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黑甲云逸》 引子: 寒食刚过,山海关城内炊烟尚凉,淫雨不约而至,平添阴冷。 披甲战马在云雀大街上一路飞驰,冲开细雨纱帐,引来无数行人注目。 马上将军一脸风尘,年近四旬,身材高瘦,一双三角眼顾盼间凶光毕露。 黑盔、黑甲、黑色战靴,甲片细密,覆盖住全身,吞头为独角犀牛,身前猛虎罩兜束腰,两块与胸齐宽的合甲连接凹形领口,遮挡咽喉。 荆棘护腕与战靴鞋跟后的雪亮马刺遥相呼应,手掌、臂弯、脚踝、膝盖,所有关键部位全部包裹在铁甲之内,马鞍桥上利矢、骑弩、马槊、战刀一应俱全,武装到牙齿,看得人心惊胆寒。 战马停在虞王府前,来将翻身下马,径直冲进大门。 门前值守的卫兵也不阻拦,只是分出人手去拴马,然后便继续木雕泥塑般挺立在巍峨大门之前,静听哗楞哗楞的甲叶碰撞声在身后渐渐远去。 里进藏书别院大门紧闭,门口守着一人,又高又胖,身材魁梧似座肉山。三十大几的年纪,八撇胡淡淡地点缀在血盆大口之上,略显肥胖的圆脸上绿豆小眼分外灵动。 他身上也是一身黑甲,制式与来人完全相同,只是吞头换做獠牙野猪。 “少爷怎么突然返回来?大军整体已经渡海,只剩最后三个兵团。”瘦高个边走边问,很快来到门前。 “少爷和王妃在王府前院。” “去,别给我打官腔,老爷给他们叫,在我这永远是少爷,别拿世子说事!” “就你能耐!”胖子撇撇嘴。 “少爷突然折回来到底怎么回事?” “今天是清明。”大胖子回道。 “清明?清明怎么啦?出发前不是祭奠过老爷、夫人?” “少爷来看司空他们。” “啊!”瘦高个一声轻呼,脸上紧绷的肌肉慢慢缓和,少顷,三角眼中隐隐多出一抹忧伤,“是呀……最后一战前,应该来看看他们。整天介忙这忙那,晕头转向,反而把最该办的事情忘在脑后。” 他说着忽然举手,狠狠一记耳光抽在自己脸上。 “啪!”声音响亮,显然是全力出手,长脸上立刻出现一个红肿手印。 “你说这一战咱们能赢么?”胖子默然地看着廋高个,半晌,突然问。 “必须赢。” 胖子再次沉默,良久,目光转向身后山坡,“少爷也是这么说。” “他人在山坡上?” “嗯,铁冢旁的亭子里。” “那你守在这里干嘛?” “别人来,就说在房间里休息,头疼!” 瘦高个“噗嗤”一声笑出来,“二十多年前的把戏,现在用?合适么?走吧,咱们也去祭拜一下。” “再来人怎么办?” “所有人都被我按在港口,不会再有人来。至于……不相干的闲杂人等,进得来大门?” “好吧,咱们也去祭拜一下,他该已经哭完。” “我说呢,怎么把你支到这里,都这把年纪,少爷还是脸嫩,挂不住。” 瘦高个咧开嘴阴阴地笑起来,“又不是没看过,哭成个泪人时还不是咱们爷们照顾……” “背后指摘虞王,小心他手中烈夺!”胖子大笑,随即屁股上挨了一脚。 两人推推打打直奔王府后院小山,哪里看得出是一品武道高手,统领数十万人马的大虞开国上将。 “少爷!”离着好远,瘦高个便高声大叫起来,惊得林木中飞鸟小兽四散逃窜。 “不用这么明显吧?”胖子笑嘻嘻道,“你怕少爷还没哭完?”言罢屁股上又挨了一脚,绿豆小眼赶紧一眯,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庄重。 一座凉亭坐落在小山山顶,亭子外面的斜坡上整齐排布着七八座坟冢,每个坟冢前都有刚刚祭拜过的痕迹。 亭中坐着一个威严男人,闻声转头,朝来路上看来。 此人看面目三十出头,浓眉大眼,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材英挺高大,一身华服,头戴王冠,手腕上却扎着牛皮护腕,几个金属名牌醒目地系在手腕钢扣上,有黑有白,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大军渡海可顺利?”两人进入凉亭,威严男人开口询问。 瘦高个躬身施礼,回道:“码头区还有最后三个兵团。包括辎重部队,其他兵团都已上船出发,对岸至少有十五万人马完成登陆驻营。 另外,刚刚传回消息,前军左骁卫已经进驻秋叶山,右龙武卫前锋抵达锁河关,只要一声令下便可进入冀州平原。 长安那边由国师坐镇,出蜀的道路全部封死,西域诸国的动向也在监视下。” “好!一切按部就班,没有特殊变故不必知会,我今天登船。”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少爷……” “嗯?” “我们也去祭拜一下?” “去吧,最后一战,去看看老朋友们也好。” 目光掠过跨在猛虎束腹外侧的黑色名牌,停在瘦高个脸颊红肿的掌印上,威严男人微微颔首。 两人抱拳施礼,然后向坟冢所在的山坡走去。 望着一瘦一胖两个背影进入坟冢所在的画面,威严男人突然又觉得鼻子酸。 他赶紧挺了挺胸,一边重新绑缚挂满名牌的护腕,一边深深呼吸,随后失笑自语道:“我最软弱的一面都被你们看去,真是丢人……再坐一下就得走啦! 五十万人等着我们,你们也已经准备好再次随我出阵了吧?最后一战,此战决定天下大势,之后胜败再不可逆。 有你们在,我心里踏实。” “嗡!”斜靠在腿边的剑匣剧烈轰鸣,仿佛在回应威严男人。 大手按在剑匣上,震动渐缓,威严男人脸上现出柔和神色,随即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卷,缓缓展开,露出几行墨迹,“临行赠言,给你们,也给我自己。” 【念奴娇】黑甲云逸,决战前夕: 怒浪潮生,u看书 .uukash.co风卷散,千载功名利禄。 扬鞭南顾,皆惊叹、山海万舟争渡。 乱世风云,群族争雄,激扬漫天血。 岁月如歌,廿年辈出英杰。 回首碧水蓝湾,黑甲驻赤潮,披靡天下。 云逸兰纹,弹指间、酋寇俯首接驾。 故土神游,死生相托,代黎庶挣命。 登高百应,一战乾坤笃定! 瘦高个和胖子祭奠一番,回到亭子时,威严男人已经起身,背上剑匣向山下走。 二人瞥一眼桌上那堆余热未消的灰烬,赶紧追了上去。 “少爷,这一战咱们能赢么?” “黑甲!”威严男人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吐出二字。 原本神态轻松的胖、瘦二人闻言忽然挺直腰杆,眼中神光四射,浑身散发出凛冽杀气。 拳头凶狠地捶打前胸,标准军礼,甲叶震颤:“黑甲在!敌酋殆!” 虽然只有两人,但声音整齐划一,气势威武雄壮,声动天地,空旷的林间回响连绵不绝,仿佛坡上那七八座坟冢在齐声回应。 山路尽头,几个内侍躬身侍立,闻声都是一颤。 他们身前摆放着一尊黑色甲胄,沉稳,尊崇,对周遭动静不屑一顾,只是静静等候:脚踏厉鬼,青龙缠身,猛虎吞头,荆棘护腕,符文掌套,头盔上镶嵌着一颗醒目的红色宝石,面罩略暗,颜色似滴血,眼空黑森森,其内如有神光隐隐流动。 威严男人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久候的战甲,面露笑容道:“必须赢!” 第1章 秩序大师 太阳照常升起,仆人们忙忙碌碌,与平时一样没有任何交流。 白启第五次端着托盘走进练功房,将托盘中的完工符纸放在桌案上。 “叮!”隔断内传来一声清脆钟鸣,躬身行礼,然后退出门外,这一天的工作实际上已经结束。他站在练功房门口呆愣片刻,深深呼吸,转身向自己房间方向走去。 早晨起床去取符纸,然后一趟又一趟准时送进练功房,这就是白启现在生活的主要内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上去毫无意义,根本是在蹉跎岁月。 但,就是这看似无聊的工作让他儿时的所有梦想全部实现:高人一等,衣食无忧。 作为穹神的仆从,他已经站在整个国家最顶层,即便王公贵族见到他也要点头微笑,而他的住所、饮食、起居与年少时的贫苦日子相比更是判若云泥,豪华到难以想象。 那还有什么好埋怨呢?白启提醒自己,谨小慎微、兢兢业业才是本分,至少要对得起穹神的垂青。 抬头去看天空中飘舞的金甲力士,刚好迎上对方目光,白启赶紧缩缩头,装出四下张望的模样。 他揣测,这个面目凶恶、孔武有力的大家伙飘在空中该就是为了监视此间众人,督促大家按部就班,不可懈怠。 从那青面獠牙的恐怖面孔上不难判断,如果这些枯燥的工作发生差错,定会遭到严厉处罚。 白启回到自己房间登时心情舒畅:雕花木床,锦缎被褥,熏香缭绕,虽然只是弟子卧房,但细节周到,格调优雅。 今天的伙食不错,四菜一汤,口味适中。尽管因为缺乏消耗,胃口一般,但他还是努力地将所有饭菜一扫而光。 吃罢又偷眼去看窗外漂浮的金甲力士,发觉那令人心惊胆寒的目光仍然紧盯在自己身上。 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未免有些欲盖弥彰。白启努力调整面部肌肉,露出尴尬笑容,心道还好自己已将饭菜吃得精光,并没有触怒那尊魔神的理由。 放好热水,白启快速脱光衣物,钻进温暖的浴桶里,室内雾气氤氲,舒服得让人想要大呼出声。 其实这样很好,每天重复简单的工作,有精致的饭菜,还能洗热水澡,这该是神仙才能享受的生活吧!白启如是想。 只是,这里所有窗棱上都没有窗户,像洗澡这样的私密事也要暴露在那尊金甲力士目光下……让人觉得别扭。 “如果我把窗口遮住会怎么样?”白启轻声嘀咕,他立刻被自己的大胆想法吓到,面色苍白,可好奇心并没有因为紧张恐惧而减轻…… 阳光依旧和煦,春风拂面,鸟语花香。仆人们照常忙忙碌碌,仍然没有任何交流。 白启第五次端着托盘走进练功房,将托盘中的完工符纸放在桌案上。 “叮!”隔断内传来一声清脆钟鸣,他躬身行礼,然后退出门外,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工作结束,又一天匆匆收场。 这是他产生遮住窗口念头后第九十九天,“怪异”想法每天在心头萦绕,已经成为一种折磨,让他食之无味,寝之无眠,虽然每天依旧机械地吃喝,但却日渐消瘦憔悴。 快速将精致的饭食扒进口中,白启又开始放热水……他伸手去解自己的外衣,下意识抬头看窗外,金甲力士骇人的目光果然在盯着他。 淤积良久的情绪毫无征兆地爆发了,白启咬牙低吼,然后举起一块木板,快速封住窗口。光线一暗,木板遮住了外界光亮,同时也把那骇人目光阻隔在外。 呼吸沉重,此起彼伏,白启努力地控制着双手的颤抖,觉得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各种奇异恐怖的念头不断涌现,他忐忑地猜测着自己到底会受到何种惨烈的惩罚。 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漫长的等待,煎熬中的白启没有遭遇任何想象中的可怕后果。 难道一直以来只是我自己在吓唬自己?这里只是没有窗户,但并不排斥弟子们自行遮住窗口?白启紧张的心情慢慢舒缓,这才惊觉背心已一片湿腻。 出点汗不怕,好在这会儿终于可以私密地洗个澡,痛痛快快。 白启脸上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便彻底凝固,被一个更加惊悚的画面彻底惊呆:借着窗棂外透进来的微光,他发现房间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烛火?哪里有什么烛火?洗澡?浴桶不翼而飞,甚至连床榻、被褥、家具都一并消失不见,屋内空空如也,只有四面墙…… 汗水从额头上滑落,白启伸腿向四边划拉,很快确认自己确实处在一个空无一物的密闭空间,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起来。 “门!门在哪?”原本认为无以复加的恐惧感再次攀升,当他发觉四面墙上光秃秃,连出口都没有时,一直按在木板上的双手终于松开…… “哗啦!”木板直接掉落在浴桶中,水花四溅。和煦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室内水汽氤氲,雕花木床,锦缎被褥,熏香缭绕,案几上放着精致的饭菜,还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白启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不知所措。良久,他伸手去浴桶中拨弄,水温合适,触手舒服至极。他又跑到案几前端起碗扒了一口,米饭软糯香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启的恐惧感没有减轻,下意识去掐自己的大腿,疼痛感立刻传来,四周一切并非虚幻…… 还有最后一件事!白启咬牙启齿,鼓起全部勇气,拼命扭头向窗外看去,迎面正撞上那冷冽的目光,青面獠牙的金甲力士果然瞪视着他,没有比平常更高兴一分,也没有更生气一分。 他尝试着再次凝聚已经坍塌的勇气,想要伸手去触摸那块“有魔力”的木板,验证心中猜测,但连续尝试几次后,最终还是颓然放弃。 刚刚的经历太过恐怖,他实在没办法强迫自己再感受一回。 白启呆坐一晚,他开始关注周围的一切:入夜,室内的灯火是自然点亮,那些蜡烛本来存在还是不存在? 白启觉得思维有些混乱:他自认注意力集中,没有任何懈怠,却没法确认那些蜡烛到底是自己点燃,还是突然出现。 一切景物变化都发生在不经意间,让人觉得顺理成章,但他总有种感觉,它们都是在某一刻凭空出现,只是那“一刻”无法捕捉。 第二天一早,白启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枯燥的工作。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十天,每天疑神疑鬼地盯着周遭事物观察的他仍旧一无所获。 他始终处在一种“正常”生活之中,但心里清楚这“正常”便是异常,目光在犹豫很久后终于再次回到窗口。 窗外金甲力士“照常规”死死地盯着这里,但白启已经毫不介怀,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又怎么会去在意那煞有介事的目光。 又不是没遮住过,看似虚无缥缈、高高在上的一切在戳穿那层窗纸后便会脱去神秘外衣,从神坛上坠落。多大的规矩,破过一次便不可能避免第二次被挑战。 终于,白启平静地拿起木板,封住窗口……果然,空荡荡的房间再次出现,什么都没有,包括出口。 他放下木板,光线和金甲力士的目光同时射入,一切恢复如常,华丽居所,舒适生活。 再封住窗口,一切消失……再挪开木板,一切恢复……白启来回尝试数次,终于一把将木板丢掉,抱着脑袋放声大哭。 到底是打碎了某种虚幻回到现实,还是打破了现实陷入某种虚幻,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一种身体伏在空中无处借力的痛苦感觉充斥全身。 哭着,哭着,他猛然抬起头,疯狂地冲向门外,不顾周围来来往往的仆人,不顾飘在空中的金甲力士,不顾一切地冲进那个人的院落。 房间属于大祭司,这个世界唯一跟他交谈过的人。 “大祭司!请您救救我,我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我是不是要死啦?究竟这一切是幻觉,还是我本身就是虚幻?”白启疯狂地冲进屋里,一下子扑倒在那个人脚下。 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疑惑,只有眼前之人才能够解答。 “叮!”清脆的钟鸣响起,靛青色长袍一振,色彩浓重的面具后面透出深邃目光:“废物,不过修炼个秩序系小术法,就把自己折磨成这般模样,连虚幻和现实都分不清楚,真让我失望……” 面具人猛地一甩袍袖,一阵劲风拂面,桌案翻滚着飞过来,白启面露惊恐向后仰倒…… ………… “砰!哗啦!”白启猛然睁开眼睛,发觉身前桌案散在地上,七零八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他长长舒出一口气。 抬头向窗外望去,晨光初露,天色已然大亮,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 “叮!”白启随手拿起身边小锤,u看书 ww.uuans在铜磬上轻轻敲击,发出悠扬清脆的鸣响。 他在磬鸣声中眯着眼朝窗口看,半晌方才缓缓起身,推开房门。 一阵晨风吹来,靛青色长袍随风飘舞,白启顺手拾起色彩浓重的面具戴在脸上,将一个青面獠牙的金甲力士木头雕像揣入怀中,迈步向外走去。 一声雕唳,天边一只展翅翱翔的巨鹰飞来,他抬头仰望,正与那大鸟四目相对。 空气中一阵念力波动,面具后那双眼犹如黑洞,似乎能吞噬光芒。 盯了黑色旋涡一会儿,巨鹰凌厉的眼神逐渐涣散,少顷,振翅向祭坛顶部的小院落去。 一阵气流涌动,一人多高的巨鹰降落在小院正中,竟然毫不犹豫地朝面具人低头行礼。 白启只是轻轻扫了大鸟一眼,一言不发地从它身边经过,向外进走去,边走边自语道:“秩序即控制,一切有条有理、按部就班,人的脑袋呀,到底能强大到何种地步?” 靛青色长袍很快消失在门后,“油纸伞还没完工,今天得把那那三本书拿给傻大个眉荒看看……事情不多不少,刚好……” 脚步声完全消失,仍然保持肃立的巨鹰猛然晃了晃头,目光凝聚,重新变得凌厉异常。 它似乎很奇怪,搞不清楚为何自己会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坏境中,随即愤怒地张起巨型翅膀,猛烈拍打,昂首尖唳,肆意发泄着怒火。 过了好久,巨鸟终于发现这空旷的院落中只有自己在无聊地瞎折腾,四周根本无人理睬,这才悻悻地振翅高飞,很快化作天边一个黑点…… 第2章 万物伊始 白启为油纸伞刷上最后一层桐油,随即退后两步,仔细检查一番,方才满意地伸了个懒腰。 懒散地踱回小院中央,跪坐到矮几后的蒲团上,身体自然端正、挺拔起来。仔细在脚边三本厚厚的书籍中寻索片刻,他操起其中一本,缓缓翻开: 地理:东陆位于世界中央,也称中原、中土,东临缥缈洋,西达阴山山脉,南抵蛮荒森林,北靠旋涡海,面积广阔,自古以来是华族人的聚居地,又有狄、满、苗等七十余个少数民族围绕华族周边杂居,人口众多,繁荣兴旺。 北陆与东陆隔北海相望,北海分为外北海、旋涡海、内洱海三部分,自东而西直达荒芜人间的万里大沙海,将东陆与北陆分割。 北陆草原辽阔,其人游牧为主,定居于四个区域:中部茶干湖流域有苍狼白鹿图腾部落九部,称猛鹘;南部临北海有瀚海国,囊括瀚海八姓,尊崇鹰狼战神;西部两河流域有西戎六部;东部冰原丘陵地区有东胡四部。 四大区域的游牧民族被中原华人统称为蛮族。 北陆与东陆距离最近的海峡宽仅二百六十里,名曰离人湾。 北陆两河流域再向西,大沙海北部居住着亚特兰人,其人肤色白,金发碧眼,身材异常高大,力大无穷,极其耐寒,被中原人称为冰原巨人,散居于冰原河湾山林之中,国家称为公国,经常与蛮族发生冲突; 北陆草原万里,向东向北与白夜地区接壤。 白夜终年冰雪覆盖,山岭纵横,森林广袤,因为极北地区一年中有三分之一时间太阳不落,因此得名,白夜再北则是无穷无尽的冰原。 冰原之东有连绵雪峰阻隔,白夜人称之为崇山,山后有智慧生命居住,似人,耳尖眼红,黑夜中可以无光视物,华族四方志中称其为精灵一族。 西域与东陆由阴山山脉分离,天气酷热,北临大沙海,有五十余国,多与东陆通商。 当地人自称伊斯坦人、哈撒人等,与亚特兰人种相近,但体型相对矮小,与华人类似,毛发颜色有黄、白、红、褐、棕等,不一而足; 南疆与东陆间隔十万大山亿万森林,其人擅猎,皮肤黝黑,暴发力强,善奔行纵跃,其地被东陆人称为鬼荒,南荒居民通称为鬼越族。 南陆还居住有矮人族,其人身材矮小粗壮,群居于洞穴之中,寿命悠长,精于匠作。 在东陆东北角有一块深入大海的区域被落云山脉分割在整个大陆之外,称落云半岛。 落云半岛周围环山,虽为半岛却与海隔绝,被东陆人称为永恒中立之地。——《皇证-海国图制-穹神创世》 “不得不承认,周国人的眼界比我们开阔,他们记录的世界远比我们那个时代要大很多。 白夜么,不够详尽……落云半岛,永恒中立之地?有点可笑。就是这题目起得妙,皇帝考证,周国的皇帝哪有时间来研究这些?不过确实大气磅礴,比大君威风得多。” 白启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去看远端满头小辫的巨汉,见他没有反应,也不多说,放下《海国图志》,随手捡起另外一本《史论-周本纪》: 历史:人类统治中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六百年前的九溪,其后一千一百年禛朝代替九溪,再九百年殷朝代替禛朝。 殷朝以创世神和祖先崇拜立国,国祚延续八百余年,大君坐拥王庭,管理世俗世界,大祭司执掌教廷,引领精神信仰。 殷朝庆历三十五年,大君有熊楷和驾崩,新君有熊眉荒继位,年号武威。有熊武姚任大祭司,掌管教廷。 武威元年二月,眉荒颁布抽税制和义务兵制,推行全国。天下苦不堪言,诸侯群情激奋。同年十月,晋北三路诸侯大叛乱爆发。 武威二年四月,大君眉荒率军平定晋北三路诸侯之乱,擒祸首晋侯魏武阳等四人。同年六月,处死于宗庙祭台,夷三族。四海战栗,诸侯震惊,纷纷上表顺服。 武威三年,大君眉荒平徐淮民乱,过东周,闻公主美名,遂下诏索东周公主姬简歌入朝,以充后宫。 次年七月,东周送公主简歌进京,雍都设大祭之礼迎接。八月,大君眉荒与公主成婚,三年后得子,立姬氏简歌为后,总领后宫。 简歌以美色离间眉荒、武姚,王权与教权冲突愈烈,难以调和。 武威八年,东周侯姬考在武姚帮助下引虎卒偷渡雾沼,突袭王城。适逢大祭礼,内乱,城破,大君眉荒率黑甲卫死战不胜,全军覆没,一代雄主当场殒命。 东周军进城,屠杀文武百官、百姓降卒后焚毁宫殿,武姚趁乱逃脱,不知所踪。殷朝至此终结,历八百九十一年。 是年,太祖姬考于东周国首府中山立国,国号大周,改中山为中都,建元开皇。又经历九年战火,四方宾服,大周统一东陆。 开皇十年,周太祖姬考于中都驾崩,临死颁布诏书灭神,建立专门机构天武卫负责诛灭天下念法术士,严禁意识修习。 灭神运动的高潮持续三十年,东陆杀术法修行者二十六万余,至周成帝二年基本进入尾声。 中原幸存的术士大多逃亡向周边,四散于北陆、西域、南疆还有落云山后的落云半岛。 天下从此彻底进入王权大一统时代,教廷不复存在,宗教彻底沦为政权附庸。 ——《皇证史论-周本纪-卷二-高祖考》 书页合上,白启露出一脸怀念,略带悲怆,“姬考的本纪,时隔四百年,还能给你这个最大的对头‘雄主’的评语……至于简歌……还有周军在雍都的所作所为,他们确实毫不讳言,将事情记录的详尽中立,不得不说周国人的胸襟比我们大。” 他说话又偷眼去看那巨汉,见对方仍然无动于衷,便将这本书也放回去,拿起最后一本《殷本纪-大君眉荒》。 “写你的,咱们来一起缅怀下那个悲惨而壮烈的日子。”书页缓缓翻开…… ………… “咄!”真言响起,音波犹如实质,在空气中轰然扩散。时间似乎在那一刻陷入停滞,空气完全凝固,仿佛一方棱镜突然出现,将天地化作完整画面封存在密闭空间之中。 “咔嚓……咔嚓,额!”只是一顿,下一刻,棱镜破裂,静止的画面碎作稀烂。 剧烈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惨哼、呻吟,骑兵洪流被一面透明的墙猛然拦住,骑士们毫无防备下撞得人仰马翻。 痛感传来,伤势严重,眉荒惊讶于自己钢铁般坚强的手臂竟然已经折断,这种情况在他炼体术大成后从未发生过。 身下骏马躯干碎做几节,皮囊扭曲成一团模糊血肉,一堵有质无形的墙矗立在姬考身前,黑甲卫铁血十八骑在大君带领下就像用尽一切力气自杀,死命撞了上去,不留余地,终至粉身碎骨。 上万斤的冲击力即便猛如虎狼也难逃劫难,悲壮从咬紧的牙关内溢出,可以平静面对死亡的勇士们满眼震惊,结局太过突兀。 强悍的甲胄能够抵抗枪林箭雨,然而在面对超自然的伟力突然降临时依然苍白无力。 “硬空术,水晶之墙?”,眉荒突然间意识到对方阵中术士不仅仅会翻弄云雾火焰,还有更多其他类型高手隐藏。 翻身落马,天旋地转间,眼角余光还能看到姬考身后十几个黑袍术士同时扬天摔倒,口喷鲜血,黑甲卫的冲击力让这些施法者同样受伤不轻。 “就这么输掉?不!绝不!”眉荒并没有丢弃手中重剑,就在身子触地前的一瞬间,闪电一般再次弹起。 脚踏厉鬼,青龙缠身,猛虎吞头,荆棘护腕,王的甲胄发出剧烈震颤,头盔上醒目的红色宝石发出耀目光芒,血色面罩后面爆发出震慑心扉的咆哮。 血槽殷红,战无不胜的王剑轰鸣,精力快速回补体内,疼痛缓解、伤口开始愈合。即便十八骑全部战死,有熊也没有尽输,因为伟大的剑手大君眉荒还在战斗! 他坚信,体内的天命之血不仅仅是拿来修炼术法的基础,同样也是术法的克星。 巨大的青铜重剑被单手高举过顶,凌空杀向对方王旗,扑面而来有火龙,有冰箭,有雷电,还有掩饰不住的惊惧…… 激烈的打斗持续仅仅一刻钟,再没有敌人敢于靠近这尊魔神。 眼前一空,周围压力全部消散,踏着一地尸首,uu看书 .uukanh眉荒偏过头,喘息着,向身边空气露出微笑:“你还在么?记住我的话,只要手中有剑,即便天地鬼神,也可一战。” 目光转寒,盯住远端周字大纛下那雍容男人,冷笑,背后的步兵及时赶至,接替黑甲与东周虎卒绞杀在一起,杀声震天。“下面,该你了,姬考!纳命来!” 躬身、炸背,像即将扑向猎物的雄师,雷霆之势,最后暴击一触即发。 倏地!双眼剧痛,箭矢入体,精准却无声无息。久经沙场、战无不胜的第一剑手连反应都没有便被射中。 眉荒脑海中留下一双暗红色的眼睛,耳廓尖尖,那是什么人?在眉荒的记忆中从未见过,他射出的箭为何毫无声响? 世界陷入无穷黑暗,周围喊杀声再次响起。 重剑仍在飞舞,劈开无数血肉,但却永远失去方向。 烈夺轰鸣不止,伤口处传来的疼痛正在迅速缓解,但视力难以恢复,曾经坚定无比的心终于开始下沉。 没有其它选择,眉荒只能用尽全力朝着记忆中对方魁首所在的位置冲击,尽管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清楚……实属徒劳。 伤口不断出现,越来越多的兵器在那俱伟岸的躯体上留下痕迹,即便拥有最强的甲,最强的剑,在他失去目标后也只剩无望挣扎。 精力快速流逝,远超烈夺回补的速度……意识开始模糊。周遭的声音、动作好像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明明听得见,感受得到,但却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只剩一支强壮的手臂还在机械地挥舞,思绪渐渐飘向别处…… 第3章 黑甲前世 “米博,卡兰白柯?” 雄壮的身体,稚嫩的脸,眼睛很大,鼻子很大,嘴也很大,试探着发问的是少年眉荒。 他身前站着一个老人:头很大,须发灰白,小眼睛、大鼻头,只有三尺身高,手臂强壮、肌肉发达,但那双腿……实在是短了些,名字很绕口,就像他的形象一样奇怪。 “你找我?”小眼睛眯成一道缝,声音像漏洞的风箱。 “我找你。” “你是谁?谁介绍你来?” “有熊眉荒,我父亲介绍我来。” “有熊?你是中原的王族?” “我父亲是楷和,有熊楷和。” 老者猛地坐起来:“楷和大君?这么说,你是中土未来的王?” “算是,尽管这么隐蔽的地方,地方官根本找不到。你是矮人?传说中生活在遥远南荒的矮人?” “很奇怪么?我们很久之前也生活在中原,只是被你们人族赶到了闷热的南部。” 米博?卡兰白柯一下从石床上蹦了下来,仰头看着眉荒,语气并不友好,“你来这里找我干什么?” “你好像对王缺乏尊重。”眉荒低头看着头顶只到自己腰间的老人,微笑道。 语气很温和,他只是发自内心的觉得眼前这个脾气古怪的矮人老头很亲近。 “你不是说过我这里隐蔽,官府管不到?” “啊?好吧。”眉荒不知道面对这个“怪物”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放松。 从降生到现在,他每天都过得紧绷。也许这是个可以平等交谈的长辈,因为种族特性,所以不需提防。 产生这种感觉该是源于生命里缺乏母亲的温柔呵护,而父亲永远高高在上,神圣而难以亲近。很多年后,有熊眉荒曾这样解释他和米博老爹的关系。 “孩子,楷和让你来我这里干什么?又想要什么神兵利器?我很久以前就说过,烈夺那样的剑我只能修复,打造不出。作为在中土避难的交换条件,我为他提供了烈夺,这已经足够大方。” “烈夺?是你提供给父王?” “你知道那把剑?” “那现在是我的剑,它就放在洞外。” “你的剑……嗯……体态雄健,龙行虎步,楷和的眼光始终很准,把那柄剑给你也算物尽其用。”矮人老头一面揪着自己绑在浓密胡须末端的小辫,一面围着眉荒转圈,不停上下打量。 “我能当这是夸奖么?” “夸奖?不,矮人只会夸奖味道浓烈的美酒,我这是实话实说……从我的审美看你并不英俊,我们也没有熟络到需要撒谎来赞美你……” 随意一句话让卡兰白柯的地洞在一天后变成酒窖,很快,一老一少在这个地洞里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十五天时间,十五个酩酊大醉的日夜。 …… “咣!”铁拳猛然轰击在盔甲上,有些凹陷,但随着拳头撤开,痕迹很快消失。 “米博老爹,这金属很奇怪,普通的铁质铠甲禁不住我一拳,但它……好像没什么?” 眉荒伸手抬起刚刚被他狠锤的胸甲仔细观瞧,“重量也比想象中轻很多,同样重量的铁甲……没法想象,恐怕得薄成羊皮纸一样。 神奇,矮人的工艺果然冠绝天下,大殷的匠人比不上,其实你可以考虑出山,来我们匠造司做大官。” “做官?你在开玩笑么?幼稚的大个子,你们人族的脑袋里有很多奇怪念头,我可无福消受。”米博摇头。 眉荒笑笑,没有再逼迫这个可爱的老头:“那好,也许你可以把手艺传授给我大殷的匠人,收几个得意门徒,让他们去宣扬你的威名。” “收徒弟?那他们首先得有两百岁以上的寿命,否则只熟练程度一条便达不到要求。 哦……手艺只是一方面,关键是材质。嗯……你再试试,铠甲不是为了防御拳头,你还是用刀剑才能看出效果。”卡兰白柯并不是傻瓜,他很快岔开话题。 “呛啷啷……”一道慑人光华出现在洞中,卡兰白柯赶紧跑到黑色战甲前大喊大叫,“你这个傻大个!怎么可以用烈夺?被它砍上一下什么盔甲都得完蛋!” 眉荒挠挠脑袋,咧嘴大笑,满头小辫跟着晃动起来。目光四下游弋,很快发现桌子下面那柄钉头铁锤。 老头始终注意着他的目光,见他盯住铁锤,再次咆哮:“你是猪头吗!非要毁掉我辛苦打造的杰作!” “你不是让我试一试这件盔甲的强度?” “笨蛋!没有穿戴的盔甲就是定型金属片,哪里禁得住沉重钝器的挤压,你干嘛不抱起石桌直接砸上去?” “可以么?”眉荒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彩,故意道。 老头气得蹦起来,巨大的头颅来回摇晃,仿佛充气皮球。 “好啦!好啦!那你给我拿些趁手的家伙来。” “好吧!好吧,我真是上辈子欠你。”卡兰白柯摇头晃脑地走进仓库,不一会儿抱出一大捆兵器,有刀剑,有斧钺,还有利矢、矛头。 “哗楞!”兵器堆到眉荒脚下,“本来准备回炉炼成铁块,现在先给你用用。这些家伙材质其实不算差,只不过被你们人族的笨蛋匠人浪费掉而已。” 眉荒没有理会老者的抱怨,久经战阵的他只是瞄了一眼便知道脚下这些兵器做工精良,已经达到禁卫军装备的水平,远超诸侯国和各郡郡兵的制式武器。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柄战刀,猛然挥出,砍在黑黝黝的战甲上! “咔!”剧烈的金属摩擦声传来,火星四射,战刀被巨大力量冲击得当场卷韧,盔甲上出现一道浅浅的白印,但那痕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这……”眉荒张大嘴合不拢,只有他自己清楚刚才那劈砍具备怎样的威力。 矮人桀桀怪笑,大脑袋下面仿佛装有弹簧,在肩膀上快速抖动,灰白浓密的胡须都得意地翘了起来。 “这就是你口中的黑甲?” “没错,够不够震撼?” “震撼,我到现在还有头皮发麻的感觉,穿上这种甲在战场上几乎可以说是刀枪不入,嗯……我的近卫,以后就称作黑甲卫!” “你的近卫?要知道,必须要有灰熊一样的体魄,鹰隼一样的眼睛,灰狼一样的敏锐嗅觉,猛虎一样的威势才配得上我米博?卡兰白柯打造的战甲,你竟然要给普通士兵装备?” “近卫!并非普通士兵!在我身后,他们就是帝国堡垒顶端的明珠,代表天下最强战力。纵横捭阖,天下无敌!” 眉荒豪气干云,将手中卷韧的战刀丢在地上,顺手拾起行囊,向外走去,边走边摆手道:“谢谢你的款待,米博老爹,只是我必须离开,又有平民暴乱,我需要去安抚一下他们。 盔甲的事就拜托你,山下已经建造好一个专门供你使用的驿站,你可以随时调动那里的驿卒、马匹和大车。你需要的材料,他们也会帮你备齐。” “纵横捭阖……天下无敌……”卡兰白柯还在反复念叨,眉荒后面的话似乎根本没有听到。 他心中隐约有一团火在蓬勃燃烧,久违的感觉,似乎存留于很远很远的过去,在他失去一切、来中土避难之前。 对,那便是久违的激情,难以抑制,野心勃勃。 脚步声越来越弱,这时老米博方才回过神来。 “孩子,你还没说你需要多少副甲?”卡兰白柯声音洪亮,双眼发光,目送那个伟岸的身形即将走出洞口。 “米博老爹,多多益善!” “你这说话的口气好像刚刚灌入一大桶美酒,简直满口胡说八道!难道我的甲就那么不值钱?我已经三百二十岁,积攒下来的陨铁也只够打造十八幅甲胄。” “好吧,那就十八幅!” “你这家伙,是来抢劫么?” “我每年都会送来十八车美酒,味道浓烈到南疆的矮人都可以闻到,直到我死。” “呸……口无遮拦的夯货,虽然你们人族的寿命很短暂,但也不要将死亡挂在嘴边。 你是个可爱的傻大个,我还希望米博的美名随着你的征讨传遍天下。 记得,纵横捭阖,天下无敌!” 眉荒裂开大嘴,畅快地笑起来,“老家伙,你是舍不得我么?我才是年轻人好吧,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送来美酒。 十八幅战甲,刚好我有十八个最好的伴当,他们每一个都强壮如牛,威猛如虎,忠诚而悍不畏死!” “十八个?都给了他们,你穿什么?你知道我打造的战甲可以在一个很宽泛的范围内自动调节大小,足以适应任何奇怪的体型,尽管你高大得离谱,有时我甚至怀疑你是来自北国的冰川巨人。” “亲爱的米博老爹,你这又是在夸奖我?” “矮人只夸奖浓烈的美酒!”老头吹胡子瞪眼,大鼻头涨得通红。 眉荒明白这个“新老朋友”的意思,他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很感动,继续咧嘴道:“我有烈夺,没有人值得我收回剑,靠盔甲防御!” “放屁!放屁!即使最强的剑手……也需要一身优秀的盔甲!”老头的咆哮声中眉荒惬意地大步出门。 光暗交错,走出黑暗洞穴,洞外的阳光刺得他眼睛一酸,险些流出泪来。 “哈哈哈……哈哈!”他昂起头,继续走,没有用手遮挡,反而拼命瞪大眼睛,倔强地直面刺眼的阳光,晃着一头小辫……“痛快!痛快!” …… 三年后的某个清晨,眉荒即将再次踏上征程,临行前收到一车礼物。 十九幅黑甲,u看书 .ukanshu领衔的战甲崭新:脚踏厉鬼,青龙缠身,猛虎吞头,荆棘护腕,头盔上镶嵌着一颗醒目的红色宝石,面罩颜色略暗,颜色如滴血。提剑的手甲雕刻着古朴符文,只覆盖手背,精巧的与护腕和指套连接。 眉荒裂开大嘴,畅快地笑起来:“老东西,真有你的……” ………… “老东西……真有你的……可惜这些巧夺天工的战甲……”思绪兜兜转转,从父王楷和到背叛自己的王后简歌,再到同族兄弟、多年的对手有熊武姚,还有迎风招展的周字大旗下那身雍容华服,他同样有双蓝褐色的眼睛…… 同伴、朋友、臣民,敌人、一张张脸、一个个片段在眉荒脑海中飞快流逝。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终点会是那个平淡无奇的清晨。 “原来在我漫长而短暂的人生里,最珍贵的感觉是放松、平静,远胜爱、恨、情、仇……”一声叹息,之后一切彻底停滞,熟悉的世界慢慢消失。 远方传来神秘的吟唱,让人安宁,仿佛是遥远的天空中有双温暖的手在召唤。 靛青色长袍、色彩浓烈的面具出现在眼前。 兄弟……这便是你想要的的结果? 黑暗包裹,身体却能感觉到被炽热的光芒照耀……永恒之神庇佑……庇佑大殷朝万年永存……庇佑有熊的旗帜光耀千秋。 殷朝武威八年,帝考偷渡雾沼,突袭雍都城。适逢祭礼,中都内乱,城破,大君眉荒率黑甲卫死战不胜,全军覆没,一代雄主当场殒命。——《皇证史论-殷本纪-卷六十三-大君眉荒》 第4章 深渊镇魂 三本书静静躺在脚边,有些发黄的画卷缓缓展开,白皙的手小心翼翼: 【醉花阴】百年牵绊: 浅青稠绿念永昼,伞纸解纤垢。 一梦四百年,顾盼轻颦,卷黄墨刚透。 云台举酒干戈奏,有异香盈嗅。 莫道不识君,百展千回,仙颜难消受。 文字长长短短,纵向排列,参差而富有美感。画面却过于简单:聊聊几笔勾勒出一片城垣,门洞里走出顶淡雅纸伞,一袭白衣袅袅娜娜,只是颜色都藏在伞内。 诵读断断续续,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这卷纸已然发黄,留了足有一百五十个春秋。上回出去带回来,只是这落笔竟足足等到百年后。五十年前一写好便卷起来,如今拿出来,却发现墨迹仿佛未干……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白启面容清秀俊朗,剑眉斜插入鬓,皮肤白净的像女子一般,双眼中蕴含神光,粉唇微张,喃喃自语。 “咱们那个时代没有这种文字游戏,乐府词,固定的音律腔调,闲来无事,可以填来抒情。平城……” 提到平城,温柔的表情忽然有些扭曲,蒙上一股怨气,语气陡然加快,“平城的事情我不算主谋,推波助澜而已,时隔那么久出去一趟,我自认不算过分。 简歌,你的大周还在,又过去一百五十年,如今只是面目全非……” 白启扭过脸,见盘坐在远处的威严巨汉正以一种固定的频率摇晃身体,满头小辫晃来晃去,眼角有蔑视的目光投来,放肆地上下打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更加难看,忽然激动道:“好吧,我承认,十年前我又去了中都一趟,去杀周国皇帝。 但我确定最后一击并未完成,那四个家伙都很难缠,我也受到重创。” 只一句话,情绪似乎得到有效发泄,他的语气缓缓恢复温柔,“你已经用你的方式完结一切,放不下的只有我。 四百年,光阴如梭,是到了该做些改变的时候,尽管做这个决定很艰难。” 一点光亮出现在指尖,温暖,耀目。 然而,那团温存转眼就化作跳跃的暴虐,一丝不苟的裱糊书卷很快包裹在火焰中。 手不动,依旧摆着展开画卷的姿势,似乎那慑人的炽热并不存在。 一只狐狸状小兽从靛青色长袍中钻出,轻声鸣叫,似乎受到火焰惊吓,神色慌张。那毛发似白非白,仿佛透明一般,一双大眼咕噜噜闪着淡绿色光芒,脖颈间挂着一支血红的玛瑙玉环。 少顷……一阵不合时宜的风轻轻拂来,灰烬飘散,有泪落下。 白启轻轻安抚住小兽,靛青色长袍微微一抖,似乎要将前尘过往振开。 手犹豫着伸向脚边面具,色彩浓烈。 “用思念你的时间做点其它事……事毕再买纸卷,重填一篇词。也许到那时,我才能心无旁骛,完全捕捉到你月夜般纯净的脸上到底承载着哪些情感……” 半晌,伸向面具的手终于放松下来,轻轻一提,将面具拿起。 遥远的北方,北陆东北段,草原和大冰原之间横梗着崇山峻岭。 城市就坐落在山间谷地,以祭坛为名,各色建筑围绕城中心的巨型祭坛向外铺陈,烟花柳绿,那是在白夜其它地方看不到的景象。 祭坛高耸入云,不是修辞,而是真的扎入云端,人们只能在仰望时感叹青条石与云雾的交汇。 入眼非常单调,只有巨大条石铺就的台阶,一级接着一级,一直深入高高天际。 祭坛底端宽大的像座城,周围并没有围墙,但人们会自动绕开第一级台阶,望过去的眼神充满感激和敬畏。 台阶的尽头是一片茂盛的绿,与白夜的杉树、柏树、松树不同,那种绿更浓密、更显眼,生机迸发得更加热情。 浓绿包裹住一块不算宽敞的平台,长宽都不过八九十丈,并没有鲜花点缀其间,但空气中却充斥着新香,让人心神迷醉,那是春天的味道。 小院藏在浓绿之中,不算大,三进,一层院落,一层起居,一层书院。 院内空空如也,只有一人立在浓郁芬芳中:如墨长发轻轻披在身后,靛蓝色长袍极合身,几乎毫厘不差,笔挺熨帖。 白皙的手将色彩浓烈的面具扣在脸上,左右、上下移动,寻找着最为贴合的位置。 良久,一声叹息,低不可闻:“到底只能凑合。” 身影始终挺拔,步履一丝不苟,端着三本书穿过跨院,来到最里进的书院门口。 “当当当!”轻扣门环三声,面具人停顿一下,然后仿佛在遵守某种礼节一样,郑重地鞠躬、推门、跨步。 融入门内黑暗,他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将刚刚打开的门关严。 “兹扭!”一声,万籁俱寂,似乎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没有窗,墙壁上有几点暗红,那是一种能够长久发光的萤石,只是亮度不大,仅仅能够帮助认清周遭方位而已。 周围书架上堆满书籍,一尘不染,面具人顺着书架摆放的方位缓缓前行,手在书籍上轻轻摩挲,仿佛在触碰情人,温柔、亲切、细致。 郑重其事地来到一个空位前,将手中捧着的书放还一本,再往前走,又放还第二本、第三本。 他偷瞟一眼抚案作画的白衣女子,没敢打扰,只是佯做轻松,继续向里面走。 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空着手,他自在如灵巧扁舟在书海中徜徉,怡然自得,不疾不徐。 无须翻阅,口鼻中的书香已经让他无比满足。 书架尽头是一处拱门,借着昏暗的灯光隐约可以感受到它的厚重,不仅材质,还有满满古朴沧桑镌刻在门上,那是岁月的痕迹。 “当当当!”仍旧是轻扣门环三声,停顿一下,然后郑重地鞠躬、推门、跨步,踏入门后黑暗。 “嗤!”指尖燃起一小撮火焰,明亮,活泼,上下跳动的火苗虽然很小,但热烈欢畅,将门后通道完全照亮:青石堆砌的墙壁、青石堆砌的台阶,幽暗但干燥,陈旧却没有青苔滋长。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台阶一级连着一级,千篇一律地旋转向下。 面具人步履轻快,亦如在书海中徜徉,步幅、呼吸没有变化。 他缓缓地走着,似乎时间随着他的运动而停止,画面定格在某个周而往复的动作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落入一个狭小的平台,停下,沉默良久,面具后面轻轻嘀咕:“到地面啦,嗯……还得再走这么久。”内容像是在抱怨,但语气平淡,没有波澜。 跨步,再次沿着旋转的台阶向下走。 “当当当!”敲门、鞠躬、推门、跨步,仿佛走不完的台阶终于只剩下最后一级。 台阶后面又是一扇门,破旧的石门。 门环也是石头铸成,仿佛有只神奇的手在门上生生抠出一个圆环,然后再在连接处捅上正反两个窟窿,草率,但面具人的推门动作依旧郑重,一丝不苟。 温度陡然提升,门后是一座巨型广场,边际全部隐没在黑暗中,即便一根巨大的火柱正在广场中间熊熊燃烧。 颜色红黄交替,烈焰从一个岩石堆砌的洞口内喷薄而出,直贯头顶无边的黑暗。 洞穴勉强束缚着狂躁的火焰,很吃力,洞口岩石布满龟裂,每一处裂缝都透出过分灿烂的红,忽闪忽闪,让人提心吊胆,忍不住去设想冲破、崩塌即将发生在下一个呼吸间。 面具人抬头观察了很久,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天神们当年能够做到的也就仅此而已吧…… 神迹,人力堆砌的通道,引出地火,让寒冷的白夜重新焕发生机,让白万黎民重拾信仰,让濒死的文明再次灿烂辉煌! 伟大,什么是伟大?这就是伟大!” 声音在空旷地洞中回荡,久久不散,配合着呼呼的火焰燃烧声,效果震撼。 很久……目光才不舍地离开火柱。 边走边低声絮叨,“其实不过是根大烟囱,高到烟尘消弭在半途而已……” 身形在喃喃自语中挪向一个黑灰色院落。 院落由火山岩堆砌而成,只是徒具形式,更像史前族落粗鄙的石屋,比白夜大联盟外围部落埋在土中的贫民石屋还要简陋很多。 脚步挪到小院门前,犹豫……但最终还是迈出。院落狭长,里面的石屋也是同样形状,更像一个宽敞的通道。 “嗡!”就在面具人刚刚进入石屋的刹那,一阵让人心悸的共鸣突然响起,与山石火焰都不同,那声音源自金属的碰撞震动。 石屋最内侧有一座高台,威严的黑色甲胄摆放其上:脚踏厉鬼,青龙缠身,猛虎吞头,荆棘护腕,头盔上镶嵌着一颗醒目的红色宝石,面罩略暗,颜色如滴血。 手甲虚按,一柄大到夸张的重剑插在盔甲正前方,剑身长达六尺以上,一尺长的剑柄上刻满古朴的花纹,剑体异常宽大厚重,乌油油的发出淡淡绿光。uu看书.uuanhu.co 大剑的中间有一道殷红血槽,血腥味不自觉地从血槽中透出来,隔着老远便能感觉到杀伐之气。 剧烈的轰鸣声正源自这柄巨剑,猛烈的颤抖引发了身后盔甲、以及两侧各九副黑沉沉战甲的集体共鸣。 轰鸣声在狭长石室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让人胆战心惊,仿佛威严的王和十八名近卫同时投来森冷目光,焦点正是刚刚进门的面具人。 “欢迎仪式不错,只是不够友好。”面具人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姿态比进门前果决很多。 他轻松迈步,来到右首第一幅盔甲跟前。 手触摸到略显陈旧的铠甲,充满感慨,仿佛那是活生生的肌肤,每一寸都可以感受到心跳和炽热。 黑甲……大殷帝国堡垒最顶端的明珠,承载着王朝武运的真正王军,只有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魔神之士才有资格穿戴,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 “大祭司,情况不妙,快走!这群人疯掉啦!”随从丁乙疯狂大喊,招呼着几个鬼卒迅速围拢,将脸色灰败的有熊武姚保护起来,向后退却。 “你干什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武姚声音坚定,尽管之前与六大巫者高手纠缠已经耗尽他全部心力,但面对对面黑压压的人群,玄门魁首的气度依然沉稳。 “大祭司,原以为干掉那六个家伙能够把他们镇住,没想到这群乱民聚在一起像发疯一样。 您快看,他们情绪已经有失控迹象,要是就这么漫山遍野的冲过来可如何是好?”丁乙声音微微颤抖。 第5章 光阴牢笼 “慌什么?你睁大眼睛看,仔细看,看看对面那些面黄肌瘦的脸! 再有两天,他们可能就会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一大口水就足以呛死他们。” 武姚尝试着调动体内念力,只要一片惊雷,就可以将对面濒临崩溃的队伍彻底打散,然而……识海内空空如也,每一次尝试都让他头痛欲裂。 目光越过身前簇拥着自己的鬼卒,望向郡兵组成的方阵,他很失望:虽然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但毕竟人数差距太大,三个百人队组成的品字形阵列已然露出惧意,略显松散。 大祭司超人一等的目力让他敏锐地发觉到郡兵们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没错,他们恐惧,恐惧对面黑压压涌动的人群,恐惧那一张张挂满泪水和绝望的脸,恐惧随时可能爆发的怒吼。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武姚在内心深处更痛恨盘剥无度的酷吏,但是……天下是大殷朝的天下,玄门正宗是不可违拗的金科玉律,无论理由如何充分。 “看看他们的装备:石刀、石斧、锄头、木棍、没有任何甲胄。这样的队伍也佩称为军队?再有十万也不是我们的对手。”武姚纵声长笑,声音准确覆盖己方阵地。 效果尚可,至少领军将领已经回过神,带起缰绳,纵马在阵列前来回驰骋,拼命鼓舞士气。 方阵松散的缝隙渐渐弥合,士兵们重新挺起背脊,只是,紧握枪杆的双手仍止不住颤抖。 所有细节都没有逃过武姚敏锐的目光,他轻轻叹气……也许这种平叛的事情真的更适合眉荒。 “来啦!”丁乙惶急大喊,手指对面人群。 黑压压的人群动了,无数仇恨的目光紧盯这里。 始作俑者是位老人,他本来佝偻着身体,趴在六个巫者的尸体前失声痛哭,哭得几乎晕厥。 只是瞬间,某种力量忽然充斥那俱躯壳,颤巍巍的老人竟然从地上弹起来,红着眼睛,嘶吼着,不管不顾地冲向殷军方阵。 就像即将崩溃的堤坝,一个不起眼的漏洞立刻引发难以挽回的坍塌,无数个迷惘沮丧的面孔扭过来,换上仇恨的目光,然后嘶吼、疯狂地嘶吼着冲上来。 很快,那个颤巍巍的人影被后来人超过,淹没在暴乱的人流中。 喊杀声慢慢接近,脚下隐隐传来连绵不断的震动,毕竟一里外有几万只脚在不停撞击着地面。 武姚扫视己方阵地,迅速评估眼前战局,然后缓缓低下头。人群还是没有控制住,喝阻和威慑最终不过是层窗户纸,看着可以遮风挡雨,实际上一捅就破。 真没想到,大殷朝最杰出、最年轻的大祭司,玄门魁首竟然会死在这样一群人手中,荒谬,讽刺。 武姚最后盯了一眼己方阵地上即将情绪奔溃的士兵们,仰天长叹。 “呜……呜呜……”阵后忽然响起苍凉号角声,一个坚定的声音清楚地传到武姚耳中,让他从彻底绝望中回过神来。 “通知左右阵向敌人两翼迂回,务必赶在中军进攻之前包围敌军,不许恋战。” “得令!”传令兵飞奔出阵,他的回答同样中气充沛、声音洪亮,信心十足。 连带丁乙和所有惊慌失措的己方士卒,所有人同时回头,只见后方高地上显露出一条黑线,人喊马嘶,一只人数不多的骑兵赫然出现。 原本满怀的希望顷刻落空:左右翼骑兵已经在命令声中开始迂回,看样子不过是本郡骑兵,加起来不过二百余骑,而留在本阵的只有九骑。 尽管看上去战马高大,漆黑的战甲凛然生威,但……到底只有九骑。帝国第一剑手,王子眉荒并没出战。 加上二百多骑兵有什么用? 苦盼的援兵只有这么点人马,本来还有一丝犹豫的郡兵方阵彻底被最后这根稻草压垮。 首先是后队,然后迅速蔓延到整个方队,尽管将官在嘶声竭力的呵斥、阻拦,但溃退仍然在刹那间发生。 “黑甲!” “哄……哄哄!黑甲在,敌酋殆!”整齐划一的呼喝几乎与溃败同时发生,九匹战马启动向前,步伐优雅,迈着舞步向武姚等人所在的方向运动起来。 这个方向一百步外是溃散的郡兵,尽管没有丢盔弃甲,但他们已经彻底丧失勇气,将脊背留给了四百步外蔓延过来的乱民人潮。 “咔吧!”声音很清脆,虽然四周分外嘈杂,但仍然引起武姚的注意,他清楚地看到面罩从头盔夹层中抽出,覆盖一张张坚毅的脸。 领头的黑甲武士似乎对眼前局势很满意,他用手抚了抚战马的鬃毛,又等乱民锋线向前推进五十步方才从容地从马鞍桥上摘下骑弓,缓缓拉满,三支箭同时指向前方。 优雅漫步变成小跑,马蹄声短促有力,每一次与地面接触都刨起阵阵烟尘。 威势与缓慢的速度并不匹配,马队仿佛在跳跃,见高不见快。 “哧……哧!”正在冲锋的人群耳中传来一阵气流声,好像平地里突然刮起一阵锐风,转眼间空中黑压压的箭雨压下,密集程度和落点的一致性让他们根本无从想象。 连珠三箭,每珠三簇,通过力度和角度的精确调整,八十一支狼牙羽箭整齐地砸在人潮队首。 “啊!” “嗤!噗!……咔嚓!”几乎没有什么肌肉可以作为缓冲,利箭直透过皱巴巴的皮肤扎进骨头里。 金属与骨骼摩擦,发出让人汗毛倒竖的声音,与惨叫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 就像一头奔跑的怪兽被人突然按住脑袋,本就一盘散沙的队伍像注水的蜂巢,膨胀、再膨胀,轰然炸裂,刚才还嗜血眼红的恶魔们转瞬间被打回原形,变成无头苍蝇。 面罩后的眼神毫无怜悯,一柄柄巨剑出现在黑甲们手中,向前平伸。 两翼骑兵按照指示出击,迅速向人群肋部穿插。 原本不起眼的郡兵皮甲驱驰着战马冲进人潮,像加热过的利刃切割奶油,毫无阻碍的透体而过。一个交叉向义军后队包抄过去,又一个穿插,敌军后队逃散,只留下遍地尸体。 起伏的小跑突然发生变化,高大雄峻的战马开始发踢狂奔,蓄积多时的能量在这一刻猛烈爆发。 九柄重剑齐齐平伸,指向前方,九张雕刻有獠牙的冰冷面罩,九双平静的眼睛,目光冰冷、毫无波澜。 最后冲击,黑甲在,敌酋殆! 战马呼啸着越过武姚等人,大祭司的眼中几乎能够清晰的分辨马背上溢出的汗珠:手臂裹在夹口臂甲里,手腕、手背、最后一节手指,都被黑沉沉的甲胄包裹,平伸向前,轻松地虚握剑柄,平稳自如,像在书案上临摹笔贴。 继续前冲,越过已经停下脚步、惊疑不定的溃兵。 强大的气势如一阵飓风,彻底改变树丛摇曳的方向。 不知从哪个士兵开始,转向、昂首、挺胸、怒吼,英勇似乎能够传染,迅速蔓延到整个郡兵方队,他们再次掉头,跟在黑色铠甲身后,努力向敌阵发起冲击。 黑衣、黑甲、黑色战马,就像几注墨滴入杂乱无序的溶液中。 只有几滴,却迅速扩散,不是黑,是残忍的红。 短短一个时辰,厮杀声缓缓消散,只剩下满目疮痍和遍地呻吟,轰动一时的汉中巫族反叛戛然而止,就像它的到来一样突兀。 鲜血染红大地,早春的泥土没有盼来第一场春雨,却饱饮一餐人血,干涸龟裂的大地涨满死亡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丁乙手搭凉棚望向远去的黑色铠甲,良久无语。 余光中,大祭司并没有因为大胜而欣喜若狂,反而面色苍白,同样在遥望骑士们远去的身影。 细节,他的手指此刻也在轻轻颤抖,类似情况第一次出现在这位玄门魁首身上。 ………… 面具人目光投向黑沉沉的墙壁,仿佛那里便是远方,视线内仍有黑色铠甲在优雅地上下起伏。 指尖不自禁轻轻颤抖,一直触碰到冰冷的面罩,狠狠抓住雕刻在面罩上的獠牙,那难以抑制的颤抖方才停住。 喘息声粗重杂乱,此等情况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这具躯体身上。 巨剑似乎对面具人的失态很满意,轰鸣声缓缓消散,四周重回安静,只有那粗重的呼吸在缓缓平复。 “快四百年啦,还是这么小气,非要看到我失态才能安静……这次来是要把你带出去,那孩子的精血已经得到,要不要试一下?” 四周一片寂静,面具人缓缓走到巨剑跟前,抬头与它身后的黑色战甲对视,面罩后那深深的黑暗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光芒在隐隐闪耀。 “你想的没错,如果继承人真是他,那么毫无疑问,黑甲卫会重组。” “嗡!”重剑猛地再次鸣响,短促,态度清晰。 “性格依然如故,贪得无厌,从来不怕给人添麻烦。”白皙的手缓缓伸向雕满符文的剑柄…… 动作很缓慢,小心、谨慎、犹豫、郑重,诸般情绪混杂在一起。 光阴仿佛变得粘稠,uu看书.uanshu.co 只有在那双看着并不强壮的手推动下,才会不情愿的向前流淌…… “周而复始,这么久,那点念想始终关在笼子里,想进进不去,想出出不来,是否只有你才最了解我的苦衷?向前一步就意味着永远将她抹去,可这一步不迈出我就会永生永世生活在过去。” ………… 车轮滚滚向前,车轴处传来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十九辆大车排成一条长龙,车辙深深地嵌在泥泞的官道上。 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卫在车队左右,最内侧有百十个赤裸上身,手拿锯齿直刀的精壮大汉,他们是东周引以为豪的虎,能够撕碎一切敌人。 目光四下寻索,白色染料涂抹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 领头的虎卒首领时刻保持警惕。 大车上装载着十九幅甲胄和配套武器,那是他们的耻辱。虽然这些盔甲的主人此刻都已烟消云散,但对于高傲的虎来说,那场酣畅淋漓的惨败会永远深深埋藏在心底。 对于还在苟延残喘的前朝,这些甲胄具有莫名意义,所以才在雍都被攻破两年后小心谨慎地起运回中山。 镇国神器,本来是镶嵌在帝国堡垒顶端的明珠,此刻被封禁在黑暗的车厢内,当然要重兵保护,慎之又慎。 “轰隆隆”远处一阵沉闷的雷声传来,仿佛在所有人胸口处强压下一口浓痰,让人感到憋闷、恶心、难受。 首领扫视周围天地,一片浑灰,配上脚下泥泞,毫无违和,似乎一切都很正常,心中却总有一丝不安萦绕,难以名状。 第6章 擂鼓聚将 “头人谟,咱们是不是要休息一下?看这情形,前方该是有雷雨,得提前做准备。”一位灰衣老者走到姬谟跟前,提出意见。 他是此行随队护法,一名擅长赤炎术的顶级术士。 姬谟有些不耐地看看老者,眉头皱得更紧。 这些虚弱的术士,走上几十里路就承受不住,如果碰上一场雷雨就要休息,何时才能到达中山? 车上的东西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在路上每多待一刻都是负担。 他抬头向远处张望,刚想回绝老者的提议,忽然注意到天边一块不大的乌云正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状态高速接近。 “那是什么?”手自然指向那片乌云。 老者顺着手指抬头望天,只一眼,脸色大变:那座乌云比周遭的云团浓烈很多,向一块冒烟的墨迹在空中飞舞,其中隐隐有紫色雷弧闪烁。 “不好!快逃,快逃!是天雷术!”老者愣了片刻,忽然向炸窝的公鸡一样连跳再叫,转身就要逃跑。 姬谟一把抓住他,“你慌什么?把话说清楚。” “那是天雷术!玄门至强术法,能够毁天灭地的天雷术!有熊武姚,对,一定是有熊武姚来啦!再不跑都得被轰成齑粉!” “有熊武姚?殷朝大祭司?”姬谟迅速环视四周,周围地形开阔,视线内半个人影没有,哪里有什么大祭司在施法? “你这混蛋,睁开狗眼好好看看,周围哪有什么人?一块乌云而已,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亏你平时还自诩术法通天……” “他肯定是利用了阴雨天的气候,人在视线外!” “怎么可能?两年前攻陷雍都,我就在现场,见识过你口中的天雷术,很强,但没你说那么夸大……” 话音未落,乌云已经飘到队伍头顶,一片巨大的阴影将所有人笼罩其中。每一张脸都好奇的扬起,张望。 “轰隆隆!”雷声震耳欲聋,瞬间剥夺所有人的听力。 那巨响似乎直达四肢百骸,心脏几乎被震得从胸腔内崩出,每一张抬头的面孔上都写满惶恐。 牢笼一样的雷电很快搂头砸下,密密麻麻的紫色电弧包裹在青色脉络上准确地击中在场所有活物,连骡马都没有放过。 “轰……轰轰……轰隆隆……咔嚓!”电闪雷鸣,一道道嶙峋的光柱倾泻而下,反复梳理车队所在的位置。 一遍又一遍,山石崩裂,泥土飞溅,焦黑的尸体被轰得四分五裂,却没有血迹飞扬,高温瞬间消弭所有潮意,哭叫、嘶喊,一切杂音完全掩盖在震耳欲聋的雷鸣之中。 半柱香过后,遍地狼藉,长达一百丈的一截官道彻底消失,大地被鞭笞出一片凹陷,里面黑黢黢一层,残肢断臂跟焦炭木棍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地平线上出现几个人影:为首者带着一张色彩浓烈的面具,靛青色长袍,并不飘逸,步伐有些虚浮,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向现场走来。 丁乙关切的问:“大祭司,要不要休息一下,那边肯定已经没有任何活物,早点晚点并不打紧。” 面具人没有说话,似乎所有精力都用来维持呼吸。 粗重喘息声从面具后传处,他摆摆手,示意继续前进。 丁乙咬咬牙,搀扶着主人继续前行。身后几个鬼卒亦步亦趋地跟着,只是间隔距离稍远,刚刚天罚一样的万钧雷霆让他们重新对身前这俱虚弱的躯体充满敬畏。 温度高,空气中漂浮着黑色尘埃,焦臭味扑鼻。众人在惨不忍睹的场地内缓缓移动,终于,来到为首骡车所在位置。 一个魁梧的身形在车前蠕动,所有人都很诧异,连健壮的骡马都被炸成焦泥,竟然还有完整的人在喘息?这要何等强悍?尽管他的五官、身体四肢都破烂如败絮,无法分辨。 两道描白的眉毛引起面具人的注意,他忽然桀桀怪笑起来,笑声中充满畅快:“头人谟?哈哈……嘿嘿……真没想到是你呀?还记得两年前最后那次相遇么?黑暗让我摆脱掉你的长矛,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相遇……看来还是雷电更让人放心。” 地上的人形似乎能够听到面具人的声音,剧烈地抽搐起来,只是没动几下便停了下来,张口,一阵黑烟喷出,生命彻底停息…… “哼……挣扎吧……蝼蚁……”面具人还想再说几句狠话,忽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短暂的复仇,又有什么值得庆祝?千年基业不是毁在你手中么? 弥漫污秽的空气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咆哮,色彩浓烈的面具忍不住缩了缩身体。 再没有额外动作和言语,他加快脚步,很快绕到已经烤酥的铁皮车厢外。 鬼卒们伸出两根长棍,抵在车厢上,稍微用力撬动。 “哗啦!”早已不堪重负的箱体瞬间垮塌,外面变形的铁皮散开,露出一副黑黝黝的战甲:脚踏厉鬼,青龙缠身,猛虎吞头,荆棘护腕,头盔上镶嵌着一颗醒目的红色宝石,面罩颜色略暗,颜色如滴血。 一柄大到夸张的重剑插在盔甲正前方,剑身长达六尺以上,一尺长的剑柄上缠绕着古朴铭文,剑体异常宽大厚重,乌油油的发出淡淡绿光。 大剑的中间是一根殷红血槽,血腥气不自觉地从血槽里透出来,周围温度在它出现那一刻瞬间降低,杀伐之气凛冽异常。 面具人呆立良久,终于向剑柄伸出白皙的手,动作缓慢…… ………… 手触摸到冰冷的剑柄,预想中的轰鸣并没有出现,巨剑乖巧地被握紧。 念力到处,轻轻一拨,一道寒光从剑尖闪出,掠过剑身,“明白啦,很快,你就能重新带领黑甲卫……驰骋天下!” …… 回到祭坛顶部的院落,摘下面具,轻轻放在脚边,白启深深吸入一口空气,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巨剑平躺在他身前,与之相对,不远处是一顶完成不久、还在晾晒的油纸伞。 白启走到油纸伞边上,用手指轻轻触摸伞面,“你看,下去一趟花掉整整两天时间,这伞面都晾干喽。” 巨剑寂静无声。 轻瞥一眼巨剑,白启失笑道:“又摆出一副臭脸,不敢耽搁您的时间,不敢!” 他说着向起居室走去,不一会儿搬出一面大鼓,木质,牛皮面,并无特别,通常军营里都会使用。 “咚咚……咚咚……”白启拿出鼓槌,尝试着敲击两下,笑道:“擂鼓聚将?” “嗡!”的一声,巨剑发出轰鸣,似乎在回应他的调侃。 “哟?还耍起脾气啦?跟那个家伙一样,脾气又臭又倔强。现在都是我一个人在忙活,你不帮忙就闭嘴好吧!” 巨剑轰鸣声果然停止,重新回归安静。 白启再也忍耐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远处那个满头辫子的大汉绷起脸来装作没听见,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委实有些滑稽。 一件青铜方盒出现在白启手中,轻轻打开,里面空无一物,只是盒子内壁雕刻有一个六边形标志,六个彩色光点嵌在标志上,甚是醒目。 “唉……这盒子本来是用来盛放你们的命牌,可惜,当年一枚也没寻回来,好在这些年一直用相同的规则孕养,信念还在。 不是什么残魂!那是一种场力,由同类意识能积累形成,也可以理解成执念的集合或者直白点说……是遗愿。 我将以此为引,找到你们信念的继承者,信念在,旗帜在,擂起战鼓才能重新相聚。” 白启似乎怕巨汉听不懂,解释的很详细。 他说完将方盒平放在空地中央,里面垫好三张黄色符纸,然后轻声吟唱起歌诀,三道光华随着歌诀射出,覆盖在盒子上。 少顷,盒子出现反应,也涌起一层斑斓光晕。 透明小兽从袍袖中钻出,围着方盒来回打转。 白启满意地回到战鼓前,拿起鼓槌,开始慢慢敲击。 “咚……咚咚……咚咚咚……”敲击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周遭的浓绿都躁动起来,千军万马临敌前那股凛然气势在远离地面的祭坛顶端弥漫开来。 “咚咚……咚咚……” 白启神闲气定,脸上露出强大自信,“吾名白启,白夜之神,启蒙天神遗忘之地,重现文明曙光。今,立志选贤,涤荡天下离乱,招汝等前来会盟,共襄盛举!” “好生爱人,怜悯温良,曰仁!”白启高声吟诵,一道红光从盒中窜出,直奔天空,炸裂,飞散出一群光点。 “公正合宜,顺天法理,曰义!”一道黄光升起,在天空中炸裂、飞散…… “力及所至,奋发果敢,曰勇!”一道紫光升起…… “存心居中,尽心职守,曰忠!” “明察秋毫,洞悉先机,曰智!” “生死想托,不离不弃,曰信!” 白启每念一句,便有一道光芒升空,青、橙、绿色的光点接连在空中炸裂,飞散,随即与之前分散的光点汇合,在空中盘旋。 “咚咚……咚咚……”鼓点频率继续加快,空中六色光点也随之越转越急,仿佛彩色龙卷。 白启猛地睁大眼睛,双手鼓槌同时落在战鼓上,发出一声巨响,口中高喝:“散!” 之前剧烈旋转的龙卷轰然炸裂,各种颜色的光点急速向四周飞散,很快消失在遥远天际。 “这一步……终于迈出去了!”白启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拿起地上的方盒,取出符纸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许久,方才缓缓点头,“拿着这些符纸,咱们便能找到信念相通之人,再从中筛选,我想……很快黑甲卫会再次成军。” 巨剑嗡鸣,做出回应。 “几百年都等了,还缺这点耐心?你当天下是巴掌大的地方?靠我一个人,跑断腿也办不成事。” 白启一脸嫌弃地扫视坐在远端的巨汉,不耐烦道:“有件事情得先说清楚。 黑甲之勇武毋庸置疑,但缺陷也同样明显,靠横冲直撞争霸天下不可能成功,四百年前的亏我们不能再吃一次。 所以,要在黑甲之外,再建立一之云逸卫,他们应该擅长谋略、运筹、内政甚至术法,uu看书 .uukashu 专司弥补黑甲卫的不足。 尊敬的大君,您没意见吧?” 满头小辫的巨汉坐在祭坛边缘,遥望远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说话就当你没意见,我好人做到底,先白送你两个顶级人才做云逸卫的班底: 一个是我的北方祭司武卓,白夜自我而下先天境界第一人。 还有一个是东方祭司司空月,星轨术天才。 我会和他们一起出去召集人马。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要先解决结界中那两个隐身人的问题,其中一个我猜是那孩子,必然具有天命之血,血脉继承者便是烈夺的新主人。另外一个……我这趟中原之行收了个徒弟。” 白启说完好像放下一件心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一百六十年前,出去一趟,在平城,引发一场叛乱,周人称之为平城之乱,此后的中原陷入诸侯割据的泥潭; 十年前出去一趟,掀去周朝最后一块遮羞布……果不其然,那人死后一切退回原点,甚至更为惨烈。 半年前这一趟,亲眼目睹天灾人祸,天下已然千疮百孔。 这些年中都朝廷也有挣扎,但最终局面依旧越来越坏……天下离乱已经快两百年,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姬氏并不比我们有熊做的更好。所以,变革刻不容缓。” 狐狸状的小兽轻声鸣叫,似乎能够清楚理解白启此刻的心境,一双大眼闪着淡绿的光芒滴溜溜乱转。 白启手指离开祭坛的方向,露出笑容,招呼那半透明的小兽道:“去吧,帮我找到他们。” 第7章 坐弈天下 一晃十年,白夜,祭坛之顶。 白启静静地坐在小院正中,面前摆着一张棋坪,棋盘上黑白杂处,情势焦灼。 他举起手,却悬在半空,半晌也没能落下。 “眉荒,你是军阵行家,如果陷入僵局,哪个兵种最适合破局?” 巨汉晃晃满头小辫,不置可否。 白启露出“早知如此”的笑容,“恐怕你会选择最擅长的骑兵,又是凿穿,我却觉得百步穿杨的弓箭手更适合。 千锤百炼为本,信念为弓,果敢为箭,勇猛无畏、沉着冷静,毙敌酋首于百步之外,大局可定。” 他说着偷眼去看眉荒,见对方没有明显表情变化,这才安心将手中黑子落下。 空气中一阵念力波动,白启眉毛轻挑,随手拾起一枚白子,问道:“司空,找我何事?” 几里外一座两层小楼中,少女轻轻端起茶壶,给对面危襟正坐的高瘦男人斟满茶水,徐徐道:“阴仲平已从中原返回,有最新消息向您汇报。” “你说,我在听。”白启双眼盯着棋坪,仔细揣摩落子方位。 异域风情的瓜子脸,完美弧度勾勒到下颚。桃仁状大眼,瞳孔晶莹剔透,浓密的睫毛在两勾弯眉下忽闪忽闪,将将要触碰到精致琼鼻。发色灰白,尖耳廓从柔顺的发间钻出。 少女正是白夜东方祭坛祭司司空月。 收到白启的传音回复,她示意对坐的阴仲平可以开始,然后自己端起茶碗静静品味。 “我现在所说大祭司都能听到?”高瘦男子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 司空月笑着点头。 阴仲平挺直身体,深深呼吸,整理一番情绪后方才将自己这趟中原之行打探到的消息缓缓道出: 元化四年的中原与往年相比稍显平静,恭帝继位后虽然没有大作为,但躬行节俭,勤奋好学,已经露出奋发的态势,想来正在积极地准备从母亲手中彻底接过权柄。 中原格局基本稳定,西北的雍州和东南的宛州都将重心放在贸易上,其余诸侯王纷纷韬光养晦,没有异动。 三晋的尚司徒、恒安王姬钊加上新晋燕国国主景元洪基本控制住整个北方。 三人中以景元洪动作最为频繁,不仅重开察举,还与关东门阀接触,试图恢复右北平港口的繁荣。该是受到山海郡启发,正在打北陆贸易的主意。 南方巴蜀、吴中地区稳定,毕竟名义上直属中都,只要内部不乱,周边诸侯轻易不敢动手动脚。 战乱频仍的是荆湖、天南和交州,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在彼此征伐,但规模普遍不大,对天下走势也没有决定性影响。 说到天南,阴仲平忽然有些黯淡,汇报告一段落。 白启轻轻叹气:“仲平已经过来一年多了吧?却没在这里仔细修养几天,整日四下奔波。” 司空月道:“是,天南毕竟是他的家乡,那边情况很不乐观,好在均势正在形成中。” 阴仲平一愣,询问:“你在跟大祭司对话?为什么我听不到?” 司空月微笑:“传音术是一种相同频率的念力场,只在交谈双方间产生,你的话可以通过我的耳朵传达到大祭司那里,他和我的谈话你却听不见。” 阴仲平轻轻叹气,“又是念力,为什么我花费整整一年还是感觉不到你所说的意识能,更别提什么念力,有时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在骗我?” 司空月掩口轻笑:“有进步,至少从前你不会一次说这么多话。 老师讲过,常人中,能够理解念力者十中有三,理解后能够感受到意识能量者又十中有三,感受到能量并可加以运用者再十中有三,运用念力并能纯熟掌握且熟练控制者还是十中有三。 所以,真正的念力修行者百中余一已是乐观估计。” “可惜,我连感受都做不到。”阴仲平皱起眉头,一脸沮丧。 “又一项进步,从前这种表情在你脸上也不常见。 个人天赋不同,你二十岁技击术晋升三品,我想绝大多数练武之人看到你也会发出类似感叹。” “谢谢安慰。”阴仲平苦笑,却见司空月忽然面露喜色,“大祭司说近期可以带你去祭坛做洗礼,经过符文加持,你虽然仍与术法无缘,但整体实力当可向前大进一步。” “符文……加持?”阴仲平脸上露出惊喜神色。 …… “刺客,冷静,沉稳,暗中窥探,在适当时予以致命一击……可惜,在军阵中作用不大。” 白启落下白子,脑海中又出现一个在铁匠炉边埋头苦干的身影,不禁微微摇头。 十年间,候选人已经发现近三十位,其中六位正式加入黑甲云逸。 但即便不加筛选,将剩下所有人都囊括进来,队伍的缺陷依然明显,距离白启的设想仍然差得很远。 阴仲平带回的消息让白启惊觉时间更加紧迫:恭帝一直在他观察之中,并不是一个天赋足够驾驭天下的明主,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其母贾氏掣肘。 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朝堂上有国丈贾旭暗通款曲,地方上有恒安王姬钊摇旗呐喊。 一无所有的恭帝不合时宜地显露出奋发图强的态度,不仅不会得到认可,还会加快权力旁落。 新皇帝恶斗太后,桥段老套,不过最终会导致危如累卵的中都地位再次掉落。 有姬氏在,天下诸侯虽然征伐兼并脚步不停,但多少要寻个由头,还要征求所谓朝堂的意见。 一旦这种顾忌被彻底抛离,那么局势升级的速度就会大幅度加快。 这正是白启等待的契机,但他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 想到这里,白启开口询问:“山海郡情况如何?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 司空月将白启的询问转述,阴仲平思索片刻道:“山海郡的情况可谓蒸蒸日上。唐宁夫妇的策略为他们在北陆赢得不少盟友,南北贸易日趋繁盛,山海关作为北陆贸易枢纽的地位已经很难动摇。 看他们近期动向,似乎正在有意识地提高港口地位,鼓励海上运输。 至少目前永丰至山海关的运河已经与外海洋流航线打通,热闹的很。 至于唐缺那孩子……因为一直有专人看顾,所以我没有直接过去观察。 不过,听回报他最近跑到晋北的秋叶山玩了一趟,遇到一帮门阀子弟,很受打击。” 司空月继续转述白启的问话:“具体说说。” “听说是跟他那两个伴当同行,一个瘦高个寒烈,一个大胖子铁牛,偷偷渡海,号称去增长见闻。 因为山海郡与内地习俗迥异,所以短短一个月便吃了不少闷亏。 好在三人脑筋灵活,身手不错,并没有出大事,只是灰头土脸在所难免。” “习俗?怕是吃了门阀等级制度的大亏!山海郡主张平等交易,又是域外飞地,那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放到内地肯定格格不入。” 阴仲平点头,已经适应身前说话的美女就是大祭司本人,有问有答。 “这孩子技击术天赋如何?” “天赋很高,听说是唐宁夫妇的授业恩师毛凤仪亲自教授,二品高手,调教的好,学的也快,不要说同龄人,就是成人武士也未必能在这个十岁孩子手下讨得好去。 他带着两个伴当在秋叶山被围殴,就是一路打到海边,据说被他放倒的贵族子弟有二十多人,整个晋北都很轰动。” “原来是那女娃亲自教导,难怪……他人品如何?只是一味胡闹?” “胡闹是肯定,否则也不至于三个小孩大模大样跑到海峡对岸。 至于人品,现在看还是值得期待。古道热肠,对百姓和弱势群体很看顾,也正是因为这点,所以才极端不适应内地的门阀观念 就是感觉性格上有些压抑,明明是外向人却总显得心事重重。” …… 白启点点头,喃喃自语道:“压抑……自古成大事者哪能过安享太平、无忧无虑的生活? 出生在战火之中,又赶上我去取精血,随后料理一众尸鬼。 这个孩子的身世注定会成为某些愚夫愚妇口中谈资,在加上他父母在北陆的地位……不压抑就奇怪啦。” 沉默良久,空气中又出现一阵念力波动。 白启原本以为是司空月还有事,哪想到脑海中却出现一个苍老慈祥的声音,“大祭司,今年的极光即将出现,北方祭坛守备军的扩充可否进行?” “是武卓呀,嗯……现在北方形势如何?”, “边界还算平静,不过冰原河湾过来的亚特兰人已经在极北冰原扎根,建立了一个独山公国,粗略估计数量有五六千之巨,与猛鹘人冲突激烈。” “猛鹘?靠北的是哪几个大部落?” “嘛喇勒、脱里和忒勒这三支规模较大,在冰原上合计能够动员的兵力差不多超过四万。” “嗯……这三支主要活动区域还是在火雷原,大冰原对他们来说并不十分重要。” “猛鹘人在冰原上确实收获有限,不过他们向来霸道,而且抱团,我倒觉得四万的数字是比较保守的估计。他们跟独山公国屡次冲突,双方都死伤不少。” “两面应该都会刻意控制冲突规模吧,真要把根本搭上,为一大片空荡荡的冰原显然并不值当。” “这倒是,忒勒族和独山的冲突最为激烈,不过总体规模确实不大,百十人上下,所以我觉得对我们的队伍去极北不会构成太大威胁。” “极光……三年一次,无论有没有威胁都得去,白夜勇士不能因为危险而退缩。” “您说的是,那我这边就发布征召令,组织这期守备军选拔?” “好……你去办,嗯,可以适当向弓箭手倾斜…… 我们白夜猎人以射术著称,但限于装备和系统训练缺失,登峰造极、天赋异禀者发掘不够,希望你能多留意。” “大祭司是在考虑黑甲云逸的事情吧……我会重点留意。” “说起黑甲云逸,那个小辰君现在如何?”白启脸上露出微笑。 “武辰君进境很快,祝福治疗配上中原的医术、药理,uu看书 uukansh可以说成果惊艳。”武卓声音里透着欣慰。 “小姑娘还是很排斥杀伤性术法?” “不是排斥……是拒绝。”武卓笑道。 白启皱眉,随即眉头又舒展开,露出释然的表情:“人各有志,有自己的坚持是好事……防御术的教授加紧些,我们不能把没有自保能力的郎中送到战场上。” 武卓那边的的声音一顿,片刻后方才继续传音过来:“您是要把辰君一并带上?” “嗯……云逸卫里该有她一个位置。不要想太多,总在你保护下,她永远也没法成熟。 着手组织祭坛守备军选拔吧,我们在北方力量太薄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不愿进入森林上。 哦,还有……你自己多多保重。”白启轻叹,随即切断传音。 思绪纷乱,白启起身离开棋坪,缓缓踱步到小院大门。 门开,还没等他迈步,忽然从外面闯入一头小兽,毛发近似透明,一双大眼闪着淡绿色光芒。 “吱……吱吱!”透明小兽十分兴奋,一进门便围着白启转圈。 “哟?看来小灵狐又有好消息带回。”白启笑着从怀中掏出符纸,附下身来,放到小兽面前。 小兽也不迟疑,直接在符纸正中拍了两下。 “这么近?莫不是在白夜?一次就有两个?”白启露出惊喜神情,随即收起符纸,抱着小兽一并坐回棋坪前。 他皱眉凝视远处正在卖呆的巨汉一阵,然后收回目光,表情渐驱舒缓,伸出两指,夹起一枚黑子,缓缓向棋盘上落下。 第8章 东山民谣 远远看去,这是一个黑白世界:黑色由数不清的松、柏、杉树的躯干和枝叶组成,白色是覆盖万物的冰雪。 走到近处才会发现,晶莹的白下面是生机盎然的绿,只是层层叠叠,绿得深沉、厚重,让人容易产生误解。 黑白是白夜的基调,但在一名优秀猎人眼中,这片天地却有纷繁复杂的颜色时时闪现:嫩蕊新绿、花瓣活红、夜菌媚蓝、雏菊艳黄…… 一截尾巴,棕黄色长鬃包裹住嫩白绒毛,像一片盖在树叶下的大雪花在大杉树右侧飘落。 棕木闭上右眼,缓缓拉动弓弦,手臂随着目光向大杉树左侧缓缓移动,一格、又一格,箭簇仿佛遵循着无形的刻度,每一次挪移都精准、平稳。 深呼吸,保持平稳,调整角度,计算风速……杉树枝条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瞳孔猛然收缩,就在此时! “嗡!”弓弦震动,棕木捏合的手指松开翎羽,骨牙利箭沿着既定轨道飞出。 几乎同时,狍子的头颈小心谨慎地从杉树左侧探了出来…… 长长的头发浓密乌黑,被系成很多小辫,最后绑缚在脑后。胡须杂乱,像铁丝一样坚硬倔强,横七竖八地支在嘴和下巴周围。 黑眉、黑眼,虽然脸上也有两团紫红,但与此地原住民肤色有明显区别,黄色,略显黝黑的黄色。 超过八尺的身高,身体强健,棕木独自扛着一头仍在冒热气的袍子,步履坚定地走入东山村。 “大杉树一样强壮的棕木,你是最好的猎人……” “没有任何人能与你相提并论……雄鹰的眼睛……灰熊的力量……花豹的速度……” “白夜之神祝福你……亲爱的孩子……” 东山的村民们毫不吝啬溢美之词,他们用欢快的舞姿和嘹亮的歌声迎接最出色的猎人满载而归。 棕木很高兴,满脸笑容,礼貌地与沿途遇到的每个村民打招呼,直到将猎物放进宗祠门前的公共仓库,然后排队领回属于自家的肉食和谷物。 在向阳坡的黍田边流连半晌,棕木吧嗒吧嗒嘴,恋恋不舍地收起脑海中的画卷:那里阳光和煦,溪水徜徉,滋养着肥沃的土地,成片金黄的谷穗沉甸甸,压得弯腰,扶一把,禾香四溢。 丰收的季节……还得等上大半年,不知道自己这次离去何时才能欣赏那般美景……,棕木终于叹息着离开,沿着田间小路向前走,拐过山坳便回到自家地堡。 门帘掀开,在冷风还没来得及找到入口时又合上,棕木进门,发现有些阴暗的石屋内母亲正在天窗前借着天光缝补衣物。 “姆妈,我回来啦,今天猎到一头袍子,已经送去仓库,领回三斤肉,五斤黍米,还有一个好消息。 您要适当休息,天色不早,明亮的眼睛会因为操劳过度而黯淡。” “什么姆妈,叫娘,怎么又忘了?还有,不要学原住民的口吻,太夸张,肉麻。”老妇人转过头,嗔怪地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儿子,赶紧起身接过他带回的食物。 她一边走向储藏室,一面絮叨:“不要忘记我们是华族人,来自遥远的中原,那里四季分明,气候温暖……战士们为王的荣誉而战,虽然死,但却壮烈。 先民们跟着大祭司来到白夜,因为恶魔利用贪婪的人心……毁掉灿烂的文明,勇士们需要时间积蓄力量,总有一天会跟着大祭司重回家园……” “好,记住啦,娘!快点升火吧,我的肚皮已经贴到后背上!”棕木做出夸张的表情,母亲报以宠溺的白眼…… 棕木一直为母亲的麻利和手巧感到自豪,果然,不出两刻钟,浓郁的饭香便从炉火通道的缝隙中溢出,飘满整个石屋。 他丝毫不介意混在空气中的煤烟,相反,很享受每一粒烟尘上沾染的热量,这里是冰封的北国,热比光更加珍贵。 贪婪地吸上一口饭香,棕木满足地仰倒在木床上,手脚张开,向外伸展,舒服地抻了一个懒腰,“姆妈……哦不,娘,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带回来。” “什么好消息?”厨房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村长通知我可以去应选北方祭坛守备军,咱们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具备资格,唯一的一个。 英雄辈出的东山,已经整整六年没有人入选守备军……我得尽全力。” 安静……很久,母亲才端着一大碗杂粮揪面从厨房里走出来,热腾腾,棕木能够从香味中分辨出鸡蛋、腌肉、积菜、松茸,只是那蒸腾的雾气后面,母亲脸上的笑容很勉强。 “娘,你怎么啦?难道不为我高兴?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接过杂面,棕木向母亲询问。 “没什么,娘为你高兴,你如果能够成为祭坛守备军,是我们全家的荣耀,你逝去的父亲也会很高兴。” “可是……为什么您……并不真的高兴?我能看出来。” “嗯……可能是要很久见不到你……你自己在外面一定要保重,我听说有很多敌人都在觊觎祭坛,那里是大联盟北方的边界。” “嗯,是的,那里是北方的边界,再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冰原,据说那里有冰川巨人出没。 向西则是猛鹘人活动的区域,正因为如此,祭坛守备军才需要每个村庄最优秀的猎人加入。” “会有危险么?孩子。” “也许吧,不过也要我能够通过测试,成为真正的守备军勇士。据说应选的都是各个村庄、部落最出色的猎人,想要击败竞争者并不容易。” 母亲没有接着询问,只是拍拍儿子的肩膀,招呼他快些吃饭。 饭菜是棕木熟悉的味道,很满足,强壮的汉子吃起来却并不狼吞虎咽,他仔细咀嚼每一种食物,享受它们的美味,认真体会它们化作力量注入身体。 母亲笑话他吃起饭来像个姑娘,他没有反驳,只是笑,一直笑,笑着招呼母亲一起享用在山林中奔波换回的成果。 吃完饭,陪在母亲身旁静待天窗外的光亮消失,望着繁星渐渐闪亮,聊聊家常,很快就到了休息的时间。 棕木躺在床上,舒服地呻吟起来。 晒干的茅草平铺在泥土堆砌的土炕上,炉火滚烫,棕木可以放心地脱掉外衣,只剩一件贴身小褂,一边轻嗅混杂着泥土芬芳和茅草醇厚的香气,一边感受源源不断的热量透过松软干燥的床垫,传到背脊,转遍全身。 疲乏很快被洗尽,山一样雄壮的汉子像孩子一样甜甜进入梦乡。 那晚,母亲很沉默,只是借着月光翻箱倒柜,把所有为来年准备的衣物找出来,仔细再缝补一遍,一边缝一边看熟睡的儿子,看得很仔细,一遍又一遍。 她嘴里始终在轻声嘀咕,默念着祖辈传下里的嘱托,生怕遗漏。明天,这些话要在临行前说给儿子听。 清晨的阳光透过大杉树的枝桠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柱,棕木在邻居们的欢呼声中踏上应征祭坛守备之路。 皮靴踩踏积雪,有节奏地发出咯吱咯吱声,阳光透过空气中漂浮的雪尘,折射出斑斓彩虹,林间有探头缩脑的松鼠,有孜孜不倦的啄木鸟,周围一片和谐。 他无暇欣赏美景,一味沿着大路朝前走,胸口还残留着母亲死命拥抱时留下的温度,脑海里满是临行前的嘱托: 很久以前,白夜几乎可以说是人类禁区,一年有八个月冰雪覆盖,能一夜冻死人的刺骨寒冷横行肆虐,各种各样恐怖的猛兽藏身在林陌深处。 除了一些散落在大山中的原住民部落,外人根本没法到达这个被穹神遗弃的角落。 先民们原本生活在遥远的中土,那里富饶而美丽。 因为王朝更替,他们不得不跟随大祭司一起逃离战火,来到这块冰雪封印的禁地。 迁徙之路漫长而艰辛,残存者在太阳脚下终于停住脚步,这里没有黑夜,但不停的白昼却化不开连绵的积雪。 物资匮乏,文明倒退,他们不得不接受茹毛饮血、朝不保夕的命运。 与自然斗争,和猛兽决战,每天提心吊胆,不知道出门的亲人能否归来。 他们尝试着离开崇山峻林,离开冰雪和风暴,但是每当走到山脚的草原,便会出现喷火的巨马和黑衣骑士,他们向驱赶野兽一样追逐、杀戮,毫无怜悯。 辽阔的土地,狭小的生存空间,让黑白大地上充满死亡气息。 人们没法冲出桎梏,北面有冰川巨人和荒芜的雪原,西面是喷火巨马和披甲的死神,南方大海一望无际,东方崇山高耸万钧。 于是,他们只能选择彼此噬咬,像野兽一样争抢食物,通过不停的减员换取可怜的生存空间。 那是个悲惨的时代……足足两百年。 祖先们在那个时代丢掉了高雅的志趣,失去了谦恭的节操,忘记了代表家族存续的姓氏。 不得不像原住民一样低下高贵的头颅,匍匐在天地淫威之下,每天为生存挣命,用眼中事物直白地命名后代。 直到……大祭司离开幽暗的山洞,重新举起权杖。 他带领大家修建了五座雄伟的祭坛,引导穹神的怜悯重现眷顾。 他让祭坛之间的黑土地可以得到更多的光和热,uu看书 uukanshom 让粟米、黍米能够耕种; 他沟通上苍,召集所有部落的头人,用会议解决争端,消弭无休无止的杀戮; 他召唤雷电,带领白夜人击退喷火巨马和黑甲骑士,让我们在群山脚下获得辽阔的草场。 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他而改变,他就是我们心目中的神,白夜之神。 一切得来不易,无数人为此奉献生命。在伟大的白夜之神庇护下,每一个大联盟的儿女都要为种族繁衍、文明延续贡献力量。 去吧,去守卫北方祭坛,去守卫白夜大联盟的北方边界,把贪婪的敌人挡在门外,为白夜之神奉献忠诚,奉献勇敢,奉献鲜血和生命。 不必吝啬勇气,母亲的祝福远胜难以割舍的牵挂。 去吧,去寻找丢失在悲惨时代的尊严,去寻找先民们无意间遗落的姓氏,去寻找白夜更加美好的明天…… 充满深情的嘱托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出现,棕木觉得步伐有些沉重,但只是一瞬间。 对于群山磨砺出来的勇士,些许负担又算得了什么?他深深吸入一口饱含家乡味道的空气,猛地挺起胸膛,振开一切牵绊,大踏步向北方走去。 身后传来动听的歌谣,久久不散: 东山有勇士啊……果敢向前,青山不老,溪水潺潺。 东山有勇士啊……大步快跑,苍天祈祷,百谷丰茂。 东山有勇士啊……果敢向前,冰雪消融,星河灿烂。 东山有勇士啊……大步快跑,永远守护你,温暖又不辞辛劳,是母亲的怀抱。 第9章 集合整训 “呜……呜呜……” “所有人,集合!” 号角声中,所有参与选拔的新兵飞快地从帐篷中跑出来,直奔山坡上简陋的校场。 棕木动作很快,第一批到达,目光不自觉被一个体型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壮汉吸引,他同样迅速,站在身后一排。 目线回到前方:一个身披铠甲的短发男子正坐在雪堆上擦拭战刀,他擦得很仔细,先是牛皮沾上油脂在刀身上快速摩擦,动持续很久才换上鹿皮,轻轻擦去刀身上的残油、灰尘,再均云细致地抛出光亮。 整个过程长达两刻钟,那人没有抬头一次,专心一致。 队伍有些松散,很多人脸上露出不忿的神色,急急忙忙召集所有人难道就是为了看他擦刀? 就在这时,那人抬起头,向队伍看过来。 “嗖……嗖!” 他随手捡起两个石子,分别掷向两个站姿歪斜的新兵,准确命中。 惨叫声中,两人摔倒在地,头破血流。 冷冽的声音响起:“区区两刻钟,站得七扭八歪,还想加入祭坛守备军?做梦!” “啪!”倒在地上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一声响亮的鞭哨惊得再次跌坐。 “我数十声!所有人排列整齐,横排,露出鼻尖、胸腹者罚跑十圈!竖排,露出耳朵、肩膀者罚跑十圈!计时开始!十!九!……” 每个人都紧张地绷直身体,包括那两个血流满面的家伙,开始频繁地来回挪动,试图找到最佳站姿和位置。 骚动中,计数结束:“三……二……一……停!” “我是你们的教官,我叫武钢!北方祭坛守备军,北一兵团,疾风营!专门负责新兵的训练和选拔……” 武钢一边高声介绍自己,一边慢慢走入队列,冷峻的目光四处游索,扫到谁,谁就会不自禁地打个哆嗦。 “一群生瓜,这样的阵列走到战场上就是白白送死!所有人!罚跑十圈!”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怜悯,充满厌恶。 队伍开始绕着校场奔跑,刚跑出半圈武钢再次开口:“排头,向山上跑!十圈!不是绕着校场,而是绕着这座山!” “你们这帮笨蛋,快!快!跑起来,快!”他一边拍手掌,一边大声吼叫。 随着教官的咆哮,所有人开始加快脚步,那难听的声音似乎存在某种魔力,面对恶劣的态度和近乎苛刻的要求,二百多个来自白夜大联盟北方各村落的优秀候选者没有任何人抱怨或反抗,一个个咬着牙拼命照做。 “你!那个红头发的混蛋,给我加速……” “你们在干什么?跑步也要保持排面整齐……” “所有人!距离前后两臂!左右一臂!保持间距!不许多!不许少!违者加罚五圈……” “阵型!阵型!所有人,保持队列,没有阵型,你们会被轻易干掉!干掉明白吗……” “笨蛋,才这么点路程就气喘吁吁,你的家乡怎么会选出这样的孬种……” “左侧那个,向右靠……前面的,压住速度,时刻观察身后队型!你们这帮笨蛋,我真该给你们编上号码……这样的蠢货不配拥有姓名……” 山坡上空充斥着教官的咆哮,棕木只觉耳朵已被灌满,像某种咒语,即便武钢已经不再说话,那些咒语仍旧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手脚发麻,呼吸困难,一阵阵酸水从胃里反上来,每个人都满头大汗,远远看去向一群冒着白烟的移动蜡烛,在山林间不停穿梭。 训练在持续,谩骂声在持续,感官渐渐麻木…… …… 靛蓝色长袍,色彩浓重的面具,白启负手站在林间,他身后两步外跟着一个身披白斗篷的雄壮将军。 “武钢一如既往,有些暴躁。” “大祭司说的是,作为北方将军……武泰惭愧。” 将军躬身行礼,“只是,他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经他手训练出来的军士整体水平比前些年高很多。” “不用急着剖白,我又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六年前,落云山一行该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小阴影。” 武泰沉默,半晌才道:“武诺的死对他触动很大。” “恐怕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吧:为什么要牺牲自己人去救一个铁匠?为什么当初先民们要舍近求远,放弃落云半岛而来到极北?为什么他自己没法进入黑甲云逸,而只能作为教官参与选拔?”白启语气平静。 武泰眼角抽动,沉声道:“大祭司……武钢应该没有这么多想法,我敢为他担保,他是最忠诚的白夜武士!绝不敢违拗、质疑您的决定。” 白启摆摆手:“应该?这应该不仅仅是他的想法,而是你们所有人的想法吧?” “不敢!”武泰上身躬得更低,目光垂下,紧紧盯着脚尖,额角见汗。 “忠……勇……我从不怀疑,只是仅仅这样远远不够。”平静的声音传来,之后便是沉默。 足有一炷香时间,四下无声,一阵风吹过,林海发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 仍旧保持着鞠躬姿势的武泰察觉到异样,微微抬头,这才发现,身前靛青色长袍早已无影无踪。 …… 一整天的训练结束,棕木躺在帐篷里,只觉身体像散了架一般,无论换成什么姿势都躲避不开一阵阵酸痛。 他从没设想过仅仅是跑步和列队就能让人疲惫如斯,曾经在大山中连续狩猎半个月,每天神经高度紧张,仔细回忆起来也抵不上这短短一天来得难受。 帐篷中到处都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多人都像棕木一样,疲惫不堪却难以入睡。 武钢刚刚在门口咆哮,任何人熄灯后不许交谈,所以尽管大家都翻来覆去,却没人敢开口聊天。 棕木将手垫在脑后,仔细回想训练中的细节。毫无疑问,武钢是个十足的混蛋,暴虐、狂妄、武断。 他训练内容真的有用么?为什么祭坛守备军不是学习战术,操演各种技能?没有人对教官的指令提出异议,尽管他相信,所有人内心都跟他一样愤愤不平。 一句话反复出现在棕木的脑海中:我真该给你们编上号码……你们这群蠢货不配拥有姓名。 母亲的话此时跟那让人生厌的口吻重叠:先人们被迫远离美丽富饶的中原,长途跋涉来到被天神遗忘的角落,从此,世世代代与风雪抗争,与猛兽搏斗,在痛苦的命运中无畏求存。 为什么这样一群历经磨难、坚韧不拔的人不配拥有姓名?如果天神正在注视着世间种种,他难道就不会有哪怕一丝怜悯? 思绪像一根刺,总是在他渐渐淡忘时扎上一下,没有痛彻心扉的疼,也没法干干净净地彻底清除,让人愈加烦闷。 “咚咚咚……”哪里来的战鼓声?棕木猛地抬起半个身子,仔细倾听,忽然又觉得似乎有双绿色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看。 目光快速寻索,却没有发现半分异常,他用力摇晃脑袋,四周回归正常。 长长吁出一口气,棕木在心中暗自嘀咕,许是白天的训练太过紧张,让自己有些神经质。 黑暗中,他瞥见一个人影坐在躺倒的人群中,显得很是突兀。那人正在反复擦拭自己的猎弓。 仔细去看,正是集合时引起自己注意那个大汉:他擦拭的很仔细,手法轻柔,像在触碰情人……跟那个教官一样。 想到武钢,棕木心头一战厌恶,可是却没法将那个擦拭战刀的身影挥散。 那个家伙如果还有什么优点的话,珍惜手中兵器应该算得上一条,士兵的战刀跟猎人的弓箭一样,是同伴,永远不会背叛的同伴,你对它越好,它对你的帮助越大…… 夜已深,寒意渐浓,脑海里的思维依旧混乱:一会儿是大山,一会儿是田地,一会儿是母亲捧着好吃的杂面,一会儿又变成武钢瘆人的目光…… 棕木没法收束诸多念头,却始终在心中提醒自己:要努力,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东山来的棕木配得上所有应得的荣誉,更配的上一个堂堂正正的姓名。 想着想着,他觉得眼皮更加沉重,提提被子,收紧领口,将身体完全缩进被窝中。 仔细聆听周遭此起彼伏的鼾声,脸部表情慢慢放松下来……我已准备好,来吧,无论多艰苦的训练! …… “加速!加速!你们这帮孬种,给我加速!” 武钢在咆哮,教鞭在空中肆意飞舞,鞭哨噼啪作响。 时间已经来到两个多月后,棕木一直在这个山坡上接受最终选拔前的训练。 他抬头看向四百步外的坡顶,紧咬牙关,再次扛起木墩向上发起冲击。 迎风坡的积雪深浅不一,有时靴底可以直接落地,有时却一脚踩进雪坑,积雪没过大腿。 靴子里灌满雪水,被密密层层的绑腿困住,冻上,融化,踩实,再结冻,再融化,即便有母亲精心准备的乌拉草垫底,肌肉仍旧早已麻痹。 细碎的冰溜结满胡须毛发,一群人拼命冲上山坡,呼喝声中一团团白气从口鼻中呼出,眼睛里血丝密布,但依旧瞪得溜圆。 每一次呼吸都如刀割,并非因为空气冰冷,鼻翼和口腔都开到最大,但还是觉得呼吸不畅,胃里酸水翻腾,棕木觉得自己就像从前狩猎时被箭簇盯死的猎物,在死神注视下亡命挣扎。 两百步、一百八十步、一百六十步、一百四十步,坡顶在视线中晃来晃去,雪屑纷飞,汗珠甩出去,uu看书 ww.uukanh 冒着白烟变成冰粒。 肩膀上的木桩越发沉重,隔着皮袄依旧硌得生疼,好在…… 胜利在望的想法还没有浮现,坡顶忽然露出两排人头,接着“轰隆隆”声响,一排排木桶被推了下来。 所有人下意识停顿,只是惯性未消,两腿不听指挥,还机械地向上攀爬。 木桶滚轮的速度飞快,带起漫天雪雾,气势骇人,如雪崩突然临头。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发出惨叫……“哎呀!” “轰……咔嚓……啊!” 雪雾弥漫,遮挡视线,惨叫声、碰撞声,还有木桶滚落的轰轰声杂在一起,让人几近失聪。 棕木好不容易停下脚步并保持住平衡,身体还没有站稳便见一个黑影旋转着飞来,在视线内迅速变大。 “撇木墩!”一声爆喝在不远处响起,有些熟悉。 棕木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用尽全力将木墩朝那黑影甩出去。“轰!哗啦,”准确击中目标,那是飞下来的木桶,在木墩冲击下撞得四分五裂,碎片横飞。 一块半尺长的木板拍在棕木身上,本来就因为仓促投掷木墩而失去平衡的壮汉只觉天旋地转,被拍飞在雪坡之上,余势未消,向坡下滚去。 一支强壮的手抓住皮袄,卡吱一声,坚固的牛皮被划开一个口子,但棕木下坠的势头终于止住。 “谢谢……你是芒力?” “等下再谢吧!”芒力高声大喊,用尽全力将棕木从雪坑中拽出来。 与此同时,山顶又一波木桶滚下。 第10章 难兄难弟 “都给我起来,向上冲,加速!加速,你们这帮懦夫……” “娘们儿驻守的阵地你们也夺不下来!一群软蛋!懦夫!懦夫!” 教官疯狂咆哮,声音盖住所有噪音,清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激得这群各地选拔出的精英各个血灌瞳仁,发狂地嘶吼起来。 “别光喊……你们这帮虚张声势的懦夫!向上冲!加速……捡起木墩,不许偷懒,懦夫!” 勇士们发一声喊,疯狂地再次冲击坡顶,迎着滚落的木桶,踩踏着深浅不一的积雪,各个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生命之火在那一刻熊熊燃烧,融化所有寒冷,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 一个时辰后,山顶上终于站满人:有人蹲在地上,有人跪着,也有人撅着屁股大头冲下,还有人干脆仰倒。 所有人都在剧烈喘息,汗热蒸腾,在一个个汉子头顶形成凝儿不散的白雾,场面向刚散场的澡堂。 呕吐、嗟叹甚至哭泣,雄壮的汉子们丑态百出,再没人顾得上颜面。 教官摇着头穿行在人群间,满嘴脏话,不知疲倦地讥讽他见到的每个人。 那些曾经高傲挺起的头颅此刻已经麻木,低垂在胸口,只剩眼皮能够勉强抬起,眼里却积蓄不起抗议的神色。 “所有人,原地休整!”一句命令抽掉最后的支架,山顶上本已参差的人群瞬间垮塌。 “棕木兄弟,你来自哪里?” “东山,英雄辈出的东山,我们那里有很多前辈都加入过祭坛守备队,他们为守卫白夜的北方边疆血染沙场,被世代称颂。你呢?芒力兄弟……芒力兄弟?” “我是个孤儿,来自……呼………呼噜……” 声音断断续续,最终消失。棕木诧异地发现,这位雄壮的大汉已经躺在雪地中鼾声大做,不禁想笑,却发现自己嘴角也有些麻木。 倦意袭来,他也很想闭上眼睛,只是……牛皮袄撕开一个裂口,那是母亲临行前亲手缝制,也许得在彻底休息前花点时间缝补一下。 棕木僵硬地站起身,短暂的休息已经让身体的酸麻感大幅度减轻,尽管翘起脚尖小腿仍忍不住突突发抖,但他还是挣扎着向自己行囊所在挪去。 “呜呜……呜……” “集合!集合!” 一刻钟不到,苍凉的号角声突然响起,猝不及防,躺在雪地上的身影们迷迷糊糊陆续起身,开始向山坡上的集结地靠拢。 “停!”教官声音很平静,但其中蕴含的阴险任谁都能听清。 短发方脸,他的名字是武钢,钢铁的钢,尽管这种金属在白夜并不常见,但人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比骨骼更加坚硬、耐磨、雪亮、冰冷,就像这个短发大汉给人的感觉一样,严厉、刻薄、难以沟通……甚至冷酷无情。 “还没有归队的人……站到那边去。” 棕木努力挺起胸膛,站得笔直,视线内差不多有九十多人来不及集合,畏畏缩缩地站到了队列另外一侧,占整个集训营人数的一半。他们神态萎靡,表情中还夹杂着愤懑、疑惑和不安。 “卫兵!”武钢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小队负责营地安全和辅助训练的士兵跑了上来,每人手里端着一盆水,水面弥漫着氤氲白气,棕木凭经验估计那是溪边打上来的温水。 “浇!”武钢声音严厉。 一盆盆水劈头盖脸向那队迟到士兵们头顶淋去。 “哎呀!” “啊……你们干什么!……哎呀!” 咒骂声、抗议声很快变成惨叫和哀嚎,所有敢于躲避和反抗的人都会被木盆狠狠教训。 半寸厚的木盆甚至在惩罚过程中因为不断撞击血肉之躯而碎裂,不少人当场头破血流。 芒力倒在雪地中,被一支木盆击中前胸,浑身湿淋淋,颤抖着蜷缩成团,像只刚出水的大虾。 那是棕木来到训练营后结识的朋友,在长达半天的雪地负重训练中帮助他渡过难关。也正因为这次援手,让这位壮汉体力耗尽,竟然在临时休整时躺在雪地上沉沉睡去,导致集合迟到。 棕木下意识要去扶起自己的朋友,他快速启动,只是第二步还没迈出就被一只大手拦住,“你要干什么?未经允许不能离队!”武钢声音短促、冰冷。 “他是因为帮助我才体力耗尽!否则,他可以比任何人更先到达这里!” 棕木双目喷火,一支手指向缩在地上挨打的芒力,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武钢的手腕,已经蓄积两个多月的怒火即将爆发。 “量力而行是一个士兵最基本的素质,抱薪救火和自杀并没有区别,不能合理评估自己的能力却滥施善心,就应该受到惩罚!” 棕木没有理睬教官的长篇大论,手上加力就要摆脱那只大手。 短发教官双眼微眯,他有些诧异这个冲动的年轻汉子竟然拥有如此出众的手劲,但那情绪非常短暂,手中教鞭扬起,猛然向棕木头顶抽来。 棕木反应迅速,瞥见武钢左手微动时立刻松手向后撤步,可身体刚动,就发觉刚刚被自己抓住的大手变掌为爪,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向对方一侧带去。 不对呀?棕木是村子里的技击高手,在山岭上能够一对一与棕熊这样的猛兽对抗,他对力量、速度、方向的判断一向准确,而这位教官的动作显然矛盾:抓住衣领向内侧带会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能配合扬起的教鞭。 可惜,念头刚刚闪过,他已经被武钢的肩膀撞个正着,身体踉跄后退。 于此同时,“啪”的一声,教鞭狠狠抽在脸上。竟然在同一时间发出两招?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心中惊叹! 棕木到底是东山最强的猎户,身体刚着地便连续翻滚,不给对手乘胜追击的机会。 雪尘飞舞,脱出对方控制范围的棕木毫不犹豫地转守为攻,双手撑地一脚蹬踹。 武钢双臂十字交叉,虽然挡住要害,但还是连续倒退四五步。 周围传来热烈的起哄声,这个该死的教官,真该让棕木兄弟好好修理一番。 武钢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愤怒咆哮,脸上反而露出笑容。他略微调整身体,揉身再上。 此时棕木已经从地上弹起,重新拉开架势,迎着对方前冲的身形愤然迎击,以攻对攻,以强对强。 武钢左拳摆出,棕木目光一寒,举手护住头颈同时一脚踢出,准备直捣对方小腹。 然而……架势还未完全展开,襟口忽然一紧,又是那支该死的大手,又是向对方怀里带,轻易的破坏掉棕木的重心,让他前出的踢腿变成迈步。而且……几乎同步,武钢的摆拳却化作肘击。 胸口再次遭遇重击,棕木感觉瞬间窒息,踉跄后退。又是同时出两招,眼前这位教官根本没有判断棕木攻击的走势,而是用第一招强行逼迫他进入第二招的伏击圈,这是棕木从未看过的组合技。 “乒乒乓乓……”雪地中两条壮汉激烈碰撞,拳来脚往。 棕木使出全身解数,也数次击中武钢,但都因为对方的快速反击丢掉重心,除了几个卖相不错脚印,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相反,他的身上屡遭重击,肋下、臂弯、腿躬,每一下都疼痛难忍,让山一样的汉子龇牙咧嘴,忍不住涕泪横流。 终于……在被对方小绊勾倒的同时,下巴挨上重重一拳,棕木眼冒金星,仰倒在积雪中,彻底丧失再次爬起来的能力。 周围一片唏嘘,围观者们唉声叹气地想要过来看看,却被武钢冷冽的眼神逼退:“未经许可,私自离队就是这个下场!都看到了吗?” 棕木躺在雪地上,胸口一起一伏,耳畔全是嗡嗡的响声,眼睛只能看见旋转的蓝天,目光无法挪动。 一支大手在他脸上轻轻拍打,熟悉的讥讽,没有丝毫感情:“多用用脑子!莽夫跟懦夫并没有太大区别!” …… 溪水边,棕木和芒力蹲在一起清洗伤口。 白夜地区类似的温泉水很常见,冒着热气,从地下涌出,带着生命的气息流向冰封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维系着各种生命的繁衍生息。 溪水温度宜人,对愈合伤口和缓解疲劳有奇效,每个白夜人都会在消耗过度后第一时间想到这沁人的甘甜。u看书ww.uuansh “你很强,我看你跟教官的对抗持续了十几个回合。” 芒力松开皮袄的领口,呼出一口浊气。 他很喜欢这个鼻青脸肿的新朋友,他们除了长相,其他地方都极其相似,身材,性格,口吻甚至思维,连技击之术也不分伯仲。 “到底还是输,事实上我根本没有赢得机会,差距很大。”棕木在端详皮袄上撕裂的口子,指尖轻轻触摸断口,神色黯然。 “他似乎更有技巧,在招式预判上胜过我们很多。尽管这个家伙从不教授有用的东西,但实力确实不俗,足以担任我们的教官。” “那不是单纯的预判,而是组合技,用前面的招式逼迫我就范,后手埋伏。 他的力量和速度都很强,身体的耐力也很好……可是所谓的教官再强又能怎样? 做他的学生每天就是不停的队列操练,负重、奔跑、在雪岭里穿来穿去,像一群猴子,偶尔想要反抗还会被狠狠教训。” 芒力笑笑,没有对棕木的比喻做出评价,“你的速度和力量也一样好。” “你被打成那个样子还有闲工夫观察这些?”棕木有些好奇地望着这位结识并不久的朋友,一捧溪水扑在脸上,清爽,只是下颚处的鞭痕有些蜇得慌。 “你是因为我才会和教官发生冲突。” “你是因为我才会迟到挨罚。” “哈哈……哈哈哈……” 两人同时一怔,随即相视大笑起来。 “你们两个家伙好像很高兴?”背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第11章 红脸白脸 棕木和芒力赶紧回头,见是穿着皮甲的队正武力正缓步走来,同时露出警惕神色。 同样是短发,身材瘦削而精干,鹰钩鼻子,却有一双讨巧的弯弯眼,让他看上去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唉?我是这支队伍的队正,你们的头儿!为什么用这样奇怪的目光看我?”弯弯眼更弯了,搭配嘴角的弧度,这次他真的在笑。 棕木和芒力同时起身,扬起左手,手心向上,右手抚胸,鞠躬行礼。 “不必客气,你们两个,来自东山的棕木,还有来自虎溪源的芒力,都是这届的佼佼者。 不用太拘谨,我们有很大机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战友。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加入你们的谈话,彼此加深些了解,我想这对你们、对我都没有坏处。” “当然,欢迎之至。” 棕木与芒力交换眼色后礼貌的邀请对方,于是三个汉子并排蹲到溪水边。 然后是沉默……良久的沉默……潺潺溪水不停的向下流淌,三个倒影,并排蹲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仿若泥塑。 “真够尴尬……本来想加入你们的谈话,现在看反而是种打扰。你们刚刚还有说有笑,怎么我这个当头儿的一加入反而变作哑巴?” 武力挠头苦笑,也不等棕木和芒力搜肠刮肚寻找出化解尴尬的话题,自顾自继续道,“这样吧,我还是来做个自我介绍。” 棕木二人同时点头,目光显示他们对这个话题还算感兴趣,这让武力比较满意。 “我本名叫昌力,是北方祭坛的守备军什长。‘武’是我们北方祭坛守备者的统一姓氏,老山主武卓,将军武泰,都姓武。 不过,不要误会,所谓止戈为武,这个姓氏不代表力量,更不代表杀伐,而是代表平息战乱的美好愿望……” “很不错的姓氏,有威严却不暴虐。四方祭坛都有自己的姓氏?”芒力问 “嗯,通常是这样。” 棕木若有所思,脑海中回忆起母亲的嘱托:去寻找先民们无意间遗落的姓氏……他怯生生问道:“队正……您是中原移民?” “你怎么知道?”武力笑问。 “娘给我说过,原住民以部落名标识身份,直接用看到的景物来做名字,就像我们现在的名字,棕木,棕色的大树,而姓氏……来自绵延久远的传统,饱含深意,那是中原移民的标识。” “你也是?”武力和芒力同时开口,伸手指着棕木,然后互相看看,随即又同时点头,露出会心笑容。 三个人打量自己,又互相观瞧:是呀,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细看,与原住民发红的皮肤,更加宽大扁平的五官长相有明显区别。 三个人之间的距离在那一刻拉近了很多,气氛慢慢活络。 “祭坛守备者都要改变姓氏?”芒力问。 “不,完全自愿,绝大多数接受武姓者都来自悲惨时代丢失姓氏的家族。” “这么说还有很多家族熬过了那段晦暗的日子,将传统保留下来?” 武力投来的目光很诧异,棕木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白痴。 他睁大眼睛,反思自己对外界的了解是否太过贫乏? 在他脑海里,天地不过是蓝白交接,时间就是明暗交替,有无数参天大树夹杂期间。 先民经历风霜砥砺,已经融合进更加适应白夜环境的原住民中……难分彼此,吃一样的食物,唱一样的歌谣,住一样的地洞。 他曾经认为母亲是个异类,她固执地坚守着某种只在语言中流传的传统,那些传统甚至没有发生在她之外的任何一个熟人身上。 然而……看武力的表情,显然真实的世界要复杂得多,精彩得多,母亲并非异类,孤陋的是他自己。 “当然,中原,我们的故地,生活在那里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姓氏,每一个姓氏都传承几百上千年,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虽然先民们被迫来到遥远的日落之地,经历无比凄惨的岁月洗礼,但他们用顽强的意志和超人的智慧对抗命运,取得的成果无比辉煌,哪里只是保留住姓氏那么简单。” 见棕木和芒力都露出倾听的神色,后者更是满脸疑惑,喃喃道,“辉煌成就……您确定是在形容我们的白夜么?我印象中……也许用坚韧来形容更合适,尽管艰苦,但每个人都没有放弃……” 武力微笑,没有理会芒力的打岔,继续道:“在我们背后,主祭坛周围,甚至已经有一大片土地,那里被祝福笼罩:有分明的四季,春暖花开,夏日骄阳,秋季收获,冬天贮藏,人们像在中原时一样生息劳作。” “您说的是真的?在那里几月可以看到冰消雪融?”棕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芒力没有说话,但也是满脸疑惑。 “三月!不用怀疑,我的描述当然真实,我们之所以守卫在北方的边界,就是为了身后那片土地能不断繁荣,不断滋长,将祝福蔓延到更多、更远的地方,包括你和他的家乡。” “也许……有朝一日,我们可以去看看。”芒力不自觉站起身来,一脸憧憬。 “会的,其实祭坛之城距离我们并不算十分遥远,只是崇山峻岭阻隔,无形中将路程拉长。咱们白夜,就是交通不便,直接导致消息闭塞,嗯……走过去差不多半年时间就可以到达。” “半年?”棕木二人倒吸凉气,他们可从来没有走过那么远,甚至都没有设想过。 家乡方圆几百里的范围就是他们过往所理解的天地。每个人都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广阔,但到底是什么样?至少要听说过才能想象。 “我从没有走过那么远,但我曾经有过连续一个月在山中狩猎的经历,我对自己的耐心和体力都有足够的信心,有一天,我一定会去中央祭坛看看。”芒力发出誓言。 “我也是,娘最大的愿望就是寻找祖辈口中的繁荣文明,她在我临行前还在缅怀光辉岁月的逝去,嘱托我寻找未来。 哪里想到,就在我们守卫的中央祭坛,文明已经重新建立,繁荣正在不断滋长。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带着母亲!” “你比我幸运,棕木兄弟。我是孤儿,记忆中母亲的笑容甚至都有些模糊喽!”芒力长叹。 “芒力兄弟,如果你不嫌弃,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 “真的?”芒力露出兴奋神色。 “当然,东山的棕木从不说谎。”棕木面露真挚。 “不必担心,你们的愿望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 很快,我们会有一次向北的远途拉练,一直向北,直达遥远的冰海边缘,让永恒之神的守卫者去接受极光洗礼。 有过这次经历,你们就会发现,去到圣城并不算什么大问题。有一天,你们还会走得更远,去大草原,去旋涡海,甚至回到辽阔而富饶的中原。” “远途拉练?直达极北?确实,我们该经历一下这样的远行,磨练,感受,积累经验。”棕木有些兴奋,跃跃欲试。 “要越过北方边界?会走多久?”芒力问,露出担忧的神色。 武力转过身,面向遥远的北方,“边界?这个世界哪有什么真正的边界?不过是不同人群心中划定的理想分界。 不必理会那条所谓的线,我们要去大冰原,翻过雪岭,直到冰海边缘。 你们都是各个村落选拔出来,最雄健的猎人,又经过长达八十天的训练,所以我们预计一个半月就能到达目的地,回来再一个半月。 到时候,你们中的杰出者将正式加入北方祭坛守备军的行列。” “这么说,这次远途拉练就是对我们的最后考验?” “每天在雪地里负重、奔跑、打斗,或者排成整齐的队列奔跑,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两个多月,你们不嫌烦,我都烦了。看着你们不断重复,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困。”武力笑道。 “路上会遇到什么?作为最后的考验,我想一定不会简单。”棕木道。 “没错,荒无人烟的雪岭,一望无际的冰原,那只是最基本的考验。 在路上等着我们的有可能是白毛风、有可能是冰原狼,还有可能是炽烈骑和冰川巨人,也许,他们会一齐出现。” “啊?” 棕木和芒力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u看书 wuukanshu 风和狼就罢了,传说中喷火的巨马和冰原上满身符文的巨人……不仅存在,而且很有可能在这次远行中遇上,那绝不是普通的遭遇,碰面意味着有一方将永远留在荒芜的北方。 “武钢也跟着我们去?”棕木有些迟疑,但还是把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武力的表情有些奇怪,又好气又好笑,仿佛在看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是你们的教官。” “但是我并不觉得他可靠,他只是在用严酷的方法不停折磨我们。 长达两个月的训练,我们的收获只有精疲力尽和各种伤病……这并不是一个教官应该教授的内容。 如此危险的长途跋涉,我觉得至少大家要做到彼此信任,彼此合作。否则……后果难料。” “噢?我看到你今天跟他对抗,很有趣,整整十六个回合你才被打倒。” “为什么会提到这个?我们不是在讨论即将到来的远行?”棕木惊讶于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这位队正关注之下。 “我们正在讨论。”武力笑得更加欢畅,就像看到什么特别搞笑的事情。 “被打倒一点都没趣!我只是经历了一下午的不停奔跑,气力消磨殆尽,在我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我……可以支撑一百个回合,甚至……更久。”棕木有些愤愤不平。 “为什么你不愿意设想一下自己能够战胜他?” “他是教官,而且在对战中…我发现他的格斗技巧能够克制我。”棕木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给出结论。 “什么格斗技巧?” 第12章 铁胎弯弓 棕木用两个呼吸的时间整理思路,然后道:“他的招式并不是独立动作,而是一个连贯的整体,招式之间有互相弥补缺陷或者产生配合效果的设计。 给我的感觉……就像他能够同时发动好几个招式。 而我,更多是依靠反应和身体素质来对抗。 这种打法,尽管可以拖延一段时间,但最终没法取得胜利。 我来自东山,像棕色的杉树一样顶天立地,不说谎。” 芒力边听边点头,露出思考的表情。 “如果是两个月前,你觉得自己能在武钢面前支撑多久?”当棕木觉得武力会在格斗技术上提供指导时,他突然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棕木身体一震,开始思考自己这两个多月的变化。 隐约间,他发现一些显而易见的成果似乎因为偏见而被忽略,“也许……第一招就会趴下……” “如果让你吃饱饭,休息好,做足准备呢?” “他的拳脚很重,而且招式大多针对身体软肋。 我想,即便准备充分,也无法长时间承受……可能三十招,只不过一直在挨打,直到承受不住……您是说?” 棕木猛然抬起头,看着武力。 眯眯眼再次弯成月牙形,“我是你们队正,负责带队,了解每个人的情况,选拔最好的战士加入我们的队伍。 武钢是你们的教官,他在用自己认为最正确的方法帮你们提升。 力量、耐力、抗击打能力、反应,还有速度……而在战场上,最不重要的就是招式和所谓技巧。 两军对垒,抛开实力过分悬殊、一面倒的情况,往往更能忍受伤痛和疲惫的一方会笑到最后。” 武力笑着起身,拍拍手,又拍拍棕木和芒力的肩膀,转身离开。 “再好好回想一下,也许那个家伙只是性格和说话方式让人讨厌,不过,是个可靠的伙伴,尤其在性命攸关的时刻。” “也许……他说的对。”棕木目光盯着武力的背影,很快又投向更远的地方:在那里,一个高大的短发汉子正挥舞着教鞭,向一个瘫软在地的应征者高声咆哮。 …… 手臂肌肉隆起,弓弦缓缓拉开,棕木闭上左眼,视线沿着纹丝不动的手臂、想象中的箭杆向前延伸,穿过左手虎口投向远方树林中跳动的棕黄色。 一顿,再顿,手臂不断调整方向,动作像在表盘上移动的机械指针,刻度精准,频率一致,目光落点始终先一步到达猎物移动的位置。 “嗡!”身后弓弦鸣响,棕木猛然睁开眼睛,目标黄山羊被射穿脖颈。 他立刻回头,发现后方三十步的位置站着一个高大身影举着弓箭,短发方脸,目光冷冽,正是教官武钢。 棕木没有说话,缓缓收起自己的杉木弓,准备离去。 “你的瞄准方式很独特,虽然没有搭箭,但我知道一定很准。”武钢意外开口。 被人静静埋伏在身后三十步的距离是致命威胁,这让棕木很不满,但他是教官,尽管不愿意,还是得停下回话。 “是的教官,我是个猎人。猎人穿梭于山林间,靠耐力和冷静等待猎物,靠准确和迅速捕获它们,那需要长时间积累,每一个猎人的姿势都很独特。” 武钢点点头,收起弓,向棕木走来,边走边道:“对于猎人,这是一种好习惯,但在军营,并不适合。” 棕木心中一沉,这个刻薄的教官显然又要来找茬,也许选择这个早晨出来练习瞄准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你为什么没用箭?” “军营已经分发了足够的粮食,我吃得很饱,没必要无端伤害那些生命……还有,箭并不好制作,一根上好桦木羽箭平均需要花费我三刻钟时间,而一旦射出去,就要返工,因为箭体在碰撞中会受到损伤。” “你对箭矢的要求很高,很多猎人都会直接捡回射出的箭,继续用。” “是的,也是个人习惯。” “如此看来你该是一个神箭手,只有最顶级的射手才会对箭如此苛刻。” 武钢说着忽然一扬手,将手中弯弓抛向棕木。 棕木下意识伸手接住,入手一沉,比自己的杉木弓弧度更大,重量也沉很多。 弯弓材质有些奇怪,看露出的纹理,应该也是杉木,只是质地更加细密,隐隐有金丝流波间杂其中。 它显然有更复杂的结构,弓身关键部位都包裹在铁皮之中,弓臂内侧用鱼胶粘住犀角,外侧夹层中能隐约看到一层类似动物筋膜的材料,缚角背筋处用丝线紧密缠绕,那种丝线细密而有光泽,与棕木常用的麻绳完全是两个概念。 “觉得我的弓如何?” “很奢侈,结构复杂,我看到了铁、犀角,还有些不知名的材料,这些东西在白夜并不常见。” “角弓,可以试试,感受一下差别。” 棕木皱起眉头,尝试着拉拽弓弦,只觉张力奇大,弓弦也不是普通的牛筋,而是牛筋、牛皮和金属混合在一起,结构紧实细密。 弓开三分便没法再继续,不是因为力量不够,而是紧绷的弓弦已经深深嵌入肌肉,再加大力度就会割破手指。 棕木疑惑地看着武钢,后者笑着扔过一个铁指环,“试试这个! 这是铁胎弓,即使没有携带刀剑,用它也可以应付不算太激烈的近战。 而且,你马上就可以体验它的精妙和强劲。” 棕木尝试着将指套套在食指上,那是他平时拉动弓弦的手指,劲力太大的弓单纯用手指捏住箭尾没法拉开,需要手指勾住弓弦做辅助。 指套偏大,没法戴牢。 身后又传来武钢的声音,“大拇指更合适。” 棕木没有回身,又用自己习惯的方式试了试,最后不得不依着武钢的方式将指套套进大拇指。 他尝试着再次拉动弓弦,弓开一半,感受比刚才要轻松一些,至少手指上的压力被指套化解,但换成拇指拉弦让他浑身上下不舒服,似乎肩部、肘部以及胳膊的高度都要做出相应调整,才能做到稳定发射。 “这是猛鹘人的方式,而我们原来的射击习惯来自中原。 虽然,论文明程度,中原要高出很多,但不得不承认,在射箭这个方面,猛鹘人更高明。 在辽阔的草原上,他们追逐的猎物普遍在高速运动中,所以需要更强劲、更稳定、更准确的弓箭和射击技巧。” “原住民们也是射击好手,我们追逐的猎物一样在移动。” “山林中的猎物擅长藏匿,草原上的猎物精于奔跑,这是天神赋予的特性。 原住民的弓箭来自中原移民,更早的时候,他们擅长的是投矛,而且很粗糙。 就像你,精准来自于熟练而不是器械优良和射击方式。 如果你的时间和精力能够搭配最好的弓箭和最优的射击方式,我敢保证,你可以在更远的距离更加准确的射杀目标。”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棕木面露疑惑。 “我是你的教官。” 棕木默然,但神色中满含怀疑,眼前这个男人给他更深刻的印象是“蛮不讲理且偏执的虐待狂。” “你胆怯?” “我是棕木,来自东山的棕木,继承先民的勇气,我不会胆怯。” “你害怕更好的射击技巧,因为那会让你多年建立的习惯白费,不得不重新开始摸索训练。” “我不怕,如果那是实情,我情愿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苦练。” “哦?那为什么不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射术,顺便来验证我说的话是否正确?” 武钢说着递上一支羽箭,与棕木使用的骨牙箭不同,箭簇是青铜铸造,泛着幽光。 棕木冷哼一声,接过羽箭,深吸口气,用力拉开铁胎弓。 他仍然选择了自己习惯的方式,强忍着手指传来的割痛,全神贯注地盯向六十步外一只露头张望的松鼠。 弓开一半,那已经是棕木此刻的极限,他没有迟疑,u看书ww.uukanhu.cm 松手,放弦,“嗡!”的一声羽箭飞出。 “砰!”羽箭钉在树上,松鼠惊慌失措的逃离,棕木没有收回姿势,只是怔怔地站在当场。 “我领教过你的臂力和手劲,以你的能力,拉开这张一石强弓根本不是问题,而你现在……不仅没法拉开弓弦,而且失准。 力量到达临界会影响稳定,而仓促出手会让羽箭的尾速和平衡都受到影响,这一切只是源于……你执拗的使用一种落后的开弓方式,弓弦割破你的手指,疼痛让你草率激发。” “我只是不适应……” “哦?我不介意将弓和箭都放在你那里,给你足够时间去适应。 不过,我要提醒你,在战场上,更好的武器是必然选择,而适应武器的过程越短越好。 ”武钢说完将背在身后的箭囊也丢了过来。 棕木怔怔地抱着铁胎弓和箭囊,望着转身离开的武钢,耳边传来那依旧冷冽的声音:“不仅仅是射箭,搏击也是同样道理,发招时参与动作的肌肉越少,稳定性越高。 依靠背部发力完成射箭动作,那是一个整体,良好支撑,完美射界,肌肉只提供拉力,这样才能更平稳,更精准…… 用大拇指,带上扳指,那不叫指套,稳定基础上的灵活才是真灵活……记住,多用脑子,莽夫跟懦夫本质上没有区别。” 直到武钢的身影消失,棕木依然站在原地发愣,不自禁回想起昨天武力说过的话:“武钢是你们的教官,他在用自己认为最正确的方法帮你们提升。” 真的如此? 第13章 全新视角 队伍在第三天一早启程,开始最后的考验——直达极北冰海的超远途拉练。 全员一百九十八人,有二十九位应征者没能参与这次远行,他们在两个半月的集中训练中被淘汰。 望着离队的二十九个人,棕木并不觉得悲伤:他们中的某些人曾经和自己交谈,某些人曾经在呼吸可闻的距离齐头奔跑…… 但是,他们确实没法达到要求,或者反应、或者体能、或者力量……或者其他什么。 总之,每一天对他们来讲都是无尽煎熬,刺骨的寒风、让人反胃的疲惫还有武钢没完没了的嘲讽和咆哮。 对他们来说,回到家乡,继续做第一流的猎人,守卫、陪伴家人,享受欢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所有人的名字在启程前被替换成数字。 武钢的解释蛮横而无理,他只是嘶吼着向所有人大喊:作为一个整体,最适合团队作战的代号是数字,而不是千奇百怪、难以被牢记的名字。 于是,棕木的新名字是“十三”,芒力是“十七”。 队伍很紧凑,分成三个小矩阵向前行进,棕木和芒力都在中间矩阵,行军时隔着四五个人,行进间可以进行简单交流。 铁胎弓与杉木弓一起挂在棕木身上,他曾试图将其交还给武钢,但只换回充满蔑视的嘲笑:没有人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如此强悍的武器,留下,继续适应,直到承认无能,主动放弃。 尽管刺耳,但棕木没有反驳,因为他确实绞尽脑汁,并且将三天休整的时间全部用来练习,但依旧没法像使用杉木弓那样自如。 更可怕的是,在连续使用铁胎弓三天后,棕木错愕的发现自己的老朋友杉木弓变得轻飘飘,不再趁手。 虽然没机会尝试,但他毫不怀疑自己使用杉木弓的射击水平在直线下降。 他和芒力有过几次短暂交流,芒力对这种强劲异常的弓箭也很好奇,却同样并不熟悉它的脾性。 他的射术也很好,平常使用从游商手中购买的柘木弓。 那种木头采自一种叫做柘桑的树,据说生长在北海南岸,并不像杉木那样高大笔直,而是七拐八绕,有很多枝杈,甚至奇形怪状。 它生长的很慢但木材更加紧实,弹性十足,肥厚的叶片还可以用来喂养一种叫做蝉的虫子,虫子吐丝,丝可以纺织成布…… 也许铁胎弓上缠绕的丝线就来自这些虫子。 棕木尝试过朋友的弓箭,比他的杉木弓更有弹性,张力也更大,但在铁胎弓面前依旧不值得一提。 芒力的射箭方式与棕木类似,他说武钢称之为捏射,并表示不屑。 这种恶劣的态度并没有阻碍芒力对武钢提到的新射击方式产生兴趣,与棕木相比,他显然接受起来更快。 在棕木还在摆弄铁胎弓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改变射击手法,并自制了一个木头扳指。 有了这个伙伴的提点和交流,棕木也渐渐卸下了对新方法的排斥心理,开始尝试改变。 白夜的路很枯燥,天上碧空如洗,地上白雪皑皑,在蓝和白之间是一望无垠的树海。 路有起伏,不过是前人踩出的脚印,路边的树不停向后退,树的前面还是树。 绝大多数在这样的路上连续行走几天的人都不难相信:如果没有熟悉的向导,贸然进入这片大山者都会被永远留下,最后死于无尽的绝望。 队伍并不严禁交谈,起初几天里,应征者们还在谈论着自己的家乡、心中的期望,但是当这种无休止的赶路一直延续下来以后,人们都慢慢闭上嘴,一路只能听到莎莎的踏步声。 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与集中整训完全不同的疲惫感在这种压抑中成倍放大。 到最后,整个队伍只是在机械行进,每个人的瞳孔都有些涣散,聆听沉重的喘息,盲目地盯着前面的脚步…… 走在最前面的是教官武钢,一言不发,目光却始终坚定。 与其他人相比,棕木和芒力的日子并不无聊,尽管他们没有时间尝试射杀猎物,但脑子里始终在模拟新的射箭方法,就像无休止的练习,默然无声的行进刚好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修炼时间。 在其它人倍感煎熬的时候,唯一让棕木感到焦虑的事情就是时间过得太快,他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下一刻,武钢可能会突然出现,将铁胎弓收回。 背着它已经十几天,但还没有射出一箭,作为东山最好的猎人,棕木害怕箭矢落空的画面再次出现。 他只在夜晚露营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将弓弦拉开,模拟箭矢飞出准确命中目标的过程。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休止的步行,眼睛里有蓝天、有冰雪覆盖的土地,还有笔直高耸的大杉树,还有…只有这些。 第十六天早晨,刚刚整理完行装,武力突然出现在棕木面前。 “队正?”棕木对始终走在队尾的队正突然造访全无准备,有些发愣。 “十三,那是武钢的铁胎弓么?” 棕木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十三正是自己的新名字,他伸手扶住挂在背后的大弓,下意识退后一步。 “不要多想,我对他的弓没兴趣,事实上他自己也兴趣不大?” “什么意思?”棕木有些摸不到头脑。 “他是一个不错的射手,但射术水平仅仅维持在守备军中的中游,他更擅长搏击,战刀对他来说比弓箭更亲近,所以……” “所以队正是特意过来告诉我可以心平气和地继续背着这张弓?” “不,你最多还能保留它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你就得把它还回去。” “为什么?教官着急用么?”棕木紧张问。 “怎么?你什么时候开始称呼那个家伙为教官?”武力的眯眯眼弯了起来,看不出那笑容是喜悦还是嘲讽。 “我一直是这么称呼。”棕木目光有些躲闪。 “你的眼睛从前并不是这样表达。” “眼睛?” “透过眼睛,可以观察到人的内心世界,那里有很多表面看不出的东西。” 棕木满脸疑惑,“队正,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仅仅是来告诉我明天要交还这张铁胎弓?” “我有看到你每晚不停的拉弓,摆姿势,干嘛不射上一箭?” “我…”棕木觉得难以启齿,他没法直言自己害怕失败” 好在武力并未追问,他已经提出下一个问题:“你是在尝试改变射术么?”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有更好的装备,我需要尽快适应。” 武力的眼睛再次弯成月牙,“我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这个口吻应该属于武钢,你什么时候开始用他的说话方式与别人交流?” “这……” 经过武力的提醒,棕木也意识到自身变化,有些无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鉴于珍贵的铁胎弓在你手里只剩下一天,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与武钢相比,我在射箭方面显然更有发言权,我是名箭手,弓兵什长。” 武力骄傲地挺起胸膛,将“珍贵”二字拖得老长。 “现在?”棕木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可是我们很快就要出发。” “现在,用不了一刻钟,不影响你集合,不必担心被泼冷水。”武力笑道,引得始终有些表情僵硬的棕木也露出笑容。 “我们去那边坐一下。”武力招手,带着棕木走到一片临近树林的空地,两人相对席地而坐。 “你先开始,我这几天一直在观察你,想必你白天思考,晚上实践应该有很多问题,我可以给你作答。” 棕木一愣,挠挠脑袋,陷入沉默。 “这样的效率,咱们一刻钟可交流不了什么。” “对不起队正,我没有准备,所以……” “那我来提个问题。” 棕木点头,等待着武力的询问。 “铁胎弓真的比你的杉木弓更优秀?” “这不是显而易见?铁胎弓有更大的重量,更强的张力,那代表更远的射程、更快的速度,更精确的落点。 而且有铁皮包裹,在危机时刻还可以当做近战武器……” 棕木很诧异武力会提出这样的问题。uu看书 ww.ukanshu “武钢已经成为你的良师益友?你为什么会这么热衷于复述他的话?”武力笑道 “啊?”棕木脸色涨红,他发现自己似乎无言以对,因为这些话的确都是武钢所述,他只是改变字眼,但大体意思一点没变。 “但……这是事实。” “没错,这的确是事实……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优点背后对应着什么?” “优点背后对应着什么?” “更复杂的工艺、更难收集的原料、更高的保养成本,对射手的要求也更高……” “这……跟是不是一把好弓有关系么?所有好东西不都是珍贵稀缺的么?” “那要看用在哪里,用在什么时候。如果敌人的军队还有三天就要攻过来,而你手中只有一些刚刚征调来到的猎户,你觉得是你的杉木弓更好,还是这张铁胎弓更好?” “这……” “这种弓与我们白夜猎人使用的木弓结构上有本质性差别,它有三个独立部分;弓臂、握把和弓梢。 除了两端的弓梢,其余部分由筋、角、木三层结构。 中间是木材制作的弓胎,在弓胎的背面,也就是面向射手的一侧,是牛羊角做成的角质层。 与之相对,弓胎正面则是动物筋膜梳理后铺成的筋层。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武力一边说,一边指出铁胎弓的相应部位。 十三脸色发白,他只知道制作弓箭选材很重要,但如此复杂的工艺仍然超出了他对弓箭制作的认知。 第14章 雪山天池 “制作这样的铁胎弓,首先要花大力气选材,可不仅仅是好木头这么简单,角质、筋、胶、丝都得上乘,而且拿回来还要做二次加工。 就说角质,兽骨拿回来取角,要去皮、切削成形,下面是加热使其弯曲,再冷却定型,最后才能拼接成弓的形状,这还只是造型一项。” 武力边说边在地上画出弯弓的形状,并将各个部位一一指出,甚为详尽。 “拼接前要贴筋膜,就说这筋,要去杂质,包括水分、油脂,或捶打,或用酸奶浸泡。 完成后,用梳子梳理,直到筋变得像发丝一样细腻,蒙在眼睛上得能看到对面。 当筋、角、木都制作完毕,才可以开始粘合。用鱼胶把角片粘在弓的背面,把筋捋顺贴在弓的正面,胶干后才算大功告成。 至于包铁皮、刷漆都是额外增色工序,目的是定型、防潮,调整配重,增强防御。” “原来这般复杂。”棕木叹气道。 “还没说完……以上这些工序只有第一流匠人才能完成:春天修角,夏天治筋,秋天合笼,冬天定型,完成一把这样的弓至少需要一整年,有些甚至要两三年。 这还得气候合适,在寒冷的白夜往往时间会延长一倍。 如果给你一团士兵和一个工匠,材料充足的情况下,你还认为铁胎弓是更好选择?” “胡说八道,简直一派胡言!”棕木正觉头昏脑涨,即将陷入迷茫的时候,耳边响那个让他整日提心吊胆的冷冽声音,是武钢。 武力微笑起身,指着一脸寒霜的武钢笑道:“你这家伙又来祸害新人。” 武钢面无表情,硬邦邦回道:“强就是强,非要换什么角度,讲什么过程。 两军相争强者胜,谁管你为什么强?怎么变强?净想些投机取巧的法子,你干嘛不扔了弓箭去用火突?” “火突?我倒真是很怀念,只不过大祭司认为还没到它出场的时候……” 武力一脸笑容,满不在乎。 “火突是什么?”棕木疑惑问,却很快被咆哮声淹没。 “歪理邪说……只有自己强才是真强,过分依靠外力都是投机,弓弩刀枪已经足够!”武钢脸色更加阴郁。 正当棕木心中忐忑,担心教官和队正之间爆发一场让他无所适从的争论时,武力却转身走开,脸上仍然挂满笑容。 “相信自己的判断。我只是要提醒你,棕木老弟,在守备军中,武钢和我职责不同,他是名斥候长,而我是弓兵什长,所以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武钢冷冰冰地看了棕木一眼,提醒武力道,“没有棕木,他是十三!”说完也转身离开。 “教官……明天要收回这柄铁胎弓么?”十三有些着急道。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集合!准备出发。” “集合……集合!” 营地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队伍集结,再次踏上征程。 脚下踏雪声仍然单调,队伍的矩阵依旧整齐,默然无声,蓝天、积雪、大杉树……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 只是,棕木再也没法集中精力在脑海中完成那一次次枯燥的练习,他眉头紧锁,思绪飘忽,时不时紧张地观察走在最前面的背影,又忍不住回头张望。 “棕木,你怎么了?” 芒力的问候很及时。 “没什么,只是……队正出发前找过我。” “我看到了,还有教官,他们之间好像有些不愉快。” 棕木点点头,随即问道:“你觉得铁胎弓一定比杉木弓强么?” “强?这个不能盲目下定论吧……其实那把铁胎弓的弓身也是杉木打造……我仔细回忆,确认那是金丝杉木,树龄得几百年以上,杉木中的帝王。” “这又是另外一个视角……也许队正说的对,我看问题的角度有些过于单一。” “为什么会这样说?” 棕木犹豫了一下,将启程前发生的事情给芒力做了一番介绍,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遗漏。 “如果是被这种问题困扰,其实大可不必。教官和队正也不是在讨论哪种武器更好。” “噢?仔细说说。” “我没有去过你们东山,但我想白夜北方的村落大抵类似。你们村寨里也有樵夫、有农夫,有渔夫,还有制作麸饼的阿爹,对么?” “是的。” “惊蛰前后春雨连绵。 樵夫不高兴,因为山路湿滑,上山不仅费力,砍回的木材也过分潮湿; 农夫高兴,及时的雨水刚好滋润大地,给谷雨前的播种打好基础; 渔夫高兴,春雨不像夏天的雨水那般暴躁,淅淅沥沥打在溪水边、池塘里反而会让鱼儿活跃,迎着绵绵细雨垂钓肯定会丰收; 麸饼老爹不高兴,因为刚刚烤制的麸饼没法晾晒,时间稍长就要变质发霉……” “你在提醒我观察问题的角度?这个观点跟队正很像。” 芒力点点头,“如果立春开始下雨,一直到谷雨始终不停……农夫和渔夫还会高兴么?反过来,如果立春开始一滴雨都没有,樵夫和麸饼老爹又会高兴么?” 棕木若有所思。 芒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教官的观点是加强自身最重要,队正的观点是借助更合适的武器可以事半功倍,其实不矛盾。 有些争论,诸如棕木弓和铁胎弓哪个更好,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也不能强行分辨好坏,那样做就是走极端,极端只会带来伤害。” “啊,谢谢你,芒力兄弟,我似乎明白啦。 无论是铁胎弓还是杉木弓,都可以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人手中发挥作用…… 我不该沉溺与比较优劣,而是应该关注他们的特性,找到正确的使用时机。” “这是队正的观点。” 棕木赶紧举起胳膊,秀出肌肉,“加强自身也不能忘!” “真不愧是棕木……” 芒力的开解让棕木沮丧迷茫的心情得到大幅度缓解,他们一边商讨着不同弓箭的合理用途,一边继续随队前进。 傍晚时分,队伍来到一座高耸的山峰前,走在最前面的武钢终于下令休整。 只是休整?难道不要安营扎寨? 正当所有人心中都充满疑惑时,笑呵呵的武力及时赶来给大家释疑。 “看见了吗?各位。”他手指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接着道:“那就是今日目的地,伟大的北方祭坛。” 一片哗然,那里就是北方祭坛?祭坛不是应该方方正正,人工建造而成么?怎么会是一座山? “不用胡思乱想,北方祭坛就是那座山,休整完毕,我们就会上去。”武力说完洒然离开。 三个时辰后,队伍抵达目的地——距离山巅还有一小段距离,一座木质宅院。 据武力介绍这里就是北方祭坛守备军的总部。 宅院里空荡荡、静悄悄,感觉好像无人居住,但棕木却敏锐地察觉至少有十几道目光正注视着队伍,还有一些强大的气息此刻就在院落之中。 简单分配营房,将行囊安置好,武钢带队再次出发。 经过短暂攀登,众人来到山巅,在那里可以俯瞰北方祭坛全貌。 天色已然全黑,宁静的月光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见惯大山的人为山景所惊,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震撼: 山的背面不是山,而是一座巨大的胡泊,群峰环抱,月光下湖水明暗斑斓、波光岚影,偶尔有云雾飘过,如梦似幻。 “天池。” 良久,棕木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念出一个词。 他实在想不到另外一个更适合形容这片胡泊的词汇,崇山峻岭之中,千尺山巅之上,竟然有如此辽阔而磅礴的水面存在,他不得不惊叹于大自然的神秘和伟岸。 天池,天上的池塘,这就是对这片美景的最佳写照,这里配得上人们虔诚的祭祀,任何人工建筑都没法比它更适合成为伟大的祭坛…… 从山顶下来,回到营地时,已经有三十多名神态各异的战士等在营地大门外迎接大家。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祭者,据武力介绍,正是北方祭坛守护者武卓。 与东山常见的祭司不同,此人没有花里胡哨的服装,也没有插满羽毛的头饰,更没有满脸浓烈的油彩,代表他身份的是束发峨冠,山术上雕刻着一个工整的“法”字。 他眼角有些下垂,眼袋很大,胡须浓密,有星星点点斑白,一副愁苦的老农模样,身上月白长袍整洁飘逸,跟面相颇为不搭。 互相见礼,随后所有人被带入营盘中心的议事大殿,空旷的大殿被新兵们填的满满当当,所有人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对即将道来的训话充满期待。 武卓大祭司说话语气温和,十足长者风范,让一众新兵惴惴不安的心情快速平复。 经他介绍,棕木等人了解到北方祭坛的大体情况:祭坛的总部就在此处,负责守卫祭坛及白夜大联盟整个北方边界。uu看书 ww. 守备军有八百多人,分成四个军团,以北开头,数字收尾,即北一军团、北二军团,依次类推,如果扩张建制便会照例增加新的军团数字编号。 每个军团下设四营,每营五什,一什斥候,两什弓手,两什步兵。 武钢、武力均隶属与北一军团疾风营,一个是斥候长,一个是弓兵什长。 北一军团相对特殊,防区就在祭坛周围,还要负责每年新兵的选拔、训练。 二、三、四兵团则分别驻扎在东北、正北和西北三个方向的边界上。 除了四个士卒兵团,祭坛还有鬼卒祭司组成的术法团,名曰天锐。 他们无战事时负责祭坛的常规祭祀,开战时便给士卒们提供术法支持,包括战场救治,战力加持,偶尔也会直接攻击敌人。 “各位都是远近村庄部落中精选出的勇士,又经历长达两个多月的训练,即便不能留在北方祭坛,回到自己的家乡也会成为守护白夜大联盟的中坚力量。” 大祭司的话让所有人心头一沉,之前的兴奋慢慢冷却。 任谁都听得出这是安慰,意味着在座诸人还有很多将被淘汰。 他脸上露出微笑,和蔼,语气沉稳:“不要沮丧,祭坛的位置远离大联盟中心,这里的人口分布与大联盟中心区域相比十分稀薄,没法提供更多粮食、物资补给。 因此,我们只能保持一千人以下的规模。 并不是回去的人不优秀,相反,能够脱颖而出走向北方祭坛的每一个孩子都会受人尊敬,同时得到白夜之神的眷顾。” 第15章 山神祝福 白夜之神的眷顾?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人们窃窃私语,兴奋的光芒再次充斥每个人的眼睛。 在白夜,所有人都对神明充满敬意,没有人会以神的名义乱开玩笑,武卓大祭司既然这么说那就意味着足够丰厚的奖励。 “都闭嘴。”武钢冷冷的声音响起,大厅内迅速安静。 武卓笑着摇头:“以后你们可以称呼我为山主,我就是这里的守山人。 看来你们这些日子没少受他的折磨。 但是,我要提醒你们,不要心存记恨,有一天你们会明白,跟武钢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都是财富。 他是北方祭坛最杰出的领导者和训练师,你们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毫无疑问都已取得巨大进步。” 武钢听到大祭司的夸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以右手抚胸,左手手心向上,躬身施礼,表示谦逊。 棕木和芒力互相看看对方,同时想起武力说过的话,与这位教官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不断回溯。 真的只有讽刺和歇斯底里吗? 也许……确如大祭司所说,这两个多月和未来的一段日子将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武卓继续:“明日一早,在座的所有人将被允许进入北方祭坛的武库,挑选一套自己心仪的武器。 作为对大家心怀虔诚来到这里接受选拔的回报,我和天锐诸位祭司们将举办一场盛大法会,召唤山神之力为各位洗礼。” “嗡!”议论声再次响起。 棕木恍然大悟,原来武力所言交出铁胎弓就是这个原因:他明天可以在祭坛武库中选择属于自己的武器,而不需要再借用武钢的角弓。 欣喜按捺不住,他看到不远处的芒力也在笑,同样发自内心。 当所有人发现武钢虽然一脸不耐,但并没有阻止的意图时,热烈的欢呼声在议会厅中爆发…… …… 掀云霞兮敛山郭,披荆棘兮带女萝。 洗落英兮羡纷繁,捻清泉兮目流盼。 追虎豹兮从祥凤,辇车香兮满杜衡。 风徐徐兮,土返其宅; 雨冥冥兮,水归其壑。 蝉啾啾兮,虫蜢毋作; 雪皑皑兮,草木归泽。 山清林秀兮,鸟语蛙鸣; 云暖天和兮,五谷丰盈…… 所有人沐浴在老山主武卓的吟诵声中,仿佛有一道光破开云雾照耀在众人身上,温暖,神圣,让人有伏地跪拜的冲动。 棕木和芒力站在队伍中,彼此相视而笑,他们不约而同在武器库中选择了同样的武器套装——五石强弓,射手皮甲和精钢臂套。 即便巨弓五石的拉力让人发指,绝大多数人甚至拉不开分毫,但比起精钢臂套给人的震撼仍显黯淡。 棕木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种护具能够精良如斯:从肘关节开始,小臂、手腕、手掌甚至手指都包裹在钢铁之中,所有接口都以薄如蝉翼的动物筋膜连接,不留缝隙,却不影响活动。 护甲和筋膜层的完美组合让这冰冷的护具与使用者的手臂、手掌完全贴合,精巧至极。 “山神……多美啊。”武力的声音出现在两人身后,棕木二人同时回过头来。 武力亲切地站到二人中间,手指着在远处祭坛上高声吟唱的武卓大祭司,“听明白多少?” 两人同时摇头,他们只觉得那吟唱不仅优美动听,充满神圣感,而且似乎能引起聆听者身体的强烈共鸣,振聋发聩。 “那歌谣传自我们伟大的祖先,是在描绘美丽的山神……” 武力面露微笑,脸上仿佛蒙上一层神圣光芒。 “她伸手敛去大山的轮廓,劈散云雾,拨开荆棘,用手撩拨清泉,有五彩的花瓣萦绕在身边,美目流盼,圣洁而高贵…… 有吉祥的凤凰陪伴,山上的虎豹们拉着云霞做成的撵车,上面装满鲜花,香气怡人…… 那就是我们的大山之神,保佑白夜子民一年四季远离各种灾害,享受丰收的喜悦,憧憬美好生活…… 那就是我们的大山之神……保佑每一个聆听歌谣的勇士,披坚执锐,赶走敌人,保护家园…… 与她一起,享受万世称颂……” 棕木和芒力感觉眼角有些湿润,呆呆地望着远方山巅,仿佛真有一位圣洁而美丽的山神正在朝他们微笑…… 勇气、荣誉,高傲的白夜人自有他们战胜风雪的坚韧,也有他们藏在坚强外表下的柔软。 家园、母亲、圣洁的神……这些,足以让他们忘却恐惧,战胜一切苦难…… 棕木握紧手中巨弓,他发现芒力也同样激动得颤抖。 “打扰一下,防止你们两个壮汉真的哭出来丢丑,感动留在心里,白夜的群山更需要你们坚强。 “武力的调侃很及时,熟悉的语调让人感到亲近。”很高兴你们两个都选择了雨霖长射的顶级装备……嗯……也是仅有的两套。” “队正……仅有的两套?”棕木有些茫然,随即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没关系,这是你们的荣幸,也是它们的荣幸。” 武力指了指及肩高的巨弓,“已经尘封好多年,没想到两套竟然同时被选走。 我了解你们的射术和素质,假以时日定然配得上这两套利器,它们属于雨霖长射的肩角位狙者,是一支弓箭手队伍的灵魂。” “雨霖长射?肩角位狙者?” “雨霖长射是先朝一支雄兵,以弓弩为主……四百年前跟随武姚大祭司来到白夜,一直传承至今,那是白夜的脊梁。 至于肩角位,是弓兵阵势中两个重要位置,不参与防御,单纯为狙杀对方重要人物,诸如指挥官、传令兵、旗手而设置,因此被称为狙者。” 棕木和芒力面面相觑,这次对话的信息量很大,需要消化。 过了半晌,芒力才率先回过神来,问道:“我看到有些兄弟选择到战刀、甲胄,都是从前没有见过的好东西,有这样精良的装备为什么不早拿出来,我们面对猛鹘人时就不用那么被动。” “你跟猛鹘人接触过?” “打过两仗,我们的骨刀骨剑即使有云石加持,但在装备上还是很吃亏。 而且……我们遇到的只是猛鹘人的边缘部落,据说猛鹘九族的精兵装备可以媲美中原。 我想……如果能有这么好的装备,我们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优秀的猎人白白倒在对方屠刀之下……” 芒力双眼黯淡,有些神伤。 “你的想法很好,我想那些跟你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一定会以你为荣。但是,道理正确,可惜没法实现?” “为什么?”芒力举起护臂,一抹耀眼的寒光闪过。“这样的护具比猛鹘人的还要好。” “当然,这些护具是由中心祭坛打造,据说那里有一所工坊,矮人工坊。” “矮人?那是什么?我只听说过冰川巨人。”棕木道。 “矮人生活在遥远的南荒,寿命悠长,以匠造之术闻名天下。” “竟然有这样的种族存在?比中原的制器水平还高?” “当然,高很多。” “那为什么不多请些矮人到白夜来?我们愿意……他们是不是很贵?” 芒力忽然意识到问题,白夜文明虽然在兴起,但与其他地方相比依然贫穷、落后,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相差甚远,他们不过是刚刚摆脱死亡的威胁,全赖白夜之神的眷顾。 “不只是钱的问题,矮人行踪诡秘,南荒距离这里又何止十万里,上哪里去请? 听老山主说,中央祭坛的矮人们跟我们一样是先朝遗民,他们在殷商时期已经乔迁到中原,并为当时的王室服务。” “原来是这样?他们的数量应该很少……不过,为什么不多收些徒弟,装备对我们来说实在很重要。” 武力又摇头:“矮人的高深技术来自于长年累月的反复练习和研究,基础是悠长的寿命,据说最老的矮人可以活一千岁,所以……他们的技术我们很难学习、复制。” “一千岁?”芒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不是跟我们的白夜之神一样,可以摆脱时间的侵蚀?” 武力耸耸肩,“等你有机会见到矮人,可以亲自去询问。” “我们有机会见到真正的矮人?” “那我一定要一套精良的装备……所以,我们有最精良的装备,但数量很少,uu看书 .kanshu 不足以满足整个大联盟的需要。”棕木醒悟道。 武力拍拍他的肩膀,“说得对,不过这些精良装备的数量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少,连四大祭坛的守备军都难以覆盖。 白夜需要来自外界的支援,基础技术的提升、各类工具和原料,再有就是人才,这些都是大联盟未来发展的最大阻力。 时代向前,单靠我们自己在风雪中搏命已经远远不够。” “啊?” 棕木和芒力同时惊呼,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装备。 “不用有负担,你们是我见过最好的射手,绝对配得上拥有这套装备。只是……还要继续努力,千万不要辜负它们,让无与伦比的光华蒙尘。” “嗯!”棕木二人心潮澎湃,重重点头。 “尝试过拉弓么?还是单纯凭一股狠劲想挑战这么离谱的拉力?” 棕木面现赧然,“尝试过,用我们原来的方法只能拉开一分,换成教官那种方法,能来开两分半……可惜,离开弓放箭还有一段距离。 不过我相信通过不断练习和适应,早晚可以拉开它……您知道,作为一个猎人,实在没法抵抗这弓的致命诱惑……” “有了这家伙,你不会觉得武钢那个扳指很可笑吧。” 武力笑道,伸手敲了敲棕木的护臂,引得棕木和芒力满脸通红。 笑话一下那个冷面教官可以,不过他站得有点近。 “扳指和铁胎弓都已经还给教官。” “看到你们把这两套武库内压箱底的装备扛出来,他说什么?” 第16章 代号13 “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叹气。” 棕木终于忍耐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脸上笑容还未完全绽放便觉得背后冷森森。 显然有道目光已经投来,刚刚砸在他后背上。 他赶紧缩缩脖子,收敛笑容,佯做不知。 武力瞟了一眼望向这边、脸色发青的武钢,笑容更加灿烂:“马上要雕刻铭文,回头记得来找我,也许很快你们就可以拉开这见鬼的弓!” 说完他转身离开,身轻如燕,蹦蹦跳跳,显然心情十分愉快。 棕木偷眼去看武钢,他确认,教官已经气急败坏,就在爆发的边缘。 没来由,他心中紧张感全消,想笑…… 武卓大祭司的吟唱还在继续,美丽山神也在关注着他们,圣洁的臂弯下,一群祭司手举托盘出现在视野内,托盘里放着青铜打造的毛笔和特制颜料。 铭文仪式比想象中复杂:天锐团术士们认真地将颜料涂抹在受洗人指定部位,棕木和芒力都是肩膀外侧的虎头肌。 颜料是淡蓝色,有一层光晕,涂抹在身体上冷丝丝,棕木能够看到芒力的肩膀,因此知道自己身上也是一个同样的象形徽章“鹰首”。 涂画完毕,天锐们抽出一柄小刀,沿着笔画刻画。 对于这些粗壮的汉子来说,这点疼痛不算什么,反而是鲜血与颜料融合后的诡异变化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淡蓝色的光华慢慢变白,随即变作金黄,大祭司吟唱的歌诀仿佛化作一个个有型有质的文字飘到他们身上,随即通过符文与他们的躯体结合。 小刀刻划出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只留下淡金色印记,源源不断的力量开始从印记向四肢百骸扩散。 所有受洗者都心情激动,他们知道,自己的体魄正在发生质的改变。 铭文完成,收起小刀,天锐们开始加入吟唱行列,“掀云霞兮敛山郭,披荆棘兮带女萝……” 吟唱者就在跟前,但众人都意外发现,那让人感到温暖的歌谣仿佛发自心底……跨越无尽岁月,最后到达耳畔,情况玄之又玄。 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祝福仪式方才结束,人们慢慢从震撼中醒转,感受着身体的变化,很快一阵躁动出现在人群中…… 棕木觉得神清气爽,身体蓄满能量。他掂起手中的巨弓,尝试着去拉那顽固的弓弦,手法来自教官武钢,有连接护臂的掌套,他不需要依赖扳指就能够抵抗金属弓弦的割裂。 弓开一分,不算太难,弓开二分,尚有余力,弓开三分,仍然没有到达极限。 棕木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仔细品味着五石强弓的恐怖张力,就在不久前,弓开两分半还是他难以逾越的桎梏。 弓开四分……半开……六分,棕木双眼越瞪越大。 六分,他自负能够勉力再拉开一些,但剧烈的颤抖会让稳定性丧失,可是……五石强弓,弓开六分,已经足够搭箭上弦,那是足足超过三百五十斤的拉力……难道自己在做梦? “嗡!”棕木松手,弓弦震颤,他迫不及待地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疼痛立刻传来,他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力量在不知不觉间提高了一倍,这难道就是祝福铭文的力量?棕木从震惊到狂喜,很快加入进欢呼的行列。 在他身边,芒力原地弹起,一个潇洒的后空翻,他同样被喜悦包围,被神明的伟岸所震撼。 “呜……呜呜……”军号声响起。沸腾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按照之前的队形整齐排列,比之前的任何一次训练都更加迅捷。 远处的空地上,武卓大祭司带着天锐营的术士们盘膝而坐,闭目养神,显然刚才的祝福铭文耗费了他们大量精力,这让队伍中每一个年轻人更加心怀感激,情绪激昂。 棕木挺直腰杆,目光投向山巅,那里刚刚有一位女神在向他招手,赐他力量,他从降生起从未有此刻这样的感觉,恍惚而幸福。 武钢冷冷的声音就在耳边,却又仿佛在遥远的天边,朦朦胧胧,似幻似真。 “念到名字的向前一步……老七!十一!十三……” “十三!”芒力轻轻捅了棕木一下,棕木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好朋友。 “十三!”武钢的声音再次响起,音量又大三分。 “叫你呢!”芒力终于忍不住提醒。 “啪!”脸上挨了一巴掌,棕木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从震惊中苏醒,立刻陷入极端愤怒,起身想要扑上去厮打,却被身后的芒力死死抱住。 “你干什么?为什么打我?”棕木朝着武钢咆哮,他是在报复,因为自己选择成为弓手而不是斥候!赤裸裸的报复! “军律第七条,点名不报!鞭三十。打你?打你是轻的。” “什么?”棕木面红耳赤的怒吼,“我是棕木!来自东山的棕木!” “啪!”又是一巴掌,却让棕木彻底愣住,打他的是一直笑容可掬的武力。 他阴着脸面向棕木,“东山的棕木也是预备军的一员,他出发来这里前已经改名十三。”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一个编号?” “因为你还只配拥有一个编号,留下,你是十三,你也可以选择离开,被淘汰!放下你的弓、甲和护臂,滚回东山,看看你是否还能骄傲的昂着头!” 武力的声音比武钢还有冷,彻底浇灭棕木的怒火。 良久,他怔怔地站起身来,再次向山巅眺望,那里云雾缭绕,隐隐有一双期盼的眼睛在看着他。 狠狠咬牙,吐出一口血水,抹去嘴角血迹,棕木怒吼:“十三报到!” 武钢冷哼一声,没有继续为难:“接着点名,喊到名字者向前一步!” “十七!” “到!”芒力跨步向前,挺胸抬头。 “二十一!二十九……”随着武钢的点名,三十名大汉走出队列,自动排成一行。 他们中有盔明甲亮的刀盾手,有配备战刀、角弓、轻甲的斥候,当然还有配备皮甲、护臂、重弓的弓箭手,棕木和芒力是其中最显眼的两个,他们的护臂是精钢打造,而五石强弓比普通重弓足足大上两号。 武钢冷冷地扫视这支队伍,然后发布命令:“你们是远行团的前锋,要为后方部队行军打好前站,不做休整,不带补给,立刻出发! 目标冰海,日落之地!立刻出发!” …… “应该就是这两个年轻人吧?”靛青色长袍,色彩浓重的面具,白启站在山巅,向下俯瞰。 一面是忙忙碌碌的人群,一面是静谧的天池,动静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中却无比和谐。 他身后站着三个人,武卓、武泰和司空月。 武卓笑道:“有灵狐指引,再加上司空大家的星轨术推导,该不会出错。” 司空月连忙躬身谦逊道:“有各位前辈在,司空怎敢妄称大家。” “自己人,不必客气,若论修为你是后辈,但单拿出星轨推演一项,这里无人能出你左右,包括我,当得起大家二字。” 白启语气中出奇地多出几分宠溺、几分赞许。 司空月抿嘴一笑,不再说话。 “武泰,你觉得这二人如何?”白启又问。 武泰抱拳行礼,随即道:“这两人确实天赋异禀,他们选择五石强弓已经让我吃惊,更没想到的是才经过一轮术法加持便能弓开半月,单这份膂力便让人震惊,大祭司的眼光果然远胜我等。” 司空月偷偷看了一眼这个身披斗篷的北方将军,心中暗叹:大殷遗民有风骨,但这风骨恰恰也是他们的局限。 雨霖长射和机锋军这一脉自四百年前跟随大祭司北来直到今天始终传承不断,面对老师这样的半神之躯,他们仍然倔强地使用中原礼仪,uu看书 wwukanshu而不是白夜的抬手礼,这里面包涵太多复杂的情绪。 多年来始终有一种声音,认为正是这两支队伍的错误布局,才导致雍都城被破,眉荒大君战死。 甚至,他们自己也相信,如果他们没有前出武关,而是坚守王城,那么大殷帝国的国祚将继续延续。 一路北来,万里跋涉,不畏艰辛,披肝沥胆,死守大祭司闭关山洞两百多年,最后融入祭坛守备军。这些遗民们始终同时背负着两种对立的情绪,一是“赎罪”,一是“骄傲”。 六年前落云半岛之行,武诺折戟。近十年的黑甲卫选拔,武钢、武力落选。这些事情在整个雨霖长射和近卫盾甲机锋军队伍中都产生出一些难以察觉的影响。 他们会不自觉地将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到过去和特殊身份,其中种种,实非只言片语能够说清道明。 白启没有回头,但他似乎能够看穿每个人的心思,听到武泰的回答后也轻轻叹气:“天赋只是第一步,术法加持发掘潜力是第二步,认识团队的作用,在集体中发挥大于个体的作用是第三步…… 还有第四步,那就是信念。何为信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不惊,处惊不乱,目标明确,本心坚强。 信念为弓,勇气做箭,百步之外,取敌魁首,那才配得上黑甲卫的称号。” 司空月仔细观察武泰,果然见他闻言一震,虽然微不可查,但显然被这些话直击心灵。 山风袭来,白色斗篷随风卷起,魁梧身影躬身站在人群之中,却显得无比孤寂。 第17章 完美弓手 队伍鸦雀无声,快速向山下移动。 十三和十七走在队伍最后方,既要跟上脚步,还要时刻警惕身后,防止被包围或伏击。 带队的是教官武钢,武力负责指挥大队跟进,他本来是第二天出发,却意外地跟了上来,追到十三和十七身边。 武钢对武力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保持着既有速度带队向前行军。 “怎么?还在生气?”武力来到十三身边。 十三默然无语,却被十七用手掌在背后拍了一记。 “队伍应该保持缄默,防止惊扰敌人。”十三冷冰冰道。 “现在还在北一兵团防区内,这个借口很烂。” 武力边走边笑,之前扇巴掌时的冷冽已经荡然无存,“临时接到警讯,所以你们要立刻出发,不仅是前锋,还是增援。 作为狠狠揍你一巴掌的回报,我会在下山这段路上把完美弓手的技能给你们讲一遍。 这些话本来今晚要说,可惜已经没时间,你们只能路上消化。” “完美弓手?”十七表情振奋,十三眼中也在发光,只是执拗地阴着脸没有回应,他们甚至忽略了武力提到的警讯。 武力收敛笑容,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我会尽量详尽,给你们留三个问题的时间,从这里下到谷地有三个时辰的路,说完我就得回去,准备明天大队拔营的事情。记住,我只能说一遍。” 这次连十三也同时点头,露出郑重神色。 武力的声音很沉稳,一改平时玩笑口吻:“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思考拉弓射箭的姿势,所以咱们先从这方面入手。 白夜猎人缺乏军事化训练,普遍采用捏住箭尾,将其抵在弓弦上一起拉动的姿势,我们称之为‘捏射’。 捏射与箭矢接触的是指肚,相对简单易学,比较适合大规模部队,尤其是不以射击为主要攻击手段的步兵。 这种射法比较匹配单体长弓,也就是你们之前使用的杉木弓那种,通体由一根圆木镂刻而出,制作简单,维护方便,具备大规模配发的条件; 武钢之前教给你的方法叫做‘勾射’,用拇指勾动弓弦,食指第二、第三节抵靠拇指来稳定箭身,弓弦回弹,将箭矢推出。 这种射法的好处是拉力更足,而且灵活多变,对所处环境要求很小,配合角弓使用可以在保证杀伤力的前提下大幅度缩减装备体积,很适合骑兵或者斥候; 还有一种射法你们一直没有接触过,我们称之为‘搭射’,用三根手指同时搭住弓弦提供推力,拇指负责平衡。 这种方法力量最大,适合强弓远程点射,缺点是因为三根手指长短不一,没法避免干扰,所以在相同条件下与一根拇指勾动弓弦相比精度差很多。” 棕木和芒力一边倾听,一边尝试着按照武力的介绍用各种方式拉弓,果然,回馈截然不同,但其中的细微差别和优劣还需要大量实践、积累足够经验才能摸索清楚。 武力继续道:“完美弓手,不能拘泥与形式,无论是捏射、勾射还是搭射都有其发挥作用的特定条件。 比如拉力最小,精度也不高的捏射,在所有射击方法中最节省体力。如果面对持久战,而对精度和距离要求不高,比如箭雨覆盖,那么捏射反而是首选姿势。 所以,每种射术都得练,只有烂熟于胸,可以根据情况自由切换射击方法,才配的上顶级弓手的称号。” 二人点头,这时又有几个弓手被武力的讲授所吸引,靠了上来。 武钢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表示异议,只是带队继续赶路,速度保持不变。 武力从一个弓手手中接过弓箭,边走边演示:“搭射射法的箭头搭在持弓手的外侧,而勾射射法的箭头搭在持弓手的内侧,原因是这样搭箭可以最大限度提升准确性。 与勾射相比,搭射力量大射程远,但精度低。 我们是人,没有神明一样的天赋,再怎么训练也无法避免放弦时产生箭矢侧滑滚动。 你们回去后要仔细观察,努力体验,尽管那只有一瞬间,但弓弦的震动和手指手腕的不均匀都会导致原来在一条直线上的箭尾出现外偏 弓弦的回弹速度实际上远高于手指伸直的速度,外偏不可避免。 侧滑与指尖同向,也就是说拉弦手指的数量越多对侧滑的干扰越大,这就是搭**度不足的原因。 所有弓箭手,我是说专业的弓箭手,不是装备弓箭的步兵,至少要带上皮手套来减少对皮肤的损伤,而作为你们这样的祭坛守备军后备可以装备上更加精良的铁质掌套甚至精钢护臂。” 他说着望了一眼十三和十七,两人神色凛然,显然大脑都在高速运转,尽可能地消化武力今天讲授的内容 “勾射射法的搭箭手也需要有保护措施,通常是铁质或者石质、骨质的指环,带在拇指上,称为扳指。 意义就在于能进一步提高射击精确度和初速,同时不影响近战搏斗时掌握刀剑等兵器的手指、手掌、手腕灵活度。” “我有个问题。”十三边走边道。 “好,尽量简短。”武力回答。 十三点点头,“刚才说搭射的精度不如勾射,道理也能讲得通,但为什么在介绍搭射的时候会说主要功能是远距离狙击,精度不够,距离又远,如何办到?” “这个问题很好,以后你们练习的时候就会发现,用搭射的方法,每次射出的箭矢非常不稳定,拉弓时跑偏是常态。 这还是在一群老手身上,如果是普通新兵,用搭射法射箭就非常不现实,甚至会出现弓箭射不出去的情况。 这是因为用搭射射法的手指只提供推力,并不能真正意义上夹紧箭杆。 箭杆和弓弦之间未经捏合固定,就会有微不可查的缝隙,这个缝隙是精度下降的主因。” 武力顿了顿,继续道:“勾射射法掌握以后,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尾端夹住箭尾用箭尾、实际上是箭尾、拇指、食指共同承担来自弓弦的压力。 箭尾被大拇指夹得很紧,没有缝隙,稳定性自然高。 捏箭也具备同样优势,用指肚捏住箭尾容易上手,所以不以弓箭为主要进攻手段的部队只需要掌握易上手的捏射法即可。 那么,回到十三刚才的问题上,远程狙击为什么要用搭射法。 答案很简单,因为对方的核心人物一定已经做好相应的防御和隐蔽措施,更不会傻乎乎的站在距离我们最近的位置,所以距离远、速度快这两条要求就把勾射和捏射都排除在外。 剩下的就是解决稳定性和精确度的方法。” 十三等人点头,表示理解。 “说到精确,必须再介绍一下瞄准的门道。 拉弓射箭,发力部位是背脊、肩膀、手臂,直线用力,那么箭簇和箭尾的位置其实都低于视线。 换句话说,我们习惯用眼睛盯住猎物,并非精确瞄准,而是要调高击发位置。 但这种调整并非均匀的平移,每个人的每一块骨骼和肌肉都没法完成幅度完全同意的动作。 优秀的猎人们普遍靠的是大量实践积累出的经验,肌肉本能。但在军阵中,我们必须有更加统一、便捷的方法:我们称之为延长法。 将箭矢运行的轨迹想象成一道延长线,用延长线尾端瞄准目标。这样可以先保证横向不出偏差,用推弓手臂调节上下落点,比较容易掌握。 眼睛、箭头、目标投影也就是箭手们所说的瞄点是我们的核心点,将所有核心点都放在延长线上,就能相对准确的射中目标。” “成为一名顶级弓箭手果然不易。”十七叹气道。 “还没完!”武力坏笑,“”拉弓方法完备,瞄准方法精准,不算完,还得考虑箭矢。 箭矢平常是直的,uu看书 w.ukanshuco但一旦搭弓上弦,在弓弦和手的双重压力下就会产生变形。 箭的配重在前端,在空中飞行箭杆本身也会产生变形,射手们将箭矢的变形称为箭弯。 箭弯无法避免,但不必害怕也不要回避,因为有限的箭弯并不影响箭矢投射轨迹,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种弯曲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射箭竟然有这么多门道……” 十三脸色发白,眉头紧锁,与弓箭为伴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掌握高超射术竟然要面临如此多问题。 “问题都已经说完,那么就是解决问题。 第一是侧垫,第二是箭尾凹槽。 想必你们在领取装备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我们的复合重弓握手处有一个卡槽,那就是侧垫; 而你们箭囊中的新箭矢尾端都有一个深深的凹槽。 侧垫和凹槽就是辅助保持箭身稳定、轨道稳定的设计。 同时,你们还要尽量缩短视线和箭矢轨道的,落差,手抵到脸,形成直线用力,保持射箭动作一致性和稳定性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说完了,你们有问题么?” 所有人都保持沉默,一边维持行军速度,一边尽力牢记武力传授的知识并尽可能消化。 看到大家专注的表情,武力露出会心笑容,慢慢停下脚步,掏出水壶狠狠灌了几口,随后向队伍最前方的武钢高声喊道:“武钢!把孩子们照顾好!” 武钢没有回头,只是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知道,然后带着三十人小队迅速消失在密林之中。 第18章 包围聚歼 队伍在山岭间快速穿行,行军速度比之前二百多人时快很多。 连续七天,白天行进,行进中打猎,晚上休息。每个营地的设立都是按照两百人的编制进行,只建不拆,当然只是基础,方便后续人马跟进。 弓兵们一路努力消化武力传授的射术知识,被一次系统教授点破窗户纸的射手们水平大幅度提高,而其余兵种也在讨论中收益良多。 武钢的脸依旧很冷,但他会就大家练习和提升过程中遭遇的问题做细致解答,不厌其烦。 偶尔,会有绿色的火焰在他额头前方炸开,起初所有人都下了一跳,后来经他解释才了解这是传音符,他们与后方的大部队以及各防区的友军就是依靠这种传音符沟通联络。 传音符的使用需要消耗一种能量,被武钢称为“念力”,是由人的意识形成的能量,术士们就是靠这种能量施展术法。 武钢显然具备这种能量,但并不多,每次有传音符燃起,无论收发,大家都能看到武钢的脸色出现明显变化,即便以强悍著称的他也没法隐藏精力的大幅度消耗。 据他所说,这还是因为联络距离比较短,如果距离长则需要消耗更多念力,并非他能够承受。 队伍一路前行,周围温度越来越低,即便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覆盖的大山间,勇士们也能明显感到寒冷。 好在身上的铭文时刻发挥作用:那种徽章一样的图像似乎能够吸收太阳散发的能量,白天行军时,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热量在通过符文向自己身体中汇聚,而到了夜晚温度急剧下降时,铭文便会发出淡淡光晕,帮助勇士们抵御严寒。 位置越来越北,山势渐趋平缓,高耸的山峰逐渐被曲线柔和的山包替代。 又走了七天,起伏的曲线慢慢被抚平,一望无际的大冰原正式出现在视线内,目测只有一天路程。 “到了?”有人轻声问武钢。 “到哪儿?”武钢回头,一脸不以为然。 “目的地?” “才走一半,我们现在刚刚来到白夜大联盟的边界,前方的丘陵就是北三兵团防御范围的北沿。” 就在所有人极目远眺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天怒吼,随即两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远处山坡之上。 他们赤裸着上身,躯干被深蓝色刺青覆盖,金发碧眼,头发散乱地披在背后,足有两人高,整张兽皮裹在腰间,手脚粗壮,毛发浓密,蒲扇大手中捏着巨型石锤。 “我的天……冰川巨人!” 所有人不约而同失声惊呼。 “伏低!隐蔽!”武钢压低声音,一边沿着队形外延奔跑,一边发布命令。 他们所处之地刚好位于山林边缘,又是山坡背面,幸运的话应该并没有被对面那两个刚刚攀上坡顶的大家伙发现。 所有人回过神来,立刻按照训练动作,伏低身体,只有武钢和几个斥候在观察角度允许的位置微微探出半个头,向远方张望。 巨人怒吼还在继续,嘴里呼喝着听不懂的语言。 这时对面马蹄声响,有十几明骑士出现在巨人所在小山坡下方,双方对峙,显然都没有注意到这支白夜部队的到来。 “是猛鹘和冰川巨人的斥候撞上啦。”武钢从一块巨石后小心翼翼地挪到众人之间,低声道。 “这里怎么会有两边的斥候同时出现?”十三问道。 一路行来,武钢不厌其烦地指点所有人,这让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 “这里是三方势力交界,西北是独山公国,西南是猛鹘忒勒部,出现他们的斥候并不奇怪。” “地广人稀,平时走上一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有什么好侦查?”十三追问。 “他们争的是活动区域,土地承载着资源和食物,这片冰封之地本就贫瘠,所以对资源的争夺很激烈。 谁能控制更大的区域意味着拥有更多食物和资源补给,力量就会壮大。 力量提升后再去扩张领土,不断循环。” “这样的竞争太残酷,失败意味着资源被压缩,力量更弱,就会慢慢被更强势的一方吞并。” “没错,不过独山能够得到其他公国的支持,忒勒部也能从猛鹘各部获得援助,临近的嘛喇勒、脱里两个大部落甚至会直接派兵增援,因此双方的争夺始终焦灼。” “那我们呢?” “我们马匹不足,没有短期内远距离驰骋的能力,因此大冰原上的资源不是我们的目标。 我们的阵地就是这片丘陵,防止冰川巨人和猛鹘人进入林地是防区职责。”武钢介绍道。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理解,就在这时,远处对峙的双方出现变化。 沉闷的牛角号响起,驻守在坡下的骑兵向上发起冲锋,所有围观的白夜战士都认为他们因为人数占优而产生心理优势,希望一击毙敌。 猛鹘人是马背上的民族,虽然是仰攻,但发起冲刺后气势陡然提升。 骑士们配备短小精悍的角弓,冲锋刚起步便弯弓搭箭对着两个巨人一阵爆射。 “十五对二,而且兵器装备有天壤之别,看来那两个冰川巨人不容乐观。” 角弓齐射立刻引起十三的注意,他一边仔细观察猛鹘人的动作,一边轻声嘀咕。 “看仔细……冰川巨人是另外一种存在,不能用普通人的能力和战斗方式去衡量他们。”武钢声音依旧很低,表情严肃。 正在所有人脸上露出疑惑时,猛鹘人的箭雨已经准确砸中两个巨人,他们甚至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当当……叮当!” 让十三等人诧异的是,箭矢及体,发出的声音竟然如金属撞击,绝大多数羽箭被直接弹开,少数力量大的箭头插在巨人身上也入肉不深。 冰川巨人随手拔去身上利矢,尽管大部分都是皮外伤,但依然鲜血迸溅,可是他们并没有因为伤势而却步,反而被激起凶性,狂吼着向冲过来的骑兵们发起反冲锋。 只有两个人,但奔跑时地面上尘土飞溅,每一步仿佛都能让整片大地震颤,威势丝毫不亚于对面十几骑的结阵冲击。 没有任何花哨,硬碰硬的对撞,骑兵阵列与两个巨人迎头撞在一起,场面惨烈。 巨人们踉跄退后,而与他们相撞的骑士更加不堪,连人带马打着滚向坡下飞去,轰然落地,摔得血肉模糊。 十三等人倒吸冷气,这是什么样的力量? 单论体积、重量,目测冰川巨人与一人一马相差无几,但从碰撞效果看,显然后者远逊。 血肉之躯竟然能够在冲击力上压倒纵马疾驰的骑兵,简直不可思议。 厮杀继续,十几匹战马围着两个巨人来回穿插,战刀雪亮,石锤飞舞,不时有鲜血迸溅,惨呼连连。 尽管规模不大,但两方人马对战的场面依然足够震撼,死亡随时可能降临,战圈里每个人都将潜力压榨至极限。 猛鹘人领头的黑衣骑士手舞战刀,马上矮身,躲过冰川巨人的石锤,同时马刀横切,没入对方腰身,狠狠一带,鲜血迸溅,那巨人踉踉跄跄后退数步,手中石锤掉落,深陷地面。 两个骑兵纵马上来想要捡便宜,被那巨大身体顺势倚靠,一手一个夹在腋下,直拖下马去。 嚎叫惨烈,驰骋草原的壮汉被勒得口喷鲜血,很快连挣扎的能力都丧失掉。 黑衣骑士见状兜头回来,高举战刀,却见那巨人顺势抡起手中昏厥的骑兵,竟然以人的身体充当武器,毫不避让,怒吼着迎上前去。 闪身避过一人,另外一人却像沙袋一样狠狠砸在坐骑身上,战马嘶鸣,横着滚下山坡。 但那黑衣骑士显然身手了得,危机时刻合身脱离马背,落地时一个侧滚从巨人脚下闪过,一道深可及骨的血痕出现在毛绒绒的大腿上,冰川巨人痛苦地跪倒在地。 翻身站起的黑衣骑士很快重整旗鼓,再次蹂身扑上,就在这时身旁响起一声怒吼,却是另外一个冰川巨人见同伴伤势严重赶来支援。 “少主小心!”一名猛鹘骑兵见黑衣骑士转眼就要被扑倒压成肉泥,奋不顾身地催马向那巨人撞去。uu看书wwuukanshu “砰”的一声巨响,两人一马滚做一团。 那巨人显然对计划被打乱非常生气,咆哮着坐直身体,一拳将身旁战马击飞,同时另外一手抓住那骑兵头颅,狠狠一撕,身首分离,腔子里的热血喷出,溅得那巨人满身满脸都是。 少主目睹手下骑兵为救自己被生生撕做两半,睚眦欲裂,战刀挥舞,连续砍中跪在原地伤势严重的巨人。 坐地浴血的巨人见状赶紧起身,再次跑上去支援,而猛鹘骑兵们也蜂拥而至。 惨烈,像嗜血的猛兽在拼命搏杀,两个巨人一跪一站,不断被击倒,又不断站起来,每一次都有一个或几个猛鹘骑兵连人带马翻倒。 双方的胆气和血性同步爆发,也同时在剧烈消耗。 猛鹘一方十几名骑士转眼间损失殆尽,而两个冰川巨人也是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就在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惨烈景象震撼得目瞪口呆时,武钢突然发出命令:“全体跟我上,包围聚歼!” 他说完已经腾身跃起,端着铁胎弓向对面激战的山坡奔去,边跑边继续发布命令: “肩角位!十三、十七!两侧三百步点射!一到三十左侧,三十到六十右侧,弓兵在我身后,开始包抄!” 所有人都花了两个呼吸时间才反应过来,待他们跟着冲出山坡时,武钢已经奔行出十几步。 “教官!” 十三一边向指令位置快速奔行,一边高声喊喝,他想要询问突然出击的原因,但因为奔跑太急,气息不稳,话到口边,一时却问不出来。 第19章 猎人圈套 “我们的行迹不能暴露!否则结果就是全军覆没!” 武钢好像洞悉了他的心思,高声回应,脚下却越跑越快,一边跑一边举起铁胎弓,弓弦拉满。 “嗡!”羽箭呼啸着飞向对面山坡,山坡上一名猛鹘人刚刚觉察到有另外一支部队正在包抄,立刻面门中箭,惨呼一声仰面跌倒。 那少主显然更早一步察觉有异,并在一瞬间做出通盘判断,向族人大呼道:“找战马,撤!” 他狠狠瞪了一眼不远处两座血葫芦一样的肉山,不甘地发出命令。 剩下六七个还能动的猛鹘人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四处搜寻还能奔跑的战马,准备撤退。 “十七!棕色!” 武钢高喊,率领着步兵们成弧形阵势高速接近山坡,于此同时向弓兵发出指令。 十七原地立定,调整呼吸,搭射法,巨弓弓开六分,“嗡!”的一声第一支羽箭飞出,射向一匹正在原地兜圈子的棕色战马,它距离四下找马的猛鹄人最近。 也不看是否命中,十七深呼吸,再次开弓,“嗡!……嗡!”连续两次弓弦震颤,又有两支利箭射出。 箭矢划过优美的弧线,两支落空,但有一支狠狠钉在战马脖子上,那棕色战马在一阵血雾中人力而起,跳跃挣扎一番随即跌倒,不断抽搐。 本来有一个猛鹘人正向那匹棕色战马狂奔,见状只能原地折回,再去寻找其它还能奔跑的马匹替代。 “弓手!坡顶三十步,连续射击,覆盖!” 武钢再次发出命令,随即低头继续带着步兵向前靠近,二十多名士兵背着盾牌和战刀,手举角弓,间隔十步,小步快跑,像一张巨大的网向不远处的山坡兜去。 于此同时,包括十三、十七在内的八名弓手已经分别到达指定位置。 三十一人同时开始向山坡上连珠放箭,无差别覆盖。 弓弦嗡鸣,上百只利箭眨眼间射出。 山坡上传来阵阵惨呼,猛鹘骑兵和冰川巨人们同时中箭,但一方立刻举起盾牌,另外一方皮糙肉厚,箭伤虽多仍不致命。 “停止射击,弓兵向前六十步预警!步兵,跟我上!” 跟在武钢身后递进的士兵纷纷收起角弓,拿出盾牌和战刀,加速向坡顶冲去。 意外接连发生:先是阻力比预想小很多,六七个聚在一起的猛鹘残兵和两个奄奄一息的冰川巨人都没有挨过第一轮盾撞。 步兵们手持大盾,三人一组,狠狠撞击,轻易掀翻坡顶所有抵抗力量,随后便是战刀飞舞,血光四溅; 其次是打扫战场时,突然有两俱尸体暴起,击伤身边战士后,迅速奔跑到战马身边,在所有人措不及防下扬鞭而去,一东一西。 武钢气急败坏,高声大喊,“弓手狙击!一到十五,西;十五到六十,东!” “嗡……嗡嗡!”弓弦连续震动,四个弓手负责一个方向的逃敌。 十七的连珠箭有七支落空,但仍有三支准确射中敌人,在其余三名弓箭手射程外解决掉问题。 “十三!你在干什么?”一声爆喝响起,十三拉紧弓弦的手微微一颤,随着弓弦震颤,最后一支箭射出,却偏出很远。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远去的黑衣骑士不知所措,那正是猛鹘人阵中领头的“少主”。 黑衣骑士渐行渐远,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忒勒临崖来日必有厚报!” 十三只觉头脑一片空白,耳边仍有弓弦余音,是他,是他的犹豫错失掉狙击对方最后一名骑士的机会,整个包围任务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失败了,原因很简单,他虽然表面上接受“十三”这个名字,但在骨子里仍然排斥,那只是一个临时编号,他是棕木,来自东山的棕木。 当武钢的命令下达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一到十五包括自己,直到同伴射出第一轮箭矢,他才仓促跟进,整队人马中的最强点落后一拍,导致合围计划最终彻底失败。 “教官……”十三的声音有些沙哑,握弓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自责。 这一刻,他开始明白武力当时那一巴掌的意义,“我……”他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三个意外,武钢并没有讥讽,也没有怒骂,他只是摇摇头,静静走开,随即接连两个传音符在他额前燃烧起来。 命令下达:打扫战场,原地休整,等待大部队跟进。武钢面色苍白,声音略显疲惫。 “教官,我们不再向前?” 十七走到武钢跟前,试探着询问,忧虑出现在那张脸上让他感到分外不安。 “极光洗礼,三年一次,不能错过。我们必须得前进,在规定时间内到达冰海。” “可是……那个忒勒临崖成功逃脱,那意味着我们的行踪彻底暴露。” “这都是我的错……” 十三充满歉意,却被武钢打断:“极光对于我们的意义无论是冰川巨人还是猛鹘人都很清楚,所以这算不上你的过错。 只是,我们的位置现在更容易判断,为防万一,必须等待大部队会合,同时北三兵团会向这个方向集结,来接应我们。” “调动北三兵团?” 十三意识到刚刚两个传音符传递信息的对象,心中的愧疚更甚,“我们到底会面对什么?” “风暴,白狼,冰川巨人或者猛鹘的骑兵……也可能是同时……”武钢的答案内容没有变化,但其中隐含的意思已经彻底不同。 “多少?”十三追问。 “可能会有两百个冰川巨人,或者一千猛鹘骑兵,也可能他们同时出现。” 打扫战场的战士们那一刻都停下了手中工作,怔怔地望着武钢,脑海中迅速浮现出刚刚经历那场厮杀。 两个冰川巨人就让人震撼,如果是两百个,那会是怎样一种感受?还有一千名猛鹘骑兵…… 每个人都感到头皮发麻,胜利的喜悦被彻底冲散,前行的道路上阴云密布。 …… 原地驻营的第三天,南方密林中飘来一阵嘹亮的歌声,霎时间激活了沉闷的营地。 熟悉的歌词此刻听来意味深远,与初学时判若云泥: 大风起,云飞扬,男儿立志离家乡; 大风吹,吹四方,金戈铁马披戎装。 大风起,云飞扬,披肝沥胆断惆怅; 大风吹,吹四方,持剑迎难顾八荒。 大风起兮大风吹,沙场赳赳血汗挥; 斩荆棘兮赶日月,史册煌煌载军威。 一只三百多人的队伍歌声嘹亮,步伐整齐,由远及近向营地靠拢,为首者正是多日不见的武力。 还是那双弯弯的笑眼,一脸笑容。 跟在他身后不仅仅有参加这次远足的剩余一百七十名新兵,还有一百五十名北三兵团的祭坛守备军老兵随行。 领头的是兵团副团长巨石,一个魁梧的中年大汉,秃头,大眼,络腮胡子,手持一对猛犸牙弯刀,巨大的刀锋足有四尺长,手柄儿臂粗细。 “怎么?一个个垂头丧气!” 离着老远,武力便招手打起招呼,一个简单问候让营中士卒们阴郁了整整三天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双方人马汇合,武钢、武力和巨石稍作寒暄便坐在一起讨论下一步计划。 不到半天,计划成型,下一步行动开始:北三兵团的人马向南退守一百里,并在山林中修建营地,斥候活跃范围扩大到一百五十里,专司接应新兵队伍从冰海接受洗礼归来。 而本次远足的队伍立刻向北移营五十里休整,第二天一早启程。 武钢和巨石分别带队先行,武力带领北三兵团几名老兵负责此处营地的善后,特意留下十三和十七帮忙。 他先是检查了所有尸体,然后将其散落在更大范围内,另外一个动作让十三二人很费解:除了两匹挑选出的健马被武钢带走驮运辎重,老兵们将剩余战马全部杀死,并且大卸八块,还举火加热,然后将搅拌了未知油脂、血淋淋、油腻腻的内脏、碎肉均匀地洒在尸体中间。 “队正,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那种油脂又是什么?这些战马有些只是轻伤,留下来不是有更大的用处? 就算一定要处理……也不用这么残忍,他们毕竟是人类最忠实的伙伴。” 武力拍拍十三的肩膀,“那种混合油是猎人特制,u看书 .uuanhucm可以无限释放狼群对某种味道的贪恋。 你说的没错,它们是人类最忠诚的伙伴,但这里是大冰原,对于必死的生灵,没有什么方式能胜过天葬。源于天地的恩赐,死后回馈天地。” “天葬?可是这……”十三欲言又止。 “没办法……我们面临的局势很可能比预想中还要恶劣,尤其是忒勒人,来去如风,睚眦必报,必须提前做些布置。 我们移营后白狼们会在夜间出现,清理掉这片战场,我们要利用好这次机会,让这群饥饿的家伙熟悉并迷恋上马血、马肉的味道…… 这也许在未来的路上对我们有意想不到的帮助。” “熟悉马血的味道?”十七若有所思。 十三却更关注武力口中的恶劣局势,“队正,围歼失败是因为我的疏忽,如果我能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便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武力满脸笑容,轻松道,“不要过分苛责自己,五石强弓到你手中才几天的时间,我们中的绝大多数,包括我自己想要开弓射箭都办不到。 你们已经做得非常好,没有辜负这身装备。 战场,永远都是瞬息万变,意料外的事情经常出现才是意料之中,没有人能预判到所有情况。 三年一度的极光洗礼,不仅我们,猛鹘人和冰原公国都很清楚,所以,从一开始我们的行踪便不可能完全隐蔽。 我只是要提醒你们,在一个团队中,个人的强悍和勇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配合协作。” 十三长叹一声,用力点头。 第20章 冰原法则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落秋中文]https://最快更新!无广告! 不多时,几位老兵已经完成布置,双方简单寒暄后,便各自撤回己方营地。 虽然只是向北五十里,但周围的地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起伏的山包树林还在南方视线尽头,但一望无垠的茫茫雪原已经成为画面的主体。 落日一沉,大冰原便昏黑一片。 没有任何征兆,大风平地刮起,好在武钢经验丰富,巨型白布帐篷用三十根三尺长的猛犸牙牢牢地钉在地上。 士兵们挤在帐篷里相互取暖,听着帐外呼啸的风声,都有些紧张。 武钢认为风大得超出预期,准备将两匹马也牵进大帐。 有人自告奋勇,掀帘走出去,结果刚站到门外便跟海啸雪崩似的白毛风迎头相撞,一个踉跄坐回帐篷里,人被呛得面孔发紫,嚷着外面甚至睁不开眼。 武力笑着掀帘出去,片刻后牵回战马,只是片刻功夫,他身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霜,沾满雪屑。 两匹战马身上也盖着一层白,腹下结出大大小小的冰溜,它们好像嗅到了什么危险,脑袋乱晃,不停打着响鼻。 武力勒紧马嚼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霜,费力地控制着一惊一乍的战马靠在一起,一边忙它们擦拭身体,一边道:“狼来啦。” 众人侧耳倾听,果然在呼号的大风中隐约有呜呜的狼嚎。 “这种鬼天气,它们竟然还能出来?山里的狼都是晴天晚上行动。”士兵们绝大多数都是猎户出身,对狼很熟悉。 “这里的白狼跟山里的灰狼不大一样,它们比我们更适应大冰原的气候。” 武力在膝盖处比了一下,“立起来比我们还高的大家伙,却可以伏低到这个高度,在风雪中快速穿行……” “好家伙,这么厉害?”十七有些兴奋,出于猎人本性。 “这还不算,山里的狼有时单独出行,有时小群出动,但在大冰原上……如果遇到三五只白狼,那一定是斥候。” “斥候?” 所有人脸上露出惊讶神色,还不等提问,武力已经接着介绍道:“冰原上的白狼是集群作战,几百匹规模的狼群很常见,闹灾荒的时候甚至可能出现上万匹狼的大集群,它们有合作分工,有战术,并不比猛鹘的骑兵或者那些光身子的巨人好对付。” “上万?”账内众人同时倒吸凉气。 本来喂了两块豆饼,已经安静下来的战马似乎也能听明白武力的话,又躁动起来,气氛紧张。 “对抗狼群是冰原居民的永恒主题,有时候甚至比彼此征战还重要。 在这里,无论是猛鹘人还是冰川巨人,与狼相比在数量上都处于劣势,好在融入环境的法则天然存在,他们只需要适应。” “法则?” “武卓大长老们经常提及,那是术法修炼的关键,而在更恶劣的环境中,法则对生存的指导更加明显。 所以,有很多术法修炼者会远离人群,在荒凉的地方寻找再进一步的契机。” “那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等你下回见到老山主,自己问吧。” 武力微笑,“冰原居民将白狼和雪鹫视为荒神的代表,天葬是所有民族的共同习俗。 也许是白狼,也许是雪鹫,无论是死者自己生前、还是家人在他死后都盼望尸身能被荒神的代表处理干净,魂归上苍。 这个习俗起于何时没人知晓,但大家都泰然处之。 但是,每个活着的人却都警惕着这狼群,没人肯在自己寿禄未尽时就让畜生咬死吃掉,他们将与狼的竞争视为荒神的考验,磨炼意志,强壮胆魄。” “与狼竞争?” “是呀,对抗,学习,既是生死大敌又惺惺相惜,那就是万里冰原上的生存法则。 无论在哪里,总有更高层级的存在,比如此刻帐外的风雪……人、狼都要经历,没法逃避,而那些痛苦的经历不仅磨练意志,还会让共同经历者产生莫名的情感。 在白夜也一样……很久以前,原住民们有几百个部落,彼此语言不通,相互征讨厮杀。 而如今,大家已经变成兄弟,我们共同对抗无情的天地,在冰天雪地里开垦沃土,生儿育女……” 说到这里,武力面现温柔,右手抚胸,左手手心向上,“感谢白夜之神的赐予,白夜人坚韧不拔,无往不利。” “感谢白夜之神的赐予,坚韧不拔,无往不利!”帐篷里所有的人都右手抚胸,齐声低喝,脸上泛起神圣的光芒。 大风起,云飞扬,男儿立志离家乡;大风吹,吹四方,金戈铁马披戎装。 ……斩荆棘兮赶日月,史册煌煌载军威……史册煌煌载军威…… 不知是谁起的头,轻轻哼唱起军歌,很快引来账内这些新兵的共鸣,歌声由弱变强,此起彼伏,嘹亮高亢。 那一刻,帐外的暴虐风雪似乎也安静了许多…… 翌日清晨,休整完毕的队伍准备出发,费了好大劲才掀开营帘。 帐外积雪齐膝,帐篷迎风面多出一个雪坡,已经基本将其淹没,背风面却干干净,甚至能看到黑色冻土。 有点农耕经验的人都会望着那黑土流口水,真叫一个肥沃,也许有一天,大祭司会把春天带到这片冰原,到那时这里的土地势必可以养活千百万人。 “白毛风……这样的暴风雪下,如果人在外面一夜恐怕要被吹成冰坨。” 十三叹息,即便从小生活在冰天雪地的白夜,这样的风雪还是让人感到战栗。 “只有冰川巨人能够不依靠外力抵抗此类风雪……这些家伙强壮耐寒,而且生下来就会接受属于本族的符文加持,在辽阔的大冰原上有先天生存优势。 如果不是生育能力一般,很难想象有其他种族可以在这里跟他们对抗。” “嗯,天神终归公平,给予他们超乎想象的强健体魄就会在其他方面加以削弱。”十七凑上来说道,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同。 “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十三询问。 武力笑着摇头,“天葬结束,那里除了雪什么都不会有。” “连骨头、血迹……都没啦?”十三面露诧异。 武力点头,“吃得干净,风雪一过哪还会有痕迹?” 拆除帐篷,整理物资,埋锅造饭,吃过早饭后人马开拔,向北进发。 刚走了十几里路,西侧的地平线上就出现一大群黑点。 警号响起,十三紧张地检查自己的弓箭装备,却见武力一脸轻松,忙上前询问。 “应该是那个什么忒勒临崖。”武力笑着道。 “虽然还很远,但看上去至少有五六十骑……这不大合理,进攻我们的话,人数太少,如若是侦查,人数太多。” “不用想啦,既不是侦查,也不是进攻,记仇的猛鹘人是一人多马来盯梢。” “盯梢?” “怕我们跑掉,到底是让他们吃了大亏,猛鹘人咬着牙也要玩血债血偿那一套。 集合大队人马来不及,几个斥候不带补给又怕我们走远跟不上,所以一人五马追上来,就跟着我们。” “这么明目张胆?” “他们一个人有五匹马,来去如风,我们只有两条腿,追也追不上,赶也赶不走,所以……急也没用,静观其变就好。” 十三一脸不解地向西方张望,很快,黑点迅速扩大,几个呼吸间进入视距,果然是一人五马,领头的正是几日前逃跑那黑衣骑士忒勒临崖。 十五个皮甲骑士,带着六十五匹战马,马背上有箭囊,有装备,还有粮食和酸奶,只有水不需要携带,大冰原上到处是积雪,随便抓上一把就能解决饮水问题。 “马队没有减速迹象!”最西侧的斥候回报。 武钢、武力交换个眼色,彼此点点头。 后者向十三和十七招手,“你们去西面,三百步开始射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记得,算好马速、风速、提前量。” 说罢他又招呼五名刀盾手过来,对十三、十七二人进行保护。 “与大部队平行前进,相距不可超过三十步。” 武力嘱咐,看到十三一脸疑惑便笑嘻嘻道:“什么事情都要刨根问底!三十步是战马冲刺泄力的距离,如果他们在对射中不是你们的对手,想用骑兵近距离冲击,那么这个距离刚好受我方大部队威胁。” “您是说……如果我们被冲倒,他们的战马会因为惯性前冲三十步,刚好落到我们大队人马……” 十三话还没说完便被武力打断,“傻瓜,二十步,你当我们是木桩子,不会过去支援呀!快去……” 十三面露喜色,与十七等人带着弓箭迅速朝西侧马队出现的方向迎上去。 刀盾手一字排开,左手斜举盾牌,右手扶着左手,uu看书 wukanshu.c 缓缓向北移动。 十七和十三步行在盾墙之后,目光紧紧锁定对面冲过来的马队。 这帮家伙果然想借助马速射上几箭,胆子还真大,十五个人袭击一支两百多人的队伍还如此大摇大摆。 十三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抬手,挽弓,瞄准,又是搭射法。 几天前让这家伙逃跑是他心中难以洗刷的耻辱,此刻刚好连本带利收回。 “还在四百步外!”十七轻声提醒。 “先震慑一下,反正是密集队形,砸在马身上也划算。”十三微笑着松开右手,箭矢“嗖!”的一声飞向三百五十步外。 “砰!”马群中一匹战马被射中,惨嘶一声滚到在地,卷起漫天雪尘,惊慌失措的猛鹘人赶紧将马群带开,模样狼狈。 “好!”一阵欢呼在行军队伍中暴起。 武力苦笑着对武钢说,“至少鼓舞了士气。” 武钢寒着脸摇摇头,“希望他的天赋不会被个人意气研磨光……” 第21章 狼群夜袭 “你总是这么小心谨慎,不过你说的对,我们要时时提点,让他尽快领会团队协作的重要性。” 武钢没有说话,点点头,加快脚步向队首赶去。 猛鹘人并没有因为十三超远距离的一箭而选择放弃,他们兵分两路,五个人将马群远远带离,另外十个人则继续催马向这边逼近,队形分散。 刚进入三百步的范围,本来向东的马头忽然转而向北。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十三问十七,十七摇头。 两人疑惑地回头去看武力,却见他好整以暇地向前走路,根本就没看他们。 一阵泄气,好在敌人的意图迅速暴露,十名骑兵并不是转向,而是绕着圈子向这边靠近 “康塔布里圆环!”武力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虽然迟到,但还算及时。 十三看了十七一眼,十七低声道,“应该是一种环形骑射阵势,利用马速提高箭矢的初速度,还能加大我们的瞄准难度,攻守兼备……不过很耗马力,这帮家伙是摆明告诉我们他们马多不怕遛。” “借助马力增加射程?真是个不错的想法。” 十三面色一寒,举起手中巨弓,却没有搭箭上弦,只是随着战马的高速移动不断调整方位。 十七看得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有样学样也尝试着用射击角度观察起对方的运动规律。 一圈,两圈,三圈,战马高速移动,每转一圈就向白夜行军队伍靠近三十步左右,双方距离不断缩短。 第六圈,马上骑士们猛地操起角弓,指向斜上方。 “左侧举盾!正常行进!”身后队伍中传来武力的声音,五名盾牌手不待提醒,都将盾牌高高举起。 与此同时,十三和十七从箭囊中抽出羽箭,上弦,拉弓,出手,“嗡!”弓弦剧烈震颤,羽箭离弦而出、直冲天际。 “砰……砰砰!”猛鹘的狼牙箭狠狠砸在盾牌上,震得盾牌手们手臂晃动,于此同时,远方传来战马嘶鸣,十三和十七的箭矢没能击中目标,但也相差无几,惊得骑士们方寸大乱,不得不收回弓箭全力驱马才能勉力维持阵型。 双方交手第一个回合半斤八两,平分秋色。 距离继续拉近,圆环阵的外延已经来到队伍一百五十步远的地方,距离负责远程狙击的十三等人只有一百二十步。 猛鹘的骑兵们发出“哦……哦哦”的吼叫声,还未运动到最近点便已连珠开弓。 弓弦嗡嗡作响,十个人只兜了半圈就有三十支狼牙箭升空,弧度不高,径直奔向十三等人的小阵地,显然想用第一轮箭雨压制他们。 “蹲!”十三凭感觉连射三箭,然后赶紧缩身到盾墙之后,向身旁气喘吁吁的十七道:“猛鹘人不愧是马背上的民族,骑射有点门道。” “砰砰……砰!”箭矢向雨点一样砸在盾墙上。 十七甩了甩手腕,“让我们两个过来,恐怕队正是有些托大,现在连头都抬不起来。 他们十五个来打我们两百人,我们两个跟他们十五个对射,谁也别说谁,都够狂妄。 这复合重弓的拉力还是太大,这才六七箭我这手指、手腕和胳膊都已经有些吃不消。” 十三微微沉吟,随即脸露笑容:“咱们也得变通。!”说着趁箭雨暂时停歇的空档猛地站起身来,学着猛鹘人改为勾射,拇指用力,弓开三分就松手,眨眼间就是四箭飞出,他特意调高角度,箭矢呼啸着向圆环远端投去。 十七的反应同样迅速,十三刚刚改变射法,他立刻跟进,照猫画虎也是四箭射出。 羽箭落地,没有猛鹘骑士落马,但形势发生改变,圆环阵的轨迹被破坏,骑士们如果继续维持原来的轨迹就会中箭落马。 他们被迫降速,改变方向,原有的连贯气势不复存在,“哦哦哦”的吼叫声更是戛然而止,被一阵惶急的催马声代替,颇为狼狈。 “好!” 远足的队伍就像在看戏的旁观者,悠闲地发出叫好声。 武力的声音最大,却有意外内容,“回来吧!咱们的援兵到啦!” 十三等人微微诧异,但还是遵守命令退回大部队。 就在他们缓缓后退的过程中,不远处的猛鹘骑士们也调转马头,向相反方向撤走。 “队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怎么会有援兵?”十三归队,面带诧异询问道。 武力露出神秘微笑,“你仔细听。” 十三和十七露出疑惑神色,同时侧耳仔细聆听周围动静,好一会儿,十七率先发现异状,有些难以置信道:“难道是……狼?” “狼?” 所有聚集在武力身边的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位笑眯眯的队正。 他耸耸肩,“没错,而且来得不少。” “他们是奔着猛鹘人来的?” “饥饿的冰原狼群随时有可能将目光放在任何活物身上。” “这么说,我们也有可能被攻击?” “比起一帮装备精良的白夜人,膘肥体壮的猛鹘健马显然更有吸引力。”武力坏笑。 十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您说过,之前在营地把那些马的尸体大卸八块,又刷上特制油脂,就是为了让它们上瘾!” “上瘾?不要小看冰原狼,它们充满智慧,对欲望的控制力可怕的不像野兽……当然,对嘴边肥肉的执着也同样可怕。” 武力手搭凉棚,望向远去的猛鹘骑兵背影,片刻后收回目光,传令道,“所有人放慢脚步,午后提前扎营,睡觉。” “睡觉?” “晚上,我们去凑个热闹。” 武力明明在笑,但那笑容却让周围的人感觉冷飕飕。 …… 夜幕降临,风势渐起。 猛鹘人收束战马,在一个背风坡后点起篝火,支起帐篷。 忒勒临崖皱着眉头割下一块风干牛肉放在嘴里咀嚼。 “少主,这些白夜人很奇怪,午后便扎下营地,明知道我们的大队人马很快会赶过来,还这么悠闲,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伴当凑到他跟前,小声道。 忒勒临崖点点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白天那些狼是怎么回事?” 伴当一愣,随即道:“数量有些多,不然也不会给您发信号。” “多少?” “怕有不下三四百头,看见少主带着人马撤回来便很快消失。” “这么多?” “我们几个私下研究过,估计是前些天的战场引来的,毕竟人马尸首加起来得有三十多俱……愿俺达们的灵魂升入天堂。” 伴当说着用手捂住脑门,然后用手指向天空,虔诚祈祷,那是猛鹘族主持天葬时的祝福礼仪。 忒勒临崖同样捂住脑门,然后手指天空,完成礼节后方才继续询问:“之前经过那天的战场,确实已经没什么痕迹,应该就是这群狼。不过……我总觉得这些畜生这次有些不对劲。” “咱们跟它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估摸着该是垂涎咱们的马匹,不过毕竟有我们在,十五个配备木棍鞭哨的牧民就能打消它们的贪婪念头,更何况是配备猎弓的骑兵,白狼们不会过来送死。” 忒勒临崖点点头,表示赞同,只是心头始终有股难以言喻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正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战马嘶鸣的声音,混乱异常,一个族人慌慌张张地跑进营帐,惊呼道:“少主!不好啦,狼群偷营!” “什么?” 忒勒临崖和伴当同时站起身来,大惊失色。 他们稍微反应一下,立刻咬牙切齿地拔出佩刀,冲出帐外,却见除了平时骑乘绑在营地另一端的那批战马,剩余脚力已经炸群,分开四散奔逃。 粗重的喘息声来自夜幕中影影绰绰的白狼,它们张牙舞爪,纵声嘶吼,但并不恋战,仿佛目标就是让马群受惊。 骑士们拿着刀剑在雪地中追逐,虽然没有被狼咬伤,但也很难砍杀这些凶狠的幽灵。 但凡某人拿出弓箭,就会立刻遭遇几头甚至十几头狼的合力围攻,受迫下只能再次抽出战刀迎战。 等到忒勒临崖带着伴当纠合起大部分人准备反击时,狼群已经追随着狂奔而去的马群向西跑远。 一场突袭,留下三俱狼尸,没有对士兵们造成过多伤害,u看书 .uukshu.co 但却一次性赶走四十多匹战马。 忒勒临崖气急败坏,指挥两个手下收拾营地,带领剩余众人翻身上马,向马群远去的方向追去。 马群在狂奔,狼群追在马群身后,忒勒临崖带领一众骑士追在狼群身后。 黑夜在冰原上催马疾驰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风大,能见度差,积雪深浅不一,还有很多结冰的地方容易打滑。 但他带出来的马群决不能轻易丢弃,它们品种纯正,血统高贵,各个身架漂亮,吃苦耐劳,且速度耐力兼备,即使贵为忒勒部的少主,丢失这样一批战马也足以让他倾家荡产、颜面扫地,比起之前损失十几名骑兵更加不能接受。 马速始终提不起来,无法迫近狼群,忒勒临崖拿起角弓狂射,但顶着大风,四周又黑黢黢难以瞄准,箭矢如泥牛入海,没有收到半分效果。 忒勒临崖只觉气血上涌,看见伴当们小心谨慎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夹马冲上去,甩开马鞭,照着所有能够到的人搂头就抽。 “都在干什么?蹑手蹑脚的像个娘们!给我加速!加速!敢后退者当场杀头!” 伴当催马走得最近,顶风大叫:“少主,我们不是孬种,可战马害怕!前面是狼群,现在是夜里!” 他用缰绳狠抽几下马头,方才稳住坐骑的躁动,正要从马鞍桥上抽出套马索,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有些惊恐地道:“少主,没记错的话,前面有热泉沼泽。 咱们不能这么追着跑,得过去堵住马群!马儿如果被这群狼赶进沼泽就全完啦!” 第22章 血色凝视 冷风呼啸,雪屑冰棱拼命往口鼻里钻,伴当好不容易把事情说明白,话音未落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忒勒临崖心往下沉,经提醒已经记起那片沼泽,距离这里顶多不过十几里地路。 马群急速狂奔,两刻钟便道到,到时候狼群轻轻一压,便是全军覆没的局面。 更要命的是那片沼泽规模不小,平铺着横在前方,按照目前的速度,很难绕过。 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这群狼果然是有预谋、有计划的攻击,把马群赶到沼泽地,等到体重巨大的战马深陷泥沼,被白毛风生生吹成冰棍,然后他们在回过头来去拖尸体…… 远方的沼泽此刻仿佛化作一个冒着凶狂气焰的巨大狼头,张开血盆大口,静待猎物上门。 忒勒临崖作出疯狂决定,他抽出战刀,狠狠扎在马屁股上,身下坐骑吃痛,一时忘记黑暗和恐惧,放蹄狂奔,完全凭本能判断所处位置和风向。 一人一马速度快速提升,很快扎进狼群中。 伴当们见到少主人亡命冲杀,一个个都血灌瞳仁,学着样子用战刀猛扎战马屁股。 顾不上深陷包围,顾不上奔行的白狼随时可能撕咬战马,顾不上可能马失前蹄摔到这饥饿的狼群中去,骑兵队疯狂突进。 他们收起战刀,换上更加有效的套马索和木棍,像游船划水一样在战马两侧反复挥舞,不时便有一声惨嚎传来,妄图偷袭的白狼被密不透风的防御弹飞,翻滚落地。 马队十几个呼吸间便凿穿狼群,奇迹般没有一人掉队。 之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发疯的骑兵们已经追上前方马群。 口哨声响起,还有猛鹘人习惯性的吼叫,“噢哦……噢噢哦……” 熟悉的指令传到,在极度恐惧和黑暗中亡命奔逃的马群一下子找到主心骨,情绪迅速稳定。 忒勒临崖的马跑在队伍最前方,成为头马,熟悉的军阵队形快速形成。 头马发出一声口令长嘶,正在疯跑的马群开始降速,还有五里地便是沼泽,他们必须提前刹住脚步。 速度慢下来的马群还没来得及喘息,后方一阵骚动。 所有人都被辛苦得来的暂时胜利冲昏头脑,忘记后方还有一群饿狼。 忒勒临崖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扬鞭在空中舞动,鞭哨清脆的声音响起,本来被追及、有些慌乱的马群迅速向头马快速集中,阵型收缩,肩并肩,肚靠肚,不留任何空隙。 一百多只巨大马蹄不约而同地加重力度,踩、跺、踢、尥、蹬,将全身力量灌注到身下。 于此同时,外围骑兵开始挽弓向后盲射。 狼群猝不及防,几头追得最紧的大狼被栅栏一样的马腿前后左右密密圈住,跳不出,逃不掉。 很快筋断骨折,被踏成肉泥,临死惨呼,凄厉瘆人。 而奔跑在它们身后的狼群则遭遇密集箭矢,此刻骑兵们已经处在上风位,箭借风势,劲力十足,很快身后便传来阵阵惨叫。 忒勒临崖胸中浊气稍减,游牧民族能记住奔跑过的地界,等风过天晴他就能回来剥狼皮,也算稍微回敬这些胆大包天的畜生。 离沼泽地越来越近,局势慢慢稳定,密集的战马军阵,又有猛鹘骑兵再外围狙击,狼群对这批战马已经无可奈何。 只要控制住头马,就可以把控方向,最终在沼泽边上迂回过去。 就在忒勒临崖心中暗暗放松的时候,异变突生。 始终护在马群外侧的两名骑兵忽然齐声惨呼,“噗通!噗通!”坠落马下。 紧跟着就是一阵凄厉惨呼,伴随着狼群嗜血的吞咬声,噬人心魄。 马群立即意识到巨大的危险,齐齐长嘶,颤抖哀鸣,稳定的阵型再次出现散乱迹象。 “有敌人!”一个念头在忒勒临崖脑海中划过,注意力向左侧集中,果然听到有弓箭破空的声音。 寻声向黑暗中望去,隐约发现二十几个弯弓搭箭的身影就在一百五十步外的山坡上。 忒勒临崖睚眦尽裂,很想抽出战刀,向那个小山坡发起冲击,但左侧受袭后,整个马群只略微停顿一下,便开始集体转向右侧,顶着狂风往沼泽地冲去,他必须首先想办法解决眼下困境。 每匹马都瞪大眼睛,低头猛跑,鼻孔处的白雾一伸一缩,马嘶却全然不见,极端安静,气氛紧张、恐怖。 马群刚一转向,战局又变。 连续又有两人被暗箭射落马下,防御最弱的马群侧面立即暴露在顺风冲击的狼群面前,最具杀伤力的密集后蹄却被置于无用之地。 侧风变顶风,马群速度猛地一滞,就是这一个空档,狼群前锋刹那间狠狠插进马群肋部。 一个个嗜血的白影张着血盆大口,无数双眼冒着绿光的狼头出现在战马身侧,凌空扑击,仿佛幽灵现身,刚好被狂风刮到马背、马身或马颈上。 利爪狠狠插入,锋利獠牙迅猛撕扯可以触及的要害部位,一击得手,立刻逃遁,由后方同类补位。 此起彼伏的狼群向巨浪撞击礁石,瞬间就有几匹战马连带三名措不及防的骑兵被狼潮淹没。 寂静良久,马群猛然发出凄厉长嘶,鲜血喷溅,皮肉横飞,血淋淋的屠杀彻底拉开帷幕。 血腥让狼群异常亢奋,变得残忍而变态,它们甚至不屑吞吃嘴边的鲜活血肉,忘乎所以地沉醉在无尽的撕咬、杀伤之中。 伤马越来越多,骑兵们在混战中失去阵列,各自为战,减员严重,十三名猛鹘骑兵,转眼就有一半葬身狼腹,面对狼群,这么严重的损失即便在部落历史中也很少见。 忒勒临崖只觉得头昏脑涨,再也顾不上混乱的场面,嘶吼着高举战刀,向汹涌波涛般翻翻滚滚的狼群冲去。 “嗡!”十三再次放出连珠箭,没有瞄准,只是对着狼马混战所在的方向盲射,他身后站着十七和十六七名弓箭手,外围有十几名刀盾兵保护,他们的目标很简单,火上浇油。 所有人手中的射击动作都慢慢僵硬下来,被远处的厮杀震撼,茫然不知所措:狼群的攻击此起彼伏,没有任何衰竭迹象,领头的大狼更是疯狂残暴,它们上蹿下跳,寻机咬住马皮马肉,利用身体重量和马匹的挣扎轻易撕开豁口,紧跟着疯狂掏空对方内脏。 看着那些高大神骏的战马痛苦地抽搐,倒地,长长的狼脸上会显出诡异的表情,鼻子紧缩,嘴角上翘,仿佛在笑,传递死神的微笑。 战阵彻底被冲散,伤痕累累,鲜血淋淋。 血腥刚铺满雪地,便被大雪覆盖,再次染红,再次变白,不断往复。 仿佛荒神正瞪着邪异的眼睛,注视眼前吞噬无数鲜活生灵的残酷场面。 他饶有兴趣,对着战场轻轻吹气,一呼一吸间寒风肆虐,便有残酷的血印烙刻在冰冷的大地上。 狼群彻底摆脱饥饿的束缚,它们肆意享受着屠杀的乐趣。 猛鹘人欲哭无泪,尽管心如刀绞但仍在竭力控制情绪,能救一匹是一匹,每匹逃出升天的都战马都是部落的财富。 十三似乎能够感受到猛鹘人的心情,他和家人站在农田里刚刚播下种子就遇到突降大雪时,也是这般无助。 穹神创世,带来和煦的阳光,绵绵细雨,让爱和笑脸布满人间……娘每一次讲到这里,棕木都要问,为什么这里的天地永远属于荒神 猛鹘人的真正对手并不是隐藏在黑暗中偷偷射箭的他们,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推波助澜。 从狼群反复压着马群往沼泽方向跑,就可以猜出那是一头经验丰富、老谋深算的狼王,它不仅嗜血,而且始终清醒:即便嗜血的狂欢已经开始,但原定计划始终没有被打乱,它仍在觊觎全歼对手,这顿美餐足够它们享用一个月。 最后一击,无疑便是那片泥塘,而马群的前锋已经在惶恐中一头扎了进去。 泥浆随着温度降低变得粘稠,绊腿阻身。 马群为了逃命,疯狂地往烂泥深处挤。爬、刨、拱,每向前挪动一步,都能离嗜血的尖牙利爪更远,但也夹带着雪屑、泥沙和冷风,搅拌得泥水更加黏稠。 冲在前面的马背部还裸露之外,uu看书 w.uukanshu身后马群有的四条腿全部陷没,有的肚皮刚刚贴着泥浆,走不动,也陷不下去。 在后队也跟着凝固住后,马群终于精疲力竭,彻底失去活动能力。 那一刻,远远观望的十三等人也不自觉打起寒战,天地便是刑场,曾经鲜活的生命被冷酷的现实捆得结结实实。 马群哀伤绝望,欲哭无泪,欲死不得,白茫茫的哈气从口鼻中喷出,平白又给惨烈的画面罩上一层丧装。 那不是战场,战场让人热血沸腾,那是刑场……让一切生命无助战栗。 狼群已经停止行动,远远地站在沼泽外延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喘息、低吼、眼神依旧嗜血,但每一头白狼都严格地遵守着种群的纪律。 天地重归平静,只有几个残存的猛鹘骑兵还在拼命尝试挽救深陷泥沼的马群。 他们用力地勒着马,小心翼翼地靠近烂泥,马蹄一踏到泥冰,身下战马立刻惊恐退后,不断打着响鼻。 曾经的同伴就在前方不远处,但它们比人类更清楚那里已经是荒神的地盘,雷池不可逾越半步。 骑兵们急得用马靴后跟猛磕马肚,逼着战马再往前走。 以服从为天职的战马们奓着胆子向前挪动,刚挨过烂泥,便有踏破冰壳的声音,立刻惊得它们拔腿后跳,任凭骑兵们死命吆喝也不理不顾,一直逃到另外一面岸边的实地才站住。 骑兵们想尽办法,可惜,用即便皮鞭抽打,战马也死活再不肯挪步。 “他们也许该考虑下马?”十三喃喃自语。 第23章 1念之差 “狼群仍在不远处,即便最强悍的勇士此时下马也等于自杀。 骑兵可以突破冰原狼的包围,但下马的骑兵一定会被狼群轻易淹没。” 十七也望着那个方向,目光中充满哀叹。 “如果与忒勒临崖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办?”十三问。 十七露出沉思的表情,默然无语。 “那些畜生有没有可能掉过头来冲击我方阵地?”一个步兵回头问话,语气焦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十七缓缓摇头:“冰原狼不仅组织纪律超乎我们的想象,它们同样拥有与任何军队对垒的智慧。 队正临行前说地很清楚,只要我们不去主动招惹,狼群不会在一个敌人没有完全消灭的情况下再同时向其它势力开战。” 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在场所有白夜战士都觉得背脊发凉,到底是什么样的严酷环境竟然孕育出这般可怕的生灵…… 然而,即便仇深似海,但无论猛鹘人还是巨人公国的子民都愿意在死后选择天葬,天葬的执行者除了翱翔在空中的雪鹫,便是眼前这些白狼。 冰封荒原的规则延续了不知有几千几万年,严密而可怖。 猛鹘人在绝望中放弃拯救马群,他们虽然只剩下六人,但各个神色决然,坚定地拔出战刀,面向狼群所在的位置,没法对抗荒神张开的臂膀,但向仇敌发起决死冲击的勇气还在。 十三在那一刻满腔感怀,这片大冰原跟白夜的山岭一样,孕育出的生命执拗、坚强、血豪气壮。 “呜哦……呜哦……” 猛鹘骑兵门习惯性的吼叫着,雪亮战刀在手,战马打着响鼻开始向前移动。 “你看!狼群退了?”十三诧异地观察到狼群退潮一般,转眼隐入无边黑暗。 “好狠的狼王……残存的猛鹘人尚有向敌人冲锋的勇气,那是死战到底的决心,即便丧生也会因为勇武而被牧人们传颂…… 可是,冲击撤退到黑暗中的狼群就与勇气无关,那是愚蠢!猛鹘人最后一点勇气也将被彻底摧垮,白狼们赢了。”十七叹气。 “不对!猛鹘人调转马头啦!” 一个盾牌手高喊,所有人才把目光从消退的狼潮身上挪走,去看那些残存的猛鹘骑兵。 缓缓移动,慢跑,快跑,冲刺!六匹战马同时发力,向十三等人所在的山坡发起冲锋。 “保持冷静!盾牌落地,弓箭准备!五十步!射击!”十七一边挽弓一边高声指挥。 “嗤……嗤嗤……”虽然风雪交加,但箭矢激射出去的声音依然清晰。 为了能够完成袭扰任务,他们将伏击点选在了下风区,优点是最大限度隐藏,不仅避过猛鹘人的眼睛,还能避过白狼的鼻子,缺点就是顶风,白毛风会化解掉箭矢一半以上的力量。 “啊!”闷哼连连,两名猛鹘骑士坠马,余者看都没看一眼继续亡命冲击,高大战马顺风而来,马上骑士面目狰狞,气势攀上巅峰。 “三十步,射击!”十三接替十七,发出命令,第二轮箭雨覆盖。 他们根本来不及观察战果,只是下意识地连续射击,骑兵顺风,速度飞快,呼吸间已经跑过二十步的距离。 毕竟是整个白夜大联盟北方地区挑选出的勇士,射术高超,意志坚定,在短暂慌乱后,猎人们与崇山峻岭搏斗经年积累下的经验完全爆发,第二轮箭雨,又有骑士落马。 “平射!自由射击!”十七替换十三,高声大喊,左手快速伸入箭囊,取箭、上弦、拉弓、放箭,一气呵成,箭矢顺着斜坡向下,猛地撞入一个骑兵胸口,将他射落马下。 只剩最后一个,那是忒勒临崖!十七心中暗道,同时余光瞥向身旁的十三。 同样的动作,力量更大,“嗡!”的一声,巨弓震颤,箭矢疾飞而出,十七的心却没来由的一沉:十三的目光……那不是射手该有的冷酷,瞳孔里跳动着怜悯和不忍……怎么会这样? “啊!” 一声惨叫传来,最后一个猛鹘骑士忒勒临崖在距离坡顶十五步的地方栽落马下,咕噜噜向坡下滚去,他坐下的黑马冲到阵前,贴着盾墙划出一个弧线,向远处跑开。 “嗷……嗷嗷哦!”十三等人还沉浸在刚刚结束的战斗中,猛地耳中传来一阵狼嚎。 “撤!快走,已经被狼群注意,猛鹘人完啦,希望他们的尸体能给我们争取足够时间!”十七高喊,拉着十三,快速向来路退去。 十三呼吸沉重,跟着队伍拼命奔跑,他最后一箭射偏了,不是因为顶风,也不是因为乏力,而是故意射偏。 忒勒临崖冲到距离他们仅有十五步远的地方,那张脸他看得很清楚,眼珠几乎瞪出细长的眼睑,刚毅的脸上沾满血污,额头青筋暴起,写满绝望。 到底是什么洗去了那张脸上的桀骜?冰川巨人的怒吼不行,整个远足军团的合围也没有……但那表情真的出现在那张脸上,生无可恋,没有任何希望。 在那一箭射出前,十三分外惶恐,他不怕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更不怕天地间的种种考验,无论是猛鹘的铁蹄,还是白狼们的血盆大口,亦或冰川巨人的恐怖威势,他都不怕。 他就怕同样的表情出现在自己脸上…… 荒神,他那一刻才真正了解到底什么是执掌混乱和毁灭的神明。 先恐惧,再疯狂,最后无论多么强大的勇士都会彻底丧失信心。 无边无际的旷野,呼啸的冷风雪屑,还有残忍嗜血的狼吻,像一张大网,用黑暗罩住所有希望。 “想什么呢?”十七的声音传来。 十三一愣,从想象中惊醒,如果不是无边的黑暗和风雪,他那一刻煞白的脸色一定会吓到同伴,“没,没什么!只是在感慨。” “你刚才那一箭射中了么?我觉得你有些犹豫。” “啊?怎么会?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忒勒临崖中箭落马,滚下山坡。” 十七没有再说话,隔了半晌方才低声道:“希望你没有做傻事,记住教官的话,战场有战场的法则,怜悯敌人就是对规则的触犯,必将受到惩罚。” “啊?”十三猛地打了个寒颤,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嗜血的白狼。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表示知道,心里却在思量……虽然只是射中肩膀,但那个人应该没法在狼群环伺的地方幸存吧? …… 风雪中,忒勒临崖咬紧牙关挺了挺腰,想要站起来,但终于还是跌回地面。 他试图狠狠挥舞拳头,可刚一动便牵动伤口,发出痛苦的呻吟。 几头白狼匍匐着向他躺倒的方向移动,口中发出低吼,嘴角的口涎滴在雪地上,砸出一排醒目的小坑。 蓦然,地面出现轻微震颤,传自远方,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涌出一些忽明忽暗的亮点,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 白狼们露出惊诧表情,同时,身后响起悠远的嚎叫,那是狼王的命令,鸣金收兵! 颇为难舍,但最终它们还是选择服从,倒退着远离那个垂死的人影,随即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跑远。 …… 当夜,伏击小队顺利撤回营地,清点装备,众人惊叹地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将携带的四百多支羽箭射出大半。 很难想象,他们的伏击对象只不过是十几个猛鹘人,勉强还可以算上一群狼,可见当时情势之紧迫。 武力对损耗并不在意,只是招呼大家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 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距离极北之海的路程虽然已经不远,但他们毕竟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需要抓紧。 如果错过极光,那么之前种种努力便都是白费。 白夜人口劣势非常明显,u看书.uukansu 必须抓住极光洗礼这样的机会,努力挖掘每一个人的潜力。 直到躺进温暖的帐篷,十三脑海中仍在反复出现那一张张残酷的画面。 冰原如此辽阔,却习惯用凛冽和寒冷来展示态度,吝啬而冷酷。 无论是冰川巨人、猛鹘人还是狼群,这里的生灵都要在荒神的俯视中虔诚的改变生活态度,越严酷,越坚韧,越坚韧,越残酷,甚至阴毒。 所有人、动物都在挣命,与对手,与天地,容不得半分仁慈和犹豫。 十三对外界的了解更多来源于娘和长辈们口口相传的故事,尽管白夜的气候同样寒冷,但人们始终坚信无论任何物种都生来善良,是恶劣的环境带来生存压力,是生存压力让他们不得不选择杀戮。 白夜之神就是通过创造新天地,提高物产,减轻生存压力的方法使四分五裂、彼此争杀的诸部落停止纷争,走向合作。 更加严酷的大冰原,是否也存在这种可能? 人、战马、白狼,一张张扭曲的面孔,狰狞的表情,血肉横飞的惨烈画面仍在脑海中不停歇的闪现,他不畏惧征战,但痛恨杀戮之前没有一丝怜悯,不懂收敛,天性泯灭。 直到彻底看清忒勒临崖那绝望无助的表情,十三才惊觉这些阴狠的冰原骑兵其实与白夜勇士并无二致,同样有血有肉,感情丰富,他们缺乏的只是一个契机,一点希望…… 希望白夜之神的眷顾有一天也会同样降临在这片荒芜之地,将荒神彻底流放…… 夜深人静,十三睁眼盯着头顶的黑暗,虔诚祷告。 第24章 白夜之神 休整一晚,第二天一早,队伍开拔继续向北进发。 之后十几天平安无事,放出去五里远的斥候甚至连警训都未发出过一次。 武钢、武力并未因为路上的安静而感到轻松,相反,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们脸上表情越发严肃,连喜欢讲笑话的武力每日里都双眉紧锁。 “队正,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十三终于忍耐不住,上前询问。 “这一路太安静,安静的不正常。我倒希望能时不时碰到些小麻烦,比如小队猛鹘游骑呀,或者来两个冰川巨人活动活动手脚。”武力笑着打趣,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出他言不由衷。 “太平反倒不好?” 武力收敛笑容:“好不好不能贸然下结论,但肯定不正常,事有反常必为妖。 从上次遭遇战发生的地方到冰海之滨虽然范围广大,但猛鹘人至少能够大体推测出我们的行军路线,以他们的性格应该早就追上来伺机报复。 可是,咱们行军十几天,直到现在,斥候甚至连马蹄声都没有听到过一次。 忒勒人始终认为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这帮对领地有执念的家伙至少该派出巡逻兵做例行巡视吧?” “会不会是白狼的袭击打乱了他们的节奏,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彻底丢掉我们的踪迹? 从忒勒临崖亲自带兵出来盯梢这件事上不难看出他们的态度很坚决。”十七道。 “应该有这方面原因。 连续两战,他们至少损失掉二十多人和七十多匹战马,这对不算富裕的忒勒一族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他们肯定气急败坏。 正因为如此,这十几天见不到他们任何动作才让我觉得心中没底。 以猛鹘人的搜寻水平和对大冰原的了解程度,不可能完全丢掉咱们的踪迹,更何况我十分确定忒勒人比冰原狼还要记仇。” “或许是冰川巨人又与他们爆发冲突?或者是白狼?” “狼群偷袭有十几名骑兵看护的马群已经是能力极限,如果不是预先勾出它们的馋虫,这种事很难发生。 假设碰到猛鹘的大队骑兵,白狼们只有逃跑的份。 至于冰川巨人……希望他们的臭脾气可以帮到我们吧。” 武力用力哈出一口白气,然后伸手在白雾中挥舞,水雾瞬间扭曲,幻化出各种奇怪形态。 他回过头看看不明所以、正在发愣的十三和十七,笑道,“太无聊而已……” 走走谈谈,时间在不经意间流过,大约两天之后,嗅觉灵敏的猎人们开始能闻到空气中的淡淡咸腥味。 一位去过东胡海滨的士兵率先兴高采烈的大叫起来,“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随即,兴奋在队伍中快速蔓延,早已疲惫不堪的新兵们士气大振。 当天下午,队伍真正到达冰海之滨。 那是完全有别于冰原的辽阔,深蓝色的海面上漂浮着巨大的冰山,空中有海鸟飞翔,偶尔能看到游鱼跃出水面,没有人因为这伟岸而感到无助、恐惧,相反,心胸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宽广,豪情万丈。 天色渐暗,从兴奋中回过神的新兵们开始安营扎寨。 正忙碌着,忽然有人手指远处一处断崖高声叫喊起来。 所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同时警惕起来: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多出一个人,迎着海风站立,一头乌黑长发与靛蓝色长袍同时飘扬,面具遮住他的面容,色彩浓烈,即便在夜色中仍然十分醒目。 “大祭司?” 正当所有人乱哄哄地揣测这个人的来历时,本来身在营盘中央的武钢和武力踉踉跄跄地分开众人,跑出营围,只看了来人一眼,便单膝跪倒,虔诚地躬身行礼。 那……就是白夜之神?那个带领先民们离开中原,在极北的冰天雪地中开创祭坛之城的大祭司? 十三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十七的大手拉着他一同跪倒在地。 众人的动作并没有引来面具人的过多关注,他只是随意的抬抬手,示意大家不必多礼。 武钢、武力又率众郑重叩拜后方才起身。 二人刚要说话,却见面具人伸手向大海的方向指了指,所有人齐齐转过头去,只一眼,便陷入彻底震惊之中…… 夜空中月光皎洁,繁星点点,忽然,有一道光幕出现在天际尽头,就在他们转脸的刹那。 初时,如一抹半透明的青绿色缎带,蜿蜒典雅,随即,亮而灵动的色彩开始纷纷出现,有跳跃的红,有娇艳的紫,有明丽的黄,还有柔和的青。 每种颜色都以一种闻所未闻的形状出现,或如青丝一束,或如彩绸飞舞,或如晨光乍现,或如蝶翼翱翔,色彩缤纷,幻化无穷。 沉醉、迷恋、震撼,诸般词汇都无法形容众人此刻感受。 正当所有人难以言表之时,一阵柔和的吟唱之声从他们心底升起。 那声音缥缈无序,没有一个字能听清,痕迹难以捕捉,却又让人觉得正大堂皇,有威严之气。 一个月前在天池边受洗的感觉再次浮现在所有人脑海中,只是更加清晰,更加蓬勃。 四肢百骸,全身上下,细小如汗毛都在瑰丽的自然奇观中欢呼雀跃,似乎每一个毛细孔都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将生命繁复而庞大的规则吸入体内…… …… 司空月静静地站在崖边阴影之中,缓缓睁开眼睛,夜空中的瑰丽已然消散,洗礼仪式结束,但那神秘的吟唱依然萦绕心间,久久不散,温暖,让人迷恋。 她抬头去看崖上的白启,见他盘膝静坐,随风扬起的长发已然出现星星点点的斑白,心里不禁一酸。 “司空……又在为不值当的事情伤感?”白启似乎可以轻易觉察到她的心思,关怀如约而至。 “老师,我只是觉得您身上担子太重,恼怒自己愚笨,不能为您分担更多。” “傻瓜,你才来到这世上二十几年,如今取得的成就已然远胜当年的我……千沟万壑皆由岁月洗礼而来,万事万物有因有果,不可强求。” “老师是在讲解法则?” “法则由元素按固定规律和运行模式构成,完美元素通过运行和组合构成法则,不同法则交汇并相互作用投影出不完美的世界。” “就像天边出现的壮丽极光?我发自内心觉得那便是极致的完美,让人心灵震撼。”司空月赞叹道。 “世间哪有极致完美?极光不过是无数大法碰撞的结果,有太阳的炽热,有黑夜的静谧,有极北的寒冷,有海洋的浩瀚,甚至还有我们经常感知,却往往忽视的空气流动…… 法则普遍寓于具体事物之中,但是,将万事万物还原成简单的基本规律,并不意味着从这些规律出发就具备找到、确定法则的内在能力。 我们不能依据少数范例的共性简单归结出复杂元素集聚体的运行规律,相反,在复杂体系的每一个层次都会呈现出全新、多变又难以琢磨的特性。 能够亲眼目睹天地造化,体味其中深意,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遗憾。” “老师……组建黑甲云逸,真的要如此辛苦? 十一年前您从中原带回辰君,十年前您又亲赴崇山救我回来…… 北陆、东陆、白夜,现在有武卓大师和我代劳,您又何必非得亲历亲劳?” 司空月知道白启正在讲解法则,点化于她,但她始终没法集中精力学习思考,总有难以名状的烦闷困在心中,不吐不快。 “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武卓坚守着大联盟的北方,而你远赴关东、天南,我很感激。”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只恨自己能力有限,不能为您分担更多…… 只是,我们的队伍如今已经有更多人,像现在这样花费时间、精力去观察候选者真的值得么?” 目光停留在斑白的长发上,心中酸楚,比自己受伤还要难过。 她想不明白,这明明是被万众顶礼膜拜的半神之躯,为何要在如此小事上这般执拗,甚至不惜消耗自己? “黑甲云逸,承载着更大的使命,每个人都不可轻忽。 更何况……这未尝不是一种心境历练。uu看书w.uukansu 人……只能活一次,没法拥有更多人生,如果有机会静静地旁观别人的抉择,千万不要错过。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人生百态,其中也有大法孕育。 你道我们只是在考察两个合格的弓箭手? 不,我们要在他们身上体会何为彷徨、何为恐惧、何为无措,进而领悟何为勇气、何为忠诚、何为生死之间才能迸发的炽热……” 司空月瞪大眼睛,檀口微张,半晌才道:“生死之间…您的意思是他们…后面还有更大的考验?” 白启微微摇头,虽然隔着面具,但司空月知道他在微笑…… 她陷入沉默,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俏脸畔划过:白启,启蒙白夜,背负着众多期盼,步履蹒跚却始终兢兢业业。 这个人永远站在高高天际,怀着悲悯俯瞰众生,让每一个抬头仰视者被希望之光包容,但又有谁能够替他开解?化去他的悲伤、怯懦、软弱…… 只有常年跟在老师身边,才明白他不是神,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也有心中所想,也有喜怒哀怨…… 她努力想去触碰他的内心,想去解读其中隐约可见的烟火,却总是在抬头时惊觉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唯有努力,再努力,终有一天,当他再次轻呼“司空”时,可以走到近前,用温暖回应温暖,用包容抚慰包容…… “走吧,我们该回去啦。”白启声音传来。 司空月从思绪中惊醒,发现靛青色长袍已然飘到几十丈外,顾不上双颊滚烫,赶紧快步追了上去。 第25章 告别盛宴 很久,很久,人群寂然无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脑海中有各种幸福片段点滴汇聚。 母亲、父亲、兄弟、爱人,好友,心中欢愉无限,需要分享给每一个重要的人…… 终于,有人醒转过来,望着海面,表情痴痴呆呆: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大祭司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奔走几个月,来到极北日落之地,面对浩瀚无垠的大海,欣赏震慑人心的奇观……可是,最重要的洗礼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完成了? 没能与白夜之神近距离接触的遗憾只在队伍中停留片刻,振奋、狂喜的情绪便迅速蔓延开来。 十三拿起巨弓,挽弓搭箭,猛地松手,箭矢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投向遥远海面。 “你在干嘛?”十七笑着问道。 他能够明显感觉到这位好兄弟的力量又有大幅度增长,刚才那一箭虽然开弓幅度并没有提升多少,但以往的吃力感觉已经完全不见,五石强弓,弓开六分,轻松自如。 “不知道,就是想射一箭,按照之前的方式。” “之前的方式?捏射?”十七一脸惊讶。 十三微笑,猛地使出全力,五石巨弓张满,“这是现在的方式!” 十七瞠目结舌:虽然手臂微微颤抖,但,那是整整五石,足足六百斤的张力。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也操起自己的巨弓,马步平稳,气息均匀,丹田发力,“开!”巨弓应声张满。 “天呐!我竟然拥有两位能开五石弓的弓箭手!” 武力夸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十三、十七同时回头,脸上兴奋之色未去,有多出一丝艳羡。 只见武力身着崭新铠甲,砍袖,甲叶密布,胸口斜跨黑色铆钉护心镜,左肩以链扣连接,右肩则扣着一个威武鹰首,与天池洗礼时描刻在十三等人肩部的鹰徽有八分相似。 “好神气的盔甲,一直背着?怎么来路上没见您穿?”十三二人露出赞叹神色。 “不一样,来时我是你们的队正,现在我面前站着的是名副其实的神箭手,比我,比北方祭坛守备军的绝大多数更强大,更勇武的战友,得郑重些。” 十三二人同时一愣,随即脸现喜色:“队正,你是说我们……已经通过最后测试?” 武力摇摇头:“只有回到北方祭坛,正式穿上跟我一样的雨霖铠甲,你们才算通过所有测试。” “还有?” “回程!我想猛鹘骑兵和冰川巨人们已经在后方等待我们。 他们没有阻挠洗礼,而是希望在洗礼之后大败我们,取得一场彻底完胜,以洗刷连败两阵所带来的耻辱。” 十三猛地拉开巨弓,然后突然松手,发出“嗡!”的一声,充满自信地道:“我特别想知道,自己目下在什么距离能够一箭射穿冰川巨人的胸口。” “那我只能拿更不禁打的猛鹘骑兵开刀啦?会不会有炽烈骑特意赶过来给我们试箭?”十七同样豪气干云。 武力摇头莞尔,十三、十七相视大笑。 “说点正事,我现在正式升任你们两个为伍长,可以在队伍中挑选两名弓箭手,四名刀盾兵组成自己的小队。” “我们?伍长?”十三二人面露惊喜。 武力报以微笑,点点头。 “呜……呜呜……”号角声起,远处传来武钢的声音,比之前温和很多,似乎也带着笑意:“洗礼结束,全军集合!回程!” …… 冰川巨人和猛鹘骑兵会在边界上等着我们,成百上千,也许还有庞大的狼群。 那里再向前便是山林,我们白夜的山林,那里是我们不得不守护的边界。 在必经之路、必守之地,等待最后决战,比在茫茫荒原上追来追去更简单,也更划算。 高涨的热情和极限提升后的欣喜在归途中慢慢磨灭。 武钢、武力对最后决战即将发生的笃定让所有人从警惕到紧张,最终有些恐慌起来。 冰川巨人,猛鹘骑兵,成百上千,这足以毁灭一座城镇,而他们只有区区二百新兵。 无论是负责带队的队正,还是负责训练的教官,都没有对这种负面情绪的蔓延进行干涉。 十三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忍不住询问,并得到最终答案:害怕、恐惧甚至慌乱都是一名优秀战士必须经历的心理变化,主动战胜这种情绪才是漫长试炼的最后一关。 十天之后,远足接受极光洗礼的队伍回到了出发第一晚露营的地方。 地平线上已然出现熟悉而亲切的起伏,繁茂的杉树林虽然还是画面中的一片墨迹,但那种胜利触手可及的喜悦仍然充斥所有人心田。 就在这时,正前方斥候的警讯响起。 已经二十几天没有听到,陌生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停!” 武力大声下令,武钢已经小跑着去接应赶回来的斥候。 “什么情况?”武钢问。 斥候脸色煞白,气喘吁吁道:“敌……敌人。” “冰川巨人还是猛鹘人?” “都有。” “多少?” “成百上千!” “混账!这是一个斥候能说出的数字么?详查!再报!” 斥候腾地一下脸色涨红,咬牙启齿道:“喏!”说着转身又像前方奔去。 “全军止步!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命令下达,所有人忙碌起来。 “十三!”武力高喊。 “在!” 带你伍两名射手、四名盾牌手,东南五百步观察预警! “喏!”十三高声应和,带着人手直奔标的。 “十七!” “在!” “带你伍,西南五百步,观察预警!” “喏!” 随着武力高声发布命令,营盘内的紧张气氛逐渐凝聚,所有人都不自禁地加快手中活计。 约莫过去小半个时辰,斥候再次狂奔而回。 “情况可曾探查明白?”武钢阴着脸问。 “明白无误!东南十五里,猛鹘军大营,骑兵八百,步兵一千五百;西南十五里,独山公国大营,巨人两百三十!”斥候高声回答,数据详实,干净利落。 营内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士兵们面面相觑,片刻后变作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 “动向?” “没有进攻准备,也没有防御准备……有些奇怪,好像在露营。” 斥候说着说着觉得有些心虚,武力却听得分明,思考片刻后脸上露出苦笑,“看来我们猜测得一点不错。” 武力回头去看武钢,后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向营门的卫兵吩咐道:“去把十三和十七召回来。” “喏!” 十三和十七两队士卒很快撤回本阵。 “队正,咱们是不是有点托大,不但我们撤回来,我看营地连栅墙都没设。”十三问道。 “栅墙?你觉得那层木头围栏能够挡住猛鹘骑兵还是冰川巨人?” 十三语塞,只是还有些不解。 却听武钢走上前来说道:“好好休息吧,他们不会动,明天决战。” 他说着将之前一直负责背负给养物资的两匹战马牵了过来,松开缰绳,在它们屁股上轻轻一拍。 两匹战马打着响鼻,原地转了两圈,随即跑向远方,跑几步,回头张望,再跑,又回首,最后终于放开四蹄,绝尘而去 “啊?决战?谁对谁?”十七有些惊疑地望着两匹远去的战马。 “三方混战,一战分胜负。”武钢脸上浮现出笑容,目光却在慢慢变冷。 “我们……是不是很吃亏,无论在数量上,还是……” “既然是三方混战,那就不一定喽。” “要不要向北三兵团求救?他们应该就在山林边缘布防,这边的情况应该已经观测清楚。” “不行,北三兵团有防御北部边境的重任,这件事因我而起,便由我们自己解决。” “可是……对方的实力……二百三十个冰川巨人,难道我们单打独斗每个人要战胜至少一个?”十七咽了一口唾沫。 “汇猎仪式,这是冰原上一种特有的战争模式,为了防止在辽阔的荒原上捉迷藏,无端消耗力量而制定的规则。 意思也简单,别躲!堂堂正正大干一场,直到分出胜负。 告别盛宴,想必两边都在等待我们归来,还真是看得起我们! 冰原人脾气都不好,仇家挨得这么近难免互相看着生气,只要好好利用这层关系……机会还是有的。 我们经历了天池和冰海极光两次洗礼,每一个战士都不可小觑。”武力依然挂着笑,信心满满。 “汇猎是他们的事,我们不是冰原人,别搞错方向。 只需牢记一点,我们跟他们的目的不一样,他们要争大冰原的主导权,而我们……只是要通过那片战场,回归家园。”武钢补充道。 十三和十七漏出恍然神色,抓紧手中巨弓,狠狠点头。 …… 白启带着司空月已经先一步回到白夜北方边界,武卓带领人马前来接应。 双方见面,少不了互相问候一番。 武卓笑着道:“炼体之术才是根本,以自身念力锻体可以成倍增加战力,为何大祭司不尝试着引导这些新人修炼术法?非要这般劳心劳力替他们以外力加持?” “你这是在替武泰解围?”白启虽是问责,但语气轻松,uu看书.uukanhu.co 带有调侃意味,此间氛围为之一松。 “不敢,武卓心中却有疑惑,请大祭司开解。”武卓笑容不减。 “众人愚钝,往往觉得念力修习首重天赋。我思索多年,发现并非如此。” “噢?大祭司又有新感悟?” “术法修炼大体分为两个阶段,内视阶段由理解而感受,由感受而操控,因此才有凝神、入微、体悟、练气、聚元、神意诸般境界。 起初我也认为天赋在这其中发挥的作用最大,后来通过观察和思考,我发现每个过程其实都可以人为干涉。” “您是说老师的引导?”武卓敛去笑容,郑重道。 “老师的引导……说的好,不过重点不在老师,而在引导。 都说传道、受业、解惑是为人师表的职责,其实过程本身才是关键。 人人都有机会被传道、被授业、被解惑才是其中关节,此谓‘教、育’。” “教育……”武卓喃喃自语,仔细咀嚼这个词汇的意义,须臾间似有感悟,“您是说白夜教育不足,单纯引导术法修炼事倍功半?” 白启颔首:“武卓就是武卓……跟你说话永远都很简单。术法修习的开端是理解,指望一些大字不识的山民理解什么能量,什么转换,什么思维意识,与天方夜谭无疑。 所以,我们只能越过这个步骤,强行以外力给他们加持。 其中若真有天赋卓绝者,在天池的时候就应该能够感悟念力啦……很可惜。” “明白啦,多谢大祭司解惑……”武卓郑重躬身行礼。 第26章 军歌嘹亮 那个早晨,天气格外晴朗,天神们似乎也格外关注此地即将上演的决战,天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碧空如洗。 一座不大的山包,一个多月前曾有两名冰川巨人与十五名猛鹘斥候在这里恶战,结果被突然出现的白夜人包围,几乎全部殉难。 这场围歼间接引发了之后狼群夜袭忒勒族斥候马群的惨事。 此时,山包上插着一杆长矛,雪亮矛锋刺穿狼首,由下颚进,自顶门出,情状惨烈可怖。 没有血污,那是一具剥好的狼皮筒子,冰原汇猎的标志,决战邀请,它的归属代表最终胜负。 首尾七尺长的巨大白狼被从喉部割开缺口,然后由熟练的手法细致完整的剥掉骨骼、躯干,皮肉分离,皮毛银白,浓密顺滑,完整无损。 狼身内部填充的茅草此刻已被取出,狼皮筒子挂在长矛上随风起舞,仿佛那头白狼复活过来,在张牙舞爪,只是绝大多数目光都被那穿过狼首的矛锋吸引,它虚张声势的模样颇为讽刺。 “是那晚的狼王……那群狼……该是完了。” 十三轻轻叹气,向对面的猛鹘军阵望去,只一眼,心头剧颤:忒勒临崖! 没错,那个胳膊上挂着绷带的黑衣武士正是忒勒临崖,此刻他跟在一个中年人身后。 那人身材不算高大,面目与忒勒临崖有七八分相似,胡子又硬又长,眼睛细长,目光如鹰隼,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势。 中年人缓缓举说,两千多猛鹘士兵忽然齐声吆喝起来。 “呜哦……呜哦……”的叫嚷声中,三十杆马矟同时抬起,超过两尺的矟锋上面穿着类似的白狼皮筒子,只是与坡上那头相比略小。 这时,十三才注意到那三十杆乌黑马矟掌握在一队黑甲骑士手中:盔甲密密层层,一圈套着一圈,将高大的骑士整个包裹进去,只留出面具上两个眼空,透出杀气腾腾的目光。 黑甲骑士的坐骑更加恐怖,是马,却犹如怪兽:酒红色躯干、火红眼眸、微浅的鬃毛长长拖在马脖子两侧,几乎将正面胸甲覆盖,向一团火,蓄势待发的火焰。 那是没有骟过的公马,每个马群本该只有一匹,而眼前竟然有一群,一群目测肩高过人、重达千斤的怪物。 全身包裹在甲胄中的骑士,让人望而生畏的长矟,还有一柄长把马刀和六根投矛挂在马鞍桥上。 马头迎面骨上套嵌着冰冷面甲,札甲“围脖”连接胸甲,一直垂到马腿膝盖上方。 马上骑士加这身行头绝对有超过四百斤的重量,却被那怪兽驮在身上毫不费力。 “炽烈骑,猛鹘的最强骑兵,甚至可能是全天下最强的骑兵,火雷原上的炽烈骑。” 武钢声音微微颤抖,他手指忒勒临崖身前的中年人,“那该是忒勒族的族长忒勒湛河,冰原上不败的神话……” 武力无奈苦笑,“咱们运气不差,你再看看那边……” 众人寻声望去,与猛鹘人相距三里的地方,有一群顶天立地的巨汉,赤裸的上身被蓝色符文覆盖,盆大的石锤系在小树干上,在那群巨人手中像玩具一样来回翻腾。 为首一个巨人比身后伙伴还要再高出半头,足有一丈三四尺高,身披兽皮,头顶金箍,稀疏的黄发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 那张脸……看一眼便能让胆小者双腿发软:纵横交错的七八道疤痕将其五官毁得不成模样,鼻子塌陷,眉毛歪扭,下嘴唇被一道伤口豁开。 右侧太阳穴上方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越过半个脑袋直贯面颊,透明肉芽像可怖的爬虫贴在脸上,左眼因为那道疤而坏死,瞳孔消失,只剩一陀灰蒙蒙的眼白。 疤脸人一手一把战斧,实实在在钢铁打造,车轮大小,乌沉沉,锋刃处寒光凛冽。 “死雅玛,那是独山公国的第一将军,号称独眼死神的死雅玛……真没想到他也来啦。” 武钢的声音此刻反而镇定下来,但十三的心却在向下沉,他感觉教官似乎彻底丧失信心,那平静不是因为沉稳,而是因为绝望。 就在这时,猛鹘的炽烈骑们猛地将狼皮筒子甩在地上,冷森森的马矟前出,两千人的队伍中响起沉闷的号角声,随即被“呜嗷……呜嗷”的吼叫声代替,整个战阵气势陡然提升。 忒勒湛河高居马上,轻蔑地扫了一眼看上去噤若寒蝉的白夜人,随即将目光投向冰川巨人们。 死雅玛露出可怖笑容,双手高举战斧,仰天咆哮,随即巨人阵中有木质战鼓响起。 简陋,只是半截掏空的大木桩,手臂粗的木槌敲击在上面发出“空空……空空”的声音,整然有序的战鼓声,夹杂着两百多巨人七嘴八舌的叫嚷,声势另有一番原始的豪壮。 叫了一阵,死雅玛似乎对己方气势有些不满,他回过身去,再次扬起战斧,紧跟着两百多名巨人同时仰天怒吼。 “吼吼吼……”大地仿佛都随之震颤。 两方面的庞大气势同时排山倒海的挤压过来,让所有人感觉透不过气,十三松了松脖颈上的毛领,一阵凉风灌进来,方才惊觉自己已经满头大汗。 “武钢,还记得我们当初那次试炼么?十年前。”武力依然保持着微笑,对身后杂乱的兵器磕碰声置若罔闻。 武钢一怔,随即报以惨淡的笑容,“记得……怎么能忘,为了我们……老队正就是死在那个独眼死神手中……不过也让他不大好过,看他那一脸刀疤的衰神样子……” 语气苍凉,但越硕越高亢,武钢攥紧长刀,猛地高举过顶,提声吼道:“大风起,云飞扬,男儿立志离家乡!” 武力接口高唱:“大风吹,吹四方,金戈铁马披戎装!” 接着是十三、十七,还有身后一众将士,他们好像被人一把掌扇在脸上,热辣辣,心里有股火要释放:“大风起,云飞扬,披肝沥胆断惆怅;大风吹,吹四方,持剑迎难顾八荒……” 悲壮雄浑的歌声在冰原上远远飘荡,虽然只有二百余人,但气势比起与他们成三角形对峙的另外两股势力毫不逊色。 所有士兵都仿佛在那一刻想起离开家乡奔赴沙场前的决心和勇气,想起天池上美丽的女神,想起极光中傲然挺立的大祭司…… 他们一个个眼睛瞪圆,青筋暴跳,鼓足嗓门,尽情释放胸中的怯懦。 恐惧散尽,便又是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真英雄,真豪杰,真正的白夜勇士…… “大风起兮大风吹,沙场赳赳血汗挥;斩荆棘兮赶日月,史册煌煌载军威……史册煌煌载军威……” “嗯?”忒勒湛河诧异地转过头,重新去关注在他设想中早该瑟瑟发抖的白夜方阵。 没想到面对猛鹘和独山公国两大势力如此庞大的威压,这个只有两百人的队伍不但没有立刻崩溃逃散,竟然还迸发出足以匹敌的气势,看来之前反复在他们手里吃亏并非偶然。 “大风起,云飞扬……男儿立志离家乡……大风吹,吹四方,金戈铁马披戎装!” 忽然,他们背后的山林中也隐约飘来一阵白夜战歌,由于距离尚远,而且歌声响起的地方处于丘陵树林之中,无法判断具体有多少白夜人马赶到,但结合距离和音量粗略判断恐怕至少人数过千。 忒勒临崖拨转马头,皱起眉头,与此同时,独山的带头巨人死雅玛也被山林中突然冒出的伏兵吸引,朝着南方发出愤怒嚎叫。 机会!就在此时!“全军出击!抢占高地!” 对面两位主帅同时被山林中的白夜兵团吸引注意力,武力瞳孔猛然收缩,高声发出指令。 听到友军歌声的白夜战士们本就气势大振,收到命令后毫不犹豫地向身前五百多步的小土坡发起冲击。uu看书 .uknshu “砍倒长矛,夺下白狼皮!胜利属于白夜!”没有人考虑之后面临的局面会何等惨烈,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要在这群冰原居民面前证明白夜大联盟战士的勇武和胆气。 金戈铁马又如何,地动山摇又如何,当年立志离开家乡时不是早已抛开生死?白夜的史册将镂刻我们的名字,多年之后,子孙后辈们在坟前祭拜,仍然会在心底道一声:真勇士! “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和他们拼命,而是让尽可能多的战士回到前方林地。” 队伍疯狂地向山坡发起冲锋,武力却放慢脚步,凑到十三和十七跟前低声叮嘱,语气平和,完全没有周围众人的亢奋。 十三心底发凉,队正的平和与教官一模一样,决死之意跃然纸上。 他努力将各种心思排除体外,没命地向前方小山坡奔跑,视线来回晃动。 短暂的安静后,左右两侧让人恐惧的庞大阵列同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大地震颤,巨人们迈开脚步,直奔小土坡,而在他们左侧,钢铁包裹的怪兽也在冲刺。 一小撮爬虫的狂妄同时激怒了两头怪兽,它们在短暂愣神后,爆发出让天地为之颤抖的能量,同时向那狼王的尸身发起冲击,谁能夺下狼皮,谁就是最终胜利者。 十三觉得喉头发苦,冷风不断钻进嘴里,向刀割一样。 他在拼命奔跑,四肢酸麻,自从极光洗礼之后,他自以为用之不竭的力量再次见底,可是速度仍然远远比不上另外两个方向冲上来的骑士和巨人…… 第27章 3方决战 “停!全军后撤三十步,面朝山坡,结锥形阵!”武力再次咆哮,命令远远传出。 队伍又冲出三十步的距离方才止住惯性,战士们在短暂诧异后立刻依令向回收缩。 让武钢、武力欣慰的是队形虽然略微散乱,但短期密集训练的效果完全彰显:弓箭手居中,两翼是斥候掩护,盾牌手举着盾牌倒退在队尾,步点节奏未乱。 这边的异动第一时间引起了另外两方的注意,白夜人突然停了下来,就地结阵……这是为什么? 无暇思考,须臾间猛鹘侧翼骑兵和吼叫的巨人们已经在山坡另一侧发生碰撞,金铁交鸣,马嘶人喊,血肉横飞。 锥形阵紧密严整,士兵们喘息着旁观山坡对面的激战,脑海中似有明悟。 武钢脸上露出笑容,去看武力,却见那张总是挂满微笑的脸此刻正面向南方,目光越过激战正酣的小山坡,紧紧盯着那些尚未加入战团的披甲怪兽。 忒勒湛河很愤怒,他稍微一想便明白了武力的意图——充分示“弱”,让他的骑兵和独山巨人们先打个头破血流。 狡猾,难怪儿子会在这群白夜人手里吃亏。 想要坐收渔翁之利?没那么容易,区区二百人,再狡猾也折腾不起多大风浪。 他轻蔑地看了一眼丢弃在地上的狼皮筒子,冷哼一声,就像这些畜生……再狡猾也不过就是群低等生物,“左军两百骑,绕过山坡,把白夜人吃掉!全军正向前压,步兵方阵向右前方集结!” “轰轰吼……轰轰吼……”猛鹘人高喊口号调整阵势,一队骑兵奔出本阵的同时,整个军阵步点整齐地向战斗中的山坡前进。 “猛鹘人动啦!他们是奔着我们来的!”十三高喊。 武力严肃“很久”的脸终于露出笑容,“全军前进!迎击!” “队正!我们要跟那些骑兵正面硬憾?他们也有两百人,两百骑兵。咱们冲上去后背会暴露给那些巨人。”十三提出疑问。 武力长出一口气,“巨人们会帮忙,记住,不是硬憾,而是要穿过这里,回到山林……全军出击!”低声向十三嘱咐一番,武力的音调猛然拔高。 队首的盾牌抬起,锥形阵前锋缓缓向右侧调整方向,指向迂回过来的骑兵,薄弱的侧翼毫无保留地暴露给冰川巨人一方。 …… 巨人们动了,不是朝白夜方阵移动,而是在挥动双斧的死雅玛带领下冲向猛鹘人步兵大阵。 忒勒湛河狠狠地啐了一口:“死雅玛这个笨蛋!真以为那群蛀虫是向他臣服?连最简单的示弱之计都看不出来,笨蛋!” 忒勒临崖凑到他身边,小声道:“父亲,白夜人比预想中还要狡猾。” 忒勒湛河高声发布命令:“矛阵前出三十步,把那些野人给我穿成血葫芦!” 随即压低声音向儿子道:“早该猜出这些人不是只懂冲杀的原住民,该是中原人的后裔……祭坛守备军正规军。 仔细看他们的装备,比我们还要精良,到底是接触太少……这些事应该早点看出来才对。” “正规军……他们不是只在祭坛周围活动?而且人数很少呀,怎么舍得从林子里钻出来送死……” 忒勒临涯露出懊恼神色,“哎呀!一直以为是群去受洗的新兵,错估了战斗力。” “多想无益,用战刀说话,无论是白夜蛀虫还是独山野人都要在绝对实力面前俯首称臣!”忒勒湛河恨恨道,说完便不再理会儿子,将目光投向前方。 受资源限制,猛鹘的步兵方阵只有皮甲木盾,但一律配置长矛,这是专门针对冰川巨人的安排。 长矛均属特制,比炽烈骑的马矟还要长出三、四尺,层层叠叠布成五列,后一人将长矛搁置在前一人肩上,矛杆由铁柏树干削制,矛头却是精铁打造,棱形锥刺长达一尺,榫头牢牢嵌在矛杆上,形成难以逾越的钢铁丛林。 长矛手前方是两排盾阵,盾牌做工粗糙,但结实厚重,由盾牌手双手把持作为长矛手前方护卫,再佐以少量弓手进行远程杀伤,可以让三者发挥出叠加后数倍的威力。 三十名炽烈骑依然冷静地站在队列之后,在巨人们冲阵的档口反而翻身下马,牵着战马组成一条条纵列,隐蔽在整个军阵之后。 号角声此起彼伏,老练的忒勒湛河攥紧手中皮鞭,目光锁定双方交战的主战场。冰川巨人马上就要与矛阵接触,可恨的白夜人暂时无暇顾及。 皮鞭高高扬起,早已准备多时的猛鹘弓箭手们举弓斜指前方,只等一声令下,箭矢便会倾泻而出,覆盖矛阵前方。 …… “嗡……嗡嗡!”十三带领弓箭手们率先攻击,几乎没有仰角,完全平射。 锥形阵缓缓前移,弓箭手们稳定发射,一箭接着一箭,他们收到的指令是箭囊中只留三支箭备用,其余全部射空。 迂回过来的是普通轻骑兵,面对经过两次洗礼、且本身都是精挑细选的弓箭手显然有些准备不足,不断有人落马后方才想起将队形散开。 双方距离迅速缩短,斥候的角弓开始参与射击,虽然力度、精度有所下降,但弓矢密度大幅度提高,转眼又有十几名骑士被射翻。 “五十步!队形紧缩,弓箭手自由射击!斥候、步兵收弓,准备接敌!” 武力高声发布命令,目光却始终紧紧锁定远处那些披甲怪物,尽管猛鹘人的长矛阵已经和巨人们搅在一起,战况激烈,但他们仍然在静静观察,没有上马。 敌骑越来越近,马蹄声响成一片。 十三瞪大眼睛,等待着对方的猛烈冲击。 “不好!” 冲到跟前的猛鹘人忽然向两翼迂回,没有与锥形阵的盾牌手正面撞击,而是选择擦身而过。 草原人迅速收起战刀,操起角弓,对着防御相对薄弱的锥形阵两侧快速射击。 马首追着马尾,骑兵一个接着一个,排成线,很快在锥形阵两侧形成不断旋转的圆圈,跟着白夜军阵向前移动,最坚固锋利的锥首毫无勇武之力。 惨叫声中,两侧防御最弱的斥候们不断有人倒地。 康塔布里圆环,老练的猛鹘骑兵不愧是称霸北陆草原的存在,针对性调整迅速发动,战马的机动性被发挥到极致。 “单层防御!盾牌手向两翼铺排!”武力再次发令。 锥形阵前端第二排、第三排的盾牌手放慢脚步,向本阵两翼铺展,用更大的盾牌将战友们裹在防御圈内。 “砰砰……砰砰!”箭雨继续冲击盾墙,但除了被流失砸中脚面或者小腿的士兵,绝大多数人并无大碍。 斥候们稍作喘息便操起角弓还击,军阵中央的弓箭手也开始将重点放在两翼。 双方你来我往,箭雨纷飞,一个箭头带着两个圆环不断南移。 “呜……呜呜……” 对射持续近两刻钟,双方箭囊基本见底,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康塔布里圆环迅速在远端集结,随即化作锋矢阵,一左一右向锥形阵肋部发起冲击。 “停!立盾!”武力高声下达命令。 “敌人变阵太快!”十三气息不稳,手心里都是冷汗,他甩了甩因连续拉弓而有些酸麻的臂膀,脸上露出狠厉神色,准备收弓拔刀。 “你们是弓箭手!还没到用刀的时候。”武力的声音传来,沉稳有力。 紧促的马蹄声迅速接近,气氛紧张到几乎凝滞,十三和十七咬着牙等待下文。 “我们只有大盾,没有长矛,根本挡不住骑兵冲击。 所以,我命令,所有弓箭手等待指令,只要对方骑兵杀进阵列,立即从前方开口脱离。uu看书 .uknshu ” “什么?”十三惊呼。 “等我说完,”武力严厉地制止住十三,继续道,“向前奔行三十步,回身射击对方骑兵阵尾,不求杀死,只求杀伤。 记住!目标是制造混乱,越混乱越好,我们要纠缠,绝对不能让他们提速来回穿插,明白么?” 十三等人露出犹豫之色,命令很好理解,但要盾牌手和斥候们牺牲性命来为他们争取时间,这群热血汉子有些于心不忍。 “这是战场!”武力厉声咆哮。 一个手臂忽然伸出,搂住他的肩膀:“这么重要的任务,该由你亲自带队,别忘了,你才是阵中经验最丰富的弓箭手。”是武钢,他露出笑容,声音少有的温柔。 于此同时,有斥候高声大喊:“五十步!准备接敌!”轰隆隆的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 “这是战场!现在由我接替指挥!”武钢神色转厉,抓住武力肩膀的大手猛然收紧。 后者双眼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怒吼一声,终于重重点头,“弓手!随我准备!” 有了武力亲自带队,弓手们再无犹豫,纷纷猫下腰,准备从前方即将张开的缺口脱离。 十三跟在武力身后,看着那坚实的肩膀微微颤抖,忍不住回头去看教官。 刚好,武钢也在看他,目光交汇,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朝他轻轻点头,眼睛里有光芒在闪动,情绪复杂,有坚毅,有鼓励,还有拜托、期许…… 那一刻,所有不快成为过往,一名优秀教官的职责、勇气、坦荡、担当被深深刻入十三的记忆中。 第28章 使命传承 “轰!咔嚓!”剧烈的撞击连续发生,喷着热气的巨大马头穿过破裂的盾墙,猛地扎进白夜军阵之中,盾牌手直接被撞飞,血污洒满天空。 “啊!哗啦!”战马嘶鸣、连声惨叫、骨骼碎裂、马蹄踏地、战士怒吼、兵刃交击,各种声音在同一时间爆发。 所有亲历者都头皮发麻,目光震颤。 “开!” 武力大喝一声,原本的锥首现在的侧面盾墙猛地开出一个口子,四十多名弓箭手亡命奔出。 身后惨况正在继续,他们却只能咬紧牙关低头向前猛冲。 “十步!二十!拉弓!上弦!三十!射!” 武力率先回身,随后四十多名弓箭手几乎同时翻身,举弓向身后的骑阵尾端爆射。 “嗤嗤……嗤!”空气被利矢划破,紧跟着密集的坠马声传来。 猛鹄军两侧马队刚刚杀透白夜步兵军阵,队首稍稍探头、队尾即将隐没,两支骑兵刚巧重叠,密集的箭雨几乎不落空地砸在他们身上,刚刚露出的得意来不及流露便凝固在脸上,人仰马翻,鲜血横流。 箭发连珠!弓手们不要命的拉动弓弦,两侧各有十几匹战马倒毙,立刻将骑兵穿插路线堵死,跟在后面的骑手刹不住撞上去又被绊倒,侥幸停下者则原地转着圈子,立刻遭到白夜战士们的反扑。 白夜军队形刚刚被冲散,好多人晃着发晕的头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拭干嘴角血迹就凶狠地扑向深陷泥潭的骑兵。 连续穿插计划被彻底化解,切割战变成了纠缠在一起的混战。 于此同时,四十多名弓手操起护身战刀怒吼着杀了回来。 …… 忒勒湛河紧紧地握住马鞭,脸色阴沉。 长矛阵已经是专门针对冰川巨人设计的利器,但在面对这些猛兽冲击时仍显力有未逮。 尖锐的矛锋能在那些裸露的身体上捅出血洞,但却很难扎穿,六成以上的长矛都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直接弯折,还有小半拿捏不住,应声弹飞,步兵方阵来不及刺杀对手,便陷入贴身肉搏。 他陡然将马鞭一挥,大喝道:“放箭!”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密集箭雨从矛阵后方升起,划过一条抛物线,雨点般砸如独山军后阵。 “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绝大多数利矢要么弹开,要么滑落。 弓箭手们目瞪口呆,这种山岳般的体魄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如果放任这群怪物连续冲击长矛兵方阵,那么溃败就几乎不可避免。 想到这里,忒勒湛河下定决心。 他举起马鞭,在头顶摇了摇,潜伏在阵中的四百名骑兵悄悄上马。他们一个个手持战刀,都匍匐在马背上,尽力隐蔽自己,开始缓缓向战场两侧迂回。 常年对峙已经让他们积累了足够经验,弓箭对这些皮糙肉厚的家伙毫无效果,但借助马力的战刀劈砍则有效得多。 “出击!”忒勒湛河高居马上,虽然略有急躁,但心态总体上还算平稳,毕竟身后还有三十头野兽没有放出,炽烈骑才是最终决胜的杀手锏。 轻骑兵剽悍快捷,武器锋利,闻令立刻打马抢出,从两侧向巨人军阵边缘冲去。 他们要的是快速杀伤,一击得手后立刻远遁,然后再重新组织冲击,像削苹果一样,一层一层地把那些动作迟缓的大家伙放倒。 四百名轻骑兵宛如熔岩一般从阵后猛烈喷涌而出,风驰电掣,转眼来到巨人侧翼。 挥刀! “嗤……噗”!鲜血飞溅,等到巨人们反应过来,骑士们已经远远逃开。 “嗤……噗!”第二刀紧跟着又砍在巨人身上。 骑兵队形分散,快速接近,贴着巨人阵列边缘而过。 战刀飞舞,鲜血喷溅,往往一队骑兵奔出五六十步远的距离,才有巨人怒吼着倒地。 其余巨人见追击无望,又向前方的矛兵阵地冲,可刚转过身,战马又呼啸而来,折返的骑兵队再次从巨人阵列的边缘刷过,转眼又有三四名巨人被砍得浑身浴血,轰然摔倒。 死雅玛疯狂怒吼,一双大斧子挥舞开来,连续击飞数杆长矛,一个猛鹘步兵被他生生剁成两半,血肉洒了一地,但无论他如何暴躁,对整个战局却没有明显影响。 忒勒湛河露出得意笑容,这样保持下去,再有半个时辰,等这群巨人体力消耗殆尽,炽烈骑的决死冲击将会彻底终结这场损失惨重的大战。 他不自觉地向山坡方向望去,那里仍有不少族人正在与二十几个巨人纠缠,但无论胜败,都不足以对战局产生太大影响。 “嗯?”余光中,老族长忽然发觉另外一处战场的异样,竟不自觉地长大了嘴,有些失神。 忒勒临崖发觉老爹的神色不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是倒吸凉气:派过去围剿白夜人的骑兵……竟然几乎全军覆没。 …… 十三拼命喘息,一边扶起受伤的兄弟,一边顺手捡拾没有完全变形的箭矢。 混战在一盏茶的时间内结束,猛鹘人装备上的劣势在接受过两次洗礼的白夜勇士们面前无限放大,被干净利落地砍杀殆尽,仅仅有十几名带伤骑兵落荒而逃。 武力来回奔走呼喝,招呼所有人原地休息,尽快回复体力,在剩余一百五十多人重新集结后,方才停住脚步,剧烈喘息。 “你怎么样?”他吐出一口和血浓痰,向坐在身边的武钢问道,两道很深的伤口分别留在武钢左臂和肩头,绷带已经被染成紫色。 武钢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死不了。” 他的目光在战场上寻索,很快锁定主战场上那张丑陋无比的脸,“他们那边打得热闹,咱们得抓紧时间。至少还要十几里地的急行军,咱们跑不过战马,也跑不过那些巨人,想好办法了么?” 武力望了望如火如荼的主战场,无奈地缓缓摇头:“没有什么特别办法,只能尽量跑……十五里,半个时辰的路程,还有北三兵团的接应,咱们…有机会。” 十三和十七走上前来,脸色凝重,目光坚毅:“教官,队正,刚才的骑兵冲击已经足够说明问题,别说十五里,就算是五里,咱们也挨不过去。 之前的混战战术没法复制,跑起来根本没有短兵相接的可能,咱们会被骑兵或者巨人追上,一点点碾死。” “所以呢?”武力抬头。 “所以,我们来殿后,把敌人拖住,这样……大部队就能安全回返,您说过,咱们的首要目标是撤回自己的地盘。” 十三言辞恳切,刚说完屁股上便挨了一脚,只是力道不大。 他诧异地回过头,是武钢,他受伤颇重,已经变得有气无力。 “自作聪明!笨蛋!”尽管已经面无血色,但是那张脸依然冷酷,不苟言笑。 “教官,你们清楚,这是唯一的方法!”十三大急。 “哼!耍英雄……狗屁的唯一方法……要你留下殿后换我们回去?老子们还带你出来干什么!别忘了,你身上挂着的弓是北方祭坛压箱底的利器!殿后?你疯了,还是傻啦!?” 武钢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向身后望去,目光最终定格在已经伤重到难以快速行走的的二十几名战士身上,露出笑容:“英雄,留给老子们当,其余人抓紧时间,赶紧滚回去!” 伤员们神色复杂,但很快露出释然的表情,纷纷叫嚷道:“给老子滚回去,当英雄的机会留下!” “不行!”十三怒吼,双眼充血,“你们这是白白送死,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换成你,有么?” 武钢冷冷道:“给我记牢,我们是白夜大联盟北方祭坛守备军! 我们的身体,生命早已献给伟大的白夜之神,为保护家园而血染沙场不是逞一时血勇,而是要把白夜的利益放在首位! 现在,我的位置正式有你接任,教官十三。” 十三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这位冷面教官,良久,终于痛苦地蹲下身体,双手抱住头颅,将脸深深埋在双腿间,失色痛哭。 武钢没有阻止他的“怯懦行为”,只是伸手在抽泣的壮汉背脊上拍拍,“保重,守护好祭坛,守护好白夜,总有一天,这里会冰雪消融……长出望不到边的黍田……” 半刻钟的沉默,武力缓缓走到依旧哭泣不止的十三身边,轻轻踢了一脚,“该走了。” 他说着转身,将身上的箭矢都摆在武钢手边,微笑点了点头“为老教官,uu看书 .uukanshu 为阿诺,为白夜!”。 武钢同样颔首,报以微笑。 一百三十多名白夜战士重新集结,完成整队后,开始向南方丘陵地疾行。 十三眼角的泪痕已经擦干,临行前再次深深望向教官,他腰杆挺得笔直,正坐在雪堆上仔细擦拭已经满是豁口的战刀。 于此同时,远处传来隆隆蹄声,三十匹喷火巨兽和十几个巨人同时朝着他们休整的阵地扑了过来,双方你争我夺,都想先一步到达目的地。 主战场的战斗仍在继续,但显然,无论是猛鹘人还是独山人都将目标从“争夺白狼皮”换成了“全歼这股偷跑到大冰原上的白夜人”。 变态的领地观、近乎畸形的执着、睚眦必报的性格,同属于荒神治下的子民,不分高矮快慢。 没有人回头,一百三十多名战士保持着队形,快速向南奔跑,他们身后响起悲壮的军歌,虽然只有二十几人,但决死气概足以响彻天地。 十三咬牙强迫自己不回头,往前看,揪心的疼让这个汉子对寥寥几句军歌字里行间的浓烈情感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 也许,四百年前那些军人也是同样咬紧牙关,强忍泪水,离开故乡,跟随那位伟大的祭司一路向北吧: 大风起,云飞扬,男儿立志离家乡; 大风吹,吹四方,金戈铁马披戎装。 大风起,云飞扬,披肝沥胆断惆怅; 大风吹,吹四方,持剑迎难顾八荒。 大风起兮大风吹,沙场赳赳血汗挥; 斩荆棘兮赶日月,史册煌煌载军威。 第29章 决死挣扎 “大祭司,我们要不要上去接应?”司空月紧张的问。 武泰与她并肩,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领头者正是巨石,此刻秃头大汉双眼赤红,额上青筋暴跳,太阳穴突突突地抖动,儿臂粗细的刀柄几乎被他攥断。 白启能够清晰地听到身后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声,他知道战士们已经处在暴走边缘,看着战友深陷绝地却不能支援比直接杀掉他们还难受。 斑白长发迎风飞舞,白启的气势陡然拔高。 就在所有人以为白夜之神要率先发难时,却见他缓缓摇头:“冰原与群山之间有不可触犯的法则约束,接受洗礼无可厚非,但如果我们的军队越过边界,就会被拖进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 “可是……武力他们已经……” 司空月语带哭腔,却被白启果断伸手打断,“立刻传讯,招常骁过来。” “常骁?他现在过来有何用?来不及呀,他人还在祭坛之城。”武泰有些诧异地询问道。 白启摇头道:“不是现在,是这件事结束后。有些时候,解决问题商队比军队更有用。” 武泰躬身行礼,目光却不自觉地又望向战场,关节攥得发白。 白启轻拍武泰的肩头,“为大局,至于现在,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 …… 队伍闷头向南狂奔,所有人都确信连叹息地工夫都用不了,武钢等人会瞬间被两股洪流吞没。 结果一口气跑出五里地,身后的喊杀声仍在继续。 武力带头减缓速度,以保证体力均匀分配,消耗能够得到有效缓解。 士兵们忍不住都回头去看,但只看了一眼便各个闭上眼睛,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那片战场已然远到只剩轮廓,但大家都清楚看到仍有一个白夜人坚强的站着,那是教官武钢,半截马矟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他似乎能够感觉到背后有目光注视,艰难地举起手,挥了挥用染血绷带紧紧缠在手上的战刀。 战刀卷刃,但依旧闪亮。 在他身前,冰川巨人与炽烈骑莫名其妙的地扭打在一起,双方都有近三分之一的折损。 乱军之中,死雅玛倚仗眼疾手快,拨打开六七条铁矟,巨斧挥出,“咣当”一声将一个铁甲骑士砍落马下。 令人惊奇的是,那个挨了车轮大斧重击的甲士竟然没有立刻死亡,摔在地上又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 他后背铁甲凹陷,但并没有明显裂痕,看得巨人们都有些发愣。 死雅玛气急败坏地向那甲士狂吼,声浪中那个晃晃悠悠的身影终于狂喷出一口鲜血,倒伏在地。 毕竟是三丈高的巨人,千斤之力即便勇猛强悍如炽烈骑也不可能抵挡。 可死雅玛还没来得及高兴,骑士坐下那匹巨马已经一头撞进他怀里,同样是千斤巨力,死雅玛闷哼一声仰面摔倒。 冰川巨人的首领强悍无匹,只晃了晃脑袋便再次起身,可惜,迎接他的是两个盘口大小的后蹄。 “砰!”死雅玛哎呀一声再次摔倒,手中巨斧脱手。 那喷火巨马得势不饶人,昂首人立就要用铁蹄踩踏那张丑陋的脸,可上身刚落下便被一双钢钎般的大手擒住,一声爆喝,千斤巨马直接被甩飞出去。 战场上翻翻滚滚,炽烈骑与巨人们激烈交锋,双方势均力敌,都不肯分兵出去追击,怕给对方可乘之机,于是便有了十三等人逃脱的良机。 “别看了!跑起来,加速!”武力强忍泪水,率队再次向南发足狂奔。 又连续奔跑了两刻钟,平坦的大地终于开始出现明显起伏。 队伍艰难地爬上一个矮坡,密密匝匝的树林已经近在咫尺。 山林里传来“咚咚……咚!”的战鼓声,那是北三兵团的引导信号。 武力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倒在地,还没等十三等人围拢便指着前方的树林爆喝:“别管我,继续跑!继续跑!” “队正!”十三刚要询问忽然余光中瞥见一个巨大的身影正朝这边冲来,死雅玛!? “快走,队正,是死雅玛追上来啦!” 十三顾不得许多,就要去搀扶坐在地上的武力,哪知道刚扶起半个身子,便被武力一把推开。“走!快走!不要管我。” 十三怔怔地坐在地上,看着身上醒目的血手印,随即目光锁定武力肋部的伤口,鲜血已经将衣服染透,“队……队正,你受伤了?” “十七!”武力没有理会十三,高声招呼十七。 十七跑过来,俯下身,也第一时间观察到武力的伤口,脸上露出紧张表情,一边慌慌张张在怀中摸金疮药,一边四下寻找可以止血的绷带。 他刚要说话却被武力拦住:“没时间啦,听我说。” 他说着将自己的胸甲和鹰首卸下,一把塞到十七手中,“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新队正!所有人都归你指挥……咳咳……包括这个混蛋。”声音嘶哑,武力手指十三。 “同时,也意味着你要对这支人马负责到底!如果他们不能平安到达,我、武钢……还有所有殿后的兄弟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他猛地抓住十七的胳膊,血迹从指缝中溢出。 十七脸现惊恐,倒退数步差点一屁股跌倒,“队……队正……” “你还楞着干什么!咳咳……还不快带上这群混蛋走!”武力回头看了一眼快速接近的死雅玛,随即大声咆哮,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队正,我们有一百三十人,他只有一个!”十三怒吼。 “混蛋!被他拖住很快就有十个、二十个冲上来,武钢!还有弟兄们的血就白流啦!”武力用尽全力,一脚将十三踢倒,随即拔出一支利箭,指着自己的咽喉狂吼:“走!否则我立刻死!” 十七眼泪狂涌,两下将鹰首和胸甲系在自己身上,一把拉住十三,向身后队伍发出命令。 十三拼命挣扎,十七咬牙切齿地凑到他耳边,“你现在是教官!先走,弟兄们安全后我们俩再回来。” “来不及!” “你现在越耽搁,就越来不及,走!再说一遍,你是教官!”十七咬着牙,脸色发青。 十三终于被说服,回头看了一眼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剧烈喘息的武力,又看看一里地外正在狂奔而来的巨人死雅玛,一咬牙,当先向南方密林冲去。 一里地,五百步,四百步,队伍距离树林边缘越来越近,树林深处的战鼓声越发清晰。 十三猛地停下脚步,十七追及,怒道:“你干什么?” “你先带弟兄们撤,进了林子再来接应我,我现在折回去,还来得及。” “你要硬拼那怪物?” “我有五石强弓,三十步足够射穿他的要害!”十三坚定道,一震手中巨弓。 十七略一犹豫,伸手将箭囊中剩下的十只箭全部塞到十三手中,狠狠捏了一下对方强壮的肩膀,继续向前大步狂奔:“所有人!跟上我,不许掉队,违令者就地正法!” 十三看着队伍远去,深深吸入一口冷冽的空气,提气朝来路奔回。 …… 转眼之间,三丈多高的身影裹带着一股灼热冲至面前,武力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腔子。 身披兽皮,头顶金箍,黄发贴在湿淋淋的额头上,灰蒙蒙的眼白,一张丑脸被血污和伤疤占据。 他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血红舌头伸出豁成两半的大嘴,舔舐着脸上的血迹。 死雅玛用语调奇怪的中原语言缓缓道:“白夜人,跑得挺快,给,别忘记带你的同伴!” “啊!”武力大叫一声,双手奋力将手中战刀掷向巨人的胸膛,同时用力翻身,向侧面滚开。 “砰!” 武钢的头颅被当做武器,狠狠砸在他刚才躺倒的地方,颤巍巍站在几步外的武力望着那一地血污,面孔扭曲,满头冷汗,片刻后跪倒在地大吐特吐,呕出来的都是酸水。 “怎么?很奇怪我会说你们华族人的语言?死在我手中的白夜人……哦,应该是中原移民怕是不下一百个了,有很多都被我带回去慢慢折磨……教会我一句话,就可以少挨一刀……我很喜欢你们的语言,还有你们的恐惧…… 哦,你们华族人吃起来味道不错……看,我能听到你上下牙齿相碰的咯咯声。” 死雅玛露出残忍笑容,那笑容随即凝固,变作冷酷:“你们,竟然在我面前使诈……跑到山林里以为就安全么?等我把忒勒湛河那老家伙干掉,会带着我的族人去拜访你们,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收回。” 武力猛地一个后滚翻,随即操起之前备好的硬弓,拼尽全身力气,忍着肋下剧痛,“嗖嗖嗖……”连珠三箭。 “噗、噗、噗!”一丈不到的距离,一石强弓,三支捡拾回来的箭矢虽然有些磨损,但还是准确地钉在对方前胸。 望着抖动的箭尾,武力一口气松下,颓然坐倒:老教官……我终于给你们报仇…… 思绪未尽,阴影再次将武力整个人罩住,他意外地抬起头,发现巨大的丑脸上独眼放光,正盯着他看,满脸戏谑。 两根手指,轻易地拔出羽箭,有鲜血迸溅,但那伤口对于独山巨人来说更像是展示勇武的点缀,并不致命。 怪物,莫非是不死之身?!武力长叹一声,随手甩掉手中角弓。 “高贵的中原人,你们不是总喜欢标榜自己坚韧不拔的性格么?怎么?我觉得你好像已经彻底放弃。” 死雅玛蹲下身子,巨大的头颅贴到武力面前,不屑道。 近距离看着那张丑脸,uu看书.ukanshu.co 血污、汗液,粗糙到生疮的皮肤,毛发杂乱,还有各种各样的伤口,让人作呕,武力却毫不在意地露出笑容。 “你笑什么?故弄玄虚。” “没想到你这样的畜生竟然还能用出这等词汇。”武力继续笑。 “你是在嘲笑我,这会加速你的死亡……是在逼我给你个痛快?” “无所谓吧,反正杀你的人已经回到山林中。” “杀我的人?哈哈……哈哈哈!杀我的人,你是说''人''?有人类能够杀死我?独眼死神!”死雅玛仰天长笑,震得大地都有些震颤。 “嗡!”弓弦嗡鸣,一支利箭猛地插入巨人的肩膀,笑声戛然而止,化作凄厉惨呼,一尺二寸的狼牙箭竟然灌入肩头一半,深可及骨。 三十步外,一个强壮矫健的身影在快速接近:“杀你的人来啦!” 来人正是十三,他一边大喊,一边连珠放箭,三十步的距离,冲到武力跟前时箭囊已空,十二支利箭全部稳稳地钉在死雅玛身上,巨人嚎叫着仰面摔倒。 “队正!”十三满脸激动,庆幸自己来得及时,目测武力虽然身受重伤,但应该并不致命。 武力用力一拳砸在十三胸口,“混蛋!回来干什么?” 十三喜极而泣,指着来路上另外一个快速接近的身影:“十七很快就到。” “怎么?还有一个赶来送死……砰!” 冷不防,十三脑后突然出现一个残忍的声音,接着身体遭遇重击飞离地面,浑身剧痛,天旋地转,耳朵里全是“嗡嗡”鸣响。 第30章 温暖怀抱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落秋中文]https://最快更新!无广告! “砰!”十三落地,又滚出六七圈方才缓缓停下。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刚撑起半个身子便“哇”的一声大口喷血,随即双臂一软,再次趴倒在地。 脖子梗了又梗,但最终还是没法抬起头,徒劳地陷回积雪中。 左眼前一片漆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大口大口的喘息吹得来不及融化的雪屑横飞,遮挡住右眼残余视线,只隐隐约约看到有一双巨大的脚掌在缓缓接近,每落地一下大地都会轻微震颤。 怪物,五石强弓,十三支利箭在三十步的距离内全部命中,竟仍然要不了他的命,还被他反戈一击,一巴掌拍成半死…… 真是太可笑,太荒谬,我竟然自不量力地跑回来救人…… 十三觉得神情有些恍惚,但他拼命坚持着,不希望自己在昏迷中死亡。 “啊!”一声怒吼,是武力。 十三挣扎着侧过身体,有些模糊的视线内,那个气息奄奄的男人此刻正死命抱住那巨大的脚。 大脚左甩一下,右甩一下,败絮一样的身体被甩得凌空飞起又重重砸在地上,可始终没有松手。 “队正……”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但十三再也没法挪动身体,只有手还能动,五指狠狠插入雪中,用力抓挠,但除了冰冷、痛楚,没有任何帮助。 “十三!队正!”是十七的声音!十三心头再次升起希望,他看见那双大脚停住,拖着武力的身体向另外一个方向走,那该是十七奔来的方向……可是……他没有箭! 十三心如刀割,泪水狂涌,混着血污滴到地上,还没来得及融化周遭的冰雪便被冻牢。 “啊!”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是死雅玛! 十三一愣,随即发现武力操起遗落在地上的战刀,猛地插进那宽大脚面,直没刀柄,将巨人彻底钉牢。 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队正?十三希望自己也能像武力一样迸发出让人费解的力量,再次尝试挪动身体,但仍旧徒劳。 耳边传来怒吼,十三眼睁睁看着石碾子一样的拳头雨点一样砸了下来,一拳接着一拳,几乎将武力锤进冻硬的泥土中,血花迸溅,和着热气慢慢扩散。 “嗡!”又是弓弦震颤的声音,十三视角有限,但耳中的声音无比熟悉,强硬、霸道、一往无前,那是十七的弓,跟自己那张一样,拉力足足五石。 “噗!”是箭矢入体的声音,可惜……没有惨叫。 一阵打斗,随即“呼呼呵呵”的声音充斥周遭,仿佛有漏气斗篷在空中兜来兜去。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十七的脚步声才在耳边响起。 十三被扶了起来,他靠在战友的肩膀上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狼藉:死雅玛的尸体跪在地上,已经气绝,一尺二寸的狼牙箭洞穿他的瞎眼,箭尖从后脑穿出。 在他身前,武力的尸体几乎被锤成筛糠,血肉模糊。 耳中轰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想抬头招呼同伴快跑,却感觉十七也坐了下来,跟他背靠背,丝毫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你还好么,我脑袋中了一刀,真没想到那个丑鬼垂死挣扎还这般凌厉。” 十七的声音有些喘,但中气还算充沛,“是忒勒湛河,还有一里地,咱们没机会啦。” 泪水一直在流,十三想要回应却没法做到,他知道十七说得对,即便他现在转身独自离开,也会在进入树林前被炽烈骑追及…… 一切都已结束,不过好在教官、队正,最好的朋友都在这里…… 脑海中浮现出一盆热腾腾的杂面,有鸡蛋,有松茸,有积菜,有腊肉……老娘笑得慈祥,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吃吧,吃饱了早点休息……都累了这么久…… 面很好吃,十三满足地准备闭上眼睛,轰隆隆的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可惜他再没有力量起身决战。 遗憾,作为白夜勇士与狂躁的冰川巨人厮杀一场,却终于错过了更加传奇的炽烈骑…… 眼前突然出现人影一晃,靛蓝色长袍迎风飞舞,脸罩面具,色彩浓烈…… 白夜之神,是您么?我是十三,北方祭坛守备军北一兵团,疾风营,新任教官……我尽力了,请您原谅…… 眼睛终于无力地闭上,他最后尝试伸手去拉背后的兄弟,失败…… …… 忒勒临崖跟在父亲身后,带领炽烈骑摆脱掉巨人们的纠缠,发足追击那些闯入大冰原的白夜人……他们可以接受与独山巨人不分胜负,却无法容忍一支仅有二百人的白夜队伍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去自如。 有一百三十人成功逃离大冰原,但他们的首领都留在前方不远的山坡上,一个已经死亡,剩下二人背靠背坐在地上,满脸血污,看来已经放弃抵抗。 起伏便是边界,冰原与山林的边界,但很模糊,有自由操作的空间。 冲过去,把他们踏成肉泥,只有这样才能洗刷身上的耻辱:一次包围,一次偷袭,一次大摇大摆的逃遁,两拨斥候,几十匹战马,还有最后一战倒下的五百多战士。 忒勒临崖面目狰狞,尽管那个丑陋的死雅玛被干掉让他心情舒畅,但一码归一码,忒勒人注定要用那三个白夜首领的鲜血祭奠亡灵。 倏地!忒勒湛河忽然勒住缰绳,警惕地望向前方。 忒勒临崖惯性地冲出十五六步方才收住势头,慢慢回马踱到父亲身边,诧异地问道,“您……您怎么停下来了?” 顺着那鹰隼一样的目光,他发现远方的山坡上除了原来那些人和尸体,竟然凭空多出一个身影:斑白长发,靛青色长袍,带着一张色彩浓烈的面具,背负双手,神态悠闲。 那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距离二十多名炽烈骑只有一息的距离竟然如此镇定……忒勒临崖刚想高声断喝,却被父亲伸手阻拦。 同一时间,他发现身后骑士们坐下巨马有些异常,目光中……竟然是畏惧,它们打着响鼻在向后倒退,任凭马上甲士如何催促都无动于衷。 空气中有电弧闪烁,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 “回!”忒勒湛河果断下令撤退,二十多骑迅速兜了一个圈子向来路奔回。 忒勒临崖没有勇气去质问父亲,只是好奇地回首看了一眼,刚好捕捉到面具后的目光。 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好像一瞬间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手下全军覆没,几十匹战马葬身狼腹,面对一人高的巨弓,脸上写满绝望…… …… 这年夏天气候格外温暖,阳光和煦,溪水徜徉,丰收早早便成定局。 刚入秋,东山村的村民们笑逐颜开,在向阳坡的黍田里忙着收割。 连片金黄,谷穗沉甸甸,赘得弯下腰,扶一把,禾香四溢。 两个大汉并肩走到田边,中原人面貌,黄皮肤、黑眼黑眉,只是都没有蓄发。 短发如铁刺,修剪得一丝不苟。 面上无须,但剃须刀刮出的青茬让人看着心寒。 二人体魄远比常人雄壮,尤其是手臂,麻衣包裹的地方仍然能够看清肌肉隆起,给人感觉本来合身的衣服就是袖子做的有些紧。 他们相貌完全不同,但总给人一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感觉,差别只是一人独眼、一人脑后有一道长长刀疤。 “娘!”独眼大汉一边挥手一边向黍田中正在忙碌的老妇人高声吆喝。 妇人回过头,仔细打量,半晌才认出是自家儿子,欢呼着便跑了过来,只是那笑容越跑越凝固,目光最后全集中在那只遮住残目的黑色眼罩上。 “孩子……你……你这是怎么啦?胡子,头发,你的眼睛……” “娘!”大汉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老妇人从田地中抱到路边。 他轻轻擦拭母亲眼角的泪花,柔声道:“娘,我是军人,军人受伤不是很正常?更何况我是黑甲卫……” “黑甲卫?”老妇一脸诧异,“不是祭坛守备军么?没当成?这眼睛……不要紧,什么兵都是守卫咱们白夜大联盟。” “娘,黑甲卫更厉害,是王的近卫……” “王?” “您忘了,以前您常常说起,我们来自遥远的中原,我们为王的荣誉而战……儿子虽然丢掉一支眼睛,但已经找回咱家遗失很久的姓氏。” “找回了姓氏?”老妇人惊喜交加,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对,我们的姓氏是‘武’,止戈为武的武,不代表力量,更不代表杀伐,而是代表平息战乱的美好愿望。 我现在叫做武钢,还给您带回另外一个儿子,他是武力!”武钢手指同伴,疤头大汉赶紧过来见礼,跪到老妇人跟前磕头。 妇人激动地搀起壮汉,一边打量,一边不断点头:“好,好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武钢!武力!好,好,好!” 老太太努力将两个壮汉抱进怀里,哭着哭着,畅快地大笑起来。 一支商队缓缓驶入东山,大车上拉满粮食、美酒,还有各种日用品。 商队首领是一个华服商贾,年近三十,白兔脸,皮肤白净,五官略凸,下巴稍短,眉梢有道醒目的疤,眼神深邃而锋利更像狸猫。 “常骁兄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已北上。”武钢发现车队,远远看了一眼便面露惊喜,来的竟然是熟人,赶紧拉着武力迎上前去。 “这一趟去独山公国,拉一帮,打一帮!这是大祭司定下的策略。” 常骁笑道,“本来不走这边,听说你们衣锦还乡,特意来凑个热闹,你看,u看书 uukanshu.cm大车上有酒有肉。” “有劳兄弟。”武钢拱手施礼,脸上却有些黯然。 “不要这副表情,以后有你们施展的机会,今天么,回家……就该高兴!” 言罢,常骁从大车上搬起一个酒桶,然后站在车辕上高声大叫起来:“东山的勇士回家喽!东山的勇士回家喽!”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得知村里的勇士棕木载誉而归,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高兴。 人们载歌载舞,拿出美酒佳肴,尽情庆祝。 东山的日子越过越好,白夜的未来充满希望,一群半大孩子向那两个魁伟的身影投去羡慕的目光,动听的民谣在天空中盘旋回荡…… 东山有勇士啊……果敢向前。青山不老,溪水潺潺。 东山有勇士啊……大步快跑。苍天祈祷,百谷丰茂。 东山有勇士啊……果敢向前。冰雪消融,星河灿烂。 东山有勇士啊……大步快跑。永远守护你,温暖又不辞辛劳,是母亲的怀抱。 第31章 自在集市 夜近子时,白夜东方祭坛,观星台。 司空月踏上台阶,缓步走到仰仪近前,轻轻扭动璇玑板,仔细调整所有缩杆高差,一边抬头仰望星空,一边查看覆斗中的刻度。 记录完结果,她又走到月晷旁,将暗红投影与滴漏壶中积水的刻度对比。 良久,方才轻轻自语:“这个月的朔月又迟了,黄道、白道皆不稳定,阴阳失调,星轨残缺,看来灾荒不断在所难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锅口内水平面平白出现一圈涟漪,空气中一阵念力波动,正在怔怔出神的司空月身体一震,面露喜色:“老师,您找我?” “灵狐又发现两个目标,需要你出去跑一趟。” 白启的传音并不高亢,但稳定清晰,让司空月叹为观止。 毕竟是上千里的距离,这般举重若轻,不愧是被白夜众生膜拜的半神之躯…… 想到这里,她忽觉脸庞有些发烫,赶紧伸手掩住俏脸。 “司空?” “啊……我在听呢,老师。” 司空月神色仓皇,赧然四下张望,一阵夜风吹来方才醒悟此时正身处观星台,四下根本无人。 “黑甲云逸候选人,两个目标,一个在北海自在集,一个在天南。” “老师让我去哪里?”司空月仍觉晕乎乎,并没有仔细听清地点。 “天南吧,距离太远,我怕离开祭坛太久会有变故,只能辛苦你一趟。” “好的,天……南?您说的是扬州再往南的南海之滨?”司空月轻轻掩口,心中一阵黯然。 遥远的天南,距离他更远了,不知多久才能再相见…… “怎么?觉得路程太远?” “哦……不,没什么,老师要我何时启程?” “嗯……如此远距离传音对你消耗不小,休息一天,后日启程吧,难为你……” 司空月心中窃喜,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她听出了白启言语中的关怀和愧疚,赶紧道:“请老师放心,我明白祭坛不能太长时间离开您,容我准备一天,后日动身。” “保重,照顾好自己。” “嗯,您也是。”传音切断,司空月仍望着西北方怔怔出神,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 白启有些烦躁,举在空中的笔犹豫再三还是无法落下。 他长出一口气,收起油纸伞,随手将毛笔丢在墨盒中,“啪!”墨汁迸溅,刚巧甩在洁白的伞面上。 剑眉紧促,他瞪视桌面、地上、伞面上奇形怪状的墨迹,一股无名烦躁在胸中升起,呼吸渐渐粗重。 瞥见远处的巨汉正盯着他,一脸鄙视,压抑良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好!我承认,不是祭坛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祭坛,行了么?” 脸色煞白,青筋暴起,白启面孔扭曲,撕声咆哮:“对!我知道你始终看不起我,我是骗子,我骗了司空,骗了你,骗了简歌,偏了整个白夜!那有怎么样? 祭坛是我亲手建立,给我提供力量不是天经地义? 我不能走出太远,也不能离开太久,但白启依旧是这里的神!所有人都要匍匐在我脚下!” 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胸口剧烈起伏,猛地,一道电光在他手中凝聚,“轰”的一声将桌子、纸伞连同笔墨一起炸得粉碎:“这下你满意啦?看我失态,看我没法跟简歌交代! 可是你呢?你能好到哪里? 我不妨告诉你,司空月是个暗夜精灵!没错,当年在雍都城外射瞎你眼睛的就是暗夜精灵! 你要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冲出去,越国崇山,去把所有暗夜精灵都杀掉?” 气急败坏的白启疯狂出手,无数电弧在祭坛顶端炸裂,烟尘滚滚,石屑横飞,小院周围的浓绿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在雷霆暴怒之下害怕得瑟瑟发抖。 良久,白启的怒火稍微减缓,但望见怡然自得、无动于衷的巨汉,刚刚有所缓解的情绪再次爆发,他愤怒地向里进冲去:“我去找简歌!看看她到底怎么说?” 身形如一道魅影,快速掠过小院,很快出现在藏书楼门口,手掌伸出,猛地向大门拍去…… 良久……四下一片寂静。 预想中的激烈响动没有发生,如墨夜色中,白启举着手,楞在当地,粗重的呼吸正在快速平复,背脊不自觉挺拔起来。 他收回手掌,缓缓从怀中摸出那张色彩浓烈的面具,慎重地扣在脸上,左右、上下,努力寻找合适的位置。 片刻后,门环“当当当!”响了三声,面具人郑重鞠躬、推门、跨步入内,白衣女子完美的身形出现在视线中。 “吱呀”一声,大门关闭,狂躁的夜彻底重归平静,所有情绪都与那席靛蓝色长袍一起被收束进门内。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小院,雷霆轰击的痕迹已然消弭不见,一切恢复原样,只是化为齑粉的桌椅、伞、墨残渣依然四下散落。 浓绿紧紧包裹住三进院落,未留半分空隙,仿佛生怕此间过往被外人知晓 “吱呀……”面具人推开藏书楼大门,缓步走出,边走便将面具拿掉。 晨风轻抚,乌黑浓密的长发随风飘扬,白启觉得神清气爽,露出灿烂笑容,“去自在集。” 随手弹出几缕火焰,昨夜留下的诸般痕迹被彻底消除,随风逝去。 他又去看那巨汉,却见那雄壮的身影正凭栏远望,身体悠闲地来回摆动,一头小辫有节奏地随之摇晃。 摇头莞尔,白启故意提高声音,边走边道:“那里肯定是当今世上最独特的地方,因为它坐落于一块飞地之上,那是一个小小的半岛,从落云半岛伸向北海,却并不在落云山脉怀抱里。 高耸入云的山脉将其分割在大半岛之外,没有任何人力能够翻越的通道。 那里良民裹足,刀头舐血之辈却趋之若鹜;危险遍地,也处处机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英雄豪杰不胜枚举,悍不畏死的人却仍络绎不绝。 哈哈,好去处,当真好去处!某些人一辈子也去不得的好地方!” 声音渐渐移至门外,浓绿顺从地张开一道裂缝,恭送靛蓝色长袍漂下祭坛。 一阵清风吹过,小院内只留余音萦绕,空荡荡,杳无人迹。 …… 自在集并非村镇或县城,她只是外北海南岸一座连接港口的集市。 集市很大,大到让人不自禁联想起一座城。 以一片杂乱的港口为起点,华族窝棚、草原帐篷、西戎特有的乌蓬茅屋东一处、西一堆向外延伸,一直铺陈到地平线尽头,模样千奇百怪,颜色五彩缤纷,蔚为奇观。 杂乱无序在距离海岸五百丈的地方发生明显变化:众多规规矩矩的建筑成片出现,围绕在一座高地四周。 高地上有四座醒目的建筑,砖瓦院落、石头城堡、大毡房、木栅栏垒砌的营寨分别占定四个方位,堵住港口向半岛内部的延伸,那是本地四大势力的核心所在,分别代表华族、瀚海、猛鹘和东胡。 它们彼此相邻,是此地本族居民的生活中枢,日日上演合纵连横的戏码,一会儿勾心斗角,一会儿又亲密无间,促成了自在集矛盾又繁荣的盛况。 一艘乌蓬货船缓缓停靠在华族控制的码头,华服青年掀开仓帘,走到船头,向码头上横刀矗立的大汉打出手势:拇指上翻三下,小指原地画圈,然后比划着数字六、七。 “原来是庞六爷的货物,兄弟辛苦,辛苦!” 大汉神色古怪,双手抱拳,随即招呼人接住船上水手甩上来的揽绳,将乌篷船拉到岸边。 “这般沉重,又是生铁锭?”大汉咧嘴大笑,庞家掌控此间最大的兵器作坊,货物大抵是生铁锭、木炭之类,运出去的当然是兵器,并不难猜。 “大哥懂行,一船生铁锭,还有些新玩意儿顺便带过来。小弟常骁,还未请教老兄尊姓大名?”华服青年抱拳还礼。 “哦?什么新玩意?” 大汉有些意动,uu看书 ww.uuanhu.cm 随即察觉到失态,赶紧笑着自我介绍:“唐开山,人送绰号开山炮。” “石头而已,好威武的绰号,配得上大哥这身威武气势。”常骁一边客套一边举步蹬岸,将对方之前询问一笔带过,不留痕迹。 交接验看货物凭证,留下一帮伙计卸货,常骁带着弟弟常洛和四个随从推着一辆装满石头的小车,先行奔着自在集内部走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长春街庞大铁器营。 长椿街说是一条街,其实没头没尾,不过是华族人聚居地一块比较繁荣的角落。 里面有酒肆饭庄、青楼妓寨、客栈之类在这片飞地上稀罕的所在汇聚。 常氏兄弟要去的庞大铁器营就坐落在街角,有二十多做熔炉同时工作,黑烟隆隆上天,老远便能看到。 “哥,这个地方还真是奇怪,跟咱们以往到过的地方都不一样。” 常洛一直住在北岸,近两年才开始跑船务,此时亦步亦趋地跟着,边四下张望边小声询问。 他十五六岁年纪,相貌跟兄长有七八分相似,白兔脸,皮肤白净,五官略凸,下巴略短,只是身材矮上少许,面相稍显稚嫩,也没有兄长眉梢那道醒目的疤。 “没有这种感觉才奇怪,这里的人不敢说个保个,但十有八九都有非凡的过去。” “非凡的过去?”常洛露出好奇的表情。 “嗯,杀人越货,坑蒙拐骗,攻城略地,富甲一方,什么情况都有。” “啊?这……些人,那可都是无法无天之辈!此地不是很危险?” 第32章 惊闻噩耗 “人多的地方都有规矩,否则难成方圆,这里只是规矩与外界不同,需要适应而已。 其实,比起大周、瀚海或者东胡,自在集的规矩真习惯以后还会让人觉得更舒服。” “更舒服?怎么可能?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此地简直就是强盗窝,哪里有什么好人?” 常洛说罢小心翼翼地观察起周围嘈杂的环境,放低声音继续道,“没好人的地方多呆一下都会汗毛倒竖,怎么会舒服?” “你小时候也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虽然不算长。”常骁面露笑容,露出追忆的神色。 “啊?我还在这住过?我怎么没印象,哥,你不是逗我玩吧?” “说来话长,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你那时还小,没印象不奇怪。你只要记住,咱们的命是柳娘给的就行,她那时就住在街角。” 常骁说着手指远处一片不起眼的街道,街道两旁有些建筑,但零零散散、破破烂烂。 “柳娘?你是说老板娘竟然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嗯,她救了我,所以也算救了你。” “这么说自在集也有好人。” “这里呀,其实对很多人来说是温柔乡、安乐窝。至于好人坏人……黑白又哪里能凭口舌分清? 自在集的规矩就是本事,本事越大,利用价值越高,活得越自在,能明白么?” “啊?这算什么规矩?天下不都是这样?” “傻!这么多年的书真白读,外面哪有这等便宜事? 在家有嫡庶之分,出门有品序高下,战乱频仍、水旱不均,睁开眼就要看出身,如果生在寻常百姓家,你去哪里找这么公平的规矩? 有本事?有本事还要会做人!会做人?会做人还得有运气!都占全也不过刚刚能混到公平的边缘而已。 杀人之前先论道理,自在集公平得很,与这里相比,外面的世界才是人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 常洛脚步略缓,满脸匪夷所思,直到被后面追上来的推车撞到屁股才回过神来,连忙追到兄长跟前,“哥,你这话我好像想明白点啦。 只是,这么一块化外之地,难道各方势力就没有觊觎之心? 你看海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这块飞地的油水绝对不小,这里可是外北海和旋涡海的交界。” “这是块飞地,啥都没有,与海上孤岛相比唯一的优势就是清水,粮食都得靠外面接济。 这种地方就是因为没人管才能繁盛若斯,但凡哪边不长眼起了贪念想要独吞,很快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没人管是块宝,拿在手里立刻变成烫手山芋,不仅捞不到好处,还要被其他势力合起伙来狠揍。”常骁笑道。 “那大周各路诸侯呀,瀚海国呀,东胡那些大佬呀,外面对这里到底是个啥态度?” “国与国之间壁垒森严,彼此提防,有这么好一块四不靠,当然视之为进行秘密外交的理想场所。 买卖违禁物品,探听情报,顺便暗地里沟通款曲,商量商量怎么联合起来占别人便宜,没有比这地儿更合适的地方。” “天呐,这里到底是个啥地方?我又被你说糊涂了。” “无地容身者可以把她当避难的安乐窝,乱世中的桃花源,当然,也保不齐下一刻会变成修罗地狱。 我只能告诉你,这里是可怕又可爱的所在。 自在集是老天爷为有本领的人准备的地儿,有着独立于外界的生存哲学和法则,更简单,更公平,更直接,所以也更残酷。” 常骁歪着脑袋,显然有些转不过弯。 “再叮嘱你一遍,一定要记住!这里没王法,规矩来自四大势力彼此妥协和市井间约定俗成。 进入自在集就是自由人,无论你从哪儿来,进了集子后既不属于中土的大周,也不属于北陆诸蛮,更与一山之隔的落云半岛没有半分关系。” 二人边走边聊,很快从棚户区走入那片高屋林立的街道,街道尽头有四幢高大的建筑,背靠背挤在一起:砖瓦院落、石头城堡、大毡房和木栅栏营寨。 四者堆在一处,完全不协调,毫无美感,立刻引起常洛的好奇心:“哥,那就是这座城……哦不,这座集市的中心吧?” “没错,砖瓦大院是中原华族帮总坛,石头城堡代表瀚海国,毡房属于猛鹘人,木栅栏营寨则是东胡老巢。” “没有西戎人?” “隔得远,而且西戎人本身就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没有一个能压倒所有其它势力的强硬存在,很难把触手伸到这里。 那几家也与各方政权无关,算族群代表,据我所知,只有东胡那边跟当政者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 “原来如此,里面的说道还真多,要不是跟着你来,我到这里肯定得四处碰壁。”常洛感慨道。 “你似乎放松了不少。”常骁微笑道。 “经你解释,我倒觉得这地方挺可爱,你说是不,哥?” “我得提醒你一下,不要放松警惕,如果不是跟我一起来,相信你走到这里已经是一具尸体……常洛大少爷,少问,少看,少说,多听!”常骁故意夸张,装出阴森森的表情。 “啊!”一声惊呼,常洛楞在当场,很快被再次追上来的推车顶到屁股。 …… “常家兄弟!” 离着黑烟滚滚的庞大铁器营尚有一段距离,一个身材中等,面色和善的中年人急不可耐地小步迎上前来,边走边打招呼,引来路边各色人等的注意。 “看什么看?”中年人面带愠色,扫视周遭,大部分人立刻低下头去,几个尚算有头有脸的家伙则是遥遥抱拳,隔空寒暄。 “徐管事,怎地迎了出来?” 常骁有些意外,赶紧快走几步,拱手施礼,来人正是庞大铁器营大管家徐显卿。 “家里有变故,所以特意出来迎接兄弟。提前知会一声,省得一会儿措手不及。” “变故?”常骁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 “六爷……已于六天前仙游,这事儿暂时没外传。” “什么?”常骁倒吸一口凉气,再也装不住镇定,急切询问,“现在家里情况如何?柳娘怎么样?” 徐显卿脸上闪过一阵阴郁,叹气道:“现在是小夫人在掌事,不过压力很大,七爷那边、大少爷、大小姐都不是省油的灯。 眼看今年“刀汇”临近,你清楚,因为幽州那边的事儿,外面订单激增,自在集这几家都红了眼。 之前各房省吃俭用加大投入全为这场大赛,如今却遇上这档子事,各个急得火上房。 还好你老弟及时赶回来,码头一有回报我这不就立刻迎了出来。” 常骁低头沉思,暗自盘算庞家当前形势: 庞大铁器营大当家庞六,铁匠出身,因遭迫害做了海匪。 他为人仗义疏财兼且心狠手辣,二十年前上岛建立铁器营,专营兵器制造,十年前成为华族势力四大主事之一,可谓风生水起、家大业大,算是自在集顶天的人物之一。 庞六四十岁时原配夫人患病离世,续弦柳氏,名飞燕,当时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中豪杰,原本自己经营酒楼。 柳飞燕嫁入庞家后产子庞勇,随即转入后宅,相夫教子。如今庞勇已经十岁,聪明伶俐识大体,很得庞六爷宠爱。 随着庞大铁器业务扩大,庞六这个没甚墨水的大老粗有些力不从心,经营方面才干、经验兼备的柳飞燕便重新出山,辅助丈夫打理生意。 庞六有个弟弟,名唤庞琦,人称庞七,年纪小兄长十几岁,当年六爷在海上拼杀的时候在家陪伴老人,并未参与,u看书 ww.uushucm 后来父母离世便跟随哥哥来到自在集。 此人念过村学,识字,学问有点,不多,小聪明也有,却是十足的眼高手低,只是荫蔽于兄长威风之下,多年来顺风顺水,自视甚高。 庞六原配夫人留有一子一女: 子曰庞炳泰,纨绔翘楚,聊猫逗狗,提笼架鸟,聚众闹事无所不能、无一不精,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得内敛起来,也很有心插手家族事务; 女曰庞秀梅,从小骄纵,作风放浪,看不上小白脸却偏偏中意刀头舔血的大豪,传言与华族帮三当家洛宗勋有染。 柳氏年轻能干,与炳泰、秀梅年龄相若,比庞六小上整整二十岁。 她自进门以来始终与家人不睦,只是有庞六镇着,家宅尚算安宁。 如今,庞六突然去世,家里的生意由原本一直协理的柳氏执掌,其余三方自然不肯罢休。 理清头绪后,常骁开始提问:“刀汇临近,只要咱们的战刀能赢,想来大局上该不会有什么过分起伏。 柳娘协助庞六爷日久,在作坊里有威信,在外面也受大家眷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算是合适的接班人。 况且,有小庞勇的名分在,扶持儿子几年,将家业交给他,算是过度,只要照顾好各方面利益,这个说法都该能接受。 以柳娘在华族区域的人脉关系,怎会压不住?” “原本已经跟小夫人商量妥帖,大家也是这么看。 只是……最近七爷他们的动向……让人捉摸不透,感觉刀汇结果难定。”徐显卿苦着脸道。 第33章 初探疑云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落秋中文]https://最快更新!无广告! 常骁一众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庞家门口,闻言赶紧拉住徐显卿,躲进门内,四下张望后方才压低声音道:“上次过来不是已经将回火的方法说与六爷、柳娘,有此法在,咱家的刀怎么会输? 刀汇一次要拿出三十柄战刀参加比赛,比的是匠铺成批打造兵刃的实力,并非单品,所以一两把外面流进来的宝刀宝剑根本无法左右结果。 为这次夺魁,庞大一系各房都下了血本,绝对不容有失!” “哎呀常爷!这其中的关节我能想不到么?只是六爷走得蹊跷,小夫人怀疑有问题,甚至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回火绝技上。” “怎么这么说?”常骁闻言色变。 “东胡铸金堂那边隐隐约约传来消息,说是也掌握了回火窍门。” “不可能,回火这本事是我从南疆矮人那里挖回来的绝技,连大周冶铁作坊都没有涉猎过,东胡那帮蛮人怎么可能知道?” “就蹊跷在这里。” “六爷到底是怎么没的?” “对外说是风邪入体,其实是中毒。” “中毒?!” 徐显卿点头,面色难看。 “难道说是东胡人?” “这里是自在集,咱们混迹江湖这么久,哪那么容易轮到外人在自家饭碗里下手。 更何况真要是东胡人,就算得手,也拿不走回火的窍门不是?”徐显卿目光跳跃。 “你是说……有内鬼。”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你、柳娘、六爷、家里那几位,还有三位大师傅和我。”徐显卿声音发颤。 常骁盯住徐显卿,良久,方才重重叹气,“点到为止,先去看柳娘。” “好。”徐显卿说罢招呼下人带常洛等人去卸车休息,然后领着常骁直奔后宅。 “吱呀!”卧房大门推开,药香扑鼻。 常骁不自禁皱了皱眉,踏步进门,却见柳飞燕在儿子搀扶下已经起身迎接。她容色憔悴,头上缠了一圈腾湿的麻布,显然是有些发热,正在病中。 “还好么?”交情过命,此时见面无需多言,只是一声简单问候,所有情绪都在蕴含其中。 常骁十五岁初到自在集便遇上大他五岁的柳飞燕,一路走来全靠眼前这个容貌俏丽、身材娇小的女子照拂。 他下意识摸了摸眉梢,如果没有眼前这个病恹恹的小女人,这条刀疤就会变作碗大,不单自己完蛋,幼弟也会活活饿死。 “嗯,还好。” “常叔。”庞勇躬身施礼,礼数周全,虽然年纪尚小,但着实乖巧,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感。 “好,你娘这些日子不好过,你要懂事。” “嗯,如今常叔回来,小勇心理就彻底定下啦。”孩子说话似模似样,作态仿效大人,只是声音稚嫩,听上去有些滑稽。 常骁摸了摸小庞勇的脑袋,在茶几边落座。 柳氏也不见外,直接在庞勇搀扶下回到卧榻,斜倚在床榻边,原本蜡黄的脸色也神奇地红润起来。 “说说六爷出事始末,细节尽量不要遗漏。”常骁目光炯炯。 从前他是个小老弟,在庞六夫妇庇佑下往来海上,积攒下不小的名头和财富。 如今庞六离奇去世,剩下孤儿寡母,他需要挺身而出:一是保全这母子俩,守住庞六爷的家业;二要昭雪,揪出凶手,血债血偿。 “说起来事情也不算复杂,这几天我和夫人、小公子已经反复琢磨很多遍。” 徐显卿见提到庞六爷,母子俩刚刚因为见到常骁而好转的气色再次蒙上一层灰败,赶紧接口。 常骁点头,表示在听。 徐显卿稍稍斟酌,继续道:“常兄弟上次离岛是两个月前,如果没记错的话该是十月初七。” 常骁又点头。 “您走后差不多六天,作坊里三位大师傅便联袂来报,说回火的活计已然试验成功,战刀可以投产。 那天老爷很高兴,在家里摆宴,席间有提到这次刀汇稳赢云云。” 徐显卿说完扭头去看柳氏,对方缓缓点头,表示确如徐显卿所述,没有出入。 “哪些人参加了当日宴会?席间可有提到回火窍门的细节?”常骁问。 “全家人都有出席,还包括蔡、徐、公孙三位师傅和我,席间只透露出本次大会我们有新技术可保必胜,并没有提及内容细节。 还记得那天都很高兴,夫人和大公子他们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龃龉。” “公孙师傅?” “是个东胡人,不过公孙一姓和濊貘、孤竹、肃慎以及‘大’姓都不一样,他们是东渡华族人,本身就有我华族血统。 这位师傅名唤公孙击,也是在东胡饱受排挤才跑出来的落难之人,应该不会跟东胡帮勾结才是。” 徐显卿回答流利,显然这个问题他们之前有考虑过,而且反复推敲。 “的确不能因为一个姓氏妄加揣度,但也不能轻易放过任何一点线索,哪怕只是可能也得先列出来,在慢慢通过证据排除。” “常兄弟说的是,不过这个公孙击确实应该没什么可疑,他甚至比另外两位师傅的嫌疑还小。” “怎么说?” “他是从东胡逃跑出来的匠户,东胡帮跟我们华族帮不一样,他们跟东胡王庭关系紧密,其中有濊貘大宗主派出的代表直接坐镇,东胡的规矩是背叛者不分原由灭三族,所以与对岸跑出来的人是敌非友。 照理,像公孙击这样的逃户平时连东胡帮的面都不敢照,想方设法躲避才对,与其勾结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家人受制,被威胁,有没有可能?” “没有,公孙击孑然一身,家小都死在东胡。” 常骁缓缓点头,“那继续吧,之后是什么情况?” “宴会才过去三天,就传出东胡铸金堂掌握回火技术的消息,老爷雷霆震怒,召集所有知情人挨个问话,却最终不得要领。” “不得要领?难道没有什么重要嫌疑人?” “有倒是有,我们后来派人调查,那三天七爷、炳泰、秀梅三个都与东胡方面的人有接触,只是……你了解老爷为人,极重亲情,事情办到自己家人身上,只能偃旗息鼓。”柳氏这时接口,显然她当时参与调查,且有所收获。 “后来呢?”常骁露出了然的神色。 “后来六爷有一晚喝闷酒,酩酊大醉,第二天便卧床不起。 找了郎中来看,说是风邪入体,开方抓药,吃了几天,开始是有起色,老爷已经可以坐起身子,偶尔还能下床活动一下。 到十一月初十,病情突然急转直下,之后二十天又更换了三个有名郎中,药方也不断更新,最后……”徐显卿话到口边,没有继续。 “老爷是六天前过世,也就是这个月初五,晚上入睡时还好好的,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丫鬟进门就发现……”柳飞燕轻轻叹气,忍不住又抽泣起来,这边小庞勇赶紧安慰,周到懂事,让人心暖。 “怎么猜出六爷死于中毒?不是风邪入体么。” 常骁头脑冷静,事实上他与庞六的关系并不亲近,如果没有柳飞燕,甚至谈不上熟络,所以情绪波动不大。 “起初没有怀疑,因为身处自在集这样的地方,家里办事都夹着小心,每幅药都有下人试喝,没事才送过去给老爷用。 只是老爷离开第三天,菜园子那边的鸡忽然被发现成片死掉,赶过去询问,才说这些鸡曾经投喂过老爷喝剩下的药渣子,只是分期分批,每次份量都不算大。 后来家里联系了仵作出身的韩流过来看,他说是中毒。” “什么毒?为什么六爷气绝时没有发现?” “韩流只是小县城仵作出生,手段不算高明。他只说是药邪,因为和病状混在一起,而且老爷已经过世几天,所以精确死因难断。” “结合之前家禽猝死,所以说问题出在药上?六爷临死有哪些症状。”常骁接着问。 “头痛、头晕、烦躁、大喘气、偶尔抽搐,喉咙痛吃不下饭,到去世前几天呼吸苦难。死状么……” 管家望向柳娘,见她点头方才沉重道:“丫鬟发现后就请了郎中来看,说是瞳孔缩小、胸部胀闷、全身发紧,最后窒息。 这些症状我们后来在药方里面一一核对,确实有一味药使用过量有可能导致。” “哪一味?” “马钱子。” “这药什么用?” “主要治疗麻木瘫痪……老爷从病情恶化开始就浑身不利落,严重时甚至大小解都不能自理……我们后来又询问了几个内行,都说方子上的药量也不至于造成中毒。” “这么说,现在几乎没什么头绪?” 徐显卿无奈点头。 常骁寻思片刻后开口道:“假设投毒成立,u看书 uuanshu有三种情况。 一是方子问题,因为有提前试药,可以排除; 第二是中途下药,问题可能出在管药、伺候喂药、还有药品运送过程中。” 徐显卿赶紧接口道:“这个已经排查过,煎药都是小夫人亲自看着,贴身丫鬟侍奉,可保无虞。 至于七爷、大公子和小姐,这边早有提防,他们出现的时候要么我在,要么小夫人在,也可以排除。 管药的都是贴身人,而且每次煎药完毕都是试过才送出去,所以应该也没有问题。” “那就只有第三种可能。” “常兄弟请说。” “前后换过几次方子?” “四次。” “找几个信得过的内行,比对一下方子,看看这些药组合起来有什么功效。 会不会单独用没事,但是放到一起,或者前后连着用就出问题。”常骁说罢看了一眼病恹恹的柳氏。 第34章 粉末登场 “照小骁说得办。”柳娘开口。 徐显卿赶紧答应,说立刻差人下去调查。 常骁补充道:“同步,还要理一下开方子这几位郎中和相关人等的关系,越详尽越好。 家里那三位、东胡铸金堂头面人物、还有东胡帮几个首脑。 嗯……我想再加上猛鹘的土灶堂会、瀚海的富察铁局还有华族这边的刘记铁匠铺,这些主要竞争对手的头面人物与施方者的关系都要尽可能搞清楚,不排除有人想坐山观虎斗。 别怕麻烦,这是抽丝剥茧的细活儿,关系到咱家存亡,马虎不得…… 现在想到的就是这些。” “这就去办吧。”柳娘吩咐道。 “好的,那您二位先聊,我这就去组织人手,尽快把事情办妥。”徐显卿说着起身,退出门去,顺手将大门关紧。 常骁注视门口,半晌,听外面已经没有动静,方才向柳飞燕开口道:“柳娘,这个徐显卿可靠么?” “怎么?小骁你觉得这人有问题?” “问题有,不过我反倒因此更相信他,除非他的本事高到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柳飞燕闻言露出惊异之色,脊背挺直,露出倾听神色,边上小庞勇更是竖起耳朵,聚精会神,等待常骁的下文。 “从见面我就在观察他,不出我意料的话,他对柳娘你有其它心思。” “什么?!”母子俩同时惊呼,母亲脸色微红,儿子面带愠怒。 “他观察你的眼神中充满渴望,显然有非分之想。 这点我以前就注意过,只是六爷去世后,那团光更加旺盛。 当然……在我看来,这人应该对你爱慕居多,占有么……这个心思有限,不过如果以后他在家里权柄增加,这个念想也会水涨船高。” “小人!好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庞勇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小脸涨得通红。 柳飞燕却陷入沉思,过了半柱香时间方才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因为这层关系,所以他害我们的可能性不大,反而会尽心尽力保全我们娘俩,为将来……” “想都不要想!小爷我回头就废了他!”庞勇头上青筋暴起,“我看他下手对付爹的可能性不小,亏我们这么信任他!” 常骁目视正被母亲轻声抚慰的少年,眉头轻轻一皱:这孩子怎地反应如此剧烈?扣罪名毫无滞阻,仿佛早有准备,就等着有人提出异议。 难道这管家的非分之想很早前就被这位小公子觉察? “他下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不过微乎其微,到底是六爷这边的人,六爷出事,主家交权他就会失势,得不偿失。” “他可以靠我们母子,反而会更得势。”庞勇争辩。 “前提是你们孤儿寡母斗动过那三位。”常骁手指房外,“庞炳泰占着嫡长,庞七占着辈分,庞秀梅和华族帮的洛宗勋私下有染,那是整个自在集华族人中第三号人物,比六爷生前说话还有分量。 回火消息泄露后所有人都觉得今年刀汇要输,在柳娘手里输!他会这么笨?” “回火的消息就是他泄露出去!” “泄露给外人?谁能比六爷给他的好处更大?还是谁能做主把柳娘给他?” “这……我猜不到,反正他不可靠!”庞勇一时语塞,闷闷地重新坐下,只是脸色难看,显然余怒难消。 “你叔说得有道理,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刀汇。”柳飞燕示意儿子稍安勿躁,然后继续道,“只是……既然小骁你对他不完全放心,还把调查的事情完全交到他手上?他也有可能靠上别人,如果只是图谋……图谋我这身子,这种可能没法排除。” 她犹豫再三,还是红着脸将疑虑讲完整,毕竟出身自在集,江湖儿女没有氏族大户女眷那么多规矩礼数。 庞勇听到母亲的话越发生气,气得浑身发抖。 “不急。刚才那些分析都是表面文章,让他带人去忙活,刚好给外人看。”常骁脸上露出冷笑。 “难道小骁你有后招?”柳飞燕惊喜道,一旁的庞勇则是瞬间安静下来。 “在郎中身上想则?自在集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个不是经验丰富的江湖老鸟?他们绝不会蠢到从郎中入手,费力不讨好还会留下根本抹不掉的头尾。 所以……答案只能从内部找就算是外敌主使也是内外勾结才有机会。外紧,内也紧,就是我的后招,只是这紧法要区别开,外紧给大家看,内紧么……。” “说说看?” “不急,着落在刀汇上,山人自有妙计。”常骁嘴角的弧度略微上提,只是眼中寒芒暴涨。 …… 距离自在集两年一度的“刀汇”还有十天,华族势力内最大的兵器作坊庞大铁器营内部召开了一次闭门会议,议题非常简单,就是如何在本届刀汇上拔取头筹。 与会者包括柳娘、常骁、徐显卿、庞七、庞炳泰、庞秀梅还有庞家两位叔祖。 两个老头均是在铁器营没有实职,甚至都不懂打铁的耆老,主要是能在家族中代表一帮同姓闲人,号称有“辈分”、有“名望”。 看到这种人被庞七等人请出来,常骁在心中暗暗叹气:这些江湖儿女嘴上说最讨厌士族门阀种姓制度,口口声声说那是压在天下黎民头上的大山,私下里一旦有点钱财权势却又拼命去模仿人家,可惜东施效颦,不伦不类。 众人落座后,第一个开口的是庞七,此人方面细眼,跟其兄面目有三四分相似,只是风格迥异:读书人打扮,标准的儒袍方巾,手里捏着一把扇子,虽然外面数九寒天,带上皮帽都觉得冷。 这样的人出入叮叮当当的打铁铺,怎么看都别扭,偏偏这位自诩聪明,最爱散步到热火朝天的工棚,扬起扇子指点一番江山。 “各位,今日是我庞家闭门会议,自家人不必说,三位师傅主领工艺也需要到场,这位小兄弟……”他说着用扇子遥指常骁,“你凭什么列席?” 徐显卿面上露出笑容,刚要起身解释,便被坐在上首的柳娘伸手拦住,冷冷道:“就凭这是我弟弟,回火技术便是他从外面搜罗回来。” “嗡”的一声,台下一片议论,之前常骁带回技术的事情只有庞六夫妇和徐显卿知晓,此时说出来自然引起一番轰动。 “小嫂子,你说是他带回来的就是他?你弟弟……你姓柳,他姓常,大哥刚走,你就把我庞家人当傻子耍?”庞七的扇子指向空置的主事位置,面露讥讽。 “二娘,老叔的话很有道理。这位常骁兄弟从前只是给咱家供应生熟铁锭的海商,突然出现在这场合,单凭您几句话实在说不过去。 至于回火技术,到底是哪里得来的窍门我们确实不知道。”说话的是庞炳泰,也是方脸细眼,只是身材高大,没有胡须,更像大上一号的庞六爷。 这位嫡长子虽是纨绔,但是多年惹是生非也积累下不少经验,如今已过而立,说话办事并不像年轻无脑时一味横冲直撞。 “您不知道我知道,如果能证明这技术确实由我带回……那在下是否有资格参与这次会议?毕竟是研究刀汇如何取胜,与我们这些人同样息息相关。”常骁拱手微笑。 庞炳泰冷哼一声,却未再阻拦,他和庞七心里也想知道这新窍门的来龙去脉。 “天下冶炼,以南疆穴居人手法最为高妙,然则一来天高路远,消息闭塞,二来非我族类,心有隔阂,所以说起这主流武器匠作技术,还是大都来自中原大周。 殷朝末年以来,钢铁完全替代青铜,成为兵器铸造的主要原料。 我给各位说说这钢铁冶炼和兵器匠造如何?”常骁起身,微笑着向在座诸人一一抱拳,见众人并未出声阻拦,便接着道:“粗浅的炒钢技术,我就不再赘述。就说说现在的主流技术,百炼锻打。 顾名思义,将炒钢经反复折叠锻打变形而制成的钢及其手法就是百炼锻打。 其精髓就在‘折叠反复’四字。多次反复锻打可排除杂质,均密度,使兵器质地趋于致密,锋利更甚。 行内讲究‘一锻、一称、一轻,直到斤两不减,即成百炼,’讲的就是杂质去无可取,量材百炼成器。u看书 ww.uuknshu.cm ” “你这絮絮叨叨,净介绍打铁的方法,难道有什么稀奇?咱们庞家铁器局懂行的人多得是,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庞七再次插口,一脸不耐。 “不是要证明回火技术由你带回吗?净说些无用的做甚?”庞炳泰随声附和,一脸不屑 常骁察言观色,果见听到二人对工艺不屑一顾的口吻,坐上三位师傅同时皱眉,心下了然,笑着道:“我正在证明,诸位稍安勿躁。” 庞七冷哼,常骁也不给他继续搅局的机会,抢先继续:“刀剑打造有两大关键,一是技术,锻打和淬火,使锋刃坚硬、锋利,而脊部仍保持较好韧性; 二是原料,殷朝末期开始,用生铁作材料铸件,除了铸铁外,到大周中期还出现了灰口铁,不硬、不脆、耐琢磨、好定型,优点多多。 平城之乱后,冶炼技术进一步发展,又出现了用生铁炒炼成钢的新方法,主要是将生铁加热成半液体状态,加以不断搅拌,这样得来的原料质量上乘,可塑性更强,所以叫炒钢。” “刚刚又说不提炒钢,如今却在卖弄,不就是铁烧化掉冷却,然后搅来搅去么?说那么多,什么时候到重点!”庞七直接嚷嚷起来,连带庞炳泰兄妹也彻底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常骁此时已经将三位师傅脸上的愠色和尴尬尽收眼底,之前的猜想又笃定两分,赶紧陪笑道:“重点来啦!” “到底是什么?”庞秀梅开口,声音清脆,却故意拖出一个奇怪的尾音,市井气十足,让人生厌,没有半点大族闺秀气质。 第35章 再出妙招 “匠人打造刀剑,先要把它放在炉中加热至赤红,再用铁锤锤打成形。 过后,把高温半成品放入冷水内,‘吱啦’一声,一阵白烟飘起,铁器成型,这个过程叫作‘淬火’。 铁匠打造的刀剑是否能做到硬而不脆,既够锋利又够韧性,关键就在淬火这道工序上,它最能反映铁匠师傅手艺的高低优劣。 淬火后武器毛坯变硬,但同时也会变脆。 为了降低脆性,可以将淬火后的毛坯在某一适当温度进行长时间保温,延缓冷却,这种技术就称为回火。 回火与淬火常常配合使用,相得益彰。” 常骁声情并茂,连淬火时的声音都学的绘声绘色。 “这就是回火?” 庞七站起身来,转脸去看身后几个大师傅,得到肯定答复后方才缓缓坐回座位,低声嘟囔,“还道是什么了不起的技术,原来这么简单?” “看来小娘对这位常兄弟真是知无不言,咱们家的绝技八层是刚刚传授给这位年轻俊俏的小郎君!”庞秀梅阴阳怪气道。 柳飞燕闻言就要发作,被常骁拦住,笑吟吟道:“听说回火的技巧已经被铸金堂得去,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技巧。” “既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技巧,如此说来,常兄弟就算真是带回这门技术的贵人……也不好参与咱们庞家的闭门会议了吧?” 常炳坤面带冷笑,步步紧逼,他们都清楚常骁的重要性,此时不过故作姿态,为的就是削弱柳娘一方的实力。 “我要是还有其它绝技,可保刀汇胜出呢?今年刀汇的奖励可是四大势力两万柄战刀的生意,接下来,你们就算不掌权,凭着股东身份,揣进腰包的金锭也要翻上几倍!” “此话当真?”庞七再次从椅子上跳起来,幸亏自在集流行胡椅,而不是中原的跪坐,否则以他的吨位,这一惊一乍的弹起没准会直接拉伤。 其余人闻言也都紧皱眉头,默不作声地盯着常骁,尤其是那三位师傅,眼中充满渴望,连之前连遭蔑视的不愉快都早已抛诸脑后。 常骁微笑,站起身来走到三位大师傅跟前,抱拳道:“方法很简单,而且行之有效,只要照做,我保证刀汇能赢。” “刀汇只有不到十天,来得及?”为首一位大师傅有些迟疑。 “打造一柄战刀要多久?” “毛坯齐备……加紧点只要两个时辰,算上回火工序也就多出个把时辰而已。” 常骁注意到,按之前徐显卿描述的特征,说话的正是公孙击。 此人容貌一般,只是眼中热切,看得出他对技术的痴迷更胜另外两位师傅。 “咱们庞大铁器营要是全力开工,多久能把参赛的三十柄刀做好?” “打造一天,精修一天,两天足够。”为首那师傅道。 “好,我这新技术只在一个环节做改进,不影响速度。我想……可以试上两轮,第三轮出正品,还有四天富余。” “说着简单,谁知道你这法子好不好使?两轮六十柄战刀,你道试验不要钱?人工、原料、炉火!都是成本!你说试就试?失败了怎么算?”庞七再次跳起来,高声嚷嚷。 “回火就是我带回的技术,至少有成功先例,只是不知道被什么人泄露出去?” 常骁说罢立刻环视周围,仿佛要把所有人的表情看清,“现在我愿意把新技术分享出来,你们还不愿意?喜欢坐以待毙,等着订单被铸金堂抢走?还是你庞七爷把握十足,只要柳娘把手头的事儿都交给你就能在刀汇上夺魁?” 庞七脸涨的通红,半晌才继续嚷嚷道:“东胡人会回火又怎样?不过是平手之局,谁说必定会输。” “东胡铁矿石质量冠绝天下,同等技术工序,没人能做到比他们的刀更好!”常骁也不留情面,面带讥讽说道。 庞七闻言一怔,显然对这事并不了解,赶紧回头去看三个大师傅,见他们同时点头方才一脸颓然,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 “既然常兄弟有反败为胜的绝技,不如先说出来听听,在座几位师傅都是此道高手,真伪一听便知。”庞炳泰正色道。 “一听便知?恐怕并不那么容易,我可以讲出方法,道理也可以简单解释一下,不过重点在下一步试验,还有……” 常骁语带深意,环视在场众人,“大伙得发个誓言,今日所听绝不外传!” “这是正理!” 庞七态度一百八十步大转弯,率先起身,“我庞琦发誓,今日所知绝不外传,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 众人见他表态,也都纷纷效法,至于誓言内容更是五花八门,什么死无葬身之地、下辈子投生畜生等等不一而足。 待得众人誓言说完,常骁方才徐徐道:“此法同样来自南疆,名曰轮回法。”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小声议论起来,表示都没有听说过。 “轮回……莫不是与佛门有关?”徐显卿见多识广,对外界事物了解颇多,试探着问。 “没什么关系,其实很简单,就是用五谷轮回之液替代清水给铸件降温。” “五谷轮回之液?你……你是说……” 柳飞燕俏脸涨红,接不下去,那边庞炳坤却是俗物一个,毫无顾忌,捏着鼻子道:“你是说用屎尿?这有什么用?” “最好再准备些油脂。”常骁语调平缓,缓缓道来。 “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庞七一脸疑惑,不过连续领教常骁词锋,他已经收起狂傲,只是不明所以,正常询问。 “原理也简单,尿液中盐分适中,既不影响金属冷却速度,还可以保证钢铁硬度; 至于油脂,在油脂中,冷却速度要慢很多,这就保证了金属不易变形、开裂,拥有较好的韧度。 一快一慢,用这两种东西匠人便可以精确调节淬火时间。 所谓好的铸造术,不外乎不断提高硬度和韧度,并在二者间寻求平衡,因此,只要善用这两个方法,咱们的刀可以自如在硬度韧度之间自由取舍,稳赢。” 三位师傅略一思索便频频点头,搓手跺脚,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显然已经等不及要去试验。 常骁对他们的表现非常满意,也不多说,只是提醒道:“就是量大,种类不禁,大型牲口处弄些无妨。” 三人闻言更是兴奋,在经得同意后相携赶去后院匠造间。 余下众人虽然也关心试验成败,但设想一下烧红的铁器插入粪尿中的污秽场景,各个裹步不前,庞秀梅最为不堪,甚至立刻就要出门呕吐。 常骁当然不会强求,只是叮嘱一番不可将此事泄密,便请大家离开。 …… “哎呀,常兄弟,明明知道这些人中有内奸,怎么这么不小心,把秘法当众公布!?你不会相信那些狗屁的誓言吧?” 庞七等人刚离开,屋内只剩下常骁、柳飞燕和徐显卿,后者便哭丧着脸捶胸顿足起来。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故意说出来。”常骁冷笑,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 “小骁,莫非你这秘法有假?”柳飞燕惊讶道,徐显卿也停止抱怨。 “没有,这法子真实有效。” “那这又是何苦?” “现在立刻派人盯住参加会议的人,寸步不离,一定要把他们锁在视线内。”常骁道。 “嗯?”徐显卿稍加思索,立刻露出醒悟的神色,转身奔门外跑,“我立刻安排,要是早提醒我不是更好,人手也能准备周全些……” 待得屋内只剩二人,柳娘方才皱眉道:“鱼饵是不是太贵重些?其实赢下刀汇不是比抓内鬼更重要?” 常骁摇摇头:“公道……利益都重要,这个人不找出来咱们寝食难安,生意要做大,利润更加丰厚,只会让内奸出手更狠,到时候一个不慎,得不偿失。” 柳娘轻轻点头,“希望能够快点揪出这个人,只是刀汇……如果东胡那边能得到消息,你觉得他们有多大几率胜过我们?” “试验有个两三天足够,关键看内鬼何时与对方沟通。” “这么重要的情况,uu看书 .uukanshu 不能拖,两天之内消息一定会传出去!”柳娘眼睛一亮,只见常骁缓缓点头,露出微笑。 见常骁成竹在胸,对他了解甚深的柳飞燕放下心来,直接返回后院静心养病,台前诸事这几天暂时交由常骁和徐显卿一起看顾。 …… 一日无事,两日无事,第三天一早,三位大师傅和徐显卿同时找到常骁,同样满头大汗。 “着什么急?一个一个说。” 常骁拿起茶杯,噎了一口茶水,心中暗暗皱眉:这东西真难喝,又苦又涩,偏偏有头有脸的人都喜欢端起来做做样子。 “徐总管?”领头师傅望向徐显卿。 “你们先说,我这边并没有那么急。”徐显卿露出无害笑容,和气上身,刚刚进门时的急迫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常……这个。”为首工匠就要开口,却突然想起自己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临时主事的年轻人。 “蔡师傅吧,叫我一声公子即可。” “哦,好的,常公子,徐管事,新法子已然试验成功,新出的刀具无论是硬度还是韧劲儿都比从前好上一块。” “哦?” 徐显卿显然比早已知道结果的常骁兴奋,闻言起身,大喜道:“详细说说!” “细说你能听明白?”常骁笑着将徐显卿按回座位,同时向他使了个眼色。 “对……对对,我这个跑腿管事,给我说技术我也是云山雾绕。” 徐显卿心领神会,赶紧道,“就说说到底能强出多少?刀汇能不能赢?我是说赢下‘回火刀’。” 第36章 故作姿态 “能赢,肯定能赢!咱们回火技术没丢,只是把这新法子加进去。钢口强度……我觉得至少能提高一成!”蔡师傅说着望向身边二人,徐师傅和公孙击同时点头。 “整整一成?”徐显卿把持不住,激动得再次起身,一边搓手一边来回踱步,满脸喜色。 “好,非常好,那就辛苦几位师傅召集弟兄,咱们开火制刀!”常骁鼓掌,然后鼓励几句,安排开火。 等三人离开后,他才来到仍在客厅里开会转悠的徐显卿身边,“内宅的事情有眉目啦?” “有啦,今天已经是第三天,再拖下去东胡那边就要冒试验失败或者来不及的风险,所以内奸肯定绷不住,消息最大价值就这几天,过期失效。” “哦?结果如何?”常骁笑问。 “那三家都动啦!” “都与铸金堂直接接触?” “不是,不过跟之前的估计相去不远:庞炳泰招呼了一帮酒肉朋友,其中有东胡帮大龙头孤竹平的三儿子孤竹峰; 庞秀梅昨夜私下和洛宗勋的官家见面,洛家今早有铸金堂的大荣作前去拜访; 至于七爷,他倒是没有跟东胡人接触,不过今早去了鸟市,买了三只信鸽。” “信鸽?” “他院子里的信鸽昨天放风,收回来少了三只。” “这个你有数?” “用信鸽传递消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咱们铁器营的事情有时候也会用到七爷的信鸽,信鸽带信为了防止丢失会勒紧一个铁箍,很容易被看出来,所以……” “所以三只带信的被扣下,即便有人在鸽子群飞回后去鸽棚检查,也找不到传递消息的证据?毕竟几百只信鸽,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人一一计数。”常骁道。 徐显卿笑容阴鸷,“早就提防啦,七爷到底是温室里长大,没经历过风雨,事情难免想得简单。 鸽子棚里的准数两年前就已经记录在案,这里是自在集,凭理杀人不用偿命的自在集,吃人不吐骨头的自在集。 事关消息沟通的大事,主家怎么可能心里没底?” “那……三位大师傅可有问题?”常骁表情放松下来,心中已有定论,只是出于谨慎,还要再验证一番。 “没有,这段时间他们都没出过锻造坊,个个跟着魔一般,除了累极打个盹就是反复烧铁、淬火、回火,几乎没有间歇,盯梢的人眼睛都麻了也没瞪出任何端倪。”徐显卿笑得欢畅,显然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地。 “三位师傅都是难得的人才,不要学中原那套蔑视匠户的坏习惯,立刻着手提升待遇,至少翻倍。”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就着手做前帐,给夫人看过便可落实,每人每月加三个金锭,平常再多给五百大钱零用,这可是笔巨资,放眼整个自在集……不,整个天下也没这么好的待遇。” “好!做得好!这里是自在集,只有把真有本事的人留住,咱们才能彻底利于不败之地。至于那三家……”常骁摸了摸下巴,可惜并没有胡须,二十多岁的年纪蓄须并不容易。 “就是都没有实际把柄,总不能打上门去质问。” “没事,不用动,掌握底细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 “你是说咱们有把握赢下刀汇?铸金堂那边很可能已经得到关于新法子的消息。” 徐显卿正忧心忡忡,忽然常洛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哥!漏啦,果然漏啦!” 徐显卿心中一沉,赶紧问道:“小常公子,什么漏啦?” “消息漏啦!铸金堂已经确定得知用尿溺淬火的方法!” “咣当!”徐显卿一屁股坐倒,半晌方才开口询问,“这么快?这……这如何是好?你……你是怎么知晓?” “老早我哥就派我在铸金堂后门守着,今天一大早有五大车那个……那个五谷轮回之液运进去,你说是干什么用? 我去查证了一下那五车东西的来源方才赶回来,确定无疑。” 徐显卿脸色煞白,望着常骁不知所措。 常骁面无表情,寻思了一下方才向徐显卿道:“徐管事,劳烦你去请柳娘,还有三位大师傅。” “柳娘身子还没大好,这时候会不会……三位师傅不是刚走,现在叫回来?”徐显卿一脸错愕。 “不是说应对的事,这事儿咱们心里有数就行,算总账等刀汇之后来得及。”常骁笑道。 “那……” “徐管事,去就行啦,我大哥下好了套,这是要安排下一步收网啦!”常洛搂住徐显卿,笑嘻嘻道。 一支大手拍在他后脖颈,常骁微笑点头,“干得不差。” “啊?好!好!太好啦!”徐显卿反应了一下方才恍然大悟,颠颠向门外跑去。 不大功夫,柳飞燕和三位师傅同时聚到常骁书房。 一落座,柳飞燕就开始询问情况。 常骁简单介绍了一遍,并没有刻意隐瞒,听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因为来路上徐显卿已经提前解释,所以柳娘表现的很镇定,方寸未乱,只是深感失望。 她自认兢兢业业,每日里如履薄冰,在这座自在集中往来周旋,可是没想到换回来的是家人肆无忌惮的猜忌和反叛,不知道六爷泉下有知作何感想? 最为沮丧的还是三位大师傅,之前的惊喜还没完全消化,便被搂头一盆冷水浇下。 眨眼功夫,连续两天的亢奋便被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困倦代替,人都仿佛矮了半头,坐在椅子上傻愣愣,目光有些呆滞。 常骁环视四周,众人表情尽收眼底,略微组织一下语言方才徐徐开口:“怎么?话刚听了一半就颓唐到这地步?” 厅中众人没有反应,柳娘皱眉沉思,三个大师傅目光呆滞。 “想什么呢!想什么呢!醒醒,叫你们来是听常爷的后招!” 徐显卿一步窜到三位师傅跟前,仿佛每天算算账写写信也能锻炼出一副好身手,那灵动,惊得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常洛一阵牙酸,使劲倒吸凉气。 “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公孙击,只是脸上半信半疑。 驴溲马尿和动物油脂用来淬火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从未想象过的妙招,难道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公子哥儿竟然还有后招?即便有,恐怕也跟技术无关。 想罢,刚刚提起的精气神又直坠下去,整个人从里到外涣散。 常骁常年在外摸爬滚打,眼前几个老实人所有心理活动都无法逃脱他的眼睛。 知道没有时间再卖关子,他连忙做出一番成竹在胸的模样,神秘莫测地微笑道:“其实我带回来的法子一共有三个,虽妙不难,之前连用两招,不过是为引出内应的诱饵。这第三个方法不仅更胜一筹,而且见效更快,只要一天,足够掌握。” 半晌无声……突然,三位大师傅同时站起身来,望着常骁露出复杂目光,有惊诧、有怀疑、有兴奋,还有几分敬畏。 …… “你这到底是玩什么花样?为什么一定要刀汇前三天才把最后的绝活拿出来?”柳飞燕有些着急。 人都散了,只剩她和常骁,庞勇则在內间专心致志习字,对他们二人的对话仿若未闻。 “回火是第一招,虽然并非有意,但证明了一点,家里有内奸; 更换淬火材料是第二招,缩小了保密范围,但是!”常骁眼光转利,望着柳娘。 “但是什么?你还有顾虑?不是已经剔除掉所有可能的内奸?” 常骁缓缓摇头,“没那么简单,剔出去的都是嫌疑者,却没有一个能够板上钉钉。 而且我们没有办法确认他们中的某个,u看书 甚至全部,在家里是否还有同党。” 柳娘脸色转白,“剩下的知情者已经没几个,如果这些人中还有异心,那咱们家就真的是伤筋动骨,就算能够熬过这次刀汇,也不会有善了的结局。” 常骁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柳娘:“也许吧,不过至少先熬过这一关,同时得尽量把手里的牌利用到最大限度。” “到底是什么绝招?剩下的人中就一定还有敌人么?” 常骁长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块白色石头,“剩下的人中未必一定有敌人,不过为防万一,还是谨慎些好。时间足够,提前三天不会影响咱们在刀汇上的成绩。 最后一个窍门就是这种石头,这次带回来一车。” “石头?”柳娘走近,接过常骁手中的白色石头,仔细打量起来。 “不用看啦,你不打铁,说了你也搞不清楚。这种石头产自白夜,叫做云石。” “白夜?云石?” “你是说北陆之北的白夜?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太阳不落山?你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唉……听说那边有神明一样的祭司存在,所以跑过去看看,希望……希望能让咱们的技术再进一步。”常骁苦笑。 柳娘眼圈一红,“苦了你,傻孩子。”她伸出玉手,轻抚眼前这个青年头顶,就像十年前一样。 感受着柔若无骨的指尖触摸,常骁身体僵硬,没来由一股热流在体内翻涌。 “啪嗒!”屋内一声轻响,接着传来庞勇略显慌张的收拾声。 第37章 行业盛会 “勇儿,怎么啦?”柳娘焦急地赶过去,却见儿子正趴在地上,赶紧上前搀扶询问。 “哦!娘,没事,你和常叔聊,我就是一不小心把笔掉地上啦,正捡着呢……哎呀,好像滚到桌子下面啦。”庞勇说话就要继续探身去桌子下面寻找。 柳娘待要上前帮忙,却被孩子劝阻:“近来家里事情这么多,娘你就不要为我这点小事操心,快去跟常叔商量对策。” 柳娘露出欣慰笑容,抚住庞勇的小脑袋,充满怜爱,多事之秋好在还有个懂事的好儿子在。 她从里间出来,却见常骁已经起身准备告辞。 “还没说完,怎么就着急要走?”柳娘微微诧异,伸手把桌上那块云石拿在手中把玩,想从中看出些门道。 “其实很简单,白夜那趟碰巧发现当地匠人用这种石头增加兵器硬度。 那边冶炼技术很落后,连风箱都没有,炉温上不去,铁器不多。 他们最常见的兵器是骨刀、骨剑,在打磨时加入这种石粉就会硬度倍增,锋利异常。” 常骁脑海中回忆起那次古怪的会面:一张色彩浓烈的面具遮住了对方所有表情,语气平缓,与其他白夜人不同。 那人对云石介绍得很详尽,没有保留也没有索取任何报酬,致使常骁半信半疑,在刚得到云石的日子里不停试验,直到完全确认这个技法及其功效真实存在。 “原来是这样?你在铁质兵器上尝试过?”柳娘双眼发亮。 常骁点头,“已经试过,非常简单,效果立竿见影,而且还做了些改进。” “什么改进?” “白夜的匠师是冷磨,我把这道工序放到淬火后面,开刃之前,这样功效还能再提高三成左右。” “妙!真亏你想得出来!”柳娘大喜,伸出手来在常骁脸上捏了一把,这是她当年教育常骁时经常使用的动作。 “哎呀!”常骁习惯性露出夸张表情,刚要进一步解释这个法子的弊端,突然听到内间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二人同时皱眉,也顾不上谈话,赶紧进去查看,却见庞勇拿着一个水杯,满脸涨红。 “勇儿,你这又是怎么啦?”柳娘一脸焦急。 “唉呀,真是难为情,娘呀,我就是有点犯困,喝水的时候呛了一口。” “唉,你看看你,马上十一了,眼看成丁,还有两三年就要说亲,还如此莽撞!”柳娘赶紧过去查看,又是擦脸,又是捶胸,恨不得把宝贝儿子全身上下都检查一番。 常骁眉梢微动,眼中闪过一抹疑惑,随即出声告辞。 柳娘本意是留他把话说完,但常骁表示情况大体已经交代过,只等到时候把法子交给三位大师傅即可。当下便不再强求,与常骁作别。 …… 接下来的几天庞府外紧内松,对外,徐显卿安排人手大肆宣扬庞六爷被毒杀的消息,密集派出人马四处寻找线索。 同时还把庞家回火技术外泄的事情也添油加醋喊了出去,搞得市面上与冶铁、兵器生意相关的诸多人等各个疑神疑鬼。 外界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各种传闻几天功夫便甚嚣尘上,包括柳娘和常骁在内的庞家诸人都被编排到各种故事中。 而庞家内部却一切归于平静:庞七、庞炳泰和庞家大小姐秀梅因为外界传闻都开始刻意低调;而常骁和柳娘因为心中有底也是不疾不徐。 只有炼器坊内每天热火朝天,在三位大师傅主持下,伙计们加班加点,力求在最后一招公布前,尽可能熟悉新进工序。 日子不知不觉来到十二月十七,距离两年一度的自在集刀汇还有三天,常骁再次召集那晚聚会诸人,将云石及其功效介绍一番,并当场试验。 经过云石粉冷磨一刻钟的战刀轻松砍断同一批产品,效果之显著震惊全场。 随后,常骁又将云石粉优化进入淬火步骤的方法简要介绍,激动得三位大师傅险些落泪。 三人都是一辈子浸淫此道的高手,经年累月的研究、反复试验难得寸进,如今常骁数月间连出三法,直接将制刀技术拔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崇拜得五体投地,就差直接跪倒在常骁面前叩拜。 常骁好生劝慰,这才让三位大师傅从过度激动中平复下来,迅速回归工坊,加紧打制最后一批真正参加刀汇大赛的战刀。 “这用了云石粉的战刀有什么显著特点么?”徐显卿和常骁并肩出门,边走边问。 “光泽会发生变化,用过云石粉的战刀刀身会出现一种纹路,类似石材……嗯?” 空中掠过三只小鸟,让他误认为信鸽。 常骁不自禁眉梢一抖,虽说虚惊一场,但有些发热的脑袋还是很快冷静下来,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作为整个布局的设计者,他这些天似乎有些沾沾自喜,这个苗头很坏,眼下一切不过是筹算,终局如何尚未可知。 常骁手搭凉棚,向天空中的太阳望去,虽然天气很冷,但刺目阳光仍然晃得他睁不开眼。 得淡定,宠辱不惊才能笑看庭前花落花开。 “你嗯什么?”徐显卿问。 “没什么……只是感叹一下。庞七、庞炳泰和庞秀梅这两天一定要盯死,千万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这是自然,早在你公布云石粉之前就已经有所安排,三位大师傅没问题不代表底下的匠人们没问题,毕竟直接参与制刀的师傅就有六十多位,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这些法子虽然高妙,但都很简单,懂匠造的看几眼就能搞明白,所以守是肯定守不住。 现在所有人已经被集中管理,能做的就是尽量延阻消息外泄,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就算拖不死也要把他们恶心死。 你刚刚感叹什么?也是这事?” “太阳刺眼,原以为冬天的太阳没有夏天的毒,没想到照旧还是让人睁不开眼。” “啊?”徐显卿学着常骁的模样也去看太阳,拼命瞪了片刻,刺得一脸眼泪鼻涕,随即崩出一大窜少见的粗话咒骂。 这位管事近日来弓弦紧绷,压力巨大,常骁终于吐露致胜一招也让他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 常骁微笑,没有关注徐管事喋喋不休的发泄,只是将常洛叫道身边,耳语一番。 常洛听完脸现喜色,转身就往外跑,很快消失在大门外。 “跟你弟弟嘀咕什么呢,神神秘秘?” “我让他去外面的赌档关注一下这次刀汇各方的注码,花这么多心思,如果只是接下一笔大生意,那我就是个棒槌。” “棒槌?”徐显卿一愣,忽然间醒悟过来,手指常骁,颤颤巍巍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就那么猛地转过身去,飞奔出门。 “喂!我可什么都没说!”常骁双手拢在嘴边,向徐显卿远去的方向大喊,只换来一个草草的手势,他理解那个动作的意思应该是……知道啦! …… 三天时间转眼即至,十二月二十二日傍晚,自在集两年一度的“刀汇”准时召开。 煌煌饭庄大厅内,宴席一桌挨着一桌,围绕在一块中央展台四周,圆桌之上残汤剩饭已经撤下,换上水果、点心、瓜子、蜜饯。 “哥,这酒楼的名字够怪,不过真是大,原来以为自在集就是一个落魄人汇聚的集市,如今看来真豪气起来把咱们过去去过的地方全给比下去啦!” “你才去过几个地方,不过是沿海一些小城镇。咱们始终在外北海转悠,那是因为旋涡海的洋流,进去就没法回航。 真正的繁华……只有进过旋涡海的人才能明白。” “旋涡海……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偏偏不敢进,其实自在集不就在两海交界?如今想想两种颜色的水泾渭分明,还真是蔚为壮观。那边有比这座楼还豪气的所在?” “当然。这座煌煌饭庄的名字很直白,就像自在集里绝大多数人和生意一样,煌煌就是金光闪闪的意思,华族人最大的饭庄,也是整个自在集最大、最豪华的饭庄,当然要光芒耀眼,把竞争对手都比下去。” “够直白,俗!俗得有气势。不过话说话来,你去过旋涡海那边么?哥。” “你哥哪里没去过?”同桌的柳娘开口,uu看书 wwuknshu.co 一脸笑意,“他就是从右北平跑出来的!那座城比自在集大十倍!你说有没有更大、更豪华的饭庄?” “啊?哥,这事你没提过呀?”常洛一脸惊讶。 “你也是右北平人好不?自己傻,记不住事儿而已。咱们从冀州出来时你不足两岁。”常骁并不讳言自己的出身来历,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 常洛一脸讪讪,赶紧伸手拿起一块不知名的蜜饯放在嘴里,酸得直打激灵,却顺手又抓起一块塞进嘴里。 “你这是干什么?没事找罪受。”常骁有些奇怪地看着弟弟。 “适应!我需要适应!”常洛忍着眼泪恨声说。 满场匠户、自在集有头有脸的大佬此时已经轮番上台,各个慷慨陈词一番,引来阵阵议论。 随后,华族帮第三把交椅洛宗勋笑着起身,宣布本届刀汇的压轴大戏正式上演! 因为庞秀梅的关系,常骁对他格外关注:此人年过四旬却保养的很好,气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油黑的浓密胡须留到胸前,头戴文士方巾却用玉石发箍夹住,气质豪贵。 一排排大汉鱼贯而出,各自抬着一面兵器架,架上挂着各类兵刃,一共六组,分别代表华族庞大铁器营、刘记铁匠铺、南安铁匠铺、东胡铸金堂、猛鹘土灶堂会和瀚海富察铁局。 “哥,我一直有个问题,不是说咱们华族人才是诗书传家,那个北陆人都是蛮子么?怎地咱们这边都是铁匠铺,人家反而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铸金堂,听着多响亮。” 第38章 局外盘口 “附庸风雅而已,反而是从中原跑过来的人对文字游戏看得淡,不如直白易懂来的痛快。”常骁笑道。 这时大汉们已经将兵器架摆放好,洛宗勋又站出来,招呼所有感兴趣的朋友上前品评,于是各个桌子都有人去到中央展台。 常骁兄弟自然不在其中,伴在柳娘身边坐在原地,一边观察与会诸人一边静待比赛时段到来。 刀汇是自在集的传统项目,两年一次,始终被各方势力关注。 四大势力之所以采取竞赛的方式集中展示各大兵器行两年的成果,一方面是向外界展示自在集核心势力的和睦,另一方面是希望能够调动各大铁器行的热情以满足外界势力的需求,武装自己的同时还能从中赚上一笔。 对于普通商户们来说,这场盛会既可扩充人脉关系,又可了解最新产品,也算个可以参与的大热闹。 至于各家兵器铸造商,之所以咬牙较劲,一是为丰厚利润,二是涉及到自家地位,面子、里子,赢得刀汇便可一次赚足。 几下里一拍即合,这场盛大展示会便应运而生。 当然,此时各种各样的交流并不都与兵器相关,也有很多人利用这个机会交朋友、攀关系,因此洛宗勋说完,很多人都会笑着围到前台去看看,有的人也会到出现空位的其他桌找人攀谈。 “这刀口倒还不错……” “这便是百炼锻打,不过是铸金堂早些年便已用熟的技巧……” “有没有听说庞大这回掌握了一门新手艺叫回火,不过消息外泄啦,被铸金堂中途截胡……” “刘记的供货量还是太小……” “华族三家向来有合作先例,所以找哪家都用不着担心供不上货……” 台上众人对着兵器架品头论足,虽然不能尽兴详谈,但有兴趣的都会留意展品质量,之后还会有足够时间慢慢考虑、彼此商量。 就算没什么兴趣,例如几家卖主诸如刘记、铸金堂、富察铁局也都会有人上去品评一番,说几句内行话,活络气氛,顺便推广自家产品。 进入这个程序,有心人便明显认真起来。 自在集不太平,商户们无论主营什么生意都要关注装备,未必一定是战刀,诸如长枪、棍棒、还有一些装饰作用更明显的宝剑都是话题热门。 所以,在比刀的同时,几家武器供应商才会把五花八门的产品拿出来展示。 聚会时间过半,主持人请刘记铁匠铺的代表出来说说过往一年的行业大事,会场内乱哄哄的窃窃私语才渐渐停歇。 众人闭口不言,静待刘记这位客套废话之后的刀具展示讲解。 刘家主事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獐头鼠目,只是一身绸缎显得分外阔绰。 这位用半柱香的时间结束简短的总结,便有人拿过来一个锦盒,他笑着拍了拍:“我刘记铁匠铺向来不以打造战刀闻名,之所以年年参赛,也是抱着支持咱们自在集发展的目的捧场。 但是,今年我们也没闲着,工匠们挖空心思打造了空心哨棒,韧性更好,重量更轻,威力更大,带过来请诸位朋友品鉴,请各位行家指正!” 盒子打开,两段哨棒静静躺在盒中,人群中寂静片刻后发出惊叹之声。 常洛伸着头看了几眼,随后开始学着兄长的模样,随意地打量起周围一些商户的反应。 台下的人群中有不少人表示出兴趣,毕竟,虽然自在集号称法外之地,但动刀动枪伤人性命这样的事情毕竟难以收场,所以棍棒远比刀剑更受欢迎。 自在集的兵器界竞赛之所以选用战刀,主要是向外输出,集内采购并非大头。 “看起来,每家皆有杀手锏,这根哨棒看似简单,但其中工艺别有玄机。”常骁轻轻道,柳娘和徐显卿频频点头。 远端的庞七不以为然,只是撇着嘴掰花生,一脸不屑,那种读书人刻意学习江湖气的模样让人哭笑不得。 “你看,两段哨棒通体都是镔铁打造,中间靠螺纹连接,设计精巧,令人赞叹。”说话者正是此次跟着一起前来的公孙击,身份就是“技术顾问”,随时解释遇到的专业问题。 “镔铁又是什么铁?看上去分量不轻。”常洛好奇道。 公孙击笑道:“其实也是钢,生熟铁锭混合加工而来,总体有四种,折花、灌花、调花和坩埚钢。 镔铁就是坩埚钢,用熟铁、木炭和一些辅助金属在坩埚中熔化后形成的混合液凝固冷却而成,主要用作钝器打造,这种原料一次定型,不需捶打,硬度不错,就是过于沉重。 如今刘记竟然想出空心这种方法,让人赞叹。 要知道足尺的镔铁棍得七八十斤往上,普通看家护院别说使用,就是提也根本提不动。 有了这手艺,重量会降到四十斤以内,稍微强壮一点的都能用。 试想几十号人都用铁棍,跟别家用的木棍一比战斗力直接飙升一大截。” 众人心中暗自点头,刘记确实心思缜密,把自在集的情况和客户们的心理都考虑周详。 常洛好奇道,“其他几种钢又是怎么回事?咱们用哪种?” 公孙击露出兴奋神色:“生、熟铁合炼而成便是灌炼花纹钢,也叫灌钢,这手艺咱们自在集没有一家能做到,不过在中土比较盛行。” “怎么做不到?” “得不偿失,灌钢的优点是规模大、速度快,比较适合官家的兵器场。 自在集几家的规模合起来也用不到灌钢,而且灌钢对炉温和前后火都有要求,规模小浪费就大,所以说得不偿失。” “原来如此,那调画花纹钢呢?这名字怎么这么绕口。” “碳粉不均匀的渗入表面而成,自在集有人能做,比如咱们家的首席蔡师傅,只不过属于慢工细活,用来做装饰性比较强的宝剑、宝刀比较合适,工期是同类锻打钢的十倍。”公孙击如数家珍,侃侃而谈,听得常骁在心中不住点头。 此人心思单纯,醉心技术且博闻强记、见识不凡,这样的人绝对是要加意笼络的人才。 “坩埚钢!我得上去看看。”常洛说完就起身直奔中央展台,看得在座诸人一阵摇头莞尔。 在座商户之中毕竟关注战刀的更多,不少人始终在观察着铸金堂、富察家、庞大铁器营众人的脸色和目光焦点。 铸金堂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每一家东西出来之后都很有风度地点评一番,遇到自家商户疑惑还会主动提问。 瀚海富察家则相对清冷,难以接近,猛鹘那边情况类似,两族人都崇敬英雄,喜欢正面对决,虽参与商贸,但对商贾间那种尔虞我诈、笑里藏刀的行径并不认同,甚至反感。 接下来的程序大同小异,都是主家介绍产品,客商上前观看,然后再来一番探讨,由于并没有向空心哨棒那般出彩的物件,所以过程波澜不惊。 直到铸金堂出马,闲散的讨论才慢慢平息下来,这个晚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最后角逐,铸金堂对庞大铁器营。 铸金堂堂主大因洛环顾四周,整理下袍服,笑着起身,走上展台,旁边跟着两个壮汉,手捧方盒。 在他起身时,常骁下意识皱眉,手指微动,但克制着没有拿上桌面,后背不自然地靠到椅背。 他缓缓拿起一片蜜饯,塞进嘴里,即便有了常洛的前车之鉴仍然打了个激灵。 酸!酸得人想要挠桌子,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此时需要聚精会神,不能遗漏细节。 柳娘、徐显卿等人也都正了正位置。 远端庞七只朝这边笑笑便转过头去望向台上,uu看书 .ukanshu.om 虽然学足江湖气,踮起二郎腿故作悠闲,但神情紧张仍然一目了然。 “事情都办好了么?”常骁这时凑到弟弟身边问道。 常洛已经跑到台上四五圈,正沉浸在各种奇思妙想之中,闻言一愣,脸上顿时换上一副凛然神色,神秘兮兮地点点头。 “搞什么鬼!”常骁伸手给了弟弟一个爆栗,常洛方才捂住头变回原本的表情:“放心吧,哥,都查清楚啦。” “什么情况?” “庞炳泰一千四百五十金,庞秀梅八百三十金,两个都是赌咱们输。庞七下了三千金,赌咱们赢!” “什么?庞七赌咱们赢?”常骁双眼一眯,背脊一阵酸麻直通后脑:为什么?难不成…… 正想着却听弟弟压低声音道,“还有更怪的……柳娘买铸金堂赢,但只下了六百金锭。” 常骁头皮发麻,忙闭上眼睛,双眉紧皱,手指有节奏地敲打起木桌。 “小骁!小骁!” “啊?”常骁睁开眼睛,见柳娘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你干什么?” “我?我没干什么呀?” “骗我?你这姿势只有遇到最难心的事情才会摆出来,之前家里一团乱麻也没见你这模样,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想起什么事?”柳娘着急道。 常骁瞪视着柳娘的眼睛,良久,方才缓缓挪开目光,轻声道:“没事,就是要到最后关头,有点紧张?” “原来你也会紧张,我还道你什么都在算中。”徐显卿凑过来露出笑容,轻轻拍了拍常骁肩膀。 第39章 意外败北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落秋中文]https://最快更新!无广告! 常骁勉强笑笑,没有答话,心中疑问重重:庞七怎么会买自家赢?柳娘又为什么买铸金堂? 难道云石粉的事情又外泄?也不对呀,庞七如果知道云石粉的事情为什么不第一时间传消息出去,反而要下重注投自家赢? 如果他之前跟外面有勾连,那不是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人家刀剑之下,出尔反尔反过来算计对方?自在集这样的事情会出人命,而且对他有什么好处? 柳娘……又是为什么?难道为了迷惑敌人? 雾气越来越浓,越想看清楚就越看不清,仿佛一层蛛网,密密匝匝地缠在身前。 “哥,是不是不大对劲?” 常骁看了一眼常洛,没有说话,目光向铸金堂抬出来的样刀投去,只一眼,身体僵直,瞳孔猛然收缩:淡淡如大理石般的花纹布满那柄样刀刀身,果然,云石粉的消息再次泄露…… 大厅之中安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注意着铸金堂抬出来的样品,以及庞大铁器营这边的态度。 整个厅堂内的气氛几乎凝滞,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旁人的反应,多数朝庞大铁器营这边望来,就连铸金堂众人同样关注。 随着样刀完全展露身形,所有人都发现始终恬淡不波的柳飞燕脸上勃然变色,而坐在他身旁那个年轻公子则猛地挺起脊背,敲打桌面的手狠命掐住圆桌边缘,仿佛要把桌子掰断一般。 另外一个大为失态的则是坐在他们身后的工匠,有人认识他叫公孙击。 刹那,所有江湖经验不俗的人同时心中一沉,果然,这一局铸金堂赢了。 “庞大铁器营这反应,看上去完全出乎意料……” “怎么搞的?看来之前关于回火的谣言属实……” “什么谣言?庞家分裂,有人投靠筑金堂……” “庞大铁器营准备的绝招被泄露给铸金堂,听说庞六爷的死与此有关……” “铸金堂肯定没少投入,如今,这孤注一掷恐怕要见效喽……” “压轴,今年的巨额订单要归铸金堂……听说与中土那边景元洪统一幽州有关……” “之前庞大一直压着铸金堂一头,这一战恐怕要乾坤逆转……” “柳娘也是秉持家业的老手,怎会如此失策?莫不是被庞六爷仙游影响心态……” 议论声“嗡”的一下响起,但是很快便重归安静,作为此次刀汇压轴两家,众人此时虽然对庞大铁器营一番表现很错愕,但仍然不会不给面子。 哪怕结果已经心知肚明,但铸金堂尚未开口,庞大铁器营尚未登台,调整心态静待好戏才是正理。 洛宗勋脸上露出得意微笑,与身边一位商贾打扮的中年人低声交谈: “庞大这一次恐怕损失惨重:庞六意外身故,刀汇全盘落空,一个寡妇执掌家业,小叔子加上大房两个子女争产。 你们南安一向低调,谁又能想到你们会把手伸这么长?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中年人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以更低的声音道:“回火的技术,还有驴溲马尿和动物油脂用来淬火,要不是洛先生提点,我们想破脑袋也搞不出来,这里还要多多感谢。 不过……看庞家人的表情,恐怕不仅仅是这两门……应该还有第三门绝技,且也已外泄。” “你这是什么意思?”洛宗勋面露疑惑。 “两天前我们从其它途径得到的消息,刘记与庞炳泰有接触,更换淬火原料的方法他们也已掌握。 这里是自在集,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这么大的风。 我们、刘记、加上铸金堂都得到消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逃脱柳飞燕那女人的观察?他们之所以始终淡定该是存在第三种法门……不过,现在看来,最后也没能保住……” 洛宗勋面色一变,陷入沉思。却听那中年人再次开口:“您可以放心,我南安只做外向生意,这里铸造的兵器都是运往冀州,对自在集内部的买卖兴趣不大。 只是,如果铸金堂一家独大,庞大守着最后的秘密也没有什么用处,一旦方法普及,而我们却没有第一时间掌握,那情况就被动啦,恒安和中都都会很不满意。” 洛宗勋点头,心中暗自盘算:骚蹄子,难道竟然还对我有所隐瞒?还是她也根本无从知晓? “今天我铸金堂就为各位展示本年新品,云石纹钢!” 台上的大因洛忽然提声高喊,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为了本次大会夺魁,我们遍寻天下明方,在原有技术上增加了两个新步骤,还更换了淬火原料……” “两个新步骤……云石纹钢……果然。”常骁猛双眼微眯,迅速扫视同桌诸人,所有人都一脸惊愕、夹杂着愤懑和不甘,没有任何异常。 大因洛在台上介绍,这边两个大汉抬着刚刚亮相的战刀向台下诸人走去,那柄样刀制式宽大,刀柄上雕刻有东胡特有的熊首,做工精细,近距离观察,所有人才发现那雪亮的刀身上竟然有一种类似大理石石质的花纹,陡然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常洛、徐显卿都愣了半晌,不由自主地调整正身体,伸长脖子。 庞七意外的比其它人更加失态,起身,垫脚,不是观察那柄刀,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柳娘这桌人身上,随即咣当一声坐回座位,惊得所有人行注目礼:“完啦!完啦,死娘皮……小崽子……到底是谁在阴我,彻底完啦……” “铸金堂果然不凡……竟然平白在打铁工艺上增加了两个新步骤,还更换淬火原料……” “你看看庞大那边的表情,铸金堂恐怕没花什么功夫……功夫都用在庞大身上喽……” 听到周围窃窃私语,洛宗勋陡然反应过来,抢上几步近距离观察正被抬着四处展示的样刀:一层浅青色的花纹……与以往全然不同,更像石质,果然存在第三种法门! 他微微顿了顿,忽然注意到柳娘那桌一个年轻人几步抢上前去,手指正在巡展的样刀,一脸激愤,只是浑身颤抖,似乎气得难以言表。 他赶紧在脑海中搜罗庞秀梅提供的情报,这个人恐怕就是从外面带回技术的常骁,那个与柳娘不清不楚的外乡人,难怪会如此激动。 洛宗勋想了想,随后快步上前:“常贤侄,此时铸金堂尚未介绍完毕,还未到上前品评之时,请你先回席上?”语气亲切,但却引来年轻人仇恨的目光。 “呃,无妨,这位常兄弟若要来近处观瞧,自可看看。 无妨无妨,我铸金堂本来就是开门做生意,这产品拿出来就是给大家品评。 听说这位常兄弟常年往返于海上,周游各地,博闻强记,对冶炼一途更是有独到见解,若能指点一二,没准这巅峰之作还能百尺竿头……哈哈,哈哈哈。” 大因洛大手一挥,一番做作,随即放肆大笑起来。 柳娘一桌众人蓦然起身,常洛三步并作两步,赶紧抢到兄长身前,将失态到崩溃边缘的常骁连拉带拽拖了回去。 小插曲虽然没有影响整个流程,但一时之间,之前还算平静的会场中一种压抑难言、却又像故意要让别人听到的喧嚣“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果然……铸金堂狠狠摆了庞大一道……” “看那年轻人这般失态,看来大局已定……” “这里是自在集……年轻人还是嫩呀……”洛宗勋望着常氏兄弟退后的身影,干笑几声,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虽然早已经预料到庞大这一局会惨败,可竟然没想到胜败与之前的谋划全无关系,东胡这帮蛮子这次出手当真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也许自在集内的格局会因为这次刀汇发生松动,不仅仅在冶铁领域,看来得未雨绸缪,立刻研究应对之策。 大因洛得意洋洋地继续介绍着自己的宝刀,只是重点回到了东胡的优质铁矿,好像在故意提醒在场所有人:如果冶炼技术对等,没有任何一家铁匠铺能够胜过他们铸金堂,虽然这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视线当中的常骁与同桌的柳娘、徐显卿等人紧张地商讨着什么,柳娘尚能控制住情绪,似乎在连续发问,常骁却是皱着眉头始终没有作答,只是望望这边,望望那边,u看书 .uuanshu.om 目光在会场内四处游弋,仿佛在人群中能够寻找到答案。 大因洛一直用余光观察庞大诸人的动向,此刻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预想中对方彻底崩盘场面并没有到来,虽然沮丧溢于言表,意料之外也能清楚观察到,但他们显然没有完全被击倒,似乎正在寻找着解决问题的方法。 难道还有什么翻盘的可能?垂死挣扎而已。想起昨晚被自己扒光毛熬汤吃掉的信鸽,他紧咬压根,强行安慰自己。 接下来,整个厅堂里被三种浓烈的情绪占据: 首先是难以掩饰的欣喜,以铸金堂为首,包括平时依附其下或一直有商业往来的势力、商户,即便第一时间没有看出其中端倪,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也已经完全领悟。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庞大让出第一兵器供应商的位置,整个自在集的商业格局都会发生改变; 第二种情绪是沮丧,以庞大的拥趸们为主,信心满满而来,败兴失望而归,每一个人都在盘算自己的损失甚至未来如何改换门墙; 第三种是喧嚣,一种事不关己,越热闹越好的心理在作祟。本已经焦灼的气氛为什么不再添一把柴火,这个冬天有点冷,该是热闹热闹的时候。 第40章 1月期限 常骁终于冷静下来,他只是呆呆地望向场地中央,神色复杂。 柳娘、徐显卿没有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但是看到他终于恢复镇静,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已成的败局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一腔热血投入随后被黑暗陡然吞噬,这样的事情无论在自在集还是其它地方都不算稀奇,只是旁观者众,议论者多,但亲历者少,而且普遍不喜欢分享。 “嗡嗡嗡、嗡嗡嗡……” 整个大厅被议论声淹没,洋洋自得的大因洛和铸金堂众人也没有继续提高音量,只是挂着笑容迎接四面八方围拢的人群,从容介绍、品评、推荐、接洽。 几个隶属于铸金堂的大汉则在一旁摩拳擦掌,尽管还没有上场已经一个个满头大汗,他们在心中反复模拟着挥刀的动作,然后想象别家战刀被砍出豁口、卷韧甚至直接崩断…… 铸金堂众人回到自家席位,云纹钢样刀摆放在看台上,情绪风暴还在屋内纠缠,只是无论情绪是什么,出发点在哪里,最终都会将目光投向他们。 很享受,他们被众人围观,眼神中皆是羡慕、敬畏、讨好。 所有人都在等待,毕竟庞大铁器营还没有上台,真刀真枪的对砍表演也没有开始,远端兵器架上明晃晃的战刀还在蓄势。 尽管所有人都隐约猜到结论,但过程依旧不容错过。 他们看看满脸微笑的铸金堂,又观望这边庞大铁器营席位上一脸失望的柳娘、沉默的常骁、低头不语的徐显卿……然后继续议论、揣测、期待好戏上演。 “自在集……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真没想到东胡人竟然能够翻出这么大浪花。 这些年瀚海将边界一直往东赶,中原更是没有人把东胡当回事,可是如今看来,到底是传承几千年的族群,不缺能人。 不声不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现在看来庞六的突然去世恐怕只是布局中的一环。”洛宗勋叹气。 坐在他身边的南安家主语带深意,“庞大铁器营近五六年风头正劲,柳娘这个女人当年独闯江湖时便名声显赫,嫁入庞家更是让这帮粗人如虎添翼。 想当年庞六刚进自在集时,不过是一坐双炉作坊,短短十几年过去已经隐隐有统一自在集兵器制造行业的苗头,其中有多少功劳该归属于那个女人?谁说得清,又有谁说不清?” “看到她身边那个叫常骁的年轻人没?那个女人背后还站着一个惊才绝艳的小伙子,关系够复杂。” “确实没想到,听说三门技艺都是那青年人从外面带回来。不过有门路又怎样?不识时务,庞家已成众矢之的,自家人还争斗不休,这种浑水往里面趟,白白葬送三门价值千金的绝技。” 洛宗勋有些不悦:“不必再提醒我,我会抓紧把最后一个法门找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庞大再招惹嫉妒也是我华族帮的一份子,现在平白便宜东胡人,你们不能完全坐视。” “庞大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这次刀汇如果庞六在还有缓,可惜……现在看来庞六的死绝非意外,人家就是奔着让庞大永世不得超生的目的而来。 庞家四支,柳氏掌事儿,原本最强,可惜要承担这次刀汇惨败的全部责任,这样一来怎么压得住庞炳泰、庞秀梅和庞七?分家之后,那几个败家子能撑起一片天?” 中年人说着看了一眼脸色涨红的洛宗勋,接着道:“咱们现在最主要的功夫要花在正地方,哪里是正地方?庞大崩盘不可避免,如何让崩盘后的资源留在咱们华族势力范围内才是正题。” “别说的冠冕堂皇,你不就是想趁机兼并?” “洛当家,你说话还是客气点好。” “姬臣,不要因为你的姓氏就过高估计自己!这里是自在集,就算是你家主子来了也得跟我客客气气。” 姬臣瞥了一眼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洛宗勋,冷哼一声,转身离开,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目光却挪向庞大铁器营桌子上那个独特的年轻人:可造之材,只是还不够老练,牌局未开便露出底牌…… 唉,年轻人么,到底要经历过风雨才能真正游刃有余。 就在这时,柳娘终于在万众期待中登上展台,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 …… 车轮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此时传到庞琦耳中分外吵闹,让他心烦意乱。 “哐!”的一声,拳头砸在车厢壁上,剧烈疼痛传来,这位习惯享受的半吊子读书人疼得龇牙咧嘴,赶紧抱着红肿的手又摸又吹。 “七爷,没事吧?”随从的脑袋掀开帘子伸进来。 庞七不耐烦地摆摆手,随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久前在刀汇现场,他看到那个姓常的小子就是用这个方法安抚情绪,所以自己也要尝试一下。 “哐!”又是一声,接着是一声凄厉惨叫。 随从一把拉开车帘,却被里面伸出一脚直接蹬下车去。 “什么狗屁方法!”庞七低声咒骂,闭上眼睛哪里能够安抚情绪,全是那个女人在台上丢人现眼那一幕:我们认输,退出本届刀汇大赛。 这他娘还是柳飞燕么?竟然当场认输!三千个金锭,整整三千个金锭呀!换成中原的制钱能够填满一个房间。 “哎呀!”手上的剧痛再次传来,庞七呻吟,欲哭无泪。 车子回到庞大铁器营门前,庞七捂着手腕迫不及待地向大门内冲去,他已经在自在集转了十几圈,始终在思考下一步对策,结果是无果。 常骁那小子的做派学不来,看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回来一阵,还是直接点好,冲进去,要说法!他如是想。 刚跑两步,迎面遇到正在向外走的庞炳泰。 “七叔!” “炳泰?你这是干什么去?刀汇的事情知道了么?” 庞炳泰脸色复杂,沉默地点点头。 “那还往外跑?咱们找那女人去,得给个说法……老子输……嗯,那个,咱们庞大铁器营什么时候输过这么惨?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这个家难道还让那个办不成事儿的妇人当?” 庞炳泰望着庞七,良久方才叹气道:“秀梅刚才去闹过一次,被挡了出来,连柳飞燕的面都没见到。” “你说什么?这个家到底是不是姓庞?这么大的损失难道连句话都没留,面都不见?!” 庞七脸如猪肝,说话就要往里面闯,却被庞炳泰一把拉住,“七叔,有话!” “有话?” “说是一个月后给大家一个交代,到时候交出主事的位置也可以。” “什么?” 庞七一时僵在当地,他们闹来闹去就是为那个主事的位置,可是真听到柳飞燕愿意把位置交出来却感觉心中空涝涝没个着落。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怒道:“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虽然仍在抱怨,但回来时那冲天怒或已经在不经意间熄灭大半。 “一个月就一个月,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该交代的事情,早晚都得给个交代。”庞炳泰安慰庞七道。 庞七点点头,忽然觉得手腕子很疼,赶紧握住自己的伤手左右上下活动起来。 “叔……那女人是否交权是一件事,对于主事这个位置,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庞炳泰试探道。 “啊?” 庞七抬起头来,“这庞大是你爹的江山,我不会觊觎什么主事的位置。不过毕竟咱们都姓庞,家族兴旺才有个人发达,这点不能变。” “行,我知道,如果侄子有机会主事,uu看书 .uukanu一定把事儿做周全,绝不让家里人吃亏。” “嗯,有这份心就行。”庞七没有再多攀谈,拍拍庞炳泰的肩膀,径直奔内宅而去。 来到柳飞燕所在跨院大门前,果然见到常洛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拦在门前。 “你们干什么?我要见柳飞燕。” 庞七梗着脖子,趾高气昂地往里闯,却被常洛一把拦住,毫不客气地推了回来,“唉?我新来的,不认识。夫人有话,一个月之后会给个交代,这期间谢绝外客!” “你敢拦我?你知道我是谁么?什么叫我外客?”庞七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恨不得让整个庞府都能听见。 “我叫常洛,常骁的弟弟,不是庞大铁器局的人,不认识阁下!” “你……你你你……你知不知道老子输了多少钱?” “什么?您输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没开赌场,也没让您下注,这话跟我们说不着。” “放肆!我是庞琦,庞大铁器营的庞七爷,这个家还姓庞!来人!快点给我来人!” 几个奴仆闻声聚拢过来,却见对峙双方是庞七和柳飞燕的私人常洛,还没靠近便往后退缩起来, “你们楞着干什么?都它娘过来,给我打死他们!”庞七嘶声竭力的吼叫着,只是远处几个奴仆纷纷露出求饶的表情,脚下却仿佛灌铅,没有一个人动。 “什么!”庞七气得跳脚,望见里面灯火通明,显然柳娘等人正在屋内密议,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跳起来大吼“柳飞燕!徐显卿!你们给我滚出来……” 第41章 家族会议 一炷香过去,庞七靠在石台上呼呼喘气,只觉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却见常洛笑吟吟地站在原地,屋内照样灯火通明,只是始终没有任何打算开门请他进去的意思。 当下恨恨甩了袖子,咬牙切齿地指着里面高声道:“老子就等你一个月,看你们到时候怎么交代?我要召集族老!还要请华族帮各位当家前来公断……那个,对,还要召集所有分店掌柜,都回来,都回来!看看你们到底如何交代!” 说完转身向自己居所方向踉踉跄跄地走去,刚走不远便传来一声惨叫,却是天黑没有看清路,一脚踢在路旁石墩上…… 屋内点起六座灯盏,亮如白昼,所有角落都一清二楚。 四个人围坐在厅内,除了柳娘、常骁和徐显卿之外,还有大师傅公孙击。 气氛压抑,小庞勇端着茶具从里屋走出来,一边研磨茶叶,一边给在座诸人布水。 “情况到底会坏到什么程度?”常骁望着柳娘和徐显卿,出言询问。 “被波及的部分很多,只说眼前。”徐显卿愁眉苦脸地灌了一口茶水,“丢掉订单是最直接的损失,咱们得缩减业务,开工量下降厚多年积累下来的供应链就面临崩塌。 送煤送碳的、送生熟铁锭的,维护炉子的、还有周边各类采买,没有生意,我们不能逼着人家一起挨饿,所以大面积改换门庭不可避免。” “这些白眼狼。”庞勇嘟囔着,手中研磨茶叶的活计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常骁看了孩子一眼,道:”这一块是题中应有之义,来年我们如果能够抢回生意,未必不能挽回一部分人心,到底是供货商,谁有生意就跟谁合作,这是正理。” “问题就在这里,咱们跟铸金堂不一样,铸金堂原来盘子就大,有东胡那边的资源支撑,即便没有刀汇的订单,他们生意也不少。 所以,他们一下子吃进大单并不会手忙脚乱,反而会助长势头。 我们则一直靠自己,一旦规模萎缩,能不能及时恢复是未知数。 聚集资源需要时间,来年就算技术到位要不要去争也得盘算,毕竟四大帮的单子有工期,如果接下来完不成就是要命的事情,这里是自在集,白纸黑字签下来,信用一丢不用审判就会有人提刀杀上门来。 六大武器铸造商,这几年只有我们和铸金堂下死力争,其他几家没有使出全力跟这不无关系。” “原来如此。”常骁点头,“还有呢?” “公孙,还是你来说,既然你已经坐在这,以后就是自己人,不用讳言。”徐显卿向公孙击道。 公孙击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咱们都是粗人,也都是苦命人,既然各位东家相信,我就直言不讳。” 柳飞燕向他微笑以示鼓励。 公孙击继续道:“我琢磨着,工坊里最大的问题就是留不住人。 几位大师傅都不是孤家寡人,每个手下都有一帮学徒,家里还有老小。 没有活计,支撑不下那么大的摊子他们就得辞工,另寻出路。 唉……也怪不得人家,毕竟都得活命不是……” “第三个就是柳娘。”徐显卿说着看了一眼安坐的柳飞燕,神色柔和下来,“六爷离开的时候就已有苗头,当初也分析过。这次刀汇落败,下面的戏码肯定是逼宫。 你看,下午庞秀梅来闹了一会,刚才庞七在门口折腾半天,庞炳泰没有出现,肯定是去拉外援做准备。 咱们给出一个月的期限,看似缓了一口气,实际仍然是迫在眉睫。” “庞七的表现有些奇怪。”柳娘突然插口道。 “他输了三千金锭。” “啊?”柳娘脸现诧异,“他……不是跟……怎么会输钱?难道他赌我们会赢?” “这一点确实很奇怪。”常骁看了一眼柳娘,强制压住心中的冲动,没有询问她反向下注的事情。 “三千金锭,庞七这回是倾家荡产啦。”徐显卿长叹。 “你输了多少?” “我?”徐显卿看了一眼常骁,又看看满是关切的柳飞燕,一脸戚容,“我也是输了个底掉,一千六百金锭,半生积蓄。” 柳娘一声惊呼,轻轻掩口,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想过一向小心谨慎的徐显卿竟然会如此大手笔。 “我也输了点,不过……哼!”常骁冷哼一声,忽然脸上浮现出一抹杀气,“事情还没有完,你输的钱一个月内会自己退回来,还要加倍!” “哗啦!” 柳娘手中茶杯掉落,摔了个稀碎,一脸惊讶地看着常骁:“小骁,你莫要犯浑,这是自在集,不能凭一时血勇乱来!” “啊?” 常骁回过神来,报以微笑,“放心,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毛头小子,动不动撸袖子提刀找人拼命,不过……我说的话全都属实,我还有后招,下午在煌煌饭庄的做作都是给外人看戏而已。” 屋内霎时间静到针落可闻,徐显卿脸色就像一个花朵绽放的过程被压缩进短短两个呼吸间,瞬间由明转暗,然后绽放出灿烂光华,“小骁……常兄弟……不,常爷……您……您说的是真的?” “铸金堂会为他们的小动作付出代价,包括与同谋者,无论家里家外都会万劫不复,被四大帮派联合追杀,直到痛苦死去!” “哗啦!” 又有一个茶杯摔碎,却是从小庞勇手中滑落…… ……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即到,春节在一片静默中度过。 正如之前估计那样,局势加速恶化,从烧木炭的供应商到采买其他铁器的商户数量都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减少了三成,终年黑烟不断的庞大铁器局上空只有一根烟囱还有气无力地释放热力,整个大院都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衰败气氛中。 日当正午,议事堂内撤去所有不必要的家具,挤挤挨挨摆了十几张圆桌,坐满人,有工匠、有家仆、有采买、有商户合作伙伴,却并不热闹。 自在集普通人家本来没有午餐,只有像庞家这样有钱有势的家族才会在大白天大摆宴席,如同每年年节前后庞家亲朋、客户齐聚的那种宴席,参与人员并无太多出入,只是气氛截然不同。 扔就是觥筹交错,但却少了肆意笑闹、毫无负担的情形,分属各个阵营的人们掺杂在一起,彼此笑着说话,互相嘘寒问暖,可是没有多少人真个放开饮宴。 每个人都在着力打量四周,彼此揣度,平和氛围下暗流涌动。 人们机械地伸筷吃喝,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内堂。 内堂议事厅中,大白天点起灯盏,所有门窗都关严,亮堂堂却憋闷异常。 “头一次,劳动各位族老、宗长出面,特意邀请华族地界有头有脸的洛爷前来公正,又把各分店的主事都请回来,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庞家出了很多问题。 问题有大有小,只是这刀汇输败阵后,小问题也会放大,大问题还会更大,大到现在局面难以收拾,必须做出更改。” 堂内鸦雀无声,一群几乎没有见过的所谓族老挤在厅堂南侧,与他们相对的是一个三蹬台阶的方台,台上摆放五把椅子,洛宗勋坐在正中间,两侧分别是柳娘、庞七、庞炳泰和庞秀梅,都是默不作声,彼此也没有眼神交流。 台下左首坐着常骁兄弟、徐显卿和一众支持柳娘的店主、伙计,右侧则是反对派的骨干,他们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谁,只是一致反对柳娘继续做主。 厅堂中央发言者是被几人称为老叔的庞安,作为第一批随庞六爷打天下的元老,比起其它凑数的那群老头更有分量。uu看书 wwuukansh.co “关于近期发生的事情,我不在赘述,只是说几个数字:第一,近三个月,尤其是刀汇结束后这个月,我庞家在自在集的生意进项下降超过三成。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利润,近六成的供货商家、合伙人开始要求与我庞家交涉,提高原料价格,降低拿货费用。 我这里有详尽记录,这里给挑重点大家简要介绍一番:码头……林家杂货……” 庞安声音很大,即便内堂议事厅门窗紧闭,仍然能够传到外间。正在饭桌上假模假样推杯换盏的一众人等立刻安静下来,抻着耳朵仔细聆听。 议事厅中,流水账平淡,但听在每个懂行的人心中都如惊涛骇浪,问题之紧迫,局面之危险显而易见。 饿狼环饲是自在集的常态,普遍落井下石则有些出乎意料。 这些事情本该由官家徐显卿介绍,只是他选择站在柳娘一边,便丢掉了中立的位置。 庞安很久才叙述完毕,回到座位上。 安静片刻,几位宗族老人率先开口絮叨: “这些人……莫非认为我庞家无望?庞大铁器营建立快二十年,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真这么草率,认为我庞家要出大事?” “问题要解决,关键时刻咱们自己不能乱,要群策群力,把问题症结找出来,对症下药为时未晚。” “咱们活了这么大把岁数,能有今天的锦衣玉食,多亏庞六爷提携荫蔽,如今他仙去,我等出来虽然勉为其难,但也不能让他生前打下的基业付诸东流……” 第42章 图穷匕见 半晌,几位老人方才絮叨完毕,环顾四周,厅堂中再次沉寂。 灯盏里火苗上下跳跃,偶尔有蜡油滴到下方展台乘油盒中,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仿佛均匀流淌的时间发生扭曲,七拐八绕,让在座诸人胸中烦躁更甚。 没有人说话,坐在上首的洛宗勋作为公正人不得不重新开头。 目光扫过台上四人,与庞秀梅纠缠片刻,便滑到台下安坐的常骁身上。 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一番仔细打量,洛宗勋发现这年轻人并没有任何异常,不像大难临头的样子,更没有半分急躁。 是已经有了应对的法门?还是养气功夫过硬?亦或……强做镇定? 目光最后回到娇俏漂亮的妇人身上,心中不禁一热,已为人母的柳飞燕比尚未出阁的庞秀梅更有风韵,也更加精致,让人心痒难耐。 “柳娘,六爷在世时庞家的生意便由你帮忙打理,他仙去后又是你做主掌事,这个头就由你来开吧。” 柳飞燕起身向上首发话的洛宗勋福了福,又像台下众人施礼,这才缓缓开口,“今天的会议在我看来主要是商量对策,但就我个人和家中众位老伙计来说,并不一定要变,此等关口反倒应该以稳为主。” 话还没说完,庞七已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稳?火烧眉毛还稳,今日庞大必须要变,大刀阔斧的变,否则没有生路。” 洛宗勋心中不满,眉头微皱,刚想说话却听柳飞燕继续道:“叔叔是六爷的亲兄弟,这次大会列位家中族老都是您邀请过来,既然您迫切希望改变,不如就先由叔叔讲个章程,听完咱们再做下一步计较。” 她说完环视众人,见众人没有意见便纤手一摆,请庞琦发言,随后便盈盈坐回自己的位置,举止优雅大方,与庞琦的急不可耐形成鲜明对比。 “我讲就我讲,一个月前我就要讲,如今说出来已是晚了许多。 这第一件事当然是大哥遇害,既然有仵作出身的韩流指出大哥死因存疑,甚至基本可以确认是中毒,那头一条无他,肯定是尽力找到凶手……及其背后的指使者。” 他说完狠狠剜了一眼柳娘,“大哥生病期间都是柳飞燕及其亲信照顾,如果大哥真是被毒死,你们……需要给大家一个解释。” 台下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柳飞燕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抬手示意庞七继续。 庞七愣了一下,旋即冷哼一声接着道:“这第二件事,就是刀汇失利。 如此大的声势,如此大的投入,到头来鸡飞蛋打不说,反而影响原有生意一落千丈,损失惨重。 本说为了抢占市场,大哥带头削减支出,各家都牺牲不少,如今失利,我们是不是得问问钱都花在哪里? 又是什么回火,又是什么改进制刀步骤,更换淬火原料,折腾这么多次,光原料钱、炭火钱、人工费砸进去多少?怎么到最后却输得底掉?”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自己贪心下重注,如今却要在家族身上找补……”台下一个声音响起,却是常骁的兄弟常洛。 “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还没等庞七回话,坐在常洛身前的常骁抢先怒喝,只是这一声斥责也把庞七的解释化解,坐实了他的目的。 庞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是咒骂常洛,还是该继续指控柳飞燕,一时僵在当场。 就在这时,庞炳泰起身,将庞七扶回座椅安慰一番,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到场地中央,礼数周全地问候一圈,朗声道:“作为家里嫡长子,我来讲两句。” 他刻意强调“嫡长”,言语间不自禁带出高人一等的骄傲。 “题中应有,炳泰公子请说。”洛宗勋平静道。 又抱抱拳,庞炳泰这才徐徐道:“自在集生意不好做,这个大家都知道,爹在世时便殚精竭虑,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番小娘过于操切……我认为可以理解。 这次刀汇咱们败北,不能将所有责任一股脑都推在她一个弱女子身上,归根结底是铸金堂的东胡人狡猾。” 常骁心中冷笑,这庞家诸人平时看上去狗屁不通,但是编排起自家人还真是有礼有节、有进有退,庞七站是横加指责,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按在柳娘身上,这个庞炳泰看似帮忙化解,实际上却是暗指柳娘一介女流难堪大任,都是好算计。 “千难万难,都是我庞家男丁的责任。如今局势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若我等还让小娘顶在前面,不是自扇耳光,让天下人耻笑?”庞炳泰侃侃而谈。 “炳泰说的很有道理,这主事的位置我一个弱女子确实难以胜任,可以交。”柳娘微笑道。 庞炳泰面露笑容,刚要说几句场面话,却听其妹庞秀梅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也不是说撂挑子就能拍拍屁股走人,这几个月来的亏空还是得议议,退之前该补得补,该还得还……” “对,秀梅说的有道理,可不能只把乱摊子和外债往外推。”庞七插言道,想到三千枚金锭,他的心在滴血,真个是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大小姐,七爷,我来说几句。” 徐显卿起身拱手,“这么些年,庞大的账目始终在我手中过,到底有没有亏空,到底那些钱该花,那些钱不该花在下还是有发言权的。” “就怕你这样的专业人士,为了主子,在账目上做些手脚糊弄我们这些外行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庞秀梅阴阳怪调,对着台下的徐显卿说话,脸却转向内侧,下巴微微抬起,虽然语气让人生厌,但不得不承认那天鹅一样的缠颈、白皙的皮肤、媚态横生的五官,确有其过人本钱。 洛宗勋望望已经弄上手的庞秀梅,又看看觊觎目标柳飞燕,双眼微眯,狠吞口水,耳中却传来一片吵闹声。 “去年秀梅小姐生辰,挪借三万钱……” “五万制钱、一万银锭……那边又是两万多,早就听说小夫人这些年来四处撒钱,没想到这么过分……” “当初海上那批熟铁生意多划算,说没有余钱,却没想到真金白银都浪费在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上……” “全无章法,这账目就是不敢拿出来,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猫腻要一并曝光!” “大少爷逛窑子的钱都够再修两座熔炉……” “什么小姐?不知廉耻勾搭人家有妇之夫,出卖咱家技术……” 先是徐显卿反击,揪出庞秀梅挪用公款的事情,旋即便有对方亲信指责常骁和柳娘暗通款曲,用落后技术骗取钱财。 接着,庞七的手下、庞炳泰的帮凶纷纷加入战团,之前寂寂无声的内厅很快争吵做一锅沸粥。 许多陈年旧账,一些暗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都被一一翻了出来,传出内厅,反而是原本有些嘈杂的外厅席面上一片寂静,一个个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好啦!”一声怒喝,一直坐在位置上没有出声的常骁忽然站起身来。 “哼!你……” “闭嘴!”寂静过后,毒舌的庞秀梅刚要讥讽却被常骁一声爆喝打断。 阴寒的目光直射女人心底,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又有洛宗勋做后台的庞大小姐忽然没来由的背脊生寒,已到口边的恶毒语言生生咽下。 不再给众人思考时间,常骁冷冷道:“听我把话说完,所有损失由我常骁一力承当。如果不愿意听,我现在拍拍屁股走人,带着柳娘和愿意跟随我们的人退出庞大铁器局,u看书ww.uukasu 这个烂摊子谁想要谁要!” 庞七面容扭曲,庞炳坤冷哼一声,庞秀梅小声嘀咕,洛宗勋则露出疑惑的表情,但终归,所有人都闭了嘴,静待常骁发言。 “都认为刀汇咱们输了,怎么输的自己心里也该有数吧? 吃里扒外、暗地里搞小动作的我这里一概不论,那是你们的本事,也有你们的理由。 这里是自在集,再大的规矩也要排在''自由''后面,怎么选,怎么做都由自己定,当然,后果也得自己承担。” “什么意思?把话……”庞七梗着脖子,就要抢白,只是目光撞上常骁狸猫般的眼神,突然想到之前从那人处得到的关于此子的消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便闭口不言。 常骁蔑视地看了他一眼:“说一千道一万,六爷被害是一桩,刀汇失利是一桩,买卖损失是一桩,就这三件事。 如果我说……害六爷的真凶抓得住,刀汇并没有失利,所有损失能全部补上,将来大家还有更大的局面,你们怎么说?” “哼,说得轻巧,上嘴唇一捧下嘴唇,你说什么我们信什么?”庞秀梅讥讽道。 庞七和庞炳泰及其一众手下也跟着起哄。 常骁与柳娘对视,微微点头,然后静静站在原地等待喧嚣声落下,方才冷冷道:“就今天,子时之前,铸金堂送钱过来,补上所有亏空,还要翻倍赔偿。至于谁泄露了消息……出卖家族的事情自然交给族老们处理。” 庞炳泰三人面露惊容,随即都失声大笑:“常骁,你莫不是赔疯了?” 第43章 意外结局 “我疯不疯马上就有分晓,至于谋害六爷的凶手……今日一并做个了结,刚好洛爷在,就请华族帮给我们做个公正。” 洛宗勋猛然起身,原本他还准备等着柳娘惨败,拉拢这个失意的年轻俊杰,没想到对方竟然提前给出如此耸人听闻的答案,“你……所说属实?”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华族帮大佬取笑?我常骁自问还没有这份胆量。” 场面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看出常骁并没有精神失常,也不像是在空口诓人,他给出了期限——今日子时之前,难道真如这个年轻人所言?刀汇那天的结果并非结束,那仅仅是过程中的一环? 一场争论,一场闹剧,难以调和的矛盾戛然而止,所有人陷入沉思,条件已经摆出,筹码清楚,一切终于接近尾声。 两个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原本所有人都认为局面已经清清楚楚,现在又再次扑朔迷离,出乎所有人意料。 洛宗勋在心中叹了口气,天色已经渐暗,今日时光所剩无几,常骁给出如此骇人的答案,再没耐性的人也会收束性子,等待最后几个时辰。 “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是说,所有亏空都能填上,未来还有更好的局面,那么我庞琦就彻底承认庞勇的继承人身份!”庞琦阴着脸,沉声道。 “七叔?”庞炳泰脸色大变。 “你如果能办到,我一样承认你的继承人身份。”庞琦突然冷静下来,以一种少见的语气开口,却让对面的大公子哑口无言。 作为公正人,洛宗勋向庞秀梅使了个眼色,他不能无休止地耽搁在这场纠纷中,更不能让庞大铁器营的崩盘影响到华族帮在自在集的地位。 眼下出现一个契机,一个以最好局面收场的契机,不允许节外生枝,虽然他对这个结果也半信半疑,但给一点时间和耐性的成本并不算高。 殷秀梅很不情愿,但犹豫半晌后还是表态:“家族利益最大,谁能给整个铁器营带来最大的利益,谁就能获得掌事儿的位置。” 庞炳泰看看常骁,看看柳娘,又看看庞七和庞秀梅,终于叹了口气,颓然坐下。 他能利用的只是大家对柳娘的不信任,如果说解决问题,即便是他自己也自承没法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挽回败局。 掌权,止损,妥协,再找机会就是他的全部计划,跟常骁给出的条件相比,不值一提。 洛宗勋在沉默良久后再次开口:“照常理,女子执掌家业纵横商场的先例不是没有,但终归不易,即便在自在集,根植在天下人骨子里的伦理纲常也会对此形成壁垒。 寻常花上一份气力能够达成的目标,女人得花三份。 做的好,有人怀疑你出卖色相取巧,做得不好,又嘲讽你弱质女流非要越俎代庖……” 常骁一愣,有些惊异这个老狐狸能够如此评价女子当家。 同样,柳娘也很意外真正道出自己一路辛劳的竟然是这个华族帮三当家。 却听这位公证人继续道:“柳娘当初在自在集经营酒楼,后来出嫁,从相夫教子到逐渐介入帮助夫君,于经营一道到底有多深造诣,对庞大铁器营的发展到底立了多少功劳,其实大家也是有目共睹。 如果六爷一直在,绝对是一出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良曲,可惜……终究是女子,年纪轻轻生的还容貌俏丽,红颜祸水的大帽子即便小心谨慎、始终不出差错都难以摘掉,更何况刀汇上吃了一个大亏。” 他说着向常骁忘了一眼,却见年轻人脸上已经现出阴郁,心中暗自冷笑:虽然这个年轻人语出惊人,也着实出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意料,但是,盘子哪有那么容易翻个? 只有扶持一个听话的傀儡上位才最符合华族诸位大佬的利益。 制器配方,高效人脉关系还有源源不断的利润,已经到了这步怎能平白放手,让一个青年人几句大言唬住? 常骁心往下沉,本来放出豪言就能一锤定音,却没想到被这个洛宗勋横加一杠:他一边指出柳娘的优势,却又扣上红颜祸水的帽子,摆明在引导所有人关注自己和柳娘的关系。 把年轻寡妇和外姓人的关系拿出来单论,不仅可以化解常骁之前给庞大带来消息和技术的功劳,还能让所有庞姓人站到他们对立面,权衡的不再是利益多少,而是庞大易主之危。 原以为此人唆使庞秀梅附和是要向柳娘一方妥协,没想到他还有更大的野心。庞炳泰他要打击,柳娘也不想放过。 阴狠,事情似乎在被他引导向另外一个方向,如果现在就出现一个定论,柳娘与常骁共谋庞大家业,那么即便最终铸金堂低头,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反而白白便宜了接手的傀儡。 洛三当家不给众人反应时间,继续添油加醋:“六爷出事之后,华族帮内部也是人心惶惶,毕竟是咱们族人中的头面人物之一,庞大铁器营的事情不仅仅是庞家的事情,也关系到整个华族在自在集的地位,甚至着眼于更高层面,直接影响到自在集未来的发展,关系到方方面面。 现在这个时候,如果六爷还活着,但却像之前那样卧病不能理事,还能不能继续管着这么重要的庞大铁器营也值得商榷。 按照我和几位大佬商量的结果,肯定是请六爷退下来休息……” 洛宗勋正在洋洋得意地继续,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紧接着骚动从门口迅速扩散到议事厅外堂,然后很快敲门声响起。 洛宗勋双眼微眯,正寻思出了什么事情,那边柳娘的声音已经响起:“开门。” 六个东胡劲状大汉在大因洛长子大荣作的带领下走进内堂,每两人扛着一座包铁皮木箱。 “大荣作少东家?贤侄你这是……”洛宗勋心中暗恨这些东胡人来得不是时候,但礼数上他是这里的主持和公正,还要循例查问。 哪想到,大荣作根本没有理他,众目睽睽下径直走到常骁跟前,竟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叩首道:“常公子,铸金堂认栽!这里是三箱共计两万四千金锭,铸金堂全部能调集的资金都在这里,求您给条活路!” “嗡!”议论声突然炸开,但仅仅一个呼吸,厅内又陷入死寂。 柳娘轻挪莲步,走到常骁跟前,“技术都是常兄弟你带回,怎么处置也由你定。” 常骁环视目瞪口呆的众人,向柳娘抱抱拳,却并没有去搀扶跪在地上的大荣作,而是绕开他径直走到三口箱子前。 “咔嚓!”箱子上盖翻开,灯火下灿烂的的金光夺目而出,看得围观众人眼中黄橙橙一片,晃得发慌。 急促的呼吸声在厅堂中此起彼伏,两万四千个金锭,换成制钱可以填满整座内厅,这里所有人,包括洛宗勋望着这些能让小鬼推磨的物事都觉得目眩神迷。 “刀汇的订单怎么说?”常骁淡淡问。 “刀汇的订单归赢家,咱们铸金堂认栽,自然完全转给庞大铁器营。”大荣做脸色惨白。 “偷取我庞大铁器营冶炼技术的事情又怎么说?” “这……照价赔偿,这……这两万多金锭已经是铸金堂的极限,您……” “这是你们向我赎买技术的钱,两码事,别往一起放。” 大荣作咬咬牙,发狠道:“五千金锭一门技术,我铸金堂愿意再出一万金锭……” “一万五!” “啊?可是云石……嗯好吧,可是我们实在拿不出……” “地契、房屋、原料,东胡来的上等铁矿石,我这人很公道,照市价抵……” 良久,大荣作方才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摞地契,这个动作等同于默认,看来他们在来之前已经对形势充分估计。 常骁露出笑容,望向台上众人,“七爷、炳泰公子、大小姐,你们怎么说,u看书 ww.uuknsh 这四万多金锭,如果还是老规矩的话,你们可以按照自己在庞大的份额支取,不过如果柳娘不是主事,这些金锭就跟庞大没有半钱关系,因为常骁合作的是柳娘,不是庞大。” “啊!哪有这样的道理?柳娘当然是庞大的主事,常兄弟也是庞大的一份子。”庞琦第一个跳起来,一脸焦急地表态。 接着是庞炳泰,虽然万般不愿,还是向柳飞燕抱拳行礼。 最后是庞秀梅,她没有去看各种表情一再暗示的洛宗勋,只是低着头,咬牙盘算,最后也向柳飞燕拜了下去。 “各位是否有异议?”常骁转身面向台下诸人,却始终没有给洛宗勋开口的机会,甚至连目光触碰的契机都没有。 连珠发问,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听得徐显卿眉开眼笑,常洛则不停地搓手跳脚。 “没意见……” “一切但凭小夫人安排……” “早知道小夫人运筹帷幄,又有常兄弟这样的豪杰相助,咱们怎么会败……” 台下诸人纷纷表态。 “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洛宗勋终于忍耐不住,突兀地插口问道,尽管他的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的问题。 “细节咱们自家人关起门再说不迟,眼下先请三当家为我庞大铁器营此次族会结果公正! 我庞家铁器营由二公子庞勇继承为家主,成丁之前由其母柳氏暂代主事。” 常骁说完紧紧盯着洛宗勋,人畜无害的兔子脸上露出骇人神情。 目光犀利,摄人心魄,那是狸猫观察猎物的眼神。 第44章 小楼听风 洛宗勋气得浑身发抖,但终于还是闭上眼睛,许久,睁开眼睛时朝柳娘深深望了一眼:“经华族公议、庞家一致决定,庞大铁器营由二公子庞勇继任家主,成丁之前由其母柳氏暂代主事。” 掌声起初稀稀拉拉,有些尴尬,但随着常洛等人的鼓噪逐渐热烈起来,由内厅逐渐扩展道外厅,一片称颂、一片赞叹。 常骁在掌声中将大荣作扶了起来,等众人稍微安静方才微笑道:“此间事罢,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阁下。” 庞七脸上笑容凝固,猛然起身,但是还未说话就听见常骁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万五千金锭……铸金堂是承认偷取我庞大铁器的技术喽?” 大荣作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赔偿已经定下,又何必再重复羞辱,大某人此来目的常公子应该很清楚,就请赐教。” “嗯,赐教谈不上,办法已经写好,这就给你。”常骁微笑,回头深深忘了一眼洛宗勋,然后将一个字条递给大荣作。 后者接过字条忙不迭打开查看,全神贯注,仿佛要将字条上的内容印进眼睛里。 “这么说你们投毒害死六爷的事情也认喽?” 大荣作下意识点点头,这时字条展开,他脸上猛然露出惊诧的表情。 胸口一冷,一柄利刃狠狠插进他的心脏,大荣作张口欲呼却被常骁一把捂住。 “你们干什么?”几名东胡劲状大汉发疯一样冲向自家主子,却被早有准备的常洛、徐显卿带领十几个家丁抽出钢刀困在原地。 “你干什么?”洛宗勋惊怒交加,大声质问。 “您也看到了,他点头承认毒杀我家六爷,这里是自在集,证据确凿咱们就要血债血偿!”常骁抽回满是血污的手,看都不看瘫倒在地的大荣做,悠然自得道。 “你……”洛宗勋瞠目结舌,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六爷这件案子也算做结,这是柳娘开会前给大家的承诺!”常骁眼角瞥了一下脸色煞白、瘫坐在椅子上的庞七,目光重新挪到洛宗勋脸上,换上一脸笑容:“谢洛当家为我庞大铁器营做主!” “谢洛当家为我庞家做主!”常洛带着一帮手下齐声大喝,向洛宗勋抱拳行礼。 身后原本呆愣无所适从的众人见状也只能跟着拜了下去,人群齐刷刷矮了一截,露出台上面色铁青的洛宗勋。 却听见柳娘向几个筑金堂的伙计徐徐道:“你们都是跑腿办事之人,我们不难为,回去告诉大因洛,我华族有洛当家坐镇,可不能随便任人宰割,滚吧!” 她纤手一摆,围住几个东胡大汉的家丁立刻让出通路,那六人抢过大荣作的尸体拼命向外跑去。 “且慢!”洛宗勋反应过来,大声疾呼,却哪里拦得住几个逃命的东胡人。 “你……你……你们,今天这一出会让自在集血流成河!”洛宗勋撕声怒吼。 下面诸人却在柳娘的带领下向他缓缓拜倒,“全凭洛当家做主。” …… 隐仙楼坐落在华族砖瓦大院正中假山上,楼宇与山峦相合,虽然是人工打造,但琼楼玉宇,山石嶙峋,溪水潺潺,林盛树密,别有一番别致,与院外集市的杂乱喧嚣相比犹如隔世。 此时小楼三层临溪的雅阁内香烟袅袅,暖炉融融。 暖席外侧一排高齿木屐整齐码放,词稿摊在白衣人面前的案几上,几人围坐几旁一边品评词牌音律,一边等待消息。 “中平中仄中平,中平中仄中平。中仄仄平平,中平中仄中平。中平,中平,中平中仄中平。这如梦令,正体单调三十三字,七句五仄一叠韵。 另有三十三字六仄韵,三十三字四仄韵一叠韵,三十三字五平韵一叠韵等变体。 虽然字数不多,只算做小令,但格律清幽,朗朗上口,尤似美人山溪间抱琴而唱,那画面实在是让人思而迷醉。” 三缕微髯,蚕眉细眼,气色红润,一身宽袖白袍的龚南声跪坐在蒲团上,手握团扇,半眯着眼睛虚和节拍,十分享受。 作为自在集华族势力第一人,这位只有三十五岁的假儒生对词牌分外痴迷。 跪坐在他对面的刘铁生有些焦躁,时不时向大门的方向观瞧,他是刘记铁匠铺的当家,此刻与众人相聚,等待着庞大铁器营家族会议的最终结果。 事关自在集原第一武器制造商崩盘后的利益刮分,他实在没法静下心来与眼前这些人弹词论调。 “铁生,怎地心不在焉?那边有宗勋坐镇,能出什么岔子?”龚南声没有睁眼,只是在眼缝中瞥了一眼对面壮汉。 刘铁生赶紧赔笑低头,举起茶碗狠灌下去,哪知道茶水太热,烫的他表情扭曲,面容抽搐。 龚南声厌恶你看了一眼狼狈的刘铁生,随即别过头去,双眉微皱。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大当家,这如梦小令也做忆仙姿,奴家习得一首佳作,这就献上与各位品评品评如何?”说话的是自在集华族区域第一名妓沈璎璎,正是这次聚会的主陪。 “叮……”龚南声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个铜锤在面前小钟上敲了一下。 沈璎璎闻声立刻露出笑容,娥眉青黛,明眸流盼,配上鹅黄色矮口袍袖上衣、云白烟纱散花裙,香肩微露,春色半遮半掩,妖妖艳艳,勾人魂魄。 在座诸人无不露出贪婪目光,但是碍于龚南声的威势,只能暗自吞咽口水。 “独饮仙居幽处,常试霓裳待妆。冬来送君时,泪眼迷离汪汪。春光,春光,久候扶柳寻芳。” 沈璎璎抚弄琴弦,轻声浅唱,琴声朗朗,却掩不住百转千回的情思小调跃然纸上。 众人闭眼细品,仿佛真有一位久候情郎的俏佳人独守空闺,苦苦熬过寒冬,期盼春暖花开那人再来……情意绵绵,若有若无,仿佛在耳边轻声呢喃,又像璎璎仙音在天边飘荡。 龚南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中顾虑已随着眼前妖娆轻吟浅唱化为乌有。 确实,事情本该尘埃落地,只是因故拖后一个月而已,有洛宗勋亲自过去坐镇还能出什么变故呢?无外乎你家多分一点、他家少分一点之类鸡毛刷皮的小插曲。 他用团扇指着沈璎璎,佯怒道,“孽障,还不显出原形。” “上仙饶命呢!”沈璎璎扭捏一转,离开琴坪,柔若无骨地挪到龚南声跟前,露出凄凄惨惨的求饶表情,媚态横生,当真是让人怦然心动,我见犹怜。 “唱的不错,就是词填的操切,五仄韵角都没能压齐,情节有了,景致却全是空想,难以登堂入室,该罚!”龚南声故作高深,拿起团扇,轻轻在沈璎璎腰间一拂,算是“惩戒”。 哪想到那妙人顺势“哎呀!”一声躺倒在蒲团前,只用玉手撑着鹅颈,妙目生辉,挑逗的目光在龚南声身上转来转去。 “咳咳……”一声轻咳,让龚南声已经熊熊燃烧的内火戛然平息,寻声望去,却是一直面无表情的南安铁匠铺当家姬臣。 他心中有些不悦,但碍于对方身份也不便发作。 “大当家志存高远你,品味超凡,这如梦令格律脱俗,鄙人也来试填一首,请各位一同点评赐教。”姬臣声音冷冽,仿佛身处门外刺骨寒风中,显得与此刻美女在旁、一室盎然春意的场景格格不入。 龚南声双眼微眯,“叮!”的一声敲响小钟。 “我来填个变体,嗯……“姬臣目光向窗外望去,略一寻思,沉声道,”腊半寒衣矗战,绛内莺歌夜宴。溪流扮假山,江湖不堪艳羡。叶落,草浅,羞煞帝都人面。” “嗯?”龚南声目露寒光,“姬先生这词填的有意思,莫非是在讥讽我等乃井底之蛙,草莽之人却要效法氏族贵胄,附庸风雅?” 猛然间,整个房间内的空气都紧张起来,连一直懒洋洋的沈璎璎也挺直了身子,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两位。 龚南声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是纵横自在集,翻脸就要人命的杀人魔王,三品武道高手。 姬臣虽然身份尊贵,但身处自在集,不过是个铁匠铺老板,u看书 .uukanu.om 如此讥讽,实在有些行险。 “砰!”姬臣身前忽然炸起一团火焰,火焰炸开时却没有一丝热气升腾,屋内温度反而冷了几分。 跳动的火苗很快由白转绿,应得他脸色森然。 围观众人下意识后退、远离,目光在对峙双方身上不断游移。 “术士?”龚南声从鼻中哼出一个词汇,眼中杀意不减。 “姬某可没有讥讽大当家的意思,只是此刻庞家铁器营那边结果未定,提醒一下,还未到放松庆祝的时候……” “庞家?一个月过去,静悄悄,还能掀起多大浪花?” 龚南声刚想继续说话,突然大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当家!三当家回来了。” “哼……正好,就请宗勋过来当面说清楚,省得某些人提心吊胆,败坏大家兴致。” 不错的台阶,龚南声身上煞气缓缓消弭,只在口舌上反唇相讥。 “嗤……”没有半点烟尘,绿色火焰突然消失在姬臣手中,这位铁匠铺当家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仿佛老僧入定。 龚南声没有再做纠缠,只是略微整理一下衣物,重新调整跪坐姿势,静待洛宗勋到来。 “洛爷终于回来啦,看来一切尘埃落定。”一个头目见室内气氛尴尬,赶紧笑着开口打圆场。 “可惜未能亲眼到庞家去看看,想来四方人马勾心斗角,必然十分精彩。” 一旁有人笑着附和,只是话说的战战兢兢,边说还要边观察龚南声的表情变化,听着便心累。 第45章 算无遗策 “今日璎璎大家作陪,大当家品评词作,何等风雅?我们只是凑趣等个结果,你竟还想去看那明枪暗箭的恶斗,委实煮鹤焚琴,俗不可耐,致璎璎姑娘于何地?罚酒!啊不,罚热茶一杯,当场喝下才好!” 众人七嘴八舌,一番笑闹,沈璎璎也不失时机地加入进来,只是龚南声依旧寒着脸,姬臣仍然面无表情,气氛十分怪异。 正说笑中,门开,洛宗勋快步进门,面色如常,让人看不出端倪。 一个吕姓商贾笑道:“洛当家,为了一场俗事错过璎璎姑娘的表演真是可惜,可惜呀!” “怎么?吕兄着急?哈哈,听说吕家这次可是下了大功夫,准备收购庞大用不了的原料,方才可是对璎璎姑娘都有些冷落呢,此事该罚。” 洛宗勋谈笑风生、面色如常,这让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呵呵,洛当家说笑,谁不知道庞大这回出事,最大得利者是刘兄,庞大让出华族第一武器制造商的位置非刘记莫属,我吕家嘛,不过是跟在后方拣点残羹冷炙,浑水摸鱼而已。” 坐在一旁的刘铁生借机询问道:“洛当家,结果到底如何?庞家家产可分了?各方占据几何?” “你看,说他急他真是猴急!急不可耐,如此雅居,竟说些阿堵物,岂不是让璎璎大家见笑?”吕姓商贾不失时机的补充道。 身后几人也随声附和,刚刚沉寂的场面瞬间又热络起来。 沈璎璎扫视众人:“你们这些人哪,真真假假,云山雾绕,一会儿风雅,一会儿市侩,璎璎可真不知该如何作陪,怕是要被你们卖掉都不自知,还要替诸位大爷数金锭!”女子娇笑,将“大”字刻意加重,立刻引来一阵会心狂笑。 沈璎璎佯做皱眉,捂住胸口怯生生道:“庞家啊,倒也真是可怜,怎么让你们这帮如饥似渴的饿狼盯住了呢!” 几人哈哈大笑,只有姬臣依旧默不做声。 庞家的事情早已笃定,洛宗勋进来通报一番也不过几句话的事情而已,就算有些枝节,想来也不会细说。 众人起初颇为急迫,此刻互相僵持反倒不便询问,都道反正三当家过来就是要说这事,早些迟些而已,一天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出乎所有人意料,洛宗勋没有直接通报结果,而是凑到龚南声身边低声耳语起来。 “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 “你说谁?确定?” 路宗勋压低声音,始终一个字都没有漏出,觥筹交错却被龚南声暴躁的声音打断。 众人倏地安静下来,互相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姬臣从入定状态下恢复,眼光没有任何圆转,直接盯住表情扭曲的华族帮大当家,“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看来最不想见到的结果不期而至了……” “没想到呀,已经如此重视,最后还是低估……”龚南声转头望向窗外溪流,被一排暖炉隔绝的冷空气此时无孔不入地钻到室内,让这位大豪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哼,铸金堂完啦,庞琦、庞炳泰,庞秀梅……还有你、我,都不过是遭人戏耍的小丑而已。” “大当家……庞大铁器营……到底如何?”刘男生声音颤抖,周围几个人也同样满脸狐疑。 “如何?”龚南声将那词稿拍在桌上,“庞家四分五裂是真,庞家有内鬼也是真,庞家传出来的冶炼窍门都经过验证,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认输、退出这届刀汇,还是真! 结果……原本我们认为已经山穷水尽的柳氏赢到最后,内忧外患一次全清,好机关……好算计……好大一盘棋!” 这位自在集第一人情绪似乎有些失控,团扇扔得老远,一脚将立在旁边的小钟踹开。 他伸手用力揉搓额头,“回头看,从庞六去世前便有一张大网张开……当真是算无遗策……常骁!” 无尽懊恼,最后吐出那个名字响彻厅堂,所有人都楞在当场,包括自觉对结局有所保留的姬臣。 “抱歉,诸位,原以为坐山观虎斗可从中渔利,哪想到咱们这些自诩渔翁的人其实不过井底之蛙,竟然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庞大铁器营那边结果已经出来:柳飞燕继续坐庄,铸金堂的人抬着金锭、揣着地契上门请降,可惜……财帛被毫不客气的收下,还被那个叫常骁的小子一刀宰了少当家大作荣。” “啊!”一片惊呼。 龚南声摆摆手,“重点……重点是这笔烂账已经被顺水推舟甩到咱们华族帮身上,一个不慎就会发生咱们和东胡人的大火拼。 输啦……输啦!在这场两个多月的对赌中,赢家只有一方,那就是庞家……不对,应该是柳飞燕和那个叫常骁的小子!” 一片寂静,原本就震惊莫名的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仿佛灵魂出窍,眼中疑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无以复加。 这一切难道都在那个年轻人算中? 他到底是怎么算计到这么多人? 难道不怕犯众怒,连同庞大一起被连根拔起? “宗勋,你来介绍吧。刚好我再听一遍,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龚南声继续揉搓脑门,原本白净的皮肤已经被蹂躏的通红发紫。 “大当家……说到哪里?”洛宗勋试探着问。 “已到这个地步,船将倾覆还顾得上谁是厨子、谁是渔夫?能说的全说,无需保留。” 洛宗勋点点头,轻咳一声道:“事情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多月前,我们收到一个消息,中原新崛起一位诸侯,幽州刺史景元洪,嗯,现在已经是燕国国主。 这位景国主是我们的老主顾,专门从自在集采买兵器,他得势扩张意味着我们的兵器生意很快要再上一层楼。 咱们华族帮内部为此召开了一次闭门会议,大当家召集大家商量对外武器供应这一块是否存在垄断的可能。 与外贸相比,自在集内部的兵器买卖基本上可以说是零敲碎打,不值一提。 出售军械是自在集情报、奴隶买卖之外的第三大营生。 景国主统一幽州,下一步争霸天下也大有可能,这样一来,军械交易规模可能还要成倍增长……如果能够充分利用这次扩张,最终垄断这一块生意、乃至上下游产业,对自在集格局之影响恐怕我不说大家也明白。 会议中大当家向庞六询问意见,庞六没有当面作答,只说要考虑,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很意动。 差不多三四天之后,庞六找到大当家,宣称确实存在垄断兵器对外贸易的可能,只是需要各位当家以及华族帮内部各方力量鼎力支持。 他之所以敢这么说,就是因为他女人柳飞燕有个异姓兄弟常骁,对,就是那个将我们玩弄于鼓掌的常骁,他带回一种回火技术,可以将战刀性能提高一成以上。 利用好这项技术就可以一举将竞争对手全比下去。” “回火?”原来真的有这门技术,这么说之前东胡人偷去庞大技术的事情属实?”吕姓商贾小心翼翼问道。 洛宗勋看了一眼龚南声,见他没有任何表情,便点头道,“属实,不过这门技术不仅被东胡人学去,在座的两家,刘记和南安也都掌握。” “啊?” 不知情的几个人同时惊呼。 坐在一旁的刘铁生脸色铁青,“事情非要说这么详细么?” “得说,咱们内部不能再有秘密,此刻必须同舟共济。”龚南声的声音冷冷传来。 刘铁生面颊抽动,uu看书.kansu 似要发作,但努力了几次,最后还是低下头,不再做声。 “我来说吧,大当家说的很对,事到如今局势的发展方向已经脱离控制,甚至自在集都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 姬臣面色平静,只是说到自在集存在灭顶之灾的可能时,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颤,沈璎璎甚至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姬兄?你会不会有点危言耸听?一个铁匠铺的家族内斗,怎么扯到自在集的安危上?”洛宗勋显然不希望所有事情曝光,他的思路也远远没能跟上姬臣。 姬臣扫视在场诸人,最后目光停在龚南声身上:“大当家是否同意在下的估计?” 龚南声双眼一眯,冷冷道:“说吧,百无禁忌。” “庞六带回消息后鼓动大当家调动所有资源支持他,当然,他有交换条件,庞大未来三成的收入会缴纳给华族帮,另外我们南安和刘记也能各得一成。 因此,我们多方运作,甚至动用了在外界氏族中多年积累的关系,一下将今年的武器订单总量翻了五倍。 既给庞六帮忙,也是向景国主那样的大主顾展示实力。” “啊?”一片惊呼。 姬臣继续道:“不用一惊一乍,就是这个数,战刀两万柄,从四千一下子提高到两万。 我们打着扩大贸易总量、繁荣自在集的名头,所以猛鹘也好、东胡也罢,包括瀚海人都选择配合,因为当时大家都不晓得有回火技术存在,订单激增的最大可能是均匀分配给六大武器制造商,利益均沾。” 第46章 水落石出 “而我们的目的是赢下刀汇,一家吞下所有订单,然后扩大产能,兼并上下游的配套资源和人力。 到时候,其它几家只能困守自在集,而对外武器供应将有我华族帮掌控。”龚南声缓缓道,尽管计划已经破产,但此刻娓娓道来依然能听出其中勃勃野心。 众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原来如此…… “庞六的突然死亡将原有布置打乱。” 洛宗勋神色一黯,“当时我们很快得知东胡铸金堂掌握了回火技术的消息,你们都知道,东胡的铁矿质量较高,所以同等冶炼技术条件下,没有谁家的兵刃能够超过铸金堂。 而且,我们很快验证,回火技术丢失是在庞六卧床之前,也可以说庞六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正是因为没能守住这个秘密。 当时,我们第一时间考虑是意图泄露,东胡人要原样照搬我们的计划,所有人都心急如焚。” “于是庞大主动扩散技术作为应对?”吕姓商贾问。 “那怎么可能?刘记是通过庞炳泰拿到技术,而我们……”姬臣看了眼洛宗勋,“我们是通过洛当家得到。” 所有人立刻想到洛宗勋和庞秀梅的关系。 他干咳一声,掩饰过去,接着道:“这些事发生在庞六卧病之后,庞家四分五裂,内斗不止,已经没法扛旗,咱们必须得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低。 策略调整,一方面要拿到新技术,一方面自己投入增加武器供应能力,以套牢集内相关人力物力,剩下的精力就都放在准备刀汇后跟东胡人谈判,争取多分得一些订单。” 姬臣接口:“虽然之前商量垄断贸易的计划失败,但在各方面的努力下,一切重回正轨,至少能够维持武器供应市场原有格局,只是庞大的位置要让出来,华族三家加在一起依旧是最强。 事情变得复杂是在两个月后,也就是十二月初。 那个叫做常骁的小子从海上回到自在集,之后就出现了变数,因为他又带回第二项技术,更换淬火原料。” “更换淬火原料?”好奇的依旧是以吕姓商贾为首的一群商人,他们虽然一直在看戏,但对内情所知不多。 “用驴溲马尿代替清水。” 刘铁生唉声叹气,“我当时从庞炳泰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时立刻回去试验,真是神奇……如果不是那个常骁,我可能打一辈子铁也不会做这种尝试。” “现在不是你感叹的时候。”洛宗勋脸带不悦。 “我先是匠人,然后才是商人。” 刘铁生抬头直视洛宗勋双眼,“之前商量好华族帮只运筹不参与,三当家亲自出手,从一个年轻女娃身上套出消息给南安,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我是为了大局!” “大局?没名没分,怕是想通过一个女娃伸手进庞家吧?”刘铁生愤怒道。 “刚说过,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龚南声冷冷道。 声音传出,刘铁生个洛宗勋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狠狠地互瞪一眼,便都收回目光。 “剩下的事就只有你知道,还是你来说。”龚南声向洛宗勋道,语气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和善。 洛宗勋强挤出一丝干笑,继续道:“被动的是,铸金堂在这项技术上又抢先我们一步,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收集材料。 事情如果还是这样发展,结局并不会有太大变化,每家都得了一项新技术而已,刀汇的结局不会变,订单下来,自在集武器供应的大格局也不会变,只有庞大依旧最吃亏。 可是……临到刀汇前几天,又有一门新技术出来,还是那个常骁。而且这一回庞炳泰和庞秀梅都没能了解到其中详情。” “又有新技术?” “云石粉,白夜那边用来冷磨兵刃的一种石粉,可以快速、大幅度提高战刀强度。” “啊?有这样的石头?”刘铁生惊讶的站起身来,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向姬臣看去。 姬臣缓缓点头,“对,就是刀汇上铸金堂展示的样刀,那种石质花纹就是用云石粉打磨后淬火的结果。”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刘男生脸现厉色,问罢又恶狠狠地盯着洛宗勋。 “刚刚,我只是猜测,不过应该与事实相差不远。”姬尘说完也望向路宗勋。 洛宗勋叹息道:“第三门技术我们这边只有庞大掌握,但是又被铸金堂得到,这就是刀汇前发生的事情。” “庞大自己也不知道第三门技术泄露?” “应该不知道,否则他们当时也不会那副表情,更不会当场认输。” “会不会是演戏?” “没……有可能。毕竟不是一个人,自在集这么多双金睛火眼,现场演戏,他们没这个本事……”龚南声声音颤抖,说出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那怎么最后又出了现在这种结局?铸金堂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刘铁生急道。 “铸金堂到底是如何得到消息?我也很好奇,本来今天应该由大荣作当场说出来,不过这家伙被常骁一刀捅死,当场封口。”洛宗勋露出愤恨的表情,庞家议事厅内发生的一切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又是那个常骁?” “还有更可怕的,云石粉的事情他还留有后手,也正是这个后手彻底毁掉铸金堂,让我们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还有后手?” 除了已经知道答案的龚南声,所有人都露出倾听的表情。 “云石粉只能短期提升兵器强度,那是白夜人为了对抗猛鹘无意中找到的办法: 用这种石粉来打磨骨刀骨剑可以在十几天内让其硬度和锋利程度超过普通铁质武器。 但也仅仅能维持这么长时间,最多一个月,磨制出来的武器就会石化,变成一碰就碎的垃圾。” 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惊,铸金堂的样刀送到东胡、送到瀚海、甚至送往中原,然而……拿到买主面前却变成一堆烂石头。 这就是铸金堂卑躬屈膝去求常骁的原因,他们一定认为常骁手中还有并未外传的诀窍,而这诀窍是挽救铸金堂唯一的希望。 “到底有没有解?”一直平静的姬臣面露惊恐之色,中原的订单正是他辛苦得来,其中还牵扯到皇室和诸侯格局,兹事体大。 洛宗勋缓缓摇头,“云石粉只是常骁给对头下的套,因为他知道消息泄露不可避免,所以根本就没有把重点放在找内奸上。” “徐显卿不是花了很大功夫四下打探?” “那正是人家的高明之处,演戏给所有人看……”洛宗勋喟然长叹。 孙姓商贾一屁股坐倒在地,喃喃道:“我明白啦,我明白啦……” 刘男生好奇道:“孙兄,你又明白了什么?难道事情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我是说为什么会涉及自在集的安危!” “啊?” 刘铁生一脸茫然,却听到龚南声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很多人以为自在集的立身之本是中立、自由、没有赋税,不受任何势力约束。 殊不知,一切都要建立在贸易之上,这些因素可以促进贸易繁荣,但是,如果……贸易没了,那这些东西都是狗屁……一文不值。” “贸易……您是说,因为这些样刀……会导致外界对自在集的全面封杀?”洛宗勋终于明白其中关窍,脸色大变。 “两万柄战刀的订单,送来一堆烂石头,你们要知道,这次合作对象不是那些小门小户小商贩,而是世家门阀,他们能够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定金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但脸面……你们明白么?” 所有人都在震惊和错愕中失神,u看书ww.uukans.om 没有人再去深究庞家的内鬼到底是谁,也没有人愿意重新去梳理事情的始末,因为他们面临的不再是矛盾和纠纷,而是灭顶之灾。 最先回过神的是姬臣,他已经失去了之前的冷漠沉稳,向龚南声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声音有些发颤,尽管他并不愿意承认一个草莽英雄能够凌驾于自己之上,但这种时刻,方寸大乱的他必须找到一个依靠。 显然,如果事情不加干涉地发展下去,他将再也没法回到中原,回归让他引以为豪的家族。 只能等死,跟这个该死的破烂集市一起腐烂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龚南声揉了揉已经发紫的额头,“铸金堂不能留……我们需要给贵人们一个合理交代,始作俑者成为替罪羊,我想孤竹兄也不会死保大因洛。至于庞大铁器营……” “常骁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明面上,如果此时对他们动手,那么会在自在集下层造成很坏的影响。 这里毕竟不同外界,自由人们的想法并不为我们完全左右。”洛宗勋提醒道。 “常骁,真是好算计,不过毕竟是个年轻人,有一点他还没明白。 最终决定结果的不是布局,更不是什么谋略,而是实力。 我们不是铸金堂,吹口气就能灭掉。自在集的均势还在,同归于尽的后果会逼迫所有人坐下来交谈,只要我们放低身段,给足他们面子。 三当家,立刻拿我的拜帖挨家走一遍,四大帮会是时候坐下好好商量一下。” 第47章 作茧自缚 夜已深,庞大内宅。 “这么说是你喽?”常骁声音冰冷,屋内灯盏上火光跳跃,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阴森恐怖。 空气犹如实质,在寂静中挤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庞勇脸涨得通红,就是咬紧牙关不说话。 柳娘身体剧烈颤抖,泪珠在俏目中反复打转,却始终忍着没有流下来。 终于……一阵眩晕感袭来,娇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后仰倒。 常骁赶紧伸手去扶,却听见跪在地上的小孩爆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放开我娘!” 庞勇从地上弹起来,冲进常骁怀中,一头将他撞开,死命抱住柳飞燕,那一刻,稚嫩的脸上写满仇恨。 常骁退后两步,一脸震惊,从质问者变成受害人怒火发泄的对象。 脑袋在这一刻似乎有些不中用,仿佛有一团浆糊始终包裹着思路,让思维陷入混乱。 “小勇……你!” “不要叫我小勇,小勇不是你能叫的,我叫庞勇!庞勇!庞六的儿子,庞大铁器营的继承人庞勇!”少年继续咆哮。 “这么说……你承认了?” 看了一眼仍旧在昏迷状态的柳娘,常骁突然觉得心里轻松很多,这个消息对这个孩子娘来说太过沉重,失去知觉未尝不是个更好的结果。 “是又怎么样?你对我母亲有觊觎之心,妄图通过她谋夺我家基业,价值千金的技术白送过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庞勇手指常骁,激动道。 “你在胡说什么?就因为我把消息从外面带过来,你就要泄露给对手?害死你爹?” 庞勇扔开母亲,猛然抱住头,仿佛看到什么恐怖的事情,一连后退几步,方才大声道:“我没有害死爹,我没有害死爹!是爹,是爹告诉我,娘和你不清不楚,是爹要我把消息漏出去,他说你一定有后招! 怎么样?你果然有后招吧,阴了铸金堂,阴了大哥、姐姐、七叔、洛宗勋还有整个华族帮……怎么?迫不及待么?你终于要向我动手了吗?” 常骁难以置信的楞在当场,回火的秘诀竟然是庞六主动泄露出去……他这是为什么? “被我父子猜中么?心虚吧……”庞勇忽然瞥见倒在地上的柳飞燕,一口吐沫喷了出去,“贱人!吃里扒外……哎呀!” 常骁气冲顶门,一个垫步,飞脚将庞勇踢飞出去,顺势抱起地上的柳娘,只是娇躯入怀他却彻底愣住……柳娘睁着眼睛,眼泪止不住地划过脸颊,双手冰凉,之前的昏厥竟然是假装。 “柳娘……” 常骁抱着这个照拂自己十几年的柔弱身躯,一时不知所措。 “嘿嘿……嘿嘿嘿……咳咳……”一阵冷笑传来,庞勇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常骁和他怀中的柳飞燕,“怎么?奸情藏不住啦?” 常骁双手用力,狠狠抱住想要挣扎着过去解释的柳飞燕,冷冷道:“回火的消息是你爹自己放出去的,为什么还要卧床。” “我为什么告诉你?” “不说也行,那你就把秘密留在肚子里自己品尝,跟你一起烂掉。” 常骁边说边以严厉的眼神制止住柳娘,将他横着抱起来就要向门外走。 “你们要去哪里?” “你管得着么?你管的了么?”常骁讥笑道,余光瞥见柳娘泪流满面,心如刀绞。 “我还没说完!”庞勇双眼通红,发疯地叫喊起来。 “哦?我还以为你不想说。” “我为什么不想说,我要说,我要让全天下让人都知道,你们这对狗男女……哎呀!” 污言秽语还没喷出来就又挨了狠狠一巴掌。 常骁虽然不以武力见长,但也有六七品的身手,欺身上去少年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抽飞。 他另一只手紧紧搂住怀中颤抖的娇躯,对那声惊呼选择忽视。 “要么就大大方方说,不说,我们就走,你的庞家我根本看不上。” “放屁……”小孩又要坡口大骂,却在开口的瞬间看到那个巴掌又扬了起来,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下。 “我说,我当然要说……”他恶狠狠地盯着常骁,恨不得用眼睛从对方身体上剜下一块肉,呼吸急促且沉重,仿佛一个连接铁匠炉的风箱,一张一合都有怒火喷薄。 “庞六为什么卧床?” “因为爹本来就有病,但他不愿意让外人知道……” “外人?包括你娘……还有他的亲生弟弟和儿女?” “当然……爹只信任我,庞七勾结东胡人,庞炳泰跟刘记勾勾搭搭,还有那个不要脸的庞秀梅,跟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家伙苟且。 对!还有你们……你们这对……”目光再次集中在扬起的巴掌上,吞下自己的话,瞳孔紧缩,庞勇的呼吸更加急促。 “云石粉的事情是你娘告诉你的?” 庞勇冷哼,算是默认。 “你如何把消息泄露给铸金堂?” “把云石和书信扔进垃圾桶……” “垃圾桶?” “庞府的垃圾桶每天都有人收拾……那些下人来自铸金堂。” “庞府的垃圾……下人怎么可能随便进来,这么说你爹一直在跟铸金堂合作?” “当然,条件就是垄断贸易,然后平分市场。那些华族帮的家伙妄图占我们爷们便宜,简直妄想,刘铁生、姬臣,没一个好东西,爹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那庞七还养什么鸽子,他给铸金堂传信不是多此一举?” “那个吃里扒外的混蛋,他是自己作死,与我们无关,不过铸金堂那边已经把他的事情都跟爹交代啦,亏他还自以为隐秘……” “那你为什么又把云石粉的事情告诉庞七?” “因为我需要个傀儡,好控制的傀儡,毕竟我还得几年才能正式站到台面上。” “害他输掉全部身家?” “他跟东胡联系就是为钱,有这样的消息,他会不好好利用?” “他几乎倾家荡产。” “不然,怎么会老老实实为我做事……” 常骁一阵恶寒,眼前这个乖巧的小孩竟然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和狠辣手段,当真匪夷所思。 柳娘挣脱常骁的怀抱,她聆听道一连串让人震惊的消息,此刻已经平静下来,“勇儿,你真的是这么看娘么?”眼神依旧温暖,那是母亲独有的目光。 庞勇似乎非常矛盾,他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不然呢……一个比你小五岁的男人却能出入你的闺房!价值千金的秘方,他话不多说直接交出来……为什么?你能怪爹猜忌? 看看你有事的时候,他是不是比所有人都紧张?反过来也一样! 你扪心自问,如果常骁和爹同时出事,你到底是担心他多一点还是担心爹多一点?” 柳娘面如死灰,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这些事情她从未在意过,可是……此时从儿子口中听到却真的无从辩驳,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到底她会担心谁更多…… 常骁同样陷入前所未有的沉思中,以往种种都是自然流露,他甚至都没有时间整理一下自己与柳娘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切都是顺手而为,心里早就默认这样顺理成章,但是……发生过的一切真的就理所应当? “哼哼哼哼……”庞勇的脸肿得老高,笑声扭曲,“怎么,没话说了吧?你们就是想谋夺我庞家的基业,还当着我的面筹划,你们忘了,我也姓庞,我是庞六的儿子庞勇!” “铸金堂已经彻底完蛋,你知道吧?” “完得好!反正他们也没安好心,刚好让他们把黑锅背牢!”庞勇放肆地笑起来。 “不仅仅是生意,他们有很大可能会被灭门。”常骁冷冷道。 庞勇的笑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望向常骁,张大了嘴,欲言又止。 “铸金堂是他们给外面那些金主的交代,在杀光所有人之前,他们一定会挖出给铸金堂通风报信、泄露消息的人,然后……” 庞勇眼睛圆睁,血丝密布,牙齿禁不住上下磕碰起来,发出“格楞……格楞”的声音,再也没有任何话讲,恐惧占据了整个身体,脸上还凝固着来不及褪去的得意。 “所以,你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仿佛被搓中命门,庞勇脸上的表情瞬间发生变化,uu看书 ww.uukanshu 凝固……融化时已经变做惊恐万分,他双手环抱住头颅,嘶声竭力地叫喊起来:“爹不是我杀的……爹不是我害死的……” 声音如杀猪般惨烈,用尽少年全身的力量,他的头深深埋在手臂中抵在地板上不停碰撞。 声音越来越低……力气越来越小,终于,断断续续地传出真相:“爹的病发展得太快……到后来……郎中们束手无策…… 我害怕……做了这么多事,爹却真的倒下啦……甚至都不能跟我正常沟通……我还能依靠谁?我还能依靠谁? 那天,天特别冷,我怕他着凉,所以……所以关紧了门窗,又把炉火烧旺。 哪想到,第二天早上丫鬟过来时候却发现……爹不是我害死的,我只是不想他着凉……”哭声再次响起来,只是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所以……开始的郎中是你爹自己的安排,后面几个郎中来时他已经病入膏肓,根本没得看。 韩流则是由你找来,后院的鸡也是被你毒死,只为掩人耳目。”常骁继续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跪在地上不停抽泣……柳娘缓步走上去,一把将庞勇搂住。 孩子起初挣扎着,但很快便平静下来,搂住熟悉的身体,放声大哭。 “娘……对不起你……可是娘发誓会保护你一辈子,绝不让人伤害你……你爹走了,你还可以依靠娘……”柳娘抱紧儿子,眼泪哗哗地躺下来,脸上却挂着温柔的笑容。 常骁望着抱在一起的母子俩,良久,长叹一声,缓缓走出房间,顺手将门关严。 第48章 迫在眉睫 时间已近午夜,铸金堂对面一座不起眼的茅屋里灯光昏暗,豆粒大的烛火微微摇曳有气无力,仿佛会随时熄灭。 徐显卿坐在桌前,眉头紧锁,两支手掌不停地来回揉搓,两个护卫站在门后,时刻关注着外面的动向, 已经第三天,自从常骁当场杀死大荣作,讲出云石粉的秘密,整个自在集的氛围就一下子紧张起来。 铸金堂吃了这么大亏,不可能毫无动作。 洛宗勋刚刚甩袖离去,他便被常骁安排过来紧盯铸金堂的动向,然而……那座宅子死一般寂静,连续三天。 尽管每到白天门口依然熙来攘往,但那座大门始终没有打开,烟囱中没有丝毫烟尘冒出,没有人进去,没有人出来,仿佛那里时间定格,停滞在某个时刻。 一个人影闪进门来,正是派出去探听铸金堂虚实的护卫。 “怎么样?”徐显卿迫不及待地问道。 面色惨白,剧烈喘息,来人手指身后,那是铸金堂所在的位置,摇摇头又摆摆手,好半晌方才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一个活人……都没有……” “什么?”徐显卿站直身子,刚要继续询问,忽然发现那个护卫整个人就跟对面的铸金堂大院一样,仿佛定格在某个时刻,情绪、面色、表情瞬间凝固。 一根几不可查的金属丝线诡异地从他胸口钻出来,穿过关闭的大门和起伏的胸膛,一起钻进来的还有一个阴冷的声音:“对面没活人,而且都没有脑袋,如果不是腊月,臭味早就飘出门啦!” “什么人?”守门护卫同时惊呼,却在顷刻间被禁声,血线出现在他们勃颈上,随即,表情凝固的头颅沿着一个整齐的斜坡滑下,掉到地上。 “咕噜噜……”,人头已然落地,脖腔中的鲜血方才喷薄而出。 门开,一个黑影出现在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的徐显卿面前,全身包裹在黑色夜行衣内,只留下两道柳叶形的眼空,眼白很大,瞳孔很小,这就是徐显卿死前唯一的印象。 “徐显卿……庞大铁器营管事……看来大因洛招供的没错……” …… 推开窗,常骁深深吸入一口寒冷清新的空气,头脑清醒少许。 第四天,真相大白的第四天,他已经重新适应了与柳娘母子同住一个院落的生活,只是心里清楚一切尚未开始。 一名家丁急匆匆跑来:“常爷爷,不好啦,您快去前院看看!” 常骁皱着眉,随在家丁身后,径直来到庞府正门。 门前已经围满人,等常骁挤过人群,赫然发现四颗血淋淋的人头堆在门口,正是派去监视铸金堂的徐显卿和三个护卫,边上还躺着一个吓晕过去的丫鬟。 人群以下人、伙计为主,他们努力蠕动着身体,互相依靠,似乎在寻找某种依托,好奇心和恐惧同时充斥在院落里。 铸金堂疯了……常骁努力平复心中的震惊,眉头皱得更紧。 正在这时,常洛的声音传过来,焦急、慌乱:“哥!不好啦!” “什么事?” “我刚刚跑去铸金堂啦!” “你不要命啦!人家刚送过来四颗脑袋,你却跑过去送死?” 常洛拼命摇头,“铸金堂没啦……” “什么没啦?说清楚点。” “铸金堂上下一百二十多口,被杀绝啦,灭门!灭门!而且……都割掉脑袋……” “什么?” “嗡”的一声,常骁一阵恍惚,方才确认这个消息虽然震惊,但并不至于让他脑袋产生异响,那是身后人群的躁动,议论,彷徨、恐慌。 铸金堂被灭门,而庞家铁器营竟然第一时间收到四颗血淋淋的头颅。 一声惊叫,突然出现在后院。 是柳娘!常骁猛然反应过来,拼命向后院奔去。 常洛赶紧招呼护卫,也跟了上去。 大白天,乾坤朗朗,却有四个穿着夜行衣的黑衣人站在跨院门口,全身都包裹在黑色之中,只留下一对柳叶形的眼空,眼白大,瞳孔小。 柳娘和庞勇被丢在院子正中,严密的监视着,发髻散乱,神色惶恐。 常骁目光扫过,未在母子身上发现明显伤痕,心中略略安定。 常洛带人赶到,被常骁伸手拦在身后,到底是十几条大汉加入,让对面四个阴森森的家伙传导过来的压力减轻不少。 “你们是什么人?不合规矩,有事情应该明刀明枪把道理先说明白!这里是自……在……集!”常骁一字一句,置地铿锵,尽量让自己的心态保持冷静。 “我们可不是自在集的人,自在集的规矩也管不到我们。” “那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我们?你可以称我们为天罗,至于来这里……当然是要命。” “天罗……”常骁瞳孔猛然收缩,颤声道:“九命天罗会?” “咦?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有人知道我们?”其中一个黑影仿佛露出笑容,只是黑衣蒙脸,看不真切。 “中原三大神秘暗杀组织?我们与你们何怨何仇,犯得着天罗会的顶级杀手大老远渡海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中原何其遥远,这些杀手怎么这么快现身?难道早有准备? 常骁强自镇定,尝试着厘清线索,思考应对方案。 “事情牵扯到你们,不过正主很快就到,你可以到时候跟他们商量,我们只收钱做事。” “收多少钱?我给双倍!不,三倍!”常骁大吼。 “我们只做事,总舵收钱,你有需求可以渡海去总舵。” “这么说你们不会赶尽杀绝?” “我没有这么说,你的生死由雇主决定。” 黑影声音冷冰冰,毫无感情,常骁的盘算再次落空,只能等待他们口中的正主。 常洛想要动手,但是身体未动就被常骁拦住,那是九命天罗会,中原最神秘,最恐怖的暗杀组织,据说没有三品以下的刺客。 不需要四个,对面黑衣人中任何一个出手都能轻松屠灭整个庞家。 时间一刻、一刻流过,沙漏上的刻度被细沙缓缓漫过,小院内寂静无声,双方看上去在对峙,实际只是在等待,等待他们口中的正主。 四个黑影闭目养神,神态悠闲,常骁的头脑在高速运转,苦思对策,其余人则只有无尽煎熬。 好在煎熬并未持续太久,小半个时辰后,一伙人出现,他们很熟悉的洛宗勋站在一个宽袍大袖、脚踏木屐的白衣人身后。 常骁只是扫上一眼便抱拳施礼:大当家。 “你认识我?”龚南声好奇,他平素很少出现在隐仙居以外的地方,因为自觉风雅,而自在集是个俗人俗物聚集的所在。 “之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常骁回道,声音很平静。 龚南声瞥了一眼身后的洛宗勋,露出了然的表情,“不错的年轻人,只凭眼见耳闻便能推断出很多东西。那你猜猜他们又是谁?”他饶有兴趣的手指姬臣和刘铁生。 “南安的姬当家,还有刘记的刘铁生当家。” 姬臣没有表情,刘铁生面现诧异,常骁轻轻皱起的眉头随着这表情变化慢慢舒展开。 “又是推断?” “不全是,之前在刀汇上匆匆见过,两位都与庞大的新技术有交集,所以侧面了解过。” “你很坦诚。” “这里是自在集……做事讲理。” 龚南声露出笑容:“你是在指摘我做事不讲道理,违背自在集的规矩?” “华族帮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华族自由人。”常骁侃侃而谈,毫不畏惧。 “公平竞争,各凭本事,庞大铁器营想要扩张生意,甚至垄断兵器行的对外贸易,有野心,进取,这不算错; 铸金堂是竞争对手,他们算计你们,你们算计他们,最后你们棋高一筹也不算错; 大荣作当场承认杀死庞六,你报仇杀死他,有洛三当家在场公正,还不算错。”龚南声悠然道。 “既然没错,大当家为何兴师动众来到这里,还提前斩杀我庞家管事徐显卿及三个护卫?”常骁追问道。 “没错?算计对手没错,不过把客户一起算计进去就有错。 自在集的大客户们花费重金,却只能收到一堆烂石头,这是毁自在集的招牌,断所有人的生路。 不仅仅是兵器行,招牌一毁,自在集所有行业都活不成,不是错,是罪!”龚南声道。 “是罪,罪在铸金堂。赢下刀汇的是铸金堂,接下订单的是铸金堂,提供战刀的也是铸金堂。” “所有铸金堂从这世上被彻底抹掉。” “一百多条性命,该能平息客人的怒火,为今之计是尽快把战刀补齐,两万柄,自在集需要庞大铁器营的师傅和工匠出一份力。”常骁鬓角见汗。 “平息怒火?事情可没完。uu看书wwuukanhu 自在集确实需要庞大铁器营的烟囱重新冒烟,所以,你们才有站在这里说话的机会,否则……”龚南声面带冷笑。 “铸金堂没了,还不够?” “不够,因为还有一个泄露假技术的人活着,自在集讲理,冤有头、债有主,没有不清不楚杀人了事的道理。” “消息不是主动泄露,而是被铸金堂偷走。” “可惜大因洛不是这么说,而一位家主临死的话显然更值得信赖。 哦,传过去的字条还都在,不光是云石粉,还有驴溲马尿淬火和回火技术,最重要的……庞六和大因洛签订的协议。” 常骁脸上变色,强自镇定道:“庞琦,我们愿意交人。” “那个蠢货?不用交,人已经死了。” “啊!” 一阵惊呼,庞家诸人同时向庞琦居住的方向望去。 “不过那个家伙刀汇赌局输了三千个金锭,显然云石粉的事情也被蒙在鼓里,所以把他扔出来做替罪羊不够。”龚南声说着扬起下巴,向庞勇跌坐的位置示意了一下。 “他不知道云石粉只能短期产生效力。”常骁语速加快,但一直赖以生存的大脑却没有思考出对策。 “不知道?你是说这小子希望铸金堂能赢,跟对手合作回过头来算计自己……还是算计你们。”龚南声看看仍然保持镇定的柳娘,又看看常骁,最后目光锁定在已经瑟瑟发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的庞勇身上,“那你们还能其乐融融地住在一个院子里?你还要为他说这么多话,做这么多事?当我傻瓜?” 第49章 强者恒强 常骁神色数变,挣扎着开口道:“与铸金堂合作的是庞六!” “是么?拉死人垫背?挣扎是人的本能,不过没关系,父债子偿。” 龚南声脸上露出谐谑的笑容,仿佛在观察老鼠表演的老猫,看着常骁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又松开手,再握紧,再松开…… “我喜欢有才干的人,我也知道你想着柳飞燕,这个女人给你,庞大铁器营也给你,庞六在华族帮的位置也可以给你。把那小混蛋交出来就行,当然……得你来动手。”龚南声脸色转寒,只是目光中也有几分期许。 “不要试图反抗,再好的头脑在绝对力量面前都没有施展空间,我知道你有六七品的身手,但我是三品,这里至少还有四个三品。”他说着向仍旧闭目养神的四个黑影看了看。 常骁面色惨白,向柳娘怀中的庞勇望去。 一声尖叫,原本保持镇定的柳娘迎上他的目光,疯了一样,发出让人战栗的尖叫,像炸毛的母鸡,温柔褪尽只有满脸凶狠,没有人怀疑,所有企图接近庞勇的人都会遭到她疯狂的撕咬。 刹那,常骁仿佛回到十几年前,一个娇柔的身体挡在他的身前,面对凶狠的地痞流氓同样发出类似的尖叫。 没有看到整个过程,惊吓、失血、饥饿让他昏厥过去,只记得醒来时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女人发髻散落,衣衫破烂,只是眼神坚定,充满温暖…… 战斗在与柳娘的撕扯中展开,十年,聚少离多,但每次眼神汇聚都那么专注,足够让两个人产生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四柄飞刀同时射出,直奔闭目养神的黑衣人,两柄属于常骁,两柄来自柳飞燕。 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端庄贤淑,当人们熟悉眼前所看到的形象时便会淡忘他们当初也曾在自在集混乱的港口中叱咤纵横。 自在集是安乐窝、桃花源,也是英雄冢、修罗场,哪有温顺如绵羊的良民? 混乱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常洛发一声喊,扑向近在咫尺的龚南声,余下家丁则是被迫迎接来自对方的全力扑杀。 喊杀声响了不到一刻钟,四周便重归安静。 常骁、柳娘带着庞勇成功退到房间里,并用家具顶死门窗,从一开始,尽全力的攻击就不是为了伤敌,只为寻找喘息的机会。 回到只有几步远的房门内,守住不大的出口,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喘息之机,尽管代价惨重。 “啊!” 门外又传来一声惨叫,第十三个……也是最后一个跟进来的庞家卫士。 常骁抿着嘴,面色铁青,背靠顶住大门方桌,没有眼泪,但满头都是细密的汗珠。 柳娘抱着恐惧到极致的庞勇,尽力安抚着,只是她自己也没法控制住身体,颤抖,汗、泪飞溅。 “绝望是最要命的感受,等待死亡比死亡本身更煎熬,何必非要将这个时间人为拖长?”龚南声的声音在外面想起来,声音下面还盖着另外一个人的轻微呻吟。 常骁的泪水终于涌出眼眶,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弟弟匍匐在地、奄奄一息的画面。 刀已经举到他的脖颈旁,他是第十四个,也是最后的劝诫,战刀落下再无生机,无论屋内还是屋外。 目光重新挪到柳娘母子身上,常骁的心在滴血,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声音终于挣扎着传了进来,“哥……你说过,咱们的命是……是柳娘给的……哦啊。” 微弱的声音被掐断,常洛很勇敢,但是还是在刀落前下意识轻声呼喊。 鲜血喷溅,似乎是刻意被抛洒在窗棂上,阳光照进来,殷红了一大片。 “啊!”常骁撕声怒吼,双手拼命地砸在桌子上。 吼声持续着,掩盖住母子俩的惊呼,唾液里面甚至夹带着血腥,仍然有干瘪走形的音节在喷涌……直到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声音。 龚南声叹息,“我给过你机会,你却选择为一个并不待见你的小孩负隅顽抗,真没想到心思细密到如此境地的年轻人怎么会做出如此不智的选择。 你始终没有明白一个道理,强者恒强,不加入强者的行列,就不要妄想击败其它强者。” 他的手轻轻抬了起来,只要落下,手下就会冲向那扇门,结束这一切。 “负隅顽抗是本能,顽抗一定要负隅才是本能中的理性,躲进屋里是他最正确的选择,尽管这个选择未必能够影响最终结果。” 院外忽然传来另外一个声音,声音平静。 常骁一愣,从痛苦和绝望中回过神来,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什么人?” 惊呼声响起,接着屋外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闷哼、惨叫还有各种足以致命的伤口产生时的音效不停歇地传进屋内,常骁三人的表情同步变化,从绝望到露出惊喜、怀疑、困惑……直到震惊莫名。 仍然是不到一刻钟的光景,外面渐渐安静下来,间或有些呻吟,但只要出现便会立刻被掐灭,就像常洛临死前一样,只是他们没有足够的幸运说出最后一句话。 “结束了,出来吧。”平静的声音传进房间,然后周围又陷入一片寂静。 常骁猛地翻身,从门缝向外张望……院子里倒满尸体,龚南声、洛宗勋、姬臣……包括那四个黑衣人全部倒在地上,只有一个人若无其事地背手站在院中:斑白长发轻轻披在身后,靛青色长袍上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一张面具罩在脸上,色彩浓烈。 门开,常骁踉踉跄跄地跑出来,直奔自己弟弟常洛,只奔了几步便停住,身体在这边,头颅却在另一边,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奔向何处。 屋内,柳娘依旧紧紧地搂着庞勇,透过大门警惕地观察着眼前一切,惊慌似乎已经远离这俱娇弱的躯体,外面的神秘人提醒了她,顽抗到底才是本能使然。 面具人转过身,手掌外翻,头颅仿佛被虚空中的手轻轻捧起,慢慢放到身体边上,一阵细碎的光华闪过,完整的常洛躺在常骁面前,虽然仍旧没有呼吸,但容色安详。 常骁一下扑到弟弟身上,失声痛哭。 良久……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向面具人哀求道:“你是神仙?你能救活我弟弟对吧?求求你……救救他……啊!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 “你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那刚才为什么让人直接杀死你,也许,那样一切会提前结束,你弟弟不会死。” “啊?” 常骁楞在当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脑袋不大好使,有些跟不上眼前这个面具人的思路。 “你是神仙,你一定有办法,对吧。”思维在人为引导的歧途上并没走出多远,很快回到原来的路径。 “呵呵……反应很快,没有让我失望,不枉我大老远跑来一趟。” “你在说什么?你为我而来?救救我弟弟……你是神仙,只要救活我弟弟,让我做什么都行……你是为我而来对吧!”常骁激动道。 面具人转身向外走,一边走一边摆手让起身想要追赶的常骁停下脚步,“神仙?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仙,挪动一颗头颅,只是粗浅的控鹤之术。 人死就死了,没法再救活。趁还活着就该好好珍惜自己,珍惜身边还活着的人。 你再想想,想想过往,想想近期发生的事情,我在码头等,想明白了出来找我。”声音平静,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常骁怔怔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慢慢消失,重新坐回到地上,伸手去拍弟弟的头,就像平时一样,悲伤涌上心头,思绪重新回到半年多前那次相遇…… ………… 外北海北岸,一座不起眼的渔村集市。 “这位先生,敢问您这是在做什么?”常骁惊讶地看着骨刀的变化,忍不住出声探问。 “磨刀。”面具人并没有回头,依旧反复用石头打磨手中的骨质匕首。 “这光泽……好生奇怪,照理讲骨质的兵刃该不会出现……”常骁声音微微颤抖,激动难以抑制。 “你从白夜归来?”面具人问,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 “先生如何知道?”常骁眉头微皱,下意识提起警惕之心。 “我也从白夜来,能闻到冰雪的味道。” 常骁退后两步,这是个荒谬的理由,眼前这个穿着扎眼的面具人到底想干什么? 面具人没有理睬他的反应,只是继续打磨自己手中短刀。 骨刀很快出现金属光泽,以常骁的眼力瞬间便判断出这柄武器不仅锋利,而且硬度、韧度都在直线飙升,奇迹。 好奇心和对新技术的渴求最终战胜警惕,常骁再次向前迈出一步,来到面具人身后,恭敬道:“这位先生,请问您这磨刀的石头……其中蹊跷可否见告?某远出五个金锭……哦不,十个金锭,还请您不吝赐教!” “你不是从白夜回来?这种石头在那里很常见,uu看书 .uukanshu.m 犯不上拿黄金来换。”面具人平静道。 “白夜?很常见?” 常骁心中涌起狂喜,同时也很疑惑,他在那片荒芜的地界寻访很久,但一无所获,没想到却忽视了这种神奇的石头。 也难怪,这块不起眼的石头如果没有出现在眼前画面中,即便近在咫尺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先生可否详说?” “云石,白夜人用来打磨兵器,弥补骨质兵器的不足。 那里地广人稀,冶金技术落后,但危机四伏,所以人们必须想尽办法自保,无意间寻到这造化之物,是天地的恩赐……” “云……石?这石头怎会有这般诗意的名字。” “云,可高可低,可大可小,可五彩缤纷,可千变万化……飘在空中可囊括云雨雷电,困在地上可为弥成蜃,障人耳目……以云为名皆因此物有悖天地法则,短暂锋华不过过眼云烟,云开雾散之时便会重回尘埃……” 面具人的声音毫无情绪波动,仿佛来自远方,又像发自心底,常骁一阵恍惚,竟不禁有些痴了。 良久,常骁回过神来,四下张望却发现天色已暗,小村集市早已散去,却哪里还有什么面具人的踪迹。 他疑是梦境,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疼痛袭来,方知之前种种并非虚幻。 自己如何突然犯痴,竟错过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懊恼地跺脚,不想“咔吧”一声踩到一物,低头去看,却是那块云石和一支已被踩碎的骨刀…… 第50章 其名云逸 五天后,华服青年出现在码头,白兔脸,皮肤白净,五官稍凸,下巴略短,眉梢有道醒目的疤,眼神深邃而锋利更像狸猫。 “喔!这不是常爷!”一个横刀大汉快步跑上前来,躬身问候,脸上堆满笑容。 “你认识我?”常骁回礼,对方的恭敬态度让他有些诧异,赶紧客气询问。 “您说笑,现在自在集还有人不知道您常爷?以后在华族地界上厮混,都得到先去庞大铁器营拜见您老人家不是。”大汉一脸谄媚。 “我老人家?不敢当,不敢当。”常骁双手连摆。 “您不必客气,我老唐最佩服就是您这种大杀四方还如此平易近人的高人。”大汉竖起大拇哥。 “老唐……你叫唐开山?” “常爷竟然认识我?” “靠岸时见过一面,开山炮嘛。” “哎呀!我就说您肯定记得我,真是太荣幸,太荣幸啦!”唐开山的腰垂得更低,屁股后面挂着横刀,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摇晃,模样有些滑稽。 常骁望着眼前这个满面笑容的彪形大汉,有些哭笑不得:“我想找一位朋友,他说在码头等我。” “在码头等您?大概等了多久?有没有什么特征,老唐帮您找找看。”唐开山一边询问,一边学着常骁的样子四下张望起来。 “至少有五天吧……不……也许更久。”常骁很快在一众灰扑扑的船篷中发现了一个醒目的白蓬,上面还有靛蓝色染料勾勒的花纹。 直觉告诉他,面具人就在那艘船里。 “常爷,您找到啦?”唐开山顺着常骁的目光去看,很快也发现端倪。 “找到了,多谢。” 顺着码头甬道,常骁很快来到那艘白篷船前,没有犹豫,轻轻一跃跳到船上。 船上有几个船夫,见常骁上船反应平静,指指后仓便自顾自忙起手头的事情。 掀帘,果然见到那面具人正在船篷另一侧的船首遥望大海,靛青色长袍随风飘舞,面具色彩浓烈。 “你来啦?” “我来了。” “先问问题吧。” “你是谁?” “吾名白启,你可以称我为大祭司,白夜的大祭司。” “白夜的大祭司?你就是那个白夜之神,启迪天神遗忘之地……白启!?” “这世上没有神,我说过。” 震惊,常骁沉默,又想起五天前的惨烈一幕,很久,才轻声问道:“你懂术法?” “懂一些。” “只是一些?五个三品高手,一刻钟,被你毫不费力地从世间抹去,这恐怕不好说‘一些’吧。” “世间法则万万千千,神秘莫测,面对术法世界之浩瀚,我等凡俗如茫茫大海中一叶扁舟,说一些已然托大。” 常骁愣住,又是半年多前那种感觉,他有些恍惚,真的感觉如天边的神明在跟自己交谈,声音既像从远方飘来,又像发自心底。 他狠咬下唇,强制收束心神,沉声问:“你为什么来找我?半年多以前的见面是有所图谋?” “你喜欢计划,把一切都布置清楚,我也是。” “这么说,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在你算中?还是……根本就是你推波助澜?”常骁声音有些急迫。 “想得多是好习惯,也是坏习惯。我只是旁观者,观察、但不参与。” “观察?观察什么……你在观察我?为什么?” “想邀请你加入一支队伍?” “什么样的队伍?” “很强的队伍?有一群足以让你骄傲的伙伴。” “我为什么要加入?” “理由很多,你是这支队伍需要的人; 强者恒强,加入这支队伍能让你变强,实现更多愿望; 你的命是我救的,跟柳飞燕不一样,我是在你死亡前救下你……够不够?” “这支队伍需要什么样的人?”常骁思考片刻,继续问道。 “你是个爱问问题的人……不过,我会满足你。这个队伍需要有愿望、且具备实现愿望能力的人。” “你觉得我的愿望是什么?” “现在么?让柳飞燕好好活着,活得尊贵,活得幸福,活得安全。” “所以我不能跟你走。”常骁双眼微眯。 “所以你必须跟我走。” “为什么?” “留下,是被挑战的靶子,离开,就是保他母子平安的传说。” 常骁怔在当场……很久,方才缓缓点头,“你说的对……强者恒强,传说中的狠人比骑在头上的强权更加让人惧怕。” 一块方牌从面具人手中脱出,径直飞向常骁,他伸手接过,仔细打量:金属材质,却洁白如玉,里面有从未见过的蓝色纹路,向生命力旺盛的枝蔓。 “别执念,以后你还会有更多愿望,直到它们交织在一起,变成理想。”面具人始终没有回身,目光投向远远的海洋深处。 “理想?未来……我的理想会是什么?” “理想于现在的你,就是变得更好,自己更好,柳娘母子更好,自在集更好……未来,还有更多东西。” “这支队伍向谁负责?是你么?大祭司白启,白夜之神。”常骁倔强地强调“神”字,眼前这个人对他来讲太过神秘莫测,根本不像凡人,而且他到过白夜,那里的人对白启这个名字更加敬畏,更加笃信。 面具人并不在意年轻人语气中的敌意,他缓缓摇头,“比我更合适的人。” “现在还不能知道?那么……至少,让我知道这支队伍的名称。” “云逸卫。” “云逸……像云一样,可高可低,可大可小,可五彩缤纷,可千变万化……飘在空中可囊括云雨雷电,困在地上可为弥成蜃,障人耳目。”常骁复述半年多前面具人的话。 “逸不是魅惑,而是自由、高洁、飘逸……逍遥于人间,旁观者清。 云逸,大小任意、屈伸自如,小则如蜩鸠穿堂齐檐,大则如鲲鹏遮天蔽日。” “云逸……旁观者清……怕是还要居高望远,洞察先机吧……” 常骁学着面具人样子,将目光投向辽阔海面,眉头渐渐舒展,面露笑容,悠然神往道:“我跟您走” …… 一年后,自在集所在的海岸更加繁忙,进进出出的船只络绎不绝。 一艘乌蓬货船缓缓停靠在华族控制的码头,仓帘掀开,一个浑身罩在黑色斗篷中的矮小身影走到船头向岸上眺望。 他身后出现四个侍卫模样的黑衣人,其中一个向码头上横刀矗立的大汉打出手势,拇指上翻三下,小指原地画圈,然后比划着数字六、七。 “原来是庞大铁器的货物,兄弟辛苦,辛苦!”大汉神色恭敬,双手抱拳,随即招呼人接住船上水手甩上来的揽绳,将乌篷船拉到岸边。 “这般沉重,又是生铁锭?”大汉咧嘴大笑。 一个侍卫报以冷冽目光,刚要发作却被那黑斗篷拦住,“大哥懂行,一船生铁锭,还有些新玩意儿顺便带过来。初来乍到,还未请教老兄尊姓大名?” “哦?什么新玩意?”大汉有些意动,随即察觉到失态,赶紧抱拳:“唐开山,人送绰号开山炮。” “早些年也来过这里,不过听说去年发生了很多变故,自在集今非昔比,唐兄可否告知一二,以防我等上岸后四处碰壁。”黑斗篷没有回答唐开山,举步蹬岸,语气和蔼,顺带将一个金锭塞在大汉手中。 唐开山先是一愣,随即绽放出豪迈笑容:“您可算问对人啦,老唐驻守码头多年,这自在集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哦?如此有劳。”黑斗篷抱拳,此时唐开山才注意到来人面貌:一张气质独特的脸,正当壮年,大得有些夸张的眼睛和暗红色瞳孔让人印象深刻。 “贵人想了解些什么?不瞒您说,这自在集唐某不知道的事情不多,就说一年前叱咤风云,翻手平灭铸金堂,覆手独挑整个华族帮的‘神算子’常骁、常公子,那也是我老唐的朋友,十分熟络。” “神算子?就说说这位常骁常公子如何?” “那当然没问题,话说他年约二十……” “二十?我怎么听说他已经有二十五六?”一个侍卫插口,让唐开山颇为尴尬。 他干咳一声,连忙摆手道:“道听途说,不足采信,我可是跟常公子很熟……看到没,就在这个码头,一年前常公子就是带着满船云石从这座码头蹬岸,当时也是我老唐值守。” 侍卫露出不屑表情,却被黑斗篷喝退,随即和颜悦色邀请唐开山继续。 大汉摆出思考的神色,拖了半晌方才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话说常骁公子带着弟弟和一众手下从这座码头蹬岸,这些人个个精悍…… 那真是个惊心动魄日子,uu看书 .uukansh 铸金堂一家五百多口惨遭灭门,华族帮大佬龚南声亲自带领两百……哦不……一千人马杀奔庞宅,双方火拼,一场大战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却说常骁公子早有准备,做了三重埋伏,六般机关,只等对方进门便连环发动……华族帮人马全军覆没,整个自在集的格局被彻底打乱。 庞勇庞二少爷自那天之后再也没有见到常骁,这个让他既害怕、又嫉妒的厉害叔叔。 他与母亲的关系大幅度缓和,重新回到母慈子孝的状态,庞大也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走上事业巅峰。 常骁的名字永远留在了自在集的书馆中:青年俊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单枪匹马挑落无数豪强对手,将庞大铁器营送上华族第一势力的宝座。” 黑袍人静静聆听,直到唐开山唾沫横飞地将始末全部道出方才轻轻鼓掌:“唐老兄口才了得,放在这码头上当真有些浪费……” “哈哈哈……贵人过奖,老唐身手比口才更为了得,所以才被委以重任,驻守这入集第一关。”唐开山咧嘴大笑。 “刚才老兄提到一位面具人,不知可否细说?” “面具人?哦……他是常公子的朋友,老早就把船停在港口等着,他总是穿一身靛青色长袍,头戴面具……” “色彩浓烈?” “咦?贵人难不成也认识他?这位面具人先生我老唐可是十分熟络……” 黑斗篷没有理睬大汉的聒噪,听到那人装束后便怔怔出神,脸上露出追忆神色:“嗯,整整十八年,难道真的是他?” 第51章 刺客信条 大周孝皇帝锦绣十五年,粤中,距离中都万里之遥的南海之滨,战争结束,跟它的来临一样突然,在已经持续近一百六十年的战国时代,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越国战败,败给尤、离两国联军,老王坐在阴影中,等来一封要求割地十五城的国书和一匹白绫,那是尤、离两国罢兵的条件。 勾陈匍匐在地,痛心疾首地高呼:“父王,越国实力尚在,还可一战,儿愿亲赴前线……” 话没说完就被阴影中传来的剧烈咳嗽打断。 “陈儿……大局已定,尤、离联盟不破,越国赢不了。” “我们……也许我们可以上书中都,请天子出面调停。” “中都?使节一去一回便要一年……就算赶过去,中都……顾得上越国?若真是顾得上,天子那封诏书真能让离国退兵? 若是永丰年,或者能,可惜是锦绣年,且眼看就要过啦。 听说天子病危,转眼新皇便要登基,到时候百废待兴,恐怕还要有无数势力前仆后继,为那所剩不多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比天南更惨烈……越国等不及这一年,也等不起。” “父王!”勾陈痛心疾首,以头杵地,嚎啕大哭。 “咳咳……咳咳咳……孩子,我这幅残躯……能换越国数年安定,有什么舍不得? 但是国土……你记得越国的土地要拿回来,那是祖辈披荆斩棘,在亿万大森中拼死开拓出的天地,就算不能在我们手中壮大,也决不能丢掉……咳咳……丢了,就要以死谢罪!” “父王……请三思!三思呀!越国能战,越国尚能一战!” “咳……咳咳……咳……孩子,让我说完……你的智慧和才干都远胜为父,切记用忍,忍得住越国无恙。 别像我一样……临老临老,反而毛躁,没能抵挡住温庭裕的诱敌之计。 可惜呀……他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弟弟,那便是我越国的契机。我把他留给你……助你完成大业……”颤颤巍巍的手忽然抬起,指向阴影。 “谁?”勾陈猝然一惊,挺直身体向阴影中仔细张望,发现一个高瘦身影正在躬身行礼。 “他是阴仲平……我越国义士,能以一当百……咳咳……咳……” 勾陈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那高瘦的身影,可惜对方始终站在阴影中。 光线透过窗棂射入昏暗的室内,灰尘漂浮,斑驳奇异,勾陈惊觉自己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些细微的尘埃,可卑微的它们竟然毫不费力,刚好遮去那张脸。 “咣当……” 一声轻响,圆凳倒地。老王的躯体挂在空中,抽搐了几下,便失去全部重量,来来回回,轻轻飘荡。 勾陈连哭泣都已忘记,赶紧起身想要扑上去,却在中途停下,颤抖着再难向前,仿佛被无数枷锁绑缚。 同处黑暗,他终于看清那张脸:瘦削,眉目清秀,深邃的眼眸里积满淡淡哀思。 呼吸声很沉重,半晌才缓缓平复,“你是阴仲平?” “是。” “父王把你留给我?” “是。” “你能以一敌百?” “在特定场合。” “那你为什么不上阵杀敌,替父王报仇?” “那是武将的职责,我不是。” “那你还有什么用,你可以去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 “那是文臣的职责,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父王为什么让你留下?” “我是刺客。” “啊?刺客……”勾陈悚然心惊,怔怔地望着那个略显忧郁的身影,感觉背脊有些发凉。 他赶紧回头张望,四下里静悄悄,一个卫士都没有,他们统统被老王关在门外。 良久,他试探着问:“何为刺客?” “王之匕首,伺机而动,直捣魁首,扶弱拯危、不畏强暴、以一人之刚烈换万民生养者,为刺客。” “说得高尚……不就是躲躲藏藏的暗杀?”勾陈冷笑,笑了几声忽然对自己的过度放肆有所察觉,那颗心随着老王的趋势活络起来,只是来得有些太快。 他赶紧整肃面容,只是任牙酸齿冷,眉角那抹讥诮却说什么也抹不掉。 “为不杀,不分明暗。为杀而杀为滥;为利而杀为贪;为情而杀为执;为势而杀为懦,此类皆不配刺客二字。刺客有刺客的风骨,刺客有刺客的信条。” “什么风骨?” “士为知己者死。” “什么信条?” “舍生取义,以杀止杀。” “士为知己者死……舍生取义……以杀止杀,世上真有这般刺客?” “刺客本该如此。”声音里终于出现情绪,慨叹,但更主要是坚定。 良久,勾陈的眉角终于舒展开,没有说话,只是向着高瘦身影所在位置深深一躬。 如此大礼? 猝不及防下黑影浑身轻轻一震,微不可查,一股慨然赴死的决绝犹然升起。他发觉自己很满足,多年未尝的夙愿就这么在不经意间实现。 站在阴影里许久,忍受严酷训练,承担无边孤寂,全是为了这一拜。 尽管穿戴十分整齐,他还是轻轻整理一番,随即也朝着勾陈缓缓拜下:“阴仲平……愿效死力。” ………… 离都南邑,辰王府校场。 刚到五月,离国天气已经闷热难忍,煮熟的潮气黏在身上,即便在树荫下也躲不掉。 训练一直持续到正午才结束,望着士兵们三三两两的离开校场,阴仲平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下两口水,然后走到凉棚内休息。 胸口、腋下两圈白色汗渍已经有些发硬,他厌恶地张了张手臂,缓缓解开领口第一排的扣子,至少这样感官上能略微清爽。 来到离国已经整整三年,临行前那次会面的场景仍时不时在脑海中浮现。 越国……阴仲平的目光投向遥远的东南方,那里有漫长的海岸线,有洁白的沙滩,漂亮的贝壳。 裸露着大腿、踏着浪花四下追逐嬉戏的孩童……那里是他的家乡。 为什么要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每当四周寂静无人,阴仲平总会这样问自己。 祖父辈口中的太平盛世没有半分印象,脑海里只有无休止的战乱……人命如草芥。 记忆中父亲有四个兄弟,长兄大伯父迫于重赋,在雨季出海,捕鱼时遇到风暴,葬身鱼腹;老二、老三两位伯父直接死于战祸;最小的四弟,也就是父亲幸运的避过战场,却被战后瘟疫夺去性命。 该死的世道!六岁的阴仲平就被王室收养,那是越国王族的习惯,每逢灾荒战乱都有无数孤儿被送入那座宫殿,成为亚子。 亚子集中的地方称为亚子营,那是大王的私兵、家奴,不在越国兵马序列。 他们在那里得到衣食教育:容貌俊朗者充当侍从,才智卓绝者变作幕僚,魁伟雄壮者进入军营。无论走到哪里,亚子的身份都让他们得到更多机会,他们就像勾氏巨株密密麻麻们的根系,深入大地,牢牢地缚住越国国土。 而他,亚子阴仲平荣幸地成为一名刺客,原因是冷静、沉稳、智慧、果敢。 阴仲平曾经询问过亚子营的长官,拥有这些特质的人不是更适合成为将军?亚子的一切都是越王给予,他们不能自己挑选,但可以发问。 长官拍着他的脑袋笑道:“将军喜欢站在阳光下,而你,喜欢站在阴影中,因此,你更适合成为一名刺客。” 他抬起头,手搭凉棚去看高高挂在天上的太阳,眼睛不自觉地眯成一道缝。 站在阳光下,冷静、沉稳、智慧、果敢……于是他在离开越国的第三年真的成为一名将军,死敌离国的一名将军。 出发前,他满怀愤恨:父辈死难,悲惨生活,残酷训练,无论是自己的悲惨经历,还是周围诸人的惨烈过往,都源于临近这个被诅咒的国度。 逃不脱的国仇家恨……离国,越国的死敌,残酷战争的对手,那里的人嗜血、疯狂、热衷于侵略,带给越国无尽伤害,他此去就是要去毁灭她,用刺客特有的方法。 然而……当双脚踏足那片陌生的土地、不断深入时,u看书 ..o 入眼情景让他不知所措。 使命依然深深扎在心里,只是那恨——曾经解不开、化不掉的仇恨却再也提不起来。 这里的人一样善良,一样勤劳,一样艰辛,一样悲惨。 唉……都怪这改死的世道! 平城之乱后的大周朝,礼崩乐坏,道义沦丧,诸侯并起,生灵涂炭…… 一百六十年,每到夜里,天地间多少冤魂飘荡?辽阔的大地上每一抔黄土沾满血迹,人们无力挣扎,只因没有生在太平盛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这该死世道的贴切写照! 离国,跟越国一样,不过是又一件牺牲品而已。 尽管缺乏足够的憎恨作为支撑,但阴仲平的信念并没有动摇,完成使命的决心反而比从前更加坚定。 因为他的目标变成了终结这该死的世道,用刺客的方式。 “将军,这是夫人送过来的便条,来问诊的郎中刚走。” 一个声音在突然在耳边响起,打断了阴仲平的思绪。 他凛然一惊,难道是阳光?远离黑暗会让刺客丧失本能么?一个粗手粗脚的下人竟然走到身边都没有被发现……刚刚还深邃忧伤的眼神瞬间重新变回冷漠的模样。 “将……将军……”来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纸筒,下意识退后一步。眼前这个高瘦的男人眉目清秀,脸型瘦削,一回头间忽然散发出一种独特而诡谲的气质,难以描述,让人大热天里会激灵灵打冷战。 “哪位夫人?”阴仲平问。 第52章 尤女多情 “是王妃!” 阴仲平接过小纸筒,眉头微皱……那是个美丽的女人,让人心醉。 他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一夜悱恻缠绵,诱人的体香,滚烫嫩滑的肌肤,梦莹一般的轻声呢喃…… 那本该是高贵寂寞的美妇与勇武家臣的凄美虐爱,却因为各自的盘算沦为让人齿寒的交易。 她深爱丈夫,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无法生育,她想要子嗣,用来击败情敌,于是找到阴仲平。 而她,只是觉得“他”老实冷漠,卖相不错,并不知道“他”只是希望利用她接近猎物。 那个美丽的女人有什么事情要通知自己?竟然等不及见面,需要选择这种并不安全的方式。 阴仲平屏退那传话的下人,缓缓打开字条,目光只一扫,浑身剧震:喜脉,三月初五。 …… 相思难,盼南邑。 凭栏望君长亭西,残寒料峭掩春泥。 徘徊来去天光尽,唐突来路马蹄疾。 下有汾水牵连理,上有苍穹莫见疑, 山高路远知辛苦,情泪惆怅漫河堤。 多日未见,只是隔着三重宫墙,百十步路,她却倔强选择回避。 忍不住想他,就手捻那卷当年写给他的情诗,每读一遍都要泪流满面,即便只有半阙。 轻轻拭干眼泪,蒋蓁蓁幽幽叹气,觉得最近自己的身子越来越乏,大热天身体还会不自觉发冷。 她缓步来到院子里,闭上眼睛,放肆地舒展开四肢,让别人避之不及的阳光好好晒在身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洗尽心头那抹难以磨灭的肮脏……那个高瘦男人其实跟他一样俊朗。 怎么会出现那个人的身影?蒋蓁蓁悚然心惊,强行收束心绪,将自己拉回遭遇背叛的情殇中:她觉得自己恨他,尽管过门时便没奢望过独享温存,但婚礼第二天便堂而皇之去见那个女人,让她无法原谅。 一张竹轿停在院子里,垫上一床薄被,娇贵的王妃静静躺在上面,仰脸望着天空发愣,唯有这片天,他抬头时是彼此共有,足够慰藉诸般情绪,望着……望着……疲倦的人便会不知不觉睡过去。 紫萝又偷偷请来一位郎中,从后门带进辰王府,避过侍卫丫鬟,领着这位老郎中来到王妃居住的重华宫。 重华……院子虽然宽大华贵,但冷清空旷,有些名不副实,老郎中想起昨日在坊间听来的传闻,貌似一语成真,这位曾经名动一时的尤国第一世家小姐,的确不受辰王宠信。 皱巴巴的老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惋惜,还有半分幸灾乐祸的嘲弄:天之骄女,争抢着挤进这高高宫墙,又怎样?还不是凄风苦雨。 金丝拧成的鸟笼,也是鸟笼…… 复杂的表情在接触到那张脸时凝固、转瞬褪尽。 那目光很冷,并非杀气腾腾,却让人心跳加剧。 老郎中走过很远,才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因为高瘦男人的眼神——不折不扣的冷漠,活人看死人、事不关己的冷漠。 “郎中?您怎么脸色这么差?”紫萝问。 “没……没有……只是刚才那位将军的气势过于凛冽,老朽有些消受不住。”老郎中连忙掩饰,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凛冽?您是说刚才站在宫门外的阴将军?个子高高,眉清目秀那位?” “啊……正是。” “您怕是误会了吧,阴将军人很好,是王府的技击教习,兼领着护卫统领的职位,他在那只是例行巡查,不是盯着您。 我给您说,阴将军严厉,但只在校场上,离开校场为人和善着呢,就是那些身份低贱的大头兵也能跟他称兄道弟……”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来到重华宫最里层别院。 睁眼,见紫萝进来,也没有过多寒暄,蒋蓁蓁轻轻从竹轿上坐起,伸出玉手,请郎中号脉。 郎中手指微动,闭目沉思片刻,起身道喜:“恭喜王妃,是喜脉,大抵在三月初。” “多谢郎中,回头让紫萝封好诊金一并带走,辛苦一趟,这边没什么事,先下去吧。” 蒋蓁蓁出奇的平静,然后嘱咐紫萝把老大夫送出王府。 已经是第三位郎中,此时该能彻底确认孩子很好,就在腹中。 她挥手屏退两个丫鬟,然后轻挪莲步,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走动起来,郎中临行嘱托,有孕在身反而不能一味卧床,要经常散步,做些不大剧烈的运动。 纤手轻轻触到小腹,幸福还未完全升起忽然感到一阵恶寒,蒋蓁蓁缩了缩头,赶紧抬头去寻太阳。 确认,南邑已到五月,配得上酷热难当。 余光中,一个高瘦的身影默默地站在墙角阴影中,瘦削的脸,目光忧郁。 “总是不声不响,站在阴影中,显得冷酷潇洒么?” 话语出口,她忽然惊觉自己的语调竟然有些嗔怪,赶紧收束性情,换上平静表情,“你怎么来了?还站得那么隐蔽。” “阴凉。” “骗鬼呢?南邑的热是站在阴凉中躲得过?”俏脸突然间涨红,那种调情似的腔调又跑了出来,好在……那人似无觉察,依旧站在阴影中,没有表情变化。 “那便条……” “你该知道。”蒋蓁蓁转过身,背对男人,她怕没法抑制那种不该有的腔调。 自从那个晚上……那双忧郁的眼睛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心里,尽管她不断提醒自己,她爱的是王爷,气的也是王爷。 尽管自那以后他们聚少离多,她依然愿意相信,自己心里装不下其他人,她甚至不断拿出那半阙诗文,不断提醒自己流泪……为情流泪。 而他……蒋蓁蓁忍不住又回头去偷看那高瘦的身形……只是借种工具,她做的一切仍然是为王爷,延续香火,继承大统…… “有什么需要我做?” “你能做什么?”蒋蓁蓁说着就觉得脸热,连忙抽出腰间丝帕掩口遮拦,竟忘了此刻正背对着那人,脸上些许表情变化根本不会被发现。 “嗯……下次不要传便条,紫萝应该信得过。” “紫萝?你跟那妮子很熟?”蒋蓁蓁诧异那个冷面人会提到这个名字,还夹带着“信任”。 “不熟,不过我看人很准,她值得你信任。” “你看人很准?” 蒋蓁蓁倏地转过身子,面向阴仲平,脸色煞白,语速极快道,“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俄尔,阴仲平轻轻摇头,却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更显忧郁。 “你这是什么表情?怜悯我?”蒋蓁蓁有些激动。 “没有。” “当然!你凭什么怜悯我,我是尊贵的辰王妃……娘家是尤国第一豪门,我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相,辰王不远千里前来求亲,才把我迎进门……我是众人瞩目……众人瞩目的尤国才女蒋蓁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呜呜呜。” 泪水很快从眼角溢出,话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阴仲平向前跨出一步,立刻被疾言厉色的喊停:“不要过来!” 蒋蓁蓁满脸愤恨,“你有什么资格怜悯我?不要以为那一晚……那一晚,你就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只是一件工具。 对我,对温庭赟都一样,在王府训练士卒,保卫贵人的安全,你以为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将军?还不是工具一件!你受重用,那是因为你能打,能练兵,不过那又怎样?六品出身,你永远没可能摆脱贱民的泥塘……” 他的确觉得她有些可怜,因为所谓爱情远嫁千里,因为所谓爱情触怒辰王,同样因为所谓爱情她变得歇斯底里,最终委身于另外一个全不相干、甚至在他口中有些低贱的男人。 无论借口有多少,多么冠冕堂皇,阴仲平都确认那并不正常,那是源于所谓爱情的疯狂。 一连串的恶毒语言对阴仲平来讲并没有什么杀伤力,uu看书 .uunshuom 他是刺客,尽管此时披着教习的外衣。 他习惯于在黑暗中观察外界,漠视各种纷繁复杂,讥讽、挑衅、蔑视甚至谩骂对他来讲毫无意义。 听觉可以在他想要的时候随时关闭,只为排除杂念,盯紧目标,挥出致命一击。 最近觉得身子越来越乏,连串的质问和发泄让那股躁动很快消弭,蒋蓁蓁剧烈地喘息着,双手叉腰,随即有些无措地抚摸着小腹,刚刚骄横无比的面孔上多出一丝惶恐。 “说完啦?”阴仲平的声音传来,语气平淡,这让蒋蓁蓁刚刚平息的怒火再次燃烧:“没有!” 高瘦身影转身,轻轻一纵便上了高高的宫墙。 “你给我回来!有门不走,你在炫耀本事吗?你听见了么?我还没说完!” “紫萝可信。” 身影一矮,迅速消失在墙外。 “我还没说完!给我回来!”蒋蓁蓁快走几步,赶到门口,向外张望,却哪里还要那个高瘦的身影。 她狠狠跺脚,随即又神经质般紧张地抱住小腹。 高瘦身影没有再出现,只有王妃呐喊的余音在空旷的院子中来回激荡,久久不散。 纤手轻轻扶住门框,那座门名为光禄,源于离国国主祖上曾受封天子近臣光禄大夫,那代表着家族荣光,繁荣昌盛,可如今……门内满满承载的只是百般寂寥。 青葱玉指用力的捏住已经褪色的门框,很用力,用力到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许久,泪水再次滑落…… 第53章 雪后山萝 大约半个时辰,紫萝送走老郎中回来,见王妃一个人坐在光禄门的门槛上,双手环膝,目光有些呆滞,眼窝红肿,显然刚刚哭过。 她大吃一惊,赶紧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将蒋蓁蓁扶起,一边询问,一边叫出站在墙外的丫鬟准备斥责一番。 “算了,是我让她们出去的。”蒋蓁蓁在紫萝的搀扶下回到竹轿边。 “王妃,您这是何苦?如今已是身怀六甲的人儿,哪能随意轻动喜怒!”紫萝一脸关切地抱怨着。 蒋蓁蓁伸手扶住小丫鬟,微笑道:“现在,就只有你一人是处处为我好。” “您这是说什么话?您是辰王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阖府上下千来号人,哪个敢不真心对您?” “傻丫头,真心还有敢不敢?” 紫萝一愣,怯怯的不知如何作答。 少顷,见王妃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才又试探地问道:“您有孕的事情要不要禀告王爷?” 蒋蓁蓁笑看紫萝,玩笑道:“用不着,真让王爷知道,说不准就赐我一剂燕醋红花。” 紫萝悚然一惊,险些跌倒。 看着王妃脸上苍白的笑容,她心里难受得厉害,明明是画里出来的神仙人物,怎就落得这般下场。 本是劝人,小丫头此刻却潸然泪下,反倒害得蒋蓁蓁回过头来劝她。 翌日,府里大管家过来,领着大队人马,捧来众多精致托盘,上面放着各类珍贵物件。 “这些都是辰王爷赏赐给王妃您的。”大管家满脸堆笑。 蒋蓁蓁摆摆手,微挑眉毛:“知道了,代我拜谢王爷,还有其它事吗?” 大管家面色微微犹豫:“令妃娘娘……有孕,王爷说南邑城内人多,暑气重,眼看六月流火,所以……所以要带着令妃娘娘到城南丽宫小住,王府……王府这边请王妃暂时做主。” 蒋蓁蓁俏脸泛起一阵异样殷红,一种难言的感觉堵在心口,是气恼?还是暗自讥诮?疑惑、酸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温庭赟要带着令妃去丽宫的消息府里已经悄悄传开:温家子嗣不茂,王妃善妒,如今惠然夫人有喜,就是因为担心王妃在暗地下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问题是这厢蒋蓁蓁还没起害人之心,那边温庭赟倒是先未雨绸缪起来。 可惜,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他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生育能力,秦惠然又是如何怀孕?可笑。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不笑不说话的年轻郎中,也许被他高超的医术和谦恭的态度掩盖,很少有人注意,那也是一张英俊的脸。 就是这个人将王爷不能生育的诊断委婉地告知蒋蓁蓁。 自那次低调的会谈后,王妃再没有接见过这个年轻郎中,可是……听说令妃的调理一直由他负责。 她心中冷笑不止,倏地,又想起那个高瘦的身影,满腔愤懑不知不觉间便泄了大半。 “知道了,下去吧。”她不耐烦的朝管家轻轻摆手。 …… 五天后,温庭赟一行启程,按照礼制,王妃不得不出府相送。 “独自在家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温庭赟撩了撩她淡蓝色的披风,眼中隐约有久违的深情流露,似乎已经忘记月前刚刚因为马车中那位掌掴了这位正妃。 蒋蓁蓁心情大坏,无暇敷衍,只是机械的躬身行礼。 温庭赟声音低沉,目光沿着眼前玉人的轮廓小心游走,最后停在王妃腰间的琅玕玉佩上,似乎想起初见时的惊才绝艳,又仿佛努力要把那倔强的模样深深刻画在脑海中,半晌方才说道:“王妃还有话否?” 蒋蓁蓁抬头,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秦惠然的孩子何时出生?” 温庭赟浅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温言道:“岁末。” “恭喜。”蒋蓁蓁闻言毫无滞阻地轻轻欠身施礼,那一蹲,俏脸却倔强的扬起,目光毫不避让,直视男人,眼中全是失望和决绝。 只是温庭赟并没看出,藏在那复杂表情后面也有“果然如此”的意味。 温庭赟长叹一声,挥手招呼启程。 随着号角声起,马夫们吆喝着催动大车,车队缓缓向前驶去。 从始至终位份更低的令妃秦惠然都没有出现,她始终被严密地保护在车厢中。 也是月底月初的身孕,看来那次任性并非误打误撞,她连一个婚礼都等不及,而他……一样。 “走啦,阴仲平将军留在王府,有他在,万事可保周全。”辰王掀开车帘,车队没有停,那张脸也没有伸出窗外。 蒋蓁蓁闻言冷笑,没有挪开目光,依旧直视刚才那人所在的位置,尽管此刻那里只有不停的脚步走过…… 阴仲平站在留守士兵队列前方,阳光直射在身上,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好在送别的场面不长,王爷和王妃依旧没什么话,寥寥几句便各自停下。 仪式的简短让卫兵们暗自庆幸,窃窃私语在队伍中响起: “看来王妃果然失宠……” “大车捂得严实,王爷对子嗣很看重……时时刻刻都有提防……” “提防谁?提防王妃呗……这还看不出来。” 阴仲平回身,神色并没有转厉,只是那灰茫茫的眼神让所有交头接耳的人闭上了嘴,看待死人的眼神到底比恫吓、威胁更瘆人,即使绝大多数人看不明白,也能清楚感觉到。 …… 仪式结束,阴仲平安排所有岗位的值守任务后回到府内,不自觉走到观山庭前。 那是一座有些破旧的亭子,王府很大,但辰王并不奢侈,宫内没有及时修缮的建筑很多。 每次提及,王爷都会笑着摆手,“旧了更有韵味,这些钱还是花在将士们身上妥帖。” 每每听到这里,阴仲平都会下意识捏紧剑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亭子里摆着一张书案,老檀木,桌子却是崭新,没有太多繁复修饰,只是拐角圆润,寥寥几处镂空都有匠人的巧妙心思流露。 亭子外是一处人工堆砌的假山,假山前方有个不算大的池塘,池塘里满是荷花,却没有假山上几株探头的火红山萝显眼。 山萝……不问季节,不问冷暖,不问地形地貌,总是在人想不到的时间地点冒出来。 花朵不算漂亮,花瓣单薄,但是很红、很艳,扎堆出现就是明丽一片。 不久前的冬天,南邑诡异地飘起雪花,飘飘洒洒还未落地便已融化。 就在这个亭子里,她伏案作画,画的就是对面假山上突然冒出的连片山萝。 那时她初到离国,正在等待出嫁…… 站在池塘对面,阴仲平怔怔地望着亭子,望着庭中书案,阳光刚好被假山遮住,大片的阴影让他心情舒畅。 脚步声响,阴仲平眉梢轻佻。 自从被那送信下人走到近处不曾发觉后,他对周围的警戒便提高了强度,无论眼睛注视哪里,注意力都可以将方圆几十步范围内的一切异动覆盖,那是十几年残酷训练的成果。 脚步一出现,他便知道来人是那个说话永远带笑的王府御用郎中涂优宜。 “阴将军好兴致,有暇在这里赏景。” 阴仲平没有回头,“涂大夫也很有闲工夫,难道不用随令妃娘娘出城?” “看来你对这里,对那人很重视。刺客不该反唇相讥。”声音依旧温和,不用看,那张脸上依旧满是笑容。 “彼此彼此,刺客用剑不用嘴。” “你必须明白,现在是以我为主,否则主上也不用派我来。” “我不是士兵,也没有接到通知。” “你的意思是……你不再为越国尽忠?”涂优宜声音里的暖意第一次减退。 “目标没变,相反,比从前更加坚定。” “那是什么意思?” “刺客有刺客的方式,uu看书 .uuans 不要把文人、武将、幕僚的东西参进来。” “你在讥讽我?” “这么说你承认令妃是你的手笔,你将辰王不能生育的信息透漏给蒋蓁蓁,并提供了足够的证据。我核查过……那些证据没有问题。” “是……又怎么样?”涂优宜的声音有些高调,那种略带炫耀的口吻很少出现在他口中。 “蒋蓁蓁不是第一位王妃……原来的辰王妃死于郁结,离国王室没有子嗣,而温庭裕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是忧思过度……但问题并不在她身上,两个侧室入门都超过两年,也同样没有动静。 蒋蓁蓁不过是温庭赟第四个……哦不,第五个女人。” “难道辰王自己没有觉察?你不怕引火烧身,适得其反?” “是我打消了他的疑虑,我医术超群。嘿嘿嘿……” 涂优宜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质问我?你不是也把蒋蓁蓁弄上了床?她此刻该是也已有孕……孩子是你的。” “你很兴奋?说话毫无顾忌。”阴仲平依然没有转身,只是眼中灰暗更加浓重。 “别忘了,我也是刺客,我知道这里没有人接近,如今的王府空荡荡,所以……只要我愿意,可以说任何话。” “知道的太多,说出来的也太多。” “你在威胁我?可惜,我知道你不会背叛越国。”涂优宜此刻脸上全是笑容,只是那笑容并不温和,趾高气昂,满是骄狂。 倏地,阴影中的高瘦身形动了,转眼间便闪到涂优宜面前,一指点出,直奔其面门。 第54章 倾国双娇 没有任何反应,头巾炸裂,一个微不可查的伤口出现在涂优宜额头上。 等到阴仲平重新回到阴影中,涂优宜的脸上才浮现出惊恐,如坠冰窖。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阴仲平竟然有如此身手,怕是要达到三品,足以冠绝一方。 “你……你要反叛?”牙齿上下打架,磕磕碰碰不停,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有些扭曲,但还在强做镇定。 “一个警告,如果不是手指,而是我的短剑,以剑锋的长度刚好穿过你的头颅。”阴仲平冷然道。 “警告?你要干什么?你真的要叛变?你可是亚子,替你续命,养大你、教你本事的都是越王宫!你根本不会反叛!” “闭上嘴,否则我不介意立刻出剑。” 涂优宜的嘴张了张,他努力想要摆脱对方强大压力的束缚,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出声,俊俏的脸扭曲得更加厉害。 “我的目标从未改变,相反,比之前更加坚定。 你为什么要来,来干什么,我都不关心。 我有我的方法,刺客的方法,也不需要你操心。 只是警告你,如果你的行为会影响我的计划,那你就是障碍,刺客习惯在完成目标前清除所有障碍,希望你明白。”阴仲平淡淡道,瞳孔中灰色弥漫。 涂优宜想强调自己同样是刺客,而且是越王派来监视他的刺客,但最终却没能再开口。 他呆立良久后,拎着自己的药箱有些仓皇地退出了阴仲平的视线。 “我本来看的是他……只是你和你的画刚好在视线内。”阴仲平视线挪回小亭,轻轻自语,声音很低,低到耳朵听不清,只在心间。 他不知道连续多日的关注在那颗心里到底激起多少波澜,与那一夜有多少关系,只是……那副雪后山萝,却永远留在他心里,记忆深刻,远比他要关注那人的言行更加深刻。 …… 辰王一走大半年,他经常要进城议政,连带回府坐一坐,但始终没法见到刻意回避的蒋蓁蓁。 蒋蓁蓁心里也很奇怪,堂堂御弟,只要在正堂摆个架势,通知阖府上下王爷回府,自己就算不愿,也要过去拜见。 可是……他从来只是坐坐看看,等待片刻就起身离去。 期待中的强迫就像那份忐忑的期盼一样,每每在一念之间错过。 空荡荡的王府,蒋蓁蓁像是自我囚禁,连重华宫的大门都不愿迈出。 管家每日会来通报府中上下事物,她总是轻轻点头,随意的摆摆手,道声“知道啦”,然后便端茶送客。 久而久之,管家上门的频率在敷衍的请示后也降了下来,初时两天一报,后来五天一报,再后来一旬才会登门一次。 于是,重华宫更加冷清,连端茶扫地的侍女都越发安静。 紫萝看着王妃清冷的面容,总想活跃一下气氛,开始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但最后都会尴尬收场,然后就是王妃略带歉意的笑容,轻轻拍她的头。 每到这时,她就会背过脸去,要哭,又怕影响身后贵人。 日子往复,一天一天循环,原本有些压抑的氛围渐渐宽松,紫萝和一众侍女也慢慢适应起来。 王妃没有那么大怨气,重华宫也没有化不开的惨淡,那是她的性子本来清冷恬淡,就像她最喜欢的颜色,淡蓝。 情绪在下人之间传递,很快,冷清变成重华宫的性格,王府内公认的性格,“清冷恬淡”。 诸如善妒、失宠的谣言随着新标签广为人知而渐渐被边缘化。 蒋蓁蓁原以为自己性子跳脱,动不动满腔愤懑,之所以弄到眼下这幅田地就是因为这性格激烈。 然而,随着自我禁锢的时间变长,她渐渐发现自己其实很适应目前这种冷清,闲来就在院中散步,轻抚一天大过一天的小腹。 偶尔,她会登上光禄门的门楼,远望那场突变前自己最常去的地方——有些破旧的观山亭,亭子里摆着那口书案,老檀木,崭新,没有太多繁复修饰。 亭子外是一处人工堆砌的假山,假山前方是个不算大的池塘,池塘里满是荷花,假山原本光秃秃,这半年来却时不时有成片的红窜出,那是山萝。 荷花恬淡而安静,出淤泥而不染;山萝娇艳而跳脱,不畏险阻,炽热奔放。 蒋蓁蓁每次登上光禄门,都要问自己,她到底是荷花还是更像山萝? 至少这样的问题可以让她安心,她提醒自己在赏景,让她心中波澜平静的是那副风景,风景里有亭子、假山、池塘、花草……还有那个永远站在阴影中的高瘦身影,尽管她不愿承认。 那一晚……正是因为那人日复一日在阴影中凝视自己作画,挺拔的身姿、忧郁的眼神让那疯狂的念头萌芽…… 矛盾,想起那双忧郁眼睛时只觉心弦被撩拨,烦躁难当时登高望远,又是那高瘦的身形让她平复。 为回避这个矛盾,她强行将那身影从风景画中抽离,只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思虑矛盾的时间早已远远超过对温庭赟背叛的怀恨。 …… 年关将至,尽管重华宫早已习惯冷清,紫萝还是忙碌起来,驱策已有些懒散的丫鬟婆子们准备年货。 尤国特产一样不落,尤其是王妃闺阁时代最喜欢的果子蜜饯更是成车运回王府。 她越是精心准备,蒋蓁蓁心里越是有种难言的悲伤,只有登上光禄门,看到那个高瘦身影时,才有所缓解。 丽宫就在南邑城南不远,管家会定期向温庭赟报告城内的消息,在辰王离开第二天,王妃怀孕的消息已经传到耳中。 很快,城外温庭赟差人来信:“忌风忌凉忌食生冷,小心安胎,切莫动气。”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始终不敢强迫自己见面……蒋蓁蓁如是安慰自己,捏着那半阙诗难以入睡,有时也会轻哼当年的“迎客归”,却再不敢轻易流泪。 肚子里的孩子每日传来动静,敲敲这,碰碰那,是王妃此刻唯一的慰藉。不为别的,只为怀中孩子安全出生。 同是年底,看看你家庶出子能否搏个先出生,那样兴许还有二品身份。 至于我的孩子,嫡出已经足够,拼着元气争个嫡长又何必?蒋蓁蓁在心中盘算,不知不觉,思绪又触到那张瘦削的脸。 该感谢他日复一日的陪伴,无论是以军官的身份守卫王府,还是下操后静静站在亭子对面…… 你的孩子出生就有二品身份,将来如果温庭赟继位,那么就是堂堂一品,一国国主,诸侯王世子。这应该算是足够的报答吧?想到这里,心肠又不自觉硬了起来。 中土的南海岸没有冬天,即便到了年根下,寻常百姓依然能够穿着砍袖开衫在街上行走,最冷的时候披上一件单衣便足够。 常绿的芭蕉树从高山密林中一直铺陈到南邑城下,宽大肥厚的叶子层层叠叠,看着茁壮,一场微寒的冬雨便能打得它们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只是那枝叶虽然凌乱,却并不影响一盘盘摞列起来已经发红的果实。 即便大雨瓢泼,树干弯腰,枝枝叉叉依然摇曳着护住果实,待得雨过天晴,照样蕉香四溢。 “王爷怎么还不来看王妃?”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紫萝有些着急,她一直记得辰王爷说新年要回家探望,如今节已过大半,转眼就是上元,仍不见人影。 躺在暖烘烘的贵妃榻上,蒋蓁蓁不经意地摸上越来越显怀的肚子,幽幽地道:“年前说除夕,除夕说大年初一,初一过了就讲破五……算啦,别盼了,他不会回来。” 话音刚落,就有城外消息传来,令妃娘娘于元月初六诞下大世子,辰王爷高兴,取名温良羽。 蒋蓁蓁扶着椅背,挺着大肚子露出冷笑:良者善也,uu看书ww.ukans 羽意飞翔,想要善始善终,展翅翱翔?做梦!什么大世子?世子只有一位,嫡出,在我腹内。 …… 尤国位于离国东北方,同时与离、越两国接壤。国土不大,西、北两面多山,人口主要集中在海边和南部盆地,国都临汾因为坐落在汾水河畔而得名。 八山一水一分田,耕地严重不足,靠山的可以吃山,靠海的可以吃海,余下聚在南部盆地里,刨除不算多的农民,就都以商贸为生。 大户人家走水路,走山路、走海路,倒腾大宗货物,小门小户的穷苦人就折腾特产、小吃、小手工,摆摊叫卖者有之,走街串巷者有之。 城镇多,人口密,身份杂、流动性大,是尤南盆地最大的特点,也造就尤人善言好传的特点,尤其是豪门大户的各种消息,诸如谁家孩子当官,哪家取来北方的小妾,哪家小姐就要出阁…… 事情刚发生便能传遍三乡五镇,好事坏事出门百里已是人所共知的“习俗”。 而最近,大家都在讨论离国御弟温庭赟到访,两国刚刚合作战胜越国,联姻可以进一步加强关系。 谁当离国王妃?国主没有女儿,那么最有竞争力的便是国相家的千斤蒋蓁蓁和內使家的掌上明珠秦惠然。 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用篱笆做墙的尤国。 尤国人都在传,谣言的内容是两位世家贵女的比较,胜者自然就是离国辰王妃,很大可能成为未来的王后。 从身世到容貌,从音律到舞蹈,从性格到爱好,无处不比却始终没个分晓。 第55章 惊才绝艳 阴仲平骑马跟在辰王身后,目光扫视街道边密密麻麻在品头论足的人,他们毫不畏惧闪亮的盔甲,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打头的未来尤国女婿。 他发力倾听,很是诧异,“嗡嗡嗡“的讨论声中确实满是温庭赟的名字,但人们的关注焦点只是这个名字与秦惠然更般配还是蒋蓁蓁。 在给辰王爷的接风宴上,阴仲平作为随行侍卫长坐在后排,他清楚地记得一粉一蓝两道身影悠悠从殿门步入的场景,当时便引起一番惊叹。 粉衣的女子是內使之女秦惠然,她身材娇小,与南方女子肤色略重,鼻宽眼大的相貌大相径庭,樱桃小口,齿白唇红,精致的琼鼻上点缀着一对玲珑媚眼。 粉嫩宫装裙袂极大,上面用彩线密密地绣着一团团盛开的牡丹,这种花在本地并没有,听说是中都帝王花圃中的魁首,雍容艳丽; 身披淡蓝色轻纱的便是国相之女蒋蓁蓁,身材高挑,肤若凝脂、纱内白衣胜雪。 头发工整地挽在头顶,用一支带流苏的金钗簪住,蓝色丝绦绕身而过,翠色琅玕松松地挂在腰间,随着莲步轻挪一晃三摇,配上那双异常明亮的大眼睛,款款行来犹如深谷幽兰,涤然出尘。 她们经过辰王桌前时,有淡香萦绕,娇粉淡蓝各擅胜场。 阴仲平坐在后方,嗅觉灵敏,隐隐约约能捕捉到那迷人的味道。 刚好有光柱透过窗棂,照在两女身上,浮尘流光,影影绰绰,他一时间只觉得神情恍惚,国仇家恨都抛之脑后,宛如梦境。 冷漠的刺客尚且如此,旁人更是如痴如醉,此时大殿之内一片静寂,如果仔细聆听,便只剩下了男人们充满情欲的喘息,与女人们牙关紧咬摩擦出的幽怨。 唯有辰王仍平静如常地含笑抚案,一身绛紫色衣袍,金冠束发,剑眉斜插入鬓,独特的细眼内披靡天下的神光隐隐闪动。 那男人的“漂亮”,即便比起进门的两位贵女也毫不逊色,随便一个微笑便能让垂首的女官脸红心跳。 在场所有人都被那股浑然天成的风华折服,包括昂首进殿的秦、蒋二女。 那便是三人……四人……不,五人的第一次见面: 满脸笑容的涂优宜此刻站在医官队伍中,没有落座。 他在阴仲平供职王府两个月后出现,第一次单独会面便拿出了越王亲赐的密件。 年轻郎中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容,遇到所有人都会微微欠身,礼貌周到。 只是,当阴仲平如梦方醒去观察这个后来者时,惊奇的发现,他是大殿内第二个没有因为两女进门发生表情变化的人,脸上始终挂着笑,笑得坦然,笑得淡定,笑得从未将他放在眼中的阴仲平内心忐忑。 鼓乐声起,踏着复杂的节奏,秦惠然手中绸带凌空扬出。 粉色的飘带随着素手轻转,在空中挽出锦簇花团,就像罗衣上的十色牡丹越出纸面在众人眼中绽放,长袖交横,旋转,曲体,纵跃、伸展,一曲下来,令人目不暇接。 尾声处,暗藏在衣袖中的粉色花瓣扬洒出来,如落霞缤纷,异香扑鼻。 一片热烈掌声中,阴仲平却皱了皱眉,舞姿出众,只是结尾略带匠气,并不自然,想眩牡丹之瑰丽华美,却分明不曾身临其境,道听途说而已。 去看辰王,自斟自饮,怡然自得。 再去看涂优宜,依旧满脸微笑,淡然处之。 与之相对应,一众文臣武将各个露出神魂颠倒的模样,包括王座上已经白发苍苍的国主。 阴仲平暗自摇头,叹息越国竟然会败给这样的对手。 饮宴片刻,蒋蓁蓁缓缓起身,转眸一笑,轻轻道:“秦家姐姐表演精彩,小女自叹弗如,只是今日迎客,也不好空手而来。愿献上小令一首,聊表心意。并以临汾爱一杯祝王爷此行顺利,两国世代盟好!” 一片叫好声中,她轻挪莲步,缓缓坐在琴台前,纤手抬起,轻轻落下,指尖撩拨,清脆的琴音便叮叮当当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一段前奏后,朱唇轻起,唱道: 蝶恋花,迎客归,邀饮临汾爱 昨日南风吹碧树。 摇曳芭蕉,堪配金钗瀑。 拟画欢颜持送君,未知何寄双飞处。 满目青苔掩香汇。 吐火山萝,才显琅玕翠。 轻捂慢拨犁乱语,淡裾夹道寻芳兑。 琴音郎朗,嗓音如空谷流泉,清澈透亮又婉转柔媚。 美人如画,身体随着优美的旋律轻轻摇晃,金钗流苏如瀑布流淌,恰到好处地闪出点点晶莹,腰间玉佩翠色怡人,更显脱俗气质。 歌词隽永,吟唱动听,如情意深重的恋人含羞倾吐爱意,柔肠百结,动人心魄。 曲罢,殿内良久无声……直到辰王轻轻鼓掌,所有人才如梦方醒,震天价地爆出热烈欢呼…… 阴仲平去看那女子,面对如痴如狂的听众们落落大方,玉手举起酒杯,遥遥向辰王邀饮,一杯临汾爱下肚,有意无意去瞟同样满饮此杯的俏郎君,白嫩的脸上才会出现半抹红晕。 之后的饮宴平平无奇,莺歌燕舞,谈笑逢迎,各路人马都在淋漓尽致地施展自己的本事,力图在各方各面取得最大的利益。 觥筹交错之下暗光浮动,有权位升降,有阴谋阳谋,有合纵连横,有金帛交换,当然也有没心没肺的风花雪月。 阴仲平不爱饮酒,却对新奇的味道颇为中意。 他一边尝试着各色尤国特产,一边仔细观察在座的形形色色:辰王风流潇洒,执掌十万大军的杀伐之气并未喧宾夺主,反而烘托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稳重,佳公子周旋在人潮中游刃有余,谈吐恰到好处,让闻者如沐春风; 尤国国主给人的感觉暮气沉沉,行将就木的身板本就摇摇欲坠,却还肆意放纵,怎么看都像在发泄积郁。 烈酒一杯接上一杯,无论文臣武将都是来者不惧,颇有上下和睦、其乐融融的架势,只是敬酒人转身后那双老眼中迸发的阴狠并没有逃过阴仲平的眼睛; 国相和內使是文臣魁首,都颇为安静,似乎在刻意回避彼此的目光,只在自己的圈子里竭力经营,但偶尔有余光纠缠,就立刻天雷地火,电光四射; 秦惠然落落大方,举着酒杯在各色人等中来回穿梭攀谈,笑意盈盈,粉群摇曳,仿若穿花蝴蝶,偶尔还会与其父互相配合,捧得一方笑声大做,引来全场关注。 只是阴仲平看得真切,那看似复杂的圈子始终围绕在辰王周围,若即若离,偶有触及便是会心一笑……与哪复杂舞蹈的结尾一样,刻意得稍显过火; 蒋蓁蓁看上去则清冷很多,安静地地跪坐在桌案后,面上挂着恬淡笑容,遇到主动上前者也能礼貌周全,但那滴水不漏的礼节背后总有一丝对此类交际的不耐流露。 她与其父也有呼应,却与內使那边父女配合不同,只是遥遥点头,互相报以微笑。 琼华里杂糅落寞,那是美人孤寂惹人怜爱的桥段,只有关注那位贵客时不经意间展露的狡黠才出自本愿。 南国的饮宴与中原相比少了很多规矩,热闹纷繁,只是繁华放纵背后,各色人等的各类述求依旧。 阴仲平越观察就越皱眉,这该死的世道比他想象的复杂百倍,目标不变,但实施起来要照顾方方面面,筹划也要多出百倍。 …… 再次看到蒋蓁蓁是半个月后的马球大赛,说是马球比赛,实际只是附庸风雅。 南人善舟缺马,非要在迎接辰王的仪式上安排这一出,不外乎中都盛行。 尽管四方诸侯都不听话,但他们普遍对皇室礼仪和当季流行的游戏分外关注,似乎做同样的动作、说一样的话就能王霸之气加身,u看书ww.kanshu与天子比肩而立,烘托出雍容身份,国祚稳固。 马球比赛,球杆甚至很少能碰到那个不大的小球,更像骑马比赛。 阴仲平很快便在人群中发现女扮男装的蒋蓁蓁,她正偷偷盯着温庭赟看,时不时会低头,露出思考或害羞的的神情。 “蒋小……公子?” 一道故意拖长的男音突然近在咫尺,温庭赟主动走上前去,蒋蓁蓁羞臊的脖颈通红,却深吸一口气,向辰王作了个揖:“在下蒋奕,临汾蒋家子弟,排名第四。” 温庭赟微笑,也不拆穿她,意味深长地饱餐一番秀色,方才躬身还礼道:“公子与令姐容貌酷似,小王前日有幸得闻仙音,记忆深刻,差点认错人,实在抱歉,在下温庭赟。” “原来是辰王殿下!”蒋蓁蓁干笑,急忙圆谎,却忘记掩饰自己的动作,绸缎拼接的衣襟差点被那双纤手揉烂。 阴仲平将一切看在眼中,觉很奇怪,明明认识的人却要装不认识,明明有好感却要装作陌生,难道男女间的情爱就是这个模样?还是另有隐情? 二人相处时间不长,寒暄几句后温庭赟便被其他达官贵人请走,毕竟是离国统帅还是未来国主,在尤国境内想要结交一番的人物太多。 比赛虽不地道但很热闹,直到温庭赟离开很久,还在边上走神的蒋蓁蓁发现前方涌着一窝人。 她努力平静心情,装着凑热闹的样子寄过去翘首观望,问边上的人,原来有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受了伤,受伤的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第56章 各施手段 还没有等蒋蓁蓁询问那姑娘是何人,她就看见远处温庭赟抱着身穿男装的秦惠然上了马,直奔王城而去。 俊脸上的关切和怀抱中的孱弱配合的恰到好处,相得益彰,很快引来新一波窃窃私语。 脑里有瞬间的空白,然后胸臆慢慢泛起酸意,蒋蓁蓁猛地跺脚,也不知是气别人还是气自己。 转身离开时见到那个高瘦的身影,精干、彪悍,却有一双忧郁的眼睛,里面藏着掩不住的悲伤。 这么热闹的地方,摆哪门子悲春伤秋的感怀,蒋蓁蓁正值气恼,连带着那人的侍卫长跟着受过,收获一个大大的白眼。 马球节后,乱七八糟的传闻甚嚣尘上,明明跟蒋蓁蓁不搭边的事,她莫名其妙成了主角,初时她只是烦躁,当看到父亲归来时紧锁的双眉,烦躁中便多出一抹解不开的忧伤。 “听说相国家三小姐为见辰王爷一面特意男扮女装参赛……” “不止蒋家小姐,还有秦家女公子,而且还受了伤。” “受伤?那岂不是耽搁大事?” “耽搁什么大事?刚好救她的就是辰王爷……” “这么看来王妃之争岂不尘埃落定?” “那还要看相府和內使府的本事……” “联姻的结果未必是好,国主的看法怎样尚未可知,虽是盟友,但毕竟是他国……” 谣言满天飞,纷乱庞杂,但经过尤国人高人一等的精明大脑过滤,脉络却始终清晰,甚至细节都有鼻子有眼,比当事人经历得还多。 堵住耳朵,消息还是会没完没了的灌进来,蒋蓁蓁抱病不出门,抑郁地卧床多日,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想回到临汾的大街上。 然而,就在她为自己被夹带进绯闻中感到委屈时,一个消息从宫中传来……辰王向国主提出,想迎娶秦惠然为妻。 如果蒋蓁蓁前段时间是装病,消息传来之后,她真的病了,头痛欲裂,忍不住常常想起那人,想到他要娶别的女人便心如刀绞。 郎中来探病,只说心中郁结,为什么却搞不清楚,蒋蓁蓁自己也同样不清楚,只是随着病程延长,懵懵懂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就在蒋蓁蓁真的病倒后第十五天,另外一个消息传来:市井间冒出一个自称是与秦惠然有娃娃亲的远房表兄。 据说这门亲事定下时,秦惠然尚未出生,內使大人在山野中蓄势,家境贫寒,远房亲戚当时对其一家颇为看顾,资助良多,也因此才有了这门亲事。 这事、这人都来得莫名其妙,但有婚书为凭,加上秦惠然亲娘早故,死无对证,连內使府和国主也无可奈何。 此事一出,秦惠然自然不能远嫁离国,本来接到温庭赟求亲消息欣喜不已的娇俏佳人随即病倒,秦家缄默不语,闭门谢客。 离国乃尤国重要盟友,两国联姻乃邦交大事,事关国运。因此,秦惠然不能出嫁,便由蒋蓁蓁顶上。 当国主的旨意由父亲带回时,蒋蓁蓁病上加病,这件事从始至终,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秦惠然的替代品,尽管心中对那人充满牵挂。 隔天一早,那个精干、高瘦的侍卫长阴仲平代表温庭赟来到国相府,答应了离国迎娶蒋蓁蓁一事。 不过,因为前王妃去世不满一年,而蒋蓁蓁年龄尚小,因此婚事要拖延到两年后。 温庭赟离去的悄无声息,与大张旗鼓的到来反差强烈。 国相和內使代表国主和群臣前来相送,但都是客气寒暄,并无他话。 之后的两年里,温庭赟继续经营东部边界,他虽未能与蒋蓁蓁再见面,但不时有信往来,小姑娘当年那点怨气和不甘渐渐化解在字里行间,渐浓情谊跃然纸面。 期间,边境上虽然没有再次爆发与越国的国战,但屡有摩擦,大大小小冲突不断。 温庭赟带领尤、离联军不断蚕食越国国土,几乎每个季度都有新城邑落入两国之手,虽然大头被离国占去,但尤国短短两年间也得到六座城镇,向东南拓地近三百里。 当然,过程并不像温庭赟给蒋蓁蓁的信中描绘的那般轻松,作为一军主帅,这位年轻王爷多次遇险,曾经有一次刺客近在咫尺,全靠剑法超群的卫队长阴仲平拼死保护还有御医涂优宜的高超医术才得以保全性命。 边境冲突不断,准女婿披挂阵前,蒋家自然一片繁荣,蒋蓁蓁两位兄长都在朝堂得到一席之地,年纪最小的四弟蒋奕也得了云骑尉的爵位。 国相一脉势力膨胀,盘根错节,即使朝中存在些许反对声音也被强行压制。 包括国主内参秦氏一时间都偃旗息鼓,不再顶风作对。 大周恭皇帝元化元年仲冬,那个高瘦挺拔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临汾国相府,代表温庭赟前来正式迎娶蒋蓁蓁。 各种金银珠宝、珍惜古玩、林罗绸缎装了整整十大车,还有无数粮草辎重作为庆典的必须品被送进城,那是迎接一国王后的礼数,其中意味深长,自然再次引起尤南盆地乃至全国的轰动。 蒋蓁蓁立在花园看着温庭赟送来的华贵嫁衣,怔怔出神,矗立长亭盼望那人来迎时写下的诗句在手中揉烂又展开,展开有揉烂…… 內使府失势以及秦惠然失踪的事情悄然发生在之前半年,虽然在朝野、市井间没有引起什么波澜,但却如一根刺,扎在蒋蓁蓁心间。 她常扪心自问,如果那个女人没有失踪,他会下定决心来迎娶自己么? 庸人自扰引发一阵慌乱,最后还要自我安慰,至少,她还是真心想嫁给温庭赟的吧…… 十里红妆,风光出嫁,那是多少女儿家梦中寻觅的盛事,即便已经在脑海中推想过无数遍,温庭赟给蒋蓁蓁准备的仪仗还是大出她的意料。 别说是寻常人家女儿,就是公主出嫁,都没有这般阵势:从临汾到南邑,长达半个多月的路程,每到一地都有居民夹道欢迎,城里张灯结彩,尤、离两国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氛围,风头甚至盖过一个多月后就要来临的春节。 阴仲平骑在马上,默然地看着眼前繁华,内心陷入混乱和疑惑中:他是刺客,最善于观察,他清楚这些欢呼雀跃的百姓并非出于逼迫。 他们发自内心的高兴,把家里藏在柜子最里层的礼物拿出,举过头顶,希望新王妃能够笑纳…… 来时也走这条路,一路萧条,满目疮痍,他们明明跟越国人一样贫穷,没有多少积蓄,一场不大不小的天灾就可能让看上去闹哄哄的家庭土崩瓦解,愁字大写在一张张脸上。 仅仅一来一回的变化,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们重新展颜开怀?难道是对温庭赟的爱戴? 真要是那样,半年前就应该放任那个刺客将其当场斩杀…… 当时,他们在边境上巡视,遭遇突然伏击,阴仲平在思考后全力出手,保住了受伤的温庭赟;而救治工作由涂优宜负责,他同样竭尽全力,让这位御弟免于战后罹难。 阴仲平的理由是一旦温庭赟身死,那么尤、离两国就会以此为理由再次展开一场国战,已经败了三年的越国没有做好准备,到时候即使拼命顶住也免不了生灵涂炭; 涂优宜的理由是温庭裕身体尚可,一旦温庭赟出现意外,他可以在宗族中挑选其它子弟继承离国,到时候多年布置就会付诸东流。更何况无论离国还是尤国都没有发生内乱,所有布局尚在潜伏阶段。 两个人只有眼神沟通,并不确定彼此心中所想,但他们同时得到了温庭赟的信任,身份、地位、待遇直线上升: 一个从侍卫长变成总教习兼护卫统领,拜正六品中垒校尉; 另一个则成为王府医政,统领所有御医,同样领了正六品医官从事的头衔。 对于两个六品出身的人,三十岁不到就能达到这样的位置,可以说平步青云,恩宠备至。 一路前行,阴仲平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原来越重。 他没有能够沟通的对象,只能将疑问藏在心中,留待日后慢慢消化。 蒋蓁蓁的表现大方得体,u看书wwukashu 虽然尚未完婚,但举手投足间已有王妃风范。 一路行来,所有期盼都能得到这位高贵女子的回应,事无巨细,不辞辛劳,周到地将辰王美名烙印到每一个夹道欢迎者的心灵。 只有阴仲平看得出,女人的笑容后面总带着一些挥之不去的不安,也许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婚感到忐忑,这也是极正常的反应,他如是解释。 队伍缓缓前行,充分享受着百姓们的爱戴和欢呼,走足二十天方才回到南邑,那是永丰元年十一月二十六,丁丑年,甲辰月,戊戌日,宜迁移,宜纳彩。 次日,南邑成内举行盛大婚礼。 早起便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辰时一刻,国主温庭裕亲自带领文武百官太庙祭祖,然后将队伍交由国相带领,前往城外天地坛祭拜天地。 期间,有花车巡游,有斗狮舞龙表演,礼制早已超过普通王室成员大婚庆典,热闹非凡。 下午申时不到,原不必这么早就去迎亲的队伍便从光禄门出发,也不知是因为亲友贺客早就等得不耐烦、鼓噪连连,还是因为时值隆冬,天色已经渐暗。 温庭赟内着公服革带,外罩紫金王袍,头戴金冠,身形挺拔,英姿勃发地赶到蒋蓁蓁临时下榻的尤国驿馆。 阴仲平也换上华服,只是内着软甲,两柄短剑贴身藏于直筒长靴之内。 他陪在温庭赟身边,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刺客,而真的只是一名王府护卫。 周围的欢歌笑语迅速感染他,连他眼中的冷漠灰暗都在悄然发生变化。 第57章 盛大婚礼 出了辰王府,门前早有十六架装饰华丽的马车等待,马脖子上统一拴着锦边红布,辔头、鞍桥都有婚礼装饰,显得喜气精神。 温庭赟虽贵为王爷,但身份是新郎,要亲迎新娘,所以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快步登上由阴仲平亲自掌舵的马车往蒋蓁蓁所在赶去。 到了尤国驿站,由傧相陪着温庭赟走进院落,先遥拜远在尤国、不能参与庆典的岳父、岳母,接着又与蒋蓁蓁亲弟蒋奕为首的娘家各位亲戚见礼,最后便要接新娘上车,带回王府拜堂成亲。 只是这马车还没有牵进驿馆院来,先有一大帮花枝招展的仕女跑出来,将马头死死拦住。 阴仲平皱眉,下意识去摸靴脚。手还没走多远便听见众女嚷嚷起来,吵着要新郎官赋诗一首,方能通过。 傧相看出阴仲平脸色不对,知他出身行伍,对氏族文化多有不知,赶紧上来解释:这叫障车词,通常婚礼时都有宾朋阻拦车架进门,必须要新郎一展才华方可放行。 阴仲平听了一颗心才放下,只觉哭笑不得,如果新郎是自己……难道要展示一番剑法? 正寻思着,在前面“开路”的温庭赟已经作了个四方揖,挺起胸膛,剑眉微调,略一寻思,朗声吟道: “笑探公主家,不慎被狐抓; 天女调浅彩,月洞送芳华。 月老捻纱幔,绫罗筑锦洼; 车来询妥否,携手染红霞。” 诵毕立刻引来一阵叫好声,夹杂着哄堂大笑和阵阵女子娇嗔。 这首五言律诗格律工整,语言通俗,文思巧妙:先是说明来意,首句将蒋蓁蓁的身份抬高到“公主”,隐含浓浓宠溺,又有门当户对之意,本来庄重,可是语气一转,又笑骂拦车诸女狐假虎威,仗着新娘的威势阻挡新郎,既活跃了气氛,又隐喻此刻急迫心情,可谓恰到好处。 后文天女、玉洞、月老皆是民间神话典故,路人皆知,好理解还能抬高仪式规格,至于浅彩、芳华、纱幔、绫罗诸般描写不仅勾勒出新娘楚楚动人的美貌,还生动描绘出婚礼的盛大场面。 最后两句极为应景,就是在槅门喊话:迎请的马车已经进院,我的新娘是否已经准备好,跟我手拉手回去,外面已经夕阳西下,时间不早喽! 蒋蓁蓁坐在秀楼上,原本有些紧张,紫萝正小心的为她检查盛装,听到门外郎君的诗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中惴惴不安的感觉稍减。 大车顺利停入驿馆正院,阴仲平仔细观察周围姓高彩烈的人群,觉得没有异常之后,才紧紧跟在温庭赟身后向驿馆唯一的二层小楼走去。 哪想到,刚走到门前,尚未抬步又被刚才那群女子拦住。 “随便讲一首障车词便想进秀楼?王爷忒小气!” “对,忒小气!” 众女再次嚷嚷起来,比适才声音还大,显然刚刚被讥讽为狐狸的小女人们此刻“义愤填膺”。 “那如何才算大方?”温庭赟潇洒问道。 “简单,催妆诗!” 为首一女叉腰娇嗔,随即引来身后一众娇娃随声附和,“催妆诗!催妆诗!” 温庭赟仰天大笑,“这有何难?听着!”说罢他微一沉吟,一首七言绝句脱口而出: “隔空畅饮临汾爱,万马千军觅撞怀。 妙手摘得秦晋好,恭迎盛眷出门来。” 众人热烈鼓掌,连带一群女子也纷纷唏嘘起来,如此才情,未来逃不了一代风流帝王,偏偏生得还如此俊朗,怎地平白便宜了那位尤国贵女…… 正惆怅着方才省悟,自己这一众女子分明是跟新娘蒋蓁蓁一伙的,怎么被拐带到对面去了? 蒋蓁蓁听见温庭赟顺利进入小楼,此刻就在楼下,不禁羞得满脸通红:真没想到他记得那般周全! 迎接这位王爷的宴会上,蒋蓁蓁抚琴吟唱蝶恋花,唱罢以尤国名酒临汾爱遥敬郎君,两人隔空对饮。 之后,又在马球大赛上相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温庭赟却能一眼将女扮男装的蒋蓁蓁认出来……此刻回忆起来,情景仍历历在目。 思绪突然触及到那个失踪的情敌……一声叹息,王爷既然将当时情景暗记于心,自己又何必妄自揣度些虚无缥缈的谣言。 正想着,忽听楼下又响起一片欢呼。 原来女子伴娘团的刁难并未结束,“王爷文武双全何故取巧?岂不被我等妇人笑话?” “怎么说?”温庭赟也不生气,温言询问。 “刚刚那首不过是催妆诗,王爷怎地一下就想接贵人出门?催装!催装!不过是催促新娘快些化妆,您……可不要想多叻!”女子们再次哄笑。 “那如何才能接娘子下楼?”温庭赟的声音传来,听到娘子的称呼,蒋蓁蓁芳心一阵剧烈跳动,只觉脸上发烧,手指发麻。 “小姐?您没事吧?”紫萝怯生生问道。 蒋蓁蓁摆摆手却被楼下的声音打断,“却扇诗!却扇诗!却扇诗!”起哄的高呼再次响起。 她微微蹙眉?这些离国女人难道是有意刁难?一首接一首,即便她这以才女之名著称的大家闺秀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却扇诗一首!何难,听着!” 温庭赟响亮的声音再次传来,似乎故意要让楼上的新娘听到: “千呼团扇出锦堆,轻掩娇颜粉面垂; 若把团圆比明月,画中人来争春辉。” “好!妙!” 欢呼声中,楼梯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却是新娘身着盛装,在紫萝和两名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大袖、披帛,隆重、端庄,凤冠居中,满头珠翠,显得异常高贵。 一柄绫罗团扇捏在纤纤玉手中,刚好遮掩住惊世玉容。 新娘站定,便该行“却扇之礼”,本来中原地区的礼法中,却扇相当于检查女子妆容,验明正身,应该放在男方家中正堂,由父母同时监看。 但天南之地却没有那么受拘束,加之新郎、新娘双方父母都不在现场,所以操持婚礼的主角是新婚双方,为了让“大家”满意,这“却扇之礼”就在秀楼之中进行。 温庭赟已经吟过“却扇诗。” 便只向蒋蓁蓁躬身,行“却扇礼。” 蒋蓁蓁这才在紫萝提醒下把挡在面前的罗扇轻缓缓挪开。 扇面落下,露出一张绝美的俏脸,肤若凝脂、薄施粉黛,杏眼含羞,两点樱唇微微张合,呼吸略有急促…… 一瞬间,原本吵闹的正堂内雅雀无声,连自诩貌美如花的一众离国贵女们也被那绝世容颜震撼。 看看这如画美人,在看看丰神俊朗的新郎:唉……所以人心中都不禁感叹,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气氛在静谧片刻后突然爆发,原本有些做作的离国父老们在看到蒋蓁蓁盛装出场的惊人美态后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积年累月的辛苦都在那一刻被笑容融化。 人们载歌载舞,一边啧啧夸赞,一边欢呼雀跃,尾随着迎亲的车队直奔辰王府。 那种欢天喜地的场面让阴仲平彻底迷茫,兵灾不减,收成不增,衣食不足,身份不显,一场婚礼,与众人本无切身关系,他们到底因何兴高采烈至此? 他再次开始思量这般喜悦到底来自何方?最终……依旧无果。 车队回返辰王府。 在新郎的搀扶下,蒋蓁蓁步下马车,走到王府大门前,抬头仰望。 巍峨的门楼连接着高大白墙向两边延伸,“辰王府”三个大字雕刻在匾额上高高悬挂,气势如虹。 与之前的氛围完全不同,百姓们站在马车外围围观,而门内全是盔明甲亮的仪仗,庄重肃穆。 很快有内侍小碎步跑出宫门,两排侍女袅袅娜娜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到一对新人面前时躬身行礼,然后自动分作两行排到新人身后,接着,整队仪仗在傧相带领下走进王府大门。 规格不同,习俗不变:迈火盆、跨马鞍、跨米袋……,一连串繁琐的迎亲程序在长长的步道上进行。uu看书.uuknsu.c 蒋蓁蓁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忙完整套流程,一对童男童女从外侧跑出,往温庭赟和蒋蓁蓁身上撒着五谷杂粮,新郎在前,新娘落后半步,在卫士们的注目礼中缓缓步入王府正堂。 大堂中一人端坐正中,眉目与温庭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苍老许多。 此人头戴金冠,身着玄色九章纹冕服。 衣裳之下衬以白纱中单,朱黄色蔽膝绣有飞虎腾蛇。 绫罗腰带以金丝缠绕,双底登天靴,脚踩五色毯,正是离国国主温庭裕。 他身旁坐着一个中年女子,也是盛装加身,凤冠金钗,面目慈祥,当然是王后朱瑾言。 “臣弟温庭赟,参见王兄、王嫂!” “臣妾蒋蓁蓁,参见大王,王后。” 一对新人紧走几步,躬身叩拜,温庭裕夫妇赶紧起身,将他们搀扶起来,“都是自家人,以后不用这么多礼数。” 温庭赟赶紧谦让。 “早就听二弟提起弟妹貌美如天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庭赟,好福气,好福气呀!”温庭赟向王后朱瑾言笑道。 “大王……等会儿在夸不迟,这仪式还没完。”朱瑾言笑容和煦,提醒道。 听到未来丈夫在兄长面前夸奖自己,而作为离国之主的温庭裕夫妇显然也对她非常满意,蒋蓁蓁心中窃喜,又满是娇羞,刚刚在路上褪去的红晕再次悄悄爬到脸上,一时间更显娇媚。 “对……对,你看看,本王老糊涂啦,赶紧……赶紧继续婚礼。”温庭裕满脸堆笑,拉着王后回到座位。 第58章 好景难长 傧相知趣地又讲出一大推恭维话,将场面无缝衔接,然后高声唱喝,请夫妻二人叩拜高堂,自然便是温庭裕夫妇。 温庭赟拉着蒋蓁蓁,上前一步,早有侍女跑过来替二人掀起礼服,下跪,附身叩拜,如此三次,礼成。 之后是新娘、新郎行互拜礼。 夫妇俩面对面地站着,蒋蓁蓁便盈盈地弯下腰去,向丈夫行礼。 温庭赟挺胸拔背,郑重地受了蒋蓁蓁一拜,随即躬身还礼。 蒋蓁蓁再拜,温庭赟再还礼,如此连续四次,两人礼成,这就正式成为夫妻。 如果以为这样就完了,那便大错特错。 成为夫妻后还有诸多礼仪要做:先是有婢女上前,为他们剪下一缕头发,用红线扎起,放入锦囊,完成“结发之礼”; 接着奉上筷子,他们拿起筷子,同吃一份已祭祀过祖先灵位的炖肉,完成“同牢之祀”; 随后,他们用一分为二、用红绳儿栓住的葫芦瓢共饮下一杯酒,称为“合卺”; 在往后,便是新郎、新娘互换信物,新郎为新娘戴上一只头钗,自此妆容有伴,可常为悦己者容。 新娘为新郎系上一块美玉,君子玉不离身,新婿永远是新妇心中的仁人君子。 凡此种种,加上之前的拜堂,称为五礼,全部完成,整个婚礼才道尾声。 “许愿……” 傧相扬声高喝,来到洞房前的最后一个步骤,只要一对新人对天许下美好祝愿便可以带着美娇娘回到洞房。 普通百姓家这时都会说出一些吉祥话,可是轮到达官贵人,氏族豪门身上,就又到了吟诗作赋的时候。 礼仪之繁复,规矩之膨胀,本来就是庙堂为了标榜与众不同而刻意增加的行为套路,更何况这些远离中土的边缘诸侯国更是以效仿中原风雅为荣。 好在温庭赟少时在中都进学,诗词歌赋之类根本难不倒他,听到傧相高喝,便要走出一步,敷衍过关。 哪知道,这时候王后却笑吟吟道:“早就听闻蓁蓁妹妹乃尤国才女,当年在庭赟的接风宴上便有一首《迎客归》技惊四座,在民间广为流传,不如今天这首呪愿诗就由辰王妃捉刀可好?” 她说着望向温庭裕,又看看温庭赟。 温庭赟心中一动,去看蒋蓁蓁,见她稍加思考后轻轻点头,便含笑退在一旁。 蒋蓁蓁略作停顿,用目光扫视身上盛装,见无纰漏,这才轻挪莲步跨前盈盈拜倒,轻声道:“妹妹献丑,请王上、王后指正。” 坐上二人同时微笑,站在一旁的温庭赟也露出赞赏的笑容。 少顷,便有动听的吟诵声传来: 呪愿诗一首 美誉天南翰墨香,旗开边陲耀明堂。 琴瑟交鸣与夫乐,鸾陪君子百世昌。 “好!” 蒋蓁蓁话音刚落,温庭裕便迫不及待地起身鼓掌。 这首七绝辞藻不算华丽,但含义丰富,既赞美了夫君文武双全,又表达了自己愿意夫唱妇随,辅佐君王的态度。 最后提出美好祝愿,希望离国百世昌盛,聊聊几笔便给整场盛大的婚礼划上圆满句号,自然皆大欢喜。 “就是这昌盛一条,离不开多子多福!”温庭裕与王妃对视,随即一齐看向新娘。 “礼成,送入新房。” 蒋蓁蓁哪里想到贵为一国国主,这对慈祥的夫妇竟然会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等疯话,羞臊得满面通红,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那只大手及时赶到,牵住她。 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一对神仙眷侣,相携进入洞房。 …… 蒋蓁蓁坐在床沿,心里翻来覆去都是之前国主的调侃,子嗣绵延……那便是离国上下最大的心愿。 父亲在她出门前也曾反复提点,说能否生下儿子便是他们蒋家荣宠延续的关键。 之前赋诗时的从容大气已经荡然无存,一颗心跳得厉害,俏脸向火烧一样发烫,全身无力,只是低垂着目光,连头都抬不起来。 温庭赟送她到洞房后便出门应酬客人,大批公卿文武都聚在宴会之上,作为离国御弟,他必须在这个庆典之上小心呵护各方各面的的心情和脸面。 屋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丫鬟婆子,各色礼物,各种有吉祥寓意的物件被摆放在合适合规的地方,边边角角也得收拾得一尘不染。 等了很久,终于又看见那珠罗锦面的双底靴出现在视线中,步履依旧稳健,并没有想象中的熏天酒气。 蒋蓁蓁一惊,惊觉自己反应怎地如此迟钝,脚步已到跟前还在低头思考。 刚要起身却被一双大手按在香肩上,“都下去吧。” 随即丫鬟婆子们便窸窸窣窣地退了出去。 “咣当……”大门关闭,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大手挪到蒋蓁蓁弧度优美的下巴上,将她的俏脸轻轻抬起。 她面红耳赤,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王……夫……夫君。” 温庭赟深深地看了蒋蓁蓁一会儿,然后走到远处桌案前,提起早已备好酒的壶,倒上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蒋蓁蓁:“王妃请。” 蒋蓁蓁接过酒杯,然后与温庭赟轻轻一碰,交臂,交杯酒一饮而尽。 “临汾爱?”本就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睁得圆圆,有些诧异,没想到在这个场合竟然能品尝到如此熟悉的味道。 “临汾爱,喝一次便永远忘不了的美味……” 温庭赟语带双关,两人挨得很近,浓烈的男人气息从未如此清晰,让蒋蓁蓁有些手脚发软,赶紧慌慌张张去倒酒,再饮一杯,哪知却有几粒晶莹遗撒在嘴角。 温庭赟目光温柔,斜插入鬓的眉毛轻轻一挑,嘴角勾起弧线,伸手替她将酒水拭去。 手指触到粉嫩羞红的脸上,痒痒的,蒋蓁蓁觉得呼吸都有些苦难:“谢……谢。” 温庭赟的视线越发灼热,伸手揽住蒋蓁蓁纤腰,蓦地一个转身,两人同时落在大红的床榻上。 床上绫罗褥面铺陈,垫了好几层,玄乎乎、软绵绵,躺上去像躺进云里,床外罩着层层纱幔,烛火跳跃,显得一切都不大真实,朦朦胧胧。 月老捻纱幔,绫罗筑锦洼。 此时蒋蓁蓁方才体会到郎君辞藻中的准确含义,只是还没回过神,那张俊朗的脸已然贴到近前,隔着几层衣服仍然能感到肌肤相接。 面如桃花,烫得险些把纱幔点着,蒋蓁蓁整个人紧张起来,绷得浑身止不住颤抖。 身下妖娆拙笨的表现反而让温庭赟心痒难热,正要低头吻下去,却被蒋蓁蓁的小手挡住,一脸认真地说:“温庭赟,我是蒋蓁蓁。” 温庭赟只觉得好笑:“你是蒋蓁蓁,我确认。” 顿了一下:“娘子认为为夫会把你认作别人?”接又是一愣,故意道,“秦惠然?” 蒋蓁蓁沉默不语,偏过脸去,呼吸越发剧烈,胸口上下起伏,情绪直转急下,仿佛眼看便要哭出来。 温庭赟凑上脸,戏谑地问:“吃了两年多的干醋,不觉得酸?” “谁吃醋?”蒋蓁蓁拨开温庭赟搁的手,望着那张梦中反复端详的俊脸,没来由的又放松下来。 原本不是已经想清楚?如今已经与王爷同床共枕,怎地又无端使起小性子来?她心中暗自提醒自己。 只是还没来得及再做解释,忽然眼前一黑,原来蜡烛被温庭赟甩手掷出两个小物件打灭。 一声轻呼,接着樱口被封,一双强壮的手开始肆无忌惮地伸进她怀中…… …… 第二天醒来,温庭赟并不在身侧,伺候她起来的丫鬟告诉她:“王爷在书房处理政务,一早就有很多官员来到。” 不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新婚之后,温庭赟始终在外忙碌,早出晚归,每天都在蒋蓁蓁醒来之前就起来离开,如果不是每次睁开眼另一侧还有余温,蒋蓁蓁都怀疑温庭赟根本没有回来过。uu看书 .ukanshu 只是想到自己睡在外侧,竟然没有被惊醒,那分小心呵护又让她心感分外甜蜜。 到底是一国储君,内政外交都操持在手中,忙碌在所难免。 想到父母临行前的嘱托,无事可做蒋蓁蓁开始走进厨房,找来御用的厨子请教。 天南到底远离中都,礼教方面只是照猫画虎学个样子,实际上并没有很多规矩。 君子尚可庖厨,更何况是人妇? 她在临汾时已经刻意准备,得到御厨的指点,很快上手,能够炮制几手地道离国风味。 这一日早起,身边依旧没有丈夫的身影,她也没多想,趁着手热跑到厨房制作了四款精美小菜,两份是离国口味,两份却是她早备在心里的尤国特色,外加一碗汤羹,更亲自端着托盘直奔书房。 书房距离寝宫不近,七拐八绕,走了半刻钟才到。 外面有侍卫值守,为首一人身形高瘦,眼神忧郁,正是多日不见的“熟人”阴仲平。 “对不起,王妃。王爷正在办公,有要事处理,所以……您暂时不能进去。” “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帮我通报一下么,只是几样小菜,商量事情也得吃东西吧。” 蒋蓁蓁谨慎地朝紧闭的大门张望,仿佛里面温庭赟正在与一众大臣紧张商讨着军国要务。 “抱歉夫人,王爷会议开始前有叮嘱,任何人不得打断。” “能问问是什么事情么?”蒋蓁蓁心中突然产生一些疑惑,她轻声试探,同时侧耳倾听,却没法听到房门内的动静。 第59章 陈年旧事 “今年冬天雨水少,年关一过就要筹备春耕,离国存粮有限,而尤国……尤国的情况更坏,所以王爷正在和司农寺研究对策,以保证今年的粮种不受影响。” 想不到一个侍卫长竟然知道的如此清楚?看来此人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不低……蒋蓁蓁如是想。 提到她的家乡尤国,她便不好再做纠缠,犹豫了一下带着从人和丫鬟离去,只是那托盘始终在她手里。 望着蒋蓁蓁远去的背影,阴仲平脸色一暗,他没有回头,因为背后的书房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重要会议在里面进行。 午时刚过,温庭赟便风风火火地赶回寝宫,一边抱歉,一边急切的问道:“听说王妃亲自为我炮制了几样小菜?” 蒋蓁蓁有心使些小性子,但一想起夫君起早贪黑忙于国事便硬不起心肠,只是温言抱怨道:“都凉了……” “这么说美食还在?” 蒋蓁蓁轻轻点头,牵着温庭赟走到西厢圆桌前,一个巨大竹罩扣在桌子上,里面隐约可见四色小菜和一碗汤羹。 “娘子是准备一直留着?若本王要一直开会到晚上呢?” 温庭赟微笑调侃,坐到桌边,伸手将竹罩掀开,口中啧啧称奇。 “王爷稍等,我叫人去给您热热……哎呀!” 蒋蓁蓁正要转身,却被一支大手揪住,直接拽到怀中,“就你我两个……不要让外人进来打扰。” 眼神有些炽烈,让蒋蓁蓁招架不住,险些再次软倒。 “那臣妾去给您热壶小酒,虽不冷,但到底是凉饭,怎好下肚?” “好,有劳娘子……要临汾爱!” …… 临近年关,温庭赟一天比一天忙,有时甚至不能回寝宫休息。 蒋蓁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婚礼之后还没到一个月便这样聚少离多还是让她心中有些酸楚。 好在……新婚之后这段时间夜夜缠绵,想来……她红了脸,伸手去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脸上露出笑容。 正寻思着,紫萝进门来报,说是王府医馆涂优宜已经请到。 “快请。”蒋蓁蓁赶紧整理了一下妆容,退到里进的锦墩上危襟正坐。 “臣涂优宜,见过王妃。”涂优宜满脸带笑,躬身施礼,他有正六品官职在身,所以按下属礼仪拜见。 “涂先生不必客气,今天请您过来号脉,近来身子有些困倦。” 涂优宜微微点头,上前坐到蒋蓁蓁对面为她号脉,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让人心情放松。 良久,见涂优宜仿佛定格,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话讲,蒋蓁蓁忍不住问道:“先生,可看出什么异常。” 涂优宜一脸微笑,将手收回:“王妃身体康健,并无异常,如果真感觉困倦,怕是屋内阴暗之顾。 微臣建议您有闲时可以多出院走走,午后阳气最足之时晒晒太阳即可。” “真的没有异常?”蒋蓁蓁面露失望之色。 “没有,王妃的身体很好,甚至好过绝大多数同龄者,想必与经常游猎运动有关。 您刚来离国不久,水土上或需要少许适应时间,其它无碍。” 涂优宜似乎看出些什么,在提到蒋蓁蓁身体很好时故意加重语气。 “可是……真的没有异常?” “王妃是想问喜脉?” 蒋蓁蓁没有想到这个满脸笑容的英俊男子会如此直接地戳穿自己,一时间有些无措,脸色绯红,但最后还是微微点头:“我与王爷成婚已……”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任谁都能听明白其中意思,更何况是常常被宫人询问的医官之首。 涂优宜轻轻叹息,躬身道:“王妃身体无恙,若在寻常人家,成婚两旬又时时在一起的话……您身体无恙,切莫思虑过多,常在外走动,当……可保无虞。至于喜脉……” 说着他又轻轻叹气,起身作揖告辞。 “涂先生,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蒋蓁蓁追问,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这个医馆话里有话,显然另有所指。 “哦,王妃,下官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提醒您若感到困倦,可以多出门走动。 您身体无恙,且十分康健,只要适应了离国水土,便不会再感到不适。”涂优宜回身再拜,随即向外退去。 蒋蓁蓁听着脚步声远去,怔怔出神,直到紫萝走近呼唤才如梦方醒,连忙询问涂优宜区向,却被紫萝告知那医官已然离去。 “他说我身体无恙,且比寻常女子康健……这是什么意思?”蒋蓁蓁问紫萝。 紫萝满脸疑惑:“王妃,身体健康不是好事么?这能有什么意思?” 蒋蓁蓁看了一眼这个天真的陪嫁丫头,知她年幼单纯,这种事情跟她讨论不可能有结果,便心不在焉道:“你去街上转转,看看有没有尤国蜜饯。” “王妃想吃蜜饯?我马上就去。” 紫萝说着蹦蹦跳跳的向外走,尤国蜜饯是她家小姐的心头好,每次吃起来自然也少不了她那份。 想起那甜美滋味,小姑娘禁不住口齿发酸,津液直流。 蒋蓁蓁屏退屋内丫鬟,独自坐在床榻上低头沉思:那年轻医馆强调自己身体健康……又说在寻常人家结婚这么久又每晚腻在一起……难道……是王爷? 想到离国国主夫妇也无子嗣,王妃背脊一阵发寒,她赶紧掐住自己的念头。 “紫萝!紫萝!” “王妃,您刚刚吩咐紫萝出去采买蜜饯。”一个小丫鬟从外面快步跑进来,提醒道。 蒋蓁蓁一愣,这才想起紫萝出门的事情,向那进门的丫鬟询问道:“王府各宫情况哪位内侍最了解?” 辰王年二十八,十六岁时便已成婚,之后又收二小妾,只是不算宠幸,两女进府多年也未能晋升。 三年前原辰王妃去世,这才有妃位空悬,温庭赟赴尤国求亲的事情。 那两个小妾在蒋蓁蓁入府后都曾循例过来拜见,但彼此不算熟悉。 二女本身就是失宠之人,几个月也见不到辰王一面,又有情敌身份,除了例行拜见,又哪有闲情逸致来相处?所以之后并没有太多交集。 蒋蓁蓁反复思量,觉得只能寻个下人侧面打听一番。 “该是刘瑛刘嬷嬷,她负责后院杂务,比总管更熟悉女眷院里的事情。”小婢回道。 “哦?好,那你这就去请刘嬷嬷过来一趟,就说本妃要问话。” “是……”小婢答应一声,便跑出门去。 少顷,一个富态的胖妇人跟在那婢女身后气喘吁吁地走进屋内,显然是听闻王妃召唤,忙不迭地便赶了过来。 “婆子刘瑛拜见王妃娘娘!” 胖妇人紧张施礼,却被蒋蓁蓁一把拦住,和颜悦色道:“嬷嬷不必客气,您是王府老人,我这个新来的主妇就是找您过来了解些情况。” 说话间手心中暗藏的五只金锭已经滑落到对方手中。 这也是她父亲临行前教授的绝技,预想取之必先与之,有身份的人好面子,寻常人家重金帛,即便南国金银并不像中原那样受欢迎,但一个金锭也能换八九百大周制钱,五只金锭对于一个处理杂务的管事嬷嬷来说绝对是一笔不菲的赏赐,足够让她掏心掏肺。 “您问,老婆子已经在王府十几年,您有什么事情问我,准管知道。”胖夫人满脸堆笑,受宠若惊。 “好,既如此,我就把您当自己的心腹,有话直说。” “那是!那是!王妃尽管问,老婆子以后就是您的人,您但又吩咐,一定……那个怎么说来着……哦,赴汤蹈火……”胖妇人一脸坚定 她搜肠刮肚找到一个听上去大气高贵的词汇,听得蒋蓁蓁差点笑出声。 她赶紧收束心情,郑重问道:“前任王妃俞氏嬷嬷可熟悉?” “熟悉,熟悉,前王妃俞氏十二年前嫁入辰王府,比王爷大上三岁,当时老婆子已经在浆洗处。” “您详细说说,我好借鉴一二,都是伺候王爷,有些不必要的麻烦最好不惹,有些事情能锦上添花更好。” “您是有名的才女,这说起话来真是动听……要说这前王妃么,uu看书 uukanhu.o 人很温和……虽然容貌没法跟您相比,但也是端庄舒雅……” 胖妇人絮絮叨叨地讲起王府过往,虽然东拉西扯有很多闲话,但总体上也算交代得清楚: 俞氏也是离国大族,父亲曾官至象郡太守,坐拥离国三分之一土地人口,可谓影响力巨大。 俞氏进入王府以后一心做个贤内助,体贴周到,与辰王相处颇为恩爱。 说来辰王年少时性子跳脱,正是这位大他几岁的王妃看顾教导,才有了后来文武双全的英武储君。 差不多将近一个时辰,蒋蓁蓁耐心与胖妇人交流,有问有答,偶尔还会夹杂些异闻八卦,两人距离拉近不少。 刘嬷嬷起初那点戒心在金钱和交情双重攻击下很快沦陷,开始突破尺度,口不择言。 而这正是蒋蓁蓁想要的结果。 “嬷嬷,俞王妃与王爷成婚多年,怎地始终没有子嗣?” 本来热烈的讨论因为这句问话突然冷了下来,堆积的笑容还停在那张胖脸上,妇人的眼神却有些躲闪。 “但说无妨……出你口,入我儿,再无第三人知道。” 蒋蓁蓁露出郑重神色,伸手抓住刘瑛粗糙的胖手,“嬷嬷既然说是自己人,便不可有所隐瞒,否则……知道这么多秘密,恐怕……” 话音未落,胖妇人已经将胖手抽回来,苦着脸道:“回王妃的话,老婆子已经发誓为您效死力,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毕竟是个下人,这方面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只知道一些谣言。” “谣言?好,我就听谣言。” 第60章 纸包烈火 “好……好吧,只是说出来您可别当真,都是些粗俗下人的胡乱猜测。” “放心。”蒋蓁蓁安慰道。 那胖妇人拿人手短,又在攀谈中交出些不该交的实底,再受威胁,此刻已经没有半分反抗的心思,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原来,这位俞王妃当初曾经有孕,只是怀胎不过三月便滑掉,此后尽管百般调理,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夫妇二人原觉得年轻并不着急,但到第五年还没动静时,心态就发生了变化。 压力主要来自国主温庭裕夫妇,那对离国至尊夫妻没有子嗣,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辰王身上,即所谓期望愈大,压力越大。 国主开始关注过问以后,辰王夫妇便再没有从前那般从容,尤其是俞王妃,整日愁眉不展 到第六年,四处求医问药却始终无果的俞王妃开始信起宗教,烧香拜神不说,甚至将一些旁门左道请到家中做法,搞得乌烟瘴气。 与此同时,国主下旨,又给辰王连纳三房姬妾,辰王与俞王妃的关系便渐渐失去之前那种融洽。 之后,新纳小妾中有一人怀孕,王府上下欢天喜地,甚至惊动了国主。 派王后亲自前往探望,只是这一探反倒让俞王妃病倒。 妇人生病原本寻常,但是这位俞王妃当时不信郎中信神怪,就在家里大肆折腾,又是开坛做法,又是请神附体……没想到的是,不但俞妃的病没好,新贵人腹内孩子又在三个月不足时滑掉。 于是,主上雷霆震怒,不仅斥责,还要将俞王妃废掉,要不是辰王苦苦哀求,再加上俞家势力庞大,恐怕这位王妃当时就要落个没下场。 虽然在各方努力下保住了妃位,但之后的俞王妃便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整天困在重华宫内,足不出户,直到三年前离世……俞家也开始遭到主上的刻意削弱,很快家道中落。 “重华宫?” 蒋蓁蓁听到这里吃了一惊,抬头向天棚望去,原来这座寝宫还有这般过往,一阵恶寒,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双手紧了紧罩在外面的深衣。 婆子对蒋蓁蓁的动作毫无觉察,只是双眼直勾勾的,好像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 “嬷嬷……嬷嬷……” “啊?王妃……您叫我……”被蒋蓁蓁唤醒,胖妇人露出尴尬笑容。 “你是不是又回想起什么?” “啊!没……没有。” “那再往后呢,你刚说到五年前,距离王爷去尤国求亲还有两年光景,那两年又发生了什么?” “那两年……” “对了,不是说三位姬妾么,怎地现在就剩两人?” “啊?王贵人……就是那个怀了孩子又滑掉的王贵人……思念孩子,身染重疾,几个月后便跟着去了……” “那其它两位贵人呢?王爷不可能完全没有临幸过吧,怎地也一直没有动静?”蒋蓁蓁追问,语速开始加快,声调提高。 “她……她们……害怕,但主要还是自己肚子不争气。” “她们怕什么?”蒋蓁蓁忽然起身,疾言厉色道,声音尖利。 “她们怕俞王妃害命!大家都说王贵人的孩子是俞王妃下手打掉,而王贵人也是死在王妃手中!” “荒谬,俞妃明明足不出户!”蒋蓁蓁语速更快,音调更高,仿佛死去的王贵人突然出现,前来质问。 “有爪牙,会法术!!”说到这里,刘瑛已经闭上眼睛,失声惊叫起来。 正堂陷入一片死寂,门口出现两个目瞪口呆的小丫鬟,她们眼中王妃正端坐在座位上满脸笑容,只是那胖婆娘瞪着小眼,有些痴捏呆傻。 “就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是王爷的身体有问题?”蒋蓁蓁挥手让侍女退下,探身道刘嬷嬷耳边,轻声道。 那肥胖明显一震,半晌才有些迟缓道:“有,俞王妃的弟弟在王妃离世前曾跑到王府来闹,当时俞家已经败落,他是奔着拼命来的……很多下人都知道。 他指责……指责国主……温家男丁有问题,并非他姐姐生不出来,而是王爷……” “结果呢?”蒋蓁蓁秀眉微蹙,看了一眼双眼直勾勾的刘瑛,继续小声问。 “结果……医馆涂优宜当场为王爷诊脉,证明王爷无事……之后又有三位郎中前来,结果也一样。” “涂优宜?” 蒋蓁蓁觉得自己听到这个名字汗毛倒竖,刚刚不正是这个涂优宜隐晦地提醒自己身体无碍,还暗自……她不敢往下想。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紫萝的声音,“王妃!王妃!” 蒋蓁蓁拍了拍刘瑛的肩膀,让她先退下,随即目光投向光禄门外,只见一个宫装小姑娘踉踉跄跄地跑进来,神色慌张。 不是去买蜜饯么?怎地这番表情?蒋蓁蓁还在疑惑,见小姑娘已经跑进正堂,便道,“怎么这么急?慌慌张张让旁人笑话我们重华宫。” “我……我……”小姑娘喘息着,神色却没有平复的迹象。 “我什么我,喘口气,有话好好说,是不是街上没有蜜饯卖?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紫萝摇头,有些欲言又止,纠结良久,方才神秘兮兮地凑到蒋蓁蓁耳边说道:“姑娘,我刚刚出门看到了王爷。” “王爷?王爷不是在书房?” “我确定,那是王爷,而且……” “而且什么?吞吞吐吐的……你什么时候变成了结巴。王爷身系万民,到街面上看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至于急成这样?”蒋蓁蓁训斥道,只是心里也没来由地打起鼓来。 “刚才出门看见王爷……正约会一位姑娘,两人在街上闲逛,神态十分亲密,那姑娘看着好生面熟,像极那人……” 蒋蓁蓁心中咯噔一下,沉下脸来,“什么那人?” 紫萝咬咬唇:“像秦家姑娘。” 蒋蓁蓁愕然抬头:“秦惠然?” 秦惠然,蒋蓁蓁差点忘了,当初温庭赟想要迎娶之人不是她蒋蓁蓁,而是后来失踪的秦惠然。 当年因为一下子冒出来的婚约,秦惠然卧病不起,然后突然失踪,后来有传言说是负气离家出走。 蒋蓁蓁有让人查找她的音信,不过没有任何消息,只是隐约听说那个突然冒出的婚约恐怕跟自己父亲蒋国相有关。 如果紫萝所言属实,那么当年秦惠然就是来南邑找温庭赟了吗? 如果是,温庭赟既然有这位意中人,为何还要来迎娶她? 娶她还要骗她……说在书房忙公务,原来是去情人处厮混……难怪不让进门,原来书房里根本就没人。 想起那个一脸正气,煞有介事向她解释公务的阴仲平,蒋蓁蓁没来由一阵胸闷气短。 又想到新婚第一天睁眼就看见空空的床榻,蒋蓁蓁气往上冲,再也无法忍耐,起身就直奔王府书房。 紫萝连唤几声也拦不住气冲冲的王妃,只得硬着头皮快步跟上。 书房门口仍然是那个高瘦身影值守,挺拔,面无表情,神色忧郁。 王妃没有通报,直接向里面冲,可是……再次吃了闭门羹,不,甚至连门都没有碰到。 高瘦身影快如鬼魅,每次蒋蓁蓁向前冲都被他拦在前面,无论朝哪个方向。 再走一步,她就会撞入他的怀中,于是只能后退。 再冲,再挡,再后退。 如此循环往复了几回,蒋蓁蓁便彻底放弃,也没说什么,负气离开。 她明白了一件事,阴仲平是他的忠实走狗,只效忠于他一个人,王妃的身份在这个高瘦护卫面前毫无用处。 蒋蓁蓁躺在床上,仰脸去看高高的天棚,隐约间似乎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轻声呢喃,仿佛……该是这里的前主人吧,俞氏王妃…… 她只觉得冷风刺骨,赶紧将身体都藏进被里,其实南国的冬天并没多大寒气,雪花飘起来都无法落地便已融化。 深夜,温庭赟归来,他似乎了解到蒋蓁蓁硬闯书房的事情,uu看书ww.uuash.om 但以为她已入睡,便没做过多解释,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然后伸手将她搂入怀里。 蒋蓁蓁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直到身后鼾声响起,下唇依旧紧咬,泪水轻轻滑到嘴角,又苦又涩。 第二天一早,蒋蓁蓁特意早起,偷偷跟着温庭赟出门。 为了不引起过多注意,她用刘嬷嬷那里借来的麻衣斗篷将自己包裹住,紫萝跟在身后,替她打发一路上的障碍。 马车一路向西,最后停在一个独立跨院门口,温庭赟下车,左右张望,好在蒋蓁蓁早有准备,躲在巷子拐角的墙后,直到声息全无才探出头来。 她看见温庭赟敲门,片刻,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穿粉衣的女子。 女子见到温庭赟,不但没有过多礼数,反而自然地牵上他的手向大门内走,动作比她这个真夫人还要自然。 蒋蓁蓁只觉一阵气短,腹内绞痛,她慢慢蹲下身子,紫萝的话,她本将信将疑,如今却再没什么可说。 心在滴血,随着血液流逝,身体在变冷,尽管南邑的冬天很温和,蒋蓁蓁外面还罩了一件麻衣长袍,但依旧冷得站不起身。 温庭赟,难道一天都等不及?新婚一大早就要跑来报到,还骗我在书房公干。 千里迢迢迎亲为什么? 盛大的仪式又为什么? 在我面前展露才华手腕到底为什么?就为羞辱我? 紫萝在她身后急得来回转,就是没有办法,想哭还哭不出来。 慢慢的,蒋蓁蓁站起身,然后一脸决然地走向那扇紧闭的朱门,伸手敲门。 第61章 心灵缺口 “砰砰砰……” 蒋蓁蓁重重拍打门环。 “谁啊。”清脆的女声传来。 给她开门的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女孩,蒋蓁蓁的下人装扮让她误会,露出厌恶的眼神,“赶紧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来随意敲门?” 蒋蓁蓁面无表情,声音甚冷:“我找温庭赟。” “你说什么?竟敢直呼王爷姓名?王爷何等尊贵,是你说见便能见么?”丫鬟声音很尖。 “你才放肆!你个贱婢竟敢跟我家小姐如此说话!”紫萝冲上来,声音更加尖利,尖到引来屋内主人。 蒋蓁蓁将长袍裹头剥掉,露出那张绝美的脸,目光越过小婢女,隔着门廊,看到温庭赟在里,那粉衣女子在外,正是秦惠然,仍然是钟爱娇嫩的粉色,而她……已经好久没有换过最喜欢的淡蓝。 蒋蓁蓁突然觉得门内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彼此熟悉,放松,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而温庭赟,那个占有她初夜的男人于她而言十分陌生,更像是配戏的同行,戏散场便要打个招呼各回各家。 “蓁蓁。” 首先出声的是温庭赟,神色没有变化,脸上笑容平静,似乎根本没发生什么事。 秦惠然则露出惊吓、惶恐的样子,一边紧紧拉起温庭赟的衣袖,将身体向那华服后面挤,一边畏畏缩缩地望着她,好像蒋蓁蓁是打上门的仇家。 两人表现都大大出乎蒋蓁蓁意料:温庭赟的平静让她重新认识到自己的无足轻重,甚至配不上早先念头里百般纠缠的羞辱;而秦惠然的戏……比两年前更加做作露骨,让人恶心。 绝然转身,蒋蓁蓁快步离开,心已经不再滴血,穿着王室华服根本感觉不到寒冷。 趾高气扬跟在她身后准备兴师问罪的紫萝却落得两面为难,反复看院子里的王爷和远去的王妃,最后跺跺脚追了上去,很急,踏过那件丢在地上的麻衣长袍都没发现。 …… “砰砰砰……” 拍打门环的声音传来。 “谁呀?”丫鬟将门打开,露出一冷一热两张面孔,面无表情的是阴仲平,满脸笑容的是涂优宜。 “来啦?”温庭赟起身走到门口,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阴仲平只是微微躬身,并未说话。涂优宜则是快走几步,凑到辰王跟前,低声道:“王爷,王妃那里臣已经去过……” 他欲言又止,只是缓缓摇头。 温庭赟眼中阴郁之色更浓,紧了紧牙冠,缓缓点头:“我今天要先走,你进去给……惠然姑娘好好看看。” “是。”涂优宜躬身行礼,随即目送温庭赟出门,在阴仲平陪同下消失在夜色中。 “吱呀……” 内进大门关闭,门外传来小丫鬟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想是在忙碌着收拾外院,顺便洗漱。 夜已深,很快便要到就寝的时间。 涂优宜还在出神,背后却被一支小手抓住,狠狠扭了一把。 “哎呀!” 他夸张地惊呼一声,随即满脸笑容地转过身来:“令妃娘娘?您这样折磨小的是否亏心?” 秦惠然娇嗔一声,转过身去:“死鬼!身子都给你占去,掐一下又怎样……等等……你……叫我什么?” 娇俏美女猛然转过身来,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满脸挂笑的郎中。 “我叫您令妃娘娘呀?” “令……令妃?他才刚走,今天蒋蓁蓁找上门来,王爷一整天都没见到笑容……我心里正忐忑着,你这家伙又来拿我玩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秦惠然佯怒,作势又要去掐。 “慢着!慢着……” 涂优宜做出求饶的模样,双手连摆,“蒋蓁蓁就算找上门来又如何?她肚子没动静,就是飞上天去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秦惠然一甩袖子,“我还不是一样。” “一样?怎么会一样。哈哈……哈哈哈……”涂优宜一阵怪笑,形色暧昧。 “你是说……”秦惠然脸色急剧变化,忽然偷眼向院子里小丫鬟望去。 涂优宜笑容不变,缓缓摇头,以眼神示意对方无碍。 “我一会儿回去。” “你这死鬼,今晚就不能留下陪陪人家?” “我不回去,你那令妃的名分可又要迟些日子才能拿到手哦?以蒋蓁蓁那性子,跟王爷的冷战在所难免,我们得趁热打铁,给这妒火上再浇些油才对。” 蒋蓁蓁寻思了一下,方才露出释然表情:“你这死鬼……一天天笑容满面,肚子里却全是阴招!” 涂优宜上前一步,一把将娇俏佳人搂入怀中,狠狠啄了一口,这才邪笑道:“你不就是看上本郎中这股阴劲……” “砰砰砰!” 拍打门环的声音再次传来,院子里响起小丫鬟的声音,“谁呀?” 秦惠然脸色一变,却被涂优宜以手势止住,“不要急,看来今天晚上我可以留下陪你了,传话之人已经自动上门。” 他说罢将娇俏佳人送到床边,转身向外院走去。 “你果然在这里。”阴仲平没有进院,他站在大门外,看着施施然走出来的涂优宜。 “你果然回来了。”涂优宜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阴仲平。 “你知道我会回来?” “你知道我一直没走?” “当然,你和她的事情我很清楚。” “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是越国刺客,不是温庭赟的护卫长!你来干什么?替王妃打抱不平?还是来替辰王殿下抓奸?” 阴仲平一愣,目光随即越过涂优宜望向院里的小丫鬟,眼中灰色渐浓。 倏地,涂优宜动了,不是扑向阴仲平,而是倒退回小院。 一声轻呼,小婢毫无防备地被一柄利刃插入胸口,一脸疑惑地倒在血泊之中。 涂优宜抽刀,快速回到门口,笑呵呵道:“保守秘密的事情我怎么会忘?至于秦惠然,不该她知道的她并不知道,而我们需要她活着,成为辰王的另外一个女人,让尤国两大势力的内斗发展到离国王室后院来……你明白么?” 阴仲平默然无语,涂优宜的阴谋并不难理解,他在诧异之前那句话……为什么他会重新回到这个小院?为辰王,还是为王妃? “我本来要走,现在你来了,我便不用回王府,今天晚上要好好陪陪我家惠然……” 涂优宜邪邪地微笑着,“有一件事需要你及时通报给你家主子!”他将“主子”两支字故意拖长加重,语带讥讽。 “我在听。”阴仲平冷冷道。 “很简单,王妃因妒生恨,派人欲对秦惠然姑娘不利……这个小婢么,就是代主而死。 幸亏医官涂优宜护驾得利,在侍卫长阴仲平及时赶到的情况下击退敌人……至于你为什么会及时赶到?请你自己编吧。 哦!还有一件事,你可以提醒一下辰王殿下,就说涂郎中暗示,秦惠然姑娘可能有孕。哈哈……哈哈哈哈……”涂优宜说完仰天放肆大笑,完全不顾此时已是深夜,而对面的阴影中正站着一个刺客。 阴仲平瞳孔收缩,他的手紧了紧,终于还是放松下来,转身离去。 “我是刺客,我的任务是毁灭离国,结束天南乱局。”他边走边向自己说…… …… 温庭赟回到寝宫已经深夜。蒋蓁蓁早已洗漱好,静静地躺在床上。 巨大的竹罩扣在桌子上,温庭赟看了一眼,里面有六七个精致小菜,却只是御厨手笔,没人动过。 “蓁蓁。”走到卧榻前,他轻声呼唤。 没有回应。 知道被子里人依然醒着,温庭赟伸手撩了一下她鬓角细发,想要再往下探,去触摸那张俏脸,但终于还是停在半空中没有继续。 英俊的脸上神色复杂,各种蒋蓁蓁曾渴求的情绪都在那一刻出现在那双细眼中。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却变成另外一句:“我打算给惠然一个名分。” 屋内寂静无声,那种让人压抑到想要爆发的寂静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那晚之后,安静便成为重华宫的主旋律,王妃蒋蓁蓁失宠,很快成为王府公认的事实。 重华宫安静,辰王府却热闹,温庭赟要在正月迎娶秦惠然的消息不胫而走。 没有人在意这条消息会对遥远的尤国朝堂产生何种影响,甚至不会有人将这条消息与离国国主联系在一起,下人们只知道忙碌,因为礼制需要,重华宫、光禄门也要被挂上红绸,将之前的红绸摘去,换上新的。 不过一个多月,辰王府又有再迎娶一位尤国贵女,至少预示着两国关系更加稳固,王室会更加繁盛,可谓双喜临门。 紫萝大发雷霆,摘去原来的红绸要阻拦,挂上新红绸也要阻拦,每天安静的重华功力都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聒噪,那是王妃的陪嫁丫头。 蒋蓁蓁拦下她:“别为难他们,红还是越新越喜庆?”口中是不相干的敷衍,脑海中却出现连片山萝。 王府又开始张灯结彩办喜事,uu看书 .uukns 照旧一大早锣鼓喧天,唢呐声依然呜呜喇喇。 有些老旧的观山庭里自那天起却多了另外一番天地,一口老檀木书案,没有太多繁复修饰,拐角圆润,几处镂空。 一个绝美的蓝衣女子坐在书案前静静作画,画亭子外的假山,画假山前方的池塘,画池塘里满满的荷叶,还有假山上几株探头的火红山萝。 不久后,假山边出现那个高瘦的身影,她每天画,他每天看她画……直到冬天过去,春暖花开。 多少年后,仍有离国人回忆起那个冬天,南邑诡异地飘起雪花,飘飘洒洒还未落地便已融化。 二月底,春天彻底来到,农人下地,百花争香。 蒋蓁蓁却有些画不下去,花园里各种花卉争奇斗艳,竞相开放,却让那颗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失去主题。 原本灰突突的假山上几处山萝分外显眼,放在画中主题清楚,构图明确简单,而如今……花花绿绿各种颜色铺得满满当当,普通人看着要欢呼雀跃,换到画景人身上却是焦头烂额。 “哪儿去?” 看到紫萝急匆匆的走过,蒋蓁蓁叫住了她,“最近王府是不是又有什么喜事儿?” 紫萝的声音和往常不同,就像是染上了厚厚的岩浆灰:“刚刚刘嬷嬷过来报告,说……画眉苑那位有喜了。” “真快呢……”蒋蓁蓁轻轻道,语气平淡,只是手中的笔却直接丢了出去,径直飞向池塘。 “啪嗒”一声,水花、涟漪都没看见,只是密密层层的荷叶中某一片轻轻一歪,便再没踪迹…… 第62章 相思实难 相思难,在南邑。 凭栏望君长亭西,残寒料峭掩春泥。 徘徊来去天光尽,唐突来路马蹄疾。 下有汾水牵连理,上有苍穹莫见疑。 山高路远知辛苦,情泪惆怅漫河堤。 相思难,断肠肝。 倚烛赏心光禄门,花开四月尽芳芬。 秋风已过关山渡,误读墙内草木深。 琴音有意弦无意,甘坐南风寄泪痕。 天涯咫尺穿秋水,堂前梳妆解情根。 相思难,在南邑。 問君难,避君难,相拥实难别亦难,难!难!难! 空悬了一年多的半阙诗终于续出下半阙,只是首句的“盼”换成了“在”,尾句将韵脚平仄丢得一干二净,变成了纯粹感叹。 重华宫依旧冷清,只是宫里不算多的几个下人已经滋长出怡然自得的大气,说话、办事、举手投足都学足这座宫殿的主人,优雅,不疾不徐。 秋天的南邑美极,不但有不逊色于春天的姹紫嫣红,还有各种各样的果实等待落地。 腹中孩子已有八九个月,蒋蓁蓁每天头等大事就是让紫萝扶着她到处走走。 光禄门台阶太陡,再上不去,但她很安心,心里长草只要朝那个方向看看便能安心,因为她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草丛中钻出一截山萝,不多,只有寥寥几枝,但那稚嫩的红依然连成串紧紧抱在一起,像一簇小火苗,虽然不大,但了解这种小花特点的人绝不会怀疑那红很快会成燎原之势。 草丛……对于它们来说,环境优越得过分。 这簇红花的出现立刻引来紫萝的雀跃,她知道王妃虽然适应华贵,但心里实际最喜欢这种小野花,生机勃勃,热情奔放,那性格里的每一个优点都是她心中向往。 “小姐,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回尤国看看好不好?那里有连片山萝……不像这里,花花草草太多,让人眼花缭乱。” 蒋蓁蓁笑得温柔,这个小丫鬟是她这些日子里最大的依靠,如今再回去想那人当初的话,才觉得他真的看人很准,他说……紫萝可信,惜字如金的人才字字珠玑。 可惜,他只是一条狗,忠犬而已,虽然有值得推崇的品格,但毕竟……仍然是下等人。 纤手扶住少女的头:“傻丫头,回来尤国第一件事就先给你找个夫家。” 紫萝连忙摇头:“不嫁不嫁,紫萝永远跟着小姐。” 蒋蓁蓁垂首去看那簇山萝,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也不嫁,千里迢迢从临汾嫁到南邑,其实不过是换了处更大、更华贵却更寂寞的所在。 周围还是墙,出门仍是车,看上去冠冕堂皇,实际上还比不上那些自由自在到处显摆的火红山萝。 隔着两道墙,阴仲平收回短剑,向观山亭的方向看了一眼。 连续七八个月……他今天终于没能准时到达,错过了那站上一会儿的时光。 此时再去,那里已经被阳光覆盖,再没有让人舒服的阴影。 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上光禄门,如果……没看到我,会不会感到异样……目光中的灰色更加浓郁,缓缓投向重华宫。 地上躺着一名刺客,有四品身手,行走江湖足够扬名立万,甚至做得小门派的魁首,此刻却像一片泄了气的皮囊,堆在墙角,已然状若糟粕。 他身上有足足三十多个创口,都是由阴仲平的短剑造成。 连阴仲平自己也很诧异,为什么这些日子他会格外烦躁,用这种发泄的方式杀死这个同行。 烦躁已不是一天两天,他原本以为那一夜只是偶然,也许会有些思绪,但绝不会影响太多。 哪想到,尽管他可以远离那座宫殿,但那小腹隆起的模样仍然时时准确浮现在脑海中。 这导致他开始下意识偷看,每次看到那缓慢的脚步,隆起的腹部,心里都会格外安宁。 而一旦视线长时间捕捉不到对象,烦躁就会慢慢积聚,直到难以忍受。 蒋蓁蓁已经三天没有出现在院落中,而这个倒霉的刺客就成为阴仲平烦躁的发泄对象。 他该是来自尤国,自从蒋家失势的消息传到离国,便不断有尤国刺客上门,他们害怕蒋蓁蓁的孩子出生,并因此重新获得离国王室的宠爱,给尤国局势带来新变数。 这已经是第四个,还会有第五、第六个么? 阴仲平下意识摸上剑柄,从前屡试不爽的方法赫然失效,利器在手却未觉心安,他不禁楞在当地,怅然若失。 相思难,在南邑,問君难,避君难,相拥实难别亦难,难!难!难! 阴仲平脑海里又出现那阙偷看来的诗篇,一年多以前,那张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纸上只有上半阙,是他奉命监视蒋蓁蓁时无意见发现。 当时,他的反应很简单,嗤之以鼻,很典型,这就是高墙大院内那些富家公子、小姐们的无病呻吟。 情情爱爱,诸般躲闪,诸般推脱,又欲拒还迎,彼此揣度心意,这些情绪都是“闲出来”的,如果他们的生活在普通百姓家,相信肯定没有这么多“痛苦”。 早上听着公鸡打鸣起床干活,晚上借着月光洗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者面朝黄土背朝天,打鱼人顶风冒雨赌运气,那才是真正的艰辛,真正的“难”。 可事到如今,阴仲平的心境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种曾经被他嘲笑的心情如今他自己至少可以体会六七成。 涂优宜的布局,不……也许说越王勾陈的布局更贴切,正一步步实现:秦惠然半年前突然失踪,实际上是偷偷携带一批能够绊倒蒋家的“罪证”来到离国,并最终成功接近辰王温庭赟,将证据一并奉上。 整过过程背后推力就来自涂优宜,而阴仲平始终旁观,未加干预。 温庭赟出于本国利益,最终选择将秦惠然交付的“罪证”移交给尤国国主。 这个圈子很绕,因为这些证据的存在对方早就知晓,甚至秦惠然的行动也来自于尤国国主的默许。 但这一圈必须得走,温庭赟的行动代表离国的态度,他如果扣下证据,那么就表示支持蒋家,反之,则代表不干涉尤国内政,甚至可以说默许尤国国主向蒋家动手。 然而,这样的机会离国能够坐失么?蒋家在尤国的地位之高,在与辰王联姻后达到巅峰,勿论善恶,只要这种情况不发生变化,那么尤国内部就会继续保持稳定。 越国已经被打残,如果尤国长期稳定,那无疑会给天南三国争霸增添变数。 对于离国来说,如果尤国因为内乱而衰落,那么未来的局势将会变得异常清晰。 离国的霸主地位将进一步稳固,甚至……有可能统一天南十郡。 事实上温庭赟确实是如是选择……王妃的喜怒与离国大业相比,至少在他的心中不值一提。 蒋家失势,满门尽墨,但他们的裙带关系并未能被连根拔起。 相国多年把持尤国官场,造就盘根错节、彼此利益相关的地方势力在震惊过后迅速做出反应,竭力反扑。 尤国如计划中预测的那样发生内乱,支持蒋家的地方势力和以秦家为首的保王势力兵戎相见已经不可避免,血战一触即发。 再这样一个时刻,阴仲平本该高兴,但当那个女子凄美的音容出现在脑海中时,心痛充满感官。 他反复咀嚼那阙已经完整的诗篇,深切体会到蒋蓁蓁此时之“难”。 容颜美丽如何? 出生达官贵人之家如何? 嫁给文武双全的储君又如何? 画中人只能对镜空叹、独守空闺;权倾朝野的相国一家满门获罪,从一人之下的位置瞬间跌落地狱;风流潇洒的储君,在离国和佳人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还彻底推动了后者的悲惨境遇……她此时真的“难”,难到阴仲平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时同样茫然不知所措。 相思难,在南邑,問君难,uu看书 ww.uukansu 避君难,相拥实难别亦难,难!难!难! 阴仲唉声叹气,反复琢磨着诗词的最后一句,短短一句诗,七个“难”字,连续叹出,笔墨间承载的痛苦、留恋、愤恨、矛盾诸般情绪跃然纸上。 等等…… 阴仲平忽然全身剧震,可能是太过牵挂的原因,他始终关注着蒋蓁蓁的“难”,此时心绪忽然无意间触碰到那个“君”字。 之所以有诸般“难”,皆是因“君”而起,思念、询问、回避、相拥、离别…… 所有人都会天然地认为那个“君”便是辰王温庭赟,包括阴仲平自己。 可是他此时却萌发出另外一个让人心跳剧烈的想法,若那个“君”指的是自己……一切是否也能顺理成章? 他尝试着将自己代入到诗篇中,结合蒋蓁蓁之前的诸般表现……思考的结果让人悚然心惊,也许…… 阴仲平呼吸沉重,不错眼珠地盯着高墙观看,似乎目光能够穿透墙壁,直接进入重华宫内部,落在那张憔悴却仍然让人心醉的脸上…… 她现在在干什么? 又拿着那张纸轻轻读诗么? 在思念……思念谁? 最有可能的应该是腹内孩子的父亲吧……想到这里阴仲平全身剧震,攥紧拳头低声嘶吼:“我才是孩子的父亲!” 发泄是种因情绪失控导致的行为,出现在这个以冷静强悍自傲的高瘦刺客身上很罕见,但果然全无用处:心绪更加烦躁起来。 灰茫茫的眼睛开始向四下观瞧,现在最好再出现几个不知死活的刺客…… 第63章 祸福双至 次日,蒋蓁蓁肚子开始绞痛,一向安静的重华宫突然变得忙碌起来。 紫萝一边抽抽搭搭替自己擦眼泪,一边给蒋蓁蓁擦汗:“疼么,小姐,您得再忍忍,府里下人已经快马出城,辰王爷很快就会回来。” “他来做什么?谁让你们去通知他?”蒋蓁蓁声音急促,嗓子有些沙哑,她已经连续大声呼喊几个时辰,原本优雅透亮的嗓音荡然无存。 温庭赟很快便骑马赶到,迎面撞上守在门外的阴仲平,赶紧询问情况。 阴仲平所知也有限,只能从内院随便抓出一个丫鬟问话。 结果无疑,他们这些男人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等。 如果是平时的温庭赟,一定第一时间发现手下这位首席侍卫长此刻格外慌乱,连眼睛里那抹奇异的淡漠都已经烟消云散,骨子里透出焦急,那种焦急跟温庭赟并无二至。 只是他现在无暇顾及其它,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咬牙跺脚,加上急着赶路,一身烟尘汗渍,模样颇为狼狈。 “哇!” 内院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哭声,所有人的目光同一时间被吸引,温庭赟一个箭步冲了进去,阴仲平的启动比他还快,却在第一时间刹住。 他是刺客,尽管慌乱,但仍然保持着最基本的素质。 “哈哈哈……哈哈……你们看,这孩子像我,你看这细细的眼睛!”温庭赟兴奋的声音传来,在一片恭祝声中仰天长笑。 阴仲平双眼微眯,细长的眼睛中原本消失的灰色忽然充满整个瞳孔,他下意识又去摸剑,手指触及剑柄那一刻悚然一惊。 自己这是怎么了? 要干什么? 难道是嫉妒? 为孩子,还是为她,亦或为了那句话。 “你说什么?王妃昏迷?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快带我去看看!” 情绪一下从一个端点划向另一个端点,温庭赟厉声咆哮,将孩子交给奶妈,拨开人群冲进屋中:“叫涂优宜!叫涂优宜过来!” 阴仲平的心情瞬间平复,有些疑惑。 他擅长观察,确认温庭赟此刻是发自内心的愤怒……只是……王妃不是已经失宠?那个男人更关注另外一个女人,而且始终陪伴,她叫秦惠然。 秦惠然……蒋蓁蓁……刺客……蒋氏抄家灭门……温庭赟……一个个人物和事件在脑海中划过,一个奇怪到荒诞的理由突然闪现在阴仲平脑海中:也许……他更爱蒋蓁蓁,之前种种只是因为一个高于爱情的理由。 离国,离国希望尤国内乱,内乱的根源是蒋家的野心,揭露蒋家野心的关键在那个秦惠然,而线索则是通过温庭赟传递给尤国王室。 可怕……复杂,但合理。 阴仲平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他一直寻找的契机隐约间已然出现,让离国和尤国的联盟破裂,甚至彼此交恶的契机,也是越国重新崛起的契机。 等等! 我在兴奋什么? 这些不是涂优宜的布局么? 我理了半天理出些头绪原来不过是拾人牙慧…… 阴仲平的脸色很难看,这便是刺客孤独的弊端。 只是……恢复混乱不是他的目的,他要终结的是那该死的世道,在天南,远离中土的天南,那该死的世道有且只有这三国组成。 只是……真要在那个苦命的女子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么?她现在恐怕还不知道自己一家已经满门抄斩。 混乱持续了一个下午,温庭赟没有等到蒋蓁蓁醒来便匆匆离开。 阴仲平清楚地观察到他眼中的矛盾和犹豫,更加笃信自己的猜测,在离国和这个女人之间他一定有所权衡,而且决定起来很艰难,并非完全无视她的感受。 涂优宜尾随着温庭赟离开,走之前已经治疗妥当,蒋蓁蓁只是需要更长时间休息,并无大碍。 临出门时,那张挂满笑容的脸转过来,面向阴仲平,双方目光碰撞,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杀意。 阴仲平在辰王的车队离开后仔细回想,找不到自己想杀涂优宜的理由,也许自己仍然处于莫名其妙的烦躁中。 而涂优宜要杀他的理由,他也没有想明白,难道单纯因为自己在那张笑脸上留了一道疤? 他没有花费更多时间思考,思绪已经回到重华宫,他想走进去看看孩子,尽管自己也知道不可能。 听得真切,温庭赟曾大呼小叫,称孩子的眼睛很细。 阴仲平的眼睛也很细,只是这个特点放在他脸上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蒋蓁蓁醒来时已到子时,睁开眼睛四周很安静,但当她尝试挪动身体后,原本安静的屋子里瞬间炸锅:很多人都围在周围等待王妃苏醒,辰王下了死命令,如果王妃有佯,保证这个屋子里所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人群中有两个并不在意那个命令:一个是紫萝,看到蒋蓁蓁醒来,她激动得放声大哭,哭声甚至可以从这里传到望山亭,哭得在场所有人都笑起来,包括刚刚醒转的王妃; 另外一个是阴仲平,他远远站在阴影中,凭借超强目力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孩子,眼睛很细,他确认更像自己,凭刺客高超的观察力,至少他是这样向自己解释并深信不疑。 他又去看那张美丽的脸,刚刚醒转便有惊人的美丽,这样的女人……可以让很多男人抛开一切。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第一次有些佩服温庭赟,抛开出身和耗费不菲的教育,至少他对目标的坚持,面对诱惑时的定力非常人可及。 蒋蓁蓁支撑着坐起身子,将孩子抱在怀里,忍不住流下喜悦的泪水。 她一边轻轻摇晃怀里的小生命,一边仔细端详,一根毛发都不愿意放过。 孩子很小,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征,唯独细细的眉眼,像极了那人……那人。 蒋蓁蓁脑海中头一次同时闪过两张面孔,从前没有注意,他的眼睛也很细……只是每次关注到他,都是那双充满灰色的瞳孔,仿佛有噬人的魔力,让人轻易地忽略掉挺拔的身形、瘦削俊朗的脸。 而他……总是让人第一时间注意到那双细细的眼,配合斜插入鬓的剑眉,轻摇羽扇,诗词歌赋脱口而出,道不尽的风流,赞不完的英俊…… 现在他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把秦惠然的孩子抱里,倾尽父爱。 “王爷一直守在您身边,入夜后刚刚离开。”紫萝如梦方醒,赶紧把好消息报告给王妃。 蒋蓁蓁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只是苦涩一笑:“来了?到底还是要走。” 紫萝无言以对,只能一边抹泪,一边将话题带开:“小世子真是活泼可爱,您没听到,他刚出来的时候声音那叫一个洪亮,差点把光禄门震塌…… 老爷若在天有灵,看到外孙如此强壮,一定很开心!” 蒋蓁蓁本来低垂着头,满脸温柔,闻言忽然一震,转过脸:“紫萝,你说什么?什么在天有灵?” 紫萝猛地捂住嘴巴,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四周转眼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阴仲平原本站在最外围,此刻上前一步,旋即犹豫着又退回到阴影中。 “你们都先下去。”蒋蓁蓁对房里的人说。 等所有人退下后,蒋蓁蓁方才再次询问。 紫萝惶恐地抬起头:“小姐……您听了别着急……世子刚刚出生,养好身子最重要。” “放心,我不急,你稳稳神,好好说,仔细说。” “好……前……前日接到消息,尤国发生内乱,说宫里传出消息,蒋家的把柄捏在国主手中,已然没法元转。 老爷被迫举旗,哪想到之前的消息并不确切,王宫的守备队就在蒋宅周围布网,这一动反而被抓了个现形,证据确凿。 十天前已下旨抄家,赐死蒋家一百五十六口。” 小妮子说完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这是尤国来的信,小少爷最后一晚设法让人连夜送了出来。” 蒋蓁蓁神情镇定,拿过信件一目十行快速阅览,所有难以理解的事情答案都在信中:想来当年辰王出访尤国时,秦家已经收集了很多不利于蒋家的证据,并经由秦惠然将证据展示给辰王,温庭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改初衷,转为计划与秦家联姻。 谁知道,后来闹出娃娃亲的事件,事情不了了之。 其实那场闹剧是蒋老爷亲自出手,u看书 uukanshucm 巧妙安排,化解对方的攻击手段。 国主下令蒋蓁蓁出嫁,于是蒋家就算有了离国这个外援,一时间风头大盛,权倾朝野。 秦家改变策略,韬光养晦,但破坏蒋蓁蓁婚事的动作始终没停。 对于尤国的内部斗争,温庭赟始终知晓,也一直摇摆不定。 后来,辰王在前线遇险,在救命恩人御医涂优宜的劝阻下最终下定决心迎娶蒋蓁蓁,蒋家势力也在那个时候达到巅峰。 秦家不得已,诈称女儿秦惠然失踪,实际却是带着告发蒋家的证据逃出尤国,去往离国,希望能够见到温庭赟,做最后挣扎。 后面就是介绍尤国的情况,以及蒋家即将被一网成擒的可怕事实。 “涂优宜?竟然是他劝辰王娶自己?他之后却与那位令妃娘娘走得更近,看来整件事情从开始便是个局……” 蒋蓁蓁看罢信件,全身僵直,浑身上下阵阵酸麻,一股热流发自肺腑由胸腔而喉咙,直至唇齿,辗转如刀割斧凿,所过之处传来绞挫般阵阵剧痛。 信件中没有记录秦惠然离开尤国后的经历,但只需稍加猜测便可推断出整个过往。 对于秦惠然来说,她足够幸运,离开尤国后不仅成功见到温庭赟,将能够把蒋家推倒的证据交到他手上,而且成功地说服了他。 这些罪证必须通过温庭赟的渠道送到尤国国主手中才能生效,因为那意味着离国不会干涉,甚至还会支持他们对蒋家动手。 冷落、背叛、温庭赟在婚后的种种变化突然间都变得合理。 第64章 惊人决定 只是……他为什么会被说服? 蒋蓁蓁很想将事情的始末提到一个更高的高度:温庭赟的目的是希望尤国内乱,好借机扩张离国的势力。 越国已经在两国联合蚕食下满目疮痍,沦落到天南三国最弱的位置,短时间内无法对离国形成威胁。 那么,剩下尤国和离国之间不可能存在永久和睦的关系,二者早晚会有一争。 而温庭赟正是利用推到蒋家的机会引发尤国内部动荡,然后…… 天南十郡到底是远离中土世界,北部距离荆南隔着万亩森林,西部距离云州天高路远,而东部距离吴中会稽郡隔着崇山峻岭。 这里只有尤、离、越三国,每一个志向高远的国主都会期望统一十郡,差别只是将统一作为起点还是终点。 她的泪水忍不住流下,尽管逻辑畅通,入情入理,但她仍然更愿意相信:温庭赟的所做所为不过是在她和秦惠然之间做出了选择,他更爱穿粉衣的那个。 喉咙一甜,蒋蓁蓁赶紧用信纸捂住嘴,一阵剧烈咳嗽,摊开一看,白纸黑字的信纸已经染红大片。 “烧掉吧。”蒋蓁蓁语气凄然。 “小姐,您……您没事吧?”接过那张红透的信纸,紫萝又要哭出声来,眼前这个凄苦的人儿还坚持得住么? 蒋蓁蓁微微摇头,脸上现出微笑:“去吧,我没事……” “是……” 次夜,蒋蓁蓁在将自己关在屋中一天后,做出一个惊人决定,她让紫萝把孩子偷偷送走。 “送到哪里?”紫萝面对如此意外的决定,只是愣了一下,然后便询问目的地。 “跟着你,哪里都好……”蒋蓁蓁很欣慰,到底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从不质疑自己的决定,也不考虑这个决定带来何种后果。 她将一个装满金锭的钱袋塞在小丫头手里,微笑道:“辛苦你,妹妹。” “小姐……” 紫萝一天之内成熟了很多,她接过孩子和钱袋,没有再多说什么,恋恋不舍地望着已经十年不曾分别的小姐。 蒋蓁蓁强忍泪水,只是微笑。 孩子睡得很甜,嘴角有清晰的弧度上扬,外界的纷纷扰完全与他无干。 蒋蓁蓁本想再伸手摸摸孩子的脸,最终忍住。 宝宝,娘原本要尽力为你争取世子的位置,可是经过这一天的思考,娘最终确认,没什么比快乐自由更重要。 希望你未来生活得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远离世俗纷扰,更永远不用进入那个充满尔虞吾诈的权力世界。 她咬紧牙关,强行收回思绪,又叮嘱一番,带着紫萝向门外走去。 门开,一个瘦高的身影显露出来,忧郁的眼神充满灰暗,引来蒋蓁蓁主仆同声惊呼。 “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蒋蓁蓁强自镇定,面向孩子的真正父亲,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 目光扫过紫萝,钱袋、孩子、包裹,无一遗漏,阴仲平没有回答蒋蓁蓁的问题,而是冷冰冰地问道:“你们要把孩子带到哪里?”语气森寒,在浓浓夜色中足够威慑任何人。 “要你管?”蒋蓁蓁急道。 “你知道,我管得着。” 阴仲平瞥了一眼此刻已经躲到蒋蓁蓁身后的紫萝,随即目光紧盯蒋蓁蓁的眼睛。 那一瞬间,蒋蓁蓁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其它东西,不是冷漠的灰暗,而是鲜活的光芒,糅杂着怜惜、矛盾、紧张、关切等等情绪,但每一种都让这时的她心安,就像之前几个月每次登上光禄门时看到这个高瘦身影一样。 “我决定把他送走。” “为什么?他是辰王府的世子,也许是离国未来的君王,正因为这个目的,他才会来到这世上,不是么?”阴仲平音调平稳,但并不寒冷。 蒋蓁蓁望着他的眼睛,俏脸微红,咬了咬嘴唇,“那时……也许是……不过我现在不再这么想,世子也好,君王也罢,即便坐上那个位置,也不过是奴隶,权力的奴隶而已。 更何况,通往那个位置的路上满布荆棘,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本妃……我考虑了一整天,把自己的一生重新梳理,我想……让他做个平凡而快乐的人更好,你说呢?” 蒋蓁蓁的语气渐渐和缓,隐隐带着些恳求的意味,让阴仲平怦然心动。 “都是这该死的世道,逃出去也未必能够平安快乐。”刺客心绪激荡,但他仍旧强自镇定。 “世道外也有桃园,至少在他长大成人之前……等他能够自己选择时再给他自由不迟。” “世外桃源?你想逃避?” “不然呢?难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改变这世道?我自问没有这能力,你有?你不过是一条狗,一条自始至终为主子尽忠的狗!”须臾间蒋蓁蓁情绪又激烈起来,连她自己也诧异为什会这样。 阴仲平默然,良久,方才问道:“去哪里?室外桃园再哪里?” 蒋蓁蓁拼命捂住嘴,强制让自己没有因为吃惊发出声响,她没有想到这个以“尽忠职守”著称的走狗会问出这样的话,甚至忽略了如果仅仅是忠犬一条又怎会有那一晚,“你……你要放我们走?” “你要走么?如果走的话更好,不过我在你的眼睛里,没有看到要走的意思,要走的是她和孩子。”阴仲平手指紫萝。 这一次连躲在背后的紫萝也惊讶的张大了嘴合不拢,蒋蓁蓁楞在当地,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月前那次对话:我看人很准…… “你真的要放孩子走?那你到时候如何向辰王交代?”蒋蓁蓁问。 “跟我走吧,我自有方法。” “跟你走?”意外一个接着一个,这个高瘦安静的男人给了她一个颠覆性的会面。 阴仲平转身,见二女都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便回过头,淡淡道:“蒋奕没死。” …… 离王寝宫,王后朱瑾言将大门关好,径直走到花园的凉亭中坐定,所有内侍都在她周围侍候,距离寝宫三十步开外,听不到一点声音。 宫内烛火跳跃,温庭赟坐在兄长对面,面带凄然。 温庭裕依靠在床榻上,刚入秋便盖了两层被子,皱着眉向兄弟道:“庭赟,离国很快就要交到你手上,切不可感情用事。” “王兄……我,天下名医甚多,离国不行,我们还可以去荆襄、吴中寻访,再不行,可以去中都……” 温庭裕摆摆手:“能治早就治好啦,为兄这身子骨自己清楚,不要在这上面浪费精力。” 温庭赟欲言又止,只是脸色更加难看。 “说说尤国的事情吧……” “是,蒋家在半个月前被抄家灭族,尤国目下正在对他们的残余势力进行清洗…… 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暗中派人将蒋四公子救了出来,他是刘博彦的学生,而刘博彦在尤国新军颇有影响力。 他被认作蒋家铁杆,也在清洗名单之上,蒋奕跑过去激他一下,想来不会善罢甘休。” “嗯……做的不错,尤国地方上情况如何?” “三郡郡守都没有明确表态,蒋家经营尤国这么多年,关系盘根错节,若尤王想追究,哪个都有些说不清楚的烂账,就是不知道秦家的态度。” “秦家的态度?秦家的态度取决于你,所以我才强制你疏离蒋蓁蓁,连我嫡系子嗣都不准你探望。 你必须给秦家传递一个准确信号,那就是离国坚定的支持他们,只有这样,尤王和秦家才会向敌方动手。 如果我们的态度不坚定,那么他们会很快收手,选择息事宁人,与地方上妥协缓缓图之。 到时候就凭蒋家小儿子能折腾出多大风浪?尤国怎么乱得起来?” “是……王兄说的是……蓁蓁……孩子生下来也有两个多月,我还一次没去看过。” “为了离国,她们母子必须受这个委屈。但要保护好,不能出纰漏,那是咱们温家的正朔骨血……将来要继承大统!” “您放心,我安排了阴仲平,您知道,身手达到三品以上的超级剑手,在天南,除非动用大批部队,否则没人能伤害他们母子。” “信得过?” “信得过,他救过我的命。” “可我听说他是越国人。还有那个涂优宜,他也是越国人,你最信任的两个人,都是六品出身,都是越国人。” “越国已经没有竞争力……更何况咱们身处战国时代,贤能之士在本国蒙尘,在他国扬威的例子不算少。 至于身份……出身低,没背景才好施恩,现在给一个六品,他们就可以为我拼命,将来用四品、三品的名位就可以换来一个家族的效忠,这里面的道理臣弟有数。u看书 .ukanhu.om ” “嗯,有道理。不够,不能掉以轻心,咱们温家嫡系血脉比什么都重要。尤国的事情要加快,越早处理完越好,那个庶子的百日可以好好利用。” “臣弟知道。回头让涂优宜进宫伺候,他虽年轻,但医术比咱们离国那些老人要高明。” “好,就让他来给我看看。对了,蒋家的事情蓁蓁知道么?” “她应该不知道……不过,以她的才智,我怕她早晚能猜出端倪。 秦家的证据经由我们送到尤王手里会发挥巨大作用,这点并不难猜……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温庭赟低着头,双手用力在脑门上揉捏,有些坐立不安。 “你是温庭赟!首先是离国未来的王,不要被情感蒙蔽双眼,任何女人……任何事情都不能阻碍离国。 只有做好了为离国牺牲的准备,才配成为王室一员,尤国的事情结束后,你务必把这个道理跟蒋蓁蓁讲明白,可以给蒋家剩余的人更高荣宠作为弥补……如果她实在不能理解……”温庭裕艰难地抬起手,做出一个切割的动作,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重新精光大做。 温庭赟脸色惨白。 温庭裕故意无视,狠声道:“绝对不能让她给后代造成错误的影响!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温家人丁不盛,所以,嫡系血脉比什么都重要。 最好的资源,最好的保护,最好的老师,你和蒋蓁蓁都是人中龙凤,只要不犯错,那孩子的未来会比你我更光明,离国的未来也会更光明。 咱们……温家,一定会被载入史册……” 第65章 10面埋伏 “我……明白啦。”望着王兄,温庭赟觉得浑身无力,似乎比病榻上的老人更加孱弱。 他努力抵抗自身情绪,僵持一段时间后还是重重点头。 辰王仍然没有回王府,重华宫依旧安静,仿佛多日前那个新生命的降生只是一场戏,落幕就慢慢被人遗忘。 王妃偶尔还会登上光禄门,但目光不在投向远方,而是望向门口。 宫门的防御更加严密,那个叫阴仲平的侍卫统领每天带着人在重华宫外巡视,那当然是为世子,只是那个孩子将来是否还能叫世子并不笃定,至少绝大多数人认为王妃被废、令妃扶正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王爷整整两个月没来看孩子一眼已经说明一切。 安静……恬淡,无论是天性还是被迫,重华宫性格依旧,在这样一种让人略感压抑的氛围下,城外传来辰王要在十五日后在丽宫为大世子举办百日宴会,遍邀文武公卿和各国使节的消息。 据说,尽管国主身体抱恙,但王后会亲临宴会,为大世子祈福。 对,大世子,现在所有人都这么称呼令妃的儿子,他们同时选择遗忘那个孩子庶出的身份。 几天后,两个消息同时传遍南邑,轰动效果不相伯仲:一条,尤国发生内战,秦家主导的王军与地方郡兵发生激烈冲突; 另外一条,辰王妃蒋蓁蓁要在大世子百日宴上进献歌舞,为庆典增色。 深秋的南邑,街头巷尾,所有谣言、议论大抵上离不开这两条。 “尤国发生内战?听说之前掌权的蒋家已经满门抄斩……” “地方势力都是蒋家旧部,现在掌权的秦家容不下,所以才打起来……” “听说战况激烈,双方处于焦灼状态……” “不知道我们离国的态度如何……” “我们离国当然是支持秦家,只看辰王对待王妃和令妃的态度便明白啦……被扳倒的正是王妃的娘家,而现在掌权的是令妃的娘家……” “据说世子降生两个多月,辰王爷都没有去看过一眼……” “到底是亲身骨肉,辰王怎么这么冷血?不是王家子嗣不繁?按理讲这世子降生应该是天大的喜事才对……” “王妃受了这么多委屈,还要亲自下场给对头献舞?怕不是被逼迫的吧,这也太欺负人啦……难道王爷就没有阻拦?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什么逼迫?肯定是自愿,王妃这是在挣扎,要是放任王爷跟令妃腻在一起,大势就再难挽回……” 各种议论甚嚣尘上,很快便传到蒋蓁蓁耳中,她倒并不在意,如今紫萝不在身边,也不会有人为此“义愤填膺”,于是,重华宫继续保持安静,只是每天都有鼓乐响起,那是王妃在排练舞蹈。 十余天的时间转瞬即至,期间尤国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但情况并没有过多变化,尤国王军和地方军的对抗仍然势均力敌,只是死伤越来越重,越来越多平民生计被卷入其中。 而重华宫,只是在有条不紊地准备歌舞,没有任何异样。 坐在梳妆台前,蒋蓁蓁仔细地咬住唇脂,然后提起蘸满朱红的柳叶笔在唇上轻轻一点,樱桃小口,半点朱唇,一切都恰到好处,为整副妆容完美收官。 “美么?”她望着铜镜中注视自己的高瘦男人,轻声问,表情有些娇羞,有些欣喜。 阴仲平缓缓点头,眼睛里全是悲伤,连瞳孔中那层浓重的灰暗都被盖过,“也许……” “想说什么便说吧,不说,怕是以后都没有机会了呢……”蒋蓁蓁神态从容,继续在铜镜前仔细检查妆容、服饰。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并不一定非得这么激烈。” “怎么,舍不得我?”蒋蓁蓁忽然回过头,脸上浮现出笑容,那一笑真如惊华绽放,足以融化任何男人的心理防线,空谷幽兰不足道,她此刻化为漫野山萝,火红。 阴仲平凝视着那张颠倒众生的俏脸,良久,轻轻点头,灰暗外面蒙上一层氤氲雾气。 “啪嗒……” 蒋蓁蓁手中柳叶笔落地,笑容消失,转为诧异,又转为凄然,最后化作温柔,“你这人呀……”带着几分哀怨,美人缓缓起身向阴仲平走去…… 阴仲平浑身颤抖,双手缓缓举起,那一刻他抛开一切,什么天下大义,什么国仇家恨,什么混乱的世道,统统与他无关,他只要她好好活着…… 只要她走入怀抱,他会毫不犹豫立刻带着她离去,即便有千军万马阻拦也在所不惜…… 然而……她最终没有走进那个敞开的怀抱,而是选择差身而过:“弄得好好的妆容,险些被你弄花……这么久,也想明白啦,当初选你做孩子的父亲……蓁蓁从来没有后悔过……唉……” 那一声叹息,带着哀怨、无奈和义无反顾的决然渐渐在阴仲平身后消失。 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刺入手掌,“我……是刺客……” …… 大世子的百日宴会分外热闹,文臣武将济济一堂,纷纷道喜。 秦惠然身着粉裙,抱着孩子出来时,各路逢迎铺面而来:赞她不仅风华绝代,而且能隐忍; 识大体,顾大局,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 辰王得此佳配,是离国之福,臣民之幸…… 秦惠然坐在温庭赟身边,尽量保持着温婉,用和煦的笑容去回应台下聚拢的目光,又仰头去看这个深爱的男人,满足、甜蜜。 蒋蓁蓁,到底……还是我赢,你拿什么跟我争? 我为了这个男人可以舍弃家族荣耀,舍弃尤国百万黎庶,舍弃所谓道义,甚至不顾脸面…… 所以,最终这一局你只能输。 秦惠然心中暗想,脸上依旧春光和煦。 酒过三巡,堂下一位醉醺的官员起身建议:“辰王爷,令妃娘娘貌若天仙,兼且一心为公,举止得体,雍容大方,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又为王爷诞下大世子,对我离国社稷有大功勋,然则……这侧妃之位会不会有些委屈娘娘?” “哦?是吗?” 温庭赟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场下诸人,“你们也都这么认为?” 在台下一片议论声中,他扭过头看秦惠然,略带醉意地问道:“令妃也觉得本王委屈了你?” 秦惠然本想顺水推舟,举起酒杯向温庭赟敬酒,却在接触到温庭赟的眼神后,心生怯意。 那一刻,她在那个男人眼中看到了一丝隐藏很深的厌恶。 遍体生寒,她赶紧摇头:“没有,王爷不必当真,臣妾只要能陪伴在您身边便心满意足。” “好!还是这般识大体。”温庭赟戏谑地收回视线,心中暗道那个位子不是你可以妄想的。脸上却堆满笑容,面向台下一众嘉宾再次举杯邀饮,酒香浓浓,那是尤国的临汾爱。 秦惠然陪着饮了一杯,装做不胜酒力的样子,以袖遮脸,却偷眼去看隐藏在身后不远处那人。 一张满脸笑容的俊脸,涂优宜平静地摇摇头,然后指了指秦惠然怀中的孩子转过身去,做出袅袅娜娜上台的模样。 秦惠然一愣,随即领会了涂优宜的意思,差点笑出声来。 她白了一眼涂优宜,方才装作酒意缓解的模样撤去衣袖,脸上笑容温柔如常。 “蓁蓁姐姐她……大王知道,惠然从前也好舞蹈,只是这孩子吵闹,也没倒开功夫去后台见见……一会儿不知会带来何等精彩的表演?”秦惠然迅速调整情绪,故作无意,轻声提醒。 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听得温庭赟脸色一变,当他并没有发作,只是以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道:“很快,我就会回到你身边,到时一定好好补偿……” 想到那妙人儿倔强的神情,心中一疼,眼里却多出一抹笑意。 “王后娘娘到……” 门外一声唱喏打断温庭赟的思绪,在座所有人都起身,随着辰王一同接驾…… 王后朱瑾言笑吟吟地迈步进殿,随手免去众人礼节,直奔秦惠然,寒暄几句便接过孩子逗弄起来。 那孩子也是乖巧,不哭不闹,越逗越笑,引得王后大为开心,爱不释手。 后来还是碍于礼仪和宴会时间,朱瑾言才恋恋不舍地把孩子交还,uu看书.uukashu 但坐在主位上仍忍不住时时去看。 这一切尽入秦惠然眼中,当然少不了捧着孩子各种隔空表现,让王后娘娘大为欢喜。 宴会在一片和谐中进行,温庭赟举着酒杯在场中来回穿梭,频频举杯,片刻后便显出醉色,向一众宾客告罪一声,转入后堂更衣。 “兵马准备得如何?”刚传出回廊,温庭赟脸上的酒意便全部散尽。 “人马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兵进关山渡。 王爷召开百日庆典的事情半月前就散了出去,探子日前传回消息,秦家这次动手几乎毫无保留,显然认定王爷这边绝不会袖手旁观。” 阴影中转出一个高瘦身影,正是阴仲平。 “哼……袖手旁观?我这个当姑爷的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过还要再等等……最好等到他们两败俱伤,难以收拾才出手。 越王没有看上去那般孱弱,咱们不能掉以轻心,便宜要占,损失越小越好。 千万不能陷入持久战的泥潭,反而让别人将便宜捡去。” 温庭赟说着去看阴仲平,见提到越王时这个侍卫长没有任何表情波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越国方便已经放出足够探马,任何异动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好!你还要派人叮嘱带兵将领,待命期间切不可放松,士气上一定不能懈怠,关键时刻可以多分发银钱,通知内务府拨款配合,务必要在出击时展现雷霆万钧的气势,速战速决。” “喏……”阴仲平躬身抱拳,随即又隐入黑暗之中。 第66章 血染帷幕 温庭赟伸展了一下腿脚,就要转回大厅,只是目光掠过大厅入口时忽然心中一阵惆怅。 她想必已经在后台梳妆,很快就要登台表演……真是苦了她,好在一切即将过去…… 想罢他强提精神,意气风发地走向宴会厅。 阴影中,那双忧郁的眼睛也在盯着大厅门口看,仿佛一身红装的身影已然出现在那里。 手臂伸出,五指箕张,似乎想要隔空去阻拦,没错,他还有一次机会,最后的机会……把她拦在那让人心碎的帷幕之外。 似火红装很快出现在远方,四个袅娜的白色身影走在她身前,内侍迈着小碎步向门口负责报幕的侍者跑去,低声耳语,随即青铜乐锤出现在那人手中。 想象中的一切转眼发生,那颗已经变得柔软的心猛然一沉,伸出的手向前探去,但只一探便缓缓收了回来。 她不后悔……我会后悔么?眼中的悲伤更加浓烈,悄无声息地躲进黑暗之中。 华灯初上,宴会渐渐进入高潮,各类节目陆续登场。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负责报幕的侍者轻轻以锤击缶,轻声叫到:王妃献舞,相思难…… 旁边几个内侍接力一样将节目的名头送入宴会现场王妃献舞……王妃献舞……王妃……声音重重叠叠传进宴会厅,只能听清楚是王妃蒋蓁蓁的节目到了,名字却听不真切。 刹那间,原本喧嚣的宴会大厅一片安静,上至王后、辰王爷,下到一众宾客都齐齐将目光投向门口。 秦惠然脸上露出不悦神色,这个蒋蓁蓁,还在垂死挣扎,相思难?你是在提醒王爷什么?涉及军国大事,真以为凭借讨好买惨便能搬回局面? “叮叮咚咚”的琴声响起,四个舞姬一字排开由殿门口走进大厅,边走边辗转腾挪,翩翩起舞。 虽然四女脸上都蒙着一层白纱,但是纤腰玉带,肌肤雪白,舞姿婀娜,还是把下面的人眼睛都看得发直,有些酒气上头的男宾甚至开始大口吞咽口水,丑态百出。 安静的前奏缓缓进行,突然,钟鸣鼓乐,一阵堂皇大气的宴乐加入其中,身披大红纱幔的王妃蒋蓁蓁出现在大殿门口,一样漫漫轻舞,缓缓踱入。 她身材高挑,肤若凝脂、发髻高高挽起,没有过多修饰,用一支带流苏的金钗簪住,艳红丝绦绕身而过,翠色琅玕松松地挂在腰间,随着莲步轻挪一晃三摇,配上那双摄魂夺魄的妩媚大眼,款款行来犹如一团炽热火焰,瞬间点着了所有男人的欲望。 绝色!天人!所有人都脑海中都浮现出这样的词汇,只有角落里那高瘦的男人,忍不住想起漫山遍野,火红的山萝。 花海随即变成粘稠的液体从心头向外蔓延,仿佛无数条伤口裂开,正在向外溢血。 呼吸有些困难,原本挺拔的躯干禁不住躬下身去。 舞蹈随着乐曲声的高昂逐渐变得大开大合、热情奔放,仿佛真有一团火焰在大殿中央燃烧,生机勃勃,看得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躁动起来,从脚跟到发梢,阵阵酥麻。 原本吸足眼球的四个蒙面佳人轻轻将面纱摘去,露出姣好面容,却再也无人关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团热烈奔放的火焰之上。 温庭赟双拳紧握,露出沉迷的表情,看得秦惠然牙根发痒,蒋蓁蓁……你果然没有束手就擒。 她想到把怀中的孩子弄哭……但脑海中突然闪过刚刚辰王瞳孔中那丝怕人的情绪,便强行按捺住心中想法。 又想回头去找那人,却发现他离得老远,好像正在向角落中负责保护在场诸位贵人安全的暗卫叮嘱什么。 这活儿不是该那个冷面神阴仲平负责么?他一个御医跑去叮嘱些什么?需要他的时候却不在跟前……秦惠然负气地暗自跺脚,无奈仓促间却想不出什么好对策。 好在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场中舞蹈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令妃娘娘的失态。 宏大的舞蹈随着曲调高亢不断攀向高峰,每当人们觉得已经震撼到无以复加时便又再向上攀高一截,仿如惊涛拍岸,一浪接着一浪,后浪更比前浪高,仿佛没有尽头。 现场情绪在舞蹈带动下几欲癫狂,绝大多数宾客都已经站直身子观看,还有些甚至随着旋律手足舞蹈。 王后娘娘满脸欣赏,心道:都说王妃蒋蓁蓁以轻灵的唱腔和饱含诗书气的雅乐见长,没想到竟然可以将热情奔放的舞蹈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这才是真正的天选佳人…… 想着,就向辰王一席看去,刚好捕捉到温庭赟和秦惠然脸上的表情,一个沉醉其中,一个咬牙切齿。 她禁不住去想丈夫之前的判断,真是精准犀利,可惜…… 心中一阵酸楚,如此雄才伟略的一代国主偏偏身患旧疾,与她恩爱多年却没留下半个子嗣…… 火红的裙幔一浪接着一浪,在大厅中旋转,越转越快。 突然,鼓乐歇止,纱幔高高扬起,露出身着紧身白色内襦的蒋蓁蓁,在一片诧异的眼神中摆出绝美造型,随即缓缓舒展,仿佛熊熊火焰燃烧殆尽,满腔激情转眼化作万般惆怅,动人歌声传出: “相思难,在南邑。 凭栏望君长亭西,残寒料峭掩春泥。 徘徊来去天光尽,唐突来路马蹄疾。 下有汾水牵连理,上有苍穹不见疑。 山高路远知辛苦,情泪惆怅漫河堤。” 歌声悠扬,在一阵激烈的舞蹈之后更是凸显空灵透亮,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生怕一点杂音会影响到场中佳人倾吐心声。 旋律婉转,如泣如诉,刚才还激动万分的观众们有些只听了上阙便跟着泪流满面。 “相思难,断肠肝。 倚烛赏心光禄门,花开四月尽芳芬。 秋风已过关山渡,误读墙内草木深。 琴音有意弦无意,甘坐南风寄泪痕。 天涯咫尺穿秋水,堂前梳妆解情根。” 一个个字眼清晰地传到温庭赟耳中:破旧的光禄门,冷清的关山渡,还有那张尤国带回的古琴,为新婚置办的梳妆台……熟悉又陌生的美好身影穿梭于一个个熟悉的场景中,在脑海中流过。 他脸色越发苍白,身体颤抖着便要起身,秦惠然赶紧伸手去拉,二人纠缠时,便听到整阙诗已经唱到最后一句: “相思难,在南邑,問君难,避君难,相拥实难别亦难,难!难!难!” 余音绕梁,一句七“难”将佳人空闺,无尽幽怨、委屈娓娓道出,的的确确是让人心醉又心碎的相思难。 温庭赟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涌出,一把散开秦惠然的手臂,拍案而起,就要冲过去把一切都告诉自己的王妃,向她忏悔,求得她的原谅。 他的反应立刻引起全场关注,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辰王的一刻,已经收声的蒋蓁蓁从容地在怀中摸出一副精巧小弩,猛地指向坐在温庭赟旁边的秦惠然。 温庭赟瞳孔猛缩,立刻高声喝止,但却仍然晚了一步。 “嗖”的一声,三寸短矢没有丝毫偏差地钉入秦惠然顶门,她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向后仰倒,“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鲜血飞溅。 好在王后朱瑾言更早看出端倪,先一步从侍女手中接过襁褓,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秦惠然的暴死并没有对小家伙产生任何影响。 厅中场面顷刻陷入混乱。 蒋蓁蓁冷笑:“辰王爷,无论这里面到底是阴谋权斗,还是有多少家国大义,在我蒋蓁蓁眼里,你们都是杀我全家的凶手,蒋蓁蓁既为人妻,又为人女,恕难两全……” 温庭赟从没设想过温婉典雅的蒋蓁蓁会凛冽如斯,一时楞在当场,怔怔说不出话来。 见温庭赟哑口无言,uu看书.uukansh蒋蓁蓁面露凄然,微笑着将小巧的弩对准他,可是那弩机上……明明没有箭矢。 “不要!!”温庭赟放声嘶吼,但再次晚了一步,处在暗处负责辰王安全的暗卫们毫不犹豫地向蒋蓁蓁放出利箭。 “嗡”的一声,十几根弓弦同时剧烈震颤,发出摄人心脾的响声。 “咳咳……咳咳……” 咯出一口鲜血,蒋蓁蓁丢掉手中弩机,缓缓软倒,摔落在舞池中间。 在最后的瞬间,她拼命扭过头,寻找大殿中最暗的角落,果然发现那里有一个高瘦的汉子佝偻着身体失声痛哭。 微笑出现在那张绝美的脸上……我不后悔…… “不要!谁要你们放箭?谁要你们放箭?”温庭赟泪水狂涌,从坐位上抢出,一脚蹬倒离得最近的暗卫。 辰王踉踉跄跄直奔沾满血迹的大殿中央,一把将那身被鲜血浸染的红装抱起。 他全身发抖,拼命伸手去擦拭蒋蓁蓁嘴角溢出的鲜血,却越擦越多,越擦越红,那血红得夺目,红得灿烂,红得让人心碎。 “啊……你怎么这么傻呀!怎么这么傻!” 大殿中传来温庭赟撕心裂肺的悲吼,震得整个殿外回廊都嗡嗡作响。 良久,怀中佳人已经彻底失去温度……大殿上空却仿佛仍然回荡着悠扬的歌声:相拥实难别亦难,难!难!难!…… “召集三军!兵发关山渡!”嘴唇咬出血印,温庭赟强忍心痛,从牙缝中挤出命令。 秦惠然突然死亡,他必须在消息传到尤国之前一锤定音。 第67章 卧薪尝胆 直到天亮,骑士们一直跟在辰王身后没命的向前疾驰,战马几近脱力,嚼子上堆满白沫,在倒毙前夕终于赶到了大军云集的关山渡。 渡口对面仍是离国国土,但为取信尤国,这方圆三百里始终没有超过五百人的军队屯驻,此片空白地原是尤、离联盟互信的基础,如今却即将被金戈铁马占满。 漓江是这条河在离国境内的名字,在尤国,人们称她为汾河,水面远没有下游这般宽阔、气势恢宏,但更加跳跃、绚丽生动。 尽管景色有着明显差别,但这条河的河水无论上游还是下游都一样清澈、甘甜。 就像两国臣民的性格一样,离国人大气,尤国人活泼,但到底是同饮一江水,遇上事情的时候,无论尤人还是离人都有一股见底的狠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漓江的水面上积满了渡船,已经有一万五千人马顺利抵达对岸,关山渡渡口仍有五万大军在等候过江。 阴仲平望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反而觉得心里空涝涝,到底要多少性命才能填满人们心中的欲求沟壑? 他回忆她凄然的表情,差点以为是一个悲惨的结局,只是跟着辰王跑了一夜,来到这个渡口时才发现,那身凄美的红装只不过是悲惨的开始。 ………… “天南十郡原本远离中土,应该是一片室外桃园,如今却因为三足鼎立而沦为炼狱。”勾陈背着手面向西北,那是离国所在的方向。 阴仲平站在他身后,即将踏上征途,前往敌国国都。 “国主想要终结这乱世?”阴仲平问。 “不止是我,他们也一样。”构陈伸手指了指西北,又指了指北方。 “为了天南百姓?” “越王只能考虑越国百姓,可惜我勾氏连越国的臣民们也没照顾好。”沉默良久,构陈叹了口气。 “如果我不是一个即将远行的刺客,是否可以劝阻国主放弃?少些战乱不是对天南更好?”阴仲平脑海中突然多出一个念头,脱口而出。 勾陈没有发怒,相反,露出奇怪笑容:“有时候本王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刺客……刺客不是应该冷酷无情,蔑视生死?” 阴仲平露出尴尬笑容,没有作答,因为他也无法确认答案。 是呀,刺客不是应该冷酷无情,蔑视生死么?可无论如何板起脸,收束所有表情,心中那份怜悯却永远挤不出去。他不哭,不是因为内心平静,而是因为面部僵硬。 “这是一个不错的的问题,不过……我的答案是决不能让离国或者尤国达成统一大业。” “为什么?” “统一十郡对越国来说是终点,对离国或者尤国来说只是新的起点,等在那之后的是更加猛烈的战火,到时候生灵涂炭,天南永远暗无天日。” “终点……起点。”阴仲平低声念叨,反复咀嚼着两个词汇中隐含的深意。 “怎么?难以理解?尤国物产不足,靠商贸立国,商人讲什么?驱利避害。但在风险和机遇并存的时候,他们往往忽视风险,流着口水扑向利润,贪得无厌就是尤国的性格,他们统一天南,只会将生意做得更大,将胃口撑开,引来灾祸; 而离国,温家人祖上本就来自中原,见惯大场面的他们又怎么会把天南放在眼里……三足鼎立,只是他们在解决后患; 只有越国……我们有漫长的海岸线,对大自然的伟力了解最透彻,暴风骤雨,巨浪滔天,越国人对超出能力范围的事物真正心存敬畏……而这敬畏才是人们面对无休止的欲望,最后,也最有效的堤防。” “我会尽全力,杀死罪魁祸首,一了百了。”阴仲平思索良久,但没有完全领会其中的意思,他是刺客,上面一番话最直接的效果是让他更加坚定了为越国复仇的决心。 勾陈摇头,“很难,即便刺杀成功也于事无补,杀掉国君,还有他弟弟继承王位。” “那就连他弟弟一起杀。” 勾陈再次摇头,却没有说话。 “那该怎么办?我到底还要不要去离国?”阴仲平有些着急,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但话一开头便有些收不住,心里的问题会一股脑倒出来,不像个刺客,刺客应该隐藏在暗处思考,至少不能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分化。” “分化?要我去里间尤、离两国,我怎么做得到,那不是谋士的工作?我是刺客。” “谋士?谋士只擅长布局,刺客最擅长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机会,一击而中。” “机会在哪里?要等多久?” “不知道,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两年……甚至更久,不过野心家的合作不会持久,他们早晚会发生难以调和的冲突,到时候,希望你出剑,让那道裂痕无法弥合。” “更久是多久?” “本王也不知道,所以是你去,因为只有你才能等到那个时刻……刺客更擅长等待。” “那越国怎么办?” “越国?隐忍,积蓄力量,等待……不断示弱,到他们都觉得我们无足轻重时,那道裂痕就会出现,为国仇家恨,到时候请你出剑。” ………… 回忆被粗暴地打断,前方传来辰王的呼唤。 阴仲平用手狠拍自己的脸,没有去看越国的方向,一边朝辰王所在的位置赶去,一边低声自语:“我会出剑,不为仇恨,为明天。” “王爷,您叫我?”很快来到辰王面前,阴仲平躬身行礼。 “蓁蓁……蓁蓁的,我们的孩子……”温庭赟脸色惨白,一夜疾行并没有化解他心中伤痛,疲惫和伤感双重打击下他已出现崩溃的迹象。 “还在重华宫……”阴仲平提醒自己镇定,尽量让语调平缓。 “你不要过江啦,立刻回去,保护好世子,绝对不能让他再出事。” 温庭赟面色郑重,眼中全是急迫和懊悔,显然在为临行前没有想到这点而自责。 “喏。”阴仲平再次躬身,肩膀上多出一支手掌,温庭赟的声音传来,“就交给你啦。” 他顿了一下,加大躬身幅度,随即起身,干净利落的上马,向来路奔回。 战马疾驰出二里路,直到关山渡的喧嚣声已经听不清楚才调转方向,直奔东方而去。 差不多又行出一天的路程,阴仲平在一处相对狭窄的浅滩渡过漓江,几乎与离国军队并行,一路向北,很快进入尤南盆地边缘的丘陵地带。 丘陵地区的山势连绵起伏,翠绿幽深,不像崇山峻岭那般棱角分明,很难分清山与山、树与树的界限。 水气从谷地开始弥漫,萦绕在山峦周围,要是碰到雨水浇灌,便会成妖成魔,化作一片白色海洋,连人带山一起吞没。 待得云开雾散,阳光重新灿烂,喝饱的山体中就会窜出成片的火红,那是山萝,单独拿出来叶片单薄,花香寡淡,但总是成片出没,火焰一样的花海生机勃勃,气势不输之前的雾气妖魔。 阴仲平骑着马,在山岭中穿梭,身上衣物已被雾气浸透,湿淋淋、潮乎乎,偶有小风吹来遍体生寒。 他打了个激灵,对于身手达到三品的刺客来说,这种情况并不常见,雾气、潮湿……不过,该是源于隐隐约约的不好预感。 已经进入蒋奕军营地范围很久,但是没有见到一个斥候,这种状态绝对反常。 又往前走了三里路,终于赶到终点,然而期盼中的场景没有出现,反而不好的预感完全应验。 血腥味已经很淡,雨水反复冲涮,有些尸首甚至开始腐烂。 阴仲平来回在营地中走了几圈,要找的人一个也没有找到,反而沾染了一身阴晦之气。 蒋奕,蒋家唯一幸存的男丁,他从秦家手中逃脱后,试图南下联系姐姐寻求援助。 其师刘博彦从尤国新军中抽调出四百人作为他的护卫,并与温庭赟的侍卫长阴仲平取得了联系。 正是阴仲平安排他们藏匿踪迹于这片多雨多雾的丘陵,之前的紫萝和婴儿都被送到这片营地。 可是……眼前惨状已经说明一切:营地暴露,惨遭屠戮,而蒋奕、紫萝和那婴儿都不知所踪。 到底是什么人?阴仲平强忍心痛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具尸体,但对方显然不愿意暴露行迹,所有伤口都被刻意捣烂,所有明显痕迹都被抹去,让调查者毫无头绪。 何等心机?何等狠厉? 阴仲平努力想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但那身凄美红装和那张含笑俏脸总是出现在脑海中,让他呼吸苦难。 她不后悔,但他没能救下她,眼睁睁看着十几只箭矢穿透那纤弱的身躯…… 他又辜负了她的嘱托,原本只想让孩子能够无忧无虑的成长,而现在……显然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密林中终于传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撕心裂肺,惊得飞鸟飞鸟炸起,小兽窜逃。 高瘦的身影跪在泥地里,以头杵地,深深埋入环抱的双臂,地上已经没有血迹,只是泥土中那恶心的味道却冲刷不净。 天黑,u看书 .ukansh高瘦身影跪在原地,天亮,高瘦身影仍然跪在原地,直到第三天一早。 “轰隆隆!”天空中雷声阵阵,仿佛受不住雷声震动,跪僵的身体向旁边歪倒。 慢慢的,已经僵硬成团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 仰面朝天,阴仲平睁着眼睛,但天空中密布的阴云和周围再次蒸腾起的雾气仿佛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在那双眼睛里没有倒影,瞳孔中充满浓稠的灰暗,惨淡而让人心惊胆寒…… “哗哗……”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阴仲平脸上、身上,远远看去像一具尸体冒出白烟。 眼中的灰冲刷不掉,反而越来越浓,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 倏地,余光中有一块泥巴被雨水冲掉,山壁上露出一道“之”字行划痕,冒烟尸体仿佛身下着火,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直奔那块一直被泥土覆盖的山壁。 快速扒开所有泥土,仔细去观察那痕迹,满是灰暗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有难以抑制的杀意涌起。 亚子营!蛇形刀,绝对没错,出手的是越王亲卫亚子营,只有那种两端都能活动的暗器才会在石壁上造出这样的划痕,之前的泥石流掩盖住这道痕迹,也幸亏有泥土覆盖,否则……这道痕迹也会被破坏。 这的确是亚子营的做派,至少有超过五十人的刺客团队,否则…… 阴仲平回头去看这片营地,三百多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倒满一地,看来还是很着急,又加上此地潮湿多雨,否则,阴仲平赶过来前此处更可能已被烧成一片白地。 第68章 不共戴天 “全军进发……进发!” 司令台上十几个壮汉齐声高喝,将辰王的命令远远传出。 “哄……哄哄!”军士们发出整齐的回应,按建制向北出发,黑压压的队伍井然有序。 温庭赟站在高台之上,神情凛然,望着脚下一队队开拔的士兵,却总也找不到从前在战场上那种雄心万丈、心潮澎湃的感觉。情绪如一潭死水,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要振作,要充满激情,全新的历史已经被书写,天南第一强国的梦想即将实现,他该跟将士们一般兴奋。 蓦然,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于此同时,三里外的警戒号角响起,呜呜呜的声音远远传来。 温庭赟挺了挺胸,转身向警戒号响起的方向望去:从烟尘的规模看,只有百十来骑,刚刚提起的精神立刻又化作无精打采的沉默,六万多精锐已经进入尤国境内整整五天,没有像样的抵抗,沿途城镇望风而降。 军报一封封传来,在尤国国都临汾城东面的主战场上,大战已经持续一个多月,双方咬牙切齿地坚持,但显然都已精疲力尽,面对离国大军突如境内的消息,他们同时选择了静默和观望。 温庭赟急需一场激情澎湃的碰撞,但他碰到的连软柿子都算不上,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五天,短短五天,离国国土已经多出一个郡,还剩两个郡,留给尤王和地方军一边一个,然后看着他们撕咬,这就是他的策略,看似荒唐却已经基本板上钉钉,难起波澜。 总不能对着投降的尤国军民大开杀戒,那样做只会将自己和离国的未来一起埋葬,那抹凄绝的红装折磨得他头昏脑涨,但终归是王的继承者,理智并没有丧失。 百十个骑兵?是尤国王军,还是地方军?来干什么?杀身成仁,表现忠勇?温庭赟没有再看那只快速接近的队伍,只是在司令台上轻轻拍打栏杆,喃喃自语。 “姐夫……姐夫救我!”那队骑士快速接近,仿佛隐隐约约有一个叫声出现在耳边,很熟悉……姐夫?温庭赟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难道是幻听。他下意识转脸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刚才出现的队伍已经接近到可以看清的距离,不是一队,而是两队,前面有十几骑在奔跑,后面又六七十人在追赶…… 因为昏沉而有些失神的细眼猛地张开,对着下面发出疯狂的嘶吼,“快!救下前面那对人!快!”他终于发现,跑在前面正在张口呼救的是自己的舅子蒋奕,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女子抱着一个襁褓,那是……紫萝?! 离国的骑兵数量本就不多,等温庭赟从司令台上下来,跌跌撞撞跑到辕门时,一千骑兵已经倾巢而出,迎向追逐而来的两队人马,于此同时,号角声连绵,不断有各级军官发出号令,正在向北方挺近的步兵主力改变方向,向这边包抄过来。 “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温庭赟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副将,对着远去的骑兵声嘶力竭的叫喊起来:“把他们救下来!救下来!” “咚咚……咚咚……”战鼓声响起,这个小插曲因为辰王的情绪变化变成一场影响整个离国作战军团的大战役,各路兵马迅速调动起来,刀斧手、弓箭手各就各位,连营寨中的投石机和弩炮都已推上作战位,弓弦拉满,只等敌人来犯……慌乱的军士们甚至不知道,接近自己营寨的敌军总共不过六七十人。 接应的骑兵养精蓄锐多时,快速接近。蒋奕眺望近在咫尺的离国大营,又回头张望,始终紧绷的心情终于开始放松……他们在被追杀了整整三天后,即将得救。他略微调整马速,在紫萝的马追上并与他并辔时,狠狠照着马屁股抽了一鞭,脸上露出笑容。 忽然,背后传来急促的嗡鸣,随即有划破空气的气流声快速接近。刚刚放下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蒋奕脸色煞白,他虽然年轻,但并不是战场上的菜鸟,他知道那是弓弦震动的声音。 可是……已经追了整整三天,数场血腥搏斗,后面的骑士始终只使用刀剑,就在即将获救的时候……蒋奕诧异的发现,追兵竟然有弓箭?他们为什么不早些用? 问题没有答案……“噗”的一声,一支利矢准确贯穿蒋奕的心脏,漫天血污中他看到并行的紫萝后背连中数箭,其中一支直没箭尾,血淋淋的箭头从襁褓中穿出,“噗通!……咣当!”,那是身后伙伴坠马的声音……胸口剧烈疼痛,视线模糊,天旋地转…… 眼看就要与接应人马会合的十几个骑士转眼间被箭雨覆盖,连人带马,翻着跟头向前方扑倒,激起滚滚烟尘。于此同时,完成狙杀目标的敌人开始转向。 “孩子!”温庭赟睚眦尽裂,疯狂地抽出宝剑,冲出辕门,没跑几步便扑倒在地。副将和亲兵们赶紧去搀扶,人刚被拉起来就又向前冲,没跑几步便再次栽倒,等到亲兵追上,重新将他扶起来的时候,只见风流潇洒的辰王爷此刻眼睛充血,发髻散乱,直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战场,身体不停抽搐,很快……“噗”的一口鲜血狂喷……“我的孩子!” “抓活的……”下完最后一个命令,温庭赟气急攻心,晕厥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庭赟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所及,有一位出尘的蓝衣少女正坐在塌前伺候。 “蓁蓁?”温庭赟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赶紧伸手去摸,只是手刚触到那秀美绝伦的脸,嘴角便有鲜血溢出,很快,鲜红将蓝衣染透。蒋蓁蓁笑着伸手抱过一个婴儿,向他递来,那婴儿也在笑,满脸血污…… “不!”温庭赟一声惊呼,从昏睡中直接坐起,吓得周围等待消息的医馆和将佐们一跳,赶紧围拢过来,“王爷!您醒啦?” 温庭赟定了定神,轻轻擦拭头上冷汗,确认自己是在军帐中,周围都是亲信,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举手使劲揉捏眉心,“这是在哪里?什么时候啦?” “回王爷,大军未动,还在原地休整,您晕厥没多长时间,不过两个时辰……” 提到晕厥,温庭赟猛然惊醒,赶紧拉住医馆:“孩子!孩子怎么样?” 军帐内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缓缓跪了下去。领衔的副将深深叩首,将头埋在地上哽咽道:“世子……世子没能救回来,蒋四公子和紫萝姑娘也……” “啊!”一声惊呼,温庭赟眼前一黑,再次躺倒。 几个医馆见状慌忙施救,七手八脚,又是抚胸,又是捶背,又是按人中,半柱香后温庭赟终于再次悠悠转醒,醒来只是一愣,待看清周遭情况后放声大哭,哭声泣血。账内众人长跪不起,跟着呜咽起来,很快……悲声传遍整个离军大营。 “追兵在哪?给我拉过来!”哭了一阵,温庭赟忽然想起那些杀人凶手,满脸愤怒地咆哮起来。 副将嗫嚅着,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不敢直视他。 “你们在干什么?把追兵给我拉上来,我要好好折磨他们,把他们挫骨扬灰……不对,肯定有幕后黑手,你们有没有审问,到底是谁派他们来的?我要把他们揪出来,五马分尸!”温庭赟依旧在咆哮,有些语无伦次,直到发现账内众将都默不作声,方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他不再嘶吼,停下,尽量平复情绪,气喘吁吁地问:“你们干什么?怎么都不说话?” 见还是没人做声,他一把抓住副将,“你!你说,不开口立刻砍啦!” 副将脸色大变,赶紧叩首道:“王爷!追兵被包围,一场激战下来损失了三百多弟兄,对方……没有活口。” “什么?”温庭赟猛地直起身来,瞪着副将,难以置信地重复着:“没……没有活口?” 副将仿佛回忆起什么惨不忍睹的事情,表情扭曲地点点头:“这伙人各个悍不畏死,对阵时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十分狠辣……仿佛跟我们有深仇大恨。六十三个,足足杀死我们三百七十多人,最后一个连中三十箭,人都成刺猬了,也没叫出一声……”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准确身份,u看书 .ukash 不过有几个临死时低吼什么侵略者不得好死……”副将有些犹豫,但还是复述了原话。 “侵略?是尤国人?” “恐怕是秦家亲兵。”一个将官忽然出生,随后双手呈上一把短刀,“王爷请看,这柄短刀的护手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秦字,有知道的兄弟说这是尤国秦家私兵的记号。” “这么明显的记号?怕不是故意栽赃。”温庭赟经过最初的震惊,此刻已经慢慢平复。 “那群人用的都是普通兵刃,显然在刻意隐藏身份,这把短刀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家伙身上搜到的,所以……” “啪!”温庭赟刚刚有些降温的情绪再次汹涌起来,“所以,就是秦家!他们是不是已经收到秦惠然突然死亡的消息啦?谁能告诉我。” “咱们已经进入尤国一旬,整个建安郡都被我们吃掉,所以……” “所以他们派人前来报复……顺便警告我一下,我离国现在只有一个继承人……那就是秦惠然的儿子!”温庭赟站起身来,用有些癫狂的声音低声吼叫,“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好!好!好!” “那王爷……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副将战战兢兢地询问,事关离国王室家族内部事宜,他知道任何一点差错都会让他万劫不复。 “怎么办?断我温室嫡系血脉,此仇不共戴天!传我将令,紧急征调关山渡正在集结的五万大军立刻北上,与本部合兵一处,兵发临汾,灭国!刨他秦家祖坟!我要刨他秦家祖坟,挫骨扬灰!”温庭赟的声音猛地提高,向天咆哮。 第69章 血腥杀戮 斥候们伏在丘陵地区的山坡后,从各个角度观察着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尤南盆地,他们距离临汾城很远,但可以清晰听到喊杀声。 上游不断有尸体飘过来,越来越密集,清澈的汾河水依旧跳跃,只是远远看去已经变成一条浅红色的飘带,蜿蜒在萧瑟秋意之间。 “回报,临汾战役地五十九天,尤国王军和地方军残余已经合兵一处,正与离军在临汾城外决战,双方战损都超过四成……” “疯了……这群人都疯了,没有军队这样打仗,战损达到这个比例早就该溃散,更何况是一帮打了这么久的疲兵。”同伴回答。 “赶紧回报,费什么话,都死掉最好,省得到时候我们费尽。” 斥候说完继续附身记录……良久,身后没有声音,他诧异地回过头,却发现同伴已经倒毙在血泊之中,一个高瘦的身影站在几步外盯着他,细眼中全是灰暗,目光让人忍不住战栗。 “什么人?”斥候猛地抽出战刀,直指对方,“你……你是阴仲平?” “亚子营?你认识我?” “越国的叛徒!亚子营每一个人都认识你。”斥候咬牙切齿。 “越国的叛徒?”阴仲平有些诧异。 “你不是已经投降离国了么?干嘛摆出一副吃惊的表情。”斥候嘿嘿冷笑,但他的手在颤抖,逃不过阴仲平的眼睛。 “谁说的?我仍在执行任务。” “大王亲口所述,执行任务?你走了三年,离国王室倒是被你保护得很好,我们派去的刺客有七人是直接死在你手中。” “刺客?去刺杀辰王妃的刺客?是亚子营……我还以为是尤国秦氏……” “有尤国人,不过他们哪来那么多高手……” “他们是故意送死。” “是你杀死他们。”斥候双眼猛地圆睁,战刀划破空气,劈向阴仲平。 “噗……”弧线只划出一半,战刀脱手掉在地上,一柄短剑刺穿了他的咽喉,在鲜血喷溅之前抽了回去。 “直线的距离最短,在亚子营被选为刺客,教习第一天就会开始强调。” 阴仲平收起短剑,走到斥候刚刚的观测位置,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圆筒,放在眼睛前向临汾城望去,“这就是越王从鬼方矮人手中购入的千里镜吧……” “临汾战役第六十天,战况依旧激烈,双方战损超过五成……” “临汾战役第六十一天,西城门被突破,离军进城,巷战……” “临汾战役第六十二天,突入临汾的离军被全歼,战况焦灼,临汾百姓死伤惨重,双方战损已经超过六成……” 阴仲平伏在斥候所在的位置,继续记录,不眠不休。 他的脸色越来越差,眼中的灰色越来越浓,几近凝固。 “这该死的世道,疯狂的人。”临汾战役第六十二天晚上,他终于放下千里镜,将头埋在地上,失声痛哭。 第三次,情绪没法控制,完全崩溃,泪水根本止不住,都发生在最近三个月内……直到地平线上又出现一支军队,快速向临汾扑去,才重新引起他的注意。 “这就是你想要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女人的声音,空灵而富有磁性。 “蓁蓁?”阴仲平猛地起身回头,却见一个裹在斗篷里娇小的身影站在几步外,与蒋蓁蓁的高挑完全不同。 他下意识瞟了眼仍旧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短剑已经出现在手中,“亚子营?” 对方缓缓摇头,伸手掀开包裹在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异域风情的瓜子脸,完美的弧度勾勒到尖尖的下颚,桃仁状的眼睛很大,瞳孔晶莹剔透,浓密的睫毛在两勾弯眉下忽闪忽闪的似乎要触碰道小小的琼鼻,发色灰白,尖尖的耳廓从柔顺的发间钻出。 “你……是什么……”阴仲平瞳孔收缩,“人”字被生生吞掉,对方很美,但那种美神秘而野性,并不像普通人。 难道是蓁蓁死后化作……疲惫、饥饿还有长时间一动不动的观测让他觉得自己有些精神错乱,甚至无法分清眼前身影是现实还是虚幻。 “光喝水,不适合这么长时间的高强度观测。”声音是那神秘身影发出,空灵,有磁性,但这次阴仲平听的清楚,那不是蒋蓁蓁,区别很明显。 也不是什么幻觉,那个人就站在原地,夜色很浓,但昏暗的月光下,投影明显。 “你是谁?” “我叫司空月。” “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找你。” “找我?” “邀请你加入我们……” “你们?”阴仲平脸上忽然浮现出邪异的笑容,短剑猛然出手。 “叮!”一声轻响,阴仲平的突然袭击被干净利落地挡下。 短剑回缩,再刺,再回缩再刺,与此同时,第二柄短剑出现在左手。 “叮叮当当……”空气中传来密集的兵刃交集声,声音不大,但都很清脆,每一下碰撞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脖子一凉,阴仲平快速后退,在距离对方一丈外停下,一边喘息一边伸手去摸,满手殷红。 短剑脱手,被扔到地上,“你为什么留手……我很奇怪,超过三品的身手,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的存在。” “三品?是中土对技击术水平的划分么?” “你不是中原人?” “你觉得我像中原人?” 阴仲平露出自嘲的笑容,是呀,发色、脸型、五官比例还有那尖尖的耳廓,她怎么会是中原人,甚至……到底是不是人类都说不清楚。 “我不是你对手,给我一个痛快。” “你连续几天没有进食,靠清水维持高强度观察导致体能严重下降,否则,我单凭技击术未必伤得了你。” “单凭技击术?你还有其它手段?” “刺客观察的角度果然奇特。” “只是好奇……刺客不会找借口,动手吧。” “我不是来杀你,而是来找你。看起来你求生欲望不强,很想死,既然连死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为什么不听听我的理由和条件。” “什么理由?什么条件?” “邀请你的理由,加入我们的条件。” 阴仲平没有说话,紧紧盯住对方奇异而美丽的脸,良久,身后临汾城方向的喊杀声猛然剧烈起来,他没有回头去看,那显然是因为新出现的军队。 娇俏的身影没有任何动静,耐心地任凭阴仲平毫无礼貌的注视。 良久,刺客终于点点头:“你说,我在听。” …… “咳咳……咳咳咳……”空荡荡的大殿中响起剧烈的额咳声,脸色惨白的温庭裕坐在龙椅上,手里捏着弟弟送回的信,怔怔地一言不发。 “国主……局面已经彻底失控,我军主力全部在尤国境内,但已经陷入战争泥潭,没法抽身,是不是给庭赟去信,让他不计损失至少先撤出来。”王后满脸忧色,提出建议。 “他们断了我温氏嫡系血脉……他们断了我温氏嫡系血脉……”温庭裕仿佛喃喃自语,声音却越来越大,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接着便又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王后赶紧上前轻拍他的后背,递上温水,好半天才将着剧烈的咳嗽压住。 “让涂优宜过来看看吧,身体要紧,庭赟那边吉凶未卜,国主这里决不能再出事……至少……也要坚持到庭赟回来。”王后说着便开始轻轻抽泣。 “嗯……至少要等到庭赟回来……他做的没错,尤国该死,秦氏该死……” “温庭赟回不来啦。”角落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让温庭裕夫妇同时大惊失色,定眼看去却是满脸堆笑的涂优宜抱着一个婴儿走出来。 “涂御医?你什么意思,刚刚国主还要召见你你就到了……你……你是怎么进来的?”王后问话,问着问着忽然面色大变,外面明明有守卫,未经传唤的人不可能进到大殿里面。 “哦,我把他们都杀啦。”涂优宜平静地说。 “什么……咳咳咳……”温庭裕夫妇同时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老迈的国主便又剧烈咳嗽起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王后惊声尖叫,她此刻头脑还算清醒,只有惊动更多的卫士,才能解除眼前危局。 “叫也没用,门口现在全是我的人,离国的守卫最近的也在宫门外。” “离国?你在说什么?” “我是越国人,难道你指望我这时候还违心地称离国为我国?” “你是……越国人,我知道你是越国人……”温庭赟艰难地说道,喘息不止,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咳嗽。 “我不仅出身越国,而且一直是亚子营的一员。” “潜伏在离国……伺机而动……你是奸细。” 涂优宜缓缓摇头,uu看书 wwuukanu.cm “不,我是刺客。” “刺客?伪装成医官……的刺客。” “刚才听你说秦家该死?这里还有一个流淌着秦家血脉的,你要不要弄死?”涂油以仍然一脸笑容,伸手要将怀中婴儿递过去。 王后扶着国主连退数步,颤抖着盯住婴儿,满脸恐惧。 这是秦惠然的孩子,但也是温家正朔唯一的血脉。 “嘿嘿嘿……舍不得?不是说温氏该死么?”涂优宜依然在笑,笑容冷酷残忍。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是刺客。” “杀了我们你也逃不出去?离国人会把你撕成粉末!”王后惊声尖叫。 “不,国主是死于旧疾,是辰王葬身于乱军的消息引发病情恶化……而你,王后朱瑾言,自杀殉情。 你们临时前留下诏书,托孤给我,立世子温良羽为离国新王。” 他说着忽然抢前一步,左手挥出短刀猛地扎入王后胸口,随即一脚将目瞪口呆的国主踢倒。 孩子大哭起来,涂优宜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轻轻摇晃,很快便神奇的安抚住小家伙。然后重新转过脸,望望血泊中的王后,又看看痛苦抽搐的国主,缓缓走上前去,拿出一块不大的白布。 “他的裹尿布,放心,洗干净了……你已经没法动弹,我就把这块布盖在你脸上,以你那糟粕一样的肺,很快就会窒息而死。 怎么样?我还算仁慈吧……尊敬的国主。哦,有件事一直忘了跟您说……这孩子,其实是我的,你们温家早已断子绝孙……” 第70章 路在脚下 温庭裕猛地睁大眼睛,血丝爆裂,还没等白布盖下便气绝身亡。 涂优宜摇头敛去笑容,刚想说话,忽然殿门出传来一声炸响,“砰!”门板碎裂,六七个守在门口的亚子营死士跌进门来。 “你?”涂优宜望着走进大殿的两个身影,其中一个高瘦的男子正是阴仲平,而另外一个较小的身影裹在斗篷里,无法看清容貌。 “你想干什么?我正在完成越王交代的任务。”涂优宜大喊,脸上早已没了温和的笑容,“那个家伙又是谁?你的帮凶?你是叛国者……天下之大,已无你容身之地!” “哦?我是叛国者?为什么?因为你指正我?”阴仲平缓步向前走,目光扫过离王和王后的尸体,眼中闪过一抹悲伤。 “不!不是我,我没有指正你,是越王……勾陈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你。”涂优宜连连后退,他领教过阴仲平的手段,即使有几十个卫士保护,他也不敢与其对抗,更何况独自面对。 “为什么?” “你是老王的人!” “老王留给他的人。” “他谁也不信,只信他自己。” “所以……你要扶植这个孩子做傀儡,自己在离国自立?” “天南十郡,越王据其六,就算完成了之前布局,我只要两郡……不,一个郡就好,越王兵马已经来啦,我相信他会同意我的提议。”涂优宜退到墙角,已经退无可退。 “既然我是叛国者,还跟我谈越国的布局?”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你心中有越国,比所有人都更加忠诚!士为知己者死!你忘了,那是刺客的信条!” “知己?一个从未相信过我的阴谋家而已。” “唰!”短剑出鞘,快速地在涂优宜顶门留下一个血洞。 伸手抱住襁褓,阴仲平转身向殿外走。 “你要拿这孩子怎么办?”司空月问。 “留给越王,虽然他是个野心家、阴谋家,并且从未信任过我,但我认为,这是现在对整个天南最好的选择。” “让他统一十郡?” “他很谨慎,会尽量消弭战火对天南的影响,留下这孩子,留下没有威胁的离国和饱受战火蹂躏的尤国,天南就会恢复安宁。” “他从未相信过你,你还相信他说过的话?勾陈并不是一个能够抵挡统一诱惑的人,更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 “我是刺客,即便没有知己,我也可以选择舍生取义……以杀止杀。” “以杀止杀?刺客的剑永远是你们践行天下的唯一标准?” “我是刺客。” “好吧……船在关山渡,我习惯遵守诺言,给你充足的时间证明你所持的观点。 只是,我要提醒你,刺客并不一定非要孤独,刺客也可以有伙伴,彼此信任,生死想托的伙伴。 终止杀戮,开创太平盛世,要找到和你信念相同之人,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阴谋家身上……” 阴仲平怀抱襁褓,望着司空月转身离开,没有说话。 路在脚下,怎么也得往前走,他有些动摇,从前坚持的东西在一点点崩塌,但……只要没到最后,总要坚持一下,他是刺客,即便心神已乱,也不缺乏耐心。 越军进入离国,陈兵在南邑城外。 勾陈并没有亲自到来,他带领越国北路军在尤国扫荡,领兵大将是勾玉,他的同胞兄弟。 襁褓意外出现在军营门口,当勾玉发现里面夹带字条,确认这是离国温氏唯一血脉时,不敢怠慢,派快马星夜将消息传去越王所在。 回复很快:威慑离国余孽,斩草除根,杀。 勾玉遵照王兄指示,将襁褓中的婴儿杀死,并用长杆挑起,直接送到南邑城下。 他们大放厥词,震慑“离国余孽”,意外地激起了南邑城中离国人的愤怒,怒火很快吞没城外越军并向离国全境蔓延。 越国继续保持强硬态度,被尤、离联军蹂躏经年的越国人同样积蓄了足够的愤怒,于是,战火弥漫到所有角落,路上、山谷、河边、村庄,有人的地方就有杀戮。 人们疯狂的相互撕咬,农田被废弃,村舍被烧毁,女人小孩惨烈呼救却无人理会,杀人者理直气壮,救人者手拿凶器…… …… 阴仲平提着短剑,失魂落魄地来到关山渡。 一艘小船孤零零地停在岸边,船上一个娇小身影裹在斗篷里,曾经热闹无比的渡口,此刻渺无人烟,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空荡荡、灰茫茫。 找不到尸体,但阴仲平确认,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尸臭味,令人作呕。 “你来啦?”司空月看到高瘦身影,下船迎了上来。 “我来了,但并不是要跟你走。” “你已经出剑,而且按自己的意愿将孩子交给了越王,但是……” “你们不是一个组织么?能够终结这该死世道的强大组织!为什么不阻拦?难道只为证明我是错的?”阴仲平平白嘶吼起来。 “需要时间,需要人手,需要理念相同的伙伴放弃分歧、彼此扶持。即便这样,前路依然荆棘漫布,筚路蓝缕。” “这么难,还要做?” “希望,只为有希望,让所有人都有希望,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即便难,难道不值得么?” “结果会怎样?这该死的世道会终结么?” 司空月缓缓摇头,“既然该死,总要有人站在这世道面前,张开双臂。努力,未必有结果,但不努力,一定没有。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说得清楚?” 阴仲平脸上浮现出惨笑,眼中灰色更加浓郁起来:“我很感动,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说得清楚?” “你要干什么?” “我要渡河,去尤国,去越军大营,杀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勾陈?你觉得杀掉他就可以解决眼前的一切。” “他是主谋,罪魁祸首。而我,我是刺客,刺客就该出剑,以杀止杀。” “你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 “你想要我加入,不就是因为我坚持信念?” “出剑,杀死罪魁祸首,终结所有悲惨……对么?” “也许混乱需要时间平复……但该死的人必须得死,我是刺客,为信念出剑的刺客。” “噗通!咕噜噜……”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丢到阴仲平面前,“给你,你要的罪魁祸首。” “勾陈?” “你大老远跑过来不就为了杀他么?阴谋布局的是他,野心勃勃的是他,开启杀戮之门的也是他。 襁褓中的婴儿……蒋蓁蓁、温庭赟、秦惠然……温庭裕夫妇、尤王、蒋家、秦家乃至在这场动乱中惨遭屠戮的人们……在你心中不都是因为他? 我替你杀掉,谁出手并没有差别,祸首已死。” “当啷!”阴仲平手中的短剑落地,缓步走到那颗头颅面前,蹲下,颤抖,再次留出眼泪……那一刻,他觉得一切已经彻底结束。 “下一步,你要怎么办?”司空月问。 “我?” “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走?为什么?理想我已经实现……”阴仲平失魂落魄道。 “你认为你已经终结了这该死的世道?因为始作俑者已死?” “是吧……我不大肯定,我会看着天南的人们慢慢平复……重新回归正途。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有希望,希望明天会更好,为希望辛苦,为希望努力……” “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看到一切回归正轨,我就杀掉自己……其实我也是始作俑者。”阴仲平满脸泪痕,慢慢闭上眼睛。 “你觉得多久才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半年?一年?祸害都已死干净,uu看书 wwuukanshu.m 野心家、阴谋家、君王、小丑还有刺客……最多一年,应该就能结束了吧……这该死的世道。” “好,我的船会在关山渡再等你一年,如果你发现答案不对,而仍想寻求正解……那就回到这里,跟我走,路在脚下,但会很长,你需要伙伴。” “这么说,你并不看好我?”阴仲平疑惑的问。 “路在脚下,你自己去看……” …… 一年后,大周恭皇帝元化三年,天南陷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混乱之中,杀戮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越国、离国、尤国,从核心城市波及到所有角落,十郡之地产生了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政权,都号称自己承继天道。 阴谋诡计每天都在上演,恐怖、压抑无处不在,无处可躲的潮热中卷着血腥、腐臭和灰烬的味道,黏在身上,浸入每个活人的身体,让他们趋向行尸走肉…… 萧条、惨败在大地上蔓延,路边暴露的尸骨随处可见,空洞洞的眼窝中刻满绝望…… 高瘦身影出现在关山渡,小船依旧泊在岸边,船帘拉开,出现一张俏脸。 淡蓝色裙装,随风飘舞。 “蓁蓁?”瘦削的脸上浮现出已经消失整整一年的笑容,只是刹那便凝固、消失。 那张脸很美,异域风情,完美的弧度勾勒到尖尖的下颚,眼睛大而透亮,睫毛浓密,发色灰白,尖尖的耳廓从柔顺的发间钻出,是司空月。 “来啦,跟我走?” 阴仲平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头。 第71章 1封情书 小船从内河入海已经两天,海岸线始终在船的西侧,只是因为距离太远,显得有些虚幻。 阴仲平凝视良久,发现他能用来分辨方位的参照彻底消失不见,海岸不过是海岸,并没有越国、尤国之分。 海水拍打船梆,节奏与小船的起伏应和,形成一种特有韵律。 阴仲平本来背对着司空月,此刻却转过身来,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伸手作势要扔进海中。 “想了很久么?为什么要转过身来?”司空月的声音响起,空灵,好听。 “我在适应。” “适应什么?” “适应伙伴,适应团队,适应在阳光下做事。” “有些笨拙,矫枉过正。即便我们将成为战友,成为伙伴,在战场上交托后背,也用不着什么事情都拿到面前特别晃一晃。”司空月娇笑道。 阴仲平面无表情道:“矫枉必须过正,否则就永远找不到正确方向。” “你是这么想?” “是的,我是这样想。” “可你知不知道,正确方向是什么,连我们自己也还没有搞清楚。” “什么?”阴仲平脸色煞白,沉声道:“你框我?” 司空月脸上笑意更浓:“你的情绪很不刺客,刺客应该时刻保持冷静,即使要动手也应面无表情。” 阴仲平细眼微眯,一股凛冽的气势缓缓升起。 “我并没有骗你,是你自己误会自己。我们要寻找一条正确的路,终结乱世,终结这该死的世道,只知道路在脚下,却不确定路在何方……真正的方向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却找寻。” 司空月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阴仲平渐渐放松下来,拿着信封进退维谷。 “如果想跟她说,我劝你把信留下,因为后面还有一大段等着你去书写……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甚至更久,将要说的话都写完再送不迟……”司空月说完嫣然一笑,钻入船舱。 甲板上只剩下阴仲平一人,他愣了半晌,终于收回手,缓缓盘坐,将信封揣入内怀,紧紧靠在胸口。 蓁蓁亲启: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即便再没有询问的机会。 原谅我只是粗通文墨,我的时间大部分都花在短剑之上,没法像温庭赟那样写出华丽文章,不过我想,此刻的你应该更喜欢看我直白的表达。 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我是阴仲平,并不是你眼中的辰王府护卫兼教习,而是一名越国刺客,自大骄狂的刺客。 曾经自以为正义,为天地正心立命,为君王尽忠职守,为黎民除暴安良,以一人之力可以鼎定乾坤。 作此书时,你我已天人相隔,你在天上弹琴作画,我在尘世继续挣扎。 此前,我已畅快大哭三次,这在我二十七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 第一次失声,就在你与我擦肩而过后。 其实,我那时已张开臂膀准备迎你入怀,只是此刻想来,那真的虚伪至极:男人装作委屈地提醒自己,为了你他已奋不顾身,不惜抛开世俗、抛开理想、抛开信念。 他牺牲了很多,而你……是你自己白白错过,眼泪难以抑制不过是因为遗憾; 第二次,是在丽宫大殿,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欣赏你惊艳绝伦的舞姿,聆听你如泣如诉的吟唱,最后眼睁睁看着你掏出弩箭……我痛恨自己,怯懦,犹豫。 但彼时我尚有一个借口,为离国,为天南百姓,我愚蠢的认为刺客天经地义应该背负这样的悲伤; 第三次,在尤南密林营地中,我去晚了,只看见遍地死尸,连我们的孩子也没能保护好……我躺在雨地里,仿佛灵魂出窍,一直在不停思考,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直在感受,却弄不清要感受的对象?你能理解我那时内心的煎熬么? 原谅我的自私和浅薄,我曾竟感觉你心里煎熬是惺惺作态、无病呻吟,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你内心深处的苦楚。 人之所以为人,原来不是因为敏锐的思考,也不是因为什么了不起的责任感,那些东西其实野兽也有。 我们之所以为人其实是因为情感丰富……只有情感的触角,才能够触及心灵最深处。 可惜,我了解得太晚。 我生在越国的一个小渔村,六岁前与常人无异,每天看着父母为生计奔波,自己却能无动于衷的傻玩。 这是我在之后一段岁月里不断自责的桥段,因为负罪感可以让人更加坚韧,更加努力,支撑自己付出比周围人更多汗水。 那里叫做亚子营,向我一样的孤儿被接进宫殿里,与同龄人住通铺,每天一起学习,一起吃喝,一起修行。 最初的一段时间,我很迷惘,祸福难测像压在心头的大山。 后来,随着对规律生活的适应,我的心渐趋平静,替代焦虑的是决心,里面揉杂诸多情绪,求存、图强、攀比,还隐含期许。 我会不断提醒自己的生活有多悲惨,那源于战乱,父亲、母亲、亲人、邻居皆死于战乱,终结战乱便顺利成章成为我目标,当然也是亚子营里绝大多数咬牙坚持的孩子们心中的目标。 我不知道这个目标与回报越王的恩德哪个更高尚,哪个更正确,也没有时间仔细分辨,因为那时我坚信二者并无区别。 后来,当我靠毅力脱颖而出时,亚子营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方向……刺客。 我原本向想为一名将军,最不济也能凭借身手成为王的近卫。 手举刀剑,迎着枪林箭雨撕声怒吼,为越国,为百姓,为天下,哪怕是抛头颅洒热血一命呜呼,至少壮烈。 可惜,我要成为一名刺客,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向毒蛇一样伺机而动。 当对手疏忽时突然出手,在要害处予以致命一击,不需要呐喊,也不需要什么高尚的理由。 在亚子营没有人敢嘲笑我,因为我的剑最快,但我分明从他们眼中看出鄙夷和幸灾乐祸。 我很苦恼,去询问教习,他却说我更喜欢阴影。 生活在南国喜欢阴影有什么不对么?难道应该盯着酷热的太阳流汗? 那时,我开始出现崩溃迹象,年少时的愤怒在慢慢消失,甚至很少有事情能够引发我的关注,我发觉世界其实并非五颜六色,而是灰的。 我清楚这样不行,于是,我开始为自己寻找生存下去的理由。 对,是生存,并非为了什么了不起的理由,目的仅仅是活着。 我不能辜负自己高人一等的剑术,更不能辜负当年玩耍的海滩…… 我慢慢发现,并让自己坚信刺客有刺客的风骨,刺客有刺客的信条,虽然没有光鲜的衣甲,但刺客依然可以活得高尚,甚至伟大。 没有人教,但我努力从古籍中翻出了属于自己的条条框框。 我这样解释刺客:王之匕首,伺机而动,直捣魁首,扶弱拯危、不畏强暴、以一人之刚烈换万民生养者。 看,目标是不是很高尚?足够花费一生时间去苦苦追寻。 为杀而杀为滥; 为利而杀为贪; 为情而杀为执; 为势而杀为懦。 不滥杀、不贪财、不执念、不仗势。为知己者死,舍生取义,以杀止杀。 漂亮的风骨,值得被后人称颂的信条。 你看,我为自己编织的外袍是不是也很华丽?足以媲美那些招摇过市的将军。 我曾为此沾沾自喜,直到你对着我大骂,你说我不过是条中心耿耿的走狗。 我清楚你骂的不是我,而是温庭赟的侍卫长,可是夜深人静时我却愕然发现,真实的我未必好过忠犬,因为为人鹰犬尚有血有肉,有忠义,有执着,而我……更像是一个活在世界之外的旁观者,冷静却麻木。 我原本为观察温庭赟而站在假山旁边,没想到那成为了一个坚持整整十几个月的习惯,皆因你曾在那亭子里静静作画,画对面假山上如火的山萝。 我后来知道你也在观察我,心中窃喜,以为自己可以给你带来平静,殊不知真正在那一站一望之间寻得平静的其实是我。 从遇见你那一刻,我那件华丽外衣其实已经开始腐朽、慢慢崩塌,只是我自己还没有觉察,一直到你死、我们的孩子死、离国、尤国、越国都死亡前,我仍旧拖着那身破布在挣扎。 其实恐惧的是我,怯懦的也是我,我害怕自己精心编制的理想彻底崩坏,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直都是…… 你离开这两年里,我的足迹布满天南,做垂死挣扎。 其实我已经准备好死亡,只是想在死之前在找寻一下生了这么多年的意义。 可惜,事与愿违。 司空的出现,救了我一命。 她让我眼前已经彻底变灰、连自杀都变得多此一举的世界重新出现了色彩。 她给我描述了一个场景,有那样一群人,不同年龄、不同背景、不同身份,却因为同一个愿望走到一起,并肩作战,生死相托。 愿望更简单,就有希望,有什么希望?明天比今年更好,让自己、让家人、让朋友伙伴、让天下人同有一个更好的明天。 是不是也很虚无缥缈?我在第一次听她说时心里也曾嗤之以鼻,u看书 .uuansu.cm 还不是跟我那件华丽外衣一样? 可后来,我终于醒悟……它们不同之处其实你早就在提醒我,那就是情感。 不用编制理想,无需理由高尚,那只是发自内心愿望,不仅他们,我想我自己,我爹,我娘,你,甚至温庭赟他们也会有这样的愿望吧,那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情感,可以融化一切条条框框,却有能支撑人砥砺前行的信念。 提笔前犹豫,真正写起来又不忍搁笔,现在我已经习惯类似情绪,我是人,有血有肉,所以更应该珍惜自己的感受。 希望你体察我的衷情,哦,对了,此生我也曾有过欢愉,六岁前那片海滩,还有那晚温柔的你。 就说这么多,我要去白夜,遥远的北方,听说那里太阳出现的时间比天南还长,可是很冷。 在那里我会遇到很多人,他们每一个都有惊人的才能,而我有幸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去践行一个愿望……祝福我,也祝福你。 无言乱语,不知所谓,只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望你见谅。 勿忘,见信如面。 此生收笔,直到愿望成真! ………… 阴仲平在心中默默回忆信中内容,不禁长长叹气。 他抬头,眼神依然犀利,但瞳孔内的灰色已然散尽。 天边一张绝美的脸露出淡淡笑容,那一笑,似曾相识,如雪后成片绽放的山萝,让尘封的心再次敞开窗口,准备迎接阳光的洗礼。 第72章 天命之血 一座小城孤零零地矗立在丘陵与草原交汇处,东北是一望无际的北陆大草原,便是大周北疆边镇永丰。 大战刚过,县城北门外尸横遍野,空气中血腥味尚未散尽。 “哇!”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夜空。 城外密林里正在向前缓缓移动的黛青色长袍忽然停住脚步,转头望向县城方向。 “婴儿降生?莫非烈夺提示的继任者就是这孩子?”面具色彩浓重,长发飘散在寒风中有些许斑白,只是鬓角露出的皮肤却如女子般细嫩。 白皙的手捋过发丝,白启轻轻叹气,“是啦,结界中出现的小城应该就是这里,整整六次推演,失误的可能不大。” 他转过头,面向白夜方向低声道:“刚才那阵念力波动是你么?北陆飞地,年纪轻轻登上镇守使之位,却被前任怀恨出卖,遭遇异族围攻,带着大肚子婆娘困守孤城…… 我还纳闷,这戏码虽然足够精彩,但也不至于能引起你的注意,原来是为这孩子。 隔着千山万水提醒我,怕我错过?前后有一刻钟的误差……念力消耗过剧,导致迟滞,你恐怕要好好消停一段时间喽。” “嗯?” 空气中隐约有一截红丝在眼前飘过,白启眼中露出厌恶的神色,轻轻一吹,那股红丝瞬间烟消云散。 灵狐从袍袖中转钻出来,鼻子左嗅又嗅,似乎闻到什么味道,近乎透明的白毛仿佛有发光的趋势,情状极为诡异。 “这帮讨厌的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还真是属乌鸦、柴狗的,闻到血腥味就能凑过来。” 白启轻轻安抚灵狐,手指拂过顺滑的皮毛,总要在红玛瑙环上略作停顿。 “杀戮,尸横遍野,一群不惧生死的战士,还有那帮喜欢尸臭的家伙。够热闹,这个场面还真是适合眉荒的继承者,难怪大老远要向我报讯,诛神之剑……果真一如既往的任性,喜欢乱来。” 白启的目光从白夜方向收回,重回永丰县城,眼神变得柔和许多。 灵狐“吱吱”叫了两声,缩回大袖中。 电弧闪烁,白启身子微动,向永丰方向飘去,空气中越来越密的暗红色细丝似乎非常惧怕他,纷纷飘飞躲避。 永丰规模有限,镇守府坐落在县城中央,半刻钟不到,白启已经悄然抵近,暗中观察。 尽管整座边镇的注意力都在北门战场,但此处为一县中枢,依旧有重兵把守。 他略一沉吟,轻抖袍袖,径直向镇守府大门缓步走去。 “什么人?”靛青色长袍,色彩浓重的面具,如此高调的装扮离着老远便引起卫兵们的注意。 面具后的双眼猛然化作黑色旋涡,比夜色更浓,所有光源、包括投来的目光皆被瞬间吞噬。 越过卫兵,推门,进院,直奔内宅,在主妇、奶娘和佣人面前抬掌,一颗赤红的血液精华从婴儿刚刚剪断的脐带处飞出,被白启摄入掌口,高速旋转,犹如实质。 卫兵、下人、包括屋内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面具人进入,并在震惊中做出应有反应:有捂嘴惊呼,有伸手阻拦,有提声怒斥,有抽刀攻击……只是一切动作仿佛都被放慢了一百倍,在白启黑洞洞的目光下与定格无异。 他从容站在厅堂中央,静静地观察悬浮在手掌上正空高速旋转的血滴,良久,方才轻轻点头,血滴随即落入掌心快速消失。 深深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刚刚生产、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美丽主妇,白启刚要转身离去,却被另外一道目光吸引,襁褓中的婴儿此刻正望着他,那眼神中……怎么会有一丝慌乱?刚刚降生的婴孩不该有这么复杂的情绪。 难道是我身上的气息让他觉得不安全?可是那孩子竟然没有哭…… 白启很快释然,能让烈夺不远万里传讯的孩子注定不能以常理揣度,既然有天命之血的传承,那么这个新生命身上发生什么都不算奇怪……想罢,他转身离开。 半刻钟后,靛青色长袍已飘回刚刚站立观察的位置,距离镇守府大门一百步远。 双眼黑色旋涡消失,这才听到身后大院里传来一片惊呼。 他若无其事地向县城北门走,身周有雷弧游荡,但凡空气中有不及躲避的红丝就会被电光立刻扑灭。 “既然恰逢其事,又是有缘之人,打个援手是题中应有之义。”白启轻声念叨。 城门外已经乱做一锅粥,午后刚刚大战,不少军民在官方组织下正打扫战场,无数尸体忽然发生异变,竟然直立起来并发狂地攻击活人,当场便有数十人殒命。 守军尚未从白天大战中得到充分喘息,闻讯匆忙组织阵势,在将领的指挥下护着居民向城内且战且退。 众人显然没有对抗亡灵术法的经验和能力,死伤惨重,局势堪忧。 “他们怕火!”几个火把在战斗中发挥奇效,一个年轻披甲将军立刻意识到其中关键,大声高呼。 身后家将立刻组织弓箭手点燃火箭向尸群射击,一支支燃烧的火箭划破黑暗,砸在尸群之中,起初效果斐然,原本无法阻挡的尸群晃晃悠悠的开始后退。 可是,大家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见那些怪物口中发出“嚯嚯嚯”的声音,一边捂眼,一边手脚并用,开始拍打身上、地上的火焰。 少顷,被火箭余焰照亮的地面再次陷入黑暗,尸体们又一次踏步前行,朝人群逼近。 “怎么回事?这些家伙难道不怕火!”一个壮汉挥舞斩马刀,一刀劈翻一具行尸,然后气喘吁吁地退到披甲将军身边,血腥味和腐烂的恶臭让他们呼吸更加急促,一边交流一边后退。 披甲将军扫视周围目瞪口呆的人群,深切地感受到所有人眼中的恐惧和绝望。 他虽强做镇定,但显然面对此种情况束手无策,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战场另一侧,却见远处一个手持铁拐的老妪被四五具行尸围困,激战正酣,根本无暇他顾。 “点起火把,这些行尸怕的是光,不是热。”白启观察良久后终于开口,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楚地传遍全场。 披甲将军一怔,来不及细想,急忙招呼所有人燃起火把。 火光冲天,永丰县城军民听到命令后纷纷点起火把,跳跃的赤红瞬间在黑暗中撕裂出一大片空间。 始终保持前进的尸群发出“嚯嚯嚯”的声音,纷纷用残肢断臂遮挡脸部。 面对火把最集中的城门,好多尸体甚至裹步不前。 “何方高人多管闲事?”尸群中忽然现出一个黑袍人形,向白启所在位置高声问询,声音沙哑阴森。 “三尸殿还是鬼王谷?”白启不屑地问道,那是他记忆中擅长亡灵术法的两个重要门派。 黑袍人面露阴狠,也不回话,双手连挥,两个跟在他身边的尸体突然张牙舞爪,大步跳跃着向白启扑来。 两具尸体与战场群尸相比速度提升何止数倍,每一次跳跃都能弹起丈余,看得围观众人一阵惊呼。 “积尸气么?雕虫小技。”白启语带嘲笑,抬手,手指轻弹,两道电弧从他手中闪出,直奔飞扑而来的行尸。 “砰、砰!”两声,跳跃的行尸被电弧准确击中,电花闪烁中如断线风筝一般坠落地面,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黑袍人一阵骇然道:“雷电……这不是太清御雷诀……莫非是天雷术?阁下到底是何方高人?” “交代来历。”白启语调平淡,但话语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气场。 他手中凝结出一个电弧闪烁的雷球,颜色由白转蓝,由蓝转红,随即又变成金色,亮度瞬间提升数倍,骇得尸群纷纷躲避,比永丰军民几千只火把的威势还大。 “呃……在下……哦不,晚……晚辈暗影联盟,阴苍河!不知前辈在此,贸然造次还请赎罪!”黑袍人目光盯着白启手中色彩变化的雷球,声音有些发颤,谦卑地一躬到地。 “嗯?暗影联盟?“白启仔细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uu看书 .uuksu 没有半分印象,看来是新出现的术法势力。 想罢方才将声音传出,”适逢其会,我也不难为你,撤了法阵,退下吧。提醒一句,驱策尸体袭击活人有悖天理,积尸气可不是你这种练法。” “是!”黑袍人略一犹豫,立刻躬身退后,面向白启,越退越快,转眼消失在黑暗之中。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尸体们失去念力支撑,“哗啦啦”重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空中弥漫的暗红色丝线也渐渐淡去,片刻后踪迹全无。 披甲将军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白启大礼参拜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在下唐宁,新任山海郡镇守使,代永丰全县军民感谢您活命之恩!” “唐宁?周朝的官?你是那孩子的父亲?”白启飘落,来到唐宁等人跟前,连发三问。 唐宁一愣,那孩子的父亲?心思一下子转到城内陆樱萱母子身上,只觉得汗毛瞬间炸起,脊背发凉,与白启对视的目光中感激褪尽,化作莫名惊诧和恐惧。 “路过而已,取走你家孩子原血,顺手帮你们料理一个亡灵术士,两下扯平,不必谢我。”白启语气平静。 “孩子的血?好胆!”平淡的话语却让唐宁睚眦欲裂,话音未落,身边已经有另外一人气昏了头,抢先挥舞铁拐朝白启冲上来,正是之前在战场上异常骁勇的老妪,看手段至少有世俗武学二品以上的身手。 “装神弄鬼!竟敢对我家孩儿下手,先吃我一拐!”老妪速度飞快,转眼已经来到白启身前,挥舞铁拐击出,劲风拂面。 第73章 举手之劳 电光火石之间,白启仿佛一片枯败树叶,被铁拐带起的劲风刮飞,看似羸弱,却将所有攻击连同后招一并化解。 老妪见一击不中,双臂发力,连续数拐击出,一拐劲似一拐,一拐快似一拐。 白启仍像树叶一般,毫不受力,被劲风吹得来回飞舞,铁拐却始终无法及体,难伤其分毫。 老妪见自己攻击无效,更加气恼,“哇呀呀”怪叫着便要变本加厉。 白启心念一动,双手连弹,几道电光从他手中扑出,直奔状若疯狂的老妇。 那老妇人反应不慢,刚见电光闪烁立刻撤杖封挡。 “噼噼啪啪!”一阵电花闪耀,她闷哼一声飞退,落地后又“腾、腾、腾”倒退七八步方才稳住身形,嘴角已经溢出鲜血。 “女娃,脾气这么大怎么为人师表?”白启不想再做过多纠缠,身形晃动,刹那飘向远方。 家将要待指挥弓箭手射击,被唐宁拦住,转身对气喘如牛的老妇人道:“师傅,此人好像并无恶意,咱们还是先回去看樱萱要紧。” 白启飞退,视线中那老妪一口吐掉口中的血迹,气哼哼道:“这得是多老的怪物,竟然称老婆子女娃,不回去看樱萱,你追得上他?”说罢转身就往城内疾行,头也不回,唐宁见状赶紧跟上。 白启微微摇头,只觉此妇人脾气古怪,年纪不小却似孩子做派,天真得可笑,对她称呼自己为老怪物也不以为忤,扬声道:“尸体得尽快烧掉……” 声音远远传出,那一老一少疾驰的身影并未停歇,但身体的细微震动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时间并不充裕,白启在永丰周围转了一圈,顺手解决掉几个暗中潜伏的暗影术士,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他一边奇怪自己为何如此热心,多管闲事,一边加快脚步,直奔离人湾而去。 在他身后,永丰北门外燃气熊熊烈焰,火光冲天,映红半帘夜幕。 …… 并州,冠山港。 夕阳下,一艘官船缓缓停靠在岸边码头。 船只停稳,气度雍容的美髯中年人北望良久方才回身,由下人虚扶着走下官船。 码头上前来迎接的队伍颇为壮观,旌旗飘扬,鼓乐不停,为首一个文官笑容可掬,他身旁一个高大威武的披甲中年人却始终阴着脸,一脸不悦。 “杜峰大人!下官在此恭候多时。”来人头裹青介帻,外罩进贤冠,一身朱红官袍,石青绶,青白红三彩分明,穿戴十分正式。见到美髯中年人走下船来,赶紧满脸堆笑迎上前去。 “周并州,太客气啦,杜某此次调动不过是四品典客,与周并州同列,怎敢当您一声下官,太客气,太客气啦!”杜峰红光满面,连忙拱手还礼,语气谦和,脸上却不自觉带出一番得意春风。 “唉!杜大人跃升大鸿胪,出掌我大周对外事务,那是陛下近臣,岂是我并州边地可比。不客气,不客气!” 两人正自寒暄,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哼。杜峰寻声望去,只见刚才站在并州刺史周轩身旁那高大中年男子脸色更黑,看过来的目光满是鄙夷。 杜峰老谋深算,宦海沉浮多年岂会被这样的小插曲难倒,不动声色的笑着问周轩:“这位威武不凡的将军是哪位?” “哎呀,光顾着和您见面,竟忘了介绍。来、来、来,大鸿胪快来见见,这位便是晋北军统领尚司徒。” “尚司徒?原来这位就是当年跟随德皇帝北征的第一上将,号称东陆战神的尚统领?”杜峰心头一颤,仔细打量对面那人,只见此人身高八尺,毛发浓密,络腮胡子配上粗重的眉毛,双眼如鹰隼,精光爆闪,头顶鹖冠,却穿了一身甲胄,腰跨战刀,不着印绶,离着老远便觉杀气腾腾,形状十分伟岸。 杜峰快步上前,笑着拱手道:“尚大统领,久仰,久仰!”心中却暗自腹诽武人粗鄙,雏儿唐宁是这般,老鸟尚司徒亦是如此。 尚司徒轻哼一声,敷衍的拱拱手,“不敢当。”声音中气十足,如一面响鼓,随便一句话便让人有共鸣混响的错觉。 杜峰还要客气几句,忽见尚司徒目光陡然一冷,环首刀出鞘径直向他砍来,不禁大惊失色,连忙向左侧躲闪。 “嗤!砰!” 杜峰被尚司徒一脚蹬开,摔倒在河滩之上,帽带歪斜,狼狈不堪。 他心中惊疑不定,正要再次翻身远遁,却见尚司徒已经从他身边窜过,手中战刀连续劈斩。 “滋……滋!”三个闪着火花的雷球在刀光中碎裂,发出电流窜动撕裂的声音。 “什么人!?”尚司徒后挫一步,只见一个戴面具的青袍人行如鬼魅,眨眼间再次扑向倒地的杜峰。 “贼人大胆!”他大喝一声,声如惊雷。手中环首刀狂舞,屏风一样挡住面具人的去路,同时左腿后蹬,再次踹中杜峰,将他踢向远离刺客的方向。 “砰砰……”拳脚相接,连续两次抢前都被尚司徒逼退,白启目光微凝,心中好奇,没想到四百年后中土竟然出了这种技击高手,这恐怕就是世人口中的超品高手,比那四个老家伙还要强出半分。 杜峰一声惨呼,口中喷出一小口鲜血。 尚司徒连续两脚,虽然以救人为目的,分量上有分寸,但其中裹挟有“惩戒之意”仍然不是他这文官能够承受。 周围的卫兵此刻方才反应过来,齐声大呼扑向白启。 “抓刺客!抓刺客!”呼喝声瞬间响彻整个码头,人群陷入一片混乱。 白启身形晃动,犹如枯枝败叶,在挥舞的兵器往来穿梭,却始终没人能碰触到他的衣角。 尚司徒双眼一眯,“都散开!”怒喝声中挥刀冲来。 白启一眼便看出这柄佩刀对他来说分量太轻,并不趁手。 饶是如此,战刀舞动起来仍隐有风雷之声,呼呼作响。 “有意思。”白启轻哼一声,不再闪躲,而是揉身迎向扑来的尚司徒,心情亢奋,语带戏谑。 尚司徒自北征后十几年首次遭到他人轻视,心头大怒,手中战刀舞动更急。 白启双手包裹着紫色电弧,硬接对方狂刀。 刀掌相交竟然发出兵器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一时间电弧飞舞、火花四射,看得周围士兵们目瞪口呆。 尚司徒固然神勇,在他们眼中面具人却更是诡异。 尚司徒一刀横砍,被白启伸掌拍开,就势团身变切为斩,又被随手拍向下方。 他也不气馁,刀刃一翻,向下的环首刀突然转向,朝斜上方撩去。这一下在他是有计划出招,气沉丹田,跨步运力,做足准备,气势力量陡然增长数倍。 白启双手下压,雷光大盛,“呯”的一声封住上撩的环首刀,却被尚司徒的大力直接甩飞出去。 尚司徒心中一喜,就要跟进施展连环刀。按照他的设想,白启此刻身在空中,无法借力变向,已经变成任他砍杀的活靶子。 白启摇头苦笑,这些武人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自大骄狂!他身在空中,十指连弹,数道电光向对方射去。 尚司徒略微一怔,立时明白杀招已被识破,随即变招沉着应付,或闪避,或以兵刃扛架,将飞来雷弧尽数化解。 但就在他准备重整旗鼓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惨哼,赶紧回头,却见被他踢出去老远的杜峰在一众士兵包围中双眼圆睁,难以置信的用手捂住胸口。 众人循着尚司徒的目光,同时发现异状,纷纷回头,只见杜峰颤巍巍的将捂住胸口的手伸到眼前,眼睛瞪得溜圆,爆出无数血丝。 手掌上沾满鲜血,触目惊心,众人目光赶紧看向他胸口,只见一个狰狞的血洞就出现在杜峰刚刚紧捂的地方,心脏所在被准确洞穿,鲜血仍然咕咕地冒出,在沾满泥土的官袍上绽放出一朵诡异的血色红花。 几丝尚未消散的电弧仍然发出滋滋的声音,在一片鲜红中醒目地来回跳动。u看书ww.ukanh 尚司徒瞬间醒悟,心下连呼大意,百感交集:就在那面具人向他甩出电弧的同时,竟然同时有一道闪电射向远处惊魂未定、正在观战的杜峰。 这个人果然是来杀他的,难道是因为这厮出卖了山海郡?这消息如此隐秘,这面具人是如何得知,难不成还是位心怀家国的义士? “还不错,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第二强的武士,不过跟第一相差很远。”白启笑着将声音送出,几个阻拦的士兵被他随手拍飞后,身影已经脱出人群,沿着海岸向东疾驰。 “阁下何人!敢否留下姓名!”背后传来尚司徒声音。 “没必要,你只需要知道我不喜欢周朝的官,更不喜欢勾结外族的叛徒……”白启身形不停,再次开口将声音远远传出。 望着面具人远去的背影,尚司徒收刀入鞘,慨然长叹:一个术士竟然在技击之术上有此等造诣,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辈出。 此人身法之诡异,实力之强横想起来便让人头皮发麻。 如此室外高人必然有自己独特的处世之道,不屑朝堂一点也不奇怪……等等! 想到此人对朝堂的态度,尚司徒猛然浑身一僵,思绪一下子飘到许多年前那个夜晚。 一封天子密信突然传到他手中,让他彻夜难眠,之后半年寝食难安——德皇帝深夜遇刺,四大高手围攻神秘人,虽然重创,却没能将对方留下。 信中关于当晚情形着墨不多,但德皇帝一年后壮年驾崩,当时胜负不言而喻。 难不成,跟眼前青袍面具人有关? 第74章 易河船歌 几日后,易水河畔一座小山包上,白启盘膝坐在光秃秃的大树下。 手掌张开,手心向上,一颗暗红色血珠慢慢升起,悬浮在掌心上方,缓缓转动。 目光透过面具紧紧地盯着这颗血珠,喃喃自语:“四百年,烈夺始终没有认主迹象,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那家伙并没有战死?” “嘿嘿嘿……” 俄尔,白启失笑,“荒谬,以他那火爆脾气,怎么可能容忍姬家那些杂碎在雍都乱来。不对,炼体术也是术法,难道他……真的没死? 好吧,我承认这只是个笑话。” 血珠旋转的速度在加快,空气中忽然出现一些肉眼难以觉察的亮点开始朝血珠靠近、靠近、再靠近,然后悄无声息地隐没入血珠之中。 “孩子,你会是它的新主人么?至少它这么认为,不远万里给我传信。 赶巧,我这么多年头一次出来就碰到你降生,又是阴谋出卖,又是军阵搏杀,还冒出个亡灵术士,如此热闹如果说没有什么机缘在其中是不是有点荒谬?” 话音刚落,白启忽然用另外一支手狠拍自己脑袋:“你怎么啦?已经看到过真相,还神神怪怪的骗自己?连天神都是假的,哪来什么天意,碰巧撞大运罢了。” 空气中的光点越聚越多,血珠转动速度也越来越快。 安静片刻,白启又自言自语道:“天意也许真有吧,推演不过是抽丝剥茧,真相?或者真相之外仍有天神存在呢? 如果没有,为什么我能在记忆结界中看一个不该存在的人,双手拢在袖子里不肯拿出来,必然有蹊跷。 那时,我确定并没有他的存在,哦,不,是他们都不存在。” “嗤……”的一声,所有聚集过来的光点完全浸入血珠,接着上面散出一层淡淡薄雾,血珠的颜色变淡少许,转速开始变慢。 周围空气忽然变得有些寒冷,雪花细密,纷纷扬扬,挺拔壮实的少年拄着一柄重剑被层层叠叠的僧人残影包围,身形摇摇晃晃,表情僵硬,似乎整个人陷入一种麻痹状态。 “烈夺!是你在求救?你如今不是应该念力耗尽,躺在祭坛么?”首先被确认的是那柄熟悉的重剑,黑黝黝包裹在墨绿色光晕中,血槽殷红,轰鸣不止。 “嗯?无相禅?孩子你是哪个?”白启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景象,思绪混乱,难道因为远离祭坛自己的识海出了问题? “咦?” 白启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震,“看年纪……怎么可能?这难道……是要突破先天境……别急,别急,呼吸未必一定要靠嘴和鼻子……没有感觉到不代表不存在。 无相禅,障眼法而已,不外乎就是秩序系术法加上炼体术。”他只觉眼前少年无比惊艳,忍不住出声指点。 良久,冰消雪散,冀州封冻的丘陵重新回到视线中,面具人看着逐渐转慢的血珠,轻轻道:“不管你们是谁,我一定能找到。 一个在幽州,另一个就是你,没错,不用证据,纯凭感觉,念力修炼这么多年,意识的敏锐远比眼睛看到的、手指触摸到的所谓证据更准确。这次幽州之行,我相信能够找到答案。” 蓦然抬头,目光被密集的马蹄声吸引,投向远处官道。 一队骑士由远及近:为首一人三十左右,身材魁梧,一头红发在风中飘舞,猩红色披风在身后高高扬起。 队伍规模不大,只有五六十人,但各个盔明甲亮、身强体壮,在那红发男人的带领下一路疾驰,声势犹如千军万马,军容之盛似乎尤胜早先围攻永丰县城的瀚海狼军。 骑兵们很快发现白启,在随从提醒下,红发男人侧头向这边看来,目光锐利,双方眼神交错他竟然丝毫不怯。 那人显然也对白启有所顾忌,只是望了一眼便催动坐骑,带队加速向东方驰去。 收回血珠,白启缓缓起身,目送骑兵队远去。 “咦?这个红头发又是什么人?一身暴虐气场,应该也是个喜欢打打杀杀的家伙吧。 姬桓、尚司徒,再加上这个红头发,战国乱世一百六七十年,想来也应该锻炼出一些人物。对咯,还有一个水战很厉害的秦肆元。” 他缓缓伸出握住血珠的手,目光收回,盯着自己的手道,“之前山海郡那个年轻人也不错,唐宁,是什么镇守使,年纪轻轻,官运亨通……就是有点迂腐……哦,对了,是你爹吧,娃娃,这么说你也应该姓唐? 这么多厉害人物,看看谁能够终结这混乱的局面,我猜……不会……是你吧?”笑意抑制不住,从面具后透出。 易河水,浪叠浪,奔流到海望苍茫。 走千山,溉万塘,碧波荡漾映骄阳。 洗铅华,饮清凉,润我冀州土,养我寒家郎。 远远的易水河面,忽然有阵阵船歌传来,灵狐从袖口钻出,叽喳乱叫。 白启抬头远望,“缘分……当真奇妙,莫非这又是个有缘人?” …… 易水河源于邺郡贡山,初段东西走向,在上河郡东转向北流,从右北平入旋涡海,是冀、幽两州界河,流域不大,但支流繁茂,水量充沛,滋养着整个幽冀大平原。 上河郡,易水西岸有个渔村,村里三十多户人家都姓陈,所以得名陈家村。 村头一户人家共六口人,渔夫陈满娶妻申氏,育有三子一女,长子常胜十七,次子常青十六,三女香君十一,幼子常达刚过周岁。 常胜、常青兄弟俩是村里有名的大力士,寻常三四十斤的沉重铁桨到了他们手里如同普通木杆,腾挪随心,每日出河打鱼,一条橹船只需两人便操控自如,比寻常人家四人出渔收成还多。 香君在家帮忙料理家务,虽然年幼,但在医术上颇有天赋,师承村长陈长乐,闲来采药施方似模似样,村民们或多或少受益,皆戏称她为“小医仙”。 陈家村这个地方很有趣,易水河的支流由这里开始一直到大拐弯都是南向,与主河道逆向而行,大大小小的河汊子数不胜数,穿插在平原阡陌之间,堪比江南水乡。 河网中心是上河郡,因为河道纵横,几十年前还是片断断续续的沼泽,不通官道,位置又相对偏僻,所以上河郡几乎没有高门贵族,区域内大多是积累至多不过两三代的寒门子弟。 郡城很大,城里因为少了氏族门阀,规矩不重,反而更加繁荣热闹,各种买卖应有尽有,吃、穿、住、用,甚至连女人也可以花钱买回家。 当然,这些都是村民们听经常到郡里赶集的长乐叔转述,很少有人亲见。 村长陈长乐每月一趟,往郡城赶集,是陈家村见识最广博之人,村里打来的鱼一半自己吃,一半就交给他到郡里换米面粮油、日用品和铸钱。 长乐叔为人既精明又义气,最重要是懂医术,不仅帮着村里换必需品从来不收跑腿费,过年过节还省出口粮接济贫困户,至于走家串户施药看病,更是家常便饭,是陈家村公推的领头人。 偶尔乡里乡亲发生口角,只要他老人家出面,没有人不卖面子。 长乐叔跟陈满家走得很近,他无儿无女,闲来就到陈满家做客,陈家幼女香君聪明热情,跟他最为投缘,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学习医术,熟络得像自家闺女。 陈满性情耿直,锅底一样的黑脸上满是皱纹,左眼下有一道刀疤,据说多年前曾从军,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连着眼角那道刀疤都是参与诸侯混战留下的痕迹。 锦绣六年,陈家二子都已正式成丁,又高又壮,陈满便不再出河打鱼,每天坐在家门口磨他那口环首刀。uu看书 .uukanshu 有人问起,他便嘟嘟囔囔说天下不太平,脸上刀疤经常隐隐作痛,当年的灾祸说不上什么时候又要落到头顶上,得早做准备,男人,归根结底要看顾一家老小。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以为然,后来陈长乐不断带回外面战乱的消息,所有人也跟着逐渐紧张起来。 再后来,全村人公推陈满做了村内“巡防”,他每天磨完刀便背在肩上满村走动,倒也像模像样。 申氏心情不好的时候会骂丈夫不务正业,打鱼的营生丢给两个孩子,自己反而在村里屁大点一个地方来回溜达。 陈满会反驳说村里的安全都靠他,没有他便没有陈家村的安定。 两人便吵起来,吵上半天就默契地恢复原样,下次心情不好时再继续吵。 每当这时候,小香君就会捂住耳朵出门,或者寻长乐叔学医,或者在村外的野地中自行找寻草药。 常胜、常青打鱼回来空闲时会找老爹教学几手功夫,后来村里有几个喜欢活动筋骨的年轻人也来凑趣,十来个人在空地上舞枪弄棒很有些威势。 每到热闹时,小香君就会搬个凳子,坐到空地旁边,摆放出自己鼓捣出的跌打伤药,煞有介事地打量一众“武夫”,就等哪个不慎伤到抓来试药。 初时,大家碍着陈老爹的面子,大伤小伤过去给她擦拭侍弄一番当玩笑。 哪想到,这小姑的手段竟真的高明,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于是,开完笑取的外号更加响亮,慢慢地十里八村竟有人慕名前来找一个十一岁女娃看病。 第75章 荒年异象 说来也怪,建武末年开始,只听说周围地区战火纷飞,连十几岁的男孩都上了战场,陈家村却太平得像另一个世界。 除了不停更换的安民告示外,近两年连税都没人征收。 有人说是“团练”真的有点作用,有人说是长乐叔和小医仙行医积德,还有人称赞此地风水上佳。 总之,但凡有难民过来说到外面的悲惨生活,陈满家总有人洋洋得意,申氏便会自动消停一阵。 生活就这样一天一天循环往复,向前进行。 锦绣七年开春,气候还算正常,水里却出了问题:“春分”没到,河面开化不久,水的鱼就像犯病一样疯狂的往网里钻,原来一天的收成用不了半天就能完成,乐得全村人合不拢嘴。 谁想,一过“清明”,河里的鱼就像蒸发掉一样,连个影子都很难寻觅,打来打去,充其量不过几根“梆子”和三五斤“地拉瓜”,村民们彻底从渔民退化为仅有几分薄田的农民,别说交给长乐叔去换钱,连自家温饱都难解决。 陈长乐一晃两个月没有去郡城,没有东西可换,谁还白跑一趟呢? “嗨呀……也不知这老天爷是犯了什么毛病,我家二普连着两天下网,连个鱼尾巴都没看到,这日子可怎么活呀!” 陈普的老婆陈二嫂是村里有名的“喇叭”,平常有事没事就喜欢挨家挨户串门唠嗑。 申氏和她棋逢对手,不问寒暑,只要天没塌下来,两个妇人家务之外的全部精力便都放在某家门口的华山论剑上,家长里短,街市妙文,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今天情况有点特别,陈二嫂不像平常那样抢话,始终闪烁其词、欲言又止,东拉西扯兜转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 “别说你家那位在岸边下网,我家常胜、常青没日没夜的在河上遛着不也是颗粒无收?” 申氏看着糊涂,其实过日子已然成精,这时候松嘴,家里那点存粮肯定要被借走,这样的亏怎么吃得?随手一招“如封似闭”将陈二嫂的话头全部封死。 “是嘛!哎……那只能这么挺着喽,看看他长乐叔家还有没有点余粮。” 赵二嫂见陈满家这块砖搬不起,沮丧地嘀咕几句转身便要离开。 “就是,也许他长乐叔家还有些,要是足够,你也帮我家赊点!”申氏趁热打铁,想赶紧送走这座瘟神。 “长乐叔家的粮食是天上掉下来不成?你去!她也去!让人家怎么活!死娘皮,家里东西多的时候没看你给人家送去。” 陈满从门后边转出来,一把将一个装着十来只“地拉瓜”的袋子扔给赵二嫂,那是两兄弟今日出船一半收成。 赵二嫂是个碎嘴,本来得了便宜还想卖乖,要挖苦申氏几句,但见了陈满脸上的刀疤,硬是把缺德话咽了回去,抛下一句带搭不理的“谢谢”,捡起袋子逃之夭夭,留下满脸不忿的申氏。 “你这缺德鬼,整天死在家里游手好闲,自己不出河,却好意思拿儿子们拼死拼活打上来的东西搭人情!真送了人情也好,却送了个不领人情的乌鸦,你这个天杀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陈二嫂前脚出门,申氏的哭嚎声后脚响起,别看陈满刚才豪气,遇上眼下这种状况也只能装聋作哑,去磨他那口环首刀。 几个孩子早就知道老娘这一顿骂没有一顿饭的功夫绝对停不下来,壮汉们知趣地躲到屋里,小医仙则提着药囊遛出家门。 小香君一路向村外摸索,目标是车前草或者蒲公英。 隔壁孟氏大娘的咳嗽病虽然随着天气变暖有些缓解,但还需要服食这两味药来巩固。这种草药都很常见,草地河滩上都有,只是陈家村周围地区被这位小医仙反复收刮,已经“一穷二白”。 近的地方都已走遍,女娃不知不觉便远离了村子。 步伐不快,小丫头的眉头却越走越皱: 医术讲究望、闻、问、切,无主次之分,却有内外之别。 内里,望是观察病人的外貌、面色、舌苔、表情等; 闻是指听病人声音、咳嗽、喘息,嗅病人的口臭、体臭、味道; 问是询问病人症状、病史;切是用手诊脉或按捏病患所在。 外里,则可以把望、闻、问、切的手法用在天地山河、草木田林之间,诊疗地气、地脉、天色、气候等等,这是医者对外部环境的把握,也是寻找病因的重要医理之一。 如今小香君之所以眉头紧皱,就是因为这地气异常,原本肥厚的土地上平白无故多出很多龟裂,长势不错的花草隔三差五便有一处枯黄……此等地气肯定不正常,弄不好会有灾荒。 小丫头一边想,一边四处搜罗,终于在河岸边找到一捧不错的车前草。 她刚要伸手去挖,余光中忽然瞥见对岸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在伏地叩拜,起身时各个念念有词,双手来回挥舞,做出火焰升腾的手势。 她有些好奇,便上前两步,隔着小河向对岸张望,只是这一细看却彻底把她惊呆:那些怪人各个脸色发青,目光呆滞,说是虚弱,眼中又有一种让人恐惧的神情在闪烁,仿佛饿狼看到肥肉,充满饥渴、嗜血。 小姑娘一屁股跌倒,立刻引来对岸之人向这边张望,她也顾不上什么草药,起身便往陈家村方向逃跑。 “这日子怎么过,你说……你这个死鬼,你说……”小香君一路小跑,踉踉跄跄地抢进家门,正想把看到的事情说与家人,却发现老娘仍没骂完,正熟练地操着哭腔与越来越响的磨刀声争锋。 这时,门外一个声音打破了此间“均势”,“老嫂子,我这还有些粮食,给你送来喽!”却是长乐叔笑呵呵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见是长乐叔登门,一家大小都迎上前去。 “这绝对不行,他长乐叔,你家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怎么平白还要拿出粮食来接济我们? 你别看我跟他吵,我是吵他花钱打了水漂,可不是冲着您!”还没等陈满说话,申氏一把将长乐叔送过来的粮袋子推了回去,脸上那点应急挤出来的眼泪瞬间蒸发殆尽。 她很泼辣,但绝不是忘恩负义、人情淡薄之人,从来都把别人的“好”记得比别人的“坏”更牢靠,典型刀子嘴豆腐心。 对长乐叔这样的善人,即使把家底淘干,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这份豪气可不比陈满差。 “就是,他长乐叔,我们这边两个小子在河上打鱼还过得去,哪用得上您把粮食让渡给我们呀!”好不容易能够跟申氏达成统一战线,陈满赶紧殷勤跟进,一张黑脸说点客气话便涨得通红。 “我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就老两口,余粮够吃。你家四个孩子都要长身体,怎么能饿着?要你收下你就收下嘛!”长乐叔又把粮袋子推了回来。 陈满再三推辞,长乐叔执意要给,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收下。 “咦?小香君,你这脸色怎地如此苍白?”众人推辞半天,粮食的事情尘埃落地,同样善于观察的陈长乐终于注意到小姑娘难看的脸色。 香君从小能言会道,是个大方姑娘,也不扭捏,便将今天出去寻药所见所闻说给众人。 常胜、常青两个听罢就要去河边看个究竟,却被陈长乐伸手拦住。 “他长乐叔?那群人什么路数?莫不是你有所了解?”陈满看出些端倪,赶紧询问。 陈长乐阴着脸点点头:“没有亲眼见过,不过那些人估摸着便是拜火教教众,现在外面除了互相争斗的诸侯,就属他们闹得凶,一言不合就会出人命,还是离他们远点好。” “拜火教?怎地听着这般邪性。”申氏将女儿抱到怀中,uu看书wwuuanshu.cm一边安慰,一边插口道。 “这群人不信城隍,不信土地,不信龙王,信什么火焰真神,你说能不邪性?据冀北回来的人说,那边这个拜火教闹得最凶,向着了魔一样,要敢质疑,毫不犹豫就会一拥而上,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 “冀北?洛河在东,易水河在西,冀北是两不靠,听说这几年雨水少,那边在闹饥荒,这吃都吃不饱,怎地还有力气闹事?”陈满摇头晃脑问道。 “就是吃不饱才闹!拜火教的教众都是些穷苦人,贵族们玩命压榨,老天爷再不给活路,他们便啥都剩不下。 有家有业的人不可怕,可怕的就是这些穷疯、穷光、穷得啥都没有的人,他们已经没什么可丢,还怕什么?什么都不怕的人连命都不在乎,你们怕不怕?” 陈长乐目露凶光,绘声绘色,吓得小香君直往母亲怀里钻。 陈长乐见吓到孩子,赶紧又换上一副笑脸,温言道:“惹不起就不惹,咱们就当没看见,离得远远儿的,好歹咱们村还有团练不是?”他说着拍了拍陈满。 陈满立刻挺起胸膛,志得意满地拍着胸脯道:“孩子别怕,有你爹我在,陈家村屁事儿没有!”做作的表情立刻引来哄堂大笑,之前的紧张气氛瞬间消弭。 当晚,长乐叔也没有回去,就在陈满家吃饭。 好多天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这一餐棒子面炖河虾吃得几个小字辈直不起腰。 陈满、申氏和长乐叔吃得不多,收拾完碗筷便躲进内屋,神神秘秘地不知商量什么去了。 第76章 冒险出河 翌日,天刚破晓,陈家哥俩儿起身准备去打渔,出奇的,没有见到娘准备饭食,却被老爹叫住。 自从被他们接替上河打鱼,陈满从没有起过这么早,见到他出现,哥俩都很诧异。 “常胜、常青,你们过来!”陈满招呼二人。 “爹,我们还要上河,早上水热的时候如果赶不上,今天恐怕够呛。”大哥一边收拾渔具一边说。 “小兔羔子,你打鱼那两下子还不是老子教的,什么时候鱼多我还不晓得?有要紧事,让你过来就过来,哪那么多废话!” 见爹这样说,哥俩只能跟着他走。 香君早起,刚好看见眼前一幕,她善于观察,注意到老爹竟然背着他的那口环首刀,隐约觉得事情有异,一时间好奇心大起,便蹑手蹑脚地跟在三个男人身后,想要偷听个究竟。 陈满领着两个儿子一路爬坡,左拐右拐,来到村后一个小山洞前。 山洞很隐蔽,洞口外有一片四五亩大的林地遮挡,就算在周围穿行,不仔细看也没法发现。 香君跟长乐叔最亲近,所以知道那个山洞是陈家村的秘密储藏点,备荒备战的粮草补给都在山洞里,是全村人不到危机关头不敢碰的地方,越发觉得今天早上非比寻常。 陈满三人到达的时候长乐叔已经蹲在洞口外等候,此外,还有两个年轻人也在,一个叫三娃子,一个叫陈良,都是村里最身强力壮的后生。 长乐叔将嘴里嚼着的草叶子一口吐到地上,站起身来向着陈满招呼道:“来啦?” “来啦!” 天蒙蒙亮,暗得很,香君隐在草丛中看不清老爹的脸色,但听口气似乎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难以抉择。 长乐叔拉着他说话的空,那兄弟俩上去跟三娃子、陈良打了招呼,他们也不知道这么早被找来是什么事,只知道各家都拿到了长乐叔分发的粮食,家里人也都跟他打过商量。 这时,两个长辈话已说完,陈长乐转过来向四个小伙儿道:“你们四个是咱陈家村最棒的后生,都是我从小看大,如今到了生死关头,我把你们找来,就是想你们能够为村里出把力,一起扛过下面的难关。” 对于“生死关头”这样的字眼,渔民们很是陌生,乍一听十分刺耳,各个感到措手不及。 “长乐叔,哥儿几个都是您看着长大,有啥事不能直说,咱陈家村不出孬种!”三娃子道。 他脾气火爆,但是为人仗义是出了名的,一阵沉默之后率先开腔。 陈良平时沉默寡言,但遇事不含糊,只从眼神里那股子狠劲就知道他也没有异议,常胜、常青哥儿俩自然也不会反对,点头表示听从长乐叔安排。 这一辈年轻人对长乐叔的信任是从懂事那天就建立起来的,帮他就等于帮自己,这是早已经深埋在大家心里的信条,天经地义。 四人谁都没问到底什么是“生死关头”就异口同声,点头应下。 长乐叔叹了一口气道:“陈家村夹在田泽里,前后左右十四条河,满地泥巴和芦苇荡抱着这片天地,让咱们平白享受了十多年太平,却也让咱们对外面的事反应迟钝。 外面打仗啦,而且是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大仗! 冀北、冀西的拜火教已经起事,跟恒安、幽州、并州三面诸侯同时开战,恐怕有几十万人要卷进去,血水得把易水河染红。” “把易水河染红?”所有人脸上都显出惊恐神色,只有陈满眯起眼睛,没有太大反应。 香君咬着牙,隐在草里静静观察,便听长乐叔继续道:“打仗要粮食,开春的时候,兵船间接了大网在主河道上捞鱼,把大河里的鱼挪小山一样往外搬,鱼群受到惊吓,剩下的就都逃到小河汊子里。 这些当兵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打鱼,只知道往外捞,不养渔力,就像种田吃种子一样。” 说到这里大家才弄明白为什么开春时河里鱼突然多起来,一入夏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三娃子忍不住叽里咕噜的骂了一阵。 等他骂完,陈长乐续道:“如今已是大暑,眼看夏天便要过去,已经到了鱼群甩子的最后节气,如果河里鱼苗不足,明年恐怕就真的熬不住,所以我把你们几个年轻力壮的叫过来,想要你们和我一起出河收鱼苗。” “出河收鱼苗嘛,有什么的?没问题!”三娃子想都不想一下,冲口而出,忽然注意到其他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一幅满不在乎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你们咋啦?出河打鱼苗算啥事?有啥为难?” 这时候陈满阴恻恻地道:“难倒是不难,有两条解决掉什么事都好办:第一条,是船。 咱们的橹船常年在河汊子里打鱼,从来没进过主河道,易水河干道的水面有这边十个宽,水底少说也有这边五六个深,水流湍急,暗流多,河道也不熟悉,船小停不住,别说打鱼,就是找鱼也得用上大把时间; 第二嘛,现在河两岸在打仗,早已经封河,我们出去即便不被射死,也大有可能被抓壮丁。 这年月,听说外面十一二的小孩子都上了战场,你们几个看上去确实是好材料,估计不会被浪费。”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危险程度,一时间再没人吭声,只有三娃子粗重的喘息声有节奏的在耳边扑腾。 玩命的事情,到谁头上都得好好想想。 约莫半柱香后,常胜突然深吸口气,起身向常青道:“我和爹去,你回去等消息吧!” “要去一起去,我可不当孬种,家里还有香君、长达,再说咱们这一趟未必回不来。” “香君是妹妹!”常胜瞪大眼吼道。 “那你回去,我和爹去!”常青毫不退让。 “家里有我,不用你们照顾,尽管都去。”一对牛脾气,谁也不肯退让,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申氏从山洞里转出来,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娘?”两人一齐向她望去。 “你们这一船人是全村人的命,婆婆妈妈的像什么爷们!”申氏眼里噙着泪花向他们道。 哥儿俩终于知道了昨晚爹、娘和长乐叔私下商量的是什么,鼻子不争气的一酸,双手紧紧拉住申氏的胳膊,陈满则慢慢将身子背了过去。 陈长乐走到申氏身边:“弟妹放心,即使丢掉我这条老命,也会把你们家这爷三带回来。” 申氏没说什么,一下子要走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负担确实过于沉重。 “回去吧,老子天生命硬,我儿子也不是软骨头,过两天就回来,你还在这磨叽个啥?”陈满没有回头,但声音里也带着哽咽。 熟悉的谩骂声没有响起,申氏还想再说点什么,终于把话咽了回去,左手提过来一个包裹,里面是还热的棒子面馍馍:“给你们路上吃,到大河上千万小心!”说完也不等回话,转身径直走下山去,那背影孤独、沧桑。 香君满脸泪痕,却没有唤住母亲,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望着申氏的背影,所有人没再说话,回首向长乐叔点了点头。 刚才这一出让三娃子和陈良也下定决心,事情就这么定下。 众人随后跟着长乐叔到了他家院子,拖出那条全村最好的橹船,简单打点行装,推船入水,向大河方向驶去。 …… 易水河确实跟田泽的河汊子有天壤之别,刚出芦苇荡,船身就开始颠簸。 河上雾气大,两岸一片模糊,河水流速剧增,波浪拍在小橹船的船舷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uu看书ww.uukansh 听得几个常年在水上生活的渔民心中发慌。 两丈多的撑杆下到水里,连河底的毛都没碰到,只能靠左右两根船桨努力维持平衡和方向。 常胜、常青两人努力操桨,哪知逆水行舟分外吃力,半个时辰过去已然腰酸背乏,满头大汗。 常年在河汊子里打鱼的他们哪见识过如此雄浑的波涛,好在众人深识水性,虽感不适,但在河面没有大风大浪的情况下还能勉强维持。 船行一个时辰,陈长乐带着陈良和三娃子试着下了一网。 用的是村里最好的网,苎麻线、浸过猪血,网长特意加了一托,达到六托,如果在田泽里,小点的河叉甚至能拦腰截断,就像粘鸟一样等着鱼往上撞。 可是这回爷仨将大网下到易水河里,便如锅中撒盐,连大点的水花都没打出来,折腾半个时辰把网拽上来,一网木屑烂泥,气得三娃子哇哇怪叫。 “耐心!如果容易也不用特意挑你们出来。”长乐叔还算沉得住气,一边安慰大家一边寻思对策。 陈满始终无话,对打鱼的事情漠不关心,只是拄着环首刀警惕地向雾蒙蒙的两岸观察。 这时,橹船舱内忽然有响动传来,惊得船上众人一阵毛骨悚然,莫不是这大河之上还有河神、水鬼,已经摸到船上? “砰!崩崩……” 声音越来越急促,陈满判断是原本准备乘鱼苗的大箱内发出的声音,抽出环首刀,奓着胆子带上两个儿子下到船舱中,辨明方位,猛地打开大箱子,环首刀搂头便剁。 第77章 半途遇险 “咔嚓!”刀刃砍入木箱边缘,木屑横飞。 “啊!”伴着一声稚嫩的惊呼,所有人目瞪口呆:大箱子内竟然坐着一个熟人,背着药箱的陈香君。 好半晌陈满方才回过神来,指着女儿破口大骂,大意就是一个女孩子家不在家中等待却跑来添乱云云…… 差不多一炷香后,灰棚外的甲板上六个大男人围着一个十一岁小姑娘大眼瞪小眼,都没了继续责骂的心思,橹船已经驶入大河,现下把她送回去根本不现实。 “嗯……那个爹……长乐叔,各位哥哥,人家只是想……想帮忙,你们看,我带了药箱,多个人照顾大家……不是更好?”陈香君嗫嚅道。 “有你长乐叔在,还用你背个药箱来凑热闹?你知不知道现在女娃在外面行走有多危险?”陈满怒气未消。 “长乐叔还得顾着收鱼苗的大事不是?再说……你看我这样子,谁能看出是个……女儿家……”香君眉目算得上清秀,但并不出众,嘴唇比正常人厚一些,加上年少尚未发育,不细看与十岁左右的男娃并无二至。 陈长乐长叹一声,向陈满道:“既来之则安之……”见陈满一愣,赶紧解释道:“来就来吧,反正送不回去,多个药箱也多份牢靠不是?” 陈满无奈地抱住脑袋,最后只能点头应下:“唉……就是怕要担心死你娘!” 香君闻言原本就白皙的小脸更加苍白,眼泪夺眶而出,常胜等人赶紧上前安慰。 小香君偷偷上船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众人重新将精力放收鱼苗上,可惜,连续四天,一无所获。 船上存粮所剩无几,宽阔的河面上连一艘往来船只都没有遇到,只有他们一艘小舟随波逐流,显然印证了之前因战事封河的传言,形势不容乐观,众人着急上火却无可奈何。 哪想到,否极泰来,第五天早上,随意一网竟然截住一大群易水白鲤。 这群鲤鱼不知什么原因,围在一处赶都赶不走。 陈长乐带着几个后生连下四网,网网爆满,最后整个鱼仓都载不下,几人不得已把座舱也改成了临时鱼仓。 正常情况下,鲤鱼春季开始产卵,到了夏末,还带子的白鲤应该不多,哪成想,上网的鱼群里有小一半大着肚子,显然带卵,直喜得几个人手舞足蹈,猛劲儿趴在甲板上向大河磕头,将河神、龙王、土地、诸天神祗都谢了一遍方才罢休。 吃食有了,鱼苗也有了,而且远远超出之前预期。 原本准备来回折腾三五趟,如今只要能顺利带回这一船鱼苗,把带卵鲤鱼分散到各个鱼塘,明年开春一放水,全村便可得救。 但是,橹船载重有限,此刻吃水已到临界状态,装满河水和鲤鱼后最多只能两人操船,不然根本回不去。 大家商议了半天,舍不得鱼苗,只能有人下船。 这时候上岸十分危险,若非一直有雾,没准此时一船人已成尸体或壮丁。 但时间不准许犹豫,如果鲤鱼在船上产仔,那所有鱼苗都会被大鱼吃掉,一仓成鱼还不够全村人吃三天,河神的恩赐将被彻底浪费掉。 再三推让之后,陈满爷四个和三娃子上了岸。 两个人把橹船从大河上驶回田泽也不是件轻松事,船上需要一个经验丰富且精熟水性的舵手,还需要一个体能足够的后生摇橹。 陈满父子四人谁都不肯撇下家人,三娃子性格暴躁,所以最后只得由长乐叔和年轻人中最沉稳的陈良将船驶回去。 老村长把几人送到岸边,郑重道别,与陈良两人强忍着泪将船开走。 望着消失在雾中的橹船,陈满长叹一声道:“希望他们能够平安抵达。” 原地等待橹船回来也是选择之一,但考虑到一旦雾散,大河两岸特别不容易藏身,所以最后众人决定橹船不再回头,陈满带着四个后辈趁雾由陆路回返。 从云台到下河北之间有很多丘陵土坡,东一堆西一处的小树林可以提供掩护。 兖州、冀州东南部始终在恒安军控制之下,自从新郑王姬良继位之后,便不再强制征兵,他将“兵”定为“五业”之一,军户变成与农夫、樵夫、渔夫一样的职业,祖祖辈辈都是士卒,一般百姓只要交了兵役租都可以不上战场。 所以,只要他们能够逃过下河北一线回到郡内,顺利回家的机会就非常大。 一连行出五天,几人平安渡过阴沟,再有三十多里地就到上河郡,年轻人都松了口气,陈满的脸色反而越来越阴沉。 左眼下的疤时不时地抽动,显现出他此时心情紧张。 “爹,马上就过关了,您紧张什么呢?”小香君问道。 “小娘皮懂个屁,越到前线越是紧张,防卫越严密,从河岸到这里地界模糊,虽然是上河郡地界,但两边都不怎么管。 再往前边走,就到你长乐叔临行前仔细叮嘱的拜火教叛军和官军实际分界线,能不能回去,分晓就在今、明两天。” 陈满对小女儿擅自跑出来的事情尚未释怀,怒气冲冲地嘟嘟囔囔,眼睛却始终死死盯着前方。 听到老爹的话,其余四人也紧张起来,不约而同加快步伐,紧紧跟在他身后。 当晚,众人找到一片小树林休息。 连日行路累得浑身酸痛,好在有小香君配置的草药贴,贴到脚心可以大幅度缓解疲劳。 夏季气温高,不怕着凉,几人瘫在地上,点起一小撮艾草驱蚊驱虫,很快进入梦乡。 ………… 全家人围在院子里,大兄、二兄都回到童年,小弟常达却已长大,四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在院中来回追打嬉戏。 娘端来一大碗水引,小香君着实饿得急,一边佯做谦让,一边没命地把面条往嘴里送。 小女娃平常饭量不宽,吃一大碗就差不多,谁知道今天一连十几碗下肚还是没有吃饱的迹象,好在家里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粮食,娘不断的把水引端上来,小香君也不顾什么女娃的矜持,呼噜噜的往嘴里送,乐得心花怒放。 正高兴间,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吵杂,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差官冲进门来,嚷着要抓什么凶犯。 老爹二话不说,提着他那把环首刀就冲了上去…… ………… 香君被一阵喝骂声惊醒,一睁眼就看见一支冰冷的长矛正指着自己,矛锋近在咫尺,几乎可以闻到上面残留血迹散发出的腥臭。 心跳加速,恐惧直贯头顶,精力仿佛彻底被抽干,半点力气都没有。 好一阵,长矛似乎没有扎下来的意思,女娃定神细看,发现长矛的另一端握在一个破衣烂衫的士兵手中,那人似乎与她年纪相仿,眼中神色复杂,似乎也很紧张。 视线微调,香君确认距离她不到三寸的矛尖在不停颤抖,紧张的情绪略微缓解。 少顷,她偷眼向周围观望,发现老爹躺在地上,就在那小兵背后不远处,左手受伤,环首刀带着血迹丢在地上,难辨生死。 一股热气升腾,直贯胸口,鼻子一酸,眼泪模糊了香君的视线。 鼓起勇气,她左手猛一划拉,长矛无力偏出,小姑娘就势前冲。 那小兵猝不及防被带得向外倒去,小香君一把拾起身旁药箱,两步就越过他向前突进。 老爹就躺在她身前十步远的地方,身后传来了一阵吆喝、打斗的声音响起,显然三娃子和两位哥哥正在反抗。 目的地尚未到达,几个人影便围了上来,四五只矛杆同时招呼在女娃身上,毫不怜惜。 被打倒在地,缩成一团的不只小香君一个,u看书 ww.uukashu常胜等人的境遇更糟糕,老爹学的功夫没有派上任何用场,胸、腹、腰、背、胳膊和腿,密集的打击遍布全身,至少有十几人正在围殴他们。 一阵毒打之后,三个倔强少年同时被几只粗糙大手将脸强行按进土里。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道:“别动,在动老子把那小的砍成肉泥,扔到河里喂鱼!” 周遭慢慢平静下来,身材瘦弱的小香君成为人质,打人者、被打者都停在原地剧烈喘息。 一嘴泥,香君想找办法将它们吐出去,却又不敢动作太大,以免引起背上那双手的误会。 自三四岁懂事以来,还从没跟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凭着之前那一眼的印象,背上那双大手一定也是肮脏、邋遢,这让小姑娘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咦:“这个小孩儿有药囊,莫不是个郎中?” “放屁,你看他一个八九岁孩子,还郎中?郎中个鬼,我看你是失心疯。”另一个声音道。 “哎呀,这不是太缺人着急么!”之前那声音回道。 听到二人对话,原本有些绝望的小香君胸中燃起希望,强忍着疼痛,偷眼向周围看:老爹没死,扑在地上轻声呻吟,显然刚才是佯做昏迷想趁乱突围,只是无奈人数相差太多。 大哥常胜等人都倒在地上,每人都有三四个兵照顾,胸口一起一伏,虽然鼻青脸肿,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一个身披甲胄的人蹲在外围,手捂肩膀,指缝间仍有鲜血溢出,显然是被老爹砍伤,此刻正黑着脸瞪视他们。 第78章 入伙叛军 心跳放缓,小香君趴回地面,逐渐清醒过来,开始转动脑筋寻思对策。 一阵微风吹过,汗毛倒竖,她这才惊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不好!两军交界被一队士卒抓住,生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而他的手下……被老爹砍伤。 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正是喜欢胡思乱想的年纪,心念到处顿时手脚发冷,心脏不听话地再次打起鼓来,恐惧涌上心头。 “香主,这几个不用说肯定是逃兵,没准是恒安那边派出的细作,绝对不能留。” 一个满身泥土的家伙显然在之前的冲突中曾被陈满等人掀翻,怀恨在心。 他虽语无伦次,但恶狠狠的语气把想置他们于死地的意思表露无疑。 “不是细作!我们只是普通打鱼郎,一时迷路,走到这里!不信您看!”被当成细作的后果傻瓜都知道,躺在地上的常胜连忙挣扎着扬声解释,还伸出满是老茧的大脚板给那个香主看。 “渔民?渔民未必不是当兵的,你看他!”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出现,手指死鱼一样躺在地上的陈满,“浑身伤疤,虎口有茧,还说不是兵?” 所有人都朝陈满望去,却冷不防被按在地上的香君突然叫喊起来:“我是郎中,我会看病,我能治刀伤! 书生一愣,走到香君面前问:“你真会治伤看病?” 香君不顾满脸泥巴,拼命点头,目光望向那受伤兵头儿:“现在就能看,立刻见效!” 当官的目视书生,那人寻思片刻走过去,在其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那人终于缓缓点头,脸上浮起笑容。 五件破烂兵服被撇在几人身上,他们被抓了壮丁,不过这已经是可以想象的最好结果。 “刘大勇,这四个人以后就划到你那一伍!”香主向刚才那个被陈满掀翻的大兵道。 “是!香主。”那家伙忙点头哈腰,脸上堆起一大坨笑容,一双贼眼却向几人扫来。 香君心头一寒,早就听说军队里公报私仇的事情很多,老爹掀翻这个小兵头,让他丢尽颜面,在其手底下当兵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前路漫漫,难道只能听天由命? 想着想着,小香君又喊了起来:“将军!我真会看病!” 拾起破兵服的陈满等人终于领会小香君的意图,纷纷点头附和:“别看他年纪小,那可是远近闻名的郎中……” …… 昏黄的河水拍打岸边堤坝,泛着层层白沫。 水泡并不总有机会接触河岸,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只能随波逐流,生灭间始终与渺小为伴,诸如沙粒、土屑。 它们肆无忌惮地玩笑着、打闹着,无拘无束地在河水中打转,全然不知其实那敦厚的边缘才是决定方向的力量。 直到有一天,偶然间撞上那两条线,两条将庞大身躯藏在水下的线,才昏了头脑、碎了胆魄,变了颜色。 惊醒,原来河岸如此坚固伟岸,即便有伙伴能越过去,冲向大地,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阳光,风,甚至一个呼吸都能将越界的它们随意抹杀。 易河水,浪叠浪,奔流到海望苍茫。 走千山,溉万塘,碧波荡漾映骄阳 洗铅华,饮清凉,润我冀州土,养我寒家郎。 陈军坐在岸堤上,反复哼唱着易河小调,清风送来熟悉的水腥味让她心里一阵温暖。 “陈军”是小香君为了掩人耳目给自己起的男孩名字,好在她体征并不明显,用布条绑了上身混在一群男人中只是一个未足龄的小军爷,这在起义军队伍中并不少见。 在她心中那两个字是“辰君”,星辰的“辰”,小香君的“君”,四岁开始跟着长乐叔习字的好处就在这里,其中微妙不足为外人道。 外人,当然指身边这群汗臭味的糙汉们。 香君五个来自大河南边的渔民成为田黑闼的河北兵已经两个月,经过初时的不安,他们已经慢慢适应了“军旅”生活。 只是,每到闲时,她脑袋里仍不免充斥着挂念:不知道长乐叔他们是否已经安全抵达村里,带回的鱼苗还好么?阿娘怕是已经哭干了眼泪,还有刚会走路的弟弟,好好一个家现在只剩下这一个男丁…… “陈军!”远处传来喊声。 香君闻声赶紧起身回应:“我在这!” “香主招你过去,有兄弟受伤!” “唉!来啦!”小香君提起手边的药囊,快步向中军跑去。 田黑闼的军队编制很混乱,总体设计是参照大周官军,但这些拜火教徒到底只是一知半解,所以结果可想而知。 香君只知道军队最下面的组织是“伍”,一伍人马多的有十几个,少的就四五个。 “伍”上面是“拾”,一拾两伍,在往上是“队”,一队两拾,然后是“营”,一营两队,营官通常是拜火教的香主。 两个多月前他们遭遇到的是一队过河侦查的巡哨,当时刚好严重“缺编”。 田黑闼这个人喜欢体面,他的属下跟着他也养成类似习惯,队伍不但要满编,最好超编,这样才能体现强盛,才能体现实力。 于是,缺编这种在别处司空见惯的事在叛军中便成了不小的罪过。 可惜,这年头、这地界,尤其是在拜火教起事后的冀州,青壮年男人实在稀罕,大多都已充入军队,不是官军就是叛军,所以队伍里到处都能看到娃娃兵。 缺编,要补充,这就是辰君几人能够活命的最大原因。 当然,还有一个次要的原因,那就是小香君的郎中身份。 义军什么都缺,最缺的就是医官,虽然那些家伙并不相信小香君真能治病,甚至那个被砍伤的香主都没有让他动手疗伤,但还是把她充做郎中带了回来。 是金子到哪都发光,小医仙的本事在他们入营第二天,被一名小兵肩膀上的箭伤所验证,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两个月过去后,小医仙的名声已经在整个军营广为人知,只是人们都当他是个不大的男孩,而这个小男孩反而成了陈满等四个壮汉的靠山。 被俘虏以后,几人在刘大勇那一队待了一阵,从身边老兵处了解到这个家伙跟上边有些关系,进来没两天就升任伍长。 此人既没头脑,也没功夫,只会孝敬上级,还有,就是要被下级孝敬。 香君曾猜测那厮肯定很想好好整治他们,毕竟陈满害他当众丢脸。 可惜,他一回营就因为关系被送到城里修养,还没等回来,陈满等人就因为小医仙的名声被调入黎阳大营。 河上长大,身体强壮,手底下有功夫,这种兵即便没有小香君这层关系也要不回来,他气得干瞪眼却没什么办法。 黎阳在易水河北岸,河对面叫做云台,两处都是易水河上有名的渡口,一上一下,战略意义非凡。 香君等人所在大营在黎阳西侧十五里,离城不远。 可惜没有机会到黎阳城里去看看,听伍长老邓说那里算是冀中不错的城市,东西水路中转站,繁华热闹。 没出来前,大家原本以为天下最大、最好的地方就是上河郡城。 可到了老邓口中,跟黎阳比,上河郡纯属穷乡僻壤,差得远,而田黑闼占据的冀州首府邺城又比黎阳大得多,全盛时期有人口四十万。 此外,还有什么中都、长安、恒安、通州都是天下有名的大都市,听得几人感慨万分,只有陈满始终不相信,他十分笃定老邓是在吹牛。 他们这一伍有九个人,除了香君等五个和老邓以外,还有水牛、媒婆和罗锅: 老邓年近不惑,身材矮小精壮,uu看书ww.uukansu.cm打了一辈子仗,没家人,军队就是家,只不过经常更换大旗。 大概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喜欢讲故事,什么平城之乱、德皇帝北伐、隆和血战,都是香君等人想都没想过的大场面。 陈满和他年纪相仿,喜欢抬杠,经常讥讽,他也不生气,笑一笑还是继续说; 水牛是个大胖子,平常总是笑呵呵,这年头除了军营肯定没地方能够养活他,一顿能吃十个馍馍。 老邓常说他命好分到黎阳营,这里条件好,管够,在一般军营早就饿死; 媒婆刚刚十五,长得斯斯文文,像个书生,实际上却是如假包换的文盲。 这人是张碎嘴,整天不停地念叨,有点像香君娘。 他进来的最晚,比香君等人还要迟上一个月,也是被抓,常青和三娃子闲着无聊就给他起了“媒婆”这个外号,他倒是泰然处之,没有表示过任何不满; 罗锅是个超级大高个,比常胜还高上半头,站直有九尺,可惜他平时总是耷拉头、驼着背。 手里永远都握着他那根锋口生锈的长矛,因为瘦得厉害,远远看去就像两根长矛并排立在一起。 香君等人一辈子在渔村里,连郡城都很少去,刚进大营时着实不适应。 没鱼,没船,没网,每天捧着大刀、长矛在灰尘暴土的校场上习练、巡逻,这样的日子从前连想都没有想过。 好在小医仙地位特殊,经常给营里人看病治伤,自然也受照顾,连带着整个伍都跟着借光,至少吃、穿、装备上能走在其它队伍前面。 第79章 虚惊1场 逃跑这个念头曾反复出现,但最终几人都选择放弃。 根本没有机会,大营外缘寨墙就像监狱的铁笼,把人牢牢圈在里面,看一眼便能破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信邪的当然有,不过一旦逃跑被抓回来会死得很惨。 他们曾经亲眼目睹营里的逃兵被活生生一刀刀剐死,听陈满说这样的刑罚太平年景是专门用来惩罚叛国大罪的囚犯,那惨象至今想起来还令人毛骨悚然。 在营里待得久了,逃跑之事大家提得越来越少,不过几人自己心知肚明,没人放弃,只不过在静待机会而已。 老邓、媒婆、水牛和罗锅都是穷人出身,除了老邓又都是被抓的壮丁,大家同命相连,所以相处得非常融洽,背井离乡,虽然才两个月,大家早互相视作亲人,陈满和老邓是长辈,其他人是兄弟。 北方冬季干冷,河面结冰。 像易水河这样的大河,流量大,水流急,冰面有多厚谁也说不清。 所以每到这时,即便没有封河令,水面上的船只也都会停靠入港口,交战双方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冒险过河,是一年里最消停的时光,大营里气氛轻松。 “小医仙,依你看总管这伤没有大碍?”香主站在一旁紧张兮兮地问道。 中军大帐中,辰君正在给一个手臂中箭的大汉治伤,那大汉紫铜色面庞,两坨浓眉,一对虎眼,狮鼻阔口,招风耳朵,腮下虎须分向左右。 “总管身体强壮,眼下只是失血过多,血气亏虚。只要把血止住,将养些时日便没有问题,用我这刀创药,片刻就能止血。” 她说着干净利落地将金疮药敷在处理好的伤口上。 那大汉甚是强悍,连哼都没哼一声,却被小医馆竖起的大拇指逗笑。 “嘿嘿,你这娃娃看上去不过十岁上下,竟有这般手段,难得难得。”总管很高兴。 辰君一本正经道:“总管勇武,让人佩服,不过,这伤也不可轻忽。 止血之后最怕发热抽搐,必须密切观察,一旦出现这种症状便成了金疮痉,到时候就不好办啦。” “金疮痉?” “医书有云:身体强直,口噤不能开,四肢颤抖,骨体疼痛,面目喎斜,此皆损伤之处中于风邪,故名破伤风。” “小官人,那你这刀创药可治得了这金……什么破伤风?”香主又凑上前来,口气客气。 “我这药对症,按理讲应该无碍,不过箭伤创口特殊,有箭矢锈毒残留,须得每天换一次药。切莫沾水,不可发力。” “哦……原来如此,那我就按小医官说的办,嗯,林香主,这位郎中人虽小,本事却大,不可怠慢。”紫面大汉叮嘱道。 “是,请总管放心。”香主躬身施礼,随即带着辰君缓缓退出大帐。 “小陈军,可知道你今天救助的是哪位?”二人出了营帐,香主林华紧张的神色方才退去,一脸笑容地询问辰君。 辰君摇头,却听那林华压低声音道:“行军大总管,哈赤虎。” 辰君依旧摇头,“很大的官么?比咱们黎阳营的渠帅还大?” 林华露出无奈笑容:“医术再高明也就是个孩子,哎呀,哈赤虎总管在咱们拜火教大军中已经是到顶的人物,仅次于教主……郑思,不过是三十六渠帅之一,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可是在大总管面前啥都不是。” “啊?”辰君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大的人物跑到咱们营,黎阳大营里却没有动静?” “嘘!”林华做出禁声的手势,再次压低声音道:“大总管是微服,结果不慎中了对面斥候的暗箭……现在黎阳大营除了咱俩和他的亲兵,没有人知道其行踪。我之所以绕过医官直接叫你过来,就是为了避开营中耳目。” “微服?为啥微服?” “为啥?整顿军务,这回可有那郑思的好果子吃喽……” “可是那大叔只有自己一个人过来,还受了伤,虽然官大,能压得住郑思?” 林华没有答话,只是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 …… “咚!……哎呀” 岗楼里打盹的媒婆被老邓一脚踹醒,发出夸张惨叫。 常胜和三娃子笑得前仰后合却被老邓厉声打断:“娘的!你们活腻歪啦,大冷天在岗上打盹,明天得风寒,用不了五天就得入土。” “有小医仙在,怕啥?”三娃子笑道。 “谁在说我?”辰君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很快爬上岗楼。 “陈军,你不是去给香主看病么?”老邓拿出来一个布袋,伸手在里面抓了一把东西,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刚上来辰君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呀,这么冲,比茱萸还难闻?”三娃子捂着鼻子嚷嚷。 “哪是香主,是个外来的什么总管,胳膊上挨了一箭”。 辰君发现老邓手里那把白东西,眼前一亮:那些东西成瓜瓣形,肥胖白亮,上面有薄皮,看上去挺脆,有些地方都已经破碎,张口便道:“胡蒜?” “是胡蒜!你咋知道?西域的东西,据说是给天子进贡的好玩意!”老邓一脸兴奋,根本没有在意辰君之前的回答。 “去,我才不信,你一个小伍长,皇帝老儿吃的东西跑你这儿?”大家关系好,老邓平时没架子,所有人跟他随便惯了,三娃子冲口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是老子用命拼来的,之前围攻邺城,老子第一个冲进门里砍断绞索,身上深深浅浅挨了七刀才换回来!” “七刀?就换回这袋东西?你还是个伍长?”常胜一脸诧异。 “你不懂,有金锭,有锦帛,可是那些东西我留着有啥用?至于升官……没有渠帅说话想都不要想。”老邓神色黯淡。 “一个人冲进去,你老人家真够狠,不过这胡蒜还真是好东西,医书里有记录,不仅解毒消肿,杀虫,止痢,还能用于痈肿疮疡,疥癣,肺痨,顿咳,泄泻,痢疾……” 辰君并没把升官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见老邓又想起自己一生无家这档子事,赶紧岔开话题。 “嘿,我就说嘛,肯定有人识货,真是懒得跟你们说,反正说了也不懂。”老邓转忧为喜,一脸得意。 “这么好的东西,给我来一颗!”三娃子伸出手,被老邓狠狠地打了一下,“老实呆着吧,这稀罕物岂能浪费,得关键时刻用,能救命……” 老邓和三娃子又说笑一阵,众人便握在护墙后面开始听老邓讲故事,一夜的时间转眼即逝。 眼看辰时将近,下一班岗就要来换班,三娃子站起身来伸懒腰,笑着说要去茅房方便,众人见怪不怪也没太在意。 只是半晌也没见三娃子挪窝,这才迷迷糊糊地起身观望,却发现他怔怔地停在原地,保持着抻懒腰的姿势一动不动。 老邓笑骂:“见鬼啦,屎都不拉!不怕憋死?”边说边转过身顺着三娃子的目光远望,哪想到,这一望连老邓也愣住,眉头逐渐拧在一起。 辰君等人见状赶紧起身,只见北边地平线上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向这边开过来,黑压压一片,粗略估计至少有上万人马。 “快敲钟!”老邓第一个反应过来。 常胜闻言赶紧跑去敲警钟,媒婆则跑去主营报告情况。 香君心情惴惴,望着远方渐渐靠近的军队,低声问:“邓叔……这是敌人来攻营?” 老邓没有说话,只是瞪着远方伸手去抹额头上的冷汗。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大营开始嘈杂起来,弩兵动作最快,率先爬上敌楼。 此时北面大军的兵线已经压到差不多四里外。 香君把弓箭递到大哥等人手里,老邓依旧专注地盯着远方,岗亭内寂静无声,气氛压抑,所有人心情忐忑,各个手心里攥满汗。 当了几个月的兵,他们还没有真正见过战场。 陈满很快带着轮岗的弟兄跑上望台,见大家已经做好准备,也没多说,只是攥紧手中武器,站到老邓身后。 “老邓,打仗真的要死人吗?”三娃子看着黑压压的军队逐渐接近,有点语无伦次。 老邓没有回答他,专注的望着前方,自言自语地道:“真是奇怪,对方队形松散,骑步兵参杂在一起,不像是攻击阵势。 更何况这个季节官军过不了河,北方都是我们的腹地,看书ww.uuashu.om 怎么会多出这许多兵马呢? 这样规模的队伍竟然连一面旗帜都没有,奇怪!当真奇怪!” 辰君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莫不是那总管?但毕竟拿捏不准,便没有吱声。 “呜……呜呜!” 所有还在猜测对方来意,号角声便自对方阵营中传了出来,苍凉雄浑,惊得营地里的战马一阵骚乱。 弩兵营弓弦早早上满,全体严阵以待,士兵们绝大多数都很紧张,某些人更是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冻在脸上就像长出一层小疙瘩,加之呼吸急促,人群周围生出一层薄雾。 一匹快马由对方大阵中奔出,马蹄踏地,带得众人心脏也阵阵抽动。 “是来下战书?”陈满疑惑道,众人中除了老邓,他还算比较镇静。 老邓缓缓摇头。 “行军大总管、虎威将军哈赤虎到!快快开门迎接……” 传号兵都是军中精选的声音洪亮、中气充沛之士,这一声远远传出,守军听得真切,立刻有人回主帐通禀。 传令兵的语气倨傲,但听在众人的耳中无疑天籁一般,十分受用,来的竟然是友军。 三娃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操他娘,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吓得老子一泡屎生生憋了回去。” 其他人这时放松下来,纷纷笑骂。 营门处一片嘈杂,想是军卒们正在忙着沟通消息、验明身份。 辰君发现老邓表情依旧凝重,心里也没来由紧张起来:哈赤虎?那不是今天看箭伤的大叔么?怎么平白又跑出一个? 第80章 冀北暴虎 小半个时辰后,大队人马开到营寨门下。 队伍大致分为三部分:前队骑兵,足有三千人; 中军步兵四千余人; 后队是近五千人的超大型辎重队。 人马前方十余名将佐簇拥着一个身高八尺有余、年纪三十多岁的大汉:粗眉大眼,鼻直口宽,全身金盔金甲,足上虎头战靴,一柄金板大刀挂在马鞍桥上,看模样少说也有五六十斤,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蔑视天下的气势,不怒自威。 “这位肯定是哈赤虎大将军,这半年没少听到他的威名,号称冀北暴虎。据说他和另一位出名的将领吕维珩并称咱们拜火教左右大护法,今日义军的天下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他二人拿下,极有威势。” 黎阳大营渠帅郑斯平常作威作福,颐指气使,架势十足,刚才怀疑是敌军接近的时候连影子都没敢露一下,此时却换上一幅笑脸急急地迎了出来:“哈赤虎将军!哈赤虎将军!下官迎接来迟,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你们还看什么?立刻大开营门,请哈将军与众位兄弟进寨!” 守门士兵接到郑斯的命令,赶紧开门,哈赤虎一马当先,趾高气昂直入营中。 “啪!” 清脆的耳光声惊呆了在场的所有守军,郑渠帅的笑脸迎来一记清亮的耳光。 嘴角出血,半边脸肿得老高,这家伙一脸惊诧的看着哈赤虎,尴尬的笑容还没有完全褪尽。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哈赤虎眯着眼睛,精光从眼缝中逼出,刀子一样直扎对方心底。 “将军……这……”郑斯不知所措,有些慌乱。 “哼……哼哼……”哈赤虎的冷笑声听得所有人牙齿发寒,“你认识我么?” “您……威名远播……我教中人哪能不认识您呀?” “我再问一次,你真的认识我?”哈赤虎低沉的音调故意拖长,阴森森。 “这……您的威名……如雷贯耳……小人仰慕已久!” “我最后再问一次,你认识我吗?”哈赤虎牙关紧咬,声音全在喉咙里,让人听着难受,透不过气来。 “小人……下官只是听说过您的大名,但是……今日还是首次见面。” “混帐!”一个粗壮的声音从营盘内传出,“你连我的样子都不知道,只凭通信兵的几句话,一张官方废纸,竟敢大开营门?如果是敌军伪装,岂不是放着一营兄弟认人宰杀。” 一条大汉在香主郑华和几名亲兵的陪同下从营盘里面走出来:紫铜色面孔,两坨浓眉,一对虎眼,狮子大鼻,方海阔口,招风耳朵,腮下虎须分向左右,右臂还缠着绷带。 辰君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赶紧捂住自己嘴巴,“竟然真的是他。” “总管!”之前进门的“哈赤虎”疾走几步,上前拜倒。 紫铜色面孔摆摆手:“起来吧,飞豹,辛苦你。” 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随即恍然大悟:进门这个哈赤虎是他的兄弟哈飞豹假扮,而真正的哈赤虎早已经在大营之中,而且不知什么原因手臂带伤。 “来呀!将这混帐给我拉下去,军棍五十!”哈赤虎手指郑思,怒喝一声,须发喷张。 “喏!”哈飞豹身后涌出四名铁甲兵一把将郑斯拿下。 郑斯身后卫兵本来想阻拦,但与哈赤虎目光一触立刻噤若寒蝉,低头退在一边。 郑思满脸疑惑变作怨毒,死死盯着哈赤虎和他身后的林华,却不敢做声,任由几个甲兵拖走。 片刻,营盘内传来郑思的惨呼,显然已经开始行刑。 “看到了吗!这个草包平时对我们耍威风,遇到正主便蔫巴了吧!”三娃子笑道。 “早该如此,郑斯这样带兵害死人。” 陈满面无表情,“在这种营官手下,能活着打完仗真是奇事,估计连逃跑的技术都没几人掌握。” 他说着将自己背后的环手刀拿了出来,反复擦拭。 这年头自带兵器参军的比比皆是,一点也不奇怪,除了少数几支最精锐的部队,义军装备更是参差不齐,什么怪东西都有。 媒婆在辰君“得宠”之前,手里就是一把镰刀。 “唉!”老邓叹了口气道:“要是打仗,记得拧成一股绳,这是保命的法子,千万记牢!” “打仗?邓叔,这话怎么说!”辰君问道,其他几个兄弟也都同时望向老邓,都有些紧张。 别人聊打仗,那是吹牛打屁,仗还没有影,可这话从老邓嘴里说出来,恐怕真的战事不远。 老邓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胡蒜扔到嘴里大嚼,辛辣的气味散在整个岗楼里,呛。 没人说话,静静看着下方大队人马进驻。 矛锋排列整齐,锃光瓦亮,与地上冰雪相合,反射清晨的阳光,亮成一片,晃得人想要打喷嚏。 辰君反复咀嚼着老邓的话,若有所悟。 队伍庞大,作战部队到正午时分才勉强安顿下来,辎重部队太多,不得不在大营北边又重新扎寨。 陈满带人站岗,值夜诸人则回到营房里补觉,只是外面嘈杂,众人睡意全无。 “真的要打仗了吗?”沉默了一段时间,媒婆突然问起,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一万两千多人,我查数查到手麻,你觉得是来维护地方治安?”三娃子哼道。 “一万二,比我们陈家村所有人加在一起还多!”辰君叹道。 “别说你们村,现在黎阳城也就不过七八万人,五六个人里就要出一个当兵才勉强够一万二的数儿。”老邓轻叹,回到营房后,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娘的,来这么多人干嘛?人多都显不出老子,太多!人太多!”三娃子摇头晃脑。 “放在这么一大片尸体里确实找不到你!”老邓声音很平静,但这玩笑有点过,当兵的最忌讳的就是说这个,以前还是老邓教导大家。 辰君愣了一下,去看老邓,见他绷着脸,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常胜、三娃子和媒婆也都愣住,营房里一下子又陷入死寂,静得怕人。 耳边好像有声音在响,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越来越响,是喊杀声!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好像就在众人眼前,突然间身体里的水好像都被抽空,特别渴,嘴唇干得粘在一起,苦咸苦咸的味道封在嘴里吐不出来。 辰君想去喝口水,可身体僵住,说不清原因,仿佛被什么东西按在床榻上……屋子里静静地,黑暗中年轻的姑娘依然泪流满面,她是医官,救人不杀人,却救不活遍地死尸…… 小姑娘的抽泣声所有人都能听见,当然,除了常胜,其他人根本听不出这是女孩子的哭声,还以为未成年的小孩都是如此。 出奇的是,无论慈祥的老邓,还是最紧张妹妹的常胜都没有过来安慰她,黑沉沉的营帐里始终沉默无声,直到所有人被锣声敲醒。 …… 全营集合,校场上的积雪被踩得结结实实,矛纂都扎不进去。 已经站立有大半个时辰,兵卒们鞋底薄,融化的雪水早透过来,又冻上,人都仿佛粘在原地,脚没知觉,脑袋更是麻木。 没有一个人敢动,一早晨有十三个擅离职守的士兵被砍了脑袋,郑思竟然险些被打死,那是堂堂渠帅,哈赤虎是个杀人狂的事实迅速传遍整个营地,早已人尽皆知。 “杀人狂”走到队伍的正前方,扫视大家,目光如刀似剑,让人不自觉地打冷战。 “本将奉教主军命,从此刻起正式接管黎阳大营。我宣布,u看书 ww.uukansh 即日起,晨练、午练、晚练、操课一律恢复正常。 所有人,辎重兵、火头兵、马夫全部包括在内。 凡有敢不遵将令、不守军纪者,杀无赦!” 声音如响锣,让人听着窒息。 更让人难受的是一入冬就取消的操练全部重新恢复。 哈赤虎训话完毕,接着是林华志得意满地走上高台,向哈赤虎躬身行礼后面向队伍宣读檄文。 什么旧神已死,魑魅祸乱……火焰真神升腾,明主图危以制变,选贤能,举强兵,扭转乾坤。 什么幕府鹰扬,离经叛道;逆臣姬良,侵官暴国。 什么民不聊生,天怒人怨,旱魃肆虐,五毒备至等等,洋洋洒洒一片文章读了足有半刻钟,还没见完,连哈赤虎本人都打起哈欠。 文绉绉的话众士卒根本听不明白,只大概知道里面的内容是指责河对岸的郑王姬良专权祸民。 不过,最后一句大家个个听得真切:其得良首者,封千户,赏钱百万。 “……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周知,火焰真神,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天下!……宣布完毕!” “教主万岁,火焰真神,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天下!” “教主万岁,火焰真神……” 在一片狂热的口号声中,林华大摇大摆地走下台去。 “操练开始!” 待众教徒的激情稍微冷却,传令官发号施令,操练正式开始,众人拼命地跺着已经冻僵的脚,跑向指定位置…… 第81章 冰河强渡 “看来这仗是要和郑王打!” 当天晚上轮岗,辰君顶了水牛的班,趁罗锅出恭的时候,小声与老爹及兄长商量。 “跟兖州开战是迟早的事,听营里弟兄议论说现在易水河北边都是田黑闼的地盘儿,教众怕不下五十万。 就这年景,半个冀州哪里养活得了这么庞大的军队? 东边幽州、西边并州,都是以士卒凶悍、军力强盛著称,再打肯定是要向南,这南边不就只剩下姬良了吗!只不过这仗比预想来得更快,更大。 据说哈赤虎这一万多人只不过是前部,还有十万大军在后面准备着呢!”陈满努力分析当前形势。 “爹!那我们跟着过河不就是打回自己家?这么大规模的仗要是真打起来,陈家村肯定遭殃,娘和阿弟怎么办?”常青问。 大家都听老邓说过,这战国时代打仗有学问,小仗就像放“炮仗”,响一下,亮一下,诸侯显贵们斗一斗,乐一乐就完了;大仗却像刮头发,厮杀的是士兵,被刮的却是老百姓。 上万人的仗打一场,周围十里八村就一个活人也剩不下,这次要是真像传言那样光田黑闼就派出来十几万人,这灾祸便大了,不只是七村八乡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从前是诸侯之间打,除非势力过于悬殊,一般都会留手,一方面是保存实力,同时也有留个后路的意思在里面。 而现在是义军和官军掐,生死大敌,不死不休。 “说的也是呀,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你娘她们怎么办呀!”陈满叹了口气。 “不然咱们找机会逃吧!在战场是个死,逃出去了不得也就是个死!搏一下。”一直沉默的辰君忽然开口,语出惊人。 她思考良久,那种遍地死尸的场面当真没法承受,不如逃,死在路上也好过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躺在死人堆里,更何况……想到娘和幼弟,小姑娘又忍不住流下眼泪。 “话是这么说,可哪有机会呀?杀人狂来了以后肯定看得更紧。” 陈满眉头紧锁,好像苍老了几岁,脸上的伤疤和皱纹都加深不少。 “我倒是有个想法。”辰君在经过短暂的思考后低声道。 “说说看!”陈满警觉地向四周张望,见高高的岗亭周围并无旁人出没,这才轻声问。 “战场!” “战场?”辰君的话让两人一头雾水。 “对,战场,只要上了战场,杀人狂的执法队总不能再没完没了地盯着我们几个吧? 没人盯,又没有围墙,不就是机会?尤其是混战的时。 要死我也希望能跟娘和弟弟死在一起,出来这么久,我天天都在想他们。”辰君语气坚定。 陈满二人还在思考,罗锅解手后走上楼来,三人彼此交换眼色,就此住嘴。 实际大家心里都清楚,即便罗锅没在这时候上来,他们也研究不出具体方案,毕竟只有陈满一人真正上过战场,还是在许多年前。 接下来一段日子,每天都在重复同样内容:大体力训练,加强军需战备,还有枯燥的轮岗。 当然,辰君再次得到优待,她的医术得到了哈赤虎的认可,虽然没有擢升,但利钱增长一倍,顺带着老邓这组人在装备和吃食上也改善不少。 北方的冬天又长又冷,人们在近五个月的时间里不得不面对它的残酷。 每年一二月,寒冷即将完结,却是最难熬的时刻,很多年老体弱者都绝望地死在黎明之前。 战争准备也在这个时候进入最紧张阶段。 河面开化,五六人大小的冰凌成片地顺着流水向下游泄去,对岸应该对这边的动静有所觉察,这几天也明显忙碌起来。 …… “快开门!邺城军令!邺城军令!” 斥候快马加鞭,径直冲来,校场上正在做早操的人都停下动作向寨门处张望,连司令官也忘记发出口令。 大门还没来得及全开,一人一骑已从门缝里挤了过去。 马夫上前接过急停的战马,马身上的汗珠子抖落一地,那斥候连看都没看一眼,直奔主帐而去,几十步距离,接连摔了两跤。 路滑,腿软,所有人都猜到事态紧急,心里凉了半截。 直到那斥候进入主帐,司令官方才回过神来,急忙重新整顿队列,喊起口令,操练继续。 大约半柱香后,主营门帘掀开,第一个跑出来的是那斥候,他翻身上了马夫牵来的新马,一溜烟朝来路奔回。 接着出来的是几个刚刚被招进去的头目,他们同样一路小跑,分头向码头、马厩、仓库、粮库的方向奔去。 最后走出营帐的是杀人狂,他在林华的陪同下向校场这边走来,步伐稳健。 紫脸大汉穿戴得十分整齐:盔明甲亮,腰缠兽兜,手握马鞭。 众人心里打鼓,斥候刚走,这家伙穿成这样出来,看来今天要有大事发生。 “全体集合,宣教主令!”哈赤虎应该接到了一道很急的命令,他甚至没有通过司令员,一边走一边自己扯着脖门喊起话来,破锣般的声音远远传出,在营地上方回荡。 正在出操的人迅速集中,营房里的士兵也都赶着跑出来,杀人狂喊话时来晚可不是开玩笑,全营作战主力在半柱香内集合完毕。 哈赤虎满意地点点头,对自己这两个月的练兵成果表示满意,然后大步走上点将台,身上金甲有节奏地发出“哗楞、哗楞”的声响,气氛更加紧张。 冷峻的目光扫视台下,冀北暴虎高声道:“教主令!于本月十八前拿下云台!” “哄!” 人群中爆出一阵议论。 今天已经是十六,十八就是后天,两天时间要拿下对岸的云台简直是天方夜谭,光准备工作两天都未必能够完成,更何况河面上正飘着大冰凌,可以轻易地将小船撞翻,大船撞漏,这样的时节如何渡河? “嗯?”哈赤虎冷哼一声,立刻打断所有人的议论,较场上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现在回去准备,午时出发,渡河攻占云台港!”命令颁布完毕,与催命无异。 哈赤虎喉咙里那面破锣仿佛被敲碎,化作棱角锋利的铜屑,撒遍全场,卡进每个人的喉咙中,大家欲哭无泪,胸口憋闷,却没人真敢开口发泄。 “兵贵神速,敢有妄议将令,拖沓行事,贻误战机者,杀无赦!”在又一次议论爆发前,哈赤虎撇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开,向寨外码头的方向去了,留下满场兵卒面面相觑。 “他娘的!这是什么狗屁命令,没有任何先兆,说动手就动手。一个时辰能准备什么?早上还啥都不知道,说话就要开战,老子我还不知道战场上该怎么走路呢!” 三娃子破口大骂,引来一群人“附议”。 “闭上臭嘴,赶紧收拾东西去,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在这儿发泄,记着戴上獭子油,刀上脸上都抹点。 开战以后,所有人间隔不得超出五步,如果有人受伤就往我身边靠!”后半段话是说给所有人听,老邓一边紧张地收拾行囊,一边面色凝重地道。 众人一愣,这才想起是真的开战,不是牢骚时间,纷纷开始照他吩咐加紧收拾东西。 “邓叔,打起仗来是啥样子,我们真的会死吗?” 安静片刻,辰君忍不住凑到老邓的身边问道。 其实所有人都想问这问题,这一伍只有老邓一人近些年上过战场,大家此时心头长草,如果闷头上阵,说不定没到开战就要有人憋疯。 “我从军三十年,长官、同袍、手下加起来怕是要有个一百五六十人吧,到今天,除了个别几个升上去,还在喘气的就剩我一个。”老邓声音低沉,就像平常讲故事一样。 没有人接话,包括陈满,uu看书ww.cm 所有的人都脸色苍白,呼吸沉重,此刻方才真切感受到残酷的战争已经如此接近。 老邓又道:“打仗讲运道,也讲技巧,只要到战场上你跟紧我,咱们这伍人一个也不会少。 现在不比当年,我们的人比对方多得多,活下来的机会很大。” 大家略微舒了一口气,但内心紧张感并未完全驱散,每个人都在默默消化着老邓的叮嘱,只是原本堵得满满的胸腹一下又变得空涝涝。 一个时辰后,集合锣再次敲响,大队人马整编列队,然后迅速向码头进发,水军的兵舰已经等在那里。 登船过程中,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直到被船摇晃的想要呕吐,方才想起自己已然身在大河之上。 冰冷的河水夹杂着泥沙拍打着船舷,无数碎冰块从船身边划过。 载辰君等人这艘船已经是第三次往返,船上水军全身湿透。 早春时节,寒气尚未散尽,这些人却将上身脱得只剩一件小鱼袄,浑身冒着热气。 他们竭力地吆喝着,面目狰狞,手中艄杆不停地抽打侧舷飘过来的大冰块。 为了将近万兵马和粮草辎重送过河去,水军准备了一百多艘小翼船,还在周边征缴了六十多艘渔船。 到此时,整个船队已经不足八十艘,除了一艘船是被对岸周军用火箭烧毁外,余者皆是被大冰垛撞翻或者直接扎沉。 辰君挂着药囊,蜷缩在船尾,虽然从小在河边长大,又经过近半年的军营锻炼,却依然被这凌汛吓得半死,幸亏二哥常青始终伴在他身边不时安慰。 第82章 惨烈战场 河上浮冰主体在水下,看似不大,其实体积有眼中所见十倍大小,水兵们虽然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将它们挑偏,根本撞不开。 若被这样的小冰山刮上头尾,小翼船就会在水中打转,再好的舵手也控制不住。 遇到扁平冰凌撞在船身中间,则会被捅个窟窿或者刮个口子,更加难受。 大冰垛子甚至可以直接将坚固的战船撞得七零八落,身前不远处就有一艘船被撞沉,一个相熟老卒刚落水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跟上来的冰片子划掉脑袋,鲜血喷出两尺多高。 辰君在后边看得清清楚楚,差点儿吓疯,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人群中是如此无用、无力。 媒婆生性软弱,此刻趴在船边,将刚塞下去那点吃食全吐了出去,仍在不停干呕。 全船除了几个艄公师傅和老邓,全部傻眼,只要船身一动,众人就会神经质地紧扒船舷,连前方震天的喊杀声都忘在脑后。 哈赤虎祖宗十八代被骂了个遍,对方将领显然更重视手下性命,为了避免不必要减员,没有派出任何舰只。 他将与大河、激流、坚冰斗争的艰苦任务全部交给义军,只是射几排火箭过来助兴。 “嘭!”一阵剧烈震动,船头终于靠岸。 “有头盔的都带好!所有人跟着我,举起盾牌,把腰哈下!” 老邓大喊,带头冲上岸边,直到此刻,众人才从对激流、冰块的恐惧中缓过神来,注意到周围杀声震天,到处都是起火点,浓烟滚滚,几乎遮蔽住正前方所有景物。 听到老邓的喊声,全伍弟兄急忙跟着向岸上跑。 辰君在船尾,最后一个下船,当初这么安排就因为她是医官,不善战斗,留在后面可以抢救伤员。 她到船头的时候,队伍已经基本拉上滩头,只有媒婆兀自跪在船边喘息,刚才过河时那一幕对于一个生性懦弱的半大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恐怖。 他将头盔解下来一把掼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将冰冷的空气吸进嘴里。 辰君手脚并用摸过去,大声道:“疯了吗?没听见老邓的话?有头盔就带上!”战场上一片嘈杂,所有的话都要拼命喊出来,否则根本听不见。 “太难过,透不过气!俺喘两口,一会儿就戴好!”媒婆用尽吃奶的力气向辰君喊道,脸涨得通红,脑门上青筋暴起。 “嗤!噗!”媒婆话音未落,一支羽箭从天而降,斜斜地插进了他的太阳穴。 “扑通!哗啦!”眼睛布满血丝,瞪得几乎鼓出来,就在小姑娘面前,小兵抽搐两下后掉进水里,水花未散尸体便迅速地被河水冲向下游。 “媒婆!”辰君猛然趴到船头,伸出手向下捞,想要拉住他的脚,最终却只撩起一捧浊浆。 心里像有无数虫子在啃咬,针扎般抽痛!她拼命地向媒婆逐渐远去的尸体哭喊,但是无济于事。 刚刚还在交谈,一条命就这么眨眼间消逝,让辰君惊恐万分、几欲昏厥,她抽泣着捏紧药囊,缩成一团。 “喂!你到底下不下船?咱们还要回去接下拨人呢!”一个水兵向辰君喊道,面无表情。 粗壮的大手忽然伸出,一把抓住那人领口,常胜咆哮道:“直娘贼!你是不是人?没见那是我们兄弟?没了!就这么没了!!” 二哥常青这时已经伸手将辰君抱下甲板,努力安慰劝解。 那水兵脸上神色一暗,随即梗起脖子,喊道:“别冲着我大呼小叫,没用!这是打仗,不是过家家。 打仗就要死人,我的兄弟如今已经差不多死掉大半,能咋样?”他指了指后方甲板,满编二十五六个人的一条船上只剩下八九个水兵在拼命喘着粗气。 常胜双眼通红,根本没工夫理会对方说辞,举起拳头就向他轰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朝夕相处、一起生活了半年多的兄弟死了,死得莫名其妙、悄无声息。 “砰!”拳头还没伸出去,常胜先一步被打倒在地。 “疯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混帐东西!”老邓出现在几人眼前,他身后还跟着陈满等人,各个面色难看。 就像久处黑夜突然见光,辰君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把抓住老邓,放声大哭道:“邓叔!媒婆……媒婆被水冲走了,你想想法子,救救他吧!”她指着媒婆尸体远去的方向,另外一支手几乎抠进老邓肉里。 老邓将辰君抱在怀中,不停地拍打其后背。 陈满这时也走上前来,伸手将两人同时抱住。其余人则纷纷举起盾牌,将几人护住。 片刻,辰君的情绪稍稍平复,去看老爹和老邓,两人同时闭上眼,摇了摇头,然后向身后刚才被常胜抓住的水兵躬身抱拳以示道歉。 水兵苦笑,抱拳回礼后便若无其事地回头去解捆绳。 吆喝声起,运兵船的长浆探出,在岸边重重一顶,千疮百孔的残破小翼船又向来路驶回。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周围危机四伏,没有太多时间用来缅怀,老邓赶紧拽着众人前行,等追上大部队时,一拾人马已经跟在拾长身后摸上对方滩头阵地。 脚下冰雪初融,泥泞不堪,周围浓烟滚滚,刺的人流泪不止。 烟雾对面人影蹿动,兵器撞击声、惨叫声密集地传到耳朵里。 辰君抱紧药囊,几次想要伸手揪住在血泊中挣扎的友军,都被老邓和老爹拽开。 她自己心中也清楚:就在他们身边不远处,成百上千的人正在拼命厮杀,己方人马可能正在以几倍的兵力围攻敌人,也可能被几倍的敌人围砍。 眼下顾不到救人,就算救,也是战后的事情,现在出手也是白费工夫。 老邓的叮嘱就在耳边,媒婆的惨死刚刚发生,所有人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紧自己的长官,一路向前。战场上就是如此,管好自己已是万幸,根本无暇它顾。 喊杀声越来越响,兵刃交集声越来越密集,大家清楚队伍距离战场中心越来越近,死亡和胜利混在一起,正同时伸手召唤,每个人都不自禁地握紧手中武器,加快脚步。 蓦地,烟幕后冲出四五匹战马,马上骑士看服色是周军。 他们满身血污,一脸错愕,显然也对遇上辰君一路人马感到意外,但只刹那便恢复正常,舞动着长刀朝这边冲来。 老邓站在队伍最外侧,首当其冲,慌忙中一躬身让过一刀。 惨叫声起,他身后的一个临伍新兵被马刀砍个正着,伤口由胸口至腋下,鲜血狂喷,刚好溅在回头探视的老邓脸上。 老邓一抹脸的功夫对方第二名骑兵的马刀已经追至,他慌忙举起盾牌生挡下这一击。 骑兵冲击何等狂猛,常人仓促间哪里顶得住如此巨力,老邓整个人被撞得飞起来,重重摔在地上,滚了五六圈方才停住。 前方骑兵这时翻回身来,又向老邓杀去,这二人显然合作多年,相互之间默契十足。 “啊!休伤我邓叔!”平时慢吞吞的水牛这次反应奇快,其它人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已经怒吼着冲出本队,合身向那周军骑兵撞去。 对方久经沙场,见有人攻来,镇静地猫下腰,改变刀路向水牛直刺而来,战马奔跑的方向却没有丝毫变化,战刀如划破水流的快浆,沿着距离地面不足三尺的弧线轨迹直奔水牛腰腹。 如果水牛不让开,就要硬挨这雷霆万钧的一刀;如果他让开,u看书 ukanh 刀锋就会继续向前划破老邓的咽喉。 水牛没有半分退缩,肥大的身躯死命撞在来骑身上,“砰!”地一声将马上骑者硬生生掀落马下,但自己后背上也露出了对方带血的刀尖。 他用自己的胸膛接下对方必杀的一刀,整柄环首刀从右胸穿入,透体而过。 那骑士摔得七荤八素,水牛快跑几步,猛然骑到对方身上,双臂狂轮。 铁钵大小的拳头死命向身下那人头部捣去,好似两炳铜锤反复轰击,场面血腥,那人的脑袋就熟透的倭瓜,须臾间被杵得稀烂。 众人见危机化解,纷纷放下心来,竭力与剩余骑兵周旋。 哪想到这边还没分出胜负,就见水牛双臂越挥越慢,吼声越来越弱,大滩血不停从嘴角溢出,片刻后终于挺身体僵直,停止所有动作。 等到大家驱散剩余敌军,围拢到水牛身边时,他已经气绝多时,双眼兀自圆瞪,死死盯住身下被他锤得不成人形的敌人。 “水牛!你个混球,给老子站起来!”三娃子平时跟水牛关系要好,这时情绪崩溃,疯了般扑到他的尸体上,众人合力才勉强将他拉住。 老邓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满是老茧的手划过水牛的脸,帮他合上双眼,叹气道:“安心去吧,兄弟们我会好好看着。” “邓叔!”众人跪了一地,面向水牛的尸体哑着嗓子大哭,陈满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们这伍人出来才不到一个时辰就折掉两个,老邓也险些遇难,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没人知道。 第83章 神仙降临 云台原本是个渡口,后来因为往来便利而形成集市,人们慢慢向集市周围聚集,最后从村落逐渐发展成为市镇。 义军渡河地点安排在城市上下游一到两里的地方,按照哈赤虎的说法,这样登陆时可以少损失些船只,至于人命……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拜火教目前最不缺的就是人。 辰君等人一路边打边行,小心翼翼,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到达云台集镇外围。 逛完这段路,太平时节只要一柱香时光。 辰君平生第一次见到城市,这里的房子比村里大、高、漂亮,街道两旁有青砖垒砌,路面都用小石头子铺好、压实,一眼望不到头。 一眼扫过,临街房屋门前挂着各种招牌,还有酒望、锦旌来不及撤回,可以想象平日的繁华景象。 如今却是满目疮痍,地上东倒西歪地躺着数不清的尸体,有的满身血血污,有的皮焦肉烂,有的干脆支离破碎,连个人样都拼不出来。 集镇始于便利,没有围墙,只有周军支起的成片“鹿角”,“鹿角”后方就是敌军防线,狭窄的路口堵了好多人,“周”字大旗已经残破不堪,但依旧倔强地挺立不倒。 辰君等人到位后,受命原地休整,看着己军人马冲了好几次都被打回来,死伤惨重,心里恐惧更甚,各个暗自忐忑。 冲锋都是以队为单位的,几个回合下来,终于轮到辰君这边。 “弟兄们!立功的时候到了!火焰真神降临!跟我上,砍断对面大旗者赏钱一万!”什长嘶哑着嗓子高喊,带头冲出阵地。 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众人这时已经头昏脑涨,想也不想,紧随其后,杀了出去。 箭矢迎面而来,看着稀稀拉拉,却总有倒霉鬼被砸倒,几个呼吸间,原本臃肿的队伍便瘦了一圈。 辰君跟在队伍后方,手中没有兵刃,只是紧紧捏着药囊,神情恍惚。 周围箭雨纷飞,她能幸免全靠父兄在前方用盾牌格挡,但情势越来越紧迫,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盯紧前方,有些自顾不暇。 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拉大,冲到半途,辰君已经孤零零地跑在队尾。 陈满爷仨数次回身,但只要向前冲,间距便又会再次拉大,常胜等人尝试着放慢速度,等待妹妹,却立刻遭到身后军法队的警告,险些被自家人射死。 “快跑!跟上!”常胜大喊,刚一回头,下意识支在身前的藤编盾牌上就挨了一箭,箭头直接透过藤牌,距离脑门仅有数寸,吓得他脸色煞白,赶紧猫下腰,拼命向身后小妹挥手。 辰君腰肢酸软,一... ... 阵阵无力涌上心头,她很害怕,恍惚间却又觉得周遭一切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双腿在拼命向前倒换,周遭景物变化,前方有晃动的人头,眼前时不时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闪过,水牛、媒婆、娘…… “咚咚咚……咚咚……”一阵战鼓声响起,好像并不在战场上,直接发自心底,并没有多么响亮,却拨开周遭纷乱复杂的声音,清楚地传到耳边。 辰君下意识地向左边看,不远处一只半透明的狐狸型小兽正在脚边同步向前奔跑。 “呀?” 她险些惊呼出来,这般美丽的小东西怎会出现在如此残酷的地方?她想也不想就要朝小兽所在跑去。 “方向偏了,你的队伍在前方,在这里乱跑只有死亡一个结局。”一个不带情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辰君猛地回头,惊得险些摔倒。 一个身穿靛蓝色长袍的身影出现在身旁,几乎与她肩并肩向前奔跑,斑白的长发,身形挺拔,皮肤白皙,脸上扣着一张面具,色彩浓烈。 最让辰君惊奇的是,硝烟滚滚、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这个人竟然一尘不染,一路疾行几乎足不点,轻飘飘仿若神仙。 “你是谁!”辰君鼓足勇气,拼命地大声喊。 “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很清楚,既然你觉得我是神仙,我就是神仙。”面具人说着连续出手,将两枚飞来的箭矢弹飞,动作干净利落,而且出手精准到骇人听闻。 “神仙?”终于有一种情绪,在恍惚中占据上风,她很惊奇。 “怎么?我不像么?” 辰君不置可否,继续向前跑,朝她飞来的箭矢再次被面具人伸手弹开。 “你是士兵,为什么不拿刀剑?”那人开口问。 “我是医官,治伤,不杀人。”辰君倔强回答。 “在战场上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辰君想要反驳,可是脑海里浮现出水牛和媒婆的惨相,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到她黯然的表情,面具人忽然改弹为捏,瞬间接住一支利矢,随手挥出,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呼。 辰君目睹他神乎其技的手段,整个人呆若木鸡,一时间连向前奔跑都忘在脑后,“你真的是神仙?” “我能随手杀掉一整队人,你说呢?” 辰君神色数变,最后咬住嘴唇郑重地摇摇头:“不,你不是神仙。” “为什么?” “神仙救人,不杀人!”小姑娘斩钉截铁。 面具人显然没有想过这个答案,闻言一愣,这时又有箭矢飞来,他忽然伸出手掌,电弧飞舞间,那根利箭竟... ... 然瞬间化为齑粉。 辰君惊骇莫名,向后倒退两步,喘息良久方才咬着牙再次高呼:“神仙救人,不杀人!” “唉……”面具人长叹一声,突然消失在视线中。 辰君只觉脖子后面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周围景物飞速变化,只一眨眼,双脚落地,竟又紧紧地跟在父兄背后。 “有时候为救人便要杀人。”那没有情绪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边,辰君左右张望却哪里还有那面具人的踪迹。 “香君!干嘛呐!别东张西望,快跟上!”前方传来老爹的声音,危机时刻连本名都脱口而出。 辰君一愣,听到这个大半年没人呼唤的名字,竟然有些陌生,她来不及多想,赶紧咬牙跟在父兄身后,继续向前跑去。 那人真的是神仙?思绪仍旧凌乱。 越往前走,箭矢就越密集,好在队伍被压得抬不起头,行进速度变慢,辰君被兄长死死护在盾牌后面,一时倒也没有大碍。 只是藤牌的作用随着距离拉近越来越小,到五六十步的时候,基本上只能起到缓冲作用,聊胜于无,箭簇可以轻易穿透防御,给盾牌后的人群造成杀伤。 “噗!”陈满左肩中箭,力道不小,扎得他身体猛地向后栽歪,惯性后退出好几步方才一跤跌倒。 本来与他联为一体的环首刀和盾牌拿捏不住,被一左一右撇在烂泥中。 辰君和常胜看到老爹倒在泥里,赶紧举着盾牌过去将他护住,一边搀扶起他一边向左右张望,想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先行救治,常青也很快赶了过来。 “啪!”香君起身张望,刚一探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击,鲜血沿着脑门流下来,遮蔽视线,印象中那是一条黑得发亮的马鞭。 她似乎有些麻木,没有感觉到剧烈疼痛,抹去头上血迹,只见一匹高头大马正在几人身后打转,带着鲜血的马鞭抓在一个金甲大汉的手中:那人紫铜色的面孔,两条浓眉,一对虎目,狮子大鼻,一张阔口,招风的耳朵,腮下虎须分在左右,正是杀人狂哈赤虎。 辰君心里打了个突,虽然有过治伤的瓜葛,但此人积威过重,她平时在营地里根本不敢正视,可是,为什么他要出手打自己人? 正寻思着,常胜已经起身大声咆哮:“我爹受伤啦!要赶快下去救治!” “啪!”又是一马鞭,这一鞭正好抽在常胜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你干什么?”辰君不知道哪来的勇气,u看书 wwkansu 支起胳膊挡在哥哥身前,额头上的血仍在不停流淌。 哈赤虎一愣,显然认出了这... ... 个阻挡在自己马前的瘦弱兵卒。 他微微皱眉,没有再挥鞭,冰冷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所有人耳朵里:“临阵脱逃者,诛三族,不光你爹,所有跟你们有关系的人都得死!” 众人心里知道杀人狂不开玩笑,如果这不是战场,如果不是因为这时候战事吃紧,急需兵源,如果不是这里有曾经给他医治过胳膊的小医仙,他肯定不是用马鞭,而是直接用手中大刀把敢于顶撞的人劈成两半。 然而,恐惧早已消磨在来路之上,陈家后生们气血上涌,毫不退让,常青作势要冲上去抢他马鞭,身形刚动却被身后一只大手抓住,是老爹陈满。 “向前冲!”他坚定地向孩子们说,然后颤颤微微地率先站起来向前跑去,肩头上的箭还扎在肉里,箭尾随着他的步伐上下摆动。 常胜赶紧揪住辰君和常青紧跟上去,辰君没跑几步就想明白一些事:刚刚不是他们救了老爹,而是老爹救了他们。 哈赤虎的战马迅速越过几人向敌军防线冲去。 他身着金甲,手舞大板刀,当者披靡。 人强悍,马也跟着勇猛,周军支起的鹿角被哈赤虎坐下战马轻易越过,士卒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旧拿不下来的路口阵地被这个家伙一个人冲垮。 一眨眼间,对面有十几人被砍倒,余者四散奔逃,士卒们跟在后面看得热血沸腾,士气大振,加快脚步冲锋。 第84章 心绪难平 如今看来,战场上拼的果然就是气势,混战中诸如令旗、主将,根本难觅踪影,士卒们只能随着感觉走。 两边咬牙憋气狠拼,谁的气先散,谁就败。 一个人怯懦带动一小群,一小群败了带动一大群,一个点崩溃立刻就会连带着毁掉整座堤岸。 哈赤虎的作用就是击破对方那个“点”,冲破路口阵地,基本上整场战斗就已结束,后面几乎算不上打仗,而是追杀。 官军被杀人狂吓破了胆,拼命四下奔逃,丢盔弃甲,更别提什么勇气、尊严。 辰君这时才感觉到额头疼痛,她没时间看远处四散奔逃的敌军士兵,只是一味猜测那一鞭会不会在白净的脸上留下疤痕,尽管每天早上都不敢好好洗脸,甚至偶尔要拍些灰尘,但她从没有忘记自己最引以为豪的白净皮肤…… 那人……说话声音是个男子,只是鬓角露出的皮肤比女人还要白皙细嫩…… 思绪不受控制的转到那身靛蓝色长袍上,他真的是神么? 神为什么要带着那么奇怪的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花去两刻钟,辰君简单处理掉父亲、兄长、自己和老邓身上伤势,顺便又思念一会儿家乡,这才完全缓过神来,捏着已经瘪掉的药囊在周围寻索。 她想,自己是医官,可从渡河开始,就一直跟在父兄身后没命的跑,成了所有人的负担。 眼下战斗已经接近尾声,该做些医官该做的事情,也许能在鬼门关捞回几条性命。 战场惨相让辰君步履沉重,泪水擦不干,最后只能任由它们掉落,在满是灰尘的脸上留下两道白皙的沟壑。 她忍不住思考,无论是义军还是官军,其实大同小异,大半人从前连死人都没有见过,甚至连猪、牛都不敢杀。 举刀生剁活人,内脏甩得到处都是,连眼都不眨,像哈赤虎那种威势,瞪瞪眼就能把他们吓得只剩半条命,哪还敢翻身抵抗。 可惜,反抗不成,逃跑也没有活路。 在战场上,越是怕越是死得快,在辰君印象中,当时凡是被他们看到背影的敌军一个都没能逃掉,全被追上去杀死。 人命如草芥,上过战场的老兵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可直到这一刻,辰君才真正明白。 零星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周军在云台渡口三千多人的守卫力量被义军打掉一半,敌将带着残兵败将向南退去。 黎阳大营在接到田黑闼命令不过一天的时间里成功占领云台集,成功为后续人马开辟出登陆地点。 等众人安营扎寨的时候,身后的河面上已经开始架设浮桥,大部分战船都被两条巨大的锁链穿了起来。 铁链崩的很直,桥面高度足够冰凌通过,每条船上还安排有十几个人操着巨大的竹杆将可能发生撞击的冰凌挑开。 铁链上铺木板,大队人马就可以轻松过河,再不用享受水浪、泥沙和冰凌的折磨。 众人都很诧异,白天见识了杀人狂的勇武,一人可抵万军;此时又见到如此复杂、浩大的工程竟然在须臾间便成型。 可见,拜火教能够借势而起,绝非偶然,乌合之众只是表面,教中能人精英绝非少数。 战后没有所谓伤者转运和治疗,只有几个郎中提着药箱在战场上游荡,但他们跟辰君一样,大部分时间在感怀。 创口能靠绷带绑缚愈合的几率很低,刀创药各级头目都不够分,绝大多数伤者只能咬牙坚持。 收拾战场时,有一大半被丢尽掩埋坑的人还有呼吸,好在现在天冷,如果是夏天,为了防止疫病,别说奄奄一息,就是普通重伤员也会被一起活埋。 伤员集中的所谓医疗营脏乱不堪,与尸坑最大的区别就是充斥着惨叫和呻吟,辰君很努力地在里面奔走了半天,但收效甚微,最终只能满怀心事带着老爹陈满一起回转营房。 她仔细回想,甚至没法肯定有哪个经他医治伤员能够顺利活下来,这种无力感从来未曾出现,堆叠在一起的只有绝望和痛苦。 父女二人相对默然,没精打采地往回走。 一路所过之处哀鸿遍野,所有人都木木的,或者抽疯似的哭喊,或者垂头丧气。 杀人、看杀人、被人杀、看人被杀,一天的战火冲溃了大多数战场新丁的神经,他们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冲淡这段慑人的记忆,修复七零八落的神经,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更没有对明天的期盼。 胜利来得比想象中困难很多,辰君回到营帐,从老邓口中得今日一战的伤亡情况。 义军在这场看上去一边倒的战斗中付出了死伤两千九百多人的代价,甚至比官军还多,这里面包括媒婆和水牛两个。 厮杀声早已消散,但他们死前的神情却不停地在辰君脑海里重放,她疲惫、困倦,却丧失了闭眼入睡的能力,只要眼皮一合,穿过媒婆太阳穴的利箭、刺穿水牛的马刀就在眼前晃动,不断地摧残着她脆弱的神经。 折腾半宿后,女娃被迫拖着疲倦的身体申请值夜。 晚上巡夜时,辰君远远地看见哈赤虎,这家伙骑在那匹大黑马上,趾高气昂地走向刚刚搭建好的大帐,志得意满,连胡须和眉毛都在努力向上翘,从前那张“死人脸”消失的无影无踪。 田黑闼的命令刚下不到一天,他就顺利拿下了云台,这必然是大功一件,足够他美美地炫耀一番。 只是,欢欣鼓舞到底只属于他和少数人。 昨天身边还活生生的战友,如今已经变成一具具冰冷尸体,整个军营都笼罩在悲凉之中,很不配合,尽管这气氛丝毫感染不到此人,他应该没有接收此类讯息的神经。 辰君摸了摸额上被杀人狂抽出来的血痕,丝丝疼痛,当初治伤的时候真该给他留些纪念,辰君刚刚暗自诅咒便自责起来,医官,不该有这样的心理。 …… 战场上的浓烟渐渐消散,脸上、身上的伤痕一点点结痂,听着河上一遍遍重复的吆喝,恍惚间六天过去。 计划中的援兵源源不断地开过来,果真有十万之众。 只是,他们看上去更像是逃荒的难民,只有领头几个草草地准备了一身军服,后面便是各种破衣烂衫,不要说制式武器,队伍里甚至充斥着木棍、树杈还有各类农具。 过河的队伍排成巨大长龙,从攻占云台第二天开始渡河,结果六天也只过来一小半。 说一小半,是相对与北岸的大队人马,南岸这边其实已经是人山人海,新来的“部队”似乎也不需要什么营帐,更没有特别的规矩,哈赤虎给他们划定了区域,只要不出界干什么都成。 只需每日早晚两次跪在地上,向邺城方向叩拜,然后集体作出火焰升腾的手势,高喊火焰真神万岁,便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食物供给。 当然,并非什么珍馐美食,仅仅是能够果腹的东西,看上去还不如哈赤虎那匹大黑马的口粮。 辰君每天都争着去巡逻,在床上半睡半醒的经历很恐怖,像在梦里游荡,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已经睡着:四周有东西漂浮,像气泡,轻轻一触便支离破碎,随后,水牛和媒婆便会准时在她耳边催促其快快醒来。 这天晚上,情绪淤积多日的辰君终于崩溃,老邓知趣地带着所有人离开营帐,uu看书.uuanshu.co 任由她在里面大声哭喊。 小姑娘放声大哭,哭过又叫,叫累便抽泣,积攒够足够体力再接着大叫大喊,她想把这些天积攒下来的怨气都喊出来,想把鬼里鬼气的梦喊醒,想把水牛和媒婆这两个难以割舍的兄弟送走,想告诉所有人她不过是个女娃,每天背着药囊,看病救人的女娃。 她本该在家里学学女红织布,不该跑到这种鬼地方承受诸般磨难。 “唉……难为这娃娃,有机会回去的话,给她置办一身好看的裙子。”老邓蹲在角落里,身边只有陈满。 陈满满浑身一僵,脸惶恐地看着这位伍长,半晌说不出话。 “你当我瞎?天天在一个营帐里,也只有罗锅那种生瓜看不出她是女娃……别大惊小怪,我又不会拿你们怎样……”老邓说着咂咂嘴,“她本名叫啥?” “啊?”陈满愣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 “本名。” “陈香君,我亲闺女。”牵扯到伤口,陈满长长吸了一口凉气,也清醒不少,讷讷回道。 “香君……嗯,看不出你这老家伙起名字还文绉绉的,好听。这娃医病治伤的手段不差,只可惜生错了年代……要是在太平年景,没准是个了不得的女郎中。” “女娃,终归还是要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途。” “屁话,靠得上自己还用寄望什么好人家,真有大国手的能耐,就任她施展,记住,她如今也是尸山血海中趟过一番的人物。” 陈满有些诧异,良久,一抹笑容浮现在脸上,轻轻点头。 第85章 红发大将 辰君哭了很久,对着媒婆和水牛的遗物哭,哭干身体里全部水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狂喊了半天的她出帐这时就像渴死鬼转世,喝干了所有人的水壶,最后不得不再跟老邓告假去井口喝水。 从前在黎阳营里的老邓管得严,过了戌时就不让出营外。 这一仗打完,折掉两个兄弟,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约束,嘱咐两句就放小姑娘出帐。 井水触手依旧冰冷,辰君却清楚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初春这点寒气“着人不着水”,借着月光能清楚发现河上的冰块比渡河那天小了很多。 她又忍不住开始思考,寻思要是这时候过河,或者再迟上几天,可能有很多人不用送命,里面也许就包括媒婆。 打水的工具是瓢,连在一根粗麻绳上,就那么举着往嘴里灌。 喉咙堵着一口气,一多半水都洒在头上、身上,但辰君觉得非常解渴,好像只有这种喝法才能把水喝进身体里,浇灭那团乱七八糟的火,浇灭无意义的烦躁。 她慨叹,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糙汉,哪还有姑娘家的模样? 忽然,一阵响动从远处传来,辰君害怕自己发出声响惊动巡夜卫兵,到时候不但自己麻烦还给老邓添堵,赶紧缩身到井架后面。 片刻后,见没有人发现,小姑娘忍不住向发出声响的方向张望:没有卫兵,却发现前营官郑思鬼鬼祟祟地从马厩里摸出来,一路东张西望,像耗子一样,哧溜一下就钻进黑暗里消失不见。 辰君愣了半晌才转身回营,进门时大家都已睡熟,只有老爹因为伤口疼睡不着,还在那龇牙咧嘴地躺着。 女娃就偷偷将刚才门外看到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想也不想,小声道:“别大惊小怪,人家是长官,是老爷!晚上到马厩看看有什么大不了?难道还要提前跟你这小兵卒子报告?” 姑娘一想也对,随手换上一套干衣服,上榻睡下,许是发泄过的原因,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一早,大家照例起床出操,一边机械地挥舞手臂一边有气无力的高喊“哼哈!”。 三天前传来消息,周军将要反扑的主要方向是上游延津,那里有与哈赤虎齐名的大将军吕维珩镇守,云台这边的任务就是原地待命,随时准备支援,所以全营的气氛并不十分紧张。 “砰!……叮!”一只羽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出来,狠狠扎在辰君脚前,余势不消,箭尾兀自不停抖动。 小丫头全无反应,轻轻揉搓着额头上的伤疤,她的心思这会儿都用在自己脸上,到底并非真的糙汉。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有辰君那份专注,箭矢立刻引起注意,众人正发楞的时候敌楼上忽然锣声大作,“哐哐……哐哐……敌袭!敌袭!敌军来袭!” 整个营寨立刻陷入混乱,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住,各营军士四处疯跑,像一群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有好几个身体瘦弱的士兵甚至被狂跑的自己人撞倒在地。 这还是主力大营,营外“十万大军”早已混乱不堪,哭爹喊娘,撕声咒骂,各种异状同时上演。 反应最快的弩兵营还没有上好弦,敌军快马已经冲过寨门。 由于营门太狭窄,对方又是横队冲锋,有几个骑兵来不及勒马,硬生生撞在木墙上,骑士落马,战马受惊,仍旧发了疯地向前跑,巨力拉扯下整面围墙、敌楼轰然坍塌。 刚刚冲上墙垣的义军士兵来不及站稳脚跟、发上一箭,就跟着栅栏一起摔了下来。 营盘里起了一层烟,鬼哭狼嚎。 周军冲进来见人就砍,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便摧毁了大寨正面防线。 哈赤虎从营帐里跑出来,一身金甲还是那么整齐,手中提着大板刀。 刚一出门就接连劈倒两个敌人,暂时稳定住周围士兵的情绪。 亲兵们不要命地跟在他身后向马厩方向冲杀,一路上很多丢了魂的士兵趁势跟随,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达马厩时已经集结起百来号人,在哈赤虎指挥下将敌军牢牢顶在马厩外围。 辰君躲在角落里,心下暗自感叹,虽然他不喜欢哈赤虎这个人,甚至还很憎恶,但还是打心里佩服他的镇定和实力,看来他能够成为田黑闼手下左右护法绝非侥幸。 马厩外的士兵只要能够再挺一会儿,挺到哈赤虎和他的马队冲出来,就能把这个雪球滚得更大、更快。 用不了多长时间阵脚便能稳住,周军偷营人数有限,到时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果然,片刻后,哈赤虎骑着他的大黑马冲了出来,手中大板刀舞成一片光团,敌人在这片光团面前就像砧板上的萝卜白菜,不分青红皂白,一个照面便七零八落。 敌人的不堪让“杀人狂”兴奋不已,他带着亲兵仿佛一把铁栅栏插入混乱的漩涡当中,一下子阻断了全部乱流。 这种钳制力让躲在一旁偷看的辰君头皮发麻,周军好像被送进一座巨型绞肉机,锋口就是哈赤虎的金板大刀,所有撞上去的人想留下一具全尸都难。 混乱由两军交锋处向周围扩散,形势由一方倒向另一方,如果辰君没有目睹整个过程,而是刚刚赶到现场,甚至会误认为这座营寨属于周军,而突袭一方是哈赤虎和他的亲兵们。 “哈赤虎!纳命来!”眼看着哈赤虎已经将局势控制住,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声音好似晴天霹雳。 敌阵中闪出一匹巨大红马,马上一个圆脸大汉,举着一柄黑色长矛向哈赤虎冲来。 此人目光如电,身高九尺,膀大腰圆,坐在马上犹如一座小山,一头红发尤其醒目,仿佛燃烧的火焰。 哈赤虎也是勇冠三军的人物,一辈子不知道如何退却,闻声立刻一带缰绳,催马迎上前去。 两边的人、马体形相若,身后都卷起了漫天烟尘,气势骇人,远远看去就像两条土龙对面相撞。 双方士兵一时看呆了眼,甚至忘却厮杀。 两道黄烟越滚越快,势头越来越猛,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突然,哈赤虎一边的速度陡然下降。 辰君敏锐地发现他的黑马口吐白沫,心念一动,“难道昨天晚上郑斯到马厩竟然是……” 正寻思间,双方相撞。 “当!”的一声巨响,哈赤虎显然没有料到坐骑会出现这种问题,勉强举刀架开对方势大力沉的一击,声音仿佛敲钟一般远远传出。 杀人狂坐下黑马禁受不住巨力冲击,前腿一软,一个筋斗向前折倒。 哈赤虎被抛下马去,重重拍在地上,大刀脱手飞出。 他忍着剧痛刚想起身,那红发大将已经催马折返回来,手起一矛,将其头颅剁飞出去一丈多远。 鲜血喷溅,洒落一地,周军一方高声欢呼,义军则各个心胆俱裂,没命地向营东边的云台集跑去。 兵败如山倒,至此,不过半个时辰的时光,整个云台地区在被义军控制了七天以后重新回到官军手里。 对于士兵来说,在战场上有两条底线,一是军旗,二是主将。 军旗和主将向前的时候后退者就是逃兵,而当军旗和主将都倒下后,仍然向前者便是傻瓜,正常人都不是。 众人扔掉兵器一路狂跑,终于在周军到来前跑进云台集。 辰君等人觅得一处僻静所在,路上便将身上的叛军军装脱下,直接扔掉,然后蹲在原地等着官军到来。 虽然是敌人,但早在军营里他们便听说官军在自己的地方打仗不扰民,只要顺从,至少可以活命。uu看书 .uukansh 军装一脱下,战场就彻底远离众人,陈满一家又由军人变回渔民,完全没有打败仗得颓丧,心情反倒分外轻松。 辰君长出口气道:“终于可以回家啦!” 老爹看了看自己的箭伤,笑了笑道:“说得轻松,没那么简单。” “放心,我是郎中。”辰君露出狡黠的笑容,这小女儿神情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她脸上。 其他人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天。 辰君见他们出神便跟着向天上看去,只见晴朗的天空中挂着几丝云彩,久违的宁静距离他们似乎触手可及,可刚一低头,耳边又传来战鼓声、厮杀声…… “邓叔!”路口一个人满身鲜血,蹒跚地跑过来,被几人认了出来,是老邓。 老邓一惊,认出是他们后脸现喜色,转而又发现我们都已经将军装脱掉,脸上神色变暗,双手颤微微地道:“你……你们……” 陈满摇了摇头道:“是的,我们不想打仗,家里还有婆娘和娃娃在等着呢!” 看着老邓的脸色阴晴不定,辰君扑到他身边道:“邓叔!一起走吧!再打下去有什么意思,你五十岁时还要继续打吗?六十、七十呢?” 老邓呆立良久,一口气终于泄了下来,他看了辰君一眼,长叹道:“我十几岁出来当兵,打了这么久,早就无家可归,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见众人脸现凄然,他又接着道:“你们走吧,我明白,将来见到家里人,给他们讲讲军营里的事!,要是方便的话,也念叨念叨我。” 第86章 上兵伐谋 辰君忍不住哭道:“邓叔,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家就是你的家!” 陈满也道:“走吧老邓,哈赤虎死了,他的马是被自己人下毒,这样的仗你还敢打?有什么意义?” 辰君和老爹将昨晚之事和刚才哈赤虎战马临阵脱力一对,猜想郑思摸到马厩里下毒,如今说给老邓听,他一听之下,脸现惊容,一把抓住陈满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辰君道:“是郑思那家伙,昨晚我出去时看到他鬼鬼祟祟地从哈赤虎的马厩出来。” 老邓咬牙切齿地嘀咕道:“浑蛋,一定是当天挨打心中记恨。直娘贼!竟然干出此等蠢事!” 辰君劝道:“邓叔,算了吧。哈赤虎又怎么样?我们流血他在意过?此等人被自己人背后捅刀一点也不奇怪。” 陈满神色黯然,再次劝道:“跟我们走吧!”情词恳切。 老邓满脸懊恼,随即老泪纵横,低声道:“晚喽,晚喽!在军营里几十年,早就不知道怎么过普通人的生活……在这里照看些后生多少还有些用,就这么跟你们走……便成了彻彻底底的废物、负担。” “不晚,邓叔……”辰君还想再说,老邓突然神色大变,举刀向她砍来。 辰君急向旁边闪开,正诧异老邓为何突然间拔刀相向,眼前黑影一闪,一直利矢从她身后飞出,刺入老邓胸膛。 一个周军士兵冲进院里,手端弩机。 老邓口喷鲜血,跪地气绝。 ………… “不想活啦?这大冷天在岗里打盹,小心明天得风寒……” “要是打仗,记得紧紧跟在我身后。千万记住……” “安心去吧,兄弟们我会好好看着的……” “晚喽,晚喽!在军营里几十年了,早就不知道怎么过普通人的生活……” …… 老邓的话一句句在辰君脑海中流过,戎马一生的老卒就这么死了,死在一个小兵箭下,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辰君没法形容自己的情绪,她拼命想要扑到老伍长身边,却被阿爹和哥哥们死死按在地上。 常青趴下到她耳朵边小声道:“冷静,不然邓叔的命就白丢了,我们都得死,官军对拜火教徒可从不留情!” 这句话就像冰冷的易河水搂头浇下,女娃一下子蔫下去,全身脱力。 “别在这里躲!到处都是邪教妖人,很危险!所有居民到镇西集合,前边更乱,别往那边跑!”那周军兵卒没有发觉任何不妥,还以为他们是被拜火教持刀威胁的老百姓,扔下几块代表平民的蓝布,指了指镇西的方向,就又向前跑去。 几人赶紧系上蓝布条,等那士兵走远后,七手八脚将老邓的尸体简单掩埋。 此刻不容悲痛,也没法郑重其事,大街上人影晃动,官军的长矛像鬼影一样时时刻刻威胁着众人心魄。 四人默默地向老邓的埋尸处鞠了几躬,然后失魂落魄地相互搀扶着向镇西走去,至此,回家计划已经成功大半,但代价之惨重、过程之曲折远远超出他们想象。 …… 战事很快结束,辰君几人作为“被拜火教裹挟的平民”被收聚到镇子西边的广场上。 在那里,他们再次遇到那个斩杀哈赤虎的红发将军,那人形象特异,兼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只一眼,便让人无法遗忘。 从周围小兵处得知,他叫景元洪,并非恒安王姬良手下,而是来自河东岸的幽州。 景元洪很冷静,他并没有被这次胜利冲昏头脑,十分清楚云台集并不是一个可以坚守的地方。 动员令很快颁布,随后,他率领所有愿意跟随的居民沿河向西撤退。 将近五万人的队伍被安排得井然有序,辰君四人当然自愿加入这股人流。 大队人马缓缓前行,走了一天一夜,陈满估算着已经走到延津和云台中间。 景元洪突然离开,独自带着六百多名骑兵跑到路边一座土包背面支锅造饭。 辰君等人在军营也呆了一段时间了,对行军打仗有一个大概了解,此时景元洪突然放慢速度,还抽出时间大大方方地找地方吃饭,着实费解。 情况显而易见:景元洪带这么多人和财物撤退,走得慢,田黑闼这样打仗老手不可能放过如此良机,只要派出轻骑,用不了半天就能够追上。 更何况,前面的延津目前仍然处在拜火教控制之下,如果两下合围,景元洪这六七百骑兵加上不到两千步兵根本不济事。 果然,如辰君等人所料,没过多久,西边延津方向的大道上便尘土飞扬,响起大队骑兵打马奔跑的声音,按常理推断十有八九是拜火教的人马在高速接近。 人群一阵慌乱,队伍中有士卒来回奔走呼喝以维持秩序,但辰君发现景元洪对此无动于衷,他的六百多名骑兵也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出于好奇,辰君这次得空仔细观察起这支幽州军,发现他们个个精壮,眼神凌厉,与普通骑兵大不相同。 而且,他们的坐骑都是“带把儿”的公马,这种马在马群中被称作“儿马子”,是专门用来配种的雄马,一般一群马里只有一匹,通常是整个家族的首领。 它们性格爆裂最讨厌让人骑乘,有的甚至情愿被打死也不让人上身,可是那土坡背面竟然一下子聚集了将近七百匹,当真匪夷所思。 这队骑兵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就是一律使用一种比矛短一截、但前边刃很长的兵器,似刀非刀,似矛非矛。 火红阳光照射下,那些兵器仍旧泛着冷冷青光,让人望而生畏。 大队骑兵越跑越近,叛军旗帜已经隐约可见,人群骚动也终于到达无法控制的地步。 老百姓开始四下里乱跑,士兵们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财物细软被甩得到处都是。 景元洪和他那六百多名骑兵仍旧坐在土坡上休息,对下面的混乱视若无睹。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叛军终于冲进人群。 为首一员大将一副黑脸,两条毛茸茸的浓眉,灯笼一样的大眼布满血丝。大鼻子,方海口,两耳招风,两旁飞鬓高挑,腮下胡子铁丝一般支支拉拉,模样跟哈赤虎有几分相似,身着墨黑乌油甲,头戴倒梁铁尺盔,足上虎头战靴,挺着一条丈四黑缨点钢枪。 这人就如一头势不可挡的野兽,周军前卫与他刚一接触就被冲得七零八落,有一个士兵甚至被他一枪挑到天上,等他催着战马冲过去才摔下来。 如此威势,仿佛魔神降临一般,不用说肯定是和哈赤虎齐名的吕维珩到了。 五万多人的队伍就像盛满一大盆水,奔袭而来的叛军仿如一块石头狠狠砸在水中,立刻连盆带水一起掀翻。 百姓们惊慌失措、哭爹喊娘,漫山遍野四下逃开,一时间到处人头攒动,拥挤、踩踏、撕扯、摔倒,乱成一锅粥。 辰君四人走在队伍后方,前边事情看不大清楚,只是见到前边人群四散二逃,他们也就跟着向远离大路的地方跑。 没想到的是,后方不远便是景军辎重队,那十几辆大车里装的几乎是云台集全部值钱家当,百姓跑,守车官军竟然也跑,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直接落荒而逃。 当兵的身强力壮,跑的也比寻常百姓快,辰君看着一个辎重兵超过自己,uu看书.uukn 越跑越快,心里纳闷:几天前在云台集与周军交战的时候,感觉他们个个狠得让人害怕,这会儿怎地这么窝囊? 辰君几人随着人流狂奔一阵,眼看着距离原来队伍所在地已经有两里远,暂时脱离危险,陈满的伤势也有些顶不住,于是便就地坐下休息。 叛军并没有追上来,他们大概有一千五百多骑兵,追五万多四下逃跑的老百姓没有意义,也追不到。 更何况,周军丢了一地的布匹、兵器、辎重、还有老百姓丢下的财务、畜牲,那些叛军都下马拼命的拿、抢,只有吕维珩还在往来奔跑,可能是在寻找杀他兄弟的凶手。 景元洪和他的骑兵所在的山坡正好是背对吕维珩,完美避过其视线,更令人惊讶的是,那只骑兵静悄悄仍在安静地休息,既没有因为大队人马被袭而慌乱,也没有任何阻止他们的意图。 又过片刻,干脆连吕维珩也直接下马,直接指挥起“抢劫”,模样嚣张,与哈赤虎有七八分相像,现在看这可能就是拜火教的气质。 与此同时,景元洪和他的骑兵齐齐越上马背,没有喊杀声,他们轻轻地绕出来,悄悄接近,慌乱的百姓给他们提供了足够掩护。 距离吕维珩军主力还有五百步的时候,骑队中忽然竖起大旗,所有骑士集体加速,向疯狂抢夺财物的叛军冲去。 五百步的距离对于战马来说,转眼即到,还没等吕维珩等人反应过来,景元洪这支骑兵已经杀到近前。 叛军如待宰羔羊,愣着站在原地,割麦子一样转眼被砍倒一片。 第87章 衣甲还乡 吕维珩服饰显眼,所以虽然场面异常混乱,辰君等人又离得很远,但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 他上马想要逃跑,被后面追至的周军骑兵砍种两刀,接着,景元洪骑着那匹着火一样的巨马手举长矛跟了上来,仍然是砍,在吕维珩左肩上划出一条半尺来长的口子。 黑盔大将高声惨呼,落马而死。 “如此用兵,真神人也!”陈满看着远处的战斗叹息道,辰君等人一起点头,深有同感。 “景元洪,得记住这个名字,连杀哈赤虎和吕维珩两员猛将。”常胜有些激动。 “看来我们逃的对,官军还是能人多,要是在叛军中继续待下去我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辰君面色煞白,手指远处正被周军追杀的叛军士兵,心有余悸。 “还是当老百姓的好。官军会打仗,可惜诸侯林立,彼此之间矛盾重重,以前听老邓说过,败火教这次起义怕有几十万人参与,两下这么打下去,只有天知道最后哪股势力能赢。”陈满摇头叹息。 “我觉得也是,战争不过是权贵老爷们的竞争游戏,好多人当兵根本连理由都没有,莫名其妙就上了战场,太惨。”辰君面露凄然,她呆看着远方。 景元洪并没有收束人群,他静静立在马上,扫视满山遍野逃难的平民,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那一刻辰君心有所悟,一切只不过是那位将军的布置,引诱对方上当而已,普通百姓在他眼里同样没有额外价值,那便是老兵口中的草芥。 “走吧,想多了也没啥用。”老爹起身,招呼几个孩子上路。 几人辨明方向,一路向南离开。 回家计划进行之顺利完全超乎众人想象:从战场逃离后,辰君等人一路直奔上河郡,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封锁、检查,也没有类似强制征兵这种事情发生,众人内藏环甲,一路顺利返乡。 …… 六天后,辰君四人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家乡——陈家村,那里依旧风平浪静。 “娘!”刚过田泽几人就望见在村头守候的申氏,她见到父子四人完完整整地回来,惊喜交加,几乎当场晕厥。 辰君第一个跑过去搀扶,母女俩抱头痛哭。 后来听邻居们说她每天都到村头来等待,无论风吹雨打,这让辰君几个又平白难受了好久。 一家人久别重逢,先是哭作一团,然后是彻夜长谈,互道别来之苦。 第二天,陈满父子四人死里逃生的消息轰动全村,邻里大都跑来祝贺,毕竟今年的收成是他们用命换回来,而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过来寒暄一番也能沾沾喜气。 庆祝活动持续了三整天,全村一派欢乐祥和,对辰君四人来说,外面的硝烟战火仿如隔世。 小姑娘终于换回女装,但没有改名字,辰君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意义重大,一段值得怀念的经历,几缕难以割舍的情谊。 别人喊起来也是在提醒她,磨难已经过去,要更珍惜难得的幸福生活。 可惜,幸福也只维持三天,辰君一家被迅速拉回现实:首先,三娃子没能跟他们一起回来,他的家人表示强烈不满;其次,老爹陈满箭伤复发,这两天开始持续发热。 对于这两个问题,辰君等人都无计可施,只好登门去请长乐叔。 陈长乐似乎对辰君的来意了如指掌,还没她等把话说完就点头应下。 老村长依旧满面笑容、一团和气,但辰君总觉得哪里不对,半年多不见,这位从小带她长大的长者似乎陌生了很多,总有一种心里隐藏秘密的感觉。 两人提了药箱,一前一后出门,一路无话,辰君只是默默地跟在老村长身后,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想起三娃子,一会儿挂念老爹的伤势,一会儿又想起老邓等人。 长乐叔同样沉默,他走得很快,只是一进入陈家小院速度反而突然慢下来。 老人回头看辰君,欲言又止,仿佛下定什么决心,猛地转什,径直向屋内走去。 “他长乐叔,三娃子的事我们也很难过,不过战场混乱,我们确实没啥办法。”大家坐定,开场白的任务由大哥常胜完成,老爹陈满箭伤复发之后,家里就由大哥做主。 三娃子与陈满家四人同行,一起出发,回来却独少他一人,非议难免,其家人已经来闹了两次,给陈家父子死里逃生这件喜事平添一抹阴影。 陈长乐是村里主事,而且亲身参与其中,需要,也只有他才能出面调和。 “我明白,但是,人命大事简简单单几句话很难说清,三娃子他娘和妹妹也很可怜,你们要理解她们的心情。”陈长乐道。 “我能理解,娘和妹妹都是妇道人家,一个守在家里,一个跟着我们在外折腾,这大半年也受了很多苦。”大哥说着看申氏和辰君,两人都红了眼圈,险些落泪。 随后,常胜将他们下船以后的遭遇又给长乐叔详述一遍,事无巨细,连带战场上的惊心动魄也不曾隐瞒。 陈长乐听罢叹气:“真是难为你们!” 辰君在旁边听着,心头有些诧异,从前的长乐叔不是应该摸摸自己的头,重点安慰一番? “云台集遭袭,当时场面混乱,拜火教和官兵混在一起,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机会去找人?从那时起我们就和三娃子失去联络。 爹有旧伤,我们只能脱下军装扮作平民。 后来遇到周军士兵,被带走,当做诱饵一路向西,在路上又被打散。 说实话,三娃子现在是死……还是活都不知道。”常胜语带悲戚。 “好吧,话已至此,多说无益,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尽力跟三娃子他娘解释。 咳!其实我的责任最大,当时要不是我硬拉你们几个出河,哪来这么多事情?”辰君这时注意到长乐叔这一年着实苍老很多,五人消失这大半年,可以想象他每天都在煎熬。 大哥道:“长乐叔,话不能这么说!当时要不是您带我们出河,今年全村人都得喝西北风。有些人如果不分是非,一味埋怨,那就是狼心狗肺,我们第一个不答应!” “对!”辰君等人随声附和。 “好!有你们这句话,我也算没白白卖这一回老命。 哦!对了,你爹的伤势如何?我来看看。” 陈长乐是村里医术最高的人,辰君的手段都是从他处学来,几人见他问诊,都屏息凝神,静待结果。 “嗯……伤口处理的还算周正……只是一路风尘,疮毒发作。”陈长乐回头看看辰君,微微点头。 几人见他口气松动,心头都是一喜。 “嗯……”长乐叔低头沉吟,半天没有说话。 辰君与他最为熟悉,见他沉吟不语有些着急:“长乐叔,您倒是说句话呀,这么不哼不哈的急死个人!” 大哥瞪了辰君一眼,道:“长乐叔,小女娃骄纵,您别介意,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咱们都是自家人,不用太多顾虑。” “其实这病以辰君的水平也能看明白,关键是没药……用开水煮小竹篾,刮去脓血,敷上对症的金疮药,再口服祛邪汤药当可痊愈……”他说着去看辰君。 辰君拼命点头:“长乐叔,这法子我大抵也有想到,就是这对症的疮药一时难以配齐,还有……去邪气的汤药,金银花、板蓝根、黄连……手头都没有。”她满怀期待地看着陈长乐,陈长乐却始终阴着脸一言不发。 “长乐叔,有什么法子您倒是说呀!”辰君急得站了起来,u看书 .ukan 被大哥一把拉住,厉声道:“没大没小,坐下!”说完也恳切地看着陈长乐,等待他说话。 “这样的年景,这些药物有……就是都在军营!”长乐叔犹豫半晌,终于低声把办法说了出来。 屋内一片安静,满腔热切和期盼都被瞬间抽干,一凉到底。军营有,这是什么意思?几人费尽千辛万苦从军营里逃回来,难道现在还要再自己送回门去? “你们再想想吧,村里招兵是……是我负责!想好就来找我。” “什么!”几人同时大吃一惊,辰君瞬间失去理智,上前一把揪住长乐叔的衣襟语带哭腔,道:“为什么会这样?你说,是不是为了你自己的好处?你是我们的主事,大家这么敬重你,你怎么能把人往火坑里推?” “没法子呀!前方战事吃紧,急需兵源,村里去年那点鱼根本不够活,由我出面跟军里借用五百石粮食,你们家也有吃呀!如今粮食还不出来,人家找上门,让我怎么办!”长乐叔失魂落魄、老泪纵横。 辰君松开手,一屁股坐到地上,浑身散了架一般,使不出半分力道,感觉与大半年前在矛锋下醒来时如出一辙。 长乐叔也很难作,为全村人,最后被全村人骂,这样对他太不公平。 “长乐叔,刚才辰君一时鲁莽,您别怪他,你的难处我们大抵了解,至于参军的事……给点时间,让我们再考虑考虑。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一定会尽快找您。”常胜道 老村长点头应允,又客气几句,方才起身,颤颤巍巍地出了院门,背影越发伛偻。 第88章 艰难抉择 长乐叔离去之后,家里召开家庭会议,结果意外冷场。 大家都知道要讨论什么,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草草收场。 辰君回房休息,翻来覆去折腾一晚,想了很多人、很多事,最终决定自己投军以解决当前危局。 理由很简单,她隐约摸索到一种思维方式,老邓是这么想事情,那个很厉害的景元洪也是这么想事情,那就是从大处着眼,如果这个家一定要有人做出牺牲,那就要想办法将损失降到最低。 第二天一早,辰君谎称要出去给老爹找药,刚要出门,却被家人当场戳穿,因为她重新换回了男装,还准备了一个自认为不显眼的行囊。 借着这个由头,昨晚不了了之的家庭会议继续召开。 经过一番争论,最后决定由大哥常胜和小妹辰君参军。 大哥出阵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新家主,保全全家是他的责任; 二哥留下的原因是家中必须有一个成年男丁; 而辰君之前的经历证明了一个道理,懂医术的小孩比寻常壮汉更容易在战场上保命。 二人打点行装,恋恋不舍地离开家门,找到陈长乐,表明入伍意愿,交换条件是军营能够提供药物,并由陈长乐亲自负责给老爹治伤。 老村长对女娃再次上阵提出异议,但很快便被说服,官军与拜火教不同,辖区百姓要留下打鱼种地,所以队伍主体是身经百战的职业军人,老兵多且金贵,因此一个郎中的价值远大于一个壮丁。 这次入伍的过程显然比前一次复杂,辰君二人首先被带到了陈家村附近的兵站。 在那里,经过一整套有条理的盘问,他们各自得到两套周军兵装。 辰君的女子身份照理很难逃过检查,但长乐叔与兵站吏员相熟,提前耳语一番,例行检查中的某些环节便被自动忽略,诸如年纪小、身体瘦弱这样的问题更是不值一提。 手捧麻布兵装,兄妹俩都是感慨万千。 军装崭新,配套的牛皮护腕和札甲让人安心,不单单是防御力有所提高,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个人在队伍中的受重视程度。 当新兵们能够清楚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某个严密组织的一员时,不仅仅增加安全感,还会有归属感、责任感。 辰君和常胜正式成为官军士兵,从前的敌人从此被称为“我们”,而“我们”变成“叛军”、“乱民、”、“邪教”。 这种感觉狠别扭,好在辰君这样的平民并不十分在意自己到底在替谁打仗,他们不是“职业军人”,只是为生计选择一门“活计”,其实跟出河打鱼没多大区别。 训练非常简短,只有四个半天,没有操演,没有体能锻炼,没有巡逻,有的只是不停灌输。 训练官给这群新兵反复演示各种战场生存技能,这让辰君感觉很诧异,听说这次朝廷请出了号称东陆战神的尚司徒亲自领兵,果然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他的兵要先学会在战场上活下来。 第五天辰时不到,队伍开拔,正式赶赴战场,那天距离辰君等人之前逃离战场正好三十天。 营盘坐落在集云渡东侧,离营尚有几里路便隐约听到战鼓声,一种难以言喻的杀伐之气油然而生,身边几个年纪小的脸色煞白,相比之下辰君、常胜两个“过来人”表现“非常镇定”。 带队长官眼尖,至少具有优秀指挥官的潜质,两人的“与众不同”没能逃过他的眼睛,被询问并记录姓名,当得知辰君懂得医术后,两人直接被带入另一座营盘。 以辰君两人的“丰富经验”,进入周军大营仍然大吃一惊:比起叛军在黎阳和云台的大营,这里简直就像是一座坚固无比的城池。 占地面积不大,整个营盘呈花瓣形,东南西北四个副寨与正中央主营连接,寨墙根基处用塌土垒起三尺多高,墙体基本都是三十年以上的大树,两头削尖,牢牢插在土基之中。 平均十五步就有一座敌楼,寨门外连接一个三十多仗长的三叉形通道,出口分别正对上河、下河和邺城官道。 通道被厚实的原木遮挡,顶棚上不满尖利的倒刺,从外面无法窥探,木墙上每五步就有一个箭孔。 辰君只观察了片刻便忍不住倒吸凉气,这样设计营盘,完全是针对敌方人多经验少,普遍是乌合之众的特点,叛军如果想围营至少会被这无关紧要的通道牵扯大量兵力。 南营放粮食,粮槽一直码到通道后面距离入口十五仗的地方。 马厩在南营和主营的连接处,这里开了两个侧门,骑兵除了可以通过主营支援前方,还可从这两个侧门出动袭扰敌军。 营外方圆五里所有树木、山石皆被清空,沙土裸露在外,看上去一片苍凉。 与辰君同批到达的这一拨新兵总计五百余,其实是五百个“老兵”。 诸侯割据,兵荒马乱,每天都有战乱在不同地方发生,军官不大关注你是谁,之前在哪里打仗,为谁打,只要是有过战场经历便会得到优待。 这座大营就是“优待”的一部分,从吃穿、补给到装备,各方面都比“纯新兵”的待遇好很多。 “新兵”们进入大营以后没有立即被安插进各个部队,而是被安排集中训练:首先是熟悉各种兵器的用途、优劣:比如在战斗中长矛的作用,环首刀比从前的铜剑强在什么地方,弓和弩的区别、分工等等; 其次是周军的编制以及军中不同岗位的要求和作用:什么五人为伍,二伍为火,五火为队,二队为官,二官为曲,二曲为部,二部为校,二校为裨,二裨为军。 什么步兵、刀斧手、长矛手、骑兵、工兵、弩兵、弓兵、号统手、鼓手、旗手、医馆、马夫、认旗手、木匠、铁匠的职责、人选条件和这些岗位在军中的作用。 周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叫做“虎豹骑”,辰君猜想就是那天从云台回撤的路上看到的那只歼灭了吕维珩军的骑兵,结果很快被推翻,一个经历更加丰富的“新兵”告诉他那是来自幽州的“赤鬼”,而尚司徒的虎豹骑来自三晋; 再次,是战场上指挥官经常运用的几种阵法,什么虎翼阵、长蛇阵、矩形阵,还有他们作为士兵在战阵中的职能等等…… 此外,教官还就每天轮岗、会操、集合、吃饭、睡觉甚至拉屎撒尿的规矩进行了详细介绍。 在此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辰君这群新兵没有其他工作,就是每天不停的操练和学习,即便寨外杀声震天也没有被迫作任何改变。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次月月初又一拨新兵来到,辰君这些已经训练了一个月的士兵才被通知正是入伍,然后被分散补充到各个营。 辰君很幸运地成为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医官,而兄长常胜则是医馆护卫,职务名称很奇怪,叫做“保绪”。 伍里只有一个正牌老兵,伍长潘良,其他两个人跟他们同一拨入伍,同样也是一个医官,一个保绪。 他们这个伍是专司战场救治,一进门就由伍长介绍了各种战场常见伤以及如何判断救治效果,这让辰君大感欣慰。 尚司徒这个名字被牢牢记在心中,她想,也许这个将领之所以被称为东陆战神就是因为他有一颗怜悯之心,善待下属必然三军用命。 周军的制度和管理都很严格,规矩又多,辰君等人不能再像从前在叛军中那样互相乱起外号,尤其是对待上级。 开始时两人有些不适应,但是慢慢都发现了其中好处:效率比以前高很多,相应的休息、调整时间充裕,大概又过了一个月,他们开始习惯称官军为“我们”。 辰君二人成为正式士兵之后这段期间里敌我双方的战事突然减少,uu看书 .uuanshu.co听潘良说拜火教因为粮秣告急,所以希望速战,尚司徒的策略则是闭门不战,眼下已经变成朝廷出面,几家诸侯联手扑灭拜火教,家底殷实足够拖死对方。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但凡在战略上有重要意义的城市、城寨之类的防御工事,均是城厚墙高,沟河护城,易守难攻,能凭借地利以少胜多,故在兵法中以攻城为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尚司徒这种立寨方法深得营法精义,方圆几十里尽在其控制之下,可见他为对付叛军进攻做足了准备。 如果田黑闼要强攻这座像城池一样的大寨,必须采取日夜不停轮番猛攻的战略,以瓦解守城方的斗志、体力,因为要稳守如此规模的城寨,官军也要投入足够兵力。 换句话说,田黑闼可以尽量争取一种结果,那就是利用自己几倍于官军的兵力,轮番攻击让对方得补到休息,没有喘息之机。 他也的确进行了数次尝试,但就目前看来,收效甚微。 守军兵力虽然在前一阶段有一定程度的损耗,但仍有余力轮换。 除非田黑闼能够狠下心来决一死战,否则以这种方法对耗,势必要让攻城方付出比正常情况大上几倍、十几倍的代价,甚至可能导致最终落败。 显然,这位拜火教主并没有足够魄力,辎重供应不足,缺乏攻城器械、物资组织欠妥当,这些猛攻的前提拜火教乱军都不具备。 于是,尚司徒想要营造的效果慢慢呈现。 第89章 深夜出兵 冬去春来,春去夏来,转眼间,官军与田黑闼的部队在易水两岸对耗了四个月,时节慢慢进入盛夏。 夏天有什么?讨厌的蚊虫、火辣的日光,还有就是没有任何准头的雨水。 所有人都在期待下雨,冀州已经整整旱了两年,雨水不仅能够让河道更宽而且还能大幅度缓解旱情,如果自家地里不至于颗粒无收,那么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赖在这该死的军营。 拜火教大起义,其实叫饿肚子大起义更贴切,旱灾、饥荒将数十万人驱离家园,他们中的大多数根本不知道谁是火焰真神,只是老龙王偷懒,老天爷闭眼,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卖命给赏一口饭吃的新神。 可惜……人们期盼已久的降水依旧杳无音信,蚊虫很多,烂泥塘、臭水沟、浅浅的河面更加适合它们生存繁衍。 日头很毒,像吃了春药,每天早出晚归不知疲倦。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这样下去,如果连易水河都变成可以轻易趟过来的小水沟,那么已经拖了很久的大规模战事肯定无法避免。 不是因为开战更便利,而是因为……军营里的粮食也铁定不够分,官军和起义军都需要死一批人,用来祭奠,给闭眼的老天,或是给吵着上位的火焰真神。 对岸寂静无声,辰君忍不住又去联想一年前自己在对面时的经历,他们肯定也惴惴不安,互相观望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没有人知道,也许血腥大战明天就会拉开帷幕。 视线一暗,久违的靛蓝色长袍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那张面具,色彩浓烈。 “你又回到军队啦?还是敌军阵营。”面具人语气寡淡,但内容并不友好。 “不是敌军,而是‘好军’。”一刹那,姑娘似乎忘记了自己正乔庄成男人,露出久违的小女儿神态。 “军队分好坏?” “当然,尚司徒大将军体恤下属,你看,我不是成了正牌医官?救人的医官,上战场不一定非要杀人,我来救人。” “尚司徒?那个家伙……还真有一套。” “你认识他?” “我是神,了解一个人并不用非得认识。” “你是神?” “不像?” “神救人,不杀人。”姑娘倔强地说,“连续两年大旱,你是神为什么不让龙王来下雨?神救人!不杀人!” “让……龙王……来下雨?” 面具人抬头望天,喃喃自语:“天地造化,万物皆有法则……神真的能平白派出条长虫,然后降下大雨?笑话……” “有什么可笑?” 面具人望着小女孩陷入沉思,良久方才问:“你希望战争早些结束?” “当然,那样就会少死很多人。” “不打仗也会死人。”面具人语气转冷。 辰君无言以对,半晌方才嗫嚅道:“至少……可以少死一些吧……” “按你的意思,如果用少数人的命换更多人存活,可以接受?” “啊?”辰君捂嘴惊呼,她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我又没法决定。” “终归要有人决定,旁观者总是喜欢抱怨,大发善心,怎么?现在轮到你自己决定反而怯懦啦?你的正义呢?人性呢?这才是展示好心肠的良机呀!” “我没有!会有只救人不杀人的法子!”辰君反驳。 “好!我告诉你,拜火教的粮库在下河北,就在你家乡上河郡下游不远的地方。 你可以选择把这个消息上报,周军必然突袭对方粮库,只要一把火,拜火教起义就会烟消云散。 不过突袭会死人,败火教溃散依旧会死人,那些人因你而死。 你也可选择不报,让两边继续对耗下去,但是我提醒你,每天都有人在这场对峙中死亡,而且并非一个两个,拖越久死的越多,还是因为你。” 面具人的话不带情绪,但却听得辰君瑟瑟发抖,她下意识想堵住耳朵,可手却说什么也抬不起。 “祝愿你可以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靛青色长袍一震,面具人快速远去,几乎足不点地,仿佛飞走一般。 好久好久,对方早已消失在视线内,小姑娘方才从僵硬中解脱,一屁股坐倒在地,失魂落魄。 …… “啊?” 消息从中军大帐中传出,所有听到的人都目瞪口呆,但很快就转化成笑容。 绝大多数将领对于尚司徒神鬼莫测的用兵之道早已领教,即便是新兵们,也为坚固的营寨、完备的训练而叹服。 这次大统领既然在众人面前指天发誓,肯定已经胸有成竹,战事势必会在十五天内结束。 战事即将结束的而消息迅速扩撒,士兵们起身齐声高呼!气氛到达顶点。 声音刚落,对岸田黑闼大营传来紧张的梆子声,显然,他们这边的集合号和欢呼声让对面的神经受到了很大刺激。 大伙一阵哄笑,在漫长的对耗中,消磨至几近熄灭的士气之火在这一笑之间重新熊熊燃烧。 辰君默默旁观,面无表情,心如刀搅,会有很多人在十五天内死去吧?因为她……那是个痛苦的决定,决定之后更加痛苦。 回到营房,刚才的激动逐渐退热,所有人开始冷静下来,自动进入思考状态。 战事会在十五天之内结束预示着近期要么主动撤退,要么将会有一场决定性的大战。 就这么灰溜溜撤退显然不是尚司徒的作风,而且如果撤退,就像开闸泄洪一样,田黑闼的二十万大军就会脱笼而出紧跟着冲进整个中原,冲垮大周王朝的统治。 所以,一场决定性大战不可避免。 周军加起来不到六万人,对方有二十万人马枕戈待旦,决战之后军营里的人不知道还有几个能够活着回来。 思考的结果让所有人的情绪从亢奋化作忐忑,大营里气氛凝重。 翌日清晨,预想中的大战前奏响起,军营里开始征集敢死队,这支队伍到底要去干什么没人知道,但不用说,肯定是要去完成一项事关战局、九死一生的任务。 敢死队需要五千人,其中除了尚司徒的一千“虎豹骑”之外,剩余部分向全军征集,采用自愿报名的方式,待遇优厚: 凡参与任务者,如果能够活着回来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军中连升三级,或者退出军籍,带着一笔可观的养老费回家。如果阵亡,抚恤金翻倍,直接送回家乡。 常胜和辰君一起报名,常胜的理由是父母和弟弟们在家中等待,他不希望自己变成下一个老邓,经历漫长的军旅生涯,最后客死异乡。 他觉得妹妹的想法跟自己一样,辰君也认同,但心里总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响,也许……她更该死,始作俑者在自己作孽的地方终结自己,其实是种解脱的不错方法。 敢死队的征召整整持续三天,全营有一多半人报了名,又经过两天的筛选,最后确定下五千人的队伍。 辰君和常胜都顺利过关,常胜是因为身强体壮又有战场经验,辰君入选的原因……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当然对外声称是懂医术。 得到入选通知当天,两人心情很都复杂,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常胜安慰妹妹说人生如梦,老死、病死、战死都只是梦醒的方式之一而已,生生死死每天都在发生,没有人可以控制,太多挂念只会让自己越陷愈深,这是他从老兵潘良处学来的话,自认很有道理。 辰君表示理解,她发自内心的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后回首,发现磨难和痛苦只是梦境。 接下来的几天,uu看书 ww.ukanh.cm所有人都已好决战准备,上面却始终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没有集结征询、没有发放新装备,甚至连额外的通知都没有收到,仿佛没事发生过一样。 士兵们照例每日在自己原来的队伍里生活、操练,生活内容跟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直到第六天,也就是尚司徒给出十五天期限的第十一天早上。 原本大晴的天忽然阴云密布,大家原以为这样的天气肯定不会有事发生,没想到早饭刚过,命令就口头传达下来,所有入选敢死队的人都分到一件叛军兵服,命令异常简洁:马上睡觉,今夜出兵。 申时,天色渐暗,整个大营点起灯火,敢死队兵卒们饱餐战饭,轻装出发,任务直到半路才彻底搞清楚:是突击叛军粮库——下河北大营。 大队人马由尚司徒亲自带领,这是辰君第二次见到这个“好将军”,只见此人身高八尺,毛发浓密,络腮胡子配上粗重的眉毛,双眼如鹰隼精光爆闪。此刻身披铁甲,坐在马上,形状比在营帐的大案后面端坐时更加伟岸。 人马一路东行,经过两个时辰的急行军后,在距离大营一百多里的地方度过易水。 大队人马过河后一路向北,行军速度明显放缓,到第二日凌晨天朦朦亮的时候,队伍已经渡过阴沟。 一路上遇到几个叛军哨卡,都被以“教主派我们加强下河北的防卫力量”为借口瞒了过去。 未时左右,大军度过易水支流濮水,辰君知道这里距离下河北已经仅有不到十几里的路程,心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呼吸愈发急促。 第90章 兵者诡道 十几里的路程转眼即到,黄昏时分,田黑闼二十万大军的屯粮之地轮廓逐渐呈现在众人眼中,数不清的粮垛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大寨之中,搬运粮草的牛车、马车往来不绝。 让人诧异的是,如此重地防御却异常松散,几千人出现在官道上竟然一路畅行,路边哨卡远远望见败火教旗帜装束甚至连例行询问都懒得做,有气无力地敲一下响锣便算通知后方。 队伍一直抵近到距离对面大寨还有一里远的地方,寨内才有哨骑上来盘问,离着老远便扬声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号” 尚司徒向身边一位副将使了一个眼色,那人提声高喊:“渠帅田英奉命前来护粮!” 那哨骑奔到队伍近前抱拳道:“不知哪位是田渠帅?” 副将回道:“我就是。” 那哨骑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道:“渠帅且停,待我回报郭将军,给各位兄弟安排驻地。”也不等回话拨马向回奔去。 尚司徒手指那哨骑,厉声道:“射下来!” 他身后立刻有人拉弓放箭,“嗤!”的一响,羽箭离弦而去,正中那哨骑后脑,对方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翻身落马。 与此同时,尚司徒抽出战刀向身后大队人马高声大喊道:“兄弟们!胜败在此一战,举火冲寨!” 五千马步军同时举起火把,齐声发喊,向四百步外的叛军下河北粮仓发起冲刺,决战时刻终于到来。 浓烟漫天,虎豹骑轻松冲垮下河北大营第一道防线,绝大部分敌人还没来得及提起手中兵刃就碰上虎豹骑巨马的鼻息,稀里糊涂一命呜呼。 辰君等人发足狂奔,跟在骑兵后面冲进大营,将手中火把投向小山一样的粮草垛上。 早已被风吹干的草盖首先起火,火势迅速蔓延,须臾便覆盖整个草垛,最后是草垛下面的牛车。 受惊的畜牲带着着火的大车在营中乱撞,帮助官军将火种引向更远的目标。 叛军士兵呼喝着从营房中冲出来,但缺乏统一指挥,他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以辰君在叛军中从军的经验,他们心里都在想同一件事,就是如何逃跑。 选择抵抗,粮垛被烧,他们要受军法处置,选择救火,就会被官军当成靶子一一砍倒。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利,毕竟是粮秣重地,田黑闼比任何人都清楚手下这群乌合之众的能力,为防万一,自然安排有后手。 攻势并未持续太久,刚烧着第一层粮垛,拜火教的反击便全面展开。 一群身穿古怪服饰的人在刀盾手护持下冲到阵地边缘,诡异的吟唱,咒语仿佛从地底冒出,干燥酷热的空气中竟然结出冰棱,接着“砰、砰”声响,冰棱爆裂,坚硬的碎屑直扑冲锋的官军队伍,惨叫声中,大片士卒莫名其妙地倒在血泊中。 辰君捏着药囊,快速抢到受伤同伴身边,开始处理伤口,这之前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尚司徒,见指挥官对于她们的救治行为未加阻拦,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到底不一样,尚司徒不是哈赤虎,他是真心希望更多士卒能够活着走下战场。 同伴的伤势不算严重,左肩被飞出的冰棱打出一个窟窿,止血后敷上金疮药,简单包扎,回去将养一段时间就可痊愈。 辰君感到欣慰,至少她在吞噬生命的战场上又成功救回一人。 她搀扶起伤员,开始向后撤退,心里想着快些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回来救治下一个。 “啪!”熟悉的鞭哨,鞭子没有直接抽在人身上,但声音同样冰冷:“你们干什么?敌人在前方!冲击!” 辰君的脸霎时间变得煞白,好不容易以堆砌起来的期望在瞬间崩塌,结结巴巴道:“他……他是伤员,已经没法再战斗……” “荒谬!战场救治不就是为了再次投入战斗,军人本分都搞不清楚!立刻转身!否则军法从事! 你要明白,如果不是念在你提供消息有功,此刻已成我刀下亡魂!”说话者神色凛然,正是大帅尚司徒。 对峙很快结束,伤员没有做任何反驳,抓起环首刀,诧异地看了一眼女娃,随即一脸羞愧地反身杀向火场,而尚司徒只是轻蔑地瞥了一眼楞在原地的辰君,也打马向前。 彪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同时也带走了姑娘心里最后一丝温情,原来战场只能冷冰冰。 辰君很快被常胜拖着跟上大部队的步伐,一路浑浑噩噩。 天地已经被酷烈阳光反复洗劫,此刻再次被血与火填满。 神明们似乎觉得白天用有毒的太阳折磨这些蝼蚁还不够,操控着光、热、红,在黑夜中扭曲纠缠,激烈爆发。 儿马子的野性被战场厮杀彻底激发,吼声真如虎豹,载着彪悍骑兵,猛地冲进那些施展术法的人群中,战刀狂舞,血肉飞溅,空气中丝丝冰冷很快烟消云散,拜火教最后的筹码在虎豹骑的冲击下消耗殆尽。 骑士们的任务和步兵有本质的区别,他们要摧枯拉朽,在冲垮敌阵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打击叛军士气。 不需要任何俘虏,叛军的援军随时都可能出现,俘虏们不光是累赘,甚至会成为对方内应,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是“杀”。 看着战刀肆无忌惮地起起落落,辰君的心彻底沉沦,泪水狂涌,魂魄飘向九霄云外。 她机械地行走在混乱的战场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脑袋里始终回荡着面具人冷冰冰的声音:他们因你而死! “啊!”混乱中,姑娘不小心被绊倒,脑袋触地,忍不住惊呼出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发现绊倒她的那具尸体竟然是罗锅,那个跟他一起生活了大半年的兄弟。 他双眼圆睁,脸上的血被大火烤得焦黑,干瘦的身体和那杆从不离身的长枪一齐被拦腰砍断,死状惨不忍睹。 常胜一直在辰君身边保护,见她摔倒赶紧过来搀扶,顺着惊异的目光也发现了罗锅,他愣了片刻,长长叹气:“没有办法,这就是战争。” “我知道你说的对,但总是感觉到罗锅好像是死在我手中!”辰君回答。 “别乱想,也许罗锅已经去投胎,生在王后将相家。”大哥轻拍辰君的脑袋。 “也祝我们伍其它兄弟好运!”辰君喃喃道。 “啊!三娃子!”提到原来的队伍,辰君和常胜同时想到三娃子,齐声惊呼。 “罗锅在这里,他很有可能也在附近,快走,咱们找找看!”常胜压低声音,当先向前边冲去,辰君似乎重新找回活力,紧紧地跟在大哥身后。 一个多时辰以后,喊杀声渐渐息止,偷袭下河北的战役接近尾声。 冲天火焰带来一股讽刺的香味,肉香混着粮香刺激着每个人的味蕾和胃液。 辰君和大哥常胜地在大营里兜了三大圈,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残忍”地翻看着各种各样的尸体,始终没能发现三娃子的踪影。 好在拜火教叛军已经彻底溃散,活人都在亡命奔逃,没有人再主动攻击游荡在火场中的官军。 辰君喘着气道:“怎么办!他会不会已经……” 常胜道:“再找找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辰君应声又要跟着常胜向营寨里冲,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他们的直系上司潘良突然出现在身后。 “跟我来!”潘良向他们招了招手,转身直奔营门,二人对视了一眼只能跟上去。 到达营门的时候,此间已经聚集了五十多个士兵,站在他们身前的正是官军统帅尚司徒。 两人在队伍后方找了个位置站定,片刻后,陆陆续续又有三十多人加入。 尚司徒这时清了清嗓子笑道:“各位兄弟,uu看书 ww.uuknsh 今日一战,我军大展神威,一举烧毁拜火教贼人的粮草,邪教叛乱扑灭在即!” “好!”人群里爆出一阵欢呼。 尚司徒环视众人,双手虚按,待议论声稍微停止后接着道:“但是……这场丈还没有打完,我们还有一个尾巴要收,不仅要收,还要收得漂亮。彻底摧垮贼军士气,最后一击就靠在场各位!”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我们今天已经打了大半夜,生生烧掉田黑闼十万大军的粮草,这样的大胜竟然还不够? 正奇怪间尚司徒声音再次传来:“此间大火,田黑闼必然派重兵来救,如果我们此时撤退,将被对方衔尾追击。 到时候胜负易位,就变成敌强我弱、敌逸我疲,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今天的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反之,如果能在途中将这支部队彻底歼灭,贼众势必心惊胆寒、斗志全消,到时官军数日之内便可破敌! 成败之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下河北一战能否名垂千古,关键就在各位!” 人群热血沸腾,众人高呼道:“请大统领下令!”辰君却在人群中脸色铁青,她见识过尚司徒的冷酷无情,此刻对豪情满满的激励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苦于身处其间,没法抽身。 尚司徒满意地点点头道:“诸位都是从各营中选拔出来的精锐,武艺高超、胆气过人。 我要你们扮作下河北败军,迎上来援之敌,待敌军将领问话时出其不意将其斩杀。 守候在周围的我军伏兵将随后杀出,将敌军彻底击溃!” 第91章 悲惨结局 尚司徒的话引起一阵议论,但人群很短时间内就恢复了平静。 对于尚司徒,所有人都习惯性没有异议,这源于普通士兵对长胜统帅近似盲目的信服。 军令如山,“精锐们”接受了这个必须接受的任务,立刻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后向叛军大营方向出发。 离开被大火烧红的下河北,人们甚至能够感到酷热的夏天有丝丝凉意。 八十多人的队伍蜷缩成一小团儿,加上他们身上破烂不堪的叛军军装、满脸黑灰、烧焦的头发、新添的伤痕,连自己都差点以为这群人真的是从下河北逃回来的败兵。 卯时刚过,队伍经过两个多时辰的跋涉,终于在一段山路尽头遇到了田黑闼的援军。 对方有五六千人,确实像尚司徒说的那样,如果官军即刻撤退,他们有足够实力追击。 士兵们按照早先的布置,在发现敌人后大声喊叫,装出慌乱模样:一方面是为引起对面叛军注意,另一方面是通知一直缀在后方不远处的联络员,将他们已经遭遇敌军的情况快速报告给大部队,以尽快完成伏击布置。 与叛军的接触进行得非常顺利,一切都在计划之内,“败军们”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大摇大摆”地开进敌军心脏部位。 辰君等人被带到叛军首领田英身边,这人身材挺拔,胡子头发都弄得非常整齐,毡靴上镶着夸张的金边,一看就是从小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 很难想象这种背景的将领为什么会加入由流民组成的拜火教。 他向众人详细询问下河北目前的情况,大家七嘴八舌按照之前编好的话小心应答,同时心里不停地计算着己军伏击部队布置阵地的时间。 差不多三炷香的时间过去后,众人仍然没有收到任何信号,之前编好的下河北地区情况已经差不多说完,田英的部队也即将休整完毕,准备出发。 辰君手心里攥满了汗,同时发现其他人也出现了急躁的情况,心下越发焦虑。 就在这时,西南方向突然亮起了上百个火点,正在马上的田英大吃一惊,转向副将大喊道:“怎么回事?快派人通知后队停止前进,你带轻骑过去看看。” 那副将应命离开,带走一半卫队,留下紧张的田英带住战马在原地来回乱转。 这时潘良走上前去一把抓住田英的缰绳道:“将军莫急,属下知道怎么回事。” “啊?”田英诧异地回头来听,潘良突然拔出短刀,向他大腿上狠狠刺去,口中大喊:“你们中伏啦!” “啊!”田英一声惨叫,潘良一刀下去直没刀柄,透过田英的大腿直接插进马腹,那战马吃痛,人立嘶鸣,将田英掀了下去。 与此同时,常胜手中的响箭上天,“败军们”纷纷抽出兵刃齐声大喊:“不好啦,中伏啦!” 两边山坡上无数火把亮起,箭雨倾泻而下。 喊杀声从正面涌来,配合着催命的战鼓声,越来越近。 杀声震天,回荡在黎明前的山谷中。 田英军遭遇伏击,又没有指挥,几乎没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士兵们东一队西一堆各自为战,不足两刻钟败局已定。 辰君等人处在叛军队伍最前方,对面的敌人刚反应过来就被身后扑上来的虎豹骑冲垮。 众人就势跟在骑兵后面冲进敌阵,追杀四散逃亡的敌人。 “叮!”常胜的环首刀被一炳长刀挡住。 早已被杀声战火的大汉刚要继续猛攻,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同时听到妹妹大喊:“三娃子!” 他一下子缓过神来,定眼向夜色中看去,对面的不是别人,果然是两人一直牵挂的三娃子。 他穿着叛军伍长的服色,浑身浴血,听到辰君的喊声也在第一时间清醒过来,指着两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你……你们?” 常胜一把将他抓住,解下手臂上表明自己身份的红布条,向三娃子胳膊上缠去,口中道:“没时间解释,戴上这个,你就能躲开周军攻击,一路向南,赶紧回家,你娘和妹妹等你等得眼泪都哭干啦!” 三娃子正糊涂,辰君一把上前纠住大哥的手臂,喊道:“没有这红布条你就死定了,要给,给我的!”说着辰君伸手去解自己胳膊上的红布条。 他们穿的是叛军军服,胳膊上的红布条是唯一身份证明,如果没有,就会被当作叛军无情斩杀。 三娃子听到辰君的话立刻明白过来,眼泪立刻夺眶而出,挣扎道:“常胜!辰君!心意我领,一切都是老天的意思,你们不要管我……” 常胜回手将辰君推开,然后一把按住三娃子,将布条绑在他胳膊上,跟着一脚将他蹬下斜坡,口中大喊:“别废话,这时候老天爷也管不着!在磨蹭都得死,快回家去!” 三娃子满脸泪水,但止不住身体下坠的趋势,一路向坡下滚去。 辰君挣扎扑向兄长,她心中呐喊,本来死的就该是她。 可身体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看见身后一个虎豹骑催马舞刀而来。 瞳孔猛然收缩,“噗!”马刀正中常胜后背,鲜血喷溅,即便混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仍旧触目惊心。 “哥!!!”辰君拚尽全力跑过去抱住受伤倒地的兄长,与此同时,刚才那个骑兵兜了一圈又从相反方向冲了回来。 辰君跪在地上,一只手抱着兄长,另外一只手拼命的摇晃手中的红布条,哭着大喊:“自己人,我们是自己人呀……” 那骑兵见到红布条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挥舞起手中马刀保持速度径直向辰君冲了过来。 始终抓着药囊的手终于摸向身边的环首刀,女娃忍住泪,咬紧下唇,死死盯住冲过来的骑兵。 眼看来骑冲到两人跟前,忽然一股巨力将她推开,辰君踉跄跌倒,恰好躲过对方致命一击。 等再回头时,发现常胜跪在地上,整个人面向家乡的方向,脖子几乎被砍断,只有一小点皮肉还勉强连着。 鲜血染红了他上半身,半闭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满满思念。 辰君一下子呆住,哥哥倒下了,倒在距离回家只差短短一步的地方,倒在“自己人”刀下。 “啊!!!”一声大喝惊醒了辰君,三娃子没有独自逃生,他从山坡下面爬回来,替她挡下了又一次攻击。 三娃子口喷鲜血,怒吼着用身体死死夹住对方的马刀,将那骑兵从马上生生拽了下来,两人纠缠在一起。 辰君眼中喷火,只觉一股热气直冲顶门,她猛地冲上去,狠狠一刀插在那落马骑兵后腰,那人呻吟着滚开,露出身下已经被他扎得像蜂窝一般的三娃子。 辰君扑到三娃子身上,抱起他,任由热血狂喷在自己身上,哭喊着道:“三娃子!大哥死了,大哥死了!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三娃子用满是鲜血的手紧紧地抓住辰君,脸上露出笑意,但至死也没能再说出一个字。 哀痛让辰君无法呼吸,她身体发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淡淡的,没有情绪:“他是你杀的。” 辰君猛然回头,靛蓝色长袍,色彩浓烈的面具,正望着倒毙在地的骑兵,“是你?” “你不仅杀了他,还有他,还有他,还有他、他、他,还有他们。”面具人抬起手,在战场上随意点指,最后手指停在下河北方向,虽然遥远,但冲天火光仍隐约可见。 辰君挺起身子,想要反驳对方,甚至斥责对方才是罪魁祸首,结果话到口边便戛然而止,她想起从始至终都没有亲眼目睹面具人杀人,过往的一切决定都出自自己之手,uu看书 ww.uukansh 与眼前这个神秘人没有丝毫关联。 嘴张了又张,但始终没能出声,辰君只觉气血上涌,仿佛有无数人在耳边指责,嗡嗡嗡响个不停,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 辰君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头昏脑涨、嘴唇干裂、浑身乏力。 她努力定了定神,仔细观察四周,很快确认自己躺在集云渡伤病营的病榻上,因为她从前是这里的常客。 听到这边有动静,郎中很快出现。 据他介绍,此时已经是下河北大战后的第三天早晨。 郎中啧啧称奇,称赞辰君命大,打扫战场时被自己直属长官发现,救回一命。 她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不需要救治,只是始终昏迷不醒,眼看所有人即将放弃,却又突然苏醒过来。 辰君静躺片刻,仔细回想昏厥前的情景,情绪很快激动起来,着急忙慌地询问大哥和三娃子的情况。 那郎中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无奈之下,辰君提出要见救他回来的长官潘良,医馆自然应允。 潘良很快过来领人,辰君被带回到之前的营帐,然后通过与潘良交谈了解到昏迷之后的事情发展:此刻集云渡之战胜败已分,进入了最后收宫阶段。 尚司徒在下河北大胜之后立刻散播“发兵两路,一路取酸枣,攻邺郡;一路取黎阳,断拜火教根基。”的假消息,弄得叛军人心涣散。 他自己则分兵八路齐攻叛军大营,此刻大军已经开拔,相信不久就会有好消息传回。 第92章 往事具已 辰君询问大哥和三娃子的情况,潘良只是摇头叹息。 兵荒马乱的战国时代,除非战场在两军阵前,否则不等到整个战役结束都不会有人组织大量人手去打扫战场,所以他们的尸身很难找到。 女娃又问起面具人,潘良却一脸茫然,对于她的描述没有丝毫印象。 辰君躺回床上,瞪眼望着天棚,浑浑噩噩,眼前到处晃着哥哥和三娃子死前的模样,又想起老邓、水牛……最后思绪落在那身靛蓝色长袍之上。 他真的是神么,还是魔鬼?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他,为什么决人生死的消息要由我传达?耳边始终有杂音萦绕,仿佛一大群蚊蝇,嗡鸣不停,让人烦躁。 她挥了挥手,想把声音赶开,哪想到那噪音却越来越大,化作战场上的喊杀声,化作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临死前的哀嚎…… 就在头脑发胀即将崩溃时,噪音中隐约传来熟悉的歌声,正是小时候趴在大哥背上听他哼唱的易水河小调: 易河水,浪叠浪,奔流到海望苍茫。走千山,溉万塘,碧波荡漾映骄阳。洗铅华,饮清凉,润我冀州土,养我寒家郎…… 旋律平平无奇,内容朴实无华,一副潦草的田陌画卷,却有治愈心灵创伤的功效。 小姑娘皱紧的眉头终于缓缓放松下来,慢慢合上眼睛,眼角有泪水溢出,滑过鬓角,滴落枕边,很快形成一小片泪渍。 …… 消息陆续传回大营,战事的发展果然如潘良预言的那样:尚司徒率领官军主力只用两天时间便击破拜火教中军主力大营,田黑闼只带了一百多名护卫,在几个术士的保护下落荒而逃,历时近两年的拜火教之乱西面战场以尚司徒一方获胜告终。 辰君在军营中休养了一个多月,痊愈后顺利拿到之前尚司徒许诺的养老费退伍还乡。 她凭着记忆前去寻找大哥和三娃子的尸体,但最终无功而返。 小姑娘独自一人回到家时,申氏因为思念子女、积劳成疾已经去世,老爹陈满听闻大哥常胜和三娃子的死讯立刻旧疾复发,也在半月后撒手人寰。 …… “你说她一个姑娘家,跟你们这帮大老爷们在军营里厮混了整整两年,脑门上还要一道伤疤,如何能嫁到更好的人家?” “辰君是我陈家的女娃,心善又懂医术,在军营里活人无数,那是大功德,大功德你懂么?怎么可能嫁给这样的破落户,你想都不要想!” “什么破落户?人家张屠夫有三间上好瓦房,月月往来郡城送生肉,怎地也有两个银锭的进项,两个银锭能换多少制钱?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破落户……” “三十多岁,还死了一房前妻,竟然好意思来打我妹妹的主意?我妹妹才十三岁,这种人我不抄家伙把他打出去已经是看在长乐叔的面子上强忍啦……” 哇……屋里又传来小孩的哭声…… “哭什么哭?” “你敢碰我弟弟,我打死你!” “你打……你打!打死我也改不了这房子的风水,你那个妹妹吞人命,就是个扫把星知道不?跟她出去的爷们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放屁!我难道是死人?我妹妹是郎中,救人的郎中……家里的积蓄都是她和老爹、大哥用命拼回来的……” 辰君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院内又吵了起来,过门不足半年的二嫂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跟常青爆发如此激烈的争吵,起因自然是辰君。 她听着屋内传来的哭喊,又有碗碟摔碎的声音,心中不禁一阵烦躁,捏了捏已经鼓胀的药囊,转身又向村外走。 陈家村很平静,由于周围河网纵横,始终没有受到战火波及,但辰君却再也没法回到两年前那种平静的生活。 外面的消息接二连三传回,拜火教起义虽然在西线被扑灭,但在东线仍打得如火如荼,伤亡数字每天都在增加,据说甚至连幽州都城燕京都被一伙自称黑山军的拜火教徒攻破,幽州最大的贵族杨氏被灭门…… 每一个传回来的消息都血淋淋,让辰君试图忘记前事的努力成为奢望。 三娃子的母亲在得知儿子确切死讯后悬梁自尽,曾经人见人爱的小医仙变成了十足的霉运代表,村里人哄传父亲陈满、长兄陈常胜、三娃子,甚至母亲申氏都是因她而死。 她没有辩驳,甚至深以为然,自认因她而死的名单还可以列得更长,老邓、水牛、罗锅、媒婆……还有上河北那场烧红天际的大火以及所有殉难之人…… 不知不觉已经行出很远,走到河汊子尽头,那里如今已经变成一片泥塘,远处的易水河同样奄奄一息,河面只剩下几丈宽,困在泥泞之中全无波澜。 这里承载童年美好的回忆,同时也是噩梦的起点,辰君怔怔地望着眼前景象,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泪珠“啪嗒啪嗒”掉在干裂的泥土上,瞬间消失。 “又在伤心?”一个不带情绪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 辰君一惊,猛然回头,却见那袭靛蓝色长袍已然出现在身后,还是那张色彩浓烈的面具,只是斑白的长发几乎全部变白,甚至有些干枯。 “是你?” “是我。” “你为什么来找我?” “来给你答案。” “什么答案?” “救人,杀人到底该如何取舍?” “救人好,杀人坏,这用得着取舍?” “看来你想了这么久依然没明白,如果救人好,杀人坏,那你为什么要杀那个骑兵?” “因为他杀了我哥……因为……他是……我是坏人?”辰君脱口而出,话到一半便自然改口,整个人如坠冰窖,大热天打起寒颤。 “你一直在纠结下河北那场大火。”面具人依旧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辰君点头。 “那场大战,前后一共有两千多人丧生。” “啊?”辰君一声惊呼,她只知道有很多人因为那场大战丧命,但当这个数字出现在耳边时仍然感到无比惊悚。 “你害怕?” 辰君泪如泉涌,瑟瑟发抖,是呀,她害怕,从前她只是觉得那个名单很长,但从未想过会有两千多条鲜活的人命排在后面,那相当于把整个陈家村反复屠杀五遍。 “有三十万人因你获救。” “啊?”辰君再次惊呼,双手掩住嘴,满脸不敢置信。 “西路拜火教教众有四十万之多,起事波及三州六郡八十余县,有超过一百五十万人直接受累。 在过去两年里,他们与大小诸侯连续作战,平均每月有两万五千人死于各种原因,刀兵、疾病、意外等等。 随着战事延续,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变大,集云渡一战有六万五千人丧生,邺城防御战有八万人葬身城下。 偷袭下河北,火烧拜火教粮库彻底击溃了起义军的信心,至少提前一年完结掉这场动乱,诸侯们经此一乱也开始装模作样的关注起民生和旱灾,各地流民大部分被妥善安置,我说你拯救了三十万人的性命并不为过。” “可是……诸侯们为富不仁,他们本该受到惩罚,而我……反而帮助了坏人……”辰君犹犹豫豫道。 “坏人?难不成你觉得拜火教是好人?你如何定义好坏?用粮食要挟流民杀官造反,践踏人的尊严,让他们去跪拜根本没听说过的火焰真神,强迫手无寸铁的饥民上战场,这些都是拜火教所作所为,我没有编排他们吧?” 辰君摇头,想起哈赤虎之流对人命的漠视,心里负罪感略微减轻,“可是……” “说话总是以‘可是’开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 辰君赧然,却听面具人继续道:“你从小在医道上便很有天赋,医者大爱,以救人为本职,所以有一些迂腐想法并不奇怪。” 辰君皱起眉头,尽管面具人的话很有道理,但被直斥迂腐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医道并非单指治伤看病,所谓小医治人,大医治世,这‘小’、‘大’之分你可能理解?” “小医治人……大医治世……”辰君喃喃自语,不自觉间有些痴了,这个提法是第一次听到,但怎地如此贴合自己的心境? 一直以来始终萦绕在心中的问题答案呼之欲出:从大医的角度,uu看书 uukanshu 就非一城一地、一姓一人来判断善恶对错。 医者治病救人,有时为了保住性命不惜壮士断腕,放在这滚滚红尘之中岂不就是自己始终苦求而不得的答案? 下河北一场大火,两千条殒命换来三十万人结束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该是值得的吧? “可是……”辰君忽然想起面具人之前的评语,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但说无妨。” “为了救三十万损失两千,看上去是正确的选择,不过对那两千人来说……是不是又不公平呢?”辰君瞪大眼睛,额头上的伤疤有些显眼。 面具人指着她的疤痕,“很难看。” 辰君猛地捂住额头,噘嘴气道:“神仙很没礼貌。” 面具人依然没有情绪道:“你会因为这个疤痕而毁掉整张脸么?” “啊?”辰君愣住,“您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手上中毒可以壮士断腕,那为什么不能因为一道难看的疤痕毁掉整张脸?” “毁掉脸不是更难看!”辰君气道,说完却怔怔地楞在当地……问题的答案竟然如此简单。 面具人点点头,“孺子还算可教。留在这个小村子里是对你天赋的浪费,你需要大量学习,学成之后才能形成一套完整观点,用来判断哪些问题是那道无关紧要的疤,哪些问题是需要砍掉的手。 是非曲直,正义与否并无定论,只看观察角度。但首先得有观察的位置,如果连看的机会都没有,何谈角度?这样混沌的人生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第93章 医者仁心 “学习?学什么?” “你在某些方面并不聪明。” “神仙也不能总是把话说一半,让人猜来猜去!”辰君怒道。 面具人并未生气,“学医者该有的本事。” “医者……该有的本事?难道是……针灸?药学?问诊?还是……” 面具人举起手,掌中忽然凝起一个金色光团,他伸出手掌,快速在辰君额头上一抹,然后缓缓收回手看着辰君。 辰君这时方才反应过来,只觉额头上一阵温暖,并无其它异状,刚放松一点却发现面具人正盯着自己看,一时又有些手足无措,羞赧道:“你……老盯着我看干嘛?” 面具人的声音终于出现情绪,无奈道:“摸摸额头。” “啊?”辰君猛然醒悟,伸出手来用力在自己额头上揉搓,那道疤痕哪里还能找到。 她将信将疑,又跑到河边对着河水映照,波光中,那张清秀的脸上额头光滑,哪里还有什么痕迹。 小姑娘立刻激动地跳了起来,没完没了地跳,直到精疲力尽。 “我现在有些怀疑自己的眼光。”面具人的情绪更加明显,无可奈何。 辰君瞥了一眼那张色彩浓烈的面具,之前的惊惧、怀疑一扫而空,只觉得无比亲近,佯怒道:“神仙说话得算数,现在想抛下我?难喽!” “抛下你会怎样?”面具人追问,直接将女娃问得一愣,随即吼道:“我就满天下说有个穿靛青色长袍、头戴面具的家伙是大骗子!大骗子!不守信用的大骗子!” 这回轮到面具人一愣,随即辰君观察到面具后那双眼睛的变化,“你在笑?” “笑有什么奇怪?”面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灵动,之前缺乏起伏的古板一扫而空。 “这样说话多好听,干嘛要装成之前那样。”辰君撇撇嘴。 “装神仙比较像。” “这么说你不是神仙?”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神仙。” “啊?”辰君再次愣住,“这个世界没有神仙?” “历史由我们自己创造,神仙只是人们纪念先贤的形式而已。”面具人昂首面向天空,语气豪迈。 “真的?” “假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言罢黛青色长袍立刻转身,向远处走,“不是说好跟我走么,跟紧点。” 辰君下意识跟了上去,只走了两步便又停住,“二哥、二嫂怎么办?小弟呢?” “他们正在为你吵架,也许你离开对他们来说更好。离家又不是死在外面,思念了再回来就是……”面具人越走越快。 辰君来不及细想,发足追了上去,“喂……等等我……我是不是留封信更好……” …… 易水河下游,长达两年的干旱并没有让河水断流,浓稠的血浆混入有气无力的河水,毫不费力便浸染几十里河岸。 酷热,河上雾气蒸腾,腥臭弥漫。 辰君轻纱罩头,跟在面具人身后,用手使劲捂住口鼻,但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干呕。 起初的悲怆已经有些麻木,到处都是尸体,千奇百怪,让心头那点怜悯想要发泄也找不到合适对象。 三五成群的披甲兵卒麻木地游荡在战场中,时不时俯下身去捡拾一些物品,遇到呻吟声便补上一刀,无论敌我。 在他们看来,这番光景拖回去也是死,徒增折磨而已,不如来个痛快,一了百了。 起初,辰君见到这种事都要过去理论一番,但连续几次被无视后便彻底死心。 超过三十万人的会战,死尸倒满河谷两岸,几乎淤塞河道,一眼望不到边。 苍蝇嗡嗡地聚在空中,密密蹭蹭,时不时往身上撞,让人头皮发麻,随手一挥便能抽飞一小撮。 远远看去,天地化作界限明显的三层:地上一层薄薄红雾、空中则弥漫着厚厚一层黑烟,再往上便是晴空万里。 “嗡嘛智牟耶萨列德……嗡哒咧、嘟哒咧、嘟咧嗖哈……唵玛尼芭咪吽……” 梵音靡靡,两排和尚在一个高大僧人的带领下缓缓走在尸山血海之中,脚板踩在浓稠的血浆和分泌物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他们没有像打扫战场的兵卒那样用麻布蒙住嘴脸,任凭刺鼻的臭味和漫天蝇虫萦绕左右,只是微眯着眼边走边虔诚地念诵着经文。 “那些光头是什么人?在干什么?”辰君问。 “释教和尚,在超度亡魂。” “释教?跟拜火教一样?” “本质并没有区别,对信仰之力同样贪婪,只是含蓄些。” “信仰之力?”辰君露出疑惑的神情,“跟你抚平我伤痕的术法有关系?” “当然,只是境界很高,距离你很遥远。”面具人没有过多解释,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 继续前行,昏暗的空气中漂浮着一些暗红色细丝,引起辰君的注意,她又犹豫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这些红线是什么?从前没有见过。” “积尸气。” “积……尸气?” “你猜的不错,就是尸体的‘尸’,积尸气是一种术法产物,来自于人、或者动物的尸体,也可以作用与尸体。” “术法的产物?作用于尸体?如何作用?能把人救活?”辰君有些兴奋。 “差不多,不过活过来的尸体没有思维,受施法人控制。” “啊!”辰君一声惊呼,脚下拌蒜,差点摔倒。 就在他抬头的时候又发现空中有淡黄色光点盘旋,最终好奇心再次战胜恐惧,开口问道:“这又是什么?” 面具人淡淡道:“光魂术,有人在收集残存在尸体内的意识能量,这些能量集中起来可以形成一种叫做‘魅灵’的东西,有形有质,却是单纯能量体,但能发动术法攻击,也可以抢占意识模糊者的躯体。” “什么?竟然有这种东西,那不是鬼魂?” “愚民的叫法,理解与实际偏差很大,魅灵跟尸鬼一样,不过是术法手段。” “又是术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从前没有听说过这些东西,这时候又都一下子冒了出来。” “哼,信仰之力的诱惑,让这些与世隔绝很久的势力都有些蠢蠢欲动。” 面具人说着向远处望去,那边传来激烈的争执声,显然有不止两伙人正在发生冲突。 “你呢?也是为了信仰之力?”辰君轻轻地问了一句。 面具人一愣,没有说话,默默地继续带着小姑娘向北方走去…… …… 十一年后,白夜,北方祭坛。 “武辰君!武辰君!” 女人掀开门帘,从木屋中走出来,寻声张望。 她身披红色斗篷,身量中等,皮肤白皙透亮,甚至能隐约看到皮下青丝,眉目算得上清秀,但并不出众,嘴唇比正常人厚一些,而且涂了大红色唇脂,略显突兀。 山道上一群人簇拥着两幅担架慌慌张张地跑上来,一边跑一边呼唤她的名字。 武辰君快步迎了上去,简单查看伤口后便招呼众人将担架抬进木屋。 两名大汉并排躺在病床上,身材类似,看装束是本届参选祭坛守备军的候选者,一个伤口在左眼,一个伤口在脑后。 “这两个什么人?什么情况?”武辰君一边快速处理伤口一边询问。 “一个叫棕木,一个叫芒力,本来是候选新兵,现在已经临时接任兵团教官和队正。” “什么?新兵接任教官和队长?这届不是武钢、武力么,难道……”想到这里,武辰君手上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疑惑地看着那回话的卫士,眼底有淡淡忧伤。 卫士摇摇头,脸上露出遗憾神色。 武辰君低下头,连续深深呼吸,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片刻后恢复正常,继续救治工作。 清洗伤口,金疮药,包扎,最后是术法加持,片刻后屋内金光大做,光晕包裹住两名大汉,温暖而柔和。 一个时辰后,武辰君推开木门,一脸疲惫地走出木屋。 屋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手搭凉棚向营门处张望,刚好铺捉到一个长者身影:来人头戴峨冠,山术上雕刻着一个工整的“法”字,眼角有些下垂,眼袋很大,胡须浓密,有星星点点的斑白,身上月白长袍整洁飘逸。 “老师!”武辰君急走两步,上前施礼。 “辰君啊,有你出手,里面那两位应该无碍吧。”武卓笑吟吟道。uu看书.ukanshu 武辰君点点头,脸上却闪过一阵难过的神情:“武钢和武力……” “他们死得壮烈,最重要的是为白夜保下了里面这两位。” “为……白夜,他们?”武辰君面露诧异,眼角泪光还来不及拭去。 “能开五石强弓,心态、反应、意志,技击之术都是上上之选,最重要的是有一颗忠义之心,虔诚而勇武,他们很有可能会成为黑甲。” “黑甲?” 良久,武辰君脸上的阴郁终于缓缓退去,露出笑容:“武钢和武力如果泉下有知,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他们毕生追求的目标会在这两个年轻人身上实现。” “我很高兴看到你能够平静地面对同伴的离去,并用正确视角去解读每个人的价值。” 武辰君笑容越发灿烂:“谢谢您,老师,十几年啦,这应该就是当年大祭司送我到您这里学艺的初衷吧?学会用医者的角度正确看待这个世界。” “哦?医者的角度?说说,让我听听云逸卫的高论。”武卓笑容可掬,一脸宠溺,脸上那层阴霾终于出现缓缓散尽的迹象。 “简单的很,仁心!”武辰君说完笑着转身离开,脚步轻快,宛如十几年前那个挎着药囊的小女孩。 愿天堂再无征伐之苦,愿你们大愿早日得偿……笑容永驻……两行清泪划过堆满笑容的俏脸,她忍不住边走边轻声哼唱: 易河水,浪叠浪,奔流到海望苍茫。 走千山,溉万塘,碧波荡漾映骄阳。 洗铅华,饮清凉,润我冀州土,养我美娇娘。 第94章 深渊会谈 “叮当……叮当……” 铁锤撞击声在空旷的地下广场上空回荡,节奏与忽明忽暗的红色光影相得益彰,不断吞吐的炙热火焰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呼吸,透过密布在岩石上的龟裂隐晦地展示着蓬勃力量。 白启站在石屋内,对着空荡荡墙壁怔怔出神。 院落由火山岩堆砌而成,只是徒具形式,更像史前族落粗鄙的石屋,比白夜大联盟外围部落埋在土中的贫民石屋还要简陋很多。 “你们人族就是喜欢不停思考、回忆,我搞不明白这些空荡荡的墙壁到底有什么好看?”声音在背后响起,像漏洞的风箱。 “米博大师?您不需要亲自坐镇,监督盔甲的熔炼打造么?”白启回过身,视线内出现一位矮人老头。 地缸一样的身体,须发尽白却依旧健壮,那是米博?卡兰白柯,黑甲缔造者。 他和他的子弟们被邀请来到白夜已经整整一年,正在全力改造新盔甲。 米博晃着大脑袋,两只手各抓起一个系在胡子下方的小辫以避免它们拖在地上,“卡兰白柯家族的壮汉们比我这个老家伙更擅长驾驭金属与火焰,他们只是在极限经验上还欠老道。只要不是最关键时刻,我都可以自由地来回走动。” “您口中的关键时刻指什么?或者说极限经验。”白启问。 “灵魂赋予吧,在设计定型后,只有这个环节他们还需要我。”老米博神色复杂,有骄傲,又有些黯淡。 “灵魂?”白启不自觉地推了一下脸上的面具,陷入沉思。 “看,你又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思考,我只是讲出一个简单词汇而已。” 白启回过神,略带歉意道:“可能是在这个世上活得时间过久,越了解就越觉得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引人深思。” “你活得很久么?我已经七百三十岁,从没有你这种感觉。 我们矮人更喜欢用反复尝试来获取答案,而不是对着问题发呆。 哦,还有一件事,让我觉得你们人族更加可笑。” “您说,我愿意听听您的观点,毕竟这世界上比我生存时间更长的人并不多见。” “人?我该谢谢你么?你将我称作人,而不是某种生物或者所谓智慧生命。”米博脸上露出嘲讽神色。 “人族最可笑的就是自大,同样面对天地的伟岸,我们矮人只有敬畏,而你们人族总想着征服! 发现难以解释的现象,从中寻找规律,找到解释的窍门,然后加以利用,最后大言不惭地称颂自己已经征服天地……这就是你们奇怪的逻辑,难道不可笑?”老米博摇头晃脑。 白启一愣,“了解自然,改造自然,这不正是族群、社会向前发展的动力?” “不,不,不,我们矮人可不会这么想,我们的发展源于对造物主的感恩,用心灵去感受天地恩赐,就像亲人、朋友,越相处越了解,越了解越亲近。 与天地的关系越亲近就会得到越多恩赐,这才是世界发展的原动力……”米博的大脑袋晃得向拨浪鼓。 “所以你们矮人只与铁、火亲近?不觉得单调?” “哦!那是种族和天地精华的爱情,就像我爱我的夫人,一生只爱她一个,在长达几百年的悠悠岁月中,我们相互扶持,相互照顾,随着时间的积累,会爱的越来越深。 这是伟大的情感,专一,难道像你们人族一样朝三暮四? 铁与火,就是天地给予矮人的恩赐,我们不贪婪,这个礼物已经足以让我们创造上万年延续不断的历史,无比辉煌灿烂……” “上万年辉煌的历史……是呀,每个种族都有其骄傲的资本……” 白启轻轻叹息,没有为种族优劣胜败之类的事情与眼前这位匠造大师争论,因为他心中很清楚这样的争论不会有结果。 与这位寿命长达七百多岁的老矮人交流并不轻松,不过,无疑会增加一个不同的视角,开阔眼界。 “看,你又在思考,摆出神秘莫测的模样。这就是我喜欢眉荒,而永远不能跟你成为好朋友的原因。”老米博也学着白启的模样耸肩叹气,模样滑稽。 提到眉荒,白启心绪复杂,他淡淡问:“他是你最重要的朋友,那为什么当他殉难时你没有出现?” “那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如果我和眉荒一起守卫宫殿,我绝不会后退。但是要我去击败他都无法击败的敌人,那不可能,也不实际。 我只能在心中缅怀这位朋友,他在我生命里永远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这对于人族来说已经是莫大荣耀。 你知道,你们的寿命普遍很短,即便没有意外普遍也就只能生存六七十年,这么短暂的时光在我的生命里来来往往、不可避免。 我是米博?卡兰白柯,卡兰白柯家族的老祖,我有十七个孩子,我的孩子又有孩子。 就像我带过来帮你的这一百三十个孩子一样,他们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所有,眉荒是他们中最特别、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一个,值得我为他哭泣、但我并不会为已经逝去的机会再做傻事。” 矮人的表达方式直白,罗列起来像流水账,这会让普通人听起来很繁琐,但白启却能够深深体会其中包含的诸般情绪,他很正式地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但情绪终究发生了微妙变化,当眉荒的名字出现之后。 “你们崇尚自然,热爱生活,对天地敬畏而虔诚,是这样么?” “是的,你的概括很准确。”米博道,他并没有注意到白启的情绪变化。 “那么,矮人间为什么会发生在争执?你们的国家间为什么会发生战争?在我们的历史上矮人是在九溪末期被赶出中原,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但最终以我们的祖先胜利告终又是为什么?”白启连发数问。 出乎意料,一向脾气火爆且说话直来直去的米博竟然没有暴跳如雷,相反,他脸上出现难过的神情:“道理很简单,因为矮人对待天地自然和对待彼此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们很普通,有七情六欲,有欲望,甚至与其他种族相比我们的脾气更坏,更容滋长诸如恐惧、嫉妒、贪婪这样的负面情绪,尤其是面对美酒和金锭时…… 你知道,四百多年前来到中原是为避难,我被自己的兄弟背叛,原因就是可笑的金锭……” “抱歉……”白启歉然道。 “嗯,不用道歉,这是实情,谁也没法改变,就像眉荒的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可以缅怀但不要过分执着。” 过去的事情真的能过去么? 白启心头一紧,赶紧转向其它话题:“铁与火,对你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全世界!”提到金属与火焰,米博显然更加兴奋。 他高举强壮的手臂,在身前夸张地划出一个圆,“铁与火,哦!伟大穹神最慷慨的恩赐,无与伦比的威力……你知道么,如果没有美酒堵住我的嘴,我可以滔滔不绝讲上一天,不!三天!” “你们在金属冶炼上的造诣确实让人叹为观止。” “嗯?金属冶炼?我觉得你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铁与火可不仅仅能够产生锋利的兵刃和坚固的战甲,那是世界之源,无所不包,无所不含!” “世界……之源?” “怎么?亲爱的白启先生,你质疑我的话?” 白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晌才学着老米博口吻道:“亲爱的米博大师,也许你可以向我展示一些东西,来证明你所说的话,兵刃、战甲之外的东西。” 米博桀桀怪笑,uu看书.uukanhu 一脸得意,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小球,用尽全力向白启丢了过去。 白启微微侧身,小球从他身边掠过,他刚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巨响,“轰!” 谈话的两人同时陷入震惊,白启震惊于那个不起眼的小球竟然能引发如此剧烈的爆炸,威力巨大,简陋但坚固的石屋直接被炸塌一角; 米博震惊于他的改进版甩手炸竟然没能伤到这位戴面具的白夜之神分毫,仿佛有一道薄膜出现在空气中,将火焰、碎石和气浪全部隔绝。 “你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同时发问,愣了一下,又同时大笑起来。 白启刚要开口,米博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先说!” “好吧?”白启无可奈何,“我是用术法形成一道护身屏障,屏障由气流构成。” “气流?”老米博皱眉,张开爪子在空中挥舞,努力去感受“气流”,却不得要领。 “没错,就是我们身边的空气,但是通过念力,我可以让这些空气的流速和分布发生变化,就形成了一道屏障。 举个例子,比如很大的风,大到我们顶风没法行走,这时候比较容易理解气流的威力。” “可我并没有感受到大风。” “只在某个特定区域,甚至仅仅是某个点产生同样效力就可以?” “你是说……天呐,你是如何做到的?通过你口中的念力? 对,巫术,我早该知道,是你们人族的巫术,几千年前我们最终就是败在这种可怕的术法手中……”米博面露惊惧。 第95章 术法视角 “其实你只是不了解,‘巫’只是术法流派之一,并不能代表术法,比如我代表的流派称为‘玄’。而术法本身也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复杂、不可理解。” “难怪他们称你为白夜之神,听说是你引导这片冰封之地重新获得穹神的眷顾,唉……我不会在跟一个神明对话吧?” “米博大师,那只是不明就里的人对不理解的现象进行夸大解读造成的后果,实际没有想象中那般复杂。” “矮人有上万年的历史,但我们中从来没有出过秘术家……” “穹神很公平,他赐予你们智慧,给你们与火焰、金属更加亲近的关系,所以在意识能量的感悟上会有所欠缺。这很正常,就像强大的冰川巨人没法打造精致的武器一样!”白启解释,对于米博一会儿‘巫术’,一会儿‘秘术’的提法不以为忤。 “好吧,你这种表达让我感到很舒服,不过……还是需要你再详细点给我介绍一下,否则,我会在床上做噩梦。” 米博态度无比诚恳,让白启哭笑不得,只能答应,从最基本的原理开始给老米博进行简要介绍: “意识,在世俗世界普通人看来指人们的思维过程和结果。 本质上,意识也具备能量,这种能量不仅仅可以用来认识外物,也能像火焰产生的灼热能量一样被储存,作用于外界其它能量,并与之互相转化。 因意识能产生的力,我们称之为念力。与摩擦力、阻力、风力等其它力一样,念力既可以作用于外界,也可以作用于自身。” “念力……你是说我们的思维跟手臂一样可以产生力量?” “当然,不过这个力量不是每个人都能感知,就像矮人可以感觉到火焰中热量的不均匀分布,而人族工匠却做不到。” “好吧……我不得不称赞,你讲话很有艺术。”米博双手抱臂,完全被长胡子遮住的粗壮大脚不停地点着地面。 白启没有在意米博的表情,继续道:“了解过念力,我们就得找到念力的施加对象,那并不是某一个物体,而是元素,在术法世界观中,元素就是理论上、完美、普遍的最基础存在。” “火焰也有元素?”米博面露惊讶。 “当然,我们称之为火元素,在术法的世界观中,火焰就是由火元素组成,按照某种特定规则运行的能量。” “天呐?”米博夸张地抱住自己的大头,“你们的世界观把所有东西都看成能量?” “并不准确,不过你这样理解也可以,方便后面沟通。” “能量不是因为火焰而产生,反倒是火焰本身?我没法理解。”米博摇头,扎着两个小辫的大白胡子在空中挥舞。 “不同视角把,只能这样解释。” “好吧,请你继续……真是自找苦吃,我害怕自己会变成你那个样子,有事没事会对着一面光秃秃的墙发呆,进行所谓思考……我更害怕自己有一天也要带上那奇怪的面具!”米博大声抱怨,他并没有注意到白启猛然全身剧震,整个人的气息都在发生变化。 “我们继续?”白启的声音冰冷,他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米博依然沉浸在震惊中,闻言苦恼道:“说吧,白夜之神,我承认自找苦吃,我明明没法理解,还非常想听……” “好吧,了解过元素后就是法则,法则由元素按固定规律和运行模式构成,完美元素通过运行和组合构成法则,不同法则交汇并相互作用投影出不完美的世界。” “法则……我能明白那是某种规矩……但由元素组成的规矩……天呐,我的头会炸掉,我想吞下一颗甩手炸,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白启没有理会米博夸张的表现,继续淡淡道:“法则普遍寓于具体事物之中,将万事万物还原成简单的基本规律,但并不意味着从这些规律出发就具备找到、确定法则的内在能力。 不能依据少数案例的共性简单外推出复杂元素集聚体的运行规律,相反,在复杂体系的每一个层次会呈现出全新而多变的性质。” “我已经彻底糊涂啦。” “是么?”白启转过身,手指轻弹,忽然三道火线串出,一下子将幽暗的石屋彻底照亮。 “这就你所说的与火元素沟通?” “火焰燃烧、喷薄、爆裂都有其内在运行规则,也即是火之法则。 与元素沟通,并通过念力引导其按一定的轨迹或者形态产生作用并没有到达法则的高度,仅仅是在念力驱策阶段。很遗憾,我对这个法则没有足够认识,所以我使用的火系术法威力有限。” “能让我看看你所说法则之下这个阶段的术法威力极限么?”米博面露郑重。 白启寻思了一下,领先向外走去,米博紧紧跟在他身后,“你要去哪里?” “带你去看看不涉及法则的术法极限威力。”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广场中央的火柱旁,白启张开双手,口中轻轻吟唱歌诀,随后便在老米博惊诧的目光下径直走入、漂浮在火焰之中,长发飞舞,靛青色长袍和色彩浓烈的面具在熊熊烈焰中极为醒目。 “轰、轰、轰!”一阵爆炸声传来,九条火龙从中央火柱中喷薄而出,咆哮着在广场上空盘旋,不断变化形态,红黄交替几乎将整个黑暗空间照亮,蔚为壮观,引得工棚中的矮人匠师们都停下手中活计出门观看。 半刻钟后,火龙消失,白启缓缓从火焰中走出,站在米博面前。 可是,他诧异的发现,对面这个老矮人的脸上非但没有震惊和叹服,反而露出了欣慰笑容。 “这是祭坛底部,是白夜的根基,所以我没法展示破坏力。”白启淡淡道。 “嗯,我大概已经了解到它的威力,毕竟我跟火焰一起生活了七百多年,彼此都很熟悉。” “你觉得如何?” “从你的角度看应该还有更加厉害的火焰巫术,对吧?”米博道。 白启对他固执地将术法成为巫术并不在意,点头道:“从我们的角度看,术法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称为内视,修炼成果作用于念力,又可以细分为理解、感受、操控三个小阶段,我对于火焰的理解便处于念力操控阶段的巅峰,距离领悟火之法则还差一步。” “那么第二个阶段呢?” “第二个阶段,修炼成果作用于法则,我们称之为外用阶段,又可以细分为感悟、借助、影响、改变、创造五个小阶段。” “真够复杂……等等,你是说到最后你们甚至可以改变火焰法则,甚至创造新的火焰法则?”米博询问。 这让白启很惊艳,眼前这位看似粗鲁的老矮人对于一个新世界观的适应和理解竟然如此迅速精准,显然智慧非凡。 “那只是一个设想,如果要改变法则,那就已经成为真正的神明,而创造……只有造物之神穹能够做到,连毁灭和破坏之神荒也不行。” “哦……原来如此,看来你们也很迷信传说,只是与我们角度不同而已。”米博露出笑容。 “我很奇怪,在我看来,我刚刚展示的火焰术法比在石屋内使用的气流术法要高明很多,为什么你反而会变得更加轻松呢?”白启问道。 “奇怪的人族,就像你所说,我只是对气流那个领域并不熟悉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对火焰的操控和把握更胜我?” “那是当然!”老米博露出张狂的笑容,连带着围观的矮人们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白启很惊讶,他对矮人的印象就是铁匠,水平超高的铁匠。 眼前这个矮人的回答大大超乎他的意料,uu看书 uukansh.cm 如果说利用火焰铸造盔甲或者兵刃他们更强白启相信,但说到操控火焰他们更强,他实在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你也同样需要证明。” “当然,没有问题。”米博双手掐腰,向远处一个强壮的中年矮人喊道:“巨石!把喷火枪拿过来!!再带上一小片陨铁。” 有人答应一声很快将米博口中提到的道具送了过来:那是一柄并不精致的金属工具,看上去向浇花的喷壶,只是嘴很长很细,尾端大肚子上有一个类似风箱的机关。 米博指着那中年矮人向白启介绍道:“巨石?卡兰白柯!我最优秀的子孙之一,下面将由他向你展示什么是真正的火焰!来吧,我亲爱的巨石,我需要紫色……嗯至少是青蓝色的火焰。” 白启默不作声。 巨石躬身施礼后,开始行动,他用力拉扯喷火枪后面的风箱,来回十几下之后猛然将枪头伸向火柱,随后抽出,就见枪头处爆出一个不算庞大的火苗,成喷射状,颜色红黄交替。 米博捋了一下大胡子,点点头:“还算熟练,继续吧,可以继续加压、加温。” “加压、加温?”白启静静地看着强壮的巨石快速抽动那个风箱状的机关,几十下后,枪头处的火焰已经有些发白,再过片刻,火焰开始变成青蓝色。 巨石还在剧烈的抽拉机关,满头大汗,呼吸也逐渐粗重起来。 米博不满地摇摇头,随手将陨铁片放到喷枪头部的火焰前方。 “嗤……”铁片中央迅速变红、变白,随即一个不大规则的窟窿出现。 第96章 火之魅惑 米博将铁片收回,向巨石招呼道:“停下吧,回头有时间再继续修炼。”然后直接将陨铁片拿到白启面前,“你来试试。” 白启目光一寒,伸出一根手指,一个光点猛然亮起,迅速化作暴虐的火焰,向铁片上点去…… 时间慢慢流逝,火焰扎在铁片上犹如石沉大海,仿佛被黑黝黝的质地完全吸收。 有面具遮挡,没人能看清他的脸色,但他目光中越来越浓的惊讶全部落在老米博眼中。 又是一阵怪笑,老米博将带着一个窟窿的陨铁片收回,“怎么样?火焰还是跟我们矮人更加亲近吧?” 白启叹了口气,目光恢复淡然,轻轻点头,“原来火焰的热度竟然相差这么多……你们给我打开了另外一扇门,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可以更加接近,甚至触摸到一个新的的法则,火焰法则。” 米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对白启没有直接露出崇拜的表情感到不忿:“也许吧,不过至少我们矮人已经使用蓝色、甚至紫色火焰几千年,比起对火焰的熟悉和掌控,我们显然更胜一筹。” 白启没有跟他争论的意思,只是饶有兴趣地询问:“火焰的颜色和温度关系很大?” 米博看上去并不相信这些信息能够帮助白启短时间内寻找到什么法则,他详尽地介绍道:“矮人对火焰温度有严格的测量标准,我们将水结冻的温度定位为‘冰火点’。” 他说着拿出一个亮晶晶的透明沙漏状容器,里面装有灰黑色液体,“把水银装进水晶评测瓶之中,标定刻度,通过液体膨胀来来计算温度,将水加热后变成雾气的温度定为十,每一个单位称为一‘火点’,结冰温度以下称为‘冰点’。” “这种容器不会在测量过程中损毁?”白启好奇道,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提问的乐趣,这让他有些兴奋。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询问,而是永远扮演回答者的角色。 “这种水晶很稀有,我们称之为帝晶,它可以抵抗极大温差,至少在我们矮人的历史上还没有过帝晶被热坏或冻裂的记载。” “很精致,很严谨,符合你们矮人的风格。” “那是当然,所有优秀作品都来源于孜孜不倦的努力和严谨、甚至苛刻的态度。”米博也很兴奋,白启神秘而强大,被这样的人询问对矮人来说是一种荣誉。 “温度高于三百个火点时,火焰会从红色、橙色变到黄色、白色,四百个火点变成青色、蓝色,六百个火点,火焰会变成瑰丽的紫色,我们矮人称之为帝火。 帝火已经是无所不熔,在我们长达上万年的历史中,还没找到过任何物质能够抵抗帝火的长期灼烧,那种恐怖热度是帝晶记录的极限。” “帝火?”白启陷入沉思,良久才道:“帝火之后还有么?” “有,不过属于推测,因为连帝晶也没法抵抗那神秘的热,据说紫色会越来越浅,到七百个火点时,我们的眼睛便再也看不见它,那就是‘神火’或者称‘原火’,当然这只是传说,没有任何正经的史料有过相关记载。” “那么你们是如何提升火焰的温度?” “火焰燃烧有两个关键,一个是燃料,二是足够的空气和压力,我们矮人有超过三十种燃料可以凝聚出不同温层的火焰。” “不同温层?难道不是温度越高越强大?还要把火焰热度分层?”白启继续询问。 “你作为被白夜人称颂的先知,真的有些不够格。火焰的特性至少有三个,光、热和爆炸,它们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用途,怎么可以用强大去衡量?” 白启默然,他已经领略到自己的“无知”,矮人崇尚铁与火,相信他们对金属的了解也一样让人惊叹。 思维快速转向另外一个方向,也许黑甲云逸们可以从矮人们那里获得更多支持,不仅仅是坚固的盔甲和锋利的兵刃。 思绪刚到,老米博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展示:“你看,爆炸对于我们来说就有两种最常见的利用方式。 一种是用坚固的金属束缚住火焰,留好出口,爆炸产生的压力会把金属向一个固定方向弹射出去,那种速度和威力都不是弓弩能够比拟; 还有一种,就是让爆炸突破金属束缚,气浪、火焰夹杂着金属片在敌人密集的地方爆发……哈哈哈,当然,我是和平爱好者,你可以用我们制造的火器开矿,疏导河道等等……来我给你演示一下。” 老米博说着又拿出一颗圆球,比之前的展示的大很多,他用火石快速打火,点燃了圆球上的引信,随即远远抛出。 “米博大师,你称他们为火器?”白启望着闪亮的火花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抛物线向远处落去,有些兴奋地问道。 “当然,它们就是火器!” 圆球落地。 “轰!”火光爆裂,烟尘滚滚。 …… “轰!”火光爆裂,烟尘滚滚。有些残破的土墙晃了几晃,最终还是彻底坍塌。 陶铸头昏脑胀,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一手黑。 “硫磺、硝石与木炭……老师说得对,将蜂蜜换成木炭粉果然效果要好上十倍!” “咣当!” 大门被一脚踢开,一个青壮男子出现在陶铸身前,神情扭曲,指着他大吵大嚷起来。 陶铸仍然有些晕,耳朵里全是“嗡嗡嗡……”的杂音,他从对方的表情和口型上判断出来人正在破口大骂,那是隔壁邻居邵普。 他一向看不起沉迷于火器研究的陶铸,这种鄙视近期变得更加频繁和趾高气昂,因为其兄长邵谊去北海城学习术法,成功加入教会山,可谓一步登天。 至于冷嘲热讽为何会升级为谩骂,原因也很简单,他家和陶铸家共用的土墙被刚刚的火器实验炸得彻底崩塌。 一个坐着发呆,一个叉腰大骂,一堵坍塌的土墙,满院狼藉,须臾便引来一大群村民的围观: “唉……真不知道陶铸这孩子是怎么想的……整天摆弄这些危险又无用的东西……” “看看人家邵谊……已经被选入教会山,加入圣熙骑士团,将来有望成为真正的骑士,拥有自家封地和被光明之神祝福的铠甲……” “是呀,在整个光明城邦,他走到哪里都将获得尊重……” “何止是光明城邦……就算整个落云半岛,教会山的门徒到哪里都可以昂首挺胸……当然暗影的区域例外……” “陶家祖上无福……你看他已经年近二十,哪家闺女愿意跟着他发疯……” “他本来就是孤儿,看样子会一直孤独下去,直到终老……” “终老?你看看那堵土墙,我看他保不齐哪天就会把自己弄死……” 这是落云半岛北部一个小山村,名曰青竹,因村口竹林得名。 村里上上下下有百余户人家,民风淳朴,或农耕,或狩猎,因为地处偏远,远离繁华,所以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热闹,顺带评论。 陶铸渐渐恢复正常,但对村民们的议论和邵普发泄似的怒骂都充耳不闻,他现在脑子里只有老师提到的木炭烧制方法。 既然火药的配料正确,那么之后就是找到最佳配比……巨量的木炭,好在材火比蜂蜜更好找。 木炭制做方法并不复杂:建一座泥窑,将木材放在泥窑中点燃,uu看书 .uukansh 然后迅速封堵窑口,只留下窑顶挥发口,闷窑熄火然后静待温度下降就可以得到“黑炭”。 如果不等自然冷却,将燃烧的木材趁热从窑内扒出,然后用湿沙土熄火的方法,称为窑外熄火。 在熄火过程中,强制熄火的木炭表面会生成的白色灰附在木炭上,称为“白炭”。 白炭比黑炭坚硬,更耐烧,但究竟两种木炭哪个更适合制作火药,还要进一步实验…… “喂!你这个废物,以为装聋作哑就可以蒙混过关?弄塌我家围墙,快快赔来!否则我立刻打断你的腿!” 骂得口干舌燥的邵普终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将陶铸一把揪了起来。 “啊?” 领口被一双大手揪紧,陶铸终于惊醒,熏黑的脸上露出两排白牙,异常醒目。 他歉然赔笑道:“邵家兄弟,是我的错,我立刻动手,马上给你修补围墙可好?” 邵普一愣,准备好的奚落话和拳脚再也无处施展。 想起陶铸平常为人,除了傻傻愣愣还真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只能一把将他丢回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向门外走去。 “挨着你这样的废材算我倒霉!你赶紧把围墙修好,还有,不要再搞那些冒烟冒火的见鬼实验,一惊一乍会把人吓死!再有下次,我保证让你躺在床上三个月起不来……”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陶铸笑着送走邵普,脑子里已经在设想碳窑的位置,肯定不能在自家院里,不要说爆炸危险,就是烧窑的浓烟也会把自己和邻居都呛死。 第97章 落云半岛 说动手就动手,当天下午,在小山村下风口的河床边,陶铸赤裸着上身,伴着夕阳开始搭建属于自己的碳窑。 当然,在此之前,他花费整整两个时辰已经将邻居家的土墙修复完毕。 一个精壮的中年大汉出现在陶铸的工地边,“陶铸兄弟,我刚刚去过你家,里面乱七八糟,莫不是遭了贼?” “滕进大哥,唉,早上一不小心,把自家院子炸开了花,让你见笑!”邵普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眼前这个大汉也是邻居,本村有名的猎户,是青竹村里对他这个痴迷火器的“废物”最为看顾的人。 他的武器大多经过陶铸改良,也只有在山林里打熬的猎人用锋利箭矢射穿猎物脖颈时才能真正感受到这个傻瓜的“才华”。 “你这是在忙活些什么?” “我准备修建一座碳窑。” “你总算想通啦,烧炭虽然辛苦,但到底也算个营生……只是这离冬天还有段时间,普通人家生活用碳的可不多,难道兄弟你要往大城镇送碳? 咱们村这么偏……就算送到最近的小镇,我觉得也划不来呀?”滕进放下工具和猎物,撸起袖子一边絮叨,一边帮忙。 陶铸尴尬地挠挠头:“滕大哥,我……不是为了卖炭。” “不卖?自己家用?那也用不到这么多……你不是又要搞什么试验吧?”滕进恍然大悟,手指陶铸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他想不通,这张平凡的山民面孔为什么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他是绝顶聪明么?但为什么跟自己一样没法感知各大宗门宣扬的“念力”; 说他愚笨,可是他打造的弓箭比城里买回来的还好,任何工具送到他那里都可以快速修复…… 到底应该怎么评价这个朴实的汉子?又该如何帮衬?滕进觉得脑袋疼,伸手拼命地揪自己头发。 陶铸看出滕进的矛盾,安慰道:“滕大哥,你不用太操心我,我只是对自己的一些小兴趣比较执着。” “可你的兴趣为什么那么奇怪,你喜欢火焰,喜欢铁器,可以学邵谊那样,去尝试学习术法,也许很快就可以凝聚出火球之类的东西,犯不着还自己辛苦烧炭。 最不济,你也可以去城里铁匠铺学徒,以你的天赋和本事,跟着那些大师傅学习很快就能上手……”滕进语重心长。 陶铸笑着摇头,他心里浮现出那张按照正常人审美评价有些丑陋的面孔,那才是自己的老师,而城里那些匠户……给他做学徒都不配。 当然,这只是陶铸的心理活动,他还能分清到底哪些话能说,哪些该说,没理由用一些没法理解的问题去困扰好心的滕进。 他们生活在落云半岛,这里与幽州接壤,原本是东陆的一部分,虽然一直有群山阻隔。 半岛延伸入海,却被环形山脉包裹,与大海没有任何接触,因此,此间居民的生活习惯是不折不扣的大陆方式,以林、牧、农耕为主业,淳朴、封闭。 据说很多年以前,遥远的中土皇帝颁布屠神令,对整个东陆都展开一场以术法修炼者为目标的惨烈屠杀,称为灭神运动。 落云山后的广袤天地便成为家破人亡的术士们逃跑的最主要目的地之一。 他们攀过落云山脉,在山后世界落地生根,并死死守住所有进山入口,将死亡的威胁彻底阻隔在半岛之外,同时也将自己的生存空间禁锢。 时间如白驹过隙,几百年后,这块封闭但足够广袤的陆地发展出迥异于中土的繁盛文明。 落云半岛宜居土地面积大概有幽州的五倍大小,虽然与繁荣的中土相比地广人稀,但人口超过十万的大城也有百余个,其中又有三座大城人口超过四十万,分别是半岛最北端的北海城、中部的岐阜城以及最南端的蓬莱。 这块土地上并无统一王朝,而是以城为守,各自为政。 不同城市之间的联盟被称为城邦,城邦是政权机构,掌管一定区域的世俗生活。 而在城邦背后,又有很多修行门派支持,其中势力最大的门派分别是落云山东麓的净念禅林、岐阜城附近的太清御真道、蓬莱山上的蓬莱仙宗、白水河畔的天国以及整个区域北端的教会山、栖霞岭和暗影联盟,至于其他较小的门派则如普通人聚居的村庄一样星罗棋布,多如牛毛。 这里没有贵族盘剥,没有官府骚扰,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当官掌权,而是生活与生意。 城邦之间、城市之间、村落之间、人与人之间更多讲求平等交易,所有人遵循的不是权威,而是契约。 落云半岛居民自诩生活在天堂净土,他们喜欢把术法与虚无缥缈的各种神明联系在一起,喜欢在公众场合演讲,宣扬自己的信仰并将之与仁爱、公平、善良等诸多褒义词相提并论。 但实际上,人们都心知肚明,公平的外皮下暗流涌动,各大门派之间角力血腥依旧,各种势力之间的兼并吞噬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而所谓的公民们并没有太多天然的利益保障,他们仍旧要靠出卖各种劳力来换取生活的继续。 以农民为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与中土的农夫并无太大区别,只是在土地被兼并后他们的佃户身份被称为“雇农”而已。 在公民头顶有商人、富豪、骑士、镇长、城主、城邦执政官,当然,整个半岛最尊贵的身份属于术法修行者,他们按照门派实力和自身修炼境界厘定身份。 青竹村地处偏远,属于中立村,自给自足,以农夫、樵夫和猎户为主,偶尔有些人去大城邦学习术法,离他们最近的大宗门就是教会山。 这个区域属于半岛北部,千里内有一座超级大城——北海、几百个中小城镇、上千村落。 教会山圣熙骑士团和暗影联盟在这个区域内对抗激烈,圣熙走精英路线,控制北海城,暗影则控制着东部十几座中型城镇,其余地方双方影响力犬牙交错。 圣熙骑士团信仰光明,宣扬光明神是穹神之后最伟大的神明。 他们认为万物滋长皆因阳光普照,天地以光明的形式赋予生机,光明不仅可以洗涤心灵,还可以描绘鲜活世界,创造完美未来。 暗影联盟笃信黑暗,他们认为死亡是穹神创世的基础,荒神从穹神手中接过权柄,是世界平衡的守护者。 无限制的光、热会烧毁世间万物,荒之神创造黑暗、灾难和死亡,就是为了制衡人们心中不断滋长的欲望和所有不受控制的生长。 暗影是界限,不能逾越,是屏障,阻挡世界走向毁灭。 圣熙骑士团批评暗影们肆意杀戮,恶贯满盈。 而暗影们则指责圣熙传教士假仁假义,排除异己的手段更加卑劣。 暗影喜欢杀生,并用尸体修炼尸鬼; 而圣熙一样没少杀人,他们贪图尸体身上残留且不受约束的意识能和残念,用以制作魅灵。 因此,这些表面高尚的术士在陶铸眼里都与杀人魔王无疑,不仅不值得尊重,反而应该远离。 村民们口中那些优越的条件,难以企及的地位,以及无与伦比的荣誉感在陶铸心中与糟粕无异。 陶铸少时遇到一位矮人工匠米兰达?佩吉,那是他的人生导师,他对外界的了解,丰富的知识储备、甚至内心向往、期望都来自这位寿命长达六百多年的匠造大师,包括对圣熙骑士团、暗影联盟本质的认识。 受其熏染,陶铸不自觉地沉迷于匠造,尤其是火器,在落云半岛是不折不扣的异类、二等公民,经常被人笑话,刁难。 但他非常执着,没法按捺心中对火器的向往,uu看书.uukanshu因为他在老师那里感受过火与铁真正的魅力。 那是一种没法形容的感受,就像面对伟岸的神祗,天地用一种特殊方式与心灵建立了特殊联系,尤其是在对那些虚伪的术法宗门彻底失望之后。 所谓繁华都与陶铸无关,他只关心火焰和金属,对他来讲,只有每月与老师在山中相会,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回到村落里只是在不断温习功课,为下一次课做准备。 太阳落山后,陶铸的筑窑大业没法再继续下去,藤进拉着他一起回家,由藤家大嫂亲自下厨,收拾了今天刚刚打回的山鸡,配上山里的野菌、土薯,炖了满满一大锅。 上菜的时候,滕进又拉来一人,却是今早刚刚因围墙崩塌到陶铸家大吵大闹的邵普。 陶铸略感尴尬,但稍微反应一下便能体会滕进的心意,这位大哥是在做和事佬,帮陶铸化解仇怨。 他沉迷匠造,但并不木讷,很快心领神会,满面笑容,一边道歉一边招呼邵普入座。 邵普嘴上刻薄,但并非蛮不讲理之辈,几倍浊酒下肚后,白天的不愉快便烟消云散,反倒“好心好意”地劝解起陶铸。 “陶铸兄弟,实话实说,我打心里瞧不上你的所作所为,堂堂七尺男儿,撑不起家业不说,还老给左邻右舍添麻烦。 就说滕进大哥,这一年到头要花费多少替你赎买人情?否则,以你那人缘,隔三差五便放火冒烟的做派,村里很快便容不下你。 我不是埋怨,真的是发自内心、瞧在滕进大哥的面上说些实话。” 第98章 魂器由来 滕进害怕陶铸脸上挂不住,赶紧过来打圆场,陶铸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抱拳行礼,连称受教。 有酒有饭,加上态度端正,酒席的气氛很快活络起来。 邵普想要数落陶铸,但发现他的“罪状”说来说去其实只有一条不务正业,沉迷于什么火器实验。 在无趣地重复几遍后,话题自然变成吹捧其兄长邵谊,那个去岁离村,刚刚成功拜入教会山门墙的青竹骄傲。 “我哥亲两天刚刚来信,北海城的繁华,教会山的雄伟,真是难以用语言描述……” “光明神的伟岸绝非我们这些连念力都感觉不到的平常人可以理解……” “我们必须坚定信仰,站在正义一面,抵抗暗影入侵……” “有一天,我哥会成为真正的圣熙骑士,拥有自己的领地,也许就在我们村附近,骑士团会派人来修建一座高大的城堡……那样我们整个村庄就都可以得到保护……” 邵普滔滔不绝,滕进随声附和,只有陶铸再次祭起“耳旁风大法”,将他们的对话当做杂音,努力地不停吃喝。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个别人眼中的木讷青年生活很简单,偶尔听听游方艺人的戏文,每月去山里上课,然后就是一门心思全用到火器上。 他这一天确实累坏了,而且明天就是上山学习的日子,他得吃饱,然后美美睡上一觉,精力充沛地去聆听教诲。 …… 山路崎岖,草深林密,山洞洞口隐秘在灌木丛中,如果没有熟悉的记号引导,即便已经来过一百几十趟的陶铸也没法在千篇一律的山林中准确寻得其位置。 山洞很深,光线幽暗,陶铸小心地向深处行走,直到一个宽敞的空间出现。 圆眼睛,大鼻头,三尺高的干瘦长胡子老头站在门口,露出慈祥笑容。 “尊敬的老师米兰达?佩吉,我很想念您。” “哦,亲爱的孩子陶铸,我也很想念你。” 师徒俩见面,用矮人特有的“握手”方式打招呼,并相互拥抱。 缘分要追溯到十二年前,七岁的小陶铸进山砍柴时意外受伤,被在山中狩猎的米兰达救回,在这个幽暗的山洞里休养五天,直到痊愈。 经过短暂恐惧,单纯的孤儿很快彻底敞开胸怀,接受这位“怪物”。 之后,他们之间的情感越来越稳固,师徒、祖孙,志同道合的忘年好友。 就在这个山洞里,陶铸学会文字、数术、历法、绘图,当然这些都是为矮人引以为傲的匠造之术打基础。 陶铸十岁时,他才从老师口中彻底了解他所属的种族——矮人族,古老、神秘、主要分布在遥远的南荒,穴居,对于铁与火存在某种特殊执念的种族。 他们矮小但强壮,生命悠长,在匠造方面有其它种族无法比拟的天赋优势。 米兰达已经六百多岁,年轻时因为灾难逃离家乡流落中原,后来又辗转来到落云半岛这片山林中隐居。 孤独但坚强,共同性格和类似的身世让他与陶铸之间更加亲密。 “这个月外面有什么特殊事情发生?”米兰达问。 陶铸摇头,实际上他一门心思都扑在碳窑和火器制作上,并不关注其它,所以不清楚外界情况。 老矮人一眼看破,没有过多追问,略作准备便很快进入正题——一堂生动详实的火焰操作课程。 整整两个时辰,师生同时陷入痴迷状态,直到墙壁上的钟表第四次报时,两人才意犹未尽地来到餐桌边。 矮人对饮食并不挑剔,很丰盛,有水果、谷物还有腌制的肉食,当然一定少不了自酿美酒,尽管陶铸觉得那种液体又苦又涩,但还是与老师欣然碰杯,痛快地灌下一大口。 “陶,我最近出外狩猎察觉周围有些异常。” “老师您指哪方面?”陶铸一边品尝矮人特制的“谷物面包”,一边询问。 矮人不喜欢水,所以蒸、煮这种需要水作为媒介的烹饪方法很少见,烤、炸、更为常见,而油脂和酒则成为他们掩耳盗铃的替代品。 “山林中经常会发现一些被放干血液的动物,很蹊跷,它们的尸体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我发现食腐动物都不愿意接近,该是那些亡灵术士在周边的活动更加频繁。” 陶铸轻声叹气,“那恐怕是暗影联盟的黑暗术士,他们认为血液附着人类的灵魂,而人们的灵魂普遍肮脏,只有彻底摆脱这些负担,才能重新回归天地。” “你对他们的了解变得更加深刻,孩子,这是好事。”米兰达微笑。 “住在这个区域的人都了解,您跟我提到这些人的存在后我便花了些时间向周围的人打听。 正如您所知,暗影联盟笃信荒神,他们控制着东边十几个城镇,与西面教会山的光明信徒是死敌,双方经常发生冲突。 我们村落就在两大城邦势力的夹缝中,所以知情人很多。” “你们为什么不选择其中一个加入?我指你们的村落,他们应该没有了解到术法宗门的本质,我不怀疑他们对这些神秘组织的崇拜就像我们矮人对火焰和金属一样。” 陶铸叹息道:“落云半岛比老师描绘的更加复杂,城市的守备能力基本都在周边地区,没法保护更远区域。 如果我们的小村庄选择加入其中任何一方,不但得不到保护,还会立即被另外一方报复。” “我了解的术士应该对人口和他们的信仰有很大需求,他们称之为信仰之力的积累,那是一种群体意识对法则的影响,或者称为共鸣,信仰者越多,对法则影响越大,而利用法则的人就会得到更大力量。” 米兰达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整理着长胡子。 “我回去后做过更进一步的梳理,术法世界的道理确实如您描述,但落云半岛不存在强力政权。 术法宗门作为最高存在需要花费大把时间来修炼,参悟所谓天道,缺乏东陆王朝那样治理天下的精力和能力,所以整个落云半岛处在一种松散的城市联盟状态。” “亲爱的陶,你并不像自己形容的那样不谙世事,相反,你对这里的格局和判断都很精辟。 不得不说,你看上去已经比我更加熟悉这个世界,这让我很放心。” 陶铸露出无奈笑容:“我只是对火焰和金属更感兴趣,我真希望自己生在遥远的南陆,而不是这个术法统治的封闭世界。” “相信我,陶,矮人的世界也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单纯,我们虽然对天地敬畏,对火焰和金属天生亲近,但我们的欲望也同样强烈。 许多年前,我之所以离开南荒,也是因为王国内部的权力斗争,同样残酷,尸横遍野。” “唉……很矛盾,铁与火都有强大威力,很难想象掌握这种威力的人会甘于寂寞……” “哦,你像一个吟游诗人,你的话引人深思。”米兰达站在桌子前,手舞足蹈。 陶铸早已经习惯矮人这种夸张的说话方式,他只是摇头苦笑:“我沉迷于火焰和金属,就是希望给那些强权者一些警告,让他们明白这世界仍有很多未知领域,对他们来讲强大到不可战胜。 只有足够的威胁才能阻止人们野心泛滥,当然这种遏制不能像暗影那样,靠杀人、制造恐怖达成。” 米兰达静静地看着学生,忽然双手端起长胡子,向陶铸行礼。 陶铸慌忙起身,将老矮人搀扶起来,这才听到老矮人激动地说:“亲爱的陶,你的高尚让米兰达?佩吉动容,我为十二年前救下你的性命并把火焰和金属的奥妙传授给你感到欣慰。” “谢谢您,老师!” “不要感谢我,亲爱的孩子,你该感谢你自己,你让一个六百岁的老人重新找到了奋斗方向。 你说的很对,我们不断研究,创造更伟大的力量不是为毁灭,而是为让那些心存恶念的人产生敬畏。” “我们会成功么?老师。” “我们在伟大的道路上前进,这已经足够!” 陶铸郑重点头,u看书.uknhu 露出笑容。 米兰达摇头晃脑的走进仓库,不久后拿出两个箱子,“看,亲爱的陶,我有两个箱子,里面有我多年来研制的成果。 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把他们介绍给你,并由你继续。 现在我放心了,我要把它们都交给你。” 陶铸面露喜色,可兴奋只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立刻意识到不妥:“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我记得您说过,矮人族的寿命悠长,什么叫交给我,由我继续?放在您这,我每次过来参与一下就好,甚至我愿意搬过来跟您同住。” 米兰达脸上露出遗憾神色:“你的留恋让我很感动,但矮人不善于说假话,我已经六百一十七岁,我很清楚,自己的寿命即将到达极限……” “老师……”陶铸难以置信,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不要难过,亲爱的陶,无论是什么种族,都要遵照天地运行的法则,无有例外。 作为一个逃难的孤独矮人,在生命最后阶段,能在异国他乡遇到你并相处十几年我很高兴,更让我高兴的是在生命即将到达终点时重新寻回生活真意。” 陶铸眼角湿润,默然无语。 “这是我最后的作品,虽然精巧,但大多是出于矮人的匠造本能,缺乏灵魂。” “缺乏灵魂?”陶铸从悲伤中惊醒,诧异地看着老人。 “有灵魂的兵器我们称之为魂器,它们具备难以描述的灵智,这种灵智随着对天地间某些规律的触碰和孕养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属于器械本身,而并非工匠有意赋予。” 第99章 制器精髓 “魂器?灵智?”陶铸震惊无比,他从来没有想过冷冰冰的工具或者武器会具备这些特质。 “制作魂器的窍门就是在于打造者的理想、信念或者某种强烈情感。 这些强烈且方向不会随意改变、贯穿整个打造过程的情绪波动会通过火焰附着在冰冷的金属之上,最终形成魂器。 魂器的使用者必须与打造者具备相同信念或情感,只要兵器不彻底损毁,那么魂器的能力就会越来越强。”老矮人声音低沉,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流淌向遥远的过去。 “使用者的……信念。” “如果没有相同信念,魂器就会退化成普通兵器,然后在失望中慢慢死亡。”米兰达幽幽叹息。 陶铸露出神往的模样,“我也能够成为魂器打造者?” “大多数人族因为寿命的原因很难做到,不过你也许天赋超群,已经在这条路上迈出了第一步。 打造魂器的根本就是一个坚持不懈的努力方向,你的思维将引导你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将伟大的理想灌注在作品之上,让它的思想随着你的情绪积累走向开蒙。” “一定要高尚的理想?可高尚该如何定义?” “不,魂器的灵智来源于打造者的意识、情绪积累,可以是正面也可以是负面。 比如执念、仇恨、恐惧,这样的情绪都有可能激发作品的灵智,只是需要这种情绪贯彻始终,且浓烈,在短短的打造过程中积累到总量足够触发灵智开蒙。” “原来如此。”陶铸恍然大悟。 “我早年间是很好的匠作师,在我手中有很多魂器诞生,那时候我对生命无限向往,对伟大的矮人王无比忠诚,我的血液里充满骄傲、信仰。 可是当那场大叛乱发生后,我们被迫逃亡中土,我变得迷惘:原来的信仰来自忠诚,对王,对整个山丘王国,但那家伙在利益面前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掉我们,忠诚变得毫无意义; 有些人想要报仇,可是出卖我们的人也在那场暴乱中死亡,甚至整个国家都已毁灭,我们找谁报仇? 有些人希望把复兴王国作为信念,可当时整座山丘都已崩塌,几乎所有同族人都死于非命,剩下这点人想要复兴当年的王国,连我们自己的没法相信…… 于是,我变成得过且过、随波逐流的酒囊饭袋,窝在深山老林中,偏偏矮人的生命又无比悠长。” “你们?老师还有朋友和家人么?一起来到中原?”陶铸问。 “嗯,我们一共有十几个人,但是大部分都已去世,唯有最强悍的米博?卡兰白柯,不仅存活下来,还和他的婆娘生育出一大群子孙后代…… 他们中的一些甚至回到南荒,又找回很多遗散的族人,并把他们接到中原。” “米博?卡兰白柯?他是如何重拾信心和激情呢?” “那是四百多年前,当时中原王族有熊氏找到他,请他打造盔甲。” “请他打造盔甲?这怎么可能恢复一个矮人大师的信念?难道因为邀请者身份高贵? 如果您愿意,也会由无数人邀请您去打造盔甲或者刀剑,这并不困难。 莫非是种族?您是担心人们不愿意接受您矮人的身份?”陶铸问。 “不……矮人的身份并不是问题,事实上,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有矮人以匠人身份为不同种族的雇佣者服务。”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您也可以出山呀,我想在这里一样会大受欢迎,您的手艺无可比拟。” “我说的是信念。卡兰白柯的复兴并不是因为什么邀请,事实上他与中原王族的接触更早,是他用一把上古魂器换得我们在中原居留的资格,而他那时跟我们同样迷惘。 老米博激情重燃是因为那个叫做眉荒的家伙许诺他‘天下无敌、纵横捭阖!’” “天下无敌?” 陶铸忍不住笑出声来,“荒谬,这种想法恐怕每一个来寻求神兵利器的人都有吧,而每个工匠都明确地知道,那只是妄想。 您口中强悍的米博?卡兰白柯就为这种胡话重拾信念?” “不……那个人真的做到了。” “做到什么?” “天下无敌,纵横捭阖!” 陶铸一下子楞在当场,“这……怎么可能?” “事实上……就真的如此,那支军队叫做黑甲卫,是王室近卫,只有十八个人,他们跟在大君有熊眉荒身后,在那段辉煌的岁月里真的是天下无敌、百战百胜,甚至到后来只要有这支人马出现,敌人的信心就会彻底崩散。” “黑甲卫?真的……有这样的军队存在?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听说过,他们最后如何消亡,米博大师没有因为他们的失败而重新失落?” “太久远了,尤其是对于你们人族来说,四百年,是十几二十代人。 他们最后失败于自家皇城之外,败得壮烈,无损威名,反而让黑甲卫升华为一种根植于武者心间的信仰,这才是老米博越活越年轻的原因。” 陶铸神色茫然,一脸不解。 “皇城被偷袭,碰巧发生内乱,黑甲卫在大君的带领下独自面对两万叛军精锐,不仅杀得尸横遍野,还几乎彻底扭转战局。” “几乎?也就是说他们最终……没能成功翻盘?” “嗯,对方准备得太周全,不仅有武器精良、悍不畏死的军队,还有两千名一等一的术士助阵,十九个人如何取胜?尽管他们确实看到了取胜的契机,离翻盘只差毫厘。 那毫厘间的遗憾没有成为信仰崩塌的诱因,反而成为一种触手可及的希望,米博坚信,他的战甲如果再好一点,结局将会大不相同……所以他有了全新的追求,并为此孜孜不倦。” “那您呢?老师,为什么你没有加入米博大师他们?” “我?每个有机会打造魂器的铸造大师都需要独属于自己的信念,这个信念可以不谋而合,但绝不能仿效。 米博的就是米博的,那不属于米兰达。 我在混沌中生活了几百年,终于在刚才……重拾光明,谢谢你,我的孩子。 那是一个美好的愿望,铸造强大的武器,威慑所有心怀恶念之人,让他们心存敬畏! 这是个高尚的愿望,足以让我们为之奋斗终生,让一件兵器注满灵魂,站在同类之巅……” 陶铸再也忍耐不住,痛苦地留下眼泪:“老师……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迟,如果早一些……” “亲爱的陶……很多矮人一生都无法达到这个高度……我年轻时曾经触及,生命终结前又再次看到希望,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幸福。 来,不要浪费更多的时间,看看我最后的作品,他们不是魂器,但是足够给你提供参考。”米兰达安慰陶铸,将之前拿出的盒子递到他手中。 陶铸打开方盒,见里面放着两支奇怪的兵器,大体上由三部分组成:长圆管连接在一个方形盒子上,盒子下面有一个手柄。此外还有很多从没见过的设计,比如圆管上的小凸起,亦或方盒后面类似弩机的装置。 “我称之为‘火突’。” “火突?这跟圆管……莫非里面装填了火药,可以通过圆管向前方喷射火焰,用以打击敌人?”陶铸双眼发亮。 “真不愧是陶,只一眼就能看出其大部分工作原理,不过,你说的那是第一个阶段,它已经进化到第二阶段。” “第二阶段?” 米兰达拿出一个小圆筒状的弹丸,放到陶铸手中。 陶铸拿起来仔细观瞧,发现弹丸由两个部分组成,后面是一个小圆筒,前方则类似锥形箭簇,但被打磨的很光滑,也没有过宽的楞翼。 “看出什么?” “我的天!老师您不会把火药装填在这个小圆筒中了吧?”陶铸惊呼。u看书.uukashu.co 老矮人面露欣慰,“我就知道,你的天赋未来一定会让整个天下震惊!” “我猜对了?这简直就是奇思妙想……这比甩手雷之类的火器高明太多,我曾经设想过把喷射装置放在箭矢后面,这样可以大幅度提高射程……您竟然想出这种圆筒,真不愧是老师,伟大的匠造大师。”陶铸心情激动,一时间口吻都变成矮人一般模样。 米兰达手捧大胡子,高兴地大笑起来:“再看看。” 陶铸闻言又拿起火突仔细观瞧,良久忽然指着弩机后方的装置问道:“这难道是特制火石?难怪我没有找到引信,原来您是利用这个机簧撞击火石,用火花点燃圆筒中的火药!妙……这简直……我没法形容。” 陶铸脸上全是惊叹和喜悦,一时间连米兰达大限将至的悲伤都抛诸脑后。 “这个小弩机的设计不仅可以点燃底火,还可以在弹丸运行初段提供动力,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装填速度!”陶铸兴奋地接口。 “真是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你的眼睛。”米兰达笑容满面。 笑容很快化为悲伤,米兰达恋恋不舍地将盒子盖好,放在陶铸手中:“孩子,答应我,你会继续研究下去,让它变得更加完美,甚至拥有灵魂。” “它还可以更加完美?” “当然,我研究到今天有太多遗憾,射程、精度、而且弹丸的杀伤方式仍然与弓箭无异,还是穿透而不是爆炸……” 陶铸郑重地收起盒子,怔怔出神。 第100章 气氛诡异 “孩子,矮人的嗅觉更加灵敏,我虽然已经衰老,但依然清晰地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所以,从这里离开后你要加倍小心,这个也给你。”米兰达脱掉鞋子,盘膝坐上床榻,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截符纸。 “这是……符纸,老师您不是从来都不喜欢术法么?” “到今天为止我仍然不喜欢它,不过那并不代表我可以否认它的伟大。 这是张定位符,在离开中原前老米博赠送,在我身边已经超过两百年,可以为他们的寻找或者救援提供精确位置。” “寻找……救援?老师,您认为我会遇到危险?” 米兰达笑着将符纸塞到陶铸手中,“有备无患,答应我,无论出现什么事,都要把这张符纸揣好。” “老师,也许您可以考虑让我里留下来侍奉您,直到……那一刻真的来临。您知道,至少,看上去您还精神很好,不像是……” “孩子,矮人有矮人的离别方式,虽然我们先天并不高大,但矮人的脊梁直到离世那一刻都应该是挺直的。 请原谅我不能让你看到我衰老到没法自理的模样,那关乎一个六百多岁老人的尊严。”米兰达眼眶湿润,但倔强地瞪着圆眼睛,维持目光中飞扬的神采。 陶铸双手微微颤抖,想再说些挽留的话,但终于还是没能出口。沉思后重重点头,这便是他给老师最后的承诺。 …… 简陋的地下石屋中,白启和老米博对面而坐,两人继续探讨火焰的奥妙,这一已经是他们独处的第六十天。 争论不停,启发不断,白夜之神彻底沦为穴居智慧生命,这让老米博非常开心。 他们的关系依然没有晋升到“朋友”这个层面,白启脸上的面具让米博感到浑身不舒服,在他看来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代表不信任; 而白启同样对矮人夸张到离谱的声调和语气感到无奈,这让他禁不住联想到表演滑稽戏的小丑,而不是一个能够跟他平等论道的大宗师。 “砰!” 米博头顶忽然闪出一片绿光,老矮人的夸夸其谈戛然而止,一脸得意的表情瞬间凝固,眉毛很快拧在一起。 传音符,对术法嗤之以鼻的老矮人竟然使用传音符?这是个比较意外的情况。 不过,白启清楚一定有重要的消息从远方传来,看米博的表情应该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没有打扰,静静等待。 “大祭司,我需要你的帮助。”沉吟良久,老米博忽然开口说话。 白启诧异的发现,雄壮豪迈的卡兰白柯竟然毫不掩饰地留下眼泪。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需要你帮助,而你又需要提供什么吗?” 白启摇头:“不重要,但有嘱托,无不依从。” 老米博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瞪视白启良久,终于伸出大手,“白夜之神,米博?卡兰白柯承诺一定会尽全力完成黑白甲胄的重制!” “我相信,现在可以说出你的需求,让我看看该如何提供帮助。”白启愣了一下,也学着米博的样子伸出手,与对方握在一起。 这是矮人特有的问候方式,握手,与朋友。 “我的一位老伙计将要去世。”米博感叹道,“他虽然比我年轻很多,但也有六百多岁,是矮人中的典范,技艺高超、品德高尚。” “哦,难怪你这般伤心,那么,你希望我做些什么?难道要去救治他?” “不,矮人对于自己的身体有足够认识,我们能够清楚分辨自己的寿命是否能够延续,他无需救治。” “那他需要什么呢?传音符对于排斥术法的矮人来说一定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的东西。” 米博看了一眼白启,“白夜之神,我不得不承认你对别人的认识独到且准确。” 白启俯首仰望广场上的火柱,半晌无语,他认识别人确实准确,可永远都没法弄清楚自己…… “原谅我打断你奇怪的沉思。”米博语气生硬,“老米兰达有一个徒弟,他孤身生活在落云半岛,恐怕会遇到危险,需要我们提供援助。” “一个徒弟?也是矮人?” “这很重要么?” 白启略一停顿,摆手失笑,“不重要,我会立刻安排,但我们要如何找到他呢?” 米博露出玩味的笑容,“他是人族,老米兰达已经描绘过他们的大体位置,是在半岛北部,而且他身上有定位符。” “人族?矮人的徒弟?” “这同样让我感到惊奇,不过老米兰达的眼光绝不会错,他说这个叫陶铸的年轻人有可能会成为比他还优秀的火器大师。”米博脸上的奇怪笑容更胜。 “能说说他的情况么?比如他现在的处境,或者敌对关系力量,我方便对应安排人手。”白启道。 “你很幸运,老米博的恳求似乎并不难达成,他只是一个普通乡下小子,除了难以避免的奚落和嘲讽,他似乎没有什么其它危险境遇。” “你刚才提过他可能会遇到危险。” “你对细节永远都如此注意,这是好习惯,也是坏习惯。”米博捧起胡子,继续道:“那应该源于一个六百多岁老矮人的直觉,当然也有可能是单纯的关心则乱。” “矮人的直觉……无论什么种族,如果在这片天地下生活长达六百多年,他的直觉一定很准确,我想我要仔细安排一番。”白启说着向米博拱拱手,转身准备离开。 “白夜之神,即便你还不是真神,但我现在相信你一定受到真神的眷顾。 我得通知你一个好消息,这可以让我欠债的感觉稍微减淡,米兰达在火器上的造诣胜我十倍,他的徒弟也许可以让你的黑甲云逸如虎添翼!” 白启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表示受教,径直走向地穴出口。 七百多岁的老矮人,远比想象中更有智慧,白启边走边感慨,身形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 阳光和煦,晨风轻抚,洞外的空气很清新,与阴暗潮湿的洞穴相比更让人舒适。 然而陶铸却没有感觉到呼吸顺畅,他抱着两个盒子走在山间小路上心情沉重,感觉呼吸不畅,胸口仿佛有大石挤压,难过至极。 刚刚有一声闷响从山腹内传来,陶铸知道那是老师亲手炸毁了居住的山洞,将自己永远封闭在山间洞穴之中。 这就是他所说的体面死亡吧,没有人会看见他失去知觉、筋软骨散的窝囊样子,一代匠造大师手捧胡须放声大笑的画面将永远留在学生的脑海中。 陶铸机械的行走着,他竭力避免思考,却思绪万千:米兰达?佩吉,这位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导师,用一种近乎粗暴的直白方式终结了自己长达六百一十七岁的生命。 虽然没有过多交流,但陶铸从不怀疑他也曾年轻、意气风发,却在人生本该最精彩的年岁遭遇灾难。 异国他乡,信仰崩塌,昏暗的洞穴,长达几百年的漫长岁月,孤独一身,那到底是何种感觉? 陶铸把人生中所有悲惨的境遇都从记忆中翻出,孤儿、独身长大、饱受奚落……他努力想去触及那无底洞一样的悲惨命运,结果发觉徒劳。 即便将所有的悲惨、甚至臆想出的一些愁怨都叠加在一起,依然没法在无尽黑暗中触摸到那个矮小、干瘦、但始终挺直的背影。 越够不到,就越觉得脚步沉重。 老师脚下一直有一条路,尽管岁月始终刻意刁难,但他的脚步始终不曾停歇,如今……它就在自己怀中。 陶铸下意识紧了紧手臂,努力环住怀中两个长方形盒子,加快脚步向山下走去。 他没有回头,哪怕山腹中传来的爆炸声惊走满山鸟兽,目光中尽管浸满悲伤,但脚步始终坚定。 长达四个时辰的山路,uu看书 wwuukanshuo 没有任何停歇,陶铸一口气回到青竹时已到傍晚。 熟悉的山间村落出现在视线内,炊烟袅袅,饭香袭来,陶铸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远远看上一眼河滩边尚未完工的碳窑,陶铸抓紧时间向家中赶,怀里两个盒子事关重大,必须妥善保管。 一路走进村子,陶铸下意识觉得有些异样,鸡鸣狗吠比平常热闹许多,却不见行人。 好在五六个家庭妇女围坐在视线远端,其中一个还在风中捋起鬓边碎发,这熟悉的场景让有些疑心的陶铸释怀。 大概是老师的离去让自己有些神经质,他这样解释自己的不安。 村子不大,来不及做进一步思考,他已然回到自家小院。 小院已经收拾干净,不用说,是藤家大嫂。 陶铸歉意地望了望滕进家的方向,迅速将大门插好,然后快走几步转入自己土坯房。 一阵折腾,半个时辰之后陶铸无奈地从房间里走出,两杆火突依然抱在怀里,只不过用一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包裹替代了精致方盒。 四四方方的土坯房,四面墙,一张床,连柜子都没有一个,怎么可能藏住贵重的东西?陶铸蹲在门槛上,一边将冷漠漠扔进嘴里,一边苦思对策。 天已全黑,村子里却依旧昏沉沉一片。 陶铸抬头去看皎洁的月亮,心中暗自腹诽,青竹人可真是越过越精细,烛火灯油这种“奢侈品”的使用是越来越谨慎,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恐怕明年村子里的人口又要翻翻。 第101章 屠村惨剧 “哗楞……咣当!”隔壁一阵声响惊醒出神的陶铸。 土墙不高,他发现一个黑影窜进院内,以为是哪家毛贼,刚想喝止,仔细看却是主人邵普。 “邵家兄弟!”回自己家干嘛这般偷偷摸摸?虽然腹诽,但陶铸出于缓和关系的目的还是伸手打了个招呼,至少不能让滕进大哥前晚的酒菜白白浪费。 邵普猛地停住身形,望向陶铸,双目圆睁,在夜色中显得狰狞无比,“你?” 陶铸下意识退后一步,嘴里叼着的馍馍都来不及咽下,手已经摸到怀中火突上。 这是什么表情?择人而噬,像野兽面对猎物,这个邵普到底犯什么疯?一场小误会,又有藤进从中调停,不至于这般深仇大恨的模样。 “你还活着?”邵普突然发问,声音很低,有些颤抖。 “你说啥呢?”陶铸莫名其妙地隔墙看着对方。 邵普闻言二话不说,立刻从墙的另一侧翻身过来,径直扑向陶铸。 “你干什么……”陶铸还来不及喊叫,嘴已经被对方捂住,他刚要拔出火突,却忽然注意到邵普一脸小心翼翼的表情,似乎只是害怕被别人发现,并无恶意。 邵普四下张望,神经兮兮地看了半天才把手松开,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做出禁声手势。 “你干什么?”或许是受到邵普的影响,陶铸也下意识压低声音。 “你还不知道?村子里已经没有活人啦!除了你我。”邵普嘴唇抖个不停,哆哆嗦嗦地东看西看,那神态绝非作伪。 “不可能!”回村时的异样感觉重新袭上心头,让陶铸没有第一时间斥责邵普,但迅速梳理了一遍归路见闻,仍然更倾向邵普本身有问题。 他小心地后撤两步,与对方拉开一定距离方才道:“鸡犬相闻,炊烟不断,几位大妈还在门口聊天,你告诉我全村没有活人?我看是你疯了吧?” “几位大妈?你推开门再好好看看!不过小心点不要弄出太大声响,他们还在村里。” 陶铸闻言一愣,一脸疑惑地起身,却立刻被邵普再次按倒:“偷偷看!他们还没走!” “他们?你说的是谁?” “凶手!” 邵普面容扭曲,看得陶铸背脊发凉,动作不自觉地小心谨慎起来。 安奈住心中紧张,蹑手蹑脚地挪到自家院门出,轻轻拉开门闩,大门自然露出一个缝隙,他借着月光向远端张望,只一眼,便一屁股跌坐在地。 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清晰可闻,更加剧了窒息感,陶铸双手向胸前摸索,好在包裹还在,老矮人慈祥的面孔出现在脑海中,这让他的紧绷的状态略微缓解。 回过头去问邵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边问一边下意识要把门闩再插上。 邵普赶紧摇头,向外面看了一眼,方才道:“看清啦?” 陶铸点点头,刚才那个画面过于诡秘,他不仅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深深印在脑海里:六个妇人围拢在一起,似乎在聊天,可怕的是她们的姿势与一个时辰前所见没有一丝一毫差别。 要说她们是木雕泥塑,其中一个却在晚风中轻轻捋起鬓边乱发,这个动作之前就发生过,抬手、捋发、理到耳后…… 陶铸记得非常清楚,仿佛归家路上那一眼的重演,分毫不差,只是背景从夕阳西下变作夜幕降临。 “这……”陶铸发觉自己有些口齿不灵,下巴反馈回来的感觉有些麻木。 “魂魄都没啦……已经是一群行尸走肉,明明喘着气,却没有意识,没有感觉。 他们最后一刻的状态会一直保持下去,直到身体养分消耗掉彻底变成尸体……慢慢烂掉。” 陶铸拼命用手捂住嘴,防止惊呼传出,惨败的月光中邵普满脸阴郁,他讲出的内容更是耸人听闻。 陶铸觉得头皮发麻,再次起身要去插门,结果又被邵普拦住:“凶手还在村子里,一会儿恐怕会过来巡视,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也会变成那种模样。” “那还不插上门?” “插门就是告诉他们里面有活人!我们必须表现出一样的状态,让他们觉得这个屋子里已经是那些东西。”他说着手指门外。 陶铸略微反应便心领神会,悄声问道:“为什么不逃跑?” “逃不掉,很容易被发现,只能等到他们先走。” “凶手是什么人?” “恐怕是暗影,我哥说过,他们最擅长把人变成行尸走肉,然后加以控制。” 陶铸轻轻点头,心里却闪过另外一个念头,暗影杀人……不是要放干血液?而这些人是被抽走意识……他偷眼去看邵普,见他正在小心地向外张望,口中还在轻声念叨:“混蛋,等我找到我哥,一定要带着光明信徒回来报仇……” 远处天边忽然出现两团绿色火光,邵普猛地缩头,惊恐地向陶铸道:“来啦!” “谁?”陶铸下意识问出一句,不等邵普回答已经心中完全明了,“怎么办?要不进屋里躲一下。” 邵普之前说得条理清楚,可事到临头再次失去方寸,只是喃喃地说着进屋不行,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得来回打转。 门外绿光越来越近,气氛紧张。 陶铸看到邵普方寸大乱的模样,心中已然彻底放弃从他那里得到答案的念头,迅速盘算一番,几个大嫂围坐在一起的诡异画面在脑海中一闪,已有定计。 “记住,就盘坐在地上,千万不要挪动,你背对着门口,他们看不到表情。” 陶铸一边吩咐邵普,一边面对着门口,摆出一副聊天的模样,微笑凝固在脸上。 邵普额角紧张地抽动,他想要再开口询问却被陶铸以凶狠目光制止,门外脚步声渐近。 “这村子不算大,又与世隔绝,进出人口都不多,来回走几趟便差不多。” “嗯,再等一晚,明早咱们就离开,可没有什么时间在这空耗。” 脚步声越来越大,门外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陶铸面向邵普,余光中看到两个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的人从门前经过,他们头顶悬浮着一种气泡状发光体,那种绿油油的光正是由它发出。 气氛紧张至空气几近凝固,豆大的汗珠从陶铸额头滴落,看得邵普面如土色,全靠狠咬嘴唇才坚持住没有出声。 好在夜色已浓,细微变化并没有引起门外二人过多注意。 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个人都长长吁出一口气。 刚要活动活动手脚,一道不好的预兆忽然出现在心头,既然是巡视,那二人为什么大模大样地高声谈话?难道特意要让周围的人听到?陶铸下意识停下动作,并以眼神提示邵普。 他刚刚的镇定表现已经赢得对方信任,邵普也没有太多想,只是惯性地按照陶铸提示没有改变动作。 果然,门外劲风响起,之前走过去的两个黑影快速掠过,这次却几乎是悄无声息,头顶的绿色光源也已消失不见。 陶、邵二人心中骇然,好在早有准备,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动作,成功逃过大难。 二人心有余悸,动作又保持了两刻钟,直到腰酸腿麻再也无法坚持才同时瘫倒在地上。 “他们已经离开了吧?”邵普一边喘息一边问。 “嗯。”陶铸轻轻答应一声,忽然想起滕进一家,那是他在村子里最亲近的人,立刻翻身站起,就要出门。 “我得去滕大哥那里看看。” “滕进没在,他去山中狩猎。uu看书ww. ”邵普坐起身,低声道,“这村里我已经看了个遍,根本没有幸存者……” “那你之前是怎么逃过巡视?” “我根本没在村里,在村外的林子里……” 陶铸皱眉,面露怀疑。 邵普这才一咬牙道:“我哥来信说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更容易感受到念力,所以我在林子那边修行。” “修行?” 邵普脸上一红,接着道:“正要回村的时候,便远远见到一行人冲进村里,好像施展了某种术法,无数光点从人群中飞出,被他们装进一种容器,之后大家便变成现在这番模样了。” “你一直守在村外?” “是呀,我一直躲在林子里,所以看得很清楚,他们每隔一个时辰会巡视一次,如果不是发现你,我会在他们回来前重新躲回树。”邵普心有余悸,捂住胸口的手兀自抖个不停。 “他们从哪个方向来?有多少人?” “应该是西面,只有四个人,都穿着黑色夜行衣,大白天走出来很扎眼,所以印象深刻……你问这干什么?难不成还有其他想法?”邵普有些吃惊,眼前这个木讷的家伙这一晚表现出的沉着镇定远超他想象。 “西面……大白天穿夜行衣……”陶铸露出沉吟神色,良久方才摇摇头,“信息还是太少,很难理出头绪。” “理什么头绪?难不成你还真有其他想法,我跟你说,这些显然是术法高手,根本不是我们可以对付。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耗到他们走,然后跟我去北海城找我哥,请教会山出面!” 第102章 亡命逃脱 陶铸没有做声,心中却暗自揣度,恐怕去北海不但请不动外援,还会自投罗网。 他因为米兰达老师的提醒,所以刻意了解过周遭形势,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暗影的确嗜血,但他们的杀人手法明显与眼前状况不同,摄人魂魄这更像是传言中光明教培养魅灵的术法。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这些人要掩面藏头,毕竟圣熙骑士团以救世主自居,到处宣扬光明教义,仁义道德挂在嘴边,这种骇人听闻的行径被拆穿绝对是他们不想看到的结果。 相反,暗影杀人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甚至很以杀戮为荣,怎么会穿什么夜行衣。 想到凶手很有可能是教会山的僧侣,陶铸望了一眼邵普,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背脊发凉。 他顾不得解释,拉着邵普就向门外冲,“快跑!” 邵普不明所以,但这个晚上他已经有些习惯听陶铸指派,对方一拉之下不自觉地跟着冲出院门。 等到他反应过来,二人已经在村里大路上一路向东狂奔,想要回头也不可能。 “你发什么疯!”奔跑没法停止,身后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有追兵,邵普只能用发泄式的狂吼缓解内心惊恐。 追兵这么快发觉他们并赶上来让陶铸也有些意外,同样内心惊惧,之前一些藏在心里的而猜测毫无顾忌的崩了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大喊:“他们就是教会山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你哥是被他们骗进去弄死,要么就是他出卖了青竹,没有第三种可能。” 邵普闻言一愣,随即发狂似地朝前狂奔几步,一把将陶铸扑倒在地,双手死命掐住其脖子。 陶铸慌不择口,说完就有些后悔,但还是低估了邵普的反应,被掐住脖子后被迫反击,两个人就在地上翻滚扭打起来,浑然忘却后面还有杀人凶手在追赶。 “你放屁!你敢污蔑我哥,我杀了你!” 邵普一家老幼除他之外无人幸免,仇恨和恐惧揉杂在一处,压在心头,兄长邵谊就是全部希望,如今被陶铸冷水淋头,就如救命稻草被冲走,彻底精神崩溃,陷入癫狂。 陶铸始终保持着清醒,但邵普的死命纠缠让他不得已只能全力反击,否则用不上追兵赶至他就会被生生掐死。 “你这个兄弟还真是奇怪,原本指望他把村里的残余都引出来,他却意外地识破了我们,想着如果被这些熟悉山路的家伙跑出去便不好向上面交代,但他又把同伴扑倒,真是意外连连,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仿佛一盆冷水搂头浇下。 死命纠缠中的两人倏地全都停住,随即同时满脸恐惧地望向身后:两个蒙面黑衣人就站在十步外的地方,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而其中一个显然便是…… “哥!?真的是你?”邵普跪在地上,绝望地对着没有做声的蒙面人大喊。 之前说话之人发出一阵冷笑。 始终默不作声者犹豫片刻,终于一把将头罩撤掉,露出本来面容,正是一年多前离开村子去北海求道的邵谊。 他阴狠地看了一眼身侧的另外一个黑衣人,显然对身份被戳穿感到不满。 那黑衣人却不在乎邵谊的态度,冷笑道:“既然已经是必死无疑的人,还有什么好装?你刚才说话已经被他们听到,让他们死前明白明白也未尝不是一种仁慈。” 邵谊不答,脸色阴郁地望着邵普,目光中情绪复杂,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决绝:“原谅我,你们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能放过。” “你在说什么呀?哥!我是你兄弟邵普!这些人!”他手指旁边一个黑衣人撕声狂吼,“他们杀了爹娘,杀了妹妹!还要杀我!哥!我是邵普……”话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捶胸顿足。 “别哭啦!”之前开口的蒙面人冷笑不停。 邵谊脸色发绿,厉声咆哮,“我能怎么办?我资质不够,又没有后台靠山,只能靠提供牲灵才能留在教会山,否则就会被当成垃圾一样扫地出门,甚至直接被抽干魂魄! 你们天天口口声声说愿意支持我修习术法,哪怕牺牲全家人,如今轮到你们牺牲啦!怎么又聒噪起来?!” 邵普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大哥,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温暖和善的兄长为什么会变成眼前这样。 一阵咆哮过后,邵谊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他长长叹了口气,“兄弟,别怪我,我也是被逼无奈,为了实现全家人的夙愿,我只能这样做。 否则,我们下一代,再下一代,生生世世都要窝在这个小山村里,直到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 “冠冕堂皇……所以呢?所以你就选择把这个生你养你的村子作为牲灵送给你的新主子?所谓的光明之神就交给你这些本事?泯灭人性,逻辑荒谬。”陶铸此时已经起身,双手将包裹抱在胸前,手已经悄悄握紧火突,随时准备激发。 邵谊眯起眼睛望向陶铸:“姓陶的废材,没想到你藏得这么深,识破我真实身份的该是你吧?我这个兄弟看上去很灵,其实遇事就慌,根本不可能凭几句话、几个照面就发现真相。” 逃无可逃,陶铸彻底冷静下来,在心里不断盘算角度和时机,连续两击,必须将对面两个光明教徒同时放倒,否则,明年的今天肯定就是他和邵普的忌日。 “现在你想怎么样?垂死挣扎还是乖乖就范。”邵谊有些不耐烦。 “你说呢,邵普?”陶铸没有回答,而是将问题抛给邵普。 邵普怔怔地看看陶铸,又看看邵谊,忽然脸色大变,一下子站到陶铸身后:“他不是我哥。” 另外一个黑衣人桀桀怪笑:“看来你的真面目不如黑色套头有威慑力,看,你弟弟毅然选择站在你的对立面,他们已经摆明要拼命啦……之前没暴露身份,他们至少还优先选择逃命或藏匿。” 邵谊神色转暗,冷哼一声径直向陶铸二人扑来,“兄弟!别怪我。” “轰!……轰!”连续两声轰鸣,陶铸胸前的包裹喷出火舌,瞬间将邵谊和另外一个黑衣人打翻。 邵谊因为距离过近,胸口被打出个大洞,仰倒在地,连挣扎都没有便直接断气,而另外一个黑衣人由于距离过远,侥幸避过要害,左肩头中弹,踉跄后退。 “那……是什么?”邵普盯着陶铸胸前破了两个大洞、仍在冒烟的包裹,惊得目瞪口呆,连兄长被当场击杀都忘在脑后。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陶铸却没有时间答对,他清楚刚才第二个弹丸并没有给那黑衣人造成致命杀伤,赶紧拽着发愣的邵普向村外树林发足狂奔。 “找死!” 果然,一声厉喝,那黑衣人刚刚倒地立刻弹起,也顾不上肩头伤势,径直向他们追来,完好的那只手中有淡黄色光团缓缓凝聚。 陶铸二人亡命奔逃,但比起黑衣人的速度显然慢上许多,几个起落间已然被对方追到身后,只觉劲风袭体,攻击转眼即至。 陶铸微微侧身,见黑衣人实际距离他们还有三四步距离,手中却有两尺多长的黄芒向他们甩过来,心下一凛,忽然哈哈一笑道:“兄弟,动手吧!“ “锵!“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掏出火突,黑衣人闻听他大笑,再见他拿出一只奇形怪状的桶型武器,立刻联想到刚才雷光火石的一击,想也不想立刻撤招飞退。 哪想到他身形刚动立刻发现陶铸根本没有攻击,而是一拉有些迟愣的邵普加速向密林中奔去,这才知道中计,只是一退一进,双方距离再次来开。 “小狐狸!还挺狡猾。uu看书 .uukanu”黑衣人冷哼一声,也不见如何作势,双足点地腾身而起,右手黄芒暴涨,再次追及两人。 “没办法啦!”陶铸边跑边喊。 “你说什么?”邵普六神无主。 “拼了!” “拼了?” “拼!” “怎么拼?” “拳头、手脚,用脑袋撞,用牙咬!明白不,后面那家伙杀了全村老少,包括你全家!” 陶铸大喊,余光中黑衣人已经近在咫尺,而他们距离密林仍有一百多步的距离,单凭跑断然没有逃出升天的机会。” “拼啦!”邵普一声怒号,先行停步,翻过身张牙舞爪向身后黑衣人扑去。 于此同时陶铸扔掉包裹,左右手各持一只火突,同时指向黑衣人。 黑衣人原本没将二人口中的拼命当回事,如今骤然瞧见陶铸手里两支家伙立刻浑身一僵,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刚刚被打坏一边臂膀,此时如何还敢造次。 他之前被陶铸诓骗一次,所以心中有些犹豫,就在这一愣神间已经被疯狂冲过来的邵普抓了个结实。 一人拼命万夫难挡,邵普虽然是普通人,但天天下地干活,体格健壮,以黑衣人之能,在毫无戒心下,尤其是陶铸和邵普早知他厉害,全力出击下亦不由吃了暗亏,整个人向后仰倒,与邵普纠缠在一起。 陶铸几步跑到扭打的二人身边,手拿火突来回比划。 二人厮打在一处,在地上来回翻滚,黑衣人每次占上风都被火突吓得缩头缩脑立刻又被邵普反制。 第103章 仓皇逃窜 黑衣人原本实力碾压二人,主要是强在掌握术法,有远距离杀伤力,但如今被近身,又伤了肩膀,一时间只能跟这个莽汉平分秋色,余光中看见陶铸拿着两个筒子对着他比划更是心下焦急,不知不觉间竟然落了下风。 二人翻翻滚滚,陶铸在一旁手足无措,画面让人哭笑不得。 这时村子里忽然又传来呼哨声,紧接着四五个黑影同时出现在村口邵谊被崩死的位置,只略微查勘便发现这边情况,疾驰而来。 邵普本来略站上风,哪想到那边几个黑影刚一现身他便如遭了定身法一样瞬间勇气全消,傻愣愣地骑在那黑衣人身上,手脚麻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黑衣人立刻发力将邵普掀翻,举手就要下杀招。 “砰!” 火突手柄狠狠砸在黑衣人后背,将他打了个趔趄,哪想到这一下反而让对方露出笑容:“原来是虚张声势,你这玩意只能用一次,现在与烧火棍无异!” 陶铸面露惊恐,这一下完全露底,邵普受制,他也不是眼前这人对手,看来绝无幸免。 黑衣人手中黄光再次凝聚,独臂举起,手掌箕张,每个手指尖都凝结出小刀一样的黄色指甲,犹如实质,作势就要向邵普下手。 可以想象,如果这一下抓实,邵普一定会被扎出五个血洞。 陶铸大急,挥舞着火突再次前冲,却被黑衣人一脚蹬翻。 冷笑声中,黄光爪刀向邵普面门落去。 “啊!”惨叫声中,陶铸闭上双眼:邵普完了,他应该也没法幸存,最重要的是师父的嘱托也彻底毁在自己手中。 “啪!” 预想中的最后一击没有发生,倒是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嘴巴。 陶铸睁开眼竟然发现站在面前着急忙慌的竟然是邵普。 “你……” “你什么你,快跑!”邵普这次反应奇快,拉着陶铸就像树林中跑。 视线调整,陶铸立刻看到林边站着一条大汉,手举弓箭,正是滕进。 他回头偷瞄,只见那个肩头受伤的黑衣人此刻已经仰面倒在地上,一支羽箭正中面门。 不远处,四五个黑影正疯狂地赶过来。 事情彻底明了,陶铸握紧手中火突,低头向滕进所在位置冲去。 双方很快汇合,迅速向林间隐没。 这片树林是他们从小玩耍的地方,地形地貌都极熟悉,尽管占有地利,但追过来的黑衣人有五个,不用猜也知道实力远超胜他们,形势仍然不容乐观。 陶铸三人拼命奔逃,不辨方向,一路在树林里中穿行。 他们早已是惊弓之鸟,只觉背后始终有隐隐约约的声响,这让早已精疲力尽的三人不得不咬牙坚持。 狂奔足足三个时辰,连对这地区无比熟悉的滕进都已经完全迷失方向,他们在渡过一条小溪后终于再也支持不住。 第一个双膝脆倒的是邵普,其余两人见他已经没法再前进,也便跟着停下脚步。 猎户出身的滕进趴在地上倾听片刻,又快速攀爬到一棵大树上观望,最终确认追兵已然被甩掉,这才跳下树来。 陶铸早已是强弩之末,闻言全身一松,往前仆去,额头顶在冰冷湿润的泥士上,恨不得把周遭空气全部吸入肺里。 邵普踉跄着想去河边喝水,却被滕进拦住:“你疯了,喘成这样喝水,一口就炸肺,赶紧缓一缓,等气喘匀再喝不迟。” 邵普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闻言艰难地点点头,一屁股坐倒在溪边草丛中。 “滕大哥,光顾着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林子里?”疲惫感略微缓解,陶铸一边喘息一边询问。 “我去打猎,回来刚好看见这帮人进村,便守在村外,想要等他们离去……哪想到这帮没人性的畜生,竟然……我当时是吓破了胆,明知道你嫂子……脚却一步挪不动,窝囊啊!我不配做个男人!” 年至不惑的大汉一路过来都冷静从容,此刻提到家小,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痛苦地伏地大哭。 “滕大哥……对不起……我在村子里,可是连大嫂的面都没见上……” 陶铸面露戚容,这个熟悉的妇人其实在他心里像长姐又像母亲,此刻遭遇不测他与滕进一般难过。 “兄弟,这事跟你没关系,我看着你回来,却来不及把你拦住……那时你大嫂他们已经……你不怪大哥吧?” 陶铸痛苦地摇摇头,走上前去将对方拉起,互相安慰。 “对不起!”邵普这时缓过气来,开口道歉,眼神有些闪烁。 “道什么歉?别担心,邵谊是邵谊,你是你,我们拎得清。”陶铸看出邵普的心事,出声安抚。 滕进点头表示同意,邵普这才松了口气,“我说……滕大哥,咱们现在已经算是彻底逃脱了么?” “对方不是普通人,而是教会山的术士,我估计他们应该有一套独特的追踪手法,一路过来几次设计摆脱都未成功,想来这里也不过是暂时安全,这帮人说不上什么时候又会阴魂不散地出现在附近。”滕进一边说一边观察周遭。 陶铸低着头,急促呼吸让他感觉精力似被抽空.一阵阵晕眩感侵袭神经,但他仍然努力坚持,从怀中摸出弹丸,开始给火突装弹。 “你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邵普凑过来,他见识过火突的威力,此刻见陶铸摆弄,好奇心大做。 滕进却看出这两件东西对陶铸的重要性,并未多说,只是旁观。 陶铸将两个火突往另外一侧收了收,向邵普二人道:“这东西叫火突,是我老师遗物,要继续研究改进。” “你师父?”邵普瞪大眼睛,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陶铸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就是教我制作火器的师父,那是我的兴趣,也是我的信仰!” “这么好的东西,借我看看?” “谁能给滕进大哥报仇,我就给谁看。”陶铸将火突收在身后,另外一支手伸出两根手指,做出一个类似火突的手势。 邵普本来惯性地想要抢白几句,话到口边却惊觉从前的后文何等荒谬。 吹牛资本此刻已经化为死尸,而且还是出卖整个村子的罪魁,他不仅有些怅然……叹息一声,痴痴呆呆地坐回草地。 “兄弟,我在林子里也看你使用过这家伙,威力很大。”滕进一直比较清醒,也能准确把握事情的关键,他见到陶铸在摆弄两个火突,已经猜测到他可能是在更换弹药。 “嗯……近距离杀伤力很大,但是目前还打不了很远,其原理……”他刚想要解释一番,忽然注意到滕进和邵普的表情,低下头自失地笑起来。 在这个世界,老百姓们除了菜米油盐酱醋茶,或许对高高在上的术法有所耳闻,但火器……恐怕跟他们说不清楚,他们也没兴趣听。 正寻思着,远处忽然有轻微脚步声传来,竟然还夹杂几声犬吠。 三人同时一凛,追兵临近,而且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猎犬,它们的鼻子绝不容易摆脱,可偏偏现在没法确定追兵的准确位置,他们不能立刻撤退,否则万一迎头撞上去,岂非自己给自己下套? “咔吧!”弹丸装填完毕,陶铸收起盛放剩余弹丸的小盒子,一咬牙,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往高及胸口的草丛奔去,同时招呼另外两人,“先隐蔽,我有把握,近距离至少可以干掉一两个!” 滕进二人一愣,随即醒悟,看来陶铸手中的“筒子”已然恢复攻击能力,这在万难的逃亡途中绝对是一件好事。 两人相视一眼,跟在陶铸身后向草丛中跑去。 一脚低一脚高,uu看书 wwuanh 四周草木愈来愈密,滕进一马当先,拿着猎刀劈草开路,直指草丛深处。 密林荒草丛在没法确定追兵方向的情况下绝对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即便敌人追上来,明知道他们就在这片大草地里,也没法追进来。 一人多高的蒿草,几乎可以完全阻隔十步开外的视线,除非对方有大批军队,否则根本不可能揪出他们。 从一堆密集的茅草堆钻出来时,陶铸忽地一脚踏空,身下竟然是个斜坡边缘,疲惫不堪的他哪还能留得住脚,一个趔趄就要向下翻滚。 跟在身后的滕进和邵普见状赶忙伸手,同时揪住陶铸的衣服。 哪想到一来准备不足,二来他们体能状态也非常不好,不仅没把陶铸拉住,还被他牵带着向坡下滚去。 三人只觉天旋地转,一路翻滚,不知压倒多少草木。 “噗咚……噗通……噗通!”水花连续炸起,三人无一幸免,全部掉进冰凉的溪流里。 水流急泻,他们身不由己地被带得往下流冲奔而去,眨眼间已被冲出百十步。 好在三人在山林中长大,对山间溪流小河都很熟悉,水性过关。 河水将他们迅速带离树林,三人经过短暂慌张之后很快沉着下来,一边浮水,一边抓住河面上漂浮的树干,努力在向下游漂流的过程中靠岸。 溪水湍急,顺流而下,三人在不大宽的河道中折腾了整整半个时辰方才成功靠岸,将残存气力彻底耗光。 一齐躺在一片浅滩上,剧烈喘息,唯一宽慰的是饥肠辘辘的肚腹已被河水灌满。 第104章 梨花小镇 三个人都不说话,陶铸抚摸下意识别在腰间的两支火突,心中大石落地。 侥幸没丢,甚感欣慰,虽然他知道它们经河水一泡已经彻底失效,变成名副其实的“烧火棍”。 滕进始终抓着自己的猎弓,箭壶空空如也,弓弦浸水也已毫无用处。 至于邵普……空着双手正在努力拍打肚皮,打嗝不停,浊气混着污水不断从口中冒出。 两刻钟后,滕进首先开口:“应该已经逃出追捕范围,河水能够洗清我们身上的气味,还能消弭痕迹,他们除了知道我们坠河,应该什么都做不了。” 陶铸坐起身四下张望一番方才道:“安全是安全了,不过在这老林子里挨一晚上也不容易,咱们得做点什么,否则就这湿漉漉的模样,晚上温度降下来都是个坎。 再来个熊瞎子、黑豹什么的,咱们铁定完蛋。”他说着掏出一只火突,向下甩了甩,里面全是积水。 “嗖!” 一道劲风从身后树林方向袭至。 滕进凭借猎人的直觉,向下以躬身,闪移避过。 “笃!”一支长箭插在邵普脸边,箭尾兀自晃动不止,吓得这厮刚吐出来一口水又生生咽了下去。 三人同时心往下沉,没想到折腾这么久仍然没能逃脱,教会山的术士果然神通广大。 “咦!”一个声音出现在林间,语带惊讶。 陶铸下意识问道:“什么人?” 一个手持弓箭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的密林里影影绰绰,显然还有六七个人隐没在其身后。 陶铸扶起邵普,看清来人是个中年汉子,做普通猎户打扮,只是外罩样式奇特的普蓝色短衫,心中稍稍安定。 与滕进交换眼色后,一起后退两步,道:“你是谁?为何射我一箭?” 那人也已看清陶铸三人的装扮,呆了一呆道:“唉?你不是‘光明教徒’也不是‘暗影’?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敌人,所以才射了一箭。 这个区域是我们镇的防御范围,在夹缝中生存多少会有些精神紧张,毕竟除了这两大势力,几乎没有人到这里来。” “你们镇?”陶铸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教会山的追兵便一切好办。 何况对方语气温和,又阐明误会,被袭的恨意大为消退。 “我们是逃难的普通山民,我们村儿距离这里大概有两天路程……打猎途中迷路……” “不用编故事啦兄弟,我跟你们的境遇一样,也是村子遭到洗劫才被迫逃难出来误入此地。 别多想,逼得你们走投无路的不是暗影就是教会山,对吧? 王安,我和我的伙伴欢迎你们来到梨花镇。”汉子脸上露出笑容。 陶铸三人闻言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 夕阳西下。 陶铸三人跟在王安身后穿过一片密林,来到一座小镇边缘,被眼前景象震撼:镇子周边全是梨树,怕不下万亩,山间六月,梨花盛放,化作一片花海,雪浪翻飞。 远处地势开阔,没有高耸的树木遮挡,可以一眼望见天边的落云山脉,白首雪山隐在云雾之间,气象万千。 “我们这里叫梨花镇,如今不用我介绍,你们也明白为啥叫这个名字了吧?”王安咧嘴大笑,神情中全是骄傲,可以想象这个镇子的居民都为这片美景自豪。 “真没想到这大山深处竟然有这样仙境一样的地方?”陶铸喃喃自语。 “我是个老粗,没什么文采,一会儿见了镇长,让他给你们介绍介绍,那才叫精彩。他是骑士,擅长的东西很多,尤其是诗歌。” 骑士?陶铸心中一凛,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称谓,这个头衔在落云半岛应该只有教会山一脉才会使用,听说传自西域,中土并不盛行,这个镇子该不会跟圣熙骑士团有什么瓜葛吧?如果真是那样,他们可就是自投罗网。 穿过梨花海,三人来到小镇大门处。 镇子围墙不算高,只有一丈三尺左右,木材大部分是桦木、杨木,笔直,粗细匀称,两端削减,估算有三尺长的部分钉在土下,它们密密匝匝地勒在一起,形成一个椭圆形堡垒,将小镇保护起来。 “开门啦!我是王安!” “啊!是王安兄弟呀!快开门……”城门里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厚重的木门缓缓露出一个缝隙。 陶铸跟在王安身后向里面走,有些疑惑道:“王大哥,戒备如此森严……是在防备什么人?” “兄弟,你傻啦?谁把你们逼到这里,我们不就是在防备他们。” “你是说圣熙骑士团和暗影联盟?” 王安点点头:“这些家伙在大城市里布道,伪装得人模狗样,可是到了荒村野岭就会露出真面目,经常有边远村落被屠戮一空的事情发生,咱们梨花镇居民大部分都是落难之人。” 陶铸神色一暗,心里却轻松不少,至少确认了这座小镇的立场,与圣熙骑士团对立就是他们的庇护所。 “镇长有大才,本来生活在北海,只不过因为无法感知念力就遭到排挤…… 他常说教会山已入魔道,那种非黑即白的极端观点盛行,与杀人成性的暗影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无论谁黑谁白都要清除异己,不能包容,矫枉过正便与邪恶无异。” “镇长果然是个明白人,教会山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哥一个好好先生去了一年便变成杀人魔王……那里……那里……”邵普抱怨起来,说到半路却有些词穷,最后想起自己的兄长和家人的遭遇,又期期艾艾、伤心落泪。 众人一边安慰,一边跟随王安向镇内走。 这座小镇比想象中规模更大,保守估计居民已超万人,只是陶铸一路行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大街两旁虽然房屋完整,五业俱全,但居民们大多眼神躲闪,彼此间交流也不多,热闹程度与人口规模完全不匹配。 镇中广场上没有花坛,却设置了一个行刑台,上面立着三根立柱,发黑的血迹依稀可辨,让人观之悚然心惊。 又行过三条街道,王安将他们带入一个有卫兵把守的大院:“这里就是镇长府邸,快进去见见吧,本镇所有新来居民都要先觐见镇长。 他老人家姓贾,名曰韧毅,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坚韧不拔的伟丈夫!” 众人很快被引导入内堂,一个身穿锦服的中年男子背手站在堂前,圆脸双下壳,身材微胖,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你们好,亲爱的朋友们,我是贾韧毅,原本是北海城邦的骑士,这片梨树林区是我祖上封地,现在么……我们正向着一个独立、自由的城镇发展。” 陶铸三人面面相觑,这腔调很奇怪,跟寻常人截然不同,但来不及多想,他们赶紧躬身还礼,口中跳出一连串思索一路积攒下来的恭维话。 贾韧毅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亲切地将众人让到别院二楼露台。 “来,亲爱的朋友们,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你们未来的家园。” 邵普口没遮拦,顺口道:“镇长,刚才王安大哥已经给我们介绍过啦,现在能不能说点实际的,比如……吃食,您知道,我们已经逃亡了一整天,水米未进……” 他正要继续说,却被滕进拦住。 王安站在一边略显尴尬,好在贾韧毅并不以为忤,继续微笑着道:“我是名骑士,高贵的骑士,你可以称呼我为阁下…… 嗯,我知道你们饥饿、疲惫,不过……为了能够长期和谐地居住在这个新家园,你们有必要再倾听一下我的介绍。” “那是……那是……” 王安赶紧接口,“乡下人,镇长阁下的语言中总是包涵诗情画意,聆听他的教诲不仅可以陶冶情操,还方便大家产生那个……对,那个归属感,更加努力地建设一个……那个……” “嗯……独立、自由的城镇。uu看书wwuukanshu.cm ”贾韧毅见王安憋了半天也没把话说全,只能亲自下场。 陶铸这时首次在那张红光满面的脸上发觉到不满的神情。 “山顶属于皑皑白雪,落日将天边的云彩烧得一片火红。 遮天蔽日的梨花,被远古的气息带到我们面前……祛除芜杂,抚慰喧嚣,宁静而纯洁,如披着圣洁的轻纱。 雾气飘飘渺渺,花色朦朦胧胧,身处在纯洁世界,闻着梨花淡淡的清香,我们尽情放纵自己的思想,让自由的思绪随风飘扬……” 贾韧毅昂首矗立,很快陷入一种兴奋、甚至有些癫狂的状态,看得陶铸三人大眼瞪小眼,无所适从。 王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干咳声果然起到提醒的作用,贾韧毅适时停止,开始了解陶铸三人的特长和之前经历。 “一个匠人,一个猎户,还有一个不错的农夫……嗯,你们都是梨花镇急需的人才。” 贾韧毅在充分了解了三人过往后回过头来,脸上笑容更加和煦:“信仰既是品质,也是资格,起规定和约束作用。 你们要明白,我身为骑士,装备精良代表虔诚,锋利长剑象征权威,坚固盾牌代表职责,每个加入我们行列的人不能将美好愿望流于表面,我们必须为信仰贡献力量,要用实际行动祈祷、忏悔罪行。 我们必须成为保护家园的卫士,这里是神明在人间的房间,我是这个房间的代表,用游泳、投枪、击剑、骑术、狩猎、弈棋、诗歌这样的生气技能彰显自由的可贵,对抗邪恶……” 第105章 多重选择 “我们怎么一上来就有罪行了?”邵普小声询问,被滕进狠狠杵了一下方才收声,好在贾韧毅自顾自说得高兴,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 陶铸眉头越皱越深,他将头低得很深,以免脸上表情遗漏:眼前这个镇长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狂热的教士……这样的人建立的城镇真的是他们寻找的良好避难之所? 还是只需暂时敷衍,安顿调整之后再做他想? 念头很快破产,因为贾韧毅在一连串富有“诗意”的感叹之后终于提出了居留此地的条件:他们必须用自己的鲜血完成一个术法仪式,完成即代表忠诚,而离开这里超过一定距离,他们将因为这个术法而导致反噬,精血紊乱而死。 陶铸三人面对这样苛刻残忍的条件一时间不知所措,贾韧毅则爽快地带着王安走下露台,给他们留下充足空间商量研究。 当然,他没有忘记抛出诱惑:如果陶铸三人愿意加入,他们可以选择居住在城中,也可以选择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各人职业选择也很多,可以作为后勤供应者,也可以作为前线卫士,当然待遇不一样,地位也不一样。 如果能力足够,他们甚至可以组建自己的村落,就围在梨花镇周围,受镇子保护,未来会形成一个类似城邦的区域,以对抗外来势力。 “你们怎么看?”陶铸在确认贾韧毅已经彻底下楼后,低声向其余两人询问。 “我觉得可以留下,至少可以解决生存问题。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威胁,但话里话外已经吐露出很多信息,此间居民大多来自周遭十里八乡,且普遍家破人亡,那意味着什么?”邵普首先发表意见。 滕进道:“那意味着暗影和教会山近期都有大动作,在扩充势力范围,我们所处区域原本处在三不管的地方,现在则彻底沦为夹缝。” “这个夹缝不稳定,双方都要争夺,却都很难守住……意味着动荡,危机四伏。”陶铸接口。 “不加入这里,我们可能随时会碰到暗影或者教会山的人马,被杀死,或者成为奴隶。”邵普脸色难看,显然又回忆起之前全村罹难和一路被追杀的惨状。 “有没有可能这周围还有类似城镇?我们拼命跑出来一天的路程,加上一段水路,应该距离青竹不足两百里。 家里已经被洗劫过,应该不在教会山或者暗影的关注范围,我们或许可以回去?”陶铸说。 “做梦吧?我们连来路的方向都无法确认,你要明白大路、山路和山林的区别,我们是在山林中穿行了整整一天,而且是亡命奔逃,这个距离没有什么参考意义。”邵普迅速否定陶铸的建议。 滕进也点点头,“周围类似城镇也许还有,但是我们一旦从这里出去能够挨到那时候么?慌不择路跑出一天跟你日常走路是两回事。 盘算起来,就算充分了解位置和方向,我们也至少需要三天时间才能回到家里,至于其它城镇……”他欲言又止,但猎户的身份让他的话更具备说服力,态度也已经非常明显。 陶铸苦恼地摇摇头:“我能够理解你们的感受,也知道你们说得都对……不过……我总觉得的那个贾韧毅怪怪的……那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让我很不安。” “也许是这一趟惊吓过甚,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恢复……至少承担些后勤工作可以让我们先安定下来……”滕进安慰道。 ……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沟通,陶铸三人最终决定留下。 歃血仪式很简短,三人割破手指,将血液滴入一个容器,容器很快散发出黄色光晕,从里面倾倒出的液体类似浊酒,每人喝上一盅便算完成。 之后贾韧毅又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吩咐王安给三人安排住所和工作。 三人的居所位于小镇北门内,距离城门不远,属于普通居民区。 一个杂院十二间房,共用院落,一家一户一间。 因为三人均是单身,所以各自得到一间房,虽然不算宽敞,但毕竟是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这对陶铸来说无疑是一个乐于接受的开端,他至少可以避开别关注继续研究火突。 工作也在当天分配完毕,三人都得到各自擅长的岗位:陶铸打铁,邵普种田,滕进打猎。 …… 梨花镇的生活在忐忑中开始,过得却异常平静,陶铸一晃已经来到这里一个月,每日里除了正常工作和研究火器外,就是跟着滕进学习拳脚。 青竹村外那一幕让他心有余悸,虽然临时抱佛脚没法变成技击高手,但在朝不保夕的大环境中,强身健体对未来自保一定大有裨益。 日子不仅没有遇想象中的困难,还结实到很多新朋友。 就如王安介绍那般,这里绝大多数人的家乡都距离不远,而且普遍是遭到两大教派的攻击、家破人亡后的幸存者。 因为有着同病相怜这层关系,大家相处还算融洽。 镇内生活比较便利,白天所有人要到自己的岗位上工作,晚上戌时宵禁,在这之前,大家可以利用空闲时间到镇中央的集市上采买生活必需品。 梨花镇规模不算特别大,常驻居民有三千多户,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仅吃穿住用这些基本需求能够得到满足,还有一些略微高档的消费场所,比如客栈、酒肆,当然也少不了青楼。 陶铸当然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他需要的材料和工具大体能够在铁匠铺找到,生活用品则基本由滕进负责。 所以,很快就回归到之前那种别人看着枯燥、他自己却乐在其中的状态,白天上工,回来就钻到屋子里研究火突。 一月光景,他对火突进行了两方面改进,都是针对之前村外激战和逃亡途中发生的弊端。 首先是填弹,他给火突的筒子连接处加上一个小机关,并将其命名为“突管栓”这样每次填弹便不用非得拆卸,只要拉开栓锁,向上一推,就能把突管抬高一个角度直接塞入弹丸; 第二个改进是“防水罩”,原料是牛筋。 将生牛筋刮成制作复合弓使用那种筋膜,覆盖中突管口和填弹口,再用筋条系死备用,这样只要不长期浸泡在水中,弹丸内的火药就不会被浸湿,火突在雨天、水上作战时不会立刻失去效用。 这一日是小镇特有的月度“休息日”,每月一天,所有人停工休息,而且当晚取消宵禁,小镇里的各种生意也会适时推出活动。 一直各自忙碌的人们停下脚步,走亲访友者有之,三五成群逛街玩乐者有之,抓紧时间休整者亦有之。 邵普本意是拉着滕进二人到镇中心游玩,无奈陶铸喜静不喜动,而滕进似乎有话要跟他们说,所以当天的主题变成了“扫兴的室内聚会”。 “哎呀,你们呀,真是莫名其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真该去镇里逛逛,听说那边……”邵普从坐下就开始絮絮叨叨的抱怨,只是陶铸和滕进都熟悉他的性格,并不在意。 “这个月过得怎么样?”滕进问 “还好,我比较适应这样的日子,你们知道我,原来也是每天闷在家里,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陶铸原本想说每月去老师那里听讲,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心下怅然。 “你们说话就是这样,总是说一半留一半,让人听不明白。”邵普摇头晃脑,“我觉得这里不错,至少每天吃得饱穿得暖,还不用担心被外人袭击。你们看,我都有些胖了。”他说着站起来转了一圈。 滕进摇头苦笑,随即换上严肃表情:“今天是有个事情跟你们俩商量。” 陶、邵两人露出倾听的表情。 “你们一个在城里,一个在田间,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陶铸点头,邵普摇头,两人同步。 “你又发现了异常?”邵普一脸诧异地盯着陶铸。 陶铸寻思一下道:“我发现两个奇怪的地方。 第一,我们身边的人,我是说居住、生活中遇到的人都是同一批进入梨花镇,前后不超过一旬,没有旧人; 第二,uu看书 ww.uukanshu.cm 按照当前形势,我觉得镇里应该很紧张匠造,但我所在的铁匠炉打造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东西,以工具和装饰品为主……没有武器。 想不明白,难道这里还有其他获取武器的途径?” 滕进露出沉思的模样,邵普却大咧咧道:“你这个人整天闷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 我在田里劳作就不觉得奇怪,我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同一批进来,可是这又有什么难理解? 毕竟每天都有人逃难来到梨花镇,镇长得做出有序安排,不能乱七八糟不是?” 他还要再说却被滕进打断:“陶铸兄弟所说的问题就在这。” “在哪?”邵普露出疑惑的表情。 滕进看了他一眼,道:“居住可以理解,但劳作说不通,每天都有人进梨花镇,旧人都去了哪? 来来去去看就是王安那群人对梨花镇比较熟悉,我在外面打猎,到镇上游逛,过来超过半年的人很少遇到。” “谁说的……那个翠红楼的姑娘都来了三年……”邵普说到这里赶紧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话,赶紧捂住嘴巴。 “我还没说完,你说的没错,镇中心那些做生意的确实是旧人,但只要提到这个问题,他们都会立刻闭嘴,而且神态扭捏。”滕进道。 “我曾经直接询问过王安。”陶铸平静道。 滕进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陶铸,一时说不出来。 “别着急,他对这个问题似乎早有准备,回答的也没有逻辑漏洞……我说的是逻辑漏洞。” “逻辑?那是什么东西?”邵普问。 第106章 初战告捷 陶铸险些栽倒,皱着眉解释道:“就是想事情的规矩,因果必然联系。” 邵普缓缓点头,显然在消化这个新词汇。 “他怎么说?”滕进问,他指的是王安的回答。 “他说城外还有三十几个村落,旧人们工作一段时间就可以出城,建立属于自己的村落,普通人做村民,能力强的做村长。 还说这是一种扩张策略,可以慢慢提高梨花镇的整体实力,以对抗两大宗门。”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邵普面露兴奋。 滕进肃容道:“我也了解到了这个情况,今天正要跟你们商量。” “还有另外一件事。”陶铸道。 “守备军!”陶、藤异口同声。 “守备军?”邵普一脸惊讶,“你们觉得自己是打仗的材料?” 滕进开口道:“守备军的待遇比普通镇民好很多,要求也不高,据说测试就是体能一关,只要能拉开猎弓,在一刻钟内从镇东头跑到西门就算过关。” “待遇很好?好到什么程度?”邵普露出兴奋神色。 “三个银锭一月,粮食管够,还有肉食。” “什么?”邵普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得有些发抖,“这……” “没错,确实很多,是我们工钱的十倍。”滕进招呼他坐下,“我刚刚听到时也不敢相信。” “但是这口饭并不好吃,我所了解的守备军伤亡率很高,每次作战要有六成以上的人死在外面。” “啊?”邵普闻言呆呆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你不会又是直接问王安吧?” “不是问,王安和手下的一次谈话,被我无意间听到……”陶铸面无表情,但滕进二人都从他脸上看出愤懑。 果然,陶铸接着道:“王安和他身边一群人每次都参加战斗……却从来没有大范围折损。” 屋内陷入死寂,很久。 “那你们下一步怎么选?继续留在城里做工、出城做村民、自己开拓新村落、还是加入守备军?”滕进打破沉寂,率先开口。 “一定要选么?”邵普喃喃道。 “周围几乎没有在这里居住过半年的人,我想半年会是那个时间点,一定会有人来找我们,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寻机。”陶铸道。 滕进点头,表示同意:“所以得早做准备。” “不是还有五个月?”邵普露出祈求的目光,显然选择对他来讲并不容易。 “你不想给你家人报仇?”滕进忽然道。 邵普低下头,目光躲闪:“我家的仇人……是他娘……我自己亲哥,而他……” 滕进又去看陶铸,陶铸摇头道:“那些术士也是人……打打杀杀最终解决不了问题,还是想办法让他们知难而退……才好。” 他始终认为威慑能够产生制衡,这是化解矛盾的终极方案,所以,摆脱困境的最好方法就是完善火器,只是这个想法没法全盘袒露,就算说也说不清楚。 滕进长长叹气,点头道:“我明白啦。” “滕大哥你……你要投军?” “你大嫂和孩子不能白死,我已经四十岁,时间不多,至少得想方设法壮大自己,不能在这里混吃等死……”滕进面露戚容,态度决绝。 陶铸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两个黑色圆球,交给滕进:“大哥,这个是我做的甩手雷,不用点火,远远扔出去,只要砸在硬物上就会炸,地面也行,墙面也行,石头上都行。 关键时刻往对方人群里扔……至少可以争取到撤退的机会。” 在邵普一脸惊讶的表情中,滕进满怀感激将甩手雷收入怀中…… …… “叮当……叮当……”陶铸拿起一块铁片,仔细检查捶打的效果,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工坊内的工匠们也都是一愣,露出侧耳倾听的表情,随即便是一阵交头接耳。 “李老哥,我觉得这片还得重新淬火,韧度不大均匀……”陶铸没有过多在意外界,专心地检查完铁片,头也没抬直接交给身边匠人。 “陶家兄弟!” “啊?”陶铸愣了一下,抬眼露出询问神色。 “你可真坐得住,没听见外面热闹?” “什么热闹。” “咱们守备军大胜归来,听说这次重创了暗影寻猎队。” “哦。”陶铸面无表情,准备继续低头干活。 “兄弟!听说一次杀死十几个暗影,好不威风!” “哦,你还是要把这块铁片重新淬火一下……” “陶铸兄弟!别干啦,你快听我说!”李老哥着急道。 “我知道……咱们打了胜仗。” “你知道什么?听说完好地保下一个村子,一百多口人呀! 现在那个村里的人整体搬迁到我们这边,而且听说这次大战中立功最高的是我们新人! 你知道么?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新人立功?救下一百多口……”陶铸终于露出注意的神色,缓缓点头……有更多人得救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件高兴事,而新人立功,听上去似乎跟自己有关。 …… 下工后,陶铸刚进院门就见邵普坐在他房间门口,“唉?你坐在我门口干啥?” “陶铸!你回来啦!”邵普闻声立刻兴奋地跳了起来,仿佛火燎屁股一样。 “你找我?” “那个黑色的球球还有么?给我几枚,我也要去参军!” “你说什么胡话?”陶铸一脸诧异问道。 “什么胡话?我说你那天给滕进大哥那种黑色圆球……” “甩手雷?” “对,就是那个什么甩手雷,这次可帮助滕大哥立大功啦!听没听说守备军大胜暗影的事情?” 陶铸露出恍然的表情:“是滕大哥?” “那可不,听说他用了你那个什么甩手雷,把暗影一下子炸懵,不然哪来的大胜,你以为就凭咱们手中这些破铁片真能硬顶数量相当的暗影术士? 快……快,那东西还有没?也给我两个。”邵普急不可耐道。 “去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种危险的东西你还是不要想啦。” 陶铸伸手比了个火突的手势,“等你能给滕进大哥报仇,再找我要。” “陶铸!陶铸!”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喊声,很熟悉,片刻后王安满脸笑容地出现在小院门口。 “王大哥?您找我。” 陶铸忙拱手行礼,邵普则大咧咧地站到陶铸身后小声道:“陶铸,你要发达啦!到时候可别忘了我。” “陶铸兄弟,镇长有请!” 陶铸略一寻思已想明白其中关节,点点头,跟在王安身后直奔镇长府邸。 到达目的地,身着华服的贾韧毅已经等在大门口,见到他们的身影立刻亲切地迎了上来,“陶铸兄弟来啦!” 陶铸赶紧上前两步,躬身施礼,然后再贾韧毅引导下进入会客厅。 双方分宾主落座,婢女奉上茶水点心,贾韧毅一边招呼他吃喝,一边介绍起茶叶的名贵,让陶铸大感受宠若惊,有些坐立不安。 话题七拐八绕,终于落到甩手雷上,“陶铸兄弟,这次咱们守备军在外围大胜,很涨士气,重要的是活人无数,功德无量呀!” “是呀,我有听说,这都是镇长……那个阁下……领导有方,将士们奋勇杀敌的功劳。”陶铸一路搜寻脑海中的戏文台词,此刻将想到的恭维话一起用上,囫囵应付。 贾韧毅端着茶杯神色得意,“这确实是主要原因,不过你的兄弟滕进在这一役中表现惊艳,现在已经被提拔做队长。” 陶铸面露惊喜:“滕大哥原来在村里就是有名的猎户,身强力壮不说,还有一手好箭法,能百步穿杨,镇长委以重任,相信一定会有更大收获。” “他在交锋中使用了一种武器,u看书wwuuknshu.o叫甩手雷,听说是你制作的?”贾韧毅干笑数声,终于忍耐不住,直奔主题。 “啊?您说甩手雷呀……确实是我制作……” “好!”还没等陶铸说完,贾韧毅已经笑着站起身来,兴奋道:“你一来我便看出你是少有的能工巧匠,这样,我升任你为匠造……这个匠造队长,所有的铁匠都归你指挥,你带着他们生产这种甩手雷可好?有这等利器,我们梨花镇就可以高枕无忧!” 陶铸面露难色,“这……我刚才话还没说完……” “你说,有什么要求可以提,自家人不用客气。”贾韧毅豪气干云道。 陶铸犹豫再三,嗫嚅道,“制作这种甩手雷……需要火药,而配置火药可能花费不菲……” “哦?火药?是……一种药材么?”贾韧毅面露疑惑。 “不是药材,是一种能够点燃的粉末,甩手雷之所以能够爆炸都是因为这种粉墨。” “那这种粉墨都需要什么原料?” “黄金!制作一颗甩手雷要用去半个金锭。”陶铸一边说谎,一边仔细观察对方神色。 他从始至终都对这位镇长没什么好感,像甩手雷这样的杀器交给滕进都要反复思量,怎么可能为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镇长大批量制作。 “黄金?你知道一锭黄金是多少么?一千个制钱,你莫不是在框我?你一个山村穷苦人,一辈子见过足锭的黄金么?”贾韧毅露出不悦表情,目光转冷。 “您误会了,滕进大哥难道没跟您提过我有个老师?” 第107章 合理推测 “老师?你一个穷人家子弟,难不成还会有一位富豪师傅,偏偏这位富豪师傅还会制作火器……这未免太过离奇了吧?是不是觉得我很好哄?”贾韧毅脸色越发难看。 陶铸赶紧摆手,装出惶恐的样子凑到贾韧毅跟前,轻声道:“您别误会,我老师身份特殊。” “特殊?有多特殊?” “他不是人!” “什么?”贾韧毅面色大变,显然判断陶铸在愚弄他,眼看就要爆发。 陶铸赶紧满脸神秘地低声道:“他老人家是个矮人,矮人您知道么?” “矮人?”贾韧毅一愣,随即露出恍然的表情,“你是说生活在鬼荒的矮人族? 怪不得……怪不得你能造出这么厉害的东西,原来是从矮人那里学来,听说他们是这世上匠造之术最高超的族群,而且对金属……有种独特的感情。” “唉,爱财如命。”陶铸恰到好处地补充了一句,这让贾韧毅的表情迅速阴转晴,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既然爱财如命,又怎么舍得花重金打造这种甩手雷?”贾韧毅看着疯疯癫癫,但并不傻,相反,心思细腻,狡猾多疑。 “唉,您又误会,他们喜欢金银,不过不是为了积攒炫富,而是为了制作工具……” “原来如此……甩手雷呀,真是好东西,不过这半锭黄金仅仅是做粉末,实在是太贵啦!唉?你这个师父在哪里?他手头上一定有很多存货吧?最不济也该有很多黄金。”贾韧毅双眼微眯,望向陶铸。 陶铸神色黯然:“师父已然去世……”他将师父自绝于地洞的情况给贾韧毅讲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一些细节,再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山体爆炸的可怕景象。 脸上悲伤的神色却不需假装,想起师父的音容笑貌,陶铸的伤感发自内心,溢于言表。 贾韧毅听完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如此……嗯,你先回去吧,这次召你过来主要是感谢你对梨花镇的贡献……希望你继续努力,过些日子咱们再找机会详聊……” 陶铸当然不会在意之前贾韧毅提到的升任匠造队长云云,闻言暗道侥幸,赶紧起身告退。 …… 回到自己的住处,陶铸发现不仅邵普在,滕进也已等在门口,两人面带喜色。 “滕大哥,恭喜恭喜!”陶铸笑着进门。 “哪里,全都是兄弟你的功劳。” 陶铸三人进屋,邵普神秘兮兮地朝外面张望一番,确认没人偷听后方才把门关上。 “你这是干什么?”陶铸哭笑不得。 “滕大哥有事要跟你说。”邵普龇牙一笑,一副你马上就知道的表情。 “大哥你有事要说?” “嗯,想必兄弟已经从镇长那里知晓,我这次作战立了些功劳,已经升任队长。 当时情势紧张,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把两个甩手雷全扔出去。”滕进略一犹豫,开口说道。 “听说啦,所以进门才恭喜大哥。至于甩手雷……没关系,那东西既然给大哥,就是危急时刻使用。”陶铸笑道。 “不是这件事,胜利来得有些意外,我也没有抢功的意思,在镇长问话的时候将兄弟的功劳都说得清楚。可惜呀……好心办了坏事,话说完才想起其中利害。” 陶铸一阵头疼,暗骂自己白痴,忘了叮嘱滕进保密。 又一想,这件事既然发生便肯定隐藏不住,即便叮嘱也是无用,想罢心中释然。“那大哥想说的是什么事?” “你应该听说过镇里的规矩,像我这种当了队长的可以申请去城外建立一个新村落,属于咱们自己的地盘。”滕进脸上黯然褪去,露出兴奋神色。 陶铸点头,却没有回话。 “你怎么啦?没听见滕大哥说有自己的地盘?你不是整天担心镇长算计么?等到了咱们自己的地盘上,不就自由了?”邵普对陶铸的默然感到意外。 陶铸寻思片刻,没有回答邵普的问题,而是开始询问滕进之前一战的细节。 滕进也不推脱,将他们如何组队、如何出巡、如何在一处村庄外遭遇暗影,双方打斗激烈,最后他们凭借甩手雷大胜的经过说了一遍。 与街面上哄传以及王安转述的情况大体符合,有一百多口人获救,直接搬迁到梨花镇,再有就是各种封赏。 陶铸沉吟道:“大哥,你加入守备军多久?” “一个月。”滕进面带疑惑,但还是老实回答。 这段日子的接触让他对陶铸又有全新认识,这个看似木讷、沉迷于匠造的小兄弟才智高绝他原本就心中有数,如今看来,一旦其注意力从匠作转到某件事情上,心思缜密程度同样让人惊叹。 陶铸既然问,一定是有的放矢。 “这期间一共有几波巡视队出城?新老人马比例如何?” “算上我们一共六波……差不多每旬都有两批人马出去,新人老人的比例么……差不多每个老人带五六个新人。 唉?你这一提醒……我们这一波好像新人较少,算上我也没到三分之一。”滕进一边回忆,一边介绍,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去看陶铸。 “巡视队在外面作战情况如何?战损多少,老人新人各几何?对敌方是圣熙骑士团还是暗影?” “这……我没有太在意,得回去细细打听。兄弟你问这些是何用意?发现了什么问题么?” “你问这些问题干嘛?你又没有要参军的意思,藤大哥现在跟你说的是一起搬出去,在自己地盘上慢慢经营。你给个痛快话,到底啥章程?”邵普着急插话。 “现在还不好说,等大哥打听出结果再说不迟。”陶铸不置可否。 邵普闻言面红耳赤,就要起身争辩,却被滕进拦住。 “嗯,既如此,出城的事情待我明天把这些事情打听清楚再说。”滕进说完也不多留,转身离去,邵普也跟着出门。 送走二人,陶铸回想起这一天的遭遇,心中有些心绪不宁。 翻来覆去思索良久,心中多出好几个猜测,却让他更加坐立不安。 好在只要拿出火突研究,所有烦恼便立刻被抛诸脑后,那才是他最向往的世界,一个不需要太大、无人打扰的封闭空间。 翌日,陶铸依旧正常上工,下工的时候滕进二人果然已经在等他。三人回到屋内,继续昨日话题。 “兄弟,你要询问的几个问题我都打听清楚啦。” “嗯,大哥你先不要说,我试着猜一猜,你看看结果是否一致。” 滕进二人同时露出诧异表情,轻轻点头。 “之前你说过,这个月一共有六波人马出城,大部分都是老人少,新人多。 我猜……出城之后战果大抵是不胜不败,没有全军覆没,也没有彻底歼灭敌人,你们那一拨除外。” 滕进惊容更甚,继续点头。 陶铸继续道:“有一种情况是新人都死在外面,几乎没人回来,老人却大部分能够完好,对手是圣熙骑士团; 另外一种情况,新人死伤惨重,但老人也好不到哪去,有时候甚至死伤更重,对手是暗影。 整体上,新人会大比例消耗,老人则损失不大。” “你怎么知道?”滕进再也坐不住,起身问道,看表情,无疑陶铸的猜测全中。 “你是怎么做到的?”邵普更加吃惊,看陶铸的目光仿佛在看怪物,显然他之前已经从滕进口中了解过情况。 而他们都确信,陶铸绝不会无聊到自己也去打听这些事情,他也没有机会接触守备军。 陶铸摇头苦笑:“虽然我并不情愿,但把事情当成火器来研究,厘清脉络并不算太难。 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们俩,咱们的处境可能并不像表面这般平静,比想象中惊险得多。” 邵普面露焦急,滕进却已经稳定下来,仔细检查门外,确认无人探听后方才回来安坐,“兄弟你仔细说说。”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但通过这些迹象,uu看书 .uukanh至少可以推断出这座梨花镇并不是完全中立,我猜测……” “兄弟不必犹豫,有话直说。”滕进面色郑重。 “我猜测,这个镇子可能跟教会山存在某种关系,而跟暗影的关系则相对真实得多,是性命相拼。” “你是说,梨花镇在两大势力中倾向于教会山?可是新人死伤惨重也是事实。” “这么奇怪的事情,难道领队的从来不解释么?”陶铸问。 滕进二人都露出思索神色,片刻后仍然一脸茫然,“我曾为战损现象跟一些老兵交流过,他们给我的解释是暗影跟教会山的战斗方法大相径庭,暗影更多是大面积杀伤的手法,或者操控尸体肉搏;而教会山的术法攻击犀利,更加精确。 所以,经验差别才会造成不同战果:与暗影作战,所有人受到的伤害差不多。 而与教会山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更容易规避,没有经验的新兵的生疏也会被无限放大,这是造成两极分化的根本原因。” 陶铸寻思一下,追问道:“那他们有没有在出发前对你们进行训练?尤其是与教会山作战前,针对他们口中战斗经验会发生巨大作用的术法。” “还真没有……不过,毕竟时间仓促,而且每天进出军营的人实在是有些多。 我想,是不是因为此地距离两大势力核心区域很遥远,冲突多但规很小,激烈程度也有限,所以不大重视训练? 你没发现咱们的队伍军事化程度其实不算高?”滕进勉强解释,从他脸上的表情看,这个解释连他自己也不满意。 第108章 践行承诺 “不是进出多,而是减员过重,必须补充……你们有没有想过梨花镇为什么要那么积极地巡防周边?别说你们认为贾韧毅特别高尚。 地理位置是个原因,两边都没有足够精力扩张,另外这个区域的存在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缓冲,否则两大势力真的正面开战……后果恐怕双方都没法承受,毕竟门派成百上千,即便是顶级宗门也得小心谨慎,防止力量大幅度削弱。 战争方式在落云半岛并非主流,毕竟这里的宗门普遍标榜自由,术士们要花更多的时间参悟天道,而不是争霸。” “哎呀!陶铸,你就说对我们会有什么影响把,在这猜来猜去,又说答案不能肯定,说得我脑袋都大啦!”邵普不满道。 陶铸看了他一眼,叹气道:“滕进大哥要出城建新领地我不反对……毕竟留下也不保万全。不过,咱们不能都出去。” “嗯?兄弟你的意思是?” “你说,是不是镇长许了你荣华富贵,你不愿意随我们出去吃苦?”邵普大声道。 陶铸回敬了他一个白眼,这个家伙本质不坏,不过莽撞的草包特质还是非常明显。 “我留在城里,三个理由:一来,出去我的作用很小;二来,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需要留下继续观察;三来,我在镇里铁匠铺可以多发挥些作用,至少可以私下给大哥你们在外面开拓提供一些器械上的帮助,你们知道,城里的铁匠铺管理非常松散,我收集些铁片、碳粉没有人会关注。” “兄弟你是说……甩手雷?那东西其实用不上黄金对吧?” 陶铸双眼微眯:“那个镇长果然又找过大哥,什么情况?大哥细说。” “不是镇长,是王安,倒也没什么异常,就是询问我甩手雷的制作是否需要大量黄金。我没说什么,只是推说你每天闷在自己房间,工艺没人知道,就算偶尔有人撞见也看不明白。对了,他还追问你有没有一个老师。” “大哥怎么说。” “我当然说什么都不知道。” “陶铸承认自己有师傅,大哥你却说不知道,这不是互相矛盾么?明摆着告诉他我们在说谎。”邵普急道。 “没事,这才是正常反应。如果大哥和盘托出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那个镇长不简单。”陶铸面露微笑,“守备军那边,有没有安排全员老兵的出巡,就这两天?” “还真有,王安亲自带队,而且携带不少干粮,看这意思至少要出去五六天。” “哼,这个贾韧毅还真够谨慎。” “他们去干什么?” “我说过老师炸毁洞穴、葬身山腹的事情,从你这里询问印证是一方面,派人出去亲眼看看必不可少。这厮恐怕不仅想要找到一个比我更高明的工匠,还觊觎矮人的财产。”他说话抬头去看邵普。 邵普赶紧摆手:“确实有人问过我,我……就实话实说,你怎么做那玩意我确实不知道,至于你那老师,我说听你提过一句。” 陶铸暗暗松了口气,接着压低声音道:“以后再有人询问,务必就按之前的回答说。再加一句,你们在被询问后来问过我,我说需要黄金。” “那到底要不要黄金?”邵普追问。 陶铸露出神秘笑容:“不是告诉过你,当然要,一颗甩手雷,半锭黄金。” 邵普面容扭曲,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那好,兄弟,我和邵普这就回去准备,出城前你还有什么叮嘱么?”滕进一脸笑容,轻拍邵普肩膀。 “大哥你们出去后回城可方便?与我沟通是否有阻碍?”陶铸问。 “应该没有,我升任村长后,地位和权限也相应提高,可以自由进出梨花镇。你只管按自己思路做,我会定期来找你沟通。”滕进道。 “那就好,大哥你们只要注意两点。”陶铸仔细思量,迅速理出头绪。 “哪两点?” “第一,你肯定需要人手,我估计他们只会给你一些新人,如果有老人,估计也是故意参进来的沙子,不要也罢。” “嗯,第二点呢?”滕进点头,继续询问。 “暗影和教会山必须区别对待,如果真碰上,冲突没法避免,记得暗影可以收着打,教会山要玩命。” “这是自然,咱们的村子就是教会山那些家伙祸害的,追杀我们的也是教会山,遇到他们我肯定要往死里打,之所以要发展壮大自己,还不是为了报仇。”滕进显然又想起家人,脸上露出愤恨表情。 “大哥,你仔细听我讲。报仇是一方面,即便抛开这层关系,也要按我说的方式打。” “哦?为什么?” “还记得我之前的推测么?如果结果无误,那么教会山的人便会有更复杂的考虑,他们不会抱着拼命态度来这里,一定见硬就收。而暗影,只要让他们觉得是块难啃的骨头即可,别真打出火来,他们是亡命徒,而且没有顾忌。” 滕进思索良久,终于点点头。 “大哥,你听明白陶铸说的啥意思啦?”邵普一脸懵,向滕进问道, 滕进点点头,又摇摇头,“总之按陶铸兄弟说的办,他连那么复杂的火器都能研究明白,这里面如果真有什么弯弯绕,我想他只要把问题当铸造工艺难题看,应该难不倒。” 邵普张大嘴巴,脸上表情更加难看,而陶铸则彻底绝倒。 …… 规律的生活会让时间加快,日子很快来到两个月后。 滕进带着陶铸特质的新村落图纸返回梨花镇,这已经是他离城建村后第四次与陶铸见面商谈。这期间陶铸不仅又给他制作了十几枚甩手雷,而且根据他的描述绘制出一副建设草图,草图上完整规划了村庄未来建设的方向和步骤。 在草图中,陶铸给小村子预设了容量,规模按照可以吸纳两千人设计。这在一开始让滕进很疑惑,但随着城墙、塔楼、射击位、仓库甚至临时藏匿点这些细节纷纷出现在图纸上,他开始明白陶铸的意图,他要打造一个“真梨花镇”,一处难民庇护所,可以彻底安居乐业的室外桃园。 更意外的是,这个看上去庞大的计划竟然得到了贾韧毅的“善意”支持。当然,贾镇长并不知道那些厉害的防御设计,更不知道这是按照城镇规模打造的“基地”,他只是刻意地“优待”滕进,对他提出的要求往往会予以超额支持,比如人力,比如木材,比如生铁。 这里面到底有多少内情,包括陶铸在内,三人都说不清楚。好在没有人被糖衣炮弹攻破,他们对梨花镇的“提防”并没有放松,主要精力都放在建设新村落上,只是表面上千恩万谢,偶尔多找机会表达一下忠心。 成果斐然,新村落此时以大体成型,被命名为“明日村”,很快有三百多逃难而来的远近村民在其中落户,而大家对滕进也是格外拥护。 “兄弟,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滕进一进门就发想陶铸脸色不对。 “情况好像不大对劲。”陶铸道。 他一边说一边将火突从怀中取出,“大哥,还记得这家伙么?” “啊……当然记得,你说过这叫火突。我当时在树林里看着你一举手,这里面就有火蛇喷出,将邵谊打了个对穿,威力惊人。” “你们后来跟别人提起过它们么?我是说梨花镇的人……任何人。”陶铸脸色阴沉。 “没有。兄弟你这脸色……怎么,这东西有什么问题?难道被镇长发现啦?不可能呀……你后来一直没有拿出来过。” “会不会是邵谊……” “不可能,他虽然有点莽撞,不过人绝对仗义,你要记住,咱们可是生死之交,在这世上不能背叛的人。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在明日村,最近被我提拔做屯长,干得热火朝天,不可能接触到镇里人。” 陶铸点头:“其实我没往这个方向上想,我也相信邵普,他其实对亲情看得比我们还要重。大哥,你、我就是他现在的家人。” 陶铸露出郑重神色,“有没有可能是王安,他找到我们的时候也许关注过你那两杆火突,毕竟怪模怪样。 陶铸摇头:“如果是王安,uu看书 .uuknshu 早就伸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果然是被镇长发现啦?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棘手,总不能还拿黄金当借口把,他要是真给你提供黄金,你能把这家伙给他?”滕进面现焦急。 “肯定不行,我已经回绝,明确说是师父的遗物,有纪念意义,而且还要继续研究完善。” “他怎么说?” “不满是一定的,不过现在看还忍得住,没有伸手硬抢。” “他没见识过火突的威力,如果身临其境,还真未必能够忍耐得住……唉,不对呀,这不是事情的关键,他是怎么知道火突的存在的?”滕进脸色也难看起来。 “火突是老师留给我的遗物,带回来当天就遇到咱们村的惨事,见过火突实际威力的只有两拨人,我们三个,还有……” “教会山那几个黑衣人?!”滕进呼吸急促起来,“看来你之前的猜测恐怕离真相不远,这个梨花镇肯定跟圣熙骑士团存在某种特殊关系。” “光知道这一点还不够,咱们怎么应对?”陶铸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摆弄手中的火突。 “看贾韧毅的样子,至少现在仍然对我们采取怀柔态度。之前给明日村的建设提供各种便利,我终于知道原因,恐怕是为了拉拢我们,好从你手中得到大威力火器的制作方法。” “怎么办?”陶铸比较善于在宽松的环境静静思考、整理思路,但是毕竟年少,阅历不足,碰到这种事到临头、且关系到自己最重要物件的事情,禁不住有些慌乱,只觉脑子里一团浆糊。 第109章 暗影来袭 滕进好很多,他是猎户,已过不惑,又往来过北海那样的大城市,所以为人处世相对老练,经过短暂紧张后快速恢复镇定。 “我们必须得弄明白两件事,第一,是明日村什么时候能够真正具备独立的能力; 第二,如果我们选择不合作,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陶铸抓了抓头发,“滕大哥你继续,我脑子有点乱。” “明日村现在又三百多口,其中能上阵的青壮超过一百人,如果他们武器齐备,再有城墙可以依持的话,我想包括梨花镇在内,都不会轻易动手。 毕竟真拼命的话,不付出相应代价,他们很难得手,而这个代价他们是否能够承受就是关键。” 滕进的沉稳很快让陶铸也恢复正常,他继续来回踱步,脑袋却清醒了很多,顺着对方思路道:“按照咱们图纸上的计划,形成这种力量恐怕还要两个月。 寨墙可以快速搭建,但为了避免太过惹眼,我们还是优先打造仓库,然后将城墙原料准备在仓库中,一旦有事,两天就可以把栅栏围墙立起来。” “还有咱们本身队伍的训练。山民多猎户,身强力壮者上了城墙就可以作战,关键是士气和忠诚。 必须要让他们明白自身立场,而他们中的大多数还认为自己是被梨花镇救助,所以这件事情也很棘手。 眼下你能做的只是感化,增强归属感,但到底能有多少效果不好说。” “这事分两面,对梨花镇也是一样,他们如果选择向明日村动手,一样会背负舆论压力。除非借口充分。”陶铸道。 “兄弟说的很对,我们就是不能给他们这个借口,要充分利用时间。 还有,现在镇长对你的怀柔态度得充分利用,有没有可能给他些甜头?让他放松警惕?” “这事情不难,不过那个什么血誓大哥还记得吧?怎么处理?” 滕进冷笑:“说起这个,倒是我对这个镇长印象急转直下的关键,他那个什么仪式我猜八成是骗人把戏。” “何以见得?” “我们队伍里出过逃兵,王安召集了一大群人搜捕,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回来施以酷刑。” “有这种事?” “事情发生在军中,没有外传,我刚好适逢其会,梨花镇的居民都不知道。”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啦,如果那个什么血誓真有效,他们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去抓人,更不需要施以酷刑。” “没错,只从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贾韧毅的虚伪,根本不是真心帮助周围百姓。 否则,就凭他救过我们的命,咱们未必不能真掏心掏肺给他卖命!” “有没有可能把我们这里的情况传到外界?教会山在城邦密集的地方还是有所顾忌,毕竟落云半岛大多数城市公民们标榜自由和公义。”陶铸问道 滕进摇头:“这事情我老早已经尝试过,但是消息只能靠人往外传,出去很困难,九死一生。而且就算真闯出去,到了城镇密集的地方能做什么?演讲?还是找所谓执政官告状? 人微言轻,什么作用都起不到,反而会提醒教会山加强对我们的控制。” 陶铸沉默,脑海中反复出现落云半岛的另外一个名称,永恒中立之地……为什么这个标榜自由的地方会有这么多无谓纷争,吃相又都如此难看? “有些事情超出能力范围,不必烦恼。 眼下得尽力争取时间,我现在看的明白,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实力,实力是保平安的绝强筹码。” 陶铸本来要商量一下图纸的落实情况,闻言忽然一愣。 给强权者以警告,让他们明白这世界仍有很多未知领域,对他们来讲强大到不可战胜。 只有足够的威胁才能阻止人们野心的泛滥……当初向老师的抛白言犹在耳,其实本质上与滕进的意思暗合,这不就是说……我正在用实际行动践行自己的理想,那是老师生命走到终点时重燃的希望之火。 笑容渐渐浮现在陶铸脸上,他很快表现出一种亢奋状态,从陶铸手中接过图纸:“之前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让镇长,也许包括暗影和教会山都理解,我们手里掌握着强大的武器,强大到他们根本惹不起。 现在我确定,应该展示给他们,让他们望而生畏,只有这样才会把很多无谓争斗消弭掉!” 滕进看着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的陶铸,怔了半晌才试探着问道:“你是说让他们害怕?包括教会山和暗影?我们真能具备此等实力?” 陶铸坚定地点点头:“图纸要做一些删改,让我们的寨墙和防御体系更适合火器。 两颗甩手雷就能让暗影的寻猎队铩羽而归,让镇长巴巴地过来笼络,这还不够么? 原来我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因为火器的威力太大,我害怕失控,或者落入恶人之手。 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也许我们可以尝试着做些改变。与其让坏人觊觎,不如让他们害怕!” …… 滕进离去,没能带走图纸,但带走了一种新装备“火箭”,是根据民间爆竹的原理改良而成,充分利用了火药的喷射和爆炸,大幅度提高箭矢杀伤力,属于陶铸的“早期发明”,只是一直没有拿出来。 突然发奋的陶铸惊觉如果用火器来武装这个村镇,那么图纸修改需要的工作量非常巨大。 二人相约三天后再见,陶铸专心修改图纸,滕进负责收集更多的木炭、硝石、硫磺、生铁以及砖瓦等原料,并开始着手打造熔炉。 至于摆脱贾韧毅的监视,他们重来没有幻想过,眼下已经迫在眉睫,只能咬紧牙关赌上一把,赌他继续采取怀柔添堵,装聋作哑。 图纸的改造主要针对四个方面:第一是村寨防,第二是建筑抗震,第三投射位的弹药储备,第四是专门训练场地。 陶铸虽然一直在专研火器,但毕竟只是制造改良,实战经验趋近于零,一切都是凭空想象,所以他必须谨小慎微,反复测算,想方设法减少误差。 火器对于世人来说非常陌生,要想迅速形成战斗力有两关必须得过:首先是使用者对火器的畏惧心理,一个害怕自己被炸伤、烧伤的士兵怎么可能用好火器; 第二是让所有人树立起火器对术法的优势心理,这不仅需要大量训练,还可能需要一场激烈程度可控的遭遇战。 陶铸经常提醒自己,脑汁越挤越多,但当火器这个怪兽被彻底释放出笼后,他还是发现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 它原本并不存在,而是“凭空出现”,要让它融入这个世界,哪怕仅仅是战场设想,都需要花费巨大精力,对普通人来说,这种大强度思考无疑是一种折磨。 好在陶铸并非常人,废寝忘食的状态伴随的是莫名其妙的亢奋,精力用完就会无端补齐,甚至还会增加,他以一种奇怪的状态在努力加快进度。 并非源于事情的紧迫,而是对脑海中理想状态即将实现的憧憬和沉迷。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第三天晚上,明日一早就要与滕进会面。 陶铸将修改了不下三十遍的图纸拿出来,借着烛光仔细核对……就在这时,屋内光线忽然没来由地暗了下来。陶铸微微皱眉,拿起探针,转身准备将烧糊的蜡烛芯切断,刚一回头,整个人便楞在当场。 透过窗纸,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外立着一个人影。 可是,蜡烛明明在屋内,室内更亮,窗外昏暗,怎么会有人影映在窗纸上?陶铸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你好,陶铸先生吧,请原谅我不请自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阴破败,是暗影联盟东方净念尊者。”门外一个声音响起,吐字清晰,但语调阴鸷、沙哑,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这么大声说话,怕我听不清楚?这个院子里住了三十多人,你很快会被包围。” 陶铸一边回话,一边迅速取出火突,拿在手中。uu看书.uukanshu 两柄火突都已装填完毕,随时可以击发,这给他带来极大信心。 门外的术士虽然听上去来头不小,但他从来不相信血肉之躯能够抵抗铁火洗礼。 “我的声音只有你能听见,为何不邀请我进去坐一下?只要我愿意,这个院子很快便没有一个活人,你不必担心被别人发现。”阴破败的声音再次响起。 脑门见汗,陶铸迅速在心中盘算,这个人显然不是来袭击他,否则……也许真的向他所说,这个院子里……陶铸不愿意再想下去,他即便愤怒过,但也从未把杀人这种念头放在心中,除非逼不得已。 “我们梨花镇和你们暗影的关系……恐怕我没法邀请你进屋。”陶铸看了一眼门闩,将火突捏得更紧,指向大门的方向,经他改良后的火突,在这个距离恐怕神仙也会被打出一个大窟窿。 陶铸很不适应突发事件,他眼下还能维持思路清晰恰恰是这个场景已经在心中模拟多回,抵门威胁的对象包括贾韧毅、光明教徒,当然也包括暗影术士。 “我们之间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另外有一个事实我希望你的明白,这个简陋的房门根本没法挡住我。” “破门而入么?你会因此付出代价。”陶铸声音发颤,同时将两把火突都举了起来。 眼前画面耸人听闻,让陶铸目瞪口呆,甚至忘记扣动火突绷簧:一抹奇异的黑色从门缝中溢出,像蛇一样爬到门闩下方,轻轻一昂头,门闩便被顶起。 然后……门开,一个身穿黑衣枯瘦中年人大模大样地走进屋内。 第110章 立场迥异 “你手中的就是火突?”阴破败问。 “刚才那抹黑色……是阴影?”陶铸问。 俄尔,两人同时点头。 “你很紧张,你握着火突的手在发抖。”阴破败表情平淡,看不出是讥讽还是威胁。 “我的火突已经经过改良,在这个距离……只要站在我对面都没法逃脱……被轰成碎片的命运。”陶铸在努力控制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不像虚张声势。 “哦?你确定?”阴破败的身体突然变得有些虚幻,仿佛他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阴影,烛火的跳跃让他的身体看上去产生了一种类似波纹的涟漪,情状诡异至极。 陶铸想要伸手揉眼睛,可刚一撤回手便想起此时正在对峙,手里还握着火突,赶紧又把手伸直,火突直指对方。 “只要你一扣动机簧,就会有火焰从那个小筒子里喷出,将我吞噬么?” “理解错误,火焰灼烧已经是落后的技术,我的火突可以利用火焰的爆炸威力将弹丸射向你,比弓箭,不,比弩箭快一百倍,强一百倍,没有人可以躲开!”陶铸说完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 “原来它的工作原理是这样……果然跟我理解的火器有些区别。”阴破败说着忽然凭空消失,然后出现在三步外的地方。 陶铸一愣,大惊失色,赶紧挪动手臂,再次举着火突指向对方,呼吸声明显变得粗重,额角汗如泉涌,背脊湿腻。 “你好像不擅长杀人,或者说对这件事本身很抗拒。 你确定一定能够打到我?你要明白,杀人不仅仅靠手中利器,还要有杀心,可惜,我并没有在你眼中看到任何杀气。 你看上去很辛苦,不如放下火突,擦擦汗。” 阴破败脸上露出笑容,他似乎希望自己有一个比较和善的面容,但在陶铸眼中,那笑容非常难看,看上去像一截失水的木材突然发生扭曲。 “我提个建议。”阴破败见陶铸无动于衷,略一思索,再次开口。 “你说,我在听。” “我对荒神起誓,今晚绝不对你动粗,然后我们心平气和的谈谈,你觉得如何。 你知道我是术士,术士生命的基础就是信仰,对我的信仰发誓已经具备足够的约束力。” “今晚?” “当然,如果你决定与我敌对,我下次会以对手的姿态出现,但我保证,一定是下次。” “就今晚。不过你得保证对整个院子……不,整个梨花镇的人都不动手。” 阴破败一愣,笑道,“迂腐的善心,难怪你手握利器还活得如此窝囊憋屈。” 陶铸额角有青筋暴起,压低声音嘶吼道:“行不行?给个痛快话。”手抖得更厉害,手指对机簧的控制已经到达临界状态。 阴破败目光在火突上转了转,正色道:“我阴破败发誓,今天晚上不会对梨花镇里任何居民动手,如违此誓,遭荒神唾弃,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将“居民”儿子说得很重,但陶铸却并未听出端倪。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举着的双臂一下放松下来。 刚要伸手擦汗,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刚刚放过誓言的阴破败已然欺身近前,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怪异手法将火突抢到手中。 陶铸大惊失色,赶紧向后倒退。 “你好像特别容易相信别人……嗯,这就是火突么?”阴破败一边把玩手中的火突,一边悠闲道。 “你……你别忘了你已经对荒神起誓!”陶铸结结巴巴,心中懊恼惶恐却无计可施。 阴破败又观察了很久才将火突扔回。 陶铸接过火突立刻哆哆嗦嗦地重新举起,直指阴破败。 “我们刚刚达成协议,这里是落云半岛,永恒中立之地,契约的价值大于一切。”阴破败径直走向床边,大咧咧地坐下,然后神情轻松地看着陶铸。 半晌,陶铸终于放松下来,把火突放在腿边,又觉得不合适,直接揣回怀里,这时他才注意到,火突的保险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开。 他轻轻拭去汗水,低声道:“不是想聊天么,可以开始了。” “你似乎对我们暗影有些误会?”阴破败道。 “误会?我想你不会否认你们喜欢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杀人这个事实吧?”陶铸道。 阴破败缓缓摇头,“杀人为什么一定要问青红皂白?” “啊?”陶铸本来准备了好多话,一一质问,可是听到阴破败的反问,一下子怔在当场,半晌才急道:“这……也算问题?杀人不需要理由,你们难道还不够邪恶?” “邪恶?你是这样定义邪恶?猎人杀鹿,考虑过青红皂白么?屠夫杀猪呢?” “人和畜生怎能相提并论?” “那上战场,你要问一下对方士兵是否该杀,才会出手么?” “我不会上战场。” “那有人要杀你,非得打听清楚缘由才能瞑目么?” “为什么要杀我?我谁也没惹……”陶铸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是呀,他谁都没惹,但是确实有人要杀他,而且不止一个。 他拼命晃晃头:“别想绕我,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不问缘由的杀人魔王在,才会出现此等结果。” “我来问你,蚊子吸血,是否可恶?” “当然,这还用说?” “蝍蛉吃蚊虫,那自然可亲。” “当然。” “如此说,羊、鹿吃草,是善类。虎豹杀生,所以凶残。” “当然。” “凶残者应该遭到节制?” “那是,像你们这样的杀人魔王心里就应该有所畏惧,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你们的邪恶欲念!”陶铸呛声道,情绪激动。 “猎人杀羊宰鹿,与虎豹无异。村民吃肉,与虎豹无异,为什么我们不能节制他们?”阴破败道。 “你……”陶铸语塞,寻思一下方才道:“你又混淆概念,人与野兽不可类比。” “那我问你,暗影和战争哪一个先出现?” “这不是废话?战争自古有之,你们暗影才出现多久,落云半岛才有多久的历史?”陶铸露出不屑表情。 “这么说我们不是霍乱之源,人杀人不是因我们而起,也不会因为我们终结。” “你又在**概念!战争也有正义、邪恶之分。” “怎么算正义?争权还是夺利?为女人,或者为置气?那不是更荒谬。” “为万民福祉,便是正义,为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正义!” “好,一个面饼,够一人饱腹三天,十个人分,此后十天无粮?怎么分?” “当然是协商,平均分配。” “一人一口,半天吃完,七天后一起饿死。这就是你的分配方案?我看你比我们邪恶,不想留一个活口。”阴破败邪邪地笑了起来。 “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看看如何分更好。” 陶铸一愣,没想到对方没有咄咄逼人,反而给予一次重新思考的机会,他立刻盘算起来……良久,眉头越皱越深,却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这边寂然无声,阴破败却仿如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十个人都能想明白,如果平均分配就是大伙一起死,不仅痛苦,还是种族灭绝的悲剧。 于是他们也会向你一样陷入沉思……高尚者会说应该将食物留给孩子,那是善良的体现; 智慧者会说应该进行一个游戏,博弈胜利者获得最大份额; 强悍者会说,种族的延续应该优胜劣汰,只有最强壮的人活下来,这个群体才会更好…… 还有卑贱者、谄媚者、无所谓的旁观者等等,大家意见不统一,最终只能投票决定。” “投票结果如何?应该匿名,否则会有人向强权者低头。”陶铸。 “当然,一人一票,十个人都赞成自己。uu看书ww.uukansh ” “什么?这投票还有什么意义?” “的确没意义。” “他们应该商讨一个规则,只有大家在统一规则下,投票才会产生结果。”陶铸建议道。 “你说的很对,他们的确给出了自己心中的规则,并努力游说别人认同。” “结果呢?” “九个人都选择自己的方案,因为那样才对自己最有利。” “九个?那剩下一个呢?” “剩下一个是伟大的救赎者,他愿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但不知道自己这一票应该投给谁,所以弃权。” “啊?”陶铸张大了嘴,良久方才问道,“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开打,生死搏斗,所有人都正义,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的理由无疑最为正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战争的结果一定是强权者获胜!这个故事简直就是歪理,是鼓吹强权。” “谁说的?” “难道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弱小者在第一轮争斗中死亡,剩下的人分成两派,强权者得到谄媚者和卑贱者的簇拥,其余人则抱团群暖,双方势均力敌……” “僵持?可是时间是有限制的,十天后呢?” “所有人都死啦!种族灭绝,与平均分配不一样的是,那块饼谁都没吃到。”阴破败怡然自得地看着陶铸。 “不合理……不合理,你这个故事讲得不合理。” “那你来给安排一个合理剧情。”阴破败并没有急于辩解,又一次将机会留给陶铸。 第111章 匠作思维 那一晚,梨花镇内发生了一场恶战,暗影联盟寻猎队直接杀入军营,双方加起来有五六百人参战。 陶铸再次陷入沉思,半晌无语。 “不如我来启发你一下。十个人中突然有一个化作暗影,随即……哦,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杀掉其中七个人,剩下两个人抱作一团,杀不掉,于是势均力敌的三人各分到一块饼,成功挺到十天后。 食物变得充盈,人们在欢呼中忘乎所以,又开始觉得自己是世间主宰,他们蔑视其他生灵,毁坏自然环境…… 然后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人又多到十个,而大地的出产不过还是一张饼……你猜怎样?” 阴破败的声音越压越低,越来越冷,阴森瘆人。 陶铸一脸恐惧地看着这个瘦的像一截干木材的黑衣人,仿佛他就是游戏中那些已经被饥饿折磨得陷入疯狂的人。 嘴角上钩,但只有一边,邪异而狂妄的笑容出现在那张干瘪的脸上:“游戏继续!”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说什么?” “暗影的伟大,不是你们这些俗人能够理解。你们的目光、思维局限在一个很低的层次,让我觉得可怜。 不过好在你在研究火器方面具有过人天赋,如果这个世界走在毁灭边缘,无疑,你具备存活的价值。 这就是我今晚过来的目的。你应该慎重考虑加入我们,并为我们生产火器,让我们净化这个世界的能力得到加强。” “不……不可能,你们就是一群疯子!”陶铸怒吼,已经忘却自己需要压抑声音,这个院子里住着三十多人,而这些人显然会在遭遇阴破败时发生一场杀戮,谁杀谁? “想好再说,我说过,你应该慎重,而不是冒冒失失地给出答案。事关种族延续和世界崩坏,你连想都不想,这样未免过于草率。”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信仰?难道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是为了让更多人接受你们的信仰?这是不是太过荒谬?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更多的人厌烦你们、惧怕你们、远离你们!” “哈哈哈……” 阴破败发出一阵狂妄笑声,让人战栗,“你以为我在传播宗教么?我们不是净念禅林,也不是教会山,我们是暗影联盟,黑暗的影子融合在一起依旧是黑暗的影子。 你应该仔细体会,我们的信仰不是制造死亡……而是死亡本身!” 声音以一种诡异的状态慢慢扩散,清晰地钻进陶铸脑海中:“荒之神代表黑暗,他并不需要人们的膜拜,他需要的是尸体的气息。 术法界称之为积尸气,这种气息代表着平衡、稳定和伟大的永生。 不要以为繁荣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整天说什么安居乐业,什么衣食无忧。我告诉你,这些都建立在无度的索取之上。 你去过沙漠么?你去过白夜么?沙漠里的光和热才代表死亡。白夜极北的太阳永不落山,却比任何地方都寒冷。 你必须明白,无限制的光明会烧毁世间万物。穹神之所以创造灾难和死亡,由大神荒掌控,就是为了制衡人们心中不断滋长的欲望和所有不受控制的野蛮生长,那才是我们的信仰。 我们就是界限,不能逾越的界限,我们就是屏障,阻挡世界走向毁灭的屏障。 而现在,我们需要你来加强这个屏障,你明白么?” “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把火器交给你们?助长你们出去滥杀无辜?”陶铸愤怒道,重新抽出火突,这次他没有忘记打开保险。 “你还是很迷茫,我之前说了这么多就是要告诉你,世界上没有什么无辜,只有随机,才是最公平。 至于你所说的恐怖氛围……没有它,人们的欲望会变成脱缰野马,肆无忌惮,到时候一切都会走向毁灭。”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啦!”陶铸缩进墙角,一手捂住耳朵,一手举着火突,拼命嘶吼。 “呵呵……”阴破败站起身向门外走,“你不用担心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会被外人知道,我铺设了结界,院里这帮庸人根本没法听到我们的对话。 所以……早点冷静下来,开动脑筋,把这里面的厉害关系想清楚。 不要着急,你有很长时间考虑,至少在教会山失去耐性之前,你们还很安全。” “啊?”陶铸一声惊呼,“你说什么?教会山失去耐心?这是什么意思?” “噢?你们原来不知道梨花镇的真实情况……看你们这么积极地准备,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看穿一切。”阴破败回过身来,再次发出阴阴的笑声。 “真实情况?”陶铸缓缓起身,满脸不解。 “镇长不算什么好人,他只不过在利用你们和教会山之间的争斗壮大自己。他从没有把梨花镇居民的未来放在心上……他跟教会山存在某种联系?还有呢?” “你这算是在请教我?还是你已经做好准备加入暗影?” 陶铸摇头,“我不会加入你们,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不要轻易下结论,不是已经叮嘱过你了么。至于答案,就当我发善心,反正一切对教会山不利的结果我都乐见其成。 你好好动动脑子,这里不过是教会山扶植的傀儡,专门为他们提供牲灵!” “什么?”陶铸目瞪口呆,他曾经想象过梨花镇与教会山的关系,但更多的是与暧昧、密约这类词汇联系,从没想过这里竟然是教会山私下扶植的傀儡。 “不合理!教会山完全可以挑明旗帜,占领这片土地不是更划算?” “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占领土地,养育子民?那是中原王朝喜欢干的事情,在落云半岛,没有任何门派愿意花太大力气占领土地。 因为那意味着要承担很多无谓的责任,术法宗门确实需要信仰之力的孕养,但信仰本身与国土面积没关系,它的传播方式甚至往往跟掌控相逆。 至于这里的价值……当然是给他们提供牺牲,以供炼化魅灵。而且只要不被人发现,他们还可以继续挂着伪善的面具,充什么名门大派。 找一个傀儡,假借抗争之名,隔三差五给他们送点牺牲品,很划算,比他们一个个村寨找简单省事很多。这是狩猎和驯养的区别。” 阴破败说完头也不会走出门外,很快消失在夜幕中,留下目瞪口呆的陶铸,如坠冰窟。 …… 那晚,梨花镇遇袭,暗影联盟寻猎队直接杀入城北军营,双方火拼,有六七百人参战。 梨花镇一方虽然人数占绝对优势,但一来是被偷袭,毫无防备,二来此次来袭的暗影联盟人马各个精英,手段高明,所以落得惨败。 在损失三百多守备军的情况下,连勉强击杀的二十几名暗影成员尸体都没能留下。 贾韧毅带领亲卫赶到时,偷袭的暗影们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气得他顿足捶胸。 顺理成章,之后便是大发雷霆,全镇戒严,梨花镇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 好在滕进此刻已经具备一定身份地位,次日进城时没有受到太多阻挠,只是例行盘查一番,便被放入,当然也不会影响与陶铸约好的会面。 “昨晚暗影来袭,你这院落距离战场这么近,没事吧?”滕进一进门,首先满脸焦急地四处检查,发现院内屋内都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陶铸颔首,但面色难看。 滕进以为他是受到惊吓,赶紧安慰。 结果陶铸开口将昨晚的事情讲述一遍,轮到他面色如土,无所适从。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有些理不清头绪。uu看书 ww.uuka ”滕进蹲下身子道。刚才一路行来,街上厮杀的痕迹尚在,已经让他心惊胆战,可没想到兄弟带给他的消息更加惊悚。 “用匠作思维方法去分析,可以得出一些结论,暗影昨晚出手该是为了我们。” “为我们?这话怎么说?”滕进苦恼的抬起头,他已经慢慢熟悉了陶铸的思考方式:很简单,把所有事都当做匠造技术,通过拆解分析找问题,通过解决问题推动发展。 这种方式最大的好处是不会遗漏细节,而且往往能从他人容易忽略的细节上推导出关键。 “他说过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思考,看来还有些不放心,昨晚这一战至少有两个信息传递给我:首先,梨花镇损失这么惨重,短期内贾韧毅即便察觉到我们有异动也不敢贸然出手,这段时间是阴破败帮我争取的。” 藤进表示同意,“那第二个信息呢?” “显然是威胁,明摆了告诉我们,即便给足时间,我们考虑的结果也只能是向他们妥协,否则……” “否则梨花镇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更是板上鱼肉。”藤进接口。 他起身,探头出门观察了一阵,这才重新关好大门,压低声音道:“说说对贾韧毅和教会山关系的看法?阴破败到底是故意挑拨,还是实话实说?” 陶铸将鞋子甩掉,盘膝坐到床上,开始分析,那是老师米兰达的习惯姿势,每次遇到复杂的难题,他都会坐成这样为陶铸剖析,“我昨天一晚没睡,就是在想这个问题。” “结果呢?”滕进问道。 第112章 恐怖答案 “阴破败应该没有撒谎,梨花镇不过是教会山的一个傀儡,提供牺牲品的基地而已。” “你怎么这么确定。” “之前发现的蛛丝马迹自不必说,有三点成立,我就有九成把握。” “哪三点?” “你看到城里的状态了吧?今天又是全面停工,就以我所知的铁匠铺来说,我们不制作刀剑,不制作甲胄,但是整个梨花镇差不多有一千五百人装备齐整,从哪里来?” 滕进轻轻点头,“武器供应源头……是个疑点。” “梨花镇周边新建村落加起来有多少人口,你算过么?”陶铸问。 滕进认真回忆了一下道:“他们好像在刻意切断这些村落的联系,所以,具体数字不大好推断。” “我留意了一下耕牛。” “耕牛?” “没错,耕牛是由镇里统一分派,春耕结束后还要统一带回,这个你有印象吧。” “可是牛不是一起送出去的呀?目的地也相同,你难道能查到?” “牛鼻环。” 滕进眼前一亮,“对呀,牛鼻环上有编号,每个村一头耕牛……那到底有多少村落。” “我注意了模具,牛环的编号最大是五十四。” “什么?这么多?” “也就是说现在梨花镇周围该有四五十个村落,每个村落就算只有两百人,加上镇里的居民也是三四万人口。口粮从哪里来?衣物绵薄从哪里来?至少我可以肯定镇子里肯定造不出这些东西,对吧。” “会不会是交易关系?”滕进试着给出答案, “贾韧毅哪有钱去置办这些货物?他用什么换?” “你不会说是人口吧?梨花镇确实没有其它值钱的东西。” “如果是单纯贩卖人口,谁会笨到把老幼妇孺留下,把青壮都交出去?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他们的确在用人换资源,但并不是什么贩卖……而是供应。”陶铸沉下脸,一字一句道。 “教会山赶人,梨花镇收人,把人聚拢后再利用作战当幌子,把里面质量最好的精壮送到圣熙骑士团刀口下……你的意思是这样?”滕进脸色惨白。 “对,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对阵教会山都是新人死绝,老人毫发无伤的真正原因。 三点,武器来源成疑,粮秣供给成疑,新丁大规模消耗成疑,加在一起,我推出的就是这个血淋淋的答案。” “那兄弟你为什么说是九成?” “推导合理,但是逆推答案不唯一……如果我在制作火器,正向推合理,反过来逆推答案必须唯一,才能进行下一步实验。” “那怎么办?” “之前一直没有想通,可现在跟大哥这么一合计,反而想明白啦。”陶铸露出笑容,似乎又回到与老师米兰达一起研究,互相提醒的日子。 最好的方案永远不是一个人闭门造车想出来的,所有人都需要倾听者和他们的意见。 “噢?就是已经确定?” “确定。阴破败昨晚还给我传递了第三条信息。” “第三条?” “他在告诉我,如果贾韧毅不是教会山的傀儡,他们完全有实力把仅仅与圣熙有贸易伙伴关系的梨花镇从这个世界上抹掉!” 滕进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咬牙切齿道,“此言有理……昨晚暗影联盟展示的实力确实恐怖,很难想象,梨花镇如果没有教会山的人暗中保护能够抵挡住暗影联盟的倾力进攻。 看来贾韧毅根本不是什么夹缝中求生存,而是教会山的前沿堡垒和牺牲品养殖场!” “大哥,你这个比喻虽然让人心寒,但很恰当。我们在这里就是待宰羔羊,区别只是产奶还是产毛,产多还是产少。”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没有好办法,只能尽力争取时间,玩命加强明日村的防御力。 贾韧毅口中的梨花镇是个幌子,但他描绘出的设想未必在我们手中不可行,也许我们可以利用阴破败这层关系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有把握么?”滕进问。 陶铸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明白啦,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体验,我有心里准备。 直接研究下一步吧,咱们具体该干点什么?” “手头事情不能停,还要加速,眼下这个档口贾韧毅损失惨重,赌一下,我们稍微展示点实力可能反而有好处。” “怎么说?” “顾忌肯定会加深,可惜他大出血,没有悄无声息除掉我们的实力,那他会怎么办?” “适当加以笼络,至少要先把我们稳住。” “如果我们能够表现得配合一点,让他觉得可以适当利用我们来对付暗影的再次来袭呢?” 滕进面露喜色,“好,我回去立刻就把围墙竖起来,张牙舞爪一下,刚好眼前梨花镇被袭击,我们有自保这个理由可用。” “我觉得可行,还有一件事得暗中办。” “兄弟你说。” “既然我们推测出其它村落的存在,我想可以小范围搜寻一下,最好是能彼此建立联系,越多人了解事实真相,加入到我们的行列,胜算就越大。 不过,不能扯着嗓子去喊,先接触,建立稳定关系以后再从各村的领头人着手渗透。 我想既然能被选出来领导一个村庄,至少拥有一定的思考能力,性命攸关的事情,他们会懂得取舍。” “好,没问题。兄弟,你是否跟我一起出城,这个时候如果我提出要求,贾韧毅答应下来的机会很大。” 陶铸摆手:“我该算个关键,以贾韧毅的狡猾多疑,也一定能够猜到我会质疑他如何了解到火突的信息,得留个人质给他。如果现在要求出城,很容易全盘暴露。 更何况我不是壮劳力,也没有驾驭大家的能力,领导责任在你,不是客气,大哥,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我都是肺腑之言。 在一个独立的空间内梳理脉络、剖析关系、制定计划,我勉力都能试一试,唯独与人打交道我不擅长,更何况是领导一群人?” 滕进闻言略一思索便即释然,也不再废话,又跟陶铸交流一些细节,转身离开。 …… 之后的日子波澜不惊,滕进回城次数变得更加频繁,基本上保持五天一次,将计划进展带回,与陶铸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后便匆匆离去。 明日村的发展速度明显提高,围墙不仅立了起来,而且在陶铸的设计下完成二次加固,岗楼、敌楼、射击位一应俱全,不仅储备了常规的刀剑弓矢,还有超过一百枚甩手雷待命。 为了这些甩手雷,明日村专门精选了十名投手,各个身强力壮,且自发研究出针对性训练,投掷距离和精度的把握性大幅度提高。 贾韧毅方面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凭空消失一般,对于滕进明显有些“过格”的行动不闻不问。 对此,陶铸和滕进的讨论结果是两个原因,与之前估计的类似:力有不逮,刻意笼络。 光阴似箭,转眼两个月过去,眼看入秋。陶铸已经慢慢适应了“参谋”的角色,事情的进展也始终在预期方向上,明日村越来越红火,防御完备,士气高昂,滕进完美胜任领导者的角色,整个村落凝聚力空前,村民们不仅通过训练完成了计划中的战力提升计划,而且普遍认同本村独立于整个梨花镇体系之外的事实。 外部条件也慢慢变得有利:按照之前的猜测,明日村的联络员尝试搜索,很快与周边超过十五个村寨取得联系。 沟通非常顺利,滕进一方面按照明日村的方案向其他村寨提出建议,一面慢慢将梨花镇的真相渗透给各村领头人。 大家的接受程度超出预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难,这个事实就被更大范围内的人们所接受,看来对于梨花镇种种古怪的猜测和怀疑并不仅仅发生在滕进等人身上。 这个显而易见且不难证明的结果很快成为周边地区的共识。 当然,各村之间有严格约定,至少在具备完全自保的能力前,大家还要默契地保持低调。uu看书 .uukan 这样一来,任务变得更加简单清晰:减少人员损失,加大粮草给养储备,保持信息沟通,研究相互支援的可能方案。 就像一件精美的作品,以明日村为中心的村寨联盟正在梨花镇周围慢慢形成,让设计者陶铸心神陶醉,仿佛又进入专研火器时的状态。 贾韧毅看上去完全蒙在鼓里,暗影给予他的沉重打击让他无暇他顾,草木皆兵地收缩兵力至梨花镇,连每月例行的巡视都省去。 当然,这种安逸状态大家喜闻乐见,至少不好用派出自家儿郎出外“送死”。 …… 转眼,距离滕进上次离城又是五天,正常情况下,他该在今天辰时前过来商讨下一步计划。 可是陶铸等待了一个上午也不见来人。 眼看午时已过,年青人开始有些心神不宁,一种不祥的预感出现,莫非常常挂在嘴边的“东窗事发”就在今天? 陶铸来回在屋内踱步,隔上一时半刻便要探头向外张望,好在同屋诸人普遍都在外做工,否则就这种急三火四、坐立不安的模样一定会引来额外关注。 正寻思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陶铸一愣,赶紧推开房门直奔院外大街一探究竟。 “快!集合!守备军集合!” “咣……咣咣……”锣声响做一片,很多人都像陶铸一样出来围观,却见一队队身着皮甲的守备军正在紧急调度,看情况十万火急。 “唉……这位大哥,这是出了什么事情?”陶铸挤进人群,寻机向围观者询问情况。 第113章 悲惨开端 “啊?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明日村遭遇暗影袭击,听说规模比上回偷袭镇里还大,好在村长滕进领导有方,那边准备充分,此时正在僵持,不过听说战况激烈,损失惨重。这不,刚刚镇长下令,调集军队前去助战。” “还在僵持?损失有多严重?”陶铸声音有些颤抖。 “哎呀,这我可不大清楚,不过看镇里心急火燎的模样,恐怕情势不容乐观,暗影呀,那帮杀人魔王可不是开玩笑的,上回突袭镇里军营……” 那人还在絮絮叨叨,陶铸已经失魂落魄地推到人群后方,只觉满头雾水:难道是阴破败等不急啦?可是他没有理由直接去进攻明日村呀?还是暗影的指挥者另有其人? 思维沿着既定模式运行,正欲继续深入,忽然被他强行收束。 挥掌在脑袋上一拍,陶铸暗骂自己,此时不想如何救援,却猜测这些原因有什么用?可是……该如何救援呢? 陶铸抓耳挠腮,良久,终于做出一个重要决定,他得亲自赶赴明日村。 怎么去?很简单,直接去找贾韧毅,他和滕进、邵普的关系摆在这里,有足够的理由请求加入支援部队。 为什么去?陶铸给自己的理由仍旧很简单:明日村防御的最大依仗就是他发明的火器,无论是甩手雷,还是后面改良的火箭,都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只有他到达现场亲自指导,火器的威力才能发挥到最大。 能够给予暗影更大的损失,无论从贾韧毅的哪个身份出发,都应该乐见其成。 意外,又在意料之中,当陶铸找到贾韧毅说明来意后,对方一口答应,连理由都没有询问。 更为意外的是,这一次,贾韧毅竟然亲自带队,包括他的护卫亲兵在内,精锐尽出。 按照他的话讲,明日村代表梨花镇大联盟的未来,不容有失! 当然,接着夸奖明日村防御完备的机会,贾韧毅旁敲侧击地又询问了一番火器的情况。 陶铸虚与委蛇,表了一通忠心,还宣称火器制作方案经过他的优化后已经比之前简单许多,甚至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提供给梨花镇,批量生产。 哄得贾镇长大为兴奋,不停的摩拳擦掌,仿佛此刻他前去支援明日村的队伍依已然装备了这种利器,大败暗影十拿九稳一般。 队伍的集合和整编都非常迅速,不到一个时辰便开拔出城直奔明日村方向。 陶铸怀揣火突,走在队伍中央,一边赶路,一边暗记周边地形地貌。 梨花镇坐落于平坦的山间盆地,小镇周遭是万亩梨园,随后便是成片的山林,地势也逐渐出现起伏。 出城门,一路向北,差不多十五里路便会遇到一处山坳,大路在这里有一个巨大的“之”字形拐弯,进入山坳后,梨花镇就会彻底从视线内消失。 之后便是一路向北,途中岔路很少,景物单调,除了地势起伏,没有任何特点可记,用来隐藏身形几乎无解。 人马不停不歇,一路急行,三个时辰后前方地形逐渐开阔。 视线中有几注黑烟在远方垂直升起,一阵风吹来,隐约有血腥味和焦糊味传来。 随着目的地慢慢接近,各种莫名凄惨的画面纷至沓来,拼命向陶铸脑袋里挤,他一颗心禁不住往下沉,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呼吸困难。 好不容易挨到村口,入目情景几乎让他当场昏厥,比之前想象的画面更加惨烈:梦里的新家园此刻满目疮痍,木质栅栏围墙已然被攻破,大半坍塌烧毁,地面上躺满尸体,死状各异。 有幸存者在村子里游荡,但各个如行尸走肉,木木呆呆,对一支五百多人的队伍到来毫无反应。 贾韧毅虽然看上去浮夸,但此时此刻却显示出相当高的军阵指挥素养,面对如此惨剧不仅没有慌乱,还将身后队伍分配的井井有条:有斥候侦查周边,有定点岗哨安排在主要通路,有弓弩手组成防御阵势覆盖所有潜在伏击地点,最后才是派出搜索队进村,大部队则驻扎在村口上风区百丈距离外。 陶铸“幸运”地被安排进搜索队,第一批进村。 村子内到处断壁残垣,建筑群几乎被完全捣毁,如果不是这个村寨的设计者,根本没法从这些碎石断瓦中探明路线、区域。 滕进对计划的执行无疑是妥帖的,陶铸拖着灌铅一样的双腿在村寨里挪动,在废墟中精确地捕捉到所有曾经反复推演的防御重点……可是,如此精心的准备竟然还是没能阻挡住敌人的进攻,是纸上谈兵终无用?还是来敌强大的过分? 周遭尸横遍野,大部分是村民打扮,但还有一些全身黑衣的尸体分外显眼,陶铸一眼便看出那是暗影联盟的成员。 梨花镇一役,贾韧毅的人马损伤三百多人,愣是连一具暗影的尸首都没能留下,此刻入眼的狼藉凸显出滕进等人的作战何等英勇,而之前种种准备显然也并非无用。 陶铸长叹,头昏脑涨,欲哭无泪:他没有错,他已经施展浑身解数,滕进也没有懈怠,相信他和明日村的村民们也尽心竭力。 地上有甩手雷炸出的弹坑,一眼可以分辨的就有几十个,可见当时战况之激烈,守卫村寨的勇士们已经发挥到了极致。 人们常说尽人事听天命,可是当人事尽到后,天命却如此残酷,让人难以接受。 陶铸虽然是这里的设计者,当始终扮演幕后参谋的角色,与村民们素未谋面。 一路上连续遇到十几个幸存者,当问起滕进和邵普时普遍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放声大哭,一种是痴痴呆呆,总之难得要领。 直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指出方位,他才如梦方醒。 那个方位很清楚,那是陶铸精心设计的第三道防线,也是整个个村寨的指挥中心,只是他突然遭逢大变,头脑木讷,一时间竟将其忘在脑后。 快步奔向村长大院,只见那里不仅有黑烟冒起,还有一些火苗尚未熄灭,显然激战刚刚结束不久。 好在高大的青砖围墙虽然有明显的战斗痕迹,但仍屹立不倒,圆木捆绑的闸刀式大门仍死死砸在地上。 陶铸心脏不争气地乱跳,眼泪再也忍耐不住,一边大呼滕进和邵普的名字,一边朝那个方向大步快跑。 大院很快做出反应,各种情绪的呼喊响起。 十六个青壮小伙合力才将陶铸精心设计的大门拉起,里面露出两百来张面孔,女人小孩居多,青壮男丁不足六十,为首一人面上污渍血迹混作一团,还没等大门完全打开便扑了出来:“陶铸!你可算来啦!滕大哥没啦……” 来人一把抱住陶铸,放声大哭,哭声快速传染到院中,凄凄惨惨,响成一片,让人闻之肝肠寸断。 在邵普等人引导下,陶铸进入院内,看到滕进的尸体躺在院子正中。 这位强壮的猎人此刻紧闭双眼,身上血迹斑斑,胸口处有三个扎眼的血洞,周遭血迹干涸,已然发黑,此外还有多处伤痕密布在冰冷的躯体上,显然他生前为守护这座村寨付出了全部心血,历经血战。 牙齿在嘴唇上留下明显的伤口,血线沿着嘴角留下,身体发麻,泪水一泄如注,陶铸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拼命地抽打自己的脸颊,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 “啪……啪!”脸已青紫,肿的老高,周围一片寂静,大家都对陶铸的主要性有清楚认识,滕进死后他就是明日村的希望,此时见他这帮模样,包括邵普在内,众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静静等待。 直到一刻钟后,他的努力终于取得效果,嘶哑到自己都难以分辨的声音从喉咙里憋出:“邵普,说说这次遇袭的过程,细节不要遗漏。另外劳烦哪位兄弟出去给贾镇长报个讯,就说村里大部分幸存者都已找到,就在这里,请他安排善后。” 邵普招呼一个年青人出去报信,uu看书ww.uukanshu.om 然后开始期期艾艾地讲述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 事情发生在前天傍晚,明日村跟往常一样忙碌,所有人都在岗位上争分夺秒。 就在晚饭的炊烟刚刚升起时,大路上突然出现一队人马,推着六七辆粮车向村口赶来。 有哨探回报给滕进,他立刻安排人手前去盘问,一问之下对方声称是来自梨花镇,专门送一批粮草过来。 滕进闻言安排粮库的人马引导他们进村,却没想到,这些人刚一到达粮库立刻抽出兵刃砍杀卫兵,同时四处点火。 好在陶铸之前为了防备万一,将粮库分作两个,且都有外围哨卡。 混乱刚起村民们就反应过来,马上加入战斗。 进村的奸细人数不算多,在村里卫队的联合绞杀下很快便不支,退到粮库内负隅顽抗。 可棘手的是,就在他们点火的同时,村子西头突然杀出一支队伍,全部是一身黑衣,人数竟有五六百之众,且各个打法凶悍。 村民们被仓库吸引,外围防御出现漏洞,哨卡圈迅速被攻破。幸亏西寨墙两侧备有甩手雷,投手也一直没有懈怠,危急时刻一轮狂轰滥炸将敌人打退,勉强守住外墙。 滕进判断来人是暗影寻猎队,招呼大家要适当留力,以阻喝为主,争取让他们知难而退。 重点放在城内粮库,务必迅速把混进村子里的敌人清理干净。 间隔不超过两刻钟,那群黑衣人卷土重来,村民们按照滕进的指挥,城内城外同时动手,反击的同时放起狼烟,向周围求援。 第114章 贼心不死 初时战况确如滕进判断一样,黑衣人们在试探进攻两次后便偃旗息鼓,而城里的二十几人则全部被歼灭,形势一片大好。 村民们始终没有放松,即便是晚上也是轮班守在寨墙之上,加上有火箭和甩手雷这等利器助阵,第一个晚上顺利平安度过。 转折发生在第二天下午,当时周围村寨有两支队伍过来增援,人数超过八百,却在北边密林里遭遇伏击,陷入苦战。 滕进不顾大家劝阻,执意要率领人马出城救援,他认为援兵是来帮助明日村,如果见死不救,则会失信于人,从此再无盟友。 更何况暗影术士们不会真下死力拼命,只要他们祭出撒手锏,丢几颗甩手雷过去,相信对方很快会知难而退。 于是,他带着一百六十多名精锐出城救援。 没想到的是,这次滕进失算,城外的暗影军团不仅下手狠辣,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在拼命,战况之激烈远超之前预期。 滕进此战身受重伤,虽然被手下拼命抢回村寨,但最终还是没能挺到陶铸来。 “怎么会这样?”一直没有插言的陶铸终于忍耐不住,“你们中有人当天随滕大哥出城么。” 邵普将身旁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拉到陶铸身边,示意此人当天曾随滕进出战。 陶铸仔细端详对方一番,方才问道:“当时伏击你们的人中领头一个有什么特点?” 青年仔细回忆后答道:“当时情况混乱,只知道对方是暗影,他们蒙着脸,没法分辨长相,领头之人……似乎身材高瘦,其他特点我就记不得啦。老王,你还有印象么?”他说着向身后另外一人问。 那人遥遥头,思索一阵后一拍脑袋,“那家伙动作非常快,不用兵刃,但手脚好像异常锋利,被他划上就是一道口子。滕进大哥胸口就是被他连续戳中,每一下都是一个血窟窿,吓死人!” “手脚锋利?”陶铸浑身一凛,脑海中浮现出逃离青竹村时的一幕,追逐他们的圣熙骑士团成员也是黑衣蒙面,动作迅捷无比,那双带着黄芒的手利比刀剑,给陶铸留下深刻印象。 “他们手脚也闪烁着淡黄色光芒?” “光芒?没有。” 陶铸一愣,难道自己估计错误?这时村口传来一阵嘈杂,显然贾韧毅带领手下已经进村。 他来不及细想,赶紧询问邵普之后的情况。 邵普也知道时间紧迫,捡重点介绍了一遍,大体上就是滕进出城遇伏受伤,连同之前被伏击的邻村队伍一共不足两百人退回城内,六百余人丧命。 之后暗影又来攻城,明日村拼死抵抗,双方你来我往,暗影术法强悍,身手也普遍不弱,但村民们有火器加持,所以战斗很激烈,一直到昨天晚上,暗影基本将整个明日村占领,但没能突破村长大院这最后一层防线。 再往后就是有梨花镇援兵即将来到的消息传到,暗影仓皇退却,这一战他们损失也超过三百人。 他刚说完,贾韧毅已经带人进门。 “哎呀,还有这么多乡亲无恙,真是让本人非常欣慰!”一进门,镇长大人便万分感慨,一边向众人打招呼,一边直奔院内。 “镇长……滕大哥他……您一定要给我们主持公道呀!”邵普这几个月时间似乎成熟了很多,只跟陶铸眼神交流了一下,便演起戏来。不过滕进的尸体就在身边,门外满目疮痍,身临其境,触景生情,任谁看了都会伤心难过,假戏很快变成真哭,一时间引得大院内期期艾艾,气氛万分伤感。 贾韧毅赶紧安慰众人,当然少不了他特有的“诗意”,在一大段复杂修辞之后,话题重归正轨,那就是此地如何善后。 “镇长,我想留在明日村,您知道滕进大哥、邵普兄弟还有我的关系,我……” “镇长,我们希望陶铸能够留下来,嗯……最好是由他接替滕进大哥,由他做我们村长,带领我们重建明日村!”邵普的附和很及时,但后半句连陶铸也大感意外。 更为意外的是,站在陶铸身后的一众人等竟然异口同声支持陶铸的提议,显然,滕进在过去几个月里对于陶铸的宣传力度不小。 “你们都希望陶铸来接替滕进?”贾韧毅双眼微眯,扫视在场诸人。 “是!” “我们愿意跟随陶铸先生……” “他有学问,有才干,一定会带领我们重新好起来……”各种声音纷纷出现,但观点统一。 “陶铸……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不过梨花镇也很需要,这样吧,让我来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贾韧毅满面笑容,示意陶铸借一步说话。 陶铸跟着他进入院内一间厢房,刚一进门,贾韧毅脸上的笑容便彻底散去,化作悲痛和愤恨相杂:“陶铸,村民们的意见你都听见了……你是什么看法?” 陶铸此时已经从悲痛中缓过神来,一面察言观色,一面仔细斟酌如何应答。 从他本心来讲,留在明日村是当务之急,但要他承担村长的责任,这一点他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至于贾韧毅的态度,只要陶铸能够交出火器图纸,那么他想留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反之,则很难离开梨花镇,摆脱贾韧毅的监控。 想罢,他低声道:“镇长您的意思呢?” 贾韧毅露出“算你知趣”的表情,沉痛道:“你也看到啦?之前是梨花镇被夜袭,这次是明日村,现在还没有打扫完战场,但我粗略估计,两战我们损失人马过两千,可谓伤筋动骨。这种事情在之前从未发生过,你觉得意味着什么?” “请镇长指教。”陶铸拱手道。 贾韧毅清了清喉咙,拿腔作调道:“这意味着暗影已经改变了对我们的态度,他们想要把我们彻底击垮。 亲爱的陶,你也看到啦,他们是顶级术法宗门,手段残忍酷烈,我们的战士很多都是枉死,就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力量抵抗敌人。 如果你还顾念梨花镇对你们的救命之恩,如果你视梨花镇、视明日村为新的家园,你就应该贡献出火器图纸,否则,我们将继续遭到暗影的无情屠戮!” 陶铸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配上之前自己抽打出的红肿显得有些古怪:“镇长,您说的非常对,我、滕进和他邵普都非常感谢梨花镇给予我们的一切,而且我们已经发下血誓,一定会为梨花大联盟的诞生贡献一切!” 贾韧毅大喜过望,刚要趁热打铁,一举拿到图纸,却见陶铸脸上表情迅速变化,一脸悲怆道:“您看,滕进大哥已经为明日村献出了生命……我请求您让我留下,继续他未完的使命。” 贾韧毅道:“这个好说,只要你能提供火器图纸,让我们具备对抗暗影的实力,这样我就能安心的将你留在此地,任命你为新任村长也可以呀!” 陶铸却摇了摇头:“滕进大哥对我意义不同,镇长,请您原谅我的负面情绪作祟,我刚刚曾经发誓,谁要是能够替滕进大哥报仇,我就将火器图纸献给谁,并且亲自为他打造第一批样品。 言犹在耳,您总不能让我做一个无义无信的小人,给死去的大哥脸上抹黑吧?” “什么?”贾韧毅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刚刚发誓?我倒要去问问那些村民。”他说着也不等陶铸解释,转身就往屋外走。 “我来问你们!刚才陶发过誓言么,是什么样的誓言?” “陶铸发誓,谁给滕进大哥报仇,火器图纸就交给谁!”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邵普已经第一个大声喊出答案,众人略微愣了一下赶紧附和。 陶铸站在贾韧毅身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作出火突手势的手掌缓缓放下。 在此之前连他自己都没把握之前随口敷衍的一句话配搭的动作会被邵普牢记,他确实成熟了太多,表现让人刮目相看。 贾韧毅脸上神色数变,看看一众围拢的明日村居民,又看看陶铸,狠狠道:“可以,你留下,做村长。” 周围立刻想起一阵欢呼,让陶铸更感如坐针毡,他从没有一下子承担过这么多人的拥戴。 “镇长大人!我是想留下,不过村长的位置我做不了……不如,你考虑一下邵普……” 陶铸赶紧走上前几步,uu看书 ww.uukanhu.co 却被邵普一把拉住,语气严厉道:“你胡乱说什么?我哪是当村长的料,现在都什么时候啦,不要推卸责任!” 贾韧毅的眼睛再次眯起来,看了一眼邵普,露出一抹饱含深意的笑容:“他说的没错,陶,你不要推卸责任,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明日村的新任村长。我下面的话,你要牢记。” 陶铸还想辩白几句,哪想到贾韧毅根本不睬他,一字一句道:“记牢哦!首先,作为村长,明日村所有居民的未来生死,都与你息息相关!”他每一个字都故意拖长,语调阴冷。 陶铸一阵战栗,这个家伙看来已经顾不上什么体面,竟然采用了威胁的方式,而且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这明摆着就是告诉陶铸,别想跑,也别想推诿,否则,就会拿已经千疮百孔、危如累卵的明日村开刀。 他勉力点点头:“属下牢记。” “很好,第二条,图纸既然不能给,那么必须给我赶制一批甩手雷、火箭还有火突。” 陶铸瞳孔收缩,声音有些发颤道:“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够造出来的,您也看到,明日村现在这个样子,连熔炉都已毁掉,而且各种原料也需要慢慢收集。” “不用着急,我会给予你和你的村民们最大的支持!需要什么尽管说。” “那好吧。”陶铸叹了口气,缓缓道:“熔炉需要尽快复工,所需材料我就不一一详列,按惯例支配即可。 至于火器,需要集中如下原料,请镇长代为筹集:主要包括生铁、硝石、硫磺、木炭还有……黄金。” 第115章 反击开始 “还有黄金!?你想清楚了么?”贾韧毅面容扭曲,从牙缝中挤出问题。 显然他已经勘察过青竹村和米兰达大师葬身的山腹,并没有发觉明显使用黄金的迹象,因此认定陶铸八成在诓骗他。 陶铸平静道:“当然需要黄金,这些原料我之前就跟您说过,我对您不仅仅忠心,而且诚实。” 让人齿冷的笑声响起:“好,亲爱的陶,我会给你提供黄金,不过么……你的制作过程将在王安的监督下进行。” “我任命!”贾韧毅忽然提高嗓音:“王安!为梨花联盟北方兵团总兵官,负责明日村及周边地区防务。陶铸,为副总兵官,负责打造火器,同时辅助王安,协理诸事。” 王安一直在几人身旁,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真切,闻言一愣,随即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向贾韧毅行了个军礼。 贾韧毅看了一眼措不及防、楞在当场的陶铸,冷哼一声,一甩袍袖,直接向院外走去。 …… “右使,情况好像有些不大对。” “嗯?叫镇长……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乎所以,一次不经意的口误可能会毁掉我们之前的全部努力。” “是……属下一时糊涂,请……镇长治罪。” “好啦,有什么想法就说,自己人不要拘谨。”贾韧毅此时已经来到村口,面色从容,之前各种夸张的表情一扫而空,眼神深沉如渊。 王安颔首道:“这个陶铸似乎已经觉察到什么,他始终排斥完全融入我们。” “融入我们?他只是一个匠人,可以成为一件工具,但让他变成我们的一员未免异想天开啦?我们光明教可不是什么人都收,只有被神明之光感召的人才能成为光明教徒,这点毋庸置疑。” “那您为何一直不遗余力地放纵他们?我还以为您有意……” “发展不能墨守成规,否则我把你们这群始终没法突破到聚元境界的教众聚集在这里不是多此一举?” 王安有些惶恐,赶紧赔笑。 “不要紧张,聚元的精髓是能够将意识能在身体里凝聚存储,从而获得积累效果。你们能够感悟到意识能,也能在某种程度上自由使用,但是辛辛苦苦炼化出的能量在使用完毕后却没法积累,这种糟糕的感觉我能够理解,更能体谅。” “多谢右使……哦,不,多谢镇长。” “如果按照法王那些老思路,每天在神殿里面壁苦修冥想,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都会就此荒废,在百无聊赖中虚度。 与其这样,不如把侧重点放在提炼魅灵之上,只有自身强大,你们才能获得俯视的视角。 一味仰视如井中观天,视野始终受到角度的束缚。 不要轻视视角的作用,能够俯瞰全貌才会发现,很多困扰你们多年的难题其实不过尔尔。 在青竹村你们已经见识过火器的威力,明日村这一战如果还不能让你们幡然醒悟,那我的心思就彻底白费啦。 所以,必须理清思路,火器也好,魅灵也罢,本质上并无区别,都是为了让你们获取力量,只有凌驾于上才能得俯视视角。” 王安露出恍然神色:“右……镇长之言如醍醐灌顶,请您原谅属下愚钝。那……下一步,您留我在明日村只是为了监视陶铸打造火器?” “你们的思维能力、观察能力经过念力修炼锻造,都远胜普通人,如果近距离观察还不能总结出打造火器的规律,那么……” 贾韧毅双眼微眯,“就自裁吧,我干脆把那那群工匠收进门来,引导他们修习术法,反而要容易许多……” 语气森寒,王安闻言险些站立不稳,赶紧唯唯诺诺地大表忠心。 “废话少说,阴破败显然已经跟那小子见过面,我们的底细人家未必不知道。 所以,看紧、管牢,危机时刻可以考虑直接废掉,我们得不到的至少也不能让那群赶尸匠得去。” “什么?您说阴破败已经与那小子取得联系?暗影也在觊觎火器……” “不然呢?他们突然跑到梨花镇来闹那么一出,昨天又跑出来破坏我们的号戏,难道你认为他们是在漫无目的的胡搅蛮缠?如果不是他们从中作梗,明日村已经被踏平,我们可以从容搜索图纸。” “确实,如果陶铸真把图纸给了滕进等人,最大可能就在那座村长大院中。” 贾韧毅摇头:“从诸般迹象看,陶铸就算给过图纸,也不完整。把人看住,制作火器的方法就跑不掉,我观他态度仍然左右摇摆,很多真实情况也许还未了解清楚。 总之,他到底了解多少并不重要,不要本末倒置,我们只是需要火器的制作方法。 现在有这一村两百多人做人质,你要好好捏住这个心软的迂腐小子。” 王安寻思一下,沉声道:“属下明白,请您放心。” “好,这里就交给你,我压力不小,教会山现在的分歧很大:法王依然固执己见,主张按老路子静修参悟; 辛博彦跑到中原去依附诸侯,要自上而下开辟光明教信仰的新策源地; 竺法难也跑到中原去收拢拜火教,鼓吹什么自下而上的变革。 我们也得抓紧,不能在这种小插曲上耽搁太多精力和时间……时不我待呀。 一旦他们中任何一方取得突破性进展,呵呵……你们这些在修炼上遇到瓶颈的低阶弟子便永远不见天日,明白么?” “是!请您放心,弟子……属下一定尽心竭力,尽快拿到图纸,快速善后。”王安施礼,目送贾韧毅离去。 …… 打扫战场花费了整整十天,这期间,陆陆续续有一百多逃难的村民返回,加上残存的两百多人,这不足四百人的队伍便是目下明日村的全部家底。 陶铸本心对两件事始终抵触: 首先是杀戮:即使面对穷凶极恶的对手,他的第一反应也永远是阻喝而不是杀掉,他之所以醉心与火器,就是因为这种武器与术法、技击甚至冷兵器装备有本质区别,它不需要依赖天赋,也不需要依赖资源,可以瞬间弥合强弱之间的差距,威慑所有占据优势地位的人和势力。 他一直不愿意推广甚至公布火器的制造方案正式因为担心这些利器没有在弱者手中发挥作用,反而落入强权者之手,让本来就悬殊的差距更加巨大,那将彻底造就绝望; 其次,是与人交流:陶铸从小就是孤儿,习惯与一个人生活,独自思考问题。 对他来讲最舒服的状态就是获得一个有安全感的空间,专研匠造,在一个接一个的难题被攻破的过程中寻求心灵上的愉悦。 即便亲近如师父米兰达、一直关照自己的救命恩人滕进,还有现在最亲近的邵普与他之间的距离也始终存在,没有人会介入到他的生活中,更没有人会占领他全部时间精力。 现在,他不得不同时面对这两件事情:阻喝显然无用,唯一能够威慑杀戮的手段只剩下杀戮本身;残破的村镇,三百多老弱彻底成为他生活的主体,他没法再沉醉于自己的世界,而是被迫当为一村之长,要顾念所有人的感受,为他们的未来殚精竭虑。 这对陶铸来说压力巨大,所以每天晚上他都需要一段时间来自我封闭,在习惯的节奏里恢复、寻找自我。 好在邵普对他足够了解,由他充当村民与陶铸之间的沟通桥梁,很多不必要的误会都被轻松化解。 滕进的遗体和八百多位罹难者被安葬在同一座坟冢中,明日村举办了盛大仪式,并制作纪念碑,将他们的事迹铭刻。 贾韧毅没有出席,他的借口是暗影在周边地区蠢蠢欲动,梨花镇作为本地中枢必须有人居中指挥。 王安作为他的代表出席了悼念大会,但他在会上唯一的言语竟然是追问陶铸何时才能重新开炉,着手制造目前梨花大联盟急需的火器。 陶铸承诺五天内一定开工,这才勉强安抚住比村民们还要激动的北方兵团总兵官。 悼念活动持续到傍晚,陶铸又花费两个时辰落实村民们下一阶段的恢复计划,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房间。 室温陡然下降,灯火一暗,阴破败推门缓缓步入,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还在埋头画图的陶铸:“你知道我要来?” 陶铸没有回头,回答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应该向我解释一下么?今天已经是第十一天,好在我是工匠,耐心是我的长处。” “上一个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人已然化作一堆白骨,我是阴破败,暗影联盟东方净念尊者。” 陶铸依然没有回头:“噢?东方净念尊者,很厉害的头衔么?” “盟主之下,东、南、西、北,净念、净心、净欲、净绝四大尊者,u看书 ww.uukanshu你以为你在跟随说话?” “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们已经杀死了我的好友滕进,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连我一起杀掉,我对现在的生活既感觉不到舒适,也看不到希望。” “明日村的事情不是我们干的?相反,我们还帮了忙,否则恐怕你只能见到一地尸体。”阴破败声音阴冷。 “你是在向我解释,还是在表明来意?”陶铸终于转过身来,将鞋子甩掉,盘腿坐在床榻上,脸上有笑容,很放松。 阴破败脸色数变,拳头收紧,最终还是放松下来,不阴不阳道:“你很镇定,似乎不了解站在你面前的人有多可怕?还是你认为手中有足够筹码,可以逼迫我妥协?” “当然是筹码足够。” “我很想听听你对筹码的理解。” “想深入交流?那好,你需要向我证明,明日村的事情确实并非你们所为,否则……” 陶铸在阴破败一脸诧异的目光下从怀中掏出火突,轻松地抬起,打开保险,直接指向他脑门。 整个动作很缓慢,漏洞百出,偏偏阴破败只能站在原地,没法做出任何反应。 “你其实可以先把火突夺走,然后再逼迫我就范。”陶铸微笑。 “让你像敷衍贾韧毅一样敷衍我们?一颗甩手雷,半锭黄金,我可不愿意花这么多时间打哑谜。” “嗯……你很睿智,你善于在暗中观察,能够看清我的性格和行为习惯,也清楚明白威逼和拉拢都没法从我这里获得火器图纸,不过还有一点我不得不提醒你。” 第116章 条件诱人 “什么?”阴破败脸色微变,察觉到似有危机临近。 “你所谓的睿智,已经让自己陷入危险……即便你的速度快到能够像上次那样突然消失,骗过我的眼睛,然后再呼吸间来到我近前……也没法躲过这把改良后的火突在这个距离的射击。” 阴破败双眼一眯,刚要行动立刻被陶铸伸手阻止:“不要尝试,因为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机簧一旦拉动,一呼一吸间可以打到十五丈外的目标。 一呼一吸十五丈!如果你的脑袋还算灵光,麻烦自己计算一下,你是否你能快过我的手指?” “你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而且我提醒你,你住在深山里,与世隔绝,并不了解高深的术法到底有多大威力,这会导致你错误估计形势。”阴破败恶狠狠道。 “你这次同样有布置某种能够阻隔声音的结界?” 阴破败一愣,下意识道:“当然,你问这干什么?” “轰!”绷簧扣动,火突迸发出赤色火舌,巨响中,弹丸激射而出。 阴破败来不及细想,尽全力向侧面躲避,只觉一股大力打在肩头,将他整个人掀翻。 “哐当!哗啦!”阴破败直接摔出门外,木门被撞得稀碎。 “小子找死!”半身血肉模糊的暗影尊者废了好大力气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强忍剧痛再次扑进屋内。 “不要动……别忘了,火突我有两支。” 阴破败一只脚迈进屋内,整个人便如木雕泥塑卡在门口,张大嘴愣愣地看着对面盘坐的冷酷青年,感觉对方好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难以理解。 半身几乎被打残,仇恨几乎冲昏头脑,但那黑洞洞的筒子却足够将他的怒火浇灭。 陶铸说的对,在这个距离,即便是先天境界的高人也未必能够躲开火突一击,已经身受重伤的他绝对没办法全身而退。 “你到底想怎样?”阴破败咬牙切齿道。 “你先进来吧!省得惊扰大家。”陶铸面色平静,其实他此刻也是心跳加剧,整个过程他在心中已经计划盘算不下百遍,可事到临头仍然难免紧张。 好在老师留下来的盘坐、冥想式呼吸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帮助他平复情绪,至少骗过对方的眼睛。 阴破败神色数变,最终还是迈步进屋,冷冷地盯着陶铸,眼中血丝密布。 火突始终指向对方,陶铸道:“你可以先止血治伤,我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只是考验一下你所说的高深术法到底有多强悍,顺便拉近你我之间的距离。” “你在说什么屁话?这叫拉近距离?”阴破败恨恨道,一只手掏出药丸扔进嘴里,同时又拿出几块符纸迅速覆盖在伤口上,口中念念有词,须臾,血肉模糊的伤口处出现无数细小的红丝,还有黑气蒸腾,血流算是止住。 “嗯,确实很高深,看来给你来一下是正确选择。” “你在耍狠?”阴破败头上青筋暴跳,刚要上前却被抬起的火突逼了回来。 “耍狠不擅长,打铁拿手,我说过,这是拉近你我之间的距离。之前我们差距太大,那不叫沟通,而是你在威逼利诱。现在我们的关系似乎更和谐一些,可以进行平等对话。” “好胆!你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吗小子?” “暗影联盟东方净念尊者阴破败,有问题么?” “你……”阴破败几乎气炸了肺,可是每次目光与那黑洞洞的火突对上,他的欲念就会迅速消退。 “你也可以立刻转身走,以后都不用联系我,或者带着你的暗影来攻打明日村,看看这次你要花多大代价才能把我们赶尽杀绝!” “我说啦!明日村的事情不是我们暗影做的,是教会山!” “证明给我看。” “这有什么好证明?你去问问所有遇到过我们暗影的人,谁见过我们藏头遮面? 在仔细想一下,战场上攻击你们的人到底使用了什么手段?我们暗影的看家本事是黑暗系和亡灵系术法,损失那么大,我们会放弃操纵死尸去攻击? 明白地告诉你,要不是我们在暗中牵制,教会山早就把这个村子拿下啦!” “我问过,他们手上没有黄色光晕!” “那是因为天太亮!如果在夜里就会很明显!” “这么说你反而是救助我们的盟友?”陶铸恍然。 “那你以为呢?你本来就应该对我充满敬意和感激!”阴破败咆哮道。 “感激?盟友就在现场,可是我大哥却死啦!”陶铸猛然起身,愤怒地吼叫起来,黑洞洞的火突向前探出,直指阴破败面门。 “冷静!冷静!孩子……我想我们有必要好好交流,这是个误会。我们是在后方牵制,并不在双方交手的现场,没法救治滕进。”阴破败脸色煞白,赶紧换上一副笑脸。 陶铸很想讥讽一下这个是什么尊者,原来他面对无法避免的死亡时一样懦弱,可是为了下面的布置,他不得不装出一副勉强理解的模样,气鼓鼓地坐回原位。 “很好,孩子。我不得不承认,尽管我们很重视火器,但仍然低估了它的威力,所以……我想我们有必要好好谈谈,盟友的关系未必不能实现。”阴破败见陶铸态度缓和,心中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那一下确实让他震惊,作为暗影联盟的顶级存在之一,已经整整三十年没有受过此等重伤。 起初的愤怒不可避免,可是换个角度想,如果这些利器能够掌握在暗影联盟手中,那么无论是在落云半岛与教会山或者其它大宗门对垒,还是进军中原,都会取得不小的优势。 想明白此中关节,阴破败整个人的态度急剧变化,他强忍着伤口剧痛,露出难看的笑容:“孩子,你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商量。” “真的?” “当然,我们暗影可不是虚伪的圣熙骑士,承诺一定兑现。” “好,我就相信你一回。” “你想要什么?” “明日村真正的独立,安居乐业,可以不再受到你们、或者教会山的骚扰!” 阴破败略一思索,便开口道:“这不是非常简单么?你们一起加入暗影,我们会给明日村提供帮助,对抗虚伪的光明教徒。” 陶铸立刻摇头:“我们只是些普通人百姓,无意评判你们的教义,但我们并不擅长也不喜欢杀人,种地、打猎、钓鱼、织布这些普通营生更适合我们。” “那你要我怎么办?难道要我们提供保护?你知道,这里远离我们的核心区域,保留大规模存在会消耗巨量资源……” 阴破败正准备继续说,却被陶铸打断:“没那么复杂,帮我拔掉梨花镇就行。” “拔掉梨花镇?”阴破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孩子,你不是在说笑吧,我们在这个区域里里外外已经死伤了上千手足,但都没法撼动梨花镇半分,你现在要我帮你将他夷平?受伤的是我,为什么你会头脑发昏?” 陶铸露出微笑:“你们不行,不代表我不行,别忘了我有火器,你觉得一千颗甩手雷绑在一起,是否能将那座小镇子的仓库、兵营还有城墙炸毁?没有了补给,教会山跟你们一样鞭长莫及,不是么?” 阴破败上下打量陶铸,良久方才道:“没想到你这么狠。” 陶铸摇头:“我不狠,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即便他们中有一些穷凶极恶双手沾满鲜血。”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阴破败,继续道,“我要做的只是威慑,让所有觊觎这里的人明白,某些事得不偿失。” “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教会山的气量可不大。” “我从来没有想过能跟你们、或者他们平起平坐。北海城距离这里太远,圣熙骑士团在没有梨花镇这个据点之后会作何反应……我想他们至少会权衡,花费巨大的代价来攻打一片没法控制的荒郊野岭是否值得?” “你似乎不大了解他们,他们为了面子可以做很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要看到底多费力?我既然能把梨花镇炸上天,那么被火器武装的几百个村民至少可以换取同等数量敌人的性命,你知道,我所言非虚。” “你知道我现在有什么想法么?”阴破败冷冷道。 “你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在我把火器制作出之前把这里夷平……”陶铸平静道。u看书.uukanshu “嗯?”阴破败有些意外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既然你想到了,还要这么做?你这是在逼迫圣熙骑士团提前向你动手。” “首先,这些话我只告诉你,也相信你不会心平气和地去跟死对头谈。” “我也许会暗中把消息传过去呢?” “你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样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而等于帮了死对头一个大忙。与圣熙骑士团相比,我和你的这点龃龉根本不值一提。 归根结底,我只想替普通百姓争取过平静生活的机会,对你们毫无威胁。 而且,以后,我们未必不可以在火器上进行适当交易,多一个没威胁的贸易伙伴是个不坏的选择。”陶铸言之凿凿,确实打动了老谋深算的阴破败,让他陷入沉思。 沉默长达半刻钟,陶铸端着火突,始终没有打扰。 终于,阴破败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好吧,你说服了我,年轻人,现在可以介绍一下你的计划,看看我们究竟能够提供什么帮助?要付出多大太代价?既然是生意,那么代价必须得到相应的报酬,这一点你懂得对吧?” “当然。你可以选择金银、粮食还有火器。” “你知道,我们肯定选择火器。” “这没有问题,不过价格我们以后再商量如何?现在先听听我的计划。” 第117章 生存计划 “阴破败会在这个区域内发动几次小规模骚扰,随后在某一个远离梨花镇的方向出现,安排一支看上去战斗力有限,容易被吃掉的人马引诱王安出兵。 王安现在对我们看得很紧,如果他决定出兵,一定会带上我们。留驻在本村的士兵大部分是新人,我想他们在得知真相后一定会站做出正确选择。 我们顺势在途中发动一场兵变,把王安和他的人马吃掉,之后再向梨花镇求援,引诱贾韧毅来救。 阴破败会配合我们拖住贾韧毅,这个时候我们带足人手和炸药,回到梨花镇,公布真相,同时打开仓库,把物资和粮食都分给镇民,然后……在大家离开以后,炸掉镇里所有设施。 到时候,就算贾韧毅回来,也无力回天!”陶铸有些兴奋,一口气将过去十几天与阴破败商量的计划和盘托出。 邵普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你……不是开玩笑吧?” 陶铸认真道:“你哪里能看出我在开玩笑?” 邵普结结巴巴道:“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拾掇好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你就要下这么大手笔?” “不是现在,怎么也要留足时间,我们得恢复防御能力,同时生产足够的火器。阴破败那里也需要调集各方面资源。” “你现在已经认定所有事情都是教会山做下的?我们跟暗影的联系是不是太过紧密?他们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陶铸拍拍邵普的肩膀:“你说的没错,事急从权,相互利用而已。你以为阴破败真是好心帮忙?他之所以这么积极不过是因为可以从中获得更大利益。 圣熙骑士团是暗影联盟最大的敌人,梨花镇这个钉子被拔掉不仅可以大幅度削弱教会山的实力,还可以减少其对这一地区的影响,暗影当然乐见其成。” “有句话怎么说来来着……那个……跟老虎商量要皮毛什么的。”邵普挠头苦思。 “与虎谋皮!” “对,你这是在与虎谋皮呀!”邵普急道。 “放心,我有提防他们,只要火器能够按时完成,到时候我们就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无论是暗影联盟还是教会山都没法再随意欺负我们。” “可是……你要炸梨花镇,炸完了怎么办?贾韧毅能善罢甘休?他在这一地区可是有两千多人马,而且如果他的隐藏身份属实,圣熙骑士团还会给他派来增援,到时候我们不是更惨?” “死守明日村。” “死守明日村?你知不知道,那天敌人不过六七百人,我们几乎已经耗光家底,这里的人虽然愿意拼命,但到底都是些平头老百姓,见到血会腿软那种!” “现在不一样啦。”陶铸道。 “确实不一样啦!咱们的主力已经损失殆尽,寨墙也没了,只剩一帮老弱妇孺。” 陶铸笑道:“如果我们将贾韧毅的老底揭出来,你猜会怎样?” “怎样?他肯定恼羞成怒,你又炸梨花镇,又揭他老底,他肯定来带人来拼命呀!” “他带谁来?除了那些光明教徒,到时候这两千人的队伍到底是帮他还是帮咱们?” 邵普一下子愣住,半晌才喃喃道:“你是说……我们会拥有一支正规武装,而贾韧毅则会被打回原形?可是咱们空口白牙,人家会听我们的么?” “这个还要争取,滕进大哥过去几个月对周围村镇的渗透并没有白费,从各村的反应看,大家普遍对贾韧毅不满,无论他是否具备隐藏身份。 这一点我们要加以利用,毕竟贾韧毅的队伍亲友大部分都分布在周围,而新兵送死的事实胜于任何雄辩。” “这恐怕还不够吧?”邵普问。 “你现在真是进步太多。”陶铸笑着道,“当然不够,阴破败会出手,逼着他展露光明教的术法,到时候只要不是瞎子或傻子,都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嗯,好吧,无论怎么样,我都会支持你到底。”邵普思索良久,终于点头。 “我明白,你也是我唯一的家人。”陶铸动情道。 邵普瞪着他,眼圈渐红,忽然转身朝外面走,一边走一边擦拭眼睛:“少来,真够肉麻。” 望着邵普的身影消失,陶铸轻轻吁出口气,心中暗自琢磨,这一次一定要仔细筹划,尽可能周详,不仅要把贾韧毅他们赶出这片区域,还要在过程中尽可能消耗暗影联盟,只有这样,才能带领大家立足,才能安安静静地生活。 …… 在遭到袭击一个月后,明日村的窑炉终于重新开火,工匠们在陶铸的带领下开始炼铁,同时尝试制作甩手雷的外壳。 实验反反复复持续了半个月,期间村里栅栏围墙、仓库以及主体建筑大部分得到修复。 唯一不同的是村外多出一个军营,有三百多直属王安的部队驻扎。这支部队大体上都是新兵,王安加上他的嫡系不足三十人。 王安一错不错地盯着陶铸将金粉、碳粉、硝石粉和硫磺混合在一起,装填进入一个刚刚完成的铁质圆球中,封盖,插入引信。 陶铸将甩手雷拿到王安面前:“总指挥请看,这便是甩手雷。” 王安谨慎地接过黑球,放在掌中仔细端详,他和他的士兵被要求远离铁匠铺,理由是怕他们不经意间引发爆炸。如今有陶铸亲自带领近距离观察甩手雷的制作过程和成品,当然要仔细再仔细。 约莫半柱香时间,王安终于看无可看,询问道:“陶村长,这个甩手雷确实与之前所见相同,只是不知道威力如何?” “威力可以留待几天后现场测试,只不过这药粉的配比还没有固定下来,为了保证威力最大并可靠,我们还需要制作一批样品用于测试。” “这么复杂?” “匠作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您也不希望对上暗影联盟的人马,士兵们对手里的武器到底威力如何没底吧?” “那需要多长时间?” “最多半个月,实验很快就可以开始进行。下月初,总兵官就可以向镇长复命,到时候肯定少不了各种赏赐和嘉奖。”陶铸笑道。 王安露出笑容,半个月,这个时间相信贾韧毅可以接受。 没想到事情竟然这般顺利,他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人呀,做事情不光看实力,有时候运道也很主要。 正寻思着,忽然有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总兵官!总兵官!大事不好啦!暗影来袭!” “什么?什么暗影来袭?说清楚点!”王安一把揪住那卫兵,好心情转眼烟消云散。 “西北十五里,有暗影袭击辎重队!” “什么?他们有多少人?” “不下二十!” 王安的脸色登时恢复如常:“娘的,我以为有多少敌人,把你吓成这样,不过二十人。走,点起人马,随我过去看看!” 他说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方才想起回头叮嘱陶铸一番,陶铸当然哼哼哈哈地全部答应下来。 王安这一去就是一整天,陶铸趁着这个空档,加班加点,组织工匠们多生产出五十余枚甩手雷,并偷偷运输到隐秘的存储点中。 王安回来时气急败坏,原来他们不仅扑空,还在回程路上遭到数次伏击,虽然没有太大损失,但提心吊胆不说,终归是灰尘涂脸,大丢脸面。 好在陶铸这边成绩斐然,一天功夫就准备了十五枚甩手雷样品,这让本来心情大坏的王安再次笑逐颜开。 可惜,高兴的日子不常有,糟心的事情天天来。 自那之后,暗影在这个区域的活动越发频繁,王安一方面疲于奔命四处救火,一方面向梨花镇报告情况,并请求支援。 贾韧毅很大方,一次性又派来五百人的队伍,王安手下扩充至八百五十人,这让他心中大定。 陶铸将一切看在心里,看书.uukanhu 利用王安出外的机会不断加大生产,不仅是甩手雷,他还尝试并成功制作出杀伤力更为惊人的炸药桶,都在这期间妥善储存进相应仓库。 期间,王安也数次前来询问。陶铸态度“诚恳”,现场演示了“甩手雷测试”,当然,经过特殊配比处理的甩手雷表现参差不齐,王安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自己的“救火”生涯。 转眼,两个月过去,彻底入冬。 这一日,王安突然收到消息,东南方四十五里的安家村出现大股暗影,人数超过八十,看样子似乎要强攻村落。 王安收到消息后,坐立不安,这个数字对他来说比较尴尬,如果是超过一百人,他可以直接求援,如果只有二三十人他可以直接出击,偏偏是八十多人的队伍。 不求援吧,显得他软弱无能,肯定会惹得镇长轻视;求援吧,面对八十多暗影术士,他却没有足够把握。 毕竟得至少留下三百人以上防御明日村,这里有火器作坊,事关重大。 他能调动的部队极限就是五百人,听上去五百对八十,实力相差十分悬殊,可他这五百人普遍是接受过简单训练的普通山民,属于他嫡系的人马不足五十。 而对方,八十多个暗影术士,各个都是杀人行家。 双方真要硬碰硬对上,鹿死谁手实不好讲,三个多月前梨花镇军营被突袭就是最好的例子。 就在他犹豫彷徨的时候,陶铸突然出现,而且带给他一个好消息,这个好消息让他下定决心出战:有一批两百枚成品甩手雷新鲜出炉。 第118章 半途起事 “嘭!”一团绿色火焰在贾韧毅额前炸裂,燃烧。 他略微沉吟,拿出一张符纸,轻声道:“进度不错,配比一定要再搞清楚些。”随即符纸在他手中燃烧起绿火,须臾间化作灰烬。 “嘭!”又一团绿火燃起,王安再次传音过来。 听罢,贾韧毅脸色阴沉,在房间内来回踱步,良久,方才拿起传音符,沉声道:“现在还不宜与暗影发生正面冲突。区区一个安家村,他们要,就给他们。 我会给你加派五十名教众,在另外一个方向埋伏,你刚好借机消耗一批青壮,魅灵的炼化和火器同步进行。把陶铸带上,这样可以给他一些压力,让他加快进度!” 符纸化作火焰,绿色火球足有刚刚十倍大小,贾韧毅脸上闪过一抹艳红,随即恢复正常。 他走到门边轻声咳嗽一声,立刻便有一个侍卫快步进门。 “现在梨花镇有多少教众留驻,多少练气境?” “回右使,教众总数六百五十一,其中练气境三十五人。” “嗯……你去安排,五十人的队伍去明日村,与王安取得联系,听他调遣。练气境……都派过去,不足名额也要挑低阶教徒中的好手补齐。” “都派过去?”侍卫面露惊诧。 “暗影这次下了血本,为保万全……你也去,这一次牲祭后,那边的守备力量会大幅度下降,你们就势留下,不过你敦促王安,回去后加快进度,我最多再给一个月。” “一个月?这么急?”侍卫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嗯……辛博彦和竺法难的动作都很快,法王招我回去议事……时间就定在一个月后,形势恐怕有变,咱们得抓紧时间。” “明白!”侍卫躬身,双手向外张开,然后交叉于胸前。行过礼后,转身出门。 …… 大帐内气氛古怪,正副两位兵官一静一动,形成鲜明对比。 陶铸仔细查阅地图,突然问道:“为什么支援安家村会从这个方向走呢?这里道路狭窄,两面密林重生,似乎很容易被伏击。” “不懂不要乱讲。”王安一边解下佩刀,一边心不在焉地随口回答。 “这么直白的问题,就算不是将佐出身也能看得出来吧?”陶铸用手在地图上轻轻敲击。 安家村遭遇大股暗影袭击,在王安要求下,他和邵普带领明日村两百多青壮加入由其自带领的支援部队,“按计划”出发。 结果,走出不到三十里,六百多人的队伍便安营扎寨,而且方向也不大对,安家村在东南方,他们却一直再向正东方行进。 上次明日村遇袭,有周遭村寨前来支援,所以这些村落之间彼此有所联络的事实早已不成秘密。 只是在遭遇重大变故之后,对这件事,无论当事人一方,还是梨花镇,默契地同时选择忽略,彼此心照不宣。如今陶铸公然拿出地图,又直斥路线有误,这显然是一种出格的挑衅行为。 “暗影在安家村围而不攻,就是算准我们会去救援,如果直接扑过去才会掉入圈套。”因为有所安排,王安不愿在此时节外生枝,只是语气加重,隐晦地表达不满。 “可是安家村危在旦夕,如果我们这般谨慎行军,去得晚了怎么办?”陶铸追问。 “我是总指挥,我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我说不会有伏击就不会有,休要呱噪。”王安一直在等待光明教徒出手,此刻正紧张,听到陶铸再三质疑更加烦躁。 他心中暗想,此子虽然是名义上的副指挥,但不过是个工匠,而且贾韧毅的意图也非常明显,不过是让他抓紧做工而已,凭什么和自己叫板? “你怎么知道不会?”陶铸笑容更盛,盯着王安问道:“难道是镇长叮嘱过你在路上慢慢走,还是真有埋伏,伏击地点就在这里?” “你说什么?”王安猛地转身,愤愤道:“镇长交代过,让你听从我的差遣,你只需要执行命令。” 目光交汇,王安突然怔住:眼前这个只会打铁的少年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眼神中似有别样韵味。 “杀呀……” “不好啦!有人袭营!” “快跑呀,暗影来啦……”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王安闻声不惊反喜。等了这么久,光明教徒们终于动手了,有这五十人的精锐在,即便暗影真来插一脚也不足为惧。 他正寻思这下一步如何善后,哪想到嘈杂声只响了片刻,帐外很快恢复寂静, “怎么回事?”王安咬着牙,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就要出帐查看。莫不是计划败露?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即逝,却足以让他汗毛倒竖。 还没走到门口,一只大手忽然掀开了营帐布帘。十几人冲进帐篷,个个手持兵刃,凶神恶煞,一下将整个帐篷挤得水泄不通。 “你们想干什么?”王安惊恐地问道,他略一扫视,已经知道进来是各个分队的兵头,而自己的十几名亲信并不在其内,这让他更觉遍体生寒。 众人不答话,而是纷纷注视陶铸。 “兵变?”王安不可思议地望向陶铸,他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手中却多出一把奇怪的武器,一个圆筒镶在木盒子上,上面带有一个精巧的微型弩机。 “火突!”王安失声惊叫,下意识发动念力,淡黄色光晕出现在他双手,可还没来得及扑击对方就被一声巨响惊呆。 “轰!”王安愣愣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胸口,想要抬头再去观察陶铸却无论如何都没法挪动视线,他时刻都在自己监视下,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 陶铸努力调整呼吸,尽量保持微笑以掩饰此刻剧烈的心跳,他终于又杀人了,尽管不情愿,但别无他法。 “下面要怎么办?”邵普走到陶铸跟前,轻声问。 “你去跟下面的兄弟解释,我来给诸位军头说明。” “行,那我先出去。”邵普走到陶铸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却都是鼓励,这让他心情大为舒缓,“去吧,这里交给我,自会给大家解释清楚。” 目送邵普出门,陶铸拍拍自己的脑袋,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王安,将目光锁定在进门的十几位兵头身上,心中暗叫侥幸,账内人数不算多,在他能够平静应付的范围内。 大幕到底拉开了,好在王安很配合,他在临死前展示的光明教术法显然比陶铸的唾沫更有说服力。 “诸位,在下陶铸,相比各位都清楚我的身份,事已至此,我来给各位解释一下来龙去脉……” …… 陶铸带领两百多人马埋伏在梨花镇外密林中已经整整两个时辰,寒冷是他们的掩护,也是他们必须要克服的难关 落云半岛的冬天难熬,虽然没有到滴水成冰的地步,但无法生火造饭,大半天没有热食热水下肚的山民们已经各个冻得缩成一团,这种时刻再看小镇周围光秃秃向外伸展枝杈的成片梨树,情景分外诡异。 梨花镇依旧一片安静,距离他们兵变已经整整过去两天,为什么贾韧毅还没有出城?到底是哪里出现问题?陶铸大脑高速运转,不断梳理事情始末,寻找漏洞。 他在随王安出征前已经收到阴破败的消息,有五十名精锐光明教徒出城,并在明日村东侧驻扎。结合之前贾韧毅的行事作风,陶铸很快猜到他们的意图。便要求阴破败牵制住这波光明教众,uu看书 .anshu.om同时策划兵变。 与王安手下的军头们接触并不困难,他们中九成都是新兵,家属分布在梨花镇周围,且普遍在滕进在世的时候就与这边保持联系。问题的关键是如何让大家确信他们的话,贾韧毅居心不良意大家都清楚,但要证明他与光明教一体,梨花镇就是一个布给周围山民的大局并不简单。 原本陶铸准备了若干证据,诸如明日村遇袭过程、周围村民死状、新兵死亡率过高等,但都是逻辑上的推导,即便丝丝入扣也没有真凭实据。 好在危急时刻王安一不小心展露出光明教的术法,那层黄色光晕据阴破败介绍便是光明教的入门术法,光导术的一个变种,借鉴光传播的方式以术法加持身体机能,可以大幅度提高施术者的速度和反应。 至于他们为什么可以变得手脚坚硬如铁,直接用肢体替代刀剑来进攻,阴破败的解释还是速度。速度大幅度提高,可以使原本软绵绵的东西破坏力急剧增加,就比如火突的弹丸,如果是两个人手对手互相投掷,其实没什么杀伤力,但从火突内射出便会产生令人惊讶的威力,这种变化的根本就是“速度”。 光明教赖以生存的三大法门是光、热、快。光可以惑人耳目,甚至直接攻击视觉感官,热就是火焰灼烧,快便是光明系术法给人体机能带来的变化,主要反映在速度和反应的成倍提升上。 那么……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现问题呢?阴破败没能牵制住那些光明教徒?还是他们没法给贾韧毅传递消息?亦或贾韧毅弃车保帅,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第119章 烈火焚城 正寻思着,梨花镇城门忽然缓缓打开,一队人马从里面开出来,大约有四五百人,领头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正是贾韧毅。 陶铸面露喜色,之前种种猜测推理全部变成无用功,但他没有半分沮丧,反而兴奋难抑。阴破败已经彻底困住那群光明教徒,王安的死讯贾韧毅还没有收到,他会误认为王安和那些精锐同时被困,这股力量是他无论如何难以割舍。……所以,他久候的机会终于来了。 “邵普,让几个熟悉兵营的兄弟盯紧,看一下出城人马的构成。” 大队人马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彻底消失在大路尽头,这时邵普回到陶铸身边,轻声道:“一共五百零九人,其中三分之二是老兵,贾韧毅应该已经精锐尽出。按照我们的估算,城里还有三百多守军,但是光明教的杂种应该不超过二十人。” “他这是倾巢而出!你觉不觉得这不大符合他的一贯作风……梨花镇现在就是一座空城,难道他不怕暗影来袭?”陶铸皱着眉头道。 “你怎么啦?陶铸,这可是我们一直等待的机会,事到临头怎么又开始犹豫?现在不是研究火器,可没工夫细想,天知道贾韧毅什么时候回来,过这村没这店!”邵普急道。 陶铸狠狠咬住嘴唇,下定决心:“你说的对,现在没有瞻前顾后的时间,通知弟兄们,嚼干粮,等待山北传信,只要贾韧毅的人马转过山坳,这边有动静他们也没法觉察,到时候我们杀进城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一边点头一边道:“信号来啦!贾韧毅已经转过山坳!” “密林里一百五十步一个兄弟,信号是布谷鸟叫,三长一短,确定没错?”陶铸额头青筋暴起,紧张地问道。 “确定!要命的事情,谁敢出错!”青年回答斩钉截铁。 “三长一短,传过来花费差不都两刻钟,现在贾韧毅的队伍应该已在二十里外,又有大山阻隔……梨花镇就算闹翻天他应该也没法察觉……”陶铸低着头小声嘀咕。 “陶铸,下令吧,弟兄们已经吃饱喝足,憋着劲杀进去啦,这时候不能犹豫。” 陶铸看着邵普,一咬牙,从喉咙里憋出两个字:“进城!” 攻入梨花镇的过程比陶铸等人设想的简单很多:尽管由于缺乏经验,大队人马毫无章法地出现在城外,立刻引起城内连锁反应,大门及时关闭,警报也没有耽搁半分,但正常情况下应该发生的惨烈攻城战却没有发生。 二十几枚甩手雷同时在大门和门洞周围的城墙上炸开,剧烈的爆炸不仅将脆弱的木质城门炸塌,也彻底炸懵了所有守军。 当陶铸手拿火突一个照面便将对面军头打翻后,场面彻底失控。除了二十几个光明教徒,大部分守军都选择无条件投降,一是因为火器的强大威慑力,二是因为对面全是熟人,他们一边冲进来,一边高喊“乡里乡亲不打自己人。” 夺门用时不超过一刻钟,由于大部分光明教徒都集中在这里,几乎被一举击溃,所以接下来城内的主要据点争夺战也非常顺利,仓库、粮库、镇长大院、小镇广场、剩余的城门和望台很快逐一落入陶铸等人手中。 接下来的任务很简单:“揭发真相,开仓放粮,遣散居民,放火烧城。” 梨花镇的起火点迅速增加,十几处火头相继冒起,黑烟滚滚。 大部分镇民此刻都已经汇集到镇中广场,行刑台上跪着二十二个血肉模糊的光明教徒,大部分已经奄奄一息。 陶铸站在台上,面对黑压压人群感觉头皮发麻,与人打交道从来都不是他擅长的事情,更何况面对人山人海。他强制自己镇定,随后尽力将音量阔到最大:“诸位在梨花镇居住的时间或长或短,但大体都还记得自己的家乡!” 只一句话,立刻引起台下一片议论。“嗡……”交头接耳的声音大到让他猝不及防,刚刚勉强编好的说辞全都丢到九霄云外,一时楞在当场。 邵普看着着急,轻轻喊道:“真相!说真相!” 陶铸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借着周围士兵恢复秩序的功夫,一边擦拭汗水,一边组织语言。待台下稍稍安静才又鼓足勇气,高声大喊:“自从诸位来到梨花镇,我想或多或少会听到一些流言,那就是这里与光明教有所勾连,咱们,不过是他们收集的牺牲品。” “嗡!”台下议论声再次响起,这次陶铸却没有再做任何耽搁,几乎是咆哮着将剩下的话说完:“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个流言……是!事!实!” “你们!他们,包括我们,都不过是些牺牲品,光明教在周围作恶,把咱们赶进梨花镇,再由镇长贾韧毅像养羊一样把我们圈在一个个新村落里,等待屠宰!他们需要的是牲灵,用来提炼所谓魅灵。什么是牲灵?就是咱们的命!”他依旧在咆哮,但台下已经寂静无声,所有人目瞪口呆,有些胆小者甚至直接晕厥过去。 陶铸喘着粗气,不再继续喊话,他指着台上跪着的二十二个人,招呼士兵道:“扒掉他们的上衣,把后背亮给大家看。” 二十二个半死不活的俘虏很快被扒掉上衣,裸露的后背正对着台下。 “你们看他们脖子下面!”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个部位,果然,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大的圆形纹身,那是抽象的太阳,圆形火球上有八注火焰向外扩散,四大四小。 “他们果然是光明教徒……” “天呐,这帮天煞的混蛋……” “毁了我们家圆,还要让我们感谢收容,天理难容……” “杀了他们……” “贾韧毅,假仁假义,大骗子,不得好死……” “咱们跟教会山的伪君子们拼啦……” 吵闹声,哭泣声,谩骂声,各种各样的噪音在广场上鼓荡,陶铸只觉得自己一阵阵眩晕,脚步虚浮,赶紧从台上往下走。 “陶铸,你要去哪呀?百姓们现在群情激奋,事情还没办完。” “你知道我,邵普,我根本不适合面对这么多人……剩下的事情不复杂,你带着弟兄们赶紧把仓库和粮库打开,将物资分发给所有人,让大家赶紧逃离。咱们的人立刻去找火器制造需要的材料,带上物资后立刻返回明日村。” “就这些?” “你先去办,让我透透气,让我透透气……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对着几千人说话……”邵普见陶铸脸上惨白,大冬天满头冒汗,知道他确实难过,当下也不强求,招呼两个士卒来照顾他,随即去安排善后。 冬天的空气对缓和情绪有巨大帮助,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陶铸已经从濒临窒息的感觉中缓解过来,期间他整理了腰间悬挂甩手雷的特制腰带,同时给火突重新填装弹药。归根结底,火器永远是最让他安心的东西,即便不是在专研,这些看上去冷冰冰实际却脾气暴躁的家伙拿在手中也能够平复所有情绪。 邵普再次来到身前,带来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这里的村民和守备军中有很多人想要加入明日村。 “得给大家说清楚,贾韧毅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所以明日村会面临一场艰难的守卫战。大家还是等事情平息后再考虑过来为好……现在朝南边走,南边相对安全。”陶铸恢复冷静,思路清晰一如既往地。uu看书 .ukansuco “不考虑一下吸收一批生力军么?明日村人马越多,咱们胜算越大。” “人死的也会更多。”陶铸接口道,说得邵普哑口无言。 “那我们在明日村干什么?还不是为了大家?”过了半晌,邵普憋出一句话,声音很低,连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嗯……有些事情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你说滕进大哥是为了啥?起初肯定是报仇,可是后来呢?你相信他单纯为了报仇?为报仇目标就应该是多杀光明教徒,而不是多救人。”陶铸叹了口气,想到滕进,心里一阵抽痛。 “好吧,你说服我了……不是因为有道理,而是因为我现在就剩你一个亲人。”邵普转身离去,去传达陶铸的意思,安排城内军民疏散。 六千多人,用了两个时辰就基本遣散出城,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合理解释是所有人都一直在为出城做准备,他们不清楚那个时间何时到来,但清楚自己始终期盼着那一刻。 有五百多人在邵普将所有理由都讲清楚后,依然坚持要赶往明日村,他们中的青壮比例很高,有超过一百五十人是原来梨花镇的守备军,绝大部分已经无家可归。 陶铸与他们见面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看眼神已经可以深刻了解这群人所思所想,因为那个眼神、那种表情也曾经在他、邵普和滕进脸上出现过。前途未卜,充满迷惘,但奋力一搏的勇气还在。 队伍在半夜子时离开梨花镇,算上老幼女眷人数超过八百。在他们身后有一团巨大的火焰熊熊燃烧,染红天际,照亮前路。 第120章 魅灵来袭 冬天的夜很冷,熊熊烈焰很快被黑暗天际吞没,疾行两个时辰后,背后那片光亮彻底消失不见。陶铸选择向正北方撤退,绕过山坳后又坚持赶路一个时辰,即便贾韧毅闻讯从东方赶回,也应该可以完美错过。 “招呼弟兄们原地休整两刻钟,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我们争取在巳时赶回明日村。”陶铸向邵普道。 “火器的威力大家都见识过,如今士气高昂,我想就算贾韧毅赶回来也可以拼上一下,他一共不过五百余人,我们现在无论在装备上还是人数上都占优势。”邵普咧嘴笑道。 “别太乐观,咱们队伍中还有两百多老幼妇孺,更何况贾韧毅手中全是精锐,跟他们硬扛得不偿失。人命最精贵,不能随便拿出来拼。” “你说得对,我立刻安排。”邵普说完转身去布置,已经十分疲惫的队伍就在大道边的密林中暂时休整。 陶铸拿出一块鹿皮,轻轻擦拭火突,脑袋里还在盘算下一步动向。这期间他又发现自己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思考、厘清因果关系并作出计划是他的强项,可就在刚刚,彷徨无策的感觉第一次击溃了他的信心。如果有因有果,存在完整线索,他的确是一个缜密的思维高手,他可以根据蛛丝马迹推断出可能出现的问题并提前加以应对。 可是,当事情发生变化,起点消失以后,他就会变得茫然。他的思考需要逻辑起点,而面对突发状况或者周遭线索模糊时,判断力会直线下降。 比如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大家尽可能快的回到明日村。从他冲进梨花镇开始,所有参考条件都变得模糊:阴破败是否按计划围困圣熙教徒?不知道;贾韧毅现在是继续前进,还是已经收到消息往回赶?不知道;暗影和圣熙面对梨花镇被毁这一结果的反应是什么?不知道;甚至,回到梨花镇以后该如何面对暗影和圣熙骑士团都已经不再像出发前那么清晰。 原因很简单,他现在没有参照,觉得自己一切推演都是凭空猜测,而各种可能都存在,没法取舍。 他感觉自己现在特别需要滕进,如果大哥在,他可以把各种可能都列出来,让这个沉稳的领头人选择。而此刻,他不得不自己思考,然后再自己做选择,这让他有种泡在水中无处借力的感觉,无助,孤独,莫名恐惧。 想到滕进,不自觉地又想起藤家大嫂,想起师傅米兰达……正当他沉浸在回忆中时,周遭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陶铸赶紧掏出火突,寻声望去,却见陶铸已经慌慌张张跑过来。 “很么情况?”陶铸紧张问道。 “你看周围。”邵普没有回答,反而招呼陶铸观察周围。 陶铸定睛观瞧,只一眼,便觉的头皮一阵发麻:冬季阴冷,树上光秃秃,枝桠横七竖八,在惨败月光映照下本就瘆人,此时林间忽然升起一颗颗青绿色光团,总数有几十个,比萤火虫略大,飘在空中颤颤巍巍、忽明忽暗,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东西?”陶铸忍不住嘀咕一声。 “这不就是你一直在找的证据么?”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密林上空。 “贾韧毅!”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正在休整的队伍立刻炸窝,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四处张望,力图寻找到这位将他们圈养起来的杀人魔王。 “很遗憾呀,暗影没能帮你拖住,让我在这里把你们截住……还想走么?”声音再次响起,只一句话,人群中的氛围立马为之一变。 “他……有阴谋……” “陶铸和暗影合作……” “我们不会中了陶铸的计策,现在正在去送死的途中吧……” “嗡嗡嗡……”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涌起,就像有重物砸在地上,激起漫天灰尘,颗粒细密,看似无足轻重,却无孔不入,四处乱钻。顷刻间陶铸就觉得脑袋仿佛被无数针刺到,痛疼欲裂。 “都安静!不要受骗!不要受骗!他在分化我们!”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邵普,紧接着明日村老班底们也一起叫嚷起来,那种随时要爆发的诡异感觉终于被冲淡些许。 陶铸拼命稳定心神,向四周张望,他知道贾韧毅和他的人马肯定在附近,就算他本人神出鬼没,也不可能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完全隐藏起来。 “你在找我?”贾韧毅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来啦!” 话音未落,林子里那些漂浮的青绿色光点突然迅速扩大,随即化作千奇百怪的人形,有的无头,有的瞎眼,有的吐出舌头,还有的尖牙利齿,总之各个形象恐怖,且都只有上半身,下半身则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光晕。 刀剑出鞘,终于有人经受不住压力,率先向临近的怪物发动攻击。 “咔嚓!”青绿色怪物猛地张开大嘴,一口咬住那人战刀,略一用力,便将战刀咬碎。 一片惊呼声中,怪物的利爪死命插进那汉子胸膛,鲜血迸溅,立毙当场。邪笑阵阵,怪物鼻子用力一抽,就见几个淡黄色光点从刚刚死去那人体内升起,被它吸入腹中,随即,那怪物青光更盛。 “呵呵……呵呵……怎么样?跟着陶铸的人都得死!”贾韧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林子里压来,刻意营造出一种摄人氛围,企图把所有人的意志压垮。 “就是他!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认识那黄色光点!”忽然一个妇人惊声尖叫,操起包裹内的菜刀就向身旁不远处一个光头怪物冲去。这一下,整个人群轰然爆发,人们突然醒悟过来,纷纷拿起手中武器,向这些骇人的对手冲去,毫无惧意。 “看,那些光点,就是他们……就是这些怪物毁了咱们村……” “杀人凶手……” “我跟你们拼啦……”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子等今天好久啦……” 喊杀声响彻林间,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怪物虽然凌厉骇人,但总数加起来不过五六十个,转眼各个都被七八个甚至十几个人围住,一时间顾此失彼,刚拨开一把战刀,后背便被扁担拍中,这边刚要开口噬咬,头还没伸出去,肚腹已经被两杆长枪扎穿。 不过,这些青绿色怪物似乎痛感不显,对寻常人来说足以致命的伤口,至多也就换来他们一声痛苦咆哮。双方一面人多势众,一面诡异难测,倒也是势均力敌,“乒乒乓乓”地纠缠在一起,僵持不下。 战斗很是热闹,但减员并不严重。山民一方有人受伤立刻就会被四五个同伴护住,而魅灵虽然屡屡被兵刃击中,但只有痛苦表情,并没见造成致命伤害。 陶铸从大战开始就一直在观察,半晌,忽然脸上露出笑容,对着周围高喊:“贾韧毅!怎么你一个人赶回来,难不成再次全军覆没?这些鬼东西应该就是你们提炼的魅灵吧?为了这么丑陋的东西,你们杀人害命,还自居什么顶级修行宗门,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害臊!” 倏地,一个黑影出现在陶铸上空,华服褪去,已然换上一身劲状,但那微胖的身材,圆脸双下壳却没法改变,正是贾韧毅。 他摆出苍鹰搏兔的姿势,两支带着淡黄色光晕的利爪向陶铸头顶抓来,口中爆喝:“竖子狂妄!” 陶铸早有准备,对方虽然速度奇快,但也比不上他抬手勾动绷簧省时。 “轰”的一声巨响,火光迸溅,一声惨叫,一个尖嘴猴腮的魅灵突然出现在弹丸喷射轨道上,替贾韧毅挡住一击。 饶是如此,骑士镇长还是被弹丸爆破的巨大力量掀飞,直落五丈之外,着地后倒退十几步方才站定,uu看书 .ukanh模样颇为狼狈。 “大伙不要留手,拼命打!这些东西一样能弄死,你们看,它已经明显变淡!”陶铸手指刚才替贾韧毅挡住弹丸的魅灵,那家伙正在痛苦扭曲,闻言立刻张牙舞爪地再次冲了过来。 “给你个好东西!”陶铸随手扔出一颗点燃的甩手雷,迅速倒退,一边退一边填弹,经过他改良后的火突已经非常方便,三五步的距离填弹过程便可完成。 “轰!”又一声巨响,接住甩手雷正傻呵呵观察的魅灵被炸得四分五裂,很快化作无数光点,迅速消散。 六七步外,贾韧毅手捂胸口,露出痛苦的神色。 “噢?原来这些东西跟你存在联系,你那骑士风范呢?怎么不再拿腔作调?乡亲们,狠狠打,打这些丑东西,就是在打贾韧毅!”陶铸再次爆喝,同时举起双手,两柄火突连环开火“砰……砰……” 火光中,贾韧毅大惊失色,幸亏又有两个魅灵及时出现在他前方,替他硬挨弹丸,被打成虚影,清淡到几乎透明。 “别让他缓过劲来!”邵普及时赶到,大呼一声,甩手雷直接砸了过去,两个离得较近的士兵闻言也立刻跟进,又有两枚甩手雷飞出。 “轰!轰……轰!”剧烈的爆炸声中,贾韧毅狼狈逃窜,不过甩手雷投掷速度太慢,并没有对他造成实际伤害。 “你们找死!怪不得我!”贾韧毅气急败坏,双手一挥,两个黯淡的虚影消失,同时两个身材魁梧异常的魅灵出现在他身前,一个虎头,一个猪脸,吼叫着向众人冲来。 第121章 内心独白 “砰……砰……轰!”这一次迎接它们的是“组合技”,火突的弹丸伴随着甩手雷,一阵狂轰乱炸,再次将那两个魅灵击成重伤。 它们虽然比之前的魅灵强大,勉力冲到众人跟前,但邵普带着几个士卒挥舞刀剑便能抵挡,且看架势大有将其灭杀的可能。 黄光大盛,贾韧毅挥舞双手,就要加入战团。 陶铸快速填弹,根本没有理会他,直接对着其中一只颜色最淡的魅灵脑门开火。 “轰”的一声,那怪物被打得烟消云散,贾韧毅果然再次露出痛苦神色,踉跄退后。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产生,这个木讷的小子不仅做事沉稳,而且出手又准又狠,王安等人折在他手里似乎并不奇怪。 众人正待乘胜追击,贾韧毅忽然双手一仰,漫天黄影,仿佛一阵狂风吹来,卷起无数碎叶。一个山民躲避不及,被黄光击中,当场喷血,仰面摔倒。大家哪想到这些忽忽悠悠,看起来不起眼的树叶状黄影竟然有如此威力,见状赶紧后退,双方距离再次拉开。 “光明降临,碎叶飞花!”贾韧毅的圆脸上闪过一抹艳红,大喝一声,双手同时张开,便有花瓣一样的光点扬出。光点在夜色中分外显眼,看似缓慢轻柔,实则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运行轨迹,快速扎入一支斜刺里冲过来的山民队伍中。 “噼噼啪啪……”一阵爆闪,十七八个人惨叫着人仰马翻,其余人等慌忙四下逃散,溃不成军。 原本僵持的局势就在这一击间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山民们的胆气似乎被这凌厉又难以理解的攻击彻底瓦解,纷纷后退。魅灵们乘势而起,张牙舞爪,怪叫着奔向露出怯意的人群。 形势万分危急,陶铸也没有想过厉害术法发动起来竟然有如此威力。他倒退几步,拼命在之前各种计划中寻找破解方法。 “快、快、快!我明明设想过此种情况!明明设想过,快给我出来!”陶铸满头大汗,紧张地观察着周围情况,口中叨叨念念。他向来缺乏急智,为了应付突发事件,他通常的做法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反复推演,然后将可能遇到的情况及应对方法牢记于心。 贾韧毅作为梨花镇的首领术法强悍并不难猜,他为此也提前做出了若干安排,只是都需要他人配合,如今己方人马士气低落,自保都难,如何还能主动出击,行不通……对!擒贼擒王,如果把贾韧毅干掉,那些术法自然就会消失! 陶铸眼睛一亮,随即立刻黯淡下来,贾韧毅包裹在黄光中,本人似乎比放出来的术法更加强悍……怎么办? 目光扫到张牙舞爪的魅灵们,各个闪着瘆人的青光,浓淡不一……等等,浓淡不一……陶铸转身飞奔,也不管贾韧毅已经再次挥动手臂,准备发动更加凌厉的攻势,径直奔向颜色最浅的魅灵,举起火突就打。 “砰!”一个魅灵被打成虚影,还没反应过来立刻又被补上一记弹丸,化作光点缓缓消散。 那边正在酝酿攻势的贾韧毅惨叫一声,所有动作戛然而止,捂着胸口露出怨毒神色。 他抛开其他人,催动念力,裹挟着一阵黄芒快速冲向陶铸。 陶铸并不与其纠缠,充分利用人群和林间树木,东钻西转,专找颜色变浅的魅灵,过去也不犹豫,立刻火突招呼,弹丸到处顷刻将其打灭。 邵普等人很快便反应过来,一边抵挡魅灵的攻击,一边想方设法阻止贾韧毅突如人群追击陶铸。 几个回合下来,局势再次发生逆转,贾韧毅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再也没法承受魅灵被打灭给自身带来的伤害。 “好!今天算你们走运,不过等我光明教的人马赶到可就在没有这种好事啦!” 贾韧毅显然已经认清形势,知道凭一己之力,今日绝对讨不到好。当下也不恋战,大手一挥,所有魅灵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快速隐没在林间。 “你小子真厉害!连打击魅灵这种事情都提前做了计划……”邵普喘息着走到陶铸身前,面带笑容,他清楚陶铸的思维习惯,所以对他的缜密心思更为惊叹。 陶铸闻言楞在当场,陷入沉思。 计划再完备也不可能将从未见过的东西计算进去?刚才不过是灵机一动,只是……自己明明不擅长临场应变……难道是运气使然?是滕进大哥、亦或老师在冥冥之中提点? 山民们四处搜寻了半天,这才最终确认贾韧毅确实已经逃离。众人从死战状态下回过神来,各个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 正如陶铸猜测,贾韧毅是一个人快速返回,循着踪迹前来袭击。只一人,就让八百人的队伍手忙脚乱,险象环生,实力之强悍令人发指。倘若他真的带着大批光明教徒来攻打明日村,这座饱受磨难的小村寨真能扛得住么? 正疑惑间,忽然有人高声问陶铸:“陶村长!贾韧毅那厮说你跟暗影有所勾结,到底有没有这事?” 陶铸一愣,正要回答,那边已经火了邵普,冲上去就要厮打:“直娘贼!咱们冒死去救你们,你竟然这种屁话都问得出来?” “邵普!”陶铸一把拉住邵普,好不容易将他安抚住,这才转向面带羞愧那人。 “有这事……我确实跟暗影有联系。” “啊?”队伍中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陷入沉默。 “各位父老……我是陶铸,其实不过是一个工匠,原本住在青竹村,在村子遇祸之前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每天谈话对象不超过五人。 我最大的兴趣就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研究火器……那时候,照顾我的就是滕进大哥一家,还有师父,可惜……他们都死啦……” 陶铸的声音很平淡,在林中飘荡,却将所有人的心都带到了那个平凡的小村庄:“我从来都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甚至……当我面对的人太多时,会紧张到窒息。” “陶铸村长,还是说些实际的,我们可没时间听你倒苦水,更没兴趣了解你的过往。”一人冷冷插话。 邵普刚要上前责骂却被陶铸拦住,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继续道:“我并没有祈求大家同情,目前这种情况,保命对所有人来说最为要紧,就说说我如何看待此事。” 见众人虽然神色各异,但到底按捺住性子重新安静下来,他清了清喉咙,努力压制内心的紧张感,将自己带回原有思路。目光低垂,仿佛自言自语:“之前几个月,滕进大哥曾经跟我探讨,我们到底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是一个我从小就在思考,却始终没有答案的问题,好在现在终于想通。 落云半岛,号称永恒中立之地,此间居民习惯骄傲地将“自由”和“信誉”挂在嘴边,包括我们,因为这里没有皇帝、也没有氏族门阀,契约比城邦的政令更容易被人接受。 在几大城邦内,高高在上的宗门们神圣而庄严,待人温和有礼,普施恩惠。可同样一群人来到我们这里却变成了噬人恶魔,视人命如草芥,毫无人性,你们说是为什么?” 周围一片安静,陶铸也没想从众人口中得到答案,他只是略微停顿,便继续道:“原因很简单,无所顾忌! 在各大城邦内,城市密集,人口众多,互相之间联系紧密。有契约,有信用,有其它并驾齐驱的势力制约所有组织的行为,倒行逆施只会带来毁灭。 而我们这种边远地区,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他们在这里的胡作非为根本不会受到惩罚,甚至无法被世人所知,这就是他们在这里如此胆大妄为、丧心病狂的原因。” “你的意思,我们应该将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让他们受到整个半岛的讨伐?”有人醒悟道。 陶铸缓缓摇头:“从前我的确有这样的想法,滕进大哥也做过类似努力,可直到明日村遇袭,我终于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我们如何将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跑到城镇中演讲?还是找某个镇长、执政官申诉?证据呢?他们会不会插手远离自己的事务?又有多少所谓公民会提供唾沫星以外的支持?”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等死,uu看书 uukanshco 或者屈服,还是你要让我们离开家乡去城邦里讨生活?” “哪一种行得通?”陶铸反问,周遭再次陷入寂静。 “与其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我研究火器,制造武器,偷袭梨花镇,甚至联合暗影……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为了节制。联合暗影,让圣熙骑士团有所顾忌,也许有一天会联合圣熙骑士团节制暗影,或者我们自己强大到让他们彻底远离,避之不及。必须让所有恶人明白,我们不好惹,只有均势达成,我们才能够真正平静地生活在自家土地上。” 陶铸言罢也不理人群的议论声,起身,径直向明日村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道:“我不奢求所有人理解,还是那句话,愿意来明日村的咱们并肩战斗,不愿意的可以一路向南,那个方向至少在未来一段日子还算安全。至于之后……尽人事,听天命!” 邵普有些无措,看着黑夜中渐行渐远的孤独背影,又看看还在议论纷纷的人群,跺跺脚,朝着陶铸的方向追去。 “我就是个匠人,不是英雄,没法以一己之力带领大家取得胜利,愿意继续留下的就跟着走,不愿意留下就离开,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也好。”黑暗中陶铸低头向前,一路小声嘀咕,声音很轻,轻易被山风掩盖。 说给自己的话一字不落,他不愿回头,也不敢回头,他不怕那些人失望,却害怕自己失望,害怕已经逝去的米兰达师父、滕进大哥失望…… 第122章 最后1战 陶铸收回视线,长叹一声,瘫坐在栅栏围墙之后:大哥,老师,到底还是让你们失望了…… 城墙外的壕堑在半个时辰内被彻底填平,光明教徒们毫无阻碍地功成身退,撤返营地。他们也很疲惫,但突如起来这场冬雨到底给攻城方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明日村的弓箭和火器大范围失效,这无异于直接宣判死刑。 大战在陶铸回归后第三天爆发,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天。贾韧毅的怒火比预想中炽烈,他带来三千士卒,其中四百名是光明教的术法修炼者,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之前的估计,甚至直接将阴破败吓跑。与之相对,陶铸在烧毁梨花带回的新增人马不足两百,明日村全部老幼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三百人。 就是这样一场看上去强弱悬殊的大屠杀,被陶铸带领村民们依靠火器顽强地扳成焦灼状态,眼看着对方军粮告罄,即将失去耐心彻底退却,老天爷却不识趣地开了一个玩笑,大冬天竟然下起瓢泼大雨,不仅阴湿了弓弦和引信,还浇灭了所有人的希望。 “贾韧毅上来啦。”邵普蹲在碍口前,有气无力地提醒陶铸。 陶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敷衍地摆摆手,然后低头继续整理身上的物件。 手指触碰道叠成小方块的符纸,已经浸湿,那是米兰达老师的遗物,陶铸一直贴身带着,此刻却有些后悔,这场雨之后,这张纪念品恐怕很难完好保全……虽然他未必能够看到你个时刻。 “不得不说,这大半年你的拳脚功夫提高不少,下手也比以前狠太多。我亲眼看见你崩飞了好几个爬上寨墙的家伙,这要搁在以前,保不齐又是对着肩头开火,然后再宣扬一番你那些不知所谓的威慑理论。”邵普失笑。 “你也进步很多,以前在村里,你除了吹牛和瞎咋呼,还真没看出有啥用。可现在……已经能够统带这么多人,说实话,我并不适合做村长,你反而比较称职!”陶铸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露出笑容。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该算夸你吧,哦,对了,我差点忘记,你种庄稼的本事一直都不赖……” “你说咱们算报了仇不?贾韧毅的梨花镇被我们一把火少掉,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被毁个精光,关键是,他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谋已经众人皆知,以后看他还怎么下作?” “仇已经报了?” “是呀,光在这话日村围墙外面,已经倒了七百多光明教徒的尸体,我想这对他们来说应该算很大损失吧?我觉着咱们这仇已经算报了。” “行,你说了算……可惜呀,不知道一会儿有没有机会给贾韧毅脑袋上开个洞?”陶铸摸了摸手中的火突,这家伙防水能力大增,还是他在初到梨花镇时着力改良的结果。 “这么狠?要是一年前的你听到这话,会不会吓死?还是气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摇头,笑得更加畅快。 “陶铸!邵普!出来说话!”就在这时,贾韧毅的声音响起,他已经冒着雨走到城墙外一百五十步的地方,那里是明日村远程攻击的有效边界。 陶铸没有起身,只是抬起手晃了晃。 邵普对着城下嚷嚷道:“唉!贾韧毅,你有屁就放,咱们听着呢。” 贾韧毅露出阴毒的眼神:“光明之主有好生之德!现在天降大雨,你们的火器已经不足为凭,结果显而易见,再做垂死挣扎还有意义么?” 陶铸转过身,在隘口处露出脑袋,笑着道:“我们也不想拼命,谁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打生打死?听镇长的意思,您是要放我们一码?” “你们火烧梨花镇,屠戮我众多教众,本来罪无可赦。但考虑到这里面存在误会,你们也是受暗影匪类引诱,才作下种种错事。所以,我决定还是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多谢镇长大仁大义!”邵普笑着答道,引来寨墙上一众守军哄堂大笑,原本穷途末路的悲壮氛围也冲淡不少。 贾韧毅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讥讽之意,自顾自道:“陶铸!只要你开门投降,并答应以后为我大光明教打造火器,之前种种既往不咎!” “哈哈哈!”陶铸一阵大笑,“帮你们制造火器?好让你们重新把这里的人像羊羔一样再圈养起来,杀起来更方便?笑话!收起你那张让人恶心的嘴脸,放马过来!我们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血性!不自由,毋宁死!” 城头一片寂静,片刻后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声,所有残存的守军都高举着刀枪,齐声高呼,“不自由,毋宁死!” 他们在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这么长时间的拼搏、奋斗、挣命其实就是为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自由,毋宁死!”没有比这更加精确的理由。 “这是你这辈子,当着众人面前说过最漂亮的话!”邵普笑着向陶铸伸出大拇指,雨水打在脸上,只有他自己清楚,此刻已泪流满面。 “好!我给你们自由!”贾韧毅从牙缝中挤出句话,转身回归本阵。 雨势稍减,天地仍然茫茫一片,城下隐约出现呐喊声和车轴摩擦的声响,光明教徒开始冒雨推进。 清一色步兵,手持短剑盾牌,护着工事兵组成四个方阵,朝填平的壕堑迫至。 他们的目标显然是营寨外墙,每支部队均由既能挡箭兼可撞墙的重型擂木车打头阵,方阵正中是穿着黑色僧袍的光明僧侣,其中四人十分显眼,头戴金色僧帽,胸前挂着烈日图腾项链,黑色长袍,纽扣、袖口、领口皆以金色宽边包裹,与周围僧众的白色宽边不同,显然地位更高。 “咚!咚!咚!“ 三十面战鼓同时击打,指挥和调节着方阵步伐,黑压压的人群缓缓向明日村压来,杀伐之气暴涨。 不等陶铸招呼,城墙上众人已然自发动了起来,攀上箭楼,搬石运木,准备火器,做好迎头痛击敌人的准备。他的一句话,彻底将明日村的士气点燃,甚至妇女老幼也都冒雨加入,帮助搬运各种物资。 邵普抹了一把眼泪:“看来这仗还有得打,我不知道咱们能坚持多久,我只知道,如果滕进大哥……我爹、娘、妹妹在天有灵,一定会称赞我,咱爷们比邵谊更值得骄傲!“ 陶铸抽出火突,笑道:“别跟邵谊比,uu看书w..co 他不配!邵普兄弟,如果今天这里有人能够活着出去,你的名字一定会被人们称颂!“ 邵普激动得有些颤抖,双目穿透茫茫大雨,投往远前方,沉声道:“兄弟!这辈子能有你、滕进大哥做家人,不枉来世上一遭!“ “给我杀!”对面指挥塔上,贾韧毅嘶声竭力地咆哮声响起,接着四个庞大的方队同时开始加速,高喊着冲向寨墙。 雨势更小,如烟如雾的细雨纱帐却坚持着把天地拢在期间,似乎很怕血肉横飞的场面传到外界。 没有前奏,没有序幕,弓箭失效后,双方很快便短兵相接。火箭已经彻底失效,甩手雷无法判断是否还能使用,所以陶铸招呼所有人双倍数量往下扔,反正是最后一锤子买卖,还留手作甚? 光明教方阵冲上斜坡,还没有接近寨墙便被剧烈的爆炸包围,炸得哭爹喊娘。但到底是人多势众,甩手雷又有大半只能当做石头砸人,所以很快势头又回到攻城方一边。 阵列中央忽然竖起巨大的火柱,几个站在核心位置的僧侣同时吟唱歌诀,四条火龙呼啸而出,与明日村的火箭不一样,这些怪兽似乎丝毫不受周围潮湿的空气和绵绵细雨影响,顷刻间便轰在寨墙之上。 经过六天血战的木质寨墙早已千疮百孔,哪里还禁得住这样的火焰灼烧,不到一刻钟,主门楼便被烧毁近半,周围箭楼防御力量尽丧。 “把甩手雷王火焰里面扔!”陶铸高声大喊,此刻的他早已将面对众人说话的不适感丢到九霄云外,不仅思维敏捷,而且下令果断。 第123章 天降奇兵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落秋中文]https://最快更新!无广告! “轰……轰轰!”甩手雷的爆炸更加密集,不仅将近处光明教军阵炸得七零八落,而且还大幅度减缓火势,墙上守军见状齐声欢呼,更加卖力地将滚木礌石之类往下扔,这些东西他们已经准备了足足小半年,就算把人累死也扔不完。 陶铸浑身浴血的立在一截尚算完整的寨墙上,见正面局势已经稳定,立刻举起手中火突,对着正在施法的术士就是连续激发,弹丸喷出后,也不去看结果,立刻再次填弹然后再连续激发……如此往复三轮,距离他最近方阵中指挥火龙的术士被一枚弹丸集中,生生穿透胸膛,倒在血泊之中。 由他身前火柱中喷涌而出的火龙失去念力支持,抖动几下后“砰”的一声化为乌有。攻方士卒见状大惊,士气为之一错。 陶铸照方抓药,在寨墙上来回奔跑,寻到抵近的位置就是火突轰鸣,一阵连续射击,很快,四个施法术士中便有三人或死或伤。 “连伤我三名聚元境大术士,竖子找死!”后方观战的贾韧毅终于坐不住了,一声爆喝,向村寨方向冲来。在他身后同时幻化出三十多个青绿色光团,随着他的脚步越变越大,各种奇形怪状的怪物们张牙舞爪地出现在半空中。 “光明降临,魅灵无上法,合!”贾韧毅大呼一声,双手拇指相扣,手掌外翻,随即捏合成团。飘在空中的三十多个魅灵混合着撞在一起,一个体型巨大的绿色怪物出现在明日村村口,下体仍然是一团光晕,上肢肌肉虬结,四条手臂同时张开,独眼中有绿色火焰迸射,嘴里獠牙里出外半,半张着嘴发出“嚯嚯嚯”的声音。 惊呼声响做一片,攻守双方同时都被这异象吓得展示忘记厮杀。 “陶铸小儿!我誓要将你挫骨扬灰!”贾韧毅大喝一声,手臂前指,那独眼怪物立刻凌空向城墙抓来。 陶铸脸色煞白,但依旧咬着牙举起火突就势向冲来的巨型怪物怒射。 火光四射,弹丸打在对方庞大身体上发出“噗、噗!”的声音,感觉向对着巨大水潭射击。那怪物中弹后只是略微停顿,便继续以泰山压顶之势向前冲来。 巨大的拳头猛然撞击城垛,捆绑在一起的木质结构寨墙如何禁得起如此冲击,“砰”的一声,整个望台被砸烂。记住网址m.luoqiuzw 好在陶铸先一步翻滚到临近寨墙,他的“分格垒墙法”在这一刻显示出高明之处,十步一个方格,所有寨墙都是单独拼装,用绳索捆绑连接,因此当其中某一段或者某几段发生燃烧或者坍塌时,立刻搬开绑缚环可以减少很多损失。 陶铸来不及庆幸,起身再次扣动机簧,火突抵近射击,弹丸直射巨怪头颅。 “砰!”石沉大海的效果终于消失,代之以浪花喷溅。巨怪撕声咆哮,半边脑袋被弹丸削掉,虽然伤口很快弥合,但那怪物的颜色变淡肉眼可见。 陶铸瞥了一眼手捂胸口的贾韧毅,嘴角上钩,向反方向逃离,同时快速填弹。好消息是火突不愧是米兰达亲手打造,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高强度使用仍然没有发生故障,坏消息是弹丸所剩无几。 “趴下!”陶铸耳边猛然响起邵普的声音,他来不及细想,正准备附身,却感觉一股巨力已然带着灼热袭体而至。 后背被猛地推了一把,陶铸踉跄着向前扑倒,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型,噬人的火焰炸裂,他不得不蜷缩身体,将躯干紧紧埋在双手之中。 浓烟过后,陶铸顾不得青绿色怪兽已经追及,径直扑向刚刚火球爆炸的位置,只见邵普斜躺在城垣边,上半身皮甲炸裂,血肉模糊,头脸被熏得乌黑炭团一般,肚子上、胸脯上几处伤口兀自汩汩淌血,还有几个兵士也一般模样撂倒在侧,或坐或躺,眼见难以活命。 陶铸抢上前去,一把将邵普抱在怀里,撕声哭喊“救命……救命呀!快来人,担架在哪里?救命呀!”他心里清楚,所有医疗资源早已耗尽,根本没有人会来救援,但就是抑制不住情绪,疯狂地哭喊求救。 “噗!”邵普吐出一口黑烟,用尽全力去推陶铸,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余光中,小房子一般大小的青绿色巨怪已经追近。 “啊!”陶铸仰天咆哮,举起火突疯狂地勾动机簧。 “砰……砰!……咔、咔咔!”两颗弹丸飞出,直接灌入巨怪头颅,打得大家伙一个趔趄,但它很快回过神来,看着依旧张着嘴大喊的陶铸露出了诡异笑容,火突的绷簧咔咔作响,却再没有弹丸喷出。 “怎么?伙伴都死绝了伤心?还是被已经吓傻?你那东西没有填弹。”贾韧毅讥讽的声音从巨怪嘴里冒出,独眼冒着绿色火焰紧盯站在原地疯狂勾动机簧的陶铸,饶有兴趣地举手在脑袋周围画了个圈。 陶铸收声,木讷地盯了一眼面前正在调侃他的怪物,目光偏转,越过残破的寨墙望向远处敌阵,果然见到贾韧毅一脸阴笑,也在看他。 伸手,摸出弹丸,填弹,举起火突,对着贾韧毅开火,“砰、砰!”火舌崩窜,弹丸却因为距离太远,中途落地,砸在泥泞的水坑中,泥浆溅起,水花不足巴掌大。 陶铸面无表情,继续摸弹丸,填弹……“砰!”机簧再次勾动,这次弹丸直接砸入烂泥中,只有轻微的响动,涟漪都未能激起。 手又摸向怀中,忽然一股巨力来袭,水轮大小的巴掌狠狠抽在陶铸身上,将他整个人拍飞,撞上城垛又弹了回来。 陶铸在寨墙上翻滚,将将要跌落城垣时被那两根巨大的手指捏住,扔回城垛边。 贾韧毅的声音响起:“陶铸,你是个不错的人才,就这么跟一群泥腿子死在一起很不值当。尽管损失惨重让人恼火,但我还是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答应给我打造火器……我可以把王安的位置给你……哦不,更高,你甚至可以直接成为光明教的坛主,要知道,正常情况下只有聚元境的大修士才能获得这个位置……” 陶铸强忍着浑身剧痛,努力地坐了起来,身体靠住墙垛,一边剧烈喘息,一边侧耳倾听。周围喊杀声仍在继续,明日村的军民没有投降,虽然村寨已经被攻破,但是他们顽强地拒绝再次被奴役。 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老师……滕进大哥……邵普,我很快就会跟你们团聚,尽管我们没能成功,但也算失败的轰轰烈烈,以后这帮混蛋再做坏事时就该好好拍拍脑袋,设想一下后果。 不自由,毋宁死,咱们咬牙坚持这么久……就为这个,对么? 贾韧毅见到年轻人脸上的泪痕,露出得意笑容:“不用害怕,年轻人,只要你点头,把火器给我,不仅可以活命,还能锦衣玉食!” 陶铸努力想站起身,向城外的贾韧毅再骂上几句,可惜徒劳,浑身骨骼像散了架一样,每挪动一下都针扎刀割一样传来剧痛。他只能偏过头,去看那张丑陋的大脸。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 巨怪缓缓点头,贾韧毅的表情笨拙地浮现在那张怪脸上,扭曲,明明在笑却比哭还难看,“你说,我在听。” “这鬼东西叫魅灵……它的颜色真难看,跟茅厕下面粪坑一样……” “混蛋!”巨怪的脸彻底扭曲,眼空中的绿色火焰喷涌而出,他仰天怒吼,举起双手,猛然向下砸落,“我要把你砸成肉泥!” “好小子……不枉我们跋涉千里来救你!”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忽然传来,于此同时,陶铸只觉周遭剧烈震动,视线出现另外一个巨怪,由石头堆砌而成,从寨墙边站起,足有那巨型魅灵两个大小,只一拳,便将绿色怪物拍飞。 “大爷……这又是什么鬼东西?”陶铸觉得头昏脑涨,没法确认这是现实还是他死后梦魇,亦或在生死之间,因为恐惧产生了某种幻觉。 “什么人!竟敢多管闲事!”贾韧毅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只觉胸闷气短,眼睛却死死盯住明日村的方向,没法挪动半分。 明日村正面战场突然出现一个比寨墙还高上许多的巨型石头怪,同时有无数小山一样的巨石升上天空,然后再凌空砸下,仿佛凭空下起一阵山石雨,已经突入村寨的光明教众被砸得哭爹喊娘,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步兵方阵只呼吸间便被击溃。 术士?土系,u看书w.uuknshu.om 这么强,至少是聚元境,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强手?难道有其他势力也在觊觎火器?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在贾韧毅脑海中飞速转动,忽然胸口一闷,就见自己幻化出的超级魅灵再次被那山石巨人击飞。 “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藏头露尾,教会山办事,你要想清楚后果!”种种顾忌全被抛之脑后,贾韧毅怒火中烧,厉声咆哮,这种在别人即将成功的时候突然横叉一杠的行为绝对不能容忍。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陶铸被黄色光晕包裹,很快诸般伤势便大幅度好转,视线内出现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那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目普通,只是皮肤远较常人白皙,嘴唇略厚,正在缓缓吟唱歌诀,同时双手摆出不同姿势,显然这个具有治疗作用的光晕就是出自她手。 第124章 后会有期 想到术法,陶铸忽然一阵战栗,忍不住就要起身伸手去摸火突。 “好好坐着别动,我正在给你疗伤。不要担心,我们是米兰达?佩吉大师的朋友。” 如果对方编造一些其它借口,陶铸可能会怀疑,但提到米兰达这个名字,他立刻整个人放松下来,因为这个名字只有他自己清楚,连滕进和邵普都未曾知晓。这些人既然说是米兰达老师的朋友,那便确定无疑。 思绪一下子触碰到仍然揣在内怀那张符纸,陶铸露出恍然神色。 “你一点不懂术法?”女子开口询问。 陶铸摇头。 女子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凭借外力只能让你恢复到这个水平,你试着活动一下,看看能不能走?” 陶铸依言活动手脚,发现虽然还是酸儒乏力,但之前严重的伤势至少已经有六成痊愈,赶紧拱手致谢。 “不忙着道谢,咱们得赶紧动身。我们只有五个人,挡不了多久。”女子扶起陶铸,向城下走。 “你们到底是谁?” “辰君!快点,对方发狠啦!”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陶铸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短发汉子,月牙眯眯眼,仿佛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他正举着弓箭,向城门处攒射,手指手腕灵活异常,一张弯弓在他手中犹如变戏法一样,转眼间便有十几支利箭飚出。 在他身前还有两个大汉,一个用战刀,一个用铁锤,死死将冲进来的光明教徒堵在村口,看模样皆是以一当百的技击高手。 “我们来自白夜,受米博大师委托,专门来接你回去。当时不知道这边情况,只道你是普通山民,所以只来了五个人。我叫武辰君,你可以叫我辰君。”女子一边扶着陶铸走向楼梯甬道,一边解释来龙去脉。 “米博大师?米博?卡兰白柯!他还活着!?”陶铸露出吃惊的表情。 “没错……他就在白夜做客,是你老师米兰达的好朋友……”武辰君警惕地观察四方,带着陶铸往前走,偶尔有流矢飞来,她便举起手,手中会出现一轮淡黄色光盘,将危险格挡在外。 “等等,你们只有五个人……咱们逃得出去?” “那边三个家伙,武钢、武力和武诺,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按照中原的规矩评价,怕是有三品左右的身手,落云半岛注重术法修习,格斗能力普遍弱,拿刀动枪这种事跟他们比还差得远。” “技击高手?那也没法跟术士对抗,外面……”陶铸刚想提醒他们贾韧毅和那几个操弄火焰的高阶术士,忽然想起之前将巨型魅灵一拳击飞的山石怪,脸色大变,目光游索,很快便找到那比城墙还高的怪物,此刻正在城外与那青绿色巨怪和一群光明教僧侣周旋,双方你来我往,各种光团、火焰漫天飞舞,时不时传来剧烈爆炸。 武辰君顺着他目光向城外看,立刻会意,缓缓道:“那是我老师武卓,白夜北方祭坛大祭司,我们都叫他老山主。他老是先天境的术法大师,那些人应该奈何不了他,你放心吧。” 她说着要继续举步,却被陶铸一把拉住。 “武辰君!你们很强对吗!?”陶铸瞪大眼睛看着武辰君。 武辰君微微点头:“除了我,他们很强,都是白夜有名的强者。” “那你们救救明日村的村民好不好?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正在抵抗强权,为更多人……”陶铸失声痛哭,他自己都没发现,再坚强了这么久之后,他终于找到依靠,抑制多时情感瞬间爆发。 武辰君一愣,这个连死都不怕的硬汉突然放声大哭让她措不及防,一时僵在当场,无所适从。 “你怎么还愣着!”使战刀的短发方脸汉子快速移动过来,高声大喊,“敌人太多,咱们眼看顶不住啦!” 武辰君回过神来,看看陶铸又看看奔过来的武钢,刚要解释,却见陶铸已经抢前一步抓住武钢,泣声大呼:“救救明日村的村民,咱们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你在胡说什么?这里有三千人在混战,你让我们怎么救!别说胡话,快走!”武钢一把甩开陶铸,就要转身回去支援。哪知道刚刚摔倒的陶铸一把扑上去抱住了他的大腿,“救救明日村!不能再死人啦!不能再让无辜的人死啦!” “你干什么!?”武钢气急败坏,一脚踢在陶铸身上,却没能让他松手。要待再踢,却被武辰君一把拦住。 “你干什么?这个家伙疯,你也跟着他疯?对方有两千人,还有聚元境术士,我们要把他弄走已经万分困难,怎么去救那些人?”武钢对着武辰君咆哮。 武辰君也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脸上也留下泪来。 就在三人纠缠之时,忽然一个慈祥的声音响起:“尽力而为吧,你们带着他先走,我和武力、武诺断后!” “老山主!?”三人同时回头,却见一个白袍身影已经从他们身边略过,直扑战场。 陶铸怔怔地看着那个快如流星的身影,刚想说话,耳边又想起那个让人安心的声音:“你们先走,对方的目标是你,你们逃出去这边压力才会变小。” 语言平实,语气温和,却入情入理,同时给人一种难以拒绝的感受。陶铸咬咬牙,站起身来,跟着武辰君和武钢向相反方向奔去,“老山主!记得您的承诺,我相信您!” 武钢冷哼一声,手提战刀,率先在前面开路。武辰君抿起嘴不说话,伴在陶铸身边向前飞奔。身后喊杀声响成一片,时不时还能听见剧烈的爆炸以及怪兽的怒吼。 后会有期!道路尽头,陶铸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明日村,然后扭头紧紧跟在武钢身后。三人穿过之前被开出一个窟窿的村后寨墙,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 十天后,落云山脉北段的一处山岭边缘,陶铸正在仔细地擦拭火突,三枚弹丸,一张被叠层小方块的符纸,破皮袄,还有一件崭新的斗篷,这便是他眼下全部家当。 武钢在雪地中来回踱步,随着时间向前推移,他越发焦躁起来。武辰君和陶铸都不敢与他交谈,在帐篷边侍弄着火堆。 “老山主他们……”陶铸低声询问武辰君。 武辰君缓缓摇头,目光却很坚定:“放心,老山主是先天境界的大修士,如果他想走,没人能留得下他。” 刚说到这里,武钢忽然冲过来,指着陶铸咆哮起来:“你知不知道,对方有两千多人,还有五个聚元境大术士坐镇!都是你,一句话要害死人!那些山民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陶铸红了脸,起身怒吼:“我跟你们也没关系,谁要你们来救!让我跟兄弟们一起死不是一了百了?至少我们不畏强权,拼命抗争,将被后世传颂!” “传颂个屁!不自量力的一群小丑,你们只会躺在深山老林里慢慢烂掉!自己寻死也不要拉上别人!” “你说什么!”陶铸一把掏出火突,伸手抓住大汉衣襟。 “我就让你明白明白,战场上要靠战士,而不是你们这些没用的铁匠!”武钢毫不示弱,猛然抽出战刀! “来呀!” “来!我宰了你!” 武辰君赶紧伸手阻拦,三人撕扯做一团。 “你们干什么?”正在三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久候的慈祥声音再次响起。 “老山主!”武钢率先反应过来,一把甩开陶铸,翻身快步迎向林间出现的身影。 陶铸有些迟愣,uu看书 ww.uuknshu稍微落后几步,跟在武辰君身后也迎了过去,这时才看清那“老山主”的面容:一个表情和蔼的中年人,峨冠束发,山术上雕刻着一个工整的“法”字。眼角有些下垂,眼袋很大,胡须浓密,有星星点点斑白,一副愁苦的老农模样,身上月白长袍整洁飘逸,跟面相颇为不搭。他的名字是武卓,此刻除了面色略显疲惫,看上去并无大碍。 “山主,你们没事吧?”武钢上下仔细打量老山主,大山一样雄壮的汉子眼中噙满泪花。 武卓拍拍他的肩头,目光越过武钢,投向陶铸,微微躬身道:“幸不辱命,明日村的村民有五百多人逃出升天,希望的火种已然留下,我想光明教之后该会蛰伏一段时间,再不会肆无忌惮地胡乱害人性命。” 陶铸闻言浑身剧震,强忍着泪水,深深鞠躬:“多谢山主!” “不用谢我,我们也是奉命行事,等到了白夜,你见到大祭司在当面道谢不迟。这里已经到达落云山脉边缘,我们翻过去,然后从自在集坐船回北陆……” 蓦然,一声狼嚎似的痛呼在武卓身后响起。正诧异于眼前这位中年术士竟然提议翻越大雪山的陶铸猛然惊醒,向武卓身后忘去,却见武钢此时已然蜷缩着跪倒在雪地中,放声大哭。他身边只有武力一人,左手打着绷带,身上伤痕累累。 “老师……武诺他……”武辰君眼圈泛红,低声询问。 武卓缓缓摇头,当先迈步向高耸入云的雪上走去,“走吧……回白夜……无论心里有什么想法,大祭司都会给你一个满意答复。” 第125章 烈火重铸 半岛中部,岐阜城,太清御真道总坛景阳宫。 胖老道盘膝坐在蒲团上,须发漆黑如墨,眉心处一颗朱砂红点甚为醒目,一身金色道袍,华丽得甚为夸张。 “咚、咚、咚!” 有叩门声,胖道人缓缓睁开眼睛,不疾不徐问道:“何事?” “老祖,宫外有天国使者求见?” “天国?可通报了姓名?” “回老祖,来人自称智者愚守正。” “哼!姓什么不好?非得姓愚蠢,还叫什么守正……这帮把家伙喜欢掩耳盗铃,还装得一本正经。真以为自己实力最强,就能到处指手画脚?”胖老道嘀咕一阵,还是向门外招呼道:“请他进来吧!” “是!”门外道童答应一声,快速离去,不一会儿就将一个高大的短发男子带入大厅。 “玉虚子掌教!”男子双手交叉与胸前,躬身行礼。 “哦,原来是天国使者,有失远迎,莫怪!莫怪!”玉虚子笑容满面,起身相迎,打揖手回礼。 双方又再寒暄几句,分宾主落座。 “御守正智者今日来我太清道可是有事相商?”茶点齐备后,玉虚子开口,直奔主题。 “掌教容禀,愚者此次来是有些问题想向您打听。” 玉虚子双眼微眯,问题不说“请教”,而说“打听”,这其间必有古怪,于是笑呵呵颔首,“智者想打听什么?” 愚守正停顿一下,缓缓开口道:“跟四年前岐云宗覆灭有关。” 此言一出,玉虚子的胖脸立刻沉了下来。愚守正赶紧道:“掌教真人不要误会,愚者只是想了解下掌教对落云半岛之外的术法发展可有了解?” 玉虚子眼珠一转,已经明白了其中关节,试探着问道:“智者是想询问近日在荒山野岭中与教会山发生冲突的那个先天境界大修士么?” 愚守正一愣,随即也露出笑容:“不愧是复兴景阳宫的一代宗师,玉虚真人果然智慧通天。” “不必拍我马屁,落云半岛七大顶级宗门,包括你们天国在内都跟外界有联系,这次是派出六位使者呢?还是只委派阁下来询问本道?” 愚守正脸上神色一变,干咳几声,然后顾左言他道:“正义王对您一直尊崇有加……这个……” “所以,是只派了一个人,直奔我这里喽。不必解释,我大概能够想清楚这里面的联系。玉虚子本来是太平御真道一个普通的聚元境术士,四年前跑到中原一趟,回来就联合栖霞岭灭了顶级宗门岐云宗,不合理。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位胖道人在岛外有奇遇,而这个奇遇很容易跟突然出现、身份不明的顶级高手联系在一起。本道说的没错吧?”玉虚子依旧笑吟吟,只是那表情让任何人看了都觉得发冷。 愚守正赶紧起身施礼:“掌教真人怕是误会啦,误会啦,之所以跑这一趟完全是出于对您的崇敬,没有其它意思。” 玉虚子也不在纠缠,扭动肥胖的身体,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后方才悠然道:“你们的猜测很准确。” “噢?真人可否将其中情由告知鄙教?” “行啊……” 愚守正脸上露出喜色,却听玉虚子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要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三……三个问题?” “放心,我不会打听你们天国的术法奥秘,也没有兴趣知道你们内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小道消息……” “那您要问什么?”愚守正低着头,脸上阴晴不定。 “教会山在中立地区胡作非为的事情已经曝光,我想听听天国正义王是什么态度?” “这个……”愚守正迟疑了一下道:“你应该对鄙教的教义有所了解,天国讲求三位合一,智慧、勇敢、节制三善合一而成正义,其中克制是我们对民众的基本态度。”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百姓无足轻重,死就死啦?不知道天国的百姓知道你这种想法后,是否还能够克制呢?”玉虚子语带调侃。 “真人误会,贤哲有言,冲动、情感和知识是行为之源,我等修行之士也不能免俗。说道某些失当行为……愚者认为节制是对这世间秩序的自觉遵循,那是百姓们的美德,节制者,各守其职,不可逾越,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 “你这话很滑头,我既可以理解成各人自扫门前雪,你们不愿意干涉其他宗门的事情;也可以理解成,你们要维护百姓的职权,对逾越者进行讨伐。天国哲学,在节制之上不是还有勇敢这一美德么?勇敢就是为了维护秩序,而光明教的做法恰恰是破坏秩序。你们是只管自己的事呢?还是要伸张正义?哪种理解更准确些?” 愚守正面露尴尬,结结巴巴道:“讨伐……我们天国肯定要声讨这种倒行逆施的行为,公民的权力不得侵犯。” “原来是声讨呀……好啦,让我来问第二个问题吧?”玉虚子故意将“声讨”二字拖长,完全没有顾忌对方难看的脸色。 “您请说。” “对那个突然出现的先天术士,天国是什么态度呀?招揽,还是剿灭?咱们七大宗门可是有协议在先,不允许在七宗之外出现先天境界修行者,要么他加入某个宗门,要么死。这也是秩序,不是么?” “啊?”愚守正再次张口结舌。 “那我直接问第三个问题吧,你们是不是也很想要那个什么火器呢?据说让这些奇技淫巧让教会山吃了很大苦头。” 愚守正脸色煞白,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良久方才长叹口气,擦去脑门上的汗水,躬身道:“真人果然高明!守正领教。这就告辞回去,不敢再来打扰。” “这就走啦?也行,贫道就不送啦,来呀,送客。” 愚守正双手交叉,躬身一直退到殿外,方才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山门外,愚守正与知客道士告别,回首再次仰望景阳宫建筑群。 正准备感慨时,耳边忽然传来玉虚子的声音:“差点忘了说,我四年前出去碰上了自家老祖,你要记清楚他的样貌特征,靛青色长袍,长发披肩,头戴面具,色彩浓重。 千万记住了哦,他老人家脾气不大好,不过本事很大,应该不是什么先天境界的术士……” 良久,再无下文。愚守正正自奇怪,这番自相矛盾的话是什么意思?忽然耳边再次响起玉虚子让人生厌的声音: “老人家捏死一个先天境比大人大小孩难不了太多……” 愚守正闻言一惊,直觉双腿发软,之前诸般感慨全部抛之脑后,低着头,加快脚步向天国方向奔去…… …… 半年后。 白夜,祭坛之城,某个宅院中。 武卓身后站着武泰、武钢、武力、武辰君四人,同时躬身行礼。 “行了,都是自己人不必太过拘礼。”白启跪坐在蒲团上,依然身着淡青色长袍,头戴色彩浓重的面具。 “不知大祭司这番召唤我等前来有何吩咐?”武卓询问道。 “给你们看样东西。” 众人闻言都露出疑惑的表情,白启一摆手,便有侍者抬着一口箱子走进小院。 箱盖打开,里面赫然摆着两杆怪模怪样的物件,细长的筒子后面链接一个木盒,尾端是一个下凸,明显是类似手柄的设计,手柄上方安装有类似小型弩机的机簧。 武力第一个开口,面带诧异之色,“火突?” “嗯……不错,变化这么大,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东西,落云半岛这一趟没白跑。可以试试,打开保险,勾动机簧就可以激发,我这么说你们应该能明白吧。” 众人围拢,取出“火突”,互相传阅,最后交到武钢、武力手中。 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举起火突,对着远端院墙略微瞄准一下,勾动机簧。 “轰!轰!”火光迸溅的同时,院墙砖碎瓦斜,被打出两个大坑。 武力赶紧跑过去,废了半天劲才从一个窟窿中抠出变形的弹丸,只有指甲盖大小,圆锥形。他将弹丸递给众人,大家都不禁啧啧称奇,只有武泰、武钢二人始终皱着眉没有发表意见。 “这就是你们落云半岛一行的成果,说说吧,都看到些什么?”白启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平静问道。 “很强,很快。u看书.uukansu”武钢的回答很生硬。 “但是呢?我比较想听后半句。”白启道。 武钢一愣,随即咬牙道:“但是,为了这东西牺牲自己人的性命,我觉得不值。武诺……武诺是三品高手,一人可抵千军,这柄火突虽然不错,却做不到。况且……况且他是我们老殷血脉,咱们的人已经不多啦大祭司!死一个,少一个……” 他越说越激动,眼看就要打开话匣子,求个痛快,却被武力死死拦住。 “武泰,你是将军,怎么看?”白启语气依然平静。 披着白斗篷的雄壮将军想了想,沉声道:“属下与武钢想法相同。” “很强,很快?其实我要让你们理解的是‘很简单’,只要有手有脚,就能使用,这才是它的精髓,唉……回去再想想把。”白启叹气,摆了摆手。 众人闻言一震,同时陷入沉思……良久,才在武卓的带领下徐徐退出。 “武卓……” 已然出门,白启却又将武卓叫住。老山主赶紧重新跨进院门,躬身回话,“大祭司还有何吩咐?” “没有,就是突然想起来,听说你们能从自在集渡海回来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从中周旋?” “是,此子智计百出,心思缜密,善于计划,做事滴水不漏。” “噢?可问过名姓?” “问过,名曰常骁。” …… 思绪飘过千山万水,唐王迈步下船,回首身后的离人湾,喟然长叹:决战就在眼前,回忆,留待将来慢慢记录吧…… 珍重!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