切都变了,有些东西他握不住了。” 怪老头又是一嘆,“女娃娃,你也别怪他对你狠心。在为人处世方面,他一向有自己的标准,所有的道德准则让他做出了最理智的抉择,却未必是最好的抉择。” 早就发现江玄之这人心思重,竟是背负太多了吗?寻梦喃喃问道:“如何算是最好的抉择?” 怪老头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有点口干舌燥,仰头饮了一口酒,才道:“真正放下仇怨。” 寻梦对上他的眼,仿佛有脉脉水流顺着那双眼淌进心间,又听他道:“你与他的相遇看似离奇,焉知不是天意冥冥?也许唯有你可以助他,真正地放下仇怨。” 江玄之会因她而放下仇怨?寻梦不敢抱有这种幻想,但他的话倒是为她添了几分勇气,总还没走到绝望的境地。她收起诸多心思,恭声问道:“长者如何称呼?” 怪老头捋了捋鬍鬚,含笑沖她颔首,仰头饮酒离去,恣意的笑声从空中传来:“渺渺兮如天地蜉蝣,浩浩兮与万物同生。” 蜉蝣?万物?极小又极大,似乎蕴含某种禅意,寻梦听得似懂非懂,也没深入去想。不过,他自述的身世肯定是胡诌的,他对江玄之知之甚深,一定与他颇有渊源。 等等,不是说要教她追回江玄之吗?怎么就这样潇洒地走了?寻梦心中不无惋惜,不过想到老头那些话,仿佛心口灌入了一股力量,让那堵信念之墙不再摇晃。 探知萧家父子会在安置所待上几日,寻梦厚颜无耻地住到了他们隔壁,反正留下的医正也没几个了,休憩所四五间屋子空了出来。 她极有分寸地在江玄之眼前晃悠。他练剑,她在旁边熘达,一双眼时不时瞄向他;他熬药,她趁他不在,帮他添炭扇火;他出门,她尾随在身后,被他撞破了就假装偶遇。 然而,江玄之只有一招——视而不见,冷漠以待。寻梦最受不了旁人这样,哪怕是骂她也好,赶她走也好,他好歹搭理搭理她,这样视若无睹,冷漠得像陌生人一样,简直戳得她心肝疼。 白天她笑盈盈地追着江玄之跑,夜里却安分地待在屋里,有时挫败地瘫在床榻上唉声嘆气,有时烦闷地抱着被褥一通翻滚,有时却沉下心雕琢一块玉佩,欠了数月的生辰礼物,她还是打算还上,虽然他现在也许不想要。 有了上次的经验,寻梦这次特意请雕刻师傅替她把关,经他指点打磨,雕刻出来的兔子果然比上次更精緻细腻,栩栩如生。穿好挂绳,她揣着玉佩,喜滋滋地回了安置所。 日头挂在西天,红彤彤的日光将人影拉得老长,寻梦一脚深一脚浅地蹦了回来。远远听到江玄之与人说话,她悄悄向后退了几步,躲到了屋角后面。 “我与尧叔商量好了,过两日便启程回东瓯国。你们父子分离十多年,好不容易才相聚,反正你现在也不是炎朝御史了,不如随我们一同去东瓯国吧?” 这声音和语气……是邹楠。寻梦心口砰砰地跳了起来,手心也不自觉紧紧握了起来,江玄之会答应她同去东瓯吗? 那端静默一瞬,清清楚楚传来一个字:“好。” 寻梦的心跳似乎戛然而止,他竟然答应了?他竟然要去东瓯国? “真的?你答应了?父王一定会奉你为上宾。”邹楠立刻雀跃起来,“对了,我们那里有炎朝没有的木棉花,盛开时满树花团锦簇,绯红如火凤。待春天花期一到,我请你去赏花,如何?” 江玄之轻笑出声,温柔道:“但凭公主作主。” 眼前浮现出他们同赏木棉花的景象,寻梦暗自咬了咬牙,气鼓鼓地沖了出去:“你真的要去东瓯国?” 连日来,她在他面前总是笑容可掬,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此刻却黑着一张脸,目中隐忍着怒火,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江玄之还没回话,邹楠得意洋洋地迎了上来:“他去哪里是他的自由,用得着你过问吗?” 看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寻梦实在不想搭理她,侧身避过她。谁知那人十分不识趣,脚步跟着一抬,端端正正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寻梦怒火中烧,一边抬手推她,一边沖她吼道:“你给我让开。” 邹楠的身子往侧边一歪,作势向后退去,江玄之长臂一伸,稳稳扶住了她,冷冷盯向寻梦:“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寻梦一脸愕然,满腹的火气被他这句话浇灭。他难道没看到邹楠挑衅在前吗?他难道没发现邹楠自己向后退去吗?他不是不知道,而是装作不知道,他也许真的厌了她,烦了她,不想再看到她。 她现在像什么样?她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她喜欢的模样。她以为她一生都能潇洒恣意,没想到遇见了他,一个可以让她不再恣意之人。每次他冷漠以对的时候,她都暗暗告诉自己,再坚持一次,也许下次他就不会那样待她了。一次又一次,她心中的希冀和信念在一点点磨尽,也许某一刻便会消失了。
第226页 怪老头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她心里,他幼年不易,他背负太多,他行事自有原则……她不能怪他,也无法怪他,因为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是她父皇。她想挽救这种局面,想助他放下仇怨,多担待些多忍受些,也在常理中。 可越坚持越心灰意冷,他的心如冷得如三尺厚的冰,他的原则如城墙铁壁般坚固,仿佛她做再多事都只是徒劳。即便是这样渺茫的希望,她仍然没有放弃,可如今他马上要去东瓯国,她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她一步步走向他,轻轻地抓住他的手臂,仿佛濒临死地的鲤鱼在做最后的挣扎,声音中带点嘶哑与希冀:“你,可以不走吗?” 那只手臂轻轻扯开了,她的手上蓦然一空,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她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会歇斯底里,但奇异的是,她的心境格外平静,像那无风无浪的水面,平静得连波动的涟漪都没有。 也许自始至终都是她在自欺欺人,那堵信念之墙早已坍塌,她终将为自己的坚持划上终点。想起那个费心雕刻的玉佩,她从腰带中取了出来,目光静静抚过那只兔子:“也许我真的没有送你礼物的命……” 她忽然握紧那个玉佩,狠狠向地上一砸,那块玉佩摔在石上,碎裂成片,如她支离破碎的心,但她说出口的话却异常坚定:“江玄之,我放手了,以后再也不会纠缠你了。” 第97章 第97章 逝者之心 寻梦在章台路遇上了怜心,那丫头一脸急切地过来找她,说是夫人病重,让她赶紧回宫。寻梦心头一慌,却转身折回安置所,拉上崔妙晗一同赶回宫。 寻樱的心疾本就严重,前几日被萧青拍了一掌,心口疼得无以复加,但她不想耽误了寻梦的事,严严实实地瞒住了她。直到今日,她感觉自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心里藏着许多未尽之言,怕不说便再没有机会,这才让怜心去找寻梦回来。 寻梦回到凝香殿时,殿内的油灯刚刚燃起,不知谁的影子斜斜印在窗纱上,一边漆黑一边暖黄,如阴阳相交,生死相隔,让她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境越发凌乱不堪。 她甩下脚上的鞋,一头冲进殿内,殿内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几个侍女躬身站在一旁,父皇坐在床榻边,似乎在与阿母说话,而阿母那张脸被油灯照得蜡黄肌瘦,唯有那双眼依然明亮,神采飞扬。 刘贤易缓缓从床榻边起身:“与你母亲好好说说话吧。” 他的眉间隐有疲惫,这几日他被一堆破事搞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局势,让众诸侯安安分分地离开长安。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看樱娘这情形,怕也就剩这一两天了。他远远地避到窗前,凝望着幽暗的窗外,那萧瑟的冬景仿佛荒凉到了他心里。 寻梦还没靠近床榻,猛然想起临时被她拖来的崔妙晗,要唤她进来替阿母诊治。寻樱心知自己药石无灵,出言拒绝,但拗不过寻梦坚持,终让她将人唤了进来。 因陛下在殿内,崔妙晗没敢直接闯进去,听到里面的叫唤声,才举止落落地走进殿中。路过刘贤易身边时,她微微施礼,在他略带探究的眼神下,不紧不慢地向床榻走去。 崔妙晗曾替寻樱调理过心疾之症,对她的病症瞭然于胸,可今日搭上她的脉,脸色骤然一变,脉象怎么如此微弱?之前她的心疾之症明明稳定了,为何陡然生出这样的变故? “妙晗,怎么样?”寻梦看她脸色不好,焦急地问个结果。 崔妙晗抿了抿唇,歉疚地沖她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寻梦眼中那希望的火光瞬间一熄,身子微微向后一泄,仿佛失去了大半气力。当初妙晗说可以用针灸和药物替阿母调理,保她两年无虞,那时她便知道不可能有两年,因为阿母的情绪不可能毫无波动。她早有心理准备,与阿母相处的时间也许只有一年,甚至是几个月,但她万万没想到竟然短得只剩几天。 寻梦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寻樱见了心知不妙。她性情外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可此刻她竟如此平静,如此反常,莫非遭到了重大的打击? 思索片刻,寻樱温和道:“陛下,你们出去吧,我有话与梦儿说。” 刘贤易默默环顾殿内,沉声命令道:“你们都退下。” 众侍女应声而出,刘贤易也跟着向外走,忽然又转身瞧着寻樱,道:“朕就在外殿,你若有事,可叫唤一声。”言罢,快步走了出去。 等到殿内只剩下母女俩,寻樱伸手握住寻梦的手,惊觉那只手冷得像冰,往手心拢了拢:“梦儿,你是不是冷?” 寻梦常年手脚冰凉,早已习以为常,直到阿母手心的温度传来,她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手是冷的。她瞥向旁边的火炉,炉中炭火烧得所剩无几,连忙站了起来:“我让人添点炭。” 不料寻樱拉住了她:“上来赔阿母说会话。” 话落,她向内挪了挪虚软的身子,腾出一片空榻,寻梦顿了顿,依言钻进了阿母的被褥里,满被子的暖意席捲而来,似乎真的不那么冷了。 寻樱仍是捂住她的双手,余光瞧着她沉静的面容,迟疑道:“梦儿,江玄之仍然无法接受你?” 寻樱明显察觉她浑身一僵,如血液凝固了一瞬,但她很快松了下来:“他过两日便会去东瓯国了。”
第227页 “哎,到底连着那么多条人命,他心中有疙瘩,一时无法接受也是常理。”寻樱嘆息道,“梦儿,阿母明白你的心情。我不反对你追回他,但若真的无法挽回,你也不要委屈了自己。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有时候命运这东西诡异得很。” 阿母从来不信命,为何有此感慨?寻梦偏眸看她,只听她状似回忆道:“当年我离开你父皇,也经历过悲伤痛苦,也经历过魂不守舍,但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有些事总会随着时间淡去。” 有些事会随着时间淡去?那她是否也将忘记江玄之?她幽幽问道:“阿母多久忘了父皇?” 寻樱未料到她有此一问,声音变得绵长悠远:“或许……从来没有。” 本以为阿母为了安慰她,会说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没想到她竟然说从未忘记过?难道她要步阿母的后尘,一辈子无法忘记江玄之吗? 耳边是阿母温和的声音:“时间一久,有些人和事会淡去,但永远无法忘记。我无法评判你的生父是好人还是恶人,但不可否认,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也是唯一走进我心里的人。” “既如此,阿母为何对父皇……那么冷淡?”她记得阿母与父皇重逢时,言辞果断地拒绝再与他有任何纠缠。 “到了我这个年纪,情爱早已不那么重要了。何况,他有妻有子,我何必与他诸多纠缠?”寻樱语气淡然,显得格外平静,“我性情刚烈,不会委曲求全,而他心怀社稷,不是专情之人,即便没有当年的阴差阳错,我们最终也走不到一起。” 外殿的刘贤易顿住了。 刚才侍女端药过来,他怕旁人打扰到她们母女,主动接过药准备亲自送进去,没想到竟然听到这么一番话。寻樱终究通透,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他,更看清了他们那段感情。他们走到如今这种地步,也许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犹豫片刻,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碗,似乎还太烫了。他轻手轻脚向后退去,将那碗药搁在外殿的案几上,想着待会凉了再送进去。 内殿里,寻梦闻言想起刚才在安置所的决绝,怔怔道:“我们也走不到一起了。” 寻樱看着她那失魂空洞的眼神,心知她这回伤得大发了,想出言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很多事情只有真正经历过才能顿悟,她毕竟还年少,毕竟还是感情最浓烈的时候,如她当年一般。 少年时的感情是那样美好,那样纯粹,让人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也许她以后会遇到其他男子,可那人会像江玄之一般深入她心吗?那人又能像江玄之一般单纯的喜欢她,而不是因为她的公主身份? 这世上,真正的两情相悦何其珍稀! 她为女儿的前路感到担忧,胸口蓦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所幸痛久了便习惯了,她默默咬紧牙关,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平复那阵痛楚。 寻梦沉浸在悲伤中,果然没发现阿母的异样,轻声呢喃道:“阿母,我想回南越。” 听到“南越”,寻樱的心口更疼了,仿佛真的一片片碎裂开来。若长安是你的伤心地,焉知南越不是另一个伤心地?没了你牵挂和牵挂你之人,回去除了徒添伤感又能如何? 寻樱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仍然没能遏住那股痛意,全身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寻梦终于察觉到覆在她手上的那双手在发抖,奇怪地转过头去,只见阿母那张蜡黄的脸在烛光下变得煞白一片,急忙关切地问道:“阿母,你怎么了?” 痛楚在一剎那决堤,排山倒海般席捲而来,似乎要将寻樱拖进漆黑的深渊里。她再也无法伪装,紧紧压住了胸口,煞白的一张脸拧成了一团麻花。 寻梦从来没见过阿母这样,一时吓得面色发白,慌乱地扯着嗓门向外面喊:“来人!快来人!妙晗,你快进来。” 殿内瞬间涌进来一群人,崔妙晗忙不迭替寻樱施针止痛,不多时,总算稳住了她的情形。 寻樱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阵痛过后的胸口似乎陷入了麻木的境地。她的目光扫过昏暗的殿内,最后定在寻梦脸上,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眼眶已经隐隐泛红:“梦儿,你外祖父……数月前已经辞世了。” 寻梦猛然一震,仿佛整个人被大锤抡过,懵得不知所措。外祖父辞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来长安时,外祖父的身体还很硬朗,无病无痛的,为何短短半年多时间就溘然离世了? 寻樱兀自回忆道:“去年夏天,他独自入山,不慎滚落山林,头部撞到巨石上……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 夏天……猛然想起那日兰林殿中,她曾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到了外祖父,梦到了他年轻时的种种事迹,梦到了他在雷雨交加的夜里哄她入睡,醒来时莫名心烦意乱,施展了外祖父教她的剑招,还以为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来竟是一场心有灵犀的告别吗? 还记得她来长安时,他依依不捨地送她离开,没想到数月不见竟成永别。还记得在颍川的山林里,她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要为他炖一锅蛇汤,没想到终成一句戏言。世上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在春日领她入山采菌,在雨夜哄她入眠,毫无条件地宠她,陪她疯陪她闹……
第228页 寻梦的眼睛红了,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寻樱也陷入了回忆,有些往事原本是喜悦而温馨的,可不同情境回想起来总让人眼眶发酸。好在人濒临死地的时候,所有的爱恨情仇都会远去,她轻弱地唤道:“陛下……” 闻言,刘贤易向她靠过去,见她吃力地抬起手,心领神会地握住了那只手。寻樱使出了浑身力气,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陛下,我将她託付给你了,你不能因她没了母亲……就薄待她。” 这话是真正在交待后事了,寻梦眼中的水珠再也兜不住,吧啦滚落下来。有了开道的先锋,后面的水珠子越发猖狂,前仆后继地跃了出去,无比欢腾。 见惯生死的刘贤易也有些动容,郑重承诺道:“你放心,朕会好好待她。” 寻樱略略宽心,望着满目泪痕的寻梦,眸中眷恋不舍:“梦儿,答应阿母,一定要活得好好的。” “阿母。”寻梦扑过去抱住她,泣不成声。 寻樱心中一片柔软,仿佛再无病痛之苦,松松地抱着寻梦,任她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 世人都说临死前会有所顿悟,但寻樱并没有过大的感悟,只是心境更为开阔了。凡人追逐一世,临了什么权势地位、财富名声、爱恨情仇,都如浮云一般飘渺消散,唯有那丝血脉牵绊于心间。 此时此刻,她唯一的期望便是寻梦能够一生安康。也许这便是所谓的慈母心吧。不经意想到江玄之的母亲,想来她在天有灵,也不希望儿子因她之故而放弃自己所爱之人吧?可惜她已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无力再为寻梦做些什么了,喃喃感慨道:“说到底……江玄之不懂逝者之心……” 哭得稀里哗啦的寻梦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阿母为何有此一言,刚想开口询问,却发现搭在肩上那只手轻轻滑落,阿母缓缓闭上了眼睛。 真正到了离别这一刻,寻梦却怔怔然哭不出来了。仿佛所有的不舍与挣扎落到实处,心口忽然空了一块,周遭的寒冷从那破口子灌了进来,让她整个人跌进一种冰冷的悲伤里。 她又趴回阿母身上,紧紧地抱着那具躯体,木然道:“阿母,我们回南越去……” 反反覆覆只这么一句,好像回到南越一切都能恢复如初似的。 殿内侍女默默垂下头,偶有几个感性的侍女也跟着偷偷抹泪。崔妙晗身为医者,也算见识过死别的场面,可看着寻梦那悲伤的模样,鼻子也不由发酸。 唯一还能保持冷静的人只有刘贤易。他看寻梦的状态有些不对劲,沉声向众人道:“你们都下去。” 等到众人依令退出,刘贤易缓缓走过去,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安慰道:“梦儿,你若觉得心里难过,想哭便哭吧。” 寻梦置若罔闻,依旧伏在阿母身上不言不语,刘贤易见状,强行将她的身子掰了起来:“你母亲已经走了,你这副样子是做什么?想让她走得不安心吗?” 寻梦终于有了反应,怔怔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可那双眼和那嘴唇透着痛哭后的艷红色,连幽微的灯火也掩不住那痕迹,如鲜血般刺目惊心,她嘶着嗓音道:“如果她不安心,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这么愚笨的问题谁都知道答案,但她偏偏魔怔地问了出来。刘贤易一时竟不忍回答她,又听她生无可恋道:“江玄之走了,外祖父走了,现在连阿母也走了……” 刘贤易将她拢在怀里,开解道:“梦儿,父皇在,父皇会一直陪着你。” 寻梦窝在刘贤易胸口,默默闭上了眼,眼泪再度顺着两颊流了下来。 第98章 第98章 细水长流 寻梦在刘贤易的安抚下入睡,这夜她做了个梦,梦里有阿母。其实她很少梦到阿母,也不太愿意梦到阿母,因小时候阿母对她太严厉,所以每次有阿母的梦境都不太美好,让她有点发憷。 然而这次不同。阿母容颜和善,微笑地望着她,一身白衣,仙袂飘飘,竟是前所未有的美丽。但她们似乎隔得很远,无论她如何跑向她,始终触摸不到她。她气喘吁吁地凝望着阿母,那样近又那样远,隐约听到她在与她道别,那声音空旷而悠长,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渐渐地连人带声统统消失了。 “阿母!”她大叫地醒来。 寻梦入睡后,刘贤易眯了个把时辰,但他心有忧虑,睡得极浅,天未明便醒了。他随手找了卷书简,一心二用地阅着,听到她惊醒的声音,匆匆放下书简,快步走了过去:“梦儿……” 关切的话还没说完,寻梦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焦急地问道:“阿母呢?” 刘贤易先是一怔,继而长长一嘆,语重心长道:“梦儿,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了。” 昨夜种种仿佛历历在目,寻梦没有失忆,她记得很清楚,阿母走了,外祖父也走了。她不过是一时没从梦境里走出来罢了,可从梦境跌回现实,只需一剎那。她眨了眨眼,眼睛干涩地疼,昨夜哭得太厉害,那双眼到现在仍然红肿不堪。 细微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她幽幽问道:“什么时辰了?” 她不哭不闹,刘贤易却有点忐忑不安。他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里,一方面不希望她太忧伤,毕竟忧能伤身,一方面又不希望她太平静,怕她事事藏在心里,造成更大的隐忧。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梦儿,你还好吗?”
第229页 见寻梦神情怔愣,他接着道,“父皇要去上朝了,你……可以自己用早膳吗?” 他昨夜没睡多久,眼底有一丝青黑,脸上隐有憔悴之色,但更多的是关切与担忧。寻梦看在眼里,深知自己让父皇操心了,挤出一抹乖顺的笑:“父皇放心,我会好好的。” 刘贤易也明白她在强颜欢笑,但谁遭逢这样的变故都需要时间去抚平伤痛。得到她的承诺,他心里略微宽心,稍加整理,便与候在外殿的赵同一道走了。 寻梦目送他离开凝香殿,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那张挤着笑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强颜欢笑真是有点折磨人。 怜心奉命端来朝食,寻梦一点食慾也没有,但她答应父皇会好好的,自然不能不用膳食。清粥的味道本来就寡淡,此刻她更是吃不出味,只机械地一口口往嘴里送。余光瞥到那两碟小菜,她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忽然抬手将两碟小菜囫囵倒进了粥里,看得一旁的怜心目瞪口呆。 寻梦搅了搅那碗粥,让粥与菜彻底混到一起,她低头尝了一口,眼眶又红了起来,一滴泪掉落粥里。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幼年时,我不爱吃这种寡淡的清粥,阿母每次熬粥都会将小菜倒进去,让小菜与粥互相融合。这样熬出来的粥香味浓郁,我很爱吃……” 怜心年纪小,不知道如何安慰人,低低唤道:“公主……” 寻梦用指腹擦过脸颊,克制住眼泪,道:“不要让父皇知道。” 然后闷头吃粥。 刚吃两口,怜心开口道:“公主,崔姑子来了。” 寻梦与崔妙晗形同姐妹,远远招呼她过来坐,崔妙晗落落大方地坐在了她身边。 “妙晗……” “寻姐……”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相视一笑,倒是寻梦先说了出来:“我还以为你昨夜出宫了。” 按常理崔妙晗是无法宿在宫中的,除非有特殊情况或是陛下允准。昨夜寻梦的情形实在让人担忧,崔妙晗一直候在外殿,后来深夜陛下出来见到她,便特准她在宫中留宿一夜。 还没等崔妙晗回她一句,寻梦周到地吩咐怜心:“你替妙晗端一份朝食过来。” 怜心应声出去,崔妙晗没有推拒,身为医者对养生之道多少有点研究,一日之计在于晨,午膳和晚膳都可以免,唯独早膳不能免。 有了崔妙晗的陪伴,寻梦暂时搁下了心里的悲痛,一顿早膳用得畅快不少。 早膳过后,崔妙晗吞吞吐吐道:“你三哥……病好了吗?” 三哥病了?寻梦疑惑地沖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想到前几日她诓了她,于是含糊其词道:“这数九寒天里,有个着凉发热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你正巧来了,我让怜心领你去飞羽殿瞧瞧他。” 这边还没出殿,那边人已经入了凝香殿。刘晞得知寻母病逝,担心寻梦的情况,火急火燎地拉上三哥过来了。刘济有自己的考量,寻梦好歹是他的妹妹,生母刚病逝,于情于理他这个三哥都该过来关怀一二,何况崔妙晗也在凝香殿,似乎有好些时日不曾见过她了。 两人刚踏入殿内,寻梦率先开口道:“三哥,你的风寒好些了吗?”话落恨不得猛抽自己那张笨嘴,眼看三哥茫然地动了动唇,她立刻先下手为强,“正好妙晗来了,让她给你再诊个脉。” 言罢,她向怜心招了招手,又推着刘晞向外走:“那个,我们就不打扰你们看病诊脉了。” 寻梦的演技有点拙劣,连崔妙晗都发现了她的欲盖弥彰。殿中人散尽,忽然变得静悄悄的,崔妙晗有点局促不安,看明王刚才那迷惘的模样,只怕压根没有什么风寒。 寻梦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刘济便明白了她的意图,这丫头可真是好管闲事。不过既然有此机会,他何不顺势而为,收下寻梦的一番好意?他一本正经地坐到桌案前,扯着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崔姑子?” 崔妙晗正想得出神,突如其来的叫唤让她微微一颤。她见明王一副等她过去把脉的模样,怀疑是自己多心了,明王当真患了风寒?还是在故意演戏?罢了,管他如何,搭个脉不就清楚了吗? 她静下心来把脉,明王的脉象平稳有力,完全没有风寒的迹象。她抬头望向他,恰见他温和看过来,浅棕色的瞳眸倒影着她的容颜,仿佛脉脉水流要将她困住,她连忙低下头,再度仔细听了听脉,结果还是没有风寒之症。 于是,她收起手准备如实相告,谁知底下那只手一动,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她仿佛被毒蛇咬了一般,猛然起身退开,案前的软垫因她的动作被带离了原来的位置。静默的气氛让她尴尬无措,她拔腿向殿外跑,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宫殿。 “崔妙晗!”刘济一急,大声喊道。 崔妙晗震得止住了脚步,明王对她说话从来是温润柔和的,没有这样大声地连名带姓喊过她,她几乎本能地停了下来。可停下来的时候她却有点后悔了,背后那双眼如芒刺般盯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直觉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果然,他走到了她面前,见她脸色有点发白,和声细语道:“孤吓到你了?” 崔妙晗摇了摇头,向后退开了去,与他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第230页 这个举动让刘济微微拧了拧眉,却依然温和道:“你向来聪慧,南阳是何意图,孤是何心思,到了此刻不会毫无所察吧?” 他终于挑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可崔妙晗脸上并无任何喜悦,反而再度退开了去。 刘济见了,失落道:“孤明白你的意思了。” 崔妙晗听出他话中的失意,一时心有不忍:“太突然了,我……” 从她替他治疗眼疾开始,她便从师兄那里得知他与仲灵的故事,但她从来没有向他亲自打探过。他时常在那片蔷薇花前发怔,每每听到她的声音都会神情恍惚,她都知道缘故。 她尽心医治,进退得宜,他温润如玉,彬彬有礼,他们一直保持着病人与医者的距离。可为何他忽然有此转变?难道是因为她的声音?她失去了仲灵,所以需要她的声音来慰藉? 眼见他脸上又带了点希望,她抿了抿唇道:“我不是仲灵。” 刘济一怔,她以为他将她当成了仲灵的替代品?那也太轻看他和她自己了。不可否认,一开始他确实因为她的声音想见见她的人,但后来他渐渐被她吸引,喜欢与她待在一起。仲灵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和仲灵在一起,让他愉悦,兴奋,仿佛充满希望,和她在一起,让他安定,温暖,仿佛岁月静好。 也许过了那种热血的年纪,他反而更眷恋这种细水长流的相处方式。 “孤若真的需要找个替代品,仲雪岂不是更合适?”刘济缓缓道,“孤虽然放下了仲灵,但这辈子都会有年少的那段记忆,这一点孤不能瞒你。可你与她不同,孤心中有你,你呢?你对孤可曾有丝毫的情意?” 在此之前,崔妙晗从来没有考虑过男女之情,唯一的心愿便是可以像师父那样游历天下,治病救人。忽然受到明王这样的告白,一时有点方寸大乱,尤其是那句“心中有你”,让她心头一跳,耳根子瞬间烧红了。 她对明王到底是何样的情意?当真只将他视为一个普通病患吗?她以前没有考虑过,此刻脑中有点凌乱,支吾道:“我……我不知道……” 在感情上刘济比她明白,见她耳根烧红,笃定道:“你对孤不是全然无意,也许连你自己都不清楚。” 崔妙晗猝然抬起头,只听刘济感慨道:“想到孤与仲灵的往事,再看到南阳与江玄之的纠缠,孤倒宁愿感情简单一些,如细水长流,一辈子都流不尽。” 这点倒与崔妙晗的想法如出一辙,她也希望自己的人生简单平凡,不想捲入太多的风波。 刘济忽然倾身靠了过去,再度执起她的手:“若此生终要找个人共度一生,孤希望那个人是你。” 这次崔妙晗没有再逃开,她低头盯着那只被他抓住的手,麻得有点不像自己的手了。良久,她缓缓抽了出来,抿了抿唇道:“我……你容我想想。” 刘济温柔一笑:“好。” 这头归于一片温馨里,那头仍是一片愁云惨澹。 寻梦推着刘晞出来后,自顾自走进了那白绸飘飘的偏殿。父皇担心她哀伤过度,连夜命人在偏殿布置了灵堂,阿母已被置入棺中,停灵七日便会择地安葬。 寻梦郑重行了叩拜丧礼,然后走到棺前,失神地望着棺中人。 死者为大,刘晞也向寻母行了叩拜丧礼。他静静地陪在她身边,良久感觉她熬成了一尊雕塑,不由咳了几声,可她毫无反应。他动了动手指,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她,可是她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他心知不妙,抓起她的手腕,隔着重重衣衫仿佛感受到她的冰冷,当即顾不得许多,摸上了她的手,冰冷的触感让他差点哆嗦起来。 刘晞环顾四周,偏殿没有火炉,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总觉得这偏殿冷飕飕的。他想将她拖走,但看她的模样显然行不通,便吩咐道:“怜心,速去拿件绒毛披风。” 不多时,怜心取来了披风。 刘晞亲自替寻梦披上,又扭着身替她系带子,状似自言自语道:“你这副模样,让人如何安心离开?” 此言一出,寻梦那失焦的瞳孔微微一动,仿佛瞬间回了魂:“你也要离开了?” “父皇封我为齐王,如今众诸侯陆续离开,我也该启程去封地了。”刘晞神情认真,不再像往常那样一脸嬉笑,仿佛褪去少年的青涩,长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 自从遭逢淮南王谋逆逼宫,刘贤易反思了自己对待儿子们的态度。他有心弥补刘晞,曾经出言挽留他,但刘晞去意已决,他便如他所愿封他为齐王了。 一种孤单感萦绕心头,寻梦喃喃道:“你也要走了……可以不走吗?”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要走的人她留不住。无论江玄之还是阿母,或者是面前的刘晞,她留不住任何人。她想到初来长安时,长安是那样繁华热闹,如今却带着一种曲终人散的荒凉。 刘晞心中一撞,他倒是不想走,可陪她走下去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他。他狠狠心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世上的人喜欢热闹,爱好群居,可终归还是孤独的,孤独地来去,孤独地活着。” 这是他最近才悟出的道理。 但他从她眼中看出了不舍,忽然心有意动,猛地伸臂抱住了她:“保重,我的……皇姐。”
第231页 第99章 第99章 如此迷惘 夜阑人静,江玄之独自站在屋前,仰望着苍穹中那轮弯月。几朵浮云缓缓飘移,一点点遮住了那弯月,清寒的月光便黯淡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轮弯月,置身于一片漆黑迷惘里。 然而,是浮云遮住了弯月,还是弯月躲进了浮云中? 妙晗从宫中回来,告诉他寻母病故,原因是内伤导致心疾恶化,不治身亡。妙晗不知寻母的内伤从何而来,可他很清楚,柏梁台前父亲曾经一掌伤了寻母。虽说是一场误会,但到底与他们萧家有关,难道冥冥之中因果在循环无尽? 不用问他也知道寻梦定然悲伤不已,谁失了生母还能无动于衷?她还没从他的绝情中恢复过来,如今又遭逢生母逝世,这样双重的打击她能熬得下去吗?此刻她是否已经入眠?还是像他这样对月无眠? 思念如潮水般涌来,痛苦也接踵而至。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想到她胸口便钝钝地疼,也许是他绝然从柏梁台离开时,也许是他拿剑指着她时,也许是亲眼看着她摔玉离去时……他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低估了她的感情,也高估了他的从容。 如果她不曾追上来,他们或许可以静静地相忘于江湖。可偏偏她追上来缠着他,每次他都冷漠以对,可无人知晓那样彼此折磨的相处,竟也叫他心中生出几分雀跃,至少她还在身边。 可是他不能放纵自己。 从小到大,他心中都有明确的原则,条条框框般清楚明白。死去的是他的生母和亲人,他不是圣人,无法原谅陛下之过,不再伺机报复已经是最大的仁慈。可让他与寻梦在一起,他实在迈不过那道槛,每次见到寻梦,眼前都会浮现出母亲临死前的模样,让他陷入挣扎和痛苦里。 十多年来,母亲仿佛是他无形的支柱,支持他一路前行,风雨无惧。可命运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他爱上了仇人之女。他放不下母亲之死,即便强行与寻梦在一起,又岂会毫无嫌隙?如果註定无法在一起,何必多做纠缠增加痛苦?长痛不如短痛,他有必要下一剂猛药,让寻梦彻底断了念想。 那日,他瞥见她的影子在屋角一晃,他便知道他所期盼的时机来了。当邹楠邀他去东瓯国时,他迟疑地答应了。其实,他早已习惯炎朝的人情风貌,未必会真的随邹楠去东瓯国。 当邹楠提到木棉花时,他想到了她那支木棉树制成的木簪,他曾因那支木簪将她关进了京兆狱。不知不觉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仿佛随便一句话或是一个物件就能勾起一段回忆。 当邹楠刻意为难她时,他故意站在了邹楠一边。她脸上情绪涌动,他仿佛心有灵犀般清楚明白。她抓着他的手臂祈求他不要走,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就要不顾一切答应了,可残存的理智让他绝情地拒绝了。 他以为她那样热烈的性子,一定会发作一通,然后勃然大怒地离去。可是她没有,她陷入了一种死寂的平静里。需要多大的痛才能变得如此反常?他一定伤她至深,大概在她心口捅了无数个窟窿。 仿佛为了表明她放手的决心,她狠狠摔了那块水苍玉,绝然离去。 她终于如他所愿地放手了,可他为何一点愉悦的感觉也没有?他抬起手,掌心躺着那块玉佩,虽经玉匠修补,但无法完好如初。裂纹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交错纵横,如他与她的关系,再也回不去了。 他忽然有些迷茫,一直以来他所坚持的是什么?是对逝者的孝道,是自己的大义原则,还是对仇恨的执着?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走到这样的境地,仿佛掉进了自己编织的天罗地网,要将自己生生困死在里面。 生平第一次如此迷惘,难道他真的错了吗?他悲催地发现,身处这样的局面里,无论作何决断都是错的,终究要有所辜负。 父亲见他神思不属,心平气和与他说了几句话:墨儿,你考虑到了父亲、母亲、还有萧家,可你曾考虑过她和你自己?除了那点血脉,她到底有何过错?而你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也许他太贪心,想要的东西太多,却无法兼得。 他默默地握紧玉佩,转身向屋舍走去,走了两步却忽然顿住,转了个方向朝寻梦住过的屋舍走去。自从寻梦走后,他无数次想走进那间屋子,最终都是徘徊离去,但这次他终于走了进去。 寻梦在时,每到夜晚屋里的灯都会亮起来,而她走后,屋内漆黑一片,那盏灯再也不曾亮过。借着那黯淡的清辉,他隐隐看清了屋内摆设,榻上锦被凌乱,案上玉屑还在,仿佛亲眼见到她在晨间懒洋洋地起床,在夜晚专心致志地雕玉。 冷风拍打着窗户,大咧咧地灌了进来,幻影一瞬间随风消散。他怅然若失,呆呆地坐到了榻上,良久他关了窗户,躺在榻上默默闭上了眼。 隔日凝香殿内,寻梦坐在梳妆檯前,任怜心折腾她的头发。时间果然是悲伤的良药,她终于彻底接受阿母离世的事实,虽然想起往事还是会伤感,但她答应阿母会活得好好的,总要学会向前看,努力向前走。 忽然,她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问道:“怜心,我这是着凉了?” 怜心一边挽发,一边笑道:“公主,你没听人说过吗?打一个喷嚏是喷嚏,打两个喷嚏是有人在想你,连打三个喷嚏才是真的着凉了。”
第232页 “……”寻梦嘀咕道,“打个喷嚏还有这么多说法。” 刚嘀咕完又打了两个喷嚏,真是邪门了。 怜心抿唇偷笑,替她挽了个随云髻,发间插上了那支木棉树所制的木簪。 寻梦正值守孝期,身上以素雅为主,金簪银簪之类的自然不能上头。她透过铜镜,怔怔地望着那支木簪,不经意看到殿角落的两只兔子,只见它们欢腾地啃着菜叶,一副无忧无虑的快活样。 她忽然神魂颠倒地想着,江玄之有没有想过她?这念头一起,她暗暗甩了甩头,睹物思人这种事真是要命。可恨现在还没入春,不然她定要将那两个小东西丢回山林,省得它们在她面前碍眼。 刚站起来便有侍女来报,说江玄之邀她去长安城外西郊一叙。 寻梦:“……” 前几日不是一脸绝情吗?什么时候这么厚颜无耻了?还敢忝着脸约她见面?当她是什么?他养的花草还是动物?她是旁人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她的火气窜了上来,瞥见墙角那两只兔子,更是没来由的烦躁。 还记得他答应邹楠要去东瓯国,难道他启程前想见她最后一面?她避而不见,不是恰恰表明她放不下他吗?罢了,见他一面又何妨?顺道把那两个小东西还给他,断个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寻梦抱着兔笼子去了西郊,四顾荒野无人,沣河水静静流淌着。恍然想起初来长安时,她曾趴在水岸掬水抹脸,仰头看到柏梁台上的铜柱仙人。她蹲到了水岸,将那个木笼子放在一边,静静地盯着那清澈的河水。 水面忽然浮现出一个倒影,冷冽的杀意随之而来,她眸光一定,猛然从侧边躲开了去。乍然回身,只见一身异族着装的邹楠躬身站在那里,那双手掐拢的姿势……是想掐死她吗? 她蹙眉问道:“怎么是你?江玄之呢?” 邹楠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身子,笑道:“还在念着你的江玄之吗?他都要随我去东瓯国了,哪有闲心邀你一叙?” 是邹楠借江玄之的名义约了她?她大意了,竟然没向侍女问清楚传话之人。不过,邹楠为何要约她相见?又为何要对她下杀手?她勾唇笑了笑:“若江玄之真的要随你去东瓯国,你何必费尽心思对我下手呢?” 邹楠脸色一变,仿佛被戳中了痛处。那日江玄之明明答应随她去东瓯国,可今日一早竟告诉她不去了。任她将东瓯国说得天花乱坠,美如仙境,他愣是不为所动。纠缠的间隙,她发现了那块修补好的玉佩,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她是东瓯国的公主,从小到大深受父王母后宠爱,想要什么几乎唾手可得。唯独在江玄之这里一再受挫,论智慧她斗不过他,论武功她打不过他,蛮横纠缠不能让他屈服,温柔以待他视若无睹,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入了她的眼。既然他忘不了那个仇人之女,她便好心帮他一回了。 “你若不死,他永远无法走出痛苦。”她毫不留情地攻向了寻梦。 寻梦根本不惧她,果断迎了上去。谁知没过几招,邹楠袖口一挥,一抹异香袭来,寻梦只觉得脑子一阵晕眩,全身变得虚软无力,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你,那是什么香?” “我们东瓯国的奇香,闻了会让人全身无力。”邹楠得意地笑了笑。 她明明在笑,寻梦却觉得毛骨悚然,一抹凉意从背嵴爬了上来,让她浑身汗毛倒竖。她一步步向她走来,脸上带着笑,眸底含着冰冷的杀意,寻梦想逃,可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浑身一点气力都没有,难道今日要葬身于此了?眼看邹楠俯身过来,双手蓄势待发,寻梦灵机一动:“你不能杀我。” 邹楠顿住,饶有兴致道:“为何?” 寻梦冷静道:“我是炎朝公主,你若杀了我,我父皇不会放过你的。再说了,你要杀我不就是为了江玄之吗?我跟他已经决裂了,哪里还能妨碍到你?” 邹楠嘲讽一笑:“决裂了?你以为这种话骗得了我吗?你若真的忘了他,为何会前来赴约?他若真的忘了你,何必修补好那块玉佩?” 寻梦怔住了,江玄之修补好了那块玉佩?他不是不待见她吗?为何要修补好那块玉佩? “很意外吗?还是很高兴呢?”邹楠眼中的嫉妒更甚,冷冷道,“只有死人才不会妨碍我。” 话落,她的双手掐住了寻梦的脖子。 变故太突然,寻梦脖上一疼,立刻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她奋力去拉邹楠的手,可惜气力根本不能与她相抗衡,挣扎的间隙摸到了河岸的石头,吃力地抓了起来,狠狠地向邹楠的手臂砸去。 邹楠吃痛地缩回了手,寻梦趴在水岸猛地咳了起来,余光瞥见她恼羞成怒再次逼近,忙道:“我可以帮你。” 邹楠闻言微顿,寻梦趁热打铁道:“你的最终目的是得到江玄之,而不是杀了我。我了解江玄之,知道他喜欢怎样的女子。” “为了活下去,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邹楠讥笑。 人死万事空,这种时候寻梦不会意气用事。出宫时她曾告诉怜心一个时辰便会回宫,若她一个时辰内没有回宫,自然有人会来寻她。这个邹楠也不知道是不是失心疯了,为了江玄之竟然狠心地要杀了她。想到江玄之,寻梦心里又窜出一股无名火,到处拈花惹草,招惹风流债,让她陷入危险之地。关键是她现在跟江玄之已经一拍两散,毫无干系了,若还因他被邹楠掐死,实在是太冤了。
第233页 想到这里,她沉着应对:“我已经对他死心了,为何要为他赴死?而且活着的我,对你而言,应该更有利用价值吧?” 邹楠渐渐冷静下来,沉吟道:“倒是有点道理。杀了你虽然一劳永逸,但江玄之肯定会恨我,留着你虽然是个麻烦,但至少能牵制住江玄之。”顿了顿,她忽然有了新念头,“你说,他会不会为了你随我去东瓯国?又或者为了救你而娶我为妻?” 邹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江玄之从不受人胁迫,但凡威胁他的人,结果通常适得其反。但她不会告诉邹楠这些,只说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邹楠眼中含笑,跃跃欲试,寻梦暗自松了口气,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汉朝重孝道,守孝一般三年,搭个棚在墓旁,不喝酒不吃荤,也基本不见客。 文中设定守孝三个月,特定时间穿孝服,不喝酒不吃荤,但可以见客。 第100章 第100章 梦里梦外 江玄之昨夜受了风寒,喝了药迷迷糊糊犯困,枕在手背上闭目养神。将睡将醒之际,崔妙晗急匆匆闯了进来,喘息着告诉他:寻梦被人掳去了南山的雪崖。 江玄之豁然睁开眼,眉心似被注入了一道清泉,精神气瞬间归了位。 雪崖是南山最高的一座山,每到冬天山巅积雪不化,因而有此得名。江玄之徒步登山,走到半山腰已经有薄薄的积雪,越往上积雪越厚,行路越难,足足耗了一个多时辰才登上山顶。 山顶是一片平地,四周悬空,有薄雾缠绕,裊裊如仙境。日光透过稀薄的云雾照进皑皑雪地里,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眯着眼向前走,远远看到云雾深处,那个素衫女子被悬挂在山崖边的一棵松树枝上,山峰呼啸而过,松树枝随风摇摆,她那单薄的身姿也不由自主地晃了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跌入悬崖。她似乎受不住这种随时殒命的刺激,闭着眼不敢去看,可在他望向她时,却心有灵犀地睁开了眼。 她望了过来,仿佛越过千山万水,一眼望进了他的心里。那一眼又何其复杂,有疑惑,有震惊,有喜悦,似乎还有担忧。 他疾步向她走去,眼见离她越来越近,忽然冒出来一群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层层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们个个都是高手,在滚滚云雾中来去自由,与他捉迷藏一般忽隐忽现。饶是如此,他仍然强势地杀出了一条道,一步步向悬崖逼近。在他即将靠近悬崖时,又一波赫衣人持刀而出。 他不慌不乱地从容应对,可让他崩溃的是有个黑衣人跑到悬崖边,一刀一刀地砍着那松树枝。那人似乎有意折磨他,每次砍在枝桠上的力道恰到好处,让枝桠和人都微微下坠,却始终没有断裂开来。 他听不见砍杀声,可她的惊叫一声不落地传进他的耳中。他的招数明显加快了,破绽也随之暴露出来,身上不出意料地出现了几处伤口,染得白衣血迹斑斑。他不知夺了何人的刀,出手越发利落,刀刀致命,步步杀戮,终于冲破重重阻碍—— 长刀破开云雾,一刀将悬崖边那黑衣人钉死在树干上。 他来到了悬崖边,小心翼翼地救下了寻梦。受惊过后,她的脸色一片惨白,挣脱绳索后,她激动地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他僵了片刻,来不及拥住她,却见她身形一转,瞬间与他换了个方位。刀尖穿破她的腹部,她的背后站着一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浑身是伤,眼底带着阴森的笑容,拔出那柄刀再度攻了上来。 他一手搂住寻梦,一手拔起树干上的那柄刀,带着泼天的怒意,横刀斩下了那人的头颅。靠在他身上的寻梦似乎脱了力,软绵绵向下栽去,他俯身而下,一把抱住了她。 她气若游丝地望着他,腹部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一片雪地。她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疼得失去了气力,最终扯了扯唇沖他露出个微笑,然后默默闭上了眼。 云雾滚滚翻卷,遮住了最后一点日光,白雪纷扬飘落,掩埋了一地的血迹。他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躯体,仿佛再也找不到温暖的源泉,唯有眼中的泪滚烫滑落,晕开一片白雪。 江玄之缓缓睁开眼,一滴泪从眼角滑出,流过脸颊,滚落在枕畔。 “师兄……”崔妙晗小声地唤道。 这细微的声音让江玄之清醒过来。昨夜他宿在寻梦那间屋舍,今晨起来偶感风寒,时不时咳嗽几声,妙晗贴心地替他熬了药,可他喝完药陷入了昏迷中。他也算通晓医术,妙晗竟能在他眼皮底下将他药晕,看来她的医术又精进了。 他平静地问道:“你对我施了祝由术?” “你莫要怪她,都是老头我的主意。”屋中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江玄之豁然坐了起来,只见一身褴褛的老头翘着腿坐在榻尾,张嘴打了个呵欠,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这才慢悠悠爬了起来:“怎么样?梦境可还满意?” “师父,您怎么……”江玄之震惊地瞧着他的装扮。 崔陵子轻轻咳了一声,兴致勃勃道:“师父我最近正在体验乞丐生活。这做乞丐可有趣了,闲时三五成群晒个太阳,聊聊邻里新奇事,忙时走街串巷乞食……哎,说到这个乞食也是一门技艺,什么时间,什么人家那都是有讲究的,不然为什么有的乞丐顿顿有吃食,有的乞丐一饿就是两三天……”
第234页 江玄之:“……” 崔妙晗:“……” 崔陵子滔滔不绝说了半晌,终于察觉到自己偏得有些离谱。他左顾右盼,想着如何找回为人师的尊严,猛地凑近江玄之,大惊小怪道:“哎呦,师父我都十多年没见过你落泪了。” “……”江玄之摸了摸脸颊,一滴泪的痕迹还没干? “摸什么摸!我说的是梦境里。”崔陵子贼兮兮道,“莫非你醒来还在抹泪?” 江玄之:“……” 看着徒弟吃瘪的模样,崔陵子总算心里舒坦了,换了副正经脸:“你博览群书,行事自有原则,在道理上师父已经说不过你了。不过道理归道理,很多事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真正体悟。这场似幻似真的梦境,你可有所得?” 江玄之静默片刻,低声道:“若是不曾窥见天光,我还能安逸于冰天雪地。” 十多年来,他的世界如一片茫茫白雪,可她意外闯了进去,如一束日光融化了漫天积雪,让他的世界变得生机盎然。梦境里她闭上眼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冰天雪地里,没有色彩,没有温暖……一切让他无所适从。 “师父只能帮你至此了。”崔陵子嘆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何去何从全凭你自己决定。” “江郎君?江郎君在吗?”门外传来女子急切的声音。 屋内人面面相觑,江玄之掀被下榻,打开屋门:“怜心?” 怜心匆匆迎了上来,焦急道:“江郎君,公主出事了。” 寻梦出宫一个时辰未归,怜心急得团团转,恰好碰到明王,便将前因后果悉数相告。两人出宫去了沣河水岸,没找到寻梦,倒是捡到她发间的木簪。刘济心知寻梦遭人掳劫,但那人肯定不会是江玄之,便让怜心来此向江玄之求助,而他自己则继续沿河寻找。 江玄之接过木簪瞧了瞧,确定是寻梦那支木棉树所制的簪子。他摩挲着那支簪子,问道:“那人谎称是我邀公主一叙?” “是。”怜心不假思索道。 如此说来,那人必然与他有某种联繫,甚至是沖他而来的。江玄之匆匆向外走去,怜心急忙紧随而去,崔妙晗顿了片刻,也抬脚跟了上去。 萧青立在隔壁屋舍的门口,担忧地望着几人离去的身影。崔陵子懒洋洋地走过去,沖他挑眉笑道:“师弟莫要担心,你这儿子聪慧得很,出不了什么事的。” 萧青摇摇头,转身又要缩回屋里,崔陵子一把拉住了他:“你这病怏怏的模样老待在屋里作甚?不如与我一起晒个太阳,饮个酒?哦,饮酒伤身,对弈一局可成?” 崔陵子兴致忽起,萧青耐不过他缠磨,最终在屋前与他对弈起来。 江玄之赶到沣河水岸,再次勘查了寻梦的出事地。河岸有摆放木箱的印记,估摸是那个养兔子的木笼,地上泥石有些凌乱,隐约是打斗留下的痕迹,忽然他发现了一抹白色粉末:“妙晗,你过来看看。” 崔妙晗指腹沾了沾那粉末,细细观察了一番,隐约闻到一缕幽香:“这种粉末似乎可以让人无力。” 自从弒君案中,她见识到仲雪使香的绝技,便对世间奇香产生了好奇心。这些时日,她虽然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但得闲便研究香粉香料,对这种香粉略有涉猎。 江玄之迷眼盯着地上杂乱的痕迹,这不是打斗造成的,而是……寻梦的挣扎?不过,既然没在河岸找到她的尸体,显然她逃过了一劫。他默默捏紧了拳,到底是谁对她痛下杀手? “江御……江郎君……”刘济走过来向他打招呼,又偏眸看向崔妙晗,“崔姑子。” 崔妙晗微微敛目:“明王。” 江玄之淡淡扫了崔妙晗一眼,问道:“明王有何发现?” 刘济摇摇头:“河岸并无异常。” 江玄之面河而站,仰望着柏梁台那尊仙人,分析道:“此处往北是上林苑,那人挟着公主,应当不会过去。往西和往南虽是荒山野岭,但偶有农户居住。往东是长安城,大隐隐于市……” “如此说来,东南西三方都有可能?”刘济接道。 “若那人步行而来,大抵会往西和南两个方向而去。若那人驾车而来,大抵是返回长安城了。可惜连日晴朗,地上没有痕迹可循。不如,你们继续在此寻找,我回长安城中看看。”那人既然是沖他而来,迟早会寻上门去。 江玄之向刘济拱手告辞,崔妙晗忽然叫住了他:“师兄……万事小心。”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很崇拜这个师兄,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可刚才那个梦境,她第一次窥见了师兄的无助,还有他醒来时那滴泪,师兄他一定爱极了寻姐姐。 江玄之沖她温和一笑,眼底暖流轻动,转眸向刘济道:“烦劳明王照顾好妙晗。” “有孤在,你尽可放心。”刘济郑重回了一礼。 江玄之的背影渐渐远去,刘济抬头看了看天色,吩咐身后的林宁:“林宁,你与怜心向南,两个时辰后在此地会合。” 刘济与崔妙晗则一路向西,期间崔妙晗一直默然不语,刘济拿眼角偷瞄她,犹豫着开口问道:“昨日之事……想得如何了?”
第235页 这话一出口,原本静谧的气氛添了几分尴尬。崔妙晗心内侷促,眸光游移,不经意瞥见山林深处有人家,兴奋道:“快看,那里有间屋舍。” 那屋舍看似近,实则还离得很远,刘济心知她在“顾左右而言他”,在医术上她有着不输男子的勇气,可在感情上……罢了,反正他有的是耐心,总能等到她开悟的那日。 他这里静静想着,崔妙晗已经向那屋舍走去,谁知没走出几步,身形一歪,隐有摔倒之势。刘济眼明手快地跑过去拉住她,蓦然发现脚下一空,双双往下跌去。 下坠的时候,刘济顺势抱住了崔妙晗,可落地的剎那,他的右脚踩到了碎石,狼狈地滑倒在地。崔妙晗被他牢牢护住,猛然摔到他怀里,不知所措地爬了起来:“你,你没事吧?” “无事。”刘济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可屈脚的瞬间,脚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脸色微微一变。 崔妙晗身为医者,对病情和伤势尤为熟悉,看他的姿势便知他伤到了脚腕,二话不说摸了上去:“你伤到脚腕了?是这里?还是这里?” 她在他的脚腕上一阵轻柔的乱摸,刘济怔怔地望着她,仿佛忘了疼痛。突然的静默让崔妙晗意识到她的动作有点轻浮,红着脸支吾道:“对不起,我……我……” “你是医者。”刘济温柔一笑,不着痕迹地缓解了她的尴尬。 崔妙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可不知为何脸颊越发烫了,如火一般烧了起来,直接烧到了耳根处。刘济见了,只觉得那抹嫣红像剥开的石榴,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他鬼使神差地靠了上去,崔妙晗忽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两人瞬间醒了神,各自向后退去。 气氛忽然又变得有点古怪,刘济微微挪了挪身子,靠在坑缘,岔开了话:“这深坑约摸是猎户挖来捕猎物的。” “恩。”崔妙晗低低应了声,忽然又关切道,“你的脚腕不碍事吧?” 刘济的脚伤他自己清楚,不过是摔下来时踩到石子扭了下,没什么大碍,但她脸上的关怀让他心生喜悦。他定神看着她,暗自腹诽:她的关怀是发自内心,还是因为医者之心? 嘴上回道:“无碍的。” 顿了片刻,他又道,“坐到孤的身边来。” 崔妙晗一口气还没松下去,闻言诧异地望了过去,明王难道要趁人之危?但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她所认识的明王是个温润君子,断然做不出有违礼法之事。 她的神情从诧异转到疑惑,刘济见了,耐心解释道:“若我们运气好,日落前便会被人救上去。若我们运气不好,恐怕要在这里待一夜。山中夜寒,孤可不想你冻死在这里。” 崔妙晗仰头观天,嘀咕道:“天还没暗呢。” 刘济笑了笑:“等你捂暖了那块地,孤还叫得动你吗?” 崔妙晗:“……” 她像只小蜗牛一样一点点挪过来,刘济看得哭笑不得,双手一撑,主动移了过去,与她肩并肩坐在一起。那只小蜗牛忽然顿住了,张口想说话,刘济却抢先道:“你不肯过去,孤只有过来了。” 这话似有其他深意,崔妙晗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与他一道靠在坑缘,仰头望着那方狭小的天空。 第101章 第101章 逼婚大戏 外面忙着四处寻人,寻梦这里却出奇的安静。她待在一间居室里,忙着与手上的粗麻绳较真。挣了半晌磨得手腕发红,那麻绳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她颓然出了一口气,看来她得想法子弄个利刃过来。 她举目扫视居室内,床榻上放着一床薄被,桌案上摆着书简笔墨,窗户旁空无一物……邹楠防她太严,满室连个茶杯花瓶之类的瓷器都没有。不仅如此,门口有人看守,他们说话的腔调带着百越口音,应该是邹楠的随侍。 她屈膝跳向门口,忽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身形健硕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拖着她向外走。寻梦心中打鼓,挣扎道:“你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妇人拎小鸡似的将她一把拽出门去,寻梦挣扎无果,也不再虚耗气力,乖乖地任她拖拽,反正邹楠暂时还不会杀她。 妇人将她带到了隔壁的居室,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在一旁。寻梦还没站稳身子,听到邹楠雀跃欢喜的声音传来:“我这身装扮如何?” 寻梦的目光一点点向上移去,只见她脚上穿着翘头履,身上穿着纁色衣缘的玄色深衣,长发以纚帛束成发髻,发间插着长笄……她反覆看了几遍,不太确定道:“你这是……炎朝婚服?” 寻梦从小待在南越,没见过炎朝婚服,不过也算略有耳闻。炎朝沿袭前陈之制,承水德尚黑色,男女成亲着婚服,婚服配色遵循“玄纁制度”,取天地间最高贵的玄纁二色。 邹楠抬袖摆弄了一会,笑盈盈道:“你觉得,我这身装扮可会让他欢喜?” 这个“他”指谁,彼此心照不宣。 邹楠这是要上演一出逼婚大戏吗?敢情她以为穿上婚服就算成婚了?炎朝与百越不同,成婚礼仪颇多,从议婚至完婚有六礼,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这些礼仪邹楠都省了吗?不过人家是逼婚,一切从简了。
第236页 寻梦跳到邹楠身边,煞有介事地打量她的衣裳,嘴里啧啧称赞:“他若愿意娶你,自然是欢喜的。” 邹楠手上动作一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有你在,他不想娶也得娶。”她的双目攫住寻梦,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他若是不愿意,我便拿刀一片片剐了你。” “……”他愿不愿意与她何干?想到千刀万剐的血腥场面,寻梦只觉得背嵴发凉,脚底生寒。 邹楠见她脸色发黑,越发想与她探讨探讨那“千刀万剐”之刑,忽觉室内笼上一层薄薄的光影,似黄非黄,似红非红。她举目望向西边的天空,霞光绚烂恣意,浮云艷丽妖娆,天地笼在一片梦幻的色彩里。 她默默欣赏了一会,勾唇笑道:“晚霞似锦,他也该来了。” 邹楠一脸欣喜与期待,寻梦却微微拧了拧眉。婚礼也叫昏礼,即在黄昏举行,取其阴阳交替有渐之意。邹楠既已筹备周全,想来日落之时,江玄之会如她所愿出现在这个别院里。 回到之前的居室,寻梦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她延迟半日没有回宫,照理宫中应该派人寻找才是,为何迟迟没有动静?是怜心没有上心,还是邹楠的别院太隐蔽?眼看霞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她心中越发焦虑不安,不会真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吧? 胡思乱想之时,只见那中年妇人端着晚膳进来,寻梦看到托盘中的陶碗,计上心来。她两眼发光地盯着托盘中的膳食,如恶狼般扑了过去:“晚膳来了。” 她假装蹦得太急切,整个人身子不稳,不偏不倚地栽向那妇人,撞得她手中的托盘整个翻倒在地。托盘中有一碗热酱汤,倾倒的瞬间烫到了那妇人的手,寻梦也没好到哪里去,肩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脸上却陪着歉意的笑容,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中年妇人剜了她一眼,匆匆跑出去处理手上的烫伤了。当她消失在门口,寻梦迅速用脚夹了块碎瓷片,跳到了床榻旁,藏好瓷片后若无其事地坐在榻前的地上。 不多时,那妇人去而复返,打扫一地的狼藉,寻梦可怜兮兮地嚷道:“还有多余的膳食吗?” “没了。”妇人自顾自低头做事,连眼角都不曾抬一下,收拾完居室便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室内再度被关上,寻梦摸出那块碎瓷片,契而不舍地磨着腕间的粗麻绳,只盼那落日走得慢些,好让她有时间磨断绳索,逃出生天。 落日无情,没理会寻梦的祈祷,如期而至。当黑暗笼上长安城的那一刻,江玄之走进了别院。 午后他在长安城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长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每日都有数不清的车马进出,若非特殊时期,城门卫士大抵是不会上心的。何况,邹楠此次行事妥帖周全,进城前与路人女子换了衣裳,掐住寻梦的要害挟持她入城,两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岂会引起城门卫士的注意? 寻觅无果,江玄之回到了安置所。没多久有人以那两只兔子为引,一路引他来到了西市这处别院。这别院隐匿在闹市之后,与熙熙攘攘的闹市截然不同,处处透着一股清幽寂静。 僕从引他向前厅而去,江玄之发现那人看似低眉顺目,身上却有一种武者的不卑不亢。他试探地问了两句话,可那人充耳不闻,只顾低头引路。他越发生疑,从上至下仔仔细细观察那人,猛然发现他手背上露出一截刺青,那形状隐约是……蛇。 进入前厅,僕从躬身离去。只见一身玄色婚服的女子背立着,旁边的桌案上叠放着另一件婚服,江玄之淡淡道:“她呢?” 邹楠转过身来,没在江玄之脸上捕捉到任何讶然,笑道:“你早猜到是我?” “一直只是怀疑,直到我踏进这个别院。”江玄之语气淡淡,“你的僕从并不擅长掩饰,而且他身上有蛇形刺青,那是百越一些部族遗留下来的习俗。” 邹楠欣赏地凝视着他,眸光如两团烈火在燃烧:“那年,我无意中从尧叔那里听到你幼年的事迹,便对那样聪慧的你产生了好奇,所以派人偷偷打探你。听闻你游历到了豫章郡一带,我乔装去寻你,没想到竟会在豫章郡外与你相遇。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那炽热的目光看得江玄之修眉微拧,他嘲讽一笑:“缘分?那些盗贼为何一夜之间无故死去?他们身上的弯刀伤口从何而来?若你所谓的缘分是十数人的鲜血铺成,我江玄之实在无福消受。” “你……都知道了?”邹楠睫毛微闪,藏住了眼底的侷促。因为江玄之的插手,她暂时放过了那些盗贼,但他们胆敢侮辱她堂堂东瓯公主,逃脱不了“以死谢罪”的下场。当夜她便派暗中保护她的随侍,偷偷去处置了那些人。 “你在我的膳食中加了催/情物,以为我全然不知吗?你以为那份膳食真的是意外掉到地上吗?邹楠,有些事我不说破,不过是为了给你留些颜面,你又何必执迷不悟、苦苦相逼呢?”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狡诈狠毒,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邹楠脸色微变,原来所有事他都心知肚明。也罢,知道了便知道了,反正她也没有刻意隐瞒她的为人。她身上气息微变,脸上那种叙旧的友善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势在必得的冷凝:“我没有执迷不悟。我就是喜欢你,不惜一切也要嫁给你。”
第237页 “嫁我?”江玄之眯了眯眼,“我心中没有你,你也不介意?” 邹楠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勾唇笑了笑:“我喜欢实实在在的你。” 江玄之不着痕迹地退开了,除了寻梦,他不喜欢与旁人有肢体接触。这个邹楠实在难缠,她与宋芷容不同,不是那种会知难而退的人,无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且若是逼急了,没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决定先稳着她,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道:“我要见她。” 邹楠摸了摸案上那件婚服:“你先穿上这件婚服给我看看?” 这似商量似威胁的语气让江玄之十分不悦,他瞬间沉下了脸,冷冷道:“我是为她而来,若是连人都见不着,还有什么可谈的?你如何确定她在你手上?我又如何能相信你?” 他状似大怒地拂袖离去,邹楠一急,忙上前拦住了他:“我又没说不让你见。” 当即不情不愿地领着他去了后院。 寻梦好不容易磨断了手脚上的麻绳,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张望,远远看到江玄之从容走来,衣袂飘飘,丰姿潇洒,一时呆呆地怔在了那里。直到转弯时邹楠挡住了那抹白衣,她才回过神来,逃跑已经来不及,麻绳也断了,该往哪里藏呢? 在室内扫视一圈,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床榻,想到当初在御史府,她曾躲在床榻底下偷听江玄之与父皇谈话。今日她身上穿着素青色衣衫,藏在床榻底下应当不容易被人发现。 寻梦刚缩进床榻底,邹楠推门而入,见到那磨断了的绳索,顿时满面怒容地转向门口随侍:“人呢?” 随侍望了望空空的居室,大惑道:“刚才还在室内,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还不快去找!”邹楠厉声命令道。 随侍自知失职,唯唯诺诺地受命离去。 江玄之环顾四周,思索着随侍那句“刚才还在室内,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怀疑寻梦还在这个居室内。而且刚才过来时,他曾观察过后院,每隔几丈都有僕从来回走动,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除非有蓝羽那样的武艺,至于寻梦……几乎不可能。 他漫不经心道:“如今人不见了,你是不是该给我个交待?” “我会找到她。”邹楠咬牙切齿道。 听到这话,床榻底下的寻梦觉得脖颈凉飕飕的,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邹楠的衣摆,但她能想像出邹楠满脸怒火的狰狞模样,默默地向里面缩了缩,万万不能被逮住,依邹楠那狠辣的性子没准会将她大卸八块。 江玄之低低咳了两声,邹楠想到今晨去见他时,他也时不时咳嗽几声,说是昨夜受了风寒,当即关切地靠近他:“你受了风寒,不妨在此休息一会?我让人熬一碗姜汤送来?” “姜汤就不必了。”江玄之淡淡看了她一眼,和颜悦色道,“我有些疲倦,想在此小睡片刻,无事不要过来打扰。” 他没再追问寻梦,邹楠有些喜出望外,很是善解人意道:“你放心,不会有人来扰你清净。” 话落,她依依不捨地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室门。 室门一关,居室内的光线霎时暗了下来。寻梦向外扒了扒,犹豫着是否要爬出去,只见不远处那双脚动了,一步步向床榻走来,走到她面前时,那人忽然蹲下身来,旁若无人地摸了摸地上那块碎瓷片。寻梦的呼吸有一瞬的凝窒,心存侥幸地想:光线这么暗,他应该没发现她吧? “不想出来吗?”他清润的嗓音异常清晰。 寻梦迟疑地向外面爬去,刚探出个脑袋,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她一怔,歪头向他望去,可惜光线太暗,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那双目光似乎将她牢牢锁住,莫名瞧得她脸上一热。她默默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自顾自走到窗前向外窥探。 江玄之收回手,神色自若地站了起来,淡淡地掐断了她的希望:“你逃不出去。” 寻梦向外张望片刻,掂量了下自己的武艺和那些警觉的僕从,轻轻拉上了窗户:“我为何要逃?你这不是来救我了吗?”话落没听到江玄之的应承,她愤愤道,“江玄之,此事因你而起,你必须救我出去,这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岂止这一桩?”他缓缓走向她,与她仅有一步之遥,“你曾说过,此生我不离,你便不弃。不知这句话如今可还算数?” “……”寻梦心口怦然一动,讷讷道,“你这是……何意?” “有些事如死结般解不开,但我想自私一回,为你,也为我自己。”他俯身抱住了她,紧紧地,仿佛回到了梦境里那片冰天雪地,不敢想像如果怀中人真的成了一具尸体……越想越觉得后怕,身子不由自主轻轻颤了起来。 寻梦:“……” 她的脑子瞬间空了,一时消化不了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但那颗心情不自禁地悸动起来。原以为安置所那一遭她已经心如死灰,面对他可以不再起波澜,可他的拥抱仿佛又让她死灰复燃,也许她心中那团火从来就没有熄灭过。 身体在微微颤动,她暗暗唾弃自己,可渐渐地感觉到发颤的不是她,而是江玄之。他为何如此激动?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238页 不知道是他抱得太紧,还是她的心跳太剧烈,她忽然觉得有点窒息,理智却一点点找了回来。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放手,他为何又要来招惹她?凭什么他要放手就放手,要纠缠就纠缠? 她心里极度不平衡,怨念极深,恼道:“你想勒死我吗?” 江玄之一怔,缓缓松开了手臂:“对不起,我……” 一阵“砰砰”的敲门声打断了他,门外传来邹楠的声音:“江玄之,你睡了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寻梦吓得瑟瑟一抖,忙不迭要躲回床榻底下,江玄之一把拉住了她:“不必藏了,她去而复返,肯定猜到你在这里。” 邹楠不是蠢人,看到绳索断了,第一个念头是寻梦逃走了,可僕从搜寻无果,稍加思索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能想到寻梦还在屋里。 寻梦想像着邹楠那狰狞的表情,一时脚底生凉,脸色难看至极。常言道“一物降一物”,这个邹楠大约是老天派来对付她的,每次碰上她准要倒霉。 江玄之察觉到她情绪变化,温言安抚道:“莫怕。” 敲门声还在继续,邹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江玄之?我进来了?” “进来。”江玄之淡淡朝门口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玄纁制度:《周礼·王之吉服》疏:“知玄衣纁裳者:见《易·繫辞》:‘黄帝尧舜垂衣裳,概取诸干坤。’干为天,其色玄;坤为地,其色黄。但土无正位,托位于南方。(南方)火色赤,赤与黄(合),即是纁色。” 第102章 第102章 痨病缠身 邹楠推门而入时,江玄之点燃了案上的油灯,暖黄色的灯火照亮他清俊的面容,也将他的影子印在地上。他身后不远处,寻梦半个身子隐藏在他的影子里,剩下半个身子也投出一片黑影。两道影子重重叠叠,颇有点缠绵不休的意味。 邹楠料到寻梦在屋里,没料到她敢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她面前,一时间连江玄之也懒得去理会,气急败坏地沖向她,谁知江玄之一个箭步走过来,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两人之间。 寂静的居室内响起他淡若薰风的声音:“人既然找到了,我们可以谈谈其他事了。” 其他事?邹楠瞬间欣喜若狂,语无伦次道:“你……我……你愿意与我成婚了?”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自然要好好谈谈。”江玄之走到案几前坐下,拉着衣袖向邹楠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又吩咐旁边的中年妇人,“你去沏壶茶过来。” 邹楠心花怒放得有点找不着北了,给那妇人一个眼神,后者遵令去沏茶了。她欢喜地坐到江玄之对面,甫一抬头瞧见寻梦像根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炫耀地向她挑了挑眉,扯唇一笑。 她的挑衅,寻梦入了眼却没有入心,此刻她满心思都在揣摩江玄之的举动。他看似温润和善,却从来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为何此次被邹楠逼得就范了?看他那副闲散的姿态,莫不是真心想与邹楠成婚?不对,他如果想娶邹楠,刚才为何与她说那些话,还那样抱着她? 她猜不透他的用意,决定静观其变。 中年妇人端上一壶茶,案前的两人边饮茶边谈论成婚事宜。 寻梦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自古成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两人倒是随性,自己面对面坐着商谈,这算不算无媒苟合?她觉得她已经够不守礼法了,可邹楠在这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看着相谈甚欢,江玄之拿起茶杯喝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脱力地放下杯子,只见那白瓷杯中飘浮着几缕血丝,邹楠大惊:“你的风寒如此严重?” 江玄之的唇边染上了妖冶的血色,有气无力道:“你既然决定与我成婚,有些事我也不该再隐瞒你。其实,我患的不是风寒,而是……痨病。” 痨病是一种传染病,无药可治。 邹楠大惊失色,豁然站了起来,自觉行动过激,又怀疑道:“怎么可能是痨病?你之前明明什么症状也没有……” “你见过风寒咯血的吗?”江玄之徐徐说道,“我通晓医术,自然比旁人控制的好。你也知道我的身世,常年积郁于心,加上琐事缠身,忧心操劳,此次感染风寒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邹楠将信将疑,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旁的病倒罢了,可痨病……她如何能与他成婚?眼看心愿将达成,没成想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他真的患了痨病,还是故意在骗她? 她僵持在那里,江玄之抬眸望向她:“你不相信吗?你若不信,可请医工过来诊脉。” 他敢让医工诊脉,必是有恃无恐,邹楠心中那五分怀疑散去三分,眸光游移不定:“我去请医工。” 话落,一熘烟跑出居室。 江玄之勾了勾唇,冷不丁地咳嗽起来,几滴血喷在案几上,忽然一双手抓住了他的左手臂,只听那人低低地问道:“江玄之,你真的得了痨病?” 当他说他患上痨病时,寻梦的震惊不亚于邹楠,但她的怀疑比邹楠还重。若邹楠有五分怀疑,那她大概有七八分怀疑。她不信他染上了痨病,以为那是他吓退邹楠的手段。可当邹楠离去时,他仍然在咯血,她心中那七八分怀疑便荡然无存了。
第239页 话本里不是有那种男子因病而拒绝女子的桥段吗?难道江玄之对她决绝,不仅因为身世之故,还因为他染上了痨病?她自作多情地想了一通,越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越发相信他真的患上了痨病。 江玄之微微一僵,右手覆住了她的手,转头深深地凝视着她:“我时日无多,你可愿陪我走完最后这一程?” 寻梦瞬间红了眼眶,不假思索地点头,点头的瞬间泪珠“吧嗒”掉了下来,落在江玄之的手背上。江玄之觉得那滴泪仿佛落到了他心里,烫得他心口一阵疼痛。他什么话也没再说,一把捞过她,双唇印了上去。 寻梦惊得小嘴微张,却被他有机可乘。他不止一次吻过她,他的吻从来都是温柔绵长的,可这次却激烈得如暴风骤雨,仿佛在疏解连日的压抑。 他身子一转,将她压在了案旁的软垫上,一寸寸地掠夺她的唇舌,她的呼吸。她软绵绵地躺在那里,终于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心中“咯嗒”一下,不是说痨病会传染吗?她这样与他亲吻不会染上痨病吗? 罢了,染上便染上了,与他同死也是不错的结局。 可江玄之会让她死吗?若他真的患上了痨病,他会如此肆无忌惮与她亲吻? 她还没来得及抗拒,江玄之抬起头,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衫,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突如其来的冷意让她微微战慄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恼了起来:“江玄之,你这个……” 冰凉的触感让她蓦地住了口,江玄之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瓶药,细细地抹在她的肩头。寻梦这才想起刚才撞到那中年妇人的时候烫伤了肩膀,性命攸关的时刻竟然连疼痛都忽略了。 江玄之将那片烫红抹上药,虚虚地拉起她的衣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戏嚯道:“我这个什么?我这个骗子,还是登徒子?” 既是骗子,也是登徒子。寻梦暗暗想着,张口问道:“你哪来的药?” 江玄之没有随身带药的习惯,但他心思缜密地想到了寻梦。她遭人掳劫,保不准会受皮肉之苦,备一瓶药在身上,以防万一。刚才他无意中碰到她肩头的衣裳,潮湿中带点油腻的触感,前后一想便猜到她的肩膀许是烫伤了。 他敛起眉眼间的笑意,换上一副深沉郑重的神情:“梦儿,对不起。” 他欠她一句道歉,无论是前几日他的决绝相待,还是今日让她身陷囹圄。如父亲所言,除了那点她无法左右的血脉,她一点错也没有,平白遭受这些,何其无辜! 油灯照亮他半边俊颜,他眼中是让人沉溺的深情,寻梦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间心猿意马,仿佛能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哪里还剩什么不平衡的怨念。看在他这样诚心诚意道歉的份上,姑且放他一马,这世上怕是再没有像她这样宽宏大量的女子了。 她极是厚脸皮地想了一会,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你嘴上的血……” 江玄之一怔,勾唇轻笑:“若不出点血,如何让邹楠相信我患了痨病?” 这血不是咳出来的,而是他咬破舌头所致。 寻梦想到邹楠落荒而逃的模样,小声嘀咕道:“邹楠似乎很怕痨病。” 江玄之翻身坐在旁边,淡淡道:“邹楠有个姐姐是患痨病而死的。” 寻梦跟着坐起来整了整衣领,忽然心急火燎道:“趁邹楠还没回来,我们赶紧想法子逃吧。不然待会医工诊出你的脉,确定你没有患病……” 她蓦地停住了,因为她在江玄之手上看到了那个蓝色香囊。当初他在香囊和追踪蜂的辅助下,成功找到了郭百年的隐蔽之所,而今日……他要故技重施吗? 她兀自想着,他忽然执起她的手,将那个香囊放在她的手心:“日后随身带着这个,万一走丢了,我还能及时找到你。” 寻梦默默拢上手指:“有人会来救我们吗?追踪蜂夜里也能用吗?” 江玄之温润一笑:“夜里为何不能用?不是有灯火吗?救你的人……”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微微一顿,沉声道,“邹楠回来了。” 邹楠步履焦急,连拖带拽地领来了一个医工,刚走进居室便急不可耐地催促:“贾医工,快替他诊脉。” 江玄之没打算继续隐瞒邹楠,余光瞥见那个医工,惊得微微一怔:“贾……医工?” 午时还兴致勃勃地说道做乞丐的乐趣,夜里又改头换面成了医工,他这个师父可真是爱玩闹。贾医工……这名字取得好,可不就是个假医工吗?不过,他师父通岐黄之术,真做个医工也绰绰有余。 寻梦与崔陵子曾有一面之缘,此刻看着那衣衫齐整的医工,莫名有点熟悉的感觉。 崔陵子喘着粗气,吹鬍子瞪眼地数落邹楠:“毛毛躁躁的!死了阿翁,还是死了阿母?” 邹楠:“……” 他躬着腰走到案几前坐下,像个主人一样闲散自在,不耐烦地敲着案几:“病者还不过来?” 闻言,江玄之配合地走过去坐在对面,他不清楚师父为何会横插一手,又怕他不知底细,不能演好这齣戏,伸手的同时开口道:“老医工,瞧瞧我这痨病可还有救?”
第240页 崔陵子狠狠瞪他一眼,好小子竟然谎称是痨病。 午后他与萧青对弈,输了几局便没了兴致,离去的时候看到蓝羽鬼鬼祟祟的,一时好奇跟了上去。蓝羽武艺高超,没走两条街便发现了他,可发现又如何,不过是让他光明正大地搅了进来。 他们在追踪蜂的指引下来到这个别院,躲在院外观察窥探。良久没有动静,他兴致缺缺要离开,忽然看到邹楠吩咐僕从去附近医馆请医工,当即玩心大起,计上心来。他做乞丐这些日子早将长安城摸熟了,轻车熟路地潜到附近医馆冒充医工。 他搭着江玄之的脉直摇头,看得邹楠心里七上八下的,焦急地问道:“贾医工,如何?” 崔陵子觑她一眼,饶有兴致地望向寻梦:“女娃娃,你的唇色那般红,莫非也患了什么病?老头我顺带也给你诊诊?” 寻梦立即捂住了嘴,窘迫得有点无地自容了。她哪有什么病,还不是江玄之刚才吻得太激烈……忽然迟钝地反应过来,“女娃娃”这个称呼不是怪老头所用吗?她惊愕地望着那个老医工,难道他就是安置所那个怪老头? 崔陵子没在意寻梦的反应,反倒暧昧地看向江玄之:“啧啧,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还这么不消停。” 江玄之:“……” 邹楠听得云里雾里,再次发问:“贾医工,他到底如何了?” 崔陵子慢吞吞站了起来,嘆了口气:“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老头我实在无能为力,你还是让人准备后事吧。对了,他用过的茶具碗筷什么的,趁早一併烧了,这痨病可是会传染的。” 崔陵子离开后,江玄之装模做样咳了两声,温和地望向邹楠:“我痨病缠身,本不想拖累旁人,既然你一心想嫁我……”他缓缓走向邹楠,“择日不如撞日,我们……” “不……”邹楠仓惶后退,与江玄之保持一定距离。痨病的厉害她见识过,她姐姐患痨病而死,那些随侍也无一幸免,实在太恐怖了。她虽然很喜欢江玄之,但还没到捨命相陪的地步,没犹豫多久便下了决定:“我不要嫁你。” 江玄之淡淡道:“邹楠,这可是你说的。” 他懒得再与她多费唇舌,便让她以为他身染痨病,不久于人世。他牵起寻梦的手向外走去,寻梦早就想逃离此地,一言不发地随他离开,可踏出门口的那一刻,邹楠问道:“他身染痨病,你还要跟他在一起吗?” 寻梦脚步微顿,只回了四个字:“你不懂的。” 走出别院,寻梦顿觉神清气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懒懒地舒展双臂,许多疑问萦绕心头,打算与江玄之好好算算帐,一声熟悉的“主君”打乱了她的计划。 蓝羽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两个衙役,见到寻梦,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寻梦瞧他们有点眼熟,依稀是京兆府的衙役,还没等她开口发问,江玄之主动替她解了疑惑:“若师父不曾插手,此刻京兆府的衙役已经闯入了别院。” “师父?那怪老头是你师父?”寻梦大吃一惊。 江玄之尴尬一笑:“说出去也许没人相信,不过他确实是我师父崔陵子。” “崔……”寻梦沉吟道,“他是妙晗的父亲?” 江玄之:“……” 他有点跟不上寻梦跳脱的节奏,回道:“不是,妙晗是孤儿,无父无母,便随了师父的姓。”见她张口还要追问,忙岔开了话,“邹楠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今非昔比,寻梦如今贵为炎朝公主,邹楠虽然也是一国公主,但到底在炎朝的长安地界。寻梦若是想要追究,邹楠按理是要问罪的,不过可能会牵扯两国之交。她望了望漆黑的别院,默默思考了一下,若真闹起来兹事体大,便道:“所幸我也没什么大碍,放她一马吧。” 第103章 第103章 柔情缱绻 暮色苍茫,山林沉寂,深坑中的两人幸运的被人救了起来。说来也巧,附近那户人家养了一只狗,临近傍晚不见踪影,主人便来山林中寻找,阴差阳错救了深坑中的两人。 天色已暗,明王脚伤在身,两人便受邀去那户人家暂居一夜。 那户人家世代捕猎为生,家中人丁单薄,除了他便只剩两个女人,一个是他那年过四旬的母亲,一个是他去年新娶的妻子。他母亲身体羸弱,眼神不好,耳朵也不灵,天刚暗便躺到榻上安睡了。他妻子一手操持家中事务,见到有客来访,热情地热了晚膳端上来。 一碗酱汤,一份腌制酸菜,两碗粟饭。 崔妙晗从小吃不来腌制酸菜,便是闻一闻也会冒出噁心感。酸菜一端上来,她胸口立刻涌起一股不适,但在别人家作客也不好太失礼,于是强自忍着,状若无事地用膳。可那股奇怪的味道时不时飘来,她心口忽然一阵翻滚,放下碗筷,捂着嘴跑了出去。 她一口气跑到屋外,刚吞下去的几口粟饭通通呕了出来。一只盛满水的碗递了过来,她诧异地望了过去,只见刘济温润的脸上带着一丝担忧:“喝点水会好受些。” 她接过碗漱了口,又喝了两口水,那股不适果然有所缓解了。她张口想要道谢,刘济抢先一步说道:“你不能闻腌制酸菜?”
第241页 崔妙晗点点头:“我也不知是何故,幼年时便闻不来那种味道。” 两人在屋外站了一会,转身回屋,刘济脚刚扭伤,走得格外缓慢,崔妙晗主动扶住了他,两人默默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相携着一步步走回屋里。 猎户妻笑盈盈地关怀道:“夫人可无恙?我听说,刚有孕的女子是会呕吐的,过阵子胎象稳定便不会如此了。” 两人:“……” “大嫂,我……”崔妙晗瞬间面红耳热,急着想要解释,可他们这样亲密相携,若是没点瓜葛,说出去怕是旁人不会相信。 她犹豫的片刻,刘济主动说道:“大嫂,我们没有成婚。” 猎户妻怔了怔,旋即自以为开明地笑道:“没成婚也不打紧,等到孩子出生了,家中长辈岂有不同意之理?” 两人:“……” 刘济的解释算是越描越黑了,这大嫂显然将他们错认成一对私奔男女了。刘济自认为德行尚佳,怎么在旁人眼里竟像无媒苟合之人吗?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她没有身孕,只是闻不惯酸菜的味道罢了。” 猎户妻这回是真迷惑了,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两人,忽然想起另一事,为难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只剩一间空屋子,你们若不是夫妻……” “无妨,给她住,孤……我就在这外屋将就一夜。”话落,他坐回了桌案前。 “那怎么成?你……脚上有伤,万一感染风寒岂不是加重病情?”崔妙晗反驳道,“还是……我在这里将就一夜吧。” “岂能让你一个女子在外屋将就一夜的道理?”刘济语气微沉。 “有何不可?我不是富贵人家的姑子……” 两人僵持不下,最终一同住进了那间空屋。猎户妻替他们备了两床被褥,可两人看着榻上那齐整的被褥止步不前。迟疑片刻,刘济抱起其中一床被褥,向崔妙晗道:“你睡榻上吧。” 崔妙晗低声问道:“那……你呢?” 刘济将被褥往地上一摊:“我睡地上便是。” 崔妙晗倒没有坚持,这空屋比外屋暖些,何况还生了炭火,在地上将就一夜应该不成大碍。再者,这床榻也不大,若是夫妻还能勉强挤在一起凑合,像他们这样时刻记得保持距离,没准睡梦中会从床榻滚到地上去。 山林的夜格外宁静,仿佛呼啸而过的山风都能清晰入耳,更别提旁的什么动静了。那对猎人夫妻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夜里少不得耳鬓厮磨云雨一番。起初那大嫂似乎还有所克制,可情到浓时,竟忘我地呻/吟起来。 崔妙晗精通医术,在男女情/事上比一般女子懂得多,听到那声音立即明白是何缘故,霎时间两颊臊红,羞得半张脸埋入被子里。刘济年过二十早不是懵懂的少年,那销魂的娇吟声传入耳中,让他莫名有点燥热。两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装睡,平静的表象下,各自经历着一场难言的煎熬。 同样煎熬的还有寻梦。 因时辰太晚,宫门已经上锁,寻梦便与江玄之同回安置所。江玄之体贴周到地陪她用了晚膳,他的唇角一直噙着温柔的笑意,仿佛真的回到了毫无芥蒂的从前,但寻梦很清醒,他的身世始终是夹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 她不想破坏与他在一起的安宁气氛,却也无法怀揣着那根刺继续下去。入夜她在屋内徘徊良久,终是鼓足勇气打开了门,诧异地看到江玄之站在那里。 江玄之的脸上也滑过一丝惊诧。他准备宽衣入睡时,发现她那根木簪还在他身上,便过来归还,谁知还没敲门,那扇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他微微一笑,戏嚯道:“我们心有灵犀吗?” 突然见到他,寻梦憋足的勇气莫名其妙泄了一半,心道:为何要事事求个清楚明白呢?假装那根刺不存在不就行了吗?可心中藏事的感觉实在憋得难受。 天人交战之际,忽觉发髻一紧,她木然抬手摸了摸,依稀是那支木棉树所制的簪子。沣河水岸她遭邹楠掳劫,混乱中故意遗落木簪,以便提醒寻她之人,没想到阴差阳错落到了江玄之手中。 江玄之定定地看着她,长睫微动,温和道:“早些安睡。” 他转身的时候,寻梦终是没忍住,脱口唤道:“江玄之。” 江玄之身形一顿,默默转过身来,只见她紧紧抿着唇,眼珠左右移动,似乎陷入了某种权衡挣扎中。他早就发现她怀揣心事,几度欲言又止,她是个藏不住事的,向来有话直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因他之故不得不学会斟酌考虑、谨言慎行了。 他忽然满怀歉疚,其实,她的心事他心知肚明,但他有自己的考量。她今日受了不少刺激,才刚脱离虎口,他不想再拿那些事烦扰她,可看她这架势,显然不说清楚今夜无法入眠了。 他唇角一弯:“我进去坐坐?” 寻梦正暗自酝酿情绪,闻言微愣,偏身一让,江玄之抬脚走了进去。 她紧紧捏着木门,良久闭目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掩上了门,转身的瞬间却撞上江玄之那双深如幽潭、柔情脉脉的眼,只听他温言平缓道:“梦儿,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
第242页 “前几日是我的不是,让你陷入伤心之地,如今我既然决定回头,你就无需再担心,所有事我都会处理妥当。其实,我父亲向来通达,不希望我背负仇恨,我母亲温婉谦恭,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至于萧氏族人或许根本不会在意我所为,这些日子以来让我深陷痛苦的,只是我自己罢了。” 寻梦抿了抿唇,迟疑地问道:“你……要如何面对我父皇?” 他若真的与她在一起,便不得不面对她的生父,那个迫害萧家、造成他悲惨身世的罪魁祸首。 江玄之沉默片刻,仿佛进行了一番深思熟虑,缓缓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梦儿,我不想骗你,我对陛下仍然心存芥蒂,但为了你总能与他平静相处。过去的事谁也无力改变,未来也不知道会发生何事,但我想执你之手,与你共赏春花秋月,坐听鸟叫蝉鸣,待到漫天飞雪时,再为你折一枝梨花。” 他描绘的场景太美,寻梦心心嚮往,动容地喃喃:“江玄之……” 如他所言,所有事情他都会处理妥当,而她只需要相信他,与他携手前行,未来既彷徨且期待。 室内柔情缱绻,仿佛一室寒冬破冰。 隔日,萧青与邹楠启程回东瓯国。萧青是东瓯国丞相,肩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江玄之心中不舍却没有出言挽留,父子俩在安置所门口好一阵依依话别。 寻梦站在几步距离外,萧青忽然走向她,微微一拜:“公主殿下。” 寻梦诚惶诚恐地回了一礼:“萧大将军。” “我早不是什么大将军了。”萧青淡淡一笑,眉宇覆上郑重之色,“墨儿终是选择了你,我作为父亲只能祝福你们了。只盼你们能善待彼此,相濡以沫,他母亲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寻梦怔了怔,道:“多谢萧……伯父。” 邹楠对痨病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恐惧,见到江玄之如避猛虎,缩在牛车上不敢下来,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差随侍过去催促萧青。 萧青举目向西方张望,街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却寻不到他想道别之人。他低低一嘆,缓缓登上牛车,在朝阳下渐渐远去。 人群中,那衣衫褴褛的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遥遥目送那辆牛车离去,脑中浮现出昨日对弈的场面。那人以独子相托,望他有生之年能照拂一二,如此这般三言两语扰了他的心神,害他连输两局败了兴致。 他举起葫芦酒壶饮了一口酒,眉目蒙上一层伤感:师弟,这一别将成永别了吗? 江玄之默然相送,仿佛心有感应般伤怀落落,袖口被人轻轻一拉,只听那人轻声道:“我也要回宫了,你要不要……送我一程?” 这一送便绕了半个皇城。 他们从安置所出发,沿东西市而行,经过北边的横门雍门,抵达西边的直城门,这回江玄之没再由着她的性子,笑道:“你准备从哪个宫门回宫?再绕半圈可又要回到安置所了。” 寻梦撇了撇嘴:“我就想与你多待一会。” 正是明白她的心思,他才陪她绕了半个皇宫,否则他哪里会做这种事?他将手中的竹简递给她:“这竹简,你替我呈给……陛下。” 寻梦接过竹简,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余光瞥见四个人相携走来,他蓦然停住了。 寻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四人两两扶持前行,妙晗扶着三哥,林宁扶着怜心,形容狼狈得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她惊得吞咽了下口水,疾步迎了上去。 “公主。”意识有点混沌的怜心见到寻梦,立即欣喜地扑了过来。 寻梦顺手接住她:“怜心你这是怎么了?” 怜心眸光盈盈,委屈道:“公主,我们在山林里待了一夜。” 林宁和怜心按约定在沣河水岸等候,良久不见明王他们的踪影,担心他们发生意外,便一路向西寻了过去。他们找了一圈没发现人影,又不小心错过了回城时间,万般无奈在山林过了一夜。山林夜里阴寒,怜心不慎染上了风寒,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所幸有林宁一路扶她回长安。 “是孤连累你们了。”刘济歉疚道。 他与崔妙晗昨夜也不舒坦,那对新婚夫妻如胶似漆缠绵到了深夜,他们好不容易入了眠,不过两个时辰,那猎户家的鸡鸣声又将他们吵醒了。两人眼底都有一抹青黑,彼此都知道缘故,见了面有点莫名的尴尬,早膳没吃便匆匆离开了。 在半道上偶遇林宁和怜心,四人便一同回城来了。 寻梦看到崔妙晗低眉扶着刘济的小模样,笑得一脸暧昧不明:“三哥,你与妙晗……” 她故意欲言又止,崔妙晗脸皮薄,想到昨夜种种,耳根瞬间烧红了:“到宫门了,我,我先回去了。”话落低着头跑了。 刘济望着崔妙晗落荒而逃的背影,略带责备地瞪了寻梦一眼,后者无辜地笑了笑,哪里晓得崔妙晗这么禁不住玩笑呢?她还什么都没说,这人竟然跑得没影了。 两人的暧昧牵扯,江玄之早有察觉,倒没有多言,向他们拱手告辞。寻梦目送他离去,久久地,直到那抹白衣消失在视线尽头。
第243页 刘济出言提醒:“人都没影了。” 寻梦一面扶着怜心,一面凑近刘济,笑眯眯问道:“三哥,你与妙晗在山林共度一夜,发生了何事?为何妙晗的脸那般红?你们是不是……” “无事。”刘济抛出两个字断了她的好奇心,自顾自让林宁扶他回宫了。 “三哥,你告诉我啊……没准我还能帮你呢……”寻梦拉扯着怜心,契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第104章 第104章 逍遥江湖 所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寻梦午后便抱着江玄之那捲竹简去了宣室。 刘贤易正埋首在案前忙碌着,听到她进殿的脚步声便抬头看过去,只见她眉目灵动,容颜清隽,不似前两日那般阴郁忧伤,心中一动:“遇上什么喜事了?” “哪有什么喜事?”寻梦矢口否认,缓步走到他面前,轻轻将那捲竹简搁在案几上,“这是……江玄之託我转呈父皇的。” 话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还时不时偷眼打量刘贤易,生怕他一个恼怒将竹简丢了出去。她摸不准父皇的心思,虽说父皇下令修缮萧氏宗祠,还向天下百姓下了罪己诏,但那指不定是他安抚人心的权宜之计,帝心难测,谁也揣测不出他心中真正所想。 刘贤易沉眸盯着那捲竹简,终于明白她眉眼的忧郁为何散去不少,幽幽问道:“梦儿,你可曾怨过父皇?” 这句话他憋在心口良久,终于逮到机会问了出来。他对这个女儿始终是负疚的,十多年未尽为父之责,如今还因他当年之过,让她饱受情爱之苦。 寻梦这几日沉浸在悲伤中,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入心,此刻才发现父皇的脸色竟是如此憔悴。阿母无法评判父皇是好人还是恶人,却将一颗心交付,她也同样不想去分辨父皇的为人,唯一清楚的便是——他是她的生父。 她默默摇摇头,刘贤易仿佛明白了她的心意,收起纷乱的心思,不辨喜怒道:“过两日,你母亲下葬,可以让他入宫陪你。” 寻梦眸中一亮:“父皇,您……同意我们了?” 刘贤易冷哼一声,扬眉反问:“你是来徵得朕允准的吗?” 这个女儿看似散漫,实则很有主见,江玄之那人更是坚毅,一旦确定目标便会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这样的两个人凑到一起,还容得他反对吗?有些悲剧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来第二次。 寻梦讪讪一笑,凑上去搂住了他的胳膊,奉承道:“我就知道,父皇这么开明,一定会允准的。” 两日匆匆而过,这日碧空如洗,几朵浮云如棉絮般飘在遥远的天幕。寻梦身披孝服,一路从皇宫扶灵到南山,有条不紊地走完一系列葬礼仪式。期间,江玄之一直陪在左右。 礼毕,刘贤易温言安抚了寻梦几句,朝她身边的江玄之道:“朕有话与你说。” 自从那日柏梁台君臣决裂,两人再无任何交集与瓜葛,今日因寻梦之故,两人再次相见,彼此形同陌路般疏离,再无当初君臣相处的融洽之感。此刻刘贤易忽然有此举动,不止江玄之微有讶异,连寻梦也担忧地唤了一声:“父皇。” 她的担忧不为自己,刘贤易心中不大痛快,硬邦邦道:“众目睽睽,朕还能吃了他不成?” 这话明显透着一股酸意,寻梦撇了撇嘴,只见江玄之沖她莞尔一笑,给她一个“且宽心”的眼神,然后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附近的山崖上,脚下衰草连天,枯叶堆积,身旁零星几根枯树干,在日光下落下横斜的疏影,刘贤易举目望向莽莽山河:“你让南阳呈上来的竹简,朕已经看过了。”他斜斜瞟向江玄之,“好一个《论前陈之灭亡》!在你眼中,大炎与前陈可有区别?” 江玄之凝视着远处那簇常年不衰的青松:“陛下何故有此一问?有无区别,陛下心中该如明镜一般清楚。臣……我写这卷竹简,不过是希望陛下能以史为鑑罢了。” 那个脱口而出的“臣”让刘贤易一怔,继而微微一嘆,不无感慨道:“你这一身才华,不入仕途实在是可惜了。”他在心中斟酌片刻,牢牢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重提旧事,“当年萧家之事,朕……你可愿相信,朕只是一念之差?” 平心而论,江玄之是相信的。他已是高高在上的炎帝,执掌生杀大权,完全有能力掩盖往事,对他们父子斩草除根,可是他没有,反而不惜自损帝王颜面,向天下百姓下了罪己诏。 但他们萧家终是受害一方,他就算再理智公正,也不可能全然抛开私情。他的双目隐在树枝的阴影里,无波无澜道:“事已至此,陛下再与我谈及缘因又有何意义?” 刘贤易收回目光,俯瞰巍峨群山,扪心自问一句:有何意义?光阴不能复返,逝者无法重生,他做再多事也掩盖不了那个污点,弥补不了萧家。这些年来,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普通人可以犯错,而为君者不可以。为君者执天下权柄,一旦行差踏错,代价实在是太沉重。 这场恩怨纠缠看似他胜了,他灭了萧家,稳坐帝位,可实则根本没有胜者,每个人都在失去。江玄之失去了母亲,年少伶仃落落,萧青失去了挚爱,半生孤单飘零,而他终为自己所为付出了代价,梁王为他而死,淮南王又因谋逆之罪不得不被他下令处死。
第244页 缘何事情会到了如此地步?他也许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为了皇权帝位可以对往昔兄弟痛下杀手,可他又无法真正做到像暴君那样泯灭人性,他在仁慈与残暴之间徘徊,最终酿成了今日之局。 “你不是说要以史为鑑吗?”刘贤易终于找到了那个意义,“朕还想问你一句,你可愿重新入仕?” 江玄之眨了眨眼,理智地给出了答覆:“我今日还能站在陛下面前,唯一的原因便是舍不下她。” “你此生所愿难道只有一个梦儿吗?你的感情尽数给了梦儿,可你的鸿鹄之志又将安放何处?你文韬武略,身怀经纬之才,难道不该为天下百姓谋福吗?”刘贤易犀利地追问。 这些问句可谓字字戳心,江玄之遮住眼底的波动,仍是坚持已见道:“习武强身,读书明理,我之所以勤学不勉,不过是希望迷茫时可以有所抉择,无所辜负。天下能人志士何其多,有些事我不做,自有旁人来做。如今,我只想好好陪在她身边。” 他躬身一拜,转身离去,刘贤易朗声道:“你口中的她,是朕的女儿。你若是一介布衣,如何尚主?又让天下臣民如何看待她?” 江玄之脚下一顿:“陛下想让她在你我之间做个选择吗?若是如此,我劝陛下三思。陛下可了解自己的女儿?她那样恣意的人,岂会在意天下臣民如何看待她?” 刘贤易笑道:“她不在意,自有你替她在意。” 江玄之瞳孔一缩,仿佛尝到了被人拿捏的滋味,终是一言不发踩着落叶离去。 因寻梦一句话,御史府改成了公主府。坊间传言,南阳公主甚得陛下宠爱,简直到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地步。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百姓窃窃地谈论陛下与公主之间的小趣事。 比如,公主谈及南山某棵松树枝条苍劲丰满,隔日那棵松树便被移植到了凝香殿。比如,公主想念南越的食物,宫中厨子总是做不出那个味道,陛下便兴师动众广徵南越厨子入宫。比如,陛下在国事上有所迟疑,公主三言两语便影响了陛下的决断。比如…… 总之,陛下对南阳公主的宠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闻者惊奇,听者动容。听闻陛下还留宿凝香殿……好事者谈及此种传闻,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容…… 旧日的御史府,如今的公主府,看似变了,实则什么也没变。里面住着的人没变,门庭若市的热闹程度没变,甚至连府中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变过。 顾全如今是公主府管事,每日处理府中诸事,接待往来宾客,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但他心中是雀跃的,因为他的妹妹顾鸾近日病情好转,整个人渐渐正常起来了。他刚送走一波宾客,远远看到公主穿着一身便装走来,行止匆匆,脸上似有不快,便躬身迎了上去:“公主。” 寻梦迳自往里面走,张口问道:“江玄之呢?” 顾全道:“主君在室内。” 这府邸虽是寻梦的,但她平日住在宫中,隔三岔五才过来一趟。他怕江玄之在府中住得不自在,便让府中僕从奉他为主。不过,她显然多心了,江玄之待在小院中,每日读书写字,与往来宾客闲谈饮茶,别提多自在了。 寻梦踢了鞋闯进去,怒气沖沖道:“气煞我也!” 江玄之放下手中竹简:“怎么了?谁惹公主殿下了?” 寻梦拿起案上的茶杯,猛灌了一口茶:“这些市井百姓实在恼人,整日无所事事,竟然编排起我与父皇来了。你知道他们怎么议论的吗?他们……”忽觉江玄之眸深如墨,“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江玄之睫毛轻动:“那杯茶是我的。” “……”寻梦轻轻放下手中那杯茶,低声道,“我让人再沏杯茶上来。” “不必,你喝吧。”江玄之轻笑,“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寻梦:“……” 江玄之捡起那捲竹简,一心二用道:“听到市井流言了?” 寻梦眉头一蹙:“你早知晓了?” 江玄之展开几列竹简:“如此沸沸扬扬,想不知道都难。” 寻梦立马抱怨道:“你说我冤不冤?那松树……明明是父皇想在凝香殿种植松树,我随口提到了南山松树,怎么就变成因我之故而移植南山松树了?那南越厨子……明明是父皇想尝尝南越食物,让我点评御膳房出来的菜餚,我当然实话实说了,怎么就变成为我广徵南越厨子了?还有那国事……” “明里问你,暗里是问我。”江玄之接道。 当初陛下在国事上有所迟疑,便让寻梦偷偷旁敲侧击徵询江玄之。江玄之对其中曲折一清二楚,却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才有了坊间那个“公主三言两语影响陛下决断”的传言。其实,真正影响陛下决断的并不是寻梦,而是江玄之。 寻梦还在继续抱怨:“更可气的是,他们谈到父皇留宿凝香殿,一个个笑得暧昧不明……” “陛下留宿你宫中?”江玄之手上一顿,微眯的眼缝中迸出一丝犀利。 寻梦被他看得发憷,满腹怨气一下子消散殆尽,只弱弱地说道:“父皇时有失眠,前两日我从妙晗那里取了一种薰香,说是助眠效果极佳。我怕妙晗言过其实,让我在父皇面前丢了颜面,被他嘲笑,便偷偷试了试。没成想父皇闻了没多久就倒了,简直比蒙汗药还管用……”
第245页 “你自己怎么没倒?”江玄之幽幽问道。 寻梦有理有据道:“有所防备与毫无防备总是有区别的。” 江玄之淡淡道:“拿陛下试薰香,你可真古往今来第一人。所幸妙晗没存歹毒心思,不然陛下……” 他说话点到即止,寻梦却不以为然道:“妙晗怎么会存歹毒心思呢?她迟早会是我三嫂,以后就是太子妃……” 自从山林那一夜,崔妙晗仿佛明白了自己的真心,瞬间开窍了。两人关系进展迅速,父皇对他们也是听之任之的态度,近日崔妙晗已经时不时入宫了,明着是替三哥那病痛缠身的母亲诊脉,暗着怕是慰藉三哥相思之苦吧。 “太子妃?”江玄之挑眉道。 寻梦霎时想起正事来,说道:“我忘了告诉你,父皇有意册封三哥为太子,近日已经在草拟诏书了。”顿了顿,拿眼偷瞄他,犹豫道,“父皇还让我转告你两句话……” 江玄之心中大致有数,嘴上问道:“什么话?” “第一句,帝位终归要传于后人。第二句,宋丞相有意告老还乡。”看似没头没脑的两句话,寻梦却瞬间明白了其中深意,父皇这是想让他放下往日芥蒂,入朝为官。 江玄之放下竹简,陷入了沉思,良久抬眸问道:“梦儿是如何想的?” 寻梦怔了怔,郑重回道:“你不必在意我怎么想。你入朝为官,我就陪你斗奸佞,伸张正义,你厌倦官场,我就陪你游天下,逍遥江湖。总之,我这辈子都不会与你分开。” 平时看似任性恣意的人,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暖进他的心里。他勾唇轻笑,伸手握住她的手,温柔道:“恩,我们不分开。也许我们既可以逍遥江湖,也可以伸张正义。待你守孝期满,我带你去琅琊郡走走,那是我父母相遇的地方,有山有海……” 寻梦兴致忽起,接道:“好啊,顺带去一趟南越吧?我出生的地方我熟悉,我可以带你去看木棉花。呃,郭百年邀我去长沙国游玩,那地方靠近南越,不如拐个弯过去逛逛。那我们是从琅琊郡玩到南越呢?还是从南越玩到琅琊郡呢?” 说到后面,渐渐变成自言自语了,她忽然从案前站了起来:“容我找个地域图,我们一起合计合计。”话落埋到旁边那堆竹简中,专心致志地找起了地域图。 江玄之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唇边笑意愈深,衬得他的眉目越发温柔。他起身走到门口,遥望院中的那棵栾树,枝干上嫩芽新发,不知不觉春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第105章 第105章 番外之婚礼 光阴倏忽而过,匆匆又两年。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处处生机盎然。南阳公主成婚之日,公主府宾客如云,飨以酒肉,礼乐满堂。 寻梦在怜心的陪伴下,与江玄之一同步入婚礼厅堂。两人先行拜堂礼仪,敬拜天地、感恩父母和承诺彼此。萧青于一年前去世,高堂上坐着的是他师父崔陵子。 接着是一系列成婚礼仪,包括盥洗礼、同牢礼、合卺礼、解缨礼、结发礼等等。 整个过程寻梦有点懵,所幸江玄之对各种礼仪烂熟于心,在旁指引着她,无需她多费心神。他忽然握住了她的双手,手心传来的温度让她微微一怔,抬头对上他那双潋滟含笑的双眸。 这是最后一礼——执手礼。 主礼的老者身着直裾长衫,手持竹简,朗朗吟诵赞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赞词吟诵完毕,两人向宾客行礼,总算结束了这场繁琐的成婚礼仪。 回到新房,沐浴更衣后,寻梦累得瘫倒在榻上,“啊”的一声惊坐起,掀开被褥,里面满满一堆红枣、花生、桂圆、栗子,据说这叫做撒帐礼,既可以辟邪煞,又可以保佑新婚夫妇早生贵子。 四顾无人,寻梦将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往里面推了推,准备躺到榻上好好休息一会。推动的瞬间,不经意发现底下有一块布帛,她好奇地拿了起来,摊开一看,顿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上面绘满了各种男女交欢之事,姿势奇异,简直闻所未闻。 寻梦粗略扫了一眼,顿时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立马合上布帛丢在一边。 平静片刻,她又将目光挪了过去。 其实,成婚之前有宫妇教过她周公之礼,不过并无布帛上那般花样百出。她有点按耐不住好奇心,想着反正成婚了,学无止境,再看一眼又有何妨? 指尖在床榻上轻轻挪动,终是心一横拿起了那块布帛。 起初,她眯着眼不大敢看,粗略地扫过去。后来,她双目直勾勾地瞧着,莫名有点口干舌燥。再后来,她有点见怪不怪,一边欣赏,一边点评。 她喃喃说道:“啧啧,这姿势……这女子的腰可真软……” “我也觉得。”耳边传来轻飘飘一句话。 寻梦惊得仓惶站了起来,手中的布帛掉落在地,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走路,不带声音的吗?” 江玄之捡起地上的布帛,淡淡扫了一眼,勾唇笑道:“你看得如此入神,外面便是电闪雷鸣,你怕是也毫无所察。”
第246页 寻梦两颊通红,有种做坏事被抓到的窘迫感,眼珠一转,急中生智地祸水引到他身上,啧啧道:“看你平时道貌岸然的,没想到竟然私藏这种画。” “……”江玄之淡淡道,“这东西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在锦被中怎么会不是你的?”寻梦福灵心至,恍然道,“是你师父?” 江玄之摇头失笑,除了他师父,不做他想。 冷静下来,寻梦才发现他换了衣衫,身上只一件薄薄的内衫,发梢沾了水,眉目经水汽晕染,仿佛如画中走出来的清俊男子。她想起那年上林苑,她意外闯进他的居室,而他浸泡在水中……又浮现出刚才布帛中的景象,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口水。 她走向他,忽而伸臂勾住她的脖颈,轻柔唤道:“夫君……” 江玄之一僵,手中的布帛滑落在地,隔着薄薄的春衫仿佛感受到她的柔软,当即双臂一伸,打横将她抱到了床榻上。 “啊!”寻梦背上一硌,蹙眉低呼一声。 江玄之将那堆枣子桂圆向内扫了扫,可身下的女子如泥鳅般熘了出去,从背后攀到了他身上,在他耳边轻喃:“夫君,你先躺下。” 江玄之顺从地趟到榻上,一双幽深的眼笑盈盈地望向她,饶有兴致道:“夫人慾待如何?” “我伺候夫君。”寻梦笑得眉眼弯弯,回忆着刚才布帛上所绘,压着他一阵亲吻,又抬手去扯他的衣衫。 她现学现卖,偏偏不得其法,只知一通乱摸乱吻,半天不进入正题。江玄之被她撩得浑身燥热,□□焚身,没再由着她折腾,一把搂住她,翻身便将她压住,声音暗哑又带点磁性:“还是让为夫伺候你吧。” 烛光轻摇,云雨初歇,寻梦脸色微红,软绵绵地窝在江玄之怀里,一动也不想动。江玄之却神清气爽,跟个没事人一样,轻柔道:“过两日,我们去琅琊郡走走吧。” 寻梦闭着眼,却没有睡着,闻言懒洋洋回道:“你不是答应三哥入朝为官了吗?” 江玄之轻轻一笑:“两年前我便答应与夫人同游,你三哥,只能让他再等两个月了。” 两人的出游计划始终没有成行,这一搁便到了两年后的成婚之日。 两年前,他们兴致勃勃计划要去游历江湖,可当寻梦守孝期满,收拾行装准备出发时,东瓯国意外传来萧青过世的消息,于是,他们的出行计划搁置下来了。那时萧家祠堂已经修缮完,江玄之便去萧府待了三个月。刘济和崔妙晗后来者居上,当年便顺利成婚了。 去年春天,南越王去世,百越大乱。东瓯王趁机吞併西瓯,向南越进军,新任南越王向炎朝求助,炎朝是以发兵百越。南方战火瀰漫,寻梦顿时失了游玩的兴致,直到冬季,南方局势才逐渐稳定下来。 身为太子妃的崔妙晗一举得男,刘贤易龙颜大悦。自从弒君案胸口受伤,加上丧子等重重打击,刘贤易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眼看刘济处理朝政逐渐得心应手,便趁机放权,退居太上皇之位,整日含饴弄孙,安享天年。新帝刘济亲自请江玄之入仕,江玄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终是同意再入仕途。 寻梦想到往事,有点犯困,迷迷糊糊道:“恩,都听夫君安排。” 忽觉身子一轻,猛然睁开了眼,江玄之已经连人带被将她抱了起来,迈着流星般的步子向外走:“过去沐浴。” 他行事周到妥帖,成婚前便将隔壁居室被改成了沐池。 寻梦身上发懒,低声央求道:“明日再洗吧?” 江玄之眉眼含笑:“为夫替你洗。” 旁的女子听到这话大约会娇羞推拒,寻梦这人脸皮比较厚,心中虽有些不自在,但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温泉水滑,惫懒渐消,那双手触在她的肌肤上,竟比池中水还要烫人。她仰头望去,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那人却俯身吻住了她,让她呼吸一窒,一时意乱情迷。 春水微荡,旖旎情动。 作者有话要说: 成婚礼仪参照汉朝: 盥洗礼:两人洗净双手,怀揣纯净的心投入到新生活。 同牢礼:两人对席而坐,同食案上的黍稷和荤菜。 合卺礼:匏瓜一分为二,以红绳相系,内中盛酒,饮用味觉甘苦相交,意为同甘共苦。 解缨礼:新郎解开新妇发上的定情信物红色“缨”,象徵新妇已经娶进门。 结发礼:两人分别割下一撮头发,以红绳相系,此后结在一起,永不分离。 第106章 第106章 番外之宋芳华 我叫宋芳华,家世显赫,父亲任汝南郡守,伯父是炎朝赫赫有名的宋丞相。我还有个阿姐,人称“长安第一女子”。她不仅容貌倾城,而且才情颇高,从小到大总是鹤立鸡群,超群绝伦。不过,阿姐清冷骄傲,不易与人亲近,但我是个例外,我们从小如亲姐妹一般,无话不谈。 那年冬天,伯父一家回汝南祭祖。我与阿姐久未相见,夜里同榻而眠。阿姐娇羞且兴奋地与我谈及一个人——博士江玄之,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阿姐几乎将所有美好的词用在他身上,什么风度翩翩、芝兰玉树、儒雅睿智,她脸上闪着奇异的光芒,仿佛让漆黑的夜明亮了起来。
第247页 其后三年,伯父没有回来,阿姐未曾出现过。 直到第四年,伯父不知何故厌倦了官场,上书请求告老还乡,但陛下没有允准,却准他回乡探亲。我再次见到了阿姐,可阿姐脸上再无从前那种飞扬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挫败的颓然。 原来,她心仪的男子对他无意。 阿姐病了,仿佛任何事也无法让她喜悦。无论是逛街赏花,还是泛舟游湖,她的表情一直是木然的,偶而还会为落花悲伤,为死鸟落泪,谁也无能为力。 直到另一个男子的出现——鲁侯华昌。 鲁侯见到阿姐的病态,非但没有厌弃,反而向伯父求娶阿姐。伯父就此事徵询阿姐,阿姐那张木然的脸终于有所波动,轻轻吐出了一个字:好。 阿姐同意了。 阿姐出嫁那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众宾客齐聚,喜气洋洋。可我没在阿姐脸上看到喜色,也不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踏上嫁车的。我唯一清楚的是——阿姐对鲁侯无意,但她嫁给了心仪她的鲁侯。 鲁侯陪阿姐回娘家。两人看起来琴瑟和鸣,可我与阿姐独处私谈时,无意中发现她手臂上的淤青,也许有些事并不像表面那样和谐。阿姐默默敛袖藏了起来,唇边溢出苦笑:“他待我……其实不错,只是他嫉恨江玄之,更嫉恨我心里有江玄之,所以床笫之间有时候……” 常言道“劝和不劝离”,可我劝阿姐和离。 阿姐摇摇头,双手抚上了腹部:“我有了新的期待……阿华,听姐姐一言,不要轻易付出真心。”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阿姐,两年后伯父告老还乡,而我……一纸诏书赐婚于齐王。 关于齐王刘晞,我隐有耳闻。听说他容貌秀美,少年时醉心声色犬马,喝雉呼卢,很是逍遥快意,可封为齐王后却一改往日的作风,修身养性,勤勉于政,将齐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也许每个人都有个成长的过程,从年少轻狂到成熟稳重,需要时间来炼造。 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未来夫君是有所期待的。如所有待嫁的闺阁女子一样,我在忐忑、彷徨、嚮往等诸多奇妙情绪的糅杂下,迎来了成婚那一日。 他的确如传言那般俊美,那样的容貌让女子都会自惭形秽吧。他若是笑一笑,必定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吧?我时不时偷瞄他,可惜他不曾展露笑容,整个婚礼仪式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我在新房中端正而坐,忐忑地等着他。他进来时,行走步子左移右晃,脚底也有点飘,似乎醉了酒。我立马上前扶住他,果然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酒气。他借着我的力向前走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床榻上。 我替他脱了鞋,拆了簪,又拉过锦被替他盖上。他猛然睁开了眼,犀利如狼似鹰,一把将我拉到怀里。他怔怔地凝视着我,抬手摸上了我的脸颊,眼眸渐渐变得空洞,带点我不懂的深情。片刻,他扬起头吻我,以一种狠绝的姿态,仿佛要将我拆骨吞入腹中。 那一夜,我很痛,后背压在那些桂圆红枣上,身上那人如狼似虎般啃噬着、发泄着。我恍然想到了阿姐,也许每个女子成婚之夜都有这么一遭。我紧紧拽着身下的锦被,眼角的泪不由自主滑了下来,不知是痛的,还是委屈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熬过去的,也许是痛得晕过去的,也许是累得睡过去的。 隔日,我疲累地睁开眼,默默地欣赏着他俊美的容颜。他的睫毛如剔羽般轻轻一闪,缓缓睁开了眼,猝不及防与我的视线对上了。我吓得往后瑟缩了一下,他恢复了意识,仿佛想起昨夜之事,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他神色如常地起身,任宫人替他更衣束发。我缩在被褥里,偷偷拿眼瞧他,我其实有点怕他,昨夜的经历并不愉快。似是察觉到我那小心翼翼的目光,他临走时终是停下了脚步:“你已经是齐王妃,一国王后。” 这句话似乎不完整,总之我没有明白。他是承认了我的地位?还是让我不要胆怯?又或是让我不要肖想什么?我揣测过其中涵义,始终没有想明白。 齐王待我很好,平日的吃穿用度不曾短过我。我回门之时,他还备了厚礼,亲自陪我回了一趟汝南郡。他虽然话不多,但行事还算周全,加上齐王的身份在那里,父母亲朋自然无比满意,各个羡慕我命好,嫁对了人。 可到底好不好,只怕是如冷饮水,冷暖自知了。 我们之间看似和睦融洽,却隐藏着疏离和冷淡。 他没有姬妾,唯有我一个王妃,平时大多是独自就寝,偶尔会宿在我宫中。然而,自从成婚那夜,他再也没有碰过我。我曾经鼓起勇气去抱他,他挪开我的手,冷漠地起身离去。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靠近他,因为我的靠近会让他离得更远。 我是女子,有着天生的敏锐细腻。他偶尔的失神和沉默让我明白,他心里藏着某个人。我虽然很好奇,但不曾打探过,自然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久后,太上皇五十大寿,召齐王回长安共聚,旨意中让他带上新婚王妃,也就是我。 我幼年时曾经随父亲去过长安,但时隔太久已经记不清了,如今能再度游览长安,自然满心欢愉。他还是那种不辨喜怒的模样,一路上大多沉默不语。
第248页 抵达长安后,他带我去酒肆用膳,去泬水乘舟,去流云坊观舞。我再次见识到长安的繁华,无比雀跃,而他似乎也有一丝愉悦,却不知因何而起。欢喜之余,我又在想,那个藏在他心里的人在长安吗? 寿宴上,我见到了当今陛下,也就是我与齐王的三哥。听说陛下年少时是风靡长安的才子,一手佳作引无数女子追捧,而齐王年少时醉心声色犬马,行为乖戾荒唐……这样的两个人竟然是如影随形的亲密兄弟,真让我佩服陛下的胸怀和包容。 陛下平和温润,自有为君的威严,当他的目光移向皇后时,温柔含笑,颇有点眉目传情的意思。听闻皇后是一介布衣,擅长医术,妙手仁心,曾经医治过陛下的眼疾,两人因此生情,传为佳话。 太上皇眉宇虽有老态,但精神尚佳,一直搂着三岁的小太子。小太子是个玉雕般的小人儿,脸型像陛下,眉眼又隐约有皇后的影子,极其乖巧地待在太上皇身边。 南阳公主姗姗来迟,说是女儿吵闹,折腾良久,耽误了入宫的时辰。她刚走进殿,太上皇眉眼间立刻展露出笑容,与她闲话了几句家常。果如传言所说,南阳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 与她同行的还有江丞相。那个夺了阿姐真心,让我好奇了很多年,却一直没有机会相见的江玄之。我悄悄打量他,果如阿姐所言,他举止从容,风度翩翩,年纪轻轻便位列丞相,想来惊才艷艷,不同凡响。他似有所感地偏眸扫了过来,轻飘飘一眼,眼风却锐利如刀,吓得我立马缩下了头。 听闻江玄之是开国功勋萧大将军之子,与太上皇有一段不可言说的仇怨,前几年太上皇向天下百姓下了罪己诏,而江玄之也因南阳公主之故,放下了那段恩怨。 南阳公主过来打了招呼,齐王不咸不淡地回了礼,我也跟着朝她一揖。她眉眼含笑,笑盈盈地打趣:“六弟成婚后越发稳重了,弟妹看着甚是端庄娴雅啊。” 齐王定定看着她,轻声道:“皇姐似乎……圆润了。” 南阳公主眉头一蹙,摸着脸道:“是吗?丑了吗?” 齐王一怔:“……不会。” 这段对话声音不大,却一字不漏落进我耳中,让我心中莫名生出怪异感。 南阳公主和江丞相坐在我们对面,两人一举一动都透着温馨气息。江玄之在旁人面前许是清冷疏离的,但他看向南阳公主时,那双清润的眼睛温柔得简直能滴出水来,又晶亮得仿佛拥有了整个星空。南阳公主一会替他夹菜,一会替他斟酒,还时不时向众人逗个趣,忙得不亦乐乎。 我是不是也该对齐王有所表示?我夹起一筷子素菜,正想放入齐王碗中,惊觉他的眸光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前方,那个对象正是——南阳公主。难道他心中的人是南阳公主? 我如遭雷击,筷子上的菜猝然落回盘中,他似有所感,回眸望着我,一张脸黑沉如墨,那双眼似乎隐含杀意,要将我杀了灭口。 我的脸僵得麻木,早该料到他心中藏着的人非同一般,否则以他齐王之尊,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我忽然觉得噁心,胸口一阵翻滚,紧接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朦胧中似乎有人将我抱起,那人大约是齐王吧。我躺到了温暖的床榻上,努力想睁开眼却睁不开,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 “不是说此生不再饮酒吗?为何又喝了这么多酒?” “她嫁了人,我娶了妻,大家都重新开始了。” “旁的话皇兄也不说了,你的王妃有身孕了,好好待她吧。” “我知道。” 我没有听全,只零星听到这么几句,从声音分辨,依稀是陛下和齐王。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我消化了许久才彻底明白,我有身孕了,那个让我痛苦的成婚之夜,意外让我有了身孕。 我虚弱地睁开眼,他坐在床榻边,极其平静道:“日后,我们好好过吧。” 我隔着被褥将手放到腹部,无喜无悲道:“因为,这个孩子?” 他静默一瞬,伸手覆住了我的手:“缘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齐王,你是齐王妃。也许我们无法两情相悦,如胶似漆,但至少可以相敬如宾,彼此相伴。” 我默默闭上眼,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代入不了宋芳华,写的略浮。番外本来就可有可无,算是大致交待一下以后的事情了。其他番外…正常懒得写了,不过看心情吧,没准哪天心血来潮…(→_→) 总结下这个故事:可惜没写大纲和人设,写到哪里是哪里的做法,真的容易卡文,逻辑也会有bug。文风还没定型,有时候正经,有时候欢脱,真的是全看心情了。关于男女主结局,也许正常逻辑不改凑一起,不过我个人喜欢he,不出意外以后写什么故事都会是he,希望不会打脸。 感谢收藏和看文的小天使,江湖再见。(●v?v●) 下本书大概会写世家联姻,灵感来源如下资料。 永嘉之乱后,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之六七,北方士族和江南士族的矛盾愈演愈烈。以陆、顾、朱、张为首的本土士族不满北方士族侵占佃户和土地,更妒忌其在东晋朝堂上的影响力,进而代之以不屑的姿态。王导向陆玩求以联姻,陆玩断然拒绝,并讽刺道:“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能为□□之始。”意思是小坡上不会有大树,香草、臭草不会放在同一个容器里。
第249页 历史上没有联姻,假如因为种种原因联姻了…当然我历史不好,肯定要架空的… 我去研究下大纲怎么写…(?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