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月》 第1页 《塞外月》作者:点菸汀 文案: “春风何解江南雨……” 他捏捏眉心,一碗乌色汤药湿了桌上的画,晕开宣纸上的墨。 画上是江南春日,百里莺啼,千里花开。画脏了,他把它小心叠好,丢到一边。 “沈……”他开口低声道,却只把姓咬在齿间,迟迟不肯往下说。 换了张干净的,毛笔笔尖在纸上轻快跃舞。他笔锋凌厉地写,沈皖丛。 沈皖丛,沈皖丛—— 朱红如血。 “你说,你要让我偿还父辈做的大错,我便做了,我们两清;现在我要离开这里,为何你偏是不肯放开?“ 快马加鞭,狂风猎猎。他连夜向着那人所在的城赶去,耳边竟都是那人的话。 “我记得塞外的月,清皎无暇……” 放你走,想得美。 ”孟彻,我曾喜欢过你。“ 说这个,没有用。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尽是荒唐。” 你这个样子离开我去塞外更是荒唐。 “春风何解江南雨……” 风不解心怎解雨。 “你放过我吧。” ================== ☆、序 “沈皖丛。” 那个男人居高临下,冷眼看着他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启了薄唇凉凉叫他。 他低低呜咽了一声,算是回答。皮开肉绽的身子痛极了,他不想动。男人俯下来靠近他,便衣上的龙纹很是扎眼:“降书,写吧。”男人把纸笔放他面前,撩了他垂在眼前的发,他看得更清了些许。 费了良久才明白男人话里意思的他突然轻笑,略略抬头看着男人。面前人愣了一下,神情恍惚。不知哪来的怒意,他不顾自己体无完肤,硬是撑起身狠狠甩了男人一掌—— “啪!”阴暗的牢里回荡着清脆响声,他使了很大劲,男人的脸也歪向一边。他仿佛一下子被抽空力气,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喘着,眼角泛红。男人啧了一声,站起身来:”你很厉害啊。“ 他不回答。刚才的动作太大,有些伤口裂开了,血一点一点向下滴,染红地上的白纸。他扶着墙勉强站稳脚跟,脸色惨白,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过于疼痛。 一时间,寂静像是水一般浸着他们,他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我要走……“他忽然开了口,但声音又很快低了下去,尾音染上痛楚的呜咽声。 这回换做是男人不回答了,他开始觉得身子变沉,眼前一阵阵泛黑。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拖着他离开。疼痛让他的意识渐渐清晰,他不知道前面的那个是不是那男人。”孟彻……“他尝试叫住那人,他觉得很痛。可那人依旧在前面迈步,头也没回。 他愣了愣,最终放弃。 他抬眼间望见天上嵌月,月华如水。 ☆、第一章 锁清秋 眼前是一片浊白,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更令人害怕。 沈皖丛自然不愿待在这里,于是他紧了紧衣服,向前跑着,希望能够尽快离开这里。但脚下好像是塞外独有的黄沙,风过身旁如尖刀,割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生疼。他只着了件单薄的衣,现在贴身的被汗打湿,其余的则随风飘。 这里不似带有些许水汽的江南,他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但他明白周围在渐渐清晰。前面似乎立了个人,他放慢脚步,一点一点向那里靠近。 越来越近。他忍住心里的激动,可步伐却越来越快。一步一步。欣喜后他有些害怕,万一前面的不是好人怎么办?”沈皖丛。“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传到他耳畔,他愣了愣,费力分辨着到底是谁。沈皖丛止不住向前的不步子,离那人只有几步时他才慢慢停下。前面的人忽地转身,长刀划破白雾直刺他胸口!”听说,你喜欢我?“又是无情似冰的声音响起,迫使沈皖丛抬起头看—— 那个令他朝思暮想三年的人哟,手把尖刀刺穿了他的心。 沈皖丛从梦里惊醒,汗水湿了额前的发。 秋风瑟瑟,深夜里的重露让人遍体生寒。深秋向寒冬过渡时是最不讨人喜,他极厌恶这个时候。沈皖丛裹紧锦被想再次入睡,因为看着屏外隐隐的一粒烛火,他猜着现在应该是卯时,再惊醒外面的人实在不好。 翻来覆去很久,原本还挺顺的头发乱成一团。沈皖丛有些懊恼地坐起来,抬手想理理头发,却不小心撞到床头镂空木栏上。挺大一声,屏风外的人还是被惊动了,带着些许哑音焦急道:”殿下怎么了?“”啊,没事的,“沈皖丛揉揉手,开始一点一点理头发,”刚刚不小心撞到了。“他有点心塞,早知道会这样刚才就不应该乱动,现在是越理越乱,头发都被扯断了好几根。 好不容易理顺头发后已是睡意全无,沈皖丛下了床绕过屏风,打发了一直守着的侍卫宫娥,百般聊赖地坐在窗前。汉白玉的石栏隐在黑暗里,通明灯火熄了多时,远方黑云翻滚着,连天连山地遮下世界。 暗夜烛光点点,西窗清酒莹莹。天青釉的杯里斟了酒,却不想洒了些许,伴着屋里裊裊沉香一圈圈漾着微波。沈皖丛盯着那汪酒呆呆半晌,接着缓而坚定地沾了,一笔一画认真写来—— 起笔横折。他想起三载前的盛夏里凤凰花开如火,似要烧到天空。 其而竖钩。在那凤凰花上绽放着灿灿阳光,晕出一汪蓝得透彻的天。 近来再横。而树下有位青色薄衫的男子,模糊在那一片艷艷如虹里。 紧接书皿。男子乌发似锦,隐隐能看见他正在轻笑。 双撇似刀。凤凰花掠过男子衣角,缠着他缓缓走出那片嫣红,一步步靠近自己。 短竖竖钩。青衫飘摇,他好像看见男子启唇呢喃。 横与横折。越来越近,男子略弯着眼,而眼里似有一江东流春水。 笔落短撇。流云映了如虹花,青衫染尽梦中色。 天微微启明,沈皖徽来找自家皇弟商谈时,才发现他趴在窗前熟睡。杯里的酒不知是被喝完还是倒完,因为他只下还略有水迹。 沈皖徽凝神看了好久那水迹,无可奈何嘆了口气。 字成双—— 孟彻。 ☆、第二章 出尘清 何姻初次来到桑川那日是个晴天,繁华的都城在青空的灿灿阳光下十分炫目,来自小城的她很是新鲜。 豆蔻年华的她跟着父亲,一路快马来到金碧辉煌的含崇殿前,顿时就愣了神——实在华丽,实在宏伟。父亲拉了她严肃地教训了几句,随后便进了那华丽的宫殿里。她随父亲行了大礼拜见皇帝,之后龙椅上的皇帝一挥手,她便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门上是有匾的,可无奈她只习了《女传》,认不得上面的字。何姻嘆气,一身柔柔的粉色衣裙被晒得暖烘烘的。带她的嬷嬷恭恭敬敬地对她说,楚贵妃请她进去歇歇脚。何姻有些疑惑,楚贵妃,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她不想晒太阳了,便直了背迈步进去。
第2页 那是满院的荷,池里红或白的锦鲤优雅地摆着尾。进门先闻得一阵茶香,紧接着便听见有女子涵养良好的说话声。 “定是何太守家千金了,”何姻听见那女子嗓音温润,“快请起。”青衣的楚贵妃秀色怡人,身旁站着一位将及弱冠的男孩。“这是孟彻。”楚贵妃笑道,让侍女满了茶送到何姻面前。 何姻福身,那男孩也行了见面礼。“看时辰,皖丛应该也差不多了,”楚贵妃顿了顿,“带着何郡主玩玩吧。”孟彻会意点了点头。 又是满院的荷,可惜现在是秋季,过了花开的日子,只留得残荷等雨声。“楚贵妃名中带荷,圣上便让人修了这里,栽上满院子荷花。”孟彻颇有耐心地向她解释道,“楚贵妃不舍拔荷,即使到了秋天只有一院清冷。” 何姻非懂似懂地点点头,问道:“皖丛又是……?”高了她许多的孟彻在她身旁确实有压迫力,“听着这名儿,好生耳熟。” “自古便是女子养在深闺无人知,你又怎懂外面世界。”也许是提到了皖丛,孟彻轻笑,“沈皖丛,大朔朔嘉宗三皇子……”他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那双眼弯着,便春染桑川。” 一勾眉眼,春染桑川。这是何姻对沈皖丛的第一印象,以至她后来再不能忘去那双眼。 何姻又一次来到桑川,这是与上次已隔了六年。 朔嘉宗前些日子病重,说是从祖上传来的病,费了很大劲一直没法治,现在怕是有驾鹤长辞之势。宫内正是明争暗斗得风生水起时,可偏偏孟彻戍疆还没回来。“三年了……”何姻微微嘆气,听说孟彻一去便是三年,而且常常杳无音讯,后宫里孟彻的生母一惊一乍,折腾出心病来。 还是那宏丽的宫殿,但殿里的人早已不像当年那样生龙活虎。何姻进去便见到白发苍苍的老皇帝,跪地恭恭敬敬进拜后,她把父亲交代的话都一五一十说出来。父亲行动不便,所以她很早便会代替父亲做事。龙床上的皇帝听后沉默了半晌,但被幔纱遮住脸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哑着嗓子道了声“三皇子”,候在外面的沈皖丛便进来领走她。 入冬时实在有些凉,特别是在早上。路旁草叶上都打了霜,只有残菊傲霜枝。何姻陷入沉寂里,连空气里都似浸满溺毙人的安静。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长了她些许的沈皖丛,六年前的他已是十分好看,如今更是无双。 沈皖丛的相貌略带阴柔,他的头发完全遗传母亲楚荷的柔软黑亮,单单散着便像绸缎般闪着柔光。那眼睛好看得过分了些许,长睫颤颤地掩住下面深潭般的眼,抬头时则清澈明净,真如孟彻说的“春染桑川”。 两人走着没停,直到进了不知哪个殿的内间里。沈皖丛沏了茶递给她,为了方便,他把侍卫都遣散了。他望着那茶良久,缓缓道:“何郡主知不知,孟将军何时归都?”他说着抬眼看何姻,嗓音清朗。 “约是不久了。”何姻道,“疆外夷人近日已渐渐安分,应是被打怕了。”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孟将军果真战无不胜,武艺超群。” “他从小便习武,同时也比别人刻苦。”沈皖丛眼里有什么闪了闪,但又很快沉进那汪深潭里,“其实我与他也只不过几面之缘。”但这几面之缘却是次次救了自己的命。他声音偏低了些许,何姻听不太清。 “楚贵妃近日可好?”何姻问道,她依旧记得巧笑倩兮的楚荷,因为每次进宫楚贵妃都会接她到自己那儿坐坐。提到母亲,沈皖丛愣了愣,答着:“前年病逝。” “对不起。”提了不该提的话,她有些窘。“母妃一直很喜欢孟彻做的棠栀糕,可那年偏冷,没做好母妃便去了。”沈皖丛手边的茶冒着热气,“她向来怕冷,一冷着便容易生病。” “望皇子节哀。”何姻想转移话题,“原来孟将军不仅仗打得好,厨艺也精。” 孟彻并非朔国人,而是当年朔国强敌豫国的皇长子。沈皖丛祖父想灭豫,可无奈在一场战役战死沙场。接着沈皖丛父亲上台,一举灭亡豫国,屠孟氏皇族为父报仇。孟彻母后与他皆被俘南下,孟彻母后因貌美免于一死但被纳入朔国后宫,而孟彻则被送往另一处从小习武,之后变成为朔国威震一方的将军。嘉宗喜于孟彻母亲美色,想着孟彻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生母几次,无法获知祖朝被灭的消息,也便放心。 沈皖丛在脑内过了一边孟彻的身世,确定不会透露消息后才答道:“他母妃手巧,想来他的厨艺定是习了他母妃的。” “孟将军这么好的一个人,能配得上他的姑娘应是比得上仙女妃子了。”何姻抿了抿茶。 比得上仙女妃子的姑娘终会嫁于他,给他添一双伶俐可爱的儿女,琴瑟和鸣,享尽天伦之乐……沈皖丛想着想着,一时竟忘了回答。忽闻一声“皇上急召”,他才醒过来,匆匆离开。 桌上茶清色澄碧,裊裊茶香萦绕樑上,实在的好茶。何姻望着沈皖丛那杯凉透了的,细细回想刚才的言语,似明白了什么。 沈皖丛步履匆匆,玉佩随着步子一晃一晃,跃动得十分欢畅。可他却没有那么开心,刚刚父皇急召,可能是……他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留心当下。 “儿臣参见……”沈皖丛参拜龙床上的父皇,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皖丛,你过来。” 苍苍白发的父皇已不比当年,他眼神有些浑浊,拉着沈皖丛低低说了几句要喘一会。“父皇知道你对孟彻的心思,毕竟没有人不会对救了自己好几次的人存有好感……”老皇帝紧紧抓着沈皖丛的手,手心依旧温暖,“父皇对不起你与你母妃……” “父皇今天传位与你,你一定要守好大朔的江山!”老皇帝突然松了手,眼皮沉沉合上。 “父皇……父皇!”沈皖丛大吼。 “皇上驾崩了——”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响彻整个宫殿,这时阴沉沉的天上正好掠过一行雁,鸣声悲切。 ☆、第三章 踏涟漪 今天是初六,下了点小雪,薄薄地染上屋檐。 小侍卫岷湾早早便醒来,一看到这雪便乐开了花:瑞雪兆丰年呀!他喜滋滋地穿过隐菩宫,来到自家主子屋外。“殿下,您起来了吗?”他问着,敲了敲屋门,“得悠着点儿时间,今天是定下的好日子,您可别误了时辰呀。” 岷湾说着,推开门轻轻走进去。他是三殿下的贴身侍卫,有这样的权利。哦不,三殿下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变成大朔的新皇帝了,到时候可要记得改口。他暗暗提醒自己。 “岷湾啊。”沈皖丛坐在窗前,衣服已经自己穿好,只是留着头发没有束,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 现在外面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前几天操办父亲葬礼有些累,可他还是习惯一早就起床。“殿下怎么还穿这身衣裳,今后可要穿上那明晃晃的龙袍喽。”岷湾得到许可便站起来,憨厚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欣喜,“那多威风啊。”
第3页 “是吗……”沈皖丛抬眼望着外面梅树上落的几只灰喜鹊,“母妃前年走了,父皇也走了。以前我认为当上皇帝可以保护他们,但现在都不用了……”他看着那喜鹊跳着跳着,背上撒上了点雪,“他也没有回来啊。若过几天他再不回来,就满四年了。” 岷湾一直很喜欢听他主子说话,因为沈皖丛的声音是真的好听。但现在沈皖丛的声音绵长,像是嘆息。岷湾愣了愣,道:“殿下别呀,这不是还有九殿下吗。” “婉清啊,”沈皖丛微微找回些许精神,“小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提起沈婉清,岷湾笑了笑,答着:“好着呢。不过成天吵着闹着要吃孟将军的棠栀糕,这不,昨儿趁着午休时候嬷嬷稍稍打了个盹,自个儿跑到御膳房去了。那傢伙,吓得蘅杨宫里鸡飞狗跳的……” “婉清随了母妃性子,喜欢吃甜点。”沈皖丛笑笑,“但也不能天天由了她抱着糕点啃,我估摸着她应是快到换牙的年纪了,不能多吃甜。” “好了殿下,现在您该换衣裳了。”岷湾终于看到他主子恢复平常的样子,提醒道。 沈皖丛轻呼出一口气,离了窗走进屋内的屏风里。 外面梅树上的喜鹊早已不见踪影,就连原来树上的雪也不见痕迹。不知是刚才喜鹊的杰作,还是哪个闲下来的宫娥一点一点扫掉了。 和泽殿前立着文武百官,一派庄肃严禁。铅色天空下的宫殿越发冰冷,房屋的稜稜角角如刀割破地面。不时传来的雀鸟鸣声不能打碎场上严肃的氛围,因为这已经是新皇登基前的半个时辰了。 沈皖丛微微喘气,他不是没见过这样多的人,而是这些人共同的严肃让他有些紧张。只听一声令下,乐师们开始奏乐。庄重的乐声响彻云霄,似有招龙引凤呼麟唤雀下凡来,共同庆祝这场盛大的仪式。 “吉时到——”又是一声令,场上数千人一齐跪下,高喊吾皇万岁!那乐声越发大了,震得他双耳轰鸣,也惊起无数雀鸟直冲云霄,喧嚣一片。沈皖丛定了定神,由岷湾扶着一步一步穿过重重人群,向着前面九级台阶上安放的龙椅一点一点靠近。 到了台阶下,岷湾已不能再陪着他上去。他必须独自登上最高点,独自坐在那辉煌的椅子上,傲视群雄,俯瞰众生! 沈皖丛向前迈了一步,登上第一层台阶。他想着父皇最后的那句“一定要守好大朔的江山”,想着从小看的朔国版图,想着每一位士兵眼里透出的坚韧无畏…… 第二步,他开始感觉自己渐渐比旁人高出许多。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浮现出孟彻的身影。身披铠甲、骑骏马挥长刀的孟彻立于月下,身后的千军万马有排山倒海之气势…… 第三级阶梯了,他看着自己离那龙椅越来越近,离强权也越来越近。脑海里的孟彻刀锋厉芒,斩开了重重月光…… 第四级、第五级……铅云滚滚,山川连绵。那刀染了红,在清冷的光下异常妖冶,像是从天边飞来的点点嫣红花朵…… 最后一步,他登上高台。他看着那金光灿灿的椅子,竟觉得它无比冰凉。沈皖丛闭了闭眼,孟彻的身影一下子不见踪影。转身落座,乌发纷飞。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接受着数千人一齐的祝福,但却觉得有些无奈。抬眼间居然一下子撞见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而那眼里含着的笑意像是一江潺潺春水,润开了他心里荒芜了三年的土地。 沈皖丛遣开了侍卫,一个人来到孟彻的住所。他已经在孟彻屋子门前磨蹭很久了,抱着棋袋的手因紧张而有些生汗。 他好几次想转身跑掉,但一想到白日里那含着笑的眼睛,有觉得不见有些可惜。也许这次不见,下次又要等三年了。沈皖丛看着天色渐渐黑了,终于鼓起勇气敲了敲门:“孟将军,您休息了吗?”话音刚落他就有些懊恼,刚刚的声音好像偏低了,也许孟彻不会听到。 然而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孟彻很快开了门:“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他跪着,看不清表情。沈皖丛猜着他可能是刚沐浴完毕,因为那发尾还在滴水。 “今夜皇上来末将这儿,可是有什么事需末将去做?”得到许可,孟彻站起来。沈皖丛看着高了自己一寸多的孟彻,略有窘迫:“也没有什么的。只是晚上闲着,想到有三年未见孟将军,越发想与将军杀盘棋……”他亮了下怀里的棋袋,补上一句·,“若是孟将军刚回都觉得实在乏惫,便罢了这事。毕竟将军戍疆辛苦,归都时没给您接风洗尘,是朕的错。” “怎么会是皇上的错,末将也没有那么金贵。”孟彻轻笑,“来吧,末将也是很想念与皇上下棋的日子。正好今晚得偿所愿,实在不胜感激。”孟彻接过他怀里的棋,引了他往里面走去。 “若是只有你我二人在时,便不必在意那些礼节了……”沈皖丛磨蹭了一下,道,“那些实在繁琐。”他真的不喜欢孟彻一口一个“末将”,与孟彻疏远根本不是他的意。好像这回的声音又偏低了,他实在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孟彻摆好棋盘,沏了茶送到他面前:“我这儿没什么好茶,委屈你了。”他顿了顿,语气轻佻,“这样说话,皖丛可还满意?” 沈皖丛看了看那杯狮峰龙井,低低嗯了一声,行起白子:“三年塞外戎马,受了不少苦吧?” “为大朔效力,这点不算什么。塞外的月亮也很漂亮,特别是中秋晚上。”孟彻琢磨着,看来沈皖丛棋艺见长啊,“只可惜以后棠栀糕再没人吃了,你口味淡,而棠栀糕又偏甜许多。” “偶尔尝一点还是可以的,”沈皖丛注意着孟彻的棋子,“很好吃。婉清最近嚷嚷着要吃这个。” “这小丫头啊,是不是快到换牙年纪了?”孟彻笑道。 “你还记得这个啊。”沈皖丛一下子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在烛火的照映下晶莹好看,像是清潭在阳光下的粼粼光波。 “怎么,不相信?”“那倒不是,”沈皖丛嗓音朗润如水,“只是发现你还记得,有些惊讶……” 不一会儿两人便没了声响,因为棋局开始渐渐紧张。待两人下够,已是夜半时分了。沈皖丛向孟彻告辞,孟彻提出要送他回去,却被婉拒。 沈皖丛离开挺久了,但孟彻还是不想收起棋盘。棋盘上面留着黑白棋子,黑子败了,被吃得死死的。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忽地,孟彻想起这么一行诗,想着想着就笑了。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第四章 半缘君 冬是彻底来到了,凛冽的风雪像是冬的裙边,摇着晃着便掩起山川河流,留下满地的素素皑皑。往日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这时黯然失色,倒是清脆的雀鸟婉啼和含苞的蜡梅别有情韵。
第4页 沈皖丛在姜茶和手炉的协助下终于批完奏摺,但这时已近子时。岷湾忙来忙去很久了,歪在一旁酐然入睡。屋子里挺暖,他倒也不担心自己会生病。沈皖丛看着他睡得安详,便不惊醒他,一个人趁着雪停熘到梅亭逛逛。 梅亭说是亭,但其实是一挺大的园子,里面栽满各种各样的梅树,甚至还起了几座玲珑的亭子。只是为着有韵和应景些,故起名叫“梅亭”。先下来看还没有什么红白梅花开着,只是蜡梅鼓起了花苞。 沈皖丛其实也没什么目的地要去,便在园子里慢慢晃啊晃,待他晃够了想要回去,竟找不到来时的路。他有些着急,因为雪好像又开始下了,而这园子的各个地方好像都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栽的梅树不一样罢了。但是现在梅花未开,梅树也好像都一模一样啊…… 他循着记忆走着,但好像根本没有什么用。当他认为前面有个亭子时,前面却出现嶙峋的怪石;当他认为左边的梅树枝丫上应有哪个顽皮宫娥系上的红丝带时,却在右边梅树下出现一个看起来已是失踪很久了的破败风筝,而左边树上除了积雪还是积雪……沈皖丛彻底没辙了,难道自己要冻死在这里吗! 雪越发下大了,他身上的衣物也越来越挡不住寒冷的侵扰。头发被雪一点一点溶湿,双手冻得通红,他万分后悔自己一个人悄悄跑来这里,要是乖乖待在屋子里就不会这样了。忽地,他看见前面出现一座亭子,看去好像是有火光。他心中又惊又喜,向那里跑去。 真的有人,但那人为什么是孟彻?“咳……”沈皖丛愣了愣,温暖的炉子在诱惑他,“孟将军怎么在这儿?”他死死盯着那炉子,如果孟彻不在他早冲上去了。 “要是末将不在,”孟彻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挑了挑眉道,“皇上今夜就回不去了。”他把那炉子向沈皖丛挪了挪,沈皖丛的现在的样子,很像只落了水挣扎很久后刚刚才爬上来的可怜松鼠……他看着沈皖丛亮晶晶的眸子,如是想到。 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很冷很冷!沈皖丛在内心咆哮,终于不保持自己的优良形象,一熘烟跑到炉子旁边,伸出冻红的手暖了暖。火带来的暖意极大地满足了他,他几乎忘记身旁还有一个孟彻。 “皖丛今晚好兴致,一个人跑来梅亭?”孟彻清清冷冷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开,他吓了一跳,抖了三抖。 “阿彻你也不一样么,一个人来的……”他干干笑着,“只是带的东西比我齐全多了……”他的目光扫到孟彻身旁的长刀上,补了一句,“噢,你是来练功的啊……”他想了想,又来一句,“不愧是凛凛威风的将军……”他说着说着便打了个喷嚏,些许是刚刚受了凉。 沈皖丛眨了眨眼,头上好像盖上了什么东西,一摸才知道是块帕子。“快擦擦头发,不然要生病了。”孟彻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摸你的头。” “噢……”沈皖丛很不情愿地将手从炉子边移开。头发正在滴水,他只好一点一点地擦。应是快擦干那会儿,眼前有一下子出现杯茶,后面就听见孟彻道:“是姜茶,喝了驱寒。” 他依旧顶着那帕子,伸出双手接过:“谢谢。”茶有些烫,他小心地喝了一口:“怎么好像跟岷湾烹的不一样啊……” “岷湾可能依着你的口味,搁了些红糖什么的。”孟彻看着他柔软的头发,“我没有这样。”他抬眼看看亭外,“雪下得很大,看来得在这儿多待一会了。” 沈皖丛依言也抬头看了看,捂着那茶暖手,轻声道:“待在亭子里也没什么事的……只是可惜了那几树初开的素心梅,雪大了不知会不会压断它的枝丫。”他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皑皑白雪,想着还有那人在身旁,渐渐安下心来。 和你待在一起,看尽飞雪掩蜡梅。这样的场景,我盼了不止三年。 沈皖丛回到隐菩宫时夜色已深,岷湾还在屋子里沉沉睡着。他悄悄换下湿了的衣物,走进书桌时看见桌上不知何时放着一封没有款的信,压在砚下。 他抽了信展开来看,看着看着眉头便紧紧皱起—— “邵华府孟彻孟将军,近日有异……”怎么有异了,他明明很平常,刚刚还送我回来。 “府内常有不明人士走动,夜深时更是如此……”也许不是的,那也许是他新结交的哪位友人。 “近日猖狂无比,似有谋反之前态……”好一个猖狂无比,好一个谋反前态! “望圣上留心此人,以保我大朔皇权,护我大朔江山!”他是我从小结识的将军啊,会弃我大朔,会伤我大朔?他明明说的“为大朔效力”,他明明说要做棠栀糕祭奠母妃,他明明还记得婉清和先皇…… 但为何字字诛心。 沈皖丛撕碎信张,丢进炉子里。剎那间纸片幻化成灰,空中有白烟交织缠绵。 “阿彻……”沈皖丛喃喃道,“有人说,你有谋反前态……告诉我吧,是他们对还是你对?……” “都说三十年河东河西,可你只离开了三年啊,这不是还没到三十年吗……“ 我与你仅是一别三年,你会不会已经走到了一个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你会不会与我的缘只是短短半匝…… 一夜无眠。 ☆、第五章 锦官城 碧桃渐渐开了,百里软翠,千里锦绣。 锦蔻宫中一早便忙碌起来,小宫娥窈泉最数欢天喜地:从入冬盼到春来,从骨里红梅等到垂枝碧桃,终于等来主子沈婉芫出嫁的日子! 话说这沈婉芫可是当今圣上沈皖丛的皇姐,而这驸马爷是第一将军孟彻手下的一员大将,名唤孟苍的。俩人的婚事是从先皇那儿就定下了,只是因为一些事一直拖到现在。孟苍也是位一表人才的主儿,待婉芫好的不能再好。现在好了,终于等来两位喜结连理的时候了。 窈泉轻轻帮沈婉芫绾着发,惊鸿髻上的玉簪和玳瑁钗衬得婉芫面如桃花。再添上步摇和缨穗,嗯,真真是位下凡仙子呢。“殿下今天真美!”窈泉弯了眉眼,“来了嫦娥仙子都不一定比得过殿下呢。”铜镜中映着的沈婉芫微微红了脸:“一天到晚你净胡说了,神仙也是凡人能比了的吗……” “嘿嘿,殿下这是害羞了吶,”窈泉笑,做了个思考的表情,“我猜猜,啊,殿下心里一定还是喜欢这句话的!”她顿了顿,稳着手给沈婉芫系上最后一根五色缨穗,“可是,殿下这回出去了,就会有新的丫鬟来伺候了……” “她们也许会比奴婢做得更好,妆画得也许也更好……”窈泉把胭脂轻轻涂在沈婉芫脸颊上。“担心什么呀,你这笨丫头。”沈婉芫抬手捏了捏窈泉的脸,“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她很想笑窈泉这傻傻的思绪,可正在染胭脂,不能乱动,“你可是我最相信的人啊。”
第5页 窈泉不做声,细细帮她化着妆。将近两个时辰才化好的妆果真好看,但窈泉还是在思索着什么。忽地,她跑了出去,再进来时手上多了些天边明霞似得碧桃。髻上那簇花平添不少艷色,窈泉笑着道:“戴上花的殿下可真人比花娇。” 沈婉芫看着她笑,伸出手轻轻拉住她的:“哎,你啊,真是越大越笨……若不在我身边,指不定有多少人欺负你呢。“ 夜色渐渐降临,锦蔻宫里的灯火像是天上星星的倒影般明亮璀璨。绣着金色祥云的大红绫罗随风起舞,粉紫绢做的牡丹不亚于一树树碧桃。宫里高朋满座,笙歌漫舞,好不喜庆热闹。 一身嫣红的沈婉芫煞是惊艷了四座,而眉眼含笑的孟苍也夺得不少姑娘的赞羡。沈皖丛在座上一杯杯喝着酒,他也不是想喝,只是身旁的孟彻不停找各种理由硬是灌了他好几杯。沈婉清看着自家皇兄的眼神渐渐开始迷离,而孟将军好像还没有要停下灌酒的样子,便开始放心大胆地啃桌上的糕点。皇兄最近管她吃的管得特别严,说是她要换牙了,不能吃太多甜点。本来要是只是皇兄的话她还可以稍稍反抗一下,没准皇兄会心软,但这回冒出来个孟将军,她不敢闹了,于是便憋了很久很久。 在冰皮桂花糕快吃完那时,院外突然爆出一声尖叫,屋子里立刻骚动起来。沈皖丛一下子清醒过来,刚刚站起来想出去时竟被孟彻一把掴住腰,一把短刀抵着白玉似的脖颈;而沈婉清则一个手刃敲晕,被不知何时来到的孟远抱着;婉芫被孟苍牢牢抱住,脖子边横着一把剑。 屋里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轻举妄动。那可是三位尊贵人物,如果擅自行动伤到了哪儿,就是大错;再者牵制住他们的是孟彻手下的猛将,要是真打起来了,受伤的只有自己,那时可不是闹着玩的。沈皖丛听见孟彻凉凉道:“离开皇位,不然你知道你的下场会是什么。”他好像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他愣了。孟彻贴着他,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而脖子上的刀闪烁着寒光。他不做声,孟彻也没有再说话。等了很久,始终不见有士兵上来。“不用等了,现在整个皇宫里只有妥协的和不妥协的,不妥协的恐怕都在这里。”孟远冷笑,“没有人会来救驾,想救的已经见沈宦去了。” “孟苍你混蛋!!”沈婉芫大喊,挣扎间头上的碧桃掉了下来,被踩得看不出模样。“婉芫,闭嘴。”孟苍抱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你不配叫我的名字……”她声音颤抖,眼里的泪水渐渐蓄起。 “考虑好了吗,是让还是不让?”孟彻贴在沈皖丛耳边轻声说着,如果忽略掉此刻的恐怖气氛,两人看起来像是在说什么情话,“要是不的话,这一屋子的人就都要见你父亲沈宦去了哟。”他尾音轻佻,很轻松的样子。沈皖丛的耳后洒着孟彻的温热气息,他不住颤抖:“我……” “殿下——!”突然,门口冲来一个身影,但还没踏进屋子一步便剎那停住,摇摇晃晃几下后轰然倒地。“岷湾……”沈皖丛喃喃着,双眼惊恐地睁大。“勇敢而忠诚,是个好侍卫。”孟彻看着岷湾的血渐渐染上地毯,“我们去里面谈谈好吗,皖丛?”他说着便拉着沈皖丛向里屋走。 屋里也很好看,只是铺天盖地的红太像血,沈皖丛好像闻到了血腥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是你父亲酿出的错,只是我还没回来,他便离开了。”孟彻语气冷淡,“所以,为父偿还,是你应做的。” “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大都姓沈吧,如果你不答应,屠族会再一次发生。当年你父亲做得出来,我也一样可以。” “婉清……”沈皖丛颤抖着,他不敢相信孟彻会是这样的恶魔,“她还很小……” “我知道,所以我让孟远打昏她了,她不会看见的。”孟彻放开沈皖丛,他脸色惨白:“你说,我让位后你就不会屠族了,对吗?” 孟彻不耐烦的嗯了一声。“我……”沈皖丛低下头,声音小而颤抖,“我让……”对不起,父亲…… “聪明。”孟彻又一次环住他的腰,短刀抵上脖子,拉着他走出房间。“谈妥了,沈皖丛让位。”孟彻声音冰冷,“走吧。”屋子里一片唏嘘,更有甚者直接破口大骂。沈婉芫彻底崩溃,挣脱孟苍向外面跑去,孟苍随后紧紧跟上她。 沈皖丛眼前渐渐模糊,泪水不听话地一颗颗往下掉,打湿孟彻的衣服。孟彻逼着他与自己共骑一匹马,把他牢牢锁在怀里。在出了皇城不远后,沈皖丛听见些许奇怪的声音,一回头竟看到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整座皇宫被烈火包围,还似有哭喊尖叫声缕缕不绝。高高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红衣翩飞地一跃坠入火海。“皇姐!!”沈皖丛大吼,“你说过只要我让位便不会屠族,为什么还要这样!!”他的声音嘶哑,眼里的泪光在火的照映下看得一清二楚。 “骗你的。” ☆、第六章 何时已 孟远接到孟彻的命令,奉旨来到樊水把沈皖丛带到黍京。 沈皖丛已经被关了三个月,体无完肤。中间他还因为伤口发炎病了几场,但硬是犟着不肯写降书。在这期间孟彻来劝或威胁过三次,第一次沈皖丛摔断了笔;第二次他把墨全部泼在孟彻的龙袍上;第三次他直接甩了孟彻一巴掌。每一次孟彻都会发很大的脾气,但在监狱里时却硬生生压下怒火。这时,朔已经被灭。孟彻建立了新朝阜,定都黍京。孟远亲自到监狱里逼,但沈皖丛依旧是不肯就范。 “孟彻在哪里?”沈皖丛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他感觉自己现在是在一辆马车里,而且马车速度挺快。 “大胆罪臣,皇上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外面炸出一声,他被吓了一跳,马车颠簸了些许。 “他在哪里,”沈皖丛沉住气再次发问,“现在我要去哪里?”他的眼睛被黑布蒙住,手脚也被捆住了,勒得极紧,他有些疼。“皇上在黍京,我奉旨带你去。” 沈皖丛听见有个声音回答自己,他费力分辨:“孟远?” 外面突然沉默了,只有马蹄踏地的声音,他也不再做声。因为是眼前皆黑,他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 再一次醒来时已是黄昏,西边天空像是六月里燃烧着的凤凰花。沈皖丛揉揉手腕勒红的地方,环视周围。很好,已经不是昏暗的监狱,而是一个挺好的屋子。 镂空雕花木屏切断照进屋里的余辉,在地上投射拉长的影子。焚香炉里燃着的不知是什么香,大概是安神之类的。他撩开纱帘,看了桌上的天目瓷茶壶好一会。最终他妥协,掀起锦被下床倒水。没想到双腿一软,一下子摔在地上,撞到床头的木架。木架上的钧瓷瓶摇摇晃晃几下,掉到他怀里。
第6页 他摔得有些晕,抱着冰冰凉凉的瓷瓶半靠着床缓了一会。他甩甩头定神看那瓶子,庆幸没有磕坏哪里。挺好看的瓶子,要是坏了就不好了。他确定自己能站起来后,轻轻扶正木架子,把瓷瓶端端正正放好才去倒水喝。他是渴了,喝了好几杯。黑釉的杯子勾着湖蓝线条描牡丹,挺赏心悦目。 他正看着,突然便闪进来一个人:“皇弟。”那人声音沙哑,应该是经历了什么变故。沈皖丛凝神看,居然是沈皖徽。孟彻火烧桑川那天好像一直没有看见他,他果然是逃过了一劫。 “我大朔已被孟彻等逆贼所灭,而沈氏皇族也被烧杀了许多……”沈皖徽说着说着便靠近他,浑浊的双目滚下几颗泪。幼时在桑川时沈皖徽母妃与沈皖丛的就不和,而沈皖徽待他也不是很好。沈皖丛站起来,略微向后移了几步:“皇兄好福气逃过大灾,保全了性命。” “可朔灭,我无家可归!”沈皖徽靠近他,身上有些奇怪的味道。沈皖丛静静看着他,只是在一点点向后移着步子。在桑川时岷湾就告诉过他沈皖徽是有些夺位的企图的,孟彻也曾经厉声警告过沈皖徽和他府里的人禁止靠近沈皖丛和先皇那边。孟彻的这个警告,还是先皇偷偷告诉沈皖丛的。 “皇弟,亏我还唤你一声皇弟,你在孟彻这孽障这里好生无忧,可你想过我没有!我是可你同父的皇兄!皇位你候选人我是排在你前面!”沈皖徽有些歇斯底里,推搡着他。刚刚才摔了一下,沈皖丛被他推得有些晕,恍惚中他好像看见在沈皖徽灰扑扑的袖子上有点点红斑。 “皖丛,你在以往的日子里一般都是与孟彻待在一起,定不会忘孟彻那狂徒的脾性,”沈皖徽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使着劲像是推他对着门口那边,“这样,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就可以恢复大朔……“沈皖丛听着他一口一个逆贼孽障狂徒,脑仁儿有些疼。沈皖徽眼睛里闪烁着十分怪异的光芒,好像是在预谋什么—— 突然他觉得肩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眼前忽地一黑,他痛呼出声。而刚刚还抓着他的沈皖徽一下子把他推到地上,他又一次撞到了什么,头晕晕沉沉。沈皖丛下意识地用手抓住刺伤自己的东西,一触到便是一阵剧痛。他发现那是支箭后,紧接着胸口便压上沈皖徽的脚。他被踩得喘不上气,一咳就会带动肩上的伤口不断撕裂。血很快浸透他肩上的衣物,一滴一滴打湿地毯。 “哈哈哈,沈皖丛,抢去原本属于我的皇位,下场只有一个!”沈皖徽癫狂大笑,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去死吧!” 他疼得睁不开眼,突然又听一声闷响,沈皖徽便被推开。他耳边充斥挥拳动刀的声音,随后的一声嘶哑尖叫便像一把刀砍断喧嚣。他依了这声微微开了眼看—— 沈皖徽已经身首异处,那眼睛含着不甘大睁着,鲜血汩汩流出染红地面;孟彻手里拿着滴血的短刀,粗喘着气缓缓站起来。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挣扎着想远离,但一动肩上伤口就会传来剧痛,像是在逼他面对这具可怕的尸体。 孟彻看着他,抛开刀急急上前几步:“皖丛,你冷静。”他的声音带上着急。 “他,他……孟彻……”沈皖丛颤着声音,双眼死死看着沈皖徽的尸体,语无伦次。肩上伤口因乱动而裂得更大,他痛得下意识攥住孟彻染上血的衣袖。 突然眼前一黑,孟彻遮住他的眼睛:“没事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低声道。沈皖丛长长的睫一颤一颤轻轻刮过孟彻的手心,他想抱抱面前这个十分恐惧的沈皖丛,但由于顾及到他肩上的伤,便只好作罢。 那前几个月的悲愤突然就荡然无存了。虽说过离开我虽说过我恨你,可不知为何沈皖丛在心底里还是依赖着孟彻。这些依赖和信任在家仇面前被深藏,但如果突然出现变故,他还是会下意识紧紧攥住孟彻的衣袖。 他害怕,所以他依赖。 ☆、第七章 涨秋池 碧桃一点点落下融进泥里,往日的艷艷如虹全都化作尘土,丝毫看不出还在春时的光彩照人。时光似水匆匆,走过盛春便来到夏初。去了碧桃就迎来栀子,朵朵宛如夏日里凝了雪,在阳光下竟比碧桃还要娇上几分。 沈皖丛肩上是伤养是养好了,但却留下一道疤,若是略微拉开衣服便能看到在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上印着一道狰狞的疤痕。话说那沈皖徽竟能偷偷找到沈皖丛所在的地方,还带了一个帮凶闯进来不做声地杀死门外的侍卫,沈皖丛肩上中的箭便是外面那帮凶在推搡中射出的,可能是没看准,所幸没有射到心口。 在拔箭时沈皖丛愣是没出任何声音,攥着自己的衣袖浑身颤抖指尖泛白,眼睁睁看着那箭从自己肩上拔除。孟彻站在一旁抿着唇一言不发,新做的龙袍染上鲜血又一次脏了。 在沈皖丛伤好已是夏初,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很快会迎来何姻的生辰。何姻父亲在朔时就手握重权,而朔灭后何姻好像也随了孟彻来到黍京。养伤时他就听见有几个好谈的宫娥背地里偷偷议论何姻,说是有可能何姻会成为孟彻的皇后什么什么的。 沈皖丛默默。他还记得在桑川时何姻的那句“配得上他的姑娘应是比得上仙女妃子”,和先皇在位时他与何姻孟彻的初见。他很喜欢孟彻,但害怕孟彻接受不了这样的喜欢。孟彻复了祖朝,定是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而两个男人又生不了孩子……他想着何姻应该是也喜欢孟彻的,就一直藏在心里。 入夏以来尽是燥热,文殊兰低低垂下花朵,应该是要被晒蔫了。好不容易等来第一场雨,也顺带了何姻的生辰。孟彻一早便来告诉他,晚上到皇城里赴晚宴。他看着院里可怜巴巴的文殊兰也就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待到黄昏时分便让侍卫带着进了宫。 何姻看上去很是开心,她现在是孟彻后宫里权力最高的,但还没有要升为皇后。外面是阴云翻滚,应是要下雨了。但殿里却笙歌漫舞珠翠溢目,好不热闹。沈皖丛被安排在一位姓贾的太守旁边,里孟彻也不是很远。殿里男女分开,对面花枝招展的妃子吸引了这边的大多人,而中间纤腰细腿媚眼如丝的舞女更是引人注目。 沈皖丛安安静静喝酒吃菜,心里盘算着应该寻个什么好时间妙藉口离开这里。现在的气氛像极婉芫皇姐大婚那天,他实在排斥,总觉得下一秒会突然冒出一场大火。他时不时偷偷瞟一眼台上的孟彻,可能是因为喝了些烈酒,他脸上有些发烫。 “久闻赋安公才高八斗,今日一见不仅才高还貌比潘安……”身旁的贾太守满了杯酒敬来,满脸笑容道。“不敢当。”沈皖丛回敬。孟彻不知为何让他莫名其妙得了个“赋安公”的号儿,还改名换姓变成孟皖,为这事儿沈皖丛还跟孟彻闹了一场,但没有结果。在府里时侍卫宫娥便一口一个赋安公,好不容易脱离了府邸居然又碰上了,而且看上去还挺难缠。 在场的人哪个不知这赋安公是皇上亲自到府上通知来赴宴的,看着不是皇亲就是国戚。要是能讨得这位的欢心,没准他在皇上耳边略略称赞几句,就顶得过自己在朝廷里不辞劳苦奋斗几十年的结果。贾太守看着这样的好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便一个劲地找话题想引起沈皖丛注意。
第7页 沈皖丛想着这是宴会上,不能由着性子,也便与他谈了几句。沈皖丛有些奇怪,即使中央献舞的舞女贾太守看不上,那对面妆容精緻衣着华丽的何姻也应该叫他魂飞一会啊,为什么他好像对那些美女像是对菜市上磊着的大白菜…… 何姻注意到,孟彻从贾太守与沈皖丛攀谈开始就有点冷脸。随着贾太守越来越激动也越来越靠近沈皖丛,孟彻那握着酒杯的手捏得是越来越紧,她觉得下一秒那雕着祥云游龙的华贵杯子会碎在孟彻手里。“趁着今儿大家高兴,不如臣妾献上一支换做牡丹千世的舞,以来助兴?”何姻提高了嗓音道,话音一落还轻轻勾起眉眼笑着,叫对面的大多人心跳加速。 孟彻挥手准了,何姻便退到殿内更衣。沈皖丛面前突然出现一盘藕粉枣泥糕,随后贾太守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这糕点想来定不如赋安公府里的精緻,但微臣觉得在这宴会上数它最可口……赋安公可否赏脸,尝上一尝?”贾太守虽是始室之年已过大半,但若软了语气来说话的声音也还是中听。沈皖丛看了那糕点,觉得也挺好看:“谢谢。”他说着便拈了一小块咬了一口,虽然没有孟彻的棠栀糕好吃但也是掌握了八分厨艺……他正嚼着枣泥糕胡思乱想着,只听丛门口传来并且越来越大的惊嘆声,抬头一看,何姻款款而来—— 古琴泠泠,琵琶瑟瑟,玉笛萧萧。身上从墨紫渐变到浅紫的飘飘绫罗将何姻衬得娇媚迷人,赤裸的足白似纯雪,脚踝上挂着一枚金灿灿的环,细看环上还嵌着各色晶莹剔透的宝石。何姻在众舞女的陪同下翩翩起舞,好似在辉煌宫殿里一下子绽放丛丛艷丽的牡丹。 沈皖丛还是在欢乐地啃着枣泥糕。一旁的贾太守看得是满心欢喜,想着要在什么时候开口叫沈皖丛帮着在孟彻面前美言几句。孟彻看似是在认真看舞,但其实是用余光盯着不远的沈皖丛。那个贾太守靠得也太近了吧,哎哎哎,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哪儿呢!沈皖丛,你是不是被别人乱摸了啊!哟,你还好像浑然不知,是在默许他这样做?!孟彻咬紧牙关,尽量平息自己不皱着眉头。 一曲终了,何姻是香汗淋漓,娇柔无力。但好像只是周围的人注意到了,貌似还是没有引起孟彻的注意。她顺着孟彻的眼光一瞥,便扫到一旁专心啃糕点的沈皖丛。腮帮子有点鼓起,脸微微发红,是喝多了酒吧,看着还挺可爱。今晚的酒初饮时虽是感觉清甜,但后劲可是很足的。她红唇一嘟柳眉一挑,便向上面的孟彻撒起娇来讨赏。 在吃了两块后沈皖丛觉得有些饱。他抿了口酒,眉眼弯弯地谢过贾太守。“赋安公,您看微臣也尽心尽力在为朝廷办事,是不是能在皇上面前替微臣略美言几句?”贾太守逮住这个时机,侧了身子靠近沈皖丛,在他耳边不远道,“赋安公金口玉言,吐出来的话肯定奏效……”“啊……”沈皖丛眨眨眼,“有时间的话,我尽量吧。”孟彻的脾气不好说,如果要干这种事的话得看情况。 他抬眼看到何姻正站着中央与孟彻说话,便告诉侍卫他酒饮多了,便先告退。出到殿外后他感觉好多了,但看到天空阴云密布,便发愁能不能在下雨前赶回府里。孟彻看着沈皖丛跟贾太守笑意盈盈,然后贾太守凑到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孟彻觉得心底里有股火开始燃烧起来,而且绝不亚于在桑川的那把火。他匆匆打赏了何姻,便丢下众人退场去寻中途跑掉的沈皖丛。他觉得很是不快。 沈皖丛一个人晃着晃着便来到了一挺好看的地方,有湖有林,花叶疏香。酒的后劲开始上来了,他感觉身体发烫头昏脑涨,便来到湖边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解了一时的难耐。但没过多久又开始热起来,他想着定要快些回去,刚刚站起转身便突然撞上一个人。他凝神看,是孟彻。 只是,为什么孟彻好像生气了?难道是自己在宴上表现不好吗?可是他明明很友好地接待在每一个上前敬酒的人啊,还压下性子啃了几块藕粉枣泥糕…… 孟彻好不容易找见了沈皖丛,当他想叫他时沈皖丛居然直接地撞他怀里,抬起头时还一脸迷糊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孟彻不想放开他,于是便双臂一锁把沈皖丛圈在怀里。 “孟彻……孟彻,你放开我……”沈皖丛不停挣扎,一蹭一蹭竟把自己给蹭出反应来。他抬头看孟彻,脸上像是火烧一般烫人。完了完了,以后还怎么见他……沈皖丛特别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辈子再不出来,但孟彻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孟彻大力捏住沈皖丛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接着狠狠吻下去。他撬开沈皖丛的牙关后在里面攻城略池,沈皖丛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眼神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酒精而渐渐迷离。“呜……”他开始发出丝丝射nyin,可怜兮兮的像只小鹿。他很热,而孟彻好像相比自己来说凉多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解衣服主动靠近孟彻的心理。 孟彻的吻渐渐向下,在脖颈处舔咬,留下一个个暧昧的痕迹。沈皖丛神使鬼差地向后仰头,露出自己更多烫人的肌肤。酒精让他烈火烧身般难受,他需要解决这个令人羞恼的问题。孟彻在一遍遍轻轻吻着沈皖丛精緻的锁骨,头发在沈皖丛下巴和脖子那儿不停蹭着,痒痒的。沈皖丛的手在不安分地乱动,想推开孟彻:“放……放开我……”话还没说完,孟彻便又移开阵地,来到胸前。 这时沈皖丛的衣服已经被孟彻在不知不觉中剥得差不多了,上身几乎不着衣物,胸前两点被孟彻轮番含在嘴里小心地一下一下地撕咬,都充血涨出嫣红颜色时孟彻才放开,牵出极为羞人的银丝。孟彻突然抬头看他红扑扑的脸,音色低沉喑哑:“看着,你在宴上和那太守笑得那么开心……” “他靠你那么近,不顾周围人无比肆意……”孟彻解开沈皖丛的衣带把他的双手牢牢按在身后绑住,眼里怒意翻腾,“你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任由他来……真是大胆,好极了……”沈皖丛一下愣了,孟彻说的好像是贾太守,但贾太守好像并没有他说的那么放肆啊。腰上突然一阵疼,原来是孟彻泄愤似的掐了一把。他嘴里漏出一声轻喘,只是那声音太过软妩,像极射nyin。 “不……不是的不是的……”他拼命摇头,孟彻明明是误解他了。“委屈了?嗯?”孟彻恶狠狠道,一把扯下沈皖丛身上最后的遮蔽物,“我说的不对?”沈皖丛只觉得浑身一凉,随后便被孟彻推倒在草地上。初夏里的草已经变得旺盛,丝毫没有开春时的柔软,沈皖丛被略微扎到,话声有些颤抖:“不对……” 孟彻不回答他,又一次捏着他下巴吻着,另一手向下摸索,果然触到了那早已灼热的玩意儿。孟彻啧了一声,恶意道:“狡辩。你明明笑得那么开心,还多吃了两块藕粉枣泥糕。”“没……没你的……棠栀糕好吃……行了吧……”沈皖丛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下涌,又开始挣扎,“不……放开……”
第8页 “不什么?”孟彻握住那里上下动起,沈皖丛被激得满脸通红chuanxi不止。随着一声惊呼,一股浊白射在孟彻手里。沈皖丛浑身轻抖着,脑内一片空白。孟彻就着沈皖丛那些便伸进他后面,引来他一阵低chuan。沈皖丛抬头突然间看见天上的黑云越积越多,难耐地动了动身子:“你,你出去……天上……嗯……要下雨了……” “下雨关你什么事。”孟彻的手指很快进去三根,沈皖丛的声音渐渐带上哭腔。他只草草chou插了一会,便解开衣服。自己的那玩意儿也是憋得十分难受,况且沈皖丛今晚是真的惹到他了,他只想给沈皖丛一个教训,不然任由着他沾花惹草哪天被卖了都不知道。当孟彻进去时天上突然掉了几滴雨,沈皖丛只是疼得想哭,不停嘟囔出去出去。 然而孟彻没有哪次是听他的。停了几秒认为沈皖丛适应些许后便按住他开始肆意律动,雨渐渐大起来,有些甚至随着孟彻进入到沈皖丛体内。“啊……你杀了我……杀了我吧……呜……”沈皖丛感受不到丝毫快意,有的除了痛还是痛,他毫无意识地chuanxi,声音喑哑暧昧。“说,以后还跟别人动手动脚吗?!”孟彻没有停止动作,一下比一下狠。 “不……不了……”沈皖丛一开口便是一声羞人的喘,“我错了我错了……”雨声里夹杂他的chuanxi,细听还略带哭腔。“错在哪儿?”孟彻恶狠狠发问,头发被雨水打湿垂下来与沈皖丛的纠缠在一起。阵阵雨落,在湖里激起圈圈波痕。“错在……错在……”沈皖丛一愣,身上湿淋淋的,但从骨子里却在不停冒火,一冷一热保持着竟有些奇怪感觉。 “说不说?”孟彻又是狠狠一撞进入他体内,沈皖丛意识不清地喘着。渐渐地,沈皖丛觉得从嵴椎尾一路而上一股酥麻,紧接随着孟彻几次一进一出后又一次射出。“呜……不要了……我,我错……”他喃喃,眼神涣茫。孟彻没有停下,还是在不停穿插。沈皖丛浑身无力,软软地躺在草地上chuanxi:“不要了不要了……停下来……嗯啊……要死了……”雨势渐大,淋在他身上像是当头撒了细碎的冰。后面却如同火烧,孟彻一下接一下的撞击让他不住射nyin。 他不知道和孟彻在雨里做了多久,觉着像过了万年。待孟彻在自己体内射出后,他突然抬起头声音沙哑道:“孟彻,我疼。” 眼里蓄了许久的泪水混着雨滑落润进草地,双手已被解开,他费力支撑起自己。发里染上雨后的青草味道,湿漉漉的让他有些受不了。酒已经醒了,他现在只想回去。 他待孟彻从自己身子了退出后伸手抓一旁湿透的衣服,缓了一阵后一件件慢慢穿上。腿间有什么流下,腰很是酸,后面更是疼痛难忍。孟彻低chuan着看他穿衣服,一把拉住他扯回怀里:“去哪里?”沈皖丛身子一个不稳便又跌倒,挣脱开来:“雨小了,我回府里。”他很难受,身上冷如浸冰。 “你自己回去吧,待会儿别人要着急了。”沈皖丛穿好衣服,虽然也是湿淋淋的没有多暖,“我走了。”他一瘸一拐慢慢挪着步子,把孟彻抛在后面。孟彻今晚的举动让他有些接受不来,虽然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没有抗拒。 他是真的痛了,只是不小心一个疏忽漏出来,但好在孟彻没有在意。他自我安慰着说算了吧算了吧,至少孟彻已经主动抱过他主动吻过他,那就够了。 ☆、第八章 西窗烛 沈皖丛回到府里已是将近子时,府里的侍卫宫娥挺机灵,已经烧好了热水。沈皖丛全身浸在水里,微烫的水上缠绵着乳白水汽。腰被水一浸好像没那么酸了,只是后面还是很痛。他纠结许久,最后还是伸出手慢慢探进后面。嗯……刚刚孟彻好像也是这么做的……他脸上又开始发烫,但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水里有红色的东西化开,他细看好像是些许血丝。他抿了抿嘴,忍着疼一点点弄出后面的东西。 他进来洗澡前厉声说不用别人在一旁帮着他自己一个人就好,但现在他需要换水。他试着叫了外面候着的人,声音沙哑无比。沈皖丛飞快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好,因为孟彻在自己脖子锁骨处留的痕迹还真是不少,连肩上那道无比狰狞的疤都被来来回回暧昧地舔了好几遍。想着这些他不禁发抖,添水的侍卫以为是他冷了,便加快倒水的速度。顿时屋里犹如雾降,屏外的烛火一摇一摇跳跃在迷离里。 沈皖丛哑着嗓子道过谢,便又重新浸回水里。他一点一点洗去发里的雨水味,之后用了帕子擦得半干发带紧紧扎起。他泡得晕乎乎的,身子十分沉。当他第四次因为太困而栽进水里时,外面的侍卫突然不安地唤了他几声。侍卫不安是有道理的,天哪,这赋安公浑身湿透地夜深而归,声音沙哑神色疲惫,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的脑袋还不得搬家。 沈皖丛一个激灵便神志清明起来,飞快擦干身子胡乱套上里衣便出去了。他接过宫娥的热茶喝过,嘱咐他们说不要进来叫他,他会自己起来,就摇摇晃晃钻进屋里缩在被中沉沉睡去。头发湿着就湿着吧,最多就是多喝几天苦药罢了。他在入睡前满脑子都是孟彻刚才的所做所为,然后孟彻是身影便渐渐淡去,眼前是重重一片黑,压在他身上…… 新来的小御医跟着师傅穿过满院的桐木和凤凰树,七拐八弯地来到一个偏屋前。屋边嵌着方清池,池边文殊兰白胜初雪,那汪澄碧里游着的锦鲤一个接一个吐着水泡。他看见屋里的摆饰虽不如他平日里在宫里见到的明煌夺目,但也是儒雅清净。不知这里面住的是皇上的哪位新妃,看着这不艷却雅的氛围,想来那人定是温婉可人。 小御医走神走得十分开心,直到师傅狠狠拍了他一掌让他回神,他差点摔在地上。师傅张口就骂,但声音还是刻意放低了许多。两人咧咧着许久,他看着师傅沉沉喘着气,主动接过师傅手里的医箱:“师傅师傅我知道错了,你歇会儿。”师傅白了他一眼:“里面那位可金贵,要是误了时候皇上怪罪下来,你被卸八百次还回不够本儿。”他依了师傅不再言语,随着轻步走进屋里。 屋里的侍卫宫娥没有多少,寥寥几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刚刚孟远孟副将奉了皇上意思来这,但进去没多久便一脸不堪地匆匆出来。他跟着师傅迈了步子进到里屋,首次出诊他觉得有些紧张。师傅实在轻车熟路,绕进屏风里,然后响动了一下,应该是掀了帘子。他听见师傅极轻地啧了一声,然后便招呼他携了医箱也进来。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诊龄也不小的师傅会发出那样的一声。床上卧着的人不是他想像中的妃子,而是个看起来挺清秀的年轻男子,要是醒着估计那双眼睛会非常好看,只是现在紧紧闭着,而且脸上泛着极不正常的红晕。那男子嘴边流出的血浸透枕头,他细看原来是他自己咬破嘴唇才发生的,可能是为了不发出声音吧。
第9页 师傅掀开锦被的一角握住男子腕子给他号脉,那手像是没了骨头软软垂着,手指纤细白净。他看着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即使是皇上的手,也是常年握刀挥剑而生茧,但那男子却只是在几根用来握笔的手指处出了层薄的茧子。男子在发烧,而且还烧的十分严重。他听着男子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的,要不是师傅解释说可能男子平日就是呼吸声音轻微再现在加上高烧不止,他都怀疑男子准备驾鹤西归了。 随着师傅掀被的动作,那男子的肩膀不慎露出。他一眼扫到肩上的疤痕和……青青紫紫的暧昧痕迹。任何成年男子都应该知道那痕迹的来由,他愣了愣。师傅抬眼便看见那些痕,因为在白瓷般的皮肤上这些青紫是真的醒目,难怪男子把自己裹得那么严实。师傅变了变脸色,继续专心把脉。很快师傅便写了药方,然后深深呼气,道:“你去翻翻我的医箱,里面有两盒一大一小的膏药,把它们拿给我;然后去外面告诉那些人说千万不要进来这里,赶紧把药煎了送过来,下面要做的决不能让别人看了去。” “也不知道给男人用了会怎样……但看这个样子,又不能等到再从宫里配新的过来……”师傅喃喃着接过那药膏,回过头看了看那男子。他出去告诉侍卫后再进来时师傅已经把锦被全部掀开,还扒掉了上衣。“帮着上些药,记得轻点不要让人疼着了,小心别蹭到其他地方。”师傅打开那盒大的递给他,“我自己配的药,贵。”他接着,顺便摸了一把师傅白净的手。师傅没有在意,接着便开始扒裤子。 他一点一点抹着,药里应该加了一点花叶香料,掩盖了草药的苦味,细细嗅着还挺中闻。他有些可怜这男子,挺好看的皮相怎么弄成这样,眉头紧皱着,咬破的唇此时血已凝固,干干的看着就不舒服。他轻轻挑开些发丝放到背后,别说还挺软的,而散在背后的则如墨极为漂亮。他一转头便看见师傅——紧咬牙关在慢慢清理男子的后面,丢在地下的棉布沾上血十分醒目。 他看见师傅光洁的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师傅,累了就换我吧,你歇歇。”他忍不住说着,却换来师傅的一声轻斥:“细緻活儿你这三大五粗的怎么干得来,好好上药,专心点儿。”他便没了声响,专心涂抹。“呜……”他忽闻得那男子一声细微呜咽,一看便见那秀气的眉几乎要打结,咬唇的动作也越来越重,如果再咬下去可能又会冒血。“哎哎,师傅……”他刚喊了师傅一下,便被师傅的动作吓到——师傅正皱着眉头在往男子后面探,药盒打开放在一边,里面的药被挖出一大块。 师傅没有回答他,细细在男子后面涂药。男子可能的疼了,略微有挣扎,但因为病着没有力气,也不能移到哪里去。上好药后已花了三个时辰,师傅还细心地检查了一遍,顺便把刚刚弄乱的都收拾了一番。他看师傅实在是累了,便轻轻搀着他,师傅是难得的没有抗拒。出去后师傅突然身子一倾拉着他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参见皇上……”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皇上打断:“起来,他怎么样?” 师傅把男子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他在一旁越听越难堪,天吶,严重了严重了。他低着头,看不见皇上的表情。皇上沉默许久,问着:“现在朕可以进去看他吗?”“最好别进,要是皇上执意要看也不是不行。”师傅的声音听着虽是清朗,但他能听出师傅已经十分疲惫。 “他烧了多久?”孟彻发话问。一个侍卫战战兢兢回答:“不清楚,但从昨儿晚上回来到现在赋安公便一直卧着没起来过。”师傅看着那侍卫,幽幽说道:“算着应也是挺久了,这赋安公身子好像没多结实,淋不得雨吧?”没人再接话,孟彻缓缓道了句赏便抽身离开,到门口时还不忘回过头跟师傅说今后就你诊他。一屋的人恭送了皇上,也便收拾收拾各自退了。他替师傅接了赏银,随了师傅也离开府邸。 他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弄出着一身伤,让那男子疼得咬着唇连破到冒血还不出声的样子,看着是真的可怜。师傅好像看出他的所想,轻轻碰了他一下:“皇上叫着侍候赋安公,你以后跟他混熟了,可以不要脸地问一问。但是上面的事还是要避开,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师傅,你怎么看那赋安公的伤?”他要死不死地问了一句,当场就被师傅抡了一掌:“都告诉你不掺和不掺和,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师傅水灵灵的眸子瞪得滚圆,但下手还是控制了力度,不是很重,“多大了还不让人省心!” 沈皖丛觉得身子疼,脑袋沉沉的,还特别痛。他睁眼的力气好像都没了,只是听着周围的动静,看能不能找得个人给点水喝。嗓子里如同火烧,干得像随时能裂开。 突然身边动了一下,坐下个人,随后便被抱起靠在床头。他从喉咙里低低发出沙哑的一声呜咽,然后便有一丝清凉润进他唇间。他动了动想喝下更多,但唇上的水居然被飞快抹掉!他很不开心,要是再没有水他想他可能会死。 “等等,待会便给你餵水。”他听见有个声音颇为耐心地向他解释着,也便作罢。他感觉有手指在自己唇间抹着,一股铁锈味漫进嘴里,像是血。“以后别再咬嘴唇,疼了叫出来就好。”那个所以又一次响起了,言语间还带上些许责怪的意味。又不是咬你又不是咬你,给些水行不行……沈皖丛在心里吶喊,一不留神沉重的身子便像旁边一歪,些许水滴在床上。 那人啧了一声。一阵窸窣后他便被牢牢抱在怀里,还挺暖。那人好不容易给他餵完了水后就匆匆出去了,不过已经放下他顺便帮着盖好被子。 还是头疼。他想着想着便又一次入睡。 ☆、第九章 苍山远 进了梅雨时节,雨竟淅淅沥沥下了大半个月,阴云成排连片地铺盖整个天空,黑压压的看了挺难受。 沈皖丛的病总算是控制下来了,可还是落下病根。每到阴雨天气便闹头疼,恹恹地窝在床上半天也不见动一动。御医顾钦照顾得他挺好,身边的徒儿唐粼虽是有些手生,但依了师傅的话来做也是不错。近日来因为是阴雨连绵久久不绝,沈皖丛的后病也随了这雨绵绵困扰,实在烦人。 沈皖丛听话地按时服药进食,可总是不见好。一到晚间这病竟是越发大起来,疼得整宿无眠。沈皖丛攥紧锦被紧咬牙关,却冷汗如雨。刺骨的疼,让他不能正常入眠,反倒让他有更多时间来回想。这么些一来二去的,一个头疼如刺骨,一个心痛似绞发更加重病情。 顾钦发现沈皖丛最近醒的是特别早,一进来就看见他双眼寞然地死盯屋外绵针雨。“请赋安公的安。”顾钦虽是与沈皖丛也渐渐相熟,但因为尊卑,他还是依着规章客套几句。沈皖丛低低嗯了一声,裹紧被子。自从发了病他是越来越惧冷,虽是夏季梅雨十分,他还是喜欢缩在暖和的地方。
第10页 “赋安公近些日子,感觉身子是好些了还是坏些?”顾钦看他缩在被里不想出来,便替他沏了杯茶递过去,“可还是头疼惧冷?”沈皖丛谢过顾钦接来杯子,捂在双手间暖着手指,他的手指一向是偏凉:“还是这些,不过最近来有些厌食……“他眉眼间竟都是落寞,语气也随着外面的雨般绵长。 “厌食?”顾钦让他伸出手来号脉,“我记得赋安公的口味一向偏淡,可是府里厨子乱来了做些浓汤荤腥之类的惹您没胃口?”触到沈皖丛时顾钦只觉一阵寒凉,一看那腕子发现颜色似玉般没了温度。“发病时常常手脚冰凉,原来还没那么冷的,随着雨下得大了,它们竟越发冰冷。”沈皖丛苦笑,“回去我捂捂看能不能缓过来。”他用另一只手撩起散下眼前的头发,“府里人都知道我的性子,都是做得好的……这些都只是我的原因罢了,你回去千万别告诉皇上。” 顾钦重新调配了沈皖丛的药方子,加了几味药:“添了药后这汤药就越发苦了,你要是受不了在喝完后可以稍稍含块糖压压苦味,但切不可吃得太多。”沈皖丛安静点了点头,眉头是硬生生撑开的,现在又开始疼起来了,他只想找碗药来灌,至少在心理上压住了痛意。 宫娥很快煎好药送进来,随带了一小盘酥糖。草药的苦涩味道染起屋子,混着雨味竟销了一点。顾钦出去了,屋子里是两个宫娥和他。沈皖丛端起白瓷碗,乌黑的药汁里映出他模糊不清的容颜。他闭了眼睛抬头灌药,一饮而尽。苦涩一下子占据他的味觉,他皱了皱眉,挥手示意宫娥拿来水和漱盒。 他凝了神看,那递来水的手好像不是属于女人的。他抬眼瞧,孟彻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一只手正端了水递到自己眼前。他连忙漱了口,正欲掀被下地接驾,却被孟彻一把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念你病中不便,免了。”他正想说些什么,刚开了口,嘴里立刻塞进一块糖。他含着糖言语模糊不清不知在说什么,孟彻在一旁挑了挑眉:“方才还想着要怎么让你开口吃糖,没想到你自己就主动张了嘴。赋安公真是会体谅人,实在省心。” 孟彻来找他,单纯是为了吃早饭。沈皖丛在病中厌食,但还是陪着孟彻喝了半碗小米粥,吞了一块糕点。孟彻看他近日愈发消瘦,便强逼着又灌下半碗粥。沈皖丛从硬咽下那半碗粥后脸色就越来越不好,竟在孟彻离开后的一个时辰全部吐了出来,连着刚喝下的新药也顿时在腹中没了踪影。沈皖丛不停呕吐,脸色惨白。顾钦几乎是带着唐粼飞奔而来,当两人一起冲进屋子里沈皖丛已经只能呕水了,腹里的东西愣是一干二净半点不剩。 这呕吐的症状像是一病开头,紧接着沈皖丛便失眠厌食头疼呕吐一齐发作,折腾得整日恹恹的没有生气。药是当了饭吃,大夫也找了好多个,开的方子除了苦到不会说话之外别无它用。孟彻亲自跑来看了好多次,只见得他脸色惨白低喘不止,人是生生消瘦下来,十指竟薄凉如冰惨瘦显骨。 沈皖丛看着孟彻在自己面前坐立难耐,轻轻笑着道:“你别管我了,多喝几碗药罢,药哪有见效那么快的。你理应多陪陪宫里的妃子什么的,让人花容失色了不好……”孟彻回头瞪他一眼:“她们关你什么事,要是你喜欢我不介意把你纳进后宫里。”沈皖丛听着听着就一愣,接着脸颊飞红,但孟彻并没有注意到。“我不应该硬灌你东西。”孟彻看他垂下眼帘,突然缓了声音道。沈皖丛双手不安分地乱动,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低头不言语。 沈皖丛看向窗外:“到了六月份,凤凰花该开了……”雨润湿树叶,莹绿的模样惹人喜爱。孟彻有些烦闷,自桑川那晚和沈皖徽这么一闹后,沈皖丛是有些精神不济。他尽量不让沈皖丛碰到那些红艷艷的东西,怕他胡思乱想想到那些事情。宫里的欢喜事儿他替他推了,何姻生宴推不掉便带去好了,他还专门跑去告诉何姻要是要跳舞,换的衣裳决不能挑红色来穿。 可六月份一到,凤凰花一开便是绝艷,明丽大红胜过天边无数云霞。 虽然,当年在桑川时,他和他很喜欢那嫣红凤凰开尽的三里凰楼。 好不容易等来雨歇,天空是放了晴。雨洗了许久的天空澄碧,像是他屋前的那方清池。沈皖丛在药浸里也略微好转起来,至少夜间睡得安稳了些也没了呕吐现象,但还是有些厌食头疼。他渐渐下得了地,常在屋外闲逛几圈,或是蹲在池边逗锦鲤。孟彻难得别扭地嘱咐他说小心些别跌下去,反倒好让他笑了挺久。 顾钦和唐粼近日来受了皇上的封赏,顾钦看着没什么异样,倒是小御医唐粼整天满脸喜色像是过年。他看着也是挺好玩,心情变也好了些许。 他正趁了阳光好进来院子散步,便有宫娥引来一人,说是特地前来探望赋安公。沈皖丛撩起柳枝看,原来是何姻。他理了理衣裳便出来行礼,方才看见有只兔子跃进树间,想着可能是哪个侍卫闲来没事养着玩的,他便钻进草地里寻它,不想却乱了衣冠。何姻一身桃色华服明艷动人,发髻上做工繁杂装饰精美的簪钗步摇看着就价格昂贵。他以前在桑川见多了这样的,也没有多惊讶。 “听说赋安公近日抱恙,便一直想来探望。赋安公近日可好,我已令了宫里备些滋补食料送来府上,望能好好养养赋安公贵体。”何姻着这是美目流转,“你们先退下吧,我同赋安公闲闲一叙便是。”侍卫宫娥答了一声便退了,只是那些个侍卫看着不忍离开。何姻长大后是越发漂亮,也越发像她的母亲。 沈皖丛仪养良好地替何姻撩起垂在前面的柳枝,一身澄浅水碧的他和何姻的艷丽桃色对比鲜明。何姻绯丽的红唇如蔻:“我今日来只想与皖丛你谈一下当今皇上,孟彻。”她点染红蔻的纤纤玉指捏住一片叶用力扯下,把玩在指间:“想着皖丛你与孟彻有过几次救命之缘,对他心生感激亲近些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以我所思来……你对孟彻感激的亲近,是变了味的。” 沈皖丛有些心疼那柳,缓声道:“宸妃娘娘好生冰雪聪明,但为何一定要亲自跑来这里找我理论。若不是因孟彻曾救过我的命,我哪会与他安宁相待。”他一眼瞥见树梢双落下只翠色尾羽的子规,浅褐的头部上黑色眼睛像含了水般灵动。沈皖丛性子本来偏静,能不参加的他是尽量不参加。如今何姻突然跑来跟他谈孟彻,他有些不悦。 “皖丛还真是断了话题,要是和普通人再谈下去倒也无趣,”何姻突然一笑,柳叶滑入她的手心,“可我并非普通人。你知道的,十七那年还在朔时我便舌战百官一举得胜……就连先皇,都还要让我何家几分。”盛绿的叶片在她素白手里异常显眼,她接着道,“你可以不选择回答,但是下面的话我一定要说。”何姻张扬,有他父亲当年的气势。 何姻父亲在朔掌握的权利仅次朔嘉宗,而膝下的何姻是她父亲最得意孩子。虽然生就女儿身,但何姻在某些言行上却不输男子。“你与孟彻皆为男子,男子与男子间生了情缭的事儿并不多见,你算一个特例。”何姻款步而行,举止间何氏一族的张扬风度便不经意流现,“孟彻建新朝,是开国皇帝,自是要传宗接代的。男男生子,要是真能出现,那是千古一奇。”
第11页 沈皖丛默默,前方是假山池沼,水里那几尾鱼也是好看的。他尽量当何姻是在胡言乱语,可却不得不一一印在脑海里。“我与孟彻是幼时相见然后一直不忘,你看不然他怎么会特地封我为妃。虽然没有立后,但你听听那些个小宫娥小侍卫的谈话,心里也是摸明了个七八分的。”何姻偏偏头,望向一旁的沈皖丛,“我也不介意你对孟彻的心思,但主动留他实在有些不妥。毕竟你与他也没有说出心里话,而且……”她突然放低声音,“你是什么人呢,朔朝遗皇……新朝皇帝与前朝遗皇,你觉得真的合适?” 沈皖丛双眼忽地睁大,扭头看何姻:“你不用强调这个,我自然懂……”后面的话他突然硬生生咽下,哽在喉间甚是难受——他看见在何姻雪白颈子上赫然印着几枚暗红痕迹,与那次孟彻在他身上留下的差不了多少。他心里五味杂陈,涌上一阵接一阵的失落。“孟彻是个好人,他理应与其他男子一样娶亲生子享尽天伦之乐,你要是这么缠着他实在是有辱他祖上对他的厚望……“何姻还在不停说着,但沈皖丛已经听不见多少。刚才他看见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是刺激,而且何姻那那句”新朝皇帝与前朝遗皇“已经在他脑海里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承认他喜欢孟彻,可今天冒出来的何姻和那番话那痕迹让他灰心。孟彻是不是在他生病时与何姻春宵苦短了;孟彻在何姻生辰那晚大办宴席应是很看重何姻的,与自己在雨里做的事有可能只是因为他喝糊涂了,在自己走后他是不是换了身衣裳又回到宴上跟何姻谈笑风生…… 好不容易等何姻叨完,他已经神情恍惚。送走何姻回到屋里他静坐在窗前,屏风上绘的四月莺飞突然就模糊了,他伸手揉揉太阳穴,心里泛起层层大浪。是命吧,是命註定了他不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的吧…… 他很难受,他很想哭。可好像有什么堵了喉咙埋了双眼,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也落不下泪来。他突然想离开了,离开这个让他痛苦让他伤心的地方,到一个孟彻看不见的地方独自低喃好了。 独自低喃什么呢……低喃永远不能亲口说的我爱你好不好? 他突然间就泪眼朦胧,但却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声,硬生生把悲伤的声音咽回肚里。他抬手抹去眼泪间看见窗外子规张口啼叫,鸟喙里一片猩红像是啼血。顿时口腔里铁锈的味道瀰漫开来,他一擦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又被咬破。 怎么变得跟你一样了呢……他望着子规喃喃,两行清泪不听话地滑过脸颊。 ☆、第十章 箫声咽 入夜,夜色如墨染尽天空。孟彻最近来得特别勤,今晚一到就不由分说摁住沈皖丛来了一发,沈皖丛是难得的没有反抗,只是行到中途双眼一红竟哭了起来。孟彻以为是他被自己弄疼了,便停下来好说歹说劝着吻着声线温柔地哄了半天。孟彻行事野蛮,能在一半时停止也是挺让他难受的事。 事后清理时孟彻发现沈皖丛后面好像又有点冒血的症状,就跑出去拎了药膏进来帮着上了药。沈皖丛安安静静窝在被子里,然后被孟彻一把捞起来塞到怀里。他挣扎着脱离开来,好似在踌躇着什么。孟彻一掌轻挠到他发上,挑起几丝卷玩在指间,眼神似笑非笑。 沈皖丛脸色不是那么好看,多半是刚才累着了。他双手还是不安分地或挠或抠着镶金线的被子,纤长睫毛一颤一颤的还挂着些许水珠。孟彻伸过另一只手想要碰碰他的脸,但却被他轻轻偏头躲开,白皙的脖子上又留下的几枚痕迹十分显眼:“陛下你别……” “陛下?”孟彻突然一把捏住他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他虽然知道圣上名讳不能任唤,但他也没有制止沈皖丛叫他全名,“我是谁?” “皇上……”沈皖丛只觉得下巴的骨头像要被捏碎,开口勉勉强强回答道。“我再问一次,我是谁,你又是谁?”孟彻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沈皖丛痛得几乎不了话。 再放开时沈皖丛的下巴已经红了一大片,他边揉着边抬眼起来看孟彻,只见孟彻是冷了半张脸。他知道是刚才气到孟彻了。“以后……你不必来这里寻我,我不会在黍京,我要离开了。”他低下头,“你尽早叫人一个个地都撤了吧,不然到了那天会很不方便。我白日里想了许久,我是不能再赖在这里了。”沈皖丛的头发是散开来,吊在胸前好几缕。因为是孟彻刚揉过头发,显得有些乱。 “是这里不好?要是不合你意就说出来,我让人改。”孟彻的语气虽说偏凉,但还是能听出一丝不可思议。 “不是的,他们都很好,只是我太累赘,拖累了他们太多。他们本不应该照顾我的……”他试着让自己用较为平静的语气说出这话,不能让孟彻看出自己其实是在颤抖,“……你也是。” “你我毕竟身份终究是有别的,你本来应该把我丢在桑川烧死永除后患高枕无忧,要是那晚你这么做便会比现在 更轻松些许。你是新朝帝王,是要流芳百世彪炳千秋的,不应该跟我太过靠近;我已经背上亡国之君的骂名葬送了沈氏一族的命了,你这般待我,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他看着孟彻想要开口,便匆匆接下口打断孟彻的话,“我配不上能看见你。若是我还留在黍京享受荣华富贵,你让我有何颜面去见泉下的列祖列宗……” “我背上了亡国的罪名,在黍京的这些日子我已经做好死后下地狱的准备了……”他咬咬下唇,正视孟彻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你了。”孟彻的眼睛里好像是有怒意,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子状况离开黍京半天便会寸步难行。 孟彻盯着他很久,古井一般的眼久久不见波痕:“你不喜欢,你要离开……你要去哪里?” 沈皖丛扯来被子盖住自己双腿,习惯性地也帮孟彻盖上,做完才吓了一跳:“我记得你说过塞外的月亮很漂亮……我……我要去塞边看月亮。”他发现自己开始有些底气不足,孟彻那双眼睛他是实在不敢看。 “沈皖丛你知道你的这个决定很荒唐吗!”孟彻一把拉住他塞进怀里牢牢锁住,孟彻猜着是刚才自己可能惹他生气了。 “你不觉得,开国帝君与前朝遗皇……”沈皖丛难得安静地任由他抱紧自己,语气和软却字字句句无比冰冷,“更是荒唐吗?” “你想过沈婉清没有,你这么做她会伤心的。”孟彻尽量放松双臂不让他难受,“是你说的,沈婉清还是个孩子。你捨得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在这里?” “纵然我有多么不舍,她也终究是要长大的啊……”沈皖丛想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轻轻离开他的怀抱,探向床头柜子拉开抽屉取出两个锦囊,“要是你嫌她烦了,便不管她好了。我这里还有几件物什,也值几个钱供着她生活。”
第12页 “是不是有人来挑唆你?”孟彻接着沈皖丛递过来的东西,又丢回柜子里,“我知道今天何姻来过,是她吗?” “宸妃娘娘只是好心来探望我这个病人,送了好些好吃的,并没有说什么。”沈皖丛轻声道,“桌上那盘糕点就是用那些食材做的,挺好吃的。何姻挺好,你应该尽快与她生个皇子才对……“ 孟彻再没有说话了,看着面前一直程平静状态的沈皖丛良久不言。他突然翻身下床,冷声道:“不准。” 当孟彻快走到屏风那儿时,他便听见身后一声幽幽的嘆息—— “孟彻……你放过我吧。” 即使孟彻说过不准,但沈皖丛还是在收拾着东西,准备启程的事。孟彻再没有来过,倒是时不时来个何姻顾钦唐粼什么的。顾钦看着他的病还没有痊癒,听他说完后居然拉着唐粼跑去孟彻面前请求跟随沈皖丛去边塞。孟彻听了顾钦的请求还怒了半天,但是还是在后一天亲自来到沈皖丛府邸再一次询问。 沈皖丛跟他愣是在园子里转了半个时辰,终于孟彻还是嘆了一声,准了。 沈皖丛启程是在晚上,准备行到下一个城池便停下来歇着。孟彻特地抛开宫里候了许久的何姻,来到沈皖丛面前,但却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就是不曾开口。沈皖丛居然也肯安安静静坐在他面前,摸出袖里藏了许久的黄龙玉佩塞到孟彻手里:“不嫌弃的话,收着吧。” 孟彻接过时那玉佩还有温度,看来沈皖丛是把石头捂暖了才递给他的。他缓缓一点点摸着那佩,雕的九龙在灯光下显得没有那么雄浑霸气咄咄逼人。“你是要我睹物思人?”孟彻看着他站起身,也跟着站起来,想来必是时辰要到了,他也要走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的。”沈皖丛转过身去不看他,“只是谢你在黍京对我的照顾。”沈皖丛迈出第一步,黛蓝的衣袖在风中撩起一边。 “皖丛……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孟彻叫住他,把玉佩小心地放进袖中。孟彻生生把后面的话给哽下,向前一步拉住他略带冰冷的手,他相信自己的动作不会再惹他生气。 沈皖丛就任着他拉住自己很久,当手快被他暖起时,他略施力气撂开他:“罢了。”他的声音很是平静,像是只是要外出给文殊兰浇些水。 孟彻再没有叫他或对他动手,站在他后面一声不发。沈皖丛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只是速度慢了下来,像是在园子里散步一般。最终他的身影还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孟彻从来他的那句“罢了”开始就没有再移过一步。今晚是有月亮的,比起初春时的上弦,现在的月亮是圆多了。月华似水,水如皎光。 从头到尾都只是因为你不喜欢,你不喜欢。因为你的不喜欢所以我放开你,因为你的不喜欢所以我不再挽留。 孟彻站在楼上看着马车远去,踏碎了一地清冷月光。 ☆、第十一章 碾作尘 沈皖丛的病情在到了边塞后就没多大起色,虽然在边塞孟彻特地留了一处挺好的地方出来给他们。没有花没有水,沈皖丛显得有些无聊,但是每晚都会像是履行承诺一般跑到院子里看月亮。时间很快过去,到了七夕时唐粼帮沈皖丛拿到了孟彻从黍京寄来的第一封信,可那时沈皖丛却病得几乎握不了笔。 说是来养病,不如说是送死。顾钦几乎一早就来到药房亲自熬药,唐粼守在沈皖丛身边,一有情况便向师傅报告。孟彻的信来得很勤,可沈皖丛却一封不回,看过就一把火烧掉。唐粼知道他不是不想回一封,只是他握笔的手没有一丝半毫的力气,写下来的字歪歪扭扭。唐粼看着不忍,便说就这样寄去好了,给他心安。 沈皖丛笑笑,道:“要是这样的字到了他眼前,他定会抛下所有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如若真的这样,他还怎样在黎民百姓和文武百官前树立威严……”他轻嘆出声,“他可是威慑天下的皇帝啊……” 唐粼突然不敢说话了,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再做什么。一个已经知道自己寿命还剩几何的人,再怎么劝也是无用之举。师傅还是在不停熬药,像是一定要与苍天抗衡。他特别想回去告诉那个高坐着的皇上,可要怎么告诉他呢。 沈皖丛是越来越严重了,无论多少药灌下去都是无济于事。顾钦从他口中得知他的病症和当年他的父亲是一样的,沈皖丛苦笑道祖上的病哪里能好,早些歇下罢,任它去好了。唐粼看出虽然师傅表面上态度强硬,但心里还是担心着。这病是一场雨淋来,又耽搁了治疗时间,可能也没有多大把握能好。 夜间他常常疼得睡不了,就硬是起身来拿了纸笔一笔一画地写字。有时疼得厉害实在忍不了掉下泪来滴在砚里,便就着那泪一点点研墨开来继续不停地写,仅有的浅红色纸张长期以来竟润得有些掉色。就泪研墨,红笺无色。沈皖丛听到这句后笑得喘不过气,但不知为何笑着笑着眼角就湿了,他说是因为笑得太厉害。唐粼和顾钦对他的这话是从来不信。 沈皖丛天天念叨着塞外的秋月,可八月胡天即是飞雪盈世,以他现在的身子怎顶得大雪凛冽。他一直犟着一口气等来入秋,等来他曾经也看过的塞外月。月是一天一天渐渐满了,象徵着团圆的中秋也随着满月而来。可他却是随着满月洒下了光辉一点点变得憔悴,虽然眉眼间是依旧含笑,但怎么也遮不住病入膏肓的痛苦。 唐粼终于忍不住说回去吧,回去看看他,你是很想他的。沈皖丛掂起一小块月饼塞进口里,桂浆在舌尖化开,甜腻的味道完全控制住味蕾。他笑笑:“他也不想看见我这副模样。病恹恹的,看了让人生厌。”顾钦是亲自做的月饼,在一旁切月饼的他顿了一下。 “皇上新捎来了信,说是宸妃娘娘出家。”顾钦端来一盘冰皮月饼摆上,现在还有一日便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中秋,要是他转态还可以让他出去看看月亮。看着他的模样许是不会好了,他存心作践自己认为已经时日不多,就算孟彻在这时到来也会无功而返。 “顾钦啊……我想回一封信,练了很久,应该可以略微写几句了。”沈皖丛费力起身,“信拿过来我看看吧。” 何姻出家是孟彻查出她胡作非为颠倒是非,一怒之下便骂了她一阵,还降了阶品。何姻性子烈,便递了书信上去说出家。可能是孟彻想着快到中秋了,便对这件事一笔带过。信里更多的是叫他注意身体,还有一句尽快回来。沈皖丛细细回想过何姻当时脖子上的痕迹,更像是自己掐出来的而非吻痕。他想着何姻着也可能是纯属无奈之举,便一直憋着不说。 沈皖丛低下头看着那凌厉笔锋很久,一点一点摩挲着一如那晚孟彻对他捂暖的玉佩。回来回来,让他怎么回得了。当晚的一句罢了便已是决言,他是本不该再出现在他眼前。沈皖丛费力地、认真地写:何寻良姻姻不至,纵是无奈嘆红尘。 他轻轻一嘆:“没有当年的好看了,也不知他见了会不会生厌。”交给唐粼后他便一挥手让孟彻的信落进火盆里,纸张化火,烟尘裊娜。顾钦出去端药,屋子里顿时就只剩他一个。他突然神使鬼差地向那炭上的纸灰伸去手,想要再捡起孟彻的信。可怎么捡得起,他指间一阵刺痛,火舌舔伤他葱白的手。他只苦笑,声声念着阿彻阿彻,重新缩回被里,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第13页 眼角有泪滑过,润湿枕头。他在被子里无助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紧闭双眼,但一直开口念着阿彻。他一不小心爱上的孟彻是永远看不见自己了,他很难受。他突然发不出声来,睁开双眼的力气也一下子消失。他听见窗外风掠草间的声音,可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想起一次梦里的浊白,但前方是无尽黑暗,也没有孟彻在等他。 他知道现在明月当空月华如水,可他是再看不见了。塞外月他又真正见过几次,孟彻又真正和他安宁而伴过几次?他后悔当初,若是没有那场雨那场火,若是没有何姻没有父亲,他是不是就可以一直是个安静的皇子,在远处看着孟彻凛凛威风君临天下…… 阿彻,塞外之月是真的好看,只是没有你在,我有些失落。 唐粼和顾钦进来时,沈皖丛缩在被里紧紧抱住自己,脸上犹有泪痕,像是睡去。他们很想骗自己说沈皖丛只是累着先歇下了。明日他还是会照常醒来,眉眼弯弯,像是春染塞外。 可塞外哪来的春风。 ☆、第十二章天亦老 沈皖丛离开的那个晚上,其实离中秋只有短短几个时辰而已。他终究是等不来那天的,这个顾钦和唐粼都知道。顾钦带着沈皖丛之前的话,立刻下了葬。薄薄的棺木遮住了沈皖丛极为儒雅的眉眼,而黄土碎石掩盖里面铺垫绸毯的棺材。坟堆前只是冷冷清清立着一块木牌,明净月光下那牌上只是端端正正刻着“孟皖之灵”四字。 一刻不停。没有陪葬品,只是一袭保暖用的毯子伴着,毯子朴素到连花纹都没有;没有合适的棺木,只是薄得可怜的板子帮着挡住尘土;墓碑上没有显示身份的碑文,简单的四个字便了事。甚至,那碑上的名字,根本不是他。 这便是沈皖丛生前的吩咐。他们照着做,只是在安排时心间尽是酸疼。当晚顾钦便叫人连夜策马赶回黍京,他已经不能再忍着现在了,他必须要让孟彻知道。可顾钦依着沈皖丛的话来并没有停下,孟彻是註定不能最后看他一眼。 当顾钦派来的信使进到黍京皇城,向还埋头在奏摺间的孟彻说出“赋安公薨了”时,孟彻突然一愣,紧接着便不顾所有地冲出门向马厮跑去,后面惊动了一连侍卫,跟着他跑着。他大吼连夜走,必须见他。孟彻知道沈皖丛从来不会拿死这种事来唬他,就连初到黍京被关在监狱里那几天他也未曾见过他有哪次吐出半个死字。 他因为他的不喜欢和一句罢了,便任由他孤孤单单去到塞边,说是看什么塞外的月亮。他从那些有去无回的信件便觉得有些不安,当沈皖丛刚刚寄来的信到他手上时他便又打消了这份不安。虽然那信上只有短短两句,连半个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提到,但孟彻还是开心了好一会。可如今他后悔了,他不该放开他让他挥袖离开自己,更不该一直忙着忙着不去看看他。 孟彻逼迫自己沉下心来细细询问那信使,一字不漏听完后更是惊懑。他飞快牵出自己的那匹骏马,匆匆吩咐了几句便策马狂奔。一路上月华瀰漫,像是一汪轻柔的水流淌在他身边。急速而行的骏马像是一把剑划开月光,四蹄生风,寒意侵袭。他双耳轰鸣,猎猎疾过的秋风掀起他单薄的衣物和并未束好的头发,他只是觉得难受,只是想看看那个没了风骨灵魄的憔悴躯体。 他知道沈皖丛的棺木薄,他害怕他在地下冷了,但却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他也知道那碑上刻的不是沈皖丛本名,而是一个他乱凑起来的陌生孟皖。 他从沈皖丛离开那天便一直在想,自己与沈皖丛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是亲是旧,为情或恋?每一个答案都不合他意,他和沈皖丛真正彼此靠近的不过就是沈皖徽被杀的那天,他惊恐地睁着眼睛,十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嘴里喃喃道孟彻。当晚他给他换药时动作极为轻柔,可还是弄疼了他。换完药的沈皖丛显然不敢乱动,他便趁着这个机会与他十指紧扣,紧接着夺走沈皖丛的吻。 他不能麻痹自己对他的爱恋,所以便以自己的方式去保护他,把什么事的阴暗面都瞒住,不向他透露一言半语。他没有告诉沈皖丛,沈皖徽在桑川皇城里暗地招兵买马,意图在沈婉芫婚礼那晚弒君夺位;他没有告诉沈皖丛,桑川的那把火是为了毁掉沈皖徽在皇宫里修的隐秘毒屋,要是沈皖丛不愿意让位沈皖徽便会放出屋里的千百剧毒来毁天灭地;他没有告诉让沈皖丛,逼他写降书的目的是为了防恶人陷害;他更没有告诉沈皖丛,他爱他。 现在他想说了,可也没有机会了。 孟彻近乎发狂地飞奔来到边塞,风尘僕僕的他刚一下马便要去找已经长眠的他。顾钦一身粗布白衣,手里端着一盘雪白月饼带着孟彻缓慢移了步伐。 孟彻赶到这里已经是夜晚,他狂奔了一昼夜硬是来到边塞。双眼因不眠不休而布满血丝,他说,换了墓碑,换成石的,写沈皖丛之灵。木头容易腐朽,可石头能经得风吹雨打,刻在上面的字能够一直保留。侍卫们默默照办了,他们从未见过稳重的皇上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崩溃。 顾钦带着他一路无言,踏过地下沙石是只轻微地发出响声。孟彻匆匆灌了几口水紧跟顾钦,入夜时边塞的风略有寒冷,而天上中秋的圆月正静静倾洒光华。顾钦带着他迈进一片芊芊草地,突然停下来转身看他:“他在前面,我就不去了。” 一句“他在前面”便让孟彻心酸。孟彻谢过顾钦后迈了步进去,月华瀰漫间黄沙的坟堆异常醒目。他一愣,呆呆站着双眼通红地盯着那墓良久。一路上想的话一句都无法说出,他蹒跚过去倚着墓碑坐下,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摩挲上面的“皖”字。 他怕那人等得生气了,便张口缓缓问,皖丛,冷不冷?一定是冷的啊,自从病起沈皖丛就是极度怕冷,每次被自己强行扯进怀里捂了半天后才会沉沉睡去。他语气之温柔,如同江南春日里缠绵的暖水。 月色渺渺,塞风猎猎;天若有情,亦老未复;月如无恨,长圆不缺。 他突然间便泪如雨下。 孟彻最后还是没有将那墓迁回黍京。换好的汉白玉墓碑上有他的御笔,原本凌厉的笔锋刻意隐去光丈,柔和地写下“沈皖丛之灵”。孟彻是在沈皖丛墓前过的中秋,一夜都只有他一人在墓前饮酒,然后轻轻抚摸墓碑久久不言。 他与他的关系其实一直很好理解,不是亲故也并非旧交,更不是何姻临走前撂下说的一对荒唐人。 那让孟彻和沈皖丛一直弄不懂的关系,只是他很想他,而他已然不在。 这是一直很简单。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