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游》 第1页 [现代情感] 《洄游》作者:往海的萝蔔【完结】 文案 就像二十二年前,窗外的光在他手指的骨节上浮动,那时你就知道即便是等待,时间依旧一刻不停。二十二年后,依旧是那个太阳,金色的光涣散在在他的手掌,你望着画布上交错生长的线条,掌纹一般的走向。哪儿存在偶然呢,你在二十二岁年华深爱的他,以及若干年后闯进你尘封禁区的那个二十二岁的少年。一切都是严丝合缝的,它们必然发生。红、黑、白,独立又交错的颜色,无关又纠葛的轨迹,可能每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爱上这么一个似父似母似情人的人,青春退场,又会有那么个如儿如女如爱人的人。水逝、云卷、风起,往往复复不过是换个表象继续来过,谁又是谁的陌生人? 内容标籤: 边缘恋歌 因缘邂逅 婚恋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红,黑 ┃ 配角:无 ┃ 其它: ☆、黑(一) 你只是听说她,便爱上了她。 这个和你并无交集的人,你总是思念,梦里、醒着。她飘摇的面孔总是无端出现在你的分分秒秒,你伸出手望着凹陷的指缝,那书中描述的手中沙流逝的源头。你的心里无数欲将这缝隙弥上的线,仿佛求生般的癒合这思念。她困在这里,你伸出手一把扯开这线头。飘零的线条中你们走散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走到过一起。 “可是至少我们经历的是同一个白昼和夜空不是吗?” 你狂热的、固执的将彼此联繫在一起。 “只要我们还共存于这片天这块地,不管活着还是死去。脚下踩的地、抬头望的天、哪怕是最后魂归的,不也是在同一个宇宙?” 你不再满足片刻的相依:“人世太短,到永恒里。” 而现在,你看:“我们都是共同的并无交集啊,多么般配。我们同样的,谁也不认识谁,你说这难道不是一种缘分?” 那些你总装作不在意又搜寻来的有关她的信息,在不被人看到的时候,你像掏心窝子一样将它们罗列出来:她读过的书、听过的歌、常用的词语常说的话、还有她每次眼睛张开闭间,流转在眼波的光。它们是怎样的停在一处,注视着某个物,视线又是怎样的在眼波的流转中移开,那个物,也顿失了受宠的光华。 那些歌调、书本、图画。曲韵行间潜藏着她未了的气息,情节转折、旋律抑扬,又藏着怎样的心事。 她的名字成为你内心最深处的隐疾,只要那个字被唤出。那些盘桓在身体里的,就如同蛊一样甦醒,浑身上下似乎都要奔着往一个地方。 那个字便成为你的心事,你沉默的划出一块禁区,一个不足为外人道,也不敢与自己提的禁区。这么段时间你都在练习,练习与它相处。 你学会在念起这个字的时候深吸一口气,随即在后鼻韵中呼出,就像你每次举起哑铃肌肉发力的时候,一呼一吸,仿佛瞒天过海一般。你以为这不着痕迹的,打着释放的能量幌子而发出的嘆息将就这样悄悄消逝。你能骗过自己,却骗不过她的眼睛。她仿佛是在惩罚你的孱弱:她眼波中光影流转,漆黑的发薄薄的散落在额前,她转身吐出口苍白的烟。 “囡囡”她温热的气息轻轻的抚在你的耳背。你抬起手,苍白的手指上挂满她散落的发,它们缠绕着、拂动着,它们的末梢划过你指缝敏感的皮肤,你张开手想要得到更多的触碰。 ——关于她。 那是如此常见的一个字,因为她而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报纸上、电视上、广告牌上…...哪怕是在破败的老楼和骯脏的街角,或是断垣残壁里破碎的一个难以辨识的偏旁,你总是激动又心跳将它连偏旁带部首装进心里一笔一画的拆开盘着。你热爱它的普遍热爱它的通用,你热爱它在你的生活中时不时的就冒出来,仿佛这样的普遍就是为与你时时相见而准备的,你看着它同样的也被冠在一群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而对于这些无端的共用,你总是突然的柔软,似乎与周遭无关的人等有了瞬间的灵犀,你注视着,就像她注视你一样。 你也去过她生长地方。 在最寂静的二月,从一团雾霾中抽身又钻进了千里之外的另一团雾霾。高楼、流光、霓虹......一样也没进入你的眼睛。 机场出口连接着破败的车站,昏暗的灯光照着脚下发黄古旧的地砖,明显的脏了旧了,拉杆箱的轮子此时不再是轻快的咕噜声。那种流畅、清爽,都被乌沉沉的石板砖所吸收,脚步声也一同吸收了。你抬起头四处搜寻她的影子,那枚瘦的、白的、青烟一般的影子。你的眼神越过出口、通道、安检处,没有,都没有。 就像家乡小县城的车站。 “这是她那时候的旧吗?” 想到这儿,你醒悟般抬头重新打量着这里。她也曾站在这儿,也许是匆匆的,也许也那么望着出口,突然她的眼前一亮,目光紧紧的锁在一个人身上。你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总之她盼了很久,眼神就如你现在盼她那般,她们相拥在一起,渐渐的,两行脚步并成一串,也被这石板砖所吸收。 这是有她的地方,她眼里出现过的地方。 这就是你的目的地。 而生长,那一方水、土、空气,通过她的呼吸转化,最终长成了她。
第2页 云、雾、山、雨,她是这虚无缥缈的物化,它们同样的都是冰冷又湿润,在这亘古不变的景致中她汲取、生长然后有血有肉。空气经过鼻腔被她吸进肺里,呼出,一呼一吸,便有了生命。那小猫一样,浅浅的抽吸声,你的双手握住她微凉的肩,将她拉近,如同掌控了她的全部。她凉薄的就像山顶上的一块白雾,你敞开温热的胸膛如同洗澡时候揉碎在胸口的泡沫,用最亲最近的自己将她洗进身体。 氤氲的迷雾中你贪婪的呼吸着,那些错过的、不曾拥有的,你都报复式的吸进身体。 有限的行程几乎都行进在雨里,你放下伞:“怎么就偏偏遇上这连天的雨。” 在这个有湖环绕与山相拥的地方,一定是因为她。在她少年惆时、在她盼望时,也是这雨,润润的浇湿她的头发。 “你在哪里,我们错过太久。” 而现在,你也只抽出这四天三夜来。 晚了吗? 头顶绵绵的雨,有一种想释放又不敢落下的心急,这克制的控诉如文火般将你细煨慢熬。城市倾倒着狂热的思念,又似乎怕是扯她神伤。 这是一个不动声色怀抱善良的人。 “囡囡。” “我在听。” “好好对她。” “那我们呢。” “我们是亲人。” “你好,我是黑,从昨晚到现在我已经是第二次醒来,我梦见她离开。” “如你所见,我没有勇气对那人说:“我们分手吧”。” “尽管我们在床上,那人距我一尺,眼前的背影如同大山的阴影,即使是美好的景物,这阴影也是可怖的。她手里屏幕的亮光越过肩头映在我的脸上,我望着那被光照亮的光滑的皮肤。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异,我幻想着,那是她,我闭上眼睛搜刮着记忆里那微凉、苍白的肌肤,我伸出手。而眼前那个不明真相的背影,我做不到,做不到欺骗,我也做不到,做不到坦白。” “梦里,我总是面对着一排背影,在这没有目光直视的环境里,我的身体总是轻的可以飞起来,我飞过去握住她的肩,她沉默的以不被察觉的幅度往我身边轻靠,我的胸口感觉到重量的转移。我在极大的欣喜中醒来,手指还残留着梦里她凉滑的触感。我从床上坐起、我坐在沙发上、坐在客厅的小凳子上、坐在阳台的地板上。而我抬头,另一张面孔出现在我左上方、右上方,我用咀嚼和吞咽掩盖呼气吐气间含混的那声:“分手吧”。我只能加速咀嚼,加速舌头在食物中的搅拌。” “你能别像猪一样吃东西吗。” “猪?” 自你记事起母亲就以她不幸的婚姻现身说法的要你明白婚姻中双方生肖的重要。她报出一长串来,你挑出来两个:亥猪、丑牛。 “我喜欢猪。” 你将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 “我妈说,猪旺我。” 你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眼前浮现出她熟睡的脸,你伸过手轻轻的抚过她温热的脸颊。 “好运,好梦。” 你静静的闭上眼,一头倒进沙发里。 “狗屁。” 那人转身连带的风耳光一样扇在你的脸上。 “终于。” 你惬意的在她离开的风里缓缓的松了一口气。 “狗?狗不行,鸡飞狗跳。” 还是失去管理的哭了,你坐在那人面前,不过是将筷子插进一块土豆。 “它痛吧。” 你轻轻的将筷子抽出来。 “你有病吧。” “你知道。” 你怔怔的望着她。 “对,我有病。” “你放弃我吧,放弃这个病入膏肓的人。”你期盼着望向她,脑子里飞快转着什么样的表现才能真的体现你有病。 “赶紧吃。”沉默中你再次被失望击垮,如同餐盘里那块横死的土豆。 “人在不同的阶段会爱上不同的人,就像赌博,赢是过程,输是结果,我们最终都会走向一个结果。” 你坐在床上,将它像梦话般的念出。 最近你总在睡觉时牢牢的闭上嘴,你怕那个名字忽的就从嘴里说出。怕的是被自己听到,你总是在那人轻微的鼾声中被自己的梦话吵醒,那个张嘴欲出的秘密。 “那现在就分手。” 那人负气的要挟总在你的沉默中不了了之,你没有勇气占她不假思索的便宜,这一切无耻的就像是一场蓄意的谋骗。 “但不能因为这迟早会来的结果,干脆连过程也不要了。” 你背过身将可能暴露情绪的表情深深的埋进枕头与枕头夹缝里。 “你有病吧。” 这是那人让你欣赏甚至上升到尊敬的地方:你心里所有的死结摆到她面前,她总是能不假思索的甩出情绪用以消化。 “我们都会死,但也不能就奔着死的方向去。” 你继续多余的补充。 那时候除开上月的工资,你额外挣了一万块钱。 在凌晨六点,按下交稿的发送键,目前来看那是你迄今为止睡得最好的一觉。
第3页 两年前,你的世界还那么经受不住金钱的考验,快乐总是来得很容易。你拉着那人的手去楼下的小摊吃饭,一路说着把钱分成两份,一份寄回家,一份存起来。在你对这所谓的第一桶金的憧憬中,那只手明显的抽动了一下。 好吧,好吧,兴许还能用存下来这五千块钱去一趟海边。兴许,你心里暗暗的劝慰自己这只是兴许,这钱不一定会一个子儿也留不下。然后,毫无徵兆的,那人哭了。眼泪中的盐分迅速让你的手萎缩成了一个捲曲的空壳,她无情的抽出了包在里面细软的馅儿。 你跟着她,上楼,坐回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她说:“分手吧。” 现在后悔吗? 后悔没答应? 你当时突然间慌了。 不知道是远方未见的大海怂恿着你,还是你真的,还想占尽最后一点儿便宜。或许你是想下次,下下次,只要是在你发现你已经无可救药完完全全的被另一个名字牵制住性命之前。只要在那之前的任何一次,你说:“好”。 那要是后来没遇见她呢? 也许,冥冥之中,你只是应该承受一分痛苦。而正好是她,恰到好处的给了你命运正正好想让你承受分量的痛苦。即使那是个把你灼烧得体无完肤的大火球,你也愿意抱着她。即使最后你抱不住的,她还扯走了你一层皮,你也要那层皮,是环抱着的形状。 在七楼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傍晚竟异乎寻常的明亮,你头顶着几乎将你照透的光。在这被看透的不安中,沉默的蹲在那人身边。光穿过百叶窗被切成斑马线一样的阴影,你在阴影中像一个无处可去的踟蹰在街头的流浪汉,而此时身旁的那人,你有且只有这唯一的依託。 “不管你挣几千还是几万,我为什么都得跟着你过穷日子。”那人终于爆发。 这一连串的字眼在你的耳边是那么刺耳:“穷日子”、“跟着”。仿佛面前斑马线过来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突然停下来扇了你一耳光。你明白了,她在表达不满。这些不满的情绪像鼓风机中吹来的风,夹杂着燃烧不充分的柴油味儿,你从这刺鼻的味道中抬起头,那人一张一合的嘴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那些话语在风的鼓动下发出类似干椰壳敲击的空响。你小心翼翼的掀开一角,居然是一个壳,更为震惊的是,里面包裹的是还未成形的你。 那人去哪儿了? 你望着身边被识破的漆黑的空壳。你吃了她,你吃了她,你将她吃剩的只剩一层壳,然后厚颜无耻的钻了进去。 而现在,这个人吃干抹净正准备拔腿离开。 不,没有人能代你替补进去。 “错了吗,我错了吗。” “我错了。” 你蹲在地上绝望的闭上双眼,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样厉害。明明干的是一件坏事,而你此时不合时宜的悲伤,就像一个没有职业道德的杀人犯。 “我错了。” ☆、红(一) 从那时起你便知道,男人与女人不同。 一个攻一个纳,本质上不等,而这设定就是要让女人受伤的。 你在沿海的城市长大,对,你成长的地方很早就被称之为“城市”。你总是看见它,报纸上、挂历里… … 以及后来你从一万公里以外的地方回来,从机场到老家的院子。下车的时候,计程车司机递回给你的一沓零钞,里面有一张绿色的。 而在你认知里家乡所被描述的沿海,那个“海”。 那不是波澜壮阔怒放的海,你几乎没有见过海,你绝非人们定义里靠海而生的人。 你的表象更像湖,温和平静的湖。 “谁往里丢一颗石子,它都不喊不叫。” 姆妈说话的时候,你别过头故意不去看她,只是脸颊两侧延伸出来的两片火辣辣的烧。 好端端的一句话,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你这样理解了:“往里”、“不喊不叫”。 潜意识里,例行贞操、繁衍的灌输。 算是你关于“性”最初的几乎模糊的启蒙——一个东西往里进入另一个。 从那时起,耳朵就总是暴露你。他摩挲着红透的它,即使你的胳膊已经抵到他的喉咙。 你也一直这样以为,事后让你眼眶发热,喉咙干呕的复杂情绪,你也以为这是你情感极限倾倒留下的后遗症。 那个人从来都是洞悉所有的看着你,你看见他脸上:“我懂你”的嘴脸。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时起,平日里云淡风轻的人就只顾得上“嘴脸”了。 久久以后,有一个人远远而来,隔你半米便不再向前,他伸手触着通红的它,摸摸你的头:“别生气。” 你才明白,原来它的异况也会出现在你害怕、愤怒、窘迫、难过的时候。 是他开发了你,而他的迟到让你很晚很晚才不再不为人知。 同龄的孩子都开始叛逆,而这荷尔蒙在你身上的直接体现便是——离群,你总是一个人走着去往湖的方向。 那时候家人们总是欣慰的与人乐道:“囡鱼倒是乖。” 少与人闲话的父母在那个时期出奇的活跃,他们谈论着将来的你,那些你都不知道会成为什么的将来。
第4页 你的注意力总集中在那些被石子击起的若有似无的水花上。 “投一颗石子。”,在预判到即将发生这个动作之前,那片水域好像早有感知的将性状发生了某种变化,轻薄的水面转化成了一种厚重的流质。 你望着它突然紧绷的表面,柔柔的润润的凝结起像是一层灰色的膜。在石子进入的一瞬,这层膜突然一紧,击起的水花瞬间被这流质所吸纳。 它们紧緻、颤慄的执行着上迎的趋势,又突然醒悟般顿了下来将石子拖入水中。 在以微秒计数的动作里,流质以毫釐为刻度覆盖住半颗石子儿,余下置身事外的一半像是被连拉带拖拽进去的。 你发现了它关于谋害的小动作,而日复一日,它所演绎的,总是默默地吞纳了它。 你站着岸边,轻轻抿着嘴唇,舌尖在两片合起来的温软中悄无声息的咬吮,你得意于自己的发现—— 一望无际的湖面,这谋害的情节日日上演。 后来,你的心里竟生出莫大的恶,盼着它能出次错,然后拿着这例外,当看来的洋相一样讲给妈。 “不是这样的。” 许在最初,关于设定,你就是不认同的。 当意识到自己开始长大。 那时候你早已习惯了一月里潮湿的几天。 你已经可以不被任何人察觉的将它捂熟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每一天,别人眼里的你都是有序且不动声色的。 他们猜不着哪几天需要对你格外小心,日日你都像崭新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温和。 于是你成为了身边人都理想的、都符合想像的,或者是:“就要像这样儿的。” 你的身体正发生着质的变化,而你明白造就这变化的是你突然意识到——那关于水花的急迫。 它们是那么着急的把闯入的石子拉进去,不惜在光滑的身子上拉出一道口子。 如此可着劲儿的发出与自己性质不匹配的力量。 几乎是强硬的、不容分说的将误入的、主动的,都往自己身体里拉。 像是闹矛盾的两口子,最先嫌脸上挂不住的那方使劲把另一方往屋里推,然后关上门。 打着劝说为幌子的围观人群散了,隔着门板传出歇斯底里的揪责。 这并不美好。 你开始抗拒,抗拒像水生长。 可成长就是这样的,偏偏变本加厉的朝着你对立的一面发育。 于是你明白了,大人们口中的叛逆期,其实就是你,关于成长的抵抗。 而你的表向,越来越趋向人们所希望的,关于成熟的企盼。 那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组织,耀武扬威的贴在你的身上。 更管制不住的还有激素,你觉得自己的意志已经如此的坚定,最初,它们还只敢蹭你熟睡的时候分泌。 很快,那些突发的饱满再也不甘心被你用衣服藏着,它们明显占了上风,激素也乘胜追击,在你醒着的时候、走路的时候、看书的时候、动的时候、静的时候,燎原般点亮你身体上的每一个角落。 你望着镜子里焕光的自己,不再是那个可以隐藏在湖边柳树下、教室课桌后、傍着父母以“另爱”、“囡鱼”称呼的产物了。 你被关注到了本身。 有人开始打听你是谁,你的名字也开始从各种的嘴里以各种发声的习惯被念出。 你是“红”。 终于,你还是放下对抗,你惊然发现了自己身上那摆脱不了的——水的宿命。 而这样的发现来自于你第一次关起门来祈求匆匆长大。 匆匆长大,最好一夜之间。 你拉开衣柜将行囊装满,那一层一层压进箱子的衣服,你要走,你要离开。 想不到绝地反击的最后一招,竟是向水妥协的一步——“曲线救国”。 “曲线”,“救”多么符合于水的特质阿。 你望着镜子里,如波飘荡的影子,憎恨、厌恶,随即又立马推翻。 “都是为了离开,尽快离开。” “离开以后,都会好起来的,过去也都将忘掉,我的委屈最终是可以求全的。我和那些暗自吞纳,害怕隐疾被人所知的女人不一样。” 而“委屈求全”,又是多么接近于水的姿态。 登上飞机的那一刻你几乎就承认了:你改变不了,改变不了宿命与生俱来的赋予。 但当飞机加速腾地失重的一瞬间,你推翻了对自己所有的苛责。 “谁说不可以人定胜天。” “你看,这不是飞起来了吗,人类千百年的梦想。之后,不,现在,我将开始一段全新的,脱离一切关于原生的生活。” 如果你能预见,二十多年后,你遇到了他,名字是“黑”的人。他会一本正经的告诉你:“为了克服重力正有高数量的燃料正被分解燃烧,它们牺牲了,又回过去宇宙里,几乎腆着脸的等待着被重组的时候,待到那时再来这世上短暂的作威作福。” 然后他又会一本正经的追加到:“这过程中,不管是它们还是你,从来就未曾脱离过重力一秒。” “可笑吗?” 你不管,至少,现在,你的脚已经抽离了那片湖。
第5页 你和它隔着一万公里,从此,不管谁问起,都查无此人。 ☆、黑(二) 最初你也爱白色,但发现它被那么多人喜欢,你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爱了那么多人的喜欢。 于是你蒙住眼,想看见名字里的黑。 正午的光线透过指缝照进眼睛,眼前一片猩红。 后来你才知道,原来那是她。 红,一个能赋予给白情绪的颜色。 直到你昏昏然的买了一间不尽人意的屋子,它处处不让人满意,最后竟因为楼下那棵正值花季飘落白色的花瓣的树而从内心升起了一点儿柔软。 “你是那片海,雪白的泡沫是你的裙。” 她翻动裙摆,拂过每一个奔向她的人的脚背。 金色的沙滩上,人们跑着、跳着。 迟暮的老人,新生的婴儿,热闹的旅行团。 有丈夫带着妻子、父亲带着孩子,还有要用她的裙摆和气息见证他们不渝爱情的情侣。 这气氛渲染的你也牵起那人的手,你们站在她翻弄的潮里,似乎是因为这自然的力量,作为弱小同类的你们将手握得更紧了。 沙很磕脚,它们远没有看起来那样柔软。 踩在上面烫且尖锐,一路并不好走。 现在回想起那时发疼的脚板不知道算是她善意的提醒还是冷眼的指正。 你沿岸走着,回头望着沙滩上自己长长的脚印,她总是这样包容着一个个自以为能留下痕迹狂妄且可笑的人。 他们要征服高山,驯服海浪还要救救地球。 地球才不需要救救,零下一百度和零上一百度地球都不会死,会死的是人。 你看她轻轻呵斥着前来蓄谋冒犯的人,你也是其中跃跃欲试的一个。数次她用她的裙摆绊倒你,你跌进这飘飘荡荡的泡沫中,听见屁股下它们被压破的声音。 你醒了。 床像一个巨大的錶盘,你是里边运转的指针。 距离开那片海已经俩月。 你伸开手臂,曲起膝盖,以屁股为轴心旋转着,平坦的床单上翻起沙滩一样的褶皱。 时间被拨动,拨到你每月的收入是之前的两倍的时候。 “不去海,再见一定是把家安在那里。” 你在地图前轻轻的伸出手,像为自己指点着什么。 日子过得不比之前轻松,一切好像更加拮据,只觉得有什么在后背上抵着、催着。 “赶时间,你得赶时间。” 离地十二层,你趴在落地玻璃上俯瞰着,两行路灯裹夹的道路像一支利箭,直指这座城市最大的单体建筑。 有关于城市,总是冰冷、缄默。 华灯初上,行车的灯光像流动的血液,你被铁皮的车厢裹挟着东倒西歪,像是被血液沖涌的红细胞,穿梭在别样的脏腑中。 五脏六腑,朝夕相处又温厚调合,你迎头撞上去这温热、光滑又富弹性的壁。 你是什么时候感觉到它们柔软组织包裹下暗藏的杀心呢? “好大一面铜镜!” 那是一栋通体金色的反光高楼,你回头,看见了它斜对面的五座金字型利刃外观的建筑。 你只是匆匆走过。 殊不知身边的它们,整日风和日丽下的勾心斗角。 “我准备买房,还差四万首付。” 你从没这么急切的要做一件事情,这在二十多年里都属反常。 淘菜下锅,今天是逼死比干的空心菜,椭心形的叶片上水珠顺着叶脉从心窝子滚到心尖尖,每一滋都声嘶力竭。 “哪儿的房子。” “海南。” “你疯了。” 水滋进热油溅在玻璃锅盖上,透明的盖子上泪水纵横的像一个忍气吞苦的可怜人。 “你借我,半年之内还你。” “拿什么还。” 你划拉着锅里的菜梗,摆弄着加减乘除的竖式。 “四个月,四个月一定还你。” 锅盖被细密金黄的油点爆满,你的眼前模糊了。 你将盖子再次确认核算般的揭开,含混着水汽,油烟侵袭了整个厨房。你慌忙盖上,生怕这呼之欲出魄力就这么随风而散。 “别想不切实际的事。” 你后悔自己最后争取时说的那句吗。 “你不知道它会发展的多好。” 这是你脑子里从来出现过的字,它们奇异的组合成了这样的句子,遥远的就像从另一张口中说出的。 锅铲与铁的摩擦声中,你盛出一盘张牙舞爪的菜干。 这像是揉碎在心上的一盘残躯,你突然哭了出来,一种由心而起奇异的悲伤。 就像很久以后,你哭着说会听话。 是她担心你的窘迫,提前告诉你的吗。 “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我比你大。” “二十二是我的幸运数。” “你喜欢我什么?” 你站直身,停下手里的画笔。 “我喜欢,我喜欢你这二十二年来积累的财富。” 她嘴角一挑,调笑着敲着你的额头。 是她告诉你的吧。 你可能、也许只是不经意的,连自己未曾察觉的,深刻的望了一眼大海。
第6页 于是她告诉你、她催着你。 你也不明白原因:“鬼撵来了吗那么慌。” 四个月不到,四个月不到你就攒够了那四万块钱。 你总算明白她为什么催你了。 这早就不是四万块钱能弥补的了。 你突然笑了,笑这本就不该是能被你捡到的便宜。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天在回家的公交上,在打出求助的电话之前,你明白自己即将要用一年的捉襟见肘去抹平这么一笔开支。 工作并不如意,每一天都在为了逃跑而攒钱,任何额外的开支都意味着你将更久的忍受,可是为什么,你还是充满期待的:“除了完成工作外我还要想着法儿的多挣钱。”你主动的给自己提出要求。 你从来没有那么的,因为即将到来的压力,而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 现在你想明白了,那是她给的希望。 一年后的晚八点。 你关上遥控器按钮,电话如期响起。 你斜躺在沙发上,按着胸口,将嘴角提前扯成了一个笑的幅度。 “你看新闻了?” 你决定先发制人,人在害怕被同情的时候都是这样,就像你去看望的那个重病的孩子,不等你开口,他父母的热忱科普已经无需你再开口了。 “唉,早知道。” 你庆幸自己掌握了主动权,而你此时的姿势:扶靠着沙发扶手,尽可能将自己缩小,你要积蓄全部的能量去表演你的豁达与希望。 “你别想太多。” “电视上说开放程度比香港还大。” 电话那头痛心疾首的声音。 “那都是好几十年后了。” “要是那时候买了那个房子,有那样一笔财富放在那里。” 你强忍住被触犯的噁心,不是对于电话那头的人,而你更担心她说下一句。 “以后都别想了。” 你突然爆怒,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在亲手浇灭别人的希望以后再回过头来亲口替别人惋惜。 这句话,不该是她,而是你。 该由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撑着黑色素沉积的双眼抱着自己轻轻的哄着。 你躲开听筒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国家会控制的,谁也捞不着。” 你讥讽着自己可笑的理智,竟然还讲起道理来。 “我睡不着。” 又是这样的不饶人不讲理。 “是泡沫总会破的。” 终于哄到她挂了电话,终于可以心无旁骛的任由悲伤肆虐。 “来电的是我母亲,我骄傲不讲理又市侩的母亲。之前我的电话也是打给她。我们是彼此的扫把星,任何待结果的事只要对方一知晓,一准儿的成不了。有段时间我强制自己除了无关痛痒的事之外什么也不告诉她,扛了几天,最终在她削土豆片割破了手的时候投了诚。 尽管我知道要成功最好的方式就是疏离我的母亲,但我们俩谁也做不到,总是苦哈哈的将所有的不幸归结为:今年属鸡的人运气不好。 她半生都得益于鸡毛蒜皮的斤斤计较中。而今天,她这样痛心疾首的跟我说:她错了。比起那本来就虚无缥缈有来路不明的财富,我被这实打实的愧疚砸得前胸贴后背。 我没有做到让她骄傲,我生怕她再也不能在她穿梭了大半生的市井中口沫横飞。尽管在她面前我总是更骄傲的以一个扎根在城市的人自居,但最终她因我而起的悲伤却让我一败涂地。” 你关上客厅的灯,一头栽进宽大的床垫。 现在换你不断的按着手机屏幕,你要屏蔽掉所有的地产销售。 你害怕任何一种形式的煽风点火,你蜷缩着,让夜间下降的温度慢慢降低你的体温,你在等待一个毫无负担的,不用费口舌的,自来的拥抱。 于是,在这时候,你突然开始期待这么一个人。 似母亲,似情人。 她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向你张开双臂,接纳你、吸收你。 将你哭闹的嘴牵引至她的□□,再把你的头埋进她漫无边际的温柔里。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们太晚才遇见。” “我们什么都没错过。” ☆、红(二) 你在密谋一场改造。 首先要和一个白皮肤男人恋爱。 就像你喜欢白。 黑,你不允许它过多的出现在身体上。 你开始企盼,就像企盼一次对基因的重构,至少是机体结构的变化,即使是状态、表象。 或者是,造成一处破损。 总之只要它将你从那湖边再拉远一些。 你已经不会再时不时的想起那面湖,即使你偶尔站在镜子前,光洁的镜子里恍恍惚惚的掠过像是湖边的倒影。这不同,你望着镜子里头对头脚对脚的自己,这与以往不同,你们平行着对应着同等的处在一个水平面上。 屋外的光线穿过窗户,雪白的墙壁上印着你拉长的影子,你望着周遭不同于以往的桩桩件件——这里是美国。 你有点儿奇怪,你想这荒地方。不,这文明的国度,怎么每个家里都有一面这样能从头照到脚的大镜子。 它清澈的总让你联想起远方的什么,你后退一步,望着这足以将你淹没的高度。
第7页 你冒出一个念头:让它消失。 而在这样一个完全暴露和聚焦到一举一动都如同登台表演的土地:“它高得足够能将我挡住,只待夜深人静,我举起它从公寓门口穿过,放到那个合法堆放生活垃圾的地方。” “就这么干。” 你走到它跟前,尝试着一只手扶住它的腰部,另一只手配合着将它缓缓上提。 很好,是你能承受的重量。 夜幕降临,对面公寓的灯亮了,里面住着一对白人夫妇,那家女人嗓门奇大,是那种让人忧心的,能喊出秘密里的秘密的嗓门。 当地人的生活似乎总是无所事事,你常看见他们在你为镜子预选的“停尸间”探物。 夜顺着渐黑的外墙攀爬进来,你坐在床上沉静的等待,只要窗外的黑色再重一点,你便起身扛上这具巨大的“尸体”穿过公寓的铁门,借着它宽阔的身板将你的身体严严实实的挡住,你们将一同走过布满地灯的小路,一路上你跑着,苍白的冷光在它光滑的表面流动,像极了那天有风经过的湖面。 悄悄的你将它停在它该去的地方,慢,慢,不溢出一丁点水花。 “my goodness!” 对面亮灯的公寓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呼。 你惊得脚下一歪“咣当”摔倒在地,想不到你先碎了,面前镜子里,你望着血肉模糊的自己。 地面的小灯几乎快照到你的脸上,那没有温度的白光将你衬得更为苍白,它们瞪大眼睛惊异的望着这破碎的躯块。 你望着自己的躯体正支离破碎的散落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就像无从下手的玻璃碴子。而对面公寓的白人夫妇,他们惊叫着跑出来踢开狼藉一地的你,抬走你护在怀里那面泛着青光的大镜子。 “喂,那是我的。” 不,那是你不要的。 或许还心虚,或许是害怕它在你偶尔开窗的时候,反射过一束光。 不,你受不了你的财物以这样一种形式存在于别人家里。 可是,它让你烦恼不是吗? 你从床上起身,站近打量着这件物品。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亮着,你低垂着头,站在镜子前,望着镜子里轮廓浮动的光。 它们隐隐的,像是黑夜中月光照过的湖面。 不,你又想起了远方的湖,这一万公里外的联想是对你绝地的反击的亵渎。 望着渐渐平静的湖面,不,是镜子里的影子,你想:“我不能丢掉它。” 你笑了,笑自己大意到刚进门就被自己的本性所控,扔掉让你伪装,不,是长成为异国人的镜子。 你将房间所有的灯摁开,脱光衣服,站着镜子前从各个角度仔细欣赏自己,这是接近报复式的炫耀。 你还有更大的计划,你要在这块炙热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而这面日日夜夜观赏着你的镜子,它会看见你,也会看见他,你要让它见证你是如何被转化的。 会有什么样的肤色在一起融汇,会有什么样的口音吟着一万公里外,你崭新的名字。 然后你的腿间不再空洞,你的身体里慢慢的孕育着一颗种子,你们相互补给着,缓缓的它从你的身下流到你的枕边,呢喃着,吮吸着。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你的,没有水腥气的孩子。 然后时光荏苒,它慢慢长大。 有一天你惊喜的发现,它立体的五官下,那底色,居然和你有五分像。 此时你便完成了自己全部的转化。 你学成了。 m,你选择了m。 他符合你关于重构所有的想像:白皮肤、高个子、数学好。 那是后来了,你更多的了解了英文里关于“m”的含义。 以及之后的,他为了更便于你理解的,形象的形容出要你更为配合。 如果非要问那个绿眼睛红头发的男人姓甚名谁,你总习惯的觉得,就认打头的第一个字母:“m”。 他是m。 他的存在颠覆了你前二十二年所有的想法与习惯。 伴随着不适应,你发现自己近乎痴狂的对他有着需求。 比起自己一点一滴的拔除,一个崭新的人,连外表都是不同于过去生活中任何一种的,更能帮助催化你所希望发生的聚变。 你想你的内心没有任何的抗拒,而那些身体上的诚实,你将它们理解为观念上的滞后。 你甚至准备好迎合那种不符合你逻辑的进度。 你将一切表现得更为急切,你想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姓甚名谁,甚至开始思考以后那个小傢伙的名字。 对,小傢伙、小鬼头,绝对不是“囡囡”。 你被他带到海边。 不同于二十多年后,你遇到黑,他向你描述他第一次面对大海的狂喜。 现在的你是急迫的,你恨不能赶紧跳开这一项。 太慢了,青春期就要尾声,你要赶时间,赶在发育的余温褪去之前。 你想告诉m,你不需要情景的推波助澜。你急切的拉住他的手,而你亚洲人少有的白皙皮肤,水盈盈的大眼睛和总是暴露着你情绪的耳朵。 那样的红和你突然的颤抖,都被这个二十岁的美国男孩理解为东方女孩的含蓄。 车停在岸边,他关掉发动机,往后伸伸腰,顺势侧头看你。
第8页 那双金黄色体毛覆盖的手轻轻的搭过你的膝盖,你突然战慄,战慄于这场即将拉开序幕的改造。 而在你突发的战慄中他像是触电一般抽回手,一边开车门一边为自己的唐突道歉,望着欲解释的他,你摇着头几乎脱口而出:“我愿意。” “到这了。” 腿侧的车门在外力下被拉开,你磨蹭着下车,又突得反应要赶快跳到下一章,几乎是小跑着往那片海。 你们用中文交流,你喜欢他的蹩脚和生涩。 这样生涩的语言,提醒着你:远隔万里,这不是你的故乡,那也不是他的语言。 你看到了狂怒咆哮的海,如你一般急切的撕扯着,怒吼着。 蔚蓝的海水狰狞着面孔,你看到了激情,看到了抽搐。 这是你从未见过的自然,露骨而狂野,是你想像里所有关于海的另一种形态。你站在岸边,咸腥的泡沫飞溅在你的唇角,风嘶吼着你感觉自己也快被撕碎了。 “我不能再等了。” 趁在这无边无际的海浪的拍击声里,一个蒙住视线的巨浪来袭,你将头埋进m泡沫一样的头发。 在异国他人的怀抱里,今天开始,镜子是镜子,湖是湖。 你们在下一个海浪来临前离开。 车轮捲起砖红色的泥土,望着被红土漫漫爬满的后视镜,你明白,前二十二年也将这样绝尘而去。 他仔细环顾着你的住处,妄图捕捉到那传说中来自遥远东方的神秘气息。 没有,都没有,你早在一万公里以外的高空就将有关于底色的一切全部抛弃。 柔软的床垫上,你看见它挺立着,饱满的头部像最早出土“龙”的形状。 你还没有意识这样的联想是出于某种对原生自然的崇拜。 他握住你的脚腕,松松的像随手拎起路边掉落的树枝。而此刻你的意识里似乎也并不是和眼前这个男人,你全心全意的在乎着床对面镜子的观感。 你终于毫无遮盖的暴露在这面镜子之下,你甚至想让那个男人挪一挪,不要挡住它看你。 那枚圆润温热的物,像是某种来自沉静的挑弄。 仿佛回到那个潮湿的莲藕丰收的季节,温软的湿泥里,翻涌的泥浪从脚踝舐到大腿根,它们湿滑绵密的往你的皱褶处攀爬。 你似乎不是置身事中,你恨不能从这身体里跳出来,趴在床边,仔细的观看。 他驱动着扬起波浪一般的起伏。 似曾相识的一幕,万里之外,再退回二十年,掌灯结彩的老屋里,堂前披红挂彩的新娘。 修长的喜称缓缓探进盖头,轻轻一挑,挑出了今生今生永相随那张面孔。如同现在,你腿间,那跃跃欲试的。 只是,它没有颤动。 它那么骄傲的,玩味的思索着,要在什么时候挑开。 你努力平歇着,手里紧紧拽住,就像那时候揣在兜里拽紧糖果的小小手,安静的靠在大人腿边,在人群的喧声中,火红的盖头落地,张大着嘴等待着从里面发出呼声。 红色落尽,那声久远的欢呼响起,而此刻,它仿佛是穿越而来的遥远声音。 不同于那时靠在大人肩膀上恬然的梦乡,他坚硬的骨骼顶着你的脸颊,你感受到了成长至今最大的疼痛——就像被人从中间噼开。 而你嘴里那声关于撕裂的痛楚,就像是从二十年前那张圆的嘴里贯穿而来。 它穿越重洋,穿过你的童年期、青春期。 穿进这道门、这扇窗、这间屋,从此刻躺着的你嘴里呼出来。 你的眼角、嘴角也像被挑开,细密的伤口感受着这一切。 眼眶里止不住的热流涌出,你觉得自己像是躺在钝斧下的竹篾,正被使劲的砍,使劲的破,每一刀都连皮带血的剐下来一大块,每一次刀刃的落点都不同,无一例外的是,每一下都把你捶得更碎,捶出了完整的毛细血管、痛觉神经,这些撞击直接形成疼痛毫无损耗的在你身体里传导。 你将头深深的埋进枕头形成的夹缝里,你害怕他看见你此时扭曲的模样,你还要他的配合,很多次配合,直到将你蜕变。 而在这镜子面前,你极力平复着,不允许自己再呈现出任何关于痛楚。 眼前m波浪一样涌动的头发,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你的几乎绷断的关节。 你感于他的投入,你明白,这具身体被浸染得太久。 你松出一只手,插进他的头发,头顶的吊灯离他很近,光线穿过你的手指照出刺目的红。 这如同分娩的过程,你在痛苦中涅槃,在异国他乡崭新的土地上即将出生一个全新的你。 远一点,再远一点,你手指的轮廓在灯光中涣散,那涣散的光仿佛来自每个从姆妈膝上醒来的午眠。 在那个漏雨的屋檐,姆妈总是靠墙坐着,手里的小刀沿着牡蛎闭合处缓缓的探进,皱缩的手腕上,那只翠玉镯子下青黑的脉忽的一顶。手里那块紧闭的蚌现出一道肉粉色的缝,在刀面的翻动下,就那么一撬,开合处轻微的断裂的破响,一汪水被破口吐出。 就像现在,一万公里外,你被擒住的,也是这么一撬。 那时候空气里的气味和现在很像。 一样是白汪汪含混着泡泡的水,一样是咸腥的味道。
第9页 镜子前,你微微的张开,那不久前刚有一组基因流出的地方,你望着它,确实与贝类无异。 ☆、黑(三) 你去到她城市的那天正好是农历的大年三十。 临出发前,你将画过的所有画儿都缩小印成贴纸粘在行李箱上。 这是你的前二十二年,你的生活,单一得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就能贴下。 毛拖鞋、线帽、加绒裤、雪地鞋,这是在你生长的,南方那个温暖的小城一年到头也用不上的东西。 你开始隔三差五的收到包裹,然后一件一件的将它们搬回家,透水、晒干。 临出发的前一天,你完成了,你几乎是为自己攒出了一场旅行。 你从那团雾霾中抽出身,屈指可数的四天三夜,你忙不迭的钻进了千里之外的另一团雾霾。 你只在机场短暂的停留,寻不着她,便一头扎进山里。 这是一座有着动物名字的山,合家团圆的日子更少有人来。屋子已经提前定好,地方靠着山门,屋主已经在你抵达的前一天坐上返家的火车。 一栋三层楼的独栋,进门是水泥浇筑的楼梯,每上一层开一处小窗,窗外是深绿的山。 一楼是被一圈半人高围墙圈起来的院子,二楼主屋是屋主的茶堂,东面小屋挂着块帘子,里面是囤成堆的日耗品。 房间在三楼,刚踩上去地板就吱吱呀呀的响起来,你看见屋子门缝露出一张信纸的角,轻轻的抽出来,上门是房东的留言:靠你照顾自己了,过年好。 你将信纸折起来揣进兜里,打开门,房间还算大。 靠墙的是一张老木床,整间屋的窗户开在床对面的墙上,白麻窗帘不遮光,望出去有点儿刺眼。 靠窗摆着一盏小桌两方小凳,小凳的背后是半墙书柜和电暖器。 书柜旁边居然还有扇门,走过去摇摇锁把推开它,外面的走廊直通厨房和浴室。 整间屋子的地板都翘壳老化,每走一步就吱呀作响,你将行李箱停在靠墙的地方,脱下背包,一屁股坐到床上。 老旧的木床摇摇晃晃,关节处富有余量的活动着。 大年三十,跨越一千多公里,睡到这样地板上的这样一张床上。 你翻身,面对着发黄潮湿的墙壁,伸出手,凉凉的,滑滑的。 “不要车流、不要人海、不要“不好意思让一让”、不要“你大点儿声我听不见”、不要“我们店十点钟打烊”。 就这么呆在这里,呆到四天三夜后期限一到。” 你知道你最终多半独自离开,就像你每次将自己从她怀里抽出来一样,而她也只是换个姿势再躺着。 你想起小时候玩的一种装在小盒子里的流质玩具,任你怎么推它,捏它,把它压进门缝里、堵进墙角里、最后你使劲把它捏在手上,看到它从你的指缝中被挤出来,然后你松手往桌子上一扔。 它还是那样,它自己也可以,和别人也可以。 你能预见此行的结果,但是,即便是这样,你只是想,抽出你手里所有能支配的时间,全心全意的对她。比如——过一个年。 你想不管她在不在,年都是在的,你可以就在这里,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把这四天三夜感受成七十二个小时,四千来分钟,二十多万秒。 人的一生中又有多少次,多少人是可以这样没日没夜的去占据另一个人的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呢。 而她,从此刻往后数的二十五万九千二百秒,你都是在心无旁骛的在为她。 这空空的山、掐光芽的茶树、越冬鸟儿、进山的路。 相互不认识也不作打扰,不用自我介绍,无需展望未来,就这么谁也不理谁的过一个年。 你躺在床上发出一条定位给她。 留言:“过年好。” 为自己准备的晚餐是水饺,你背来了一块即食牛肉一包速冻水饺和一扎面条。 你已经算好从踏进山门到背上行李头也不回的离开,除开睡过去的早晨,你需要做五顿饭来餵饱自己。 就是现在,你进山第一天的晚餐。 锅里的水开了,你将包装袋撕开预备倒进去二分之一的量,饺子在你跋涉的途中融化了,皮粘结在一起,你像掰方便面饼一样将这凝结的一块掰成两半,投进水里。 水悄无声息的接纳了,锅底托住雪白的饺子块,在沸水中逐渐软化。浮在表皮的面粉被水兑开,一圈一圈的白色扩散在小铁锅里。 你搅动着那一圈一圈的白,冰冻成块的饺子降低了水的温度,平静过后它们又再度沸腾起来,翻起一个个鱼眼大小的白眼,游动般的翻滚。 你想起当年推翻你的浪,近了近了,伸出一只手推开窗户。 这时候如果站在山脚能看见这栋楼西面的窗户里忽的飘出了一团白雾。 天色暗了,这地方的黑夜起码比城里早两个小时。 饺子关火,你折过身拿汤勺,筷篓里叮噹的碰撞声显得山更静了。你将头探出窗外,天色将黑,此时六点刚过。 “哗啦”拉上窗,端着饺子往屋走,又回头不放心的望了眼厨房。 这是借二楼阳台顶搭出来的一条长廊,里面一字排开一行碗柜,炉台是出奇的小,只容得下一台电磁炉。屋主除好客以外想必自己的生活也是十分简单。
第10页 碗柜里的碗大大小小各式各样,不像是批量採购。望着厚薄不一的碗沿,这上面停留过男男女女不同的唇,忽然生出些暧昧。你选了一个厚壁的陶碗,用水洗了洗,随即带上门。 饺子在急冻、融化后再被扔进白水,皮全破了,馅儿经白水一兑,无滋无味。 而你的心思也不在于吃什么,你餵东西给自己,只是不想让飢饿打扰你想她。 打开手机地图,放大、缩小,读着标註的可能会有她出没的地名,你将那些红点和现在的坐标连成一条直线,从长度来看你们团聚的可能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真是远到天边了。” 你呼出一口气摁灭屏幕。 在这长呼的一口气中你甚至怀疑你们的呼出的废气都无法通过分子的运动废到同一棵树上。 像是正夹在一个真空层里,除了窗外林子里还偶尔的传来不明动物的叫声,似乎是没有东西可以再提醒着你似乎这个世界还给你敷衍的回应。 简讯提醒信息已在半小时前被对方查看,看着屏幕上那个已读的对勾,似乎是手机骗你,它们根本没有把这一则笑话一样的乱码传送出去。 你将自己在床上摆出一个“大”字,想着她此时的窗外怎么也不会有这样一只动物发出这样的叫声。 “我记得老家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 “喔,还有院子,还有树。” 你抱住自己,回忆着你们上次见面,在那个人人都挤破头要留下的城市。 她郊区的家,你的生日。 那时的你比现在好过吗,至少那时候你抬抬手,她就在旁边。 你后悔自己怎么就不在那时候多抱抱她呢,在那个私密的空间里,只有你们俩,她将一切都关在了门外。而你,你却总是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你趴在客厅的沙发上,家里的大猫正摆着和你一样的姿势压在你的背上。 你一直认为她那么快的亲近你,是因为她家的猫亲近你。 人总是容易质疑的,动物就不会,好像有着天生信任的天赋。 你眯着眼睛看窗外,阳台上的植物在风里摇曳着,你听见厨房里发出叮铃咣啷的碰撞声,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她什么时候在拆外卖袋,什么时候在用指甲抠打包盒的盖子,什么时候又从碗柜拿出盘子把菜往里拨,然后“咣”的一声,垃圾桶又被绊倒了。 她拉开厨房的玻璃门,把菜端上餐桌,一边呵斥那只压在你背上作威作福的猫。 “顶顶,赶紧下去。” 大猫仗着你的纵容继续气定神闲的趴着。 你的无动于衷让她有些愠怒。 “听不懂我在叫你吗。” “它只是不想理你。” 你应声坐起,反手一把捞起大猫,握住它绒球一样的前爪,平放在膝盖上。 “之前找我们家跑丢的猫,它就躲那儿,天天唤就是不响,最后想明白自己回来了。” 你把鼻子抵在大猫的下巴上,使劲嗅它的味道。 她靠在厨房的摺叠门上,望着和猫儿亲昵的你。 “洗手,吃饭。” 在她听说你在去年生日给自己买了块牛角包糊弄后,说今年一定得好好过。 “你会做菜吗。” 你来回刮着手里的筷子。 她望望你手上,光熘熘的刮不出碎屑的筷子:“这是在家里”。一边拨着碗里的米粒,一边抬手将盘子往你面前挪。 “怎么不自己做啊。” 你把筷子跺跺对齐,只不过想找点儿话题。 她居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想了想,认真的望着你:“我做的你估计不愿意吃。” 临了你都没想明白,自己候机一小时,飞行两小时,再加上堵路上的一小时是图什么。 整个白天她没有主动对你说一句话,你也没机会伸出手去抱她。 你们之间要么隔着一桌子的菜,要么隔着一架茶几,要么是她阳台上那棵诡异的圣诞树。 你急了,离出发去机场只剩半个小时,她还在拿着抹布在一边一点儿一点儿的挨个儿收拾。 你走到她身后,你刚刚准备伸出手,她转身进厨房。 你跟着,从她正要拉拢的玻璃门缝儿里挤进去,她也没看你一眼。你追上去,一池子飘着油花儿的碗、碟子挡在你面前。 “这个带回去给你女朋友。” 她扬扬手里的香水盒。 “不用。” “小姑娘喜欢。” 她一边送你出门一边伸出手抻着你的衣角,你想去握,但她抽得太快。 你知道除了她想给你的,你再没机会额外的得到什么。 “我走了。” 你接过香水塞进包里,故意表现的有些不耐烦。 “嗯,我就不送了。” “好。” 你“哗”的一声拉上拉链,转身报复式的连续点着电梯的向下键。 “嗯?” 她停住关门的手,头浅浅一靠。 在她面前,你总是不自觉就表现的像个孩子,那些情绪、脾气全写在脸上。而她不在的时候,你又像是忽然长大了,长成了像她一样的理性、沉默。
第11页 你无法接受自己间歇性的幼稚病发作,而只要她一出现,你就不自觉的开始这样拙略的表演,而每一次这样漏洞百出的演技总能兑换她面无波澜的照单全收。 “还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吗。” 你开始表演出极其的烦躁。 “有。” “什么。” “路上,注意安全。” 你终于笑了,她又一次对你脾气照单全收。 总是这样,在你万念俱灰就要把怀里的冰块砸地上的时候,往你身上悠悠的浇一盆温水,你便如沐春风一般捂得更紧了。 而你却再没有办法再把自己从冰面上挪开,你的皮、肉,都死死黏在上面。你只能等着,等着她什么时候想起,再时不时的给你撒点水续命。 你睁开眼睛,强制着从回忆中抽出身来,翻身压住卷在床边长筒形的被子。 “对,我爱干净。” 她的声音隐隐的就在耳边,你连滚带爬的从床上跳起来脱掉外套。 八点,山已经完全入夜。 你收拾碗筷,推开门钻进蔓延的夜色。 拉开墙角的灯绳,粘着蛛丝的灯泡发出微弱的亮光。 黑夜裹挟着彻骨的山风而来,你拧开水龙头,热水沖刷在手臂上吐出细密的泡泡。 裸露的手臂哆哆嗦嗦的,你拍拍挂在皮肤上的水珠钻进厨房旁边的浴室。 浴室也是借二楼搭建出来的,一间四平米左右的小方屋。 三面都是不到五十公分的矮墙,往上装着可以推拉的玻璃窗。 每扇玻璃窗上都有一卷竹帘,你拉了拉绳子,竹帘十分不情愿的将自己卷了起来,今天的窗外居然有月亮。 你掩上浴室的木门,厨房微弱的黄光经过门的缝隙漫进来,映亮了半块地面。 月光从窗户倾泻,挂花洒的墙上,映出你站立的剪影。 你旋开龙头,冰透的山泉水经过暴露在山间低温的加热管流出,打在身上竟然感觉不到温度。 你抓起肥皂从头抹到脚,在渐褪的体温中沖干净泡沫,披着一身水珠坐到烤炉前。 橘黄的炉芯传出热气,水珠慢慢在你皮肤上收缩、消失。 你感觉自己慢慢温暖,饱满起来。 你惬意的抽出墙壁书柜的书,慢慢的,张开的书离你胸口越来越近,终于迎了上去,你是被灼烧的刺痛惊醒的。 迷糊中像被什么在死死的咬住了小腿,你奋力蹬脚,最后气急败坏举起手掌使劲一拍。 “咣——”金属倒地的声音。 逃脱了梦魇,电火炉调转了方向歪在地上,炉芯上还有一点正在褪去的红。 你看着刚刚被撕咬的,发红的皮肤,空气中有毛发烧焦的味道。 你低头,悻悻看了一眼,还好。 扶起炉子,拔掉电源,一边起身将毛巾披在背上,左一圈右一圈把自己像木乃伊一样裹起来塞进被子。 六斤重的棉被下你沉沉的呼着气,肚子像猫儿一样起伏,你甚至想发出咕噜咕噜试试会不会舒服一点。 然后你想起猫儿一样的她,想起她此时应该也正蜷在被子里细细的呼着气。 你将手抱在胸前,缓缓的摩挲着,她的头发,她的手,她瘦削的背。 铃声渐起。 ☆、红(三) 你望着余焰将消的灯塔,身旁的面孔已模糊不清。 黎明来临,灰色的大海继续无休的吞纳,在腐败生物的腥甜与海洋空气的咸湿中,它来了。 你关掉电源,滚筒与内壁巨大的摔打声嘎然而止。 高速搅拌的肥皂沫在逐缓的旋转中破灭。 “不能再等了。” 你疯了似的埋进这深不见底的灰色,伸出手指在浑浊的水中抓扯,你要找出那颗火种,从刚才余焰中掉落的。 放眼望去,眼前的大海盛满了灰烬。 粉灰的被子泡沫一样堆在你的身上,像极了大难过后幸存的人。 你被拒收了,海浪不由分说的将你退了回来,又不等你回执的悄无声息的走了。 床头的时钟亮起,午夜刚过,整个街区都在沉沉的梦里。 而一万公里外的此时,还是灯火通明的。 你推开泡沫一样的被子,打开窗,幽黑的夜里一封大洋彼岸灯火中的来信。 手术预约在第二天下午,按要求你需要预备出三天时间。 那个黑人医生已经是第三次向你确认,她数次向你传阅救助会的资料,表示很多的家庭都在期待婴儿的到来。 你沖她耸耸肩,道:明天见。 这一天的夜来得分外早,你在夜幕降临前抢先拉上窗帘。 腹下那颗小到难以察觉的火苗,在被子的掩护下,你不动声色的只当是不小心触碰到它。 关灯,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手心下的暗涌,那团光亮明显的在黑暗的侵袭中逐渐黯淡。 你闭上眼,预演着:那个明晃晃的勾子一样的器具伸进你的身体,冰凉、尖锐,由下自上的贯穿。它刺进你的腹腔、子宫,直到抵达那个巢,它开始快速翻转,刮削。然后像敲碎一颗灯泡一样,碎片的稜角划破光滑紧缩的壁。 预演所造成的恐惧中你逃离般的又回到那片光滑平静的湖,尖锐的石子一颗一颗破入,那潭透绿的湖水下面,你看见湖底细腻柔软的淤泥上千疮百孔。明镜一样的湖面下,石子将潭壁连敲带剜血肉横飞。
第12页 然后你看见了搁浅的它,像从水里捞起来的拼图,医生拉起你的手,要你自己点点,看看还差哪块。 “不能等了,如果我不能... ...” 你猛的从床上坐起。 “它得赶着去下一家。” 你惊异从梦里带出来的半句,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一个月前的加利福尼亚还阳光充沛。 你所期盼的也正如期到来——那颗由它爸爸抖落的小火苗。 它正暗暗的在你腹中发力,你甚至觉得它的热力足以媲美加州的阳光。 搬来新的住处已有三月,三个月前你和m约好在街角的咖啡厅碰面,你犹豫着是否告诉他将有一个婴儿到来。 在距离约定时间的前十分钟,你决定了。 你决定像一个盗取圣火的小偷悄悄捂着火种离开,你在距离他一个街区的地方转身,无缝对接上了刚刚靠站的班车。 你搬到了这座两层楼的公寓,面积不大,但是足够安静。你计划着要在向阳的地方摆上一张小床,阳光透过窗户把它照成金色,然后在每一个阳光闪烁的清晨,你像《狮子王》的动画里,从金光闪闪的宝盒中举起属于你的婴儿,阳光吻醒它火焰一样的头发。 那个红发绿眼睛的孩子会咿咿呀呀的伸着小手小脚拍在你的脸上。 它就是你的,只属于你。 你有足够的钱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它从落地的那一天便喝牛奶和矿泉水,他会像这里所有孩子一样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中蹬着小皮鞋踏上校车,又在盛满夕阳的马路上蹦蹦跳跳的扑进你的怀里,他会长成一个完完全全的美国人。 你们一生都不会再踏足那片湖,它会牵着你的手走上一条全新的路。 你伸出手轻轻的抚摸,感应着平坦小腹下它正蜷着小小身体。 “任何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孩子,都可以在阳光下长大。” 黑人医生无奈的耸肩作为回应。 你躺在床上,冰凉的液体注射进你的身体。 没有那个预想中冰凉的器物,也没有任何人赶着要来撕碎你。 你庆幸昨晚的只是一场梦魇,窗外阳光正好,你注意到从隔壁探进头的花。 两小时后,几乎是睡了一觉醒来,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这时候窗外有风,隔壁的花朵正探头探脑的在你窗前晃动,你感慨这小而炙热的生命。 几乎就在昨天噩梦的同一时间,断裂式的疼痛袭来,这突如其来的痛楚让你分不清是醒是梦。 阵痛一阵比一阵剧烈,你的小腹从最初的筋挛到报复式的挤压,开始还尚留给你喘息的机会,后来几乎是无间断的发作。 这是你颠覆你所预想的,命运只是迟到,它挽起袖子,争分夺面的抽取着。 你以为这只会是闭眼睁眼瞬间的疼痛,却被剥了皮丢进火里。 就是那团火,你在火里扭曲,你的关节粘连在一起,又撕开,你血肉模糊的在这红色里翻滚。 阵痛在颠来倒去的肆虐了七个多小时,最后,小腹报复式的收缩,一团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医生递给你一个密封袋。 “你可以自己处理。” 你拎着它,刚刚炙烧你的余焰,你将它摊在手上,那一团团粘稠的红色,云雾一样退散,你忙重新拎起它。 你想你们俩,现在都不像人样。 申请外出,你将它装进包里,经过走廊的窗户,明晃晃的玻璃上映着脱形的你,你望着窗外升起的太阳带来了这一天的第一束阳光。 旁边的产房里传出婴儿哭声,已经有心急的孩子赶着要来享受这第一天的太阳。 你摸摸肩上的包,已经感觉不到它是不是还温热着。 从签字到手术你没有一丝犹豫,那种与母性相关的物质好像从来就没有考虑在你的身上分泌。 它们或许你比明白,这一切的开始就无关于母性。 而在这不知是谁家婴儿的一声啼哭里,你突然颤慄。 一样的阵痛,一样的分娩。 一个是会笑会闹的孩子,而你的。 这个小到你不知道该如何让它安眠的小傢伙。 没有地方愿意接纳这枚小小的身体,你也不愿意把它放在一个你都不熟悉的地方。 你去了那片海,那个见过它父亲飞舞头发的海。 蔚蓝的的海浪像你摊开手,你几乎就要将它递了出去。 不,你转身上车。它的耳朵刚刚发育,这样的海浪,实在显得太过刺耳。 如之前预想的,你将它安放在清晨第一束阳光照到的地方。 后来你又搬了几次家,你始终确保一间向阳的屋子。 你确定它对你没有一丝眷念,你在每天早晨,傍晚,从最初的低语到将它当作神明一样供奉,它从不响。 甚至在夜里你去卫生间的时候,你忽的打开门,哪怕是一团小小的,模糊的影子,你都能知道那是它,你开始设计去堵来不及躲藏的它。 都没有,这样的把戏,你从来没有得逞。 刻意放在茶几上的糖果从未少过,阳台上的风铃,也只是偶尔配合天气预报的响一响。 阳光每天照常洒满你的屋子,将每一件器物都镀上温暖的颜色,气氛温暖又祥和。 你听说起个小名儿,它能早早投胎。
第13页 后来你又怪自己,一定是太早拿小名儿唤它。 彻彻底底,你将它唤的彻彻底底。 “也长你这么大了。” 你斜靠在电视墙的酒柜旁,看着埋头和大猫亲昵的他。 “什么。”他抬头顶起一头金黄的浮毛。 轻细的毛发在夕阳的照耀下一闪一闪,他像被星星洒满了,你眯起眼睛捕捉那些光点。 “不出发来不及了。” 你快速的将自己拔离站直身抱起手臂朝门厅走去,短短的几步路被他一步一步拖沓的得十分漫长。 “生日快乐。”你转过身,抽出手整整他的衣角。 “不留我么。” 他重心前倾做势将靠在你肩上。 “回家吧。”你伸手抵住他,推开门。 那一边踢电梯发脾气的他,确实和当年赌气的自己有些相似。 “别踢了,踢坏了出不去。” “那就不出去。” 他负气的站了进去,电梯合上。 你关上门缓缓的走到阳台,望着从中庭一路拖拖拉拉晃到门口的他,你静静地看着,就像看着蚂蚁一样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你看着他上车,再连人带车从你的视线消失。 你轻轻的呼出一口气,转身拍拍沙发上的猫毛,那一丝丝金黄的浮毛像星火一样在阳光下闪耀。 那次你就多看了他一眼,那头和你一样过分浓密的头发,薄薄的嘴唇,饱满但稜角分明的侧脸,这一切形似好像是与你有着某种渊源。 也是那么的闷声不响,也是在人群中沉默寡言,也是享受在无聊中那样沉醉。 他居然趴在地上帮搬家的蚂蚁挖巢。 “至少,是善良的吧。” 一个月前的暴雨,你看见他抱着浪迹在公司楼下的黑猫,迎头冲进雨里又折回来。 你打开发动机摇着雨刮离开,车玻璃上流水如注,你望着地面纵横到无处下脚的浅水,居然鬼使神差的一个掉头。 手里的伞几乎被掀翻,你使劲拍着衣服上的水珠,抬头望见他们正坐在楼梯上一人一口的分着面包。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 你抱怨的同时也数落着自己。 “太荒谬了。” 那天晚上,你居然久违的失眠了,脑子里恍恍惚惚的都是那坐在楼梯上的一人一猫:说不定会感冒。 第二天,你几乎是在寻他。 “嗯,活蹦乱跳的。” 你觉得自己挺无聊的,总是无时无刻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周围的人,这仿佛成为了你的乐趣所在。只是自那以后,你的注意力,相比起别人更多的放在了那个小孩儿身上。 你听见公司的小姑娘问他:“你平时都干嘛。” “躺着。” 你心里一乐,和你如出一辙。 “那你没有特别爱的。” “我爱大海。” 你看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着窗户一个大大的伸展。 “以后我死了就要撒海里。” 这久远的联想,你手中一抖,慌忙扶住手边的水杯。 “要海南的海,不要北海的海。” 你吸了一下鼻子,轻轻一笑。 “真没见识。” 而他的眼睛,也死死锁在你的身上。 你看见他越过人群,装作不经意的看你。又总退到人群的后面,沉默的凝视。 那一天,你就坐在他旁边,你余光瞄到他在看你,你立马回头,等了很久终于抓了个现行。 说起也奇怪,那时候你居然不觉唐突的盯着他的眼睛:“想说什么。” 他故作轻松的往椅背上一靠,身边的像是位老朋友。 “你真的好美。” 你被他一本正经的夸奖逗乐了,回过头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不到半米的距离里你很容易就将他突然的嘆息与呼吸区分开来。 你想,他一定是以为你把这话当做一句普通的赞美了。 ☆、黑(四) 作息乱起来常睡不着觉,面对身体纠责,你从来都将责任推诿给工作。 自遇到她后,手机上的闹铃每晚十点一响,急促的短铃中,该睡了。 “真是老年人的作息。” 你伸手碰碰她的耳垂。 “已经不年轻了。” 她将你的手指移开,拉过手臂用脖子枕着,一系列的动作将你压制得无法动弹,只能丧失行动力的老实躺下。 “我这儿没有男孩儿衣服。” “不然呢。” 你靠着衣柜门看着她拉出一屉一屉叠得一丝不苟的衣服。 “我弟弟的睡衣你穿吗。” “问下他同意?” 你抱起手臂不再盯着那排接受检阅的袜子,这种悬殊让你有些自卑。 “这个,试试。” “有没花儿的吗 ?” 你拎着衣服往身上比划一边盘算着怎么抽空把这屉袜子军团拨乱。 “没有。” “那这扣儿是扣上还是不扣上。” “扣上。”她合上最后一个抽屉。 “我漂亮吗!” 醒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天三夜还剩下三天两夜。
第14页 “我漂亮吗!” 枕头上你的表情还定格在你忽的转身对她俏皮的调笑。 衣服有一个收腰,亮滑的触感还在腰间。 你将手放在腰上,全情投入着那梦中带出的真实触感。 跑,闭上眼睛你正跑着,脚下的海一浪一浪将你掀翻,你扑腾着站起来试探着走向它的深处。 越过泡沫球拉成的预警线,深绿的海带没头没脑的撞向你的大腿,滑腻腻的胶带一样缠住你的脚趾。 你屏住呼吸继续走着,水位慢慢上涨,倾吞你的膝盖,大腿、小腹,咸腥的味道形成一种水溺的紧迫抑压着你,小腹往下那个与生有关的器官正异化着发出预警。 你一直认为,死是时间之外的,既然这样想来也没有什么可怕,分分秒秒的感受来自于时间,那时间之外,自然也没有感受存在。但那个像多出一块的,敏感如触角的器官,它的消长又总是能唤醒最原始的关于“生”。 你怕了,你停止了在海浪的狂啸中的造次,那来自生物本能的预警催促着你赶紧折回岸边。海浪巨大阻力拖重你的脚步,你拼命将腿拔出,直到双脚踩到了干燥的沙滩。 有印象吗,这时候就开始了。 她的头发滑过你的小腹。 缓缓的,冰凉的,海草一样倾泻开来,酥麻的感觉在下肢扩散。你扶住她的头将她往下,你像一个溺水的人正借力踩住什么上浮。光照过头顶,你望见她气息形成的透明气泡,那被水压挤压变形的气泡连穿着划过你的小腹,一阵一阵酥麻袭来。海面正在上升,慢慢的没过你的脚踝、大腿、小腹,这将死的感觉,你喉咙里冰冷的海水倒灌,在鼻腔撕裂的痛楚中,你惊得坐起。 现在想起来了吧。 七点。 山里的早晨来的比城市更早。 屋里的物件都亮了起来,你看见昨晚墙上庞然大物的影子的真身——倒在地上的电插头和倒扣在凳子下的书。 你平躺在床上侧目平望开去,两扇明晃晃的窗外亮得刺眼。 昨晚那个没有温度的澡后劲正盛,你将手伸出被子使劲的扳扳酸痛的手臂。 有时候常想,要不是现在的你遇到现在的她,而是十八岁的你遇到十八岁的她,这一切是不是就会朝着一个乐观的方向发展。 尽管她说着:“我知道什么时候你在走弯路。” 她告诉你得再去上学。 “我想挣钱,我要赶时间。” “你好好上一年学,比现在瞎蹦哒省时间。” 她总是摆事实讲依据,逻辑清晰有理有据让你退无可退。那些懦弱、退缩齐齐整整的被她拎出来摆在你面前。 你愤怒,愤怒她将你藏好的、好不容易才遗忘不再想起的又都给一字不落的整理出来:“我都埋好了,你又挖出来。”你像是被窥探了秘密的狂怒,崩溃、自责。 她说的你都明白,但是,只是但是,你也不知道这但是是什么。你只是害怕,害怕变化。你害怕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你迈不出她给你的舒适圈,只要见到她,就恨不能把自己塞进她的身体里长长久久的躲起来。 上学?一个人,天知道你走出校门外面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她去了哪里,你还赶不赶得上。 好就好在,她不再提了,她抱住你,将你的按在胸口,下巴轻轻抵住你的额头。 这恰好的被稳稳安放的感觉,她伸出手,轻轻的抚慰着你:“好了,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而现在,你们都明白,你们再也进入不了对方的生命。 她已经成形,你无法再以任何一种形态融入她的人生。 而那些你得到的,或者她给的,即使是发自内心,都已经是她这个年纪的身外之物。 你们是在对方时间以外的生命,你们的性格没有机会再长成对方的习惯。就像成年的树,再怎么合抱,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如果有一天它们被分开,那尴尬的,扭曲的,适应着对方的形状,那是任谁都没眼看的,你们依旧皮是皮,骨是骨,而相互间那近乎渴求的姿态,你不敢再想。 而你们之间有过的那些不分彼此的时候,也不过是她用过去的她,你用将来的你,一同参与的游戏。 即使是一个推销保险的电话,都能轻易的将你们从模拟中拔回现实,游戏结束。 这地方离她学校很近,你在山门拐了辆小黄车一路蹬着。 在那个十八九岁的年纪,她年轻荷尔蒙初现的地方。 学校在一座山上,靠着大江。 入口是缓坡,蹬了一段,你浑身酸痛的不得不停下骑行一路推车上山。 沿途老态的树时刻提醒着前来的人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大学,路的两边是麻绳一样倒挂着的根须,这个季节居然还有如此浓厚的树冠,越过苍密的叶子可以看见距离一条马路的闪闪发光的江水。 越往山走凉气越盛,弯曲的柏油路通往树林深处,这幽幽的湿冷清洁的味道,你好像捕捉到了某种类似于她的气息。 门口立着爬满青苔的石碑,你停下来朗读着篆刻的校训。 进门便是巨大的钟楼,红砖围墙,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姿态。 你穿过校门,走进伸往巨大树冠的石梯,在云之上,只能是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她当时的年华。
第15页 “二十年,不,快三十年,那时候这栋楼还是崭新的,每到下雨的时候,它的红色更深。钟楼的指针也还是闪着光的,刚刚踏过的那方青砖还能看见新刻的花纹。然后她就这样走着,在校园的草地上蹦跳,长高,她漆黑的头发束成一条马尾高高的甩起,一个十八岁的姑娘。 而我,三十年后我才触到她的头发,才将她揽进怀里,她不再饱满,不再像一只小猫一样有着灵动的腰肢。但她依旧很美,尽管她已经从这里离开三十年,时光磨平了青砖上繁密的花纹,围墙也已经破败,但是今天我来了,我想说的是:三十年前从这里走出的那个她,如今依旧美着。” 你常变着法儿的打探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孤单的,那个时候她身边有没有一个人,她是不是幸福。 如果有,你想说,你会安心一些。 但她从来没有给你任何回答,只是用更深的眼神看着你,看到你不自在,像是窥探别人秘密的小偷,看到你主动岔开话题,再也不敢问起。 午时刚过,阳光越过钟楼照亮了背后的草坪,浅浅的草地上,你顺着中轴线的方向躺着,举起手,合十,含混的念着咒语。 你祈祷电视剧里的穿越发生,你希望在你下一次睁眼时,时空流转,这一切都回到了那时的模样:她抱着一摞书,就那样走着,穿过长廊、钟楼、草坪、经过你的身边,你允许她不看你一眼。你愿意就那么痴痴的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扇上锁的门。 你站在窗户的隔栏外望着端坐在课桌前的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侧脸,你看见了比现在更柔和饱满的线条。 不只是你,她的身边还有更多的目光,你允许这目光存在,这是属于她的,最美的年华,当然要被很多人众星捧月的宠溺,爱慕。 “我不介意,我不介意当那炙热目光中的一束,我希望她的年华闪闪发光。” “而我,我就不再浪费资源了,我甘心是附近哪个无名学校的穷学生,或者,是工厂下工的工人。但是请一定、一定要让我遇到她。我会把帽子、外套藏在草丛里混进来。我会翘着腿躺在钟楼的草地上,对,就是现在这个位置,叼着狗尾巴草,就这么一会儿看看天,一会看看树,光线在钟楼上变化着,直到指针、分针、秒针重合了,我在叮铃铃声中冲着路过的女学生和她吹着口哨,但是我的目光,只会停留在她一个人身上。” 你明白了,差距是爱情的馅儿。 就像她一抽屉干净规整的袜子和你总是穿不出双成对的。 返身离开,已经下午五点。 落日的光还贪婪的赖在所有伸向它的树叶上。 枝桠把阳光切得碎碎的洒在你的头上,玻璃渣一样的日光下蜿蜒的山路仿佛一条时间长廊。 你骑上车后座仿佛有她的重量,你们一同滑行在时光的夹缝。长长时空弯成了一个“u”形,中间的种种都垂直下落,摺叠的两头是重合在一起的你们,拂岸的江风灌满了你的外套,兜起的腰间你分明感觉到了她在加速的下滑中突然抓紧的手。 你翻身抱住她。 “不该碰的别碰。” 她在四天三夜中的最后一夜出现。 你听到山门脚步徐徐,这个时候,除了刻意前来。 你听见她在一楼、二楼、越来越近。 “怎么挑这么个地方。” 你在她面前像一扇门一样被推开,尽管是轻你很多的重量,地板也毫不留情的吱吱呀呀。 “想你啊。” 你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之前你就想好了,不管她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你都用这回答她。 地板连续的吱呀声让她有些不快,她放轻脚步,走走停停,环顾着,不小的屋子因为多了一个人加入,竟然生出些拥挤的暧昧。 她在离床两米的地方停下,并不看你在哪儿,只是盯着被子问:“够盖吗。” “不够。” 你伸手想抱住她,而她在你到达的前一秒抢先抱起手臂。 转身,回头,坐在靠墙的凳子上,不给你任何反应的时间。 失去可乘之机的你跟上去蹲在地上抬头望着她。 “晚上不走了吧。” “你吃什么。”她将膝盖从你的头边移开。 “你饿吗,我给你煮面条。” “不用,我吃过。”她站起身伸手拉你起来。 九点的夜已经极黑,你关上窗。 窗帘遮不严窗户,没有重量感的像是被谁滤过药的纱布皱皱的铺在窗户上,即便是拉上也并不能减缓你们的不自在。 “把灯关了吧。”她轻轻的在床边坐下。 你转身拉上灯绳,她已经完成从脱鞋、抬脚、上床、裹进被子一系列动作。 她沉默的呼吸着,两米的距离足以听出她的忍耐,你将手揣进兜里不敢再轻易造次。 “我,要不我睡地板。” 你摸着黑腾乒铃咣啷的腾地方,地板的吱呀像一扇关不严的破门,每一声都漏风一样让人不安。 “别折腾了,上来吧。” 她的呼吸很重,带些受凉的鼻音。你停下手里的动作,蹑手蹑脚的爬上床,她已经裹紧被子占据在靠墙的一侧,一只手紧紧的抓住床沿。
第16页 你望着这个将自己装进茧里的人,无懈可击的防御下你的手也无处可放,只好抱住双臂平躺。 山里的空气催眠,特别是在一天的跋涉之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夜很凉,哪怕是在屋里,你感觉寒气正从你的脚慢慢的爬上你的咽喉,睡梦中你被着湿冷的空气扼住喉咙。 极静,你听见自己含含混混的咳嗽。 窸窣的被子响,你听见她翻过身,停顿中你被拉住裹进了被子。 “为什么不听话。” 她的手轻轻的放在你冰凉的脸上。 “这么远,家里人知道吗。” 微凉的手指滑过你浓厚的眉毛。 你在她给的温暖中甦醒了,你握住她的手,按在胸口。 “过年不好好呆在家里。” 她继续轻轻的,吐气一般说着。 你感觉到自己的颤抖,她吹气一般,慢慢的替你吐出心里这么多天的委屈。两股热流止不住的从你的鼻腔往外冒,流到你要去擦的程度又粘稠的堵在里面,然后从眼睛里涌出来。 鼻塞引发的缺氧带动着身体里某种感知的觉醒,你感觉头脑发热,任由身体作用,你推开挡在面前的被子紧紧的抱住她,使劲的往她的怀抱里钻。 她护住自己一动不动由你抱着,冰凉的脸颊摩擦到你微汗的额头。 “囡囡。”耳语一般。 你感觉自己即将失控,突然她伸出的手死死的扣住你。 那个冰冷的,不由商量的肢体动作像是抓破了一个膨胀的气球,你泄了气一般趴在她身上。 “太冷了,我想洗澡。” 她支撑着坐起来,手还停留在你结实的肩胛上。 “水很冷。” 你带出的浓重的鼻音,使劲的吸了下鼻子。 “那你把它捂热。” 她轻轻的下地,拿脚寻着拖鞋。 你起身,木床剧烈的晃动着,这动静分外尴尬,你慌乱的跳下床逃也似的拿毛巾从背后裹住她。 浴室的竹帘像提拉筋受损的眼睑,非常勉强的被卷了起来,一个蓄意偷窥又被教唆极不情愿闭上眼的人。 月光倾泻进来,她面对着光默默的脱着衣服。 冬天的衣服很多,你不得不往返于屋子两趟。 水从花洒里流出来,打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你站在门口,她好像并没有关心你的存在。 也许是某种暗示呢,你轻轻的走过去拥住赤身的她。怀里她一动不动的,你抬起手捂着她身上凹凸处积蓄下来的水。你用手掌护着它们,让它们感染了你的体温再流到她的身上。 你将手环在她的胸口,用下巴轻轻的磨擦着她的后颈。她伸出手臂压在你的手上,又一次压制了你的活动。 月光很白,你抱着她转过身,面对着墙上的剪影。 你轻轻的挪动着身体,对照着堆叠的黑影,用身体去吻合她身上的曲线,两个人重叠的影子慢慢被剪成一个人。 “我们的影子放在一起真好看。” 你贴着她的耳朵,轻轻的说着。 她拉开你的手,缓缓别开头,你一番功夫收拢边边角角,又张牙舞爪的跳了出来。 “我觉得不好看。” 月光清晰的照亮她身体的明暗交界。 水珠挂在暗色的凸起上,你伸手欲碰,她一把将你的手挡开。 你顺势按住她的胸口,紧贴着她,你等待着,等待生长,你努力的要用你生长而起的去够她。 轻轻的,它不负你期望的生长,你游荡着若有似无的拨动。 你停在她的颈间,想要捕捉一个信号,那怕是一丝失去管理的呼吸。 在她有序的呼吸里,你明明听到有几声气流像是堵住了,你从她的压制下抽出一只手,顺着身体侧面的曲线一路往下。 你的手掌弥留在她的腰际,她微微的挣脱着,你缓缓的滑动着手指,越靠越近。 几乎就是这时候了,你的手指摸到那片被覆盖的三角,你顺着沟壑下探,缓缓的伸出手指穿过丛林与沼泽的交界。 那光滑的有弹性的。 “我说过!” 她突的挣脱,甩手控干脸上的水。 “我说过。” 木门的吱呀声和渐消的脚步。 ☆、红(四) 那种感觉就像把别人家孩子偷来家里过了生日。 你用力扳着方向盘,头也不回的往最热闹的步行街开。 你总是用来自人群的压力迫使自己冷静。 他倒不是是很在意你的反常,依旧在专心的对付手中薯片袋里犄角旮旯的碎屑。 “我放你到前面地铁站。” 你掌着方向盘淡淡的说。 “不约晚饭?” 他掸掸袋子上的粉末。 “回去吧。” 阳光从车窗上照进来,你看着旁边后视镜里晃眼的白光,缓缓的踩下剎车,减速靠边停下。 “那你还让我下班等你。” 他从靠背上坐起,伸直腰表达不解。 “顺路。” 你摁开他腿侧的安全带扣,顺手将他手里的纸袋扯过塞进垃圾箱。 那些你想要拼命抑制的与母性相关的情愫,在五月渐长的暑气中尤为活跃。
第17页 “周末来家里。” 你几乎将关机和发送同时进行,在盼望什么呢:他硬要来,你只能勉为其难的放他进来。 最近天气不太好,阳台总是晒不着太阳。 它在阳台的柜子里,这所房子中阳光最好的地方,家里很少来人,你想它和你一样都是沉默寡言又喜爱清静的人。 在这间屋子里,你们朝夕相处,福祸相依。又界限分明,一生一灭,半阴半阳。一半儿你,一半儿它。 身边常有人问:你一人住着不怕呀。 “怕?怕什么。” 你巴不得有点儿什么动静,只要一点点的声音,你都能视作它给你的回响。鬼?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那死也并不可怕了。 这样的想法过后,你居然对将来必有的一死有些期待。 而你现在,正翻着手机上的外卖推荐计划着要准备着什么。 花花绿绿的菜品信息在你手中来回的滑着,你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不在焉。 如果那时,能对现在哪怕有一丁点儿的预见,还会是那样吗。 你就像中邪了一样的,要找一处挥洒你无处安放的母性,但那挥洒之后并没有让你感到快乐,相反你更加空虚与不安。但如果不这么做,又实在是太难以消磨了。 背井离乡,远渡重洋,那枚漂洋过海骗来的小小的火苗,它都长出小鼻子小耳朵了。 怎么就忍心割捨了它,真的就是那封信吗? 你好像总是在等着一封来信。 学校钟楼的香樟树下,你的指纹抚过那页浅浅的信纸。 信纸上淡淡的墨水痕迹,他已离开二月,将在下个黄昏回来。 你几乎是分分秒秒的倒数,你想像着,明日此时,期待成真,该是怎样的心情。 “时过境迁”,苦候的人巴不得此时此景快点过去。 你扬起头,阳光星星一样洒在你的脸上,轻轻闭上眼,阳光的热气蒸蕴的香味更盛,就像此刻心怀思念的你,你深吸一口气,贪婪的嗅着和他同根同源的木材的味道。 天将暗,他从灯火中走来。你看见他远远甩起的白色围巾,毛制的纤维在余晖的照耀下散发着温和的光。 他夹在臂下的课件,手心中稳握的水杯,此刻的你多希望就做他手中的一物,日日厮磨,陪伴左右。 他的左手钟摆一样摇动,像是一场关于时光的邀约。 如果此时你不是站在他家的楼下,如果你没有注意到那条巷子里还有别人,如果他等候在家中妻子不正阳台上探出头来,你一定跑上前紧紧的环住他。 他来,如清风。 思念磨人,你在这个夏天整夜的辗转。 七月已过,月光变得清冷。 你记得从五月以来的,每一个他离开的,后半夜的月亮。 它们就像你心里的思念,在暗起的黑云中时起时伏,时隐时现,你以为你藏住了,却发现它已乘着月色告诉了整个夏天。 身下的竹蓆从五月渐起的暑湿到七月后半夜的寒凉。 在肌肤与纤维夜夜的厮磨里,他来了。 你几乎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你觉得自己变轻变轻,轻成他胸口月光一样的扣子,你想就做他那颗扣子,贴着他的心跳。 几乎就和他忙碌在厨房的妻子一墙之隔,在叮咣响的锅碗瓢盆中你们紧紧相拥。 只是短暂的弥留。 他揽住你的腰,头深深的埋进你的衣口。 你张开的,赤忱的任他在你身上倾倒。 你想此时此刻,如果有光,你们一定是一对好看的影子。 “而我,并不幸福。” 黑暗中,响起他淡淡的嗓音。 你慢慢支起身子,眼前清亮的光闪过。它们消失在他的眼眸,你凝视着想要捕捉他飘忽的眼神,你想说你懂。 你懂得他的孤独,你懂得他的沉默。 从你最初你看见他的时候就懂。 他能把一间盛满年轻人喧闹的教室,站的那样清冷。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他像风一样走出那扇门,他低头捡起黑板边的半截粉笔,你都懂。 你轻轻的靠着墙,听着夜伏的虫鸣和他的呼吸。 你想你好多的话,都想告诉他,那些说而未说的都在他每段沉默的鼻息里。 他的家庭,他的生活,他的妻子。 你没有认为是和谁共享了他,她们得到了只是他的表象,而在你面前的,是完完全全整个的他。 就像你。 你要自己以他的方式活着。 吃饭、睡觉、看书、思考,都是为了活成另一个他。 你明白他的世界不需要向任何人妥协,你热爱他,你只能变成他,变成与他清朗灵魂相伴左右的灵魂。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飞一样的落款。 除了他。 还能有谁会让你在这异国他乡冷清的夜里推开窗户,连带着放进这夜色里无关痛痒的种种。 就像你们每次也都借着这夜色的壳,在这黑暗和虚无中制造着团聚。 你掂着那页薄薄的信纸,流水一样的笔迹,时空流转到了那棵香樟树下。 他从信里走来,缓缓的伸出手,正式发出他的邀约。 他不知道在这盛大的等待中,你生长,发芽。
第18页 这养料一般的思绪,突然,下腹的它轻轻的颤了颤,像是提前预知了即将到来种种。 你猛的关上窗,像关住一个害怕走漏的风声。 你要解释些什么呢:你的妈妈,她怎样的从一万公里外的湖边,拖着一脚的泥水站踩上这片土地。她又是怎么得到一个你,她的宏伟蓝图里写满了你们将要做的事。 你们就像是为了反抗某种必然发生而存在的。 “而现在,你的妈妈得到了另一种例外,那个人,他颠覆所有想像的来了。那在这之下之前做的所有努力,包括你,都是可以被归零的。” 你伸手,轻轻的抚慰着它。 还记得那一次分别。 初冬,在湖边昏暗的树影中,你要的回答像那天的月亮一样,迟迟没有出现。 空气中凝集着谜一般的白雾。 “去吧,猫儿。” 他总是这样叫你,像鱼儿吐出泡泡的声音,你听见他停顿间努力克制的鼻息。 他的手指冰冷,你的心也跟着冰冷。你柔软的手指攀爬在他冰凉的骨节上,翻山越岭,你搜寻着他的鼻息,你要吻上去。 那个你,那个完完全全是他的你。 如果说你将要如何介绍自己,你只希望是两个字:他的。 你的双手捧住他的脸,那张朝思暮想清朗如诗的脸,你读着就要醉进去。 你真的相信他跟你所讲的,那个走进自己画儿里的年轻画家,就像此刻的你所神往的,哪怕化作他的一根睫毛一丝发。 他伸手,将你环住的手,轻轻的放下。 “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你听见他的停顿间。 “可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沉默几乎快让你窒息,你要赶在喉咙被扼住之前。 你不再含蓄了,你总要说出。 这就是你的态度,哀求,妥协。 你想只要他的嘴里再喊出:“猫儿。”只要他再那样轻轻的唤着你。 你就立刻停下脚步安安心心的呆在他的身边。你甘愿自己今后的人生都只剩下等待,等待他走过来,摸摸你。你这一身光亮柔软的皮毛,都是为他。哪怕你们的每一次的团聚都只能蜷在黑夜的壳里,哪怕每次都短暂到走不完这半圈的湖,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你也是心满意足的。 或许,或许有一天,你们自由了... … 不,你不怀揣期待,即时始终这样,你就变成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儿,你也是愿意的。 “你太年轻。” 他轻轻的嘆息道。 “那我长大,不用你等,我会长大,好不好。” 你几乎将自己跪倒在他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满脸的泪,你轻轻的但用力的握住他的手臂。你想告诉他,你们可以想办法,哪怕是和一个女人隔空分享着他,你脑子里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只要他愿意。 就像他在课堂上灵光一闪的:“你看,还可以这样。” 就像你从小学到大学,每一个时光荏苒的走廊都挂着的:巨人的肩膀。 将你从一群懵懵懂懂不知所云的人中拎出来,托在手心上,说:你看,还可以是这样。 你想,从你踏进那扇校门,站在方队第一排大声朗读着篆刻的校训,跟随人群走进阶梯教室,就正正好的坐在侧门旁边的座位上,你和他就註定了。 那扇老旧的绿漆门像书一样展开,里边走出了一位诗样的先生,清风拂面,像穿过光阴而来。 那样的沉默寡言、一板一眼,又书生意气、走马行空。 那一瞬间你似乎为这样的存在晃了神。 你的整个少女时期,都在对他的仰望中。 所以,很多年后,当你看到一个人那样的看着你,那句听起来稀疏平常的夸奖一般的话。 就像是从光阴的缺口,穿越时空而来。 从他沉默的嘆息里,你看到了那个跪倒在湖边小小的自己。 你知道到他会在什么时候看你:你每一次没有看向他的时候,他都在看你。 所有的情感都发自于尊严,怎么能容许自己在对方眼中和只是其他莫名其妙浑浑噩噩的人一样,做一个转眼即忘的过客呢。 一定要把自己,深深的,刻进爱人的眼睛。 而此时,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孩儿,他又怎么会懂得。 最好只是匆匆分手,况且你的眼里溺不死人,你从来就知道,水退之后的裸泳是多么的难看。 而你又是偏偏的,想看看,这究竟会进展成什么样子。 你想知道他是如何的从你眼中狼狈的收场,那时候,他还敢不敢再回头看你。 想到这些,你突然为他即将到来的而心疼。 故地重游。 居然挑在那个地方,命运好似就爱和你开玩笑,总是不怀好意的试探着你。 一进山门便气温骤降,本就是严冬,山风阴冷刺骨,你抱住双臂,使劲跺跺冻僵的脚。 除了与不远处的另一座山的渊源,这里你只在小的时候来过。 周围景色变化不大,还是像住着神仙的地方,就是树一年赛一年的高。 顺着山门慢慢的往里走,空无一人的寂静让刚从阖家团聚的氛围中抽身的你有些不安。 这时候,这地方,这样见面,算什么呢。
第19页 推开院子的门,每上一层台阶你都在给自己估量着反悔,直到最后一层,在你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门被推开。 他的脸上好像并看不出惊喜,这就对了,你本就不是一个惊喜。 你的内心无比排斥这种不做商量的要挟,他几乎是将你逼到了这里。 图的什么? 这样的日子,离乡背井,弃家人于不顾。 一条简讯,一个定位,就像把你捆在了道德的耻辱架上。 就像它,那个不谙世事,霸占着你身体的小小胎儿。 你想让它出来,它就蛮横的,活活折腾足你十二个小时。 一整个半天过去了,最后气息奄奄,拖泥带水的出来。它就是想告诉你,它在,它活着,它从肚子里就开始与你抗争,你明知道再等几月它都能活了,却谋杀了它。 它就是要要掉你半条命,不让你体体面面的从那个白色的走廊里出去。 它不懂,你总不能拖着那样的身体去见他,他抛妻弃子,漂洋过海的过来。 他抱着你的时候你不能告诉他你们中间还隔着这么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孩子。 就像此时,那个小孩一路伸着手想要抱你。 你步步躲闪,屋子就这么大,你怕你退到退无可退。 你又要告诉他,你们之间隔着什么。 你只想快点儿结束,将他从你的地盘上送出去。 然后你就能继续回到那个温馨和睦的家中,躲回父母的怀抱,用家人的关心和照顾把自己紧紧的包裹起来。 而不是像现在,你们苦行僧一样来到这个地方,暖也没得暖,吃也没得吃。 你想他对你多也就是孩子一样的依赖,而你对她除了那无处安放急待挥洒的母性,还有什么。 而昨天天夜里,你惊异于他对你的反应。 他的身体,他的喘息。你忽的,从平地上和他被拉男人与女人的层面。 这种化学反应点火一般的催化,差点让你失守。 山里的夜极冷,几乎是没有温度的水花打在身上。 你刚从一卷没有温度的被子里出来。 他提醒过你,你只想着,这样的低温总能让他恢复理智吧。 没有想过的,你却在这低温中,恍恍惚惚。 你抱着□□的自己,你想当年的它,此刻你仿佛又回到了和它共用一个身体的时候。 你感觉冷极了,月的光让这黑暗更冷,它蜷曲着,你也蜷曲,它被没有遮挡的拎出来,你也把自己从衣服里拎出来。 在这没有温度的地方。 而此时,慢慢靠近的那个胸膛,他给了一个让你心怀感激的拥抱。 你贴着他滚烫的皮肤,冰凉的水在他的拥抱下也好像有了温度。 急冻之后的温暖让你的整个身体都敏感起来。 你感觉自己正一寸一寸的被他点醒。 你努力的回想着刚才的寒冷来抑制自己的颤抖。 你感觉到他滚烫的摩挲和蓬勃的生长。 你没有退路了,几乎是逃。 你才反应过来,身边的那个,你领回家的那个,是个男人。 而此时,在这个与亲人团聚的时候,你从热闹的城市中抽离出来,开了五十多公里山路,把自己送进这个冰窖一样的屋子,就是为了和他打破男女之防的吗。 你想一定是山里气温太低,才会贪图这温暖太久。 ☆、黑(五) 一夜未眠。 你几乎是看着光线怎么熘进屋子,然后一点一点将她点亮。 天亮后上升的温度让尴尬一夜的空气稍有缓和。 她还一动不动的躺着,你轻手轻脚起身,把窗户推出一道小缝。 清晨林间的风从缝隙中吹来,夹带着一夜的湿润,望着满山浸透进来的绿色,一切都是崭新的。 回想昨夜,那束月光恍若隔世,如果不是浴室地面上未干的水渍,你敢肯定那就是一场梦。 你听见她在被子里低声的咳嗽。 “感冒了?” 你走到床边轻轻的拿手触触她的额头。 “有没有发烧?” 隔夜的触碰生出难以言说的尴尬。 “没有。” 她僵直着身子的往墙边靠靠,躲开着你的触摸。 “饿了吗,我给你煮面条。” 她摇摇头支撑着从被子里坐起来。 “出去吃吧。” 昨晚好像又下了雨,沿途都是湿的,你拽了根树枝在手上把玩。 落叶湿漉漉的贴在地上,你一只手引着她避开地上的水洼,一手转动着树枝。 她始终皱着眉头,倒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你的手挡开。 “我昨天去了你们学校。” 你一边用树枝敲打着树叶上的水珠,一边努力想找点儿话题。 她伸出手挡住你敲落的雨滴,低头不响。 “那时候是不是所有的男同学都喜欢你啊。” 你伸手轻轻的掸着滴落在她头发上的水珠。 “别碰我头发。” 她忽的停住,你怕是惹恼了她,慌忙的将湿漉漉的树枝背在身后。 这里是个旅游景区,按理说正月初一之后也到出游的旺季。 可能是因为下雨,路上少见游客。 你一直想缓和气氛,但是很显然你们都难以从昨晚的尴尬中脱离出来。
第20页 “一夜情?” “未遂?” 你想这即使放在寻常相处的两个人之间,也是难以解释的尴尬。 而她的紧绷,你的慌张。 你嘆了一口气,挥手,树枝打着旋飞进老远的林子里。 这是一家背阴的早餐摊。 冒烟的大铁锅里煮着玉米、红薯。 “就这儿吧。” 她皱着眉头实在是不想再走动了,拉开张椅子坐下。 老闆热情的招呼着开张的第一桌客。 “你们两口子这么早来。” 你接过老闆手里的餐盘,心里不由得一乐,转身偷瞄着她。 她正沉默的望着锅里蒸腾的热气,像是没有听见。你把盘子里玉米递给她,她也不看你,只是十分心不在焉的一颗一颗咬着玉米粒,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 “你昨晚... ...” 你还没从刚才的思绪中醒过神来,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打蒙了。 “什么。” 看着你瞪大的眼睛,她将视线收了回去,若有所思的摇摇头。 “没事儿。” 继续一颗一颗的掰着玉米粒儿。 极没有满足感的早餐过后,天气好转,路上游客渐渐多了起来。 她走在前面,你隔着两米跟着,反覆想着她问你的话。 地上的积水都被吸收了,露出深深浅浅的坑,贴在泥上的叶子被渐渐密集的车轮碾得七零八落。 快到门口,她停下来等着不知又被什么绊住注意力的你。 “先上去休息吧,等到没那么堵。” 她整整头发,头也没回的说。 “你刚才问… ...” 你正打算开口,余音未落,她已经转身走上楼梯。 吱吱哑哑的地板一步一响的给你提供着她说而未说的线索。 你回头寻她,看见她正斜靠在床上缓缓的揉着太阳穴。 “没有。” 你总算反应过来,快步走到她跟前。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仿佛是事不关己的事儿,手指的按压这太阳穴轻轻的点着头。 “你说你昨天去哪儿了。” 她清清嗓子忽的想起什么。 “你以前的学校。” 她一边挪出一个位置,拍拍示意你坐下。 “是个好地方。” 你一屁股坐过去。 “好在哪儿。” 她从墙边扯过被子,遮住裸露的脚踝。 “要是那时候能和你谈一场恋爱... ...” 她缓缓的背过身,对你的憧憬并不感兴趣。 “恋爱?” 你听见她呼吸间轻轻一笑。 “不再是那时候了。” 她转过身,将富余的被子压在胸口淡淡自言。 “也没有什么好怀念。” 轻轻的将头埋进枕头里,闭上眼睛。 “冷么。”她伸出手捏捏你的手背。 似乎是感觉到你突然的沉默,出于劝慰的分享出一部分被子搭在你的身上。 “没什么好谈的。” 她在意到你持续的低沉,伸出手,松松的揉着你的头发。 在头皮一阵酥麻中,你伸出手环住她的肩。 “但是那时候,千万你要是幸福的。” “嗯?” 她睁开眼睛接住你抛出的这半句一边思量着。 “我也不用怪自己迟到。” 你缓缓的补充。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从你的怀里挣脱。 “他一定很好。” 你摸着她挣脱散落的发。 “不许问。”她起身,手指抵住你的喉咙。 “我不说的,就不要总是提。” 她轻轻背过身去。 或许是她略带命令的语气挑逗了你的胆量。 你伸手反住她的手臂,压在身下。 她嘆息般的呼出一口气,似乎意料之中,眼睛也懒得睁的。 “放。” 缓缓的抽开手,又搭回到你头上,故作调戏的拨弄着。 “你喜欢我什么。” 她用手指梳着你松散的头发。 “所有。” 你一本正经的望着她像是某种宣誓。 她收回视线轻轻笑了。 “那么多小姑娘。” “我不喜欢小姑娘。” 她背向你,自言自语一样。 “年轻有年轻的好。” 人声渐渐褪去,拥挤的车道缓慢而有序的流动起来。 你预感到即将分别,这短暂的团聚,你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贪恋的伏下身子抱她。 “回去,好好听话。” 她觉察到你突然的低落,轻声的安慰着你。 “好好对你女朋友。” 抽出手拍拍你的头。 “那我们呢。” “我们?”她重复着你的话。 “我们,是亲人啊。” 她眼睛里的光星星一样在你的眼前的闪烁,你盯着这动人的光华,眼球一动不敢动的怕漏下泪来。 “哎,我是不是和你妈妈差不多大。” 她突然坐起,抽回停在你头上的手。
第21页 “嗯,差不多。” 你起身靠后仰着。 “太疯狂了。” 她摇摇头,笑着曲起膝盖将整个头埋了进去。 “怎么了。” 见她半天不响,你伸手拉她。 “我都能生你了。” 她喃喃道。 窗外的阳光照着她通红的耳廓,你看见上面金黄细密的绒毛。 你伸出手,绕过她身后轻轻的去触弄它,柔柔的,连同耳朵根子全红了。 “别动。” 你轻轻的呵道。 “干嘛。” 她埋头声音闷闷的,有些鼻腔被挤压的鼻音。 你的手停留在她的后颈上,轻轻的扳过她来。渐近的体温中,你感觉的自己正一点一点地往眼前的她陷,那深黑的眼波里一步一步的即将溺亡,你伸出手,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 她闭上眼睛往旁边枕头侧去,又随即睁开眼睛直视着你。 “有什么好想的。” “该松的也松了,该垮的也垮了。” 她推开你压制住她的手,轻飘飘的望向窗外。 “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喜欢四十多的。” 你被她推开,一边失落的坐起。 “噢?” 她一边活动着手腕,抬头像看着一件小玩具一样看着你。 “为什么呀?” 随即抽出被你压在身下的腿,盘坐起来,拿手捶捶你的头。 “很舒服,能说很多心里话。” 她沉默的停顿又认真的点点头,只是眼神转向别处。 “就像学着一个人成长。” “没有猜疑,也没有妒忌。” 你也学她一样挺直背,坐在床上自言自语的念着。 “想她了?” 她俯身调笑的逗着你。 “没有。” “都数起别人好来了。” 她的嘴角一弯。 “那时候不懂,总觉得游戏是对感情的亵渎,自然也不懂得尊守游戏中的红线,如果现在的我遇见当时的她,会更愉快。” 她理解的一笑,伸出手,挠挠你的头。 “其实到死都不一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从头到尾被灌输的太多。“完美” 、“结局”,但是其实我们的生命中这些完美和结局都是不确定的。” “对。”她抽回手指,沉沉的望向窗外,仿佛你描述的,就在那团即将升腾的白雾中。 “就像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书里写他们终于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我从生下来就被告诉结果是:“永远在一起”。于是脑子里便有了一个完美的模板或者程式。事实上,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在一起之后会发生什么。就像现在,如果我不相信这个故事,好像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去给别人幸福。” 她沉默着,听着你这不找边际的长篇大论。 “对。” 像是冥冥中某种契合。 你突然觉得,就这样结尾也挺好。 你轻轻的,向她说着你这个年纪,还不成熟的心里话,虽然她总是表现出:你们太过悬殊。 但这就是你,你跟不上她,也赶不上她,但这不妨碍你对她的感情。 而且这过程如此完整,她并没有打断你,你刚刚经历了,你的人生中,美好的一段。 可能是,冥冥中她感觉到了你们想法的契合,或者是光阴过后她找到了一个关于旧时光的同类。 她沉默的望着你,隐隐的流动的眼波中仿佛有话。 相对而坐,你们似乎都得到了满足,感激对方往心里某块位置的填补。 她故作轻快的拍拍你的头。 “说吧,姐姐满足你一个愿望。” 挑弄似的伸出指头勾勾你的下巴。 望着眼前她营造出来的暧昧,眼前却是一望无际的深谷,你感觉到了欢乐,而这欢乐,你知道它不会长久。 而她突然的许愿,她并没有成功的表现出所想要表达的挑弄。 你知道她正和你一样,十分小心的躲避着这欢乐。 “一次。” “都可以。” 她抽回手,敲击在木床的边缘,又随即握成一个松松的拳头,搭在你的肩膀上。 那飘忽而过的不确定和躲闪,你望见她脸上稍瞬即逝的,是害怕吗? 真害怕你提出什么? 不会,不会,此时的你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 “过期作废。” 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敲敲你的肩膀,一字一顿的说着。 根本不是挑逗,她在道别。 莫大的哀伤被印证,即使你已经是做好准备的,但当它真正发生,依旧是那样的难以接受。 你悬空将脚踩在地板上,突然的站起让你一阵眩晕,望着窗外河流一样纵深的车道。 “我们别走散了。” ☆、红(五) 那个有江流过的地方有着与江相关的名字。 在距离这座山五公里外的另一座山上,你总在眺望。 眺望夕阳染红的江水,眺望风雨来前的树冠,眺望那条蜿蜿蜒蜒的柏油路上,那位翩翩而至的先生。 就像他大年三十从厨房窗户推出的那团白雾一样,若干年前,你也是这么的,忽的一扇窗打开,少女的心怀就被推了出去。
第22页 米白色麻质长衫,圆框眼镜,黑色牛津皮鞋。 这极其不妥的混搭放在他身上竟格外服帖,他站着,像一棵沉默的松柏。那是隆冬挂满白雪的松柏,你闭上眼,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幽幽的湿木材气味。 他挺拔的躯干,在人群中显得孤独又落寞。 他的手指苍白、修长,他执起粉笔,骨节在光线中随着笔画的变化起伏。 满身的不合时宜,一个被时光遗漏的人。 你从来就没想堂课他讲了些什么,只是那些沉闷的教具讲义,因为他而凭添了无端的光彩。 桌椅上每一块斑驳都因为他的注视而淌出悠扬的光。 你就像一颗被潜埋在他脚下的种子,你等待他的目光,破土、发芽。 那样多的人,但是他不同,只有他不同。 他清冷的嗓音像电流一样摩挲着你的心脏,你想可能是他的声音和你心跳的频率很接近吧。 你望着授课名单里,他的名字,你伸出手,轻轻的将手指印上去。 他,便成为你心里最深的秘密。 他的名字叫“白”。 你再不甘于混杂在那群懵懵懂懂的同龄人中,他们轻浅,幼稚。 你不再大笑、打闹、像其他女生一般追逐。 你想你要成为女人,他的女人。 你要他,你相信他会把你催化的成为不同于你所被灌输的任何一种形式的女人。 而在那深沉的湖里,他是能把你托出水面,给你更大世界的人。 所以,若干年后,当“黑”出现,那个小孩儿,总是深沉又好奇。 在他沉溺又惊惶的目光中,你就知道,本质上的你们是如此相似,而适可而止,是你对他的忠告。 你轻轻的唤着他“囡囡”,那时候,又何尝不是在告慰当时的自己。 “他对你好吗。” 耳边的他梦一般的呓语。 空气静极了,他话音落下。 “好?” “好吗?” 你闭上眼,听着耳旁他均匀的呼吸。 在那个八月的尾巴。 几乎每次都是在她妻子的锅铲与铁锅的切磋声中。 你还记得墙壁受潮后那让人不安的蜂窝状的触感,你的头靠在酥松起泡的墙皮上。 他将在两天后离开,又是分别,你似乎总是在经历这分别,思念的滋味恰到好处的符合你对于这份感情的设定:你们彼此相爱,又爱而不能。 在那间幽暗的小屋子里,你抱着他,解开的衣扣里他的头轻轻的厮磨,你听见他深深呼吸,断断续续唤你。 他正往下移动,到你的腰间,你的小腹。他的手指穿过你的裙,你不安的颤慄,你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正往某个深处游去。 屋顶的缝隙漏下半截光,微微的照亮这不堪的周遭。 你只是不想让掉下来墙皮黏在他的头发上,伸出手轻轻的拉住他。 “猫儿。”他紧紧的将你扣住,鼻子埋在你颈窝,你听见耳边他粗重的呼吸。 “我想你。” 他含混不清的吟出来的这句几乎让你失神。 “可以吗。” 你紧紧的抱住他的头,就像怀抱着自己的宇宙。 “我愿意,我愿意。” 你浑身因为紧张而僵硬,汗湿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你压抑住自己倾盆而至的情感无私的张开着。 那股被布阻隔的,喷薄的热流。 他的呼吸在你的颈窝平歇。 那天后,你总是不明的红肿。 你一天一天的数着,一月没有,再过一月,还是没有。 在那个暑气未消忧烦闷焦心的夏末,你日日像烙在铁板上的生肉,翻来覆去的炙烤在余焰褪去热力渐盛的竹蓆上。 你的身上被烙下细密的网格状红印,你正揣着天大的秘密,等着他回来。 十月末,山色漫漫叶子金黄,你等到了第一片落叶,和他。 “当真吗。” 他把手搭在你的膝盖,再三的确认着。 两个月的时间几乎快把你熬成透明的。 “上个月也没来。” 他靠墙深呼一口气,低头沉默着。 “按理说并没有。” 他抬头望着苍白错愕的你。 “我来想办法。” 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拉你起来。 那是一双疲惫沾着泥渣的手,你将它握在手里,细细的捻着土粒。 抬头,风尘满面的他,你自责的快流下泪来。他远道而归,一碗热汤还没喝上,却被拉进这比秋风还萧瑟的情绪里。 你望着疲惫失神的他,仿佛是犯了天大的错,你轻轻的摇着他的手臂,几乎用哄的,故作轻快的说:“也许可以生下它呢,西边那一栋房子,我父母几年都不曾回去。” “你疯了。” 他突然暴起,他的手掌因为身体巨大的摆动差点扇在你身上。 “我乱说,不,不了。” 你惊慌站定,拉住他的手臂。 “我开玩笑的。” 你慌忙的解释道。 “我姑母在医院。” “你就说是我同学。” 他依然紧皱着眉头,并没有在意到你的解释。
第23页 “好。” 你使劲点点头,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听话。 “你就说是不小心因为别人...她也不会多问。” 你错愕的抬头。 “别人?” 不然呢?说是他的? 你望着他的眼睛,依旧是清亮的,上面隐隐的血丝。 匆匆低头。 “嗯。” 巨大的委屈终于找上门来,命运得偿所愿的从一地鸡毛中起身拍拍手。 “放过你吧。” 总是睡不安稳,总感觉身下在漏着。 那个早晨你在无由的心悸和隐痛中醒来,你坐起身轻轻的揉着肚子,低头,内裤上潮湿的一片,几乎是黑色。 直到你在水龙头下搓出一手的浅红才知道,那一片乌黑的,是血。 两个多月的担惊受怕在这墨一般的倾倒中宣告结束。 你几乎是欣喜的着急着要告诉他,你想这好消息一定能让他的眉头舒展,或者他正寝食难安的担心着关于你即将到来的无妄之灾。 而当你恶作剧般的从他日常经过小巷子里蹦出来。 他几近温怒。 然后,缓缓的,他五官的线条变得柔和。 “我就说,怎么会。” 他脸色的坚冰渐渐融化,伸出手,轻轻的拍了一下你的头。 那时你不懂的。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 如果那不是一次乌龙,你紧紧的环抱着自己,水一样的冰凉从你眼角滑落。 你欲伸手,有人抢先帮你拭下。 “你冷吗,我感觉你一直在抖。” 身后传来“黑”的声音,那缓缓的有弹性的嗓音将你从千里之外拉了回来,你狼狈的像被识破了秘密一般蒙头抱住面前的被子。 他缓缓的向你靠近,有个重量无声的搭在你的身上。 “我不冷,别碰我。” 那个重量,和声音一同消失了。 你想再回到梦里,回到那位白先生向你走来的时候。 如果你可以选择,也许,你还是会让它发生吧。 那时候,你总是期盼。 又慌忙低头,望向别处,或突的和身边人热络起来。 你心中小鹿乱撞的压根不敢看他,你怕你的眼神太炙热,它们太容易就将你暴露。 那棵小苗还太幼太小,你不愿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你无法允许自己就像所有的,与他擦肩问候的人一样,就在那样礼貌的寒暄过后,便再也记不得你。 爱一个人,难道不是爱他望你时眼睛里的光彩吗。 “那深邃的、沉默的黑色,我被紧紧的吸纳进去,慢慢的,越陷越深,最后化成他瞳孔上明媚的亮光。” 这才是你要的。 你要赶时间,赶在你们更远了之前。 你总抢在熄灯的前十分钟踏进宿舍,匆匆洗漱、上床,早晨又在所有人醒来之前离开。 你整日泡在图书馆里,读书、写字、思考。 都是因为想他。 你甚至期待一个回眸,他就站在书架深处。 你的心里,眼里,只有他,你的准备都是为他。 镜子面前,你意识到自己是好看的,你庆幸,庆幸它们没有因为你的束缚而停止发育。你开始企盼生长,而你的那扇紧闭的小窗只会开向一个地方,你嚮往的白先生。 你暗暗记住他握在手里的书,他杯子里泡的茶。你挨个的摸过那些封面,感受他的感受。你慢慢的也开始告别冰棍、汽水,那些年轻人追逐的稍瞬即逝的时髦。 你让那些澄亮的植物汁液滋养你的身体,从微甘的回味中去体验那些流过他味蕾的味道。 你将头埋进书页,像埋进他乌黑的发。你一字一句的读着,字里行间,他的鼻息仿佛就在耳边,而这粗糙的书页上,他留下的指纹如你心里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 那些诗、词,仿佛是通过他的喉咙发出的。 也是同样的诗、词,养成了这样的他。 他在这样文字中浸润,你也将自己浸在同样的文字中,生长,同根同源,词藻一样。 你情愿沉溺,你知道,这是你离他最近的时候。 你愿意的,你怔怔的睁开眼, 即便如此,即便仍然是这结果。 如果可以选择,你仍旧会让它发生。 ☆、黑(六) “这次回去我就留在c市了。” 此时下午五点,太阳已经远远的挂上了西边的树林。 从山门出来那一段路很美,两旁都是笔直的呼啦啦挂着树皮的树。你望着树皮脱落青色的躯干,人又寿命而树只有年龄,这葱葱荣荣林立的一大拢,站在其间好似自己也剥落下来一层,在四季的更迭里循环重生。 路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往前是一片湖。” 她轻轻说道。 “来的时候看见了。” 你埋头好奇的用脚扒着地上的树皮。 “我小时候,常在那儿。” 她停下来,回头望着被树皮绊住注意力的你。 “我带你到能打车的地方。” 她沖你挥挥手,将你招至跟前。 “就不送你了。” “好。”你伸手握住她欲插进兜里的手。
第24页 “如果你来,我是会去接你的。” 她轻轻的将手从你的手中抽开。 她还是守信的,你最后的那句话起了作用。 不管是亲人,还是情人。 “我们别走散了。” 心愿已了,你来过那片湖、那座山、你坐在她校园的草地上仰望、你走过那条她每天上下学都会走的路。说不定你们还坐在同一条石阶上,你逗的那只身披虎纹的猫很可能是被她抚摸过校猫的后代,在那潭终年碧蓝的湖水边你们一定发出过同样的惊呼。 “哇,它这样的蓝。” 你走下积满落叶的石阶,石头上篆刻着:情人桥。 你的手搭在锈蚀的栏杆上,桥头到桥尾,桥尾至桥头。时空回眸,你们也许会在这座桥上遇见。 虽然它们都已不再是当时的样子,虽然它们都是你想不到也回不去的曾经。 “纵使相逢应不识。” 哪怕你来的太晚太晚,手里捧过的只是一堆灰烬,你也要将它高高扬起,洗礼在这雪花一样的回眸中。 你没有觉得可惜,也没有懊悔,她已经经历了她完整的岁月,谁都不曾缺席。 而你,你也长成了现在的样子。你们没有因为对方的不在场而停止生长,你们是两个独立个体下的完整灵魂,你们可以随生命发展。 你决定不再死守,毕竟,在或不在;一人或两人,你们都不会错过。 “我回去,我不再害怕你被拿走了。” 昨天夜里,你从背后抱住她感受着皮肉下两颗心的跳动。 你总害怕眨眼间她便会消失不见,就如同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你总是无时无刻的想提醒她你的存在,即使你们在对方的身上都感觉到欢乐,但你们牴触这欢乐,总担心欢乐的事不会长久。 “囡囡。” 她转身轻轻的握住你的手,黑夜中眼眸有光在闪。 “你要听话。” 从她第一次叫你“囡囡”。 b市的冬天总来得很急,十一月刚至,不过一夜风吹,整个城市已经像落入了冰窖。 你听见电话里她迷迷糊糊的回音。 你披着一身寒气站在她家门口,你刚抬起手,门开了,苍白的她。 “去医院吧。” “不。” 你托住她往屋里走。 “都这样了。” 你的手试探的摸着她的额头她轻轻的挣脱了一下,纸片儿一样滑到床上。 “看我给你发的视频了吗。” 几天前你收到她的微信。 “什么,猫吗。” “是顶顶,它在找你。衣橱里找,酒柜上找,还把头探进马桶里。你是不是经常躲在这些地方欺负它。” 隔着屏幕你都能想像到她说话的表情,冷清的,调笑的。 “没有,我只是逼它吃化毛膏。” “你逼它就是欺负它。” 你往椅子上一躺,左滑屏幕删除对话,敲敲屏幕,回应着这弦外之音。 “我不逼你。”你往心里暗暗的敲字。 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开始检验自己的□□成果了。 你也被她熬成浆糊的脑子传染了,居然从书柜里翻出一本砖头厚的《中医大全》。 真该庆幸这不是多凶险的病。 在你于药店、厨房辗转了三天后,终于把整个屋子灌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味儿,奇形怪状的草根树叶被你煎成汤汁灌进她的喉咙,她还真十分给面子的在你这个庸医手中康复了起来。 当你把最后一块滤药的纱布包着药渣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她的病症也打包消退了大半。 天空连续阴了一周,这是b市冬天的特色。 而今天,居然迎来了久违的蓝天,你把她从卧室抱到阳台的躺椅上。 “快,今年冬天的第一束阳光。” 这几天你像照顾一盆植物一样小心翼翼的做着环绕在她周围的人造小太阳,终于正经的太阳出来了,你拉开窗帘,橙黄的光线流水一样倾泻在她身上。 这像是梦里才出现的橘色,闪闪发亮的镀在她的睫毛上,头发上。 苍白的肌肤仿佛也被这暖阳赋予了血色,她缓缓的睁开眼,伸出手遮挡这突然的光亮。 你一边责怪着欠考虑的自己,赶紧搭手替她掌着,一边把窗帘拉上。 “囡囡。” 你听见她游丝般的吐字。 “什么。” “别动。” 她缓缓的放下手,慢慢睁开眼睛适应着阳光。 “叫我?” 你扶着躺椅慢慢的蹲下,温暖的阳光把地板晒得暖融融的。此时你觉得她才刚唤你那声,也被环境烘托出不同寻常的暖。 “我们那儿,都这么叫小孩儿。” 她伸出手,捋捋你被枕头压飞的刘海。 你轻轻的捉住她的手,竟难得的没有反抗。 捏着这枚小小的拳头,你第一次从她的眼神里读到温柔。 “难怪电视都这么演。” “什么。” “总是男主角在女主角生病的时候照顾她,两人的关系就突飞猛进了。” 你轻轻的将她的拳头打开揉着,有一点儿失望,你以为你们会更特别一些。
第25页 但又很庆幸,总算是,总算是好起来了,即使沦为这大千世界七情六慾的男女中的一对。 “生病总是让人脆弱的。” 她将手从你的摩挲中抽离。 “躺着也动不了,只能专心享受别人的照顾。” 阳光阴影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那我照顾你。” 你轻轻的趴在她枕边,如果这一刻可以长久。 就这样,你甘愿就这样陪在她身边,哪怕你得不到她的时时刻刻,但你也愿意给她你的分分秒秒,就像朵小花一样在她身边,她时不时的撒撒水,你就天天开给她看。 “不要因为我改变你的轨迹。” 她静静地望着窗外,一朵云正从你们头顶上飘走。 “我愿意。” 你确保自己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你说你愿意,你就愿意随叫随到,小狗似的跟着她。 “我怕我们走散了。” 你把下巴抵在她的胸前。 “我们是亲人。” 她把手指穿进你的头发,轻轻的梳着。 你觉得这就是点化你的人。 把你从一块又硬又冷的石头,点化得有血有肉。 你贪婪的享受着她的抚摸。 “之前你在做什么。” 她眯着眼睛问你。 “你是说,我们认识之前。”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在画画。” 你顿下来想了想,仿佛是前世的事情。 “现在怎么不画了。” 她扶起你的头望着你的眼睛。 你一时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画画。 在你很小的时候,常常有大人抓起你的手像发现了不得了的怪物一样惊嘆。 “这么长的手指。” 你总十分慌张把手抽回来,藏在袖子里。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小朋友在长身体的时候都没有穿过一件合身的衣服。 所有的裤腿,衣袖,总是短出一截。 印象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是把自己缩在衣服里的,你时常趁没人的时候,站起来,伸出手,鼓起勇气的看着站直的自己到底长出多少。 慢慢的,你不敢挺直背,伸出手。你厌恶自己多出来的,裸露的那一截身体。 你总是驼着背,弯着腰躲在人群后面,这个姿势你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而夜晚是你最安心的时候,你终于可以将自己拉直,宽厚的被子能裹住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你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正常的人。 那份包裹就想裹在妈妈子宫里的安稳,而当你随着一滩水出来的时候,你的肺第一次鼓起,你就永远失去了这份安全。 以至于在你成年后,你穿进了一条能盖住脚踝还有富余的裤子,你的袖子堆叠在手腕上,你才惊异的发现,原来是有能装下你身体的衣服存在。 而那已经养成的,伴随你成长、定型的习惯:你还是习惯一个人,缩成一团的呆着。 这躯干突然获得的自由让你不自在,这种过于灵活的感觉让你不管是坐着,还是走着,特别是从人群中穿过,有目光注视到你的时候,都觉得十分不妥。 你不敢深究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不管拆开哪一个,都是可笑又僵硬的。 而你的长长的手指,它们在你小的时候,就能更紧的握住画笔。 你的脑子里有花儿在开,你的手严丝合缝的顺着那些边界将它完完整整的从脑子里摹到纸上。 那些弯曲、交错的线条,在你的笔下是那么的分明又轻松。 这对手指牢靠到即使你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那么平稳,流畅的在纸上奔走。 你爱那个平面里的世界,在那张薄薄的纸上,你看着它,它的厚度最初还只是一线飘忽不定的光。 然后,你注视着,注视着,慢慢的,你可以捕捉到它。它成为了一条线,你又从线里抽出了几条更细的,拧成它的线。这些线里,你又看到了阳光下,白毛毛的纤维。你的手指就执着那支笔,把那不同颜色的轨迹交织在这层层叠叠里。 你爱那世界,那安静的,没有人可以打扰到的世界,他们的吵闹只能停留在你的耳边,却干扰不进你的心里,你的心中那些线条、颜色,交错锦织的如一面结实的墙,避世的咒。你的手指自由的,无限的生长着,这是只属于你,仅属于隐私的愉悦。 你发现,画儿里的世界很明朗,什么代表美,什么代表爱,什么是阳光,什么是生命,都是那么的明白不含糊。 丑、恶,让你皱缩着;爱、光,让你生长着。 你开始跟随手指的长势走,它们总是无所顾忌不受阻拦的去为你抓取最美好的存在。 就像这双手下正抚摸的这具躯体。 那么的光明、柔和、温暖,精美。 “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她将你的手从身上轻轻的抽离。 ☆、红(六) 使你如此着迷的一双手。 你看见他轻轻的垂在腿侧,又抬起来,米白的长衫被它轻轻带动着撩了一下,就像你此刻的心,也撩了一下。 这只手最终落在一本书的封面,手背的青筋因为手指的滑动轻微的,若隐若现的跃动着。
第26页 你几乎已经动情了。 你的视线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他读的每一句诗,你都追溯到出处。 他停顿,你感受他停顿,他嘆息,你配合他的嘆息。 你疯狂的沉溺在感受他的感受里。 “因为你。” 你潜移默化的向他靠近,那个你眼中最完美的样子。 你倾尽身心的崇拜他,他占据着你对于男性角色的所有理解,一位偶像、一位丈夫、一位兄长、一位父亲。 你就像匍伏在他膝下朝拜的人,等待着他冥冥中的点化。 因为他,你变的聪明、美丽、善良、勇敢。 这一切有关于美好的果实都归功于他。 你开始,制造一次机会,让他看你一眼。 你想要只一眼,一眼,他就能看懂你眼里的虔诚。 清晨、午后、黄昏。 你无时无刻的准备被他看见。 你想你是他隐私又独立的灵魂中的一缕,只要他招手就能归依。 你们虽然走在各自朝圣的路上,但在黑暗中并肩。 你想这样的灵魂你是无法理解也无法加入的,你愿意爱和相信。 而这样的男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受人追随的。 你才发现,那么多的人都在向他表示亲近。 “不会的,他不一样。” 在女孩儿们络绎不绝的挤在他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你还在相信:“他不一样。” 最终,你想还是脱离不了自身强大的劣根,你开始拿自己和她们比。 “那个高个子女孩跑到他跟前沖他打招呼,他对她笑,他笑的时候嘴角上扬了。 那个红裙子女孩,他夸了她的裙子,如果我也穿上裙子去找他... ... 那个戴着眼镜抱着一摞书的女孩,你紧觉着,他停下来了,他从她手里拿起一本书,他们正一起翻阅着,他是喜欢有学识的女孩儿吧。” 你第一次感到了妒嫉与愤恨。 她们以如此浅薄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而你呢,你为他做的,你为他所准备的。 他,又是那么摇摇欲坠又孤立无援。 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拒人于千里的偶像,正被这浑浊的,骯脏的热闹玷污着。 你看见系上那群最光鲜时髦的女孩总是恶作剧的跑到他面前,轻快的跳起来拍他的肩。 “餵。” 你惊起在心里制止。 他居然笑了,他对那群女孩笑了。 他笑着说让她们别忘了作业光顾着玩儿。 他不是一个冰冷又高傲的偶像吗。 你失望了,这失望几乎把你击垮。 你用真情供奉,用时间献祭的偶像,他辜负了你的虔诚。 你蒙住眼堵住耳日日夜夜诵经敲钟,却不及她们浅薄的一笑。 你错了,你看走了眼,你可笑的以为拜的是座神。 你让自己忘了。 你不再看他,不再听他说话,每当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他的名字,你都装作毫不在意。 那是你塑造的他,那是你给自己灌输的他。 可是那天傍晚,在回宿舍的路上,你看见那条小巷子里,有人挽着他。 他就在离你五米远的地方,那个人把手揣进他的衣兜,那条清风一样的长衫就像被卡住脖子一样。 那是一个微胖的,在油盐中翻滚的粗壮女人。 他胸口的围巾,也被她那样,用提菜篮子的手肘勒着。 远远的,你似乎听见了它们即将断气的呼救。 那样一个女人。 她的嘴里冒着粗俗的话,她的唾沫飘在他明月一样的眼镜片上。 他像是被擒住了,沉默的微微低着头,他是疲倦的,灰色的。 他在阴郁中,而她还却一路挟着他往阴郁更深的巷子里走。 那是怎样的一条巷子,几根褪色的晾衣绳天罗地网一般纵横着,地上星罗棋布的泡沫将消的污水。 你看着他的背影,像是没有生命一般只是机械的移动着。 他的家,他的妻。 不,她们不懂他。 你要救他。 不管他是仙风道骨还是肉身凡胎,他都不该在这混沌之中。 “漂亮就可以是吗。” 你还记得那天暴雨将临,在钟楼的小教室里,你堵在他面前。 “就要下雨了。” 他一边收拾教具,一边忧心的望着窗外,江的那边大片乌云即将到来。 “那我呢。” “什么。” 他错愕的停下,马上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会心一笑。 “这伞你先拿去。”他从讲台边上抽处一把伞,双手递给你。 “趁着雨没下,赶快回去吧。”他停下手里的活儿,轻柔的提醒道。 三年,你潜藏在心里三年的秘密,你不闻不问念经诵佛三年的修为。 你终于冲破法网决心跟他,他居然,只是以为你要问他要一把伞。 “我怕这雨?我的心里几乎日日暴雨。我怕这风?我的心里天天都是狂风。三年,这风这雨几乎将我噬骨。” 你无动于衷的站着。 “怎么了。”望着沉默和眼底几乎就要噙出的泪,他伸出手关切的拍拍你的头。 肢体突然的接触,你仿佛被打破了,哪怕这只是师长对学生的,毫无杂色的劝慰。
第27页 恍惚中眼泪失禁的从你的眼眶滚落下来。 “小猫。” 他走上前,略带紧张的拍拍你。 这松板一样的身体,你的朝思暮想,你忽的伸手抱住前来关切的他。 你一定不知道你当时的样子,红着耳朵,满脸眼泪,像一只祈求献身的羔羊。 “小猫。” 他的嗓音就像幽幽的火苗一样舔舐着你,你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的泛滥,在第一声惊雷中。 “我说我愿意呢。” 他突的呆住,不知道是因为这雷还是你,只是随即将僵硬的你从身上推开。 “猫儿。” 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像在劝慰,像在告诫。 “我有家庭。” 或者说,现在想起来,像是某种无奈与遗憾。 你只觉他讨厌你,当他将你从他胸膛推脱的那一瞬你几乎崩溃,就像热腾腾的鸡蛋掉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你闭上眼,感受着这破碎。 来不及了,太难看。 你转身,逃一般冲进乌压压的狂风里。 你只记得你最后浑身湿透的被他搂在怀里。 冰凉的衣服紧贴着你的肌肤,那天天空很低,江风越过树林侵袭了整个校园。 他踩着满地碎枝,从暴雨中一路把你抱回宿舍。 你坐在他书桌前的凳子上,蜷缩着像只溺水的小猫。 他用厚重的毛巾裹住你,你深深的埋着头,沉浸在毛巾上他的气味里。 “不擦干会感冒的。” 你记得自己在不停的颤抖,最后他从轻拍肩膀的安慰到把你拥紧抱在怀里。 谁能抵抗这样年轻又滚热的肉体。 当时的你不懂,你只想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只要你说了愿意,就不再关系到任何人。 而在那个冰凉的狂风肆虐的雨夜你只想多贪恋在他怀里一会儿。 屋外风雨交加,不停的有枝桠从树干上折断的声音。 你换上他的衬衣,多么干爽又轻薄的质感。他轻轻的环抱着你,他好看的骨节在你凹凸的身体上若隐若现的浮动,你听到他在你耳边轻轻的唤着“小猫——” 你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浑身软绵绵的,脸颊耳根都像有火在烧。他把手掌贴在你的额头上,那么好看,纤长的一双手,手背的青筋在灯光下轻轻的抽动,温厚的气息呼在你的鼻间,唇上。 他抬起头,云淡风轻的一张脸,这样时候的云淡风轻,该是多么透彻的灵魂。 他轻轻的将你放在床上,手指划过你的腰,那是写出过那样多好看笔画的一只手。你整个人都紧绷了,他水一样的目光倾泻在你的胸前,衣扣像露珠一样滚落。屋顶的光照在透明的扣子上,形成一圈流畅的光环,那么醉人。 他脸上的光线忽明忽暗的变幻,他抚摸着就像像音乐家在琢磨一件旷世的乐器,他的目光就像一注沸水,你感觉自己这颗紧缩的茶叶正在慢慢的舒展。 而这样的他,他不是只属于你。 你感到心疼,心疼他日日忍受着怎样的生活。 滚烫的眼泪奔涌而出。 他停下了手里的抚摸。 “猫儿。” 他轻轻的下床蹲在你的身边,将头埋进你头发,轻轻的,摸了摸你的额头。 毕竟这是一件成年人评估里高风险的事。 其实他不懂,那时你也不懂,你的眼泪只是感动于你们之间的差距和你的奉献。 而他突然的停下,柔声的安慰,就像一个真正的君子。 你没有看错,你心甘情愿,这是一个让你愿意用生命来献祭的结局,一个超脱了尘俗的男人。 你认定了你们之间的感情,是七情六慾之外的超越本我的存在。 你庆幸自己勇敢的拯救了他。 在钟楼那间小小的教室里,除了唐突、意外,未来可期。 就像多年以后,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当你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那封飘洋过海灯火中的来信。 ☆、黑(七) 没有撕心裂肺,只觉得心里像漏了个洞。 就像半夜醒来胃隐隐幽幽的灼烧。 粉灰的被子松懈的裹在你的身上,像一只巨大平滑的囊,你从被子中伸出手,摸索着檯灯的开关。 灯泡从尺寸不匹配的灯罩中露出光来,黄光将被口照成了肉一样的深红,缩口越开越大,你的头、半只肩膀、手臂,你一动不动的,像被娩了出来。 阴影里支起的一只手,暗色手臂上一道道浅红的抓痕。 它们轻轻的咬起一条条凸痕,在光的探照下长出并不均匀的阴影。 像浅埋在泥土里的树根,道旁,在路边,闷热的水泥皮下,忍气吞声,沉默生长。 似乎封印了一个瞭望云天的灵魂,但灵魂又怎么可能禁锢的了,它的一片叶子闪耀着自由的光。 在水泥地盘桓的隆起里,在绿化带碎裂的花砖里,这个由人族制定规则的社会,它们沉默、谦抑的生长。 这是一个惧怕灵魂的时代,任何潜在自我都是失去失控的元凶,作为少数它们深谙此道。 你抚摸着皮下像树根盘桓的隆起,红肿裹挟着难以平息的搔痒。 它们在你的手臂上播撒开来,末端那圈刻满符文的银环,手铐一样卡住你的手腕。
第28页 它像一只扼住咽喉的手,截断皮下青绿的动脉中暗流的涌动,突动的起搏像是某种泄密:“这只手… ...” “这只手… ...” 你又在左手将失的隐忧中醒来,它们总蹭你熟睡的时候突袭。 无非就是突然间失感,你醒来,缓缓的使它活络。 抽搐的、麻木的,在你的躯干末端,只要稍微察觉到一丝蓄意发力的动机。那是一种强度大于抽筋的疼痛,那些胶质的,半透明的神经,像余烬中捲曲残损的叶脉,是与风对抗支离破碎的痛。 最后它们像被抽空似的以一种极没有尊严的姿态扭曲着。 通常你需要在右手的帮助下才能将它缓缓的抬起。 你竭尽全力也只是把它从床垫折腾到肚子上,它无生命的瘫在你柔软的肚皮,被呼吸抬动着一起一伏,就像正在接受某种出于人道主义的同类间的施救。 天将亮时这样的感觉才弥留着退散,总要折腾足半个夜晚。 末端神经的正在一点点复甦,温度上升,你醒了。 阳光一照亮周遭,夜里的事就开始显得不够真实。 只有那圈冰冷的银圈儿还做为物证存在。 “我能取掉吗。” 你已经是第六次问起。 夜已深,旁边的那人脸还亮着,屏幕上绿豆大小的人继续相互拿着刀枪拼杀,你没有等到答案。 你抱住手臂,轻轻的闭上眼睛,缩回到那个子宫一样的囊。 那也是五月。 凌晨的钟声响起,你应声“嗒”的一下摁开那个棕色的小方盒。 那人拿起它,指着上面符文一样的图案。 “这是我们认识的时间,这是我们认识的地点,这是“我们”。” 手环从她的手上翻过去,她指着末尾两端两个大写的英文字母。 “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写为符,念为咒。 你捏着这枚高深的法器。 “怎么像是女孩儿戴的。” 轻轻的将它扣在自己的手腕上。 “咔哒”两边金属头的对撞声中,像是什么严丝合缝的锁住了,这感觉让你有些隐忧。并没有多想,一枚小小的环儿而以,还能兴起多大的风浪。 你没有去深思这关于时间、地点、人的设定。 而对于这个增生的物件。 最初你们也只是皮肤与金属物理性质间的磨合,它粗粗大大的吊在你的手腕,除了多出些配重和不同于恒温动物的体温,好像也没有致命的冲突。 但潜藏在这光滑、柔韧的物理属性下的,蓄意的肌肤相亲与脉脉相印让你感到害怕。 你想取它下来,那圈符文却紧箍咒一样压制着你。 终于,乘其不备,你拉开那个接缝的豁口。“咣”的一声,它掉到地上。 开开合合,你望着桌面上,在开合中扭曲变形的它。 完美的整圆变成了一颗扭曲的心形。 像是一颗死去的,营养不良的心脏。 它歪扭的,苛责的环在你的手腕上,你抬起手,脉搏的位置一口鲜红的牙印。 “我的左手。” 你暗暗的摩挲着微弱的脉搏。 抱住头,想像着一个温暖的囊正包裹住你,一股新鲜的血液灌输进你的身体,那熟悉的温暖在你的身体里循环着。你汲取着,最终扑腾着手脚出来,身边都换了副面孔。 然后你还记得那只手,那只柔软,微凉的手。 现在它在你眼里已经是足够大的,大到能紧紧的握住你的拳头。 你能感觉到,那是她给的包裹,那是她的体温、她的弹性。 你可能没有睁开眼,但有一注目光,你不会感觉不出那是谁的目光。 她抬起你的小脸将你牵到那枚暗红色的凸起,干瘪皱缩的你被那缓缓的温润的流滋养着,深深的,你投入她无限的宽广。 “我能取掉它吗。” 你抬头注视着那人。 “不行。” 那双眼神,射灯一样探视着你。 “为什么。” 你错愕的避开那束光。 “你自己选的。” 灯灭。 “你要把我当一本书一样翻开。” 凌晨两点的床上,你对着那个融进墨色里的背影喃喃。 “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 你缓缓的抽出手,上面即将发作的,关于生长的抗争。 “我见过一棵树,一颗被铁丝缠绕的树。” 你伸手抚摸着那圈金属的凸起,你感觉到它欲复甦的力量越来越强在这金属圈上聚集。 无声的嘆息。 那棵树被一圈铁丝环住了树皮。在铁丝以下生长着一圈巨大的茎瘤,它们聚积着,膨胀着,是往生的姿态。 那圈铁丝最早也是这么松松的套着,但是树在长大。 直到有一天,已经来不及了。 “枝桠上的叶子还是没有等到养料的到来,它们死了。” 你翻身,将自己收回囊中。 “我已经画不出来了。” 没有回响。 你想,可能真的再无法继续。 这周的第三次,凌晨四点。
第29页 客厅的顶灯在地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墙上的挂钟显示距离你的上班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对面那座深陷的沙发上,龛一样的,那个坐着。 灯光在她的额头以下形成巨大的黑影,看不见表情。 “四个小时不到。” 终于,在极度疲劳带来的恍惚中你松了口。 “又怎样。” 这像是一句,来自石头缝里的回音。 你往后,靠住墙,冰凉的墙面像是一顶巨大的十字架,你被钉在上面。 背后那铁钉嵌入颈椎丝丝入骨的寒凉,刻量似的,在分秒的走针中注入你的身体。 三个小时之后,三个小时之后你要夺门而出。 怎么也不肯放手,左手即将失感。 在这之前,你将它微缩成一个松松的拳头。 捲曲能缓解筋脉紧绷的疼痛。 慢慢的,你已经知道该如何应付它。 就像那人每次离开,你习惯性的取掉那枚手环。 你的嘴角浮现一丝得意的笑,低头望着因为失血而苍白的手臂。 那个很多年前,还是孩子的夏天。 “这简直是为艺术而生的手。” 你坐在一个懵懵懂懂的队伍里,棋子一样排布着。 中间的过道上,一个女人背着手来回的踱着,突然,她转身捉起你的手。 你惊魂似的抽走,她的言语让你受了莫大的羞辱。 那是一个行为和性格都极为怪诞的女人,但独对你友好。 你做学生时大半段的时间在她的接济中渡过。 你也不明白,她是怎样在茫茫人海将你挑了出来,放在手掌上。 “走,吃饭去。” 每次饭桌子上,你都不得不洗耳恭听她的餐前发言。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摸一样。” 那是你第一次确定:自己可能真的不那么正常,所以她拉你为伍。 食慾被满足,大量无端的欲望也随之消除。 每次你腆着肚子从那个小方桌上站起来,都想:为了这十块钱一盆的豆汤饭,不值得。 但这并不影响它们转化为胺基酸和碳水化合物,维持着你的机能。 巨大的冲突是因为她夸你,你说:“你比我当年好。” 你几乎掀翻面前的饭盆:最终还是落网,她将你在豆汤里泡肥了欣欣然的收进了口袋。 你屈辱的,把一整盆粮食狠狠的倒进肚子。 就像你只顾为你潜意识里的终有一战而蛰伏,却从不深究自己是如何存生。 从她拿那十块钱一盆的豆汤饭养着你,再到递给你一只吸不饱墨的毛笔,你拿着对那面墙板厚的毛边纸发泄似的甩墨点子,到某天深夜她不知道从哪间仓库抢出来几颗人头。 你看见她拖着快成文物的雕塑架子一路腾着越过膝盖的灰尘飞扬而来,门一扣,把你锁进教学楼底下的那间不透风的小仓库。 又在每一个心血来潮的黄昏,提着铲子对着你的刚刚成型的人塑一通乱铲。 “重做吧。” 之后你才明白:你得益于她。 她用学校闲置的资源供养了你两年,当你终于有心主动把她连人带铲子的请进那间小仓库的时候。 她的回信:“刚结了个婚,忙完说。” 那时候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家楼下。 她呼哧呼哧的跑下楼,跟你指着她用十年的积蓄买下的房子。 “那层,你看见没,亮灯的。”她急乎的指给你看。 “噢。” 你抬头,整栋楼的屋子都是亮灯的。 “我结婚了。” 她抬腿大幅度的拍拍裤子上的灰尘。 “恭喜你” “你们家你买房?” 你侧头问她。 “我一外地人。”她抬头冲着窗口的一个人影挥手:“要是别人赶我,去哪儿。” “我丈夫。” 她拍拍你的肩,往上指。 头顶的路灯晃着你睁不开眼,你闭着眼睛坐下。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你是不是害怕一睁眼就流泪。 你们盘着腿坐在马路牙子上,半瓶酒她就倒了,你起身,对着楼上不知道哪盏灯挥挥手,拎着剩下的半瓶扬长而去。 “结束了。” “她肯定发现自己搞错了,不知道怎么继续,干脆把自己交代出去。” 你歪歪倒倒的靠在离她一个拐角的柱子上,举起手,望着那双被她拔苗助长手指。 “改造失败。” 而现在,你望着它——苍白痉挛,慢慢回血的它。 分针还差最后十五度。 “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你揉揉手指,脑子里回响着这句。 “我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你对着阴影里那人渐亮的黑影。 没有回响。 其实,她无需这样对你。 你于常人无异,而且碌碌无为。 ☆、红(七) 人声褪去,最后一架飞机降落在偌大的停机坪上。 夜幕降临,机场在远离市区的郊外,城市在这时静极了。这块和遥远故土有着极大反差的土地,你等待着,踏上这块土地的那串脚步。
第30页 那封信的到来也寄来了你全新的生活,对于未来的规划,你几乎在它的背面画满了蓝图。 过去的都不再提,这一切总归是朝更好的地方奔去。 他的来到已经是生命赐予的最大的惊喜,之前的种种,不都是对于这份缺憾的弥补吗。 他来了,正正经经的来了,你再也不必偷着摸着暗中筹备。 那些你用窗帘阻挡的夜,你让自己闭上的不去看见的眼,你一半阳光一半阴影的生活,还有那见不得人的光天化日的,都结束了。 他来了,轻轻的挑开你的窗帘,他说:你看这夜,显得星星多明亮。 你轻轻的摸着小腹,那块空洞的、虚无的,你告诉它:“我们等到了。” “猫儿。” 你远远的便看见他。 他的步履衣袖带来遥远故土的风,那是吹过你的发梢,翻过你的书页,拂过你青春里每一件关于成长秘密的风。 他远远的朝你招手,他的姿态,他的神色。 他的脚踩在古旧的大理石砖上,深厚石砖是和眼眸一样的颜色,它们深深的吞没着他的脚步,你倾泻的思念浪潮一般把他接纳到了面前,那颗心终于找到了归依。 你望着眼前的他,鼻子、头发、眼睛、耳朵,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他。 周围的一切都像被这石砖吸住了声响,此时你能感受到的除了这面前擒住你一切的眼眸,只有脚下的那有关于引力的存在。 两年的时光并没有带来疏离,他站在这里,就像站在那年的香樟树下。 湿润的气息包裹着你,像一片树叶对土的眷恋,你轻轻的,埋进他的怀里。 他新鲜的湿润木材气味,在这安静时分尤为明显。 你深深的嗅着那久远的,年轮一样团绕的思恋。 “我来了。” 你贴在他的耳边,听着他呼吸一般的吐字。 “你好吗。” 趴在他的肩头,你一字一顿的问。 这是你们第一次,在陌生人来往的地方拥抱。虽然这个时间段他们只是偶尔经过,飞行的疲倦也让他们不愿意花时间去注意这一对儿黑头发的男女。 但是这对你来说,很重要,这个迟到已久堂堂正正的拥抱。 “回家吧。” 在长时间的,一动不动的相拥过后,你仰起头,捧过他的脸。 你望着他青绿的鬍渣,他眼角的倦纹,和对你欲言又止的闪烁不定的眼神。 他疼惜的抚摸着你的头发,就像那个月夜他第一次将你拥进怀里一样。 只是那时窗外是狂风,是暴雨,是呜咽。 而此时,明亮的玻璃门外,是夜空,是星星,是私语。 “走吧。” 你轻轻的,伏在他的肩头。 夜间的风尤轻,像是格外给这对儿久别重逢终成眷属的男女面子。 在这个安稳又舒适的屋子里,你想你们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属于你们,私密的空间。 你抬头望着他和他的头顶上乳白色的天花板,虽然它们已经在黑暗中被照成了暗黄色,但这丝毫不影响使它们看上去是清洁的。 那些温柔的,暖黄的灯光。 你伸手,拂过他额前干爽蓬松的发。 “你想我吗。” 你捧着他,看着他星星一样的眼睛,像捧着一颗落入凡间的宇宙,而那最黑的深处,是你心里最难以平歇的漩涡。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搂过你。 那个温暖的,宽阔的胸膛,你静静感受着这专属于你的安稳。 这样的场景,在梦里都不曾有过。 梦里的你们总是慌张的、狼狈的。在一间将倾的小屋里,你们躲藏着抑制着,纸一样的墙之外是随时侵入的阳光和目光。尽管如此,你也是这样深深的拥抱着他,但是任凭你怎么触摸,他都是虚幻又不真实的。 而现在,此时此刻,你们像所有被承认被祝福的有情人一般,依偎在同一张床上。 这里清洁又温暧,有柔软的足够大的床垫,干燥清爽的地板,还有暖融融的灯。 它正洒下光来温情的注视着你们,屋外的风透过窗帘悄无声息的透进来。 你们就像自然界中任何一对交欢的自由体,此时巢内的亲密与外面的风月都是相互通晓,相互联繫的。 你静静的靠在他的臂弯,享受着他轻柔的抚摸。 这羽毛一般的轻柔,撩动着你所有的神经,你感觉身体里的血液正在回暖,慢慢的又朝着一个出口涌去。 那股温热的粘稠的,私密的痛感,你醒悟般的睁开眼睛。 “不行。” 你突然惊得坐起,裸露的后背上爬满细密的汗珠。 他在你的惊起中定了定神,随之坐起。 “怎么了。” 你失神的捂住脸,自责这本不是该他承受的,你轻轻的放下手,环在他的脖子上。 身体似乎还没有从那温柔港中拔除,现在才开始后知后觉的晕眩。 你把头靠在他的肩膀,脑袋里嗡嗡声不绝于耳。 此时此刻,恍惚中晃动的居然是一只紧紧握住的小拳头。 不知是无力犒劳他舟车劳顿的自责,还是对于虚无某种无法交代痛苦。 你居然抑制不止的抽泣起来。
第31页 “猫儿。” 你的反应明显惊着了他,他轻轻的拍着你的后背。 时光又像回到了两年前,被你哭声叫停的那个雨夜。 “猫儿你怎么了。” 他将你轻轻的靠在枕头上。 “对不起。” 你在抽泣中沉默,突然奔溃。 “怎么了。” 他扳过大哭不止的你,拍着你的背。 “怎么哭起来了。” 他柔声哄道。 “是不是肚子疼。” 随即抬起手轻轻的拢在你的小腹,慢慢的揉着。 这隐秘被冒犯的失惊吓的你一把抓住他的手。 “疼吗。”他吓得一怔,望着因失惊止哭的你。 “不。” 你怔怔的回答。 你颤抖着蜷在被子里,而就在刚才,他的手贴上你的小腹,你分明的感受到了来自那个空洞的,虚无之中一声响亮的回击。 它突然的收紧了,像是一个不被接受的击掌,虚无中那股力量还在,你错愕了。 此时它像被扰了清梦似的,报复似的收缩着。 那个空空的囊,你感觉一股股热流正被挤出。 它们穿过你的身体,热乎乎的流出来,像一只巨大温热的手,从臀部托起你。 在这暖融融的,失血的眩晕中,你沉沉的睡了。 房间在日光的照耀下慢慢亮了起来。 你睁开眼睛望着身旁熟睡的他,那样真实,他是真的来了。 而那个黑夜包裹的,虚无的反击在阳光的照射下反而像是一场噩梦。此时温度上升,暖意慢慢的爬满了屋里的桩桩件件,而那露珠一样寒凉的梦,正在蒸发中烟消云散,怎么可能是真实的呢。 他才是此时此刻的真真切切,你们正共用着一个枕头,耳边是他均匀温和的呼吸,此刻才是真实。 你轻轻的抚过他的身体,他成熟的,被岁月遗忘的身体。 在他的身下,这具冷静的身体中,那个连接着原始力的,正如同所有向阳的生命一样。 那个你熟悉的,又未曾相见的物件。你轻轻的抚过它,那向天的,一圈环状的凸起。 你轻轻的拨弄着这条饱满的,旺盛的海绵组织,像是未曾见面的老朋友。 你的头发扫过他袒露的皮肤,推至那片隐藏的,生命的源头。 同样飞张着生命力的毛发在你的呼吸中微微的颤动着。 你轻轻的拨开它们,呼出湿润的气息。 突然一只手拉住你。 “别。” 你和那条一条青筋暴起的手臂一同回到与他平行的位置。 你对自己的拙略十分丧气,像被识破了诡计的孩子一样负气的趴在他的耳边。 “你不喜欢吗。” 你的手指轻轻的点在在他裸露的胸膛上。 “不难受吗。”你心疼的望着他,想做点什么,来弥补昨晚的缺憾。 他侧头望着你,眼里闪烁的。 “这样太委屈你。” 而他的到来像是为你打开了另一双眼,那些你从未注意的,从不想注意的,从不在意的都以全新的姿态被你再认识。 你在宽阔的步道上紧握着他的手。 你跟他讲起公寓的门要怎么打开,隔壁的白人邻居会在几点出门遛狗。 “他们做菜从不用炒。” 你转头笑着看他,像在讲一件极其稀奇的事情。 你甚至告诉他:“有意思吧,他们每家每户都有块人那样大的镜子。” “有一片海,很汹涌,是蔚蓝的。” 你几乎想把这两年的一切都告诉他。 所有的,他缺席的,你都帮他记录下来了。你也奇怪,自己怎么就记下了这么多,每个细节,每个感受。 “我… …” 你突然顿住了,你不确定该不该告诉他所有的,那些荒唐的,不,那是你深思熟虑的。 你要不要坦白,要不要跟他说:“你来之前... …” 你没有错,这从来都不是补救,求他不得而远负重洋,求变不得而蓄谋改造,改造不得而… … 不,并不是,这只是你的选择,无关于要结束一个去开始另一个,或者开始一个去弥补另一个。 “不说了,这与他无关。” 你给了自己回答。 在加州充沛的阳光下,你们几乎逛完了所有能逛的地方。 这个国家就是这样,大片大片的荒芜连接着城市。 日子里没有人来往,时间过得很慢,你全心全意的用完完整整时间陪伴在他醒来、睡着的分分秒秒。 洗衣做饭好像也不觉得疲劳,那些从来不会干的活儿,因为是为他,好像每一件都变得美好又有意义。 你喜欢拿刷子一点一点的刷过他衬衣的衣领,再看着他把这在阳光下晒干的两片洁白贴在脖子上,然后又被汗水浸脏,你接过来继续刷。 你喜欢做饭给他吃,哪怕是最简单的烹饪,看着他将盘里的吃吃得干干净净,正襟危坐的在椅子上打出一个嗝。 那天他下楼扔垃圾,你望着他拎着你打包好的垃圾用你教过的步骤打开公寓门走出去,再认认真真的按着你说的路线走到堆放垃圾的集中点。
第32页 你望着他挺拔的,松柏一样的背影。 你告诉自己,这彻彻底底,从头到脚,都是你的。 “你都有白头发了。” 你坐在他的背后,小心的拨弄着他的头发。 “已经不再年轻。” 他望着窗外,轻轻的回答。 “那又怎样。” 你嬉笑着,亲昵的伏在他的肩上。 你听到了他胸口,一声嘆息。 他伸手,捉住你的手。 “猫儿,我怕我们,不能在一起很久。” “怎么会,我们以后,我们一生都要在一起。” 你坐直身捏着他的肩膀。 “不过你要是娶我的话,那我… ...” 你调笑着,重重的捏捏他的肩膀。 你并没有要用这突然加重的力度去向他讨要什么,这也完全不带有任何提醒意味的。 他却在你的突然作力下,后背一抽。 “对不起。” 你还以为弄疼了他,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你赶紧跳到地上,轻轻的揉搓着刚才按压的地方。 “我是说。” 你赶紧补充到。 “你怎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他缓缓的呼出一口气,天边,广袤的大地上夕阳西下,大片的晚霞从你们头顶飘过。 你想它们和多年前那片,好像也没有区别,也是裹着卷着穿过树林。 多么幸运,多少年后,你们仰起头,看见的还是同一片风景。 “这晚霞,倒没什么不同,” 他望着天边,轻轻的嘆道。 ☆、黑(八) 在你家楼下,那间小小的公交站台里,你沿着着屏幕上的箭头,走到那个标号504的圆点。 画室在这座城市的南边,你住在东边。 一方寸土寸金,一方拥挤不堪,居然有这样一辆车就在你家楼下,无缝连结南与东。 你感觉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你。 那只画笔被你紧紧的捏在手上,两根指头轮换捻动,凹缝里填充的金漆亮闪闪的粘在你汗湿的手上。 “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在这座城市以南,那个集全市之力打造的巨大的盛世里。 钢铁丛林的虚荣中,身体里初始的、原生的嚮往正在甦醒。 在很小的时候,你就生出对城市的渴望,沉默冰冷的钢筋混凝土于你脚下腥泥翻涌的堤坝,仿佛桥接着世界的另一端。 在那个出生的小镇,每一条路都有着与河相关的名字,它们依附着,簇拥着以附属的姿态存在。 你常常想,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将这样,像门口面摊的那锅不止不沸的水,不管早晨还是傍晚,来来去去没有变化。 你日复一日的望着这一方水土,嚮往着一个更大的世界。 你想离开,离开那个隔着三座桥叫远,一座桥就叫近的地方。 离开那个日复一日,岁岁相似的地方,离开那个从你六个月长到十六岁都没有变化的地方。 对了,你六个月时候的变化,来自温暖南方的一场大雪。 在这终年零上的气温中居然有雪来过,你偏执的认为这场雪将预示着你人生中的某些变化。 比如那天,在那座桥的残雪中,你第一次握住她冰冷的手。 那是一场和你出生那年一样大的雪,不过那时你还是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而现在你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 傍晚,洋洋洒洒一整天的雪停了下来,在那潭以方位命名的湖边,灰色的柳条迷一样扑在你的眼前。 你望着裹在羽绒服里独自漫行的她,抱着手臂,自赏似的走着。 你远远的跟在后面,一脚一脚将地上将融的残雪踢往旁边的湖里。 成块的雪没入水面瞬间瓦解,冰融的“沙沙”声中,她停下来,头也不回的轻斥。 “没玩儿过吗。” “没有。” 你随声小跑着跟上,嘴边吐出一团团蒙蒙的白气。 “我那时候太小。” 她微微的瘪瘪嘴,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雪,继续朝前走。 “别一直玩儿。” 嘴唇也懒得动的。 “什么太小。” 回想起刚才的回答,你拍拍裤子上的雪渣。 “我出生那年,也是这样的一场雪。” 她郁烦的呼出半口气,回头,望着你。 “你多大。” “我生于一九九三。” 你伸出手庄严的像宣布一个重大决定,一边玩性不改的伸脚比划着名地上不知是谁的脚印,深深的形成了一个雪坑,你将脚扣在并不合适的雪坑中,明显的,感觉到了她言语间的迟疑。 “走吧。” 她难得出手搭一把陷在脚印里歪歪扭扭的你。 这样的天气,居然还可以看见日落。 苍茫的白色下,一切带有颜色的物都显得特别刺目。 赤红的余辉散落在远方的塔尖上,顶处金光灿灿,每一条沿儿都流动着闪烁的光。 “我小时候的照片上,也有像这样的塔。” 你转向她,拿手在她的面前比划 “不过是在公园里,很小的一座。”
第33页 她的眼睛正陷在赤色的余晖里,塔层的灯光一圈一圈的亮起,层层的光递进在她明亮的眼睛上。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她对着远方,轻轻的说。 “你是出生在冬天。” 她收回视线,回过头问你。 “夏天,五月。” “五月,五月怎么会下雪。” 她轻挑着眼打量,像是识破了蓄意欺骗又未遂的人。 “六个月,我六个月大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 她将眼神移向别处,明显的没有在听你解释。 “五月。” 她重复道。 “多少号。” 忽的回头望向你。 “十七。” 你有捡起地上的石子“哒”的一声投向水中。 扩散的涟漪中,她放下制止未遂的手,望着不明所以的你面无表情的转身。 “不能丢石子儿?” 此时太阳正沉进山的后面,光线正从她的脸上消失。 没有回应。 你听到沉默中一声轻轻的嘆息。 “怎么了。” 你试探着问她。 “没有。” 她不像是在回答,依旧快步走着。 夜间温度按理说比白天高,雪才会慢慢融化,但是地表突然的温度还是不禁让你打了一个寒颤。 你一路低头数着地上的夜灯,圆圆的,像落在水中的月亮。 湖与地面齐平,你一边低低的数着一遍小心翼翼的辨别着哪儿是水,哪儿是路。 “你别往亮的地方踩。” 你不放心的望着她,深灰的湖面倒影着她清冷的背影。 她停了下来,面向着湖中深灰的桥。 “听说过断桥残雪吗。” 你沿着漆黑的扶手慢慢的摸索过去。 她的声音捉摸不定,悠悠的扩散在这冰冷的湖面。 “就是这儿。” 黑影中,她放下环抱的手,苍白的手指从宽大的袖口漏出来。 那白是那么的刺目,在这漆黑一片中你想你正好能不动声色的捉住它,就像捉住不被察觉的清光。 你静静的望着那一小截露出的白色,小的时候你就盼望这样一双手,在每个被灌输着属于团圆的日子里,你都希望有这样一双手穿过人群的嘈杂牵住你,那些无关的热闹纷纷褪去,这是专门前来接你的——这是你关于团聚的所有期待。 而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那双在你臆想中安抚你千万遍的手。 你竟失神的走向前,伸手握住了它。 那样的冰凉。 是难眠的盛夏后半夜的凉蓆,是奔跑过后汗湿的头发,是好多次醒来小腹下凉湿的触感。 是她,你握着那只从虚无中物化而来的手,那一刻,你突然想去吻她。 黑暗像是为你壮胆而来,远处最亮的一盏地灯在雪水的浸泡下“滋滋”的鼓动两声,熄灭了。 黑暗中你六神无主的低下头,吻上了一片冰凉。 看不清她的脸,只有没有温度的气息平稳的呼在你的鼻间。 你想你完蛋了,她会在下一秒一脚命中要害的将你踢落在这冰冷的湖里,你会在这湖里浸到天亮,然后在一群围观的人中被打捞上来。 你感受着对面仿佛是静止的呼吸,没有声响,没有变化,像是一个无生命的机器运作着。这静,静得让你害怕。 那样极端的静下,你甚至希望她向你挥起拳头,或者正手反手两个耳光,你会在她的骂声中心甘情愿的举起双手:我不要脸,我耍流氓。 然后在她愤然转身的时候徵求她的意见:是要我就这么沉下去,还是爬上来跪在地上任你处置。 都没有。 没有预想的反抗与防御,她平和的,宽容的,沉静的站立着。 那样的面无变化,你甚至怀疑你轻薄的是一尊塑像。 你就像是一团邪气,呼着、旋着从她低垂的眉间被放过了。 你感到了莫大的羞耻,怔怔的将自己移开。 她缓缓的低头,转身,继续漫无目的往前走着。 就在那一刻,在那冰冷的无视里。 那枚雪花就像擦过襁褓中那个婴儿的脸一样,缓缓的从你眼角滑过。 那场遥远南方的雪终于跨越时空而来,它们以相同的频率共振着,将你打破了。 那场关于,时间、地点、人的设定,也被打破了。 她的沉默,你的羞耻。 自那天起,这份尴尬似乎让你们之间多出了些超出平常的黏性。 从画室下楼走出大厅,这座铜墙铁壁的大厦外你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桂花气味。 由东至南的路途中种了很多桂花树,你常提前一个站下车走着去看它们。 其中有一棵最特别的,在离你下车二十步的地方,不同于周围,它的花是蟹黄一样的橙色。 饱满,厚实的花朵总让你忍不住去嗅。 这个匆匆往往的城市中,就突然有了一丝羁绊。 家乡的老屋下,也是一片桂花树。 童年记忆里总是穿过那丛层层叠叠的锯齿状的浓绿色叶子,□□的手臂上刮出一道道雪白的印子。 从跌跌撞撞的扶着它们的枝干到被那些密云一样的墨绿遮住视线。
第34页 你穿过它们一路笑着跳着跑,也拨开它们哭着叫着。 你蹦跳、长高,它们吸纳着你大大小小的脚印、不愿意带回家的试卷、走出门就倒掉的凉白开、和那只黑白花纹嘴前有一撮小鬍子的小猫。 那是一只最普通的小猫,陪伴了你极短的一段时间。 六岁生日结束,它就离开了,你哭着将它埋在了那棵桂花树下。 对于刚有意识的记忆总是印象深刻,以至于你在十来年后,对着一只和它类似毛色的小猫,喊出了同一个的名字。 “我也养猫。” 你还记得你们坐在机场二楼的餐厅里。 她埋头不语。 “我们挺像的。” 你抽出一张纸给她,好像现殷勤这事从来就没有在她面前成功过。 “不像。” 她喝干净最后一口汤,头也没抬的回答你。 她家的猫。 那是一只极其古怪的猫,虽然她从不刻意与它亲昵,那猫却十分护她。 总在你想靠近她的时候,忽的窜出来横卧在她的脚边。 她也不呵斥,只是抬抬脚。 “顶顶,起开,脏。” 一定是她不管不顾才纵容出了一只如此不长眼的猫。 “什么人养什么猫。” 你抽出画笔轻轻的在纸上刷着,排出一片密林一般的皮毛。 拥有这片皮毛的,除了飞涨成河豚一样大肚子,只有两只眼睛。 你拿笔的在右下角署名:怪猫顶顶。 工作的忙碌分走了你大半心思。 大块大块的时间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小事打碎得渣都不剩。 委託方各个都像从段子里来——类似五彩斑斓的黑。 你笑笑,倒确实见过五彩斑斓的黑。 在她家的落地窗前,你拉开窗帘。 郊区原本深沉、静谧的夜因为大量人口的涌入而变得流光溢彩。 各种各样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装饰满足着不同口味的人。 你看见早年间的灯笼和七十年代的霓虹以及二十世纪的led混搭的走马灯一样的招牌。 那些衣着鲜艷,靠在门边儿上了些年纪的女人,还有那些故作正经又神色艷艷的男人。 它们在夜晚发出极其诡异又自娱自乐的光,在深黑的没有城市照明的背空中,透过玻璃的折射。 你回头问她:“见过五彩斑斓的黑吗。” 大颗的墨点被甩在画布上,它们随着重力下滑,你抬手将画布翻转,看着那些拖着尾巴墨珠像微观世界下带着生命的某物,一骑绝尘的冲刺着。 深深浅浅,明明暗暗。 你脑海里,她的眼睛。 “对,我还见过一种五彩斑斓的黑。” 你停下手上的动作,笑笑。 当你盖上最后一块画布,面前的城市也已经进入夜色,楼下十字路口的拥堵刚刚过去。 还有几个反映慢半拍的司机在交警的催促下长长的拖着尾灯。 人行道上是蚂蚁一样匆匆奔走的人。 他们夹着手提包,拎着手提袋,挎着大背包。 这一群这座城市最年轻燃料,从这个制造虚荣与梦想的机器中褪去。 他们拖着空壳一样的身体,退到屋里、床上,短暂的释放出自己的最后一点余热。 又匆匆的转身照顾小腹往上的一个器官,胡吃海塞的为第二天蓄能。 你像看着一节节空电池一样看着他们:为什么不背双肩包呢,显得年轻。 很快,你明白,当笔落下,你也将失去一切俯瞰的能力,你也将匆匆的流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 你也会拿着整瓶的水往喉咙里灌,把食物往胃囊里装。然后排泄、沖洗、待机一样的候在床上。用以确保不渴、不饿、不痛不痒,最重要的是,不死。 又在天将亮时穿越半个城市,站在那架能升到十二楼的电梯上。 夜已深。 你拉上画室的窗帘,谁没见过五彩斑斓的黑呢。 ☆、红(八) 远处的积雨云正在堆积,时刻酝酿着一场暴雨。 屋里的灯亮着,你抱住双臂,斜坐在床上。 “这是我的隐私。” 说完你低下头不去看他。 你已经流血两周,他也只是出于他有限的常识关切的问起。 你不知是什么做祟,就说出了这句。 他抬头怔怔的看着苍白的你,嘴唇动动,好像又没说出些什么,也低下头去。 潮湿的风穿过窗户漏了进来,翻书一样翻飞着他鬓间的发,你望着那几根新生的银白,他脆弱的颓丧的依着门框。自责如即将来临的暴雨一样乌压压的的朝你压来。 小腹正以极高的频率脘痛着,你从痛中抽出身,轻轻的走到他的身后,抱住他。 那团炙热的气流像借了屋外的风势一样活跃起来,它们撞击着,扭曲着那个被剜空的伤口。 你感觉到你的重量正全部的转移到他的背上,你双腿失控的纸片一样从他身上滑落。 “猫儿!” 他惊的在你即将触地的时候将你托起,在他轻轻的呼唤中你回过神来。 你的头躺在他温热的手掌,他将你轻轻的靠在床头。 “到底怎么了?”
第35页 他伸出手探探你的额,紧锁着眉头。 你只知道自己此刻脆弱,但想不到竟然架不住他的一句严肃的关心。 你沉默的低下头,眼泪飞也似的跟了下来。 “你是不是疼。” 他把纸巾叠成一方三角,轻轻的接住你挂在下巴的泪珠。 “你别怕,你告诉我,医院该怎么去。” 他随即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纸笔。 你埋头不语。 他回头,着急的摇摇你。 “救护车呢,我去拨电话。” 你捡起那快纸巾,按在鼻间,摇摇头。 “能走能动,他们不会管的。” 他快步的踱到床边,又慢慢退回去,重重的靠着门。 “我真是,没有用处。” 在他突然的自责里,你醒悟似的回过神,抬起头,望着他汗水浸湿耷拉在额前的头发,歪掉的领结,他光亮的镜片上,重叠着一枚枚指纹。 你还没见过如此失势的他。 “怎么会。” 你起身揽过他汗津津的头,抱在怀里。 你自责自己如此欠考虑的伤害了他,他远道而来,本就有诸多不适应,你却如此任性。 “你陪我,你陪我去。” 冰冷清洁的走廊上,还是那几扇窗,只是此时不是有阳光的时候。 你们的脚步轻轻的打在光滑的地砖上。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一路,你轻轻的拉了拉身边揽住你的胳膊。 他低头将耳朵伏在你的嘴边。 “还好有你。” 你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 在他渐渐活泛的姿势中,那团郁燥的气,总算是呼出来了。 门口,还是那个黑人医生,愣愣的看着你身边的黑头发男人,无奈的耸耸肩。 “你就在这儿等我。” 你轻轻的拉住他的胳膊。 “好。” 他坚持把你扶到门口,确保你站稳了,一边接过你手里的外套。 你望着他,那个笔挺的背影直直的坐在大厅的椅子上。 推门,你冲着一脸疑惑的医生堆出笑。 检查的结果不好,医生严肃的指出你并没有按照她所提醒的好好休息。 “不要把手放进冷水里,不要劳累,卧床静养。” 她指指门外,瞪着眼沖你摇头。 她建议你住进医院。 你学来刚才的一整套动作还给她。 “会有生命危险吗。” 你问她。 “不会,但今后再怀孕很难。” 她向你抱歉的摊摊手。 你迟疑了,最终你们决定折中,你听她的话到医院输两天液。 她一边填着单子一边跟你强调:你需要重视,已经严重到输液治疗了。 而你想告诉她,在你生长的地方,很多人即使没毛病,也会去挂两瓶水。 二十多年后,同样的话你也和那个叫“黑”的小孩说过。 他当即反驳:“不,他们有毛病。” 输液室在走廊旁边的玻璃房里。 你靠在他的肩头,感受着冰冷的液体穿过管子一点一点的流淌的温差。 你感觉手臂冷极了,不禁的打起寒颤。 他轻轻的,揉搓着你的手臂,一寸一寸的抚平你手臂上颤慄的小疙瘩。 “医生怎么说。” 他一边摩挲着一边轻轻问你。 “嗯,并不严重。” 你含混的回答,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缘由。 面前走过一对男女,你们的注意力同时被那个捂着小腹脸色苍白的女孩吸引了。 “没有医生吗。” 他喃喃的说。 “流产结束医生是不管的。” 你想也没想的回答。 “真是不妥。” “什么。” 你突然反应过来。 “没有计划的怀孕不妥,女孩子不爱惜身体不妥。” 他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的回答。 你的心脏突然紧缩,耳里轰隆隆的一阵像进了水。 “那么他的概念里,我也是不妥的?” 你抬起头迟疑的望着他的侧脸。 他似乎感觉到了你的目光炙炙,他转过头:“你说什么。” “什么。” 你愣愣的反问。 “你刚才说什么?” 他疑惑的望着你,望着他疑云渐生的眼睛,你慌乱的低下头。 “没有,我说刚刚走过的俩人。” 你几乎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噢。” 他愣了愣,认真点点头的。 “女孩子,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握住你的手,轻轻的拍拍。 一路上,你几乎都在想着他说的话。 还好,你一边庆幸自己还算快的反应,一边又迟疑你们对于这件事看法上的偏差。 最终,还好。 你松一口气:还好没有告诉他。 而面对他悉心的照料,他笨拙的端水做饭的样子。 你又贪婪的沉浸在这谎言带来利好里。 如果一直病着就好了。 或者,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晚到你恢复如初,或者... …
第36页 你走到窗边拉上窗帘,渐暗的天色下玻璃上一团小小的,模糊的影子站在马路的那一头。 你赶紧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要乱想。 就在你给他介绍的家家户户都有的那面大镜子前,在那面湖水一样光洁的影子里,他轻轻的拥着你。 你额前落下失去管理的发,你抬头望他,他伸手轻轻的梳着。 “猫儿,你真好看。” 他扶住你的头放在胸口,你低头,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木材味道。 他的手轻轻的摩挲着你的后背,在腰间停下,缓缓的上翻着衣服的边缘,你伸手一把拉住。 他轻轻放手,又将你拉回到怀里。 在他沉重的呼吸中,你想已经不能叫停了。 没想到这一刻的到来居然是忧心忡忡,你总感觉到下腹那个空落落的黑洞中有团虚无存在。 在你每次醒来、睡着,特别是在这场长时间的静养里,它仿佛成为了一种与你福祸相倚的存在。就在刚才你站在窗前,看见的那团小小混沌,是它吗。 而此时,你始终感觉你们之间隔着什么。 你被他轻轻的放在了床上,柔软的陷入感让你瞬间清醒。 眼前这个男人,你等待的男人。 在那个昏暗破败的屋子里,你们曾顶着满头的灰尘与蛛网想要把自己揉进对方。 那个满头蓬着灰,清清白白的男人。那面潮湿骯脏的墙,你是那样心甘情愿的背靠着它,身后落雨一半,扑簌簌的墙皮。 你从来都是爱干净的。 而现在,他终于就在你眼前,你闭上眼睛,强制封锁着自己纷飞的思绪,轻轻嘴唇温热,耳边含混的呼气声。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你浑身颤抖,你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你想你流泪了。 恍惚中,你的耳边翻起波浪一样,火红的发。你惊得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他,那一手深黑的头发,你抬起他的头,望着他潭水一般涣散的眼神。 “猫儿。” 他重重的呼着气,摩挲着你的脸。 这双手,这双满足你所有幻想的手,你低头看着它们,看它们是如何的在你身上游走。 此时的他像手握一只火把,将你的全身通通点亮,你全力的调动着各个器官配合反应。 而此时的只火把,它就像摸进了黑漆漆的巷子里,你感觉自己的每一个调动都撞在墙上,你使劲闭上眼,强制自己想着所有有关于他。 有关于他的味道,有关于他的动作,有关于你们的每一次见不得光的私会。他的眼睛,他的发,他晃动的手指,你拼命的压缩着那一不留神冒出来的怪念头。 你想像着,模拟过无数次,你们在床上的样子。 他的重量正一点一点地转移在你的身上。 他的手、嘴唇,越来越快的敲击着你的身体。 而就在他的手碰到你小腹的皮肤,你突然没由来的牴触。 你强制的绷直着自己快要弹起来的身体,那根你嚮往的熟悉的手指,是那么的唐突,侵入了一个你不愿意敞开的地方。 你拼命的让自己平静,却止不住的在他的每一次抚摸下躲闪。 你陷在床垫里,痉挛的一动不动,仿佛就像是一个聚光灯下的鸡蛋,防御的外壳正在一点一点被抽离。 你的身体变得无限的敏感,像是潮湿的软体动物,一碰就鼻子眼睛缩成一团。 这样的敏感裹挟着极大的不自在。 当最后一件遮挡被剥落的时候,你几乎是抗拒的蜷成了一团。 你蜷曲着身体双手护住自己望着他因为兴奋而变形的脸。 “猫儿。” 他伸手像打开一团揉皱的纸一样打开着你。 “等等。” 你拉住他的手。 “猫儿,听话。” 他的声音颤抖,反扣住你拉他的手,像看着一块将熟的面包一样看着你,他的双手压在你身上,你感受到两侧要把你撕开的力。 “等一下。”你几乎支撑着坐起来,像护住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听我说。” 你想你错了,你想你应该把这一切告诉他。他现在迫不及待的就要看到你隐藏在身下的那个秘密。而那个秘密,也正如同甦醒了一般,同心同德的和你一起抵抗着他,你不该让他们就这样见面。 你从没见过如此失控的他,就像一头被兽性所控制的动物。 而那团虚无的火焰,你要怎么向它交代这样一个他。 在他越来越涣散的眼光中,你想你哭了,他擒住你推搡的手,一把抬起,像撕开一块面包一样。 那丝热气从裂缝中涌出。 你感觉自己的深处有股力量正在外涌,仿佛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它涨红的小脸和挥舞着小拳头正强烈的对抗着这外力。 而此刻,你却一把手也搭不上的被铐在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沼泽。 在那疼痛的侵入感中,你绝望的闭上眼睛。 他正从刚才你造成的慌乱中调整位置,你柔软,湿润的容纳了他,腹间那团虚无的力量渐渐消散,好像一个没入湖面的水泡。 结束了,你的抗争结束了,你仿佛是从什么中醒了过来,一脸泪痕的望着他。 你赎罪似的等待着,等待滚烫的抵达。
第37页 低头,他眼底转瞬即逝,异常的黑影,黑影里潜藏着对你突然反常推就的迟疑。 你慌了,伸手抱住他,紧紧的捂住他的耳朵。 你打开所有的迎接他,贴合他,你在他面前展现着,你是美的,你是爱他的。 在最后筋挛一般抽离后,慢慢的,他滑倒在你的身上。 退潮一般慢慢回缩,耳边的呼吸慢慢平息,温温的呼在你的喉咙,你感到来自深处一阵剧烈的噁心。 你们保持着这姿势,谁也没有开口,半宿春宵,外面的天还暗着。 你惊觉的从身下的冰冷中抽身,床单上叠印着淡红色的水渍,两年的等待,似乎是等来了一场□□。 ☆、黑(九) 你在繁华的另一端。 这是一座从名字就开始数数的桥,在这个城市夜晚最热闹的地方,老早就居在高位数点着人头。 沿岸是各式各样的酒吧,光怪陆离的招牌下往来着白日里看不清底色的人。 从街头走到岸尾犹如逛完了一个中华曲库,每一个灯红酒绿的窗口都有着不同的嘴用不同的嗓音在唱不同的歌。 这是这个城市灯火通明的开头,末了也会成为结尾。 你总在零点之前跻身于这群混乱的嘈杂,人群中蒸腾的热气像桑拿一样缓解着一天的疲惫,这是能换你一夜安眠的杂嚣。 没有比满街的酒和呕吐物混合的气味更能让你分心的了,你努力的麻醉自己,那千里之外的遥远气息。 穿过那架谐音也是动物名字的桥,在这繁华璀璨的另一头。 你突然想起那座远隔千里动物名字的山,它们念在一起竟十分般配。 于是你回头望它,铁一样的黑影竟多出几分柔情。 那架桥的对面,倒影着一条与繁华璀璨的对岸一模一样的街。 河水中轴线一样的将一左一右两条街分割成为了一正一负两个世界。 在繁华对岸,是工地躲着抽菸的工人,草堆里偷摸撒野的外卖员,推走凌晨最后一堆垃圾的清洁工,和对岸不同,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 一方歌舞昇平一方苟延残喘,像南北两极,你静静地坐在桥墩上,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那人零点下班,就在离你现在位置步行十分钟的地方。 这个地方连续发生过好几起□□案,都是不同的人作案。 你躺在余温褪去的石栏上,屏幕的白光射灯一样打向你的眼睛。 “疫苗的事出结果了吗,猥亵的儿童的人进监狱了吗,菜农的损失赔偿了吗... …” 你的脑子里转着这些关你屁事的事情。 “可是我就是关心这些关我屁事的事儿啊。” 你仰着头,拿一根手指头滑动屏幕。 “这个世界会好吗。” 你翘起二郎腿,轻轻的哼着,耳边不知谁往河里丢了几颗石子儿,桥洞下栖身的白鹭被惊得飞起。 你滑到最后一条。 “明日b市将迎来今年最强雷暴雨。” 那也是一场雷暴雨。 在深夜入睡的城郊,有别于主城的跋扈,这里更容得下生活。 稀疏的几盏路灯,微弱的光亮照在灰白的木地板上,她抱着膝盖沉默的坐在落地窗前。 “你在想什么。” 你侧头问她。 她沉默不语,半晌。 “看见过满天的星星吗” “没有。” 你蹭的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探探。 今天的窗外格外安静,平日里走马灯似跑着的广告牌全暗了下来。有风吹来,卷着落叶“沙沙”响着擦地而过,你回头提醒沉默不响的她。 “起风了,估计会下雨。” 一边探身伸手关上窗户。 “小时候,这个季节我们都躺在院子的竹蓆上看星星。” 她像是没有听到,轻轻的说着另一件事。 “看,现在也能看。” 你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走到她跟前。 “躺这儿等吧,说不定就有星星了。” 你靠着她先躺下,伸手拉她,示意她枕在你的胳膊上。 你的手臂接触到她凉滑的发。 “果然是读琼瑶长大的一代。” 你心里想着一边将手臂垫在她的脖子下。 身下渐渐凉了,地板里积蓄一天的热气正在褪去,你侧身轻轻搂紧了她,支起来头看看。 “还真在认真的等阿。” 你望着望向窗外不言不语的她。 夜凉,虽然是在室内,你在将醒未醒中挣扎。 轻轻的,你感觉到一条有厚度的东西搭你的身上,是你迷离之间所期待的温暖。 眼皮沉了。 你在一声惊雷中醒来。 怀里的她轻轻的颤了颤。 你睁开眼,眼前的天空居然是明亮的,大片的云层层叠在一起。 原来不是什么都没有,积了这样厚的云。 “哇。” 你暗暗的惊嘆。 远方天空出现几条细小的电光,伴随着破裂的声音。 灰白的夜空像是裂了一个口,裂缝里隐藏着某种未明的底色。 放射状的白光集几何倍数分割着夜空,你第一次看见闪电的形状。
第38页 那接向地表的,树根一样盘桓的形状。 像来自无穷高处的一只巨大的手,苍白的青筋一网一样延伸开来,而你们在这天罗地网下。 你轻轻的搂紧怀里的她,她似乎也惊着了,没有挣脱,一只手轻飘飘的握住你的手臂。 密集的白光过后,天空一阵沉默。 急急的,几滴雨飞快的擦在窗户上,你望着那几条伤口一样的水痕出神。 随即一声闷响,两注巨大的白光直穿地表,顷刻间黑夜成了白昼。 根须一样蔓延的电光几近要穿透玻璃打到你们身上。 惊起中你感觉到她突然抓紧的手,你们像躺在光天化日下的一对祭品,你闭上眼睛曲起身体紧贴着她。 天空终于酝酿出了一场暴雨,在雨点与屋棚噼里啪啦的敲击声中,她甦醒了般的轻轻挣脱。 你舒了一口气,躺平,放开环抱她的手臂,此时暴雨倾盆,急雨中她静静地呼吸就在耳边。 “还是第一次这样看闪电。” 她也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 “喜欢吗。” 你把手轻轻的搭回她的手臂。 “挺特别的。” 她喃喃回答。 “会不会害怕。” “有点儿,自然总是让人敬畏的。” 她轻轻的握住你的手臂,耳语一般的。 “囡囡。” “嗯?” 惊雷后的暴雨反而显得平静多了,这密集的雨声竟十分催眠。 “睡吧。” 没想到冷空气的影响的范围如此之大,刚走出家门你就折回身加了件外套。 今天的天色一直保持在在早晨六点左右,漫天雾沉沉,像没睁开眼。 路上行人匆匆往往,面无表情的穿梭在这强降温渲染的阴郁气氛里。 恶劣的天气将你滞留了五个小时,从b市机场出来已经是下午六点,本来就不早的时间叠加暴雨前的聚拢的乌云,这座城市已经提前进入了黑夜。 你走在机场出来的环道上,遍地的是悲车轮碾碎的树枝,耳朵里都是枝桠从树干上撕裂的声音。 乌层层的密云聚集着极低的气压,已经看不见出行的旅人。 你站在能躲风的位置,终于有车路过,不等你挥手随即亮着客满的灯在乌云与地面的夹缝中呼啸而过。 狂风裹挟着寒气,你跺跺脚紧拉着外套。 总算有一辆愿意载客的出租停下:不打表。 当你穿过五环的立交桥时,车玻璃上已经密密麻麻的打满雨点,林立的立交桥下你们干一阵湿一阵的淋着。 暴雨疏通了拥堵,原本一小时的车程缩短了一半。 下车已是大雨倾盆,你挡住头从车门出来,雨点扎扎实实的打在你的手背上。 这样的遮挡完全不顶用,只是哪儿比哪儿先湿的问题。 保安瞅着水里爬出来似的你一通同情,顾不上盘问,一路绿灯。 每一脚都结结实实踩进水里,你感觉到雨水正沟壑一样从你的头顶灌下来,大厅里遍布着一道一道的水痕,你跺跺鞋上的水,拍亮电梯灯。 连天的暴雨将你浇了个透,你怔怔的站在门口,三个月后的再见,没想到是这样。 你甩甩手上的水珠,摁响门铃。 “会不会有别人?会不会不在家?” 你都没有想过,更没有想过如果这扇门不开,你要湿着去哪儿。 你的不担心并不多余。 门开了,开门的是她,没有解释,你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她似乎惊着了,怔怔的退着将你让进屋。 “你,是从哪儿来。” 她静止的望着直往下滴水的你。 “换鞋。” 想起什么似的,“嗒”的一声扔出一双拖鞋,立即转身朝卧室走去。 “换衣服。” 她一边往你走,一边往手臂上套着催促。 “脱啊。” 你望着她瞪大眼睛的眼睛走了神。 “快点。” 见你不响,挽起袖子两三下的把你扯了精光。 你低头,内裤还在。 你松一口气般拿脚划拉着地上的水滴。 “看什么看,赶紧。” 你被她一把摁在沙发上。 这样的被扒光难免不自在,你把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等着她拧回毛巾来。 猫听到动静:“是你”。一看,跑了。 她两手倒着热气腾腾的毛巾顺脚将卫生间门带上。 “我也不清楚,你具体是做什么。” 她把毛巾放在手掌上,贴满你半张脸。 “画画。” 你配合的仰起头。 “那是你喜欢的。” 毛巾被叠成一条,敷在你的脖子上,滚烫的毛巾放在这个位置就像一注沸水,浑身的寒气都被逼出来了。 你伸手拉拉她烫红的手。 “别动。” 她轻轻的甩开。 “喜欢是一回事,工作是另一回事。” 你将手放回到膝盖上。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往你的颈椎上按压。 “就是对颈椎不太好。” 她轻轻的说。
第39页 “怎么来了不提前说,我去接你。” 埋头喃喃道。 “就是想看看你。” 你闭上眼睛,拿手按住太阳穴。 “下雨了,想看看你。” 你补充道,突然鼻子一酸。 “我有什么好看的。” 她重重的在你的额头上敲了两下。 回忆你们的分别,那样久,来的路,那样远,你像是翻越了千山九死一生。 虽然当你真正去做的时候,远没有想像那样夸张,但是在她这注温流里,你的辛苦与思念因为她的关心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思念、委屈、寒冷、疲劳,此时变本加厉的在你的心里肆虐。 你一把拉过她,双手环在腰间,拿额头抵住她的小腹。 “怎么,想钻进去。” 她调笑的拿毛巾拍拍你的头。 “你把我生出来吧。” 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你感觉到一阵明显的颤抖。 你在这异样中抬起头,望着她突然煞白不知所措的脸。 她错愕的注视着你,你看见她眼中的自己正如同一个胎儿蜷缩在母亲子宫的姿势,深黑的眼眸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几乎将你吞没。 “怎么了。” 你摇摇失神的她。 半晌。 “没有。” 她不像是在回答。 “毛巾凉了,我去换一下。” 她匆匆拉开你的手,逃一样的躲进卫生间,水声迭起。 “这个世界会好吗。” 你侧过头看她,枕头弹性很好,稳稳的支持着你的颈椎,你感觉自己被有效的拉伸着。 她缓缓的转过身,轻呼一口气,将手背搭在你的额头上。 “还好,没有发烧。” 松软的被子海浪一样摩挲着你的肌肤,你第一次,睡在她的床上。柔软的床垫胎衣一样托着你的身体,你感到无比安心,这里有她的味道,无论哪个姿势都像在她的怀里。 这感觉,很熟悉,你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那个第一次望见大海的夏天。 温热的海浪卷着雪白的泡沫堆在你的脚背上。 你跌倒了,一屁股坐在发烫的沙滩上。 你的手指在泡沫一样的柔软中生长,在那密密软软的深处你摸到她柔滑微凉的手。 “你知道吗,当那只白鹭从我脚下惊起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可以好起来的。” ☆、红(九) 起床后的第一个动作,你是去推开了那扇窗户。 整夜的雨后路上一片一片明晃晃的水渍,倒映着不完整的树丛与房屋。 “你后来交男朋友了?” 他把睡衣搭在肩上,端着水杯向你走来。 “没有。” 你望着空空如也的街道,并没有寻到那团小人儿样的影子。 “嗯?” 他站在你身后,抽出一只手握住你的肩。 “什么。” 你在他的触碰中慌忙回头。 “是我认识的人吗。”他淡淡的问,随即又自我否定似的摇摇头,轻轻的嘆了口气,吹了吹杯子里不肯下沉的茶叶。 “过去,不提也罢。” 他拍拍你的肩,轻轻的收回手。 一觉醒来,那些没说的似乎都已经通过自己寻得了答案,你们以为的相互之间只有彼此的痕迹,看样子也有别人加入,两人之间突然多了些疏远的关照。 你想可能是因为太过顺利,他轻易的识破了你。 既然迟早识破又何不早说破,而他也因为自己关乎于冒犯的行为而颇觉不妥。 “我们好好的好吗。” 你最终还是放弃对于那团虚无的找寻,转过身去环住他的腰。 虽然你也说不清楚你们为什么就突然的需要“好好的”了,你说不清那期望的“好好的”背后所“不好的”是指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握住了你的手。 在今后的许多个难以入眠的深夜,你都反覆想着这句话。 它就像是一句预警,一旦说出了,就意味着事情将不会好了。 你想这是对于习惯于妥协和低姿态人的惩罚。 那些被“好好”所覆盖的,总将是逾越不过的。 就像你遇见的那个叫“黑”的孩子。 你几乎是不听不看的要把他原封不动的推出去。 你转身,他又跟上来。 在每一次他开口的时候,你都等着这句话能被说出来。 然后你会放下强撑的所有,坐下来,好好跟他讲清楚,什么叫“好好的。” 但是没有,他一次也没有说出这句话,你不免为自己时刻保持的戒备状态而疲劳。 “这真是个麻烦的人。” 加州的秋天色彩斑斓。 你想你们的生活也在这变化着的四季中趋向平静。 你们都喜清静,异国他乡的日子似乎也正中下怀。 你可以堂堂正正的挽着他漫步在落叶满地的大道上,他也乐于吃着你烹煮的简单的饭菜,一成不变的生活对你们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而改变这一切的可能是你从门口的邮箱中帮他取出了一封贴满邮票飘扬过海的信。
第40页 那个被污渍遍布的,白色的信封盖着你们相识的那个地址。 摸着那一圈熟悉的方块字,你想这该是个你们平淡生活中的小惊喜。 回想那些青涩又悠长的岁月,你无比感激现在的,这日复一日又一成不变的生活。 至少你们是那么自由、明确的生活在一起。 你们都把自己打扫干净了,拥入彼此的怀抱。 虽然他还是那么老套的。 他的深思气质必然会裹带着些许老套的思想。 比如你们对于某些人的认知,某些事的态度,比如每次你问起。 “老白,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都错愕的表情。 后来你简直把这句话当作了一条游戏的口令来吓他,看见他停下手里的事立即紧张又一本正经的站起来。 不等他回答你就哈哈大笑,他总是教训般的轻轻敲着你的头。 那封信你本来准备就那样放在他的书桌上。 但是你又恶作剧的想在里面放进去你们的照片。 你想像着他小心翼翼的拆开这封漂洋过海的邮件,打开一看:“怎么还是你。”,于是你又哈哈大笑的完成了一次小阴谋。 你将它拎进厨房,拿出小刀沿着封口片开。 你兴沖沖的偷梁换柱,而就在你抽出那一沓信纸啧啧感慨的时候。 “还有人手写这样一封长信。” 你该庆幸还是该自责这么些年的异国文化的沖刷还没有剥离你对中文的识别能力。 你飞快的扫到上面的几个字。 你该怪这好奇心吗。 在你想起:“私拆别人信件不道德。”之前,这封信已经一字不落的印在你的脑海里了。 信上的内容和你此时的内心一样。 是一个女人对于绝情男人的控诉。 而那女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你。 你恍然大悟,原来你从来没有问过他,在什么时候和妻子离了婚。 你是想问的,你从自己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想问他,问他什么时候才会离开那个和他八桿子碰不着的妻子。 你在第一次堵住他暴雨欲来的狂风中想问,在他宿舍望不见一件女人东西的时候想问,在和他幽会在小巷子晚来的风中想问,在和他在他妻子的切菜声中厮磨的时候想问。 最最最不济,你该在他落地时,那个四年前深夜的加州的机场问。 然后你再决定,你是去抱住他,还是拍拍肚子里的那个,告诉它:“这是你白叔叔。” 而现在,四年之后,你颓坐在这一堆信纸中,屋子里是别人的丈夫,肚子上空空的是那口信封。 炉灶上的锅盖呼哧呼哧冒着热气,你在沸水顶着锅盖的“嗒嗒”声中回过神来。 “太可笑了。”你站起来,抖落身上的信纸。 随即你又低下头自嘲似的:这封信我是交给他呢,还是背给他呢。 你对着虚妄中的倾述对象笑笑,弯腰将它们一张一张捡了起来。 还是那个信封,此时你要恶作剧进去的不是你的照片,而是一个可笑的,有关于女人的故事。 你摞摞手里的那沓,忽然觉得这动作和他当年讲台上的有点像,不禁失笑。 你本来是准备把那沓信端上桌子,最后还是换成了菜碟和汤碗。 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坐在餐桌前,似乎很满意你今天的沉静。 “怎么了,不说话。” 他终于还是问了一句。 你在他的听起来关切的语气中抬起头来。 你想打他,想骂他,想扬起面前的汤碗泼到他的身上。 你扬起嘴角对他浅浅一笑。 这难得的恬静让他心生宠溺,夹起菜放进你的碗里。 而你此刻的脑子里飞速的转着,要怎么扳回一诚。 “我怀孕了。” 你抬头望着他脱口而出。 随即坐直腰,满意地望着他,你要将他的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你要看着你心中的老白要怎么回答这个你已经设定好标准答案的问题。 你承认的,这确实也是你给出的一个台阶。 你如此低劣的抛出一句,用另一个生命来转嫁自己的风险,尽管你根本就没想明白,如果万一,你要去哪儿搞这么一个婴儿来圆谎。而现在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现在、目前,你连这个男人都快保不住了。 你只想对他说:请回答。 毫不意外的,他停顿了,你看见他停下手里的筷子,深深的端详着碗里的菜,仿佛这其中有什么端倪。 “你当真。” 他放下筷子抬起头严肃的看着你,毕竟这闲适到有些无聊的日子里你总有的没的的编些谎话逗他。 “对。” 你让自己看起来并不像和他开玩笑,这一齣好戏,你挑衅的看着他的眼睛。 “要怎么办。” 你双手合拢放在腹间。 你想好了,只要他回答一句:“生。” 你就替他挨一次千刀,把那封信原封不动的退回去。 接下来的谎该如何圆你自己想办法,哪怕是去偷去抢一个和他老白五分像的婴儿。 他取下眼镜,伸出手捏着鼻樑。 “我们,平时挺注意。”
第41页 你听着他略带鼻音的发声。 那么多回答,他偏偏挑了你最不想听的那种。 “挺注意?合着让你白白睡了四年,到头来还质问我。”你压抑住内心的狂怒将话咽了下去。 “怎么办。” 你站起身,几乎是压在桌子上逼他。 在桌上碗碟被你突的碰响之后,他回答。 “你考虑一下。” 这摸不着头脑,碎片到如碗碟碰撞的声音一样的回答。 你简直快被他的回答气背过去,“你考虑一下。”是什么意思。 “考虑一下自己哪儿做错了?考虑一下要不要?所以,问题在我?给台阶的是我,圆谎的是我,到最后这就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伸手摁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粗口呼之欲出。 比嘴反应的更快的是你的脑子。 你想好了,你已经不想再替他瞒了。 干脆的转身,走进厨房,像为他加一道菜似的,将那沓沉沉的信封端出来。 “什么。” 经历了刚才的风波之后,面对你的反常,他已经平静多了。 “自己看。” 你将手掌重重的捶在这一摞厚厚信纸上,背身退回房间。 卧室只有床头的灯亮着,一年前你们之前的公寓搬来了这座独栋的小楼。 为了让他有一个安静工作学习的地方,你开着车东奔西走几乎跑熟了加州西的大小街道,最后精挑细选了这么一栋房子。几乎是事事以他优先为他考虑,包括他并不想你们之间再多出一个孩子。 卧室的门被推开。 “看完了?” 你缓缓抬头望着慢慢带上门的他。 “没有。” 他在床边坐下,抬起脚换下长裤和袜子。 往常这个时候,你是一定会死乞白赖的左捏捏右揉揉在他怀里占尽便宜。 “要我背给你听吗。” 你在心里得意的冷笑:看你教出的好学生。 “你看过?” 他站起来,整整衣服,转身望着你。 你要怎么回答呢:一字不落、记忆犹新、感同身受? 你突的爆发,支撑着从床上站起。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踩在软绵绵的床垫上,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着。 但你从小就这毛病,不管你怎么表现的生气、愤怒,最后也只是破功置换成满脸的眼泪。 他楞了楞,伸出手扶住重心不稳的你。 “别摔了。” 一边轻轻的拍拍你带些责备,随即低头,再抬起头注视着你。 “你也没有... ...”他轻轻的停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接上:“告诉我阿。” 他抬手抹过你泪水纵横的脸,言语轻轻。 “告诉什么。” 你望着他镜片背后的眼睛,几乎是质问。 “不就是突然怀了孕,这事哪是我能左右的。” 你想他最多怪你不在更早的时候告诉他怀孕的事,或者一开始,他认为是你偷偷的破坏了某种防护。 你要争论,你想你要站在一个女人和母亲的立场上争论:生孩子不是家事,更不是国事,是个人自己的事。 而你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抬起头,愣了愣:“你之前,交往男朋友。” 你头顶仿佛一声响锣,恍惚中,头顶剧痛的像挨了迎头一棒。 你几乎呆住了。 四年,你们生活在一起四年。 “你... …” 这问题转换的你几近语塞。 还真像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那巨大的裹挟着羞辱的质问,他就这样文质彬彬的说出来。 你以为这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还记着,四年了。 你无法想像他是怎么把这件事压在心里这样长的时间,他藏着、掖着。 “你为什么不问。” “过不去你为什么不说?” “你就这么守着裂缝和我过。” 你愤怒的望向他。 如果他问,你肯定是会告诉他的。而现在,搞得就像你是故意瞒了他四年。 这四年你们亲吻,拥抱。 你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他抱你、吻你、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甚至是在睡在一张床上的样子,他从来就是惦记的。 惦记着逮住你哪次不合格,他就拿着这茬在那儿等着你。 如果不是今天,他还会等,他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 此时的你感觉到嵴背一阵发寒,他眼镜片上,折射的仿佛是刀子一样的光。 你才知道这个日日夜夜的,你宝贝着疼惜着的——□□。 “对。” 你彻底的被击晕了。 “我还... ...” 那两个字刚要出口,你便顿住了,刚才撒的谎仿佛奏效了一般,小腹里居然有股气流在涌动。 这久违的奇异的感觉让你顾不得其他,赶紧停下来伸出手去按它。 他似乎也误解了你这微小动作的含义,可笑的是,很多年后你想到这一幕:两个理性成熟的成年人为一个虚无不存在的“东西”,多么可笑的拥抱在了一起。
第42页 ☆、黑(十) “周六你生日,过来吧。” 关上画室门,你兜里的手机响了一下。 每天回家你都需要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路。 在那段不被看到的黑暗里,你总显得小心翼翼。 黑暗中仿佛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你好像天生畏光,每一根神经这黑暗中尽情的伸出探索的小触角。 你小心的迈出腿,摆动手臂,生怕那有意无意间不同物理性质间的摩擦。 你总在黑暗中看到那个人影,那个面对的月光冷清冰凉的人影,雪白的月光顺着她的轮廓像是一圈流淌的光环,你看见水珠一滴一滴的挂在她身体凸出的地方,她只是轻轻一动,那些悬而未决的水珠便珍珠似的沿曲线滚落,那透白发光的皮肤上,纵横着长长的水渍。那是你喜欢的样子,每到雨天,你都那样望着雨点一点一点的在窗户上纵横,总像是什么的前奏。 你缓缓的调整着呼吸,将自己调整的就像旁边花丛中的一棵植物。 你沉默的吐纳,此时任何有关于身体的触碰都会让你大乱。 只有地铁口还亮着,冷静机械的白光在夜晚尤为刺眼。 夜色仿佛能把所有的感官都与性扯上关系。 你望着那一个张开的淌出流水一样白光的口,里面明亮又幽深的,仿佛能闻见古老消毒水的气味。 在这条长长的通道里,你正走向地底深处。 还是有窗的,窗户一样的侧灯有序的排列在两侧,这相同间隔相同明度的灯光将现代无生命层层递进,这秩序使你眩晕。 广播里传来工作人员训练有素的声音:这将是今天的最后一趟列车。 穿过明晃晃的闸机口,头顶着巨大光亮的列车从黑暗中呼啸而来。 “滴——滴——滴”像医院手术开始的提示音。 你将自己放了进去,冰冷光滑的金属椅子上,格外的坐不踏实。 你的手掌摁在均匀有秩的防滑纹上,所有穴位似乎都被这密密麻麻的凸起点醒了,你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干净了,连汤带水的丢在铁盘里。 没有开灯的房间,你踢到地上的床垫,它像一块海绵一样潜伏在这屋子里,等待着把进来的一切都吸收进去。 包括正趴在它上面的,那个人形的阴影,飞张的头发像乌贼一样盘桓,它们的触角抱住周围一切可以吸附的物,你看见你的枕头、你的被子、你的睡衣、还有你床头上那杯常年灌满的水杯。 你受到了侵犯。 距离你们约定的周六还差两天。 你失眠了,天将亮时却困意袭来,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现在不是城管上班的时间,沿途集市一样支起很多小摊。 你从车窗上探出头去,无意间看到一个躲在妈妈摊位下睡觉的小女孩儿。 那是一个卖袜子的小摊,现在正值午后,有和煦的阳光和风。 杂乱的环境丝毫不影响她的甜美,她满足的就像睡在一顶绝美的幔子中,头顶的桌布幔帘一样被风吹起,桌上陈列的阵队一样的袜子宝石一般璀璨。 你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只是这时候,此情此景,在一场饱觉以后。 你甚至想蹲在她身边,轻轻的捏捏她的小脸。 而此时此刻你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有一个,像她的一样的小小人儿。 她是不愿意让你看的,架不住你磨。 “手拿开,就看一眼。” 是你从书架上找到的。 她伸出手指定住你,远远的将相框摆在桌子上。 “再近点儿。” 你着急忙慌的沖她喊。 “好了。” 她把相框往桌子上一扣。 “没有这样的。” 你气急的走出她给你划的活动圈,伸手去夺。 “停。” 她飞快的将相框捂在怀里,拿手定你。 “不。”你伸出手臂往她怀里捞。 “看看。”你拿下巴紧紧的抵住她的头顶。 “起开。”她晃动着肩膀挣脱。 推搡中,你的怀抱越收越小。 然后,你也是故意的重心不稳,一不小心将她的压到了沙发上。 那是你第一次以进攻的姿势与她相对。 你顺势用腿夹住她,腾出手去她怀里搜。 你真的是没有摸到,而这一通胡搜彻底把她给惹恼了,她用力的把相框砸在你的脸上,随即抽身。 你从发麻的鼻樑上拿起相框高高的举着。 “真可爱。” 一边揉着鼻子嘟哝着声音。 “为什么不给看。” 沉默着,没有等到回响,你支撑着起身。 厨房紧闭的磨砂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你一把拉开门,看到她正面对墙壁上的刀架站着。 “你要杀我。” 你轻手轻脚的走到她身后。 “这刀多久没磨了。” 你伸手摸摸那看起来并不锋利的刀刃。 “小心手。” 她应声转过脸,狠狠斥你。 “心疼我?” 你几乎快贴到她的耳朵上。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她的耳背几乎是透光的,里面深红的血管慢慢看不清了,整个融成一片的血红。
第43页 “有这么难吗。” 你伸手轻轻的握住她的肩。 “不是给了吗。” 她扭头朝你翻了一个白眼儿。 “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把她拉近,背靠在你身上。 “什么时候才... …。” 她轻轻的从你手中一挣,抱起手臂,沉默的背对着你。 良久,你听见她松一口气般的嘆息。 “我不想。” 到达已经七点,离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远远的你就看见她的车。 “是不是快睡着了。” 你侧头问她,拿出手机晃晃屏幕上面延误简讯未发送成功的提醒。 “没有。” 她示意你扣上安全带,一边摁下启动。 “吃什么。” 她双手撑住方向盘,倒是直接问你。 “羊肉吧。” 你摁下窗户心里数落着旁边绿化带里杂草丛生:“还城市名片儿。” “关上,太吵。” 她提醒似的点点手,侧头看了看你。 “这个季节吃什么羊肉。” “那烤鸭吧。” 你怏怏的摁上窗。 五月的b市已经有些夏天的影子,干燥暑热的空气让人郁躁,你们两人好像都对这场吃没什么兴趣。 车停在了一家写着“烤羊肉”大字的饭馆门口。 十分接地气的一家店,门口的黄泥地上停了很多车,挂着塑料片儿的门口络绎不绝的有腆着啤酒肚满脸油光的人大声对着电话里吼着钻出来。 “将就一下吧,我只知道这儿。” 她转身对你歪歪头。 “这地方一看就好吃。” 你快步赶上揽过她的肩往店里走,她往里一歪,短短几步路,也懒得费力躲开。 “我不怎么吃羊肉,你来点。” 她看也没看菜单便直接递到你面前。 “还说带你好好吃一顿。” 她抱起手臂,望着埋头读菜单的你。 “这就挺好的。” 你望着菜单上的照片,吸着口水头也不愿抬的回答。 浑身热乎乎的,衣服上全是脂肪被炙烤后的香味。 天已全暗,地表的热气正随着夜晚的到来而散去,这时候的温度还是很舒服的。 你走在她的前面直直的伸了一个懒腰,摸摸鼓鼓的肚子。 巨大的哈欠袭来。 “困了?” 她顺顺你的背:“吃那么撑,睡得着吗?” “想睡。” 你揉揉眼睛,手指头油腻腻的还有羊肉的味道。 她伸手拉开你揉眼睛的手。 “回家吧。” 钟声还未敲响,厚重的窗帘蒙住了所有蓄意窥探的眼睛。 厚实的乳胶床垫稳稳的托住你不宁的身体,狂烈作响的心跳也像被这取自自然的粘稠汁液消声了。 “百里千刀一两漆。” 你捏捏身上饱满弹性的床垫,脑子里压抑不住的思绪纷飞。 “不,不是漆。” 你重重的拍在床垫上。 你想像过,女人过了四十该是什么样子。 你在自己有限的感官中臆想着,不管是什么样,总之是吸引着你的样。 你不敢闭上眼,每每眼皮合上,理论上是空无一物了,但那黑色才是广袤无垠的,那幻想,你轻轻的颤抖着。 你做好准备哪怕它是萎缩的、拧巴的、褶皱的,它看起来不再新鲜,也不再有弹性。 也许你打开它,只是空洞的,失去活力的。 哪怕它已经劳损到失去基本的张合,萎缩到已经无法再能弹性的吐纳。 就像话已凉了半截的微张的嘴。 那也是对你致命的吸引,像一朵将枯未枯的花苞。你的手指划过它失去水分的外衣,它绵软的,爬满细纹的,还有那不再鲜艷的颜色。 这是最高级的颜色,有灰度的红。 它们带表理解、热烈、体谅、温和。 你愿意舔舐它、亲吻它、吮吸它,哪怕它已经走样、松散。 你认为,这是有关于女人,生命的宽度。 女性,是上帝最完美的作品,是最高级的动物。 你从黑暗中睁开眼,缓缓的伸出手,试探的摩挲着她。 她的起伏,她的皱褶,她光滑的手臂,凉滑的手指。 这场犹如叩拜一样的仪式。 你的心中无比圣洁,你一寸一寸的感受着身旁的她,你抚摸着她就像抚摸一件与你物理性质不同的旷世的雕塑。 这已经不是一个器官对另一个器官的反应。 她的怨恨、她的伤痕、她的猜疑,她所有的不堪你都全盘接受。 她吸引你,不是因为钱,不是因为性。 你现在身体里贯穿着,是可以控制,头脑清晰,思维明了的□□。 你只想抱住她。 认真的又郑重告诉她知道。 “你的,我都要。” “你不累吗。” 黑暗中她清晰的声音。 “什么。” 你抬起叩拜的头。 “我说你和你女朋友。”
第44页 她没有呼吸的,轻微的一停顿:“也这样。” 几乎是有人在你的头顶闷了一声响锣。 你听见自己碎裂的声音,噼里掉了一地,你跪直在她的腿间,身下是破响的碎片,你感觉自己就像一尊可笑的雕像。 许久,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死一样的沉默。 你的朝拜,你的献祭,被她无情的嘲笑。 你只后悔今天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又躺在一张床上,你也只是赴她邀你过生日的约,飞机已经延误,冥冥中已经警告了你。 此刻你不被理解了,你被揭穿了,你匍匐着,像一只最丑陋低劣的动物。 你错愕的跪在床上。 沉默中,两个生命体无声的呼吸。 你们一动不动,这吹弹可破的绝境。 你绝望的闭上眼,结束了,都结束了。 你亲手砸碎了这尊偶像,你的眼鼻被坍塌的石块所淹没。 它们尖锐的敲开你的头骨,撬出你的脑浆。 那温热的还跳痛着的乳白,是她要的献祭吗? 你愿意,你愿意的。 只要她相信,你心甘情愿且只愿这样对她,只要她别将你和其他见佛拜佛见塔扫塔的信众混为一谈。 你没有那样虔诚的,你只是为她。 你又是那么虔诚的,只是为她。 而你,你悽苦的笑了。 “我又怎能去要求理解呢。” 死一样的沉寂中。 “我帮你。” 你几乎以为这是自己将死之时耳边的靡靡之音。 她窸窸窣窣拉开被子,你听见她支撑着坐起来,雪白的肌肤在无光的卧室中几乎融进了黑暗。 她像是面对着你,她的鼻息温热均匀,一路顺着你的胸口往下。 她似乎是伏在了你的腰间,你感觉到那一缕缕凉滑的,头发丝的触感。 轻软鼻息停留在你的小腹上,震惊中更失惊的是你的颤动,她的气息缓缓的移到你的小腹以下,那个膨胀的器官被一息温热的气流撩拨着。 “快到了告诉我。” 她将每一个字都吐成一团温软的风,它们有层次的包裹着你。 发热麻木的肢体上,你感觉一阵凉滑的丝一样的触感滑过。 这突然的温差,你止不住的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这是你从未想过的。 温暖的湿润的包裹,羽毛一样撩拨着你的光滑的凹孔。 你全身触电般的颤慄,跪起来抱住她。 失禁的窒息袭来,这从来没有过的失控,来不及解释,你触电一样的推开她。 “对不起。” 你几乎是一脚跪在地上。 你将自己窒在冰凉的水中,鼻腔、耳朵、嘴,你拼命的虐杀自己。那在垂死边缘求生的自发意识似乎让你的身体更为敏感。 你睁开眼睛,望着鼻子,眼白通红的自己。 这就像一场噩梦,而你醒不过来,你不敢走出那扇门。 你疯狂的打着自己的头几乎快将它击碎,你要忘记你自己,你要忘记镜子里那个人。 你怎么无耻的,就这样轻薄了她。 你怔怔的推开门,像小时候闭上眼睛摸“福”一样,摸索到床边。 就是那样的心情,你总是不情愿的被大人推上前,在一群不相干的围观人群中,闭上眼睛,突然就一片黑暗了,然后,战战兢兢的你期待早早结束这场表演,你害怕睁眼的那一瞬间,不管面前是墙,还是“福”,都是你无法承受的。 你囫囵的躺着,卧室又回到了无声的状态。 五分钟的沉默,你死死的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的。 你听见她起身,扯过旁边的什么披在身上,你听见浴室的灯被打开,有水灌进喉咙又被吐出的声音。 你抓住被子静静地锁住即将喷薄的眼泪。 你拼命的寻找着梦的幻境,你想像:你坐在月亮上,月亮摇又摇,把这一切都摇成一场梦。醒来你还是那个赖着不走,又被她催促着推出门的孩子。 而现在,你想,这样算什么。 你强迫她,令人作呕。 在她的洗漱声中,你觉得自己也喉咙一紧。 你伤害了她,而且无法弥补。你甚至想冲进去,跪在她跟前狠狠的扇自己,一头撞死在她脚下。 你猛的坐起来,眼泪像开了闸的水,飞一样纵横在脸上,你恨不能自己死了。 你一动不动的,坐化一样的静止在床上,没注意什么时候浴室的灯已经关了,黑暗中,一个重量在你的身边卧下。 “睡吧。” ☆、红(十) 你想着法儿的要怎么尽快的将这个谎圆下来。 一切静了下来,卧室的檯灯亮了,他轻轻的将你从怀里松开。 你裹着被子,支撑着坐起来。 浴室传来水花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你伸手拿过枕头垫在腰下,几乎上求着上天赶紧给你带来一个婴儿。 时间越来越紧迫,你的背后像有桿枪正抵着。 他裹着浴巾出来,坐回到床上。 “我总觉得,这样不妥。” 他拿过枕头靠在你的背上。 “至少,你应该注意休息。” 他揉揉脸,深呼一口气,侧头看着你。
第45页 你轻轻的靠在他的身上,摩挲着他的手背。 “没事的。”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喉结动了动。 “你说。” 他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你,里面将说未说的,沉默许久。 “睡吧。” 虽然你从来就知道,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谁也不曾走进谁的灵魂。 对于身边这个,你也是只陪伴的、仰望的、照顾他的肉身。 他那瞭望云天、不染尘嚣的灵魂,你从来就不指望够到。 而仅与他肉身的浅表相处就足以让你满足。 哪怕你们抱着、吻着、睡在一张床上、哪怕你们紧贴在一起睡着了,在梦里,进入的也都是各自的梦。 但至少那时你们还抱着、拥着、肌肤贴着肌肤,而此时你背对着他,他也丝毫没有负担的睡着。 对于同床异梦,你从来没有这样强的感受。 自你对他撒谎,总感觉自己身体中像有什么在复甦。 在你的深处,那个光滑有弹性已经恢复如初的地方,有什么正在滋生。 它潜藏在你的小腹中,像一团温热的气流。 每当你和旁边这个男人亲近的时候,它就冒出来,隔在你们之间。 你觉得它那样熟悉,那样体贴,几乎可以说是护着你。 “你是谁呢。” 迷濛中你闭上眼睛。 眼前是狂哮着的大海,水过脚背,一点一点舔舐着你,你感觉不到水的温度,深灰的海面上翻涌着比人还高的泡沫。 你将手里的包死死的护在身后,里面有一团温热的,在跳动的。 海浪咆哮着推向你,像是一只大手,你被步步紧逼。 你的腿就像是被钉住了,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地方挪开,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你拼命的护紧手里的那个包。 就在你已经挣扎着喘不过气的时候,一团温暖的力把你弹回了岸边。 你想看清那团温暖的出处。 可是无论你怎么挣扎,就是睁不开眼睛。 你绝望的嚎哭尖叫,一双小手轻轻的拍在你的脸上。 “猫,怎么了。” 你在摇晃中睁开眼,脸侧一片冰凉。 床头灯亮起,窗外还漆黑。 你看着肩膀上那只青筋微凸的手背。 “你吓到我了,猫。” 不知是谁的声音,有点耳熟,那只手背了过来,轻轻的擦拭着你的脸颊。 “嗯,果然是真的。” 你侧头望着那个熟悉的面孔。 “刚才,海水打在我的脸上。” 你喃喃道。 “什么?。” 那张面孔错愕的看着你。 “是做梦了吗。” 旋即他又恍然大悟似的补充道。 “好了,没事,醒过来了。” 他揽过你,轻轻的拍着背。 你疲惫的闭上眼睛,你想,应该是醒不过来了。 最近的气温有所下降,你将一半的窗户都关了起来。 你总顺手拉上窗帘,厚重的窗帘显得屋里暖和一些。 而且,你并不想看见楼下那个信箱。 最近的来信很频繁,最初你还会三天一次的替他跑腿取回家。 后来一天好几封,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鸡毛蒜皮的你也渐渐丧失了阅读信件的兴趣。 “砰砰”。 “有你的信。”你抱着手臂靠在他书房的门口。 门开,他伸出手,望着倚在门框上的你。 “楼下,自己去拿。” 你抱着手臂转身离开。 “你们一直联繫。” 早餐桌上,你已经能平静的问起有关于“他家”的事情。 “汇过几次款,寄过几次东西。” 他接过你递的水杯淡淡的说。 “都是我要用到的证件,请她寄来。” 随即补充到。 “哦。”你轻轻的点点头:“还真没注意。” 你们之间似乎又多了些新的话题,你甚至发笑的想,早在做学生的时候,好几次,你就已经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分享男人了。 “你们有孩子吗。” 你突然想起似的发问。 他端起水杯,愣了愣。 “没有。” “哦。”你缓缓的松了一口气,低头,随即又紧迫了起来。 沉默中,你隐约听见了他好像也是如释重负一般的一声嘆息。 他每日几乎都抱着信件去往书房,你也正好偷闲没有在意。 终于,在一个睡也睡好了,吃也吃饱了的早晨。 “我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他平静的就好像在聊着今天的天气。 你放下手中的餐碟,这不像是和你商量的语气。 你没有回答,继续收拾着桌上的碗碟,你想:你把这话咽回去,我就当作没有听到。 “我定了周一的机票。” 他见你不响淡淡补充到 叠成一摞的盘子差点倒下来,你抬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好,安排得妥妥帖帖,办签证、订机票,都自己动手,学得不错。” 你在心里轻声的笑着。
第46页 整理完桌上的餐布,你抬头欣赏作品一样,戏虐的望着他。 “不商量?” “没有什么需要被商量的。” 他把水杯轻轻的放在桌上:“东西我已经自己收拾了,我想你身体不方便。” “不方便?是不需要吧?” “不需要了,已经不需要了。”你自嘲着。 眼前的这个男人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你教如何开公寓门、垃圾如何分类、离开你寸步难行的人了。 他是男人,一家之主,不管是在哪个家,已经不需要再徵求你的意见。 四年来,异国营养丰富的牛排、矿泉水已经将他发育不良的翅膀养硬了,他再也不甘被你困在这一间两层楼的小屋子,他的肉身终于要开始去跟上他的灵魂了。 你转头往厨房走去,突然停在途中,冷哼一声。 “还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需要处理多久,结束就回来。” 他好像没有听懂你的话外之音。 “没有归期呀。” 你冷冷的笑了。 “国内办事的流程,你也是知道。” 他站起身,一本正经的跟你解释道。 你后来才明白这可能就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男人多单直线的解决问题,而女人天罗地网的只在乎情绪。 你甚至广袤的联想,联想到这是他对你多年前跟别人一块儿的报复,蓄谋四年的报复。 “你为什么不问。” 你彻底的放弃了对情绪的管理,从你收拾餐碟开始,你就开始逼自己。 “啪”的一声你摔碎手里的碗碟,几乎是冲着跑到他跟前。 最怕女人的不理智。 “好,你走。” 你怒目,直指着窗外。 他显然被你突然的爆发惊着了,后来你也惊着了,你居然对这样一个知识分子下逐客令。 错就错在你不该去挑战一个穷酸书生的自尊。 他愣了愣,起身,快步走进卧室。 你追进去,看着他提起自己的行李。 这一个动作将你所有的愤怒一秒击破,他真敢走? 你疯了似的挡在门口,胸口控制不住的倒抽气,你抹抹脸上泪如雨下的。 “你要是不回来。” 你摸摸肚子,几乎是要挟的语气。 这又是致命一错,很多年后你突然总结出:人一旦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往往会立马用一个更大的错去掩盖它。 他抬头,眼睛几乎怒目。 “祸不及妻儿。” “妻?谁是妻?儿?谁是儿?都不是我吧。我是什么,老白你告诉我,我是什么?” 你的质问雨点一般袭来。 “我就是那个祸吧。” 你忽的狂笑。 情绪的剧烈反应,几乎将你折腾掉半条命。 而此时,腹中那团气流也看嫌热闹不够大的肆虐起来。 它胡乱窜着,像在你的怒火中滋长出来小手小脚一样的拳打脚踢。 你皱着眉头,痛苦的捂住肚子。 “猫儿。” 这一招太有效了,可惜你当时正痛得闭上眼睛没有看到他失惊得丢下行李箱的样子。 “快坐下。”他将你扶到床上。 “你别激动。”一边手摩挲着你的后背:“我说了会尽快回来。” 这真是一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 你忽的从床上坐起,望着正数点着箱子的他。 “不再睡会儿。” 他从箱子中抬起头来坐到你的身边。 “几点的飞机。” 你低着头,也不愿意去看他。 “下午两点。” “哦。”你伸手拿起床头的闹钟:“那该出发了。” 恍惚中你也不知道自己醒的是不是时候,是庆幸能送着他背影出门,还是干脆一觉睡到他上飞机,见也不要见。 他伸出手,顺着你睡乱的发,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你的肚子上。 “猫儿,我很快回来,你们好好的。” “你们?” 你真想好好的纠正他的叫法,抬头,居然看见他眼睛里有泪。 你有点惊着了,他是不舍你,还是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与这个你虚构的未曾某面的孩子产生了感情。 你惊异的望着他,那个年过四十的男人,这样的眼泪多宝贵啊,有丈夫的关切、父亲的慈爱,对生的期盼。 你感动了,融化了。 你握住他的手,温驯的靠在他的肩膀。 不,如果穿越时空可行的话,你会想尽一切办法告诉当时的自己:四十五岁以后的男人,无论之前,有的只是——繁殖欲爆棚。 你居然被感动了。 你说:“真的不要我送你吗?” “你们好好呆在家。” 他起身掖掖你的被子。 “再睡会吧。” “可是我想去送你。” 你还不死心起来了。 他伸出手,轻轻的揽过你。 “我不喜欢送别,回来的时候,你们来接我。” 你依旧追出去了,站在阳台上,望着他渐远的背影。
第47页 ☆、黑(十一) 你们之间呈现出了一种极大的不自然。 体现在你们可以无声地躺在床上,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抚摸。你们就静静地仰面躺着,哪怕只是一伸手的距离。 夜很凉了,巨大的床垫吸纳着你,像一个巨大的胎盘,牵制着你的移动。 你闭上眼睛,回想着那梦一般被极速推进的情节。 她平稳的鼻息就在耳边,安祥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将消未消的器官,它柔软无骨的,像是来自初生婴儿的某一部分。 你见过初生的婴儿,红红的,皱缩着皮肤,并说不上好看。 二十多年前你也是以那样的面貌来到这个世界,落地七斤。 你常想,自己死了之后骨灰能不能要求也被烧到七斤,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死”,你想可能因为年轻,总能将这个字轻飘飘的就说出来。 “我不想离开你。” 在她第一次打开门半命令着要你回家。 “迟早都会离开。” “不会的。” 你回过头,坚决地望着她,像是发誓。 “至少有二十年,你是没有我的。” 她就那么轻描淡写的给了你回答。 “你去哪儿我跟哪儿。” “自杀来的我不见。” 你还记得她决绝的眼神,和随即紧闭的门。 好几次,在梦里,你挥舞着拳头,背后“啪”的一掌,像拍在湖面上,张力的重击下,哇的哭了起来。 一年前你就听到对面的那户人家传出婴儿哭声。 房子地方不大,整栋楼都是一样的户型。你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堵着耳朵:这样一间屋子怎么还能住得下孩子。 你几乎每天都在他的哭声中醒来,有时候无奈的想想,他的成长你也算是被动的分得了一份。 后来哭声少了,你都快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小邻居。 而前几天,你开门的时候。 邻居家虚掩的门内,一个小傢伙跌跌撞撞的就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脑门上一搓金黄的绒毛,小胳膊小腿都是浑圆的曲线。 他趴在门口,忽闪着黑熘熘的眼睛,一边咬着手指怔怔的望着这个比他大出好几倍的你。 之后的每天,你都能看见他在四户人家围成的公摊面积里爬。 那块公共的小厅被他们当成了自己家的后花园。 你本来就对这偌大面积的公摊十分不满,那天出门居然看见那个还算开阔的小厅里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小孩儿的手推车、手摇铃、学步车,还有扇子、奶瓶、花露水,甚至还放了一个小游泳池。 你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出门进门却不得不沾染着一身浓浓的奶味儿。 他似乎也不在乎能不能讨得你的欢心,只要你一开门,就瞪大眼睛,紧紧不歇的看着你。 “最近他学会走路了。” 窗帘将所有的光都挡在了黑夜里,卧室里一片漆黑,你一动不动的躺着。 今天,你准备出发去机场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已经能扶着墙慢慢走了。 他瞪着大眼睛一路跟着你,几乎快跟进电梯,你转身狠狠的瞪他。 “我是陌生人,他怎么能跟我走呢,” 你靠在枕头上嘴里断断续续梦呓一般的说着。 就像你常餵流浪的猫儿,最初你还会轻轻的“喵喵”唤,后来也只是放下猫粮匆匆离开。 有那样一只小猫,脑袋还不及你拳头大。一身黑乎乎的绒毛,你最初并没有在黑漆的角落里发现它,你只是在变电箱里望见了一对忽闪忽闪的小眼睛。 你蹲下来试探着“喵喵”唤,它也只是快速探出耳朵让你确认它确实是一只猫,旋即便躲进了铁皮深处。 它是那样的小,那几天你的心思都用在怎么哄它出来。 差不多半个月,朝来夕往你们之间建立了信任。之后的时间只要你“喵喵”一唤,它就蹦着跳着冒出头来。 最后一次见它,那是一具小小的尸体。 冰冷的像一团麻怖一样团在墙角。 你让它信任了人,但没能告诉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信任。 那以后,你也餵猫,只是再不多看一眼。猫儿有猫儿的规则,不能就为了讨你这一口饭... ... 那些流浪的猫儿,最后活下来的,无一是躲避着人类。它们在小时候挨过欺负,知道对于人这种动物,好坏都得离远。 你已经想好了,下次要是那小孩再跟着你,你就推他一屁股蹲儿。 让他知道,眼前这个陌生人,所有的陌生人,都是不要相信的。 “他怎么就知道我是好人呢,万一现在是好的,以后又坏了呢。” 你紧闭的眼睛里,泪水暗涌。 几乎呜咽着抱住自己的头,浑身剧烈的抽动着。 “对不起。” 在这个不知如何解释的深夜,你孤立无援的,彻彻底底的被击溃了。 她转过身,一把将你搂进怀里。 阳光从厚重的窗帘透进来,屋里一切的陈设都镀上了一层微薄但温暖的光。 你懒懒的睁开眼睛,自己正妥帖的蜷在她的怀里。 她的手臂将你紧紧的包裹着,像是被母亲怀抱的姿势。
第48页 微微上翘的睫毛,每一根都闪着温和的光。她轻轻的闭着眼睛,睡得很安稳 这样的醒来使你惬意的忍不住伸伸手,蹬蹬腿。 手脚的活动中,她醒了,轻轻的望着你。 这白昼,来得比你想像中好实在太多,她彻夜的一个长抱,那原本不知如何面对的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你新生般的轻盈。 你收好手脚,静静地窝在这肌肤与肌肤,纤维与肌肤所营造的双重温床里。 新鲜的,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房间。 “别说,你这地方还挺适合用来做画室。” “是吗。” 她侧身枕着自己的手背,随你环顾一圈。 “把这窗帘都卸下来。” 你一边说着一边从床上坐起。 “像这样。” 快步走到窗边“哗”的拉开。 金色的阳光像被踢翻的酒瓶,咣当一声就醉了整个房间。 “看。” 你站在窗前,阳光薄薄的蒙在你的身上,晒烫你的皮肤。 隔着这一整面阳光你回头望她。 “你是我的梦。” “吃饱就乖乖出发。” 她将一个白瓷的汤碗放到你面前,一边抽手捏住耳朵提醒:“小心烫。” “什么呀。” 你拿起筷子往里划拉。 “面条,你不是爱吃吗。” “哦。”你夹起游丝儿一样的面条,一根一根的往嘴里吸。 “别玩儿,来不及。” 她从桌子的另一头探过身,敲敲你的头。 “来不及就不走了。”你干脆放下筷子停了下来,坐直靠在椅背上。 “按时回家。” 她起身端过你面前的碗,往厨房走去。 “我还没吃呢。” 嚷嚷中,大猫“腾”的一声跳到椅子上,瞪大着眼睛瞧你。 “起开。”你挥手赶它。 “来不及,飞机上吃吧。” 她一边带上厨房门一边拎着你要你从椅子上站起来。 “来,背上包,礼物放进去了,不用託运,带你给你女朋友。” 她轻轻的拍拍你的肩膀,一路推着你往门外走。 又是这样的情节,每次都是这样。 一样的打开门,一样的你前脚先迈出去。 转过身,这一次不同,你总想该给她个交待。 这个平静如水的早晨,她好像是失去记忆般的。 “我… …”她话音未落你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就不送了。”你抢说道。 “对。”她契合的抬起头。 “好,我走。”你深呼一口气,转身摁亮电梯按钮。 一个面墙的转身,所有的情绪蜂拥而至,黑漆漆的电梯门像是通往那个黑夜。 “不是赶你。”你听到背后传来她轻柔的解释。 “别让人突然找不着。” 她补充道。 “嗯。”你抬头望着电梯即将到达。 “也别让我找不着。” 电梯铃响。 来不及了。 在你应声准备从渐合的门里出去,面前的两扇金属门已经牢牢的关上了。 从她昨晚主动的拥抱,到今早亲手准备的早餐,然后她敲敲你的头,送你出门。 她说:“不是赶你。”又说:“也别让我找不着。” 你居然愚钝的,还在昨晚的后遗症中浑浑噩噩。 那些你没有察觉的微妙的变化,此时此刻,在飞机离地前的俯冲中,电影一样的在你脑子里回放。 你一直害怕自己辜负,而现在,你是真的辜负了。 凌晨四点。 这时候该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候。 你坐在家楼下草坪的椅子上,双腿曲起,抱住膝盖,和不远处的滑梯一个姿势。 你抬头,看见有灯亮起,是早起的孩子还是晚归的丈夫。 彻夜未归,你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楼上那人。 你静静地下楼,坐着,让这寒夜替她声讨。 三小时之后,你又将投身于那个集全市之力打造的巨大盛世。 那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做梦的地方,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幸运且特别的。 他们欢聚、载歌、起舞、这梦有多美。 每天早晨你都能看见各个大厦张灯结彩的挎着火红的庆祝开业横幅,五花八门的公司名,几乎穷贺喜之所极。 而一到夜里,又能看到成行的卡车将倒闭公司的“遗骸”五花大绑在背上,一铁皮一贴皮朝绕城外拉。 今天倒闭的公司可能在天亮前又换了一批人入住,昨天开业的,可能在你下次路过的时候已经拆招牌了。 就是这样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人人都适应这常态,但是常态就是对的? “虚荣使城市进步。” 你低头笑笑:“嗯,坑蒙拐骗也能使人致富。” 昨天晚上你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我和你去吃饭,你非闹着点一道“人脑袋炖鸡汤”。 旁边正好在现杀,我还问你认不认识那师傅手上的兵器,你说不认识,我告诉你:“那是血滴子。”
第49页 然后我俩拎着那个新鲜脑袋去给炖汤的师傅,师傅仔细端详着看看配不配的上他养了两年的那只鸡,最后说:“做好了给你们送来。” 梦里边真等到送来了,塑胶袋装的,时间不到两小时。 我一直隐隐担心这脑袋炖了之后模样会不会吓到人,在我下楼去拿的时候,很惊喜,乳黄色的汤的熬的非常好,里边只有一颗白白净净的脑花,处理得很干净。一看就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骨头、肉皮敲碎了都过滤掉。直到梦醒我都还在夸着那个师傅太会做生意。” 你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亮光,一字一顿的录着这个奇怪的梦。 “我不就爱吃脑花吗。” 电话那头传来她清朗的笑声。 “真奇怪。” 你把手机举在嘴边,还在回忆着梦里的场景。 “诶,你是不是饿了呀。” 她止住笑,调笑着问。 “没有,可能是想你。” 你揉着被空调吹了一夜晕乎乎的脑袋。 “想我?想为了我取谁脑袋?” 她轻轻一笑。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你。” 你支撑着坐起来,一字一顿的问。 “你想什么时候。” 电话那头她依然调笑的语气。 你轻轻的呼了一口气。 长久的沉默。 “都可以。” ☆、红(十一)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将他拉往先于你十五个小时的时间。 在那遥远的空间未知的时间中,你感觉一切既成事实,那是你醒着梦里也追不上的距离。 你几乎是一小时一小时的数着。 他睡了,他起床;天黑了,天又亮。而此时此刻,他在干嘛呢。 你甚至忘了你撒下的那个,难以收场的谎。 你在深夜,如白昼般清醒的熬着。 又在每个白昼,神经紧绷的醒过来陪他睡着。 你想,如果他就这样一去不返。 你跳下床,慌忙的拉开衣柜:衣架上晃晃荡荡,他的衣服还在。 你打开书房的门,那是放满整面墙的书,你曾扶住梯子看着他一本一本将它们装上。靠窗书桌上,还合着半本他没看完的,旁边瓶子里,花还开着。 他会回来的,这里是他的生活,有他的生活场景。 你想着,只要人能回来。 “只要人能回来就好。” 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只看见火红的太阳从东边跃到西边,连贯的像是在巨大錶盘上旋转了一圈,然后这过了一天。 飞机起起落落,比起四年前的深夜,此时更多了分往来的热络。 你望着电子屏上来回滚动的信息,那些陌生的拗口的地名,已经多开了许多条航线。 这片荒芜的土地终于向四周伸出了手,再也不是一座孤岛。 形形色色的人从你身边匆匆而过,各种肤色,各种语言,仿佛一觉深眠,世间已经是另一番景象。 一双手稳稳的握住了你的肩。 突然的打破,你不禁惊了一下。 转身,是他。 不算长的分别,甚至比你想像中的短。 你所承受的分离还没有上演到苦情的戏码。 你怔怔的站在他面前,还没有任何准备似的。 对,你还没有任何准备。 “你们好吗。” 他轻轻的问。 “你们?” 你轻轻的将手插进兜里,还没回过神来。 “好了,外面风大,回家吧。” 如果时间就此停留,或者这句关心只针对你,你都会感激他将你解围于这个还没想好如何圆上谎言之中。 气温转凉,一到下午就时常颳起大风。 他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护住你替你拉紧外套。 “为什么不换件厚点的衣服。” 他轻轻责备的手往下移预备替你拢紧外套,你惊的一颤,赶紧掏出手替自己护住。 “怎么了?”他对你的反应有些不解。 “没有,你好好拿行李。”你遮掩着挽住他停在你腹前的手。 “嗯?就带回来一个。” 你往他的身侧望去。 “对,箱子太多不方便。”他的表情里些许的不自然。 你当然没有觉察,此刻你的脑子里只转着要如何解决这个弥天大谎。 他回来了,而且是这样快的回来,你甚至后悔自己荒度了这段分离。 在这片传说着遍地机遇的土地上,找到一个此生见不着第二次的一个中国人何其容易,总不能生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 “红头发绿眼睛。” 你的内心波澜顿起,像是又触碰了什么机关。 那枚小小的拳头又出现了,直直的晃在你面前,那块剜空的,此时绞痛着,你止不住伸手去按。 “怎么了。”他伸手扶住你,抹着你额头突冒的汗珠。 “真的不需要去医院。” 他焦急的站在床头已经是第三次问你。 “医院?” 你意识迷濛的睁开眼:去医院做什么,让医生拿着听诊器在空空荡荡的肚子里找?还是告诉你关于四年前那场手术恢复的情况?
第50页 你摇摇头:“睡会儿就好。” 其实更令你惊异的是,虽然你日日想着他回来。 但是对于他真的就站到了你跟前,好像也并没有那样的如愿。 你在意的好像只是他回来这个事情。 就像他,他现在焦急的,关切的望着你。 你从他的眼睛里也只是看到那一对探照灯似的,穿过你的皮肤、骨骼,最后真正的落点的是里面的那团血肉。 男人对于血腥味好像更为敏感,毕竟不是常见的东西。 他在你身下的一片殷红中醒来,几乎是惊叫着从床上弹离。 你继续闭着眼睛,从昨晚后半夜开始你就感觉到下身热热的有东西流出。 那一团淤塞了很久的,终于迫于某种时令或者规律,以极其隐秘的流速偷偷的潜了出来。 你睡的很沉,这一股一股的温热,让你感到舒服。 你极其不情愿的睁开眼,望着惊呼着跳下床的他。 他好像对你还能睁开眼睛感到震惊,你缓缓的坐起来,下身一股热流涌出。 你望望床头的日历。 终于结束了,冥冥之中,女人的第二性徵和男性并不全面的性教育帮了你一把。 你的心里,居然是暗暗欢喜的。 你从那一片殷红中起身,它已经替你回答了身边那个男人,你想也不用想他煞白的脸,只是发愁这床垫要怎么处理。 你晕晕乎乎的,扶着墙往浴室去。 而对面,那几乎快贴到墙上的,他想扶你又不知该如何伸出的手。 你心中只觉好笑。 当你坐上那只冰冷的马桶,温热皮肤贴着马桶圈,那种并不舒适的贴合感。 在马桶哗啦的沖水声中,莫名的一股寒凉升起,你突发的止不住的大哭。 门被推开了,他站在门口,愣愣的看着你。 终于开口。 “怎么会这样。” 你猛的抬头,在凌乱的发丝中看到像被切成碎片的他。 你也想问:“怎么会这样。” 在你十来岁的时候没有想到,在你拦住他不走的时候没有想到,在你们靠在那面发霉腐烂的墙上没有想到。 还会有这一天,彼此以这样的形态相对。 你在他的注视下完成沖洗、拉开柜子、拆包装、套上垃圾袋等一系列动作。 又轻轻的从旁边擦身而过。 床上的床单被你拆了下来,床垫上露出一片花朵形状的殷红。 你转身递给他一瓶清洁剂。 “不用兑水,用刷子蘸了在床垫上刷,然后搬出去晒太阳,会分解掉。” 你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刷子塞进他睡衣的衣兜。 “你没事吧。” 终于,在你善完所有的后,他伸出手拉住你。 “你没事吧。” “我看起来像没事吗?” 你心里暗暗的笑着,转身望着镜子里因失血苍白的自己。 “没事,我去趟医院。” 你转身往衣架走去。 他也恍然大悟似的拉开衣柜往外掏衣服。 “你就不用去了。”你转身望着他,指指床垫:“你处理这个,天黑之前能用。” “不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呢。” 他手忙脚乱的把衣服往身上套。 “那行,我来处理床垫,你去吧。” 你伸手把外套挂回到衣架上。 “我去。” 他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 “我去干嘛呢?” 他错愕的停下手里的动作。 “对啊。” 你伸手取回外套,抱在胸前望着他。 “分工。” “总得有人刷床垫。” 你轻轻的走到他跟前,止不住一身嘆息,安慰似的靠靠他的肩。 “不然我回来睡什么。” “我去商场买。” 他轻轻的抚住你的肩,像是安慰。 “就这样扔出去,警察会找麻烦的。” 你环抱着手臂走在街道上,午后,路上空无一人。 “去哪儿呢,消磨时间。” 车停靠在海岸附近的公路上,打开车门,咸湿的海风裹挟着腥味儿而来。 是一种来自深海的,清洁的腥味儿。 依旧是蔚蓝的,卷着白边的海浪,一层一层的往深黑的礁石上堆叠。 你望着它,今天,它也像照顾你身体似的停止了肆虐,只是象徵性的呜咽着。 你走到海岸上,敞开的外套被风灌满了,整个人像是被吹起来的一样。 你伸手按住被风兜起的外套。 对于这片悸动的海,此时内心却如此平静,仿佛是问心无愧的遵守了某种约定。 每次,你总是一人来,像是某种祭奠。 而这舒缓的浪声,轻柔有序的,一股来自自然的能量正治癒着你。 回家已是傍晚。 你看见依然蹲在阳台上,拿着小刷子考古似的他。 “医生怎么说。” 他放下毛刷子,快步走到你面前。 “嗯。” 你一边换鞋一边回应着他。 “以后吧。” 他的脸没有任何遮掩的垮了下来。
第51页 那一层失去肌肉管理的皮肤。 这太难看了,你慌忙转身躲进厨房。 “晚餐吃了吗。” 你也只是用发声间肌肉的抽动来掩饰你的,厌恶? 刷过的床垫还残留着清洁剂的味道,你闭着眼睛都能看到到他拧紧的眉头。 “医生就没有说是什么原因导致。” 你抬头,只觉得他刨根问底的样子很好笑,你又不是一本书,需要他这样去钻研。 “医生说,正常。” 你回他一笑。 这不就是挺正常的吗,你低下头,不让他看到你嘴角的弧度。 “这还正常?” 他总算扑捉到得以挣的坐起的理由。 “自然淘汰。” 你轻轻的回答。 “那是一个生命。” 屈光不正的眼睛本就有些变形,你望着他瞪大的眼睛,异乎寻常的外凸着,一字一顿的中隐隐像是咬牙切次的问责。 “生命?”你几乎暴起:“你也知道那是生命?”你在心中怒哮着。 “再有几个月,它都能活了。你隐瞒,你不偏不倚的那时候来,你根本不知道我正发生着什么,你想来就来,想瞒就瞒。而它有血有肉,到现在都该会跑会跳了,你一落地,它也落地。你落地活了,它落地是死的。而现在,你跟我说着,这也是一条生命?” 你紧紧的按住自己的胸口,这一系列无声的质问几乎快将你溺亡。 那呼之欲出的,你狠狠吞回去,这悔恨,你终于承认悔恨,不值得让他知道。 胸前的衣服全湿了。 他惊觉你的自缢,死命掰开你的手。 “不说了,猫儿,我们不提了。” 他搂住浑身颤抖的你。 “你还那么年轻。” “乖,放开。” 你手指筋挛的,被他拉开。 被子很紧,你几乎是被他绑在里面。 你闭上眼睛,数绵羊一样的数着时间:“哦,五年,已经五年了。” ☆、黑(十二) 黑(十二) “你说都可以,所以就来了。” 你拉上车门,挠挠头,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头呢?” 她倒是比你自然的侧过脸看着你。 “什么?” 你错愕的放下手。 “你不是该提着个人脑袋来见我。” 她启动发动机,一边笑着。 六月的b市差不多已经进入了夏天。 上个月绿化带里杂芜的荒草已经枯了,你摁下车窗,火辣辣的风呼呼的灼着你的耳背。 “关上吧,开了空调。” 她双手撑住方向盘,侧过头跟你说话。 “为什么一直看我。” 你被那目光撩得窘迫,不停挠头,仿佛自己一米八的个头一坐上这个位置,就骤缩成了一个热爱脸红的小男孩。 你敲着膝盖,低头看着裤子上总是下滑一半拉链。 关于那天晚上还历历在目,你浑身滚烫的窘迫着,又长成了和她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男人。 你收起手,侧头望着她。 “嗯?”是要她立马回答的态度。 “没有,我就想看看你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怎么会做那样儿噁心的梦。” 她侧头对你笑笑:“还取出来装在塑胶袋里。” 你自嘲似的一笑,忍不住侧头看着她被阳光剪下的侧脸。 你看到过这样一个说法:当你要判断一个女人是不是老了,就看她的后颈上还有没有绒毛。你仔细的盯着那一片细密的几乎是透明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矿石粉末一样的光。她脸上表情陡然变化,高速路上一个急剎。 剧烈的前倾,耳边鸣起刺耳的剎车声。 你控制住平衡慌着回头,庆幸这时候的车辆不多,灰白的地面上,擦出一条长长的黑痕。 “怎么了。”你侧头惊异的望向她,看见的是她同样惊魂未定的脸。 “赶紧开走,停在这里太危险了。” 你注视着后视镜紧张的提醒她。 没有回响,她被抽空般的支撑在方向盘上。 脸色比刚才骤白了好几个度。 “还能开吗。” 你小心翼翼地打破她,冷气机沉默地运转中,你听见她浅浅的鼻息。 车缓缓的动了。 “以后,不许再提这个梦。” 你时常觉着,她就像是一团迷雾。 你实在是琢磨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什么时候突然就柔顺的像一只猫,什么时候又冷冰冰的将人拒人千里之外。 但你根本不想去搞懂。 “我尊重她独立的灵魂,那些见得光,见不得光的。广义的道德的标准,我的心中,其实无论如何,我总不能把她当成一本书一样翻开读,我一点也不想了解她,我只需要知道她愿意告诉我的就好,其余的我只想爱她,理解她。” 你嘆了口气,轻轻的靠在椅背上。 “去哪儿呢。” 她故作轻松的。 你们都心照不宣的让这件事过了。 “现在还能放风筝吗。” 你恢复轻松的望望她。
第52页 “风筝?风筝不应该是在春天吗。” “前面公园门口可以停车吗。” 你依旧是心有余悸的,想让她赶紧从这辆车里出来。 “可以。” “走吧,带孩子逛公园。” 她一把拉开你的车门。 现在是下午时分,太阳已经躲进了云彩里,早没有刚才的炙热。 一进门,就有一群小孩儿路过你们打闹着冲出来。 “真可爱。” 你伸出手,轻轻的像摸孩子一样顺着她的后颈。 “别瞎玩。” 她将你不安分的手拉下来,用手臂夹着。 “玩儿。” 你故意调笑的问:“你想怎么玩儿。” 她侧头轻轻的瞪你一眼。 “你们家对面那小孩儿怎么样了。” “哦,会对着我叫爸爸了。” 你回答道。 “你又闹。”她作势着敲你的头。 “真的,看见我就叫爸爸。” 你拉住她的手,一本正经的解释。 你也纳闷的,自己怎么突然成那素不相识小孩儿的爸爸了,当真是用了你家公摊面积携带着认一干爹? “你玩儿吧,玩儿吧,我不介意。” 今天出门你几乎是被他一步一声“爸爸”的逼到了墙角。 你蹲下来,拉住他的两只手,那样的软,你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爸爸不能乱叫,不就是在我家门口玩儿吗?” 一个老太太,应该是孩子奶奶,就合不拢嘴的倚在门口看你。 “孩子这样叫,那你就是要做爸爸了嘛。” “没有。”你腾的站起来对着哪位合不拢嘴的老奶奶解释:“不可能。” 直到你走到电梯门,那个小孩还一路跌跌撞撞的往你腿上扑着叫爸爸。 “我不会要当爸了吧。” 你转过头,严肃的望着正被吹糖人儿吸引住注意力的她。 “ 什么。”她没听清似的反问,随即一乐:“那你要问问你女朋友。” “不可能。” 你突然就严肃起来了,拧着眉头回答着她的调笑。 “为什么。”她明显心不在焉的接你的话。 “反正就是不可能” “哦,是吗,这么乖。”她应声拉过你:“选一个吧。” 你看着那一团团在手里揉了又搓的糖团,被拉出一长条来含在嘴里就像气球一样的鼓起来了。 “你吃吗?”你怀疑的看向她。 “我不吃。”倒是回答的很干脆。 “我也不吃。” “这是艺术,吃进肚子太糟蹋。” 你紧着喉咙将她往对面的步道上拉。 草坪刚刚修过,齐齐的短碴。 热气顺着泥土蒸发出来,空气里都是青草的香味。 “好香啊。”你深吸口气感慨道。 “我领你吃饭去吧。” 她轻轻的掰开你揽住她的的手,像牵小孩一样牵着。 也只有在二十年前,你才有被这样牵着、领着逛公园的时候。 夕阳西下,每次也是这样跑得满身汗的被妈妈牵着走回了家。 “他们家汤锅很好吃,不膻。”她盯着屏幕里倒车的提示线:“环境还不错。” 摁开安全带按钮:“下车吧。” “什么汤锅。” 你一边关车门,一边问她。 “羊肉,你不是爱吃羊肉吗。” 店里很安静,都是独立的围和,像是日料店里的装潢。 “你不是不吃羊肉吗。” 你盘腿坐在草织的垫子上。 “你不是爱吃?我是受不了膻味儿。” 她接过菜单一边看着。 “选你喜欢的。” 果然是没有羊膻味的羊肉,你腆着肚子靠在她身上。 “吃懵了?”她伸手顺顺你的背。 “能就在这儿睡吗。” 你就势靠着整个人滑倒,摊开在垫子上。 “多脏啊。”她腾出手拉你。 “怎么见地就躺。” “回去睡。”一边挣扎着拖你起来。 你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 大猫蹭着没关严的门挤进来望着眯缝着眼睛的你:“这个屋子也不是没有外来者。”旋即找到组织似的跳上床,心安理得的趴在你的肚子上。那一团软软的,温热的皮毛蹭着你微凸的肚皮。在猫儿的咕噜声中,眼皮渐渐沉了。 你在一片漆黑中醒来,睁开眼睛。 “猫。”你伸手摸摸肚子:“跑了。” “醒了?”耳边是她的声音。 “嗯。”你伸手掸着肚子上的猫毛。 “洗澡去吧,外面呆了一天。”你听见她起身,轻轻的拧亮檯灯:“刚才还让顶顶压着睡。” 她掸掸床单责备一般的轻轻催促着你。 温暖的浴室里温热的水花打在皮肤上,冲去了一身的绵软与疲惫。
第53页 你站在花洒下,哇啦啦的张嘴接着。 还记得小时候的冬天,那根老化的蛇纹橡胶管吐出温热的水,你也是这样赤条条的沖刷着,那样的温暖,如天堂一般。记忆里小时候的热水澡就从来没有洗够过,总是在将将淋湿的时候,“啪嗒”一声,闸门就被关上了。 然后僵硬裂口的香皂硬硬的刮在身上,一条一条,粘稠又干燥的沫。浑身就像粘住了似的,怎么也也搓不开。这时候最盼望的就是那个小小的铁闸门被拧开,从那条橡胶管子里流出水来,你就像一条鱼一样,滑熘熘的举起双臂,想要离那温暖更近一点。 花洒的水很足,你调到最像自然界里雨的形态,畅快的沖淋着。 在缺氧造成的轻微眩晕中,你浑身发烫的躺回柔软的被窝。 “我很喜欢洗澡,喜欢热水冲到身上,很舒服。” 你从被子伸出手臂,像游泳一样滑动着。 “头发干了吗。” 她伸出手,摸到你还湿漉漉的头发。 “不行,赶紧吹干。” 她“啪”的一掌拍在你的额头上。 “不。” 你拉住她的手按在胸口平平的躺着。 “会感冒的。” 她扑腾着坐起来,你一使力将她拉进怀里。 “别闹了,赶快。” 她伸出手,顺着你湿漉漉的头发,不停的往地板上摔着勒下来的水。 你顺着她手臂的线条轻轻抚过。 路过她的胸口、侧腰、小腹,轻轻的随着大腿的线条摩挲。 那肌肤与肌肤间奇异的触感,你伏下身深深的将头埋进她的腿间。 她明显的一惊,蹬着踢开你,你就像溺水的人抱住洪流中的树一样,死死环住。 头上的水的温度正在散去,你一路下行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冰凉的水痕。 你嚮往着一个无比温暖的地方,那个地方就像你的原点。动静小了,你拨开重重迷雾,就像一头载进了一潭温暧的水里。 轻柔的水,无孔不入的渗透着你。 在那一团阴影之下,你深深的呼吸着,像吸菸似的吸往肺里。 你感觉她极欲摆脱的手,迅速下移着逃脱她的牵制。 你只想窒息在这一潭被薄云覆盖的水里。 你伸出手,慢慢的揭掉那一层阻隔你们相遇的幕。 它紧紧的,像蒙在湖面上的冰。 你用鼻尖轻轻的蹭着它,沖它呼着热气。 那覆盖着的,掩盖着深处的,你埋下头,阻隔着千山万水,轻轻亲吻了它。 你感觉到来自上方的,剧烈的起伏。 你轻轻的摩挲着,安抚着,那片遮盖在湖面上的,像是被某种温度融化,轻飘飘的就握在了你的手心。 此时,你紧贴着,那暴露无余的终点。 你亲吻着、舔吮那片愈发湿润的丛林。 像深夜海浪,压低声音的抵向海岸,在柔软的沙滩上,你轻轻的点起一枚枚脚印。 它们压抑的怕吵醒深夜入睡的耳朵,却在这黑的压迫下,无声的泛滥了。 你的鼻子、眼睛,正慢慢的被上升的水位没入。 你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缩小,浑身变得滑熘熘的,像是一条被分娩的鱼。 你晃着三角形的脑袋,一路摆动着,去往大洋深处那条温暖的沟壑。 沟壑里隐隐的流出温暖咸湿的暖流,它们饵一样指引着你,在断断续续一股一股的温热中,你恣意的游动着。 突然,一只手扼住了你,一把将你拉离了水面。 你搁浅了,像刚落地的孩子一样瘫在一汪羊水中,你的眼睛、鼻子,灌满了黏液。 把双手将你捧起,轻轻的挤压着残余在你身体的那足矣致命的液体。 你不能呼吸、不能动,眼前黑乎乎的一片。 你的耳朵嗡嗡的,有灌水一样的回响。 “囡囡,囡囡。” 你听到了她急促呼唤。 你想要睁开眼找到这温柔的出处,但是你已经溺得太深,眼皮重的抬不开。 那双手搓着你湿漉漉的脸,轻轻的拍打着你的后背。 那像摔打在湖面的痛楚中,你感觉到由衷的委屈,发出了一身响亮的啼哭。 你剧烈的咳嗽着,睁开眼,头顶上明晃晃的灯光。 你被她抱在怀里。 “囡囡。” 她看见你睁开眼睛,轻轻的捏着你的鼻子:“没事吧。” 你望着她,仿佛如初见般的:挤过黑暗狭窄的产道,万水千山走遍,终于如期而见。 她松一口气般的拍拍你的脸。 “你又可以洗澡了。” ☆、红(十二) 傍晚,他如同天际线一般低沉的脸。 夜色样的阴霾的顺着梯子一样的细纹爬至额前,调灰了整张面孔。 “究竟什么问题。” 他深嘆一口气,没有回头看你。 “我检查了,没有任何问题,要是你不信。”你正从床上伸下脚在地上划拉着寻被踢到床底下的拖鞋:“我找别人试试。” 你面无波澜的望着他日渐松弛的后颈。 “你疯了。” 他忽的转身,带动着两鬓参杂许多白发,几乎是暴跳着扬起手。
第54页 “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 他的手掌落在茶几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没事,只要身体没有问题,七十岁都不晚。” 你回过头,伸手纳纳他支出的白发。 “该染染了。” 你再也不愿意拉扯一个无关的人进来。 你想这本来就是无意义的,只与繁衍相关的延续。你按照惯例的在早起喝水的时候,顺带吞下去药丸儿。 你想你们都已经见过彼此最难看的样子,而这两幅难看的灵魂还要纠结着蹦出来一个小的灵魂,真是笑话。 带着金属管凉度的水顺着喉咙一路下行,它们滑过你温暖的脾胃,最后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久远的空洞,虚无中你似乎是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回应。 你轻轻的触碰这它,这一生,应该是容不下别人了。 而那年近半百的,日日与你相处的男人。 五十,历程一半,大抵是人是鬼都该露出底色了,随着时间的推进他越来越变态成像只发情但又有气无力的动物。 你抚摸着他日渐松弛的肌肉,说不定很快,连气都没有了。 那个你定义中被时光遗忘的男人,总还是被时光捡起了。 短短一年的时间,时光就收了他的锐气。 想像着有一天,他也只能在你身边干着急,你暗暗的只想笑,这笑是无关于情绪,你只是,总不能哭一场吧。 你轻轻的拍着肚子,空空如也的倒像有回响。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你甚至觉得,只有那个与你素未谋面的孩子才是与你心心相印福祸相依的。 你们共用着一个身体,它一直在默默的陪伴你,反馈你。 每当他撞击着你,你都能感觉到那个小小的,微弱的阻力。 它捏紧拳头拼命反击着,似乎也给了你力量。 在每个月按时流出的血液中,你似乎得到了它的回应。 冥冥中,像是对某一个虚无的虔诚。 很多次,他几乎都快崩溃了。 他匆匆的合上那页信纸。 你也没想问的,在转身的前一秒,你还是问:“怎么了。” 他轻轻的打开,又合上,坐回椅子上。 “你还记得我妻子吗。” 尽管你已经认为在一年半以前,你替他撕开那一沓有关他隐瞒的信件之后,没有什么再让你五雷轰顶的事情。 “什么?” 虽然你已经足够为自己准备的,但依旧止不住晕眩的,轻轻敲着太阳穴。 “她来信说她怀孕了。” 你听见他淡淡的。 你努力的让自己在这眩晕中定下神来。 “你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你耳朵嗡鸣着,怔怔的扶住门框。 太多的问题,你已经混乱的不知道挑哪个问起。 “谁的妻子。” “谁怀孕了?” “怀的谁的?” “关他老白什么事。” 等等,你总算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上次回去不是和他妻子离婚?” 你使劲掐着面前的门框。 “我又忽略了天大的事。” “你们没离婚?” 你背对着他,木质门框上一条一条浅浅的凹痕。 “什么?” 你听见他心不在焉的,好像没有在听你的问题。 “你上次回去,不是和她协议离婚?” 你回头,这一句利落的,你都不太相信出自你目前混乱的大脑。 “你上次回去是做什么。” 这迟到了一年半的提问。 “回答。” 你望着椅子上默不作声的他。 “你不是知道我和她没有解除婚姻关系吗。” 你耳边像是漏风一样的响着,一字一句倒是清清楚楚。 “对,我知道,我之前不知道的,后来,后来被动的知道了。” 你抬起头,疑惑的望着他。 “但是你之后回去了一次。” 你补充道。 尽管你从很早开始就已经是不抱期望的,但此时此刻,对于他所说的你依旧是难以置信。 “我回去办理了职称证明,总不能就一直这样靠你生活。” 你简直想割了自己的耳朵,你之前以为的七年之痒,这何止七年,无时无刻,无时无刻他都在衡量。 “我还以为,你是下了决心。” 你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阐述愤怒了,只是笑着。 “我是下了决心,养育你和孩子。” “谁知道。” 他见你笑,似乎是以为气氛缓和。 你低着头,护住心口,他又开始转嫁了。 你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你想说什么。” “我想,也许能把孩子接来。” 他的脸上,居然没有半点愧疚,好像这本就是你该去承受的。 “所以,是你上次回去?” 你扬起脸,微微的扬起嘴角。 “什么年代了,我古旧的先生,你清醒一点。” “接过来?我给你养孩子?你和别人生的孩子?”
第55页 真精彩,你恨不能给他掌声。 “果然是原配啊。” 而你,你又是什么呢。 你抱起手臂,慢慢的走向他。 “真是恭喜你了,老白。” 刀刃一道一道的划在案板上的鱼肉上。 这是雪白的一尾鱼,刺都剔掉了,你捏着无骨、柔软的它。 “我还是提前回去一次。” 隔着磨砂玻璃门,你望见他的身影在房间与房间之间跃动。 “你何不邀请她来美国,更方便。” 你推开一点缝隙让自己的声音能被他听见。 “不是没有想过,但我考虑到你。” 他轻快的,依然在卧室与客厅之间穿梭。 “我?” 你顿的惊醒。 “考虑到我?” “我是谁,你告诉我我是谁。” 你几乎欲拎着切刀架在他脖子上。 “啪。”鱼在预热过的煎锅中溅起油花,你看着那一尾雪白的嫩肉开始变的粉红,它在高温中萎缩着,居然蜷成了一个婴儿的形状。 你扔下刀,“哒”的关掉电源。 “还好,很快我们就能住进新的房子。” 他松快的呼出一口气,仿佛住在这里是多委屈的事情。 这也是你之前完全没有预料的,这个连最基本的语言沟通都无法解决的老白,居然为你挣回来了一栋房子。 虽然那个带着一个小院远在郊外的三层楼洋房对于你也并不是多遥不可及的东西。 你还为此感动过,甚至自责自己打破了他原有的计划:那栋有一家三口生活的房子。 现在,你明白了,这也不算是为你准备的。 也许他要的,只是这种生活,而你恰好是能提供给他那种生活的人。 顺便,还挺年轻的,也能看的过去。 “真是委屈你了。” 你夹出那尾萎缩捲曲的鱼块。 谢天谢地,它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再新鲜粉嫩,至少看起来不再像一个婴儿了。 你将它放在盘子上,往上淋着酱汁。 “都这时候了。”你自嘲的笑道:“我居然还在伺候他吃饭。” 他夸你聪明。 “以后我们的孩子,也会像你一样聪明。” 他感激的,轻轻握住你的手。 “猫儿,你不仅是我的爱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知道。”他抽回手,注视着你的眼睛:“爱人易得,知己难寻。” 你控制不住的笑了。 要不要告诉他,就单单“爱人”这两个字,就已经蹉跎了你的全部青春呢? “知己,真难想像,末了居然被上升到了这样一个高度。” 你望着他的眼睛,几乎是对自己可怜着。 “真感动。” 你也在配合他做着各种准备,似乎真的说服自己就要接受那个孩子了。 不是吗?至少他想的是抱来和你一起养,而不是一张机票连人带行李的一起回去。 而对于糟糠之妻,你见过那个膀大腰圆目不识丁的女人。 “也算是有情有义。” 如果他真就为了你抛弃多年的结发之妻,这样的人,你心里又该如何想。 柔软的床上你曲起双腿,头深深的埋在膝盖上。 不说别的,这个小小的生命,好像又真的带给你们转机。 “不用自己遭罪,白得一孩子。” 你抬起头,算是安慰自己到。 初秋的深夜,凉风顺着窗户的间隙潜进屋里。 你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很久没有这样安心平稳的睡上一觉。 随着他年纪增长,激素总是紊乱,你总担心着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将你从睡梦中摇醒,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匆匆忙忙的。 你又要惦记着在他醒来之前,在床垫与床板的夹缝里抠出那一卷药粒。 很多个梦里,他都把那一卷药粒翻出来了,他拎到你面前,问你那是什么。 你总是在解释的慌乱中惊醒。 昨天当你把那捲空空的锡纸皮揉成一团扔到窗外的垃圾桶的时候,你想终于可以心无旁骛的睡上一觉。 你又像他初到美国似的,开着车驰骋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街道。 那些小孩需要的:一个小摇篮、一架小木马、袜子、围嘴、鞋… … “可是。“ 你抬头想起什么似的问他。 “你准备孩子多大的时候带来。” 一边埋头点着列出来的清单。 “还有,她会让你带走吗。” 你这掉线即将七年的智商终于算是找补了回来。 他抬头,错愕的看着你。 “会吧。” 声音因为不确定而有些颤抖。 “她是妈妈。” 你看着他恍惚的眼神补充道:“没有哪个妈妈会愿意自己的孩子被拿走。” 这句话同时将你们俩镇住了。 你怔怔的起身,他也恍惚的擦擦额头。 “睡吧。” “没有哪个母亲… …” 你裹在海绵一样的被子里,昨天夜里冷醒的滋味让你早早的换上了冬天的被子。
第56页 你环抱着自己,真心的,你不想再折腾了,你希望老白能一切顺利。 听着耳边均匀沉重的呼吸声。 你居然为这安然而感动。 而对于那个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它将越长越像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它将在你的身边蹦跳、长高,时光荏苒,那个云淡风轻的翩翩君子似乎又在你的注视下长大了一次。 如果,如果换作是你,你摸着空空的小腹。 “七年前,换作是我,你也会这样的包容吗。” 轻轻的,你对着耳边那个平稳的呼吸呢喃道。 “所以,你会选择回去。” “或者... ...”你转身望着那团快皱缩到看不清是一个人的阴影:“你会回去吧。” “猫儿。”那团阴影中浮出一组扭曲的五官。 “我真的。”他垂下头,又陷入那团阴影。 “所以你还是选择回去。” 你扶住床头,轻轻的坐下。 “你知道吗,人的生命有限,所以才会繁衍,传承… …” 那团阴影冒出的寒气,几乎让你无法呼吸。 “如果... …” 如果什么呢?如果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如果他不回去,你就生一个属于你们俩的孩子?然后两个孩子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将他左右拉扯着? 那时候,你得到的可能真的就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他。 “不。” 你轻轻的闭上眼。 “你走吧。” 你从没像这一刻一样果断。 七年前的湖边,只不过是他给的回答,你几乎快跪在地上。 时差十五个小时,距离一万多公里,时隔七年。 不是七年前那场反击式的远航,也不是初出国土那次蓄谋式的偷盗,更不是因为带他来的那封漂洋过海的信。 就沖你此时此刻从床上站了起来,你学成了。 “走的时候,不要叫醒我。” ☆、黑(十三) 放松,深吸一口气。 床垫的弹力支撑着你,你张开手脚趴成一个大字,风吹动着你的头发,隐隐的窗帘摆动有光浮影。 你睁开眼,侧头看着地板上流动的光晕,你感觉自己的视线正慢慢下沉,冰冷的水轻轻覆盖你的侧脸,依然是向下趴着的姿势,柔韧的水面晃荡着轻托着你的肚皮。你慢慢放松,吸气,胳膊、腿,你的脑袋轻轻后仰,肚皮里像怀抱着一个气囊,整个人重心一偏轻盈的就翻了过来。 阳光使得你的眼前一片猩红,那是你眼皮里流淌的血液的颜色。 水面变得温暖,你张开手臂轻轻的拥抱这渐渐发烫的水面。 你感觉浑身被烘烤的发烫,伸手撩起一捧水擦在胸口,上身的舒缓让末端的敏感加重,那一阵一阵针刺的炙热,集中往下腹的某一个点。 它们吸收了阳光越发的膨胀,你感觉自己的重心正在下移,慢慢的失控了。 你平衡的身体正打着旋儿的下沉,你一惊,手忙脚乱的抱住。 “囡囡,囡囡。” 惊慌的抓扯中,你感觉像被重重的扔回到了床上。 柔软的被子包裹着哌哌坠地的你,是在母亲手里着地的心安。 一双手轻轻的拍打着,你认识它,那是来自母亲、情人的一双手。 你眼睛也不愿睁开的,握住它。 “怎么了。” 你伏在她的怀里,她声音带着些睡梦中未褪的鼻音。 “嗯。” 你从噩梦回到现实惬意的哼着回应。 “总是睡不踏实。” 她拂过你的额头,轻声呢喃。 “可以吗。” 你翻过身,轻轻的抱住她温软的身体。 “嗯?” “你想吗?” “嗯?” “你呢?” 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梦里,半梦半醒间,梦呓一样的对答。 “嗯。” 你的手轻轻的下移环在了她的腰间。 有一股力量从后腰拉得你坐起。 下腹那一团灼烧着的困扰你的火焰,你直面着它,将那阻挡着的,让你不安的束缚去掉。 你摸索着,另一双□□的腿,指尖与肌肤相触。这是没有人围观、没有规则考量的,只属于你们彼此之间,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 梦游一般的,你伸出手,也褪去阻碍着她与你相触的遮挡。 “好了。” 你缓缓的坐直,膝盖被柔软的床垫吸附,摩挲着,轻轻的往里探。 这场关于精神与肉身之间夹缝中的探寻,你恍惚的,跌跌撞撞在一面面柔软的壁上。 眼前漆黑,你探不见光源,只听见黑暗中,深处有暗流涌动。 那一声声克制的、压抑的,窸窸窣窣,寻不到方向。 她轻轻的拥住你的腰,几乎是从背后推动着你。 你闭上眼睛,无比信任的将自己交由给她,你感觉自己正被灵活的运转着。 眼前是温暖的丛林,有小溪、峡谷、沟壑、沼泽… ... 这是唤起你一切本能的家,你们像任何一对以天为盖交欢的动物。 “囡囡。”
第57页 她柔软的羽翼扶住你的头,你正伏在她温热的羽毛上飞。 天上是不同程度红色的云,层层叠叠,像某种软体的贝类。 你张开双臂,那是一种大口大口吞着冷风,失重翱翔的快感。 你恣意的摇晃着脑袋,摩挲着风、羽、发出流水一样的响声。 你们相互贴合着,将阻力降到最小,轻轻的,风吹动它的羽翼在抖。 你沉默的俯冲着,加速中,风灌进鼻腔几乎将你窒息。 “囡囡。” 耳边的风越来越急促,呼呼的拂过你的耳朵。 你感觉有一个重量,正十分恰到好处的卡在你的腰间,那是让你浑身肌肉为之发作的力。 温热的,湿润的气流伏击着你。 你被锁定了,那一朵花苞欲将绽放,它的坚韧有弹性的花瓣正在打开,一瓣一瓣的,被生的力量弹开,每一瓣都带出湿润的雾。 “囡囡。” 你听见她失神的呓语般的轻吟。 几乎是喉咙深处对你的唤。 那突然皱缩的花苞,忽的张开了,你一击触到花心里黏滑的蕊。它们像一团在黑暗中皱缩的神经,在这久违的光中猛然惊醒,颤动这所有的细枝末节。 “囡囡... ...” 她身体后仰的和你一起跌进了一汪温暖的海,所有紧缩的在这鄹至的温差中倾泻着。 你释放着,空空如也的浮在这怀抱一般的温洋。 你想你彻底醒过来了,浑身疲软的的像从水底爬起。 “醒了。” 床头的灯暗暗的,房间被薄纱一样的光轻笼。 “怎么样。” 你并不为这是醒还是梦错愕,你触到身下床单上温热的湿润。 “嗯。” 她轻轻的面向你,手指划弄着你灯光中的剪影。 “你呢。” “嗯。” 你捉住她正描绘着你的手。 “之前也没准备。” 你扑腾着从床上坐起。 “嗯?”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轻轻的抚着你的的侧脸。 你低头看着被灯光雕刻的她。 “我去买。” 你忽的起身,伸出脚划拉着地上的拖鞋。 “不用。” 她伸手轻轻的拉住你:“什么岁数了。”一边跟着坐起来,轻轻的一声嘆息:“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来,左边。” 她抱着手臂靠在浴室门口指挥着。 “右边再抹点儿。” “额头。” 她对你心不在焉的应付十分的不满,挽起袖子准备上手。 “哎我自己来。” 你使劲的搓着满脸的泡沫。 “真的不用吗。” 你依旧担忧的裹着满脸泡沫问她。 “别的不说,主要是伤身体。” 你打开水龙头,伸手接住一捧水浇在脸上。 “别忘了耳朵。” 泡沫下去了大半,她走到你面前仔细端详着。 “吃药才伤身体。” 还是没能逃脱她的眼睛,她从背后揪住你,像搓一块面团一样的:“你是不是从来不洗脖子啊。” 小时候你曾鬼使神差的摔了好大一跤。 正正好的水泥地,也没有坎,也没有斜坡,就直直的面对面砸在地上。 旁边烟摊的婆婆拉过大哭不止的你一边用砂纸一样的干毛巾帮着你的脸,一边嘱咐:“别吃酱油。” 那块摔伤正好在脸上,除了眼睛和嘴的位置,像极了一张面具的形状。 面具一样的痂,日益增厚,像一个壳子一样挂在你脸上。 每天你都对着镜子往下剥落一点,怪的是居然一点痕迹没留下。 当你脸上最后一块结痂脱落,那是记事后妈妈第一次帮你洗澡,你赤条条的站着被她抹了香皂使劲搓。 “你从来就没洗过脖子。”她一边抹着从你脖子上流下来的黑水一遍不停的嘴里唠叨。 她一定要把□□的你拉到镜子前:“好好看看。” 你居然发现经过这一番搓洗还真搓白了好几个度。 之前脸上结痂的地方,被你剥落的,你以为是还没完全长成的新肉,居然和全身的肤色融在了一块儿。 长大之后你才听说:每到一个时候,就会有小孩被抓走,所以有福报的小孩总是要破次相,让来抓的认不出了才算躲过一劫可以健康长大。 于是你无比感激的,当年是谁冥冥中绊了你一脚。 “哎,站住。” 你囫囵着沖干净泡沫刚准备走出浴室,她伸腿绊住你。 “别走。” 你怔怔的望着她,这突然的关联让你心头一颤。 “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洗洗脖子。” 她双手搓着泡沫就向你走来了。 你小心翼翼的将下淌的泡沫一堆一堆接住,还是有很多没来得及接住的,顺着你裸露的胸膛往下淌。 “哎,干脆全脱了吧,你看你,搓出来的泡沫都是灰色的。” 她捧着一捧泡沫递到你眼前。 “这哪儿是灰色,我不天天在洗。”
第58页 你确实没看出那堆泡沫是灰色的。 “快点,别磨蹭。” 她绷着脸,一脸嫌弃的看着你。 “不行,这哪儿行,我都多大了。” 你用手堆积着泡沫护在胸口。 “得了吧,我什么没见过。” 她挥手,一掌将你护体的泡沫拍飞。 雪白的泡沫软绵绵的覆盖着你,她远远的拿着花洒像浇花一样对着你沖水。 “你像在给犯人沖澡。” “老实点。” 她扬起手,一注水花飞到你脸上。 泡沫一点一点的滑落,你看见全身被搓得通红的皮肤。 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那个让你能平安长大的夏天。 “我现在干干净净了。” 你躺回松软的被子里,摩挲着红色褪去回归底色的皮肤。 干干爽爽裹在被子里的感觉很舒服,被套上绒毛的触感都特别清晰。 很像小时候有风的下午,阳光晒干了你贪凉浸在小河沟里一中午的手,干干爽爽的很清洁的味道。 风来了你伸出手,岸边的芦苇花拂过你的手心。 就那么凉凉的滑过去,手上带的绒毛风一吹就散了。 “干净的就像刚生出来一样。” 你翻身望着她黑暗中的轮廓。 “你生下来多重。” 轮廓轻轻的动了动,你看见她面向了你。 “七斤。” “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对面,有光闪缩,星星一样。 那闪流光像是某种指引,你推开被子,钻进她怀里。 你嚮往着这样一个怀抱,每到深夜,你都把自己缩小了在脑海里填补出这样一个怀抱,有时候是堆叠的被子,有时候是枕头,你就把自己这样填进去。 而今天,这个温暖的怀抱就在身边,不需要臆想,不需要搭建。 你轻轻的嗅着她那份安全的,平和的气味。 “囡囡。” “嗯。” 你点头轻轻的回应着,扬起头望着她光滑的下颌:“我们会分开吗。” 你将头埋进她的胸口,无比的贪恋的占据着这怀抱。 “我们是亲人。” 她轻轻的抱住你的头。 “亲人是不会分开的。” ☆、红(十三) 每天你都准备着,醒来的第一件事:拉开衣柜门。 你预备着什么时候拉开它是空的,只有衣架在横樑上晃晃荡荡,那个男人的痕迹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开始几天,你还给自己打气:“拉开它,即使它空空荡荡,你要挺住。” 后来你也麻木了,总在拉开满满一柜衣服之后,打开卧室的门,看见在书房与客厅之间晃晃荡荡的他。 还是那样的早晨,阳光照常洒满你的被子。 你感恩着这些天来自老天的鼓励:“天大的事都会过去。” 你起身,照常走像那扇衣柜,抬脚踢在什么东西上,你低头,他皱缩成一团颓然的坐在地上。 你惊了一大跳,“干嘛在这儿。”赶紧抽回脚。 他也不说话,只是颓然的低着头。 你惊着了,慌忙的蹲下来,拍拍他的肩。 “老白。” 那团皱缩的人形只是发出一个声音。 “为什么。” “老白,你怎么了老白。” 你轻轻的晃着他的肩。 “她骗我。” 他猛的抬起头捉住你的手。 “她骗我,你能想像吗,她居然是在骗我。” “骗你?” 你抽出被他抓疼的手,轻轻的顺着他的后背。 “地上凉。” 记忆中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和他坐在一起吃早餐了,你总是故意的让自己睡到中午。 然后一边准备午餐一遍收拾着他扔在水池里的盘子。 “到底怎么了。” 你将牛奶递到他面前,他没有伸手。 你轻轻的放下杯子,望着颓然失神的他。 也不知是什么导致的无名火,是他失约的还坐在你面前吗。 “你别这样,坐直了好好说。” 你没有想过自已有一天会这样跟他说话。 他总是跟你说:“站直了,好人家女孩不靠门框。” 或者是轻轻拍着你的腿,要你双脚着地把腿放好。 你轻轻的清着嗓子,似乎不该在这儿见证着他的尴尬。 “你说,她骗你什么。” 你把面包片轻轻的推到他的碟子里。 你想,要是钱,要是物,你都会安慰他不必在意。 或者是那栋房子,其实无所谓的。 “嗯。” 他抬头轻轻的应了一声。 “没有孩子。” 几乎喉咙里咕隆出来的声音。 “什么。” 你是真的没有听清。 “没有孩子。”他长吁一口气,轻轻的撕碎着碟子里的面包。 “你能想像吗?” 他抬头眼神轻飘飘的落在你的眼睛。 “你说她怀孕是骗你?” 你终于反应过来。
第59页 “是,能想像吗,她这样骗我。” 面包碎片狠狠的砸在桌子上。 望着满桌的碎屑,你应该说些什么呢。 简直是无稽之谈。 说你相信?说你们作为战斗在同一个男人身下的彼此间的默契?还是说这不是你老白第一次受骗了? 你拼命的扯住那因为自嘲而上扬的嘴角。 你狠狠地嚼着面包,堵住喉咙里即将发出的笑声。 你站起身,背对着他走进卧室。 也不知道缘由的忽然心酸,眼泪夺眶而出。 你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或者说是你也自责。 毕竟同样的戏码早在几个月前你就用了。 你掰着手指头算着时间:“这时间也对不上。” 你嘲讽着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你们在面对大事发生的愚钝倒是很有默契。 而更多的,你数到七。 从今天算已经距你们在一起七年又过了好几天了。 你晕晕乎乎的,也把这个节点睡忘却了。 而你准备好送给自己独自生活的礼物,看样子已经泡汤。 你的心里居然有些失落:后半生?就陪他这样了? 他确实不再提回去的事了,而那鄹降的殷勤让你十分不适。 “猫儿,真的,再没有你这样好的女孩儿了。” 他握住你的手放在膝上,仿佛摩挲的是一件珍宝。 之前,他这双手,停留在那封信件上更多一些;再之前,停留在各式各样的书本上多一些。 最早以前,也像今天一样的,他含情脉脉的看着你,那也是七年前了。 “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的女孩儿。” 他将手搭在你的肩上。 “当然了,你再遇不到我这样好骗的女孩儿了。” 你心里轻轻嘲着。 七年,作为女人的稀缺资源,你也不怕老的,你一直认为七十八十才算老,只是甘愿被一人折腾的气力,还剩多少呢。 你无比恐惧那盏灯暗下。 你的手停留在开关上,听着浴室沙沙的水声。 这等待的煎熬,就像等着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你轻轻的按着床垫夹缝里藏进去的那捲药粒。 冰凉的包装皮像是一把不由分说的刀,在你的手心里轻轻的剜着。 你伸手调亮灯光的亮度,尽量让这屋子明亮,就像白昼的理性。 水声渐停。 你从未这样抗拒过,甚至让你噁心。 你握住着他双臂松弛的肌肉,他扑腾着,显得有些笨拙,这笨拙作用在你身上就是粗暴,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欢愉的交合。 那疲软的,失去的弹性的,仿佛是与之报复似的往你身上撒气。 你感觉自己正像一个工具一样被使用。 原本一凸一凹两个契合构造的器官,怎么会产生那样大的阻力。 每一次你都疼痛的想要推开他。 “等等。” 你用手抵在他的胸口,那个海绵一样松软的地方剧烈的起伏着。 “什么。” 他喘着粗气含混不清的问你。 “太疼了。” 你死死的抵住不再让他靠近。 “快好了。” 他擒住你的双臂就像擒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 在他渐起的鼾声中,你想他是感觉不到你在流泪的。 你总是提醒自己笑着,却多流了好多泪。 这莫大的委屈,你已经逃出了一万公里,却还是没有摆脱湖的命运。 夜里水管里流出来的水和那晚的湖水一样冰。 它们流过你滚烫的的脸颊、喉咙、胸口、小腹,最后是一块皲裂的组织,冰冷的水的浸入新鲜隐秘的沟壑你感到撕裂似的痛。 那枚小小的药粒,你望着它,确实很像一颗珍珠。 一切都食言了,倒是那栋三层楼的房子如期而至,果然还是物质最可靠。 不然呢?凭什么?信任吗? “我只相信稳扎稳打的付出,和真金白银的收穫。” 没有想过的是,这样的感悟让你在多年后的金融暴雷中全身而退,现在想起来,是不是该感谢呢。 “你看这块草坪。” 他站在露台上,拉住你往下看。 “嗯,很好。” 你心不在焉的随他往下望望。 “孩子们可以在上面踢球。” 他一脸憧憬的望着那块长势并不乐观的草坪,将手揽在你的腰上。 “孩子们。” 你突然回过神来反问道。 “对啊,我们的孩子。” 他重重的捏了一下你的腰,脸上憧憬的样子,你轻轻的低下头随他望去。 孩子? “进你们家户口本?和你妻子商量好了?” 坦白说,当真走进这栋房子,这栋完完全全由那个说不利索话,找不清楚路的老白挣来的房子,你有一点动容的。 不是对于物质,而是他身上流露出来的一点点,关于另一半担当的光辉。 你想,要是他再强硬一点的挡在你面前,说不定,你真的会动摇。 这么多年,不是也就过来了,你还是能逼着自己在那牛毛一样的失望中,像之前在他的黑头发里挑白头发一样,再过若干年,你想你也能在他满头的白头发中挑出那么几根有颜色的。
第60页 就当自己怀里捂的是块石头,不继续抱着还能怎样呢,放开手砸自己的脚? “猫儿。” 他轻轻的摩挲着你的手臂。 “嗯。” 你侧头,望向他。 “你知道吗?” “每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孩子都可以在阳光下长大。” 此时的阳光格外刺眼,同样刺痛的还有他此时的话,你习惯性的闭上眼睛,头回避一边,轻轻笑着。 “每一个?” “阳光?” “每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孩子?” 你松松的睁开眼睛,压抑住狂抖的身体。 回头已是泪流满面。 “每一个?它呢?它是什么?” “它都还没来得及出生。” “它为什么没有出生?” 你望着他憧憬满意的的侧脸。 “你居然还可以这样笑。” “凭什么,凭什么是你站在这阳光下。” 你疯狂的脱离他的触碰。 而刚刚转瞬即逝的,那有关于光辉的感动。 你一把撕碎了。 就着这两层楼的高度抛下去,洋洋洒洒。 它走的那天,可曾晒到这样的阳光。 你望着被愤恨纷纷扬扬撕碎的思绪:“可又有人为它洒过这纷纷扬扬的纸片儿。” “我居然还还不死心,七年前一天一夜的折腾,它身上挨的那一针。” 你死命的抓住眼前的栏杆,似乎要向眼前的人讨个说法。 而这个人,你只想把他狠狠的从这露台上推下去。 “猫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他轻轻的蹲在你面前,想伸手触你。 你猛的站起来:“吓你,你再禁不住吓了是吗。”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不解的,望着你的背影。 “你命真好,你什么都不知道。前有情人为你斩荆铺路,后有妻子万里寻夫,这一切因你而起的,你却可以恬然入睡,心安理得的好好当你的受害者。” 你轻轻的抬起头,望着火红夕阳下披满金光的屋顶。 “真美。” 你淡淡的说。 “可惜它没来过这人世一趟,没能抬头看看太阳。” 日子过的很快,这平平淡淡的生活你没有适应,也懒得改变。 他的忙碌算是对你某种程度的解放。 你也偶尔心血来潮为他搭配搭配,你巴不得,你轻轻的摇摇头,望着他走过那块依然无人奔跑的草坪,再迈出那扇门。 你巴不得他遇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哪怕别人牵着孩子找上门来。 你想你也会打开门,欣然的接待着,然后把这个不再有活力的身体连带着房子,和你每日的生活一起交接到那个女孩儿手上。 不就是起床、做饭、吃饭、睡觉、再等他回来睡觉。你想,多的是人愿意用青春作为衣食无忧的交换,你再给他们封一大红包。 “猫儿,我回去一趟。” 黑暗中,你感觉他的鼻息慢慢靠近。 “嗯。” 你背过身轻轻的应着。 “就三天。” 他补充道。 “嗯。” 其实对于你,三天、三个月、三年,哪怕没有归期,都无所谓,你轻轻的抱着双臂。 一个重量搭在你的腰上,你喉咙一紧,那令人作呕的感觉再度袭来。 “我不舒服。” 你蜷蜷身体,躲开他的触摸。 “我知道你是在怪我。” 他嘆了口气,缓缓的说。 “这么多年,也没能给你交代。” 你紧紧的闭上眼睛,只想随便路过谁的梦,迅速钻进去脱离这现实。 “等我办完手续。” 你尽力了,他的声音还是清晰的,在耳边响起。 “结婚吧。” 他一字一顿的,敲击在你的耳后。 这三个字? 你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颤抖。 “太容易了。” 你几乎快笑出泪来。 “让一个男人做决定太容易了。” 你闭上眼睛,那是你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 那个身体壮硕,就像集市上,对面走来的一位大婶,那时候搭他,就小鸡一样擒在这位大婶手里,你是多么疼惜他。他日日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你甚至不敢想像他们在床上的样子。 他居然还真的就以为他们有了孩子,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从你身上离开,又睡回到那女人身上去。 怀孕?假怀孕。 “论这事儿,按理说我比她干得早。” 你拧开卧室的灯,静静地站在窗前。 从前这里的夜还是漆黑一片,你总是拉紧窗帘想方设法的挡住这寒凉。 现在,它已经是璀璨的,可你依旧觉得寒凉。 “明天一起去定回国的机票吧。” 你眯着眼睛想要看到更远,身后传来他有些沙哑的嗓音。 你睁开眼,轻轻的拉上窗户。 “多喝水。” 转身向厨房走去。 这个长方形的空间,你望着杯子里源源不断的气泡。
第61页 真的能重新开始吗?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可是,为什么,你感觉一切早都结束了。 通明的机场里,你望着他的背影。 八年,不管是对于男人和女人,都不算短。 时光会带走女人的青春,同样的也在矬削男人的锐气。 八年前多么挺拔清朗的一位少年模样的男人。 你望着他依旧笔挺衬衣下的,那副兴许只有你知道的皱缩的身体。 那暴露在外的,失去遮盖的松弛的后颈。 你远远的,数着上面密密的细纹,和贴在咨询台上,松弛的肚皮。 你的少年被变成了这般模样。 你等不及那张已渐沟壑遍布的脸转过来了。 你转身,拿起身边的包,对,那个包,只比平常重一点点。 护照、银行卡、机票、身份证。 一切都正正好,时间精准到似乎这八年只有这件事是天愿助你的。 你终于攒足了劲完成这个转身,八年抗战。 结束。 ☆、黑(十四) 睫毛末端轻轻的抖动了一下,隐隐的仿佛有光闪过,你伸出手,半空中将触未触。 “你醒了。” 你望着那湖泊一样的眼睛,它深远的,看不出流动,仿佛一片寂静之地。 “嗯。” 一转流动的光缓缓的落到你的脸上。 顺着光的方向,望着眼前这个,与你有着某种深切联繫的女人。 那绵软如花瓣的触感还幻停在你的躯干,你此时浑身流淌的,甚至有她的一部分。` 你静静的望着她,就像望着生出自己的另一个自己。 这之前,虽然你也总觉着你们之间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繫。 就像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念头。 你总感觉有一个人伏在耳边,暖融融的都是她的声音。 一个转角,一条小巷,一道门,一个车来车往的路口,虚无中似乎是某种密切的陪伴,就像来自于天然的母体对子的庇护。 “我总感觉,身后有个力量。” 每当你说起某件冥冥中被无端化解的事情,你伸出手,想去触碰那股力。 她握住你停在半空中的手。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福报。” 你试探着去找寻的手中途被截住了,而这温暖笃定的一握,就是她,你转身望着灯光照耀下她光辉的影子:“感激不尽。” 她的手指拨开你的头发,轻轻一触,那光辉的像一个星星点亮在你的额头:“那是妈妈给的福报。” 初见她你就知道是她,否则即使是梦里,你也不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亲密:你张开双臂,往她的方向走去,就像蹒跚学步的孩子踏着并不协调的脚步要栽进妈妈怀里。 你印着她的脚印,顺着她的轨迹,发现居然那都是你将行的路。 你就默默的看着她,看着她。 从四层楼的距离,到两面墙,到五个人,再到一张桌子,一只猫。 最后你和她只隔着彼此的皮肤了。 而这阻隔着你们的,终于在这夜黑到使你们侥幸,举头三尺,也有神明照不到的地方。你们撕开毫无保留的在彼此的身体流淌。 那些湿润的,写满信息的黏液,刚刚一部分随着泡沫冲进下水道,一部分还躺在隔着两道门的洗衣机里。 就这样,你走进她,交给她你无法用语言阐述出来最深的秘密。 她包容的,接纳着你成熟的,不成熟的探试。 不妥? 这根本无关于性。 你们之间的,远不止两个器官,而是一根脐带往来的密切。 你的手指顺着她手臂的线条。 那如纸薄的皮肤,鱼一样潜游在皮肤下的肌肉。 暗流一般平静,你慢慢贴近,磁铁似的,像某个天然的吸引,隔着空无声的颤动。 “我总觉得,我们很早就认识。” 你轻轻的抚平这簇动的肌肉,像在有风的傍晚抚平一潭湖水。 “多早。” 她伸手接住你溅起的水花。 “不知道,但我总感觉和你很熟悉。” 你的手停在她的脉搏处雪白的皮肉下里面暗流涌动的。 “熟悉?” “对,熟悉的就像我都不需要花时间去了解,就可以爱你。” 她从你眼底幻化的水里抽出手,轻轻的拍散这幻境。 “这就能爱了?” 你低头,望着被她打破的水面。 “你们小孩儿,是不是都这样。” 她上扬着嘴角轻轻调笑,那宛若鱼钩的幅度瞬间入水将潜底的你勾起搁浅在岸边。 那个你疯狂迷恋的,幻想的,甚至已经在梦里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你手握一支钥匙,你知道它能开面前那把锁。 在齿轮拨动叩响的回音里,你的嵴樑慢慢变得柔软,团成了一个婴儿的睡姿,你严丝合缝的陷在柔软的床垫里。 那连接着你与她的,似乎慢慢抽空着你,末了一注潜流的注入,那虹吸的力最终连带着你也一起倒抽了进去。 穿过无数丛林一样摇摆的粉色,你静静的蜷着,蜷进那个温暖舒适的巢。你们共用着一个身体,她的每一次呼吸、哀乐,都连带着你感受。
第62页 她的细胞正慢慢分裂组成一个你,鼻子、耳朵、手臂、脚丫... ... 你扑腾着,从那个将你吸纳的地方再出来。 一双手捧着你,拢干净身上的泡沫,有关她的一切都露了出来,也是粉红的肌肤,深黑的眼。 一切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躺着她的身边。 你们福祸相依,除了彼此,都是身外之物。 不管身边是谁,醒在哪里,你们都是彼此至亲的骨肉。 你想她的内心一定与你十分契合,才默许着这疯狂,无节制的发生。 “囡囡。” 她轻轻的唤你,仿佛在时间的法外之地。 绵软的沙滩上,沙地里冒出透明的吸管,在载满潜水的沙地上恣意的倾吐。 你望着那源源不断泡泡一样咸腥的梦幻,海洋果然解决了人类大半的性苦闷。 眼前一片腥红,你睁开眼,日光照亮着这一切。身边稳稳的还是那些陈设,猫从门缝中挤出头来,嗅着一夜过后屋子里气味的变化。 “醒了。” 你望着玻璃门外,她初阳下与花的剪影。喷壶嘴里的水花亮闪闪的飘洒在空中,洋洋洒洒的,像是某种饱含活力的种子。 “饿了吗。” 她湿漉漉的手轻轻的搭在你的脸上。 你抬起头,痴痴的望着她。 “我做了一个梦。” “别让猫进卧室。” 她回头望着沙发上四仰八叉的你。 “它自己开门。” 你伸出手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里边,仿佛正沸煮着一个致命的念头。 你见过被沸水顶得翻滚的土豆,你也是用这两根手指抵住筷子,水中鱼眼大的气泡,白闪闪的翻顶,眼前明晃晃的,你闭上眼。 “怎么大白天也说胡话。” 她走过来,探探你的额头。 “什么。” 你撑起身望着正和沙发上的猫毛过不去的她。 “嘟哝一晚上了。” 她头也不抬的回答。 “我说什么了。” 你接过她手里的滚筒。 “没听清。” “是不是累坏了。” 她抬起头,面无波澜的望着你,一手轻轻的捻着飞到你衣服上的浮毛。 连一句关心的话她都能毫无感情色彩的说出来,你望着冷漠又悬殊的她,你不信,伸手欲将她拉进怀里。 “别闹。” 她站直,抬手抚抚你的下巴。 “该收拾了。” 你望着她,就像面前的是管束孩子的母亲,□□情人的爱侣。 又是这样的姿态,你脑海里关于粉色泡沫的幻境再被击破。 就如同你总是担心这欢乐,就像小时候的暑假,那肆无忌惮无忧无虑的日子,你都以为玩疯了,时间却总是理智的到时就收网。 “难道之前的,不快乐吗?” “怎么能这么干净利落的,就像没有发生过。” 你紧紧手臂下的她,就像逃难者命护的细软。 “这次怎么也要带着你。” “呆了有一星期?” 她抽出身体静静的靠在你的身边。 像无数次你们相对的姿势,总是在你感觉到疏远了,她又将自己放近点,当近到你抬抬手就能触到了,她又坐直身,提醒着你们是不是太过亲密。 她一直是你那个港湾般的存在,每次风雨欲来,你只要把自己那一米八的个头缩进她怀里,即刻便成为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 而这一次,你感觉自己就像得到了她的某种哺育。 那是一种类似于母乳的,带着抗体与成长力的养分。 “你又想赶我。” 你的下巴轻轻的搭在她的肩头,极其不满的就像面对每次假期即将结束的提醒,那些大人总是嬉笑着逗你:“明天要开学了哦。” “不是赶你。” 她抬起头摸摸你额前的发。 “有太多的人需要交代,不是吗。” 这不是像你过去遇到的,讨厌的大人。她总是娓娓的,跟你说着那些你认为十分有道理的道理。 “可是我只想和你呆在一起。” 你伸出手轻轻的护住着她的膝盖,冰凉的,正好一只手能扣住。 “听话。” 她轻轻的按住你的手。 “按时回去。” “那你。” 你望着她,像回头望着即将醒来的美梦。 “我一直都在这儿。” 一直都在,你紧紧的闭上眼,这二十多年来,即便是没有她的日子,她缺席了吗?她不是一直一直就这么等到你来吗? 她轻轻的拍拍你的脸颊。 “回去吧。” “嗯。” 她的眼睛就像藏着星星,你小时候总是剪出大大小小的五角星,你将它们抛向空中。 你回头,是你那时候剪的那些吗。 小时候,你听妈妈说,世界上每死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你望着满天的繁星,觉得死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些离去的人都变成星星在高高的天空照亮着活着的人:“我总会比你先离开。”
第63页 现在的天空已经看不见星星了,深灰的夜色下,你紧紧的握住她被被子搭住的手。 “我不想总让你等。”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抬起头,找不到她化身的那颗星星。 “我想,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握住的那只手,轻轻的抽动了一下。 “囡囡。” 她抱住你的头轻轻的呢喃。 “要听话。” 你从她的怀里抬起头:“那我,要留一个什么样的念想给你呢。” “你想留什么。” 她眼里的光,慢慢化进你的眼睛。 你还赖在她家的沙发上,大猫识趣的站在远处望你。 “开心吧,你们又可以独处了。”你大猫龇牙咧嘴的对着大猫吓唬。 有时候,你想:真就想变成她家的猫。有事没事的蹭蹭胸、踩踩奶、再不要脸的舔□□。一天到晚的随地卧着,脑袋一埋,随便心里龌蹉的想些什么,看起来都是毛茸茸又可爱的。 你伸出手,报复的弹弹大猫的鼻子。 “别欺负它。” 总像是小时候不过是偶尔淘点儿气,却总被抓个正着。 “我一直觉着,孩子应该跟妈妈姓。” 你的脸上盖着一部翻开的《百家姓》,嘴里囫囵的念着。 “我们小学一年级就学的这。” 一边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为什么。” 她拎过你的包,一件一件的往里塞着东西。 “因为是妈妈生的。” 你噌的坐起,蹭大猫没反应,一把将脚边的它捞起。 “你别欺负它。” 她朝你皱皱眉警告。 “你想想。” “嗯。” 她不放心的探探头,应付似的回应着。 “要是你生一个孩子。” 她突然的顿住了,摞摞手里衣服,也不再看猫了。 “你把它生下来,它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就像小鸭子,它们就跟在你后面妈妈,妈妈的喊。一朝分娩,断骨之痛,你也只会为它这么痛了对不对。从此它就要爱你、敬你,将来不管它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要带来你的跟前徵求你的意见。”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将手上的衣服往桌面上一扔:“你给我过来,自己收拾。” “我是说。”你应声站起来,走到她旁边:“我是说如果你生个男孩儿那可能要费点心思教他,但是如果是女孩儿那就可以偷懒了,她妈妈就是她最好的榜样。不过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尊重女性都是最先需要学习的,女性多伟大多高级啊。就像你,这样一个独自、勇敢、自由,完完整整的灵魂。” 你面对着她,张开手臂。 “特别闲是不是。” 她指指桌面上的衣服,抬头瞪着你。 “我就是突然想到。” 你快速的背过手后退。 “想到什么?” “想到,万一,我俩有一个孩子。” “疯了吧。” 她扬起桌上的衣服噼头盖脸的朝你扔来。 “我都够生你了。” 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你。 “我俩,我俩也不是不可能阿。” 你举起手护住脸,措手不及的,被她拎住耳朵。 “我孩子?我孩子都该你这么大了。” 她突然顿住了,手里一松,你抬头望见她突然煞白的脸。 “怎么了。” 你揉着红透的耳朵,觉察到她突然的反常。 “没事。” 她错愕回头将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往你包里塞。 “怎么了。” 她继续低头不语的,只是收拾着手里的衣服。 巨大的不安感袭来,你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究竟是哪句?” “我来吧。” 你怔怔的蹲在地上,伸手。 “哗”一身她拉上背包的拉链将包塞进你的怀里:“走吧。”她淡淡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告别,没有嘱咐,你看到她面无波澜的关上的门,就像外面的是一阵风。 机场的路空空荡荡,你顶着太阳走在没有一丝凉风的环道上。 就要到七月,你抬头望望明晃晃的太阳,还是不信她就当真把你赶走了。 明明一个小时前还好好的,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还是这样亲密关系又突然惹她不适了。 你总觉着不会就这样结束,你还没有任何交代的。 “餵... ” 你的耳朵贴着桌子机几乎在这欲聋的敲响声中惊的跳起。迷迷糊糊的眼前是一个人影。 “这个人?” 你慌乱地站起来。 “你来了。” 你定定神,如愿的望她。 “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调笑拍拍屁股。 “你的东西。” 她倒是不觉惊喜的转身递给你一个大包。 “现在去託运吧,别赶不及。” 你的笑意还挂在嘴角,措手不及的怔怔的望着她。
第64页 “什么。” 她面无表情的,没有给你任何回答。 “我们是不见了吗。” 你望望她提在半空的包。 “对。” 应声放开手,包重重的被砸在桌上,随即转身。 “也不当亲人了?” 你冲着她渐远的背影。 ☆、红(十四) 多的是想不到。 比如,时隔八年,湖边的垂柳还是像那晚一样,萧瑟的低垂着眉,冷风扒光了它的叶子,只留下失去肌肉的骨骼。远处鲜红的余辉已经爬满了金色的塔尖,你又站回到了那潭深灰的湖边。 又是一个初冬。 你记忆里的,那个夜晚,那个咫尺之间的白衣男人,而此时,物是人非,远隔重洋。 一万公里,十五小时,白昼黑夜,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都是两块无法接壤的土地。 “我回来了。” 风还是那时候的风,树还是那时候的树,对于它们来说不过时光回眸,寒来暑往,秋收夏长,枯枯荣荣,八载而已。 而那时候的人,也随之静止,他们被定格的也不过八年前的模样,只是表象上多了几道岁月的刻画。 你望着那千载不移,湖水一般静止的一切。 已经绕了四分之一个地球,她们还是当年的模样。 而你,那双被湖水浸湿的双脚,最终还是站回了这里。 就像你一意孤行的要有些变化,但它们没有一件是过你之手而来,生活的清闲,物质的丰盈,又凭什么期待它是如你所愿。 在太晚了之前,那辆从隆冬而来北上的列车。 这座城市的变化简直令你咂舌。 那样的节奏仿佛所有的人都被上了发条,连时间也是被摺叠的一昼一夜合成了两个白昼,时时都是灯火通明。 你望着高架下如梭的车灯,恍惚的不知身往何处。 这才是一块遍地机遇的土地,它刚刚崛起,一切都是饱满而激情的。 你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座城市的付出与收穫是那样的对等,人与人是那么疏离。 你沉迷在这钢筋混凝土的冷静与漠然中,你乐于这样的相处。 而那块地方,你想,你已经坚牢到没有人可以得走进来。 那是完全为自己而活的半生,在这匆忙和冷漠的土壤里。 人生来就是孤独。 总会死的,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确定的事。 既然只有一个人生,一切都是匆匆而过,那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就像你的出生,是极其偶然的发生,又何必要为这偶然寻得意义呢。 这不是太苛刻? 人人都知生死,却不知生而必死。 那些羁绊。 你合上杯盖,望着远方高楼下的流光。 后来你也去看过她,在那个破败的小院。 那是一个空气中都飘着潮湿的城市,你成长的地方。 巷子里隐隐的霉味,无不述说着它的古旧。顺着霉扩散的方向,那是一个更深的,被定格的世界。一切除了更老些、旧些,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还是那间随时仰头都能接住灰尘的小屋,四面的墙皮早已剥落完全,袒露出并不整齐的青砖。 你抬头,天花板上横行的水管哗哗而过,“垛垛垛”隔着楼板耳边响起刀刃与墩板撞击的声响。 你伸出手掌轻轻的抚在那堵衣不蔽体的墙,那时候,肌肤之间也算是彼此坦诚相待过。 应该是很久再没有除你之外的人走上这道楼梯了。 你刚走到第三阶,面前的光被挡住了,你抬头,一个巨大的黑影。 尽管你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当那比记忆里还大了几分的黑影出现。你抬头,怔怔的望着眼前这个手提菜刀的女人。 她的眉眼低垂着,脸颊肿胀的随时血肉横飞的炸开。 多少年了,你们第一次以这样的距离相见。 这样的一个女人。 你们是如此熟悉又不熟悉的。 隔着那个男人,那个不合时宜的男人。 曾几何时,你就觊觎着,觊觎她身边那青烟一样的男人。在无数被夜色蒙住眼的夜晚,他都从她的身边离开,你们拥抱在一墙之隔的小屋里,你亲吻着,拥抱着他。那其中,是不是也带着一丝她的气味。然后,他又裹满你的气味回去,躺回她身边,这样彼此交换的亲密。 眼前尊铁塔一样的身影,而现在只有她了,你突然觉着与她有着格外的亲近。 而对于她,你只是一个将他丈夫偷走的见不得光的小偷,如今这个小偷送上门来和她一起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白皙的皮肤,纤细的四肢,尚还年轻姣好的面容。 你想,这都不敌她抬起铁棍一样的手臂,手起刀落。 她也楞神的望着你。 “你找谁。” 她抹了一把脸,直接了当的问。 她开口你便你慌乱了,你心虚的,即使你知道,她并不知道你的样子。 “我是白老师的,学生。” “学生?” 她缓缓让开一条道,疑惑的打量着你。 “他早不在了。” “阿。”你撩起额前掉落的头发故作惊讶的回答。
第65页 “我不知道。” 你支吾着,脚悬在半空,往前还是后退,要不就这么算了? “进来吧。”她替你做了决定,或者说是命令。 一边将刀背在身后,朝你挥挥手。 你只能跟上,这不就是你来的目的? “他早走了,没有再回来。” 你小心翼翼的跟在她的身后,刻意的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喔。” 缓缓的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你是他之前的学生吧。” 她突然转身。 你惊得一怔,下意识地躲开将来的黑影。 “对。” 你慌忙解释道:“很久之前了。” “哦,那难怪。” 她望着你惊恐的脸,抬抬手里的菜刀,笑笑,咣当放下。 “随便坐吧。” 你靠着椅背试探着坐下。 “他走了,跟一个学生。” “喔。” 你低头按住膝盖掩示住肢体的失调。 “那师母你,一直在这儿吗。” 你有些试探的,像解开一块长在肉里的纱布,这是怎样一块由自己而起的伤痕。 你怔怔的望着,如果此时她暴起,你紧紧的捏住椅子把手。 “日子总是要过的。” “你吃饭了吗。” 她无波澜的,反倒显得你大惊小怪。 你抬头望着她被挤压变形的五官,看不出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她往围裙上擦擦手,一边往厨房走去:“坐下来一起吃吧。” “将就一下。” 她怀里的搪瓷盆正冒着热气。 你微微的挪挪,这个碗热菜要是泼到脸上? 你下意识的低头,想着将怎么挡开。菜盆重重的落声,你望着稳稳贴在桌子上的碗底,松了一口气。 未曾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和这个女人坐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一张桌子上吃饭。你想她也想像不到的,对面的你和她丈夫也同样的坐在一起吃了八年的饭。 饭菜很简单,一菜一汤。 老式的搪瓷碗,边缘磕破了露出来黑色的里,碗底盛放的大牡丹花,这样老的物件,你倒觉得格外的亲切。 你呆呆望着搪瓷盆里的菜,老白刚来的时候,一上午的时间你也只能捯整出一道菜。 “那你一个人?” 你将筷子握手里,轻轻的垛垛。 “一个人。” 她顿顿,夹起一大筷子菜按进你碗里。 “多吃点。” “谢谢。” 你接过她夹的菜,一边拨弄着。 “恨她吗。” 话出口,你没由的被自己一惊。 怎么疯的问出这样的话,当真她没有动手? “没啥好恨。” 她倒是没在意你惊红的耳背,埋头大嚼回答的干脆利落。 “钱也没少寄,那个姑娘也没名没份的。” 仰仰头丝毫不觉吃亏了的洒脱。 “是。” 你迟疑的端起碗放在嘴边。 “你吃菜啊。”她将菜盆往你面前推推。 你望着那一盆皱缩的,捲曲成某种极痛苦姿态的菜,犹哽在喉。 她要真扬起汤盆泼你倒好,或者让她骂一顿,打一通。而她却如此愚钝的,还将你拉下吃饭。 而她,不就是那时的你吗。 你此时内心突然无比剜痛的,痛惜着她。 你夹起一大颗菜,强制着塞进嘴里,嚼自己骨肉一般的,恨谁呢? 恨那个穿梭在你们之间的男人?恨他先是始乱终弃她,再来辜负你? 不,你破坏了她的家庭啊。 “如果我说我心疼了,信吗?我与她素不相识,唯一的交集也是因为同一个男人,而这唯一的纠结成宿命的交集。” 你愣神的坐着,抬头望着对面那位浮肿的,油腻的,将头埋进饭盆的女人。 你想是同理心作祟,所以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自己,你们面对面的像照镜子一样的是如此相似。毕竟,你想毕竟,你们都和同一个男人生活过,你们性格中一定有某些相似,才能如此契合的原意将自己交给同一个男人,现在那个男人逍遥法外,显得你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至亲的联繫。 “他对你好吗。” 你匪夷所思已经放弃一错再错的自己。 你想听什么?他们是如何在一起的?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还是他心里从未有他,她才是不被爱的那一个。而现在,你来了,干干净净的坐在她面前,让她照照镜子,数数自己到底输了哪儿? “太贱了。” 你机械的嚼着难咽的菜,每一口都像要嚼出血来。 她从饭盆里抽出头,抹抹额头的汗。 “那句话怎么说的,哪个男人,不是嫌弃什么糟糠妻。” 糟糠? 你顿住了,使劲咽下堵在喉咙里嚼不碎的菜梗。 糟糠?你抬头望着她绯红的面颊,旋即低头。 你凭什么糟糠?你凭什么就甘愿糟糠下去?你凭什么要自己为了一个男人而牺牲成这样?你为什么要成为他的附属。你餵饱他,收拾他,你将他整理的如此干净又体面,你有能力也这样整理自己的。为什么却将自己像抹布一样对待,你凭什么不对自己有所要求,你凭什么有资格糟糠,凭什么要求一个男人回家面对你失去管理的身体。你为什么要到让一个男人来忍受。
第66页 脸上冰凉的,你匆匆的将眼泪和米粒一块儿扒进嘴里。 “王八蛋,真是王八蛋。” 你紧紧的闭上眼,一个女人的全部年华。 她转身的瞬间,你的眼泪大颗大颗大落进碗里。 她已经起身收拾了,你想她粗大的根本发现不了你情绪的变化。 “我帮你吧。” 你站起身平复着情绪,往厨房走去。你站在她的身后,这间厨房,一墙之隔,多少次她也是这样站着,而你就偷着她的丈夫在和她半米不到的地方。 那位丈夫从不主动提他的妻子,他宿舍里也没有一件女人的东西,很早之前,你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被无视的。 他好像,也只是功能性的使用她。 你按住绞痛的胸口,那呼之欲出的,不也是你的生活。 “去屋里坐吧。” 她回头拿挂在背后的抹布,那是一条硬邦邦的,看不出颜色的布,她拿起它,一把把的抹着脸上的汗珠。 “去,屋里坐。” 你怔怔的转过身,屋里? 屋里那样多的书,尽管这实在是一个间小而破败的空间。 这些书占据了唯一有窗的一扇墙,你想在这个家里,她确实将一切的资源都给他了。 你喜欢的,不也是这个女人养成的。 你手指轻轻点着那一行行发黄的书嵴,指尖轻微的破碎声,氧化发脆的粉末扑簌簌的掉在书架上。 扉页是他清朗的字,这时你才明白:那种喜欢就是即使你已经不再是当时的你,他也不再是那时的他。你们在长久的相处中已经被对方剥得那样不堪。甚至你已经无法忍受的离开他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地方,但当你再看见,还是会心动。 “都是他以前的。” 她晃晃书柜锈住的合叶,一把拉开,整个柜子发出极其刺耳的声响。 “这里边是毕业照。” 她挪挪柜子里的抽屉,木质的抽屉被极其不情愿的拉开。 “你看能不能找到你们那个班。” 你望着那一叠遗像一样的黑白照片。 氧化变脆的边缘像是某种兜不住的秘密正待破壳而出,你慌忙推上抽屉。 “没有,我那天不在。” 你慌乱的,语无伦次的解释。 她看起来并不在意。 “喔。” “给你泡杯茶吧。” 她掸掸手上的灰尘转身往厨房走。 “不了。” 你几乎是惊呼的拒绝。 “不了,我还有点事。” 你匆匆的,尽量保持镇定的解释道。 “下次,下次,下次吧。” 你眩晕的,扶住门栏往楼梯摸索。 “这就走了?” 她转身愣住,望着语无伦次夺门而出的你。 演砸了,还是演砸了,你扛不住了,扛不住善良,扛不住真心。 “谢谢款待。” 你几乎是逃的姿势。 “姑娘。” 她的声音在楼梯转角楼梯口,你停住,后背僵直的。 “是你吧。” 这次,换你愣住了,你的脚悬悬的停在半空,怔怔的定住。 你眼前空白的,几乎一头栽倒。 “你刚来我就想该是你。” 她的声音顿了顿,语气极其平静,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后来你拿筷子,他也是那样,我就知道了。” 你狠狠的掐住自己的大腿,麻木的没有知觉,一阶,两阶,脚步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你还不知道。” “他死了。” 你麻木的身体过电一般的颤了一下。 “听说是病的,你要是再回那个地方,可以问问。” 你脑子嗡嗡的,耳边是木门叩上的声音。 “死了。” “死了?” 你一步一顿的走完这楼梯。 湿冷的地气顺着水泥地爬上你的小腿,你感觉整个人颤慄的,寒从脚起。 穿过永远是阴天的弄堂,你失神的抬起头,天上明晃晃的太阳。 这没有温度的白光仿佛要照穿你的身体,那颗心脏,跳动着,腹部疑云一般的阴影,你轻轻的按按,眼泪夺眶而出。 难过吗?没有。愧疚吗?没有。 死在你的意识里,从来就不是一件多坏的事。 就像那一次,赶在他来之前。你怀抱着已经没有温度的它,就要将它放进蓝色大海摊开的手里。 那是每个人的结果。 “人人都知生死,却不知生而必死。” 只是从此,要多了个让你不想看星星的理由了。 “死了?” “死了好啊。” “一命抵一命。” 你轻轻松开手。 就是这样,一死一生,从来都如此守恒。 你前半生那杆倾斜的天平,此时此刻,正无限的归于平衡。 你并不是期望他死,也不是逼迫他还。 只是结果註定,从生的那一天就走向死。你只是比他多留在这个世界上一会儿,而它,你痛苦的闭上双眼,它都没有生过。 不符合所有的秩序与规律,它在一个灰色的地带,灰色到你都无法祭奠。
第67页 而此时此刻的,至少这具身体,还作为它的遗物存在。 遗物。 你几乎是惊呆的望着这两道红线。 在它留给你的唯一念想里,这具还有着生命体徵的躯体。 “那我,要留一个什么样的念想给你呢。” 两个月前你听到也只是不当回事的笑笑,此时如雷贯耳。 你触电似的扔掉那块塑料片。 多么慌缪,究竟做了什么。 你几乎又跪着捡起它。 “太疯狂了。” 你疯狂的按压着自己的小腹。 那误入的取代了虚空,它不再为谁空无一物。 没有念想了,没有了。 “这一命。” 你的指甲几乎掐出血来。 “又是要抵谁的命。” ☆、黑(十五) 漆黑的夜浇灭了最后一点光,深夜的三环是沉默的,像一个疲惫的旅人。 这座城市紧随其后的将在异乡飘零的年轻人称为“漂”,这里地处盆地、气候湿润、闲适安逸,即使房价飙涨也起不了“漂”般的浪。 “为什么不叫“客”,“r客。” “客从何处来?” 你收回手,摆成大字躺在车来车往的高架下。 “来吧,来一不长眼的,从我身上压过去。” 你抬起下巴望着漆黑的车道。 三个月来没有她的任何消息,这个人就像是从你的生活中蒸发了,你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就被这样扔在半道上。 你张开手脚,这浩瀚黑暗好像被子一般降临,蒙住了你的眼,这寂静中。 “我想好好睡一觉。” 你张开双手是拥抱的姿势,说不定,说不定在这谜一般的夜里,还真能接到她暗度的细枝末节。 头顶上纵横的高架将夜空分割成数个碎块。 你睁开眼睛像在拼图中一块一块的翻找,哪一块上面有颗像眼睛一样闪烁的星星呢? “不。” 你噌跳起身,使劲拍着屁股上的土。 “死了才会变成星星。”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你抱起双臂。 这个动作好像很熟悉,你静静地缩紧着身体,那个被包裹的模糊的感觉。 “还是同一个世间吗?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回音。” 难道真像之前看到电影里一样,有着一个平行的时空,你误入了,被关在这接收不到信号的盲区。那她呢?她会不会也误入了某一个不明的时空。 “我们分开了吗?” “可是不管在哪里,我都是想念着你的。” 你静静地望着夜幕下丬丬种种。 “不管你走到哪里。” 今天出门,你又看见邻居家的小孩儿了,它的学步车还是那样歪着摆在你家门口。 你走过去,蹲在地上,捏着他肉嘟嘟的脸:“是你吗?”仿佛这张面皮下藏着的是一个别的人。 钥匙依旧是朝右边拧半圈,指针也是顺时针的,他跑起来,依旧是一左一右的摇摆。 还是那个世界,只是事实是:确实不再有她的消息。 “那小孩儿该甜甜睡了吧。” 你望着门口空空荡荡的小推车。 你准备开门,低头插钥匙的时候,门边一双小小的鞋子就稳稳的放在你的跑鞋旁边。 它是那样的小,小到你一只手就能握住。你蹲下来,伸出手掌比划着名。 “你那样小,可我依旧,握不住你。” 心地的寒冷突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裊裊柔软,像某个与你有关的小傢伙,就恶作剧的躲在门的后等着你回家。 它蹒跚着举着两只鞋子,摇摇晃晃的蹲下来,整整齐齐的摆在你脚边。 “爸爸。” 脑子里恍惚的,你使劲将头抵在门上。 “出发。” 你换上鞋,一头冲进夜色中。 十点刚过,楼下花园里还有不肯睡的小孩在相互打闹。 你塞上耳机跑过蜿蜒的步道,至少,至少还是跑着的。虽然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但是身体里这燃烧的,你精疲力尽的想冲着一个方向。 “比起来那样多无能为力的事情,控制自己的欲望,不管是食慾还是□□,都显得容易多了。” 三个月来,你几乎日日小心翼翼的定格在有她的状态里,万一… … 你摇摇头。 “我们跟他一起跑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岔路口跟上了两个小女孩,身高也只到你的腰,蹦蹦跳跳的跟在你的身后。 对于最近身边无端冒出来的各种小孩,要是换作之前,你一定逃也似得躲开了。 “人之初,心本恶。” 小孩总是让人害怕的,他们恶的在于无法衡量自己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 就是那么轻轻的一推、一关,一个简单的动作... …你松松的呼出一口气。 “我尚不知如何过好这一生。” 也不明白心怎么就突然软了,竟然放慢了脚下速度。 那两张红扑扑的小脸,一跃一跃的在你跟前。一个小小的人儿,你想到的那张相片:浓浓的眉毛,熘熘的大眼睛,也不知道那时候,会不会有一个大哥哥,也这样慢下来领着她跑。
第68页 你停在楼栋门口目送着那两朵花一样的小裙子消失在单元门里。 “这么晚了,大人也不看着。” 你心里嘀咕的咕噜咕噜灌完凉水一头倒在床上,一墙之隔的,还是屏幕里的拼杀声。 你无比惬意的抱过被子。 最近你和那人总是碰不上,你睡觉时她起床,她睡觉时你出门。 同一屋檐下,几乎是见不了面。 可能自己真的没有那样的自制力,要是在梦里,你叫出她的名字。 你也想和那人好好聊聊,或者,跟她坦白一个真相。 前几天那人收拾箱子要走,凌晨三点,总是这样的时间,你也实在不知道她该往哪里走。 “我送你上车。” 你站在沙发对面,望着死一般寂静的她。 “不。” 她的脸被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 “最近外边挺乱的。” 你揉揉睡乱的头发。 “不用你管。” “出事儿怎么办。” 你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像一对成年人一样交谈。 放下情绪的操纵,就这么坐下来好好聊聊。 最后依然是在几个小时的对峙后你帮她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取出来,再将睡着在沙发上的她扛回床上。 时钟,七点已过。 “你好好对人家。” 你坐在沙发上,耳边静静震荡着。 “别因为我,改变你的生活。” 那个声音远道而来,你轻轻扣上门,走进电梯。 “餵。” 果然是一好梦一场,你恍恍惚惚的,抱着听筒里她的声音。 “你在哪儿。” 你不满着听筒里突然放大的音量,警告着:“别吵醒我。”一把揽过旁边的枕头,抱住那朝思暮想的声音。 “你说什么?” “睡觉。” 你不耐烦的应付着这欲将你拖离美梦的声音。 “行,那你忙完了。”听筒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没事。” 你在这声音末尾忽惊得的坐起来。 “餵?” 你醒悟般的向电话那头喊着。 “我真在睡觉。” “我以为,我以为是梦。” 你紧紧的捂住手机,生怕这游丝一样的呼吸就这么断了。 “你能听见吗?” 你使劲揉着自己的脸,亮着灯屏幕上显示时间着还在持续累积。 “餵?” 你懊悔的,狠狠将自己撞在床头。 “你...来一趟吧。”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轻轻响起。 难得一次没有晚点。 一切都那么的顺利,你火急火燎的赶到机场。 取票、安检、登机,几乎是一气呵成。 腾空的冲力中,你松一口气般的才反应过来自己毫无准备的,几乎直接是从床到机场的切换,举起手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切都似乎还在梦里。 没有停留,你直接敲响了她家的门。 这说起来并不算长的分别,你的生活,那干瘪的流水帐一样的生活,你语无伦次的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没有她的时候。 你跑步、吃饭、睡觉、交际,你处理得一团糟。 而这日思夜想的人,此刻,你愣楞的看着她,已经走丢太久。 “吃早饭了吗。” 她推开门,争先打破这沉默。 你依旧是愣神的望着她,她后退一步,示意你进屋。 “我给你煮碗面条吧。” 她转身,不由你寒暄的将自己躲开,你的双手怔怔的停在半空中。 是她吗? 你低头,望着脚下的地板,迟疑着。 “或者是,又进入了哪个平行的世界?” 你怔怔的抬起头,望着玻璃门里她静止的影子。 “我愿意,我愿意从任何一个时间开始。可是至少,至少你得告诉我这进度条它播到哪儿了,要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们... …” 你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她离你远远的坐着,双手抱脚靠在膝盖上。 你端起汤盆在脸与碗沿的缝隙里看见她也正有意无意的看着你,你咕噜对付完碗里的面条。 “你怎么不吃。” 你从汤盆里抬起头。 “我吃过。” 她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喉咙动了动。 “身体不舒服?” 你放下汤盆,才注意到她有些苍白的脸。 “没有。” 她应声站起,远远的探身收起桌上的碗。 “顶顶。” 你冲着角落里的大猫唤,它也只是眼也不睁的象徵性点头敷衍敷衍你。 你不死心的走到它跟前,蹲下捏着它毛茸茸的耳朵。 “说,她怎么了。” 大猫被你捏得发出一声尖锐的“喵呜”。 “它在睡觉,你别去吵它。” 她推开厨房的门,隔着餐桌叮嘱。 你松开手快步的在她关门前跟上:“我来帮你。”一边挽起袖子。 “不用。”她转身脸色冷冷的:“已经收拾了。”
第69页 你只是急于打破这三个月未见的疏离,又怎么会疏离,她时时刻刻不都在你耳边? 她不自在的往后挪挪,你伸出手,握住她的肩。 她轻轻抬手:“别碰我。” “我刚才真在睡觉。”你转身,望着她沉默的背影:“我…我不相信真的会是你。” “嗯。” 她轻轻的点点头:“出去吧,别在这儿站着。”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她一边收拾着被猫踢乱的茶几,一边抬头:“你...挺好的” “不好。”你将手抵在桌面上。 “你要是再不联繫我。” “嗯?” 她心不在焉的摞摞手里的杂志。 你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的:“我反正昨天晚上都躺三环高架上去了。” “要是你再玩消失。” 你抬起头,像是要挟的。 “你说什么。”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 “万一哪个不长眼睛的从我身上扎过去了。” 你负气的抱起手臂,压在沙发背上。 “混蛋。” 你几乎能听到她的咬牙切齿。 “要命一条。” 你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但是话以出口,这局面,你死扛着,像是某种发泄。 “就让自己发泄吧。” 你抱住头重重的抵在茶几上。 “你混蛋。” 她一字一顿的,像是酝酿良久。 “你就... …” 你紧闭着眼睛,她的嘆息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十分清晰。 “你的父母、亲人... …” 她突然暴起。 你被不知什么东西击中,你摸摸发烫的耳朵,不敢睁开眼,如果是在黑暗里,你想你还能躲藏的。可是这青天白日下,睁眼就是你一地的幼稚。 你觉得自己就像家对面那个孩子,那满地散落的幼稚的玩具。 在她急促的呼吸声中,你从指缝里望着她红透的耳根。 “别生气了。” 你伸出手,轻轻的触过她的耳朵。 “我不好,我错了。” 你绝望的闭上眼。 “完了,完蛋了,你毫无保留的让她看尽了你所有的不成熟。” 你想,此时此刻你已经完全明白了,她将你赶走不是没有原因的。 她早明白了你的幼稚与不笃定。 她只是先你一步的看穿了你,而你还后知后觉的,可笑。 “亲人,我的亲人?” 你怔怔的站起身呓语一般。 “你说我们是亲人,你说不赶我。?” 你一直不让自己面对的,此刻,如同称述一个事实一般。 “那你就可以弃所有于不顾。” 她抱起手臂,沉默的注视着你。 “是你不要我了。” 接受了,你想你接受了,接受了这场结局,这个尾声。就像所有的游戏,都有一个规则,你不能耍赖的抱住这红线不放,你缓缓的,朝门口走去。 “我说过,不要因为我改变你的生活。” 她的声音远远的响起。 “可是已经改变了。” 门锁扭动的声音,像是某种讥笑。 “你走吧。” ☆、红(十五) 眼前那团蹦跳的迷雾样的小影子,你望着那远远的延伸到尽头的路,跌宕的悬崖下面? 你伸出手,欲拉住那条滑熘熘的小泥鳅。 它影子一样的从你的指缝中熘走,越来越近了,你的手上是湿滑的黏液。 那条路?你望着跃动的,就要抵拢终点的它。 愈靠近愈猛烈,冰凉的风灌进你的鼻腔,肺鼓动的几乎被撑裂,你脚在尖锐的沙石上,如踏过荆棘一般。 最后几乎是将自己噼开似的一绊。 那团小小的影子应而倒地。 你惊的坐起,耳边还是尖锐的梦里贯穿出来的哭声。 你睁开眼,棉织的窗帘漏出沙样的光点,天将亮。 睡梦中肢体拉扯的痛楚尤在,你蜷缩着腿,颓然的坐着。 那团迷雾一样的萦绕在你的脑海的影子,它是谁? 而这不给自己留余地的一绊。 “那是妈妈给的福报。” 你的脑海里那团迷雾慢慢定格,那个面孔。 你怔悟的抓起床头的手机。 电话里忙音像是渐远的脚步,快点、再快一点。 你的心几乎在这忙音的间隙中被悬了起来。 “餵。” 电话那头含混的鼻音。 你松一口气抚抚胸口。 “你… …” 你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你那个无端的梦?或者是... … 难道不就是为了确认他依旧安好吗,而在这一声“餵。”想来过得应该不错。 你迟疑着,手指将触未触的。 “你在干嘛?” 你还是,没忍住的,像被心里的某个隐秘的念头给推了一把。 电话那头的那个人,你后来愈发的想不明白,你们怎么就成了那个。 即使全城的电线桿都倒了也砸不到的你们,怎么最后就睡到了一张床上。
第70页 那时,他还只是个陌生人。你将他领回家、带进门、一起坐在地板上、听他嘴里跑火车似的胡话。 “简直荒谬。” 你使劲按住太阳穴,轻触屏幕,准备结束这一切。 而电话那头,此时突起的,他接连的回应。 你在这急促的频率下竟不可思议的慌了神,怎么也触不暗着屏幕,你手忙脚乱的,手里的像是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 就是那样正好的,他自然而然的就想存在于你的生活。 从毫无徵兆的遇见、到一桩一件好像是挑着时间等你连接、再到被你发现是那样的巧、再到这挂不断的电话。 那种天然的亲密,就像都来自于你,而他对于你就像是自己割下来的一部分。 他的鼻子、眼睛、嘴,他的脾气、习惯、性格,那仿佛就是你造的。甚至有种时候,你都恍惚的闻到他身上来自大洋彼岸干净的咸腥味。 “如果真是它。” 你埋头难以置信的苦笑道。 “这样也好,好的是,之后遇到的,都比我好。” 就像它进入了一个新的家庭。 这次不同,它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睁开眼,挥动着小拳小脚。它牢牢的抓住手里的玩具,就像抓住生命,这无需由你来决定去留的生命。 你的第一个孩子。 那个播下它的男人的面孔早已失真,感情?那是无关到梦里都不会出现的人。 只是这个着着实实孕育在你身体中的另一个身体。 你们血肉相牵,剩过肌肤之亲的极致的亲密。 它的皮肤、它的血液,它是是一部分的你。 它跑着、跳着,连脚印都是你血肉捏成的模样。 而这一切都太晚了:断骨的阵痛,它连汤带水的出来。 你恨、颤抖的望着那使你疼痛的一滩血肉。 太晚了你才明白,在你们共用的身体里,你们何尝不是在共同的承受这份疼痛。 它出来了,死了。你出来,还活着。 这场无端的梦,是它用生命去替你终结的。 直到在那片蔚蓝的海岸,白浪席捲起深海的咸腥,也同时唤醒你深处的母性。 母性? 母性最接近性。 你憎恶着自己,就像憎恶一个食子充飢的野兽。 你怀抱着冰冷的它,在大海伸手问你要的时候说:“不。” 而你的身体。 你越发明显的感受到有关于它的痕迹,在那最深的底部,一定有一个浅浅的坑,是它提前为自己挖好的。 它比你更明白你是多么的不牢靠。 那盏小小的,空空的穴,你像对待遗物一般的对待着身体。 那是一个,谁也不曾去过也不能占据的地方。 你筑起围墙,将它罩进真空层里。 无论你如何变化,年轻或是苍老,着盏玻璃罩里的,始终是它来时的模样。 而此时,又怎么会。 那个被尘封到几乎遗忘的角落,被他挥起拳头,一拳击碎。 自那天你怔悟似的醒来,将有关他的一切连人带行李的关在你的门外。 那架飞机加速、腾空、上升。 你望着它离地,终于滚出了你的世界。 到底还是孩子,他转身沖你大喊。 你头也不回的,就像若干年前,万里之外的机场。 亲人?情人? 到底是别人家的儿子,将来也是别人的丈夫,你已经偷欢了如此之久。 即使你有过片刻妄想,就这样偷偷的藏起来,勾勾手指头他就屁颠屁颠的跑来,就像小时候,你对他缺席的□□。 那个幼儿园门口、学校教室、操场跑道,你从未出席的地方。 自己的儿子,干干净净的。 “你走吧。” 你抬起头,望着屋内的一切,这根本就不像一个活人的世界。 你也只是把自己当作祭品的,给他。 而每次那个腾腾热气的面孔。 你都否认,这哪儿是那具密封袋子里冰冷的躯体。 它的骨骼、肌肉透明的几乎可以被忽视,哪里是眼前这个健壮的男孩。 他是那样有力,能将你紧紧的拥在怀里,你头枕着他起伏的胸膛。而那透明的小虾小蟹似的胳膊、腿,不是它。 你找完所有的藉口,将他环在怀里,那是给自己的心安。 那次你病了,她将你抱到阳台,那个你日夜供奉的地方。 你想总算是死在其所。 那盏柜子紧闭的门里,你躯体中的一缕被轻飘飘的抽走,慢慢探进它。 “哗”的一声,沙粒一般闪耀的阳光拦住了你的去路。 体温一样的阳光中你又被重新注入回到躯体。 那扇门关上了,你再叩不开它,从此阴阳两隔。 而你,身后亮闪闪的,是他和暖阳。 “你,来一趟吧。” 你轻轻的对着电话那头。 你从不将自己交给别人决定,对于“生”,对于“死”,生生死死都是你的权利。 这长在你身体的事,即便不必徵求他的意见。 但有他的一分,也有权知情。 时隔仨月。 你替他打开门。 人是瘦了些,眼睛还是闪烁着,这样小的一个孩子。
第71页 你静静地看着他,就像被你通知着领噩耗一样站在你的门口。 腹部隐隐的,仿佛有股吸力。 你后退几步,意图削弱。 这算是天然的亲近? 你坐在离他最远的椅子上,望着风捲残云的他。 “有这么饿?” 你将视线落向别处,这拙劣的演技,你似乎是想替谁捂住眼睛。 而那条线,你总觉着,从他一进门。肚子上就像伸出了一条线,与他若有似无的牵着,像是相互吸引的两极。 你想,这将是你无法控制的亲近,你拉上厨房的门,将这两极用一块门板隔着。 这细微的磁力,缓慢的在你的五脏六腑运作。 胃部一阵一阵轻微的皱缩。 那吞进去的秘密,只需一张嘴,它们反酸似的往外倒。 这感受,又是正和谁承受着呢。 门开了,一双手轻轻的搭在你的肩膀。 耳边响起了磁极相互叩响的声音。 一对大手小手,识破你阴谋似的快活的一击掌。 “我反正昨天晚上都躺三环高架上去了。” “再晚点你就见不着我了。” 他讨好的将头靠在你的耳边。 你几乎反手一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混蛋。” “你混蛋。” “你想死?” 你的脑子里飞快的转着 “你不知道死有多容易。” “你不知道活着比死难多了。” “差一个小时、一分、一秒,你父母没有遇见,他们没有在那一天确定关系,没有恰到好处的做那件事,你都不用来这一趟。” 你几乎要用眼神将他烧成灰烬。 “再到你的母亲,她没有想好要生下你,或者是她已经想好了,就像我一样,满心期待着那个小人儿的到来。它会是个红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的孩子,我替他挑选了百分之五十的外貌,和一个健康,有活力的体魄。但当它真正来了,尽管我已经无数次刻画出它的模样,但我依然知道知道,它偶然的,早就不是我之前所预想的那一个。我预想着它会在屋子里阳光最充沛的地方,在那个摆动幅度正好的小摇椅里,我甚至都看到它在我的抚养下茁壮的成长,蹬着擦亮的小皮鞋、小马一样的在我的面前蹦跳。它还是没能来,它闭着眼睛,都还没能看看太阳。” “你多混蛋。” “可以就这样游戏着生命。” 你低头,伸手用衣服遮住小腹。 那颗隐隐的,暗自发育的生命。 你还吃饭,喝水的供养着它,虽去留未定,但它也依旧的张开嘴咕噜咕噜的吃着喝着。 而这个,身后的和它有一半血缘关系的男人。 就那么玩玩笑笑的,将自己放在车轮底下。 “如果你这么想死。” 你轻轻的按按自己的小腹,那里面,暖暖的回击的力量。 “太容易了。” 那股温暖的回力像是触动了你泪腺上某个敏锐的开关。 “你就没有想过你的父母、亲人,或者是,其他的,跟你有关的... ...” 人生是无意义,但着无意义,是多少代人的偶然。 “你太不负责任了。” 你颤抖的望着他。 可是,又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被你要求着。 你凭什么捆绑他、限制他,将他像一本书一样翻开、合上,或者是直接塞一本书给他。 哪怕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也落地生根长成一个独立的灵魂了。 “你走吧。” 那扇门合上,他走了。 “来过。” 你轻轻的触着小腹:“刚才那个人,他在气头上,你不要在意。” 而眼下,你只关心锅里的这道菜。 人生那里比得过当下毕竟热气腾腾的一餐饭。 “不错。” 你轻轻的放下筷子,这曾经是你最不擅长的事情。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去煮熟它。” 你低头呢喃的,像是聊着天。 “怪不了我,我又没做过饭。” 你伸手轻轻摩挲着,突然顿住。 “怪不了我?” 哪儿能呢?哪儿能怪呢? 过去你也总是怪父母,怪他们不教你,不告诉你。而你没有想过的是,他们也没有当过父母。也是在二十来岁的年纪,突然就有了你。同样的二十来岁,同样的幼稚和迷茫,你二十来岁尚不知如何过好这一生,他们不也一样。而你又凭什么,要去要求他们懂得? 而那个人,那个刚刚关上门的人,他也是一无所知的。 你又怎么,能去要求他懂得。 而他刚才触到你,你能感觉的,像两块磁铁牢牢的隔着你的肚皮吸在一起。 你轻轻的推推,这一股发自于原生偌大的力,居然有像是切断骨肉的难受。 他的手翻动着,仿佛要扒开这一层皮肉一探究竟。 “不对。” 你转身拿起手机。 “我觉得你有权知道。” 你在电话接通的零点一秒说起。 “不是问你要什么。”
第72页 “只是知会你一声。” 你连贯的,不给他任何回应的间隙。 你已经尽量的,将它说得随意,让它听起来似乎也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就是一个消息,好像一句玩笑似的。毕竟,你曾经不也总拿这个开玩笑,多年前,还将那人还骗得团团转,所以… … 他的声音响起,又急急的被你打断。 “你先听我说。” 你站直身。 “这跟你没多大关系。” “我会自己处理。” 电话那头,沉默的。 “不。” “一个玩笑。” “吓到你了?” 你该如何表现的,像是一个恶作剧。 他千里迢迢的被你呼来喝去,听你一个玩笑? 就不能像当年一样,你侥幸的:“不,骗人是不对的,都说人的对“知”的获取不会因为死亡而停止,说不定当你那个人也已经知道了。兴许,不知道他是捶胸顿足的愤恨被我在股掌之间玩弄,还是就那样的原谅我了。而眼前的,这个还是个孩子的男人,他可能还没有那样的应对能力,毕竟,这对谁来说,都该是件大事。” 你抱住听筒,电话那边无声的沉默。 来不及了。 来不及当做一句玩笑了。 就像当年,被你所理解的,他夸你的那句一样。 ☆、黑(十六) 你怔怔的睁开眼,从被子里抽出手垫在脑后,脑子里依然嗡嗡作响。 从下午那个电话打来,你侧身静静的望着她呗吸收进黑暗的轮廓。 而那对小小的脚掌,就像从梦里爬出来一般从你的脚背一路踩到胸口,你低头,看着那浅浅的你双手就能握住的两枚脚印。 幕布一样宽广的黑色。你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了无边际的黑色突然下坠,丝绒一样的光泽席捲着风极速罩在你的身上,忽的失重,你像一块石头一样实实的砸在地上。 “囡囡。”她被这动静惊得一把拉住下坠的你。 “囡囡。” 睁眼面前的一切都倒置了过来,你伸出手触摸她从天而落的发,繁华一样倾放在你的脸色。 在她的惊呼声中,你抽出手抵着地板将栽倒的自己扶立过来。 “没事。” 你将晕晕乎乎的自己移回床上,梦里失重的感觉还未消散,你像被搁浅的鱼倚在枕头上大口呼气。 “我像做了一个梦。” 你转过头,看看她。 “也不全是。” 她伸出手一边起身拧亮床头的灯。 暖黄的光渐渐灌满了整个房间,因为光的到来空气中多了几分温度,你静静地适应着这逐渐亮起来的一切。 “你过来。” 你转头看向她。 “嗯?” “过来。” 伸出手,拍拍旁边的位置。 “不了。” 她曲起腿往被子里缩缩,像是裹进袋子,将自己束得只露出一个头。 你探身摸摸她露出的脸颊。 “头还疼吗。” 她先于你问。 “难受吗。”你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是不是差点就想不告诉我了。” 你收回她不太自在开你的手,低下头,像起早晨的种种。 在这小东西的注视下,耳边突然火辣辣的。 “太不像样了。” 你轻轻的俯下身轻触着她的小腹:“嘿,你好。” “我困了。” 你的手被她从身上挪开。 灯光暗下,随黑暗中低吟着一声浅浅的嘆息。 这一切似乎是早有预兆的。 从邻居家那个素不相识的小毛头追着你叫爸爸,到他沖你笑着奶乎乎的小手印拍在你家门上,软软的小嘴“啵啵”的吐着泡泡,再到他的小车小玩具堆满你家门口,那对小鞋子就那么整整齐齐的在你鞋边放着,像是试探着预演着这即将到来的一切,也不是没有给你时间准备。 而今天,就在十多个小时前,你的行程顺风顺水,就像一双小手拉着你往前跑着,那双蹦跳小脚丫替你挑了一条洒满阳光的路。 你被领到她面前,她们,这是你们仨第一次见面。 而你却表现的如此恶劣,同她吵嘴,胡闹、耍赖,原形毕露,而那双乌熘熘的小眼睛,就那么躲在她肚皮后面看着你。 看着你耍够了脾气摔门而出,又屁颠屁颠的回来。 “你可千万别学我。” 你平躺着,小心的抱起手臂,怀里的,仿佛一个婴儿。 你迷糊着半醒半睡,还做了一个梦。 那枚小傢伙,就那么蹦出来翘着脚丫,趴在床头看你。 “你迟到了哦。”它奶乎乎的小嘴“啵啵”的印在你的脸上。 而身边的她,你侧头,望着裹在被子里的弧线,已经替你陪伴了三个月之久。 “你还记得,上次在公园,我问我是不是要当爸爸了。” 你缓缓的将窗帘拉出一道缝,昏暗的墙上,影子在自言自语。 “好像是早就告诉了我一样。” 你冲着影子伸出手,作为一个邀请。
第73页 “我们陪他长大... ...” “不。” 你自娱自乐的影子旁响起冰冷的回声。 “醒了” 你伸出手,抚抚被子里她的轮廓。 “不。” 她的声音淡淡的,被这影子吸收。 “不是问你要什么。” 她轻轻的转过身,望着映照在墙壁上的影子。 “我知道。” 你望着她缓缓变换的轮廓。 “我知道。” “这太危险。” 你伸出手握住她裸露的肩膀。 “不。” 她应声转头面向你。 “我是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自己解决。” 她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游丝一样的呼吸声中,几乎被吞没的:“只是,你也有权利知道。” 她的轮廓慢慢消失,夜又归于平静,仿佛告知这一场会晤正式结束。 “我知道。” “我知道该由你决定。” 你支撑着坐直身。 “毕竟我们都是妈妈带来这个世间的。” 黑暗中那个轮廓微微抖了一下。 “冷吗?” 你摸索着被子往上拉拉。 “不。” “你不必将我看作凶手一样。” 吸气中,那团轮廓紧锁着。 “不,我只是认为这是你的权利。” “毕竟,我们没有办法知道它的想法。” 你将手臂垫在脑后,重重的靠在枕头上。 “就像我们,如果可以选择,还会出生吗?” “我们的观念里所有的生命都应该是嚮往“生”的。种子、花、太阳,哪怕是被风吹过的小草,我们都说:看,它们生机勃勃。在我们的观念里,好像任何的“好”都必须是和“生”联繫在一起,我们被灌输的都是“生”的喜悦,却从来没有人说“死”的喜悦。怎么就判断种子、花、太阳是为了破土、绽放、升起,而不是为了加速枯萎、凋谢、落下呢。凭什么小草摇摇头的就要欣欣向荣,而不是说“快点来将我折断”。我并不认为所有生命都视“生”为喜悦,更不会因为你的选择而怪你。” “就像我,如果可以选择。“ 你侧头,望着她一动不动的被光剪出的弧线。 “至少我这么想过,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择不要出生。” “可是。” 她忽的坐起。 “你有没有想过,睁开眼睛去看看太阳。” 她凝视着你是等了很久的一个提问。 “可是我喜欢黑暗。” 你伸出手扶住重心不稳的她。 “就像现在,我们的身边总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总有一个怀抱,我们给彼此的,即时我知道总会放手、天也总会亮起,它们都是短暂的,但是那一瞬间对于在其中的人来说,已经足够永恒。” 你注视着她深黑的轮廓,隐隐的那转流光,像是很久前就注视着你。 “你不怪我?” 那转光回旋的,几乎悬成液滴。 “不怪。” 你伸手抱住她,就像拥抱一个久别重逢的人,寻觅至此终于相认。 “是你。” “嗯?” “是你吗?。” “囡囡。” 她从被子里握住你的手掌。 你轻轻的回应着她。 “虽然决定在你。” 黑暗中,你突然顿了顿。 “但是我应该告诉你我的态度。” 她微凉的手掌如同你手里的一颗宇宙,你轻轻的托起,无论如何,身边的这两人,你终于袒露,她们就是你的命。 “如果它出手,我的余生将全心全意的爱护你们。如果不,从此我不再提,我的余生将全心全意的爱护你。” 静谧的黑暗中,这颗星球轻轻的颤动了一下。 “我总觉着是有这么一个地方,有这么一个人,在等我一个交代。在我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个地方,那个人,我一定会遇见。我总是着急,着急长大,着急简单,着急不能一句简短话告诉她我的全部,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机会也只有一次。我往前跑着,追着,我只希望我如果那个机会来了,我能抓住。” “第一次遇见,我就知道是你。从小到大我总是被和你相似的,一双眼睛、一张嘴、一个鼻子、哪怕是嘴角上扬的弧度、或是一声嘆息所吸引。它们如此宝贵,我像收集邮票一样将这些宝贵的部分累计在我的脑海里。然后,我遇见了你,你的眼睛、鼻子、嘴唇、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心里最宝贵的片段,那些散落的碎片,拼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你。我想,那人是你。” “囡囡。” 耳边轻柔的鼻息,夜静静地,你抚着她散落在你肩上的发:“小时候,我就知道会遇见你。” “晚安。” 天全亮了,你伸出手挡住照进眼睛的光,恍若隔世的一场遗梦。 身边被子里空了,你拿手探探,凉的。
第74页 翻过身,一把抱住尚有她余味的被子,那迷醉的,她身上的味道,你将自己深深的埋进被子里。 天亮的很唐突,你想你都还没有准备好要怎样去面对昨晚的恳谈。 揉揉惺忪的睡眼,摁亮手机,上午十一时七分。 站在门前愣了足半分钟,似乎是没听见什么动静,推开门踢拉着拖鞋走到餐桌。 沙发上大猫老态龙钟的卧在沙发背上,看见你过来,似乎是嘆了一口气将脑袋移向别处。 “顶顶。” 你伸出手轻轻的抚着它的头。 “妈妈去哪儿了?” 它沖你甩甩尾巴,后脚一蹬,跑了。 你伸出手汲取着它留下的余温:“真是猫像主人。” 桌子上有早餐。 你揭开倒扣的盘子,拿筷子搅搅已经坨成一块儿的面条。 “多早就出门了。” 你自言自语的坐在凳子上,一段一段的夹碎。 铃声响起。 “早上好。” 你愉快的拿着听筒对付着碗里的面条。 “面都坨了。” 你叉起一大夹面块塞进嘴里。 “我看你在睡觉。” 电话那头她有些疲惫的声音。 “没事,不耽误吃。” 你含混的嚼着。 “你过来一趟。” 你丢下筷子踩着拖鞋夺门而出,那块面块几乎是被你整吞下去,此时正石头样的堵在你的胃里。 医院,医院? 你大意的居然还坐在家里吃早餐。 “师傅,麻烦快点。” 你按住胃里呼之欲出的。 “这时候,快不了。” 你望望懒散的推着方向盘的司机。 “那您尽快。” 车停在水泄不通的五环,你推开车门一路狂奔。 “这儿。”你喘着粗气的远远沖她挥手。 “小点声。”她远远的就看着气喘吁吁的你,来不及制止。 “路上堵车,我跑了两个红绿灯。” 你奔到她面前,一边解释着。 “你别嚷嚷。”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一声。” “我可以陪你。” 她抬头瞪着你。 “安静!” “别问,签字。” 一边从档案袋里抽出来一张单子。 “这要干嘛?” 你忙不迭的飞快读着单子上的字。 “这儿。” 她挥着手打乱你的视线。 你急得只认出一个一个的方块字,就是连贯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你先告诉我。” 她伸出手,不由分说的将你的手往纸上按。 “签!” 一把握住你的手,你望着歪歪扭扭的黑色的轨迹就从她握住的手中流出来。 笔落,她一把收起手里的袋子,头也带不抬的。 “行了。” “你回去吧。” 你望着她干脆的转身怔怔的站在原地,追上去的,跑了几步又停下来。 那个逐渐变小的背影像是感觉到了你的迟疑,裤兜里手机铃声响起。 “你回去吧,顶顶该吃午饭了。” 电话那头,听不出任何有关情绪的波动。 “那你。” 你不放心的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停。” 她几乎是命令的。 “别过来。” “回去等我。” 你望见她的影子动了动。 “听话。” 你正坐在沙发上窸窸窣窣的捏着猫粮袋子。 大猫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你。 “现在拿我当回事了。” 你朝大猫瘪瘪嘴:“继续不理我呀。” 一边撕开打开密封条使劲的朝里吸了一口:“真香。” 你也偷偷尝过,饼干一样脆脆的,带点咸的腥味。你本来是想帮它试出一款不那么咸的,但是没有。 “猫粮,还不是为了人方便。” “吃吧。” 你将袋子里的小颗粒哗啦啦的倒进大猫的饭盆里。 门开了。 大猫冲着打开的门探探,低头吃着。 你颓的倒在沙发上,余光里,门像是开了。 半响你才反应过来,冲到门口望着眉头紧锁的她。 “扶我一把。”她望着姗姗来迟的你松开握住门把的手,手里的包重重的砸在地上。 你惊的伸手,一把拽住起她,重重的带上门。 “我没注意到。” 你懊恼的踢开挡在路上的拖鞋,你将她小心的扶到沙发上。 “等多久了?” 她眼神无奈的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你一开始就应该让我在外面等你。” 你伸出手,揉着她苍白僵硬的手。 “一个人省事。” “少个牵挂。” 她伸手拉过沙发上的靠垫。 “你这样不顾自己身体的,才让人牵挂。” “我说它。” 无奈的长呼一口气。
第75页 “早餐吃了吗。”她朝餐桌上望望。 “现在了还操心这。”你起身靠她身边坐着。 “对。” 她低头,揉揉麻木的脚踝。 “什么时候都是吃饭要紧?” 她嘴角牵牵,有些调笑又无力负担的。 怪她吗?不。 你坐直身,轻轻的环住她的肩。 “你说我们是亲人。” 你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那两颗如此靠近的,同根同源的以相同的频率共振着。 “嗯。”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 你的呼吸吹在她脖子后面细密的绒毛上,那一片被附动的,像阳光下透明的芦苇。 “我真的认为就是这样。” ☆、红(十六) 这样的事总不会再有第二次。 你望着喧杂的周遭,拿起包挡在腹间,像是替谁遮住视线。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这样的时候,竟还是过节一样的热闹。 “看这外边儿多乱。”你轻轻的朝腹间抵抵。 天将亮,你拉开窗帘,厚厚的云层严严实实的遮盖着天空,越过枕边熟睡的他,转身轻手轻脚的带上门。 自从昨晚告诉他后,你便履行完了有关交代的所有义务。 以后这件事便只与你和它有关了,不管是生不生、怎么生、生出来管谁叫爸,这都是作为生它的人的权利。 而现在,这个暂住在你体内三个月的小钉子户。 你轻轻的抚抚它:时间过得真快。 “这个世界会好吗。” 你看着他一筹莫展抛出问题的样子只觉好笑,这脑袋里成天装着什么。 “你怎么总是关心这样的问题。” 你调笑着敲敲他的头。 而现在,这正是你想问的。 “应该是不会好了。” 你划着名手机屏幕,界面顶端的短讯正实时滚动着。 “多残忍阿。”你轻轻的摁灭屏幕。 “总不能让我现在生了你,等到你二十来岁,在你最应该独立飞扬游戏人生的时候,还要牵挂着七老八十的我不敢离开半步。或者是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像我的父母,你的祖父母,他们还没能告诉我该怎么告别,却因为时间到了而不得不去接受。而今后,谁知道今后会怎样,我尚不知如何过好这一生。而你,生出来了就塞不回去了是不是。” 你无奈的拍拍小腹,就像安抚虚无中探出的某颗好奇的小脑袋。 “只是这个世间的星星,月亮、太阳。” 你顿了顿。 “其实它们,也就像我每天跟你描述的那样。” 上午九点,医院的窗口已经排满了人,原来每天有这样多的小孩以几何倍分裂的速度要出生。 你掰着手指头的估算着二十年后这块土地的人口。 “太可怕了。” 你护住小腹从拥挤的窗口接过护士的回单,周围吵闹声、喧譁声、孩子的哭叫声。 你堵住一边耳朵,低头看看。 “别怕。” 轻轻的抚抚。 “至少从始至终你都是有人陪伴的。” 你望望周遭,这热闹的却又与你无关的一切。 那个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几乎也是这样的天气。 也是这样的走廊,这样的消毒水味儿,也是一场被取走的仪式。 只是那时是安静的、空阔的,孤独好像也理所应当。在你与它相互间胶着的阵痛消失之后,你像一颗空囊一样被放置在床上,孤独的环境让这十分容易被接受的,你是最后的那个人。 而此时,你的周围传递着热闹、喜悲。 想到即将承受的,你忽然慌了。 “想好了吗?” 似乎这是这个行业的标准话术。 你轻轻的点点头。 “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年轻的护士飞快的翻阅着你的病历。 时光随纸张飞散,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那个同样阴冷的早晨。 对面的黑人医生也是这样哗啦啦的翻着你的病历。 而不同于的是:那时的决绝。 “是因为上了年纪?”突然的心软使你匪夷所思。 “决定了吗?” 你心里默数着,根据上次的经验,她应该还会再问两遍。 “嗯。” 你点点头,也许,或者你会就这样站起身将原封不动的自己再放回家? “如果确实决定了,需要家属签字。” 你正沉浸在一股莫名的柔情蜜意里。 “什么?” “需要签署同意书。” 对面的医生面无表情的抽出一张纸。 那张雪白挺刮的纸,白晃晃的在你眼前,你望着那镜子一样的反光。 “自己不能决定?” 你反问着,仿佛受到了某种侵犯。 “我不能为自己做决定?” 你一脸诧异的望着她。 “先签单子。” 她递出手头也不抬的回答你。 你感觉自己正被审视着,愤从中来。 抬头,一字一顿的:“我同意。” “我已经同意。”
第76页 “还需要家属签字。” 那个医生似乎是以为你没听清,不耐烦的再重复了一遍。 这强调似的重复几乎激怒了你。 “为什么。” 你的一掌压在桌子上。 “一个女人还不能决定自己生不生孩子?” 你愤然的从椅子上站起。 “这是流程需要家属签字。” 对面那个年轻的医生显然很少碰到你这样难搞的孕妇。 “毕竟这也是大事。” “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不自觉的提高音量。 “可以让孩子爸爸签。” “这是医院流程... …” “没有爸爸。” 你手一滑几乎将包摔在桌上。 “我想这只和个人有关。” 你有些抱歉的捡起包,一边解释到。 “这样,我给你留个号,你签了随时过来。” 她似乎不明白你所想表达的,毕竟外面的标语写的是:生孩子是天大的事。 纠纷嘛,民众与医院的纠纷要么就是因为没治好,要么就是因为排号。 “你... …” 无奈的呼出一口气,转身,抽走桌上的表单。 “你过来一趟。” “嗯?” 对面的他又是含含混混的带着没睡醒鼻音。 “这人怎么总是说不利索话。” 你负起气的揉揉后背,而前头那个冲着你挥手满头大汗踢拉着拖鞋的他,你恨不能捂上肚子里那双还没有发育的眼睛。 “好歹收拾一下。” 你想你是一眼也不想多看,重重的从档案袋里抽出表单。 “签字。” “别问。” “回去。” 就像是做了一件千夫所指的坏事。 不尊重生命?你静静的看着墙上悬挂的宣传资料,可不是应该以尊重生命的选择为前提? 生下来?好像只要生下来就是一件善事。 你翻看着手里满页的一样的有关于堕胎的危害。 “这得吓到多少人。” 明明是个人的事,怎么又上升到宗教,国家? 总是劝人生下来,可是谁又能知道,将来的它是行善还是作恶。 “天大的事?” 确实是大事,每年都有产妇因为生产而丧命,对于女性这是一件极高风险的事,难道不是应该提醒女性生育有风险,怀孕需谨慎吗。 “不,应该提醒男性。” “可是这。” 你掸掸手里的宣传单。 “荒谬。” 你将手里的宣传单团成一个团,投进垃圾桶,一边拉开走廊上的窗户。 “开一扇窗。” “来。” 你轻轻的拍拍肚子。 “我替你看看今天的太阳。” 你踮起脚。 “云层很厚,看不见太阳。” 你将手轻轻的搭在腹间,一边与它分享。 刺鼻的消毒水味从旁边开着的门内传出,你避开那扇门里风出来的方向,伸出头朝外大大的吸了一口气。 几乎是没有力气再迈开一步。 平日的门今天千斤重,你拼到力竭也只是拉开一条缝。 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倒是猫先“喵呜”的觉察出了你的动静。 你望着姗姗来迟的他,也提不起力气发火。 这阴沉沉的天气,阳台又晒不进太阳了。 你揉揉麻木的腿,望着半跪在你脚下慌乱的手足无措的他。 “吃饱了吗。” 你望着脚下那一具饱满的肌肉。 “吃饱了。” 他抬起头,呆呆的望着你,像是面对一个将碎的花瓶,想碰又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 “那别光吃我的不干活。” 你伸出手抬起他的头。 “搬家,明天帮我收拾收拾。” 你越来越感觉到这地方的气候和你不对付。 终日阴阴潮潮,橱柜、书架,总有股久远的霉味。 “可能是住的时间太久。” 你小心的钻进被子,刚晒的被子依旧潮潮的,脚触进去如同冰窖一般,纤维粘在皮肤上的感觉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有没有感觉特别冷。” 你掸掸被子,总觉得里边像是包了一层雾。 “挺热的。” 他□□着上身,一手摁着空调面板将温度调高。 “确定是三十度吗。” 他再三跟你确认。 “那三十二吧。” “你很冷?” 他靠你坐着迟疑的望着显示屏上的温度。 “我身上特别暖和,要不我抱你。” “别碰。” 你抽出他的手将被子紧紧的裹在身上。 “你出去睡。” 你的手贴着他汗湿的胸膛。 “不。” 他转过身,抱起手臂认真的看着你。 “疼吗?” “不疼。” 你捻起他汗湿落到额前的头发,这冷还能盖被子,热可怎么办。
第77页 你躺平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关了吧,你抱着我。” 你的头枕在他光滑的臂弯,屋子里的一切都在熟睡着。 你静静的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这你来b市的第一个落脚点,那时候这里还是一座荒村,方圆十里无人烟。 你曾笑道:简直是往后倒十年的生活。 十几年间它从一个荒芜的城中村到如今房价疯涨形形色色的人一窝蜂的涌入。 高楼拔地,仿佛只是一夜之间。 就像一个生命的出现,也就是一夜,你回头望着窗外这即将赶上细胞分裂的城市剧变。 同样的,它们也是这样的看着你,看着你这十多年来时光是怎么在你身上幻化。 看着深居简的你抱回了一只猫,又在半夜被熏得不得不出门拎回两袋猫砂,还有身边的这个熟睡的男人,在这桩桩件件搭建的私密的空间里,你们亲吻、拥抱、厮磨,就像在一块法外之地。 而你的秘密。 你日日供奉的,那个像风湿一样因为阳光减少让你忧心忡忡的隐痛。 耳边稳稳的呼吸声,你被包裹在这具温度恒定的身体下。 那时候,一万公里以外裹在海浪般柔软被子里你年轻的身体,也是这样的温暖柔软。 而你的腹中,那枚在你恒定体温中汲取养分的胎儿,此时的你就像被它以更接近你体温的恒定温度反抱着。 窗帘缝隙里露出的并不充裕的光,草草的将他勾勒出了一个柔和的轮廓,你静静的望着他的脸。 眼睛、鼻尖、略过所有面部的细节,此时就像母亲体内安睡的胎儿。 “囡囡。” 你轻轻的拂过他温热的面颊。 “燃气灶呢?拆吗?” 大清早你就听见他叮铃咣啷的拆迁队似的。 “别动。” 你揉着后腰往厨房走去。 “你别。” 你拉开厨房的门,惊呆望着乱七八糟无处下脚的地板。 “你... …” “出来。” 你护住被吵疼的脑仁儿,从这无处下脚的厨房退出来。 “都不动,就收拾我平时用的东西。” “衣柜里、鞋柜、书柜、电视柜下面的两个抽屉… …” 你懊恼的没有早一些制止他,这一地乱糟糟的,看来真得搬了。 “明白了明白了。”他急着打断你:“就只要是柜子里的是吧。” “交给我。”他一把将你按在沙发上。:“你遥控我就行。” “吃着,喝着。”一手递给你牛奶:“我拆厨房之前做的早餐了,聪明吧。” “嗯,挺聪明。” 你一筹莫展的望着狼藉的地面,忍不住一个白眼儿,接过他手里的鸡蛋。 “都不带走?” 他一边从酒柜里往外倒拾一边转头问你。 “不用,留这儿。” “你吃了吗。” 你望着满头大汗的他。 “吃了。” “不吃怎么干活。” 地上一箱箱整理完成的衣服,他正青蛙一样蹲在地上,一跳一跳的给扣上盖子。 “为什么搬家?” “小孩儿真是好用。” 你喝光最后一口牛奶,得意的望着自己指挥下秩序井然的他。 “阳光不太好。” “阳光?” 他站起身走到阳台“哗”的一声拉开窗帘。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你失惊的放下杯子。 “别动”。 “这儿还有个柜子。” 你猛的站起身。 他正使劲的晃着扣住的柜门。 哗啦啦的震荡声中你几乎被抽走的半条命。 “你别动。” 你惊的制止他。 “我给一起收拾了。” 柜门呼啦一声敞开。 “住手。” 你死死的摁住,想要摁住呼之欲出的天大的秘密。 幽黑的柜子像一具打开的胸膛。 “什么呀。” 他诧异的往里瞅瞅。 你几乎是呆住了。 “这么大一储物空间。” 他转身,望着灵魂出窍的你。 “这是什么。” 你眼睁睁的看着他伸手掏出一个烟青色的罐儿。 你想制止他、叫停他、冲过去、或者顺手抓起一件什么击晕他。 而此时你就像只剩下一个皮囊,任你怎么用力、发声、你扯破喉咙的,最终也是只呆立在这里。 那个你仿佛依旧是在你之外的,看着:你、他、它。 你走到你的眼前,使劲的晃着,摇醒着。 而你只是照镜子般的,看见镜子里面你泪水纵横的脸。 就在刚才的一伸手,他掏出了它,也掏出了你。 那个二十多年来无法言说的秘密。 他就那么掏出它,掏出了二十多年前还未成型的另一个自己。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同时存在,你望着他指尖与它接触的地方仿佛正负相抵的,眼前一片花白。 就像那封漂洋过海的信,他们同样的,都是将它掏出来。
第78页 时至今日,这其中有关联的,除了你这具遗物,都和活人没什么关系。 你怔怔的望着他手上的罐子。 “你别动。” “别动。” 你颤抖着唯恐自己晕过去将不能控制这场面。 “放下。” “放回原处。” 你失重的滑到地上。 他惊呆的想要扶住你,你不响的死死指着罐子。 “我放。” “现在放。” 他举起微微握拳的手,就像无数次你梦中那个叫嚣的小拳头。 “回去了,已经回去了。” ☆、红(十七) 面前是一排形状各异的瓮。 “选好了吗。” 对面的红鼻子男人夹着菸斗“噹噹当”的往案前的红木茶台上敲。 “这里都是古董。” 他外翻的嘴唇叼住菸斗,手指挨个儿的在一行瓮中敲过,瓮身发出略能分辨音阶的空响。 “别。” 你忙对他叫停,像是对于冥冥中某种冒犯的制止。 你望着桌上这一排各不相同的小傢伙,又从左往右看了一遍,伸手挑出一枚烟青色的。 “这是最好的。”他抽出菸斗愉快的抬抬手。 你明知道他是个骗子,但是这枚一万公里以外的烟青色。 你将它握在手里,小小的,圆圆的,像握住一枚一息尚存的卵。 它的表面是一层薄薄的釉,釉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纹理,摸上去像是皮肤一样的触感。 你轻轻的将它放在手心,缓缓托起,天花板的灯光透过它,那透亮的青白的胎仿佛是一层葆养着生命的膜。 光透过你的手掌变得鲜红,一掌之隔的这青白的胎,来自你血的红色被稀释成与孕育关联的浅红,光影在这个圆润的空间中交回流转,这样的运动似乎是某种生命的发育的必要条件。 而它的表面毛孔一样细腻的肌理,一开一合像正呼吸着,你的手掌贴在它的表皮,微微的吸附感像来自某种气体的交换。 你要为它挑选一个温暖的,长生的巢。 气孔、薄膜、你静静的凝视着它。 泥、水,自然界中最柔软的两种物质,一千度的高温。 如凤凰涅磐般的,就像它刚刚所经历的,那一屉浅浅的铁盘被抽出来。 你望着铁屉里几乎烧不出灰的它,那样小,那样薄,几乎是透明的一层膜。 轻飘飘的一物,你抬抬手,感觉不出重量。 它的余温透过这泥与水混合烧制的薄胎传递在你的胸口,你紧紧的护住它,像守住冥冥中的某个约定。 这莫大的温暖,是你留给它的,在你身体中存在过,有关于这个世间最后的能量。 你紧紧的握住它,就像握住冥冥中伸出的一双手。 你将它捂着、藏着、积蓄着,在那抹淡淡的烟青。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有山、有湖,有日月。” 你凝视着瓮口流转的光,这浑圆的一圈像是来自月亮,你的手指轻轻的抹过这一环流转的光滑。 “也是你的故乡。” 你努力不让自己对那片一万公里以外的土地妥协,你曾是那样头也不回的逃到了这里。 而此时,你不得不想的:那山那湖,那从湖面升起,塔尖沉没的太阳。 太阳?你抬起头望着阳光正从云层的缝隙间穿过,剑林一样竖在你的面前。 你望着镜面中怀抱着的自己,清早还是阴天。 来人世一趟,总得看看太阳。 彼时密封袋里冰凉的一汪,此时已归一瓮被你暖暖的护在胸口。 这是一具肉身关于长生、永恒,质的转变。 它被你亲手带来,又被你亲手送走,你们同根同源同命相依的长在一起,就像一圈首尾相接完整的轮回。 你轻轻的托起它,阳光的薄片轻轻的撒在它的身上,像是月光一样的静谧。 菸灰的釉上那细密的肌理,布满星星般闪耀的光。 “日月同辉。” 仿佛是来自遥远家乡的关照,这烟青的一枚,在这一万公里以外的地方,就像落叶被风扫回湖面一样,找到了归依。 你如之前所计划的将它安顿在整个屋子阳光最好的地方。 那个紧闭的柜门,安静、黑暗。封闭的就如同它来之前呆着的那个地方。 那块它被剜离的空空的凹陷,你用手指轻轻的按压着它,最开始还有温热的鲜血涌出。 你感受着下身一股一股的暖流,仿佛是它的控诉一般。 它一直不肯原谅的敞开,那个伤口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翻开,一层又一层,你在暴汗中拥抱着虚无的它。 像是冥冥中的一个约定,它可以长久的霸占着那个位置,在你们对彼此最深的承诺里,那块伤口慢慢的生长、癒合,就像是来它的愈疗。 而那个经过你们默许的,浅浅的凹巢。你轻轻的,抚摸着腹下的这团虚无。 八年之间冥冥共处,福祸相牵。 最后,当你从机场的椅子上站起。 你知道那是它给的力量。 一万公里、十五小时、昼夜颠倒。 从一个清晨到另一个清晨,像是某种不留痕迹的对接。
第79页 最终你们回到了那片湖,那片你落荒而逃又心心念念的湖。 烟青色的雾气积蓄在湖面,清晨微凉的的风里:“就是这儿。”你轻轻的抚抚腹中的那枚同根同源的潜在。 八年了,若你出生,该在这湖边跑着跳着抚水玩儿了。 如你那时所描述:鲜红的朝阳从你的身后腾起,越过地面越过湖泊,直射着金黄的塔尖。 阳光下地上的那枚的孩子模样的倒影,你伸出手,微微握起,像是拉起虚无中的一只小手。 “这就是我跟你说起的。” 你轻轻的捏捏手:故乡的太阳。 烟青色的雾在阳光的扩散中缓缓散去,露出镜子样明静的湖面。 就是这面湖,这面镜。 它一万公里外立于你床前的分身,你八年后手中执回的骨肉。 你们何曾有过分别。 这枚骨肉随你辗转、奔波,南下、北上,最终在你决定安顿的时候,在那个北方城市安静远离市区的边缘,在那个法律上归你七十年的空间里。 你回绝着身边的一切,肆意的感受着这份阴阳相隔。一半你、一半它,一半阳、一半阴,一半生?生?生而必死。 你像是一间尚在人世的遗物,这被遗落的,你想早晚有一天都将去往一个地方。 也许今后就这样了,时间证明确实也是这样。 如果。 如果没有那次遇见。 初见他你也只觉得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平常小孩儿。 古怪、沉默,想不明白脑子成天装着什么,总之和你们那个年代不一样。 你就好奇的多看了那么一眼。 正如这世间的缘起都是那本可错过的一个细节。 偏偏就是那最无意识的一眼。 “要是那天... …” 你轻笑着摇摇头。 后来,你明白,关于缘分。 精密之处就在本可错过的偏偏错不过,看似偶然实则精确,不偏不倚,精乎其精。 “发生的都是一定会发生的,也许你以为你躲过了,它要么是以另一种不影响结果形式而来,要么已经在你自己以为是的沾沾自喜中完成了结果。” 所以对于失之交臂的,根本无需痛惜,哪怕是擦着头发丝儿错过的,也是精确核算后的必然。 并不是偶然,你看向他的一眼,他也必然的正看向你,你开口:“你想说什么。” 在那几乎将你牵扯进去的眼神中,像是来自久远的回响,深刻的演绎者那个十八岁站在香樟树下盼望姑娘。 你缓缓的收回视线。 历史总是相似的,并不惊人。 耳旁那句突兀的夸奖,他嘆息着垂下头。 天註定:没有当年的经历,你是听不到的,而你听到的,都是你应该听到的。 那时的你,也是这样的害怕被误会着。 这人,可能不是一般的喜欢。 而那个湖边的吻。 在你即将踏入湖面之前轻轻一碰。 那一计让你恢复理智的现实之物的触碰,你醒悟般收回即将迈出的步子。 老天不会无端的送一个人到你面前。 一切都连贯起来了,你回想着脑海里关于他的片段:一样的水边跑大的孩子、一样的时候、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拉着你的手,冥冥之中,仿佛是被叩响了。 是吗?你闭上眼,确认似的睁开,不是。 眼前深黑的,只有他急促的呼吸。 这呼吸就像是来自你自己的,那么熟悉,那么亲近。 那注暖暖的气流,涌到你的脸上,像是某种天然的亲近,你触到他的手心,这来血脉间相识的亲密。 冥冥中,仿佛叩响了某种待确的认证。 你埋在他的怀里,像是被长出的更大的自己所包裹,这亲密没有任何排异的不适,就像左手与右手相贴的安心。 没有觊觎、没有伤害、没有侵犯。 他干干净净的,就像你某一处长出的,蹦蹦跳跳的跑远,你勾勾手,又蹦蹦跳跳的回来。 如果真是自己生的。 那晚你望着半跪在床上痛哭的他,不就是梦里那个挥着拳哭闹的孩子。 你抚过他的身体,柔软、弹性,像是刚刚从肚子里滚出来的,不染纤尘的纯净。 你将自己打开,将所有倾倒出来抚慰他伤痕、迎合他喜乐。 那个瞒天的夜晚,那场有关于生命原始的交流,你们身体里对流的,那组契合的基因编码。 你想,他可能就要重新的留在你的生命里了。 “囡囡。” 这声来自时空的确认。 “我们来来去去,不就是换了表象继续徜徉。谁又不是谁的前世,谁又不是谁的今生?我们怎么可能是和陌生人遇见,那你究竟是我前世的儿子,还是今生的丈夫,又有什么区别。” 你抱住温软的他,两具未完成的生长,你们紧贴的,摩挲着,相依为命,福祸相牵。 你们可能会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 那里的阳光、花草、雨露,那都是他站在窗前将窗帘拉开的那一霎那所为你展示的。 而在这之前,他掏出那个瓮。 那段尘封的,你已经迈过去的时光,那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孩子,或就是他。 它们就这样见面了。
第80页 一正一负、一阴一阳、一生一灭,吻合的正正好。 几乎风一吹,这一对完整的契合就将携着手灰飞烟灭。 你惊的瘫倒在地。 你失声的无法制止的望着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 又像是梦中,那段路,你疯了似的往前跑着。那颗蹦蹦跳跳的西瓜头,就要一脚迈近跌宕的浪。 “放下。” 几乎是喉咙啼血的撕裂。 他惊呆的,停下来回头看你。 “回去了,回去了。” 这个又一次将你噼开来的人。 他高高大大的握住那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它。 你第一次质问:公平? 同样的孩子,一个哌哌落地,时光将他的肌肉刻画得这样强健。 而另一个,同样的阵痛、同样的分娩,同样的时间过去了,它脆弱的被他像一颗鸡蛋一样捏在手上。 他只需稍一用力,你疯的制止。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这将是多么大的悬殊。 他也愣住了,惊呆的望着碎成一地的你。 你又一次的,先将自己摔碎了。 谁说自私?谁说不疼?谁说没有母性? 这是人性。 就像多年前那间病房,你也是先将自己放在那根冰凉的针下,它首先穿过你的皮肤、肌肉、顺着你的血管缓缓的流动,它在你的体内稀释了,捂热了,最后才又作用在了“你们”身上。 一针、两针,它报复似的足足要你受够罪,它要你狠狠的先将自己捶碎,再踩着这一地骨肉碴子一点也不利落的出来。 而现在,对面的他,他每一句质问,都是你不知该如何给出解释的死题。 他每退的一步都是你要踩着骨肉碴子去够的距离。 “囡囡。” 你望着他夺门而出的背影。 “我又要怎么去同你解释你问的这些事又不是这么回事呢?” ☆、黑(十八) 落地玻璃前飞机滑行、腾空、起起落落。 你双手搭在在候机大厅的饮水机上,热水灯亮,摁住热水键哗啦啦的往杯子里注。头顶的白光映在金属杯口,浑圆的一圈,白雾从这月光一样的幻化中蒸腾出来,微烫的上升气流拂过你的嘴唇鼻尖。 这离别场中久违的温暖,你贪婪的抿抿嘴唇。 已经是第三天,你摸着裤兜里有那么点厚度的,对半折断的三张登机牌。 天色将暗,眼前停机坪的地面上亮起了流线型的灯。 那一颗颗的散着冷光的光源,似乎预示着这即将到来的夜将更加寒凉。 那个冬天,也像今天这样体感的凉。 你们站在将黑的湖岸,夜色染过湖边的树影,一点一点的蒙上你们的眼睛。 在黑色降临无处落脚的小径,大片的放光面分隔出了一条“之”字型的深灰。 顺着这条被光遗漏的深灰,她将融的背影后一路延伸的也是这样寒凉的冷光。 就像一颗颗月亮掉在地上,白白惨惨的涣散着最后的热量。 它们就那么将自己放在明处在减消的余光中看着你。 如果那天,夜不是来得那样快,你们也不在那片湖边,那清冷的月光不曾拉长她的影子。 你不曾提到那场大雪、那一年、那一天。 如果那天的黑夜来得再早一些,早到你还没有抬头望见远方余晖下的与当年照片中形相似的塔。 当然没有那样的相似,不足为奇,更何况那只是在遥远的南方小镇某个公园里不知名的塔。 而她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听你将这可说可不说的和盘托出。 那是一种能怂恿罪恶发生的黑。 于是,你吻了她,在她宛如一尊塑像的沉默里。 没有抗拒、没有迎合。 你像是欺负了、轻薄了一尊冥冥中被护佑着的塑像,而接下来发生的,都将是对你的惩罚。 惩罚? 你怔怔的坐在椅子上,天花板上的灯泡星罗棋布的映在面前的落地玻璃上。 你望着远方深灰的底色,那无穷无尽的来自未知自然的力量。 “躲着就能过去?” 小时候你总望夜晚的天,那时候的天还不像现在这样目及之处只是一片混沌的黑色。 头顶上层层叠叠的云里似乎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在那块无穷无尽的流动的探不见底的空间,好像真是有着什么俯瞰一切的力量。 这种被牵制的,被动的感觉,你只能往前跑着,跑着撞进母亲怀里,蒙住眼睛忘记头顶的是这样一片天。 跑,在还是一枚精子的时候,身边嗖嗖而过的。你顺着那股暖流一头撞上一层温暖的海绵,你使劲的想要钻进去,似乎天生就对温暖有着本能的趋近。你在这温暖的海洋中汲取生长“啵啵”的分裂成无数个小泡泡,你在这泡泡的包裹下快活的伸出手脚。 一个月、一年、十年,又过了十年。 你从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地方而来,茫茫人海,这是偶然?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分分合合,远行、罹难、不测,乱花迷眼,物是人非。 有那么巧的相安无事? 命运精确到,或着说是你们自己,经历、性格所塑造的你们自己。 这两个机体,精确到毫釐之间。
第81页 性格决定着你们思想与行动,经历将它们严丝合缝的契合起来。 哪儿存在,“差点儿”,“万一”,“如果”呢? 而你就那么躲。 就像小时候你以为偶然的抬头见识到了必然的自然。 眼前一架飞机降落,前轮着地呲起一阵白烟。 每一次起飞降落来来往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们千里而来,又真的是与会陌生人吗。 这万里挑一的缘分,千里之外的赴约。 天地之间,云变成雨,雨积成湖,湖蒸成雨。而行其间,循其道的我们,不过是换了层皮。 谁不是谁的前世,谁不是谁的今生。 “而我不愿接受的... ...” 你将头顶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像是迎头碰上了一团湿润的迷雾。 距离登机还有八小时。 这些天,你一层一层的画着圈,刻意的将自己连续不断的限制起来。 “就好受了?” 你伸了一个懒腰捶捶背重重的靠在椅子上。 隔着眼皮你看见来来往往的油黑影晃动。 在渐忙的人声里,你极不情愿的抬起眼皮,眼前的落地玻璃上耀目的鲜红。 坐了一夜,你伸伸麻木的腿,站起身捶打着后背。在“咚咚”的捶打声中,由下至上的浑圆的鲜红,像是与你体内某种莫名能量一同而来。仿佛此时是暗自燃烧了一夜的身体,你张开嘴一个大大的哈欠,一团能量经由你的喉咙由下贯穿。 “只有一个人生。” 日出、日落,月升、月降。 “我们只有一个人生。” 你拍拍自己的身体,这被肌肉皮肤严密包裹身体:“前世今生、哪怕不过又落地换了层皮,不也只有一个人生。” “我?我是谁?” “这太阳哪怕他是亘古不变的,今天看见的就是和昨天不一样。” 你张嘴咬了一口手里氧化变色的苹果,抬抬手:“要是这一秒不吃,下一秒也不是这个味儿了。” “时间?时间总是不停的。” 你猛的抬起头,背后那股巨大的燃烧的能量推起你,心头的一层矇昧的像是忽的被这热气冲散了。 你撕碎手中躺了一夜的登机牌,那一声声纤维折断的拉扯声像是燃烧中欢响爆破。 “如果我现在赶来,还来得及擦干你脸上的泪吗?” 那扇门没有回响,你的手久久的停在半空中。 “顶顶。”你一边唤着将耳朵贴在门上,没有,连猫的动静也没有。 “不会出了什么事?” 你重重的击了两下门,一样的毫无回应。 “完了。”你用头重重的顶住门。 三天前你不管不顾的丢下状况不明的她,你还记得最后一眼,是她泪水纵横的脸 你像一只血虱一样顺着她的血痕肆虐,她还病着、伤着。 你被沖昏了头脑似的撕扯着她的伤口,你以为的恨、怨,你可笑的在这伤口里吃干抹净的还怪被溅了一身血。 倒是真的出息一些。 就在离她家三十公里的地方,你大可以逃破天去。 而事实是,既说服自己没有走远,又没能折回头照顾她。 你猛的一拳砸在电梯门上。 安保室里,你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说明自己的来意。 “你认得我的吧?” 你一把抓住监控屏前的保安。 “噢,你来了。” 他并不意外的抬起头。 “对,我来了,她家... ...” 你混乱的比划着名,汗湿的手压在桌子上。 年轻的保安不明所以的看着你,伸出手拉开抽屉,拎出一串钥匙。 “给你了阿,收好。” 随即重重的推上抽屉。 你怔怔的握住钥匙,来不及想,转身冲上电梯。 电梯向上的按钮几乎快被你摁坏了,数字从一到十二。 你心急如焚的扒在电梯门前。 电梯缓缓的停住,你心急如焚风跺着脚将钥匙插进还没打开的门缝里,助力一般拧着撇开电梯门。 你捏着那一串明晃晃的钥匙,手足无措的找着和眼前这扇门最匹配的,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小事,此时你手里捏的仿佛一只无从下手的泥鳅。 你紧张到几乎瘫软的靠在扇门上。 “挺住,要挺住,不管发生什么… …” 阳光普照。 你怔怔的望着这偌大的空阔的屋子,除了从每一扇不再被窗帘遮挡的窗户里投射进来的阳光,空无一物。 金色的阳光将墙面照成暖暖的黄色,墙面光洁的看不出居住的痕迹。 你望着曾经被厚厚的窗帘挡住的地方,窗户正大大敞开,没有一丝遮挡,无垠的阳光从天空泄满整个地板。 那个卧室,你缓缓的走进去,除了窗、墙、地板、与阳光,正中间面对着落地窗的是一个木制的画架。 你怔怔的拿起架沿的笔。 这十指相连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触感,你望着虚无中那个并排的侧影,她渐远的轻轻的抽出了手。 你张开手,光线从你的指缝中透出,你紧紧的握住这仿佛是她的余温。
第82页 她走了。 就像无数次梦里的告别一样,你知道你正在熟睡,她的脚步声靠近你的床前,轻轻的你的手被放进被子,额头上浅浅的一吻。 你无法动弹也不敢醒来,你知道睁眼就将遗忘,连带她以及她的离开一同遗忘。 若想记得,你握紧拳头。你只能将自己停在这分离的梦里不要醒来。 你闭上眼睛,哪怕与她有关的只有这分离。 “即便如此我也不愿将你从记忆中抹去。” 角落有光在闪,你轻轻的走过去,蹲下身:一撮绒毛。 “怪猫顶顶。” 你极喜的将它举起照在阳光下。 这遗漏的,证明你们彼此生活的痕迹。 即使记忆它连贯的的如同电影里放映的画面,清晰的就像此刻还停留在你皮肤上的触感,而这样一撮真真实实,实实在在现实中的一个物。 “这只猫,这只怪猫。” 那撮柔软的浅黄的绒毛被你紧紧的握在手心。 “怪,能和她待下去的都怪,还冷冷的不搭理我,你都懂的对不对,你也认出我了对不对。你每天在沙发上、床上、地上、椅子上、桌子上看我,连我尿尿、洗澡的时候都要从门缝里挤进来看我。最后,你留着这样的一个念想给我。你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对不对。即使是离开,这离开也是她从我身边离开,都是她给的,给我的,对不对。” 你轻轻的捻着那微乎其微的细软的触感。 “这不是偶然,所有的偶然都是严丝合缝的必然。”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一定会有有一天。 你轻轻的执起画笔:“那先画什么呢。” 画一所房子,画一个家,再画屋檐下的人拿着一朵花。 画一只猫,画一条鱼,再画屋檐下拿花的人在等你。 你刷刷的擦着底色,那一团樱草、柳绿、赤金、鹅黄。 你眯着眼睛,那时候的草长、花开、莺飞。 怎么就喜欢她呢。 怎么就那么的喜欢她呢。 四十来岁,性格古怪,待人冷淡,喜静喜孤独。 芳华褪去,青春消逝,正是华灯初降,美人迟暮。 这个时候的女人已经不仅仅是可以被性别分类的女人。 她更像是,一个人。 一个饱满、温和、大写的人。 不会猜疑也不会妒忌,能照顾好自己也能兼顾到别人。 而且因为太过宁静她们普遍的与这个繁杂的社会有着一种脱节的顿感。 相反的对于自然,而不是权利所搭建的社会,她们温和、平静、沉默、感性。 这是一个女人开悟之后美丽的愚钝。 而这种似乎是不再轻便不再灵活的顿感。 你微微的闭上眼,她总是在你撑着她的肩膀的晃她胳膊晃她的腿的时候一边喝止着一边揉搓着扭痛的关节:“散架了。” 男人就不会,男人才不会承认自己快散架了。 男人从不示弱,示弱?你笑笑:“示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人办不到的,而承认这种办不到,不也是做人需要具备的素质吗。 女人不一样,女人是上天创造的最高级的动物。 “《高级动物》”你握住画笔,轻轻的将它写在画布右下角的空白。 “就像一本书。” 你望着画布上浸润的不同层次的黄,这水一样扩散的像是一张来自久远的信纸。 “当然我不是指将你像一本书一样翻开阅读。” 一本完整的书,它的封面、扉页、纸张、字体、排版、装帧... … 它是一具独立完整的灵魂,而不仅仅是一类信息的载体。 光阴从张张书页上翻过,它的扉页可能有字,旁边的留白也有批註。 它包容所有的,不管是粗鄙的、含蓄的、渊博的、浅薄的。 冥冥消化,戚戚于胸。 不是那种撕开塑封膜翻起来哗哗作响,聒噪不已还拉伤手的书,它们柔软温和。 那种余温,你将手掌轻轻的贴在画布上:既有对待情人的真挚,又有面对孩童的耐心。 “可是你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分分秒秒都离开了。也许,我将这儿所有的墙壁挂满… ...” 你轻轻的取下最后一幅画框。 “那些有关于你的所有细节。我以为当我画完就可以不再喜欢你了,可是到我画完这最后一幅,我还是那么的喜欢你。尽管我已经用黑色、红色、白色、黄色、绿色、紫色... …我竭尽所能的用了我能调出所有的颜色将你复述了一遍,那些明亮的、灰暗的、温和的、纯净的、哪怕是骯脏的。我都还是那样的喜欢你,就要结束了,我不想结束,就像之前说的,那个醒过来就会忘记的梦,即使脑子里的是我不再拥有你的记忆,即使唯一与你有关的是这分离,我依然不想醒来。” ☆、红(十八) “那是妈妈给的福报。” 也许冥冥中你就是在为它累积吧。 你的手指划过他浓密的眉毛,这茂密的长势,他健康、强壮。 紧迫的心脏像是瞬间释放,这颗压在你心里好几十年的石头,正从崖顶松松滚落。
第83页 你睁开眼,面前是冰凉的墙壁。 支撑着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望着直冲而下哗啦啦的流水。 冰凉的液体穿过你的喉咙,迅速的稀释着你的体温,不真实发热感正随着低温的抵达而褪去。 他走了。 你望着一条狼藉的轨迹,那箱子里横飞出来的,直通向门。 “走吧。” “走了好。” 你缓缓的捡起横在地上的箱子。 “最后还是得自己收拾。” 所幸已经完成了大半,你坐在最后一个箱子上,使劲压上两旁的扳扣,泄了气似的摊在地上。 脚底毛茸茸的,砂纸一样的打磨着你的脚趾。 “顶顶。” 你起身一把抱起它。 “我们要搬家喽。” 你伸出手捏捏他的脸颊,一蹬腿,跑了,你捂住鼻子在横飞的绒毛中站起身。 这个住了十年的地方,你走到窗边“哗”的一声拉开窗帘。 整个空间像被揭去了天花板一样亮了起来。 “这地方适合当画室。” 你伸出手挡住直照的阳光,漏光的指缝中模糊着他从床上跃起,大步踱在房间的身影。 他的手,那样生长的一双手,纤长、稳定。 他稳稳地握住画笔,那个拳头,你似曾相识的在梦里、在对抗中,紧紧握起的拳头。 那是他生的天赋。 你的掌心里,花儿一朵一朵的绽放。 他摩挲着,描绘出你心里的形状。 那像是潜藏着某种信息的线条,不管是天涯海角、阴阳相隔,今生今世还是生生世世。它们生长成血管、经络、掌纹,成为你们相认的密文。 每一扇窗,大幕拉开。 “麻烦你帮我把这个给那男孩儿。” 你小心的拉着门让最后一辆货车通过。 “搬家了?” 门口的保安接过你手中的钥匙。 你笑着点点头。 “他什么时候来拿?” 你望着手里刷刷记录的保安愣了神。 “我登记时间。” “不用。” 你忙打断道。 什么时候?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者说,他会来吗? 他被你欺负的,那样的跑出去,那声梦中那个小西瓜头猛的倒地的痛哭。 他跑的好好的,就被你绊那一脚。 “他会来的。” 你确定的点点桌子,转身离开。 这个地方,你坐上车轻轻的按压着太阳穴。 还会回来吗? 那个画架,你拿着螺丝刀拆拆减减才将它勉强的塞上车,丁零咣啷的装起来天快亮了。还有不省心的顶顶,满屋踢着螺丝帽抢球似的遛着你。 希望拧牢了吧,你捏捏酸痛指关节。 你低头捻着裤子上的猫毛,额前的头发失去管理的滑下,车窗透过的阳光照着这薄薄的一缕,其中有一根白色的,这白格外刺眼,你伸手挑出它整根扯下。 “老了。” 你轻轻的嘆出一口气:老之将至。 本来这也是十分容易接受的,人人都将老去,饱满光洁的面颊都有爬满皱纹的一天,青春不是失去,而是过去。七老八十的老者也有青春如花的时候,朝气蓬勃的小孩也会到鹤发鸡皮的年纪。 时间总是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而抓住青春死死不肯放手的,是不是过于耍赖皮了。 对于老去,正如现在所见的,你也正在老去。 从日渐不再灵活的关节中,从他随意晃晃就快将你晃散架,从你眼睛里的光渐渐的暗了,眼皮也开始有耷拉的趋势,再到这些头发。 它们早就冒了出来,你捏着手里的那根轻轻捻捻,指头上白色的粉末。 黑的,你眼花似的瞪大眼,心疼的望着这根被误拔的黑发。 “那这白?” 你恍然大悟的想起:那屋子所有的墙面,两天时间你像兢兢业业的粉刷匠一样举着滚轴将它来回抹了三遍。 直到它变得白白净净,阳光照在它上面能清晰的辨出不同程度的黄。 还有那些窗帘,那一架一架哗啦作响的滑轨。 你满意的踱在那个空阔明亮的屋子里。 若干年前,一万公里以外的那块土地,似曾相识的准备。 而那时候,它没能来。 货车司机的急剎中你身体猛烈前倾着,你失控的砸向车窗。 完了,你惊呼的紧紧的护住肚子,一股巨大的力几乎是将你顶了回去。 你猛然想起他留给你的,他也曾留给你的,那个来过的念想。 那个被你忘在角落的,刚刚冲出来,重重的顶了你一下。 “这次不同,他来的,他会来的。” 阳光、白墙、落地窗。 你从停稳的车里坐直身子,这九死一生的福报。 “他会来的,这是妈妈给的。” 这妈妈不管是谁,孩子总是有妈妈的。 十月怀胎,断骨之痛,这一生,也只会是为它了。 这是女性天然的出于人性的付出。 母性?母性不够的,母性的手里还牵着一根线,人性就是把那根线再掐断。 从三十七八后你也越发的发现自己越来越脱离性别,那些女性的特质、敏感、猜疑、孤寒都在慢慢褪去,抛开这一切有关于性别的灌输,笃定、沉稳、冷静,你更喜欢与这样的自己相处。
第84页 谁说女性就要是似水温柔的呢,这种被灌输的概念随着年纪的增长你渐渐发现很多对的,其实都是不对的。 谁说男孩子就一定要有男子气概呢。 人总是有勇敢有孱弱、有外放有内向,这是上天造人,人与人的不同,而不是性别与性别的不同。 就像人们总认为独处是不对的,人是群居动物。 但从那颗精子孤独的在黑暗的身体内行走着,它就是孤独的,哪怕最后它最后分裂成两个受精卵,或是同时遇到两颗卵子,那段路它依旧是独自来的。 而最终,也将是独自离开,即使是两个人并肩牵着手一起死,面对的也都是各自的死亡。 所以,总是一个人的。不善交际可能会带来一些缺憾,但不能独处那才是一场灾难。 “而我们。” 你轻轻的抱起手臂,像是说出一串相认的密码。 “我们都是习惯独处的人。” “再见。” 出门前,你朝着沙发上的顶顶挥挥手。 这只猫越发的老态龙钟,也越发的对你不在意。 搬来这栋屋子半年了,面积对比过去宽敞出三倍,它却再不愿意离开客厅。 反正也有太阳晒。 你看着它每天按时将自己像一个圆规一样的定住由一个点挪动,只要保证到有一处接受到阳光就行。 “再见。” 你轻轻的关上门,下楼拉开车门。 也许,也许它也老了,让我们相处的时间将不多。 昨天你将它抱到一楼的花园里,你坐下将它放在你的膝上,那日渐暗淡的皮毛。 你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它。 “记得这个地方。” 你拍拍它的头。 “将来... ...如果你还算对我满意,欢迎回来。” 你低头望着沉默的它,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它的耳朵在你手边警觉的动了动。 你抖抖手上绒毛,那亮闪闪半透明的浅黄像是在风中得到了讯息,蒲公英似的散开。 你望着那灼灼飞舞的光点,那么一闪一灭,一来一往。 “要是你换身皮毛,我想我也是能认出你的。” 天转暖,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在这个总是被阳光照料的地方。 你望着这如同打翻颜料盘一样的斑斓,这样的时节。 那双小手啪的打在你的膝盖上,两枚斑斓的小手印,它的脚踩着你的鞋子蹦跳的往上爬着。 你伸出手准备抱起它,一双更大的手揽过你将它托起,你闭上眼睛,这熟悉的潮湿的水粉味儿。 “你长大了。” 你呢喃着轻轻抱住他,那个温热的胸膛,耳边轻柔的风夹杂着阳光下花蜜的甜馨,你轻轻的翻过身,贪婪的呼吸着。 枕头上你紧紧的闭上眼,对,不想醒来,醒来即将忘却。 连带他以及他的痕迹一同忘却。 而这真实的几乎就是现实的梦,你愿意将自己停在这醒也醒不来的梦里,还好是梦。 “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你的轨迹。” 哪怕是在等着,时间也是一刻不停的。 又到了这一年的五月,两百多天过去。 你也是不自觉的开车从这楼下路过。 没有偶然,你是刻意而来。 门口的保安没有认出你,是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你也只是他转眼即忘茫茫人海中的一个。 谁也不能说要谁永远记得不是吗? 你双手插在衣兜里慢慢的走着,花坛里花都开好了,五月的孩子总是幸运,睁眼就是花儿开放的季节。 你抽出手摁亮电梯。 一、二、三、四、五… … 昨天路过家门口的小学现在的小孩儿居然在学五行,教室里传来朗朗的书声:“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照古今。” 你无奈的摇摇头:“一年级,人教版,上册。” “难道不该学学:爱自己,爱家人,爱朋友?” 或者是,你想起什么似的笑笑。 “由百家姓联想到孩子该和妈妈姓。” 电梯停稳,你望着门开合处被用金属撬动的痕迹:“这高度?谁家小孩儿。” 钥匙稳稳的插进锁里。 “敲门?回家为什么要敲门?” 锁扣“咔哒”一响。 “好孩子,没把房子给卖了。” 你调笑着拧开钥匙,缓缓的推开门。 风从门缝中贯出,带出湿润的水粉调和的味道。 你侧身进门,轻轻的打量着这所经你之手打造的屋子。 墙上是画儿挂过的痕迹,画框留下的那一道道浅浅的印子,阳光照过,白墙像被分割出砖石一样的切面。 而那个曾经的卧室,你留下画架的地方。 你站在门口。 金色的阳光下他□□的身体。 那模糊的被阳光勾勒出来的柔和线条,看不出成长,辨不出性别,仿佛一个刚刚落地的婴儿,还保留着在母亲体内的比例。 没有迟疑,这是天然的吸引,你知道你终将走向他。 阳光从窗户外斜射进来,靠近那片光明,耳边微烫的阳光和他的体温。
第85页 你们近在咫尺,你伸出手臂轻轻的环住他。 没有任何意外的,他依旧稳稳的执住画笔,笔尖柔和的绒毛舒缓的在画布上铺展,颜料在纤维中生长的”沙沙“声中,仿佛一阵风吹过。 他轻轻的扣住你的手。 “最后你有给它起个小名让它早早投胎吗。” “我叫它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