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重生后,将原配妻子宠上天》 第1章 暴君 沈燃快死了。 被闯入皇宫之中的叛军首领废掉手脚,抽了几十鞭子后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不过没人同情他。 面前是黑压压的、正在看热闹的人群。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带着欣喜的表情,欢呼雀跃的庆祝这个暴君即将走上末路。而少部分心怀忠义之人则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在心里痛骂暴君毫无人性,误国误家。 不过这一切都跟沈燃没关系了。 颈后乱发已经被拨开,他马上就要身首异处。 然而沈燃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扫视四周时,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做了八年暴君,威严如影随形。 即使被自己最信任的妃子背叛,被践踏入泥,目光所及处,竟还是无人敢与他对视。 须臾后,剧痛骤然自颈间袭来。 鲜血喷出的刹那间,头颅也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 紧接着,臭鸡蛋烂菜叶与臭不可闻的粪水蜂拥而至,狠狠砸在沈燃头上身上。 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已经身首异处,沈燃发现自己竟然还有意识。他只能清醒着接受来自曾经臣民的践踏,任由自己的头颅像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直到人们发泄完了自己的愤怒,监斩官才指挥军兵剥下沈燃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将他的无头尸体挂在菜市口示众。 直到此刻,人们才无比震惊的发现,这个在皇宫中养尊处优的男人身上,竟然有无数大大小小、狰狞可怖的伤疤。 大家经过之时无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时而有人满是不屑的在他身上啐一口,或者捡起路边散落着的石块去击打尸体。 沈燃大睁着眼的头颅,就在满地脏污中,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数个时辰后,夜幕降临。 街上终于渐渐静了下来,只余沈燃已肮脏不堪的身体随风飘荡。 就在这时,伴随着异常沉重的脚步声,沈燃看到一个人从满地的粪水和烂菜叶中拾起他的头颅,毫不嫌弃的抱在了怀里,而后又无比费力的将他的尸体拖上板车。 借着隐隐约约的月光,沈燃一直在打量对但是。 这是一个女人。 一个瘸了腿,而且还衣衫褴褛的女人,脸上也满是污泥,看不清本来面目。 但她却一手拉车,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抱着沈燃的头颅。 别看对方身材瘦弱,但力气似乎还不小,甚至胜过普通的成年男子。 她将独自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木板车,将沈燃拉到了一条小河边。 先是帮他清洗身体,而后又拿出针线,一点一点将头颅与身体缝在一起。 女人缝的异常艰难。 数九寒冬,汗水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如果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沈燃几乎有心帮对方一把。 他瞪着混浊的眼睛,朦朦胧胧的猜测对方的身份。 事到如今,忠臣被杀的差不多,他早就众叛亲离,连宠爱许久的女人都已投入叛军怀抱,转过头来在他酒杯中下迷药,将他交给叛军,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愿意为他做这些事情。 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 女人终于将他收拾齐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温言道:“陛下,按说,你如此昏庸,不辨是非,我原本应该恨你的,但你我毕竟是多年的夫妻,父亲也一直告诉我要忠君爱国,我实在不忍你走的太难看,可我也只能为你做到如此了,待会儿安葬了你,我就要随我父兄而去了,如果还有来世,但愿你我永不再见吧。” 刹那间,沈燃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他终于听出了这个女人的声音。 这是他的皇后。 是他一直厌憎忌惮的皇后! 沈燃想说点什么,想叫她千万别做傻事。但他如今只是一个死人,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做不了任何动作。 恍惚中,一道刺目白光在眼前闪过,沈燃彻底失去了意识。 ………… 头疼的厉害。 沈燃睁着眼,看着自己头顶明黄色的幔帐,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难道地府竟然如此华丽? 恍惚中,一个满是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陛下!” “你终于醒了!” “这可担心死臣妾了!” 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清脆犹如珠玉相击。 沈燃却当即皱了眉。 他蓦地坐起来,侧头看向身旁的柳如意,这个女人生的无疑极美,正如书上所描写的那样,拥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再加上细心描摹的精致妆容,一眼看去犹如凌波仙子。 沈燃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却因为幼时的情谊而独宠柳如意一人,甚至因她之故,近乎无底线的放权给她的父亲,由着对方残害忠良,到头来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乃一国之君,可杀不可辱。 但面前这个女人却用下了蒙汗药的酒药倒他,将他送给叛军,让他成了倍受屈辱的阶下之囚。 直到看到柳如意千娇百媚的坐在那叛军首领怀里,听着对方得意洋洋的笑,他才当真明了自己这些年以来的愚蠢。 他爱错了人。 柳如意不是幼时曾跳到河里救他的少女,对方也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对方爱的一直是正搂着自己的叛军首领,也是沈燃同父异母的弟弟,辰王沈烨。是他这个暴君棒打鸳鸯。 依偎在辰王怀里时,柳如意亲口对沈燃说,自己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说她在他身边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无比恶心。 可是…… 沈燃目光落在柳如意那张满是担忧与欣喜的脸上,没看出半分这女人对他的厌憎与不喜。 她果然很会演。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只听得柳如意柔声道:“都怪臣妾任性,导致陛下身陷险境,臣妾日夜祈祷,只盼陛下龙体安康,如今陛下果然无恙,实在是谢天谢地,臣妾自当沐浴斋戒三月,为大周为陛下祈福。” 这番话似曾相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此时应该已经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五年。他带着柳如意外出庆祝生辰,意外遭遇刺客,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胸口却中了一剑。 可明明他微服外出之事,事先从未告知过任何人。 那些刺客怎会提前知晓? 当年他怀疑了一溜八开,唯独没有怀疑过柳如意,甚至因为担心对方受到责难,只是偷偷的处理了伤势,还不许人大肆宣扬,以致于此事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现在看来,简直就是灯下黑。 喉结微动,沈燃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后颈,那里一片光滑,没有疤痕,也没有针线缝合过的痕迹。仿佛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大梦。 只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陛下,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见沈燃一直不说话,柳如意皱了皱眉,小心翼翼的凑过去看着他。 沈燃虽然是个暴君,但对她却几乎是言听计从的,从来都没有过像这样不理不睬的时候。 柳如意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臣妾这就叫人去请太医过来再看看——啊——!” 话没说完,她蓦地惊呼了一声。 沈燃忽然一把扣住了她手腕,力气之大,简直要把柳如意腕骨捏碎。 第2章 重生 柳如意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用自以为最美的姿态,泪眼盈盈看向沈燃:“陛下——” 两字出口,四目相对。 骤然望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柳如意心里忽悠一下,声音戛然而止。 沈燃侧了侧头,目光落在女人精致完美的锁骨之上,微微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 他隐隐感到有些兴奋了。 只要一个用力,就可以直接拧断这个女人的脖子,让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重生的太晚,此时柳士庄的势力已经极为壮大,柳如意在后宫中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实在不是杀人的好时机。 可他登基后肆意妄为,又何曾怕过谁? 他是皇帝。 他不在乎一个人该不该死,只在乎他自己想不想让对方死。 言念及此,沈燃放开了扣住柳如意的手,而后伸一指触上了女人的锁骨。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挑逗。 柳如意以为他要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当即“嘤咛”一声,莹白如玉的脸上泛起红霞。 沈燃目中却闪过一丝冷意。 他手掌向前,刚要去掐对方的脖子—— 却见贴身太监元宝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慌慌张张的跪在了地上。 他哆哆嗦嗦叩下头去,哆哆嗦嗦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虽然作为沈燃的贴身太监,但对于这位喜怒无常、只对贵妃一人温柔的陛下,他显然也是怕的。 然而听到“皇后”两个字,沈燃一个恍惚,下意识收回了即将掐住柳如意脖子的手。 不行。 他可以拿这江山来做游戏,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一旦他再落入上辈子那样的境地里去,他的皇后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女人满是油污的脸在眼前晃荡。 沈燃无比漠然的瞥了满脸娇羞的柳如意一眼,缓缓用衣袖擦了擦手指。 算了,再由着她多蹦哒几天吧。 沈燃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元宝:“皇后有何事?” 皇后姓薛,单字一个妩,乃是大将军薛远道的独女,身份显赫不在柳如意之下,但上辈子沈燃颇为忌惮薛远道那个手握重兵却固执古板的大将军,而薛妩不见他则已,只要见面,必然是一本正经的劝他勤政爱民,好生治理天下。 两人相看两生厌。 如果没事,薛妩绝对不会轻易来见他。而他也早把协理六宫之权全交给了柳如意这个贵妃。 这种情况在薛远道出征被困,沈燃却听柳士庄的意见不肯发援兵之后达到了极致。薛妩自此深居翊坤宫中,再也不曾踏出过半步。 见沈燃发问,或许是怕他发怒,元宝顿时把头埋的更低了,小声道:“皇后娘娘是来为赵将军的幼子求情的,她说,她说,若是陛下不见她,就跪在宫门外不起来。” 沈燃微微一怔,随即想起的确是有这么个人。 元宝口中的赵将军叫做赵守德,乃是薛远道的心腹爱将,不久前被柳士庄以通敌叛国之罪下了大狱,满门抄斩。 只留下年纪最小的一对儿女。 小女儿今年十六岁,被没入教坊司之中,小儿子今年还不足十五岁,要净身之后没入宫中为奴。 阉人向来为士族所不齿,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更别提对方还是名门之后,柳士庄此举自然是歹毒到了极致,还叫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的意思,满朝文武凡心怀忠义者皆心有戚戚焉。 沈燃却毫不放在心上。 他向来都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喜欢柳如意时,只要对方能满意,那自然怎样都可以。 可是如今…… 旁边柳如意却没有注意到沈燃的异常,她含情脉脉的柔声道:“陛下,这赵守德乃薛大将军的心腹,皇后娘娘为他儿子求情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此人通敌叛国,其罪当诛,若不严惩的话,传出去也叫人觉得薛大将军心怀不轨,徇私偏袒自己手下人。这样吧,未免陛下为难,不如由臣妾出去劝一劝皇后娘娘。” 字字诛心。 指责薛远道在赵守德通敌一事中脱不了嫌疑。看似为他着想,其实却是在离间他和薛妩之间的关系。 柳如意每一次的故作温柔大度之下都藏着刀子。而且对方越是推他走,越是为了别人着想,他就越不愿意让对方受委屈。 上辈子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道:“外头风大,你莫要着了凉,既然皇后喜欢跪,就让她跪吧。” 然后就真的让薛妩在冰天雪地之中跪了一夜。 沈燃轻呵了一声,低垂的眸子之中腾的闪过了一丝杀气。 他将柳如意按坐在床上,淡淡道:“外头风大,你莫要着了凉,朕亲自去见皇后。” 柳如意:“……” 宫中之人众所周知,沈燃很讨厌见到薛妩。 柳如意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想说些什么,却见沈燃已经毫不停留的走出去了。 明黄色的披风在半空中掀起一道弧度,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第3章 风雪 外面果然很冷。 踏出殿门的刹那间,寒风像刀子一样扑在了脸上。 负责值守的侍卫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在两侧跪了长长的一溜。 三宝连滚带爬的跟出来:“这大冷的天,陛下您可当心着凉啊!” 沈燃恍若未觉。 他目光落在正中央跪着的女子身上,只觉得恍若隔世。 不,应该说,是真的隔世再见。 近乡情怯的意味油然而生,原本急切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沈燃不动声色的低头打量自己如今的这位皇后。 他其实一直觉得薛妩这个名字取得不太合适。 对方与容貌娇媚动人的柳如意不一样,她是那种英姿飒爽的长相。 不够温婉,自然也并不妩媚动人。 薛妩显得冷冽清寒,连温柔也是带着锋芒的。 他们之间若要相容,必须有一个人愿意收敛。 沈燃作为一个乾刚独断的暴君,自然不喜这样锋芒毕露,没有任何柔情的女子,更别提为她收敛。 可是现在…… 虽然说是来求见沈燃,可真的见到沈燃出现,薛妩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惊讶之色。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讨好与寒暄之词,只是俯下身,额头向着冰凉坚硬的地面磕落:“臣妾求陛下网开一面,饶过赵将军幼子——” 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到了面前,挡住了她正欲磕头的动作。 薛妩微微一怔。 她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了一双深邃如潭水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似乎在细细打量她,漆黑而浓密的长睫微颤,眼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像是要搅个地覆天翻,又像是要惑人永坠深渊。 薛妩莫名感到呼吸一滞,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又慌忙垂下眼睛。 就在这时候,一双手拖住她的胳膊,以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扶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地上凉,皇后别伤了膝盖。” 成亲近五载,从未听过如此温和关怀的语气,薛妩攥紧了冰凉的手指,一时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就连跟在沈燃身后的元宝也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傻乎乎抬头看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然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还是晚上。 薛妩脸上满是震惊和不解,下意识试图挣开沈燃扶着自己的手。两人之间只在大婚之日有过一次亲近,过程无疑非常不美好。所以她一直都有些抵触与沈燃的亲近,当然沈燃同样不愿意亲近她,也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转了性。 明显感到薛妩的抗拒之意,再想到对方“但愿来世永不再见”的话,沈燃目光微黯,胸口处油然而生一股沉郁之气。 他是皇帝,薛妩是他的皇后, 对方说不见就不见? 说撇清关系就撇清关系? 不可能的。 言念及此,沈燃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皇后如此抗拒朕,还想为赵将军幼子求情吗?” 此言一出,薛妩的动作当即一滞。 沈燃自己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帝王之尊,不容违背。 更别提他是一个暴君。 出于惯性口出威胁之言,待惊觉时话已出口。 覆水难收。 帝后之间的拉扯,惊得周围护卫心惊胆战。他们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诚惶诚恐的跪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四下里一片死寂。 沈燃喉头微动,深吸了一口气。 蓦地,一件斗篷落在了薛妩身上。 沈燃出来的仓促,身上衣物本来就略显单薄,此时将斗篷给了薛妩,更是只剩下一件单衣。 三宝吓得“哎呦”一声,捂着胸口道:“陛下!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啊!” 他自己不敢走开,赶忙吩咐护卫回去再取一件斗篷过来。 薛妩同样一惊:“陛下万万不可!” 说着,她就要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重新披回沈燃身上。 沈燃按住了她的手。 “晚间风凉。” “皇后就算有话,难道一定要站在外面说吗?” 第4章 同寝 柳如意的寝殿是整个后宫中离沈燃的未央宫最近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带着薛妩一起回到未央宫。 负责伺候的宫人立即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而后恭恭敬敬的退下。 殿中只剩下了沈燃和薛妩两人。 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前世今生,他们单独相处的次数非常有限,屈指可数。 沈燃将其中一碗姜汤推到薛妩面前:“天冷,喝些吧。” 或许终究还是不习惯沈燃这突如其来的体贴,薛妩沉默片刻,这才轻轻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陛下。” 然后拿起汤匙,一勺一勺的喝汤。 待到一碗汤喝得见了底,身上热热的出了汗,果觉松快了不少。 薛妩长长出了一口气。 沈燃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管羊脂玉萧,笑道:“乏了就去躺会儿。” “臣妾不累。” 薛妩却摇摇头道:“陛下,关于赵将军幼子的事儿——” 两人难得独处,她却还是惦记着正事。若是在往日,沈燃定然不悦,但此刻,他有十二万分的耐心。 沈燃道:“明日朕着人去处理。暂且留他在身边做个侍卫,待有机会再另行安置,如何?” 虽然沈燃此番态度大异寻常,但薛妩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沈燃竟然也能答应的如此痛快。她当即面露感激之色,起身拜倒:“臣妾多谢陛下。” 这句“多谢”说得显然比今日任何一句“多谢”都要真诚。 沈燃俯身扶起薛妩:“私下里不必如此多礼,若是真要谢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女子水润的唇上,蓦地倾身上前。 薛妩倒是没躲,却因为沈燃的动作骤然面露紧张之色。两手紧握成拳,握的骨节都隐隐有些泛白了。 沈燃拧了拧眉。 他天生一副好颜色,即使暴君之名在身也能把后宫嫔妃迷的神魂颠倒,偏偏薛妩竟然一副即将上刑场的模样,与其他人的热情如火大相径庭。 外头寒风凛冽,殿中却是温暖如春的,可沈燃仿佛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当即向后退了几步,稍稍与薛妩拉开了距离。 薛妩咬了咬唇,也显得有些无措。 沈燃扶了扶额。 以他的性子,若非明白薛妩的心事,只凭对方做出此等姿态,早就已经拂袖而去,此后也不会再有召见之期。 可现在他愧疚多于愤怒。 大婚之时他态度粗暴,也难怪薛妩会害怕他。 沈燃轻轻笑了笑,牵着薛妩的手在床边坐下:“若要谢我,那阿妩就陪我说说话吧。” 他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连称呼都改了。薛妩实在是惊讶到无以复加。 她没回答沈燃。 不过这个时候,她仿佛终于暂时卸下了作为一个皇后的面具,显露出些女子本该有的天真娇憨来了。 其实她今年也不过才十九岁而已。 沈燃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才道:“阿妩可有什么心愿吗?不如说与我听听?” 薛妩托腮坐在床边,沉思了一会儿方道:“臣妾——” 才说出两个字,沈燃忽然深一指抵在了她唇边:“私下里不要自称臣妾。” 他隐隐记得薛妩刚嫁给他时,其实是极为不习惯这样的自称的。 镇国将军的女儿,并不喜欢拘束。 上辈子禁锢她于红墙,这辈子也不可能放过她,沈燃终究还是自私的,既已招惹了他,就只能留在他身边。 但是他可以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悦动的烛火照在沈燃脸上,映出他微微含笑的清俊眉目。 沈燃眼睛生的其实很好看。 他天生一双含情目,哪怕不笑时也似笑,只要不是故作凶狠暴戾,眉目间便似是盛开了三千灼灼桃花。 薛妩脸禁不住微微一红,下意识也改了自称:“我没有什么心愿。” “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心愿?” 沈燃盯着薛妩的眼睛。 刻意压制着心底的情绪,此时他笑意缱绻:“阿妩,你说出来。只要你肯说,我一定会尽量满足你。” 薛妩心里“咯噔”一下子。 虽然她一直向往自由,并不愿意被困于宫墙之中,但年少之时,初初大婚之时,她自然也曾幻想过夫妻之间琴瑟和谐,两心如一,毕竟这世间的女子哪个不希望如此呢? 可惜沈燃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伤透了她的心。对方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但他全部温柔都倾注在柳如意的身上,视旁人如蝼蚁如草芥。 这个男人非常矛盾。他似乎格外冷酷,又格外深情与长情。 深情与长情是对着柳如意一个人的,经年不改,冷酷是对着其他所有人的。 任何人只要跟柳如意对上,别管有理没理,闹到沈燃那,最后都是一个没理。 如果找不到沈燃,往柳贵妃宫里寻准是没错的。 这些年来,薛妩早就已经习惯了。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忽然变了。在她已经对他死心,只想要安安生生做好这个皇后的时候,流露出从所未有的体贴与温柔。 可这会不会是沈燃心血来潮时的游戏? 又或者,是她的大梦一场? 她真的可以再信他一次吗? 薛妩望着那双几乎将人溺毙其中的眼中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说出了真心话—— “唯愿世间海晏河清。” 还有一句话,薛妩没有说。 她希望沈燃可以做个明君。 还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前世今生,薛妩实在是一点没变。 沈燃愣了下,随即失笑。 刚才有一个瞬间,他怎么会期待薛妩说出“一生一代一双人”又或者“恩爱两不疑”这种话来呢? 这样他就可以顺势答句“好”,接下来的一切也水到渠成。 不过不要紧。 能轻易说出口的也不一定是真,甜言蜜语他上辈子听得还少吗? 而对于愿意放在心上的人,他也从来都不缺耐心。 沈燃微微勾唇。 他别过头去闷声笑了笑,终究还是没有吝啬那声“好”。 停顿须臾,他郑重道:“阿妩,你放心,我定当如你所愿。” 第5章 元琢 次日。 出于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天都没亮,沈燃就睁开了眼睛。 薛妩还没醒。 脸颊处两抹绯红,格外动人。 沈燃盯着她看了片刻,悄无声息的从床上坐起来穿衣服。 因为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他睡下时却从来都不脱里衣,也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近身服侍。 穿戴完毕,沈燃缓缓走到了外殿。 一直守在此处的元宝立即迎了上来,一张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陛下!” 沈燃皱眉道:“小声些,阿妩还睡着。” 一句话,再次掀起元宝心里做了一整晚建设才稍稍平息了些的惊涛骇浪。 彻夜留宿未央宫,皇帝还要怕打扰到对方。 这在以前,可是只有柳如意才能有的待遇。 元宝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是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说完,他又道:“那陛下,您现在这是要……” 沈燃作为一个随心所欲的暴君,只有每月月初和月末会去上几天朝露个脸,其余诸事皆交由柳如意的父亲柳士庄处理,他自己只管跟柳如意风花雪月。 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笑了一声。他懒懒道:“悄悄的,带上几个人,跟朕一起到厂子去。” 厂子在整个大周皇宫之中最为偏僻的角落,比冷宫还荒凉,那有一排破旧的刑房,属司礼监所管,负责阉割那些即将入宫做太监的男人。 赵守德的幼子此时正是被关押在此处,等待接受宫刑。 元宝闻言大惊失色。他苦着脸,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万万不可啊,那厂子是什么地方,又脏又臭的,您怎么可以贵足踏贱地,您真要见那小子,奴才叫人把他提来不就行了。” 沈燃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 元宝哆嗦了一下,立时不敢再说。 沈燃又道:“吩咐下去,若皇后醒来,问起朕去了何处,就说朕去处理政务,去去即回。” 上位者做的久了,他声音漫不经心中透着冷冽,一对桃花眼笑时也清寒。 元宝深深的垂下头去,讷讷应道:“是。” ………… 元宝领着十来个侍卫护卫着沈燃来到厂子外头。 这里就是用来净身的刑房,屋子年久失修,从外头看去四面漏风,破败不堪。 因为净身之后的几日是不能穿衣服的,所以时间向来都是选在春末夏初之时为最好。 此时正值隆冬,刑房之中静悄悄的,都没有人,唯有一间刑房中隐隐传来挣扎之声。在寂静寒冷的黑夜之中显得有些诡异。 可净身这活也是有不少规矩的,还要写张“生死不怨”的字据,谁会选在这个时候? 元宝颤巍巍挡在沈燃前头,哆哆嗦嗦的道:“陛下,陛下我们还是先——” “砰——!” “回去”二字尚未出口,沈燃已经示意护卫一脚踹开了门。 不染纤尘的云纹锦靴踏过满地枯叶杂草走了进去。 元宝一怔,赶紧跟了上去:“陛下等等奴才,等等奴才啊!” 可沈燃哪里理会。 他一脚踏进刑房,立即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十四五岁的少年眼睛通红。他被结结实实绑缚在刑床之上,除了嘴里塞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丝毫遮蔽。 一个人手中拿着刀,正欲动刑。 还有三个人死死按住少年的头和肩膀,防止他挣扎。 听见门口的响动,这些人齐齐望了过来。 他们身份低贱,从来没有见过皇帝真容。沈燃穿得又是常服,所以他们虽然看出沈燃身份非比寻常,却并不知他就是皇帝。 毕竟又有哪个皇帝会跑到这种肮脏污秽的地方来? 屋中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元宝跑进来,掐着嗓子厉声道—— “大胆奴才!” “你们有几个脑袋,敢直视陛下天颜!” “还不赶紧跪下!” 声音划破长空,直冲云霄。 满屋子人都被这一嗓子吓傻了。 须臾后,“噗通”、“噗通”声此起彼伏,除了被绑在刑床上的少年,所有人都瑟瑟发抖着跪在了地上,高呼“陛下饶命”。 沈燃唇畔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目光落在负责操刀的太监那个身上,慢悠悠道道:“这是在干什么?” 负责操刀的太监叫做王涵。 他见沈燃问到自己,抖得像是得了羊癫疯:“回禀,回禀陛下,老奴是奉命,奉命给赵元琢净身啊!” 赵元琢就是赵守德的幼子。 “哦?奉命?”沈燃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的道,“有意思。” “你是奉了谁的命?” “朕可不记得,朕的圣旨里有命你这个时辰来行刑。” 王涵抖得顿时更厉害了。 他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是贵妃娘娘吩咐说,早些也无妨——” “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一样血淋淋的东西落在了地上。 王涵捂住自己鲜血淋漓的嘴,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啊啊”声。 他说不出话了。 宫中人心照不宣,皇帝虽暴戾,但凡事只要提及贵妃,他总会网开一面。 直到此刻,王涵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沈燃手中提着染血的长剑,懒懒道:“污蔑贵妃,当诛。” 年轻的帝王站在肮脏破败的房屋中,身姿挺拔犹如翠柏苍松,提剑时却又成了嗜血修罗。 他吩咐道:“割下他的头,连舌头一起送到贵妃宫中去,就说此人污蔑于她,朕已为她出气了。” 给一位千娇百媚的贵妃娘娘送血淋淋的头颅和舌头? 这是要给柳如意出气,还是嫌她过的太痛快,诚心给她添堵? 当然没有人敢问。 面前这位是个众所周知的暴君,而暴君与明君最大的区别在于,暴君是可以随心所欲提剑杀人的。他想要你死的时候,不会管你是不是有罪,也不会管你是谁的人。 从前柳如意是个例外,可现在连这个例外也要消失了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却丝毫不敢耽搁。当下便有两个人出列,一人割下王涵的头颅,另外一人捡起落在地上的舌头,恭恭敬敬拿去给柳如意了。 其余人跪趴在地上,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能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燃只当没看见。 他目光轻描淡写般扫过被束缚在刑床上的少年:“给件衣服,带来见我。” “至于其他人……” 空气凝滞了片刻。 沈燃侧过头,笑道—— “都杀了吧。” 第6章 教导(1) 因为沈燃昨晚的骤然离去,柳如意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不对劲。 柳士庄为了对付赵家,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费了不少心思,才坐实了赵守德通敌叛国的罪名。 柳如意怕沈燃受了薛妩的蛊惑,当真放过赵元琢,所以第二天天没亮,就急急忙忙派人到厂子去提前动刑。 那玩意儿切下来了,总不能再安回去吧。 此时她一边坐在桌前喝着新炖好的莲子百合羹,一边等着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就见到从小伺候自己的贴身丫鬟入画匆匆走了进来,面带喜色道:“贵妃娘娘,陛下派人来给您送赏赐了!” 柳如意愣了愣:“这个时候送的什么赏赐?” 沈燃向来宠爱她,送赏赐自然是常有的事儿,但是这天还没有亮,就跑过来送赏赐,可还是头一遭。 入画却不以为意:“想来是陛下昨日匆匆离去,担心娘娘生气,所以连夜找些新鲜玩意儿来哄娘娘吧,毕竟陛下对娘娘您的宠爱,咱们大家可全都是有目共睹的。” 人自然都是喜欢听好话的。 听入画这么一说,柳如意那张绝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沈燃对她的偏爱她一直看在眼里。 这个人人畏惧的暴君,对她却一直是特殊的。 她觉得或许沈燃是因为遇刺之事对她起了一丝疑心,可一定不忍心怀疑她太久。这不,之前还故意对薛妩好想来气她,可才刚刚过了几个时辰,就按捺不住派人过来送赏赐了。 果然那个薛妩就是滩扶不上墙的烂迷,男人怎么可能喜欢这种一味假清高,完全不解风情的女人,亏她之前还担心了整整一夜。 想到这里,柳如意一甩手中的帕子,故意嗔道:“你这丫头!惯会油嘴滑舌的,既然如此,还不赶紧叫人来服侍本宫更衣!待本宫领了赏赐,亲自去向陛下谢恩!” 入画笑着应了一声,随即拍了拍手。宫女们立即鱼贯而入,伺候柳如意梳妆。 梳妆完毕,入画扶着柳如意走到外殿。就见到二十来个护卫站在殿中,为首的一人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还盖了一块布,鼓鼓囊囊的,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 柳如意细细打量为首的人。 竟然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以往负责来送赏赐的人都是元宝。 她疑惑道:“不知这位是……” 为首之人立即躬身行礼:“微臣御前三品带刀侍卫,付良楷。” 付良楷? 没听过。 估计是个没什么背景的人。 柳如意点了点头,态度也不热络:“元宝公公呢,这回怎么不是他来?” 付良楷道:“元宝公公另有要事要办,本来微臣人微言轻,是断断够不上来给贵妃娘娘送赏赐的,但此次陛下只是临时起意,所以仓促间委派微臣,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别看这个付良楷长得五大三粗,竟然还挺会说话,不像是那等没有见过世面的粗俗之人,柳如意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笑道:“那不知陛下让你送的是什么?” 闻言,付良楷面露为难之色。 他再次躬身:“贵妃娘娘恕罪,陛下再三吩咐,一定要娘娘您亲自看,不可以提前告知。” 入画凑到柳如意跟前,笑道:“陛下这一定是想给娘娘个惊喜。” 柳如意笑着横了她一眼,摆摆手道:“罢了,拿过来吧。” 入画从付良楷手中接过托盘,拿到了柳如意面前,柳如意一把掀开了蒙在上头的布。 此时天没亮,殿中还点着烛火。 或明或暗的光影中,王涵大睁着眼的头颅赫然出现在眼前,旁边还有一条血肉模糊的舌头。 刹那间,柳如意“哎呀”一声,双眼上翻,“噗通”倒在了地上。 ………… 沈燃在御书房内召见了赵元琢。 少年头发湿漉漉的,仿佛刚刚被人用水冲洗过,身上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侍卫服,见到沈燃之时也不下跪,反而对着他怒目而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倔强。 元宝对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立即一脚踹在赵元琢膝盖上,厉声道:“还不拜见陛下!” “砰——!” 这一脚踹的不轻,可这少年身子晃了晃,竟然还是没跪。 “你——!” 侍卫大怒,待要再踹,沈燃却笑着摆了摆手:“罢了,都退下吧。朕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他。” 众人齐齐一怔。 元宝小心翼翼的道:“陛下,这不妥吧,这小兔崽子的脾气这么倔,当心他冒犯您——” 沈燃微微侧过头,温言道:“你是皇帝?朕是皇帝?” 元宝险些吓死。 与其他暴君不一样,大多数时候沈燃即使发脾气也并不疾言厉色。 这意味着,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因为几乎无法从他的情绪中体会到什么变化。也许前一刻他还在跟你言笑晏晏,君臣和谐,后一刻你就人头落地做了他剑下亡魂。 元宝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哆哆嗦嗦领着护卫们退下了。 房门关上,屋内顿时只剩下了沈燃和赵云酌。 这少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好半天吐出两个字:“昏君。” 家族被灭的仇。 被人像畜生一样绑在刑床的仇。 恨意呼之欲出。 沈燃却差点儿笑了。 赵守德他自然见过。 身高一米八五,满脸络腮胡子,标准的将军形象。 而面前这个少年,唇红齿白。 即使连日以来受尽艰辛磋磨,也还是腰背挺直,有种凌霜傲雪的冰玉之姿。 他一定是个从小就就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 难怪柳士庄想了那样一个法子来折辱他。 对于这样一个骄傲的世家少年来说,宫刑,自然是生不如死。 不过即使如此,上辈子赵元琢也是整个皇宫中为数不多从始至终都没有投靠沈烨的人,也没有在他成为阶下囚后上来踩一脚。 “识字吗?” 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沈燃淡淡道:“去看看吧。” 赵元琢微微一怔,不明白这个暴君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皇帝的奏折岂是其他人可以随意翻看的?难道是想再安个罪名给他? 他爹娘他姐姐都要他活下去,可是他这样活着,变成一个人人瞧不起的太监,被昔日好友唾弃远离,又有什么意义? 被绑在刑床上的那一刻,他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刀不止会伤害他的身体,还会割掉他的尊严和傲骨。如果注定无法逃掉那一刀,不如去死。 若真的死在今日,等到了地下,再去给阿爹阿娘赔罪也不迟。 赵元琢冷冷一笑,竟然真的依言去翻沈燃桌案上的奏折。 沈燃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眉眼之间隐隐带了些厌倦,也不阻止。 赵元琢平时喜欢舞刀弄枪,诗书上不太通,但毕竟是名门子弟,看个奏折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翻了一部分之后,他拧了拧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些奏折数量虽多,可几乎全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废话,要么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奉承和追捧,极尽可能的夸赞沈燃雄才大略,英明神武,问候沈燃“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要么就是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比如谁谁家丢了头牛,最近天气很好,微臣管辖之地有种水果不错,特来进献给陛下等等。 及至看完最后一篇奏折,也都是这些玩意儿,完全没什么有用的。 赵元琢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沈燃道:“好看吗?” 赵元琢冷冷道:“一堆废话,阿谀奉承之词。” 沈燃道:“文武百官的奏折都是通过丞相呈递到朕面前。朕每日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赵元琢涩声道:“那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信任奸臣。” 害了他家满门。 还对他和他姐姐极尽羞辱之能事。 若非赵守德满心忠义,叮嘱他不可记恨陛下,而他姐姐还在教坊司之中苦苦煎熬着,他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一定和这个昏君拼了! 少年心事全写在脸上,沈燃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如果不是答应了薛妩。 如果不是对方上辈子没有落井下石…… 沈燃有些厌倦的抬了抬眸,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长剑。 “恨朕是吧。” “开了刃的,给你个机会。” 赵元琢:“……!?” 第7章 教导(2) 暴君行事当真是永远都出人预料。 赵元琢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仰起脖子看向沈燃,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腾的闪过一丝杀气。 嘴里几乎被咬出了血气,赵元琢瞪着沈燃,一字一顿的道:“你以为我不敢?” 气氛顿时单方面变得拔弩张起来。 沈燃单手支颐,缓缓笑了笑:“那你敢吗?” 赵元琢:“……?” 少年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忍受这种带着轻蔑的目光。 “我当然敢!” 赵元琢手背青筋毕露,毫不犹豫抽出了墙上悬着的长剑。 “噌——!” 长剑出鞘,冷光荡漾。 剑身一道暗红色血线,隐隐透出的血戾之气,叫人心惊。 为保证帝王安危,自古臣子面君皆不可携带兵器,可沈燃竟然敢在御书房放置此等凶煞之器。 是太过惜命企图用兵刃防身? 还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赵元琢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疯子”。 他握紧长剑的剑柄,抬起手,将剑尖对准了沈燃的胸膛。 寒光闪闪,冷冽逼人。 沈燃站起身,从桌案后绕出来,站在了赵元琢面前。 距离太近,剑尖已经抵上了衣衫。 饶是如此,沈燃也没有停下脚步。 赵元琢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厉声道:“站住!你别以为我真的——” “噗嗤——!” 话没说完,剑刃已然刺入半寸。 空气刹那凝滞。 鲜血顺着剑刃落下,刺激到了赵元琢。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之意。 只要再刺入些许…… 只要再刺入些许…… 赵元琢冷冷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哑声道:“你真的想死?” 他不懂面前的这个男人。 就像正常人总是难以理解疯子的想法。 “说了给你机会,就会给你机会。” 沈燃笑了笑,脸上却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态:“不过你也要想清楚,这一剑刺下去,赵守德通敌叛国的罪名再也难以洗清。” “不管柳士庄是不是个忠臣,为了成全自己忠君的名声,为了证明赵家的罪过,只怕他也不会放过你在教坊司的姐姐,说不定还会将你父兄拉出来鞭尸。” 字字诛心。 他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带着笑意。 却又好似一把锋利至极的钩子,毫不留情剜的人鲜血淋漓。 此言一出,仿佛晴天一个霹雳,赵元琢身子颤了颤,执剑的手微微有些抖了。 他爹一生忠君爱国,他怎么可以让对方在死后还因为自己承担上“弑君”的罪名。 还有他姐姐。 自幼疼爱他,甘愿为他在教坊司受苦的姐姐。 他一时冲动刺出这一剑,会给对方带来怎样的下场? 忽然,耳边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赵元琢有些僵硬的顺着声音来源处望过去,才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 心神俱乱之下,剑刃竟然又向前刺入了些许。 刹那间,赵元琢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哐啷”一声,长剑落地。 少年发出了一声似是而非的哽咽。 他道—— “你杀了我吧。” 话音落下,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仗着年龄差距产生的身高优势,他居高临下的审视这个少年,戏谑道:“你是个女人吗?” 赵元琢愣了愣。 沈燃道:“被强抢的良家妇女,不是常哭哭啼啼说这种话?” 赵元琢脸涨的通红,只觉得胸口处气血翻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燃脚下一勾一带,那柄落在地上的长剑竟仿佛忽然活过来一样落在了他手中。 大周是马上得天下,沈燃的身手一直不错,否则当时叛军都打进来了,柳如意也不需要费尽心思迷晕他再将他献给沈烨。 剑尖抵住了少年的喉咙,在他脖颈处染上一抹殷红。 沈燃淡淡道:“第一,你的命,在朕眼里不值钱,但朕答应了皇后,不会杀你,所以如果你真想死,也只可以是自尽。” 听到“皇后”两个字,赵元琢目光闪了闪。但他死死咬着唇,没有说话。 沈燃接着道:“第二,没本事没胆子,没想好后果的时候,就别把仇恨和屈辱写在脸上,滑天下之大稽。除了在意你的人,谁会照顾你的心情。” “第三,仔细想想……” “你最应该报复的人是谁。” “是谁搜集证据,指证赵守德通敌叛国,又是谁,想让你连一个男人都做不成。” 赵元琢瞳孔微缩。 沈燃干脆利落的收回长剑:“想清楚了再来见朕,想不清楚……” 他顿了顿,漠然道:“随便你想怎么死,别脏了朕的地方就行。” 说完,沈燃转身就走。 虽然他只比赵元琢大五岁,但对方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孩。 他不喜欢哄孩子。 然而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沈燃脚步一顿,循声回头。 始终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少年额头触到了地面。 “求陛下放过我姐姐,让她离开教坊司。 “我愿意任由你处置,无怨无悔。” 第8章 早膳(1) 沈燃安安静静的盯着跪伏在地的赵元琢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笑出了声:“任由处置?无怨无悔?” 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沈燃轻声道:“你刚才对朕大不敬,如果朕依旧要对你施以宫刑,加以惩戒呢?” 赵元琢身子颤了颤。 眸中闪过一丝恐惧,他却没有起身,还是道:“任由陛下处置。” 刚说完,就听沈燃淡淡道:“接着。” 耳边传来重物破空声,赵元琢不明所以的抬手,接住了沈燃掷来的长剑。 即使是跪着,动作也干净利落。 他虽然没有真的上过战场,却自幼习武,深得乃父真传,所以即使已经饿了多日,之前还受过鞭刑,还是需要好几个人才勉强能按的住他。只要假以时日,他的成就必然不会逊于赵守德,甚至远胜于赵守德。 这样的一个少年,柳士庄却要他做太监。 “赏你了。” 沈燃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角:“从今往后,你就是朕身边的二等侍卫。” 赵元琢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沈燃并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至于其他事……” “看你见到皇后之时的表现。” ………… 薛妩醒来时,面前早已不见了沈燃的踪影,空荡荡的床铺,唯余一抹淡淡龙诞香,昭示着昨晚并非大梦一场,她是当真宿在了未央宫,薛妩怔了怔,下意识从床上坐了起来。 见薛妩起身,旁边等候的侍女立即上前,躬身行礼——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薛妩定睛一看,认出对方是负责御前奉茶的女官——文犀。 文犀今年三十二岁,是沈燃身边资历最老的女官,据说从沈燃几岁时就开始照顾他,也是唯一一个能跟沈燃说上几句话的女官,她在未央宫之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未央宫所有太监都由大总管元宝负责管理,婢女自然就由这位文犀姑姑负责管理。 沈燃从来没有让她服侍过任何宫妃,包括柳如意。 薛妩连忙起身去扶她:“文犀姑姑不必多礼。” 文犀连连道“不敢当”。 她扶着薛妩在床上坐下,笑着道:“奴婢身份卑微,娘娘万万不可如此,快请坐。” 薛妩只得重新坐回了床上:“文犀姑姑,陛下呢?” 文犀答道:“陛下临时有些事务需要处理,去去即归。不过陛下离开时吩咐奴婢,若是娘娘醒了,就请娘娘先用早膳。” 说完,她立即吩咐宫人奉上膳食。 侍女们鱼贯而入,将早膳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别说是一个人吃了,就是十来个人一起吃,也根本吃不完。 而且薛妩十分惊讶的发现,这其中至少有一半的菜都是她平日里比较喜欢吃的。 文犀笑着给薛妩盛了一碗清汤燕窝:“娘娘先尝尝这道燕窝吧,小火慢炖了三四个时辰呢,晨起空腹时吃最好了,还有美容养颜之效。” 薛妩却接过碗放在桌上,摇了摇头道:“还是等陛下回来之后再一起用膳吧。” 听说普通人家的女子都是等丈夫一起用膳的,更何况沈燃帝王之尊,他但凡要到哪个妃子宫里用膳,那么沈燃不到,妃子是绝对不会提前动筷子的,更别提她作为皇后,当为后宫之表率,哪里有自己先吃的道理。 文犀道:“奴婢自然明白娘娘的心思,可这些都是陛下派人问过娘娘宫里的侍女,特意吩咐人准备的,若是放凉了,恐怕也辜负了陛下一片真意,还请皇后娘娘多少先尝一尝味道吧。陛下说了,他原是个不守规矩的人,所谓真心假意,也不在这些繁文缛节的规矩上头,在外人眼里,您是他的皇后,可在陛下眼里,您是他的妻子,夫妻之间相处,自在最好,太过拘泥于礼数,反而显得生分。” 薛妩:“……” 沉默了好一会儿,薛妩才道:“这些话真是陛下要对我说得吗?” 凭心而论,她不大相信沈燃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对柳如意说还有可能。 文犀道:“奴婢怎敢欺瞒皇后娘娘?” 停顿片刻,她又道:“娘娘,奴婢说句本不该说的话,陛下虽然偶尔脾气不好,但那是对外人,对不熟的人,对不喜欢的人,可是对于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陛下是会拿命来护的。” “真正放在心上的人?” 薛妩低声喃喃了一遍这句话。 沈燃的确有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可那个人怎么会是她呢? 幼时被家里保护的太好,这位皇后娘娘并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文犀一眼就看出薛妩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但帝后之间多年不偕,沈燃骤然转性,换了谁都要心生疑虑,也无法操之过急。 于是文犀话锋一转,又道:“皇后娘娘,除此之外,陛下还说,若是您今日早膳用的好,会重赏做饭的御厨,反之……” 薛妩抿了抿唇,变得有些紧张,显然害怕文犀会说出“杖杀”之类的话来。 文犀道:“罚俸一个月。” 此言一出,薛妩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惩罚已经算是比较轻的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也没指望沈燃一下就变成圣人。 但为了不让那些御厨无端受累,沉默片刻后,薛妩终于低下头,尝了一口燕窝,果觉入口醇厚,滋味甚佳,于是就缓缓把一碗都喝了,稍后又用了几块素日里比较喜欢的点心。 沈燃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不是离开时穿得那一件了,但还是穿着常服。 薛妩仿佛察觉到什么。 她抬起头来,正好和沈燃目光撞到了一起。 薛妩赶紧起身行礼:“陛下——” 沈燃跨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笑道:“阿妩,你总是这样,都说了不必多礼。” 说着,他目光落在桌案上:“早膳如何?” 想起文犀方才的话,薛妩当即道:“很好。”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臣妾吃了不少。” 文犀见沈燃回来,立即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沈燃笑了一声,拉着薛妩到桌边坐下:“那阿妩就跟朕说一说,哪样最好吃,朕也想尝尝。” 这个问题倒是难不倒薛妩,而且经过昨晚的相处,两人之间也没有以前那样生疏了。 她指着一个盛着各色小点心的笼屉:“我觉得这个春卷就——” 说着,她下意识向着笼屉看了一眼,紧接着声音戛然而止了。 秉承着食不过三的原则,点心种类虽多,但每样就只有三块,刚刚薛妩因为喜欢吃这个点心,一连吃了两块,最后一块也已经咬了一小口,正好赶上沈燃回来,就随手搁在那里了。 第9章 早膳(2) 总不能让沈燃吃自己咬过的吧。 薛妩脸上一阵发热,手指的向旁边偏移了些许,指着一个动物形状的豆沙包道:“这个豆沙包最好吃。” 哪知沈燃却不肯这样轻轻放过,他懒洋洋勾了勾唇:“刚才不是还说春卷更好吃?” 薛妩:“……” 明知故问。 薛妩抿了抿唇,刚想说话,却见沈燃已经夹起笼屉里的那个春卷,十分自然的低头咬了一口。 春卷雪白,他唇色殷红。 在晨起的微光里无端生出三分缱绻暧昧来。 薛妩呼吸一滞,声音先自低了三分:“这,这个是我咬过的。” 紧张之下,她连“臣妾”都忘了用。 沈燃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他放下筷子,侧转头道:“所以呢?” 薛妩愣了一下。 沈燃道:“阿妩,我说过,我与你是夫妻,无需计较太多。” 薛妩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而沈燃在这时候俯下身,封住了她微张的唇,又在她反应过来前退了开去。 蜻蜓点水。 带着一股似雪微凉,幽微飘渺的梅花香。 刹那间,薛妩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人成了一座冰雪塑成的雕像。 她觉得耳边“砰”“砰”作响。 等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那是自己好似擂鼓般的心跳声。 沈燃静静看着她:“讨厌吗?” 讨厌吗?讨厌他吗? 沈燃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从神情到语气都没有任何起伏,唯有黑曜石般的眼眸亮的惊人,隐隐泄露了一丝情绪。 他觉得薛妩或许是讨厌他的,毕竟上辈子薛妩不就说过来世永不再见吗? 而且两人之间唯一的一次亲近也并不令人感到愉快。 但如果对方真的亲口说出“讨厌”两个字,沈燃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将这场两情相悦的游戏玩下去。 披着羊皮的狼也不可能真的变成羊,他本质上其实还是个疯子。 既然招惹了他,就别想再离开了。 狼露出了一直隐藏的爪牙,在这一刻释放出了危险的信号。 可惜罂粟一般的外表迷惑了猎物。 薛妩觉得自己仿佛被这双眼睛吸了进去。 她微微闭了下眼,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以免一开口直接破音。 她满脸通红,一字一顿道—— “不讨厌。” 一锤定音。 尘埃落定。 笑意在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层层晕染开来,掩去了血戾兵戈。 沈燃慢条斯理的吃完了一整个春卷,笑道:“这唇朕都吻过,春卷即使你咬了,又有什么要紧?” 声音莫名有点儿轻佻,可因为过于绮丽的眉眼,也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沈燃他亲娘是盛京城第一美人,身份低微,也没有什么内涵,纯靠美貌上位。大周有名的才子都曾盛赞对方荆杈布裙,难掩国色。 大周先皇的基因十分强大,不管儿子女儿,或鼻子或眉眼,多多少少跟他都有几分相像之处。 唯独沈燃长得像他亲娘。 样貌妖冶艳丽,犹如芙蓉泣露。 做皇子时曾有不少文人明里暗里讥刺他“龙章凤姿”。 所以他登基后斩了不少,后来世人对他的评价就渐渐变成了凶残暴戾,谁也不敢再对他的外表说三道四了。 但不可否认,这张脸杀伤力巨大。 薛妩只看了几眼,就深深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空气凝滞了一瞬。 为了缓解尴尬,也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儿做,薛妩伸手拿了一个动物形状的豆沙包,慢慢吃着。 沈燃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给她盛了一碗汤。 期间薛妩好几次想跟沈燃提起赵元琢之事,生怕去的迟了木已成舟再难挽回,可两人成亲后第一次同桌吃饭,却又担心沈燃觉得她心里只想着别人,怕对方生气。 沈燃自然明白薛妩在想什么。 文官心里弯弯绕绕,武将却大多是直肠子,很多情绪写在脸上。 沈燃笑道:“阿妩,我还给你准备了惊喜。” 薛妩微微一怔,刚想问“是什么惊喜”,就听沈燃扬声道—— “进来吧。” 殿外紧接着有人低低应了一声。 薛妩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身穿天水碧色侍卫服的少年自殿外踏了进来。 少年头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眼睛却亮的惊人。 霁月清风,磊落少年。 不同于沈燃的惊艳绮丽,即使此时依旧有种难以掩饰的虚弱感,也压不住他身上的蓬勃少年气。 他目光在薛妩身上停驻片刻,旋即跪倒叩首:“臣赵元琢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声音清脆,犹如珠玉相击。 赵守德乃是薛远道的心腹,两家自然也走的近,赵元琢在薛妩心里就如同亲弟弟一样。如今骤然见到,怎能不惊喜。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刚想叫赵元琢快起来,又想起沈燃还在旁边,不好先于对方发号施令,只得侧头望向沈燃道:“陛下,这是……” 沈燃垂眸,看了赵元琢一眼。 赵元琢道:“皇后娘娘,陛下皇恩浩荡,封了臣做御前二等侍卫。” 停顿片刻,他又道:“而且陛下还许诺,只要能找出证据,就会给臣父亲平反。” 薛妩大为讶异:“陛下愿意相信赵将军是冤枉的了?” 之前她父亲薛远道多次上书,说此事疑点太多,沈燃都不闻不问,没想到对方如今不但改了对她的态度,就连行事作风也与从前不同。 君命如山。 凡他所下旨意,无论对错,都不可能更改。 第10章 侍卫 默然片刻,沈燃道:“阿妩,从前是我糊涂,以致一叶障目,如今事已至此,君王最忌朝令夕改,若无证据,也不好无故收回前言。” “但你放心,只要他是真的冤枉。” “终有一日,我定会还他个公道。” 沈燃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从前真是连想也不敢想的,薛妩眼眶微微酸涩:“臣妾多谢陛下。” 说着,起身就要拜倒。 沈燃伸手扶住:“说了不必多礼。” 薛妩再次道了一声谢。 她重新落座,又望向依旧跪在地上的赵元琢,没说什么,但那双眼睛却仿佛会说话一样。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沈燃轻咳了一声:“行了,起吧。” 他对赵元琢的表现还算满意。 没因为看见靠山就诉苦耍性子,也没把对他的不满写在脸上。 赵元琢道:“多谢陛下,多谢皇后娘娘。” 话音落下,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赵元琢是赵家最小的儿子,从小受尽宠爱,也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可惜一夕骤变,身世浮沉雨打萍。 薛妩眼神微黯,刚想同他说两句话两句,却见元宝有些慌张的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启禀皇后娘娘,刚才贵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入画来报,说贵妃娘娘忽感不适,晕过去了!” “请您过去看一看!” 说完,还给沈燃使了个眼色。 薛妩一怔,本来要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了,她下意识去看沈燃。 “是吗?” 看元宝这意思,就知道柳如意是被之前送去的头颅和舌头吓着了,沈燃慢悠悠喝了一口茶,他黑发如瀑披散,含笑看向薛妩:“阿妩觉得呢?” 薛妩道:“贵妃身体不适,陛下的确应该去看一看,稍后臣妾自行回翊坤宫即可。” 沈燃扬了扬眉:“阿妩就一点儿也不吃醋?” 薛妩道:“臣妾是皇后,自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这回答无疑极其符合一个皇后的身份。 沈燃眼眸如一汪深邃的寒潭,看不出心情。 他赞叹道:“皇后果然大度。” 话音落下,沈燃转头望向元宝,似笑非笑道:“告诉来传信的宫女,既然贵妃不适,就赶紧去找太医医治,朕又不是太医,不会给人看病。” 元宝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沈燃继续与薛妩用膳,仿佛无事发生。 谁知前后过了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元宝又匆匆进来禀报:“陛下,左相大人求见。” 左相就是柳如意的父亲柳士庄。 柳如意前脚不舒服,柳士庄竟然后脚就进宫来了,可见对方如今手眼通天的程度。 听到“左相”二字,薛妩和赵元琢皆微微变色,薛妩起身道:“既然陛下有政务,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沈燃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汤,这才缓缓放下汤匙,语调慵懒:“晨起天气寒冷,你不是一直惦着赵元琢,如今朕也带他来见你了,你便尽管坐着与他说说话,稍后再让他护送你回翊坤宫去也无妨。” 薛妩微微一愣,拒绝道:“元琢如今已经是陛下身边的侍卫,臣妾不便与他单独相处。” 沈燃唇边噙了一丝笑:“阿妩,你身边向来没什么得力的侍卫,说来这也是我之过,我知赵元琢身手不错,最难得的是,你与他之间交情深厚,是他跟在身边,你定然也不会不习惯,就算作朕对你的些许弥补吧。” 薛妩呼吸不由自主的一滞。 沈燃看向赵元琢:“从今往后,皇后的安全,朕就全权托付于你了,但凡皇后有何不妥之处,朕都唯你是问。” 赵元琢跪倒叩首,沉声道:“臣定拼死保护皇后娘娘。” 第11章 机锋 沈燃在御书房坐定后,元宝便着人将柳士庄引了进来。 柳士庄身着大红色丞相官服,面色白皙,身材不胖不瘦,看起来十分斯文清秀,是个标准读书人的长相。 他见了沈燃也不跪拜,只是躬身一礼,温声道:“微臣见过陛下。” 沈燃见状不由拧了拧眉。 当初他独宠柳如意一人,自然也要尊重对方的父亲,是以下旨允柳士庄见君不跪,如今可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虽然心里不悦,但沈燃表面依旧不动声色。他笑道:“给左相看坐。” 立即有小太监奉命搬上椅子。 柳士庄客套两句,在椅子上坐了。 沈燃又叫人奉茶,随意与柳士庄聊些闲话。 屋中气氛轻松,君臣相宜,就是不聊正事。 于是大约半个时辰后,柳士庄率先出言试探道。 “听闻贵妃娘娘身体不适,微臣身为人父,实在挂念,不知陛下可否允许微臣前去探望?” 按理说,宫妃家眷是不得随意入宫的,即使皇帝因为宠爱妃子,允许其家人入宫探望,那见的多半也是女眷,然而柳士庄贵为左相,独揽朝中大权,身份特殊,柳如意又深受沈燃的宠爱,所以每过上十天半个月,柳如意都要派人接家人进宫,柳家人进后宫跟回自己家一样,几乎已经成了惯例。 是以柳士庄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会遭到拒绝。 然而此言一出,沈燃脸上的笑立即落了下来。 他缓缓喝了口茶,缓缓道:“左相是信不过朕对贵妃的心意吗?” 柳士庄微微一怔。 他立即躬身道:“不敢,微臣只是思女心切,陛下恕罪。” 柳士庄如今在朝中地位尊崇,为人却极为和善,从来不摆架子,朝中官员大都对他极为称道,却不知此人才是真的笑面虎,中山狼,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发挥到了极致,朝中但凡跟他有二心的臣子,无论文臣武将,他都会一个一个费心除去。 沈燃懒懒勾了勾唇:“适才太医向朕禀报,贵妃身体不适,原是后宫中事务繁忙,操心太过所致,自然需要好生静养,以免人多加重病情。” “待到她大好了,朕再着人去请左相,让你们父女团圆,如何?” 柳士庄满脸感激之色:“微臣多谢陛下。” 沈燃闻言点了点头:“左相为国为民,终日操劳,若是没有别的事,就早些下去休息吧。” 闻言,柳士庄却面露犹豫之色。 他道:“陛下恕罪,微臣还有一事要说,只不知当不当讲?” “哦?” 大约猜到柳士庄要说什么,沈燃笑意加深:“左相但说无妨。” 柳士庄道:“微臣听说陛下封了罪臣赵守德之子为御前侍卫?” 沈燃单手支颐,声音慵懒—— “是啊,朕见他身手不错,做太监难免可惜,就随口封了个侍卫,反正都是服侍朕,左相觉得有何不妥吗?” 他似乎还是与以往一样,一提到朝政时就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自然不妥。” 柳士庄正色道:“陛下,赵守德通敌叛国,罪该满门抄斩,陛下仁慈,留他儿子一命,让他入宫做宦官,已经是天恩浩荡了,怎可封做御前侍卫?要知道我朝武将,除却世袭与科举外,至少一半都是从御前侍卫中提起来的,陛下此举,看来竟非责罚而是奖赏了,一个罪臣之子竟能有此待遇,恐怕寒了朝中栋梁的心。而且对赵元琢施以宫刑也是陛下的旨意,如此朝令夕改,传出去也恐叫人笑话。” 话音落下,却没有得到回应。 柳士庄有些疑惑的看向坐在桌案后的年轻帝王。 晨光下青年眉眼绮丽。 沈燃垂了垂眸。 那双眼睛深沉冷冽,藏着任何人都看不懂的情绪。 须臾之后,他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淡淡道:“左相还真是时时刻刻都在关注朕的动向,为朕着想啊。” 柳士庄一怔。 就听沈燃接着道—— “贵妃身体不适,左相即刻得知。” “朕封赵元琢做御前侍卫,未曾公之于众,左相便第一个得到了消息。” “朕倒真不知,如今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你左相的天下?而这大周,是我沈家的江山,还是你柳家的江山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柳士庄心中顿时一凛。 即使他现在权倾朝野,可也毕竟是臣,而且朝廷的大部分兵权还掌握在薛远道手里,一旦被扣上“不敬君王”或“谋逆”的帽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御书房里一时间变得落针可闻起来,旁边侍立的小太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所幸香炉中散出袅袅青烟,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还不至令气氛彻底凝至冰点。 沈燃的目光落在柳士庄脸上,森寒冷冽好似一柄贴着皮肤的薄刃。 明明是这样一个俊秀的青年,眼底却又藏着令人心惊的血戾兵戈。 在帝王含笑注视的目光中,柳士庄再也坐不住。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指天发誓—— “请陛下明鉴!” “微臣忠君为国,万万不敢有二心啊!” 第12章 姐弟 沈燃离开后,薛妩拉过赵元琢,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就禁不住红了眼眶。 “怎么才几天就瘦了这么多!” “快,快坐下!先吃些东西!” 赵元琢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暖意,然而很快,他就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臣不敢冒犯皇后娘娘。” 薛妩微微讶异。 她与赵元琢的姐姐赵晴岚情同姐妹,待赵元琢也如亲弟弟一般,对方几乎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刚才沈燃在这里,不好多说些什么,可没想到沈燃离开之后,赵元琢对她竟然还是如此生分。 薛妩一双妙目落在少年脸上,轻声道:“元琢,你心里是在怪我没能救你家人,救你姐姐吗?” “皇后娘娘怎么会这么想?” 赵元琢摇了摇头:“您为我、为我姐姐奔波劳累,我若是有半分怨怪娘娘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发誓发的轻描淡写。 薛妩皱眉道:“不许说这样的话。” 赵元琢躬了躬身:“是臣失言。” 他仿佛一夜之间褪去少年气,变得稳重成熟起来。可此种情境之下,这种稳重当真令人心酸。 薛妩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又道:“那是为了什么?” 说完,她也没等赵元琢应声,来了个自问自答:“陛下?” 少年漆黑浓密的睫毛微颤,犹如蝴蝶震翅。 赵元琢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薛妩拧了拧眉道:“元琢,我知道陛下行事难免有偏激之处,但他其实也是受人蒙蔽,我相信他定然会还赵将军一个公道的。” 赵元琢:“……” 默然良久,赵元琢道:“我家无辜受累,难道只因为陛下承诺会给一个公道,我就要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吗?” “人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偏偏不以为然,君王若是贤明,那臣子自然应该忠心。可君王若是不贤甚至糊涂,难道臣子也要愚忠?” 薛妩身子颤了颤,目光中流露出凄然之色。 她无法回答赵元琢的问题。 “皇后娘娘恕罪。” 赵元琢跪倒在地:“不过请娘娘放心,这只是臣一些离经叛道的伤心之言,我父兄俱是忠君爱国之人,我绝不会让他们因我而蒙羞。还有……” 他顿了顿:“在我心中,娘娘永远都是我的亲姐姐,娘娘但有所命,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薛妩道:“既如此,又何必这样疏离?” 赵元琢沉默了一瞬。 须臾后,他俯身再叩首:“陛下若真能醒悟,爱重娘娘,愿意将娘娘放在心上,不再听信小人之言,我自然替您高兴,可我说句扫兴的话,一个人的性情怎么会轻易改变,陛下此举,实在是意味不明,娘娘纵不怀疑,也不该即刻全然信任。更何况……” 赵元琢抬起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薛妩:“皇后娘娘,从前我以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然而如今我却明白,并不是这样的,我与娘娘之间情同姐弟,光明磊落,但凡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别人却未必也这样想。” “我如今仍旧是戴罪之身,与娘娘过于亲近,不止陛下疑心,宫里其他人也会疑心,若被心怀叵测之人拿来做文章,累及娘娘名声,臣万死也莫赎。” 最后一句,他的自称又变回了“臣”。仿佛以这一字,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屏障。 楚河汉界。 泾渭分明。 即使近在咫尺,却到底还是回不到从前了。 薛妩呆愣片刻,用手抹了抹眼睛。 而后在指尖留下一点晶莹。 第13章 沐浴(1) 栖凤宫。 “陛下先前派侍卫送来一个狗奴才的头颅和舌头做赏赐,生生将本宫吓晕过去了。” “如今本宫不适,他非但不来看本宫,竟然还申饬了本宫父亲?而且也不许父亲来看望本宫?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医刚刚离开,柳如意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沈燃为什么会在一夕之间态度大变。 入画站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柳如意表面上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 之前入画料错了沈燃的意思,害的柳如意大受惊吓,结果柳如意醒来之后当即命人用针扎她的手臂作为惩罚,如今她手上密密麻麻全都是被针刺出来的针眼,哪里还敢乱说话。 然而不说话显然也不行。 柳如意冷冷瞪了她一眼:“问你话呢,哑巴了?” 入画身子颤了颤,赶忙道:“依奴婢看,说不定是有人在陛下跟前吹了什么耳旁风,让陛下心中生了芥蒂。” 柳如意微微一怔。想到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她美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阴鸷之色:“你是说……薛妩那个蠢货?” 入画战战兢兢道:“是啊,娘娘您想,往日里陛下见着她,哪回不是如避蛇蝎,怎么这回反而还上赶着凑上去了呢?定是她不知用什么法子迷惑了陛下,然后再撺掇陛下疏远娘娘您。” “哼,成日里假清高,如今还不是做出一副狐媚样子勾引男人!” “还要挑拨本宫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柳如意越想越觉得有理。她伸手在床头重重一拍,冷冷道:“等着吧,本宫与陛下多年情谊,岂是她这三两日的功夫能够比的,何况本宫还有当年……” 说到这里,柳如意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愤愤道:“早晚有一天,本宫要这个蠢货把冷宫坐穿!” 入画在旁边讷讷应是。 又发泄了两三句,柳如意的心情这才平复了些:“父亲可有派人传消息给本宫?” 入画道:“左相大人只是要您安心伺候陛下,多多关注陛下的动向,若察觉什么异常之处就给他递个消息,至于朝堂之事,这两日您就不要再继续进言了,他自有计较。不过……” 说到这里,入画顿了顿。 柳如意皱眉道:“不过什么?” 入画道:“左相大人说,若是可以在陛下身边培养一个绝对信得过,又能够探听消息的人就更好了,以免陛下对我们生出疑心时陷入被动。” 柳如意拧了拧眉:“这些年本宫一直试图在陛下身边培养这样的人,可是难度太大实在了,别看未央宫宫女太监一大堆,但真正能近他身的人就只有文犀和元宝,文犀不用说了,整天在未央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算出门也只是跟在陛下身边,基本上连看都看不见,而元宝……” 柳如意沉吟了一下:“他贪财归贪财。可要是跟他打探陛下的事,他是从来不肯说的。至于其他人,收买了也没什么用。” 入画道:“左相大人还说了,如果陛下那边实在没有头绪,也可以试试从皇后那边入手,看看她到底是用什么办法,使得陛下回心转意。” 柳如意:“……” ………… 见过柳士庄之后,沈燃摆驾到清露池沐浴。这是皇宫内一处天然温泉,以层层叠叠的假山为屏障,四下里雾气朦胧,只要离得稍微远些,无论看什么都是隐隐约约的,犹如人间仙境。 沈燃即使沐浴也不许人近身服侍。 除了文犀领着两个端着托盘的侍女站在不远处,其余人皆要在层层叠叠的假山外等着。 此次沐浴比以往时间都长,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沈燃才缓缓从浴池之中走了出来。 文犀自其中一个侍女手中接过盛着衣衫的托盘,命她们仍旧站在原地,自己将衣衫给沈燃递了过去。整个过程她一直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眼神绝不乱飘。 沈燃一边穿衣服一边道:“柳士庄走时神色如何?” 文犀道:“左相喜怒不形于色。” 沈燃“嗯”了一声,淡淡道—— “老狐狸。” 文犀皱了皱眉:“如今柳士庄掌握朝中大半文官势力,陛下此番骤然对他发难,说出那么重的一番话,只怕会让他心生芥蒂,引起朝中动荡。” “凡事不破不立。”沈燃笑了一声。 “朝中文武百官良莠不齐,早该清理,朕不怕他们此时有动作,就只怕他们做缩头乌龟,危急时再跳出来给你一刀。” “放心吧,朕有分寸。” 文犀点了点头:“奴婢也只是提醒陛下一句,既是陛下心里有数,奴婢也就放心了。” 沈燃笑道:“有劳关心了。” 他的态度十分客气。 从小到大,文犀一直就专注于伺候他,别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也从来不会反对他的决定,不管他是对是错,可惜上辈子他被柳如意药倒之后,文犀也遭殃及,死于乱军之中。 想到这些,沈燃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低声对文犀道:“对了文犀,朕还有一事,要托你去办。” 文犀微微一怔,随即道:“陛下请说。” 沈燃道:“朕书案上左手边第一个匣子里放着一块玉佩,从前你也曾见过的,你悄悄的,帮朕查访玉佩的主人。” 文犀有些惊讶:“那玉佩不正是贵妃娘娘之物?” 沈燃闻言,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玉佩不是她的,是她从别人手里抢的。至于是谁,朕不知。” “这……” 文犀道:“难怪陛下忽然对贵妃娘娘态度大变,可陛下又是如何得知?” 自然是柳如意亲口所说。 默然片刻,沈燃懒洋洋垂下眸,没有什么表情的开口:“这个暂时不方便说,你只要知道朕不曾冤了她便是。” “好。” 文犀道:“奴婢定全力为陛下找到玉佩真正的主人。” 沈燃此时已经穿好了衣服。 按照惯例,侍女现在应该给他奉上一杯“琉璃醉”。 此酒乃大周皇宫中的珍品,沐浴之后饮上一杯,即使在寒冬腊月,也不易沾染风寒。 结果沈燃衣服都穿好了,酒也没有送过来。 这在以往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宫中侍女深知沈燃性情,怎敢如此怠慢。 文犀拧了拧眉,扬声对另外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女道:“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来给陛下递酒!” 那侍女仿佛正在出神,因文犀这一声稍稍瑟缩了一下。 她赶忙应了一声,而后才迈步,一步一步向着沈燃的方向走了过去,暗中想象着这位九五至尊的模样。 她在宫中听说过许多关于这位年轻帝王的传闻,然而却没有见过真人。 皇宫之中美貌女子无数,都是妙龄入宫,有些人不得宠爱长夜孤寂,但到底还有一夕之幸,更多人其实一辈子也没机会得见君颜,就直接蹉跎到老了。 如今距离越来越近,那侍女透过隐隐约约的雾气,率先看到了一个背影。 年轻的帝王正侧头与文犀说话。 他微湿的墨发如瀑披散,明明是冰玉之姿神清骨秀,几缕黑发因动作拂过侧脸时,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妖冶艳丽。 第14章 沐浴(2) 刹那之间,仿佛一道惊雷当头劈下。那侍女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顿时呆滞当场,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砰砰砰——!” 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她胸口处就像塞了头横冲直撞的小鹿,一个不小心都可能直接蹦出来。 她自然知道沈燃生的好看。 可没想到能好看到这地步。 以她的姿色,骤然见到,竟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她不明白,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怎么会得到暴君之名? 她道:“陛下——” 这一开口,可了不得。 声音与以往判若两人。 颤若风中飘絮,娇媚婉转,引人怜惜。 文犀当即变色。 沈燃循声回了头,漆黑浓密的睫毛下眸光深邃冰冷。 侍女用自认为最美的姿势抬眸。 然而四目相对时,她却蓦地一怔。 望向他的那双眼,冷酷深沉戏谑。 唯独没有怜惜与温情。 像看蝼蚁,不像看人。 刹那之间,侍女心中所有风月旖旎的绮念都烟消云散了。 暴君之所以被称为暴君,自然还是有原因的。 那对眼眸中一瞬间闪过的血戾兵戈,足够叫人忽略那张胜过万千姝色的脸。 侍女匆忙低下头去。 心慌意乱之下,她端着托盘的手剧烈抖动了一下。 “咚——!” 托盘重重落在地上,杯中酒淌了满地。 文犀忍无可忍,快步走过去狠狠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文犀冷冷道:“御前失仪,你大胆!” 侍女被这一巴掌打的懵了。 她手脚冰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我,奴婢,奴婢……” 她脸色苍白,骇得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文犀皱眉道:“尚仪局办的什么差事,竟然选你这种人来伺候!” 话音落下,她扬声唤来护卫:“来人!带下去,打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打在一个娇滴滴的少女身上,那岂是闹着玩的。 被护卫拖着往下走,侍女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她发疯一样挣扎起来,高声道—— “你这个贱婢,你才是贱婢!” “我,我不是侍女,我是陛下的贵人!我是陛下的芳贵人!” “你不能打我!” “你没有资格命令他们打我!” 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 原来不是侍女御前失仪,竟然是宫妃想要扮做侍女争宠。 文犀的脸色无比难看。 沈燃忽然淡淡道:“带回来。” 此言一出,护卫立即将芳贵人带了回来。 文犀在旁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恭恭敬敬退到了沈燃身后。 这声“带回来”犹如一剂强心针,芳贵人自以为得了恩赦,胆子顿时壮起来。她伏在地上,露尽量出自己最为好看的一面来,哀求道—— “陛下!请陛下恕臣妾失仪之罪!” “可臣妾实在是因为思念陛下,太过爱慕陛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初入宫之时,总听人说她眉眼长得与贵妃娘娘有几分相像之处,而沈燃最为宠爱的就是贵妃,她认为这一定会成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御前侍卫分列两侧,噤若寒蝉,四下里一片寂静,唯余芳贵人的啜泣声。 在漫长到近乎窒息的沉默里,芳贵人几乎哭岔了气。 蓦地,一双精致的云纹锦靴出现在了她面前,紧接着,下颌处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一管羊脂玉萧伸过来,抵在喉咙的位置,迫她仰起了脸。 芳贵人有些惊慌失所的望进年轻帝王的眼。这回沈燃眼睛里多了一丝异常明显的笑意。 他懒洋洋勾了勾唇:“谁家的?” 芳贵人颤声道:“臣妾,臣妾乃大理寺少卿林如贵之女。” 沈燃淡淡“嗯”了一声:“听说此人清流出身,不是最重礼数,结果教出的女儿竟然如市井泼妇一般,只知口出污言秽语吗?” “文犀是朕身边的人,连朕也要敬她,你是什么东西,贱婢二字也敢出口?” 芳贵人心里忽悠一下子,顿感不寒而栗。 她哽咽两声,含泪摇头:“不是的陛下,不是这样的——呜——” 修长苍白的手骤然用力,羊脂玉萧陷入肉里,刀割般的剧痛传来,芳贵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不过……”沈燃微微俯下身来。 他漆黑的墨发如瀑披散,眉目妖冶艳丽,眼睛里却覆上了一层冰。 “既然是朕的贵人,打二十板子的确不合适。” 闻言,芳贵人惊恐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带着希冀的光芒。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以她的容貌,陛下不可能对她如此狠心的。 陛下绝对不可能…… 忽然,沈燃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犹如夜色中薄凉的风。 他缓缓道—— “直接杖毙吧。” 芳贵人:“……!?“ 眼睛刹那间溢出生理性的泪水,芳贵人耳边“嗡”的一声,顿时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15章 请求(1) 庭杖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非常沉闷。但因受刑者被塞住了嘴,并没有惨叫声传过来。 文犀站在一旁,神色略有些复杂。 沈燃淡淡道:“有话就说。” 文犀低下头:“陛下愿意为奴婢出气,奴婢心中自然感激,只是皇后娘娘生性善良,此事若叫她得知,恐怕……”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 沈燃笑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小小的贵人,没必要脏了皇后的耳朵,更没必要为她费钱费力,找两个护卫,用草席卷了,直接送回本家去也就是了。” 语气异常淡漠,仿佛自己发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文犀微微一怔。 看到沈燃对待薛妩的态度,总会以为他变了。可如今看来,这份改变竟然只是对着薛妩一人而已。对方骨子里的凉薄本性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 文犀暗暗叹了一声,微微躬身道:“是,不过死了一个贵人而已,皇后娘娘一定不会知道的。” ………… 沈燃回到未央宫后,发现薛妩竟然还没有走。这就有点儿令人惊讶了。 他笑道:“阿妩这是在等我吗?” 敛了眼睛里那点儿令人心惊的杀气,他这张脸无疑就非常具有迷惑性了。 薛妩恍惚了一瞬,赶紧起身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 沈燃伸手扶住她:“都说了不必多礼。怎么总是记不住?下次若是再如此,朕可就要罚你了。” 嘴上说着要罚,语气里却并没有任何威慑之力。 更像是一个亲近暧昧的玩笑。 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把暴戾藏的严严实实。 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对薛妩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场极度不真实梦。而面前这个沈燃,也像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微微红了脸,低着头犹豫了好半天才道:“陛下,臣妾,臣妾……” 停顿片刻,薛妩死死咬着唇,一鼓作气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看着薛妩咬唇的样子,沈燃不禁皱了皱眉。 明明他都已经非常克制了,为什么薛妩只要一跟他单独相处就显得非常紧张? 他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沈燃垂下眸,盯着女子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是没忍住,伸出手来捏住了女子洁白如玉的下颌。 力道不轻不重。 薛妩被迫微微张开了嘴,但唇上刚刚被咬的地方已经渗出了一点儿殷红的血珠,颤巍巍的立着。 沈燃目光黯了黯,有心帮薛妩吻去那一点儿血珠,又担心吓着了她,最后只得轻轻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干什么这么紧张,有什么事尽管说就行了,我又不吃人。” 说完,拉着她在桌边坐下,也不叫宫女来服侍,直接给她沏上一盏茶递了过去:“尝尝?” 薛妩低头接了。 她缓缓喝了两口,竟觉得这茶入口醇厚,与寻常的茶水味道不大相同,喝过后心绪也比方才平静了些。 薛妩这才道:“臣妾多谢陛下愿意放过赵元琢,还让他做臣妾的护卫。” 沈燃微微一笑:“此事你之前已经谢过了,就不必再谢一遍了吧。” 薛妩低声道:“可是元琢的姐姐如今还在教坊司中,臣妾自幼便与她情同姐妹,实在是不忍见她受此屈辱。” 这意思就非常明显了,是要沈燃赦免赵晴岚出教坊司。 沈燃笑道:“赵元琢求你了?” 明明沈燃的神态语气都没有任何变化,可听他提起赵元琢,薛妩心里却还是不由得“咯噔”一下子,想起了赵元琢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薛妩深深看了沈燃一眼,摇了摇头道:“没有,关于晴岚的事,他只字未提,我知道他是不愿叫我为难,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她面上隐隐约约流露出一丝伤感的神色,竟然忘了再自称“臣妾”。 看得沈燃心里一阵懊恼。 帝王生性多疑,他当然偶尔也会有这个毛病,赵元琢虽然年纪小,性情也有些冲动,但毕竟是真的聪敏伶俐,只要好生调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这样的一个人,若是不能真心信服他,那还不如趁此机会除掉的好,否则还是养虎为患。 他是看在薛妩、看在上辈子赵元琢即使恨他也不曾落井下石的份上才愿意冒这个险,的确不等于绝对信任赵元琢,可他自以为掩饰的挺好,薛妩怎么会这样容易就发现? 沈燃目光闪了闪。 他拉住薛妩的手:“阿妩,你先不要急,这事儿就是你不跟我说,我本来也打算要跟你说的,我既然连赵元琢都可以放过,又何必去为难他姐姐。” 没想到谈话如此顺利,薛妩又惊又喜:“那……” 只说出一个字,沈燃又道:“但柳士庄没倒,赵家没得平反,不能是直接下旨赦免。” 薛妩愣了愣。 沈燃叹道:“阿妩,京中闺秀未成亲之前,大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赵晴岚在教坊司待了这么久,即使还是清白之身,又有谁愿意相信?她的名声早就已经不清白了。就算我真的放她出来,你又让她如何自处,她能忍受得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吗?就算她能够忍受别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可她能忍受别人因为她而对赵元琢指指点点吗?” 薛妩:“……” 薛妩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于是默然片刻,沈燃继续道:“阿妩,我不是不能为了让你高兴下旨放赵晴岚离开教坊司,但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倒不如先偷偷将她从教坊司里带出来,暂时找一个地方,妥善安置,避避风头再说。” “待日后,若是赵元啄有本事,那有何计较,自然另当别论。” “倘若万一不行,就让赵晴岚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总不至受流言蜚语困扰,你觉得如何?” 须臾的沉寂后,薛妩道:“臣妾全凭陛下做主。” 第16章 请求(2) 第二日,沈燃正在用晚膳时,元宝进来禀报:“陛下,赵元琢到了。” 沈燃微微颔首:“行,让他进来吧。” 元宝答应一声,而后出去传令。 须臾之后,赵元琢随侍从入内。 他跪倒行礼,低声道:“臣见过陛下。” 沈燃淡淡的“嗯”了一声,却没有叫他起来,只是道:“知道这个时候找你过来,有什么事儿吗?” 少年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赵元琢垂眸,恭敬道:“臣不敢擅自揣测陛下圣意。” “是吗?“ ”这才不过两日的功夫,你看起来倒是比之前懂事儿的多了。” 沈燃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汤,这才放下汤匙,懒懒的道:“昨日朕离开之后,你同皇后说了什么?” 赵元琢面色不变:“感谢皇后娘娘恩典。” 沈燃轻笑了一声:“就这些?” 赵元琢继续道:“还有,请娘娘与臣避嫌,以免陛下疑心,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此言一出,沈燃脸上的笑意几乎快要藏不住了:“你倒坦率,这样的话也敢对朕直说。” “赵元琢,你不要以为有皇后护着,从此就能够高枕无忧了。” “朕既然可以让你来做侍卫,自然也有法子让你回去接着当宦官。” “正因为如此……” 赵元琢心平气和的道:“陛下既然都已经这么问了,臣若是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才真的是自掘坟墓。” 沈燃又笑了一声:“赵元琢,聪明是好事儿,但聪明太外露,可就不是件好事儿了。” 赵元琢却摇头道:“不是聪明,是坦诚,如陛下所说,臣的生死荣辱,如今尽在陛下之手,是以臣不敢稍有欺瞒。” 沈燃慢悠悠道:“没二心?” 赵元琢低声道:“怨恨有,但二心没有。臣父兄个个忠君爱国,我自不敢违背。” 这回头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抬头。” 话音落下,赵元琢依言抬头。 可惜四目相对时,谁也没能从谁眼里看得出情绪。 沈燃是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怒时也带笑,笑时更含情。 只要他不想,就可以让所有人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令人惊讶的是,赵元琢竟然也没有让他瞧出端倪。 初见时,这少年眼里还有屈辱,如今这些仇恨屈辱却全都不见了踪影,清澈透亮的见了底。 沈燃对赵元琢有忌惮,但那日在御书房之中所说得话却不是假—— 有能力有地位时,当然任你快意恩仇。可没本事的时候,就不该把情绪写在脸上,否则也是自取其辱。 但他其实没太指望赵元琢能放在心上。受尽宠爱的少年,总会有种难以磨灭的傲气,就像他那几位早已经凉透了的皇兄们。 可他没想到,这少年竟然还挺学以致用。让他刮目相看。 “好,朕只当你说得是实话。”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 “起来吧,赏你的。” 说着,沈燃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一杯酒。 就当是…… 给赵元琢一个机会,也给年少时的他自己一个机会吧。 赵元琢面不改色的起身喝了。 沈燃这才道:“还有一事,昨日皇后与朕说,希望朕可以放赵晴岚离开教坊司。你觉得呢?” 提及赵晴岚,赵元琢脸上的平静终于隐隐有了一丝裂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沈燃毕竟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既然杀不得对方,骂上一万句“昏君”又有什么用,洗不清他父兄通敌的罪名,还会连累一心为他的薛妩和薛家。 然而他可以卑躬屈膝,只当做自已已经死了,却不愿他姐姐也沦落进与他一样的境地。 可这却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说由沈燃做主,沈燃会质疑他说谎,但他若是直言,再次遭到拒绝的话,恐怕就没彻底有转圜的余地了。 不过沈燃既这么问,应该就有很大可能同意。 默然片刻,赵元琢再度跪倒:“臣求陛下开恩,也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这就完了?” 沈燃仰头喝了一杯酒,漫不经心的道:“不趁机表表忠心?” 赵元琢低声道:“臣对陛下自然忠心,但并非是因为此事。” “这话说得好。” 沈燃似笑似叹:“悄悄的,回去换身衣服,半个时辰后跟朕出宫,至于阿妩那里,什么理由你自己去想,不要让她担心即可。” 赵元琢未问缘由,只俯身叩首,恭敬道:“是。” ………… “陛下!陛下!”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元宝几乎要被沈燃这一出又一出给吓死了:“您几日之前才刚刚遇刺,现在连伤都没好全,刺客怎么回事儿也没闹明白,怎么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次出宫啊!更不能带着赵元琢啊!这万一他起了异心,这这这这这,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元宝的声音一高,就会变得又尖又细,震得沈燃耳朵嗡嗡直响。 他拧了拧眉,不轻不重的将茶杯放在桌上。 声音其实不太大,只发出了“啪嗒”一声轻响,但吓得元宝狠狠哆嗦了一下。 他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声音更尖细了。 沈燃:“……” 元宝跟文犀一样,也是从小就跟着他的,年纪还比文犀大几岁,可是却没文犀稳重,对外人狐假虎威,没少仗着大总管的身份贪墨银两,而对着他时则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唯一的优点就是忠心,沈燃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而且对沈燃的安危极为上心。 虽然一直沈燃觉得他多半是怕自己失去了靠山,但看在从小的情分上,对于他做的那些事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燃摆了摆手:“行了,不要再嚎了,起来说话,朕还有话要吩咐你,耽误了朕的事儿,仔细你的皮。” 听沈燃这么说,元宝吓得赶紧捂住嘴,哆哆嗦嗦地站了起^。 他掐着兰花指,扯着嗓子道:“陛……陛下。” 灯火摇曳之下,映的他那张满是油光的脸曾明瓦亮,几乎可以刮下来炒盘菜了。 沈燃:“……” 当初根本不应该叫他元宝,应该叫活宝。 沈燃道:“为防宫中有人窥探,这次出宫你就不必跟着了,叫人去喊李九霄来,照旧让他随侍。” 第17章 出宫(1) 此言一出,元宝不由愣住了:“可,可您之前不是说他大有嫌疑,要好好调查一番吗?” 李九霄是御前侍卫的侍卫长之一。 此人今年三十二岁,能力不俗,且是三个侍卫长之中唯一没有身份背景的,所以沈燃凡事都多信任他几分。 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偏偏就是带他一起出宫这次出了岔子,再加上柳如意不断对他吹枕边风,所以虽然并没有找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沈燃却还是冷落疏远了对方。最后李九霄郁郁不得志,辞官回乡务农去了。 沉默片刻,沈燃笑了一声:“那是朕刚刚遇刺,头脑不清醒,然而如今朕却想明白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上辈子他因为自以为是的点滴情谊而一叶障目,对柳如意那个女人百依百顺。 可如今仔细想想,柳如意费尽心机要对付的,竟高低都能跟“忠臣”二字沾点儿边。 殿中袅袅熏香气迷离,沈燃淡淡道:“你尽管去传李九霄就是。至于赵元琢……” 少年的脸在眼前浮现,沈燃漫不经心勾了勾唇—— “就算他真对朕有怨怼之心,这个节骨眼上也会拿命来保朕。” 元宝一脸懵:“奴才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紧。”沈燃并没有对他解释的兴趣。 “你是朕的大总管,只要明白如何遵从朕的命令,就够了。至于其他事,不是你需要操心的。” ………… 作为太监总管,元宝别的不行,办事效率总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他很快就命人将李九霄带进了未央宫。 这是一个身长八尺的壮汉,面色黝黑,膀大腰圆,可惜脸上颇有憔悴之色,可见这几天日子不好过。 李九霄跪倒给沈燃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负责去给李九霄传旨的宦官口风极严,不明沈燃骤然召见自己的意图,他眼底隐着浓重的忧色。 自古以来,帝王的疑心都是可以要命的。 沈燃淡淡地“嗯”了一声,直接开门见山道:“带几个人,随朕出宫。” 这话实在是大出李九霄意料之外。 因为沈燃无故遇刺之事,回宫之后李九霄的行动就受到了限制,这几日连房门都不许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燃竟然会再次命他随同出宫。 不过诧异归诧异,李九霄还是立即答道:“陛下才刚刚遇刺,如果真的要出宫,只带几个人怕是不妥。” “自古以来,孤兵深入险地,都是宜精不宜多。” “何况人带的多了,目标更大,也更容易引人注意。” 沈燃垂眸看了李九霄一眼,淡淡道:“李九霄,朕信任你,这次你该不会让朕失望了吧。” 轻描淡写一句“信任”,将前事尽数揭过。 李九霄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没曾想此番竟然峰回路转,心中顿时犹如一块大石落地。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保护陛下安危!” ………… 大周京都向来繁华。即使到了晚间,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往来的商旅行人也络绎不绝。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沈燃脸上戴着个面具,手中拿把折扇,做风流纨绔的文生公子打扮。 然而遮住了脸,就越发显得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亮的惊人,偶尔跟人对视之时几乎将人吸了进去。 赵元琢跟在沈燃身边。 为了配合沈燃,他脸上也戴了个非常普通的面具,一头墨发用束带高高扎起,虽然衣着随便,但满身都是藏不住的少年气。 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即使戴了面具,衣着也尽量低调,可还是时常会吸引过路人的注意,大姑娘小媳妇经过时眼神总是不自禁往沈燃或者赵元琢身上瞟,然后不自禁的红了脸。 这对跟随的护卫来讲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李九霄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片刻也不敢松懈。 他跟在距离沈燃和赵元琢几步远的位置,手从始至终没离开过藏在腰间的兵刃,其余几人分散在四处,密切注意四周动向,观察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就在这时,街对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紧接着隐隐传来争执之声。人群轰的一乱,李九霄立即警惕,循声望过去之时却发现是一个卖菜的老者不小心弄脏了一个锦衣男子的衣衫。 那个老者须发皆白,显是年纪极大了,腿脚也不太好,他诚惶诚恐的过去,试图帮锦衣男子擦一擦,却被对方狠狠一脚踹翻在地:“滚开!少爷也是你这老狗能碰的?” 老者当即口喷鲜血。 跟在他旁边的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锦衣男子被弄脏了衣衫,本来是满脸怒容,待低头见到这小女孩时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他侧过头,对着身旁的家丁耳语了几句。 那家丁立即过去拽住小女孩的胳膊,将她抱了起来:“本来我家少爷的衣服你这老狗几辈子也赔不起,就应该把你剁了去喂鱼,可谁叫我们少爷心善呢,就让你用这个丫头来赔吧。” 小女孩吓了一跳,拼命挣扎。 可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如何挣得过二十多岁的成年男人,被对方一巴掌打在脸上,顿时老实了。 被踹倒在地的老者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去夺女孩:“妞妞!妞妞!你把妞妞还给老头子!啊——” 还没走出两步,就被锦衣男子一把推倒在地上,磕掉两颗门牙。 这锦衣男子一看就非富即贵,旁边看热闹的人虽多,却没一个敢出头的。 赵九霄脾气向来耿直,此时看得眼里直冒火,但毕竟重任在身,顾及沈燃安危,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气得直哼哼。 而沈燃全当没看见,照旧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摇他的扇子。 唯有赵元琢忍了又忍,在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实在没忍住,从地上捡了几粒石子,趁着没人注意的功夫,赠送那锦衣男子和家丁一人一粒。 他四五岁时不分昼夜练出来的童子功,出手干脆利落,又快又狠。 那锦衣男子正得意洋洋的功夫,骤见眼前冷光一闪,紧接着额头传来一阵剧痛。跟着他的家丁同样遭了殃,一人头上一个红肿的大包。 锦衣男子怒气冲冲的环顾西周,却根本看不出来石子到底是哪个方向飞过来的。他素来欺软怕硬,见此情形脸色微变,赶紧领着自己手下的狗腿落荒而逃了。 老者爬过去抱住自己的小孙女。 爷孙俩在一起抱头痛哭。 见锦衣男子走了,旁边终于有人义愤填膺的站了出来,开始指责对方那令人发指的可耻行径,也有人在老者身旁放下了一两个铜板,叹息着让他去买个馒头或者一碗热粥。 这世上一般没绝对的好人或坏人。 就像没有危险的时候,不会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是会稍微表达出一下自己的善意一样。 沈燃微微侧头,似笑非笑的看了旁边的赵元琢一眼。 面具遮盖之下,赵元琢看不到沈燃的表情,从对方的眼神里也看不出太过明显的情绪,只得低眉顺眼地向沈燃请罪:“方才是奴才一时冲动,未经公子允许,擅自行动,请公子责罚。” 在外的时候,赵元琢同其他人一样,称呼沈燃为“公子”,而他自己则扮做跟随服侍沈燃的“书童”。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沈燃懒洋洋笑了一声,轻描淡写的把问题抛回给了赵元琢:“你说应该怎么罚?” 赵元琢:“……” 第18章 出宫(2) 面具之下,赵元琢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暴君无疑是个非常难伺候的主,甩出来的问题都极其难以回答。 罚得轻了沈燃不满意,罚得重了是难为他自己,他也未必能受的住。 纵然他一个人死不足惜,可他如今肩负着他父兄的荣辱,还有他姐姐的安危。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愿意触怒沈燃。 默然片刻,赵元琢眼睫轻颤,低声道:“雷霆雨露,都是公子的恩典,但奴才不敢妄自揣测公子的心思。” 沈燃也没再坚持非要他给出个答案,只淡淡道:“庭杖四十。” 赵元琢道:“谢公子。” 四十庭杖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沈燃罚的干脆,赵元琢答的也挺利落。 沈燃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人家连你是谁都没有看见,就更不会承你的情,为对方受如此重的刑,值得?” 赵元琢垂眸道:“只要问心无愧就值得,也没打算让谁感恩戴德。” 高高在上的暴君怎么可能会懂得世间疾苦,怎么可能懂得无数将士死守边疆,不肯退让半步的初衷。 沈燃未置可否,只意味深长的看了赵元琢一眼,并没有继续为难他—— “行,走吧。” ………… 月色如钩。 沈燃在盛京城最大的教坊司外头停下了脚步。 莺声燕语,纸醉金迷,来来往往尽是宝马香车,比之前的集市还要热闹非凡。 目光落在教坊司的牌匾之上,赵元琢瞳孔微缩,身子不由自主的轻轻颤了颤。 天上人间。 他姐姐就在此处。 沈燃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赵元琢的异常,他在李九霄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后衣袍下摆略过满地月华清辉,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满是红尘喧嚣的风月场中。 李九霄紧随其后。 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赵元琢死死咬了咬唇,旋即跟上。 教坊司这种地方自然是看人下菜碟的,沈燃此次出行打扮十分低调,进去时在满堂非富即贵的王孙公子中没激起什么水花。 当然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李九霄暗中找到天上人间的管事刘妈妈,同样十分低调地为沈燃安排了一间环境清幽的雅室。 李九霄动用了禁军高等将领的腰牌,虽然刘妈妈不知沈燃乃是当今陛下,但以她这些年以来的阅历,自然可以看得出沈燃的身份非比寻常,于是还安排了四个容貌秀美的妙龄少女过来给他们唱曲。 这几个少女怀里分别抱着琵琶和古琴,行过礼之后就开始演奏。 其实人和曲子都可是算很不错,但赵元琢心乱如麻,完全无心观赏。 沈燃也只是兴致缺缺的看了一会儿就挥手命她们退下了。 雅室中顿时恢复了平静。 沈燃懒洋洋的倚在窗边,向下望去。 此处视野极好,雅室设计的也非常巧妙,往外望去时大堂里的情形一览无余,而其他人要往里看却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私密性 很多时候,有钱有势,就意味着特权。 沈燃冷冷勾了勾唇,侧头时眼睛余光瞥到了旁边的赵元琢。 即使极力克制,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出卖了这个少年。 沈燃勾了勾唇:“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今日的天上人间显然比往日里还要热闹得多,这才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已见到了好几个比较熟悉的面孔。 都是朝中重臣。 甚至还有素日里跟赵守德关系不错的。 赵元琢低头沉默了好一会,最后道:“不知。” 沈燃道:“今日天上人间要拍卖赵晴岚的初夜,规则很简单,价高者得。” 此言一出,赵元琢豁然抬头看向沈燃。 自那日御书房之后,他便再也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沈燃了。 不过这样的目光一闪而逝,碰上个眼神不好的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惜沈燃眼神相当好。 不过他倒也不以为忤。 野兽再装乖也还是会有露出爪牙的时候。何况眼前这还是个幼兽。 等到赵元琢什么时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了,他才真的要开始忌惮对方。 沈燃轻笑了一声:“朕允你竞价。” 赵元琢微微一怔:“可是我没钱。” 赵家被抄了个底朝天,他又猝不及防的被抓进宫里,别说银两了,就连此刻身上这件衣服,都是为出宫,让李九霄临时找了家铺子买的,相当于沈燃出的钱。 沈燃给站在旁边的李九霄使了个眼色,李九霄会意,当即从怀里取出一个匣子放在了桌上。 沈燃道:“打开看看。” 赵元琢:“……” 第19章 晴岚(1) 匣子里竟然是十万两银票。 虽说教坊司常有拍卖花魁初夜来获得利润之举,可曾经价格最高的一位也没有超过十万两银子。 这还是因为两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谁也不服谁,彼此竞价。 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用太多钱来买一个青楼女子的初夜,显然还是不怎么值得的。 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如果没有什么变故的话,用这十万两银票来买赵晴岚的初夜那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赵元琢轻轻垂了垂眸。 不管沈燃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将来又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来偿还今日这十万两银子,只要能够救下他姐姐,那自然就是值得的。 赵元琢想要跪倒谢恩,沈燃却摆了摆手,淡淡道:“出门在外,没这么多规矩,免了吧。” 说着,他还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坐。” 这自然可算是十分高的殊荣了。 赵元琢微微一怔。默然片刻,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陛下面前,怎么能有臣的位置,臣站着就行。” 沈燃笑了一声。 他低下头,缓缓喝了口茶,也没有勉强:“随你。” 正在此时,伴随着一道悦耳的琴瑟之声,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赵元琢瞳孔微缩,赶忙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就见到一群衣着锦绣的贵公子围住了大堂正中央的台子。 而高台之上,一个面戴轻纱,身着金色华裳的女子怀抱琵琶,正在弹奏。 清越曼妙的琵琶声响起,不急不缓,十分动人,可见弹奏者技艺之高超,但若是精于此道者就会察觉其中蕴含的悲伤与不甘之意。 这是一首情意缠绵的曲子,但弹奏者内心深处却是痛苦的、绝望的、凄然的,像是一个满身伤痕,却又找不到任何出路的独行者。 沈燃本来是懒洋洋倚在窗边,听到这曲子反而稍稍来了些兴致,再次低头向窗外看了一眼。 待到一曲完毕,大堂中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天上人间的管事刘妈妈在这个时候笑吟吟的走上台来,她伸出手,一把揭开了女子脸上戴着的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庞来。 这女子是个美人,最难得的是,身上还隐隐带着将门之女特有的不屈风骨,在纸醉金迷的天上人间中显得格外清冷动人。 刘妈妈道:“这位就是我们天上人间的新来的锦瑟姑娘,今天是她第一日接客,全赖各位贵人捧场了。” 对女子来说,无论是官家小姐,还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入了教坊司就等于是再世为人了,所以都会抛弃原本的名字,再另外取一个花名,而“锦瑟”就是赵晴岚在天上人间的名字。 在场的名门公子大多知道她的身份,清冷美人堕入红尘,比起与本就身在风月的女子欢好更多了一分刺激之感,总是会令人感到血脉偾张的,刹那间,仿佛滴水入滚油,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知道了!” “刘妈妈,你就赶紧开始吧!” “我们这都已经快等不及了!” “是啊是啊!” “五千两!我出五千两银子!” “别再耽搁了!赶紧开始吧!”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从一千两开始叫价,听到底价就是五千两的高价,刘妈妈一张脸几乎笑开了花。 她“哎呦”了一声,拉着赵晴岚的手,让对方向前走了几步:“这位公子出价五千两,还有出价的吗?” 另外一人道:“六千两!我出六千两!” “六千两就想抱得美人归?没这么容易吧。” 旁边又一个人道:“本公子出一万两!” 刘妈妈喜笑颜开:“好,一万两一次,还有出价的吗?” 看到素来疼爱自己的亲姐姐被人当做货物一样在台上拍卖,赵元琢把手搭在窗台上,手背隐隐露出了青筋。 但他并没有立即参与竞价,而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台上的赵晴岚。 他发现赵晴岚对竞价之人根本漠不关心,只是一直盯着西北角的位置,于是便顺势望了过去。 沈燃扬了扬眉,也顺着赵元琢的目光望了过去,那里同样站着许多年轻的公子,其中有一人吸引了沈燃的注意。 赵晴岚曾经的未婚夫,如今官拜吏部侍郎的温峥。 见到此人,沈燃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角,缓缓道:“温峥。” “赵家被抄家的第一日,他就和吏部尚书何宁远的嫡幼女定亲了,如今何宁远提携自己这个未来的女婿做了吏部员外郎,想来他此次是不太可能参与竞价的了。” 说完,沈燃目光向旁边一转,落在了温峥旁边的一个公子身上。 说是公子,可对方身材娇小,举止也与寻常男子不太相同,且与温峥十分亲密。 沈燃何等眼力,一眼就瞧出端倪。 他戏谑道:“带着风光无限的现未婚妻,跑到这种地方来看前未婚妻,这温峥也委实是个奇人。” 除了赵晴岚之外,赵元琢平时很少接触女子,更不于风月之事上用心,只一味专注于兵书策论,眼光自然就没有沈燃这么毒辣,经沈燃这么一说,他才注意到异常之处。 默然片刻,赵元琢垂眸冷笑了一声:“温公子这等人才,我姐姐也高攀不起,但愿他前程似锦。” 沈燃笑而不语。 此时竞价竟已经达到了六万两,算是极其少有的高价了,而且价格还在不断上涨。 达到七万两的时候,刘妈妈笑的连嘴都要合不上了。 赵元琢却皱了皱眉,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太妙。 他觉得这竞价似乎开始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那超越十万两,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赵元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双手撑住窗台,高声道—— “十万两!” 此事他容不得半分差池,必须一上来就压住这些人的气势。 第20章 晴岚(2) 赵元琢报出“十万两”的一瞬间,人们面面相觑,空气再次凝滞了一瞬。 “真不愧是名门千金,锦瑟啊,你这身价可真是不菲啊!” “你放心,日后你刘妈妈我肯定亏待不了你!” 刘妈妈拉着赵晴岚的手,笑得仿佛拉住了个会动的金元宝:“十万两!” “九号雅室的公子出价十万两!” “还有要竞价的吗?” 眼见着竞价也进行的差不多了,刘妈妈道:“十万两第一次!” “十万两第二次!” “十万两第——” “三次”两个字刚要出口,却忽然听得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道—— “十五万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众人不约而同的循声望过去,见到一个大概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 此人面色微红,身材高大威猛,穿着十分干练,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人,每人手中一个匣子,每个匣子之中都装着厚厚的一沓银票,看起来至少也要有二三十万两之多。 在天上人间这种地方待的久了,刘妈妈自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她一眼看出来人非富即贵,当即殷勤笑道:“这位爷已经出价到十五万两了,请问还有没有加价的?” ………… “砰——!” 雅室内。 赵元琢一拳垂在了桌子上。 声音倒不大,但大理石的桌面出现了道道裂痕,鲜血顷刻间自指缝之中渗了出来。 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豁然向着门口走去。 沈燃对站在旁边的李九霄使了个眼色。 李九霄当即往门口一站,高大的身躯把门口给挡了个严严实实:“你不能出去。” 赵元琢没说话。他立在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眼神阴鸷。 那股厉兵秣马的狠劲儿让李九霄都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他的手再次抚上腰间,那里藏着兵刃。 要真让这么个半大少年在他眼皮子底下从这间屋子里跑出去,就算沈燃不怪罪,那他这个侍卫长也没脸继续干下去了。 想到这里,李九霄决定先发制人。 他跨步上前,一把抓住赵元琢的手臂,大力压下去,再次道:“回去——!” 话还没说完,赵元琢手臂一甩,奋力向外抽手。 若单论力气,赵元琢吃亏在年纪尚小,其实是比不过正值壮年的李九霄的。 但两人一个天生力大无穷,一个心烦意乱下急红了眼,竟然猛地翻倒在了地上。这下子彻底成了近身肉搏,李九霄依旧死死按着赵元琢双手,赵元琢咬牙抬腿,一膝盖顶在了他小腹之上,而后单手撑地,想要顺势借力爬起来。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只这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的几下交锋,李九霄就不由得暗暗心惊。心道果然不愧是将门虎子,如今也就是对方年纪还不大,身量尚未彻底长成,倘若再过个几年,只怕胜负就在未知数。 李九霄一时打的发了性。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赵元琢衣服领子,将他拖向自己,另外一只手则趁机从后卡住少年咽喉,迫他仰起了头:“再说一遍,回去!” 李九霄本以为这下定然稳了。 可谁知赵元琢被他卡住脖子,一时间难以呼吸,反而越发来了脾气,竟然低下头去,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咬的实在是太狠了,李九霄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扯着赵元琢的领子,拼命把人往外拽:“张嘴!” 但赵元琢却像是发了狠,咬着他的手,死也不松口。 疼痛撕心裂肺,李九霄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抽飞出去,可对上少年眼睛时却又不由得一愣。 那双眼睛满是困兽般的绝望,绝对不应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应该有的眼神。 所幸守在外头的几个侍卫听见动静不对进来查看,齐心协力将赵元琢架了起来。他脸上的面具也在搏斗之中被打掉了,其中一个侍卫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直接打的他偏过脸去,而后冷冷道:“大胆,陛下面前,你也敢放肆!” 说完,他扬起手,竟然还要再打。 李九霄一只手被咬的血肉模糊,却还是赶紧低声喝止了那侍卫:“住手!” 那正准备动手的侍卫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不情愿的站到了一边。 李九霄看向坐在一旁的沈燃,犹豫道:“陛下,他也是一时冲动,能否从轻处置。” 此时他手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血。 赵元琢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燃对此未置可否,只是命人将赵元琢按跪在地上,而后道:“刚刚朕交待给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李九霄点了点头,随即招手唤过站在最后边的一个侍卫。 那侍卫自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的双手给沈燃呈了上来:“启禀陛下,这个是刚才所有参与竞价之人的名册,以及他们竞价的数额。至于最后花十五万两银子买下赵姑娘初夜的那个人,微臣也已经暗中询问过了,证实他是诚王爷的手下。” 诚王沈建恒,乃是沈燃的皇叔。 此人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野心,唯一的爱好就是玩女人,是以沈燃父皇在位之时,为了搏一个仁善的名声,反而十分厚待自己这个废物兄弟,常有赏赐。甚至允许他在自己的府邸之中豢养私兵。 如今沈建恒竟然愿意花十五万两银子来买赵晴岚的初夜,究竟只是图个乐子,还是别有居心呢? 沈燃勾了勾唇。 他看向被按跪在地上的少年,抬了抬手,将茶杯中剩下的大半茶水尽数泼在了赵元琢脸上。 茶水顺着脖颈流下来,脸颊上还沾了两片茶叶,少年显得格外狼狈,却还是垂着头一声不吭。 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 沈燃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冷静了吗?” 赵元琢依旧没有说话。他已经在拼尽全力压抑自己的脾气,可那是他亲姐姐,要他亲眼看自己亲姐姐被人带走糟蹋,痛苦远远胜于千刀万剐。 沈燃淡淡道:“朕要去诚王府拜访王叔,你是一起去,还是回宫领罪?” 赵元琢:“……” 第21章 诚王(1) 赵元琢微微一怔。 遇到有身份的权贵,无法亲自到场,教坊司当然也是可以将人送上门的。诚王李建恒当然不会亲自到这天上人间来,所以刘妈妈一定会派人将赵晴岚送过去。 攥紧了冰凉的手指,赵元琢咬着唇道:“陛下还能信得过我?” 沈燃笑了一声,他没直接回答赵元琢的问题,而是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再管不住自己的脾气,那这个御前侍卫就不必继续做下去了,司礼监才更适合你。” 赵元琢:“……” 司礼监是负责管理宦官和宫内事务的。沈燃的意思非常明白,如果同样的错误,赵元琢再犯上一次,那就可以直接滚回宫里,去做太监了。 天才很可贵。 但不听话的天才比庸才更该杀。 因为庸才没有什么惹祸的本事。 但天才有。 赵元琢有些费力的抬起眼来,对上了沈燃的目光。 片刻之后,他又沉默着俯下身去。 给沈燃磕响头。 “若臣再犯,愿任陛下处置,绝无怨言。” ………… 沈燃的深夜到访,无疑惊到了正打算抱得美人归的沈建恒。他如今年事已高,早就已经不用上朝,也无需再理会政事了,当然年轻的时候其实也没怎么理会过。 先皇留着这么个废物弟弟,不过就是想借沈建恒宣扬自己仁善的美名,巴不得对方一直不理政事,省得再给自己惹麻烦。 此时沈建恒由两个身材妖娆的美貌侍女搀扶着进了正厅。 他满脸激动之色,一把抓住沈燃的手道:“星辞!” “这么晚你还专门跑过来看皇叔?” “皇叔这诚王府可是蓬荜生辉啊!” “哈哈哈!来来来!” “快让皇叔好好看看!” “星辞”是沈燃的字,如今整个大周敢这么叫他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诚王沈建恒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沈燃如今已经是九五至尊,但李建恒依旧以皇叔自居,不但名字叫的亲切,行礼更是想都不要想的。 不过沈燃也没有放在心上。 沈建恒不用上朝,两人一年最多也就在重大宴席之上见个两三面,彼此喝杯酒而已。先帝都不计较的人,沈燃同样懒得理。 只要对方不作妖,就只当做养个富贵闲人。谁叫人家运气好,出生时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生母家族也显赫呢。 人家的起点,就是某些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终点。 不过现在嘛…… 沈燃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这位皇叔。 别看他如今已经年近六十岁,可依旧是红光满面,即使无需侍女搀扶,走路也非常利索,就连头发都还有一半多是黑的。 不像先帝。 四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经满头白发。 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用来批奏折,就是应对后宫女人们的争宠。毕竟帝王一年一年老去,可来选秀的美人们,却永远都年方二八,容颜如花。 偶尔闲下来时还要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终日不得安枕。 想做个人人称道的明君,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若本人才能不够,那就更是糟心。 在沈燃打量沈建恒的同时,沈建恒当然也在暗暗的打量他。 殿中烛火忽明忽灭,照在年轻帝王的脸上,越发显出一种近乎惊艳的绮丽风流来。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了,李建恒十分惊讶的发现,这个侄子给人的感觉,竟然比之从前要温和了不少。 尤其是那双眼睛。 神光内敛,粲若寒星。 不像从前,即使笑着之时也有藏不住的冷酷漠然。 这变化究竟从何而起,让沈建恒禁不住暗暗纳罕。 当下两人客套一番,各自落座。 李九霄和此次随行的另外一个护卫一左一右,站在沈燃身后。 侍女跪着奉上茶来。 沈建恒笑着道:“星辞,快来尝尝皇叔府上的茶,看看味道如何?” 沈燃依言尝了一口,亦笑道:“极好。就连宫里的茶叶也不能得这样口感,难怪皇叔如今看着是越来越年轻了,这日子可真是快活似神仙,连朕这个做皇帝的都要羡慕不已啊。” 东西用的比皇帝还好,那岂不就是僭越。 这话若是别人听了,恐怕要当场吓得屁滚尿流,但沈建恒却好似完全听不懂沈燃的言外之意。 “那是当然,这茶可是用我亲自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泡成的,统共就只收集了这么一罐子,要不是你来的话,我可不舍得拿出来。” 他闻言哈哈大笑,眉眼间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意思:“星辞日理万机,当然不能跟我们这等终日里无所事事的大闲人相提并论了。” 沈燃含笑再品了一口茶:“皇叔谬赞了,您年轻之时终日为国操劳,尽心竭力,如今正该颐养天年。” 沈建恒闻言摆了摆手,毫不脸红的道:“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啊,不过如今已经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说到这里,沈建恒不禁长叹了一声道:“毕竟已经上了年纪,这几年明显就感觉精力大大不如从前,也不怎么愿意出门了,看来这不服老还真是不行啊。” 神情之间忽然满是伤怀之意。 沈燃温言安慰:“皇叔快不要如此说,你老当益壮,岂是寻常人能比。” 沈建恒摇了摇头:“好了,你我叔侄难得相聚,就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了。我府上的舞姬新近编排了一支歌舞,不知星辞可有兴趣与我一同观赏啊。” 他丝毫不提及沈燃的来意,又十分热情的把话题扯到了歌舞之上,仿佛沈燃大晚上跑到王府来,当真就是为了看望他一样。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婉言拒绝道:“多谢皇叔盛情。” “本来皇叔邀请,不该拒绝。” “然而朕此番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实在无心欣赏歌舞。” 堂堂一国之君,如此客气的对人用上一个“求”字,即使沈建恒乃是皇亲国戚,那沈燃也可以算是相当给他面子了。 沈建恒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星辞,你这是哪里的话,你我叔侄,哪里还能用的上一个求字,你若有事尽管开口。” “你放心!” “只要皇叔能帮上你的忙,那绝不推辞!” 第22章 诚王(2) 沈建恒这话说得信誓旦旦,豪气干云,但一双眼睛之中却闪着算计的光。 沈燃笑道:“既然如此,那朕可就先在这里谢过皇叔了。” 沈建恒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只管说吧,什么事儿,竟然值得你半夜三更跑出宫来?还求到我跟前来。”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神神秘秘的靠近了沈燃:“该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想让皇叔给你做媒吧?你别说,这个皇叔可在行!不管你看上谁,只要你说出来,那自然都是手到擒来!” 沈燃脸上的笑意淡若云烟:“皇叔快不要拿朕打趣了,朕此番深夜出宫来找皇叔,乃是为了国事。” 提到“国事”二字,沈建恒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方才那样热切了。 “最近朝中是有什么事儿吗?” “我怎么没有听说?” 沈建恒摩挲着身旁侍女的手,感慨万千:“我已经多年都没有上朝,这消息实在是太落后了。” 沈燃叹了一声:“不瞒皇叔,半个月前,常州知府给朕上了道折子,说常州闹灾,已经整整三年颗粒无收,治下百姓饿死无数,请求朝廷拨款赈济,但如今户部天天跟朕哭穷,说什么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多少钱。” “朕虽忧心百姓疾苦,却是有心也无力啊,所以思来想去,还想请皇叔拿个主意。” 此言一出,刚刚还欢快融洽的氛围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沈建恒垂下头,良久不语。 沈燃也不催促,只专心喝他的茶。 直到快喝完一杯茶,他才再次叫了一声“皇叔”。 沈建恒靠在椅子上:“星辞,你这可就是让皇叔为难了,你心系百姓,忧心国事,这自然是件好事,皇叔打心底里高兴,但户部没钱,我也不能给你变出钱来,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那是自然。” 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沈燃笑道:“所以朕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开源节流,缩减宫廷用度,为赈灾之事出一份力。” 沈燃自登基以来,何时关心过赈灾之事,这话大出预料之外,沈建恒微微一怔:“星辞果然勤政爱民,此乃天下百姓之福啊。” 沈燃道:“可只朕一人出力,终究还是杯水车薪。所以朕不得不厚颜来请皇叔大力相助。” “不知若是朕想以个人名义向皇叔借些银两,皇叔愿不愿意稍稍为朕分忧?” “你我叔侄,还说什么借不借的。” “这按理说,皇叔只要有钱,肯定会大力支持你的。可是……” 重点就在这个“可是”之上。 沈建恒以手掩唇,轻咳了两声道:“可我这偌大一座府邸,开销实在是太大了,我又素来爱美人,这成日里入不敷出……” 他面露为难之色:“星辞,你我至亲骨肉,说出来也不怕丢人,如今你皇叔其实已经开始靠着典当维持这府里的开支了,我本有心去求你接济,只是实在张不开这个嘴啊。” 说着,他还伸出手来抹了抹眼睛。 站在沈燃身后的李九霄是个耿直汉子,听了沈建恒这番话,他虽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却在心里大骂“无耻”。 一个连眼都不眨就拿出十五万两银子去买青楼女子初夜的人,竟然也有脸说出“没钱”二字。 “竟是这般?” 沈燃面露惊讶之色:“今日教坊司之中,有人以十五万两的高价拍下罪臣赵守德之女的初夜,那人自承乃是诚王府中人,身上还戴着王府的腰牌,但如此说来,皇叔却是全然不知情了?” “我的手下?” 沈建恒大为震惊:“我怎么不知道我吩咐我的手下去干过这样的事儿?还十五万两,一个青楼女子就是再金贵也不值这么多银子啊,星辞你可要调查清楚,这怕不是有小人想要污蔑于我啊!” 沈燃笑道:“污蔑皇亲国戚,罪不容诛,那自然是要好好调查清楚的,看看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赵元琢,把人带进来吧。” 外头答应了一声,随即有个少年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这个中年男人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激烈的搏斗,头发披散,衣衫凌乱,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依旧不难认出,他就是之前出价买走赵晴岚初夜的人。 见到沈建恒,男人脸上立即露出狂喜的神色:“王爷救救奴才,王爷快救救奴才啊!” 说完,他伸手指着赵元琢,眼里闪过怨毒的光:“这个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小畜生——” “住口!” 沈建恒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快步走到男人面前,狠狠在对方身上踹了一脚:“沈刚,你到底做了什么?陛下说你跑到教坊司,用十五万两买了一个女人的初夜,本王问你,可有此事?王府的开销已经如此吃紧,你有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多银子!” 听到“陛下”两个字,男人愣住了。 他面色原本是微红,这下子却渐渐涨成了紫色。 他本来叫做孙刚,是这诚王府的家奴,但因为从小练过,身上很有两下子,一般人八九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得到了沈建恒的赏识,所以改姓为沈,叫做沈刚,沈建恒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交给他去办的。 沈刚脸色变了又变,由红到紫,最后再由紫到黑,精彩的像是打翻了调料盘。 良久之后,他才哆嗦着道:“这这这这这这……”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啊!” “是奴才……” “是奴才看那个女人长得漂亮,这才……才动了心思,变卖了两个府里的花瓶!想着先过过瘾再说。” 沈建恒顿时“哎呦”一声。 他身子晃了晃,伸手指着沈刚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两个侍女赶紧过来扶住了他。 第23章 处置(1) 沈建恒捂着胸口踹了沈刚一脚:“你你你,你这个狗奴才,亏得本王如此器重你!你竟然敢瞒着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 沈刚趴在地上,涕泪横流。 “王爷饶命啊!” 沈燃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沈建恒顿足捶胸:“星辞啊,都是皇叔老糊涂了啊,竟然连自己府中出了这种人都不知道,还要惊动你,惭愧啊惭愧!” 默然片刻,沈燃轻笑了一声:“如此说来,这当真不是皇叔的意思了?” 沈建恒矢口否认:“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花这么多银两去买一个青楼女子回来!” 沈燃含笑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他食指在桌上轻轻一扣,缓缓道:“欺上瞒下,擅自偷盗主人财物变卖,我大周容不下这等刁奴,李九霄!” 李九霄立即站了出来:“陛下。” 沈燃淡淡道:“去,锁了他家里人,男的杖毙,女的发卖。” 此言一出,沈刚眼睛里顷刻间爆出了无数红血丝。 他梗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粗气道:“陛下!王爷!” “这个事儿是奴才一个人干下的!” “跟奴才家里没有关系啊!王爷!” 诚王沈建恒伸手抹了抹眼睛:“星辞啊,这狗奴才的确罪该万死,本王心里也是恨铁不成钢,但他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他家里人就没有必要牵连了吧。” “皇叔心善,可朕眼里,却揉不得沙子。” 沈燃漫不经心的道:“今日之事若不严惩,来日皇叔府上奴才,仗着皇叔好脾气,个个都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说完,他对着李九霄使了个眼色:“快去!” 李九霄领命转身。 沈刚目眦欲裂。 他向前跪爬两步:“求王爷救救奴才家人啊!” 沈建恒:“……” 王府家生奴才签的都是死契,一家子的性命全都握在他手上,他根本就不担心沈刚会把自己供出来,但如果真的现在就做的这么绝,说不定对方会狗急跳墙,也寒了其他奴才的心。 “且慢。” 沈建恒咳嗽了一声,颤颤巍巍的道:“星辞啊,皇叔如今年事已高,实在不比从前了,最是见不得这些杀戮之事,你就当做看在叔侄之情上,给皇叔一个面子,怎么样?” 沈燃叹了一声:“不是朕不肯给皇叔面子,可这奴才实在可恨,赵守德那个女儿性子实在太烈,她被买下之后不堪受辱,如今已然碰头自尽了。” 这下子大出预料之外,沈建恒不由得微微一怔,但因是沈燃亲口所说,也不好出言质疑。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随即又听得沈燃道:“而且君无戏言——” 沈建恒又咳嗽了一声:“星辞啊,皇叔思来想去,你我都是一家人,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真的你需要帮忙了,皇叔就是再没钱,砸锅卖铁,也不能看着你为难是不是,那这样吧,皇叔勒紧裤腰带,给你筹集二十万两银子如何?” 沈燃笑道:“果然是一家人,如今这朝中,也就只有皇叔能这样设身处地的为朕着想了。不过呢……” 他这一“不过”,沈建恒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燃为难道:“说出来实在是难以启齿,不知皇叔可否再帮朕一把,凑个三十万两?” 沈燃此言一出,沈建恒提起的一颗心又放下来了。 三十万两,虽然是狠狠一刀肉,但其实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他咬牙道:“好,三十万两就三十万两!” 沈燃懒懒笑了一声,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沈刚:“看在朕皇叔为你求情的份上,朕就姑且饶你这一回,还不谢过皇叔?” 沈刚大声道:“奴才多谢陛下,多谢王爷!” 沈建恒板着脸,冷冷斥道:“你不要谢本王,本王是不忍无辜者受累,按你的所作所为,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沈刚连声道“奴才该死”。 沈燃理了理衣袖:“行了,既然是皇叔的人,那就交由皇叔处置吧。” “多谢陛下。” 沈建恒在侍女搀扶之下,哆哆嗦嗦的坐回了椅子上:“虽说这个狗奴才肆意妄为,的确是该死。可请陛下恕我这老头子死罪,我这心中有一言,也实在不吐不快啊!” 沈燃笑道:“皇叔但说无妨。” 沈建恒垂泪道:“我虽才能略平庸了些,但自问多年来对先帝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也只盼兄弟叔侄彼此和睦,这点天地可鉴,更别提我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知我到底是何处惹了陛下疑心,竟至于令陛下派人监视啊!” “我从小就是个急脾气,这点就连先帝也是知道的,若是陛下今日不与我说明,那我不如一头碰死,长伴先帝于地下,自证清白,也好过终日被怀疑监视,不得安枕啊!” 沈燃面露疑惑之色:“皇叔快快请起朕自然是信得过皇叔的,怎么可能会派人监视,不知皇叔何出此言啊?” 想要安一个试图逼死自己亲叔叔的名头给他,让文武百官来声讨他,也没这么容易。 沈建恒老泪纵横:“如果不是陛下派人监视,为何沈刚前脚买了那女子初夜,人还没到府上,陛下后脚便即得知呢。” “原来是因为此事。” “那皇叔可当真是误会朕了。” 沈燃侧目,看了赵元琢一眼,温言道:“此子乃是赵守德幼子,如今在朕身旁做了个侍卫,他心中挂念长姐,所以向朕告假出宫,沈刚之事是他发现禀报给朕的。” 沈建恒道:“客人身份乃是天上人间的机密,想来这个狗奴才做这种事儿也不会蠢到自暴身份,这小子又是如何发现的?” 赵元琢忽然道:“是我不愿我姐姐受辱,跟他们动上手,结果无意之中发现了对方身上诚王府的腰牌,这才禀报给陛下。” 他三言两语,把事情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沈建恒狠狠咳了几声,似是不可置信:“既入教坊司,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教坊司拍卖也向来是自古皆有的惯例,这小子既然成了陛下的侍卫,怎么可以不顾规矩,做出这样的事来,今日是沈刚倒也罢了,可若换作别人,难道他也这样肆无忌惮的动手不成?” “此等行径,将陛下的威严置于何地?又将我大周的威严置于何地啊!” 话音落下,沈建恒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沈刚固然有错,可陛下身边也断不能容这等不守规矩,肆意妄为之人!必须严惩不贷!” 第24章 处置(2) 沈建恒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涕泪横流。 沈燃笑了一声,温言道:“其实就算皇叔不说,朕本来也是打算惩治赵元琢的,但因为此事涉及皇叔,又有常州旱灾之事日日悬心,这才先来问个清楚罢了,说句心里话,朕同样不相信皇叔宁肯花十五万两银子去买一个青楼女子的初夜,也不愿出钱帮朕救济灾民。” “如今一切果然分明,乃是刁奴欺瞒皇叔,朕心中的一块大石,也总算是落地了。” 沈燃一边说着,一边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建恒:“皇叔快快请起,一个赵元琢死不足惜,但倘若伤了你我叔侄之间的情谊,那可就是大事了。” 沈建恒愣了下:“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沈燃从善如流道:“皇叔以为呢?” 他看起来竟似是十分尊重沈建恒的意思。 沈建恒本想说“直接打死”,但想起刚刚才说过自己见不得血腥之事,不好直接打脸,只得道:“依我看,至少要庭杖五十,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五十庭杖下去,不死也是残,总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气。 沈燃笑道:“好,就依皇叔之意。” 话音落下,他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少年:“赵元琢,沈刚欺瞒皇叔,固然不对。但你如此肆意妄为,藐视我大周规矩,跟出价买下赵晴岚的人动手,还险些让皇叔误会于朕,亦不可轻易饶恕。现朕罚你五十庭杖,你服是不服?” 赵元琢俯身叩首。 他语气毫无起伏:“臣心服口服,任凭陛下责罚。” 沈燃语气骤然一冷—— “你服就好。” “李九霄,给朕重重的打!” 李九霄躬身道:“请问陛下,是在此处打,还是拖出去打?” 沈燃道:“自然是在此处打,让皇叔亲眼——”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停顿了一下:“不对,既然皇叔如今见不得血腥杀戮之事,那在此处会否有些不妥?” 今天他显得格外温和。 沈建恒轻咳几声,而后摆了摆手道:“还是在外头吧,让沈正跟着一起去。” 沈正是沈建恒府上的管家。 沈燃点了点头,温言道:“就依皇叔所言。” 说着摆了摆手。 两旁的护卫立即走上来,飞快将赵元琢拖出了大殿。 李九霄命人用绳子将他紧紧的绑缚起来,而后让他面朝下,趴在一张血迹斑斑的刑凳之上。 赵元琢全程一言不发,也不挣扎。 甚至于,他始终低垂着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漆黑如墨色般的情绪。 一切准备完毕后,李九霄趁着俯身检查的机会,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赵元琢道:“忍着点儿。” 赵元琢闭了闭眼,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用口型回了句:“多谢。” 李九霄没再多说什么。 他伸出手,在赵元琢肩上重重的按了一下,这才起身道:“动手吧。陛下有令,着实打,不得容情!” 一声令下。 手持庭杖,站在赵元琢两侧的护卫齐声应道:“是!” 话音落下,包着铁皮的棍棒带着风声,重重落在了这个少年身上。 四下里只有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异常沉闷。 站在旁边的沈正冷眼瞧着,忽然皮笑肉不笑的看向李九霄:“李大人,老奴以前听说啊,这庭杖里的门道可是不少,那打轻打重都是可以控制的,这连一声惨叫都没有,怕不是您顾念同僚之情,故意给他放水了吧?” “沈管家说得这叫什么话? “陛下之令,我岂敢违背。” “再者说,我跟这小子有何交情?” “值得为他去违抗圣命。” 李九霄沉声道:“不喊是这小子脸皮薄,是他自己想不开,可不是我的人不尽心,不信你自己看!” 说着,李九霄伸出手,向着赵元琢的方向一指。 沈正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因为要受刑,此刻赵元琢身上只穿了一件极薄的中衣。庭杖一下又一下的重重落在少年身上,才不过十来下的功夫,竟然就有大片鲜血缓缓从他洁白的中衣上渗了出来。 看起来触目惊心。 按理说,就算要见血,应该也是二十来仗左右。 不但没有放水,反而可以说是格外重。可赵元琢趴在刑凳上,就愣是一声也不吭。 一个是真能忍住。 一个是真下死手。 果然能跟在沈燃身边的都不是一般人。 沈正惊怔片刻,十分明智的闭嘴了。 ………… 等到五十杖打完,赵元琢已经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无数次,此时他大汗淋漓的趴在刑凳上,手背上青筋毕露,嘴唇也因为忍痛而被咬的血肉模糊。 而且别看他气息微弱,却还在不断的咳。 血沫顺着唇角流下来,染红了少年莹白如玉的下颌。 李九霄默然片刻,笑着看向自己旁边目瞪口呆的沈正:“既然王爷让沈管家一起来看,那沈管家可要再亲自验一验刑?以免到时候又觉得我放水,我可当不起这个罪名!” “不用了不用了!” “都打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验的?” 沈正连连摆手道:“老奴绝对信得过李大人公正无私!” 李九霄这才满意。 他命令侍卫给赵元琢松绑:“带进去给陛下和王爷磕头。” 赵元琢此刻虽然还有意识,可别说让他自己走进去了,就算稍微动一动也是钻心剜骨,如坐针毡。 两个侍卫只得架着他往里走,在地上留下了一长串血迹。 触目惊心。 李九霄道:“沈管家,你我也一同进去复命吧。” 第25章 治伤(1) 沈建恒房间。 沈建恒屏退所有人,只留了沈正一个人在跟前。之前那种没心没肺的表象已经被撕裂,沈建恒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阴鸷:“你看清楚了没有?” 沈正赶忙道:“看清楚了,绝对看清楚了,全都是照实打的,一点儿也没有容情,那身上到处都是血!” 停顿片刻,他又道:“王爷,看来陛下虽然带人来借钱,但此番沈刚到教坊司的事情,倒并不是他刻意为之,而且他这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着您这个亲叔叔,不愿意让您心生芥蒂的,这不,您说打就打,一点儿也不含糊。” 沈建恒闻言脸色稍霁:“哼,这还差不多。皇帝又怎么样,本王可是实打实的皇亲,还是他长辈,我大周素以仁孝治天下,历朝历代,也没有哪个皇帝敢堂而皇之的怀疑苛待长辈手足,就连先帝都要善待本王,本王就不信,他真的连我这个亲叔叔也不放在眼里!只是……” 说到这,沈建恒又有些肉痛:“花在教坊司的十五万两银子,再加上后来交出去的那三十万两银子,没能玩到那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只不过打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一顿庭杖,就算打的再重,说起来也是本王亏了,一个罪臣之子,就是他那条命也不值四十五万两银子。” 沈正给沈建恒顺了顺气:“不过是一个不识好歹的狗奴才而已,让他笑他就要笑,让他哭他就要哭,这五十大棍打下去,不死也废了一半,王爷您身份尊贵,何必跟这种狗奴才一般见识?” “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沈建恒笑着点了点头:“以本王的身份,怎么能跟个奴才一般见识,姑且就留他一条狗命吧。” 随即他又埋怨道:“真是的,早知道如此,当初真不应该听辰王提起此事就一时兴起,美人没到手,白白的惹了一身腥不说,还被沈燃给敲了这么一大笔竹杠。” “而且……” 忽然间想起什么,沈建恒脸上闪过狐疑之色:“沈正,你说沈燃为什么会忽然之间在意起常州的灾民来?他以前不是从来都不会理会这些事儿,全一股脑交给柳士庄去处理的吗?” 沈正低下头:“这个老奴可就不敢随便猜测了,或许……” 停顿片刻,他才道:“王爷,你说会不会是陛下幡然醒悟,忽然想要做个明君了?” “哈哈哈哈哈哈。” 沈建恒大笑着伸出自己胖乎乎的手拍了拍沈正的肩:“沈正啊,你这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呢?” “沈燃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个舞姬之子,皇子应该担的责任他担了,皇子该享的福可没他什么事儿,他能走到今天,能得到这个皇位,靠的全都是他自己。” “这种人,他要真想做个明君,那登基之初他就应该是个明君,既然他不做明君,就说明他根本没这个想法,哪里还能等到今天再来幡然醒悟。” 沈正摇头道:“那老奴可就真想不到是为什么了。” “本王也想不到啊。” 沈建恒道:“这样吧,你去把辰王请到本王府上来,还是说本王府上的舞姬新近排了几支歌舞,想要邀他一同观赏。” ………… 回到皇宫的时候,赵元琢已经发起了高热。 他烧的连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梦里时而是赵家被抄家时的情形,时而又是跟着兄长们一起玩笑打闹的情形。 二哥手里拿着长剑,随手就挽了个利落的剑花。 他对着赵元琢伸出手:“走,跟哥到郊外打猎去!” 赵元琢刚想说“好啊好啊”,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打什么猎?你也不看看如今都已经是什么时辰了?娘让我叫你赶紧回去吃饭!她亲手包了饺子!” “啊?” 二哥轻轻打了个哈欠:“大哥,你们去吃吧,我还不饿呢。” 说完,他对着赵元琢做了个鬼脸。 “先回去吃饭!” “下回哥再带你玩啊!” 而后极其利落的翻过半人高的栏杆,在大哥赶到前不见了踪影。 大哥气得直跺脚:“一个个跑得比猴还快,元琢,你先回去,我去小校场叫你三哥——” 赵元琢也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大哥,还是我去吧,你好不容易休沐,要赶紧多陪陪嫂子。” 大哥愣了下,脸上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是不是二弟又跟你乱说什么话了?” “没有没有!” 见到大哥的模样,赵元琢不禁笑出了声。他冲着对方摆摆手:“大哥,我去叫三哥回来吃饭啊!” 话音落下,他火急火燎跑出去。 去找他三哥。 可是找不到。 哪里都没有。 赵元琢有点儿急了。 他扯开嗓子,大声道—— “三哥,回去吃饭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间响起了一阵急促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赵元琢下意识循声望过去,见到了无数举着火把、拿着铁链的官差。 这些人要干什么? 为什么闯进他家? 他刚一愣神的功夫,耳畔就响起了女子此起彼伏的哭声。 听见这些哭声,赵元琢莫名就觉得很急。他正烦躁不安,想要寻找哭声的来源,忽然见到一个官差揪着他嫂子的头发,毫不客气的往外拖。 他嫂子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 赵元琢心里“咯噔”一下子,他第一反应就是冲过去阻止,没想到抓着他嫂子那个官差突然拔刀,毫不留情的一刀劈下。 鲜血溅出来,像是在半空之中下了一场纷飞的雨。 略微带着腥味的液体顺着脖颈淌下来,好似擂鼓般的心跳中,他直接僵在了原地。 他知道那些官差在干什么了。 赵元琢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浑身止不住的抖,像一条涸辙之鱼,伏在床上一声又一声的大口喘着粗气。 与此同时——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须臾之后,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自他身后伸了过来,手里有一盏茶。 第26章 治伤(2) 赵元琢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感觉嗓子眼在冒烟。但他冷冷瞪着那盏茶,没有任何动作。 耳边蓦地响起一声笑,随即有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怎么,这是在等着朕亲自来喂你呢?” 赵元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伤口处与衣衫摩擦,疼痛彻骨,稍有动作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 身上更是一阵冷一阵热。 但所有这些加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个梦带给他的痛苦鲜明。 如果可以,他愿意死于棍棒之下。 换他阿爹阿娘,换他兄长。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过了会,那只手再次向前伸了伸。 茶盏碰到了赵元琢已经干裂的唇。 少年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沈燃:“陛下的棍棒臣领了,甜水就不必了吧。” 声音干涩沙哑,与以往大不相同。 “那好,随便你。” 沈燃盯着他看了片刻,随手把茶放在了桌上,淡淡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之事,如今再来埋怨,未免也太迟了些。” 默然片刻,赵元琢低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哪敢埋怨。只是臣卑贱之躯,不散劳烦陛下亲手递茶。” “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卑贱。” “也没见你真觉得自己卑贱了。” “李九霄在庭杖这件事儿上颇有心得,这伤看着是惨,但都是皮肉伤,绝不会伤了你的根骨,无非也就是要好好养上十天半个月而已。” 沈燃施施然坐在椅子上:“这顿板子当然也可以不打,但朕若是一味护着你,只会让人觉得此事是个局,进而怀疑到赵晴岚自尽的事情有蹊跷,到时她还能不能如此容易的脱身,换个身份过她的日子去,可就不一定了。何况沈建恒这人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可是出了名的,今天你若是不让他出了这口气,来日他就会想方设法的让你咽气。” 沈燃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解决小人,最好一次到位,能杀则杀,让他再也没法找你报复,可若不能杀时,那就没必要得罪,太恶心。” 他与之前在诚王府下令杖责之时简直判若两人。 对你好时要你如沐春风。 要你命时让你日夜不安。 明明殿中温暖如春,赵元琢却觉得指尖冰凉。他此刻浑身都疼,像被车轮碾过一样,心中的悲愤与怨气也一阵一阵,让他无比清晰地记起他的梦,记起那一日的血色与刀光。 可他却只得拼命压抑着无法宣泄。 沈燃此刻的温和其实让他觉得很痛苦。 人在痛苦中当然是很渴望温暖的。 哪怕只有一点儿。 面前这个暴君仿佛精准无误地拿捏住了这一点。 每每在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当做一个无知无觉的死物对待时,对方又会让他意识到其实自己还是个人。 可是人就会觉得委屈。 就会觉得愤怒,觉得不甘心! 他需要倾诉,面前这个男人却不是他能倾诉的对象。 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藏在袖子之中的手紧紧握住又松开,松开之后又紧紧握住。 如是好几次之后,赵元琢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是君,您的心思,根本无需说给臣知道。” “臣只有一个问题想问陛下。” 沈燃微微侧头,缓声道:“你说。” 赵元琢盯着沈燃的眼睛,轻声道:“陛下此番去诚王府要银子,当真是为了常州赈灾之事吗?” 沈燃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放心。” “朕虽然算不上是个好人,但至少还说话算话。” 默然片刻,赵元琢道:“那臣替常州百姓叩谢陛下。” 说着,他竟然要强撑着起身磕头。 沈燃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毫不费力的把他按回了枕头上。 “行了,好生趴着吧。” “你再折腾……” “等明日阿妩见了,心里定然又要偷偷怪朕。” 赵元琢摇头道:“此事是臣太过鲁莽,臣受罚也是心甘情愿,与陛下无关,臣明日自然会向皇后娘娘说明,娘娘绝对不会怨怪陛下。” 沈燃笑而不语。 正在这时,元宝领着宫人进来给赵元琢送药。因沈燃无事之时向来不许人近身伺候,所以他们给沈燃行过礼,将盛着药和蜜饯的托盘搁在床边的矮几之上,就低下头,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沈燃指了指矮几上的碗:“茶喝不喝随便你,把药喝了。” 明明语气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但就是能让人区分出究竟是商量还是命令。 赵元琢颤抖着端起了药碗。 手抖得厉害,碗里的药洒了大半出来也没能送到嘴边。即使不伤根骨,疼痛也都是实打实的。 其实他忍耐的很艰难。 “统共这点儿药,不够你洒的。” 沈燃从赵元琢手里接过碗,再一次给他递到了嘴边:“喝了。” 低头见到小碟子之中盛着的几颗蜜饯,又补充道:“待会儿再拿颗蜜饯给你,别再闹脾气了,嗯?” 语气一半懒散,一半敷衍。 活像是哄小孩。 还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一种。 默然片刻,赵元琢最终还是就着沈燃的手,把碗里余下的药喝了。 苦涩顷刻间自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一颗蜜饯随即递到了嘴边。 幼时嫌药苦,总是不肯好好喝。 阿爹阿娘就会拿蜜饯来哄他。 行动先于理智的下一瞬,赵元琢几乎是下意识张开嘴,咬住了那颗蜜饯。 而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蜜饯究竟是什么人递过来的。 赵元琢身子僵了僵,抬头时看到一双似雪微凉的眼。 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骨节分明的手再次拿起了一颗蜜饯:“还要吗?” 赵元琢抿了抿唇。 沈燃这个人在很多时候都有点儿割裂,他不但能在温和和残暴之间转换自如。而且作为皇帝,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也显得很自然,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是在纡尊降贵。 可事实上,别说九五至尊,就是那些普通的皇亲国戚也会自恃身份,不肯轻易做这些端茶递水之事。 ——何况他如今虽然做了侍卫,本质上却还是戴罪之身。 第27章 动向(1) 第二日,李九霄开始以到常州赈灾为名,带着负责守护宫廷的金吾卫,亲自到各个大臣家里募集捐款。 遇到不老实试图哭穷的,就拿出他们或者他们后辈到青楼里一掷千金的名册,还声明诚王沈建恒带头捐款三十万两。 没钱拿出来给朝廷赈灾,却有钱逛青楼找姑娘。 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更何况,沈建恒作为皇亲,都如此的高风亮节,他们这些做人臣子的为表忠心,怎么能不有所表示? 如此一来,朝中这些大臣们尽管心里怨声载道,也不得不狠狠的割上一刀肉,从自家拿出银子来给沈燃充国库,多则拿出近十万两,少的也有个两三万两,满打满算下来,竟然筹集了有二百万两银子之多。 沈燃坐在御书房里,看了看手中这份密密麻麻的捐款名单,淡淡道:“做的还不错。” 李九霄道:“多亏陛下英明。” 沈燃懒懒垂眸,唇角勾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虽然朕也觉得自己英明,但英明也不是自己封就有用的,往后这种话就不必说了,说正事。” 他食指在桌案之上轻叩了一下:“阵仗铺得这么大,肯定是要派钦差的。你觉得,如今朝中谁更合适?” 这无疑是个难题。 李九霄思来想去,把自己熟悉的朝廷官员想了个遍,觉得答案是“没人”。 如今身在高位者,要么“贪财”,要么“无能”,要么“钻营”。 愿意真心为百姓谋福祉者,少之又少,还不得皇帝信任。 但李九霄不敢说。 很多事即使大家心知肚明,也不能宣之于口。 沈燃替他给出了个答案:“你。” 李九霄太阳穴狠狠一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说什么?” 沈燃十分好脾气地再给他重复了一遍:“朕说,你。” 李九霄“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惶恐道:“微臣无才无德,恐怕难以当此重任!而且恐怕也难以服众!” 御前侍卫虽然也有品级,但跟朝中官员却还是不太一样。御前侍卫主要就是负责保护皇帝安危,其余诸事一概不管。若说去谁府上传个旨意还行,可类似于赈灾这等大事儿,大周几乎就没有派侍卫前往的,如果一定要派,那前提就是封官。 对于李九霄的推辞,沈燃也没有感到太意外。 他未置可否,只淡淡道:“此次虽然筹集到了这么多银子,但朕其实也并不高兴,你可知道为何?” 默然片刻,李九霄摇了摇头:“请陛下恕臣愚钝。” “你哪里是愚钝?” “你这是太过谨小慎微了。” 沈燃摇头道:“因为这同样也意味着朝中贪腐之人太多,而可用之人太少了。若随意派出一人前往,层层盘剥下去,别说这二百万两银子,就是两千万两,待到了常州,恐怕也是杯水车薪了。如今朝中无人,但朕信得过你,朕知你不会随意贪墨,更不会视人命如草芥,你会尽全力去赈灾。” 李九霄微微睁大了眼睛。 初入宫之时,他当然也曾经豪气干云,自以为可以干出一番事业来,可以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好官。 然而太难了。 在这皇宫中,没钱没权没背景,那任你本事再高,也是寸步难行。 他是三个侍卫长之中功夫最高,年纪最大的,可却是地位最低的。 而且这个侍卫长的位置也是因为当年先帝还在位时偶然救驾才得来的,否则即使是这个位置,也根本就轮不到他来做。 再热的一颗心也会逐渐冷却。 可如今沈燃却给了他如此之高的评价,李九霄不由得热血澎湃。 他重重磕下头去:“微臣一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 与此同时,丞相府。 柳士庄坐在主位上,左右各坐着五位官员,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而此刻,这些人脸上皆带着浓浓的忧色。 吏部尚书史得禄率先道:“丞相大人,不知陛下此举,究竟是何意啊?” 柳士庄喝了口茶,缓缓道:“陛下心系黎民百姓,这是好事,我们做臣子的当大力支持,史大人又何必如此忧心忡忡?” 史得禄没有说话。 反而是旁边的大理寺卿赵从山苦着脸道:“陛下心系黎民百姓,那当然是好事,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我们的银两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了,如今贱内好不容易才身怀有孕,说是想吃点燕窝,可下官都不舍得让人去买了。” “我还当是什么?” “也值得你这样?” “堂堂一个大理寺卿,只知道看着眼前这点儿得失。”柳士庄摇头道,“刚好本相府中有贵妃娘娘派人从宫中送来的血燕,待会儿你拿回府中去,给你娘子喝吧。” “这怎么使得!?” 赵从山闻言大惊失色。 他站起身,连连道不敢:“下官怎可夺丞相大人所好!” “坐下坐下。” 柳士庄摆了摆手:“本相不喜欢吃这些东西,留着也是浪费,既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但切记往后不可如此了,陛下如今毕竟年纪还太轻,容易受到奸人蛊惑,行事也难免冲动,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虽有难处,也要多加体谅,只要多加劝谏,陛下早晚是会理解的。” 赵从山千恩万谢的坐下了。 他伸出手抹了抹眼睛:“难怪陛下如此倚重丞相大人,大人实在是对陛下鞠躬尽瘁,为陛下呕心沥血啊!” 其余人纷纷附和。 可谁知柳士庄反而轻轻的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应该做的吗?但本相再忠心,恐怕也比不过某些心怀叵测之人在陛下跟前使绊子。” 这明显是话里有话,也终于涉及到了今日的正题,吏部尚书史得禄当即道:“丞相大人此言何意?可是您发现了什么?” 柳士庄道:“听闻近几日陛下忽然很是宠爱皇后,甚至因为皇后求情而免去了罪臣赵守德之子的宫刑,封他做了御前侍卫。” 此言一出,屋中气氛顿时极为诡异的凝滞了一瞬,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感诧异。 大理寺卿赵从山道:“帝后彼此不睦已久,众所周知,陛下岂有忽然转性的道理,怕不是其中有鬼吧。” 闻言,柳士庄长出了一口气:“这也正是本相所担心之处。按理说陛下后宫之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不该多加过问,但若有人居心不良,在背后行鬼域伎俩,那我们也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理!任由奸人迷惑君王,横行霸道!” 他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沉声道—— “诸位觉得呢?” “那是自然的。” 赵从山第一个起身表态:“丞相大人若有指示,尽管吩咐,下官定当为丞相大人马首是瞻。” 他一带头,其余人也纷纷起身—— “对,下官定当为丞相大人马首是瞻!” 第28章 动向(2) 赵元琢身上的伤虽说并没有伤及根骨,可想恢复如初,至少也要将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行,这么长时间,薛妩作为皇后,自然没有办法一直瞒着她。 得到赵元琢因为犯错被沈燃责罚的消息之后,薛妩急急忙忙的领着人来到了未央宫。 赵元琢依旧无法走动。 但唯恐薛妩担心,也怕血色浸染衣衫,他披了件颜色深的黑衣,强撑着起身要给薛妩行礼。 薛妩急忙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快快快,不要动,当心再碰着伤口。” 她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赵元琢没有坚持,只是顺着她的力道重新趴回床上,笑着道:“娘娘不要担心,臣没事儿,只不过此次招惹了诚王,还让他失了那么多银子,肯定憋气窝火,所以稍微做一做样子,给他一个交待,看着惨,其实打的不重,而且陛下还给臣请了太医,用了最好的药,过两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连日以来,他表现的难得开朗。 仿佛回到当年追着薛妩叫姐姐,求着她给他讲故事的时候。 薛妩却觉得很心酸。 目光闪了闪,她坐在床边,涩声道:“对不起,元琢,就算把你留在身边,我还是没有办法保护你。” “娘娘不要这么说。” 赵元琢道:“陛下已经为姐姐安排了新的身份,还安排了护卫护送她,给了她足够的银两傍身,让她可以平平安安离开盛京。我知道这多半都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 薛妩抿了抿唇:“元琢,你也希望晴岚放弃现在的身份,离开盛京吗?” “现在的身份?” 赵元琢轻声道:“皇后娘娘,赵家如今这个境地,四处都是等着落井下石的人,我姐姐若是留在盛京,就算离开教坊司,日子也并不会好过。倒不如找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从新开始,有银子,还有人保护,自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薛妩叹息着点了点头:“理是这么个理,可我总不忍让你们姐弟分离。” 赵元琢笑了笑:“只要知道对方安好,也不一定要日日常相见。” 这些流言蜚语,他一个人来承受就够了。 话已至此,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薛妩才道:“元琢,你现在跟我一起回翊坤宫去吗,我让人给你备轿?” 她满心以为赵元琢不会愿意留在未央宫,哪知赵元琢却摇了摇头:“臣毕竟受了杖责,太医说还要静养几日,而且臣若显露出无事的样子,只怕有人会不高兴,到时更惹来是非,所以这几日自然还是先不要到处挪动,让人知道陛下没有留情要更好。” 眼眶微微酸涩,薛妩也没有再反对:“那你照顾好自己,若有事儿千万要让人到翊坤宫送个信,绝对不可以瞒着我,知道吗?” 赵元琢笑道:“娘娘便与臣亲姐姐一般无二,臣恨不得事事都请娘娘帮忙拿个主意,又怎么会瞒着娘娘呢?” 这话说得亲切而自然,却并不是以往的赵元琢能说出来的话。 以往他只会做个鬼脸,然后跟她说:“知道了,阿妩姐姐。” 薛妩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屋中异常憋闷。 她有些待不下去了:“元琢,那我就先回去了……” 赵元琢忽然道:“娘娘来都已经来了,如今时候也不早了,不干脆等等陛下,一道用个晚膳吗?” 薛妩愣了愣,随即低下头,好半天没说话。 沈燃如今对她是真的好。 可她却还是怕。 怕大婚之日发生的一切,那是她一直难以磨灭的梦魇。 怕沈燃的温柔只是一场还没醒的梦,等哪天接受了对方,这场梦就要醒了。 还怕…… 目光落在赵元琢身上,薛妩目光不由黯了黯。 五十庭杖打在身上,还不能让人瞧出任何破绽,再放水又能放成什么样? 他本是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不能委屈。 不能怨恨。 就算有也不能表露出来。 即使再怎么劝说自己,薛妩也还是会觉得不舒服,会觉得……君心难测。 薛妩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沈燃。其实她自己也清楚,她是个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 赵元琢将她的神色看在眼底,低声道:“娘娘,臣有一事相求,不知您能不能答应?” 薛妩怔了怔:“什么事?你说。” 赵元琢道:“臣希望娘娘不要因为这件事不高兴,更不要因为此事而责怪陛下。” ………… 薛妩最终还是听赵元琢的话留了下来。等待的这段时间,她没有继续留在赵元琢房中,而是借用了未央宫的小厨房,准备亲手做两道菜。 她的手艺当然比不上御厨,也只能做出一点儿很寻常的家常便饭。 但赵元琢小时候非常喜欢。 她希望尽可能让对方感到一点儿家的温暖。 然而入宫之后许久都没有下过厨了,与以往比起来难免有点儿手生。 一切准备的差不多之后,薛妩站在灶台上熟悉了一下情况,而后头也不抬的吩咐侍女把自己刚刚切好的胡萝卜丝端过来。 话音落下,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薛妩盛着胡萝卜丝的盘子端到了跟前。 那只手白皙如玉,骨节分明。 显然不是女子的手。 第29章 下厨(1) 薛妩一怔。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了沈燃含笑的脸。 不知何时,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小厨房中就只剩下了薛妩和沈燃两个人。 今天沈燃穿着不像之前那样随意。 他披着华贵的深黑色大氅,衣襟袖口处均以银线绣暗纹,如瀑布般漆黑浓密的青丝以玉冠挽起,看起来实在是与厨房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 薛妩微微抿了抿唇,有些局促的道:“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燃目光落在她脸上,片刻后轻轻勾唇,缓缓道:“既然阿妩来得,那朕自然也来得。” 语带笑意,温柔中含着宠溺。 杀伤力简直是致命的。 薛妩手一抖,别说炒菜了,连炒菜的家伙都险些没拿稳。 她深深低下头去,小声道:“臣妾与陛下不一样,陛下是君子,君子,君子远……远……” 接下来是什么,她没有说出来。 武将之女,于诗书之上总是不太上心的。 沈燃轻笑了一声:“君子该什么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在乎,我做事儿只凭自己心意。比如……” 说到这里,他微微俯下身来,盯住了薛妩的眼睛。 仿佛下一刻就要吻上去。 薛妩呼吸微滞。 而后浑身僵直,一动不动。 小厨房中隐隐约约传过来的油烟味道,使得沈燃身上似雪微凉般的梅花香气越发分明。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无限近。 唇与唇之间只余一线,可这个吻就是不落下来。 薛妩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她本来下意识的闭了眼,因为等了太久没反应,此时睫毛微颤,又稍稍将眼睛睁开了些。 “陛,陛下,呜……” 出声的刹那间,下巴被一只手勾了起来,唇瓣上也传来湿漉漉的触感,仿佛有什么撬开她的牙关,以不容拒绝的强势姿态开始攻城掠地。 “哐啷”一声,手中用来炒菜的家伙落地,薛妩仿佛紧张到连手脚都没地方放了,只能完全被动的被带着换气,任由沈燃不断加深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薛妩几乎要在这种犹如高空落体一般刺激的感觉中晕过去了,沈燃才终于放开了她。 然而不放还好,这一放更糟。 薛妩浑身发软,站也站不稳。 沈燃这一放开她,她脚下一个踉跄,向下就倒。 薛妩低低惊呼一声,径直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梅花香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迎面而来,顿时激的薛妩浑身战栗。 不知为何,沈燃自出生起,身上就自带梅花香气,虽然他会用龙涎香来掩盖,但离得近了还是闻的到。 沈燃抓着她的手,低声道:“小心些。” 薛妩脸涨的通红,简直像发烧一样。她小声道:“多,多谢陛下。” 声音变调的厉害。 话一出口,她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直接伸手捂住了嘴。 沈燃又笑了一声。 须臾之后,他凑到薛妩耳边,问道—— “难受吗?” 停顿片刻,又道:“喜欢吗?” 薛妩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沈燃这两个问题分别问的是什么,脸上顿时更燥了。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仿佛成了一尊雕塑。 可是沈燃这次却不肯轻轻放过她。 他极其固执的盯着她,似乎一定要求一个答案。 僵持半晌后,薛妩极其缓慢的摇了一下头,而后又极其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她与沈燃之间唯一的一次没这个步骤。好像感觉还很不错,像是腾云驾雾。 层层笑意自年轻的帝王眸中荡漾开来。他疑惑道:“何意?我不懂。” “为何又点头又摇头?” 此言一出,薛妩眼波剧烈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瞪他,又没敢。 得到想要的答案,沈燃轻轻勾了勾唇,终于没再继续较劲。 他看向自己刚刚放在灶台上的那盘胡萝卜丝:“怎么会忽然想起做这些?” 薛妩愣了愣,咬着唇没说话。 她本来是打算给赵元琢做的。 但是如果这么说沈燃会不会生气? 很可能会。 她不想骗人,更不想骗沈燃。 她一直渴望夫妻之间能坦诚相待。 虽然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空有夫妻之名。 沈燃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薛妩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还是没有说话。 沈燃道:“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不会生气。” 薛妩:“……?” 他仿佛一下子就看透了她的想法。 默然片刻,薛妩道:“对不起。” 没回答问题,先道歉。 沈燃又笑了:“什么对不起?” 薛妩道:“是,是要给——” 她的声音在沈燃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小,“元琢”两个字实在是说不出口。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实即使不说,也算是说了。 沈燃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他侧头笑了下,懒懒道:“虽然皇后在朕的小厨房给别人下厨,但看在皇后总算也还记得给朕备了一盏甜汤的份上,朕此次就不与你计较了。” 薛妩一愣,下意识想沈燃问“备了什么甜汤”,却见对方目光在落在她嘴唇的位置,一对琉璃般的含情目隐隐带出暧昧的色彩。 刹那之间,薛妩悟了。 嗯,她就是那盏甜汤。 脸颊滚烫如火,心头的小鹿几乎一头撞死在南墙上。薛妩垂下头,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见色起意而暗暗愧疚。 她向来不喜那些只看外表之人。 却原来,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其实她还是怕。 可她也禁不住面前这个男人的诱惑。明知他刻意挑逗,她也沉沦。 掩住眸中复杂难辨的情绪,薛妩推了推沈燃,轻声道:“臣妾……臣妾,我也愿意为陛下下厨的,只是元琢他受了伤,所以才,才……” 一根手指抵在了唇边,接下来的话戛然而止。 沈燃笑道:“我明白的。阿妩,你我夫妻一体,既然你将他当做弟弟,那他也是我的弟弟。” 心头涌上密密麻麻的异样情绪,薛妩微微瞪大眼睛,下意识道:“当,当真?” “君无戏言,自然当真。” 沈燃低低笑了一声:“阿妩,我知你心疼他,或许心里也生我的气,觉得我对他无情,可赵元琢那个性子,如今稍稍磨一磨,未必就是件坏事儿。毕竟就算赵家是真的冤枉,可除我之外,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愿意留下一个丝毫不愿收敛锋芒的隐患。当然,如果你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日后我会更注意。” 薛妩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沈燃握着她的手:“阿妩,我不介意你生气,但是……” 停顿片刻,他道:“至少不要气太久,好不好?” 薛妩:“……” 从古至今,帝王的威严都是不容置疑的,虽然不知缘由,但沈燃能为她做到这一步,甚至做出这样的许诺,无论在任何人看来,都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了。 薛妩轻轻点了点头:“好。” “乖。” 沈燃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那证明一下。” 第30章 下厨(2) 目光顺着修长如玉的手指,落在水润的薄唇之上。薛妩怔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的理解了沈燃的意思。 不愿意总扫他的兴,薛妩虽然心里害羞,还是踮起脚来,主动在他唇上吻了下,不过因为紧张,这个吻稍微有点儿偏,只堪堪落在了唇角。 而后她伸手揉了揉火烧火燎般的脸颊,故意避开沈燃隐含戏谑的眼:“时候不早了,陛下先回宫中歇着,臣妾去做饭——呜——”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又被沈燃拽了回来。他笑道:“虽不是给我做的,可也绝对没有让你一个人忙活的道理,我来给你打下手。” 疯归疯,残暴归残暴。 可他若是下定决心要讨人喜欢,也几乎没有任何人会讨厌他。 此言一出,薛妩心中又惊讶又愧疚:“陛下万金之体,怎可做这些事——” 沈燃笑道:“怎么?” “阿妩这是在小觑我?” “怕我毁了你的手艺?” 薛妩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沈燃笑了一声:“那就不要拒绝。” 薛妩:“……” ………… 按照薛妩最开始的想法,其实只是简单的炒上两三个菜就可以,但因为沈燃的加入,两三个菜就实在是非常不够看了。于是她绞尽脑汁,最后勉强凑足了四菜一汤。 一盘葱爆羊肉。 一盘胡萝卜炒鸡蛋。 一盘酸辣土豆丝。 一盘香菇冬瓜条。 还有一碗鲜笋火腿汤。 其实这几道菜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那已经是过年都未必能吃的上的美食了,可是放在皇宫里自然就显得非常寒酸。 按照规矩,就算是吃不了,皇帝的晚膳至少也要有三十二道热菜,道道名贵,还不算各类瓜果甜点和汤品。 薛妩看着自己做出的几道成色一般的菜,微微皱了皱眉,觉得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 她低声道:“陛下,臣妾看这些菜实在是少了些,不如再让御厨来做上几道菜吧。陛下?陛下?” 薛妩叫了两声,没有得到沈燃的回应,反而忽然闻到了一阵香喷喷的烤肉气味。 她微微一怔。刚想循着气味望过去,就见到旁边有人给她递过来一盘烤羊腿肉。 虽然之前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除了帮忙递递菜之外,并没有什么需要沈燃来打下手的地方,然而他竟然也没闲着,而是趁着薛妩炒菜的功夫,在旁边烤羊腿。 沈燃眉眼含笑:“许多年都没有烤过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退步,尝尝味道如何?” 薛妩依言拿起筷子,斯斯文文的尝了一块,接着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烤羊腿的味道十分鲜美。 凭心而论,比起宫中御厨所做的也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可从来没听说过沈燃会这些。 皇子也根本是用不着做饭的。 越接触就越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还有很多她并不了解的地方。 薛妩心情有些复杂。 她十分真诚的道:“臣妾从来没有尝过如此美味的烤羊腿,可陛下究竟是何时学会这些的?” “在戎狄做质子的时候。” 沈燃淡淡道:“毕竟质子的日子没那么好过,我自己不做,也不会有其他人帮我做。” 他很随意的提起,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听到“戎狄”二字,薛妩心里狠狠一突,不由自主的拧了拧眉。 年幼时,沈燃曾被先帝送到戎狄做过三年质子,这个她自然是知道的。 大周土壤肥沃,十分富饶,但与大周相邻的戎狄土地却非常贫瘠,粮食产量也很稀少,所以戎狄的军队时不时的就会来侵犯或者偷袭大周边境,掠夺女人以及物资,导致彼此之间战争不断。 由于常年缺衣少食,戎狄的民风一向都十分彪悍,讲究强者为尊,以暴制暴,无论百姓还是士兵,人人打起架来不要命。 相比起来,大周虽然是马上得天下,将军与士兵却因为多年的优渥生活变得越来越懈怠。 尤其到了先帝沈建宁那一朝。 沈建宁虽然仗着生母家世显赫,最终得以继承大统。然而他生性庸懦,自己没有能力,还嫉贤妒能,丝毫不肯听取别人意见,凡事都要自己乾刚独断。 面对戎狄越发嚣张且不知收敛的侵略行为,非但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来应对,反而还一味退让,表示为了两国友好,只要戎狄保证日后不再侵犯大周边境,可以每年派人送去物资。而为表诚意,还要送出公主和亲。 多番商讨之后,戎狄接受了沈建宁提出的建议。 但他们却不满足于仅仅是派公主和亲,戎狄男人好战,他们将力量相对弱小的女子视为可以用来交换的货物,认为一个女子与一只羊、一头牛没什么区别,即使是皇帝的女儿,身份比别的女子尊贵,那也不过就是用来联姻的工具而已。 大周送公主来和亲,与多送了一件货物无异。他们要求皇子入戎狄为质。 在戎狄人的观念中,皇子天生就要比公主尊贵的多。 只有送皇子到戎狄做质子,才可以显示大周的诚意。 第31章 过往 然而此事当即在大周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周虽然不像戎狄那样把女子当做货物,但公主身份再尊贵,终有一日也是要嫁人的,生的孩子也会跟别人姓。 将来可以承袭帝位、执掌大周江山社稷的终究还是皇子。所以送皇子和送公主入戎狄的性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即使皇帝主和,他所信任重用的大臣也多半是主张求和的,可关于到底要不要送皇子入戎狄为质,以及到底要将哪个皇子送到戎狄为质,朝廷上下却吵成了一片。 沈建宁后宫嫔妃大多是朝中大臣的女儿或者姐妹,这些大臣平时在朝廷之事上庸懦退缩,可一旦涉及自己自身利益之事又开始人人奋勇。 他们唯恐自己拥护交好的皇子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影响自己升官发财之路,日日在朝堂上争执不断,吵得沈建宁一个头两个大,终日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他将自己膝下的几个皇子比对来比对去,最终在亲信的建议之下,选定了沈燃。 这无疑是一个能令所有人都满意的决定。 因为沈燃的母亲只不过是舞姬出身,在朝廷中没有任何靠山和势力,由于自身与眼界的局限性,也并不懂得拉拢朝臣。无非凭借自己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沈建宁对她的宠爱,在这后宫之中得到了一个丽妃的位置。 然而美貌和男人的宠爱,无疑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尤其这个男人还是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皇帝。 当初沈建宁初见丽妃时,一时间惊为天人,自此“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从而不顾朝臣反对,一步步将一个出身低贱的舞姬抬到了妃位,要说他心里对丽妃完全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但要说他对丽妃有多深的感情,那也同样是不可能的。至少一个女人,绝对比不过他的江山天下,权势富贵。 沈建宁虽说自身能力欠佳,可在这一点上,绝对拎得清。 对于沈建宁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第一个是他自己,第二个是他的皇位,至于其他,美人没了就再娶,儿子没了可惜点儿,却也不是不能再生,只要能再生,问题就不算太大。 即使这个美人容貌格外美丽,似乎很难找到与之媲美的,可毕竟这张脸到如今已经看了十来年,生过孩子的女人保养再得宜,也不复曾经二八年华,鲜嫩的一把就能掐出水来了。 两相比较之下,沈建宁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无视丽妃的苦苦哀求,选择牺牲沈燃,来换取与戎狄之间短暂的和平。 盛世才需要美人来点缀。 如果他的江山乱了,美人也未必留得住。 杨贵妃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面对皇帝无情的旨意,丽妃除了白日跪求皇帝,晚上在自己宫中哭哭啼啼之外没有任何主意,甚至在皇帝派人传令,如果她继续这样不识大体,将永远不再踏入她的关雎宫半步之后,她连哭诉和跪求也不敢了。 大局已定,沈建宁心意已决。 她不能丢了儿子,再失了宠爱。 在底层挣扎久了,她同样也很拎得清。 而对于这个结果,彼时尚年幼的沈燃也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相安无事时,他是人人嘲笑看不起的“舞姬之子”,一旦国家有需要,他又成了身份贵重,受天下养的皇子。 为国为民,首当其冲。 这是他身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皇子,无法抗拒的宿命。 没有人知道沈燃在戎狄时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薛妩也没亲眼见过他归朝之时的情形,只是在私下里跟人偷偷打听,听说当初跟着沈燃一起入戎狄的人大部分都死的死,疯的疯,残的残,只有文犀和元宝还算是正常。 但文犀非完璧,元宝瘦的吓人,皮包着骨头,仿佛一阵风过来,都能直接把她吹倒。 自此,薛妩印象中那个连兔子受伤都要找人帮忙包扎一下的孩子犹如云烟一样消散无踪。沈燃体察先帝心意,帮对方排除异己,手段干脆狠辣,飞速成为了沈建宁的左膀右臂。 在戎狄的那段时间,定然是沈燃不愿触及的往事。 此时听他这样轻描淡写的提起,薛妩心里却懊恼到了极致,暗暗后悔不该因为好奇而多那一句嘴,她根本没有接茬儿,而是顺手夹起了一筷子刚刚炒好的菜,直接给沈燃递到了嘴边:“陛下也快来尝一尝臣妾的手艺吧。” 本来按照薛妩以往的个性,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大胆且亲密的举动的。 可她如今一心只想把之前的那个话题给岔过去,自然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沈燃眸中漾起了一丝笑意。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低下头,就着薛妩的手,吃下了对方喂来的菜。 薛妩喂的紧张,但他吃得很自然。 低眉顺眼的姿态在烛火摇曳中凭生一股暧昧。 沈燃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能把脾气收放自如。 薛妩手脚又没地方放了。 她收回手中的筷子,颤声问:“陛下觉得如何?” 沈燃笑道:“甚好。你也尝尝?” 话音落下,他竟然将菜也喂到了薛妩嘴边。 事到如今,薛妩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也不可能拒绝。 她同样笑着吃下了沈燃喂来的菜。 味道中规中矩。当然不难吃,但凭心而论,跟御膳房的珍馐美味没法比。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沈燃的目光又落在了另外一道菜之上。 意思不言而喻。 薛妩沉默片刻,再次夹起一筷子菜给沈燃递到了嘴边。 沈燃照旧低头吃了,然后给她喂了一口。 接下来是第三道菜,第四道菜。 每道菜都尝过之后,薛妩盛出一碗鲜笋火腿汤,一勺一勺的喂给沈燃。 当然沈燃也没闲着。 他照样盛了一碗汤,一口一口的喂给薛妩。 此时如果有其他人在场,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惊得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这样喂来喂去,薛妩开始时也觉得很不自在,次数多了却也有些习惯了。 两人互喂着喝完一碗汤。 薛妩道:“陛下,我们还是先着人将菜送到未央宫去,然后再用吧,这一直在小厨房也不好。” 这沈燃当然不会反对。 他点了点头:“好,也让人给赵元琢送去些。” 薛妩愣了愣,没想到他竟还记得此事。这些菜开始本来是给赵元琢做的不假,可沈燃忽然跑过来,两人又都已经吃过了。 虽说只动了两筷子,也不太看得出来吧,可是她亲自下厨,为的本来不是其他,而是一分关怀的心意。哪有心意还没送到对方手上,你自己倒先享用一下,然后把剩下的给人家? 委实别扭。 不过在大周,皇帝给大臣赏菜也是非常正常的现象,甚至可以说是种荣耀,薛妩有这个想法也不好直说,只得道:“臣妾与陛下成婚多年,也没为陛下下过厨,心中实在惭愧,还是下回再给他送吧。” 她的心思实在是很好猜。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随即扬声叫守在外头的元宝进来。 元宝闻声,当即小跑着领人进来。 他躬着身子,掐着兰花指,对沈燃笑得谄媚:“陛下。” 这毛病多年改不了。 说他两句他就要战战兢兢,哭哭啼啼的以为沈燃打算送他下去见先帝。 沈燃看着不顺眼也没办法,只得直接当做没看见,吩咐道:“那边有新煲好的鱼汤和几样小菜,没人动过,再备些安阳总督刚刚进贡上来的樱桃,不要声张,悄悄让人给赵元琢送过去,就说是皇后的心意,送给他尝尝。” 薛妩:“……” 第32章 心意 鱼汤和小菜不知道是不是沈燃亲手做的。 但肯定是有助于伤口愈合的。 至于樱桃,那更是非常稀少,也不容易储藏,是极其珍贵的水果,即使在皇宫之中,也只有皇帝太后和高等级的嫔妃才能够吃到。而且每年也不过就是尝尝鲜而已,多了也没有。 沈燃叫人把这些拿去给赵元琢,究竟为了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薛妩闻言不由心中一惊。 她下意识想要出言阻止:“陛下……” 沈燃笑着拉住薛妩的手:“一点儿吃食,不值什么,我尝了你的心意,自然也要还你一份心意,阿妩,你就不要继续这样跟我推辞了,否则我可真要生气了。” 沈燃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薛妩自然不好继续拒绝了。 她嘴唇轻轻动了动,最后红着脸低下头道:“臣妾多谢陛下。” 元宝拼命抑制着嘴角的抽搐,深深地低下头去,如果不是肚子太大,实在弯不下去腰,脑袋险些碰到脚面。 像是荔枝和樱桃这种珍贵的水果宫中自然也会有,但向来都是紧着柳如意的,太后自然也能分到,别人想都不要想。如今竟然像不要钱一样偷偷给个侍卫送过去。 当日赵元琢虽受了杖刑,可一个侍卫,随便搁在哪不行,沈燃却悄悄把人安置在了未央宫偏殿,还亲自盯着太医诊治开药。嘴上说得厉害,结果生怕一个不小心,真把人打残了,没法跟皇后交待。 这些薛妩和赵元琢不知道,可是他作为贴身伺候沈燃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燃的所作所为,哪里还是对一个侍卫的待遇。 更别提对方如今还是罪臣之后。 虽然从前沈燃对柳如意也温柔,但元宝觉得还不是这么个温柔法,而且柳如意千娇百媚,对沈燃也热情如火,凡事都变着花样讨好对方,只要见到沈燃,她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来过,沈燃会喜欢她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温柔、貌美、体贴、善解人意。 会费尽心思来、想方设法的来讨好夫君。 全天下男人都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然而薛妩显然不是如此。 她脸皮薄,性子冷,不会撒娇,更不会讨好别人。 这几日沈燃跟她在一起之时,显然是一直在耐着性子哄她。 脾气都快收敛到没有脾气了。 这让元宝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沈燃忽然改变的理由,去问文犀两句,对方也说不知道,只是意味深长的让他好生伺候陛下,好生伺候皇后娘娘。 他当然会好生伺候陛下。 至于皇后娘娘…… 反正沈燃宠谁他就好生伺候谁呗。 从前是柳如意,如今是薛妩,说不定以后还能有别人。 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元宝掐着兰花指答应一声,立即吩咐人将鱼汤还有小菜装入食盒,再备了整整一大碗樱桃,稍后给赵元琢送过去。 然而一切吩咐妥当之后,元宝却没有立即退下。 他转了转眼珠,对着沈燃和薛妩赔笑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奴才瞧着今日天气格外冷,您二位又在厨房待了这半天,身上难免沾染油烟气,若是能到清露池去泡一泡,那可真是太舒服也没有了,等回来时还能睡个好觉。” 薛妩:“……” 此言一出,薛妩本来就火热的脸颊“腾”的一下变得更红了,可碍于元宝是自幼跟在沈燃身边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虽说皇帝与嫔妃沐浴之所是分开的,可后宫女子皆是皇帝的女人,她不能随便进入沈燃沐浴之所,沈燃进她沐浴的地方却是没有妨碍的。 皇帝在温泉池中宠幸妃嫔也不是没有可能,倘若沈燃真的…… 那她又如何能够拒绝。 大婚时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薛妩下意识攥紧了微凉的手指,咬唇踌躇。 沈燃扬了扬眉,似笑非笑的瞧了元宝一眼。 而后侧过头,盯着薛妩的眼睛,缓缓道:“阿妩以为呢?” 停顿片刻,他也不待薛妩回答,又道—— “若你不愿,不必强求。” 他那双眼含着笑意,藏住了冷冽清寒,就只余下了勾魂夺魄的潋滟晴光。 刹那间,薛妩心里忽悠一下子,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迷迷蒙蒙。 总不清醒。 须臾的沉寂后,薛妩俯了俯身,低声道:“臣妾但凭陛下做主。” 第33章 共浴(1) 用完晚膳之后,帝后一同摆驾清露池。 皇帝与嫔妃沐浴的地方并不在同一处,有一道假山之隔。 然而到了地方,沈燃却拉住薛妩的手,含笑道:“阿妩不来帮我宽衣吗?” 薛妩愣了愣。 她想到沈燃说不定会有动作,但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急。 她咬唇道:“可陛下与嫔妃沐浴之所不在同一处,而且……而且陛下不是从来都……” 虽不知为何,但宫里众所周知,沈燃沐浴之时是不允许人近身服侍的,就连文犀也只是在他沐浴完后才会近前送衣服。 “规矩是人定的。” “你我已是夫妻,为何不能共浴?” “除非……” 说到这里,沈燃忽然顿了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薛妩下意识问道:“除非什么?” 清风送来花香,天上一轮明月高悬。 清辉遍地。 蓦地,沈燃以不容拒绝的姿态,伸手扣住了薛妩手腕。 他低下头,缓缓道:“除非……阿妩嫌弃我。” ………… 未央宫。 出于沈燃和薛妩如今对赵元琢的重视程度,元宝思来想去,最后决定亲自把备好的吃食给对方送过去。 可他甫一踏进未央宫偏殿,就看见赵元琢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站在窗前发呆,窗户还打开了小半扇。 虽说这殿中温暖如春,可此时天气正冷,夜里更是寒凉,赵元琢的高热才刚褪,冷风灌进来岂是闹着玩的。 这要是再给吹出个好歹来,到时候薛妩担心,沈燃闹心,那他就只剩下糟心了。 元宝当即捂着心口“哎呦”一声。 他赶紧命人上前把窗户关严实,自己则一把扯过赵元琢:“赵侍卫,你这是干什么,高烧才退就站着吹冷风,不要命了啊!” 他一急声音就又尖又细,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赵元琢见是元宝,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没回答元宝的话,只是垂眸低声道:“元宝公公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态度当然是十分有礼貌的。 元宝愣了下。 少年脸色因伤而显得苍白,但也越发衬得他唇色殷红,发色乌黑,好看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叫人不忍苛责。 虽然风格不同,但饶是这些年在宫中已经见惯了环肥燕瘦的元宝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少年跟沈燃一样,有副好皮相。 低眉顺眼的时候,就非常容易讨人喜欢。 沈燃对待赵元琢的宽容,除了因为薛妩之外,会不会也有几分是因为对方有点儿像当年的自己? 元宝打量了赵元琢几眼:“你快回床上躺——” 受了那么重的杖刑,赵元琢此刻当然坐不下也躺不下,只能趴着。 难怪他憋闷到跑窗边吹凉风。 说到“躺”字,元宝顿了顿,直接拽着赵元琢让他趴回了床上,这才咳嗽了两声,接着道:“赵侍卫,皇后娘娘惦着你的伤,总担心你吃不好,这些吃食是她吩咐奴才给你送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放在床边的矮几之上,将里头的鱼汤、小菜和樱桃拿了出来:“鱼汤和小菜都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 除了樱桃名贵,小菜都是民间很寻常的样式。 见状,想起幼时之事,赵元琢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可他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 他一整日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没心情,也没胃口。 元宝见他不动,又催促道:“你快尝尝吧,看看味道怎么样,可不要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啊。” 说着抄起筷子给他递了过去。 赵元琢见他急切,同样也不愿意辜负薛妩的心意,即使没有胃口,还是起身略吃了几口。 然而味道却大大出乎预料。 就仿佛猜到他没胃口一样,那几样小菜全都是清口开胃的,就连鱼汤也不腻。 吃过几口后,反而真的开始觉得有点儿饿了。 元宝道:“怎么样?” 赵元琢点了点头。 他实话实说道:“很好,还请元宝公公替我多谢皇后娘娘惦记。” 元宝满意地笑了笑。 因为太胖,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那就多吃点,你吃得多,皇后娘娘才开心,这个不用我多说吧。” 默然片刻,赵元琢果然低下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到底武将出身,还是精力正旺盛的年纪,他吃得不慢,鱼汤和小菜很快就见了底,但一碗樱桃只略动了两三个。 元宝斜眼看着,大约明白问题出在哪儿,樱桃这么贵重的水果,平时皇后自己都不见得吃得上,肯定不是薛妩吩咐的,沈燃给的他就不爱动。 想到这里,元宝嘴角带着的笑就没有刚才那样殷勤了。 即使赵元琢不知,东西也都是沈燃亲手做的,这样天大的恩宠,就连他都不曾有过,这小子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毕竟在宫中做了多年大总管,颐指气使惯了,别看元宝在沈燃面前总是畏畏缩缩的,在其他人面前,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大。 他越想越气,于是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赵元琢:“这樱桃是不合赵侍卫的胃口吗?” 没想到元宝忽然变脸,赵元琢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因是晚间,而且在殿中,赵元琢未曾束发,少年墨发如瀑散落于肩头,手腕因细而稍显脆弱,原本亮如寒星的眸子也带着一丝迷茫。 元宝本来是怀着满腔兴师问罪的心,可骤然望进这样一双眼睛,忽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34章 共浴(2) 薛妩几乎是颤抖着服侍沈燃脱下了衣服。 其实沈燃的身材绝对能对得起他的脸,可看到男子精壮紧实的身躯的刹那间,薛妩却瞳孔皱缩。 沈燃身上竟然有无数狰狞可怖的疤痕。 可她从来不知道。 她与他的第一次,屋里灭了灯,一片漆黑。 不过就算不灭灯也没用,因为沈燃根本就没脱上衣。 薛妩本来以为是沈燃厌恶自己的缘故,可如今看来…… 终于明了沈燃不喜人近身服侍的缘故,指尖颤颤巍巍触上沈燃肩头的一道疤,薛妩狠狠拧了拧眉,轻声道:“陛下……” 明白她在想些什么,沈燃低下头瞧了瞧自己肩上的那道疤,淡淡道:“当年初入戎狄之时,他们三皇子心血来潮想试试我的胆量,用弩箭射我,结果箭术不佳,箭从肩头穿过去了。” 是真的箭术不佳,还是存心要给他下马威?想看他出丑? 沈燃说得轻描淡写,薛妩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目光仓皇,又落在了沈燃腰间另外一块疤上,这块疤非常大,看起来也就格外显眼。 沈燃顺着薛妩的目光看过去,漠然笑了笑:“戎狄大将军请我去喝茶,可他的侍从笨手笨脚,直接将整整一壶刚刚烧开的滚水泼在了我身上。” 当然到底是不是“笨手笨脚”,答案就非常耐人寻味了,毕竟人家这么多年也没再把滚水泼到第二个人身上过。 朦朦胧胧的雾气中,薛妩莫名觉得眼睛有些湿润。 她指尖下移,无意中碰到了沈燃胸口,却觉得那里似乎也有些不平。 定睛细看,才发现胸口处也有一道疤。 那道疤与沈燃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比起来并不显眼,只是细长一道,然而距离心口太近了,异常凶险,若再偏一点儿,说不定会直接要了沈燃的命。 想到这个可能,薛妩的目光沉了沉,低声道:“这个也是戎狄人干的吗?” 声音之中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意。 其实薛妩幼时常随同胞兄长一起骑马打猎,身上本来也是自带着一股杀伐之气的,只不过后来年纪渐长,又自知她这个身份,日后必然是会嫁入皇室的,所以刻意收敛,可偶尔还是会在不自知之时流露出来。 然而这回沈燃却摇了摇头。 他握住薛妩的手:“先帝十九年时的秋狩,他在营中遇刺,当时我正好在他身边,所以替他挡了一刀。” 沈建宁为人无能且多疑,他看不上碌碌无为的儿子,觉得丢自己的人,却又会暗暗忌惮过于优秀的儿子,担心对方生出不臣之心,来夺他的皇位。 凡事都是把双刃剑。 回来之后锋芒太露,揽在手中的越多,手上沾染的血越多,沈建宁的忌惮和疑心也会越重。 他觉得沈燃这把刀很锋利。 也很好用。 可他同样害怕这把锋利好用的刀有朝一日会朝向自己。 沈建宁将沈燃圈在身边,要他为自己办事,却不肯再给他更多的权利。 直到这一刀之后。 这一刀险些要了沈燃的命,却也犹如破冰之刃,打消了君王大半的疑虑。 终于给蛰伏的猛虎添上双翼。 胸膛处传来的一点触感唤回了沈燃的思绪。 他愣了下。 微微垂眸,发现竟然是薛妩将脸贴在了自己胸口,用脸颊轻轻蹭他胸口的那道疤。 这可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女子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 “陛下,你受苦了。” 闻言,沈燃却蓦地笑了一声。 他伸手捧起薛妩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阿妩,不要可怜我。” “我跟你说这些……” “不是让你可怜我的。” 一滴泪自眼角处滑落,在女子莹白如玉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微微反光的弧度。 薛妩怔怔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沈燃道:“我身上的这些伤,有戎狄人留下来的,可也有大周皇室留下来的,先太子,先皇后,甚至是先帝,他们全都有份,还有那些用笔墨杀人的文人,那些对敌人卑躬屈膝,却义正言辞要求别人牺牲来安社稷的所谓将军。” “我也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 “我是要这个皇位,可自登基那一日起,我便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个明君。我就是打定主意要拿这江山来做游戏。” 沈燃眉眼含笑,他此刻的神态和语气都温柔到了极致。 缱绻缠绵,春色无边。 可薛妩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她下意识想避开沈燃的视线,但是沈燃捧着她的脸,不肯让她低下头去。 不知是否月色太朦胧,给沈燃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也氤氲上一层浅淡的雾气。 他声音有些哑,轻到像是在梦呓。 “阿妩,我知道你怕我。” “我承认……承认我有戾气。” “可是我发誓……” 漆黑浓密的长睫在夜色中震颤,犹如蝴蝶震翅。 沈燃垂下眸,蓦地将她拥进怀里:“不管我有多少戾气,都永远也不会再对你发作。” 薛妩怔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燃,幼时的沈燃很安静,被一心望子成龙的丽妃逼得实在太紧,反而不爱与人说心事,看起来与这红尘喧嚣格格不入。 及至自戎狄归来后,他在谈笑中杀人,游戏花丛游戏人间,冷眼看世态炎凉,看这世间一场戏。 他不允许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内心。 可是现在…… 这个男人将下巴搁在了她肩头。 他与她耳鬓厮磨。 他说:“阿妩,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怕我了。” “所有人都可以怕我,都可以讨厌我,但你不行。只要你不怕我,我就会如你所愿,做个明君。” 这些话很平静,余韵散在风中时却让人觉得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 惊心动魄的战栗中,衣衫不知何时被褪尽了。 肌肤与肌肤相贴的触感太鲜明,直到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薛妩竟然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燃已经拉着她倒在了水池里。 沈燃按着薛妩的后脑,微湿的唇触到了她耳垂。 他低声道:“阿妩,你答不答应?” 答应什么? 是答应他之前的话? 还是答应…… 此时此刻,与他共沉沦? 此时薛妩在一阵从所未有的异样感中变得昏昏沉沉。 她在一阵又一阵都战栗中几乎失去了言语的力气,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死死揽住沈燃的颈项,克制住犹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的羞涩。 这样的举动在沈燃看来无异于欲拒还迎的邀约。 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中,他俯首在女子颈间,许下最郑重的誓言—— “阿妩,我绝不负你。” 第35章 夜话 栖凤宫。 “什么!?” 柳如意“啪”的一拍桌子,力气用的太大了,手上尖锐的护甲在桌案上留下几道清晰的划痕:“陛下竟然和薛妩那个贱人一起去了清露池,他们要干什么!?” 入画吓得一哆嗦,“噗通”一声跪下来:“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说是息怒,但怎么可能息怒。 虽然皇帝和嫔妃的沐浴之所是分开的,但到底要不要分开,还不就是沈燃一句话的事儿。 只要想到沈燃和薛妩一起洗鸳鸯浴的情形,柳如意就气得浑身直发抖,连那张素来温柔美丽的脸都隐隐有些扭曲了。 她自进宫以来,就一直独得盛宠。 沈燃对她的纵容宠溺是连她自己都预料不到的程度。 她故作大度,劝沈燃去别的妃子那里过夜,自己则偷偷临窗流泪,本意只是勾起沈燃的愧疚和怜惜之情,却没想到沈燃自此真的就不再召幸别的妃嫔。 哪怕她劝的狠了,沈燃会去其他妃子的宫里略坐一坐,也从来都不留宿。 她随口跟沈燃说一句,听说“哪哪的水果好吃”,基本上第二天这水果就能出现在她的桌案上,如果第二天没有出现,那第三天也绝对会出现。 她叫人去喊沈燃,不管理由是什么,甚至根本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说一句“贵妃娘娘想陛下了”,那别管沈燃正在干什么,肯定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她面前。 她提起自己父亲膝盖不好,说想请御医给诊治诊治,第二日沈燃不但派了御医过府去诊治,还直接下旨,允柳士庄“见君不跪”。 桩桩件件,数也数不完。 可是如今呢? 沈燃有几日没踏进她的栖凤宫了? 连她身体不适都没来过。 不但自己不来,还不许她家人进宫探望。 在这后宫中,没有了帝王的宠幸与踏足,再华丽的宫殿,也与冷宫无异。 虽说往昔盛宠风光未褪,她父亲柳士庄权势仍在,如今内务府也不敢拜高踩低,转头肆无忌惮的去讨好薛妩,可往日里那些独她一份的用度哪去了? 那些向来难得的水果呢? 明明从前都只会紧着她,如今竟然直接以皇后的名义分给六宫,就说昨日才进贡上来的樱桃吧,她堂堂贵妃,竟然只分到了两颗。 两颗。 以往就是一碗一碗的吃也不嫌多。 她气不过暗示宫女去问,结果过来送樱桃的太监竟然皮笑肉不笑的说皇后作为国母只得三颗,她作为贵妃也不好僭越。 僭越。 那个下边挨了一刀的狗东西,懂得“僭越”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入宫多年。 见惯了沈燃对别人残忍,只对自己一人温柔,柳如意还是第一次切切实实的体会到沈燃的残忍之处。 他不仅厌弃她。 还要毫不掩饰,明明白白告诉她—— 他厌弃她。 往昔点滴涌上心头,与现在形成鲜明对比,柳如意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了满嘴血腥味。 本来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就要被一个故作清高的贱人夺走了吗? 她不甘心!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她痛恨沈燃,这个男人将她捧上云端,却又在她几乎要沦陷的时候移情别恋,让她狠狠跌下。 她更痛恨薛妩,痛恨对方的横刀夺爱! 这个贱人什么都要抢她的。 抢她的皇后之位,现在还要抢沈燃对她的宠爱! 她一定要这个贱人不得好死! ………… 薛妩感觉自己最后好像在水池里晕了过去,她堕入迷迷蒙蒙的绮梦中,与心上人交颈缠绵,迟迟无法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之时眼前已经是明黄色的帐顶。 片刻的迷茫后,恍惚中忆起水池里的荒唐景象,忆起她自己近乎战栗的喘息与哽咽声,薛妩顿时心里一突,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丝绸锦被自身上滑落,薛妩微微侧头,看到了睡在旁边的沈燃。 他还没醒。 睡着之时褪去了攻击性,眉眼在烛火摇曳中竟似极了江南三月的潋滟晴波,依稀有些当初模样了。 薛妩下意识伸出手,在距离沈燃脸颊不过毫厘的位置,一点一点的、仔细描绘着对方的眉眼,仿佛要把对方的模样深刻入心底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薛妩才收回了手。 担心吵醒沈燃,她扭手蹑脚的从床上起来,静静看着窗台上的红烛。 须臾后,肩头微微一沉,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环住了薛妩的腰。 紧接着,男人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看什么?嗯?” 最后一字微微上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仿佛一把钩子,勾的人心神荡漾,难以抑制。 薛妩豁然回身。 沈燃像是跟在她身后,匆匆披衣而起,寝衣的扣子都没系好,此时衣襟微敞,露出精致锁骨,墨发如瀑垂落,勾魂夺魄,摄人心神。 难怪先帝为丽妃神魂颠倒,这般绝世风华,圣人见了也要心猿意马。 薛妩强行稳了稳险些再次被沈燃轻易扰乱的心神,指指窗前的红烛:“臣妾只是觉得这个很好看。” 民间成婚,都会高燃龙凤花烛,可她与沈燃的大婚,房间里一片漆黑,或许真的是人心不足,既得陇又望蜀,虽然说如今知晓原因,可也总是会觉得稍有遗憾。 他们之间的大婚,并不像大婚。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他握住薛妩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低声叫她的名字—— “阿妩。” 薛妩轻轻“嗯”了一声。 沈燃笑道:“只要你愿意,自今而后,你我在一起的每一夜,都会是彼此的洞房花烛。” 只要你愿意…… 自今而后…… 你我在一起的每一夜…… 都会是彼此的洞房花烛。 此言一出,薛妩耳边骤然“嗡”的一声,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明明每一个字的含义她都明白,可是连在一起,怎么就变得这么难懂呢? 好似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一盏温酒顺着喉咙流入,气息再次无分彼此,薛妩深陷在男子的臂弯中,眼尾潮红呼之欲出,感觉自己几乎融化成了一滩水。 她自幼是个冷清的人,并不如何喜欢男女之事,可面前人总有办法让她情动不能自抑。 第36章 惊变 柳士庄实在是个非常能沉得住气的人。他既没有因为沈燃的这一系列操作而表现出任何不满之意,也没有示意追随自己的官员向沈燃施加压力,反而还拿出自己的家私大力支持沈燃的赈灾之举,获得朝野上下的一致赞扬。 接下来的半月一直相安无事,就连柳如意也在她的栖凤宫中日复一日沉寂下去,不争宠不吵闹,还终日素面朝天跑去慈宁宫侍奉太后。 如今大周的太后,正是沈燃的亲生母亲,先帝的丽妃。对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也没什么绸缪,能得到如今这个位置,纯粹就是母凭子贵。 自从成为太后之后,一跃变成整个后宫之中最尊贵的女人。太后除了好好享受纸醉金迷的富贵外,每天会做的几乎只有两件事儿—— 第一,背地里偷偷豢养男宠。 第二,对沈燃后宫里的女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在先帝身旁担惊受怕,怕被人比下去,怕一朝失宠,怕过的连狗也不如,虽然曾风光过,却也终日夜不能安枕,如今多年媳妇熬成婆,自然要好好抖抖作为太后的威风。 对于这个出身底层,一朝被富贵迷眼不肯撒手的亲生母亲,沈燃也没有过多要求—— 只要不招惹柳如意,其余随她作。 柳如意也向来对太后敬而远之。 太后如今风韵犹存,盛装出游时依旧是人群中一道亮眼的存在,可毕竟岁月匆匆不饶人,再保养也比不得青春正好的二八佳人。 美貌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手段。 再者说,年轻之时跟人争丈夫。 年纪大了自然也要跟人争儿子。 所以她痛恨年轻貌美的女人,更痛恨被沈燃宠爱的、年轻貌美的女人。 柳如意两者全占,向来被太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就算再重视自己贤德的名声,也不会拎不清硬往上凑,可如今她竟然开始迫不及待的往太后宫里跑。 这实在是让沈燃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并不认为这是柳士庄和柳如意心灰意冷之下的臣服,他们如果当真能这样宠辱不惊的接受他的冷落,那上辈子又怎么可能去串通辰王谋反? 只是沈燃如今还没有确定他们锁定的针对目标到底是谁? 是薛妩? 是赵元琢? 是他身边的人? 是文犀和元宝? 还是…… 他自己? 找他麻烦他当然是不怕的。 他做的又不是个太平皇帝。 无论是在大周还是在戎狄,他从几岁起就身处于麻烦之中。 他本身就是个麻烦。 可如今柳士庄的权利还是太大,他身边可用之人有限,没有办法时时盯着其他人。 沈燃最担心的就是他们找上薛妩或者赵元琢。 这日正值月底,刚好赶上沈燃上朝的日子。 柳士庄掌管下的大周总是歌舞升平没什么大事发生的,他刚刚听了一早上极无聊的鸡毛蒜皮,坐在御辇上往未央宫走的时候就隐隐有点儿犯困。 谁曾想御辇走到御花园时,就见到文犀迎面跑了过来。 她脸上神色有些焦急。 文犀轻易是不会离开未央宫的,沈燃一看就知道不妥。 他当即命人停下轿撵,而后让文犀上前:“怎么了?” 文犀微微俯了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陛下,今日您早朝之时,太后和贵妃娘娘一起去了翊坤宫,并命人封闭宫门,在翊坤宫之中大肆翻找,也不知道在翻些什么。” 大周素来以仁孝治天下,太后毕竟是沈燃的亲生母亲,当年就连柳如意都不能直挫其锋,以薛妩的性子,直接对上她更是吃亏。 沈燃道:“侍卫为何不拦?” 其实他的语气非常平静。 可眸中墨色如织,隐有锋芒,让人看上稍稍一眼便觉寒意彻骨。 “怎么没拦?” “可太后娘娘气势汹汹,实在是拦不住。” “不过这也不能怪罪那些侍卫。” 文犀道:“贵妃娘娘在宫中素有贤名,也就罢了。可太后娘娘脾气却不大好,她又是陛下生母,未得圣命,谁敢轻易得罪于她?” 闻言,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角。他敛去眸中的冰冷肃杀之意,淡淡道:“赵元琢呢?” 文犀轻叹道:“太后刚一进翊坤宫的门,不由分说就要掌掴皇后娘娘,都是他挡下来的,但太后毕竟是女子,身份又摆在那儿,他也不敢真的动手,实在是吃亏。” 沈燃没有什么情绪的“嗯”了一声。 须臾之后,食指在轿撵上轻轻扣了下,他道:“叫人备马。” ………… 宫中道路复杂,本来不宜跑马,但沈燃仗着马术精湛,一路疾驰,不多时便赶到翊坤宫宫门外,里头正传来一声清晰的杯盏碎裂声。 负责值守的侍卫见陛下驾临,当即在两侧跪了长长的一溜,脸上神情惊恐中带着敬畏。有人要进去送信,皆被沈燃命人拦了,衣袍下摆掠过大理石的台阶,他目不斜视拾级而上,叫人撞开紧闭的宫门,跨过门槛之时,只见宫殿里碎瓷遍地,一片狼藉。 赵元琢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按跪在满地碎瓷片上,血色缓缓自他膝盖下渗出,看起来触目惊心。 而太后面带怒容,高居主位。 柳如意在她身后侍立。 薛妩则跪在太后面前。 沈燃叫人撞开宫门时,所有人皆闻声望过来,见到他时神色各异。 侍卫们顾不得满地碎片,“呼啦”跪倒一片。 太后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她很快拿起手边的茶杯,低头喝茶。 柳如意脸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 越发显得姿态楚楚,我见犹怜。 她向着沈燃盈盈拜倒,泪眼盈盈道:“臣妾见过陛下。” 哪知沈燃竟好像没听见,他上前几步,伸手就去扶薛妩。 柳如意脸色顿时大变。 见沈燃竟然丝毫不问过自己的意思,本来低头喝茶的太后也狠狠一皱眉。 她“啪”的一声将茶杯搁在桌上,沉声道:“皇帝,你不可——” 谁知话还没说完,沈燃就已经不由分说的将薛妩从地上扶了起来。 太后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第37章 诡计 沈燃转向赵元琢,呵斥道—— “蠢货!” “让你保护皇后你保护成这样?” “傻跪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皇后坐下,若伤了膝盖,你有几条命?” 面对着沈燃毫不留情的“严厉”斥责,赵元琢俯身对他磕了个头,低声道:“是,臣该死。” 而后当即起身,扶着薛妩在旁边坐了下来。 薛妩抓着他的手,目光有些担忧的在他略红肿的脸还有膝盖之上停顿了片刻。 右边脸颊处有两道用护甲抓出来的血痕,膝盖处的衣服则被血色浸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有没有碎瓷片刺进肉里。 薛妩目光沉了沉。 她留赵元琢在身边,本意是想保护对方,可事实上,却是这个少年一直在替她挡刀,有人在此时,她连让他坐都不行。 赵元琢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示意无事,随即后退几步,恭恭敬敬的站在薛妩身后。 前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便俨然已经当了许多年侍卫,毕恭毕敬保护主子,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但也正因如此,才没有人将过多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对于沈燃的举动,太后怫然不悦。 她皱眉道:“皇帝,皇后犯下诛九族的重罪,你怎可连缘由都不问,就直接让她起身?” 沈燃唇角含着淡若云烟的笑意。他缓缓道:“朕也正想要请问母后,不知皇后是犯了什么错,竟然值得母后完全不顾自己身份尊贵,也不顾皇后一国之母的体面,如此大动干戈。” 这话还是明里暗里护着薛妩的。 从前是柳如意,如今又变成了薛妩,反正总要有一个女人在沈燃心里此她这个亲生母亲更重。 太后越想,胸中火气越盛。 也越发对薛妩恨得牙痒痒。 她脸色变了几变,而后“啪”的将一样东西拍在桌案之上,冷冷道:“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这是从皇后的床上搜出来的,你自己看吧!” 沈燃定睛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个人偶娃娃,而娃娃的身上全都扎满了细长的银针,后头还写着人的生辰八字。 那是他的生辰八字。 目光不着痕迹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沈燃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巫蛊在历朝历代都是大罪,而为此诛人九族的皇帝也不是没有。 这还不单单只是要害薛妩,而是想牵连对方全族。 他就说柳士庄和柳如意不可能如此老实。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太后怒道:“皇帝,你自己说,巫蛊之术,算不算是诛九族的大罪?哀家就奇怪你近日怎么忽然独宠皇后,说不定就是被贱人下了蛊!” 她一边说话,一边气得发抖,显然是对此事愤怒以极:“哀家就只有皇帝这么一个儿子,岂可被贱人所害!” 还没等沈燃说话,薛妩忙道:“母后,此事当真不是儿臣所为,您——” 太后“啪”的一拍桌子,怒道:“你住口!这个就是从你床上搜出来的,你这贱人还敢狡辩!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不成?” 薛妩神色一变,又要起身跪倒。 沈燃对站在她身后的赵元琢使了个眼色。 赵元琢伸出手扶了薛妩一把,低声道:“皇后娘娘不舒服吗?您当心些。” 实际是把她重新按回了椅子上。 薛妩看他一眼,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太后见此情形,心中更为不悦。 沈燃侧目看向薛妩,似是有些惊讶:“皇后身体不适吗?可还坐的住?” 太后讽刺道:“怎么,若是皇后坐不住,不如就让她回去歇着,哀家与皇帝一直坐在这里等着?直到皇后歇够了为止。” 沈燃笑了一声:“那……” 不愿沈燃夹在中间为难,薛妩赶忙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臣妾不过是稍稍有些头晕,没有大碍。” 太后重重的“哼”了一声。 沈燃淡淡的道:“既然皇后身体不适,那就速战速决。” 说完,他转向太后:“不知母后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太后冷冷道:“那还用说,当然是诛九族!我大周历代皇帝,遇到巫蛊之事,就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此言一出,薛妩面上还算镇定,脸色却已经微微有些发白了,指尖也止不住的抖。 沈燃对太后的话未置可否。 他又转向了一直跪在地上的柳如意,温言道:“贵妃以为呢?” 柳如意没有想到沈燃竟然还会询问自己的意见,怔然片刻后才道:“这……” 她万分娇弱的伏下身去:“按理说的确该诛九族,可是薛大将军毕竟为国有功,又手握重兵,而皇后娘娘也一向勤勉,臣妾以为,不如先封锁消息,将娘娘禁足于翊坤宫中,以免薛大将军以为女儿出事,一时急切,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看似求情,其实却是在影射薛远道有拥兵自重之嫌。 柳如意一惯会在表现自己仁善的同时给别人上眼药。 太后却听不出柳如意话里隐藏的机锋。 她只以为是柳如意滥好人,不满道:“贵妃,你这是个什么馊主意,巫蛊之事岂可轻易放过,如此滥好人,难怪皇帝好好一个后宫,如今被你给管的鸡飞狗跳。” 柳如意哆嗦了一下,恭敬道:“臣妾有罪。” 沈燃缓缓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懒懒道:“贵妃自然仁善,这是她的好处,所以朕平日才信任她,倘若失了这份仁善,那她也就不值得朕如此信任了。” 此言明显是话中有话,柳如意心中一凛。 紧接着就听沈燃笑道:“此事实在重大,贵妃来皇后宫中前,可还说与旁人知晓了?” 柳如意一怔,摇头道:“如陛下所说,此事事关重大,是以臣妾惊闻此事,一直严密封锁消息,除在场之人外还无人知晓。” 沈燃道:“丞相也没说?” 柳如意:“自然没有。” 沈燃感慨道:“好,贵妃办事如此谨慎妥帖,果然深得朕心,朕当真没有看错人。” 停顿片刻,沈燃又道:“母后说这人偶娃娃是在皇后床上发现,可朕实在好奇,皇后宫中之事,那自然是十分隐蔽,怎么就传到母后和贵妃耳中了?” 太后道:“是她宫里人不忿她的所作所为,特来告知哀家和贵妃,以求将功赎罪。” 沈燃懒洋洋的低头喝茶:“嗯,元宝,叫人带上来,朕见见。” 元宝答应一声,当即下去传旨。 不多时,两个侍卫将一个十六七岁的宫女带了上来。 她跪伏于地,向着太后和沈燃行礼:“奴婢半夏,叩见陛下,叩见太后娘娘。” 沈燃淡淡道:“抬头。” 声音里辨不出什么情绪,却让人下意识遵从。 半夏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依言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时,她蓦地望进了一双深邃微凉的眼。 第38章 半夏 半夏轻轻哆嗦了一下,她脸上有一丝惊慌之色,但总体来说,竟然还算是镇定。 沈燃淡淡道:“就是你发现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事?” 半夏抿了抿唇。 须臾后,她俯身再叩首:“对,奴婢是娘娘宫中负责洒扫的宫女,日常总见娘娘行事不大光明,所以时常觉得不妥,不过娘娘毕竟是主子,奴婢也没多想,可没想到前日替娘娘打扫床铺,竟不小心从床上翻出了这要命的东西。奴婢……” 她狠狠咬了咬唇道:“奴婢是听宫中老人说起过巫蛊之事的,心中实在是越想越怕,是以便去禀报了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请两位主子拿个主意。” 虽然薛妩待下素来宽容,可骤然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由得又气又急。 她原本苍白的脸颊涨的通红:“半夏,我素日里有何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竟然这样污蔑于我!” 半夏不肯去看薛妩的眼睛:“娘娘没有什么对不住奴婢的地方,奴婢也知此举是对您不忠,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您对奴婢再好,也不可混淆是非黑白,奴婢不能眼睁睁看陛下被您蒙在鼓中!今天奴婢愿以一死向娘娘谢罪,也证明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说罢,她竟豁然起身,趁着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功夫,一头向着墙上撞去! 这下子变起突然,而半夏又已经心存死志,动作又快又急,所有人都是始料未及。 她死了可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薛妩同样大惊:“你不可——!” 她第一反应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去拉半夏。 可事情发生就在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的刹那间,半夏身形又极为灵活,还怎么来得及? 然而额头都已经撞上了墙壁,眼看着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要就此香消玉殒,半夏却忽然感到手腕处一阵大力袭来,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紧接着,身体踉跄后退,被人一把甩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帝王冰冷无情的声音—— “按住她。” 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当即领命上前,直接将半夏按跪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护卫拽着半夏的头发,迫她仰起头来。 只见半夏额头血流如注,鲜血一个劲儿往下流,直接糊了满脸,即便白日看来也依旧十分可怖。 也可见她的决心。 倘若没有沈燃刚刚眼疾手快的那一拉,那她此刻定然已经魂赴幽冥。 太后捂着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须臾后,她叹道:“皇帝,这世上有几个人会无缘无故用自己的性命来污蔑别人,这侍女对你如此忠诚,甚至不惜性命,难道你竟然仍旧不肯醒悟,还要继续受人蒙蔽不成?你贵为皇帝,将来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但是哀家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万万不可如此糊涂,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啊!” 说到伤心处,太后不禁泪如雨下。 她保养得宜,又素来奢华,四十出头的人了看起来还像二十八九岁,这一哭很有种我见犹怜的架势,看得屋内一众侍卫全都深深低下了头。 薛妩近乎脱力般坐在了椅子上。 柳如意跪爬几步到了太后脚下。 她伸手抓住太后的衣裙下摆,低声劝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啊!我大周素以仁孝治天下,陛下又是至纯至孝之人,怎忍看您伤心,可陛下与皇后娘娘也同样是伉俪情深,您这样岂不是让陛下为难?” 沈燃漫不经心的用衣袖擦了擦手指,冷眼瞧着这场闹剧。 柳如意不劝则已,这一劝,太后顿觉自己得了倚仗。 她“啪”的一拍桌子:“今日哀家就是拼着皇帝不悦,也一定要惩治贱人!” “来人啊——!” 话音落下,没人动弹。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面面相觑。 四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作为皇帝的生母,沈燃不在时,太后的话无人敢违,可如今他在这,那自然还是皇帝最大。 太后气得险些晕过去。 她盯着沈燃,颤声道:“皇帝,你你你……你如今这翅膀硬了,是当真要为了贱人,罔顾我们多年母子之情吗?难道你非要让哀家也一头碰死在此处,让全天下都来谈论你的不孝吗?” 沈燃微微侧头,用一种极为温和的目光看向太后:“母后多虑了,朕自然是尊敬母后的,倘若皇后当真是如此糊涂,别说母后,便是朕也断不能再容她,可在场之人皆知巫蛊事大,那就不能只凭着一个人,一个娃娃就妄下定论。总要再细细查证一番,来个铁证如山,不然就如贵妃所说,薛大将军为国有功,恐寒忠良之心啊。” 未曾想此番忽然峰回路转,太后闻言一怔:“那皇帝以为应当如何查证?” “这还不简单?” 沈燃笑道:“这婢女的确忠心,然而她究竟忠心于谁,朕这心里总是存有疑虑,这样吧,元宝!” 元宝掐着兰花指道:“奴才在!” 沈燃道:“你派人,将这婢女的家世来历查清,把她家里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都押入慎刑司,让她看着逐一用刑,等到只剩她自己,如果她依旧不改口,便可见当真是对朕赤胆忠心,连身家性命亦不放在眼里了,那朕自会依太后之言,对皇后严惩不怠!” 第39章 心术 大周连宫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全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子,想要调查轻而易举。 此言一出,半夏当即脸色惨白。 刚才撞得头破血流时她都没晕,此时却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嘶声道:“陛下,陛下!” “奴婢对您忠心耿耿!” “何况自古以来无大罪者不入慎刑司,您……您不能因为宠爱皇后娘娘就牵连奴婢家人啊!” 沈燃笑了笑:“你既然对朕忠心耿耿,那就应该九死不悔,无条件遵奉朕的圣喻,为朕奉献一切。难道竟然还心存疑虑不成?” “你也不要再想自尽之事,若你自尽,那朕自然也只有继续拷问你的家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了。” 说罢,他似是有些疲倦,摆摆手道:“行了,拉下去吧,不要继续在朕跟前了。” 半夏满脸绝望的看向薛妩:“皇后娘娘!娘娘!是奴婢对不住您!您怎么处置奴婢……奴婢都心甘情愿,求您看在奴婢伺候您一场的份上求求陛下,饶恕奴婢的家人吧!” 薛妩还没说话,站在她身后的赵元琢忽然朗声道:“你如此栽赃陷害皇后娘娘,竟然还指望娘娘为你求情吗?还是说,你就是明知道娘娘素来好性,才如此肆无忌惮?” 赵元琢言辞从所未有的犀利不饶人,半夏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她身子一软,委顿在地,被侍卫飞快拖出了翊坤宫。 殿中再次恢复了一片寂静。 沈燃单手支颐,靠坐在桌旁:“母后是留在此处等结果,还是先回慈宁宫休息?” 太后此时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她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只是一个劲的低头喝茶。 意思不言而喻。 柳如意颤声道:“陛下如此,即便那侍女改口,恐怕也只会让人觉得您是屈打成招啊。” “贵妃已然封锁消息,何人会觉得朕屈打成招?” 沈燃笑道:“贵妃自己吗?” 柳如意身子一软:“臣妾,臣妾不敢。” “不用怕,朕自然知你不敢。” 沈燃侧目望向那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目光落在为首的一人身上:“朕记得,你是贴身伺候贵妃的宫女,怎么办事的?也不快扶你家娘娘起来,白白让她在地上跪了这么久,知道的,是你懈怠,这不知道的,恐怕以为是朕苛待贵妃。” 那宫女正是入画。她赶忙连滚带爬的跑过来扶起了柳如意,连声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柳如意坐在椅子上,一把抓住了案上的茶杯,来掩饰内心深处如翻江倒海般的怒气。 殿中气氛一时凝滞。 人人神色各异,坐立不安。 唯有沈燃悠然自得的喝茶。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元宝领着人回来复命,道半夏已然认罪自尽,说是因为薛妩素来节俭,给宫人们的赏赐过少,所以她没钱拿回家给重病的弟弟看病,导致弟弟烧成了痴呆,她才怀恨在心,想出此计,陷害薛妩。 半夏将罪责全部揽在了自己一个人身上。 最后元宝将她的供词呈给沈燃,尖着嗓子道:“半夏请求陛下把自己挫骨扬灰来给皇后娘娘出气,只求您能放过她的家人。” 沈燃懒懒抬眸,很随意的瞥了一眼。供词并不是用笔墨写的,而是用鲜血写成的,血迹斑斑,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本来应该是令人心有戚戚焉的一幕。然而沈燃神情冷若冰霜,眼底隐着淡淡的嘲讽与讥诮。 他笑了下,示意元宝将供词拿给太后和柳如意过目。 元宝给太后和贵妃呈上被血迹浸染的供词。 柳如意坐在椅子上,木着一张脸不说话。 太后手中茶杯“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直接被沈燃的操作给吓麻了。 沈燃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他缓缓道:“如此,太后与贵妃可满意了?” 太后气得深吸了一口气,保养得宜的手哆嗦个不停,显然是愤怒已极。 沈燃的所作所为,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她—— 什么人证,什么物证都不重要。 他对薛妩根本就没有任何怀疑。 也绝不会允许别人来怀疑薛妩。 再继续纠缠下去,除了伤及母子之情,甚至损及她作为太后的颜面外,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稍稍稳了稳心神,她没有再看薛妩,也没有再看柳如意,而是道:“皇帝,哀家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沈燃笑起来。 他就说吧。 他这个母亲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向来识时务。 所有可能损及自身利益的事情,哪怕不用他多说,对方也会三思而后行。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年轻的帝王态度温和若春风化雨。 他道:“好啊。” ………… 宫人们将散落满地的碎瓷片全部清扫出去,翊坤宫中再次恢复了平静。 薛妩脸色难看的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道:“元琢,太后和陛下刚走,这会立刻宣太医来诊治不大方便,你把裤腿挽起来,我看看你的伤。” 她在家中时也学过些医治跌打损伤的方法,一般的外伤难不倒她。 然而赵元琢却摇了摇头道:“只是一点儿皮外伤,娘娘不要放在心上。稍后臣自行上药即可。” 薛妩一怔。知他又是为了避嫌,也不好强求,只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元琢,你再忍一忍吧,你再忍一忍,我一定找机会求陛下送你出宫,哪怕,哪怕先跟着我哥呢,让他教你武艺。” 赵元琢低下头道:“可是臣不愿意出宫,臣就想留在宫里做侍卫。” “这是傻话。” “虽说御前侍卫的确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这宫里实在是……” 实在是憋屈。 这个给你一巴掌,那个抽你一鞭子,非但不能还手,还要笑脸相迎。 她好歹还是皇后,沈燃待她也不似从前那般冷漠了。 可赵元琢不一样。 沈燃送赵元琢来她身边,或许也是希望在关键时刻,赵元琢可以替她挡。 这对这个少年来说真的太残忍了。 他原本是应该被人捧在掌心上疼爱的,他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如今,一切都成空。 薛妩轻叹了一声:“元琢,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 说到这里,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暖意:“你也看到了,陛下他如今,总是护着我的。” 默然片刻,赵元琢低声道:“皇后娘娘苦尽甘来,臣自然替娘娘高兴。可经此一事,臣也实在忧心。这说明,无论前朝还是后宫,甚至娘娘身边,都有许多是柳家的人。” “虽然半夏如此污蔑娘娘,也不值得为她惋惜,但此次陛下施辣手逼问半夏的口供,固然是暂时为娘娘洗清了嫌疑,可动不动就牵连人九族,这种行为难以服众,也容易激起民愤,臣斗胆有一问,若朝中大臣进言或行事不合陛下心意,难道陛下要全部罢免或者诛杀不成吗?臣担心,百姓并不知晓朝臣昏庸无能,只畏惧陛下暴戾。” 第40章 太后 薛妩微微一怔。 赵元琢低声道:“既然如今陛下也能听进娘娘的话,那就请娘娘劝他尽量多培养一些贤能之人吧。至于臣……” 停顿片刻,赵元琢才继续道:“请娘娘不要再为臣操心了,臣是不会跟在子期哥身边的,至少现在不会。” “虽然子期哥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个大英雄,可我跟随他,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追上他的脚步,不是为了求他羽翼庇护的。而且……” 赵元琢抬起头,极认真的看着薛妩的眼睛:“之前臣在未央宫养伤时,闲来无事看了不少书,所以更加能明白一个道理,国有蛀虫,则世间无净土,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臣不会畏惧,更不会退缩。” ………… 沈燃随太后一道回了慈宁宫。 殿中袅袅熏香气迷离。 香甜馥郁,中人欲醉。 太后甫一踏入宫中,立即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膝行了过来。 这少年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十分漂亮,眉目含情。 他手腕和脚腕上全都绑着金铃,稍一动作就叮当作响。 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好听。 然而沈燃却微微皱了皱眉。 明明都是好看,年纪也差不多,可赵元琢身上全都是磊落光明少年气,看不出半点儿女气,而眼前这个少年正好相反。 若穿上女装,说不定都能直接扮做女子。 明明太后自己就是难得的美人,却还是偏爱这种类型的美少年。 此时少年已经膝行至沈燃与太后近前。他叩头行礼:“奴才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声音也是十分动人的。 可惜此刻太后胸口发闷,实在没心情欣赏,沈燃还没说话,她已经一脚踹在了那少年身上,沉声道:“没眼色的狗东西,滚出去!” 她年轻时是先帝的玩物,这些少年自然也只是她的玩物。 少年吓了一跳。 他身子条件反射般一抖,待反应过来时,赶忙连滚带爬的跑出了慈宁宫。 铃声叮当。 此时停在耳中,却只余讽刺。 见状,沈燃反倒轻笑了一声。 殿中没有其他人,他也没装模作样请太后坐,只是自己施施然的在椅子上坐下来,漫不经心道:“母后有什么话就说吧。” 面带笑意,眼底霜意涌动。 寒凉迫人。 太后美丽的面容再也难以抑制怒容:“沈燃,哀家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连“皇帝”也不叫了。 沈燃又笑了起来。 待笑够了,他微微颔首,温言道:“这个自然无需母后来提醒朕,您此刻能成为太后,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谈笑温和的态度也掩不住讥诮冷冽。 自戎狄归来后,只要母子私下里相处,大抵都是如此。 沈燃给她人前的尊荣和太后的尊位,两人之间却再没什么温情而言。 太后强抑怒火,换上了一种更为温柔的语气:“燃儿,哀家知道,你因为当年之事,这心里对哀家有怨,但你如此聪慧,你应该明白,哀家也是迫不得已的啊。当时先帝已经下旨,哀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你我母子在这后宫之本来就孤苦无依,若是哀家再不把握住先帝的这份恩宠,日后就更无人将你我母子放在眼里了!” “但当年哀家是如何伤心,如何在宫中以泪洗面,你也是亲眼所见啊!” “燃儿,哀家怎么可能不在意你。” “你,你可是哀家唯一的儿子啊!” 太后言辞恳切,一番话说完,触动往昔心事,那张美丽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漆黑浓密的长睫颤动,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原来母后也知道,你真正在意的,只是自己唯一的儿子,而并不是朕。” 太后怔住了。她眼中疑惑与不解之色如潮翻涌:“燃儿,你这是何意?” “你不就是哀家唯一的儿子?”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母后在意的,是唯一的儿子,可以帮你稳固地位和恩宠的儿子,至于这个儿子到底是我,还是其他人,恐怕也是无关紧要的吧。” 太后满面震惊:“燃儿,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哀家?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哀家十月怀胎的艰辛,还有这么多年来为你殚精竭虑的艰辛,难道你就真的半点也不肯理解,不能体谅吗?难道,难道你……你当真就如此没有良心吗!?” 太后一开始还能勉强克制,到最后却几乎声泪俱下。 她必须要紧紧扶住桌案才能勉强站稳身形:“定然是贱人教坏了你!” “贱人?” 沈燃缓缓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他眼中闪过一丝刀锋般的冷冽,语气却异常平静:“母后如今已然贵为太后,自当为天下人之表率,这两个字最好还是不要常常挂在嘴边的好。” “虽然您自己痛快,却难免会让人质疑我大周臣民都是如此没有教养,只会逞口舌之利,所以才只能向人割地赔款纳贡,不是送皇子为质子,就是送公主和亲。” 太后:“……?” 第41章 母子 字字诛心。 太后身子晃了晃,指着沈燃说不出话来。 “至于良心……” 沈燃目光扫过这间装饰的比宫妃还要华丽的寝宫,似笑非笑道:“知子莫若母,母后没有说错,朕的确是没有良心的,非但没有良心,而且是大大的不孝,否则又怎能任由您在先帝身后,还肆意豢养男宠,对其不忠呢?毕竟皇家威严不可侵犯,这于先帝而言,可是奇耻大辱啊。” “朕还记得,当年除母后之外,先帝最为宠爱的就是珍妃。可珍妃就是因被怀疑与宫中侍卫私通,便被先帝无情赐死了,而那个侍卫也被施以最为残酷的凌迟之刑,整整三千六百刀,最后片的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母后需要朕帮忙好好描述一下细节吗?” 太后:“……!?” 太后浑身寒毛直竖。 她后退几步,靠在桌案之上,强撑着气势道:“沈燃,你这是在威胁哀家不成?哀家是你的生母!” “这话母后刚刚已经说过一遍了。” 沈燃笑着道:“而且朕不是一直尊敬母后,在尽力满足母后的心愿吗?可若是母后仍旧觉得不满意,非要仗着是朕生母这一点,来插手朕的私事,要朕按照母后的意愿行事,那有些事,朕就不得不帮母后仔细回忆一下,让母后清醒清醒了。” 太后死死盯着沈燃的眼睛,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她道:“为什么?明明你之前那么厌憎那个——” 顿了顿,她又道:“明明你之前那么厌憎皇后,为什么如今又变得这么信任她?坚信巫蛊之事绝非她所为?明明她根本就是有恨你害你的理由的!” 太后从胸腔里发出了声呐喊:“皇帝!就连哀家都知为君者不可轻信,为何你——” “可朕就是信她。” 沈燃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袖,淡淡道:“朕不干涉母后的所作所为,希望母后也不要来干涉朕,尤其不要试图去动朕在意的人。如此,朕与母后之间,才可以一直相安无事。” 冰凉的护甲划过桌面,太后目光沉了沉。 沈燃懒洋洋笑道:“不过,其实朕也的确应该感谢母后。毕竟,如果没有您日日的严厉督促与毫不留情责罚,没有您的壮士断腕,没有在戎狄做质子的那三年,朕恐怕也未必会有今日这样的魄力了。可见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母后既然要荣华要地位,想要一个成为九五至尊的儿子,又怎么还能期待这个儿子事事顾念母子情谊,事事对你言听计从呢?” “毕竟,母后从前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天家无父子吗?” “既然没有父子,又何来的母子?” 此言一出,太后仿佛再也支持不住,浑身脱力般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沈燃站起身,缓缓对着太后行了一礼:“言尽于此。” “如果母后真的还在意最后一丝母子情分,就请安分守己。更不要再相信居心叵测之人的挑拨之言。否则,若母后所为不是朕愿意看到的,那后果恐怕也不会是母后愿意看到的。” ………… 沈燃自太后宫中出来,元宝立刻掐着兰花指迎了上来:“陛下。” 沈燃淡淡“嗯”了一声。 元宝又道:“陛下摆驾翊坤宫吗?” 沈燃侧过头,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道:“你说呢?” 态度温和,但元宝又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 他立即掐着兰花指,高声道—— “摆驾翊坤宫!” ………… 沈燃再次回到翊坤宫的时候没让侍卫禀报,自己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然而他一脚踏进翊坤宫的大门,发现宫里一个伺候的宫人也没有,而薛妩正坐在窗前发呆,脸上也带着一股浓浓的倦意,显然还在因为今天之事心情不好。 沉吟片刻,沈燃走过去,伸手蒙住了薛妩的眼睛,笑道:“猜猜我是谁?” 薛妩:“……!?” 薛妩本来正神游天外,骤然感到眼前一黑,不由得吓了一跳,结果紧接着就听到了沈燃无比幼稚的提问。 她小时候才玩这种“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薛妩试图把沈燃蒙住自己眼睛的手拉下来,但一连试了几回,沈燃的手都纹丝不动,仿佛焊在她脸上一样。 与此同时,身后又响起了一声含着笑意的“猜猜我是谁”。 没想到沈燃竟然还能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薛妩哭笑不得:“陛下今年几岁?” 身后静默须臾,随即传来懒洋洋的一声—— “大约三岁半,娘子打算如何哄?” 一声“娘子”,百转千回。 刹那间,薛妩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脸颊“腾”的一下又红了。 她有些无措的瞪大了眼。 紧接着,手腕被人扣住,整个人重重撞上男子胸膛的同时,龙涎香伴着清冽动人的梅花香铺天盖地般袭来,清冷却缠绵。 同一刻,唇上传来一点微凉的触感。非常自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碰。 薛妩却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了。 耳边传来男子的轻笑:“阿妩,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不开心,不值得。” 他似乎总能看的透她的想法。 薛妩微微一怔,随即道:“其实臣妾也不是气别人,而是气自己,既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也没有办法为陛下分忧,反而还要陛下为臣妾操心。” “可是我不觉得操心。” 沈燃微微抬起手,帮薛妩理了理垂落颊边的一缕碎发。 他微凉的指尖拂过女子的脸,引起对方一阵轻微的战栗。 他缓缓道:“在我面前,你做最真实的自己就好,你要相信,我可以为你挡风雨。” ………… 栖凤宫。 柳如意看着自己宫里进进出出的人,不由得面色铁青。 她紧紧的抓着入画的手来压抑怒气:“元宝公公,陛下为什么要下旨更换本宫宫中的侍卫和婢女?” 连日以来的磋磨,使得她贤德的表象渐渐撕裂,语气中隐隐流露出了一丝咄咄逼人的意思。 元宝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他唉声叹气的道:“还不是因为出了半夏这种背主的贱婢,陛下实在是信不过后宫中这些奴才了。贵妃娘娘不要着急,也不只您宫中的侍卫和婢女需要更换,皇后娘娘宫中也是一样要更换的。” 柳如意看着元宝那张胖脸,只恨得牙根痒痒。 这些人她拉拢培养也不易,一旦换了,那就是前功尽弃。 柳如意咬牙切齿:“可是——” 元宝“哎呦”一声,打断了柳如意接下来的话。 他掐着兰花指,脸上肥肉突突直颤:“贵妃娘娘啊,陛下这可真是一心为了您着想,害怕您有朝一日也碰上半夏那样没良心的小贱婢,被人陷害,到时候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您这怎么就是不能体会陛下的苦心呢?” 柳如意:“……” 第42章 风波 丞相府,密室。 柳士庄正在与一个全身罩在黑色斗篷记得男人议事。 他眉头紧皱:“周大人所言可真?” “那还能有假?” 周大人神色郑重:“陛下虽然没有下旨收回贵妃协理六宫之权,相应待遇也一切如旧,却更换了贵妃宫中大部分侍卫和宫女,可见他如今对贵妃娘娘已然生出疑心。我这可是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甘冒天大的风险,到这来给丞相送信,请丞相大人早做计较,以免来日大祸临头啊。” 良久,柳士庄长叹了一声:“如此看来,陛下如今,委实是被奸人所迷惑了啊。周大人的深情厚谊,柳士庄没齿难忘,请大人受我一拜。” 说着,竟然要起身拜倒。 周大人一愣,赶忙拦住。 他道:“丞相与家父乃是同辈,万不可如此,事到如今,快想对策才是正事,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想我柳士庄为朝廷,为陛下呕心沥血,如今却也遭到怀疑,委实令人寒心啊。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只管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其余诸事,就皆请陛下亲自拿主意吧。” 柳士庄摇了摇头,附到周大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周大人闻言脸色微变。 他沉吟片刻,似是不太赞同柳士庄的想法:“丞相此举若对先帝来用,那自然是个办法,但我说句不敬的话,当今陛下那可是个疯子,否则很多事他也根本做不出来。朝中大臣若真大规模告假,万一他一怒之下免官,或者直接杀人,怎么办?那我们岂不自寻死路?” “他不会。” 柳士庄淡淡道:“沈燃是疯,可他不是傻,他要真有了夺权之心,就会明白自己如今根本无人可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旦他此时大规模罢免或者诛杀朝臣,朝廷必将陷入动乱之中。” 周大人犹豫道:“那万一他就是不管不顾,或者杀鸡儆猴呢?这些年他做过多少出人预料之事,丞相您也是亲眼所见的。” “那就叫国子监的学生去向陛下请命,如果国子监的学生还是不行,就让全天下的文人举子全都去,看看他手中到底有多少把刀,能杀的尽多少人。” 柳士庄眼睛里闪过幽幽的光:“就如周大人所说,你我固然忠心耿耿,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 按照惯例,月底和月初几天都是沈燃上朝的日子,可等第二日他再上朝时,朝廷竟然有半数以上官员都告了病假。 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沈燃二话没说,袖子一挥直接退了朝。 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然而上朝的人少了一大半,事情可是半点儿都没少,这几日御书房桌案上的奏折越堆越高。 足足是以往的好几倍。 真要一本本看过去,能从当日清晨直接看到第二天的清晨。 开始时沈燃象征性看了几本,后来他一本也没再看,零星正事夹杂在浩如烟海的琐碎之中,即使真的细看,也很容易遗漏。 何况如今文臣大半告假,他即使吩咐下去,柳士庄也有的是理由拖延。 到得第五日上,沈燃十分“温和”的给每一个称病的大臣派去了御医,让御医到他们府上诊治。然后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大臣,一甩袖子,又退朝了。 不过刚回御书房没多久,元宝就进来禀报,说是皇后娘娘求见。 沈燃刚坐下,正捧着卷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看,闻言抬头笑道:“那还不赶紧请皇后进来。” 元宝尖着嗓子答应一声,赶紧出去请薛妩进来。 沈燃有两三日没到薛妩的翊坤宫中去,薛妩满心以为他这几日心情必然不好。没想到刚一踏进御书房大门,就看见沈燃满面春风的迎了过来。 他抓住薛妩的手,笑道—— “阿妩你来的可巧。” “正好御膳房刚做了几样时新的点心,快过来跟朕一起尝尝。” 薛妩微微怔了怔。 如今的这种情况,就算沈燃没有生气,可也绝对不会很高兴。可他竟真如自己当初所言那般,半点也不曾对她发作。 眼底飞速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薛妩微微抿了抿唇:“刚好臣妾也亲手给陛下做了点心来。” 沈燃笑道:“那我可要多吃几块。” 两人坐在桌案旁,各自吃了几块糕点,闲聊几句,薛妩道:“陛下,今日朝堂上依旧有许多大臣告假吗?” 提及此事,空气稍稍凝滞了一瞬。 直到将一块点心吃完,沈燃才慢吞吞道:“是,不过别担心,问题不大。” 他说的很是轻描淡写。 犹豫片刻,薛妩道:“可长此以往下去,恐怕也不是个办法吧,而且……” 她顿了顿:“刚刚臣妾听元宝公公说,陛下派了御医到那些臣子府上去诊治,不知陛下是打算如何处理?” 沈燃笑了一声。 他单手支颐靠在桌旁,晨光下越发显得人如皓玉:“阿妩觉得呢?” 从他的姿态之中看不出半分生气或者焦急。 薛妩闷声道:“不会是查出来没事儿的,就全都杀了吧。” 赵元琢说的对,以暴制暴,虽然是个方法,可绝对不是最好的方法。 用的多了,江山必定动荡。 “当然不会。” 沈燃继续微笑:“我答应过娘子会做个明君,就不会再随便杀人的。只是作为帝王,表达对臣子的关怀而已。” 薛妩:“………” 第43章 静养 这回谈话进行得有些艰难。 自从两人关系更进一步后,虽然薛妩觉得沈燃心里未必是这么想,但对方的每一句话又都在顺着她的心意说。 薛妩感觉脸颊似有两团火在烧。 她低声道:“对这些人虽不好处置过重,可也不能置之不理,臣妾认为……” 说到这里,薛妩停顿片刻,才继续道:“陛下还是应该开科举,多选贤臣。” 沈燃脸上的笑意更温和了:“这是阿妩的想法?” 薛妩眨了眨眼睛。她如今也不像初时那样什么都不敢说了:“当然是臣妾的想法,陛下不是说过,希望臣妾不要怕您吗?” 沈燃扶着桌子,笑了好一会儿。 直到薛妩按捺不住,再次低声叫了一句“陛下”,他才拉住薛妩的手道:“阿妩,我同你有一说一。” “并非我不肯开科举,可是你也看见了,如今这个情况,朕能信得过的人并不多,就算开科举,考官大半是柳士庄一党,选上来的估计也是跟柳士庄一心的人,反而更助长了他的气焰。” “而且朕如今暴君之名在外,即便真有贤臣,恐怕也未必敢来。” 说到这里,沈燃眸中飞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之色。 许多事儿已经做下了。 他本来就是踩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上位,如今道一句幡然悔悟,说从良就从良? 怕是也没这么容易。 他更没有如此天真。 这世上最莫测的就是人心,最难以笼络的同样是人心。 已经失去的人心,若是不付出点儿代价,只怕笼络不回来。 薛妩闻言微微一怔。 这个她倒真的没有想过,不由微微皱了皱眉:“那这可如何是好?” 她看起来是真的着急。 沈燃淡淡道:“柳士庄这种人,想治他,就必须要有比他更德高望重的人振臂一呼。” 薛妩眼睛一亮:“那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什么人选?” 沈燃勾了勾唇,他刚要说话,元宝却正好在这个时候进来禀报,说是去各大臣府上诊治的太医回来了。 当下沈燃和薛妩各自止住话头,薛妩有些担心的看了沈燃一眼。 沈燃淡淡“嗯”了一声:“如何?” 元宝道:“据太医禀报,各位大人都是因为天气太冷,感染了风寒,没大碍,但也不可立即出门,需要在府中静养上数日。” 沈燃笑了笑,懒懒道:“那可真是有够巧的,所有太医都这么说吗?” “那倒也不是。” 元宝掐着兰花指,摇头道:“去给礼部尚书瞧病的太医回来禀报,说他没病,就是大补之物吃得太多了,还天天窝在家里不动弹,胖的走不动路了。” “噗嗤——!” 薛妩方才被沈燃喂着吃了不少点心,觉得有点口渴,正喝茶,骤然听见元宝的这一句,一个没忍住,全喷了。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给她拍背。沈燃笑了笑:“慢点儿喝。” 薛妩脸一红:“臣妾失仪。” 沈燃懒懒道:“这算什么失仪,阿妩是真性情。” 看谁不顺眼时,呼吸也是错。将对方放在心上时,喷茶都是真性情。 对于帝后日常秀恩爱的行为,被喂了一嘴狗粮的电灯泡元宝表示没眼看。 不过这样也不错。 至少愿意宠着薛妩的沈燃会变得很有人情味。 这时候他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神像。 元宝显得有点兴奋:“有了太医的诊断,陛下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治这礼部尚书一个欺君之罪了!直接把他给大卸八块!” “哼,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话音落下,元宝忽然发觉整个未央宫中一片寂静。 薛妩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沈燃则又恢复了以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刹那间,元宝心里“咯噔”一下子。 以往即使明知沈燃会怎么做,他也是绝对不敢在这种事儿上发表自己意见的,但沈燃最近即使心情不好也不常发作,让他有些忘形了。 元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陛下恕罪!” “皇后娘娘恕罪啊!” 说着,他还伸出胖胖的手,一下一下打自己耳光。当然打的不重,如果不仔细听的话连巴掌声都听不见。 说他胆子大吧,他谄媚这个毛病一直改不了,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战战兢兢,说他胆子小吧,他每次罚自己之时都忘不了偷工减料。 沈燃看着这个活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他摆了摆手:“行了,别打了,不要声张,把那个太医带过来见朕,朕有话问他。” …………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沈燃非但没有没有因为朝中大臣告假之事动怒,还下旨对这些大臣多加慰问,赐了不少药物和补品。 这举动无疑让柳士庄一党的人暗自得意,认为这是来自于帝王的妥协。 然而次日,沈燃本人同样没有再出现于朝堂之上。 宫里传出消息,说是陛下偶感风寒,高热不退,至少需静养半个月。 薛妩作为皇后,亲自入未央宫侍疾,至于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沈燃养病期间,朝中诸事照旧由柳士庄代为处理。 这样的信任和委托,几乎让柳士庄以为所谓的疏远和猜疑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然而与此同时,沈燃还做出了两件令人非常惊讶的事—— 沈燃此次并没有让太医院院判孙慎来负责给自己诊治,而是又任用了一位非常年轻的新太医。 此人叫江锦之,今年才二十三岁。 他医术其实不错,但出身寒门,在朝中没有没什么背景,所以一直都没有出头之日。 还有就是…… 由于李九霄到常州赈灾,御前侍卫的侍卫长暂时空缺一位,沈燃也一直都没有找人补上这个空缺。可此番他竟骤然下旨,破格将才成为二等侍卫没多久的赵元琢提成了御前侍卫的侍卫长,让对方全权负责未央宫和翊坤宫的防守。 尤其沈燃养病的这半个月,绝对不许任何人靠近未央宫。 论年龄,论资历,论如今罪臣之子的身份,赵元琢都是与这位置八竿子打不着的。 此举自然引起了以柳士庄为首的一众文人以及许多御前侍卫的不满,他们甚至煽动了国子监的太学生到宫门前跪求,请陛下收回成命,万万不可如此信任重用罪臣之子,所幸也有以薛远道为首的一众武将大力支持,才勉强将此事压了下去。 第44章 将军 当日晚间,薛远道的大将军府迎来了两位预料之外的客人。 沈燃和薛妩毫无预兆的忽然造访几乎惊呆了府上一众人等。 薛远道作为大将军,每日都有许多军务需要处理,由于沈燃和薛妩过来是突然袭击,他此时并不在府上,反倒是向来不着家的薛念破天荒没有出府。 薛念是薛远道唯一的儿子,也是薛妩的嫡亲兄长,薛远道不在时,整个大将军府自然就是薛念说一不二。 因沈燃和薛妩是秘密到访,为防此事泄露,当下大将军府的管事薛忠连忙屏退其余闲杂人等,请沈燃和薛妩在正厅上座,自己则十万火急的派人去请薛远道回府。 同时去找薛念先行过来见驾。 入宫后已经许久都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见过父亲和兄长,薛妩坐在椅子上,隐隐生了出些近乡情怯的紧张之情来。 沈燃看出她的紧张,也十分体贴的没有打扰她。 大约过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厅外忽然响起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几乎在脚步声响起的同一刻,立即有一道影子如风般从厅外闪了进来。 看清来人的刹那间,所有人都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他身形修长挺拔,犹如翠柏苍松。 这青年身上没有戴任何配饰。唯一袭红衣,腰悬弯刀。即使夜色中看来也如骄阳,烈烈似火,他剑眉星目,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凌厉的攻击性,俊美到近乎灼人。 肆意桀骜。不经意中就带出俾睨天下的傲气。 臣子面君不可带兵刃,看清青年腰间悬着的弯刀,沈燃身后侍立的护卫勃然变色,一时间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 寒光闪闪直奔青年而去。 眼看着刀剑加身,然而青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薄唇微勾,虽是在笑,却透着股若隐若现的讥诮之意。 见此情形,薛妩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露焦急之色:“哥!” 沈燃拉住她的手,将她按回座位上,淡淡吩咐护卫—— “住手,不得冒犯薛公子。” 听沈燃发话,御前侍卫们同时一怔,片刻后纷纷退回沈燃身后。 这青年正是薛念。 此时薛念与沈燃一坐一立,他却没有立即跪倒行礼,而是微微垂下眸,看向了沈燃,四目相对时,仿佛连空气中都被激起了四溅的火花。 沈燃没忽略他目中沉沉的凉意,他也看清了沈燃眼底的冽冽冰寒。 薛念虽为武将,却并不鲁莽,旁边站着的老管家猜不透他的想法,霎时间出了一头的冷汗。 他赶忙低声道:“少将军,快见过陛下和皇后娘娘啊!” 须臾的沉寂之后,薛念干脆利落的俯身跪倒:“臣薛念,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得见天颜,不胜欣喜,仓促未解兵刃,还请陛下与皇后娘娘,恕臣万死之罪。” 声音清越,丝毫不见慌乱。 话音落下,他伏跪于地,没有起身。 是恭敬的、驯服的姿态。 却又仿佛有压不断的铮铮傲骨。 同样作为将门之后,赵元琢是被捧在掌心,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薛念不太一样。 他是翱翔天际的雄鹰。 就像上辈子不喜欢薛妩一样,上辈子沈燃也并不喜欢见到薛妩这个哥哥。 薛念身上有种难以抑制的、连沈燃都隐隐觉得嫉妒的蓬勃朝气。 譬如此刻,他连下跪行礼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卑微。 薛远道作为手握军权的将军,自知会引帝王猜忌,为避嫌疑,他从来没带薛念上过战场,薛念即使被人称作少将军,在京中领的也是个无所事事的闲差。 但上辈子薛远道被困之时,沈燃非但不肯发援兵,还命人对将军府上下严加看管,是薛念一人一马冲出盛京,跑到边关,左右调度,最后虽然说腹背受敌,是个惨胜,可到底是以少胜多,成功逼退了敌军,还一箭射杀了敌方的主帅。 关于薛念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些在众人看来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的,个中艰辛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但自此薛念一战成名,在军中的威望甚至远胜大将军薛远道。 可惜最后薛远道伤重不治,薛念领着薛家军精锐遁入深山,再未还朝。 上辈子叛军闯入皇宫,后宫里的女人要么被杀,要么被人抢回去做小老婆,却唯独留下薛妩这个皇后,既没敢杀,也没敢强行逼迫,主要就是忌惮薛念,这才给了薛妩偷偷逃出皇宫的机会。 看着伏跪在地的青年,沈燃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 如今的薛念之于他,其实有点儿像当年的他之于沈建宁。 的确是把很锋利很好用的刀,但无法确认这把刀的朝向。 忠臣有时候会近乎迂腐的顺从与敬畏皇权,而朝廷所需要的也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可薛念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否则他不会有胆量一人一马闯出盛京,不会有本事绝处逢生退了敌军,更不会在得胜之后,不顾的朝廷旨意,领着心腹遁入深山。 他若忠心,的确有本事为大周守江山,可若反之,那他就是君王的心腹大患。 站在皇帝的立场,一个天生反骨的臣子比无能的臣子还要可怕。 沈燃没有说话。 整个大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气氛有种近乎压抑的凝滞。 知道对于赵家之事,薛念心里定然也是大为不满的。 薛妩有些担忧的看了自己这个哥哥一眼,随即望向沈燃,低声道:“陛下。” 食指轻轻在桌案上一扣,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须臾后,他缓缓道—— “给薛公子赐座。” 第45章 交锋 薛念与其他武将不同,他自幼天赋异禀,不但熟读兵书策论,四书五经也同样能倒背如流,可算是个文武皆通的全才,兼之他曾四处游历闯荡,又知晓许多民间的奇闻异事。因此只要不涉及朝廷政事,与沈燃交谈起来倒可以说是非常融洽。 两人笑吟吟的坐一起聊天,薛念言语幽默风趣,侃侃而谈,而沈燃面带笑意,在旁边认真听着,当然他也不是全程点头摇头,偶尔点评上一两句,言辞犀利,鞭辟入里,换言之,都能说到点子上,提起薛念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 这副君臣相宜、其乐融融的场景看呆了旁观的一众人等,就连薛妩都不由得大大纳罕,而后稍稍缓下了自回到大将军府之后一直悬着的心。 她明白沈燃不喜欢她兄长。 相应的,薛念也同样不喜欢沈燃。 她这个同胞兄长自幼不喜拘束。 却因为帝王的疑心而束手束脚。 早几年因为年纪小,还能离开盛京四处游山玩水,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沈燃因为亲近柳士庄,对待薛远道又越发的忌惮和疏离,为了不让父亲为难,薛念就只能收敛锋芒,日复一日的长留盛京城,领个闲差在纨绔堆里厮混。 虽然薛念嘴上从来不说,但作为兄妹,薛妩又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意难平。 如果没有薛远道日日耳提面命的教诲,薛念根本就不服沈燃这个皇帝,更别提如今还有赵家的事儿横在中间。赵家出事那段时间,薛远道忽然莫名其妙以顽劣不堪为由,叫人狠狠的抽了薛念一顿鞭子。个中缘由,实在是让薛妩不得不深思,而深思了就觉得惴惴不安。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七岁那年的春日,和薛念跟着母亲一起到盛京城外的清净寺进香。 那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清净寺人来人往,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们跪于殿前虔诚叩拜。 薛妩也跟着母亲一起跪下。 唯有薛念不跪。 这与众不同的举动自然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其中也包括清净寺主持觉远大师。 觉远大师忍不住上前问道:“小施主为何不跪?” 哪知薛念却只淡淡道:“我只知求己,不知求人。”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当时薛念还只有九岁,言谈举止间却已经带出了令人不可直视的气度与风华。 薛妩一直都明白,自己这个同胞兄长拥有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如果不能让他心服口服,他即便忍耐一时,也绝对不会甘于长久的屈居人下。其实除了担心会引起沈燃的忌惮之外,这也是薛远道始终不肯带薛念一起上战场的其中一个原因。 知子莫若父。 为人臣子首先要忠君,遵从帝王旨意,可一旦薛念兵权在手,若朝廷旨意不合他心意,恐怕他就未必听。 以往沈燃从不会召见薛念,薛念也是尽可能的避开他,两人没有任何私下相处的机会,即使互看对方不顺眼也起不了争执。然而此番,沈燃亲自到大将军府中来,这两人骤然碰在一起,无论最后是谁惹了谁的不痛快,她夹在中间都是为难。结果…… 看着沈燃和薛念从茶换到酒,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推杯换盏,仿佛生死弟兄一样的情形。 薛妩擦了擦眼睛,都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看来不止沈燃性情有所改变,五年没见,她这个同胞兄长也与以往不大相同了。 薛妩不禁松了口气。 先别管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至少表面上还算过得去。 旁边的老管家薛忠却有些担忧。 见沈燃和薛念喝了一杯又一杯,他紧着劝:“少将军,这酒酒性太烈,大将军这还有没回来,您和陛下还是少喝两杯吧。” 薛念是千杯不倒,喝酒如喝水,在军中都少有对手。 未知沈燃酒量如何,可就算还不错,多半也是比不过薛念的。 万一薛远道还没有回来,薛念直接把沈燃给喝倒了,引得对方出丑,那可如何是好? 刚开始时,薛念对于薛忠的劝阻并不理会,直到薛忠第九次忍不住出言劝阻,薛妩也意识到不妥开始跟着劝,他才终于笑着放下了酒杯,感慨道:“在家里喝酒就是这点不好,总要被人管头管脚,不能尽兴,让陛下见笑了。” “怎么会?这正说明有人惦记你。” 沈燃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不过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朕与你难得投契,偶尔醉上一回也无妨。” 薛念闻言哈哈一笑。 他薄唇微勾,缓缓道:“陛下说话果真是让人如沐春风,臣能得陛下一句知己,一句投契,铭感五内,臣身家性命尽托付于陛下,定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烛火明灭中,两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表面平静之下隐有暗流涌动。 爪牙尚在的猛虎,再低眉俯首表忠心,也做不出卑微胆怯谄媚之姿,也依旧让人觉得凶。 就好比那一袭如火的红衣。他天生就自带光源,只要站在人群里,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注视让人侧目。 只不过旁观者毫无察觉,唯当事者心照不宣。 精致小巧的酒杯在莹白如玉的指尖蓦地一转,沈燃微微侧过头,琉璃般透亮的眼眸之中含了隐约笑意。他懒洋洋道:“朕自然知晓爱卿的赤胆忠心。” 刚才还是“公子”,如今就成了“爱卿”。 在大周,皇帝只有对官位极高或者极宠信的大臣才会这么叫,算是一种荣耀。 别管真心假意,面上都做了十足的真意。仿佛两人之间真的是情谊深厚,相得益彰。 薛念静默一瞬,倏然失笑。 爱憎分明是他的本心,逢场作戏是他的不得已。 明明遵从本心那么痛快,怎么是个人都爱选不得已? 再次抬手举起酒盏,他缓缓道:“臣自饮三杯敬陛下,谢陛下对臣的信任。” 可沈燃却笑吟吟抓住了他手腕:“酒逢知己千杯少,若爱卿要表诚意,这杯怕是小了些。” 停顿少顷,薛念侧过头看他一眼,笑道:“陛下说得是。” 而后叫薛忠换过大碗,果真痛痛快快连干了三碗。 第46章 醉酒 听说皇帝和皇后骤然驾临,而且自己那个素来桀骜不驯的儿子竟然碰巧也在,薛远道急急忙忙放下公务,恨不能肋生双翅一般飞速往府里赶去。结果一脚踏进正厅时惊得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 正厅里酒气扑鼻,地上摆了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酒坛子。 全是空的。 那边沈燃和薛念相对而坐,一人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坛子。 薛妩满脸担忧的坐在旁边。 开始是酒杯,后来换成碗。 最后直接换坛子。 拦也拦不得,劝也劝不住。 拦的实在狠了,沈燃就笑吟吟凑过来,附赠含情脉脉轻吻一个。 无人时也就罢了,如今可是当着薛念的面,看着同胞兄长那双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眼,薛妩脸颊顿时涨的比喝了酒还红,闭上嘴不再言语了。 老管家薛忠见了薛远道,赶忙擦了擦头上的汗迎过去,低声道:“将军您可回来了!陛下和少将军兴致上来,谁也拦不住,这看着都有点儿喝多了。” 没想到沈燃酒量出乎预料的好,薛念应付起来亦不容易。一来二去,两人都隐隐的有了些醉意。 这下薛远道头上也冒了汗。 君臣有别。 满朝文武,就算皇帝的兄弟手足也没几个敢跟他相对而坐这么喝。 更别提沈燃如今对外宣称自己尚在病中。这要喝出个好歹来,那还了得? 薛远道大步流星走过去。而后劈手夺过薛念手里拿着的酒坛,怒道:“逆子,陛下面前你也敢如此放肆!还不跪下!” 话音落下,他也不待薛念反应,自己先行跪倒请罪:“犬子无状,冒犯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紧接着又对薛念怒目而视。 薛妩看薛远道回来,先是一喜,可见他这般紧张,面上担忧之色更甚。 薛念轻轻扶了扶额。他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讥诮之意,慢吞吞起身在薛远道身后几步处跪下。 别看他喝了不少,但脊背挺直,竟然丝毫也不东倒西歪。风姿仪态刻进骨子里,如影随形。 薛妩握住沈燃的手,低声道:“陛下。” 沈燃微微闭了闭眼,而后低声笑了起来。 其实他意识还清醒。 就是身体没以往那么受控制。 莫名想笑,莫名觉得……好笑。 酒喝得实在是太多,给沈燃本来苍白的侧脸染上胭脂般的红,尤其轻笑起来时,眉梢眼角都是风月。 没人见过这模样的他。 在戎狄时常被人灌酒,为了不丢人不出丑,所以他酒量练的惊人的好,连饮数坛,面不改色。 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给喝成这样。 薛远道谨慎的低下头,再次向着沈燃请罪。 沈燃笑着摆了摆手:“朕的大将军也太迂了些,是朕拉子期喝酒,与他何干?你这样不是叫朕为难。是不是,子期?” “子期”是薛念的字,小时候先生给取的,除了家里人也很少有人叫。 先从“薛公子”,到“爱卿”。 此时又从“爱卿”到“子期”。 仿佛交情在一顿酒中突飞猛进。 薛远道微微一怔,下意识回头,看了身后低眉顺眼的儿子一眼。 薛念脸色倒是如常,可眼睛里氤氲着浅淡的水汽,显然也喝得不少。 他缓缓勾了勾唇角,从善如流道:“陛下是君子,臣自当舍命陪君子。” ………… 是夜,沈燃与薛妩留宿将军府。 就住在薛妩出嫁前的闺房之中。 虽然薛妩已经出嫁五年,但她这间闺房却是日日都有人打扫的,除带进宫中去的,其余物品一应俱全,就连胭脂水粉花钿等物都是时常更换,可见薛远道和夫人的爱女之情。 薛妩被沈燃按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沈燃坐在旁边看她。 一会儿拿着一朵珠花要给她往发髻上插。一会儿又拿着一枚花钿要给她往额头上贴。 不知是不是喝得太多的缘故,沈燃今天兴致格外的高,总不肯消停,更不愿意睡下。 这个时候,他身上忽然出现一种极其罕见的少年气。 薛妩抓住他的手,有些哭笑不得的道:“陛下。” 此时沈燃又拿起一张胭脂花片,笑吟吟的给她递了过来:“阿妩,这个颜色很衬你,你试试?” 胭脂花片就是大周女子的口脂。 不愿扫他的兴,薛妩犹豫片刻,从沈燃手中接过那张胭脂花片,嘴唇轻轻在纸上抿了一下。 沈燃眼光果然极好。 即使只是喝多了随手一选,选出来的东西也非常精准。 明明灭灭的烛火下,薛妩被口脂染过的唇娇艳欲滴,越发衬的镜中人比花娇。显见得这种颜色当真非常适合她。 薛妩怔了怔,心头忽然间涌现出一股怪异的感觉。她低下头,下意识道:“陛下从前常看人上妆吗?” 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精准的眼光? 语气酸涩,像是打翻了醋坛子。 话一出口,薛妩立即觉得不妥。 可惜话已出口,悔之晚矣。她只得抿了抿唇,默不作声。 虽说女子应当大度,尤其她作为皇后,更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可只要想到沈燃还会跟别人做与她一样的事,她心里就会隐隐觉得不舒服。 沈燃微微一怔。 如果在以往,他一定会立即意识到薛妩突如其来的失落是从何而起。然后想出一百一千种方法来哄对方开心。 他虽然是暴君,但不等于他不懂人情世故。 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懂,比任何人都能体察别人的心思。否则他也不可能在大周后宫和戎狄那种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最后还得到皇位。 区别在于,他到底愿不愿意哄对方开心,到底想不想去讨那个人喜欢。 对于大多数人,他都是不愿也不屑去费这个心的。 但今天他稍微有那么点儿迟钝。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紧接着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夫人让奴婢来给陛下送醒酒汤。” 第47章 妒意 薛妩因这一声而骤然回神,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吃醋而暗暗自责。 沈燃可是拥有后宫三千的皇帝,她如果要因为此事而吃醋,那何时才能是个头?更何况,难道她要要求后宫那些女子从此全部独守空房吗? 这一点她可是从嫁给沈燃第一日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可为什么明明从前能接受的事,如今却忽然接受不了了呢? 轻轻咬了咬下唇,薛妩稍稍稳了稳心神,这才道:“知道了,进来吧。” 侍女应声推门而入。她端着托盘跪在地上,低声道:“奴婢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见有人进来,沈燃就不像刚才那样不老实了。 他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淡淡“嗯”了一声道:“放在桌上,出去吧。” 因喝了酒,声音与平常相比略带了一丝慵懒与沙哑,可落在耳中非但不难听,反而平添一丝诱惑。 侍女心里莫名一突,起身将醒酒汤放在桌上时,目光几乎是不能自抑般飞速扫过沈燃那张喝了酒之后更显祸国殃民的脸,而后呼吸一滞。 所幸她跟在薛夫人身边的时间不短,深知眼前人绝不是自己能够肖想的,于是近乎仓皇的移开视线,放下托盘,逃也似的退出去了。 然而就这一个插曲,也使得薛妩刚刚做好的心里建设瞬间破功。 她顿时变得更加郁闷了。 与此同时,额间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沈燃竟然又开始试图给她贴花钿了。 薛妩抿了抿唇。 她拉下他的手:“陛下,臣妾有些累了,您先喝汤,喝了汤,今日就先睡下吧。” 这回她的失落就表现的太明显了。 沈燃盯着桌上的汤看了片刻,有些费力的思索了一下薛妩态度变化的理由。从涂上口脂之后的那句话,到这碗汤。 等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薛妩或许是在因为什么不高兴的时候,沈燃肩膀微微抖动,忽然间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薛妩被他笑的不明所以,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沈燃盯着她的眼睛,平静道:“阿妩,从今往后,我眼里放不下别人。” 沈燃的眼睛非常好看,尤其此刻氤氲着水汽,几乎让人感到了一股难以抵御的无辜。 薛妩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微微一怔。 其实仔细想想,沈燃看刚刚那个侍女的眼神是真的没什么。又或者说,他看大部分人的眼神与看一棵树,一支笔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像是冬日里的风,冷酷而凉薄。 唯有此刻看她时不同。 刹那间,薛妩只觉得方才所有的不快与患得患失,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抿唇笑了笑,刚想说话,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时发现沈燃竟然把她扛上了肩头。 薛妩心里一突。 她挣扎着惊呼道:“陛下——” “别动。” 沈燃大踏步往床的方向走,语气里隐隐有些兴奋—— “阿妩,现在朕要向你证明,刚刚所言,字字肺腑。” ………… 与此同时,皇宫,侍卫所。 “啪——!” 一只满是茧子的手手重重拍上木桌,震得酒碗里的酒来回晃荡不止:“我真是服了!想你我兄弟在这宫中苦苦熬了七八年,日日勤勉,如今也还是个三等侍卫,连个二等侍卫还没混上呢!倒叫个连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兔崽子一步登天!” 简陋的双人房间中,烛火昏暗。 一个二十七八岁,喝得满脸通红的侍卫靠坐在椅子上,脸上满是愤愤之色:“你说!论资历,论年纪,那小兔崽子有什么资格当侍卫长!” “王哥!王哥!” 旁边一个稍微年轻的侍卫赶紧接过话头:“你就少说两句吧,这让人听见可不是闹着玩的!那谁叫人家是将军之子呢!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比的!” “我呸!去他的将军之子!” “他爹通敌叛国!他还算是哪门子的将军之子?还不如我们呢!” “小张你也忒好性了!” 被叫做“王哥”的侍卫狠狠向着地上啐了一口,大着舌头道:“本来就是个去挨刀当太监的料,这下可好,仗着讨好陛下和皇后娘娘,从此骑在你我兄弟头上了!见了还要给他行礼,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话没说完,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人拉扯的声音。 王哥一喝多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本来正说得义愤填膺,骤然听见这一声,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酒意瞬间就醒了大半。 被叫做小张的侍卫同样脸色苍白。 他们这些话私下里说说还可以,但要是被某些不嫌事大的小人偷听传出去,让赵元琢听到风声,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别管服还是不服,对方到底已经坐在了那个位置上,按照规矩,侍卫长可是有责罚其他侍卫的权利的,四十杖以下随便打,当然,御前侍卫中有好多都是贵族子弟,如果遇见那些背景深厚的御前侍卫,即使犯了错侍卫长肯定也要给面子的,可像他们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就只能由着人捏扁揉圆了。 随随便便给他们安个罪名,四十棍子着实打下去,半条命就没了。 王哥和小张对视一眼。 两个人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一下子打开了门。 结果冷风如刀子般灌进来,外头空无一人。 第48章 选择 “不是我说,你拉我干什么啊!” “我可是要给你出气!”元宝一手叉腰,一手掐着兰花指怒道,“听听那说的都叫什么话,那可是陛下的旨意!哪有那些奴才在这里说三道四的份!他们有几个脑袋!” 其实御前侍卫在宫中也是有专门住处的,可之前赵元琢不是住在未央宫就是住在翊坤宫,从来没来过,这回他成为侍卫长之后,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非要住到这里来,谁说也不听。 薛妩临出宫之前对元宝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照顾好赵元琢。 元宝也是满口答应。 这回见赵元琢态度坚决,也只得亲自送他回来,结果元宝走到侍卫所大门口时忽然闹肚子,方便完出来时正好经过那两个三等侍卫门前,就听见这么一番话。 元宝当即义愤填膺的要冲进去教训那两人,却被赵元琢给拉走了。 漆黑浓密的长睫掩住眸中思绪,赵元琢抱剑靠在墙上:“我知道元宝公公是为了我好,但我才入宫没多久就骤然成了侍卫长,也难怪他们不服,不过是发两句牢骚,没必要太过计较,也根本计较不过来,毕竟会这么想的又不止他们两个。” 赵元琢说话平心静气的,声音亦非常好听,元宝顿时也觉得平静了不少。 而且当事人都不计较,他自然也没必要非去出这个头。 元宝想了想,掐着兰花指道:“虽说这侍卫长的屋子还算是不错,那跟未央宫比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要不你还是回去住吧,也省得听这些闲话。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就是事儿多,他们也不用自己那浆糊脑袋好好想想,这侍卫长就算不是你,也轮不到他们头上去啊。” 赵元琢有些漠然的勾了勾唇角。 这些日子,他越发能明白那些人的心思,即使轮不上也不能是他。 因为他如今只是罪臣之子。 没有人愿意看到跟自己差不多,甚至还不如自己的人上位。 “多谢元宝公公关心,但我不会回去的。” 赵元琢摇了摇头,轻声道:“宫中侍卫那么多,可也没见有谁是住在主子偏殿里头的,皇后娘娘是关心我,可她越关心我,我越不能这么不懂规矩,非议我可以,但不能因为我,而让皇后娘娘受到非议,而且……” 说到这里,赵元琢忽然顿了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元宝下意识道:“而且什么?” 赵元琢笑了笑。 黑夜之中,竟越发显得他眼睛亮的惊人:“这些人越是不服我,我越要让他们服气。” ………… 赵元琢没有告诉元宝的是,沈燃离开皇宫之前,其实曾经私下里在翊坤宫之中见过他。 那天他刚一踏入房门,就见到沈燃正坐在桌案前写字。 他愣怔了片刻,而后当即上前跪倒行礼:“臣见过陛下。” 可沈燃照旧低头写字,没有回应。 赵元琢抿了抿唇,垂眸恭恭敬敬的跪在旁边,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沈燃才搁下手里的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随意指了指自己的靴子。 还是没说话。 赵元琢微微垂眸,缓缓上前,用衣袖帮他擦了擦靴子。 沈燃这才淡淡道:“倒是比从前沉稳了不少,行,起来吧。” 赵元琢低低应了一声。 他起身,还是恭恭敬敬的往旁边一站。 沈燃道:“上次太后和贵妃到翊坤宫来,又是扇巴掌,又是跪瓷片。委屈你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态度又变得很温和,仿佛真觉得他委屈。 赵元琢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臣是陛下和娘娘的奴才,不过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并不委屈。” 对于他的回答,沈燃未置可否,只是淡淡道:“知道朕到你这里来干什么吗?” 赵元琢摇头道:“臣愚钝。” 沈燃笑了一声:“朕与阿妩要出宫一趟,但是不能带你一起。” 赵元琢愣了下。 默然片刻,他低声道:“那臣便留在宫中,等陛下和娘娘回来。” 沈燃懒懒道:“若朕和阿妩不在的话,凭你如今的身份,宫中能给你委屈受的人可不会少。” 赵元琢静静看着他:“到底委屈不委屈,那要看怎么想了,臣只知道雷霆雨露,俱是主子恩典。既然是主子赏给臣的,臣都甘之如饴的受着。” 沈燃勾了勾唇:“其实虽然阿妩没说,但朕能看得出来,她心里是不愿意让你继续留在宫中的,朕也可以给你机会,让你自己选,如果你想出宫,也不是不行。” “可既然宫里没适合你的位置,军中也不会有适合你的位置,薛子期自己如今都只是领个闲差而已,朕只会像安置你姐姐那样,安置你,过几年随便你娶妻生子。” “至于你家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不过朕觉得你心里应该有数,此事阿妩和薛子期谁也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没必要这么为难你自己,你不能做的事,终有一日,有人会替你做。” “或许在陛下心中,臣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攥紧微凉的手指,赵元琢道:“可臣并不会事事依靠别人。” 沈燃扬了扬眉:“所以这是你给朕的回答?” 赵元琢道:“是。” “元琢,你要知道,这并不是一场试探,而是朕真心诚意给你的唯一一次机会。” 沈燃道:“若你真的选择留下,往后就是死在宫中,也别给朕有任何怨言。” 默然片刻,赵元琢再次跪下:“臣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家满门被抄,他独自去逍遥快活吗?等着薛子期和薛妩帮忙报仇? 不可能的。 话音落下,一张纸轻飘飘落在了他面前。 沈燃笑道:“好,那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继续留在阿妩身边,做你的二等侍卫,来日能到什么地步,那看你的机遇和本事。” “又或者,李九霄走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着,朕直接提你上来,叫你一步登天,这个就是委任的圣旨。” 用手指触了触地上那张纸,赵元琢目光闪了闪,轻声道:“陛下要臣为您做什么?” 他可不会继续天真的以为,所谓“一步登天”,不会需要任何代价。 “如今御前侍卫之中,恐怕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是亲近或已经投靠柳士庄的。” 沈燃道:“不管你是威逼利诱,还是动之以情,待朕回来之后,需要看到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心甘情愿支持你拥护你,否则,你的日子就不会好过。朕身边,不需要一个废物,怎么,还敢不敢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将那张纸拿在手里,赵元琢忽然笑了一声。那声音非常轻,仿佛才一出口就散了。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的俯身叩首:“臣谢陛下恩典。” 第49章 碰撞(1) 虽然昨天睡的晚,但出于自幼养成的、近乎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沈燃依旧在天还没亮的时候醒了过来。 因为宿醉的缘故,隐隐有些头疼。 但酒自然已经完全醒了。 为了不吵醒薛妩,他悄无声息的披衣下床,打开门走了出去。 守在门口的御前侍卫立即向沈燃躬身施礼。 沈燃指了指门,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侍卫会意,两人一起走到旁边说话。 这侍卫叫做陆青云,乃是李九霄一手培养出来的徒弟,临去常州之前,李九霄把他推荐给了沈燃,保证他一定可靠,所以此次秘密出宫,沈燃将对方一起带了出来。 沈燃道:“朕让你打听的,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青云:“打听清楚了,薛念房间的位置离皇后娘娘的房间不远。” 停顿片刻,他又道:“但是薛念昨天晚上没回房。” 沈燃轻轻“嗯”了一声。 尾音上扬,很明显是问句。 陆青云道:“大将军罚他跪了一晚上的祠堂,臣猜着,大约就是因为跟您喝酒的事。” 沈燃闻言不由轻笑了一声:“这个薛远道是真行,这点儿事连朕都不计较了,他还在这不依不饶。也不知道他这种性格怎么能养出薛念这样的儿子,罢了,你在这守着皇后,朕过去看看。” 陆青云微微一怔:“陛下岂可独自一人,至少带上两个侍卫。” “不必。” 想到那个肆意张扬的红衣青年,沈燃声音里浮现一丝似是而非的愉悦。 他低头瞧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 “人多,可就不好玩了。” ………… 说是在祠堂罚跪,可沈燃来到薛家的祠堂后并没有发现薛念的身影,只在大门口处看见了两个睡着的家丁,大约是负责来看着薛念的。 可惜并没有看住。 沈燃站在祠堂中,一点也没觉得意外。薛念的天生反骨,并不只在反抗皇权上,如果他觉得薛远道处置不公,即使不会明着反抗,照样也会阳奉阴违。 就在此时,旁边的窗户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沈燃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入目是一袭如火红衣。 一个屋内,一个屋外。 隔窗相对时,两人同时一怔。 须臾之后,薛念干脆利落的自窗户外翻进来,站在了沈燃面前。 两人对视片刻,薛念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陛下这是特地来检查臣有没有好好受罚吗?” 没其他人在时,他连下跪都省了。 沈燃慢条斯理道:“你为何不能理解为是朕爱惜人才,特地来关心你?” 薛念笑了一声。 他扬眉道:“陛下高床软枕美人在怀,臣大晚上被我爹押来跪祠堂。青天白日等到您屈尊降贵的来看一眼,您管这个叫关怀?” 沈燃勾了勾唇:“那应该叫什么?” “施舍。” 薛念一边说,一边走到祠堂正中跪下,毫不客气道:“您看臣像不像是个要饭的?” “这么嚣张?” 沈燃淡淡道:“你不怕朕把这些事儿都告诉薛远道?” “怕啊,臣怕的事儿那可多了。” “臣不但怕这个……” “臣还怕疼,臣还怕死。可还不是该挨鞭子挨鞭子,也没见真有哪位能因为怕千秋万代了,所以怕有什么用?” 薛念眼里带了那么点吊儿郎当的痞气:“既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这条命也握在陛下手中,怎么玩自然由着陛下高兴,您说是不是?” “说得真可怜。” 沈燃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眸中划过一抹淡淡的嘲讽:“朕要你死,你引颈待戮么?” “那当然。” 薛念毫不犹豫答应一声,笑的万分恳切:“臣岂不是向来忠心,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 “噌——!” 话音落下,只听得一声兵刃出鞘之声,沈燃俯身,抽走了薛念腰间一直悬着的弯刀。 霎时间,寒光冷冽,夺人二目。 沈燃赞了一声:“果然好刀。” 阴森血气跟他御书房挂着的那把剑能有一拼了。 薛念轻描淡写道:“不过是随手拿着玩的,难得陛下看着顺眼,也是这把刀的荣幸,您就赏脸拿去吧。” 弯刀架在颈侧,刀刃陷入肌肤。 一个拿捏不好,随时都有可能破皮见血。 沈燃唇边噙着笑意,眼睛里闪过玩味的光:“看着顺眼就拿去?还真是很大方啊。” 他垂下眸来,盯着薛念的眼睛,漫不经心道:“可子期难道不知,朕看什么更顺眼?” 一站一跪产生的身高差距,压迫感十足。 可薛念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他即使跪着,也只会让人觉得是出于尊重的行礼,而不见半点儿卑微。 他同样静静看着沈燃。 如今的薛念或许心有不甘,却大抵还是恭顺的。 否则他不会任由刀压颈侧。 又或者说,薛念其实也面临跟赵元琢一样的困境,整个薛家,还有他所在意的人,都是他的掣肘。 不然以他的能力和魄力,上辈子也不会一直忍耐,直到薛远道伤重不治之后才毅然带兵离去。 霎时间,沈燃内心闪过一个极其疯狂的念头。 对于这样危险的人,或许除了拉拢之外,他也可以在对方还没有生出多少反抗之心前先下手为强。 当然薛妩一定会怪他,甚至恨他。 对方连赵元琢都那么关心,怎么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同胞兄长。 不过他的此后余生都可以用来哄她。他也可以像给赵元琢机会那样,同样给薛妩一个机会,看看在这之后,她会不会忍心来杀他。 沈燃眸中飞速划过了一丝带着残忍的兴奋。 薛念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他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仿佛丝毫没:“陛下若是觉得顺眼,也一样可以拿去。” 理智稍稍回笼,沈燃的手顿了顿。 重生一回,他不能跟上辈子一样。 而且薛念是有弱点的。 只要薛家在,只要薛远道无事,薛妩平安,那对方的弱点就会一直在。 他没必要在此时就走到这一步。 更没必要亲手杀薛念。 沈建宁畏惧一把过于锋利的刀,但他又不是沈建宁。 仅仅因为危险就弃刀是因噎废食。 沈建宁是个太平皇帝,所以对方畏惧危险,畏惧一切未知的事物。 可他日日行走在悬崖边,难道还怕刀反噬? 越危险越凶戾的刀,对于他来讲才越有趣。 修长苍白的手握紧弯刀刀柄,沈燃缓缓将之收回,而后向着薛念伸出了另外一只手。 意思不言而喻。 薛念语气依旧很平静,但没去拉他的手:“臣是在受罚。” 沈燃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态度略显犀利:“你在乎?” 薛念面不改色。 他答的斩钉截铁:“当然,否则何必跪在这。” 沈燃刚想提醒薛念“他刚刚还不在此处”的事实,却忽听对方方才翻进来的那扇窗户外传来了几声猫叫。 先是两声。 再是三声。 接着又是两声。 薛念愣了愣。 沈燃没有到窗前查看,只是扬眉道:“不错,不愧是大将军府,薛远道非但治军有方,连他府上这猫,叫的都比别家有规律。” 薛念不着痕迹的拧了拧眉,假装根本没有听懂沈燃语气之中隐含的嘲讽之意。 下一刻,衣袖如云垂落,修长如玉的手再次伸到了他眼前。 沈燃淡淡道:“你可以试一试相信朕,或者,选择继续在这里跪下去。” “只是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不急。” “还是说……” 沈燃有些厌倦的垂眸看他,微勾的薄唇带着丝似有若无的讥诮:“在所有人看来都磊落光明的薛子期,也有不能对人言的秘密?” 薛念:“……” 第50章 碰撞(2) 须臾的沉寂之后,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他火热的指尖抓住沈燃微凉的手,干脆利落的借力站了起来,而后走到窗边,豁然打开了窗户。 冷风如刀子般灌进来,一个人的脸出现在窗户外。 对方穿着家丁的衣服,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少将军,周满仓他——” 话说到这,此人一眼看到了站在薛念身后的沈燃,不由得有些仓惶的停住了话头。 他不认识沈燃。 因为沈燃对外宣称自己此时在未央宫养病,所以薛远道严密封锁了他到大将军府的消息,阖府上下,知道这件事的人没有几个,而且全都是薛远道可以信得过的心腹。 而面前的这个家丁自然不知此事。 他见沈燃面生,心中就起了警惕。 薛念道:“这位公子是自己人,有话就说吧,周满仓怎么了?” 家丁自然不会怀疑薛念的话。 他立即道:“少将军你快帮忙想想办法吧,今天是周满仓老娘的生日,他带着儿子到城郊,想着打几只野味,今晚添菜,结果跟附近土匪起了争执,土匪把他给抓了,叫他家里人一个时辰之内送百两金到城郊的树林里去,不然的话,就要拿周满仓去喂山上的老虎!” “可周满仓家怎么可能拿的出这么多钱!别说百两金了,一两他们都拿不出来!他老娘和女人都已经哭晕过去不知道多少回了,嚷嚷着要撞墙!” 偏偏在这个时候! 薛念瞥了一眼站在旁边、似笑非笑的沈燃,低声对那个家丁道:“行,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单独跟这位公子说。” 闻言,家丁又抬起头看了沈燃一眼,虽然满腹疑惑,不知道他大白天和薛念在祠堂干什么,但还是答应着退下了。 临退下之前,他又对薛念道:“时间紧迫,少将军您可快些。” 窗户重新关上,隔绝冷风。 默然片刻,薛念道:“陛下免臣责罚,臣在此谢过了,刚才那些话陛下也听见了,如今时候尚早,您不如再回房休息休息,臣此时要出门,恐怕暂时无法伴君了。” 此言一出,沈燃脸上笑意更深了。 他懒洋洋把玩着手中的弯刀,锋利的刀刃在他指尖转来转去,稍有不慎都有可能割伤手指,要是元宝在此,非直接被他这行为给吓死不可,就算是薛妩也会满脸担心的劝他不要这么玩。 可惜薛念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虽然如今年纪渐长,沈燃又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彼此都在掩饰,但藏在心底的不满岂能轻易消散。 沈燃多年看他不顺眼。 他看沈燃同样不顺眼。 皇帝执掌天下,执掌生杀,唯独掌控不得人心。 薛远道忠君那一套在他这不成立。 他只相信自己的心。 沈燃淡淡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还是两个选择,要么,你不顾后果,从此处闯出去,要么,说服朕跟你一起。” 薛念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明艳如火的衣襟垂落,他轻轻打了个,漫不经心靠在窗台上:“臣如今在禁军里领个闲差,终日除了跟人喝酒打牌之外无所事事,人都快躺废了,陛下您每天日理万机,何必一定要来跟臣为难呢。” “臣万死也不敢跟您动手。” “至于同陛下一起出去……” 薛念淡淡道:“您也亲眼所见,昨天跟您喝上一顿酒,今天跪祠堂就跪到膝盖疼,今天臣要是真把您带出去,怕是这身皮都别想要了,您要真不想让臣好好活,就干脆一刀给臣个痛快,成全臣个忠君的名声,再给臣立个牌坊,来日臣在九泉之下,也含笑叩谢陛下天恩浩荡。” “好,不愧是文武全才。” “不但功夫了得,这张嘴也是半点儿不饶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明明每一个字都是恭敬驯顺的,就连态度其实也并不嚣张,可沈燃就是能看出他那根打也打不断,压也压不弯的荆棘反骨。 更能看出对方恭敬之下的疏远。 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就是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 沈燃神色间似笑似叹:“子期这话可是真心?” 薛念斩钉截铁的道:“臣敢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誓言,若是别人来发,他或许还能信上几分。 可上辈子薛念明知情势凶险,还敢独自一人闯盛京,赴边关,岂不就是已存定了必死之心,决意马革裹尸还,这样的人,怕什么不得好死。 第51章 比试(1) 漆黑浓密的长睫垂落,掩住眸中晦暗不明的思绪,沈燃似笑非笑道:“不得好死倒也不必了,纵然子期自己能舍得,朕这心里也实在是舍不得。这样吧……” 说着,沈燃目光落在了薛念脸上。 论长相,薛念其实是跟他不相上下的,对方同样更像薛夫人,而不是薛远道,却唯独继承了薛远道百战沙场的气势,眉梢眼角都隐着股异常凌厉的杀机,俊美中甚至带了些妖异之气,如烈日般灼人,哪怕小时候,也从来没有人敢用龙章凤姿这样的词来攻击薛念。 一只再俊美的老虎,也终究还是老虎。 除了这些年因为沈燃的忌惮而不得不收敛锋芒,始终郁郁不得志外,薛念当真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天赋家世还有长相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曾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盛况连沈燃在皇宫之中都有所耳闻。 所以他最在意的事儿是什么呢? 生死? 沈燃相信薛念绝对不想死,但他也同样相信薛念绝对不怕死。 用这个来对付薛念,其实是起不到任何震慑对方的效果的。 唇角勾起一丝凉薄戏谑的笑意,沈燃的语气却几乎温和到了极致:“子期如此忠君,朕也深感欣慰。” “既然这样,只要你愿意跪下学几声狗叫,叫的朕心里舒坦了,朕立即原路返回,只当今日从未来过此处,随便你去做什么,如何?” “不但如此,朕也给你立个誓,倘若不遵誓言,不得好死。” 薛念:“……” 话音落下,四周空气顿时一静。 薛念微微侧了侧头,没有说话。 沈燃扬了扬眉:“怎么,漂亮话说了一箩筐,实际行动是半点没有啊。这样让朕如何信你所说为实?” 默然片刻,薛念身子稍稍向后靠了靠,他本来是半倚着窗台,此时后背却几乎靠在了窗户上:“臣天生愚笨,实在是从来没有学过狗叫,不如陛下先找个人来教一教臣,只要臣能学的会,定然叫到让陛下满意。” 窗户再次打开了一条缝,发出极轻的“吱呀”一声。 微不可闻。 但薛念身子骤然一晃,竟似是要从窗户里翻下去。 同一刻—— 寒光闪过,封住去路。 弯刀在沈燃手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他目露讥诮之色:“朕还当你装孙子能装到个什么地步,结果就这人嫌狗憎的两把刀?” “薛念,朕看在阿妩的份上,也是给足了你诚意,可如果你敬酒不吃,非要罚酒,你当真以为朕就找不出你弱点了不成?” 薛念微微侧身。 几缕微光自窗缝处透进来,映的他脸上光影明灭,朦朦胧胧极是好看。 因是逆光,却瞧不清神情。 他淡淡道:“陛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孙子,您要是真想听狗叫,想来也多的是人愿意照做,少我一个也不少。更何况,如今陛下才是执刀之人,臣连生死亦在陛下之手,何必再这样咄咄逼人。” “薛子期,那你又何必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燃盯着薛念的眼睛:“此时除你我外没有第三个人在,朕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朕知你看朕不顺眼,朕看你也一样不顺眼。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朕都可以忍你,那你就不能不牢牢压着你的脾气,好生忍着朕。” 薛念两手一摊,目光落在沈燃手中的弯刀上:“臣的刀都在陛下手上,难道还不够乖巧听话?” “嘴上的听话算什么。” 沈燃缓缓道:“朕不但要你忍,还要你忍的心服口服,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当朕是你的主子。” 沈燃看不到的角度,薛念冷冷勾了勾唇:“陛下当然是臣的主子。否则您也不能手中提着臣的刀,将臣的刀架在臣的脖子上。可您信不过臣的忠心,亦信不过臣的誓言,臣又能如何是好,难道要剖心以明志?” “你有忠心时,朕自然就能信得过你的忠心了。” 沈燃来到薛念近前,干脆利落的将刀插回了对方腰间的刀鞘。 两人都站着时身高相差无几,对视起来毫不费力。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俊美无俦的青年,唇角勾起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此刻朕暂时不是皇帝,你也可以不是薛子期,所以朕要做一件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当然你也可以。” “说话算话,绝无戏言。” 这话说得奇怪。 薛念微微一怔,紧接着眼前黑影一闪,沈燃竟然毫不留情的向他脸上招呼。 出于对危险的下意识反应,他侧头避过这一下,伸手就去扣沈燃手腕。 哪曾想沈燃反应也快的出奇。 他眼见打脸没打中,薛念却来扣自己手腕,当即伸手格挡。 但薛念别看生的并不虎背熊腰,力道可是半点儿不弱,手臂相触的刹那间,沈燃仿佛骤然撞上一道坚硬如铁的墙,疼得就是一皱眉。 不过沈燃当年既然跟在沈建宁身边,即使不是御前侍卫,也要常年兼着御前侍卫的活。此时虽然受到点儿小挫折,却是半步不肯退,反而侧身抓住薛念手臂,想要直接把他摔翻在地。 当然不能如愿。 薛念十几年的基本功,下盘也是稳如泰山。当下一个千斤坠,就使局势陷入僵持。 薛念眼神晦暗,眼底覆上了一层浅淡的薄霜:“一直以来,陛下想的,是与臣打一架,还是打臣一顿?” “自然跟你想的一样。” 沈燃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眉眼却是含着笑意的:“心照不宣之事,何必再来多此一问。今天有仇报仇,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默然片刻,薛念低声道:“臣不管其他,只知道君无戏言。” 沈燃笑道:“当然无戏言。” 想要薛念心服口服,不说一定比他强,但肯定不能事事都比他弱。 话音落下,沈燃当即感到手臂上一股大力袭来,竟然是薛念反过来要把他给掀翻在地。 感觉身体几乎是不可抑制的向下倒去,沈燃心里一沉。 他丝毫也不敢大意。双臂猛地一甩,从薛念手里挣脱出去,而后毫不留情的抬腿就是一脚。 两人都是年方二十,血气方刚,且又是在方寸之地,近身肉搏,留手就意味着吃亏,不动手时还可各自忍耐,一动手那还了得。 不经意的磕磕碰碰都是煎熬,更别提实打实落在身上的拳脚。 沈燃开始还只用七八成力,到最后招招都是全力,越打越凶。 薛念的力道也是一回比一回重。 起初他其实还是防守居多,试图制伏沈燃,可后来越打越激烈,他开始转守为攻。 沈燃再次一脚踹向薛念胸膛。 这一脚又快又狠,且是借全身之力发出,只要踹上,恐怕当场就要大口吐血。换作其他人定然会闪身躲避,薛念之前也是这么做的,可这回他目光冷沉,不闪不避,抬手抓住了沈燃小腿。 这一抓犹如钢钩,沈燃动作当即一滞,随即感到身体腾空,薛念竟要借这一抓之力将他摔在地上! 沈燃目光一凛。他当然不甘心认输,可此时人已在半空,根本无处借力,只能凭借他那近乎令人震惊的腰力,用腿死死缠住薛念,拼尽全力把对方一起带倒了。 沈燃见多了戎狄人打架不要命的架势,下手向来就狠,这下翻在地上,更没有什么江湖道义可言了,他依旧死死用腿压制住薛念,以免薛念翻身坐起来,而后“砰”的一拳打在了对方下颌之上。 这一下要是打在别人脸上,不晕也要哭爹喊娘,战斗基本上就可以宣告结束了。可薛念却是遇强则强。 他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眼底腾的闪过一抹凶光。 下一刻—— 沈燃只觉得一股沛不可挡的大力袭来,紧接着天旋地转,两人竟顷刻间变换了位置。 第52章 比试(2) 薛念喘息了几下,并没有继续给沈燃补上一拳,而是缓缓道—— “陛下,臣失礼。” 沈燃微微拧了拧眉,没有说话。 他已然用了全力。 可是薛念呢? 他看似也已经用了全力,但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全力? 根据曾经跟人搏命的经验,沈燃隐隐能感觉到,即使刚才打得最凶的时候,薛念也还是有所克制的。 须臾的沉寂之后,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温言道:“我说了,此刻没有陛下。更何况……” 目光落在薛念下颌处的乌青上,沈燃温言道:“如果真要论,这回也还是你更吃亏。” 他的表情无比诚挚,并没有失败之后的恼羞成怒。 薛念愣了下。 与他相比,沈燃这张脸当真是具有十足的迷惑性。 对方只要不是故作冷漠,故作疏离,就极其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 沈燃在薛念的叙述下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那个家丁口中的周满仓本来也是禁军之中的一名士兵,之前由于出任务瘸了一条腿。 按理说,这种情况应该是给一笔安置费,然后任其归家的。 然而因为户部常年哭穷,动不动就要拖欠禁军经费,导致维持日常开销都捉襟见肘,所以周满仓只得到了少的可怜的几个铜板就被草草打发了回来。 之前当兵还能有些固定的银钱,一天两顿稀粥,勉勉强强维持一家老小的开支,如今被遣送回家,等于是彻底断了经济来源。 周满仓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又瘸了一条腿,许多事做起来都费劲,还不如十几岁的儿子身形灵活,偶尔能到山上打几只野兔,给家里加个菜,而且他不再当兵之后,家里还要多添上他一张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惨。 连本该嫁人的妹妹都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而没人敢要,最后不得不为了维持生计去当街卖唱,最后被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抢回家当了第二十九房小妾。 为了救回妹妹,在多方求告无门之后,周满仓找上了薛念。 薛念是禁军的统制,不过管的不是周满仓,而是一群成日里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禁军大多驻扎在盛京郊外,是负责护卫京都周边的,其实也不闲,但那都是底层士兵需要干的事。禁军与御前侍卫一样,也是贵族子弟的一个去处,而且不在皇帝眼前,危险系数也相对较低。 毕竟御前侍卫多少都是要有点眼色,有点真才实学的,否则皇帝让你办差,你推三阻四,磨磨唧唧,最后一个不小心,再把事儿给办砸了,自己挨板子掉脑袋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要牵连全家。 但禁军不一样,朝廷里的事儿错综复杂,大家都是同僚,终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给谁留面子。 可以说,到禁军来的贵族子弟,不说百分百都是废物,基本上也是家里的霸王,混子,刺头,二世祖。 干啥啥不行,惹是生非第一名。 这些人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受苦受累,无非就是镀个金,领份闲钱,其余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偶尔心情不好说不定还要聚众干个仗,极其不好管束。 做这群人的首领,如果没足够的背景和震慑力,心不少操,锅不少背,人还半点不把你放在心上,呼来喝去拿你当条狗。 毫无首领威严。 在三个月接连换了三个统治后,薛远道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来接这块烫手山芋了,只得大笔一挥把薛念指了过去。 这部门向来是没有差事的,给了那群纨绔也办不了,万一不小心再弄出来个缺胳膊断腿的,那上上下下都是麻烦。所以即使作为统治也很闲,只要陪这群纨绔子弟喝酒打牌逛花楼,约束辖制他们不要到处惹是生非就行。 因此别看薛念身在禁军,办差却从来看不见他的影子,他一天到晚不是被这个请到家里喝酒,就是被那个扯出去打猎,再不济白天在赌坊混一天,晚上聚众逛花楼。 同在禁军,薛念跟周满仓这样的人几乎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周满仓也根本不敢去找他。 可在妹妹被人抢走,老爹上门说理却被放狗活活咬死之后,走投无路的周满仓不得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到了薛念,跪求他为自己出头。 第53章 合作 周满仓找上薛念的理由非常简单。 因为那个抢走周满仓妹妹的二世祖正是禁军的人,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这些人别管私下里多横,在薛念面前也绝对不敢炸刺儿。 自从薛念成了统治,那些人在家里怎么着他不管,但只要来禁军当值,那就必须守他定下的规矩。 最后薛念帮他把妹妹救了出来,还给了不少钱让他请大夫给常年卧病的老娘治病。至于那个纨绔子弟,为了不让周满仓一家被对方家里记恨,薛念当下并没有对对方做出什么处置,而是坐视对方与另外一个纨绔子弟争风吃醋,任由对方被打断了一条腿。 当然后来这些事儿薛念并没有跟沈燃细说,也不可能把这些心思对沈燃和盘突出,他只是言简意赅的道:“自此我知道周满仓家中困难,就时常送些银钱过去,也许诺如果遇到什么难以解决之事可以过来找我。” 沈燃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薛念道:“自然是凑钱给那些土匪送过去。” 沈燃扬眉道:“你真打算交赎金?” 人的胃口和欲望总是无止境的,先不说百两金也不是个小数目,而且若有了这一次,知道周满仓有钱,或者有人愿意给他出钱,那说不定下回就会是千两金,万两金。甚至稍微有个缺钱的时候都要来敲笔竹杠。 薛念自然明白沈燃在想什么:“那些土匪也都不是傻子,他们不见兔子不撒鹰,守在林子里的都是小喽啰,只有看到钱才会真的带着人质下来谈,而且盛京附近毕竟有禁军把守,土匪都不会是太大规模的,小规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规模太大怕闹到你跟前去,自然就会派人去围剿,百两金应该足够引来大鱼了。” 沈燃当然也能明白薛念的意思。 土匪大都躲在易守难攻的深山,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出来,否则围剿也不容易,朝廷官员又大多不作为,只要皇帝不计较,抢点东西而已,也没有抢到自家身上,谁耐烦多管这个闲事,导致城外荒凉地小股土匪不少。 薛念没有兵权,但以沈燃的身份当然可以下旨派兵围剿,可一来此举耗时耗力,绝非一时之功,二来土匪被追的急了,肯定狗急跳墙让周满仓做了刀下亡魂。 如此非但不是救人,反而成了害人,还不如先拿钱,摸清对方藏匿地点,然后再见机行事。 沈燃道:“可你难道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薛念道:“比如呢?” 沈燃道:“会去当土匪的,自然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他们应该很明白周满仓的家境,提出这么高的赎金,要么就是根本没想放人,要么就是不太清楚大周百姓的生活状况。” 薛念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就好像是……何不食肉糜?” 沈燃笑了笑:“薛子期,朕是在跟你说正事。” “臣也是在与陛下说正事。”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薛念微微侧了侧头,缓缓道:“正因为事有蹊跷之处,所以臣才请陛下安坐高台,不要参与。可陛下却总是信不过臣一片赤胆忠心。” 沈燃淡淡道:“朕是信得过子期的本事,更相信,无论何时,你都会以命相互,保朕无虞,这才是你对朕的赤胆忠心,是不是,子期?” 薛念:“……” 须臾的沉寂后,薛念缓缓笑了一声。他道:“当然,但凡臣还有一口气在,定当以性命护陛下周全。” “那不就行了。” 沈燃侧过头看着他,神情玩味。 “有子期这句话,朕自可高枕无忧了。” “至于赎金……” 沈燃笑道:“赎金自然不能让子期破费,朕替你出了。” ………… 为防打草惊蛇,除了自己和沈燃之外,薛念一共就只带上了六个人,其中一个是之前那个负责送信的家丁,其余则全都是将军府的亲兵。 那个送信的家丁一眼看见沈燃,当即就是一愣:“少将军,咱们这可是去和土匪交涉,你带上这位公子一起,不太好吧。” 究竟哪里不好他没说,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非常分明。 过分好看就会给人柔弱的印象,他觉得沈燃是个累赘。 沈燃站在旁边没说话。 世人总爱以貌取人,不知他身份之前,嘲笑他“龙章凤姿”,看不起他的人不在少数。 以往他生气,可如今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薛念伸手拍了拍那个家丁的肩,语重心长道:“王严啊,少将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以貌取人最是愚蠢,这位公子别看长得俊,其实可是连你家少将军也要甘拜下风。” 王严张大嘴“啊”了一声,神色间显然依旧不信,但因是薛念亲口所说,还是愣愣的点了点头。 薛念又淡淡道:“去给七爷道个歉。” 当着这么多人,自然不能再叫“陛下”,但也不能直呼其名,沈燃当年是七皇子,薛念也没有费力给他改一个假名出来,直接叫成“七爷”。 不过此言一出,王严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之色。 薛念虽然是少将军,但却从来不摆少将军的架子,跟府里的家丁和亲卫全都能打成一片,所以这些家丁和亲卫们跟他也不拘束,基本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偶尔甚至还会揶揄打趣他。 他也从来都不生气。 更别提一本正经的要求道歉了。 然而薛念没架子,可不等于他没威严,毕竟他身份本事摆在这。 论身份,他是将军之子。 论本事,他也一骑绝尘,甩其他人十万八千里。 见薛念发话,王严顿时不敢再多说什么,蔫头耷脑的给沈燃道歉—— “七爷,都是小的不长眼。” 沈燃笑着摆了摆手,完全没有任何计较的意思:“小事而已。” 其实沈燃觉得,倘若不是知晓上辈子薛念的所为所为,那他此时的姿态还是十分具有迷惑性的,至少他这样桀骜不驯的人,也是真能放下身段,十分自然的把自己摆在“臣”的位置上。 当下几人先到周满仓家去。 路上,沈燃似笑非笑瞧着薛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实在难得见子期有这般严厉的时候,怎么,这是真心要为朕出头,还是怕朕心情不好杀人?” 薛念道:“陛下是明君,自然不知者不怪,臣有什么可怕,可看不起人就是不该,不该就要道歉,否则今日陛下不怪罪,来日得罪哪位贵人,到时候还不是要臣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沈燃以往总嫌弃武将肚子里没有墨水,说话也直来直去,时常让人不爱听。如今骤然碰上薛念这么个异类,才觉得真厉害。 武将的惊人战力配上文人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弯弯绕绕,难怪上辈子他可以绝处逢生退了敌军。 薛念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沈燃一笑置之,未再深究。 第54章 周家 周满仓家里真可叫一个家徒四壁。 薛念和沈燃一脚踏进屋子,呛人的尘土气和女人的哭声当即扑面而来。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病病歪歪靠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上,旁边地上还坐着个头发乱糟糟的妇人,两人眼睛通红,哭的天昏地暗。 不远处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拉着一个八九岁女孩的手,满脸焦急。 似乎想劝又不敢劝。 他一眼看见薛念进屋,赶忙拉着女孩跑了过来,“噗通”跪倒磕头。 这男孩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他哽咽道:“少将军,您快救救我爹吧!他们说要拿我爹喂老虎!” 如火的衣襟垂落,薛念俯身扶他起来,态度十分温和:“狗蛋,你先不要急,我带了银两来。” 说着,他对旁边的王严使了个眼色,王严立即叫人抬进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竟是整整一箱白花花的银子。 狗蛋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当下惊得眼睛都直了。 屋里气氛刹那间凝滞了一瞬。 下一刻—— 满头花白的老妇人和头发乱糟糟的妇人互相搀扶着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沈燃和薛念面前,对着他们“砰砰”磕响头,口称“恩公”。 这两人就是周满仓的老娘和老婆。 她们这一跪,刚刚才站起来的狗蛋和小女孩又跟着跪了。 薛念毕竟是武将,自幼不喜规矩和繁文缛节,他自己就不爱跪人,当然也不愿人动不动就跪他。 他双手去搀扶周满仓的老娘,而后温言道:“大娘莫要如此,我与满仓同在禁军,自然应当互帮互助。” 同在禁军。一个是统治,虽说没差事,可手下一帮非富即贵的纨绔,这帮人个个都是在军营里横着走的主,薛念作为他们的首领,他跺跺脚,统领头都要大三圈。 另一个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兵,连安置费都可以随便拖欠。 哪里可以同日而语。 沈燃侧头看了薛念一眼,随即上前一同扶住了周满仓的老娘,笑道:“大娘,救人要紧。” 此言一出,周满仓老娘和老婆的哭声同时一滞。 周满仓老娘有些胆怯的看向面前这个生的犹如芙蓉泣露般的青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如今毕竟已经一把年纪了,对于危险有种近乎敏感的直觉。即使不知道为什么,可她看见沈燃的一瞬间,就莫名觉得害怕觉得冷。 “救人!对,救人!” 周满仓老娘喃喃道:“翠花,快跟老妇一起去救满仓!” 她说一出就是一出,当下拉着儿媳妇翠花的手,颤颤巍巍就要往外走。 薛念赶忙拦住:“大娘,你这么大年纪,就不要劳动了,既然是狗蛋跟满仓一起上山撞见土匪,只需要让他跟我们走一趟即可。” 此言一出,旁边一直抹眼泪的翠花忽然畏畏缩缩道:“可是,可是……狗蛋可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了,满仓已经被抓了,土匪那么凶,要是狗蛋他……” 说到这里,翠花实在是说不下去了:“那我们就都别活了!” 她一把拉过那个小女孩的手:“要不,要不,你们带着妞妞去救满仓。” 沈燃:“……” 薛念:“……” 即使皇室也重男轻女,可公主照旧是要锦衣玉食,好生教导的,与这些乡野之处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但是又没法跟个大字都不识的妇人较劲。 薛念只得当做没听见。 他看向狗蛋:“狗蛋,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救你爹?” 狗蛋重重点了点头,大声道:“我去!我要去!” 话音落下,翠花身子狠狠晃了几晃,“噗通”一声坐地下了。 ………… 果然不出薛念所料,在树林里等着的只有两个拿刀的土匪,看打扮都是小喽啰。 王严和其中一个亲卫抬着箱子,跟薛念和狗蛋一起上前交涉。 其余四个亲卫留下来保护沈燃。 即使沈燃自己的功夫的确不错,可皇帝身边哪能真没人护卫。 这回沈燃没再坚持。 他隐蔽在树林之中,看着薛念那边交涉。 开始之时异常顺利。 两个小兵见了银子,听了薛念事先给狗蛋编好的一番说辞,当即有一人飞速跑回去送信。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只听得马蹄声响起,有二十几个人策马而来。 为首一人虎背熊腰,满脸的络腮胡子。此人长得极凶,身上披着盔甲,手中还提着寒光闪闪的大刀,一眼望去能止小儿夜啼。 而周满仓竟然被五花大绑着拖在那人马匹之后。 他满脸都是血,因为剧烈的拖行和撞击,此时已经昏死过去了,显见得是奄奄一息。 见了这等骇人声势,狗蛋脸色大变:“爹!” 他大叫一声,似乎想要扑上去。 但王严和另外一个亲卫却拉着他后退,只留下薛念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薛念微仰头,晨光熹微里笑得无辜且纯良:“这位壮士,千两银子,正好百两金,我已全都带来了,不知可否放人了啊?” 由于对方高坐马上,薛念要跟他对视就必须抬脸,露出线条流畅莹白如玉的下颌。 脖颈看起来像是一捏就断。 第55章 土匪 为首的壮汉见面前竟然是个如此俊美的青年,不由吹了两声口哨,哈哈大笑道:“放了那狗东西倒没什么,不过嘛……不止银子要留下来……” 他眼睛像打量物件一样扫过薛念的脸:“你也要留下来给爷爷们当奴才!” “跪下舔爷爷们的靴子!” 薛念身上的贵气很难掩,他们最爱折辱这种人。而且从他身上定然可以捞到更多金银。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唯有薛念面不改色:“看来壮士是打算言而无信了。” 壮汉把大刀扛在肩膀上,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跟土匪讲信义,你小子脑袋是让驴踢了?” 话音落下,二十几个土匪四散开来,将薛念几人围在中间。 其中两人跳下来马来去抬箱子,那壮汉则策马来扣薛念肩头。 周满仓还在他马后被拖着,额头重重撞上了一块石头。他身子近乎痉挛般颤了一下,刹那间鲜血四溅! 狗蛋惨叫一声:“爹!” 王严大力扯着他后退。 与此同时,那壮汉只见到眼前红影一闪,回过神时已不见了薛念的踪影。 他一愣。 紧接着听到战马一声无比痛苦的长嘶,下一刻前蹄弯折,“噗通”一声将他胖大的身躯摔在了地上。 鲜血如泉喷涌。 男子目眦欲裂的硕大头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骨碌碌”滚落在地。 薛念提刀站在旁边。 血珠顺着刀尖滑落,因为速度太快而汇成一道骇人的血线。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斩马杀人。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 四下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无论土匪还是薛念带来的人都有片刻呆滞。 须臾后,薛念的亲卫率先回神。 他扛起已经性命垂危的周满仓,跟王严一起缓缓后撤。 就在此时,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 “大头领死了!” “杀了他!” “给大头领报仇!” 土匪们也终于如梦方醒。 可他们并没有四散奔逃。 二十多个人红着眼睛举起刀剑,发疯般冲了上去。 四面受敌。 薛念目光沉了沉。 弯刀打着旋飞出,同时割断了三四个人的喉咙。 然而只听得“噗嗤”一声轻响—— 薛念肩头竟也忽然爆开一团血雾。 有一支黑色小巧的箭刺中了他的肩头。 旁边一个正好冲上来的土匪见状大喜。他满心以为这回薛念必死无疑,于是高声喊道:“快杀——!” 话没说完,蓦地感到脖子一凉。 疼痛撕心裂肺,右手抬不起来。 可薛念竟然在顷刻间刀交左手,一刀斩掉了他的头颅! ………… 这些土匪身上竟然有弩箭! 见到这一幕,藏在不远处观战的几个亲兵面色大变。 沈燃也是瞳孔微缩。 弩箭比弓箭小巧得多。 但杀伤力更大,射程也更远,在大周属于违禁物品,而且由于操作过于复杂,军队也并不常用。 可这些土匪不但手里有弩箭,而且制作也比大周军队精良得多。 这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土匪! 怪不得首领被人杀了也没落荒而逃! 而且这些土匪手中的弩弓还不止一架,而是整整三架! 有了这三架弩弓在手,加上薛念右手受伤,局势霎时间发生逆转。 饶是薛念身形再灵活力气再大,也不可能长时间支撑。 眼见少将军遇险,护卫在沈燃身边的几个亲兵再也按捺不住,互相对视一眼就要往外冲。 哪知沈燃却道:“不许动。弩弓厉害,你们没薛念那么灵活,出去反而添乱!” 薛念之前千叮万嘱一定要听“七爷”的话。 四个亲兵面面相觑,都以为沈燃贪生怕死。 “那也不能眼睁睁在这看着啊!” 余下三人尚可,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亲兵却当即不满道:“我们少将军怎么对你的,他有危险你只顾自己啊!我不管,反正我不能让少将军一个人——” 他一边说,一边抬腿就要往前走。 只听得“咔嚓”两声轻响,沈燃竟然毫不客气的卸了他双手手腕,一把把他推搡在了地上! 没想到少将军叮嘱一定要保护的自己人会动手。 这下变起突然,另外三个亲兵目瞪口呆。 沈燃趁这机会摘下了其中一人背上的弓。 射箭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前边那么多人动来动去,而且此处距离虽不远,却也不算太近,这种情况下,能不能射中目标都在其次了,稍有不慎还可能会误伤自己人,或者暴露自己的位置,一旦弓弩对射,拿弓的定然吃亏,否则他们又怎么会不试着放箭。 那个亲兵顿时也急了:“那边有咱们自己人,你可别乱射——” “嗖——!” 冰冷的箭矢对准了其中一个手持弩弓的土匪。 沈燃微微眯了眯眼。 下一瞬—— 利箭撕裂空气,直直射入了那个土匪的太阳穴! 尸体“噗通”一声,跌落马下。 而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二箭又到,射中了第二个手持弩弓的土匪! 依旧是太阳穴! 最后一个手持弩弓的土匪脸色苍白,但接连两箭,也终于让他分辨出了冷箭射来的方向。 他毫不犹豫抬起手—— “噗嗤——!” 第三箭风驰电掣,同样刺中了他的太阳穴。 第56章 弩弓 没了弩弓,剩下那十来个人几乎没用多久就被薛念和沈燃如砍瓜切菜一样解决了。 王严抱着奄奄一息的周满仓,带他和狗蛋先回周家。 一个亲兵十万火急的去请大夫。 沈燃和薛念却并没有立即离开。 之前的猜测没有错,这些土匪明显就不正常。 薛念命人收集起了散落在地的三架弩弓,而后又叫亲兵去逐一搜那些土匪的身,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这段时间,他自己则和沈燃坐在树下,低头瞧着自己肩头。 刚才情况紧急,只来得及弄断了箭杆,箭头还没弄出来。 疼痛撕心裂肺,犹如凌迟。 薛念拔出腰间弯刀,试图把箭头剜出来。 沈燃忽然道:“你跟着去找个大夫诊治一下,朕留下也是一样的。” 薛念动作稍顿,随即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臣回去,让陛下留下来善后,那臣恐怕并不会死于箭伤,而是直接死于大将军的鞭子了。” 沈燃微微一怔。 薛远道虽然忠心,可为人又迂腐又固执,训儿子跟训自己的兵一样,薛念作为他儿子,好处没捞到多少,脏活累活首当其冲,行事稍有不妥之处就是一顿板子或者鞭子。 而且薛远道还认为为将者应该身先士卒,为其余人之表率,尤其是要公正无私,所以为了表示自己绝不徇私的态度,只要他自己儿子犯错,罚的肯定要比罚其他人狠。 譬如,同一件事,别的士兵犯了打三十,薛念至少要是四十,甚至五十。 沈燃就不明白,为什么在薛远道这样高压的教导之下,薛念的性情还能如此热烈似骄阳。 这也是他上辈子非常嫉妒对方的一点。 太后指望着母凭子贵,将来靠他一步登天,对他自然也是非常严厉的,背不出书就没饭吃,拉不开弓就跪在烈日下头,连口水都没得喝,要是太傅或者沈建宁说出他一个字的不好来,那就更完蛋,接下来几天,他身上别想找出几块好肉。 事后太后还要抱着他哭,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好,说自己全部的心血都放在他身上,如果他不争气,那她不如一脖子吊死。 长此以往下来,他的性格就渐渐变得敏感、阴沉、自闭。 虽说如今他似乎是能装,但他自己清楚的很,他本质上还是那样的人。 可薛念仿佛就完全没这个困扰。 他在对方身上看不到半点儿与阴沉自闭相关的地方。 薛念像是一道让人情不自禁靠近的光,可对他这种过于冷血的人来说,靠太近就意味着被灼伤。 薛念可以很轻松跟三教九流打成一片。而他看大部分人都觉得不耐烦。 他费尽心机做皇帝,并不是为了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而是为了随心所欲拔剑斩仇人。 所以他是个暴君。 他从来不愿意忍。 青年的声音唤回了沈燃的思绪。 薛念笑道:“方才之事臣听亲兵说了,陛下箭术如神,帮臣解了燃眉之急,臣在这里多谢陛下。” “不必。” 沈燃侧头看他一眼,轻声道:“朕不出手,你也死不了,只不过你的兵实在太聒噪。” 说完,他目光落在旁边树下坐着的亲兵身上,那是刚刚被他卸了腕骨的人。其他人此时都在执行薛念分派的任务,只有他蔫头耷脑的坐在树下。 明知危险,明知必死,还试图义不容辞冲出去给薛念挡箭。 鲁莽吗? 的确是。 但如果抛却皇帝的身份,又能有几个人能为他这样鲁莽。 薛念顺着沈燃的目光看过去,淡淡道:“他对陛下不敬,回去臣罚他。” 沈燃勾了勾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挖苦的意味:“罚他道歉?” 薛念懒洋洋道:“罚他挨板子。打到陛下消气为止。” 沈燃嗤笑一声:“薛子期,你哪只眼睛看到朕生气?” 沈燃满心以为薛念肯定要跟他辩驳几句,哪曾想对方竟从善如流的道—— “那臣错了。” “回去臣也罚自己板子。” “朕要是真想打谁板子,也用不着别人帮忙来罚。” 沈燃侧过头,目光落在薛念脸上。 此时天气还很冷,可他额头上全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可见痛苦。 然而薛念竟然还施施然坐在这跟他谈笑风生。 这种人,打板子能有什么用? 沈燃垂下眸,淡淡道:“少将军先还是顾好你自己的伤吧,你要是当真被人给一箭射死,将军府一世英名就在你这毁于一旦了,朕的大将军说不定还要后悔没亲手抽死你。” 此言一出,薛念忽然咬着唇笑了起来。他的痛苦中还隐隐夹杂着些漫不在乎的色彩:“臣自有陛下天威庇佑,别说这一箭,就是再来几箭,也不算什么。” 沈燃愣了下,随即也忍不住笑了。 他伸出手,在薛念肩头触了一下。 不出预料,指尖一片水泽。 不是鲜血,而是水。 更确切的说,是汗。 数九寒冬。 汗湿重衣。 若不是很疲惫,以薛念的性格,又怎么会坐在这里,只让亲兵去搜查呢? 缓缓擦了擦指尖沾染上的水泽,沈燃将薛念的弯刀拿在自己手中,懒懒道:“朕的天威,当然会庇佑于你。” “所以你是现在去找大夫拔箭。” “还是干脆让朕充当一回军医,拿你练练手?” “陛下打算亲自给臣治伤?” 薛念笑嘻嘻打了个哈欠:“这可是天大的荣幸,那臣还要什么军医。” 他仿佛是当真非常信得过他。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青年。 因为穿的是红衣,薛念的伤看起来其实并不明显。 血色也没有落在其他衣服上那样触目惊心。会给人一种伤并不重的错觉。 就像是薛念这个人。 看不见他的锋芒时,便会给人一种很热情,很好相处的感觉。 可是真的如此吗? 沈燃用弯刀挑开薛念肩头衣服,露出血色狰狞的伤口,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真正看到薛念的伤口时,他还是不由得拧了拧眉。 剑杆已经被砍断了,箭头深深嵌入肉里。拔是绝对不可能直接往外拔的。 否则一定会伤及经脉,血流不止。 必须将中箭部位的皮肉剖开,而后再将箭头取出,这还要是在箭头刺入位置别太刁钻的情况下。 若果不是善于治疗刀剑之伤的大夫,恐怕一般的大夫都未必能有这个胆子。 沈燃踌躇了片刻。 他是曾治过箭伤,但那是七年前的事儿了。 瞧出沈燃的踌躇,薛念笑道:“要不还是臣自己来吧,这种伤臣其实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沈燃瞥了他一眼:“直接拿刀剜出来?” 薛念道:“难道大夫不是这么治?” 沈燃道:“你这个伤军医都不见得敢下手。” 沈燃这可是句大实话,薛念作为少将军,万一不小心把人治死或者伤了他的手,导致他拉弓提剑费劲,那谁能担待的起。所以…… 沈燃抬头看他:“你根本就没打算去看大夫?” 第57章 谈心 薛念漫不经心道:“这种伤大夫也是硬着头皮往外剜,都一样。” 沈燃道:“至少人家从医多年。” 薛念道:“那陛下可知,如今在大周,不贪腐的情况下,宫中御医年奉几何?军医年奉几何?而普通的大夫刨去人力物力成本之后,一月又能挣来多少银钱?” 沈燃愣了下。 紧接着又听薛念道:“院判每年五十两,普通太医每年三十两,医士每年二十两,太医在陛下跟前,说不定哪天就得了您的青眼,俸禄一般还没有人敢削减,但其他的可就不一样了。” “军医的年奉,本来跟医士是一样多的,但因为户部常年哭穷,后来减到每年十两。然后各个将领再私下里偷偷克扣一点,去弥补那些贵族子弟四下挥霍带来的亏空,一年真正到手的可能还没有五两银子,后来更少。” “至于民间的大夫,那就更不用说了,左相根据您授意治理下的大周,赋税是从前的五倍,这才能让王孙公子们在花楼里一掷千金掷万金,一般人连饭都要吃不起了,哪有闲钱看大夫,看了说不定都要赊账。” “将心比心,如果换了陛下您,自己苦学医术多年,最后却连养家糊口都费劲,那这活您干吗?” 话已至此,沈燃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军中连一个良医都找不到?” “良医大约都在陛下您跟前,或者被各位大人重金请入自己府中了。” “又或者,寻别的求生门路去了。” 薛念道:“至于余下这些,既有没门路,也没有人能看上请他入府的,能看得,无非就是那些自己待着也死不了的病,否则周满仓那条腿,其实也不至于就这么瘸了。” 沈燃看着他:“既然军中这么捉襟见肘,薛远道为何不来请求拨款?” 薛念淡淡道:“没请求过吗?陛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一年之前,我爹多次上奏折都石沉大海之后,曾在朝堂上当众请求陛下拨款,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吗?” 沈燃:“……” 一年前他说了什么? 只要柳如意高兴,就是要座金山他也能给搬来的一年前? 沈燃扶额回忆了一下。 他说—— “朕竟不知,原来朝廷的银子,竟然是用来给大将军用来邀买人心的?” 沈燃一时间失语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声道—— “子期,你在怨朕?” “臣不敢。” “臣只是实话实说,就事论事。” 薛念道:“事实上,如果不是陛下此番一定要对臣步步紧逼,这些话,臣根本就不会对您说,以免让您觉得臣是在污蔑左相的清誉,毕竟,臣这么大个人,总受您申饬,这脸上也不好看。” 他的每句话似乎都很驯顺,可却又有隐隐约约的锋芒。 就像是他这个人。 有些人即使抖起威风来,身上也有藏不住的阴暗与自卑。可有些人,即使你再踩他,他身上也还是会有种霁月清风的磊落。 沈燃笑了笑:“你总说朕不信你的忠心,可你又何曾真正信任过朕。” 他看着薛念的眼睛:“从前朕行事或有不妥之处,但人也总是会变的,朕已经不再信任柳士庄,此番亲自带着阿妩到将军府来,不也是希望,能够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停顿片刻,他又道:“你连朕一年前的话都还记得,那这些时日中发生的事儿,你应该不会没有听说吧?如今这情形,即便朕愿意惩治柳士庄,可惩治了他,谁能顶上?” 薛念:“……” 默然片刻,薛念道:“陛下是指朝中大臣告病假之事?若说征战,保家卫国,那臣自当为您效犬马之劳。可文官之事,臣实在是有心也无力。” “子期过谦了。” 沈燃道:“你不仅是将军之子,还是温如松的关门弟子,就连你的这个表字,不还是他亲自给你取的。” 温如松,大周的上一任丞相。 此人历经三朝,桃李满天下,以往朝中有一半以上的能臣都是他教导出来的。他做丞相的那些年,也是大周最为繁荣昌盛之时,即使碰上灾年,家家户户都能拿出不少的存粮来渡过难关,绝不可能出现饿死人这种事儿。 但当年面对其他国家侵犯边境的行为,沈建宁主和,温如松却是文臣之中极坚决的主战派。他认为大周是马上得天下,绝对不可以助长这种不良风气。 如遇他国侵犯边境,必以强硬手段将之驱逐出去。 并且他为此事没少向沈建宁进谏。 君臣之间争执不断。 沈建宁因此而大为不满,又由于他威望太高,于朝廷有功,而不好严加责罚,就开始渐渐的疏远他,在朝堂之上也根本不再采用他的意见,还将大量无关紧要的琐事派给他,甚至动不动就以关怀臣子为名给他放假,让他休沐,试图借此将他从权利中心给排挤出去。 及至后来沈燃登基后,他因为柳如意的缘故信任重用柳士庄,而且当年做皇子时跟温如松还有龃龉,虽没有直接下旨罢免他,却以温如松年事过高为由,下旨将丞相之职一分为二,变成左相和右相,命令柳士庄从旁协助温如松处理政务,说是协助,但事实上柳士庄才是地位更尊的左相。 而且沈燃打着尊重老臣的名义,继续沿用沈建宁的方针策略,动不动就给温如松放假,让他在家休沐,根本不许他上朝,朝中之事自然就全落在了柳士庄身上。 至此,温如松就彻底的坐上了冷板凳。没过一年就心灰意冷告老还乡了。 他走之后没多久,他曾经的那些学生就辞官的辞官,没有辞官的也被柳士庄各种迫害排挤。 最后不是免官下狱,就是被贬到寸草不生的边境去当个没什么实权的小官了。 但最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最后别管是辞官,还是被排挤免官下狱,愣是没有一个投靠柳士庄的。 可见温如松看人眼光之毒辣。 温如松还曾经向沈建宁进言,说沈燃爱憎过于分明,性情极端,少君子温厚宽和之风,不宜继承大统。 虽然沈燃因为这句话彻底将他摆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其实是实话。 若如今还能请此人回来,只要他振臂一呼,只凭着他曾经的那些学生,就不愁没有能人。 第58章 密信 听沈燃骤然提起温如松,薛念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陛下,左相如今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可老师他今年却已经八十有三了。” 八十三岁,即使当年沈燃和柳士庄不排挤温如松,以他的年纪,其实也就早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只不过是一个老臣不忍黎民百姓受苦,想再多拼一把而已。 可惜君心难以挽回。 沈建宁只要守住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保证他自己荣华富贵,说一不二就行,根本不把百姓死活放在心上。 沈燃更是个实打实的暴君。 沈建宁纵不励精图治,也总还是在意身前身后名,可沈燃根本就是在拿着天下来做游戏。 他只求个肆意痛快,哪里在乎什么千古骂名。 闻言,沈燃也沉默了一瞬。 他道:“子期,可是朕相信他的心并没有变。” “变了如何?没变又如何?” 薛念缓缓道:“陛下,老师他二十五岁入仕,在朝中整整五十四年,他把自己的大半辈子全都奉献给朝廷,才有当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丰衣足食的盛景,可是如今,他已经这么大年纪,时长多病,又接连遭受先帝和您的冷待,您却还要这样一个老人来匡扶社稷吗?” 沈燃静静的看着他:“竟敢指责先帝,薛子期,你大胆。” “是,臣是大胆。”薛念淡淡道。 “可是老师生性固执,向来有一说一,只会比臣更大胆,陛下若是连臣的这两句话也难以忍受,又何必再去给自己找不痛快?陛下毕竟是天子,天子之怒,总是让人害怕的。” 沈燃笑道:“子期,你也怕吗?” 薛念叹道:“臣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 这话固然还是示弱,可也并非全然作伪。 他是很能打,一般人不是他对手。 然而他一人可以胜十人,胜百人。 若是千人、万人、十万人呢? 若是权势相逼,一顶“忠君”的大帽子给他扣下来呢? 武将的刀就是刀。 可文人的刀,有可能是一支笔,一张纸甚至一句话,更能杀人于无形。 盛京权势更迭,人人勾心斗角。稍有不慎,或许就成为了权利斗争之下的牺牲品。 譬如赵守德。 谋反二字,将这个忠心耿耿的汉子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百口莫辩。 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凝滞了一瞬。 冷风拂过面颊,墨发微扬。 “薛子期,朕要见他,你来引荐。” 少顷,沈燃笑了一声。 他漫不经心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先来与你说,而不是直接让薛远道命令你?” 薛念侧了侧头,没有说话。 于是沈燃继续道:“就是为了表达朕的诚意,不愿逼迫太过,朕希望你可以想清楚,是由你心甘情愿来帮朕完成此事,你也可以以学生的身份去说服温如松。” 沉默须臾,薛念轻叹了一声:“陛下,并非是臣不愿遵奉您的旨意,而是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总要试试才知道。” “更何况……” 沈燃轻声道:“即便真是苦果,也是自己种出来的,怎么能不亲自尝一尝。” 他向来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薛念愣了下。 弯刀在指尖倏的一转,沈燃目光重新落在薛念肩头:“在此之前……” 他微微一笑:“既然你觉得军中没有良医,朕就来做一回你的良医。” 反正比薛念自己动手强。 ………… 帮薛念包扎好伤口,那些亲卫正好搜查完了所有土匪的尸体。 其中一个亲卫上前禀报:“其余人身上除了弩弓外就再没什么了,只在为首的那人身上另外发现一架弩弓和一封信,请少将军过目。” 说着,他将弩弓暂且交给旁边的亲卫,自己拿着信封双手呈上。 薛念拿过,又递给沈燃。 沈燃也没跟薛念客气,他用衣袖擦了擦手上的血,直接把信拆了,而后不由自主就是一愣。 通篇鬼画符。 有点像是字,但他曾经看过大周与多个国家往来的文书,没有一种与这封信上的相像。 他又把信递给了薛念。 可惜薛念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只得将信叠起来:“要不七爷先收着,再找能人看看吧。” 沈燃摆了摆手:“还是你拿去吧。” 反正信他也已经看过了。 再说,如今朝中那些文臣,就算不是柳士庄的人,至少也是畏惧柳士庄的人,他看不懂,就更没办法拿给别人去看,还不如给薛念。 至少他作为温如松的关门弟子,文采上也不是浪得虚名。 薛念点了点头,也没拒绝:“好。” 说完,他目光又落在了那四架弩弓之上。 沈燃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弩弓制作非常精良,绝非凡品,其中一架给我,至于另外三架……就放在军中,交给制作弓弩的人研究。” 薛念道:“是。” 薛念作为少将军,本身又不是庸懦之辈,却事事征求沈燃的意见,那几个亲卫觉得好奇的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满。 不过世人慕强,碍于沈燃刚刚射杀土匪的神威,也没人敢表露出来。更别提刚刚那个被沈燃卸掉手腕的亲卫还被薛念不咸不淡的训斥了几句。态度虽不严厉,但是薛念很少训斥人。 商议已定,当下几人再不耽搁,一同到大回将军府。 路上薛念还没忘了叫人在成衣铺子里另买一件红衣换上。 结果刚领人从将军府后门进去,吩咐那几个亲兵各归各位,就看见老管家薛忠迎面跑了过来。 薛忠急得满脸是汗:“少将军!” “老奴可找着您了!” “您,您怎么能把陛下……” 说的这里,薛忠“噗通”一声跪倒在沈燃面前:“老奴叩见陛下!” 第59章 责罚(1) 默然片刻,沈燃温言道:“薛管家不必多礼,何事如此急切?” 薛忠颤颤巍巍的道:“今早大将军去面见陛下,皇后娘娘却说陛下不在房中,而少将军也不见了踪影。所以大将军担……担心!” 说完,薛忠又哆哆嗦嗦跪伏在地。 薛念这样的毕竟是少数,帝王威严,多数人自然还是怕的。 薛念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沈燃道:“今天臣究竟能不能逃得过这顿板子,可就看陛下肯不肯开恩了。” “放心。”沈燃同样侧过头,看了薛念一眼,微微弯起的唇角似笑非笑。 “朕的天威庇护你一回,自然还会庇护你第二回。” 话音落下,沈燃扬声笑道—— “朕不过是出门一趟,又有子期在旁护卫,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音落下,他俯下身,亲自扶起跪伏在地上的薛忠:“走,朕跟你去见见大将军,安他的心。” 态度非常温和,可就是莫名让人感到畏惧。 薛忠哆哆嗦嗦的道:“是是是。” ………… 正厅。 君臣相互寒暄过后,沈燃与薛远道对坐喝茶,薛妩坐在沈燃身边相陪。 唯有薛念跪着。 薛远道果然因为他带沈燃外出之事生了大气,听闻竟然还遇上土匪,更是魂飞魄散,气上加气。 由于此次的土匪身份存疑,需要薛远道这个大将军多加留意,缴获的弩弓也要放在军中,所以此事沈燃与薛念商议之后,并未隐瞒他。不过并没有说他们是特意去见土匪的,只说碰巧遇上。 薛远道听后又惊又怒又怕。 惊的是盛京城外竟有这样悍勇又来历不明的土匪,恐有别国奸细混入,窥探大周的机密。 怒的是薛念非但没有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在祠堂里罚跪,还敢私自带着沈燃外出,以致遇上这样的危险。 怕的是对方手中带着弩弓,若沈燃当真不小心受到什么损伤的话,那后果简直就是不堪设想。 沈燃低头喝了口茶,笑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朕思虑不周了,是朕非要同子期一起出去,他不好拒绝罢了,如今倒累的他受罚,朕心中实在不安,不如就请大将军看在朕的面子上,且子期又发现这些土匪有异,算是大功一件,就不要深究下去了吧。” “陛下此言差矣。” 闻言,薛远道不由正色道:“功是功,过是过,功过怎可相提并论,何况您乃是一国之君,更不能轻易涉足险地,这逆子非但不知规劝,竟然还如此疏忽大意,臣此次绝不能轻饶于他!请陛下不要再为他求情了。” 话音落下,他大声叫来亲兵:“来人啊,拉出去,打五十鞭子!” 薛妩终于按捺不住,满脸担忧的阻止道:“爹!” 薛远道忽然跪下道:“事关陛下安危,请皇后娘娘也不要再多说了!” 薛妩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的乱扶他起来。 这时候薛远道固执古板的毛病又开始发作了,谁劝也不听。 沈燃是个从来不守规矩的皇帝。 薛远道却是个最守规矩的将军。 按理说沈燃作为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凡是个识时务的人,别说沈燃只是让对方放了自己亲儿子,就算他所提出的要求是当真不合规矩,对方也应该退一步。 但薛远道偏不,还非一口一个规矩的来堵他。 相较于薛远道,柳士庄就显得非常能体察圣意,虽然沈燃因为柳如意的缘故信任重用柳士庄,但柳士庄却几乎从来不会跟他对着干。 所以沈燃见薛远道就烦。 他甚至觉得,薛妩之所以那么一板一眼,只要见面,必然是“请陛下勤政爱民,好生治理天下”,肯定跟薛远道有一定关系。 上辈子沈燃看到对方这样肯定要甩袖子走人,可这辈子显然不行。 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过鞭子也绝对不能打。 他嫌弃讨厌薛念,想要对薛念施以责罚,那是一回事儿。可他既然说了不能罚,就无论是谁都不能罚。 哪怕薛远道是薛念亲爹。 此时薛远道的亲兵已经上来拉薛念。薛念在薛远道面前比在他面前还有迷惑性,一不辩解,二不求饶,还真就老老实实跟着薛远道的亲兵往下走。 不过起身时目光与沈燃交错而过。 他无疑拥有一双极动人的眼。 眼尾上挑,神光内敛,即使眼眸深处藏着抹似有若无的浅淡薄霜,也掩不住万般星光璀璨,动人心魄。 匆匆一瞥里,沈燃觉得薛念这一眼里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是抱怨,也并非责怪。 是他日复一日压下怨愤与不甘,冷眼看世间的嘲弄。 沈燃“啪嗒”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案上。他垂眸道:“且慢。” 亲兵的脚步顿了顿。 薛远皱眉道:“陛下——” 这回沈燃没容他继续说下去,而是缓缓道:“大将军可知,朕此番出宫到将军府来,是所谓何事?” 薛远道怔了怔。 他当然想知道。 所以才一大早就前去面君,却没想到沈燃昨天跟薛念喝了那么多,今天竟还能起的如此早。 他不但没在薛妩房中找到人,还发现本该跪在祠堂的儿子也不见了。 这一下怎能不急? 薛念一天到晚带着那群纨绔子弟鬼混,还要能镇住他们,身上不经意间就会带出股凌厉慑人的痞气来,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冒犯了沈燃? 薛远道内心深处极其不愿意薛念和沈燃凑在一处,更别提两人竟然还大清早一起玩失踪。 默然片刻,薛远道只得暂且搁置处罚薛念之事,道:“请陛下明示。” 沈燃轻叹了一声:“这些时日,朝堂上的景象,大将军也亲眼所见了,朕心中实是又气又恼,又没什么办法,不知大将军可有什么好主意,能为朕分忧?” 薛远道:“……?” 这些日子,因为朝臣大规模告假之事,他自然也是忧心忡忡。 可他一介武将,行军打仗在行,对于文人那点事儿就没有什么办法,要让他分忧,除非让他带兵到各个大臣府上去拿人。 沉吟良久,薛远道摇了摇头:“微臣无能,无法为陛下分忧,还请陛下多选能人。” 这话薛念说,或许是句谦词,但薛远道说,就是很有自知之明了。 他可以成为大将军,除了自身武艺高强之外,自然也是有其他长处的,而他最大的长处,就是胸襟极为宽广,非常能够正视自己的弱点,并且从不嫉贤妒能,不会因为谁比自己强就对其进行打压。 知道薛远道不可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沈燃也没有过多为难对方。 “多选能人这四个字说得就很好。” 他笑道:“不瞒大将军,其实朕此次秘密出宫,正是要请子期帮忙,为国求贤。” 薛远道:“……!?” 第60章 责罚(2) 此言一出,薛远道不由大为惊讶。 在他看来,“为国求贤”这四个字能出于沈燃之口,几乎已经无异于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燃登基多年,对于朝廷之事到底是有多么兴致缺缺,有多么不上心,那可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这样一个人,却忽然说出为国求贤的话来,怎么可能不让人感到惊讶。 然而无论沈燃到底是一时间心血来潮,还是忽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皇帝有这个心,那总归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好事儿。 薛远道当即起身,正色道:“陛下圣明。只不知陛下所指,乃是何人?臣定然拼尽全力将他为陛下请来。” “此人大将军自然也是识得的。” 沈燃笑道:“正是子期的老师,朕深悔当初所为,是以打算请他还朝。” “温老?” 薛远道本来是面露喜色,闻言又不由皱了眉:“陛下,如果微臣没记错的话,温老他今年都已经八十有三了,恐怕,恐怕不大合适吧。” 以温如松的年纪,薛远道在他那都要算是晚辈,对方并不宜继续在朝为官了。更何况,温如松在某些方面比他还倔,一旦政见不合动不动就要与皇帝争执,这才招致先帝沈建宁的厌弃,如今沈燃比沈建宁还难伺候,一旦君臣之间再起龃龉,温如松那么大年纪,怎么能承受的起君王雷霆震怒,说不定就要直接把命搭上。 毕竟是位德高望重,一心为国为民的前辈,薛远道也不能忍心对方最后不得善终。 他这个反应完全在沈燃意料之中。 沈燃淡淡道:“大将军所说,朕自然也知道,但朕认为有志不在年高,昔年姜子牙不也是八十岁才当上丞相,温老如今的年龄非但不大,反而可以说是正好。” 听沈燃竟然拿姜子牙做比,薛远道瞠目结舌。 紧接着就听沈燃继续道:“而且究竟合适不合适,还终究要看本人有没有这个心,虽说朕与温老之间或许曾经有些误会,可他一心为国,定是不忍黎民受苦的。大将军说是不是?” 听沈燃这么说,薛远道只得躬身应是。 沈燃又道:“自然当初之事,朕所为也有不妥之处,如今想来亦是时常懊恼,所以还需要子期从中调和,他肩上本就有伤,如果再受了大将军这一顿鞭子,有何处不舒服事小,若误了朕的正事,反不为美。” “这明白大将军为人的,自然知道大将军是公正无私,赏罚分明,可若是遇上那等不长眼的……”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顿了顿,而后道:“只怕会认为你存有私心,为了沽名钓誉,所以责罚自家人才格外重些。” 薛远道脸色一变,又跪下了:“请陛下明鉴,微臣绝不敢有此想法啊!” 沈燃双手扶起他,微微一笑:“朕当然能明白大将军的忠心,大将军实在太也谨慎了些,不过呢……” “虽说功过不能相提并论,可将功折罪,自然也是古来有之,子期若是能帮朕请来温老,肃清柳士庄留下的歪门邪气,重现大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盛景,那才是真正的有功于社稷,又岂是些许虚名能够换来的。” 沈燃的声音极具感染力,薛远道微微睁大了眼睛,被他说的也是一阵热血沸腾。 “若是如此,臣必当全力辅佐陛下!” ………… 离开正厅之后,沈燃第一次进入了薛念的房间。 比起薛妩的房间,薛念的房间要显得更简洁,隐隐有种金戈铁马刀兵气。 沈燃抬起头,细细打量着挂在墙上的一张硬弓。 那弓绝非一般人可以拉开。 “这弓是从前围猎时先帝赏的,臣也没用过,就一直挂在房中。” 薛念顺着沈燃的目光望过去,淡淡解释了一句:“陛下喝茶?”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沈燃沏了杯茶。 “谢了。” 沈燃笑了一声,伸手接过薛念递来的那杯茶:“大周马上得天下,若朕没记错的话,这弓应该是大周开国皇帝所用,重达二百一十斤,后来再没人能拉开,可先帝却给了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当年先帝一直都很赏识你,朕甚至觉得,若你是个皇子,那这江山,说不定就已经非你莫属了。” 这无疑是个大大的送命题,换别人非当场吓死不可。可薛念却只是懒洋洋的在椅子上一坐:“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可与陛下这番话一比,又显得很微不足道了,以先帝的性格,对亲生皇子都要忌惮,对臣的赏识又能有几分是真,无非做给外人看得罢了。” 沈燃道:“薛子期,你可真敢说。” “当着明人,何必说暗话。” 薛念笑了笑:“陛下教臣少挨一顿鞭子,臣感激在心,永不敢忘。” 沈燃看着他:“朕今日在薛远道面前所说,俱是真心。” 默然片刻,薛念道:“其实老师如今就住在盛京城的一处小巷之中,臣可以带陛下前去,但是希望可以答应臣一件事。” 沈燃道:“你说。” 薛念道:“如果老师愿意还朝,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老师不愿,他毕竟年事已高,还请陛下不要勉强。如果有冒犯之处,也请陛下担待。” 第61章 如松 盛京城。 一座四四方方的庭院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拿着大笤帚在扫地。 这老者脸上沟壑纵横,扫地的时候动作也有些颤颤巍巍的了,唯独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 薛念踏进院子之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连忙上前,接过老者手里的大笤帚,低声道:“老师,您怎么又自己做这种事儿,不是说让家丁来就行了。” 这老者正是温如松。 “不用不用!” “这么点儿活叫什么家丁!” “到我这个年纪啊,一天倒有大半天是躺着,除了扫扫地,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干了。” 见到薛念,温如松显然非常高兴。 他颤巍巍拉着薛念坐到院子里的石桌旁,问他近来如何。 从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好好读书做学问,最后到有没有心上人。 虽然个别问题让薛念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一一耐心回答。 年纪越来越大之后,温如松好像也变得越来越孤独,遇到有人来看他的时候就要说个不停。 唯独闭口不提家国大事。 这个老人其实是被帝王的冷酷无情伤透了心。 这也是薛念最终愿意带沈燃来见一见温如松的原因。 解铃还须系铃人。 温如松的心结,或许只有沈建宁或者沈燃才能解。 沈建宁肯定是没戏了。 至于沈燃…… 事实证明,沈燃如果不作,似乎也没那么讨人嫌。 既然他真的想请温如松回去,那肯定能舌灿莲花。 温如松用一双干枯、青筋毕露的手抓住薛念,十分热情的道:“子期,不管怎么说,今天你可一定要吃了饭再走啊,我这就让他们去好好准备几道你爱吃的菜来!” 话音落下,似乎生怕薛念拒绝,他也不等回薛念回答,立即扬声叫道—— “老王!老王!”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闻声跑了过来:“怎么了温老?” 温如松道:“有客人来了,午饭多加几个菜。” 说着,一连报了四个菜的菜名。 竟然真的全部都是薛念爱吃的,而且还叫备了一小壶酒。 薛念目光闪了闪:“老师,不要这么麻烦了吧。” 温如松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几乎每顿都是稀粥加小菜。区别就是中午的粥比早晚稍微稠一些。 “不麻烦不麻烦!” 温如松笑呵呵的道:“今天难得高兴,我也要多吃,又不是只让你一个人吃,老王,快去准备!” 老王赶忙答应着下去了。 薛念只得不再反对了。 默然片刻,他接着道:“老师,其实我这次来,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人。” “什么人?你朋友吗?” 温如松愣了愣,随即下意识打量四周:“在哪呢?” “怎么不赶紧请进来?” “倒叫人在外头吹风。” 话音落下,院外忽然响起了极轻的一声笑。 随着这声笑,一个身穿黑色大氅的青年缓缓踏进了院子。 这青年眉眼极是绮丽,在满目萧瑟的庭院中似极了三春盛景,可又因为那双如琉璃般清澈透亮,却波澜不兴的眼眸而并不显得女气。 清冷中含着靡艳。 高华中凭生散漫。 即使是眼光最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青年生了一副极易令人心生好感的样貌。 然而看到对方的刹那间,温如松却瞳孔皱缩,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 反而是沈燃对着他微微欠了欠身:“一别经年,看温相身体康健,朕心甚慰。” 话音落下,四下里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须臾的死寂后,温如松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草民叩见陛下!” ………… 好好一顿饭,因为沈燃的加入,气氛其实是变得有些沉闷了。 事实证明,哪怕你再见多识广,再会说话,再会讨人喜欢,如果对方没有任何深入交流,全程只是“嗯嗯啊啊”的话,那谈话也是很难进行下去的。 既然没话说,为了不使气氛显得太过尴尬,就只能闷头喝酒吃菜。 酒菜本来是给薛念准备的,结果温如松竟然真的吃了不少。 尤其是酒。 薛念低声道:“老师,您肠胃不大好,还是少喝点吧。” “那怎么行?” 温如松不悦道:“陛下屈尊到我这草棚中来,我这里可是蓬荜生辉啊!今天我一定要陪陛下喝个痛快!” 说着,他举起酒杯:“陛下,草民再敬您一杯!” 从他坚持自称“草民”这点来看,沈燃便知此事绝不好办。 他笑着举起酒杯:“温老乃国之肱股,该是朕敬你才对。这杯朕先干为敬。” 说着,他也不等温如松回答,十分干脆利落的仰头将杯中酒干了。 温如松抹了抹眼睛:“草民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闲来无事扫扫地何喝茶而已,哪里能当的起陛下如此之高的赞誉啊。更别提让您亲自来看我,陛下日理万机,还是不要再为草民这微末之躯操心了,速速回宫为好啊!” 从几个人坐下直到现在,句句没说“送客”,可句句都是“送客”。 沈燃轻叹了一声。 他温言道:“温老,朕此次来,除了看望你之外,其实也是有事相求。” 沈燃能用上一个“求”字,换了别人不是受宠若惊,就是魂飞魄散。可温如松却依旧只是擦了擦眼睛:“陛下乃是九五至尊,草民这么个连床都下不来的糟老头子,怎么可能帮得到陛下,陛下快不要如此说,否则草民无地自容!” 又是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接二连三让温如松给碰回来,沈燃默然片刻,轻声道:“朕知温老因当年之事伤心,当年之事也的确是朕的过失——” “陛下是天子!” 温如松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天子怎么会有错?” “天子也是人,为何就不能有错?” 沈燃看着温如松,一对琉璃般清澈的眼睛此刻漆黑如潭,叫人看不清深藏其中的情绪。 他轻轻笑了笑,缓缓道:“当年朕还为皇子之时,也时常听温老说过一句话。叫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难道你如今也忘记了不成?” 温如松愣住了。 这回他没说话。 于是沈燃继续道:“朕已意识到当初的错误,并决心拨乱反正。难道温老就真的不肯放下当初的成见,再来助朕一臂之力?” 温如松无语凝噎。 就算沈燃说得都对,就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是不假,可对方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以及那些含冤忠臣的性命,当真就凭着三言两语而轻易作罢了吗? 而且,谁知沈燃此时说的是真是假?又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对方是皇帝,是这江山之主。 可他们这些人所拥有的,就是一腔热血。 沈燃瞧着他的神色,淡淡道:“这对温老来说,或许是一场赌注。” “可这场赌注不仅仅是为了某一个人,又或者说,也不是为了大周的江山,而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你一直以来的坚持和心血,难道真的不值得温老再奋力搏一搏吗?” 温如松忍不住闭目,干枯的手背青筋毕露。 沈燃看似字字恳切,可同样也是字字诛心。 诛他的心。 他做梦都想看到国泰民安,看到百姓安居乐业。 这是他毕生所求。 可他呕心沥血想做贤臣,眼前人却非明君。 即使对方此刻言辞恳切,但君心难测,空口白牙几句话,他实在是难信。 他已经八十三了,他不怕再赌错一回。可是他的学生们不可以。 包括薛子期在内,他的每一个学生都是他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 都是重情重义热血儿郎。 可以死在疆场,可以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但是不能死于朝廷里的勾心斗角,不能死于君王的猜忌和疑心。 恍惚中,帝王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为表诚意,请温老受朕一拜。” “请你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再信朕一回。” 回过神时,竟见沈燃已屈膝跪倒在地! 第62章 兄妹 沈燃都跪了,薛念自然也不好继续坐着,当即跟着跪倒。 温如松大惊失色,苍老的身子颤了颤,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沈燃再残暴,他也是皇帝,是整个大周最尊贵的人! 向来只有别人跪他,没有他跪别人的份! 这一跪的份量实在是太重了! 须臾的死寂后,温如松“噗通”一声跪在了沈燃对面,他热泪盈眶的拉住对方的手,哽咽道:“陛下!陛下啊!老臣这满腔热血,数十载光阴,都托付于这大周江山了,你可莫诓骗老臣啊!” 沈燃静静看着温如松。 相较于这个老者的激动,他显得超乎寻常的镇定。 紧接着,锋利碎石割破指尖,一滴血落在地上。 沈燃道:“滴血为誓,绝无虚言。” 这是大周最重的誓言。 “好好好!” 温如松老泪纵横:“不过还请陛下给老臣九日的时间,九日之后,老臣定给陛下一个答复!” ……… 回到大将军府之时已是深夜,薛念和沈燃各自回房休息, 薛念推开房门,发现薛妩正在房里等他。一怔之后,他毫不客气的迈开长腿在桌旁坐下,打趣道:“怎么,陛下一日未归,妹妹不留在房间里等着和他你侬我侬,竟然想起你这可怜没人爱的哥哥来了。” 薛妩被他说得脸颊微微一红,垂眸低声道:“哥,你总是没个正形。” 薛念见素来冷清的妹妹做出这副小女儿情态来,便知她和沈燃近日来的确是夫妻情好,绝非是糊弄外人的表面功夫,当下也更放了一份心。 他哈哈一笑,起身给薛妩作了一揖:“军营里混惯了,嘴上总没个把门的,妹妹可别怪罪。” 薛妩赶紧又拉他坐下。 两人闲聊几句,薛念着意哄她,尽捡些有趣的事来说,没一会儿的功夫就逗得薛妩眉开眼笑。 兄妹之间好几年没见,回府这几日其实也一直没能说上几句话,再加上薛妩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性子,彼此难免稍显生疏,可这一来生疏感顿去,两人又回到幼时互相追逐打闹的场景里去了。 薛妩手里捧着热腾腾的茶杯,一会儿抓一把桌上的坚果,姿态极为放松:“哥,你和陛下此行还算顺利吗?” “总体来说还行。” 薛念似笑非笑:“陛下似乎变了很多。” 此言一出,薛妩当即愣了下,随即点头道:“是啊,感觉真像做梦一样。” “不过这也算是个好事。” “之前我从来都没想过还能有这么一天。” 言语之间颇多感慨。 薛念慢吞吞喝了口茶:“是啊。往后你在宫中,我和爹娘也能放心了,多保重,家里有我。” 他语气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薛妩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哥你也是啊!这两天真是吓着我了,陛下毕竟是一国之君,你在他面前的时候也该稍微收敛一些。” “我已经足够收敛了。” 食指轻叩桌案,薛念又笑了一声:“你不懂。” 薛妩看着他:“我有哪里不懂?” 然而薛念却又不肯回答了。 装孙子哪能有下限,今天忍一忍学狗叫,明天说不定就要忍一忍学狗啃骨头了。他自己心里不痛快,沈燃如今既然对他心存厌憎和疑虑,耍着他玩够了也未必就真能信的过他,倒不如莽莽撞撞露些破绽出来,彼此反而更好相处。 素来知晓这个兄长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事儿,就是把棍子打断了,他也依旧不肯说,绝对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问出来的。 薛妩暗暗叹了口气,只得作罢,说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哥,陛下说你肩头的伤不轻,只怕往后有什么影响,所以私下里叫了太医,让他来好好诊治一下你的伤。” 薛念:“……?” 薛念微微一怔:“哪位太医?” 薛妩道:“就是这次负责给陛下看诊的太医,江锦之,别看他年轻,医术还真不错,可为免有人发现端倪,只能晚上偷偷叫他过来。” 薛念笑了一声:“那可真是多谢陛下惦记了。” 薛妩道:“他现在在客房休息,哥你等一等,我让人去叫他。” 薛念道:“好。” 第63章 锦之 薛妩吩咐下去,没一会的功夫,御前侍卫就带着江锦之来到了薛念房间。 见到人的刹那间,薛念也觉得眼前一亮。 倒不是说说这人长得有多好看,但对方眉目间自带一股正气,看着就是个极其叫人信服的正人君子。 江锦之跪倒给薛妩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薛妩道:“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说着,他又给薛念和江锦之引荐。 江锦之对着薛念躬身一礼—— “少将军。” 薛念笑着给他还了一礼:“江太医太客气了。” 因薛妩在此,两人相互寒暄几句之后,江锦之放下医箱,先到里间检查了薛念肩头的伤口,然后再出来给薛念诊脉。 诊完脉后,薛妩立即问道:“江太医,我哥的伤怎么样?” “请皇后娘娘放心。” 江锦之笑道:“少将军身体素来强健,伤口处理的也还算妥当及时,虽然这两日会有些发热现象,但待会儿我会给少将军开个方子出来,只要少将军按时服药换药,应无大碍。” “不过一定要注意调养,短时间之内,右臂不可剧烈运动,饮食忌辛辣刺激,而且伤口痊愈之前,烈酒更是一滴也不能沾。” 说着,他又事无巨细的嘱咐了一大堆。因为说得太多,薛妩还叫人拿了纸笔,逐一记在纸上,并保证会将此事告知薛远道,叫他派人监督薛念。 薛念刚开始还认真听着,后来不禁失笑:“江太医实在太也仔细了些,你看我如今不是活蹦乱跳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 江锦之正色道:“少将军的伤虽无大碍,可也并不轻,你如今是仗着自己年轻,底子好,就连一直发着低烧也不在乎,大冷天往外跑不说,酒也是想喝就喝。但你可曾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轻则阴天下雨伤口疼痛,拉弓射箭都受影响,重则导致伤口感染,也未必就不会危及性命。” “一则是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我既然领了陛下的俸禄,奉陛下之命来给少将军诊治,就要拼尽全力让你恢复如初。二则也是医者父母心啊,少将军既然是我的病人,我自然希望你这个伤势可以尽快痊愈,少受痛苦。” “那在少将军痊愈之前,就应该按照我的方子行事,遵循我的嘱托,怎么可以如此不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只图一时之痛快?倘若少将军没有办法做到我所说之事,那我现在就到陛下那去请罪,对于少将军的伤,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听闻薛念竟然一直发烧,薛妩不禁有些责怪的看了自己这个素来逞强的亲哥一眼,再次对江锦之道:“江太医你放心,我肯定会叫人盯着他。” 薛念:“……” 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招来江锦之如此一番长篇大论,薛念惊讶片刻,随即也笑着道:“江太医说得是,是我想的太简单了,之后自当按照江太医的嘱托好生休养。” 他的语气十分恳切。 江锦之的态度这才再次缓和下来。 他道:“这可真不是我刻意为难少将军,刀剑之伤,无小事,少将军熟读兵书,那自然也应该知道,从古至今有多少英雄豪杰在这上头丢了性命?” 他一边说,还一边打开自己的药箱,取了个小瓷瓶出来:“这是我自行调配的金疮药,还请少将军每日换一次。” 薛念伸手接过:“好,多谢。” 江锦之又抬手写了张方子:“药也要按时喝,少将军这烧若一直不退,那可就危险。” 薛妩担心薛念的伤,当即接过方子道:“那我这就找人去抓药煎药。” 江锦之道:“有劳皇后娘娘了。” 薛妩风风火火的找人去煎药,只留下薛念和江锦之在房间中。 不涉及医术之事,江锦之的态度就变得很温和了,当下两人闲聊两句,听说江锦之如今日日都与赵元琢见面,薛念很自然的问起对方近来如何。 提及此事,江锦之沉默了片刻,这才道:“他让我带两句话给少将军。” 江锦之道:“他说自己在宫中一切安好,请少将军不要挂念。还有就是……” 说到这里,江锦之顿了顿:“他说自己一直都记得少将军的教诲,绝对不会给少将军丢人。” 薛念笑着点了点头:“我一直都相信他的。” 江锦之微微一怔。 若非对薛念感情很深,赵元琢也不会巴巴的让他带这两句话出来。 可比起薛妩对那少年的关心,薛念却难免显得有些淡漠。 江锦之犹豫道:“难道少将军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带给他吗?” 那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今独自在皇宫中挣扎,四周全都是质疑的目光和声音,即使他看着也觉艰难。 “他既托江太医对我说这些话,就说明他有自己的打算。” 薛念淡淡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除了一句保重,我没什么可嘱咐他的,只是他在宫中若遇到什么为难之处,江太医如果有机会,就请托人来知会我一声吧。” 从今往后,他就是他亲哥。 谁敢看不起他弟弟,给他弟弟气受,先问过他薛子期手中的刀。 第64章 密谋 丞相府,密室。 见一个浑身罩在黑色斗篷里的男子走进来,柳士庄立即起身迎了过去。 “周大人,怎么样?” “可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了?” 周大人叹了口气,摇头道:“自从陛下命赵元琢负责未央宫的防守后,这几日御前侍卫将未央宫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御膳房的人送茶水糕点,也只能送到门口,然后再由赵元琢亲手送进去,而给陛下看诊那个小太医身边也有不少人保护,我近来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去查探消息。” 柳士庄皱了皱眉:“陛下骤然提了那小子上去,他怕是不能服众吧,难道他手下那帮人就一个找事儿的也没有吗?” 闻言,周大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道:“快别提了,我原以为赵守德那么个大老粗,生的儿子必然也会是个傻不愣登的直肠子,想不到那小子这竟然么刁钻。他成为侍卫长之后,有身份有背景的一概不用,用的全部都是没权也没有背景那类人,那些人就算对他不满意也没人敢当面闹事儿。” 柳士庄道:“那也还不算是有多难办,既然心里不满,哪怕表面不表现出来,办事儿也不会尽心,办事儿不尽心,自然就有我们的可趁之机,毕竟那小子浑身是铁,能碾几颗钉。” 周大人嗤笑了一声:“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没几个人尽心,可那小子也是真耐得住性子,人家明里暗里讽刺他,他也不计较,而且半点不搞特殊去跟那群泥腿子混。” “那群人丞相您也是知道的,在宫里被人瞧不起惯了,就连宫女太监们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今碰上这么个没架子还拿他们当兄弟的,摩拳擦掌的犯贱,要给那小子卖命、报他的知遇之恩呢,所以这么一来二去的,还真叫他拉拢上了一帮人,把个未央宫弄的铁桶一样,赵守德要是有他儿子这点儿聪明劲,没准也不至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柳士庄沉吟了片刻,随即冷笑道:“周大人,本相记得,永宁侯的儿子,如今可是宫里的一等侍卫吧。” 周大人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这可是个自命不凡的祖宗,整天仗着家里的功劳在宫中耀武扬威,我平时根本都不敢让他到陛下跟前去,生怕他在陛下面前也忍不住耍那副祖宗脾气,到时候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丞相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柳士庄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微微一笑:“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让永宁侯之子去对付那个小子,岂不是正合适。” “那些人之所以愿跟着赵元琢,无非是觉得他日后能带自己搏个前程,只要拉下他的气焰,让跟着他的那些人知道,那小子不过也是皇室的一条狗,他根本就斗不过那些身份尊贵的贵族子弟,他们这点儿心气自然就散了。到时候这一盘散沙,又何足惧哉?不就任由我们捏扁揉圆了?” “丞相果然高明!” 周大人眼睛一亮:“行,那我这就去吩咐,也叫这小子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侍卫长统领所有御前侍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当上的,他今年二十九岁,家中也显赫,还费了不少心思才得到这个位置,救过圣驾的李九霄也就算了,如今倒好,叫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跟他并驾齐驱了,他心里自然也憋着口气想要教训对方,只不过赵元琢行事滴水不漏,又奉了沈燃的圣旨把守未央宫,他实在找不到机会而已,如今听了柳士庄的话,当即精神一震,转身就要走。 “周大人,你先等一等。” 柳士庄急忙阻止他:“那小子顾然碍事,不能不除,可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陛下的心思,虽然他此次养病,依旧将朝中的事务尽数交给了我处理,但他这举动大异于往常,我心里也总是不安。我们必须要做两手准备,若好便罢,那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若不好,我们也必须自救。” 周大人道:“这是自然,不过我觉得陛下如今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连去常州的李九霄都算上,他手里也没几个真正可用的人,否则以他的性格,又何必向丞相示弱。” 柳士庄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也对。” 周大人道:“那不知丞相还有什么示下?” 柳士庄将一封封好的信交到周大人手里,低声道:“悄悄交给辰王。” ………… 这一日,赵元琢领着人从侍卫所出来,刚要到未央宫去换班,却见迎面走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青年大概二十二三岁,生的倒还算不错,鼻直口方,天庭饱满,但眉梢眼角都带着阴鸷的冷光,尤其看人时鼻孔朝天,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那么股傲慢和瞧不起人的意思。 赵元琢自然也认识此人,当朝永宁侯之子,王佳豪。 要说这永宁侯府,也是大周一个非常显赫的所在。他们先祖跟随大周的开国皇帝打天下,悍勇异常,因此得了这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足可见对方是个令人敬佩的汉子,结果到了先帝沈建宁当政之时,那一代的永宁侯却成了个只会溜须拍马的无耻之辈,恨不能趴在地上跪舔沈建宁的鞋面儿。 虽说辱没祖宗威名,但正合了先帝沈建宁的意,永宁侯尚沈建宁的亲妹妹固安长公主,成了对方的头号宠臣,一天到晚陪着对方饮酒享乐,连带永宁侯府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这王佳豪正是沈燃姑母,固安长公主的亲生儿子,平日里在皇宫中耀武扬威,没少干欺负人的事儿。 见对方来势汹汹,赵元琢停下脚步,微微拧了拧眉。 “赵元琢?”王佳豪大步流星来到赵元琢近前,像打量什么物件似的打量了他一会儿,这才道,“那赵守德是你老子吧。” 这话说得显然极是不客气。 王佳豪身后的人哈哈大笑。 赵元琢身后的人脸色却都不好看。 然而相较于王佳豪的来者不善,赵元琢却还是客客气气:“要找我爹吗?” 赵守德早就凉透了,找他岂不是要到九泉之下,理会到赵元琢话里的意思,王佳豪的眼神顿时变得更阴森了。 “好小子,敢咒你爷爷。” 王佳豪绕着赵元琢缓缓转了几圈。 “本来就是个该当奴婢的玩意,靠着卑躬屈膝的舔人鞋面,如今倒真打扮的像个人了,还敢在主子面前乱吠。” 此言一出,王佳豪身后又是一阵哄笑。站在赵元琢身边的一个御前侍卫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他不动声色的按住了。 赵元琢笑了一声:“我如今既然站在这,站在比你更高的位置上,那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大家都办一样的差事儿,我还是你上司,我要是奴婢,是玩意,那谁又比谁更高贵呢?你说是不是?” 第65章 挑衅 王佳豪乃是固安长公主之子,虽然沈燃跟这个姑母也是面和心不和,但说起来双方还沾着点儿亲,所以王佳豪走到哪里时不是被人追捧,哪里听过这样的话。 他脸色骤变:“你个罪臣之子,挨千刀的东西,也敢跟爷爷相提并论,你好大一张脸!今天爷爷不打到你趴在地上啃骨头,不能让你知道谁才是狗!” 话音落下,王佳豪大跨步上前,一把拽起赵元琢的衣领,冲着他鼻梁骨就是一拳。 这一拳虎虎生风,毫不留情,只要打上,鼻梁骨非断不可。 赵元琢眼底闪过一道冷光。 他是将门之后,又自幼得几位兄长与薛念的悉心教导,即使如今年纪还小些,那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对付的,连李九霄制伏他都要颇费力气,更别提王佳豪这种自幼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 当下他伸手扣住王佳豪手臂,一个过肩摔,“砰”的将人摔翻在地。 这一摔尘土飞扬,也同时摔晕了一众旁观的人。众人几乎是下意识后退几步,以手掩面,想避开飞扬的尘土。 与此同时,剑锋出鞘的声音响在每个人耳边,冰凉剑刃抵住王佳豪的脖子,制止了他气急败坏想要爬起来的动作。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从王佳豪上前揪住赵元琢的领子,到赵元琢将人摔翻在地,用长剑抵住他脖子,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人们兀自沉浸在惊诧之中,难以反应。 赵元琢所带佩剑,正是当日沈燃在御书房中赐他那一把。不知曾经斩过多少人,其上血戾凶煞之气宛若实质,极是骇人。 感觉脖子上阴森森冷飕飕的,王佳豪一个哆嗦,气焰顿时消散一半。 他一边害怕赵元琢一个手抖,让他脑袋和脖子分家,另外一边却还强撑着气势叫嚣道:“狗奴才,爷爷可是堂堂永宁侯之子!你今天敢动你爷爷一根头发丝,爷爷就让你死无——” “葬身之地”四字还没出口,刺痛感自脖颈传来,一大片头发飘飘荡荡落在了,王佳豪捂住淌血的脖子,声音戛然而止了。 四下一片死寂。 赵元琢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缓缓道:“我当然知道诸位身份尊贵,但说句难听的,你们要是想一直尊贵,那就该老老实实留在家里,既然进宫,都是伺候主子而已,摆什么高人一等的少爷架子?我奉陛下之命守卫未央宫,你们却敢聚众在此阻拦,若出了岔子,难道就只是我一人之责?尔等都要陪葬!” 最后两字落下,人人倒吸了口凉气。 赵元琢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厌憎我的,不服我的,看不起我的,觉得我处事不妥的,心里嫌我骑在你们头上的,就去请家里上折子,到陛下面前参我,让他下旨撤了我,让他把我千刀万剐,在场有谁能做到,我跪下给他磕响头,敬他是个大英雄。” “但要是做不到……” 赵元琢侧头笑了笑:“官大一级压死人,没听说过吗,只要我一天是你们上司,不服气忍着,不痛快憋着。现在……” 他温言道:“都让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否则,我认得你们是谁,我手中这把御赐的剑,可不认得你们是谁。” 剑带着戾气,人也带着戾气。 难道当真是近墨者黑? 人们十分惊讶的发现,不过短短数日的功夫,这个本来如朗月清风一般的少年身上,竟然也出现了沈燃那种谈笑中杀人的割裂感。 怂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众人为他的本事和气势所慑,心中大都生了怯意。 若是不小心缺胳膊少腿,或者把命丢在此处,即便来日当真能把赵元琢给千刀万剐,对他们来说也是得不偿失。 毕竟一个罪臣之子的命,哪能有他们的命金贵。 人群“呼啦”向两边一分,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赵元琢笑吟吟还剑于鞘。 他俯下身,盯着王佳豪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凑到对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淡淡道:“我家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就是从那九幽冥域里爬上来的厉鬼,我等着你,等着看,你怎么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王佳豪:“……” ………… 栖凤宫。 “什么!?” 柳如意“啪”的一拍桌子,横眉立目道:“赵元琢打了王佳豪?那可是永宁侯之子,这个狗奴才怎么敢?” 自从沈燃下旨换了她宫里的侍卫和婢女,这些时日她脾气越发暴躁,对宫人非打即骂,已经渐渐维持不住往日贤德的表象了。 入画听见她拍桌子,当即吓得一哆嗦,“噗通”跪在了地上:“娘娘息怒!” 柳如意看她吓成这样,勉强压了压火气,问道:“王佳豪现在怎么样?” 入画道:“据说吓破了胆,吵着要回家,不当这个御前侍卫了。” “废物!废物!” 柳如意恨得咬牙切齿:“一个大男人,竟然比女人还废物,永宁侯没闹吗?” “怎么没有,永宁侯当天就上了折子,求陛下严惩赵元琢。” 入画小声道:“可陛下隔天才有回复,说若在往常,赵元琢敢打皇亲,那自然是死罪,可王佳豪既然身为御前侍卫,侍卫长自然有权责罚,他若受不得委屈,便不要继续留在宫中了,下旨赐了不少补品,但将他的一等侍卫之职给撤了。” 柳如意身子颤了颤:“好啊,实在是太好了,父亲本意是打压赵元琢,如今反倒成了给这狗奴才立威了。” 停顿片刻,她喃喃道:“我侍奉沈燃多年,无一刻不小心,可他竟是一点儿旧情也不念。既然如此,我也没就必要对他留情了。” 这话说得狠绝,入画心里忽悠一下子,她壮着胆子抱住柳如意的大腿:“娘娘,您可不能做糊涂事啊。” “滚开!” 柳如意一脚将入画踹倒在地。 她彻底撕开了伪装的画皮,厉声道:“派人传信给辰王,就说本宫要见他!” 第66章 今朝 江锦之虽然年轻,人也稍微有些古板,但医术当真是没话说,在他的调理下,薛念恢复的可以说是非常快,这些时日虽不说彻底恢复如初,可右手只要不使大力,也基本无碍了,远远超过他原本预期。因此虽然一直都被人管头管脚,倒也还算是值得。 这一日终于到了与温如松约定之期。 巳时左右,沈燃和薛念一起,再次来到了温如松居住的小院。 然而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一阵幽幽咽咽的箫声。 听见这萧声,沈燃和薛念不由得同时顿住了脚步。 沈燃眉梢微扬。 作为皇子,君子六艺即便不精,也要有所涉猎,他几乎是一下便听出,这吹箫之人必然技艺高超。 薛念亦觉惊讶。 他是温如松的弟子,自然也通君子六艺,而且自幼就喜欢在外闯荡,见多识广,可却从没听人吹出过这样的天籁之音。 两人对视一眼,沈燃笑道:“原来温老还会吹箫。” 薛念摇了摇头,轻声道:“老师向来专心于朝政,于这些上并不用心。” 言下之意,并不是温如松。 他们心中都不禁有些好奇,于是稍稍放轻了脚步,向着小院走去。 入目依旧是满目萧瑟。 但落光了叶子的大树下竟然有一个“美人”。 “美人”身段窈窕,肤色如雪。 风拂枝桠,墨发随风扬。 论惊艳绮丽,当属二八年华的太后。可若论清丽绝伦,超凡脱俗,恐怕就连容貌盛极之时的柳如意也逊对方三分颜色。 可惜“美人”被困于一张轮椅中。 白壁蒙尘。 实在可惜。 沈燃和薛念踏进小院的一瞬间,“美人”竟也仿佛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 三双眼睛撞在一起,萧声止歇。 须臾的静默后—— 美人扶住轮椅,缓缓跪在地上,低声道:“草民谢润,拜见陛下。” 声音清越,似珠玉相击。 但切切实实是个男子的声线。 沈燃对薛念使了个眼色。 薛念当即上前,双手将对方扶回轮椅上。 此时正面相对,之前半隐在阴影之中的容颜彻底显现,沈燃和薛念同时一怔。 长久不良于行让面前男子变得有些瘦弱与苍白,然而因为过分精致好看的眉眼却并不显得难看,反而凭生一股风流袅娜之态。 对方虽然是一个男子,却完全可以用“漂亮”这两个字来形容。 “谢润?” 沈燃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勾唇道:“是朕心中想的那个,江南第一才子,谢今朝吗?” 七年前声名远扬的江南第一才子谢今朝。 据说三岁识千字,五岁诵诗文。九岁辩倒当朝状元郎,成为家族全力支持的对象。同年参加童生试,毫无疑问是头名秀才。 十二岁参加乡试,中解元。 十三岁时,正赶上安阳一带洪水泛滥,百姓死伤无数,淹没良田无数,向先帝沈建宁进献赈灾五策,解了对方燃眉之急,也使谢家摆脱万年老二的名声,超越更胜一筹的付家,一跃而成为江南第一大家族。 他在最好的年纪,拥有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 十五岁那年,进京参加会试,人们满以为状元之位必然非他莫属,却没想途中横生变故,自此不良于行。 废了腿,此生便再不能参加科举。 谢家也不愿日后有个前途尽毁,还不能走路的家主,竟然过河拆桥,找了个理由将谢今朝除名。 青年清越的声线唤回了沈燃的思绪。 谢润笑了笑,态度不卑不亢:“谢今朝的确是,江南第一才子就不敢当。” 沈燃笑了一声:“你怎知我就是皇帝?不怕拜错人吗?” “老师说过今日陛下会来。” 谢润垂眸道:“为免冲撞,大致描述过陛下的样貌。” 话音落下,温如松正好颤巍巍从屋里走了出来:“今朝啊——” 还没说完,一眼看见沈燃,立即“噗通”一声跪倒:“陛下!” 沈燃亲自扶他,温言道:“温相年事已高,往后私下里就不要拜了。” 温如松正色道:“那不行,礼不可废。” 见他坚持,沈燃也只得作罢。 温如松行过礼后,将谢今朝引荐给沈燃和薛念认识,最后道:“陛下,这几日老臣已经想过了,即使老臣可以号召昔日的学生回来为朝廷效忠,可若要名正言顺,科举自然是势在必行的,但不管怎样,没银子肯定是处处掣肘,所以首先就要肃清户部,看看朝廷这么多银子究竟都流到哪里去了。” “今朝当初虽然因为腿的原因无法参加科举,可他能力绝对无可挑剔,老臣这几日就是为了等他,希望陛下可以授权他去查户部多年以来的账册。” 沈燃笑道:“没问题。” 说着,他看向在轮椅中安然静坐的谢今朝:“有劳谢公子了,若能查清户部亏空,谢公子大功一件。” 态度十分客气。 谢今朝依旧是宠辱不惊的姿态。 他微微垂眸,没有再直视沈燃的眼睛,以示恭敬:“能为陛下效劳,是草民的荣幸,不敢擅自居功。” 沈燃笑道:“谢公子实在过谦了。” 停顿片刻,他又对温如松道:“自从温相走后,右相之位就一直空置,此番还要请温相暂且委屈几日了。” ………… 次日清晨,户部。 户部尚书急急忙忙穿戴整齐,领着众人一起到户部大堂接旨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之中的青年,而在这个青年身后,还站着个大概十二三岁,粉雕玉琢的少年。 不过此时此刻,实在没什么人注意到那少年。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轮椅中的青年身上。 这实在是一个漂亮到过分的青年。 而且给人以苍白,羸弱的感觉。 他实在不应该出现在户部大堂,倒应该隔帘坐高阁,养在富贵锦绣从里才对。 刹那间,无数双眼睛直愣愣的落在他身上,似乎恨不得把他戳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这青年正是谢今朝。 面对这么多如狼似虎、仿佛要将他的眼光,他也没有丝毫不自在之处,而是温言道:“杨大人,请接旨吧。” 第67章 杀机(1) 丞相府。 “什么?” “陛下忽然派人去查户部的账?” 柳士庄微微皱了皱眉,看着面前满脸慌张的户部员外郎道:“他派了什么人去?户部的陈年旧账堆积如山,任他什么人,短时间内也查不出端倪,到时候本相自有法子来搪塞,杨大年何必这样紧张?” “若是别人,大人自然不怕。” 户部员外郎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但丞相大人,这人可是谢今朝啊!” “是那个三岁识千字,从小就过目不忘,凭一己之力理清谢家所有账册的谢今朝啊!这才不过半日的功夫,账已经查了三分之一了,按这个速度,最迟明天早上,恐怕他就能理清户部的所有账册!如果真让他查出亏空,那大笔银子的去向根本没法解释!到时候整个户部恐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谁?你说谁?” 柳士庄一时间简直都要以为自己幻听了:“谢今朝?他不是腿废了被谢家除名,早销声匿迹了吗?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头蹦出来的?怕不是冒名顶替的吧?” “这个不会。” 户部员外郎道:“户部有跟他当年同一批的举子,都认定就是他本人。” “我就说,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陛下的性子。” “他根本不是个能轻易妥协的人。” 柳士庄捋了捋胡子,眼睛里精光四射:“要说这陛下也是真能折腾,竟然把谢今朝都给翻腾出来了。可他真以为有这么个人就能高枕无忧?哼,痴人说梦!” 户部员外郎眼睛顿时一亮:“那丞相大人的意思是……?” “对付武将,有对付武将的办法。” “对付文人,自然也有对付文人的办法。” 话音落下,柳士庄伸出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当初既然能被人废了腿,如今自然也能叫人夺了命。” 户部员外郎大惊失色:“可若是人在户部出了事,只怕陛下怪罪。”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事已至此,还怕什么怪罪。” 柳士庄道:“回去告诉杨大年,只要户部的账查不出问题,那别的事就不用他来担心,自然有本相替他兜底。” “好,有相爷这句话,下官就彻底放心了。” 户部员外郎道:“下官这就回去把相爷的意思禀报杨大人!” ………… 正午时,未央宫大门外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诚王沈建恒。 对方气势汹汹,又是沈燃的亲叔叔,负责守卫未央宫宫门的御前侍卫不敢让他进去,可又难以阻拦,只得飞速去请了赵元琢过来。 沈建恒眯起眼,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少年,心里怒火冲天。 他阴森森的盯着赵元琢看了好半天,这才皮笑肉不笑的道:“之前受了那么重的杖刑,如今竟还能这般活蹦乱跳。真不知是那些行刑的御前侍卫太温柔,还是你这条命太下贱?” “自然是微臣命贱。” 默然片刻,赵元琢低眉顺眼的道:“也托王爷庇佑。” 这样谦卑的态度让沈建恒怒火稍息。他嗤笑一声:“本王可不会庇佑你这种狗东西。” 话音落下,沈建恒在少年肩头重重一推:“滚一边去,本王要见陛下!” 但赵元琢纹丝没动。 他低声道:“王爷恕罪,陛下有旨意,他养病期间,除了未央宫的宫人和负责诊治的太医,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入。” 此言一出,沈建恒脸上那点儿本来就犹如日薄西山的笑容当即落了下来。 他重重哼了一声,伸手指着赵元琢的鼻子,冷笑道:“本王乃是陛下的亲叔叔,如今陛下身体不适,本王前来探望,你个狗奴才也敢阻拦,你有几个脑袋?” 说着,他不由分说扬起手来,对着少年的脸就是一巴掌。 赵元琢当然不可能像揍王佳豪一样也揍沈建恒一顿,只能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可眼看着巴掌就要重重落在落在脸上,旁边却忽然伸过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扣住了沈建恒的手腕。 沈建恒见竟然有人如此大胆,敢来扣自己手腕,不由得勃然大怒:“什么人——” 一转头,正好对上了薛念那张吊儿郎当的脸。 薛念轻轻打了个哈欠,大中午的好像才睡醒,对着沈建恒笑嘻嘻道:“王爷,您好啊。大中午的,怎么生这么大气?这气大可伤身啊,来,臣给您顺顺气。” 他一边说,竟然真的伸出手要去拍沈建恒胸口,给他顺气,仿佛沈建恒是个跟他十分亲近的长辈。 薛念从小就是个自来熟,他不会因为一个人身份低微就显得盛气凌人,但同样的,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身份尊贵就去谄媚逢迎。 他身上有种如火般的热情。 抛却太优秀惹人忌惮这点,他其实是能讨大部分人欢心的。 沈建恒皱着眉甩开他的手:“你怎么进宫来了?” 先帝沈建宁在位时,为表仁慈待下的态度,的确是常常召见大臣之子,予以教导,尤其是薛念。他甚至还经常让众皇子向薛念学习。 可自从沈燃登基之后,薛念便从未再进过宫,偶尔遇到什么大型宫宴或者狩猎活动,他也是能不去就不去,争取绝不出现在沈燃面前。 “别提了。” 薛念摊了摊手:“陛下这几日身体不适,我爹也是日日悬心,这不,非要拉着我进宫来给陛下磕头,可这帮死心眼们就愣是连门都不让进,白费了我和我爹对陛下的一番赤胆忠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着沈建宁道:“王爷也是进宫来看望陛下的吧?” 沈建恒微微一怔。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薛念那张带笑的脸忽然晴转多云。 他转身望向赵元琢,淡淡道:“赵侍卫,这我可就要说你两句了,你对陛下忠心归忠心,可这做人也不能太过迂腐,你不让我和我爹进就算了,但诚王千岁不一样,他可是陛下的亲叔叔,和陛下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怎么能连他也拒之门外?” 说着,他又十分亲切的挽住沈建恒的手臂,稳稳的扶住了对方,轻笑道:“年纪小,一根筋,王爷别跟他计较,朝廷难得有您这样大度的贤王,若您气出个好歹来,那不止是陛下的损失,也是整个大周的损失。” 沈建恒给薛念说得一愣一愣的,想再说两句训斥赵元琢,结果发现话都让薛念说尽了,他再张嘴,除了骂人就没有别的词了。 可一个“大度的贤王”,当然不能张嘴就是骂人。 过了一会,沈建恒才感慨道:“难怪先帝喜欢你,果然懂事。今天要是你在此,本王也不必生这么大的气了。” “微臣这性子也就王爷不嫌弃。” 薛念哈哈一笑,随即转头对赵元琢道:“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回禀陛下,说诚王千岁前来探望,陛下素来仁孝,只要不是病的实在起不来床,怎么可能会连自己的亲叔叔也不见?” 赵元琢微微抿了抿唇,低声应道:“是。” 随即向着沈建恒深施一礼,转身进了未央宫。 “难得见到王爷,臣这心中实在想念。”薛念笑道:“臣陪王爷到那边凉亭坐坐?” 沈建恒:“……” 第68章 杀机(2) 赵元琢一脚踏进未央宫大门,薛妩正服侍沈燃换衣服,连发冠都还没有摘掉,显然两人也刚刚进来不久。 赵元琢立即跪下行礼:“陛下,皇后娘娘,诚王来了,此时正在未央宫宫门外。” 说完,他将大致情形叙述了一下。 沈燃轻笑了一声。 “行,知道了。待会儿朕去见他。” 看了薛妩一眼,他又补充道:“这些日子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 当日晚间,户部。 办事房里,谢今朝坐在堆积如山的账册后面,正在一本本翻看。 他看账速度极快,并且将看过的账册分门别类放置,极有条理,一人能赶上十几人的效率。 就在此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端着茶杯走过来,低声道:“公子,这天都黑了,你只顾着看账,还连口水都没有喝过,还是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再继续看吧。” 这正是白天为谢今朝推轮椅的少年。 谢今朝放下手中的账册,接过少年手中的茶盏,微微一笑道:“多谢。” 他笑起来之时极是好看。从前或许还隐着少年得志的凛冽锋芒,可如今却尽数化作动人情肠的绕指柔,即使已经看过无数次,少年还是不由自主的呆滞了一瞬。 他嘴唇动了动,道:“公子——” 话还没有说完,忽听得外头一阵窸窸窣窣之声。 少年愣了愣,皱眉道:“什么人?” 哪知话音落下,外头一片寂静,无人应答,仿佛就连户部尚书杨大年吩咐守在外头协助谢今朝查账的人也不知何时退下了。 难道刚刚只不过是幻听? 少年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光,转头对谢今朝道:“公子,我出去看看。” 哪知谢今朝却摇了摇头。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殷红的唇边轻轻一抵,做出了个噤声的手势,温言道:“无事,说不定有什么小动物,你贸然出去,反而惊着了它,倒不好。” 谢今朝语气中自带一股悲悯:“天色不早,回去休息吧。” ………… 第二日,户部尚书杨大年“听说”户部来了贼人,急急忙忙亲自领着护卫跑过来查看时,被眼前无比壮观的景象惊得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子里掉下来。 冷风萧瑟,办事房的门大敞着。 一个黑衣人软绵绵靠在门框上,明晃晃的剔骨钢刀掉在他旁边,显然已经气绝多时了。 门内外还横七竖八的倒着四个黑衣人。这五个黑衣人双目大睁,喉咙处都插着一把袖箭。 显然皆是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人一箭封喉。 但屋内并没有谢今朝的影子。 只有满桌账册。 五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竟然还制伏不了那么个看起来比女人还瘦弱的男人,竟然让对方给跑了。 杨大年呆立半晌,而后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溢出的冷汗,回头“啪”的一巴掌扇在了身边的户部侍郎脸上:“本官让你好生帮着谢公子查账,他人呢!?他可是陛下派过来的钦差,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能担待的起吗!?” 声音因恐惧而稍显尖锐,满是肥肉的脸突突直颤,脸上曾明瓦亮,分不清到底是是油还是汗。 自知把事情给办砸了,户部侍郎张宁捂着脸,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杨大年看见他那张脸就来气,捂着胸口,哆哆嗦嗦吩咐左右:“去找!赶紧去找!” 此时他心里还抱着万一的想法。 万一谢今朝自己也没能逃脱呢? 那他就可以上报说,谢今朝是因为反抗激烈而被贼人所杀,到时候丞相一定会为他打掩护的。 左右见杨大年急成这样,赶紧齐齐答应一声,连滚带爬的去找人。 然而留在这时,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响起一阵车轮之声,紧接着就听一个少年的声音道—— “不用找了,我家公子在这儿呢!” 少年声音悦耳,十分清晰。 众人闻言皆是不由自主的一惊。 下意识循声望过去,果然见到昨日那个少年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谢今朝缓缓走了过来。 谢今朝今日看起来气色很好,竟然像是一夜好眠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温言道:“杨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大清早就如此兴师动众?” 杨大年勉强压下满腹难以言喻的震惊,上前低声道:“昨日晚上,户部混进了贼人,没有惊到谢公子吗?” “贼人?”谢今朝好看的眉微微拧起。“昨日我看账册劳累,很早就睡下了,实在未曾见到什么贼人,更何况……” 停顿片刻,谢今朝目光扫过地上几个躺得横七竖八的几个黑衣人,淡淡道:“偌大一个盛京城,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贼人堂而皇之混进守备森严的户部,来行凶吗?那大人可一定要秉明陛下,好生严查,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以免让人怀疑杨大人的英明。” 第69章 跪请(1) 明明谢今朝语气很温和,可杨大年却忽然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至于这里……” 紧接着,谢今朝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劳烦杨大人派人收拾一下,我要继续看账册了,想来再过些时候,就能有个分说。” 杨大年眯了眯眼,小眼睛里闪过一抹幽幽的冷光:“谢公子,本官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事情最好不要做的太绝。恕本官直言,你如今落到这般孱弱的境地,说不定就是因为平日里锋芒太露不饶人的缘故。” “多谢杨大人关怀提醒了。” 谢今朝笑了一声:“不过呢……” 他微微仰首:“有一点杨大人说得或许不太对,我如今虽然瘸,但可不是弱。否则……” 接下来声音忽然低下去,只能看到他嘴唇微动,却听不见发声。 可看到那双清丽秀美,却藏着万千凛冽杀伐的眼,杨大年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否则…… 又如何能,杀得了这许多人? 恍惚之中,车轮声再次响起。 声音很轻,落在耳中却犹如霹雳。 杨大年骤然回神,然而眼前早已不经见了谢今朝的踪影,只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衙役。 杨大年身子一软,“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旁边的吏部侍郎张宁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扶他。 “大人!你没事吧大人!” “完了!全完了!全都完了!” 杨大年双目呆滞,心如死灰。 这哪是什么美人? 分明就是个疯子! ………… 杨大年一语成谶,他是真的完了。 谢今朝用一天一夜的时间,理清了户部堆积多年的旧账,其中光是用于赈灾的大规模支出就有四五笔,可是这些地方在当年其实并不是荒年,甚至可以说是丰年,是这些人仗着皇帝久在深宫之中,两眼一抹黑,便谎报灾年,借以敛财,至于各项军费和杂务支出,不实之处更是不知凡己。 比如去年太后大寿,操办宴席竟然花费了整整五百万纹银。大前年贵妃柳如意说想与沈燃一起登高远眺,所以在皇宫之中大兴土木修建摘星楼,光是一根普通木材的价格竟然就高达五十两纹银。至于每逢年节举办宴席,哪怕只是非常普通的规格,在户部的账上至少也需要百万两纹银。 还有军费的支出。 似李满仓这种人,遣散费只能拿到少得可怜的几个铜板,可在户部的账册记载之上,每个普通士兵的遣散费都是纹银百两,有官职的将领还要更高。 沈燃当即派御林军去杨大年府上抄家,结果令人瞠目结舌。共抄出白银五千余万两,相当于大周整整一年的税收。而另外两个作为杨大年副手的户部侍郎家中也有近千万两的纹银。 沈燃龙颜震怒,下旨将此三人斩立决,家产全部充公,并破格提拔谢今朝做了新的户部尚书,此举无疑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贪污之事铁证如山,柳士庄一党对沈燃处置杨大年和两个户部侍郎的事儿无可奈何,干脆死咬住谢今朝不放,说大周以孝治天下,谢今朝当年因不敬长辈而被家族除名,此等德行有亏之人不配在朝为官。 还坚持大周有祖训,亦不允许一个瘸子入朝为官,简直是竭尽全力要铲除沈燃新得来的这个助力。 百官在宫门内跪请,国子监的学生和盛京城的举子在宫门外跪请,还嚷嚷着要“以死明志”,声势比上回反对赵元琢之时还要大。 归根结底,赵元琢终究是武将,而御前侍卫的主要任务则是保护皇帝,并不需要参与朝政,可谢今朝却是个实打实的文人,户部尚书一职更是关乎到整个大周的经济命脉,沈燃这样“前无古人”的破格提拔让盛京城许多勋贵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回沈燃一改之前怀柔的作风,先提薛念为禁军副统领,命他去驱逐那些跪在宫门外的学生和举子,再下旨令那些跪在宫门内的大臣们自行归家,如有不遵者,皆以抗旨论罪,即刻免官,发回原籍。 ………… 驱散那些学生和举子的旨意传下来时,薛念正陪着温如松闲聊,传旨官走后,他瞧着那圣旨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道:“老师你看,我就说升官没这么便宜,看这架势,不是这种得罪人的脏活累活,恐怕也轮不到我来干。” 驱散这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且未来很可能在朝为官的学生,稍有不慎,日后就有可能被那些人口诛笔伐到怀疑人生。 “话也不能这么说。” 温如松叹道:“这些人之中虽然有向着柳士庄的,然而绝大部分其实却还是被人所蒙蔽,自然不宜暴力驱逐,陛下这是知道只有你才不会这么莽撞。” 薛念扬了扬眉,半开玩笑道:“老师如今可真是处处为陛下着想啊。” “我这叫有一说一,对事不对人。” “只要陛下愿做明君,我自然拼尽全力辅佐。” 温如松咳了一声,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子期,我陪你一起去。” 闲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第70章 跪请(2) 薛念领着禁军赶到宫门外时,一眼看见了身着大红色丞相服的柳士庄。 此人惯会坐于幕后。 因此他并未同百官一起跪于宫门内,而是来安抚这些学生和举子。 名为安抚,实则拱火。 顺便也震慑一下前来驱散学生的官兵,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看着黑压压跪了满地的人,薛念干脆利落的跳下马来,冲着柳士庄一抱拳道:“这么晚还来为陛下分忧,丞相大人辛苦啊。” 话音落下,他目光很自然的落在柳士庄身上,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瞥,实则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当此情境,柳士庄脸上的表情满是担忧,真仿佛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薛念打量柳士庄的同时,柳士庄当然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今天他没穿红衣,而是换上了副统领的官服,但照样是道让人移不开眼的亮眼风景。 夜色中依旧明艳热烈。 好似自带光源。 饶是素来不喜薛念,柳士庄也不得不承认—— 薛远道当真生了个好儿子。 柳士庄叹道:“为陛下分忧,自然是本相应尽之责,可是我大周素来有祖训,不许身带残疾之人参加科举,更遑论入朝为官?” “而且大周向来以孝治天下,谢今朝当年还是因为不敬长辈而被谢家除名的。所以学生们如今群情激愤,绝不屑与这种人同殿称臣,强烈请求陛下遵祖训行事。” 薛念微微颔首:“陛下既然委派禁军,此事交与我即可,夜寒露重,丞相乃国之重臣,未免沾染风寒,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不知贤侄打算如何处理?” 柳士庄没称呼官衔,而是用了更为亲近的称呼:“这些人虽然如今尚无官职,可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若是待会争执起来,不小心伤了哪个,只怕将来于贤侄名声也有碍。你前程远大,何必来做这等费力不讨好之事。” 言辞恳切,俨然一个温和慈爱的长辈。 “多谢丞相大人关心。” 薛念笑道:“我只知君命难违,谁若要违抗圣命,即便真有个好歹,那也是他自己不懂事,与人无尤。” 四目相对。 柳士庄在薛念眼底看到了如刀锋般的冷冽,那是他藏在彬彬有礼表象之下的杀机。 须臾的沉寂后,柳士庄笑了笑。 他盯着薛念的眼睛,缓缓道:“好好好!贤侄果然赤胆忠心,陛下再得一猛将。” “多谢丞相大人夸奖。” 薛念客套道:“我着人送丞相大人回府安歇?” “不必。” 柳士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大周未来栋梁皆在此,不见他们平安,本相委实是不能安心。” “那就请丞相大人自便吧。” 薛念笑了一声:“来人,去给丞相大人搬个椅子,怎好让他一直站着。” 旁边禁军答应一声,没一会儿就为柳士庄搬来了椅子。 柳士庄皮笑肉不笑:“这么多学生和举子都跪着,本相怎能安心坐下,贤侄自己坐着吧。” “丞相面前哪能有我的位置。” 薛念倒也没急着下令拿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陪着柳士庄聊天,武将大多是直肠子,可薛念是个异类, 这么一来,柳士庄反而不大能摸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过不多时,只见夜色下来了一顶轿子。 轿帘一掀,里面竟然同样走下个身穿大红色丞相官服的老者。 看见来人,柳士庄瞳孔皱缩。 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温如松?” ………… 在宫门外跪请的学生和举子被温如松和薛念劝退的消息传来时,沈燃正在未央宫里和谢今朝一起下棋。 他侧头,看向面前手拈棋子的温润青年,笑道:“朝廷为你的事儿吵成一锅粥,偏你倒真能沉得住气,你就不怕朕真的碍于祖宗规矩撤了你?” “沉的住气如何?” “沉不住气又如何?” “就算沉不住气,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他们也还是会拿规矩二字来压人。” 谢今朝落下一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想对付一个人,总是能找到理由的,臣只知胜固欣然败亦喜。” “胜固欣然败亦喜?” 沈燃微微垂眸,瞧了瞧桌岸上的棋盘:“一上来就连胜六盘的人,这句话不适合你。” 谢今朝莞尔道:“其实陛下棋艺精湛,但就是因为求胜心太重,所以才求荣反辱了。”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相视而笑。 沈燃淡淡道:“七年前朕曾经想过你的模样,可是……” 他目光落在谢今朝身上:“你与朕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样。” 谢今朝笑道:“那陛下想象中,臣应该是什么模样?” 沈燃一边在棋盘之上落下一枚棋子,一边理所当然的道:“那当然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七年前的确是这样。” 谢今朝同样再下了一枚棋子,淡淡道:“所以当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完了。” 谈及过往之事,他如今也是轻描淡写。 沈燃很随意的把棋子向上一抛,而后将之向着棋盘按下:“那后来呢?” 谢今朝笑了笑。 他垂眸道:“谢家的所作所为,让臣极其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做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让他在最落魄的时候知道,他一心维护、甚至为之不惜性命的家族,却只不过是拿他当做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轻轻勾了勾唇角,谢今朝再次落下一枚棋子:“所有人都想看我落魄,都想看我笑话,但他们想让我怎么样,那我自然就偏不怎么样。否则……” 停顿片刻,他轻声道:“让他们顺了心,那我自己岂不是要更不顺心。” 沈燃笑道:“这话说得好。今朝深得朕心。” 本以为是第二个薛子期或者赵元琢,没想到竟然是第二个他。 谢今朝道:“多谢陛下夸奖。” 话音落下,又是一枚棋子按在棋盘之上。他缓缓道:“陛下,承让了。” 沈燃愣了下。他目光落在棋盘之上,随即哈哈一笑,把手中拈着的一枚棋子扔回棋盒之中。 “行,置之死地而后生,厉害啊。” “你这棋艺,称得上国手。”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谢今朝微微一笑:“那臣请求陛下的事呢?” “君无戏言。” 说着,沈燃侧头,看向始终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赵元琢:“跪在外头那些大臣走没走?” 赵元琢低声道:“回陛下,听说那些学生和举子离开之后,大部分人都撤了,但还有七八位没走。他们仍旧坚持说,祖宗规矩不可违背。” 沈燃“嗯”了一声。他也没问这些人是谁,直接道:“那就话复前言,尽数免官。还有……” 沈燃懒洋洋道:“传朕旨意,科举考试以选拔人才为主,不拘身份,更不应只因身带残疾就将人拒之门外,自今而后,这两条规矩都废除。” “不只是行动不便之人可以参加科举,哪怕戏子、乐户、奴隶之后,只要有真才实学,皆可参加,皆可入朝为官。” 第71章 鱼饵 赵元琢答应一声。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对沈燃行过礼,拿着圣旨,领命而去。 虽然都是在沈燃身边伺候,但与话唠元宝相比,除非沈燃主动发问,否则他话少到近似于无,只是极其干脆利落地执行沈燃的命令。 谢今朝微微偏头,静静看着赵元琢的背影,忽然笑道:“他心里对陛下有怨气。” “没有怨气才不正常。” 沈燃随意把玩着一枚棋子,似笑非笑:“容他在身边,自然就接受他的怨气。” 谢今朝感慨:“其实陛下实乃胸襟宽广之人。” 沈燃笑了笑:“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溜须拍马实在高明。要不是朕很有自知之明,今天非叫你捧的飘飘然不可。” 烛火摇曳之中,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对视片刻,又都忍不住笑了。 谢今朝轻声道:“其实要想消他对陛下的怨气,也不难。” “柳士庄死不足惜。” 明白谢今朝的意思,沈燃干脆直言不讳道:“只不过这个老狐狸实在过于狡猾,不管做什么事都只肯躲在后头出主意,让别人去冲锋陷阵,却把自己给摘的干干净净,朕想要名正言顺的下旨杀他,就有那么点儿难度。” 他勾了勾唇,懒懒道:“你应该清楚,朕既然向温相保证要做个明君,自然就不能像以往那样,随随便便下旨抄家杀人了。别提还是杀一个众人眼里的有功之臣。” 谢今朝微笑,轻声道:“请陛下附耳过来,臣有话说。” 此处本来也根本没有别人。 看谢今朝神神秘秘的样子,沈燃扬了扬眉,当真依言凑了过去。 谢今朝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燃笑了一声:“你确定?” 谢今朝悠悠道:“有小兵在前头冲锋陷阵,几时能轮得到主将出马?何况柳士庄虽奸滑,却终究也还不是帅。” “毕竟……”他的笑里隐隐衔了一丝刀锋般的锐利,“无论权在何人手,龙椅上坐的总归要姓沈。” “若是当真想钓大鱼,怎么能不舍得放饵,这几日里,臣冷眼瞧着,约莫也该有人沉不住气了,就看陛下肯不肯给机会。” 棋子在指间转来转去,沈燃看着谢今朝:“你可真不像是温如松的弟子。” “收薛子期才是看重他肝胆相照真性情。” 谢今朝不急不缓的喝了口茶:“朝廷上血雨腥风也不逊于战场,看不见的刀更伤人性命,要是真没人来做这个刽子手,陛下怎么安安稳稳坐高台?” ………… 虽然沈燃此番毫不留情的罢免了七位重臣,但谢今朝不愧是当年的江南第一才子,一个顶仨,加上温如松的指导和薛念的从旁辅助,朝中同时空缺了这么多职位,短时间之内竟然没有对朝政造成任何影响。 即使沈燃桌案上的奏折依旧堆积如山,可却是谢今朝按照上奏时间和重要程度分门别类的了。 急需处理决断的大事分做一堆。 不太紧急的日常事务分做一堆。 纯粹的“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以及溜须拍马分做一堆,这些无意义的折子占据了大半个桌案。 有谢今朝的任劳任怨,沈燃处理政务的效率提高不少的同时,工作量反而可以说是大大减轻了。 与此同时,沈燃登基以来的第二次科举工作也在温如松的主持下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了。由于之前那道“不拘一格求取人才”的旨意,还吸引了不少平民前来参加考试,可谓是盛况空前。 自此,柳士庄虽说还未重蹈当初温如松的覆辙,彻底坐上冷板凳,但手中权利也被大幅度削减,再不似当初在朝中呼风唤雨的风光了。 而沈燃也将掌管六宫之权从柳如意手中拿回来,重新交给了薛妩。本意是给对方一个惊喜,结果最后却有点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为是武将之女,又长久的不曾管理过宫务,这段时间薛妩竟然比沈燃还忙,就连伴驾的功夫都比之从前少了不少,至于赵元琢,他如今虽然成了侍卫长,但回宫之后,沈燃还是照旧吩咐对方去保护薛妩了,导致沈燃自己每每闲暇之时,由于懒得召幸其他嫔妃,只能在未央宫之中和元宝大眼瞪小眼。 俗话说心宽体胖,近来沈燃不像以往那样残暴,偶尔进宫伴驾的薛念和谢今朝又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跟沈燃相处起来毫无压力。 完全不似其余官员见驾的时候那样,要么一本正经,要么畏畏缩缩。 除了谈论政事之外,一个陪着他骑马射箭下河摸鱼,另一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是大师级,只要不是没事儿到处走动,别管沈燃心血来潮想干点儿什么他也都能陪着,听了对方的曲子后,就连请乐师来奏乐都省了。 于是基本上不需要亲自承受什么压力的元宝胖的更上一层楼,站在沈燃面前之时犹如一座移动的山,浑身肥肉突突乱颤,看得沈燃眼睛都疼。 他曾不止一次的让元宝少吃点,结果每次都是才起了个头,元宝就要掐着兰花指哭天抹泪的喊“奴才该死”。 知他是当年在戎狄之时饿怕了,如是几次下来,沈燃也只得无可奈何的作罢了。 这日他刚刚看完谢今朝呈上来的折子,抬头就见到元宝曾明瓦亮的胖脸。 元宝赔笑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又来给您送自己亲手做的糕点了,您看还是把糕点留下,然后让她回栖凤宫去吗?” 如今沈燃越发觉得,难怪自己上辈子被骗的团团转,要说这柳如意委实算个豪杰,别看他如今削了对方的协理六宫之权,可对方竟然还能够忍得住,几乎日日都要到未央宫来给他送糕点,当着他的面也未流露出任何怨怼之意。美人毫无怨怼的似水柔情,有几个男人能不迷糊? 面对柳如意几次三番的示好,沈燃虽说还是不肯见她,但至少次次都留下了她亲手做的糕点。 沈燃端起桌案之上的茶盏喝了口茶,缓缓道:“对,留下糕点,让她回去吧。暗示她,糕点朕很喜欢。” 元宝答应一声,吩咐人去办。 结果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又听人进来禀报,说宁王沈煜求见。 听见“沈煜”两个字,沈燃还没怎么样,元宝先沉了一张胖脸。 沈煜跟上辈子率领叛军闯入皇宫的辰王沈烨一样,也是沈燃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此人与向来韬光养晦、对沈燃尊敬有加的沈烨可是大不相同。 他生母身份高贵,脾气也非常暴躁,即使对着沈燃也没什么好脸色,自从沈燃登基之后,因为不耐烦给沈燃行礼,他一向很少进宫来,可最近他就好像中了邪一样,有事没事往宫里跑,来了还要死皮赖脸住两天。 虽说偌大一个皇宫也不缺屋子,可谁耐烦整天看个碍眼之人在面前晃,沈燃跟这个弟弟话不投机半句多,开始还耐着性子应付两句,后来直接甩给薛子期和谢今朝,他俩都不在就甩给元宝。 此人如今已经成了元宝长胖之路上的第一大绊脚石,以至于元宝听见对方的名字就生理性恶心。 果不其然又听沈燃道:“就说朕事务繁忙,没空见他,你去陪着他在宫里转一转,然后就送他离开吧。” 第72章 吃酒 那边元宝满脸郁闷的陪宁王沈煜逛园子。这边薛念被一群纨绔子弟请上十里醉春风吃酒。 当上禁军副统领之后,虽然薛念手中掌了部分兵,但在禁军里的实际差事其实并没大变,那群纨绔子弟没人压制不行,想要不出乱子,这个活就只能他来干。 而且虽然如今和沈燃之间的关系似乎是较之以往有所改善,但毕竟芥蒂依然在,彼此之间依旧在保持距离,所以除了偶尔进宫伴驾和看望薛妩之外,他多数时候还是在宫外跟人花天酒地。 十里醉春风可以算是整个盛京最奢华的酒楼,临水而建。 一到了晚上,两侧灯火通明,河面上停着各式各样精致华丽的画舫,兴致上来还可以邀美人同泛舟。 几乎是非权贵不招待。 薛念一路策马到了十里醉春风的大门外头,有眼尖的仆人立即迎上来牵过马缰绳,赔笑道:“少将军可来了,我家公子等您好久了,快跟小人来吧!” 今天做东的是吏部尚书何宁远的嫡次子何东升,他一家子都是文官,唯独就出了他这么个成日里不安分,就喜欢舞刀弄枪的异类,放御前怕惹祸,只能想办法塞到禁军。 薛念跟着这仆人一路上楼,掀开帘子时不由得就是一怔。 今天这阵仗实在有点儿大。 上座的竟然是诚王沈建恒,至于其他在座的,那毫无疑问自然也全部都是官宦子弟。 “少将军,来来来,快座!” 何东升见是薛念,赶紧亲自起身迎接,他作为这次的东道,本来是坐在沈建恒旁边的,但现在他却把自己的位置给让了出来,可明明沈建恒另外一边的位置也是空的。 薛念见状不动声色的笑道:“今天你是东道,怎么好让你给我让位,我坐另一边就行。” “少将军跟我还客气什么?” 何东升摆了摆手,意味不明的对他眨了眨眼:“王爷那边还有贵客呢。” 沈建恒闻言也笑:“就是就是,快坐快坐,今天在座都是自己人,大家可都不要拘束!” 话到如此,薛念只得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刚好门帘一掀,外头又进来了一个人。 不,更确切的说是两个人。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推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竟然是谢今朝。 如今就只有沈建恒旁边还有一个空位,那这个位置无疑就是给他留的了。 何东升一看他进来,赶紧给在座所有人介绍:“这位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也是新任的户部尚书谢大人,陛下为了他,那可是连大周多年以来的科举制度都下旨给改了,还时不时的要他进宫伴驾,大家应该都认得吧,今天我特地请他来跟大家培养培养感情。” 此言一出,四下里立即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 若在朝堂之上,即使私下里彼此关系再不好,那当着面时也是要收敛一二的,可此时在场的,全都是一群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学无术的纨绔,你就是把厉害关系掰开揉碎给他们讲,他们也未必能听得懂,当初薛念要制伏他们都颇费不少心思。 如今眼神落在谢今朝身上,那当真一点面子不给,全是打量物件的。 尤其是沈建恒。 沈建恒素来最是最喜美人的,他府上美人之多说不定都能胜过皇帝后宫三千佳丽,但凡是个美女,只要被他给看上,基本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如今骤然见了谢今朝,竟然觉得自己生平所见美人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对方的。 他眼睛钉在谢今朝脸上,失神半晌后叹息着摇了摇头:“可惜可惜!可惜啊可惜!” 不知道一连说了多少个可惜。 旁边立即有人笑着接茬:“不知王爷为何觉得可惜啊?” 沈建恒摇头晃脑的叹气:“今朝这样貌,要是个女儿家,还有那青楼花魁什么事啊,怕不是投错了男胎吧,那还能不可惜?” 有了沈建恒这个王爷带头,这些人更是有恃无恐,当即“轰”的一笑。 “这谁说不是呢?” “谢公子好相貌!” 调笑声此起彼伏。 酒还没喝上一杯,看起来倒都醉了。薛念微微拧了拧眉,不动声色去瞥谢今朝,可他脸上却还是那种微微含笑的表情,仿佛根本就听不懂这些人的言外之意,淡淡道:“王爷谬赞了,这杯我敬你。” “今朝果然知情识趣。” 沈建恒哈哈大笑:“来,这杯本王干了!” 见当事人自己都是这个态度,众人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左一杯右一盏的来敬谢今朝,话说的一句比一句难听。 唯有薛念注意到—— 站在谢今朝身后的少年全程一言不发,但垂下的右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第73章 折辱 其实薛念自己全程也没怎么说话。 这些时日谢今朝跟沈燃走得近,但如非必要,他跟谢今朝来往就不太多。 毕竟他能跟人弯弯绕绕打太极,却不代表他喜欢跟人弯弯绕绕打太极。 伺候沈燃那是因为对方运气好,占了个皇帝的名头,还娶了他亲妹妹,不得不应付。 可能不应付的他当然不应付。 他跟沈燃不是一类人。 跟谢今朝其实也不是。对方亦非常识趣的没有主动凑上来过。 然而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因为温如松的缘故,哪怕他不太愿意承认,可谢今朝勉强算是他的“自己人”。 更因为这种高高在上的折辱和调笑让他厌憎至极。 身在樊笼不假,但他热血未凉。 他不能对近在咫尺的压迫视而不见。 期间两人目光有几次不小心撞在一起,虽然一触即分,但谢今朝皆是含笑向他示意,眼神亲切。 狼把爪子收的严严实实,披起羊皮时竟像是真的了。 只这一点,比他强。 薛念垂下眼睑,拿筷子闷头吃了几口菜。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有个人大着舌头道道:“听说谢公子可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比那花楼里的姐儿还要强上百倍,难得、难得大家今天的兴致都这么高,不如你来给我们吹奏一曲助助兴——”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说话者“哎呦”着捂住了头。 同一刻,酒杯“哐啷”落地,万金难求的美酒四下流淌。 那被砸的人满脸怒容。 他豁然站起,想要破口大骂,声音却在看清酒杯来自何处时戛然而止。 他瞠目结舌:“少,少将军!?” 沈建恒也面露不解的看着薛念。 他稍稍不悦道:“子期,好端端的你这是干什么?” “抱歉王爷,手滑。” 说着,他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看向刚才被砸那人,似笑非笑道:“喜欢唱曲是吧?” “行,你唱。我听着。” “一起给你品评品评。” “看看比之青楼里的姐儿如何?若唱的好了,有赏。” 语气吊儿郎当,满是调笑。 仿佛面对的真是个迎来送往的青楼女子,而不是朝中大臣的公子。 几声难以抑制的嘲笑声中,对方捂着被砸的脑袋,渐渐涨红了脸。 却因为说话的是薛念,不敢回嘴。 薛子期名扬盛京,扬的可不仅仅是热情大方的美名,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名。你尊他敬他,那好,他跟你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好的像是同你穿一条裤子,可你要是自恃身份,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他也能分分钟教你学做人。 眼看着气氛隐隐僵持,帘子再次一掀,外头进来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青年。 这青年长相中上,细看却无甚出彩之处,与沈燃薛念谢今朝之类自然没办法比。 但这也恰恰让他显得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而且他最大的优点是肤色白皙,给人以诚实可靠的感觉。 让人不由自主的便心生亲近之感。 见到此人,雅阁里的气氛顿时难以抑制的凝滞了一瞬。 只因来者不是别人,乃是沈燃同父异母的兄长—— 辰王沈烨。 与残忍暴戾的沈燃,暴躁易怒的沈煜,和花天酒地的沈建恒皆不同,唯有此人,才能真正担的上一句贤王。 要不是沈烨母亲太过木讷呆板,长相也不够出挑,实在是不能讨得沈建宁欢心,那当年沈燃的皇位说不定就就危险了。 当下除了诚王沈建恒和不良于行的谢今朝之外,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跟他见礼。 沈烨十分亲切的一一给予回应。尤其是对待薛念和谢今朝,格外亲厚。 见了他这个态度,其余人哪里还敢再造次,全都老老实实偃旗息鼓了。 诚王沈建恒“嘿”了一声。 他仰头干了一杯酒,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要不说无巧不成书呢。” “合该本王与诸位有缘。” 沈烨客客气气的笑道:“来讨皇叔一杯酒,不知道皇叔肯不肯?” “一杯酒能有什么不肯,可惜今天不是本王请客。” 沈建恒指着旁边的何东升:“你自己去问东道。” 那何东升哪能不同意。 他立即叫了人来给沈烨加座位,就加在沈建恒和谢今朝之间。这下给谢今朝隔绝大部分窥探的视线。 先有薛念仗义执言摔酒杯,再有沈烨明里暗里的亲近示好,此时谁再去招惹谢今朝谁就是二傻子,席间气氛终于开始变得其乐融融起来。 几个时辰后,宾主尽欢。 婉拒了沈烨“再去府上一聚”的邀请,薛念牵马出来,到得街上,凉风一吹,看着十里璀璨灯火,感觉酒意有点儿上头。 当然远远没达到他的量,但今天这顿酒,喝得憋得慌。 他也没骑马,就牵着马,溜溜哒哒往前走。 少年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少将军,等一等!请等一等!” 薛念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时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粉雕玉琢的少年向着自己这跑了过来。 正是给谢今朝推轮椅那个少年。 他扬了扬眉道:“有事儿吗?” 观其外,知其内。 这少年别看跟着谢今朝,可比对方真诚坦率的多。 胜在“听话”二字,没什么心机。 少年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低声道:“少将军,是我家公子要您等一等。他说今日多谢您仗义,想请您到家里喝盏醒酒汤。” 说着,他伸出手,指了指拐角处一辆相当低调的马车。 薛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车帘被一只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挑开些许。 薛念便透过这些许空隙,对上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 眼尾微微上挑。万般缱绻凝在眉梢,笑意盈盈似水柔。 第74章 试探 那本是一双含着万般柔情的眼。 可此时此刻,画舫上欢声笑语,清风送来女子身上的脂粉香,过于甜腻馥郁的味道,反而衬得夜色中那双眼清冽微凉。 身在红尘中,却又遗世而独立。 怪道是“美人”。 怪道曾经身经百战的沈建恒那般可惜,那般感慨。 虽是折辱,可也并非只为了折辱。 薛念垂眸,淡淡道:“替我谢谢你家公子,不过醒酒汤就不必了。” 他对这少年也和和气气,并没有因为对方年纪小就有所怠慢:“我千杯不醉,这点酒根本算不了什么。” 谁知道此言一出,那少年却当即苦着脸拉住了薛念衣袖:“劳烦少将军跟我走一趟吧,公子吩咐,若请不到少将军过去,是要罚我挨手板的。” 话音落下,他身子轻轻颤了颤。 仿佛真怕挨打。 薛念扬了扬眉。 他半开玩笑道:“看不出你家公子还这般厉害,既然如此,你就不要跟着他了,来跟着你家少将军吧,我不但不罚你挨手板,还带你去郊外跑马。” 少年愣了愣,随即像只炸了毛的小兽:“我不要,我从小就跟着我家公子了,当然要一直跟着他。你可不要去我家公子跟前说这样的话!” “算了,我不请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要往回跑。 第一次遭到如此嫌弃的薛念愣了片刻,而后伸手将那少年拽了回来。 薛念垂下眼眸:“可是他要罚你。” 他力气大的出奇,少年挣了几下没没挣开,只得作罢:“那也是为我好!” 薛念蓦地笑了一声:“我跟你家公子回去喝醒酒汤,刚才的话保证只字不提,如何?” 少年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真?” “当然。” 薛念伸出手:“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击掌为证。” “我家公子没说错,少将军你果然是个好人!”少年跟他击了一掌,拉着莫名其妙被发了“好人卡”的薛念往马车方向跑,“待会你上车,你的马交给我照料就行了!” 薛念哭笑不得:“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这少年本身长得也很出众,但跟在谢今朝身边时就像个隐形人,基本上连话都很少说,这么久了,薛念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少年脚步顿了顿,回头道—— “谢昀,谢长宁。” 薛念微微一怔。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马车前,谢长宁给他打开车门:“少将军,请上车吧。” 薛念道了声谢,干脆利落进了马车,坐在了谢今朝对面。 车门关上,马车缓缓而行。 虽然都算是温如松的弟子,但这却是相识以来,他们私下里第一次单独相处。 谢今朝懒懒倚在窗边,眉眼含笑。 他温言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少将军。少将军实在是性情中人。不过……” 说到这里,他话锋蓦地一转:“少将军酒杯这一砸,险些碍了人家的临场发挥,让这好好一场戏唱不下去了。” “怎么会?”薛念打了个哈欠,故意没去看他那双水光潋滟的含情目。 “酒杯一砸,就从为你解围,变成了为你我解围,不正好一箭双雕。” 谢今朝笑了下:“原以为少将军不懂,却原来你也心若明镜。” “本来就是场令人作呕的鸿门宴。” 薛念淡淡道:“我只是不大明白谢公子你,明知是场鸿门宴,何必还要巴巴过来,白白受人羞辱。” “我又何尝想来呢?” 闻言,谢今朝轻轻叹了口气:“可我如今已被家族除名,独自一人,孤立无援,自然不能再轻易得罪人,否则这盛京城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薛念勾了勾唇:“谢公子也太过谦了,你入朝为官这件事,就几乎已经将朝中能得罪的人得罪个遍了。你要真的是诚惶诚恐想求个立足之地,就不该在如此高调的接了陛下对你的破格提拔之后,还迫不及待建议他更改什么科举制度。” “让戏子、乐户、奴隶之后都来参加科举?真跟这些人同朝为官了,不就等于在那些眼高于顶的权贵脸上蹦?” “今天在场的这些人虽然大部分都不学无术,亦不太能想的明白朝堂之上那些事儿,但他们对你的态度,也大概能代表他们家里对你的态度了。你来参加这么场破宴会,可不能让事情有何改变。” “怎么不能?” 谢今朝那双眼睛里还是潋滟着似水柔情:“辰王殿下这不就过来为我解围了吗?可见朝中还是有人能明白我,理解我的苦心的。少将军,你觉得,辰王殿下是不是个可信任之人?” “这话问的。” 薛念笑了一声,他没有正面回答谢今朝的问题,而是道:“当今陛下娶了我的亲妹妹。谢公子认为,我觉得辰王是不是个可信任之人?” 谢今朝摇摇头:“天家无父子,为争权位,父子兄弟亦可相残,何况是一个妹妹。少将军若真如自己所说这般在意兄妹之情,那如今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情深,少将军又何必继续对陛下心存芥蒂?” “我何曾对陛下心存芥蒂。” 薛念脸上的笑成了夜色里淡薄的云烟:“谢公子这话,可难免会让人觉得你心存挑拨之意啊,我这人做事,向来不图回报,可最好也别有人给我恩将仇报,你说呢?” 谢今朝对此也不以为忤:“我认为少将军心里有没有芥蒂不要紧,重要的是,在陛下眼里,少将军有没有对他心存芥蒂。” “如果少将军更信任辰王,那我就无话可说,可既然少将军心知肚明,辰王同样不值得托付,那又何妨尝试着对陛下更信任一些呢?” 薛念耸了耸肩,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世人最愚蠢之处,就是非要在两颗烂白菜里选不那么烂的那一颗,难道他两颗都不要还不行? 然而这些话当然不可能说给谢今朝听。哪怕彼此就是心照不宣,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这层窗户纸也不能捅破。 他和谢今朝的交情不到这地步。 谢今朝见他不语,继续道:“今天与少将军说这些,不是威胁,更不需要你做出什么答复。只是善意的建议和提醒,世人向来自扫门前雪,你肯为个不够熟悉的人解围,或多或少,都是你的真肝胆,我亦是诚心感谢,不愿你就此蹉跎在盛京。” 第75章 风月(1) 谢今朝说话时微微垂了头,月光透过窗缝照在他身上,越发显得那形状优美的脖颈苍白脆弱。 他看起来简直柔弱无害到了极致。 只可惜信了的人就死无葬身之地。 谢今朝道:“少将军,雄鹰就该在天际翱翔,盛京是我要在的地方,却不该成为困住你的泥潭,不叫陛下看见那么点肝胆相照的真心,那你这禁军副统领没到头也差不多了。到时候……” 他十分温和的笑了笑:“就如少将军你自己所说,令尊忠君为国,而皇后娘娘长伴君侧,你又能怎么样呢?再意难平,也唯有难为自己罢了。”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良久的沉默后,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缓缓道:“谢公子对我推心置腹这么久,那么礼尚往来,我也送这十二个字给你吧。自古伴君如伴虎,天子近臣可没这么好当的。” “受教了。” 谢今朝微微颔首,笑道:“少将军金玉良言,我自当时刻谨记。”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薛念这才道:“那不知谢公子以为,我当如何才能叫陛下瞧见自己的真心?” “世间万般皆可用金银权势换,唯独真心不行,真心当然是真心换的。” 谢今朝温言道:“当今陛下纵有万般不好,但他至少有一点好,他是个性情中人,只要……少将军愿意相信陛下的真心,自然就是他的生死弟兄了。” 薛念愣了下,随即哈哈一笑:“似谢公子这般聪明人,竟然相信帝王真心?” 谢今朝道:“要不要打个赌?” 薛念扬眉:“赌什么?” “当然是赌少将军从今往后的肆意纵情,海阔天空。” 谢今朝稍稍倾身过来,盯住了他的眼睛:“少将军与我曾经的一个故人有些像,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愿你能脱得樊笼,自由自在。” 车轮滚动声音里,他的调子平静和缓,落在耳中似一曲优美乐章,余韵绕梁,仿佛有安抚与诱惑人心的力量。 在某一个瞬间里,薛念甚至觉得自己已然在他的声音中见到了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想到了纵马驰骋的畅快。 他不禁有些失神。 马车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少年的声音从车门外传进来:“公子,少将军,到了,快下车吧!” 紧接着车门打开,谢长宁探身进来扶谢今朝。 薛念伸手挡住他,笑道:“难得与今朝相聚,哪还用得着你动手,我来就行了。” 谢长宁微微一怔。他有些担忧的看向谢今朝:“可是……” 谢今朝亦笑:“有少将军在此,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先进去准备醒酒汤吧,否则若怠慢了贵客,我可不能饶你。” 谢长宁眨了眨眼睛,看着薛念和谢今朝之间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最终还是道:“那好吧。” 到底是少年心性,话音落下,他就一蹦一跳的向着门内跑去了。 薛念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谢长宁?这个名字我喜欢。” 自己已然双手染血,身入杀伐,还要期待身边人长宁? 谢今朝玩笑道:“只喜欢名字,不喜欢人吗?” 薛念侧头看他,淡淡道:“人自然也很好。他的确能配得上这名字。” 谢今朝勾唇道:“少将军若是喜欢的话,时常带他在身边指导一二,那也是他的福气了。” “可别这么说,有你这样的大才子在,我还能指导什么?” 薛念一边扶他下车一边道:“指导他花天酒地,没事跟人摔杯子,打架斗殴吗?那不成了误人子弟?” 谢今朝看着他,忽然道:“少将军今日心情不好。” 薛念一怔。 接着又听谢今朝继续道:“即便是鸿门宴,也不是给少将军的鸿门宴,你这又何必?” 薛念没有回答,身后一片寂静。 如果不是轮椅依旧在稳稳前行,谢今朝说不定都要以为薛念已经离开了。 寒风凛冽,月华皎皎满地满地霜。 隐隐觉得有点冷,谢今朝垂眸,攥了攥冰凉的手指。 青年满是桀骜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 “老子就看不得狗仗人势,不行吗?” ………… 晚间,沈燃到了翊坤宫的时候,薛妩竟然还在忙。 她桌案上也摆着一堆账册,都是后宫嫔妃和宫人近一年来的吃穿用度以及各项开支。 沈燃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给她按了按隐隐有些酸痛的肩颈:“之前不是说过了,晚上光线不好,就不要总是看这些东西了,你要是真的想看,白天看也是一样的。” 关于沈燃给自己按摩这件事,薛妩一开始的时候还觉得非常不习惯,觉得沈燃毕竟是皇帝,不好反而让对方来服侍自己,可如今竟然也可以很自然的接受了。 她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往很少触及这些,又不曾理过宫务,不知这后宫之中的事务竟然如此繁杂,如今若再不勤勉些,只怕是真的要两眼一抹黑了。” 肩上的力度稍稍重了一些,沈燃低声道:“这是我的过失。” 此言一出,薛妩抓住他的手,侧头道:“陛下,我说这话,可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但我的确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适应。” “嗯,你当然可以慢慢适应。” 沈燃反握住她的手:“我只是不忍看你总是这样劳累,其实把这些事交到你手上,只不过是为了让后宫中人都知道我对你的重视,也不一定非要你亲自来处理,又或者,谢今朝可是算账理事方面的一把好手,且还知情识趣,让他来辅助你一段时间?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拿不定主意的地方,都可以问他。” “那可不行,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我嫌累了呢?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既是陛下的皇后,那么该我做的,我就一定要亲自处理,绝不假手于人。” “至于谢大人……” 薛妩正色道:“谢大人再厉害,他也是男子,是外臣,非亲非故的我怎么好常见他,虽然陛下信任,可该守的规矩,也还是要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她这一板一眼的毛病还是在。 “阿妩如今可真是越来越有皇后的威严了,竟然连我也要这样一板一眼的来教导。”沈燃笑道,“行,那就不要别人,也不要谢今朝,我亲自辅助你。说说,管理了这些时日的宫务,有没有什么想法?” 两人之间距离实在太近,沈燃身上清冽动人的梅花香气弥散,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任是无情也动人。 刹那间,薛妩只觉得心醉神驰,心里的小鹿险些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第76章 风月(2) 薛妩红着脸垂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臣妾……臣妾的确是有些想法。” 虽然沈燃一再声明私下里不需要自称臣妾,但说起正事,她偶尔还是会这样自称。 沈燃绕到薛妩对面坐下,伸手捧起她的脸:“嗯,那娘子说来听听。“ 四目相对。 近到被似雪微凉的清冽气息包围。 近到可以看清年轻帝王漆黑浓密的睫毛了。 薛妩脸顿时更红了。 她拉下沈燃捧着自己脸的手,克制着板起脸做严肃态:“说正事,陛下不要闹。” 沈燃低低笑了一声。 须臾后,漆黑浓密的长睫轻颤,他眨了下眼睛,缓缓道—— “好的,娘子。” 声音温柔干净乖巧,琉璃般的眼睛里却带着惑人犯错的钩子。 这哪里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分明是诱人沉沦的妖物。 薛妩的手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抖了抖,一时间把本来要说什么也给忘了。 她只是恍恍惚惚的想—— 难怪有人爱美人不爱江山。 或许也不一定是对方太荒唐,而是美人太惊艳太妖孽。 只要有沈燃在,她基本上也很难专心处理宫务。 沈燃安安静静的等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没等到薛妩的下文,抬眸时却见到对方迷离的眼,泛红的脸,在烛火摇曳之中犹如欲拒还迎的邀约。 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沈燃伸手,将薛妩拉进自己怀里,沿着她的面颊,一路吻到了锁骨。 薛妩发髻微散,衣衫也乱了,难以抑制的喘息声中,一眼扫到桌案上堆的满满当当的账册,这才终于后知后觉想起她有正事要说:“陛下,臣妾,臣妾还有正事——啊——” 一阵天旋地转的晃动中,薛妩惊呼一声,紧紧搂住了沈燃的脖子。 箭在弦上,沈燃哪里还理她正事不正事,抱起人就往床榻方向走:“正事明天再说也无妨。” 他低下头,在女子耳垂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天色已晚,娘子还是莫负好时光了吧。” 话音落下,薛妩的身体已经挨着了床铺。在唇与唇的亲密接触中,她微微仰首,惊呼和推拒被尽数堵在了喉咙之中。 身体仿佛触电般酸麻,她也没心思推拒了。 ………… 第二日再醒时果然又是日上三竿。 薛妩满脸羞涩的躺在床上,第一感觉是浑身都要散架了。 沈燃的精力仿佛永远也用不完。 无论有过多少次,只要开始,最后的结果就都是这样。 沈燃此时正躺在她身侧,含笑瞧着她。近乡情更怯,薛妩不敢抬头看,伸手拿被子蒙住了头。 可惜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无疑是非常愚蠢的。 下一刻,被子就被人拉开,沈燃那张满是无辜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目光纯良,眉梢眼角却有一股近乎餍足的喜悦:“阿妩,你怎么还是这样害羞?你不喜欢吗?你不想要吗?” 三连问。 一问比一问让人难以回答。 薛妩瞪了他一眼。 说是瞪,然而毫无威慑力。 沈燃笑了一声。 低头在她唇上偷了个香。 一夜温存过后,吻也变得温柔而缠绵,安抚比索取的意味多。 沈燃道:“娘子,我错了。” 勇于认错,死不悔改。 下回该怎样,还怎样。 薛妩渐渐摸清了他的套路,毫不客气的靠在他胸膛上,半眯着眼道—— “饿了。” 沈燃又笑了一声:“没问题,为夫服侍娘子用膳。” 说着,果然叫宫人送上膳食。 其余倒都还好,但桌子正中央一大碗南瓜燕麦小米粥格外显眼。 沈燃亲手给她盛了一碗,而后笑着道:“温度正好,尝尝?” 话音落下,勺子送到嘴边。 薛妩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果觉清淡爽口。紧接着又是一筷子小菜,是清甜脆爽的藕片。 不用说薛妩都知道,这些定然不是出自御膳房,而是沈燃大早上起来亲手做的。 这些时日,她也发现沈燃有个近乎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别管前一天多累,睡得多晚,到时辰一定醒,风雨不动,雷打不动。 而且醒来之后他也不会再睡得着。 薛妩几次三番都很想问,但她又担心这个习惯跟沈燃身上那些伤一样,藏着令人心疼心酸的过往。她不愿意沈燃再去回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越接触下来,她就越能明白,这个男人其实不过是用一张暴君的面具掩盖了自己的伤痛。 耳垂上传来的一点儿异样触感唤回了薛妩的思绪。 沈燃笑道:“味道怎么样?” 薛妩微笑着点了点头:“陛下也尝尝吧。” 说完,她同样盛了一碗粥,一勺一勺,亲手喂给沈燃。既然对方乐此不疲于这样的游戏,那她就陪他一起玩。 两个人互喂着喝完了一碗粥,薛妩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自己那些堆积如山的宫务上,沈燃也终于没有再给她添乱。 薛妩低声道:“陛下,近来我翻看账册,发现后宫中嫔妃的吃穿用度都极奢华,不管是胭脂水粉钱,还是每天的例菜,都远远超过实际所需的量。这在后宫之中可是一笔非常大的开支,而且也很浪费,倒不如将他们的这些份例都减半,折成银子,还可以分一些给那些底层的宫女太监,让他们的日子都能好过些。你觉得怎么样?” “阿妩果然心善节俭。” 沈燃笑了下:“银子倒的确是能省下不少,但这些规矩自大周开国延续至今,一直就没人改过,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第77章 宫务(1) 薛妩微微一怔。 紧接着就听沈燃继续道:“例菜多是多,可这些菜吃不完也不是说就直接倒了,是可以分给下边那些宫女和太监的,如果大宫女和大太监吃不完,那些小宫女和小太监当然也可以有份,但要是换成银子……” 说到这里,沈燃勾了勾唇:“赈灾银都有人敢层层盘剥,这些银子又如何能到那些底层的宫女太监手中?届时非但那些被削减份例的嫔妃心中不满,她们手下的小宫女小太监同样会存有怨怼。” 听了沈燃这番话,薛妩微微拧眉。 她有些发愁:“那么这部分份例就还是不能削。” “当然能削。” 沈燃笑道:“不过不要以你自己的名义而已,自然可以找人出头来做这些事,至于那些底层的太监和宫女们,直接发银子肯定不可行,如果你是真的想帮他们,大可以偶尔着人分发些不怎么值钱的衣服物品或者食物去。” 薛妩眨了眨眼:“不值钱?” 沈燃点了点头:“朕听说曾经有一个奸臣,皇帝派他去赈灾,可他却在救济灾民的粥里加入石块和沙砾,旁人去质问他,结果他竟还振振有词。阿妩可知道他说些什么?” 薛妩好奇道:“说什么?” 沈燃道:“他说自己这么做,正是为了那些灾民,因为只有加入石块和沙砾,让粥变得难以下咽,才可以杜绝那些投机取巧者来占便宜,将食物留给真正需要的人。虽然此人是一个奸臣,但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 “正所谓怀璧其罪,好东西总是会有人争抢的,至于那些无力争抢者,倘若拿太好的东西给他们,说不定反而是给他们惹祸。” 薛妩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陛下说得有道理。” 沈燃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薛妩又道:“那陛下觉得,这驭下之道又应该如何呢?臣妾应当如何管理后宫之中这么多人?让他们安安分分各司其职?” 沈燃一怔:“这可是门大学问,需要自己去悟的,否则别人说再多,也只能是纸上谈兵。” 薛妩看着他:“陛下大概说说呢?” 沈燃道:“大概说说就是……” 他侧了侧头,缓缓道:“要说这驭下之道,自然是因人而异,追名者诱之以声望,逐利者当动之以金银,重权者当许之以锦绣前程,重义者就给他一份真肝胆。不过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赏罚分明,若遇到不守规矩之人,此时绝对不可以念旧,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别人就会觉得你好欺负。” 薛妩眨眨眼:“可陛下自己不是也不喜欢守规矩?” 沈燃笑了下:“我成为陛下前,不是也很守规矩?那么多脏活累活堆到眼前,你几时见我撂挑子?” 他说起过往经历,总是轻轻松松做笑谈,仿佛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薛妩微微一怔,心情莫名复杂。 沈燃勾了勾唇:“好了,这些事儿不急,慢慢来。还要再吃些什么吗?” 已经吃得很饱了。 近来被沈燃喂的比以往丰腴不少。 薛妩摇摇头,暗示道:“陛下,臣妾还要继续看账册。” 沈燃却仿佛完全听不懂她的暗示一般,兴致勃勃提议道:“今日无需上早朝,那我在旁边陪你一起看怎么样?” 薛妩抿了抿唇。 也不是说沈燃陪着不好,但有对方陪着,看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在自己眼前晃,她基本上是没办法专心正事的。 她还是想自己独当一面,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帮到沈燃,而不是一直在对方庇护之下。 就在此时,赵元琢进来禀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刚才有御花园负责打扫的小太监来报,说今早发现……” 说到这里,他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桌案上的饭菜,忽然停下,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发现了什么?” 薛妩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下文,不由道:“元琢,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在我和陛下跟前还顾忌什么呢?” 说着,她看向沈燃:“陛下,你说是不是?” “自然。” 沈燃笑了下:“皇后说得对,没必要这么拘谨,起来说话吧。” 他在薛妩面前之时对赵元琢向来客气,真如兄长对待幼弟一般。 赵元琢低低应了一声,这才起身道:“那小太监发现陛下的一位贵人溺死在御花园的池塘里了。” “什么!?” 此言一出,薛妩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想到她才接管宫务没多久,宫里竟然就出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情,而且死的还是沈燃的嫔妃。 沈燃拉着她坐下来:“阿妩,你先不要急,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儿再说也不迟。” 相比于薛妩,沈燃对于这件事儿反而很能看的开。 又或者说,很漠然。 他后宫之中的这些嫔妃,除了通过选秀选上来的那些女子之外,还有各个大臣府上送过来的,光是能居一宫主位的妃位,嫔位就有二十多个,至于贵人,常在,答应之类,那多到都没数。 加之沈燃从前独宠柳如意,为免对方伤心,除非柳如意劝的狠了,否则他根本不往其他人宫里去,所以大部分人从入宫到现在,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名义上是他的女人,实际上在他眼里跟宫女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穿着宫妃服侍,在宫里走个脸对脸,他都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妃子。 薛妩稳了稳心神道:“元琢,你仔细说一说,死的是哪个贵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难道她身边没有跟着服侍伺候的人么?” 赵元琢道:“是陛下身边一位姓吕的贵人,没封号,住在距未央宫很远的芳林殿。人是今天早晨小太监过去打扫的时候,才在御花园的一个池塘之中发现的,但应该已经泡了许久,身上的衣衫也不太齐整。至于伺候的人……” 停顿片刻,他才继续道:“据吕贵人身边的宫人所说,她因入宫日久,思念陛下,以致神情恍惚,是趁服侍的人睡下后,自己一个人偷偷从芳林殿中跑出来的,所以没人察觉,臣已命人暂时将那些宫人看管起来了,如果陛下和娘娘想询问,随时都可以。” 听到“入宫日久,思念陛下”八个字,薛妩轻轻咬了咬唇。 默然片刻,她侧目看向沈燃,意思不言而喻。 沈燃握住她的手,温言道—— “阿妩,其实也许只是失足落水。” “但也可能不是。” 虽然赵元琢说得轻描淡写,但薛妩并没有忽略他“衣衫不太齐整”那句话。 薛妩抿了抿唇:“臣妾身为一国之母,不想看人无辜枉死。更不能容忍有人在陛下的后宫之中,做出这等歹毒勾当。” 话音落下,她又转过头,对赵元琢道:“元琢,着人去验尸,确定大概的死亡时间,将那段时间有可能出入御花园的人列个名单给我。” 然而这回赵元琢却没有立即应声。 他抬起头,看了沈燃一眼。 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沈燃懒懒勾了勾唇,缓缓道—— “按皇后说得做。” 第78章 宫务(2) 赵元琢领命而去。 他如今办事效率非常快,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复命:“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太医只能粗略诊断吕贵人是死于戌时之后,具体时辰实在无法得知,但由于昨天元宝公公领着宁王逛园子,为免冲撞,进出御花园的人倒并不多。” 沈燃“嗯”了一声道:“有没有可疑之人?” 赵元琢摇了摇头:“只不过是一些负责洒扫的太监和宫女。但是……” 顿了顿,他道:“检查尸体的过程中,竟然发现吕贵人掌心紧紧握着一物。” 薛妩道:“是什么?” 赵元琢道:“此物关系重大,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与娘娘过目。” 话音落下,他微微低头,呈上了一枚精致小巧的玉佩。 看到那枚玉佩的一瞬间,薛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玉牌乃是大周皇室的身份牌。 玉质温润,但上头一个“煜”字,在此时此刻,无疑刺的人眼睛生疼。 昨天元宝领着沈煜逛园子,今天吕贵人手里抓着沈煜的身份牌死在御花园之中。 那一般人会怎么想? 一般人还能怎么想? 小叔子强迫皇兄的女人不成,怒而杀人。 惊天丑闻。 奇耻大辱。 哪怕吕贵人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人,可她既然进宫,既然担了贵人的名头,她也是沈燃的女人,也是天子的女人。 天子的女人能随便冒犯吗? 这冒犯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是天子的脸面。 只是死了一个贵人,沈燃当然可以不在意,但沈煜这么做,就是对天子权威的藐视,若不杀对方,那天子威严何在? 就连先帝沈建宁面对这种事,也是绝不姑息的。 可若要名正言顺杀了沈煜,不背上残害兄弟手足的罪名,就要将此等丑闻昭告于天下,帝王脸面同样不光彩。 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望向赵元琢,淡淡道:“去,请宁王进宫吧。” “陛下,这……” 停顿片刻,薛妩抿了抿唇,又对赵元琢道:“元琢,如今都有谁看见这块玉佩了?” 赵元琢道:“负责验尸的太医,以及同臣一起的御前侍卫。” 薛妩微微皱眉:“陛下,此事涉及到你的手足兄弟,实在是事关重大,臣妾以为,若凭一块玉佩就断定此事乃宁王所为,会不会稍微有些武断了?” “至少他有很大嫌疑。” 沈燃唇角勾起了那么点儿似有若无的笑意,凉薄到像是晨起寒冽的风,吹到身上刻骨的冷。 “此事如今既然涉及到宁王,那便不仅仅是后宫之事了。” “我亲自来处理。” 说到这里,他不轻不重的握了下薛妩的手,微凉指尖轻轻划过掌心时,引起薛妩一阵莫名其妙的战栗。 偏偏罪魁祸首仿佛毫无察觉。 沈燃看着薛妩的眼睛,笑道:“阿妩,你放心,我有分寸。” 默然片刻,薛妩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沈燃又看向赵元琢:“去请宁王之前,先宣谢今朝入宫。” ………… 赵元琢万万没想有到,他带着人到谢今朝的住处时,还没有见着对方的影子,倒先见着了薛念。 薛念正面色红润的帮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挑水。薛念也不知道跟那个少年说了些什么,逗得对方捂着肚子,笑道前仰后合。 那少年正是谢长宁。 谢今朝成为户部尚书后,沈燃的本意是把杨大年从前的宅子赐给他,可谢今朝却说他住不惯那么大的宅子,只在盛京城之中租了一个小院子住着,身边也不要其他人伺候,只带着谢长宁和一个负责驾车的车夫。 谢长宁进来常随谢今朝进宫,虽说基本上见不着沈燃,但跟赵元琢却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很热情的跑过来跟赵元琢打招呼:“元琢,你来了?陛下又宣我家公子进宫吗?” 仿佛幼时关系就很好的玩伴。 一怔之后,赵元琢亦笑着跟谢长宁打了个招呼:“是啊,长宁。” 他十分恰到好处的回应了谢长宁的热情,虽然没有过于亲近热络,但也不会叫这个少年觉得疏离。 而后他转身,向着站在旁边的薛念微微俯首,低声道:“少将军。” 自他入宫之后再见到薛念,称呼就从以前的“子期哥”变成了“少将军”。 薛念眉眼俱笑的应了一声,随即对谢长宁道:“既然陛下有事,就去请你家公子吧,如今这个时辰,他酒大约也应该醒了,这里我来招待。” “好,少将军,我这就去。” 谢长宁竟然也很听他的话,答应一声,就蹦蹦跳跳的跑去请谢今朝了。 别看他年纪小,仪态却非常好。 立时如松,行时带风。 满满的全都是少年气,甚至胜过盛京城的许多王孙公子。 可见谢今朝在他身上费了多少心思。 赵元琢微微侧了侧头,隐隐约约的想—— 少时不知愁滋味。 总是叫人羡慕的。 第79章 宁王(1) 赵元琢看着少年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道:“少将军怎么在谢大人这里?” 薛念扶了扶额,闷声笑道:“喝多了,倒是承蒙他收留,否则说不定昨晚要睡大街。” 说是来喝醒酒汤,结果最后竟然又上了酒,一边行酒令一边喝,曾经的江南第一才子,文采真不是浪得虚名,谢今朝把他给灌了个七荤八素。 当然,谢今朝也被他给灌的够呛。 不过主要得益于对方酒量没他好。 赵元琢低声道:“虽然少将军酒量很好,但平时也还是稍微少喝些吧。” 微微侧过头,薛念含笑道:“好。” 话音落下,他伸出手,在赵元琢肩上重重一拍:“不错,的确是成熟稳重不少,等再过个几年,说不定就连我都要被你拍死在沙滩上了。” 赵元琢一怔,下意识用回了旧时称呼:“子期哥,你又跟我开玩笑。” “不是玩笑。” 薛念难得正色道:“元琢,这才是我对你的期望。你不要仰望我,而要想着如何超越我,军中从来都不需要什么一枝独秀,你明白吗?” 赵元琢没有回答。 他定定看着薛念,忽然道:“子期哥,你的回马枪还没有教过我。” 那是薛念自创出来的绝招。 闻言,薛念哈哈一笑道:“那有什么,你来,我教你啊。” 话音落下,他忽然伸手,扣住了赵元琢肩头,而后沉声道:“拔剑。” 这下发难实在是太过猝不及防,赵元琢心里一惊,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依言拔剑。 速度非常快。 电光火石间,寒光闪过。 然而薛念比他更快。 下一刻—— 伴随着腕子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感,长剑脱手坠下,被薛念一把接住。 与此同时,弯刀也架上了赵元琢颈侧。 薛念一扬手,极干脆利落的还剑入鞘,将赵元琢的长剑放回他腰间,而后看着他道:“看清楚没有?” 垂眸看了看腰间长剑的剑柄,赵元琢轻轻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薛念这才收回弯刀,勾唇道:“我弟弟果然聪明,回去好好练,等你能躲过刚刚那一刀,这招也就差不多了。” 赵元琢应了一声,片刻后又低声对薛念道:“子期哥,你不想知道陛下召谢今朝入宫所为何事吗?” 他既然这么说,那肯定就不是进宫去探讨琴棋书画了。 薛念摇了摇头:“他既没有派人来告知我,那我何必要知道,即便我当真要知道,也不可以是出自你之口。元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既然选择留在他身边,那就暂时安心做好他的侍卫,别让他觉得你是谁的眼线。为这么点事儿,也不值当。他心头里明白你同我亲近是一回事儿,可你若是当真让他亲自证实了这一点,恐怕他也不会很痛快。咱们这位陛下吧……” 薛念意味不明的笑了下:“你要想自己痛快,首先就要让他痛快。” 赵元琢点了点头。 薛念懒懒勾了勾唇,又恢复到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行,话就说这么多,谢今朝马上过来,待会儿替我给他道声谢,就说谢谢他昨天的款待,改天有机会,我回请他,至于今天,我不打扰他进宫见驾,就先行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赵元琢回答,直接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赵元琢微微一怔。 过了大概几个呼吸的时间,忽然听到有轮椅声隐隐约约响起。 他循声望过去,果然见到谢长宁推着谢今朝走了过来。 ………… 未央宫。 沈燃和谢今朝面前仍旧摆了一盘棋。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沈燃伸手按下一子:“所以今朝觉得,此事究竟是不是沈煜所为?” 谢今朝轻轻笑了下,同样落下一子:“关乎陛下家事,臣可不敢妄下论断。” “是家事不假,可同样也是国事。” 沈燃笑道:“今朝,说一句与你推心置腹的话,朕向来不喜沈煜,而这件事,其实也算是把非常不错的杀人刀。” “既然陛下与臣推心置腹,那臣也与陛下推心置腹。” 谢今朝淡淡道:“宁王这个人鲁莽冲动,他活着给陛下添堵,可他要是死了,其实还是有人能用他的死给陛下添堵。毕竟死的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贵人,说她重,她就重于泰山,可是说她轻,她同样也可以轻于鸿毛,而宁王却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是陛下的手足兄弟。” “想要让他死,那就必须给这个罪名盖棺定论,让他永无翻身之可能,否则,来日但凡有半点儿不实的苗头冒出来,陛下可就难逃残害手足的名声了。” “所以即便处死宁王,也未必就一定能对陛下有利。真正能对陛下有利的是,让这个一直在给陛下添堵的人,转过身去给别人添堵。” 沈燃扬了扬眉:“有这个可能?” 谢今朝垂眸看着棋盘:“打蛇打七寸,先吓唬吓唬他再说。” 说着,他对沈燃耳语几句。 沈燃勾了勾唇:“沈煜此人太过鲁莽,这么做,只怕他会狗急跳墙。” “这世上最好对付的,就是莽夫。” 谢今朝笑道:“倘若他真的狗急跳墙,陛下大可以行刺之名治罪,那就是真的板上钉钉,盖棺定论。” 第80章 宁王(2) 眼看着越走越偏,沈煜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停下脚步道:“既然皇兄要见本王,不应该是在御书房或者未央宫之中吗,为什么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元宝掐着兰花指道:“王爷您有所不知啊,陛下这两天不知为何忽然迷上了看戏,正好那地方有个挺特别大的戏台子,看起戏来竟然别有一番风味,所以陛下心血来潮,想邀请王爷您一同观赏呢。” 元宝这番话可谓是漏洞百出,但一则沈燃不守规矩,不拘小节,自登基之后,做事常有惊人之举,二则沈煜这个人向来粗枝大叶,遇事也不多想,所以听元宝这么解释,当下不疑有他,径直跟着来到了芳林殿外头。 可是一脚踏进芳林殿,沈煜却还是感觉到不对劲了。 原因无他,主要是这芳林殿实在是太破败了,连积雪都因为一直没有人清扫而结成了冰,院子中央的确是有一个挺大的戏台子,可是年久失修,别说登台唱戏了,就是在上头多站一会儿都要担心会掉下来。 沈煜有些狐疑的打量着那个巨大的戏台子:“陛下就在这里听戏?” “可不是嘛。” 元宝笑的连眼睛都看不见了:“王爷快请吧,陛下就在那里等着您呢。” 说着伸手一指。 既然来都已经来了,沈煜虽然心存疑虑,却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反正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皇宫之中,他也不认为会有什么危险。 然而一脚踏进屋门,还没有见着沈燃的影子,脚下却蓦地绊了一下。 沈煜下意识低头,见到了一个脸色惨白,浑身浮肿的女人。 女人大睁着眼,阴森森的瞪着他。 此时虽然是白天,但窗户全都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阳光透不进来,整个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两根蜡烛散发着幽幽的光,细闻时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沈煜当即吓了一跳。 他转身就要往回走,门却已经被人关上了。 沈煜面色微变,第一反应就要上前踹门。可也正在此时,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笑—— “九弟急什么?” “既然来了,那就坐下来,一起喝杯酒吧。” 声音非常熟悉。 沈煜豁然回身,果然见到沈燃不知何时出现在桌案旁。 沈燃是七皇子,沈煜是九皇子。 所以沈燃称一直呼沈煜为九弟。 这种情况下见到沈燃,沈煜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他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看着沈燃沉声道:“皇兄这是要做什么?” “是朕问九弟要做什么才对吧。” 沈燃懒懒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女人:“这是朕的贵人,今早被发现溺死在御花园的池塘之中,死的时候衣衫不整,手里还握着九弟的身份牌。” “九弟近来入宫越发频繁,朕本以为是你想要与朕培养兄弟之情,可没想到昨天九弟才在御花园里逛过,今日朕的贵人就手握你的身份牌,衣衫不整的死在池塘之中,不知九弟是否应该就此事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什么!?” 沈煜闻言大惊失色。 他当即矢口否认:“绝无此事!我都不认识这个女人!” “哦?是吗?” 沈燃悠哉悠哉的喝了杯酒,这才慢吞吞的道:“那九弟的身份牌到哪里去了?” 话音落下,他“啪”的一声,将一枚玉牌拍在了桌案之上。 见到那枚玉牌,沈煜瞳孔皱缩,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的确是他的身份牌。 他是昨天晚上回府之后才发现玉牌不见了。本来以为只是不小心掉在什么地方了,想着进宫之后再让人找,没想到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呆滞半晌后,沈煜原本稍显黝黑的面皮忽然涨的通红起来。 他狠狠瞪着沈燃,眼睛里闪过一抹凶光:“你想害我!?”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得出的结论。 整个皇宫中最想让他死的,无疑是沈燃这个跟他同父异母的皇帝,否则别人有什么理由来陷害他一个身份尊贵的王爷。 “朕要害你?”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沈燃蓦地笑了起来。 “沈煜,朕登基五年,一直与你相安无事。这些时日你常进宫,可是又有哪一次是朕牛不喝水强按头,强逼着你来的?” “难道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进宫?” “还有,你自己的东西,自己都看不住,也要怪到朕的头上来?” “沈煜,你觉得朕看你不顺眼,时时刻刻想要害你,可你也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朕要杀你就杀你,还用得着费心费力设这么一个局出来?同时赔上自己的面子和威严?” 沈燃说话时一直在笑,可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此时两人一坐一站,明明是沈煜居高临下,更具优势,可烛火明灭中四目相对,他也看清了年轻帝王眼中的冷沉戏谑,以及唇畔处一抹似有若无的讥刺笑意。 他眉目间所有的惊艳缱绻,都在这一刻化作森寒刀锋,刀刀割人性命。 沈燃最令人恐惧之处在于,他的狠并不会流于表面,而是深藏于神态和语气之中。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待惊觉时就要你钢刀见血。 一股阴森森的寒气自后背处直蹿上来,沈煜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感到一阵懊恼。为自己突如其来,难以抑制的恐惧。 沈煜有些崩溃的大声道:“可是我没有,我又不是个好色之人,就算我真好色,也不会这么饥不择食!” 地上躺着的女人从前最多也就算个中上之姿,如今泡肿了简直丑到不可思议。 “那你如何证明?” 沈燃懒洋洋叩了下桌面,执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酒:“首先,你这些日子为何要屡屡进宫?你可不要对朕说,是因为同朕兄弟情深。” 沈煜没有说话,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神色复杂难辨。 四下里落针可闻。 吕贵人大睁着眼睛的尸体倒在地上,面目浮肿的脸在烛火摇曳中格外可怖,看久了甚至觉得她表情诡异。 沈煜头上隐隐冒了汗。 沈燃嗤笑一声:“九弟,朕若当真想害你,那就凭着这枚玉牌,你此刻即便不在黄泉路,也该在慎刑司。而不是被人客客气气请到此处来,但朕的耐性也是有限的。如果你一直都是这种拒不配合的态度,就莫怪朕不顾及手足之情了。” 沈煜抿了抿唇:“你要如何?” 沈燃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他问的很平静,但沈煜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意,衣袖下他握紧了拳。 骨节极轻的“嘎吱”了一声,没逃过沈燃的耳朵。 可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还饶有兴致的扬了扬眉:“宁愿跟朕动手,也不肯说出自己进宫的目的?” 说到这里,沈燃低低一笑,轻描淡写道—— “那好,你来。” “杀了朕,皇位给你坐。” 第81章 心事(1) 吕贵人的屋子里没点炭火,温度与外头相差无几,寒意阵阵。 手肘抵在沈煜颈侧,沈燃毫不客气的将他按在桌案上,目光清寒似落满了霜雪的湖泊:“朕记得,从前做皇子之时,九弟功夫还很娴熟,怎么,是如今养尊处的太久,所以功夫都叫狗给吃了吗?” 沈煜一张微黑的脸几乎涨成了紫色,眼睛里也布满了红血丝。 大周是马上得天下,虽然沈建宁自己的功夫其实不怎么样,但对自己儿子要求却很严格,时常都要考教功课,不满意就是一顿训斥,所以众皇子的功夫都还算是说得过去,沈煜因为身材高大壮硕,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如今做了王爷,没有沈建宁再来考教功课,身边又尽是一群只知道谄媚逢迎的溜须拍马之辈,一天到晚陪着他花天酒地,久而久之,身手自然就不如以往。 其实他自己对此也隐隐感觉有那么点不对劲,但平日里无论和谁比试,最后的结果都是大获全胜,是以他就一直都没有太过把那点不对劲放在心上,可没想到今日在沈燃手下竟然连这么几招都过不去。 这让他怎么能不又气又怒。 就算他如今养尊处优,可沈燃作为皇帝,只有比他更养尊处优的份。 才智比不上,功夫也比不上。明明他身份尊贵,却被一个“舞姬之子”压的连头都抬不起来。 如今还要被对方这样质问,说他侮辱了一个…… 目光扫过倒在地上的吕贵人,沈煜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他梗着脖子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货色!沈燃,有本事你就速速杀了我!你残害兄弟,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你算账!” 说完,他闭上眼睛,似是速求一死。 这可有些出乎沈燃的预料了。 杀沈煜很容易,但正如谢今朝所说,以沈煜的本事,此人最多能做把杀人的刀。用一个小小贵人的死来杀对方,并非最好的选择,将来很容易给人留下把柄。而且如果真的要杀,他又何必再亲自来费这些周章? 可沈煜究竟是为何不肯说出自己进宫来的目的? 他或许会被人利用,可以他心高气傲的程度,绝对不会甘心听谁的命令行事。 沈燃微微拧了拧眉。 心思电转间,他轻轻笑了笑,缓缓道:“朕倒不曾想,九弟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你以为朕当真不知你进宫来所为何事?只不过是看在兄弟情分上给你个机会亲口承认罢了。” “你口口声声对朕说自己看不上吕贵人,可说到底,不还是在觊觎朕的女人,既然你不肯说,那朕就命人押了她来,与你当面对质,然后再按照父皇曾经的规矩,将她当着你的面千刀万剐。” 此言一出,沈烨剧烈挣扎一下,豁然睁开了眼:“你要是敢动柔儿一根头发丝,我就跟你拼了!” 话音落下,两人目光蓦地撞在一起。沈煜神色一凛,当即止住了话头。 空气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后,沈燃笑道:“这话说得有趣,朕的女人,朕为何不敢?让她死她也要跪着谢恩!元宝!” 外头立即答应一声。 元宝掐着兰花指跑进来,笑得谄媚:“陛下有什么吩咐?” 沈燃道:“去,查所有宫中嫔妃的名字,凡是名字里带个柔字的,或者小名里有柔字的,全部都带过来,见见宁王。” 沈煜目眦欲裂:“不许去!”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元宝叫沈煜吓得一哆嗦。 他脸上五官挤在一起,皮笑肉不笑的道:“宁王殿下,陛下跟前,奴才看您还是收敛些吧。” 沈煜怒道:“我呸!虎落平阳也轮不到狗来欺,你一个没根的狗奴才,也敢在本王面前——” 话没说完,沈燃抵住他脖子的手臂忽然毫无征兆的下压。 沈煜当即感到喉咙处一阵剧痛。 他闷哼了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沈燃对元宝使了个眼色,淡淡道:“去吧。” 骂一个太监是“没根的狗奴才”,这无疑是非常歹毒的话。 尤其元宝作为沈燃身边的太监总管,就连薛妩和柳如意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元宝公公”,别人那更不用说,谁敢不对他笑脸相迎? 元宝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把沈煜大骂了一顿。 房门重新关上。 沈煜满脸怨毒的瞪着沈燃:“卑鄙小人。” 声音嘶哑,一字一顿。 像是恨不得生食沈燃的血肉。 卑鄙吗? 闻言,沈燃竟也丝毫不以为忤。 “君子所见,皆是君子。” “小人所见,尽是小人。” “你就是真觉得朕卑鄙,也该从自身找找原因。”沈燃懒懒道,“沈煜,朕不怕告诉你,今日朕并不想杀你,但不是真的不敢杀你。话到此地,你再不坦诚,怕是谁也救不了你。” ………… 芳林殿不远处的一片梅林。 谢今朝坐在石桌旁边喝茶,赵元琢站在他身侧。 谢今朝微微侧过头看向他,笑道:“陛下又不在此处,没必要如此拘谨,一起坐下喝杯茶吧。” 赵元琢一怔,随即摇头道:“陛下命我保护谢大人,我站着即可。” 他俨然一副很懂规矩的姿态。 可是这样的少年实在太好懂。 他的爱恨太分明。 哪怕他一门心思的想学薛念,也并没有对方那种逢场作戏的圆滑劲。 即使是拒绝,薛念大多数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很亲切,觉得他是真心想赴你的约,只是情非得已腾不出时间,可赵元琢展示出来的就是疏离。 虽然话没这么说,但神态和动作却明明白白告诉你拒绝。 不过也不难理解。 这少年天赋异禀,是个练武的好苗子,长得却格外好看,还是年纪最小的小儿子。 他一定是家里最受宠爱的人。 即使拼尽全力摸爬滚打,又怎么可能真正心甘情愿承受委屈呢? 谢今朝失笑。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和薛念其实都在犯同样的错误,明知道真诚坦率很吃亏,却还是格外偏爱这样的少年,下意识把身边人教成这个样子。 他教出了谢长宁。 薛念不是也教出了赵元琢? 就像薛念能看穿他藏在温柔无害外表之下的陷阱,他也同样看得出,薛念一视同仁外表之下的真心。 比起薛妩,任何人都会觉得薛念对待赵元琢之时显得淡漠,他甚至很坦然的接受“少将军”这个称呼。可他其实才是真正小心翼翼在照顾这个少年情绪的人。 他不说一句“抱歉”,不说一句“对不起”,也不大张旗鼓表示自己的“不得已”,但每一次的明枪暗箭他都会挺身而出。 谢今朝暗暗叹息了一声。 他抬手斟上一杯茶,而后将桌上的茶盏向着赵元琢的方向推了推,微微勾了唇,温言道:“其实昨日,少将军曾经与我提起你,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吗?” 赵元琢:“……” 第82章 心事(2) 赵元琢又是一怔。 谢今朝笑起来的时候就显得更温柔了。他看起来柔弱且无害,眼睛里满是悲悯,真诚如影随形。 哪怕他其实一点儿也不真诚。 这是他的厉害之处。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薛念那样轻而易举看穿他的画皮,这副外表太具有迷惑性了,只要他不主动露出爪牙,哪怕心里再讨厌他的人,在亲眼看到他本人之后,也很难对他心生警惕。 所以赵元琢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人要到盛京城这样满是血雨腥风的地方来,而且还能跟沈燃关系这么好这么融洽。 他那双手是用来弹琴写诗的,不是用来染血的。 他就应该一身净华,不染尘埃。 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他谪仙一般的气质。 默然片刻,赵元琢最终还是走到谢今朝对面坐下,接过了对方递来的茶。 但是他不答反问。 他看着谢今朝那双温柔到了极点的眼睛,低声道:“谢大人,你为什么要到盛京来?” 为什么要到盛京来? 那当然是求富贵,求功名,求权势。 求有怨报怨。 求快意恩仇。 可这么说当然显得很俗。 爱恨分明的少年就喜欢亲近不恋权势的大英雄。 也不知世上哪来的这么多大英雄。 谢今朝也愣了下,随即轻声笑起来。他缓缓喝了口茶,温言道:“这个嘛,那可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我可以说给你听,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耐性?” 他声音非常动听,有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蛊惑力,还没有开始说故事,就已经让人觉得好奇。 又或者说,凭着这张脸和这副动人心弦的好嗓子,哪怕他是在学堂里给人念枯燥乏味的之乎者也,也会比其他先生更加受欢迎。 赵元琢的目光在谢今朝脸上停留片刻,为免对方觉得冒犯,又很快移开了。 他道:“如果谢大人愿意说,那我求之不得。” ………… 外头天光正好,屋内却连一丝日光也透不进来,只有烛火摇摇曳曳的光。 还有一具眼睛大睁的尸体,使得本来就冷飕飕的房间变得更阴森。 沈燃懒洋洋靠在桌案旁边,听着沈煜讲一个在他看来并不凄美的爱情故事。 他果然没有猜错,沈煜这些时日常常进宫,的确是为了女人。 要说感情这种事儿,委实是半点不由人,作为皇子,什么模样的女人没有见过,沈煜本来也是个游戏花丛的浪荡公子,偏偏就被一个女子迷了眼。 他们相逢在盛开的海棠花下,那女子浅笑一回头,从此沈煜的目光就再也移不开。 然而沈煜心心念念的女子,却被对方那个贪慕权势的父亲送进宫选秀,最后成为了沈燃的女人。 这也是沈煜对沈燃怨恨与日俱增的一个重要原因。 果然,男人这辈子的梦想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权势在手的,就要想女人。 美人在怀的,又开始贪恋权势。 谁也不能例外。 沈煜眼睛通红。他瞪着沈燃,哑声道:“我只是听说柔儿这些日子身体不适,一直卧病在床,所以才忍不住进宫来看看她,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敢动她一根头发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燃没有说话。 沈煜口中的“柔儿”,他有印象。 这女子全名慕雨柔,家世一般,如今是他的容嫔。 封号是他随口给的。 但从这个封号之中,也隐隐可以窥见这个女子的容色之出众。 以沈燃的眼光,和他自己惊艳绮丽的长相,够资格让他给出一个“容”字做封号的,怎么可能会是一般人。 难怪能把“见过大世面”的沈煜也迷到神魂颠倒。 不过让沈燃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这个女子的样貌。 而是柳如意故作大度的“劝谏”。 为表大度,柳如意时常会劝他去别的妃子宫里过夜。 十回之中有两三回会是“容嫔”。 开始他还真去容嫔宫里坐过那么几回,但对方却总是显得没那么热络。以沈燃的性子,身边又有一个真正放在心上的柳如意,久而久之,别说召对方侍寝了,就连对方的宫门都不屑于再踏入半步。 如今想来,柳如意是否一直对沈煜的心思心知肚明? 而对方所谓大度的“劝谏”,是否也有离间他和沈煜的意思? 这个女人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跟沈烨一心,想方设法的来算计他。 沈燃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长得俊,声音也很好听。 然而不知为何,沈煜却被他笑得浑身发毛。不安感自心头涌上,沈煜盯着沈燃,狠狠拧了拧眉:“你笑什么?” “她是朕的女人。” “朕当然可以放过她。” 沈燃亲手给他斟了一杯酒,缓缓道:“可是九弟,你跟她之间,就只能有一个人活着。明天这个时候,若朕听不见你的死讯,又或者,你试图向别人传递消息,再给朕安上一个残害手足兄弟的罪名,那死的人,恐怕就只能是她了。” 沈煜面色微变。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沈燃没给他这个机会。 沈燃站起身来。 他伸手拍了拍沈煜的肩,留下一句冰冷淡漠的“好自为之”,而后头也不回的推开了门。 第83章 寒梅(1) 门打开的一瞬间,光终于从外面透了进来。 然而在黑暗里待的太久了,眼睛反而有些无法适应。沈燃站在门口时,动作稍微顿了片刻。 沈煜再次叫住了沈燃。他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你当真会放过柔儿?” 只这一句话,沈燃就知道沈煜是在认真考虑他的话了。 为了一个女人。 难怪谢今朝不建议杀,沈煜即便来日真能继位,也不过是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傀儡皇帝而已。 沈燃目中划过一抹嘲讽之意。 他侧过头,盯着沈煜的眼睛,缓缓道:“当然,君无戏言。” ………… 沈燃刚一踏出屋子,元宝立即迎了上来。 他挤眉弄眼的看着屋里,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怎么处置?” 元宝嗓子一贯的又尖又细。他极难得能把声音压的这么低,听起来莫名显得有些好笑。 沈燃垂眸,在他那双几乎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之中见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快意。 除了作为太监总管外,元宝其实和这宫里的大部分太监没有区别。 他胆小,记仇,贪财,睚眦必报。 没少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其他小太监面前耍威风。 他极端厌憎沈煜这种眼高于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贵族。 他希望沈煜死。 甚至希望对方死的越快越好,越惨越好。 沈燃淡淡道:“好生送宁王回府。” 此言一出,元宝脸上的肥肉颤了又颤,震惊道:“陛下!” 声音一个没压住,又隐隐变得有些尖细了。 他一直觉得沈煜这次死定了,并且在内心深处隐隐期待这个结局。 他不甘心让对方全身而退。 从前的沈燃也绝对不可能放过沈煜。 虽然他觉得沈燃偶尔有点儿人情味是好事,但那只限于那些他看着还算顺眼的人。 沈燃静静看着元宝,没有说话。 他唇边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可琉璃般的眼睛里却隐隐流露出一股神威莫测,苍穹无情之意。 元宝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深深垂下了头。服侍沈燃多年,他有一种近乎敏锐的直觉。他能在沈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神情和语气之中,分辨出对方何时是绝不能够被违背的。 比如现在。 ………… 赵元琢果然在谢今朝口中听到了很长的一个故事。 从对方意气风发,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时。再到他断了腿,自此没办法参加科举,被家族抛弃,又被人人喊打的青年时。 其实他也曾期待用一坛千金难买的美酒,敬自己肝胆相照的至交好友。 可惜最后污名加身,失去一切。 平日里称兄道弟的至交们躲在暗处落井下石幸灾乐祸,避他如避蛇蝎。 倒是素日里针锋相对的对手送他一支箭,拽着他的手,要他站起来。 人心这东西实在是太奇怪。 是你即便七窍玲珑,天赋异禀,也没办法完全掌控,完全看透的。 有人白首如新。 有人倾盖如故。 有人即使没什么交情也愿意在危难之际来你一把。 有人即使你对他掏心掏肺,他也犹如一只永远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总而言之—— 真心换来的不一定是真心,也有可能是狗肺。 最后谢今朝用轻描淡写一句话,给这个故事画上句号。 他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我离开谢家那天,身边只跟着长宁,那时他还只有七岁,是整个谢家之中唯一愿意跟着我的人,从此他是我弟弟,我也只有他一个亲人。” 他口才实在比沈煜好上一万倍。 沈煜自以为是的爱情故事没能感动沈燃,但谢今朝的故事却无疑感动了赵元琢。 哪怕再故作无知无觉,他骨子里还是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少年。 他的梦想,是和薛念和他的兄长们一起行侠仗义,驰骋疆场,管尽世间不平事。 而不是蹉跎在冰冷无情的深宫。 这样的一个少年,即使自己浑身湿透,也还是有给人撑伞的打算。 他非常同情谢今朝的遭遇。 于是他对谢今朝的态度也稍稍变得亲切起来。他看着谢今朝,非常诚恳的道:“谢大人,我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从前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一定都会后悔。” “多谢。” 谢今朝笑了笑:“那我们如今算是朋友了吗?” 他的表情实在是太诚恳了。 任何一个不了解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满身赤诚风骨的名士。 赵元琢愣了下,随即点头:“如果谢大人不嫌弃的话,当然是。” 说着,见谢今朝面前放着的茶盏空了,他还顺手给添上。 沈燃过来时,远远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谢今朝本质上是跟他一样的人,但对方比他藏的好太多,想跟谁其乐融融,就能跟谁其乐融融。 真心假意,有时候连他都很难分的清,何况赵元琢。 沈燃脚步顿了顿,忽然道:“回未央宫。” 元宝愣住了:“谢今朝和赵元琢都在那边,陛下不过去?” “不了,话说得太明白没意思。” “难得能碰上个如此有趣的人……” 沈燃懒懒道:“明天给他个惊喜。” 什么惊喜? 元宝有些疑惑的眨了眨小眼睛,望着沈燃时,那张满是肥肉的庞脸上求知欲很旺盛。 可惜沈燃根本就没有任何对他解释的意思。 墨色大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沈燃没有再靠近,而是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 他走的实在太快,元宝赶紧连滚带爬的跟上:“陛下!陛下!那边不是回未央宫的方向!是,是……” 是往翊坤宫的方向。 元宝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凛冽的寒风中。 第84章 寒梅(2) 因为时不时就会想到沈煜和吕贵人的事儿,薛妩一整日都无心宫务。 她想不出沈燃会如何处理此事。 如果是在以前,那沈燃肯定是会毫不犹豫的下旨杀人,可如今他与从前大不相同,或许就不会再这么做。 然而若是轻轻放过,又难免有损威严,助长了沈煜的气焰。 薛妩心不在焉,连毛笔上的墨水滴在纸上,墨水晕开好大一片都没察觉。 正出神间,她蓦地感到手上一空。 抬头之时果然看见沈燃含笑的脸。 如今两人单独相处相处时,沈燃的年龄仿佛在不断缩小,时常做出些只有少年时才会做的事情。 诸如抢毛笔这种行为。 薛妩脸一红,下意识伸手去抢沈燃手里的毛笔:“陛下别闹,毛笔有什么好玩的!快还给臣妾!啊——” 沈燃伸出手,在她洁白如玉的下巴上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而后在她面前俯下身:“上来吧。上来就还给你。” 薛妩:“……” ………… 沈燃背着薛妩走在翊坤宫外的回廊上,他所到之处,侍卫宫女们顿时敛眉垂首,在沿途跪了长长的一溜,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场景是一般人能看的吗? 看了会不会被喜怒无常的君王杀头? 同样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的还有薛妩。她本来以为沈燃最多在翊坤宫里跟她折腾一下,却万万没想到沈燃竟然就这么背着她,大摇大摆的从翊坤宫之中溜达出来了。 而且沈燃的身高实在也很够看,被着她时将她的身高拔高了一大截,让她在一众的跪伏的侍卫宫女中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几番挣扎无果之后,薛妩只得满脸通红的低下头,恨不得直接把脸埋进沈燃的头发里。她的声音细如蚊呐:“陛下……陛下,快放臣妾下来吧,这么多侍卫和宫女看着,您这成何体统啊!” “怕什么?”沈燃走得不算太快,一边走一边道,“我背着自己娘子,他们若是喜欢看,那就尽管看。知道皇后重规矩,大周可有哪条规矩,规定夫君不能这么背着娘子在外边走的?” 薛妩哑口无言。 大周的确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认为这绝对是因为大周的先祖没想到后辈子孙之中能有沈燃这样的皇帝。 薛妩无可奈何道:“那陛下至少带臣妾回去,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这样大庭广众,臣妾,臣妾实在是害羞!” 她连声音都在颤。 “怕什么,他们不敢看也不敢说。” 停顿片刻,沈燃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轻轻颠了她一下:“这样吧,阿妩多叫几声夫君来听听,叫的我开心了,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带你看夕阳。” 须臾的沉默后,薛妩咬着唇,轻声道:“夫君。” 沈燃侧头,疑惑道:“什么?” 又是须臾的沉默。 薛妩稍稍把声音抬高了点儿,又道:“夫君。” 沈燃道:“还是没听清。” 声音里满是无辜。 这回头顶的沉默变得久了一些。 耳朵蓦地一痛,显而易见的拉扯感中,传来女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声音:“夫、君。” 知道薛妩快炸毛了,沈燃轻轻勾了勾唇,决定见好就收。 他缓缓道:“那好,抱紧我。” 最后两字拉长了声音。 “娘子。” 薛妩愣了下,随即感到耳边风声呼啸,沈燃竟然背着她跑了起来。 他人高腿也长,跑起来时像是一阵风。那些跪伏的侍卫和宫女上一刻还以为陛下背着娘娘在面前,下一刻却连人是何时没了影都不知道,只面面相觑着以为大梦一场,其实根本就没看见沈燃背着薛妩出来。 元宝哆嗦着跑上来给沈燃收拾他肆意妄为惹出来的烂摊子,一脚一个踹在这些人身上,声色俱厉的勒令今日之事绝对不可以外传。 虽然越跑越偏,但其实还是碰上几拨巡逻的侍卫,可沈燃的速度是实在太快,身手实在是太敏捷,背上背着个人,一路上竟然都没被人察觉。 冬天没有什么花,可梅花却开的正好。沈燃带着薛妩来到宫中最大的一片梅林。 天边夕阳染红霞。 清风送来梅花香。 一时间几乎分不清究竟是梅花的香气,还是从沈燃身上传来的。 薛妩心乱步子更乱,如果不是沈燃扶着,好几次都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 最后沈燃只得将她按在一棵梅树旁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目光简直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明明如今天气还很冷,可薛妩额间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太急,沈燃身上的温度也比平时高的多。 一点晶莹自青年额头滑落,在颊边留下一道微微反光的弧度。薛妩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帮他擦,却被沈燃一把扣住了手腕。 夕阳落在眉眼,给他眼角也染上胭脂般的色泽。 梅花不及他艳丽。 沈燃道:“阿妩。” 眉梢眼角都是暧昧,可声音实在太过平静,不带一丝情与欲的色彩。 薛妩在好似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指尖颤抖着“嗯”了一声。 沈燃低沉而短促的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阿妩,我喜欢你。” 距离太近了,近到能看见彼此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简简单单四个字,话音很快落下。 然而惊心动魄的余韵却散在风中。 丝丝缕缕,绕梁而不绝。 薛妩一怔,瞳孔微缩。 沈燃又道:“你喜不喜欢我?” 薛妩没有任何犹豫的点了点头。 可这不算完。 沈燃的下一个问题紧随而至:“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他什么呢? 薛妩咬了咬唇。 她能说其实第一眼就喜欢吗? 她是大将军之女,薛念又深得沈建宁赏识,所以幼时入宫对她来说也是件寻常事。 那时沈建宁的儿子们还没有在皇权争夺中逐渐凋零,而且她那时候才七八岁,无需太避嫌,所以偶尔也可以见的到。 薛妩幼时贪玩,即使入宫时也闲不住。一日她独自经过御花园,却听见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在训斥人。 嘴里不干不净。 说什么“下贱”,说什么“晦气”。 她本以为训斥的是哪个冒冒失失的小太监。可躲在树后望过去,竟然见到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黑衣少年。 他脸色苍白的靠在一棵树上,右手也不知怎么回事,指间血如雨落。 看着都疼。 可那少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明明眉眼那样绮丽,目光却冷冽似夜色中森寒的刃。 那是他与她的初遇。 第85章 往昔(1) 薛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也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将不染纤尘与惊艳绮丽这两个完全相悖的词流水无痕般结合起来。 明明是一张叫人惊艳,叫人颠倒的脸,可低眉时又有种俯瞰众生的淡漠。 是以沈燃虽然长得好看,但他身上那种仿佛簌簌落雪般冷冽的气质,注定了他跟“柔弱”这种词不沾边,也丝毫不会显得女气。 御花园初见第一眼,薛妩躲在一棵大树后,隔着漫天纷飞的桃花与十几步的距离,见到一个很奇怪的少年。他明明拥有得天独厚的神仙之姿,可这样浓稠的三月春色也化不开他身上的孤独。 从此她的目光常在他身上。 她曾不着痕迹偷偷打听他。 打听到他的名字,他的身份。 沈燃的母亲是沈建宁的宠妃。 但他的日子过得其实并不好。 在沈建宁触及不到的角落里,后宫之中有太多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他只要享受美人柔情,却不耐烦真的去为谁出头。 一个身份卑微的宠妃的儿子。 说好听点儿当然是皇子,可若说得难听,就是那些显赫妃嫔以及皇子的出气筒。 既然不能找母亲麻烦。 那就去找儿子麻烦吧。 大人间的争执是勾心斗角,是心思歹毒,会引起沈建宁的不喜。 可孩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就只能是天真无邪,是童言无忌。即使真的不小心闹到沈建宁那里去了,他也只会一笑置之,说句小孩子不懂事。 何况若是有一个两个人针对你,那或许双方都有错,可若所有人都针对你,说破天也是你的错。一次又一次的将这些事铺开摆在沈建宁面前其实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 非但不能获得他的做主和撑腰,反而会让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觉得这儿子真是一个不安分的惹祸精。 虽然当时还是妃子的太后拎不清这一点,但沈燃自己却非常拎得清。 所以后来他根本不会去跟沈建宁告状,甚至不会去跟他母亲诉苦。 受了委屈他自己咽。 越了解他,薛妩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就越在最开始的注视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保护欲。 她试图去帮助他。 可惜沈燃不接受。 这个时期的沈燃无疑非常难接近。 他母亲想让他出头露脸,借此博取沈建宁更多的宠爱,却根本想不到出头露脸的背后是铺天盖地的针对和排挤。 可能是一杯冷掉的茶。 可能是一碗馊掉的饭。 也可能是走在路上时莫名其妙,忽然从天而降砸在头上的石子。 再不济可能就是训斥和拳脚了。 可哪怕面对拳脚也不可以告状,更不能还手。 即使你也是皇帝的儿子,可你今天打了皇帝的这个儿子,明天打了皇帝的那个儿子,那还了得? 贵为太子还不敢明目张胆得罪自己所有兄弟呢,更别提沈燃一个身份低微的普通皇子。 也许是为了自保,也许因为长时间的排挤让他性情孤僻,他排斥疏远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对他心生爱慕的少女们。 竞争仿佛是天性,就算如今年龄还很小,也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爱慕的女孩去对别人示好。 那些女孩子们一个脸红心跳的眼神,就可以让沈燃接下来半个月都不好过。 除了某一次偶然之外,薛妩没能找到任何机会靠近这个少年。 而且无数人的血泪经验告诉她,靠近了也不会有任何深入交流的机会。 跟他说话,十句里他回不上一句。 多半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嗯嗯啊啊”。 送他礼物,他从来都不会收。 如果有人非送不可,那对方前脚离开,礼物沈燃后脚就扔。 人总是会有自尊的。 薛妩实在是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再做出任何示好的举动。 否则就实在太难堪了。 他们之间的交集非常少,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仿佛一切都只是她在那场桃花雨中的自作多情。 转折发生在沈燃从戎狄回来之后。 从前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忽然间就变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他让自己的每个兄弟在嫌弃他,看不起他的同时,又离不开他。 因为他的主意总能得到沈建宁的赏识,许多皇子自恃身份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他也从不推辞。而且年纪大些之后,毕竟也不再同于当初的幼稚孩童时期,你打我一下我也非要还你一下,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这些皇子虽然厌憎鄙视沈燃作为自己的兄弟,却又认为让他作为一个谋士非常不错。愿意拉拢他,也给他几分耐心。 与此同时,沈燃也不再排斥那些靠近他的女孩子,不再吝啬自己的缱绻柔情。 他许之以蜜糖,内里藏的却是砒霜。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们也是他报复计划中的一环,是他引诱那些兄弟们自相残杀的利刃。 他的真心和柔情实在太少。 少到只能尽数倾注在一人之身。 其他人在他眼里皆如草芥。 可惜彼时薛妩不知,即使到了如今,她也并不十分能看的清楚。 她以为沈燃的暴戾是因为受人蒙蔽。可其实沈燃一直是个清醒的疯子。 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场酣畅淋漓的报复。都是他隐忍到了极致之后的肆意纵情。 这些薛妩全都不知道。 于是她一意孤行。 于是她飞蛾扑火。 落进了猎人给她备好的陷阱。 自此寒夜孤灯,一人独凄凉。 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今日。 哪怕如今沈燃待她再无半点儿不好之处,她也时常夜半惊觉,恍如一梦。 她不明白沈燃突如其来的改变究竟为何。 就在此时—— 唇上异常清晰的触感唤回了薛妩飘忽的思绪。 沈燃现在对她的确是很有耐心。 但对方多年以来养成的性情意味着这份耐心其实非常有限。 如果长时间得不到回应,那这场两情相悦的游戏沈燃随时都可能会玩不下去。 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沈燃惩罚性的在女子唇瓣上咬了一下。并且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薛妩给出的答案不能够让他满意,就要对方整整三天下不来床。 可女儿家惯有的羞涩让薛妩实在说不出这场旷日持久的单方面暗恋,又找不出什么足够动人的理由来掩饰。于是在冷热交替,头晕脑胀下,她出了一记昏招,晕晕乎乎的给沈燃发出了一张“好人卡”。 她道:“陛下哪里臣妾都喜欢,陛下是个好人——啊——” 惊呼声从喉咙里溢出来。 这句话使得薛妩付出了一点儿小小的代价。 沈燃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而后垂眸看着她,近乎执拗般道—— “我不是个好人。” 第86章 往昔(2) 说这话的时候,沈燃那对寒雪琉璃般的眼睛飞速闪过一抹惊心动魄的疯狂。 薛妩瞳孔微缩。 沈燃缓缓道:“阿妩,如果我不是个好人呢,如果我很坏,如果我心狠手辣,机关算尽,又或者……” 他盯着薛妩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皇帝了,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讨厌我背叛我,那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 没曾想沈燃竟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看向那双隐隐闪烁着疯狂的眼睛时,薛妩不禁愣住了。 她嘴唇微不可查的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龙涎香伴着清冷梅花香,铺天盖地般袭来。 明明天气很冷,可一股近乎灼人的热流自指尖涌遍四肢百骸,让薛妩感到浑身都开始发烫。 她不敢再看沈燃的眼睛。 沈燃不禁对她这样的反应感到有些失望。上辈子那句“但愿来世永不再见”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其实薛妩已经给出了答案吧。 如果他真的众叛亲离,对方是不会愿意继续跟着他的。 但是不可能的。 招惹了他的人,绝对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对方愿意自然好。 但若是有朝一日,你情我愿当真玩不动了,那自然可以玩点儿别的,也未必就不会比现在更有趣。 沈燃眼神黯了黯。 他手掌按在女子肩头,觉得现在还是让对方七天七夜都下不来床更实在。 七天七夜之后就再来个七天七夜。 没力气的时候肯定不会想着离开。 永远没力气就永远都离不开。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臣妾当然是要跟陛下一辈子的。” 沈燃心里忽悠一下子,本来要开始扯女子衣服的手稍稍顿住。 紧接着又听那个轻飘飘的声音继续道:“就算所有人都讨厌背叛陛下,臣妾也不会的。” 沈燃呼吸一滞,刚刚那些又狠又坏的想法顷刻间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低声道:“阿妩,你说什么?” 可强撑着说完这两句话,薛妩一张脸几乎成了熟透的虾子。她把脸埋在沈燃怀里,死活也不肯再抬起头来。 沈燃本来是想哄着她再说一遍,结果试了半天竟然都不能让薛妩把头从自己怀里抬起来。 此时理智回笼,他又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来了。 沈燃伸手拍拍女子的背,含笑道—— “阿妩,你抬头。” “你抬头看看我。” 十二万分的温柔干净。 十二万分的婉转缠绵。 刹那之间敛尽疯狂,只余几乎将人溺毙于其中的柔情蜜意。 薛妩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上了沈燃那双犹如万千星光璀璨的眼睛。 与此同时,一件华贵的墨色大氅落在身上。严丝合缝的将薛妩裹起来。 朔风凛冽。 但此处温暖如春,不叫她受一丝寒凉。 青年水润的薄唇缓缓覆上来。 梅花香清冽动人。 无边风月中,缱绻顿生。 ………… 沈燃再次抱着薛妩回到翊坤宫的时候,薛妩已经在他怀里沉沉睡过去了。 此时天已全黑,元宝见了沈燃,呼天喊地的跑过来,他身体笨重,要不是两旁小太监扶着,摇摇晃晃险些摔了。 “陛下啊!” “祖宗啊!” “您和皇后娘娘怎么才回来?” “这可真是急死奴才了!” 自从沈燃开始宠爱薛妩之后,就已经很少像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了。 元宝声音还是又尖又细,沈燃微微拧了拧眉,没有说话,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女子。 薛妩被元宝这一嗓子喊得有了些动静。她长睫颤了颤,没睁眼,但是在沈燃怀里懒洋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喊了声:“夫君。” 声音略带沙哑,与她以往声线大不相同,满满的都是春情。 薛妩浑身上下被沈燃用大氅裹的严严实实。唯独隐隐约约露出一张脸,眼角处的红霞极为显眼。 元宝心里一突,赶紧捂住嘴,头低的险些磕着了肚子。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也不顾及元宝就在眼前,低下头用额头贴着薛妩的脸颊,轻声哄了她几句,待她再次熟睡之后,才一路将人抱回了床上。 元宝全程跟在沈燃旁边。待他走到外间之后,这才敢开口说话,但声音依旧非常小:“陛下,您吩咐奴才做的事儿奴才全都做好了,您今晚还要到容嫔那里去吗?” 之前沈燃跟他说过,今天要去见容嫔,但如今的这个情况,也不知道沈燃还有没有这个心情。 “当然要去。” 沈燃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不去的话,这出戏岂不是就不好玩了。” 元宝不明其意,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声“是”。 ………… 当日晚间,辰王府上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沈烨亲自迎出来,笑道:“九弟大驾光临,我这王府可是蓬荜生辉啊!” 他显得十分热情。 虽然沈煜向来心高气傲,把谁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但比起沈燃那个出身下贱的“舞姬之子”来,他自问还是跟沈烨身份相当,也更能合得来的,所以两人之间偶尔也会聚在一起喝上几杯,闲聊几句。 沈煜抿了抿唇,随即也是哈哈一笑:“我来找五哥讨杯水酒喝,不知道五哥肯不肯招待?” “看这话说的,我有这么小气,一杯水酒还能不招待。” 沈烨拉住了沈煜的手:“快走,今天不醉不归!” 第87章 心思(1) 与此同时,大周边境,陵豫关。 寒风凛冽,黄沙漫天。 辰王府中歌舞升平,刚刚经历了戎狄人又一拨侵袭的边塞小镇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十几具青年的尸体一字排开,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更惨,甚至连脑袋都没有了踪迹。 旁边的村民们看着这些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小伙子转瞬间就在戎狄人的砍刀下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皆心有戚戚焉,旁边的老幼妇孺们更是哭的天昏地暗。 有叫爹的,有喊儿的。 也有凄凄惨惨叫夫君的。 气氛在刺鼻的血腥味中显得格外凝重。 以往戎狄人也时常会来抢粮食。 但只是抢东西,只要不反抗,至少还不会伤人。可是由于边境守军的不作为,这些年来戎狄人的行为越发变本加厉,见到漂亮的女人就抢,见到行动敏捷的青壮年就杀。 他们每洗劫一次,对于附近的村子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十来个人手里拿着铁锹,簇拥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走了过来。 这老者姓张,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因为小时候念过几本书,颇有些见识,被推举为镇长。他的亲生儿子也为了能再藏几口粮食,在前年的时候被一个戎狄士兵给砍死了。 “镇长!” 见到他过来,众人全都围了过去。 老者点了点头。 他向着那十几具一字排开的尸体看了一眼,随即长长出了口气:“大家都搭把手,把人埋了吧。” 旁边一个面色黝黑的妇人“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手拍着大腿道:“去年是我大儿子,今年又是我二儿子!两个儿媳妇一个叫戎狄人抢走了,另外一个害怕自己跑了,如今就只留下我和我老头子,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啊!我也不活了!干脆来个人把我也杀了算了!” 一边说,一边要往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碰头。 镇长吓了一跳,赶紧叫人拦住。 他抹了抹已经开始混浊的眼睛,用干枯瘦弱的手一把抓住妇人的手:“周峰家的啊!你就不要再闹了!我知道你伤心,可这在场的哪个不伤心!” “你就说我吧,虎子也是我的唯一的儿子啊,他死的时候,都还没有满十八岁!还有我那可怜的闺女,出嫁那天生生叫十几个戎狄兵糟蹋了!” “但这有什么办法?” “那些当兵的胆子比老鼠还小。” “朝廷也不拿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命当命看,拿咱们的命去给那些戎狄人垫马蹄子!” 镇长干枯瘦弱的手上青筋毕露,像是在说服这个妇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可就算如此,咱们也要活下去不是?” 说到这里,他一把拉过旁边一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 这小女孩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都快背过气去了。 镇长将小女孩的手塞到妇人手里:“你要是真觉得孤单,就把这个小女孩收养了吧!否则她这么小,一个人也只能是个死!” 小女孩仰起一张脏兮兮的脸,抽泣道:“婶子,你就让我跟着你吧,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我什么都会干,你要是,要是不高兴还可以打我出气。” 小小年纪,在饥寒交迫下,早熟的过分。 妇人愣了愣,拉着小女孩的手,蓦地号啕大哭起来。 ………… 第二日,薛妩再醒来时听赵元琢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昨天晚上,宁王沈煜在辰王沈烨府上暴毙身亡了! 薛妩本来正在让侍女服侍梳妆,闻言心里忽悠一下子,身子稍稍前倾,那负责梳妆的侍女一个不小心揪痛了她的头发。 薛妩当即“哎呦”一声。 沈燃那一通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操作下来,如今整个翊坤宫谁不知道皇后娘娘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揪掉皇后娘娘一根头发,说不定就要直接被拉上断头台了,那侍女只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只要不犯违反原则的大错,薛妩素日里对待宫女太监们都是很温和的,如今见这侍女竟然吓成这样,而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自己乱动,只能哭笑不得的将人扶起来,好生宽慰了几句,然后让对方下去休息了。 接着她满脸严肃的看向赵元琢,低声道:“此事陛下知道吗?” 昨天白天才出了那样的事,晚上沈煜竟然就在沈烨的府上暴毙了,虽然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但薛妩怎么想这事儿怎么和沈燃脱不了干系。 赵元琢轻轻点了点头:“陛下惊闻此事,悲痛万分,当即下旨,命少将军将辰王押入慎刑司严加审问,一定要查出宁王暴毙真相,这时候少将军应该已经到了辰王府上了。” 看着赵元琢满脸严肃的表情,再听见犹如笑话般的“悲痛万分”四字,薛妩手一抖,直接把桌案上一枚赤金点翠的珠花扫到地上去了。 她也顾不上捡,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走:“我要去见陛下!” ………… 圣旨送到大将军府的时候,饶是薛远道也觉得惊诧万分。他笑着送走了负责传旨的御前侍卫,而后神色郑重的对薛念道:“子期,这差事可不好办。” 好办的事儿哪里能轮的到他。 薛念手中拿着圣旨,一边在心里暗暗腹诽,一边笑着对薛远道道:“陛下的旨意,好办不好办也不能不办,爹你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 他脸上没有一丝担忧之色。 薛远道看着儿子,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道:“去吧。” ………… 禁军涌入辰王府,各个院子里的人都被惊动,女眷们惊慌失措,被赶到屋外的空地,瑟缩着抱成一团。强将手下无弱兵,除了那些实在扶不上台面的纨绔子弟,薛念手下带出来的兵全都是如狼似虎。终日里养尊处优的人,何曾见过这等声势,皆吓得心惊胆颤。 沈烨从屋内走出来。 他衣冠穿得非常齐整,即便当此情境,身上也满是从容不迫的雍容气质。 半点儿都不显得慌乱。 饶是薛念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虽然未必真的仁慈,但足够隐忍,也必是有一定真本事的。 可惜碰上了沈燃这么个永远都不按照常理来出牌的疯子。 “不知少将军光临王府,是所谓何事?”沈烨在薛念跟前站定,面色从容,“本王若早知你来,自当备薄酒以待。” 他对待薛念的态度依旧十分客气, 薛念抱拳对沈烨行了一礼,态度亦恭敬:“抱歉王爷。宁王殿下忽然无故暴毙,陛下龙颜惊怒,命微臣来请您走一趟,您这府上也要好生搜查一番,看看可有什么线索。” “那是自然。” 沈烨环顾四周,缓缓道:“宁王亦是本王的手足兄弟,本王也实在不忍见他就这样无辜枉死,自会好生配合陛下与少将军查清此事,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的心肠竟如此歹毒,既无端害了宁王的性命,还要陷本王于是非之中。” 话音落下,他抬手唤过府上的老管家:“勇叔,你负责给少将军带路。” “让他领着人好好搜。” “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关于宁王之事的蛛丝马迹来,也好还本王一个清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答应一声,随即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 沈烨既然这样胸有成竹,想来也未必能搜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东西了。 薛念又是一抱拳:“那就多谢王爷配合了。微臣命人给王爷备了马车,请王爷受些委屈,先到车上稍坐吧。” 第88章 心思(2) 薛妩急匆匆赶到御书房时,没见到沈燃,却先见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那青年循声回过头—— 四目相对时。 窗外清风过,阳光落在他眉眼。 泼墨写意山水画。 清冷卓绝世外仙。 虽然与沈燃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类型,但也真真是举世无双的神仙之姿。 薛妩呼吸不由自主的滞了滞。 这青年见到薛妩时也不慌乱。 只唇边带着一抹如云烟般浅淡的笑意,向着薛妩低了低头,缓声道—— “臣谢今朝,拜见皇后娘娘。” 声虽然冷,细品却似泉水叮咚。 格外悦耳。 薛妩骤然回神,此时也不及回避了,只得与谢今朝见礼道:“谢大人不必多礼,不知陛下在何处?” 谢今朝轻笑道:“陛下惊闻宁王暴毙,心中悲痛,以致茶湿衣襟,如今下去更衣了。” 薛妩愣了下。 赵元琢说沈燃悲痛,她是不信的。 可这四个字出自谢今朝之口,却仿佛让她亲眼见证了帝王的悲痛与手足情深。 紧接着就听谢今朝温言道:“既然皇后娘娘来找陛下,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闻言,薛妩赶忙摇了摇头:“谢大人在这里,那必然是有正事要与陛下相商,我没有什么急事,改日再说亦是一样。” 说着,她也不再停留,直接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谢今朝轻咳了一声:“皇后娘娘已经离开了,陛下还不出来吗?” 须臾的沉寂后,沈燃自里间转了出来。 谢今朝道:“陛下一箭双雕,除了宁王,又将辰王押入慎刑司,此等丰功伟绩,怎不分享与皇后娘娘,让娘娘与您共同庆祝,反倒避而不见呢?” 沈燃没有回答谢今朝的话。 他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慢吞吞的道:“你与薛子期一样,胆子都很大。” “陛下不也摆了臣一道。” 谢今朝温言道:“辰王与宁王不一样,他苦心经营多年,不会没自己的势力,你押他进慎刑司,也杀不了他。” 沈燃笑了一声:“朕若怕劝谏,爱卿如今也不会坐于此处了。” “劝谏不可怕,怕的是兵变。” “陛下大早上打了辰王一个猝不及防,他还什么都来不及做,才会被你押进慎刑司,可一旦给了他喘息之机,他会有无数种方法用来脱罪,再不济找个替罪羊出来,一盆脏水直接泼在陛下头上。届时您就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但若说快刀斩乱麻将人处死……” 谢今朝缓缓喝了一口茶:“先不说辰王自己的势力,一旦他在这盛京城之中有个三长两短,齐王沈煊绝对没有坐视不理的可能。” 说着,他素白指骨扣在沈燃桌案的一张地图上,向来温和的语气中隐隐露出一丝峥嵘:“陛下莫要忘了,齐王可是自先帝时期便镇守在陵豫关,他的手中掌着陵豫关至少一半的兵权,若是他当真带兵进京,不但盛京受到威胁,这座边境重镇必然空虚,如今又正值戎狄骑兵越境抢粮食最多的时候,他们定然会趁虚而入。威胁到大周的边防。” 齐王沈煊,辰王沈烨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关系当然不是其他人可以比的。 “戎狄骑兵犯境,古来有之。可只要不危及到盛京城安危,先帝对此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致他们气焰越来越嚣张,时不时就要到边境的城镇中烧杀抢掠。更何况……” 沈燃目光同样落在桌案的那张地图上,缓缓道:“昔年先帝在时,杨大年即为户部尚书,他在户部尚书之位上十几年,所贪墨之银两,远远是从他家里抄出来的十倍数十倍,除却用于上下打点贿赂之外,其余那些下落不明的银子到哪里去了?焉知就没有落入戎狄人的口袋里?” “大周向来不许亲王就藩,分裂国土。所以沈烨和沈煊另辟蹊径,借此将兵权握在手中。沈烨在内是他靠山,而他在外,则是沈烨最大的助力。” “可沈煊所谓的镇守陵豫关,究竟是浴血奋战保大周平安?还是用银子和边关百姓的性命换安稳?”沈燃看着谢今朝的眼睛。“以爱卿之聪慧,难道心里没数?沈煊若是无异动便罢,若他真有异动,那正好借此机会将他同沈烨一网打尽。” “至于戎狄……” 沈燃微微勾唇,轻轻笑了起来。 他道:“若是终有一战,待他们准备充足之后再打,何妨如今就开战?” 声音很轻。 但有种簌簌落雪般的杀气。 第89章 锋芒(1) 和一个聪明人说话,最大的好处就是,话不必说得太明白,但对方永远可以领会到你话中隐含的深意。 默然片刻,谢今朝道:“陛下想要收回齐王手中的兵权,然后对戎狄用兵?” “自先帝起,大周年年给戎狄送去金银财宝布匹粮米若干,而且年年变本加厉,把他们的胃口越养越大。到后来连其他国家也有样学样,派使者过来占便宜,打秋风。使得大周的国力日渐衰弱。” 沈燃淡淡道:“可事实上,即使得到这些物资,戎狄人也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大周边境的侵犯。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想要改变这种现状,那开战就势在必行。” 有句话沈燃没有说。 即使他不开战,等一年之后,戎狄也照样会大举来犯。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他先下手为强,化被动为主动。 御书房中一片寂静。 与薛念和沈燃都不同的是,谢今朝披了一张温柔和顺的画皮。他在沈燃面前时几乎是看不到棱角的,也不会长久的与沈燃对视。 是为了掩饰他那双含情目中薄霜般的冷酷和凉薄,也是作为一个臣子,对帝王的尊敬。 然而这回,两人目光碰在一起,他很久都没有移开。 谢今朝缓缓道:“这些年来,大周国力日渐衰弱,边境守军的战斗力已经远远不如从前,朝中这些兵将就更是养尊处优,根本难以忍受边境风沙,此时开战,并非最好时机。” 沈燃反问:“那何时才能是最好的时机?谢今朝,你做户部尚书也有些日子了,根据约定,可不止是位于西北的戎狄,还有西南的匈野,甚至是擅长水战的东离十二郡。” 他的指骨逐一扣在地图标注的那些地点上:“大周每年给这些邻国送去的财帛物品有多少?你心里应该有数。这些消耗下,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够等到最好的时机?” “就算朕肯等,戎狄肯等吗?” “匈野肯等吗?” “东离十二郡又肯等吗?”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青年:“你以为,他们就只是在乎这点儿东西,而从来不曾觊觎大周的国土吗?” “陛下,五年,整整五年。” 谢今朝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意很温柔,眼眸像是江南朦胧雨,目光却多情又凉薄:“戎狄也好,匈野也好,东离十二郡也好,他们是从今天才来觊觎大周的国土吗?” 沈燃没有回答。 于是须臾后,谢今朝轻声道:“臣以为未必吧。若在五年之前,陛下可以做今日之想,局势未必会这样被动。” 谁说这人没有真性情? 钢刀架颈,危难当前,才知他到底柔弱不柔弱。 沈燃笑了下:“爱卿是在怪朕?” “当然不是。” 谢今朝道:“臣是在怪自己,即使臣不惜己身,也没有办法为陛下跨马征杀,助陛下完成宏图伟业,请陛下恕臣之罪。” “这话说的可真不实在。” 沈燃懒洋洋抬了抬手:“当日朕说过,朕容赵元琢在身边,就接受他的怨恨,所以将你留在身边,自然也会接受你的不满,接受你其实也在心里觉得朕是个昏君,却不得不在矬子里拔个将军出来。” 谢今朝微微一怔。 他刚想矢口否认,就听沈燃继续道:“可是谢今朝,对于身边人,朕什么都可以忍,唯独不能忍的,就是背叛。”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当日朕并没有强逼你,是你自己自愿上了朕这条船,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能下。” “你若愿意留下来,就是朕的生死兄弟,在朕面前,你该什么脾气就什么脾气,哪怕你忍不住在这砸了杯子,出了这个门,朕跟你还是生死弟兄。可你要打退堂鼓,就是朕的生死仇敌。对于仇敌,朕可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尤其是你这样聪明的敌人。” 目光碰在一起,沈燃勾唇道:“相处这些时日,朕自信对你算有一定的了解,想来你也不会不了解朕的脾气,你应该知道朕所言非虚。” “陛下还真是坦白,也足够霸道。” 谢今朝蓦地笑了一声:“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倒实在是叫臣无话可说了。” 沈燃亲自执盏,给他倒了一杯酒:“所以你的答案呢?” 谢今朝也没跟沈燃客气。他将酒杯接在手里,十分干脆的仰头一饮而尽:“陛下要如何相信臣与您同站一条船的诚意?” “第一,刚刚你自己也说了,沈煜这盆脏水要是泼不到沈烨身上,那最终就要落在朕身上,此番他托大,以为自己必然有惊无险,可他既然已经进了慎刑司,就不能再出来。” 沈燃道:“第二,把薛子期一起绑上朕这条船。薛远道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朕既然下定决心打仗,不能没将军。” “陛下也未免太看得起臣了。” 谢今朝叹道:“先不说辰王,单说薛子期,他又岂是那种能任人随意摆布的性子,您这条船,他自己要是不愿意上的话,别说是绑,就算刀压颈侧,他也还是上不来。陛下若非要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心有天船漏水。” “如果不是知道难办,哪里还用得着你来。” 沈燃笑道:“这不止是为了朕,也是为了边境数以万计的百姓。今朝,从前朕有过错,这点朕认。但如今朕是真的诚心改过,也想达成阿妩的期待,同样,不管你从前到底经历过些什么,朕都相信你的心没死。你不会置无辜百姓的性命于不顾,薛子期也一样。” “既然这一点上大家没矛盾,又何必一定要深陷于对彼此的猜忌和怀疑中?” 沈燃一字一顿:“朕这个人向来公平的很,今天你给我一分诚心,明天我也会还你一分真意。” 谢今朝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良久不语。 沈燃也不催他,执盏笑道:“还要不要?” 谢今朝抓住了沈燃的手。 沈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 整个御书房寂静到落针可闻。 默然片刻,谢今朝缓缓道:“兵贵神速,辰王若是要死,那就只能死在今日,死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到时不管是劝谏,还是齐王带兵进京,就都回天乏术了,他有再多势力也没用,至于薛子期……” 谢今朝顿了顿:“赵家之事,柳士庄是推手,可幕后主使又是谁?” “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得到那么多盖着戎狄汗王印信的密信,并将之运送进京,放进赵守德抽屉里?” “陛下可曾仔细思量过?” 沈燃道:“那自然是近水楼台者。” “在边关,齐王是近水楼台。” “在盛京,辰王是近水楼台。” “他们脱不得嫌疑,也最有动机来铲除忠心于陛下的人。” 谢今朝道:“不可否认,薛子期这个人的确是重情重义,他的一声兄弟重逾千斤,如果执刀的人是赵元琢,那么陛下这条船,他上也要上,不上也要上。” 沈燃:“……” 第90章 锋芒(2) 沈燃扬了扬眉:“朕让赵元琢去杀沈烨?” “自然不行。” 谢今朝道:“陛下若这么做了,那薛子期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忠心于您。臣的意思是,陛下让辰王亲口承认陷害赵守德,引诱赵元琢主动去杀辰王。” 沈燃微微一怔:“你也很看得起朕啊,这种事情,沈烨怎么可能承认?” 谢今朝笑了笑:“陛下都能逼的宁王死在辰王府上,怎么就不能逼辰王亲口承认陷害赵守德?”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 沈煜是被他打中了七寸,可沈烨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上当。 默然片刻,沈燃缓缓道:“若是朕说,朕没有办法呢?” 谢今朝轻叹一声:“陛下的诚意臣信了,臣的诚意同样也给陛下了,可这艘船究竟能行到何处,终究还要看陛下您这个掌舵人的本事。” “臣与陛下说句难听的话,这个世上就没有对人言听计从的天才,对人言听计从的那叫傀儡。这世上能用的钝刀子其实也不少,磨一磨杀人也足够,没本事的话就不要试图去拿太快的刀,能伤人没错,可若是不小心,也同样能伤了自己。” 沈燃懒懒道:“难道作为臣子,不应该为君主分忧?” “臣子当然应该为君主分忧。” 谢今朝温言道:“然而臣可以没办法,陛下却不能没办法。因为您是一国之君。臣没办法最差也不过一死,可陛下要是没办法,镇不住那些虎视眈眈的枭雄,更扶不起摇摇欲坠的社稷。” 他的声音非常轻,像是缠绵悱恻的低语,却又隐隐含着莫名的冷意:“有些事情大家可以心照不宣,但有些事情就像是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不拔,早晚有天骨肉尽烂。陛下若是当真想用薛子期,当真想用赵元琢,就该给赵家个公道,而不是让空口白牙的说自己真心改过,然后让他们去自证。” “否则,别说人家压根就没有对您表忠心的意思,就算对方当真对您表了忠心,您能信得过吗?” 话音落下,御书房中一阵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沈燃忽然道:“其实你不装的时候,就有点儿像朕想象中的样子了,看着也更顺眼。” 谢今朝垂眸,没有什么笑意的弯了弯唇:“臣多谢陛下夸奖。既然陛下对臣坦诚,臣也没什么必要藏着掖着。” 沈燃亦勾了勾唇。 须臾后,他缓缓道:“谢今朝,朕会让你心服口服。” 谢今朝道:“那臣就拭目以待。” 就在这时,元宝忽然进来禀报道:“陛下,贵妃娘娘又来给您送点心了。” 说着,将一个十分精致的食盒放在了桌案上。 沈燃愣了愣,随即对着谢今朝笑了下:“要说朕的贵妃做点心手艺可是一绝,爱卿可要一同尝一尝?” 谢今朝摇头道:“贵妃的手艺,微臣实在是无福消受,请陛下恕微臣先行告退了。” “那好。” 沈燃也没挽留,当即命人好生送谢今朝出去。 元宝隐隐感觉两人之间气氛似乎不同以往,掐着兰花指道:“陛下,您和谢大人这是……” 食指轻扣桌案,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元宝的问题,而是俯身对着元宝耳语了几句:“去,就说朕非常喜欢贵妃做的点心,请她到未央宫一叙。” ………… 自从那日沈燃自栖凤宫匆匆离去之后,这还是柳如意第一次踏入未央宫。 她抬起头,缓缓打量四周,发现未央宫中的陈设有了很大的变化,中央摆着的巨大香炉也不再焚香,而是摆放上了不少时新的花草和瓜果,以这些香气代替香料之香。 一半因为节俭,一半可能因为不太闻的惯,薛妩的翊坤宫中也是从来都不焚香的。 这座宫殿。 住在这座宫殿里的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的柔情,本来都是属于她的。 强烈的恨意和嫉妒感油然而生,柳如意不由自主的咬了咬唇。 蓦地,身后脚步声起,带来一阵微凉的风。 清风送来梅花香。 香气清寒冷冽,却仿佛蛊惑的人连神智也不清晰。 脸颊上凭生一股燥意,柳如意心里一突,闻声回头时果然见到青年颀长的身形。 由于今日无需早朝,沈燃照旧穿着常服,墨发如瀑,眉目似画。 即使已见过无数次,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被眼前人的样貌惊艳到。 愣怔片刻后,柳如意跪倒行礼。 她温言软语:“臣妾见过陛下。” 美人跪倒在地,微微垂首,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和不盈一握的腰肢,无端引人怜惜。 美貌是柳如意的杀招。 温柔则是她的武器,吸引男人为她前仆后继。 漆黑浓密的长睫轻颤,沈燃垂眸看了这冰肌玉骨的美人一眼,而后走到桌案后坐下来,拿起一支笔,这才淡淡道:“起来吧,朕要写字,过来为朕研墨。” 他简直冷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仿佛昔日万般柔情尽做云烟散。 第91章 计策(1) 柳如意一怔,鼻尖微酸,心头泛上股莫名的委屈来。 她恨沈燃,恨到牙痒痒。 可是她又不甘心。 她不相信沈燃可以如此容易抛弃她。她哪里比不上薛妩那个贱人? 指甲狠狠陷入肉里,柳如意狠狠一咬牙,自己站了起来。 她走到沈燃身旁,伸手去拿桌案上的墨锭,然而指尖还没有碰到墨锭,身子却蓦地晃了晃,而后向着沈燃怀里就倒。 但是她没有得逞。 沈燃手中那支笔蓦地一转,笔杆正好抵住了柳如意的咽喉。 他侧了侧头,轻描淡写道:“别做多余的事儿,明白吗?” 声音里有股似雪微凉的凛冽杀机。 笔杆陷入肉里的触感格外鲜明,柳如意的脸色骤然惨白,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美人梨花带雨,无疑是极其惹人怜惜的,可沈燃却只是静静看着她。那对琉璃般的眼睛里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 ”啪嗒——!” 泪水一滴滴砸落在地上,柳如意浑身发抖。她在泪眼朦胧中盯着沈燃的眼睛,颤声道:“陛……陛下。”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臣妾这么绝情?” 为什么? 这是她想了无数次也没能想明白的问题。 沈燃也看着她。 不得不承认,以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即使到了此刻,柳如意依旧是很美的。 她的恐惧,她的颤抖,都有弱柳扶风的楚楚姿态。 这无疑是性情略显刚硬的薛妩很难做出来的。 良久,沈燃极轻极浅的笑了一声。 声音之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讽刺。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沈燃缓缓道,“不过若你一定想知道,朕今天也可以告诉你。” 话音落下,他微微俯身,靠近了柳如意:“朕还记得,辰王的字,应该是叫做明轩吧。” 不意沈燃忽然提起沈烨,柳如意目光闪了闪:“辰王的字是什么,与臣妾何干?陛下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好一个与你何关。” 沈燃淡淡道:“既然与你无关,怎么连梦中也念念不忘,要时常提起呢?” “什么!?这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此言一出,柳如意耳边当即“嗡”的一声。她伏在地上,不断磕头:“陛下明鉴,臣妾身心皆属陛下,怎么可能在睡梦中喊别的男人的名字!绝对没有此事啊!” “所以贵妃的意思是……” 沈燃轻声道:“朕在说谎冤枉你与朕的亲兄长有染?” 柳如意呆滞了片刻。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还有别的男人,更别提沈燃还是个皇帝。 如果真的如此,那沈燃近来的种种异常行为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对方也不是不再在意她了,而是不能容忍她心里想着沈烨,只要她能够向沈燃证明,她跟沈烨之间真的从来没有任何瓜葛,她就能从薛妩那个贱人手里把属于自己的一切全都夺回来。 柳如意心中在刹那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请陛下明鉴啊!臣妾不否认,臣妾幼时的确是与辰王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情谊。可臣妾敢对天发誓,自臣妾入宫之后,心里除了陛下之外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男人!” 这话说得也并非全然作假。 嫁给沈燃之前,她的确是对沈烨一往情深,厌恶沈燃暴戾。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沈燃暴戾归暴戾,竟然从来没对她发作过,这样一个知情识趣的俊俏郎君终日对着她柔情蜜意,还对她言听计从,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她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半点儿也不动心。 曾经以为心若顽石,但心动的感觉由不得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可以让她战栗,也让她快乐的。 “哦?是吗?” 沈燃缓缓道:“那之前朕与贵妃一同出宫,却意外遭遇刺客一事,贵妃又当如何解释?” 柳如意死死咬着下唇:“此事当真与臣妾无关啊!臣妾眼见陛下受伤,恨不得以身相代!定然是陛下身边出了奸细!呜——!” 下颌处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强迫着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含着微凉笑意的眼。 沈燃缓缓道:“朕竟不知,原来爱妃如此忠心,你当真对朕别无二意?” 他的语气竟然似有缓和。 琉璃般的眼眸中霜意摇晃,盈盈似水流。 “是!是!” 许久未见帝王这样的温言软语,柳如意眼眶莫名一酸,赶忙道:“臣妾心里从始至终都唯有陛下一人!” 眸中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沈燃对柳如意的话未置可否。 他勾了勾唇道:“昨晚宁王无故暴毙于辰王府上,所以就在今早,朕着人将辰王押入慎刑司,接受调查。” 柳如意微微一怔。 指尖传来一股微凉的触感,沈燃拉起了她的手,一如从前耳鬓厮磨时。 “如意,朕是天子。” “朕可以接纳包容你的一切,但唯独不能容忍你的,就是你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却没有朕。” 柳如意轻轻张了张嘴,她想说些什么,想再一次对沈燃表忠心,可沈燃轻轻摩挲着她嫣红柔软的唇瓣,让她说不出话来。 沈燃缓缓道:“朕本想着自此与你情谊断绝,可看着这些时日你送来的糕点,回忆起曾经,又总觉得不忍。” 冷冽清寒的梅花香气弥散,没有了龙涎香的掩盖,越发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他用了两人之间最情浓时的神态和语气,眼睛里藏着夺人魂魄的钩子,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柳如意浑身颤抖。 沈燃最擅长的就是学习,只要对自己有利,他可以集众家之所长,谢今朝的本事,他照样可以取其精华而自用。 所以他从所未有的温柔和无辜。 宛若实质的深情写在脸上。 声音里的蜜糖甜的人心里发慌。 柳如意盯着沈燃的眼睛,几乎溺毙在那如水般的缱绻柔情之中,也没找出半分虚情假意。 沈燃在柳如意难以自抑的迷乱中温言道:“如意,朕可以因为对你的喜欢不计较你的过去,可你也必须要向朕证明自己言行如一,证明你心里真的没有辰王。” 话音落下,他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桌案。 柳如意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 她下意识顺着沈燃手指的放方向看过去,而后瞳孔皱缩。 桌案之上赫然摆着两道圣旨。 一道是晋她为皇贵妃、位同副后的圣旨,而另一道,则是废她贵妃位,贬她入冷宫的圣旨。 与此同时,沈燃隐含诱惑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他缓缓道:“如意,是要与朕做至亲夫妻,还是从此死生不复相见,都在你一念之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柳如意:“……” 第92章 计策(2) 与此同时,诚王府。 沈建恒打着哈欠来到会客室的时候,这一任的忠勇侯袁济舟几乎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的亲妹妹就是辰王和齐王的亲生母亲,而他则是辰王和宁王的亲舅舅。 知道辰王出事,他比其他人更多了三分急。 袁济舟一把抓住沈建恒的手:“王爷您可来了!” 沈建恒被他这样吓了一跳:“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 袁济舟深吸了一口气:“王爷,辰王殿下被陛下派人抓进慎刑司了!” “啊!?什么!?为何!?” “他好端端抓辰王干什么?” 沈建恒昨天晚上同时跟三个十八九岁的美人共渡春宵,睡到现在才迷迷糊糊的醒来,还什么事都不知道,如今听见袁济舟这个消息,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困意当时就散了一半。 沈建恒自己行事荒唐,所以沈燃很多行为在别人看来是暴戾,在他看来却无所谓,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就是无故关押皇亲国戚的行为,王孙贵族哪里能随便处置,这无疑等于在他的头上也悬了一把刀。 见沈建恒问起,袁济舟赶紧把事情经过大致给对方叙述了一遍。 “宁王在辰王府上暴毙?” 沈建恒闻言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辰王又没疯,他杀宁王干什么?你要说宁王在宫里暴毙本王说不定还能信!”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 袁济舟道:“辰王这明显是被人算计了啊,为免辰王在那慎刑司之中出什么意外,王爷速速随我进宫见驾,将辰王救出来才是正经。否则此例一开,陛下的屠刀说不定就要落在皇族身上了。” “好好好!” “本王这就更衣,随你入宫!” 沈建恒一边说,一边急匆匆的往外走,可走到一半却走停下了脚步:“不行!” 袁济舟愣了下:“什么不行?” 沈建恒又缓缓坐回了桌案旁:“别管咱们信不信,宁王到底是死在了辰王府上,让辰王配合调查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如果就这么贸然进宫要求沈燃放人,一旦他以此为借口,把咱们给堵回来,咱们可就不好再说话了。” 袁济舟皱眉道:“那王爷以为应当如何?” 沈建恒摸着大肚子:“你家不是有我大周开国皇帝赐的丹书铁券吗?赶紧让你爹拿出来,带着进宫见沈燃,先把辰王从慎刑司救出来,再慢慢查宁王的事儿!” 第一任忠勇侯乃是大周的开国功臣,曾三次在危难中救了大周太祖皇帝的驾,所以太祖皇帝钦赐丹书铁券,言明大周没有斩对方的刀,没有关对方的牢狱,并且这丹书铁券跟忠勇侯的爵位一样,可以代代相传,算是关键时刻的保命神器。 袁济舟微微一怔:“辰王只是被关进慎刑司配合调查而已,陛下又没有说要杀他,还用不上丹书铁券吧。” “等沈燃说要杀的时候就晚了!” 沈建恒“嘿”了一声:“就他的那个脾气,他说要封赵元琢那狗东西做侍卫长,说要封那么个大美人来做户部尚书,你们哪回劝下来过?他要是真不管不顾,借这机会杀了辰王,就算最后真证明辰王无辜又能怎么样?让皇帝偿命吗?你逼着沈燃下罪己诏?就算他答应人也死了!” 此言一出,袁济舟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结果还没有走出两步,沈建恒又道:“回来!” 袁济舟脚步顿了顿:“王爷还有什么事儿?” 沈建恒看着对方惊慌失措,满头大汗的脸,颇为失望的摇了摇头,大周如今的这些王孙贵族,初时那自然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可现在竟然一个赛着一个的一代不如一代。 沈燃那哪里是个省油的灯。 沈建恒十分怀疑,要是袁济舟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带着丹书铁券进了宫,搞不好救不出沈烨,还要被沈燃算计的把自家世代相传的丹书铁券一并搭进去。 到时候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建恒一拍大腿:“让袁旭去。” 袁旭是袁济舟的曾祖父,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比温如松年纪还要大。 袁济舟不成器,他父亲虽然有些威望,但也远远及不上先祖,前几年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继续领兵,为了保证手中的兵权不落于旁人之手,只得提前退位,让袁济舟袭了爵。 可袁旭却是个实打实的大英雄。 如今的忠勇侯府,唯有此人,才有震慑君王的胆量和魄力。 ………… 慎刑司。 关押皇族的地方总是比关押普通人的要好很多。 牢房里温暖如春。 沈烨坐在垫着厚厚褥子的床上,身上没带枷也没带锁,面前还摆着无比丰盛的酒菜。 即使在牢里,这一顿也几乎相当于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吃穿用度了。 然而沈烨也没有什么胃口。 他拧了拧眉,暂时也想不通沈煜为什么会忽然暴毙在他府上。 就算有人要杀沈煜,但以对方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就死?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事肯定与沈燃脱不了干系。 沈烨仰起头,缓缓喝了一杯酒。 就在这时候,墙上的烛火闪烁了一下,空气中近乎凝滞的死寂被打破,牢房外的甬道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即使是走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竟也有股渊渟岳峙般的沉稳。 第93章 诱敌(1) 沈烨下意识循声回过头,就见到一个身披华贵墨色大氅的青年出现在视线之中。 牢房里光线昏暗,但跃动的烛火照在对方脸上,第一眼望过去时却还是让人觉得惊艳而缱绻。 无论见过多少次,沈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七弟当真是生了一副举世难寻的好相貌。 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被对方这副满是无辜的外表所迷惑,最后连丢了性命也不自知呢? 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沈烨无声的笑了下:“这慎刑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陛下怎么贵足踏贱地?” 只凭沉稳这一点,沈烨就实在比沈煜强的太多了。 沈燃静静看着沈烨,看着这个上辈子下令斩断他手筋脚筋,将他斩首的男人,没有说话。 他想—— 他终究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敛了刻意为之的那点儿温柔,沈燃那双本来如琉璃般眼睛就成了天山之巅万年不化的霜雪,彻骨寒凉。 眼神实在是太阴鸷了。 不知为何,沈烨忽然觉得,沈燃看他时候的眼神,甚至不像是在看活人。 又或者说,此时此刻,正盯着他看的这个人,本身就已然不是个活人,而是自九幽冥狱爬上来的索命厉鬼,藏在这副惊艳至极的外表下,惑人心神,伺机报复。 虽然沈燃登基以后暴君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可沈烨还从来没见过对方这样的眼神。 沈燃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 牢房之中再次恢复了寂静。 不同的是,刚刚只是寂静,如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舞姬之子,当然不及皇兄金贵。” “此地皇兄能来得,那朕自然也就来得。” 不知过了多久,沈燃终于开了口。 可是他一开口,声音中就带着似有若无的讽刺:“更可况……” 沈燃的目光落在那满桌丰盛筵席之上:“朕看此处也不像是慎刑司,倒更像是酒楼。五哥好手段啊,在此处也能继续摆你的王爷威风,难怪九弟死于你手中。” 沈燃此言一出,沈烨当即拧了拧眉。他盯住了沈燃的眼睛:“九弟的死与我无关,定是有人要陷害于我。” “是吗?” 轻轻打了个哈欠,沈燃懒洋洋的道:“空口白牙,以何为证?九弟无辜枉死,朕实不能善罢甘休,不如五哥便去同九弟好生对峙上一番,倘若当真不是你的话,朕再亲自来向你赔罪,如何?” 沈煜已经死了,如何对峙? 沈烨眼神一凛:“就算宁王是在我府上暴毙,可偌大一个辰王府,足足有好几千人,没有真凭实据,你怎可轻易杀我!” “沈烨,你的确是很厉害。” “朕相信你有一万种方法来脱罪。” “但你别忘了,你面前站着的,可是个众所周知的疯子啊。” 沈燃扬了扬首,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你本不该进这慎刑司,既然进了这慎刑司,不就等于是朕案上鱼肉,此时不杀你,又该何时杀你?难道等你全身而退之后吗?或者等你再把脏水泼到朕身上之后吗?” 沈烨:“……!?” 若是旁人说这种话,沈烨定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他堂堂一个亲王,谁敢随随便便杀他,但此时此刻的沈燃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来。 他的神态和语气都带着股阴鸷的杀机。 沈燃缓缓走到栏杆外,薄刃自他袖间滑出。 下一刻—— 寒光闪过,牢房上的锁链应声而落。 “啪嗒”一声轻响,却在此刻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一片阴影在眼前投下,沈燃在沈烨面前站定。他微微俯下身,忽然间放低了声音道:“不过其实就算你反抗也没用,知道为什么派薛子期去拿你吗?” “就是等着你反抗,然后好有个更加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他当场来格杀你啊。结果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怕他,老老实实就来了,还真是让人失望啊。要知道薛子期砍人脑袋可是一把好手,弯刀一过,都还没有什么感觉,人头就飞出去了,比朝廷里那些刽子手强多了。” 他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让人情不自禁的就感到毛骨悚然。 明明牢房中温暖如春,沈烨却感到一股寒气从后背直蹿了上来。 他豁然抬头,缓缓道:“本王是清者自清,不似陛下这般卑鄙。至于薛子期……” 沈烨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沈燃:“就算陛下自承是疯子,他薛子期也不是,他根本不敢杀皇亲,更不会心甘情愿来做你的替罪羊!” “他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做朕的替罪羊。”沈燃笑道,“可他亲妹妹是朕的皇后,他有的选吗?你若不是看重这一点,当初又何必去向先帝求娶薛妩。” “更何况……”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在沈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沈烨,你指使柳士庄害的赵守德满门抄斩,薛子期早就已经恨你入骨了!” 最后一句话音量骤然抬高,在寂静的牢房中传出老远。 沈烨眉心狠狠一跳。 他怒道:“沈燃,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朕血口喷人?” 沈燃不可抑制的笑起来:“柳如意五哥应该知道是谁吧。” “她的供词在此,这上面每一字每一句,皆是她亲自所写,五哥好好看一看吧。想来她的笔迹,你总不会不认得吧。” 话音落下,他“啪”的扔下了一块帛绢,借着跃动的烛火,隐隐可见其上血迹斑驳。 这竟然是一封血书! 第94章 诱敌(2) 沈烨微微皱眉,将之拿起来看了两眼,而后眸中飞速闪过一丝阴鸷之色。 但他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冷静:“绝无此事!” “这上所写之事没有一件是真。” “何况我也不知这到底是不是贵妃所写,就算真是她写的,可贵妃是你的女人,自然是你让她说什么她就能说什么了。” 沈烨竟然矢口否认。 沈燃却也并不生气。 他施施然在沈烨对面坐下来,很随意的拿起桌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曾经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也能这样干脆利落的撇清关系,五哥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难怪上辈子夺得皇位的是沈烨。 在江山与皇位面前,美人对沈烨来说,永远都是踏脚石。 而柳如意最爱的,也永远都是她自己。她要嫁的,只是坐在龙椅上的君王。 所以她在沈燃当政时献媚逢迎,又在沈烨领叛军攻入皇宫后投怀送抱。 现在看来,这两个人可真是天生一对。 沈烨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沈燃,一字一顿道:“本王与贵妃清清白白。” “好,你不肯承认也没关系。” 沈燃饮尽杯中酒,笑道:“那五哥想不想知道沈煜为何会死在你府上?想不想知道朕为什么不再信任柳士庄?又想不想知道你的外祖父,也就是上一任忠勇侯为何会忽然摔断了腿,让你在夺嫡过程中失掉一大助力,最后与皇位失之交臂的?” 听到这些,沈煜微微一怔,桌案下的手青筋毕露:“你愿意说?” “当然。” “图穷匕见时,还有什么隐藏的必要?” 沈燃笑道:“不如朕和五哥来做个游戏吧。” 这种情况之下他竟然还有心情做游戏? 虽然心里隐隐觉得别扭,沈烨却还是下意识问道:“什么游戏?” 沈燃双掌轻击两下,一个御前侍卫走进牢房内,在桌案上摆上了棋盘和棋子,旁边还放上了笔墨纸砚。 沈煜嗤笑道:“下棋?” 沈燃温言道:“是啊。不过这可不是一盘普通的棋,而是一盘决定命运的棋。赌注是大周的江山。” 沈煜瞳孔微缩:“怎么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沈燃侧了侧头:“若是五哥胜,大周的帝位今日起便即易主,传位诏书朕都写好了。贵妃的笔迹,你即便不认得也不要紧,但朕的笔迹,你总应该认得吧?” 说着,他再次拿出一张明黄色的绢帛,展开放在沈烨的面前。 竟然真是传位的诏书! 沈烨一颗心忽然“砰砰”狂跳起来。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汲汲营营多年所求的东西,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被人给摆到了眼前。 沈烨死死盯着沈燃,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为什么?” “当然是有条件的。” 沈燃淡淡道:“如果五哥输了,你就要写下畏罪自尽的书信,承认自己害死宁王。” 沈烨拧了拧眉:“若是我赢了,你出尔反尔,不肯交出诏书,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如山,朕都没有信不过五哥,难道五哥就这般信不过朕?” 沈燃闻言轻笑了一声:“为了公平起见,此处只会有你我二人,五哥若信不过,自可以出去查看一番。” 默然片刻,沈烨果然起身,出去看了一眼,狭长的甬道之中,除了刚才那个过来送棋盘的侍卫之外,果然再无其他人。 沈烨又道:“那他呢?如果他帮你的话,我还是一对二。” “那还不简单。” 沈燃懒懒道:“朕的诚意已经拿出来了,只要五哥写下书信,朕也会让他退下。书信在你的手中,如果朕出尔反尔,你总不会连毁了这封信也做不到。” 沈烨盯着沈燃看了半晌,似乎在思考对方话里的真实性。最后他拿起桌案上的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举起来给沈燃看。 “五哥果然爽快。” 沈燃勾了勾唇,对着那个御前侍卫道:“你也退下。” 那个御前侍卫躬了躬身,飞速退了下去。 两人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将圣旨和沈煜的书信都放在桌案正中央的位置。 沈燃客套道:“五哥先来?” 他跟沈烨客套,沈烨可没有跟他客套。当即拿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沈燃笑了笑,抬手应了一子。 沈烨再次落下一子,他看着沈燃道:“我有话问你。” 沈燃从善如流道:“当然可以,但是你回答朕一个问题,朕才会回答你一个问题。而且可以不答,可是绝对不能答假话,如果被对方发觉答案是假,这个游戏随时终止。” “没问题。” 沈烨道:“我先来。” 沈燃勾了勾唇,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烨道:“你是怎么让沈煜死在我府上的?” 沈燃道:“自杀。” 沈烨道:“他为什么会听你的?” 沈燃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沈烨一怔:“那好,你先问。” 沈燃笑道:“你跟柳如意到底有没有勾结?” 低头看着手下的棋盘,沈烨抿了抿唇道:“有。” 停顿片刻,他又道:“你如何发现我与她的事情?” “很简单,她梦里不小心喊了你的名字。”沈燃淡淡道,“自此后朕开始防备她,所以你对柳如意到底有没有真心?” 比起沈烨的郑重其事,沈燃的态度随意到像在和沈烨一起拉家常。 沈烨又是一怔,随即道:“有,但不多。” 意料之中的回答,沈燃笑了一声。 沈烨落下一子,封住沈燃的后路:“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底是拿什么威胁沈煜?” 沈燃道:“他爱的女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可要比你痴情的多了。” 语气之中隐隐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戏谑。 然而沈烨却没有答话,经过一番激烈厮杀,此时沈燃的白棋已越发陷入被动之中,沈烨的注意力几乎已经从问题全部转移到棋局上去了。 他的确是在意真相。 可对他来说,权势才意味着一切。 胜负永远比真相要更重要。 “五哥不要只顾着下棋啊,现在又轮到朕来提问了。” 沈燃笑道:“那几封与戎狄往来的书信,究竟是怎么放到赵守德的抽屉里去的?” 沈烨正欲落子的手微微一顿。沈燃已经认定他和柳如意之间有关系,还得到了柳如意亲手写下的供词,这件事他承认不承认影响其实也不大。 可赵守德的问题不一样。 如果他实话实说,不但等于承认串通戎来狄谋害赵守德,还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可是也不能完全说谎…… 沈烨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圣旨,再次落在棋盘上。 虽然他自己也有损失,但沈燃的白棋显然已经被他给困住了,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赢,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 恍恍惚惚中,沈烨竟然觉得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在帝位上的模样。 第95章 焦灼(1) 心脏砰砰乱跳,沈烨忽然间感到一阵呼吸不畅,头脑也有些晕晕乎乎。 他下意识道:“赵守德夫人身边有个叫做枫儿的侍女——” 话没还说完,沈烨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 他豁然抬头,死死盯着沈燃。 他为什么会忽然间迷迷糊糊说出本来并不打算说的事情? 隐隐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沈烨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咬着牙,给沈燃也抛出了一道送命题:“先帝十九年的秋狩,他在营中遇刺,你还为他挡了一刀,那些刺客到底是谁的人?” 懒洋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沈燃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是朕。” 他可不会什么都不做,把自己的前程托付于变幻莫测的君心。 虽然当时沈烨心中就有怀疑,但却一直没有找到证据,现在听沈燃竟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了,沈烨耳边不由得轰然作响。 比起沈燃的淡然自若,他显然已经有些落了下乘。 沈燃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他冷冷道:“行刺陛下是死罪!” 沈燃笑道:“勾结敌国,陷害忠良也同样是死罪。五哥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说着,他又道:“那个叫枫儿的侍女此时在何处?” 默然片刻,沈烨拧了拧眉道:“上宁郡的青牛镇。” 接着,他也毫不客气的问了沈燃一个问题,开始两人都还有所克制,可越到后来,这些问题就越来越刁钻。包括先太子先皇后真正的死因,各自的势力和亲信,接下来想法打算,最后甚至触及到了彼此都不能对其他人提及的隐秘。 可这些回答也并不全都是真的,许多都是半真半假,故布疑阵。既不可以让对方觉得太假,又要顺着对方的思路来下套,如果不能保持足够清晰的头脑来辨别,很容易误伤友军,把自己人当做敌人,又把敌人当做自己人。 两人说话的功夫,棋局已经陷入白热化阶段,此时沈烨本来占据的优势竟渐渐减退,沈燃的白棋又隐隐有了反杀的趋势。 眼看着局势陷入胶着,沈烨手脚冰凉,忽然感到胸口处一阵气血翻涌,喉咙里竟然溢出了一丝血腥气。 他有些难以抑制的捂住了胸口。 不可否认,论才智论本事,沈烨的确是比沈煜强的多。 可他其实也有个很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这些年来实在是太过顺风顺水了,无论他想要做什么,都会有人支持他,为他铺路。 他从未经历过失败,同样难以忍受质疑。这些东西将会打击他的信心,让他在一段时间里变得困惑并且迷茫,所以沈烨如此在意这样一盘棋的成败,既是为了帝位,也是为了自己的骄傲。 这是高高在上之人的通病。 然而沈燃却不一样。失败和质疑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最擅长的就是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 上辈子沈烨的确夺了他的皇位,可也叫他完完全全的洞悉了这个人对于权利和帝位的渴望和执念。 当渴望之事触手可及,一个人就非常容易失了曾经的理智和分寸。 传位诏书是他的饵,静待沈烨来咬钩。 所以沈燃从来都不怕有野心有欲望的人,有野心有欲望才有弱点,毁掉对方的野心和欲望,那就是致命一击。 缓缓拂过腰间悬着的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修长如玉的手指再次自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 沈燃落下最后一子,轻声道:“五哥,你输了。” 被谢今朝荼毒多日,他的棋艺也已经堪称国手。 沈烨的心里当即“咯噔”一下子。 他愣了愣,下意识低头去看棋局。 此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眩晕,棋盘上的棋子似乎全都活了过来,彼此厮杀,血溅四野。 见到沈烨的状态,沈燃眸中不禁闪过了一丝笑意。 问问题只不过是虚晃一招,除了探听虚实,最大的目的其实还是让敌人放松警惕,从始至终,沈燃的真正目的都是要借棋局扰乱沈烨心神,好让他香囊中那株可以使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的药草发挥效力。 杀人诛心。 这是戎狄一个酷吏想出来的,审问犯人的妙招,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心性坚韧,不怕动刑的硬汉。 沈燃也曾经亲身尝试过,深知其厉害。不过闻过无数次之后,他如今已经不怕这种香气了。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沈烨“哇”的喷出了一口血。 他怒道:“不!我没有输!输的是你!我才是皇帝!” 话音落下,沈烨飞扑过去,想要抢放在桌案上的诏书。 然而沈燃哪里能让沈烨如愿。 沈燃伸手扣住沈烨肩头,狠狠把人往回拽,此时此刻,他终于问出了他最为在意的一个问题:“你跟戎狄人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他们配合你的代价又是什么?” 上辈子戎狄来犯,薛远道重伤,薛念带亲信遁入深山后,没多久沈烨就带人逼宫了,如今想来,戎狄人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是特地给沈烨铺路,再加上赵守德抽屉里那么多带着戎狄国主印章的密信,他绝不相信沈烨不需要做出碰到承诺。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中,即使内心深处在拼命抗拒,沈烨还是下意识给出了回答:“割……割让边关十六座城池。” 此言一出,沈燃目光微凝。 即使已经猜到沈烨定然与敌国有勾结,沈燃却还是没有想到,沈烨的皇位,竟然是用大周几近四分之一的疆土换来的! 就在这时,前方的甬道中忽然响起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声。 赵元琢有些急切的脸忽然出现在视线中。 “陛下,老忠勇侯袁旭入宫求见!” “还有温相和柳相也一同跟着,马上就要到未央宫外了!” “请陛下速速回去!” 赵元琢声音已经尽量压得极低,可是在与沈燃纠缠争斗的过程中,沈烨却还是隐隐约约的听见了“忠勇侯”这几个字,他原本已经陷入迷茫的眼睛蓦地一亮。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竟然就隐隐有了恢复神智的迹象! 沈烨的力气骤然变大。 他高声嘶喊起来:“沈燃,我外祖忠勇侯有世代相传的丹书铁券,你不能杀——” “噗嗤——!” 伴随着酒壶重重砸在桌案上的“噼里啪啦”声,碎瓷片重重割开喉管。 同一刻—— 鲜血喷溅出来,沈烨骤然失声。 他颤颤巍巍的伸手捂住脖子,似乎想要阻止伤口往外渗血。 然而割的实在太重,再怎么捂也是徒劳无功。 鲜血源源不断自指缝处渗出来,很快就夺走了沈烨身上仅剩的力气。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沈燃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洁白如玉的侧脸上被溅上几滴血,手里的碎瓷片也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 第96章 焦灼(2) 除了初见那一次看沈燃割人舌头之外,这还是赵元琢第一次亲眼见沈燃杀人,杀的还是一个举足轻重的皇亲国戚。 变故发生的太过猝不及防,赵元琢亦被眼前这鲜血淋漓的场景惊得呆滞了片刻,而后无声跪倒在地。 染血的碎瓷片抵住喉咙,沈燃漫不经心的用衣袖擦了擦脸颊溅上的几滴血,接着缓缓俯下身,看着赵元琢的眼睛,温言道:“看见什么了?” 最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是,在这种满地鲜血的凶杀现场,沈燃的语气温和到像是在与人话家常。 沈燃腰间悬着的香囊依旧没有摘下,两人之间距离又近,香气幽微缥缈,迷迷蒙蒙,赵元琢呼吸一滞,也不禁觉得有些晕。 虽然影响不大,但晕的时候思路自然就不如平时清晰。 他稳了稳稍稍有些纷乱的心神,这才低声回道:“臣……” 他本想答“辰王是自尽”,然而话到嘴边时又改了口:“臣一直与陛下在未央宫之中,什么都没有看到。”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碎片离开少年的喉咙,沈燃直起身来,将之放进了沈烨手中,面无表情的垂眸看了对方脸色惨白的尸体最后一眼,淡淡对赵元琢道:“起来,走吧。” 赵元琢看着年轻帝王的身影,却并没有立即跟上去。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道:“为什么?” 带他来此,自然就有带他来此的意义,是为了让他知晓沈烨害他家的真相,恐怕也是为了让他去做那把杀人的刀。 但为何事到临头却又改变主意了? 他可不认为是沈燃大发慈悲,不忍让他动手。 沈燃脚步顿了顿。 须臾之后,他似笑非笑的转过头来:“赵元琢,朕跟你说过,聪明是好事,可聪明太外露,就不好。即使你真猜到朕的想法,也不应该表现出来。” 赵元琢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燃又道:“不过这也足以说明你要比薛子期坦率的多了。” 赵元琢还是没有说话。 沈燃这句话,可以说是夸奖,但也同样可以说是一句讽刺。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没有薛念那样能沉得住气,这是他的性格使然。 哪怕拼命告诫自己要认命,内心深处也还是觉得委屈,觉得不甘。 哪怕这有朝一日或许会害死他。 沈燃微微勾了勾唇:“所以朕愿意告诉你。” 他懒懒道:“虽然朕很讨厌朝堂上那些总固步自封的老古董,但是有一句话,朕也觉得他们说的对。” 沈燃的声音之中总是莫名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赵元琢下意识道:“什么话?” 沈燃慢悠悠的道:“国之疆土,一寸不可让。” 他与沈烨的争斗是内部争斗,是成王败寇,他不是不能忍受失败的人。相反,他一直在经历各种各样的失败,上辈子甚至还败的连命都丢了。但分裂疆土,摇尾乞怜的行为他不能忍。 赵元琢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攥紧了冰凉的手指。 边关那么多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所求的不正是为此? 但这句话竟然是出自一个拿江山当做儿戏的暴君之口。 少年嘴唇轻轻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可沈燃却已经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了。 远远传来一句—— “跟上。” ………… 沈燃亲自在未央宫接见了袁旭。 年逾八十的老将须发皆白,但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精光四射,见到沈燃时毫无畏惧之意,亦不需袁济舟的搀扶。 上一辈的忠勇侯已经非常老了。 但他的精气神竟然还是很充足。 饶是沈燃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忠勇侯府,唯有此人,才不算是辱没了这个称号。 对方曾经的确是个英雄。 只可惜自古美人与名将,皆不许人间见白头。 再不服老的人,不也还是老了吗。 君臣相互见过礼之后,沈燃笑着请众人落座。 褪去在沈烨面前的阴鸷与狠戾,此时沈燃的外表又十分具有迷惑性了。 虽然袁旭如今已不是忠勇侯了,但出于对这位曾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老将军的尊重,彼此推辞谦让一番之后,温如松和柳士庄还是让袁旭坐了首位。 而武将之风也果然干脆利落。 待众人落座之后,袁旭也不与沈燃寒暄,便直接开门见山道:“宁王暴毙于辰王府上之事,老臣已经听说,陛下与宁王兄弟情深,实乃仁君风范,但辰王亦是陛下手足,老臣以为,在找出确凿证据,证明此事乃辰王所为之前,还是宜暂时将辰王囚禁于王府中为妥,以免让人觉得陛下只在意死去的宁王,却不在意活着的辰王。”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无疑是一番柔中带刚的话。 虽未直接为辰王求情,却暗指沈燃假仁假义,用死去的兄弟做借口,试图害死活着的兄弟。 “朕还当什么事?竟也值得老侯爷亲自进宫,原来是为了此事。” 沈燃笑道:“朕听闻宁王忽然暴毙于辰王府上,心中悲痛万分,这才一时冲动命人将辰王押入慎刑司,如今想来也的确是多有不妥。这样吧……” 说着,沈燃侧目看向坐在末位的袁济舟:“就劳烦忠勇侯亲自带人将辰王兄领出慎刑司,如何?” 袁济舟:“……” 第97章 诛心(1) 沈燃此言一出,四下里顿时一静。 其余人倒还好,袁济舟却已经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巴巴的带了丹书铁券来,结果却根本就没有拿出来,沈燃已经同意放人了。 想起来就好像是做梦一样。 但别管怎么说,沈燃愿意放人,总归是件好事,在场的这几人,甚至包括温如松在内,也并不赞成沈燃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之下下旨关押自己的手足兄弟。 这绝对不是一个仁君所为。 袁济舟当即急匆匆的领命而去,辰王多在慎刑司待一刻,他便一刻觉得不稳妥。 而袁济舟一离开,未央宫中的气氛也隐隐变得和缓下来了,沈燃开始和在场几人闲聊。 在场是两个文臣和一个武将,彼此之间的年龄差距也很大,所好当然各不相同。 但当沈燃发挥自己长袖善舞的本事时,他就能和任何人聊到一起去。又或者,哪怕他自己并不常说话,他也可以控制全场。因为他没有废话,他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承上启下,或是恰到好处的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以确保不出现冷场的情况。 就连久经沙场的袁旭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沈燃愿意,他的确很能拿捏人心,也的确很能沉得住气,倘若假以时日,他必然会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众人闲聊一会儿过后,沈燃笑着看向袁旭。 他话锋蓦地一转,缓缓道:“老侯爷一生忠君为国,实在令人敬佩,朕还记得,数十年前,大周曾有内乱,是老侯爷带军队平定,救大周数万百姓于危难中。是不是?” 没曾想沈燃忽然提及此事,袁旭微微一怔。 沈燃所说之事,自然是件十分令人骄傲的功绩,可他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于是沈燃微微侧头,继续道:“当时叛军劫持了老侯爷唯一的儿子,逼迫老侯爷率军投降。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老侯爷竟毫不犹豫的大义灭亲,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儿子,诛灭叛军。后来朕听闻此事,心里也佩服您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袁旭仍旧没有说话,气氛莫名凝滞下来。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因为此战而成名,可此战同样也是他一生无法触及之痛。 沈燃如今提及此事,虽然看似赞扬对方,可实际也是在揭对方的伤口。 杀人诛心。 功名与荣光之下,是冷酷薄情的名声,以及妻子和孙子数十载的怨恨。 袁旭亦是在那之后鬓染霜雪,生出了一根又一根白发。 可见一个人若是很容易就能讨人欢心,那他想给你找不痛快时,你大概率也是躲不过的。 温如松不由得轻咳两声,出言岔开了话题。 沈燃自然明白温如松的意思,也没有勉强,十分自然的顺着对方的话题接了下去。 可惜气氛终究不如方才轻松了。 沈燃陪着袁旭几人闲聊了一个多时辰,袁济舟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柳士庄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忠勇侯去的时间是否有些长了?陛下要不要再派人去看看?接应下侯爷?” 从此处到慎刑司,就算走上两个来回,也不可能用这么长时间。 更别提袁济舟去慎刑司接辰王,一定是心急如焚的,怎可能磨磨唧唧迟迟不归?这种情况,大概率恐怕是出什么事了。 “这个自然。” “是朕只顾着与老侯爷和两位丞相说话,倒是忽略了此事。” 沈燃照旧从善如流的笑了笑:“那不如就请左相亲自带人去看一看?” 柳士庄微微一怔,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异常急切的脚步声。 紧接着,袁济舟惊慌失措的脸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进门时没留意脚下的台阶,一个踉跄,竟然“噗通”扑倒在了地上。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一个年近五十岁的侯爵做出这种举动,无疑都是非常失礼且不雅观的,这下谁也顾不上说话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他身上。 自家后辈如此摆不上台面,饶是袁旭再能沉得住气,此时也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冷声道—— “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袁济舟不怕他爹,可是非常害怕这个年逾八十的曾祖父。 然而此时此刻,想到慎刑司中惊心动魄的情形,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 袁济舟哆哆嗦嗦从地上站起来,而后擦了擦额头上淌下的汗,嘶声道—— “辰王,辰王死在狱中了!” 刹那间,仿佛晴天一个霹雳。 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凝滞中。 亲儿子死在疆场。 亲孙子断了条腿。 重孙子也不成器。 如今重孙女的儿子又壮年夭亡。 时间到底还是消磨了曾经的铁石心肠,先想起曾经被自己亲手射杀的儿子,再听到沈烨的死讯,袁旭终于忍不住剧烈的呛咳了几声。他伸手抓住椅背,苍老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却仍旧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慑力:“何人敢在慎刑司中行凶——!” “是他畏罪自尽!” 人未到,声先至。 一袭红衣的青年缓缓自大门口踏入。光线自他身后透进来,一股凛冽的杀伐气沉在眼底,即使行走在帝王居所,也有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 薛念未解兵刃,他一手按住腰间弯刀的刀柄,另一手扬了扬写满了字的纸,向着袁旭微微躬身,以表敬意,而后缓缓道:“辰王亲笔供词在此,请老侯爷过目。” 袁旭未及去看什么供词,目光先与薛念撞在一处。 征战沙场数十载,他身上有着属于头狼的凶悍。 不怒自威,叫人望而生畏。 然而薛念显然也有。 而且眼前这个青年实在是太年轻了,身上满是俊美也掩不住的凛冽杀气。 冷酷,凌厉,肆意,杀伐。 明艳热烈似骄阳,却又掩不住俾睨天下的傲气。 这无疑是作为一个将军最好的年纪,哪怕低眉俯首也有飞扬的意气。 仿佛年老一辈与年轻一辈穿过数十载红尘光阴在此刻对视。 密密麻麻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来。 直至此刻,袁旭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什么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什么叫做岁月匆匆不饶人。 薛念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他就赢了。 这才是能够百战沙场的将军。 威严如影随形。 叫人不可侵犯,也不敢侵犯。 不像是袁济舟…… 眼角余光扫过稳坐高台,慵懒从容的君王,最后落在肆意桀骜的红衣青年身上。 袁旭终于不得不承认—— 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从此江山代有人才出,可惜不再是他的后辈。 胸口处闷的厉害。 袁旭始终挺直的身子忽然不可抑制的晃了晃,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第98章 诛心(2) 老忠勇侯袁旭的骤然吐血昏迷无疑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袁济舟大喊一声“曾祖父”,随即双眼上翻,竟然也“噗通”一声倒在了袁旭身边。 真真好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没想到薛念的出场竟然达到了超乎预料的效果,沈燃唇角微弯,在众人手忙脚乱去请太医救治袁旭和袁济舟的时候,侧目看了薛念一眼。 而薛念就仿佛背后也长了眼睛一样,竟然在同一刻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时,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心照不宣了。 沈燃十分温和且客气的请柳士庄和温如松先行将袁旭和袁济舟送回忠勇侯府中,并派太医好生从旁照料,他自己则屏退闲杂人等,和薛念一起站在未央宫的廊下“看风景”。 沈燃望着前方和薛妩一起挂上的几串风铃,淡淡道:“辰王府可以再去搜一遍了,财产全部充入国库,亲信押起来审问。还有……” 停顿片刻,沈燃又道:“忠勇侯府也不能放过,袁济舟这个人就是我们最大的突破口,沈烨消灭罪证消灭的滴水不漏,但袁济舟还做不到。”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微臣何等无辜,不但要做陛下气老忠勇侯吐血的帮凶,如今还要到人家家里去逞威风。” 薛念叹道:“看样子,陛下不榨干臣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是绝不肯轻易善罢甘休了。“ 沈燃似笑非笑看向他:“你不想还赵家一个清白了?” “想,当然想。” “如果不想的话,臣今天就不会出现在此处。” 薛念亦看着沈燃,静静道:“但有句话,臣觉得陛下说得对。” 所以此刻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儿需要他去做。 沈燃愣了下,随即扬了扬眉—— “什么话?” 薛念缓缓道:“国之疆土,一寸不可让。这才是边关将士毕生所求。” 此言一出,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果然没有想错。 沈煜重美色,沈烨贪权位。 可将军百战死,阴谋诡计永远降伏不了薛子期。能够真正让他摒弃前嫌站出来的,唯有大义,唯有匹夫有责的天下兴亡。 薛念亦笑了笑,声音之中却听不出什么情绪:“如今朝中良蒂不齐,辰王之死必然瞒不过齐王,辰王一死,等于自此断了齐王的后路,他绝无可能坐以待毙,怕是必反无疑。倘若他当真要带兵进盛京,那也倒罢了。” “毕竟盛京城守卫森严,除了御前侍卫和负责守卫京都的几万禁军外,还有规模庞大的御林军,陵豫关距此山长水远,齐王即便到此,那也不过是疲惫之师,但是……” 说到这里,薛念话锋一转:“不知陛下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空气隐隐有些凝滞,沈燃和薛念望着彼此的眼睛,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沈燃才轻轻吐出了八个字:“齐王献关,投靠戎狄。” 既然沈烨为了皇位,都可以承诺在登基后割让边关十六座城池给戎狄,那沈煊在自知没有什么胜算的情况下,献出陵豫关投降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回眸眺望远处的天空,薛念长长出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陵豫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抵挡戎狄人的天然屏障,也阻止了他们长驱直入的脚步,一旦此关失守,边关数以万计的百姓恐怕会惨遭屠戮。” 顿了顿,薛念缓缓道:“这城不能丢。” 沈燃勾了勾唇,未置可否:“那子期以为,应当如何?” 薛念垂眸道:“若陛下当真能信得过臣,就请给臣一支兵马,让臣带到陵豫关,如果齐王无献关投降之心,那自然是最好,可若是对方真的打算卖国求荣,臣自当为国除奸。” 沈燃淡淡道:“你要多少人?十万二十万?保证盛京防守的情况下最多就这个数,这点你应该比朕清楚,再多就有难度,必须下旨从地方调兵,不但耗时过长,而且没战事的情况下,也师出无名。” 薛念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孤军深入险地,宜精不宜多,何况人越多,行军速度就越慢,声势也越浩大,越容易打草惊蛇,倘若齐王当真生出献关投降之心的话,等臣带人到了陵豫关,恐怕连黄花菜都凉了。倒不如像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这话说的自然是很有道理的。 十万二十万的大军莫名其妙赶赴边关,就算沈烨此时没死,也足以让听到消息的沈煊生出疑心了。 恐怕他本来就是没打算给戎狄献关投降,那这件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如果薛念真要这么多兵,那他居心恐怕就不太良。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眸中也闪过一丝笑意:“那你想要多少?” 虽然他觉得自己对人提出的要求已经算是很苛刻了,但薛子期却总是能够给他更大的惊喜。 他也有些好奇这回的惊喜是什么。 薛念伸出手,给沈燃比了个数。 沈燃猜测道:“八千?” 既然十万薛念觉得多,那总不会是八万。 然而薛念竟然还是摇头。 边关毕竟凶险,八千就已经不能算多了。沈燃的预估中,两万都算是正常范围。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八百?” 第99章 利用(1) 陵豫关是边塞重镇,光守军就十几万,而且沈煊作为陵豫关主将,自然掌握大部分兵权。即使沈燃绝对可以信得过薛念的实力,但是再托大也不能这么玩。 上辈子后来薛念虽然也单枪匹马闯了边关,可当时因薛远道带兵出征,边关是有不少他的旧部的。危急关头,那些人自然也会听从薛念这个少将军的调遣。 然而如今却不同。 薛念这个少将军的名头,在纸醉金迷的盛京城之中的确很响亮,可要放在黄沙漫天的边关,名头这种东西最多能算是个锦上添花的点缀。 那里是需要实力说话的。 若不能以实力震慑众人,那说不定就连一个小兵也敢给将军下不来台。 由于时常要应对戎狄人的侵略,本来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今天脱了衣衫和铠甲,都不知道明天到底还能不能穿在身上,脾气和秉性自然难免彪悍。 否则以沈煊天潢贵胄的身份,又在陵豫关经营那么多年,再怎样也不可能只掌控陵豫关半数兵权了。可即使是这半数兵权也足够让人头疼。 薛念毕竟初来乍到,又只带那么点人,边关那些守军即便不那么信服沈煊的,也未必会因为一个少将军的名头就信服薛念。到时候他恐怕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 沈燃一时间也不禁有些拿不准薛念提出带这么少的人过去,到底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担心他起疑心。 毕竟两人之间的忌惮与隔阂由来已久,上辈子他连半个人都不肯给薛念。 这辈子也只能滴水穿石,不能操之过急。薛念毕竟不是薛妩,他的甜言蜜语对对方起不了多少作用。 隐隐猜到沈燃的担心之处,薛念轻笑道:“臣此番不过是去阻止齐王献关投降,还没到开战的地步,而且臣相信边关那些将士亦不是全都愿意投降,所以八百人暂时也足够了,不够臣肯定会毫不客气的向陛下开口,不过这八百人要让臣在禁军和御林军之中随便选,不知道陛下肯不肯答应?” “朕还不会连八百人也舍不得,你要在御前侍卫里选都由得你。” 沈燃懒懒道:“可你若是走了,谁去抄辰王府和忠勇侯府,谁还有胆子去审袁济舟这个现任侯爷?总不能让朕亲自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辰王是皇亲国戚,袁济舟再不成器那也是忠勇侯,胆子小点儿的,别说抄家审问,说不定直接被吓退了,又或者像辰王在慎刑司那样,好吃好喝的招待起来,别想问出一句有用的来。 “谢大人不就是最佳人选。” “他虽然是文官,但论城府,有几个能比的过他,臣也要甘拜下风。” 薛念淡淡道:“只做一个户部尚书实在屈才了,总要给几块硬骨头让他出力应对一番,来日才好树立威望,接左相大人的班,以免再出现百官和学生跪请这等荒唐事。” 沈燃笑了一声:“朝廷六部各司其职,谢今朝一个户部尚书,别说带人抄家,就算审问,也是越权。” “御前侍卫是给陛下办差的,直接听命于陛下,陛下乃一国之君,有什么越权不越权。” 薛念道:“让御前侍卫去搜,只需要谢大人给点儿建议,从旁辅助就行了。” “御前侍卫?” 沈燃道:“那子期看好谁?赵元琢吗?你能舍得?” 沈燃声音之中隐约带了一丝调笑的意味。如果是真正了解薛念的人,就会明白他心里有多宝贝赵元琢这个弟弟。 那恐怕是连薛妩也不能比的。 “臣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薛念淡淡道:“陛下愿意给他历练的机会,那自然是他的福气。可如今赵家之事也不分明,他自己还纠缠在是非中,凡事都派他去,恐怕会让人怀疑陛下的用心,进而影响陛下的声名。” 薛念即使向着赵元琢,话也是滴水不漏,毫无可以指摘之处。 沈燃懒懒勾了勾唇,决定不再跟他为难了:“可另外两个侍卫长的身份背景复杂,怕是不能按朕的心思办事。” “越是如此,他们若说的话才会越有分量,他们所查出来的真相才越能取信于人。” “旁人才无法质疑陛下的公正无私。” 薛念道:“臣一直就觉得,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完全不能用的人,只要您可以用的得当,用对地方,哪怕用的是敌人,说不定也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有很多事,敌人能做,自己人做不了。” 片刻的寂静之后,沈燃温言感慨:“薛子期,其实有时候你也很疯啊。” 薛念勾了勾唇,没有说话。 “周景檀。” “纪安阳。” 于是沈燃无声的笑了下,轻轻吐出两个名字:“哪个?” 薛念懒洋洋靠在柱子上,指尖把玩着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落叶:“这陛下不应该问臣,而应该去问替您办事儿的人,谢大人觉得哪个好拿捏,自然就是谁。” ………… “陛下让我家公子带人去搜查辰王府和忠勇侯府?” 谢长宁看着前来传旨的赵元琢,满脸皆是惊讶之色:“可我家公子是个文人啊,他带的什么人?这不应该是武将做的事情吗?” 谢今朝以手掩面,轻轻咳了一声道,轻声道:“长宁。” 他态度很温和。 可谢长宁却不敢再说了,只能微微苦着脸,站到了谢今朝身后。 赵元琢向着谢今朝躬了躬身,低声道:“陛下会派御前侍卫一起前往,谢大人只需要从旁辅助,必要时给撑个场子就行了。” “有那么多官兵和侍卫在,叫一个文臣去撑什么场子?” 赵元琢此言一出,谢长宁又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元琢,那是你跟我家公子一起去吗?” 他看起来似乎很想让赵元琢跟着一起去。虽然两人之间的见面和交集也不算多,可谢长宁对赵元琢就是有种莫名的亲近。 赵元琢微微一怔,随即道:“陛下指派了另外一位侍卫长跟谢大人一起去。” 说着,他附到谢今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这自然是个难办且得罪人的差事。 谢今朝却只是轻笑了一声,缓缓道—— “好,那替我多谢陛下信任了。” 第100章 利用(2) “什么!?辰王在慎刑司自尽!?” “袁旭吐血昏迷!?” 沈建宁闻言不由得大为惊讶:“辰王怎么可能会忽然自尽?而且还留下了认罪书,你这消息可真?” 沈正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啊王爷!” “这是左相大人刚刚派人给咱们传过来的消息!辰王是真的死在慎刑司之中了!不仅如此,陛下还派了人到辰王府上去抄家!要把他的家产全充入国库!” “辰王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 “沈燃竟然真的敢这么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沈建恒狠狠拧了拧眉:“沈燃派了什么人到辰王府上去搜查?” “具体是谁还不知道,只知道是陛下身边的侍卫。” 沈正亦是满脸担忧之色:“这先是宁王,再是辰王。老奴看陛下这样,搞不好是要拿皇族开刀啊!” “这可不行!” 沈建恒捂着胸口道:“赶紧派人给齐王送信,让他早做打算!本王到辰王府上看看去!看谁这么大胆子,连王爷的家都敢抄!” ………… 沈建恒赶到辰王府的时候,御前侍卫已经清点完东西,准备离开。 府中一片狼藉。 沈建恒就在这一片狼藉中见到个预料之外的身影。 御前侍卫三个侍卫长其中之一。 纪安阳。 对方的父亲乃是忠勇侯袁济舟的亲信,与辰王沈烨的关系自然也是密不可分。 沈建恒满心以为沈燃会派赵元琢来搜查辰王府,也磨刀霍霍要狠狠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结果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纪安阳。 纪安阳一脚踏出府门,迎面撞见目瞪口呆的沈建恒,脸上神色也是精彩纷呈。他对沈建恒行了个礼,低声道:“王爷。” 沈建恒收敛了惊讶的神色,摆摆手道:“怎么是你?” 纪安阳露出个苦笑的表情:“陛下旨意,命微臣带人搜查,微臣岂敢抗旨不遵。” 言下之意,他也是迫不得已。 沈建恒斜眼看着一片狼藉的府邸:“那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就算搜查,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纪安阳道:“陛下吩咐,辰王谋害手足兄弟,兹事体大,搜查时不得放过一砖一瓦。” 沈燃说不得放过就真不放过? 沈建恒嘴唇动了动,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纪安阳身后响起了一阵车轮之声。 沈建恒循声望过去,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谢今朝。对方照旧是之前那副弱柳扶风的姿态,笑的温柔且无害:“王爷。” 这副外表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导致沈建恒一直就没有把谢今朝放在眼里,见他也在此,不由得就是一愣。 沈建恒看着他:“你怎么也在这?” “陛下下旨,要臣从旁辅助。”谢今朝道,“臣也觉得自己一个文官在此没必要,不但帮不上忙,还要麻烦人来照顾我,可惜君命难违,不得不一起跟着纪大人来了。不知王爷到此是所为何事?” 沈建恒本想敲打纪安阳两句,让他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但此刻有谢今朝在此,这话就不好出口了,只得咳嗽了两声:“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那就请王爷自便吧。”谢今朝笑。 “臣和纪大人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久留了。” 沈建恒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他摸着大肚子,慢吞吞道:“今朝啊,有些事办错了,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其实像你这样的人,何必如此想不开,要受这风霜之苦啊?” 在沈建恒看来,美人就该隔帘静坐。有点儿美人该有的样子,做点儿美人该做的事。 这话虽然隐隐有那么点儿瞧不起的意思,但沈建恒其实是当好话说的,他对着谢今朝这张脸就生不出什么敌意。 如果对方是个女人,那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虽说是个男子,而且还废了腿太可惜,可毕竟有曾经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在,又足够知情识趣,不似那等迂腐文人,言语调笑上两句,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屈辱,这种人,搁在身边做个玩物,也别有一番风味。 “多谢王爷关怀。” 看到沈建恒眼里令人厌憎的光,谢今朝却只做不觉。他轻轻勾了勾唇,温言道:“王爷的教诲,臣必当谨记。” 他那双眼睛太要命了。 怒时也带笑,不怒时就含情,无端勾得人心痒难耐。 沈建恒呼吸一滞,迷迷蒙蒙和对方道了别,等回过神时,才发觉人竟然走出老远了。 寒风一过,忽然吹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 袁旭的晕倒是真的急怒攻心。而袁济舟的晕倒却有一半原因是做戏,他独自一人,难以面对沈燃和薛子期,想借此从未央宫脱身。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沈燃的屠刀竟然也会这样猝不及防落在自己身上,来拿人的还是他亲信的儿子。 锁链挂在身上“叮叮当当”响,袁济舟被御前侍卫推着走时,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指责纪安阳忘恩负义。 纪安阳站在廊下,听着这一声声责骂,脸色难看到如遭凌迟。 他在三个侍卫长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没想到这烫手山芋能砸在自己手里。沈燃毕竟是皇帝,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明摆着抗旨不遵,只能背地里放点水,就连沈建恒都没有多说什么,可袁济舟却素来是个拎不清的,不会体谅他的难处,这差无论怎么办他都里外不是人。 沉吟片刻,纪安阳皱了皱眉,吩咐身旁的御前侍卫:“侯爷乃是国之栋梁,未定罪前不可如此怠慢,去,给侯爷把身上戴着的镣铐去了。” 那御前侍卫答应一声,刚要过去传令,却听得一声十分温和的“且慢”。 此言一出,空气顿时一滞。 纪安阳看向谢今朝,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谢大人觉得不妥吗?” 第101章 关押(1) 其实纪安阳又怎会不知,谢今朝其实是沈燃派过来监视自己的。 作为御前侍卫的侍卫长,他同谢今朝的接触,自然要比沈建恒多得多。 纪安阳就明白一点,能跟沈燃关系融洽的人,绝对没有省油的灯。 所以哪怕谢今朝表现的再柔弱无害,他也依旧对对方心存忌惮之意。 但如果谢今朝一再试图干涉他的决定,那他也不是吃素的,必要给对方点儿厉害瞧瞧。 察觉到纪安阳流露出来的敌意,谢今朝却依旧温言道:“归根结底,纪大人才是此次搜查的主要负责人,谢某不过是从旁辅助而已,所以自然要以你的意志为重,我即便觉得不妥,纪大人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纪安阳:“……?” 谢今朝竟然说了纪安阳本来打算说的话,一时间反而让纪安阳觉得无话可说了。 他愣了片刻,态度又稍稍缓和下来:“那不知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今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不着痕迹的看了站在纪安阳身边的几个御前侍卫一眼。 在宫里混久了,哪个不是千年的人精,即使只是随意一瞥,纪安阳也立刻就明白了谢今朝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低声命身边那几个御前侍卫退远点儿。反正谢今朝一个不良于行的文人,就算单独相处,他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御前侍卫听命退下。 纪安阳道:“谢大人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谢今朝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好心提醒纪大人一句而已。从古至今,只要事涉皇亲就没有小事,这一点想来你亦是心知肚明。陛下的意思当然是严办,然而忠勇侯却认为自己不该无辜受累。” “纪大人这锁链一撤,虽说也只是件小事,并非有什么私心,但显见得便不符陛下严办的旨意。至于忠勇侯能不能承你的情……” 说到这里,谢今朝停顿了一下,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这世间之事,不说鱼与熊掌兼得,至少也要占一样,倘若最后里外不是人,那可就叫人唏嘘了。” 此时谢今朝素日里的温柔似乎被冷风吹散了些,一双眼睛里笑意隐约,却又仿佛隔着层冰冷厚重的茫茫大雾,总叫人瞧不真切其下到底藏着些什么。 纪安阳微微一怔。 谢今朝话说得隐晦,可他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这番话或许存在挑拨之意,但所说的其实也是实情,更是他心中一直担忧之处。 他父亲作为袁济舟的亲信,他对袁济舟的为人自然也算得上了解。 袁济舟这人不但自身能力欠佳,而且心胸也并不宽广,总是很记仇。锁链一撤,他自然得罪沈燃,而以袁济舟的性格,恐怕也不一定会领情,到时候他岂不就等于里外不是人。 如果是件大事也就罢了。 可恰恰是这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分寸反而更不好拿捏。 不办没准只得罪一边,办了却要把两边一起得罪了,太不值得。 不过就算心里这么想,嘴上肯定也不能这么说。 纪安阳下意识想出言反驳谢今朝两句。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谢今朝笑道:“带走忠勇侯就可以去向陛下复命了,此处有些闷,我先到外面去透一透气,要如何处置,就请纪大人自己决定吧。” 说完,他竟然真的叫过一个御前侍卫,推着轮椅出去了,只留下纪安阳一个人站在原地。 纪安阳望着对方显得有些瘦弱的背影,神情复杂。 人总是会有逆反心理的,如果谢今朝态度强硬,那即使对方的话有一定道理,他也未必能听得进去。反而谢今朝这样随意,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完全不放在心上,倒叫他不得不细细思量了。 一个御前侍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大人,侯爷身上戴着的镣铐还去不去?” 此时袁济舟愤怒的骂声仍旧没有停下来,言语之间还隐隐涉及了纪安阳的父亲。指责对方“教子无方”。 纪安阳揉着太阳穴,长长出了一口气。片刻后道:“还是算了吧。” 既然袁济舟不会领情,那就不必冒着让沈燃不高兴的风险多此一举了。 ………… 与此同时,小校场。 饶是沈燃也不得不承认,薛念看人的眼光实在是一绝。 别看在御林军和禁军如此庞大的队伍中就只选出八百人,但这八百人中每个人都可以担得起“出类拔萃”四个字。 只要能够加以历练,假以时日,必然都是叫人不可小觑的将才。看到这样的一支队伍,沈燃心中的疑虑便也不禁打消了几分。他笑道:“不知子期打算什么时候带人出发?” “兵贵神速,当然是越快越好。” 薛念道:“这样也可以见机行事。”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臣的行踪还请陛下保密,倘若有人注意问起,就说是另有任务。否则若是消息传到边关去,让齐王起了疑心的话,反倒不好。” 沈燃点了点头道:“这个你尽管放心。子期,陵豫关和那数十万军民的性命,朕就全都托付给你了。” 此时此刻,他褪去一贯以来在世人面前展现出的慵懒和漫不经心,语气之中带着股从所未有的郑重其事。 君子千金一诺,百死不悔。 这自然是一份极有分量的信任和托付。 薛念在沈燃无比真诚的目光中微微一怔,随即屈膝跪倒。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种时候当然是要表忠心的。 然而薛念最后却没能跪下去。 沈燃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薛念又是一怔。 抬起头时,正对上了帝王的眼。 琉璃般的眼睛里含着笑,褪去骇人的冷酷与阴森之后,竟然有种霁月清风般动人心神的磊落。 沈燃淡淡道:“表忠心也不在这上头,往后私下里不必再跪。” 他下定决心要讨人喜欢时,真可以叫人如沐春风。 薛念心里莫名一动,片刻后轻笑了一声,当真不再跪了—— “好,那臣谢过陛下体恤。” 站在旁边的文犀亲自端着托盘,给他们递来两盏酒,低声道:“陛下,少将军,请用酒。” 沈燃先将其中一杯递给薛念,而后自己拿起了另外一杯:“子期,此事不能大张旗鼓,没法光明正大送你,别的不多说,朕再敬你一杯,就出发吧。” 薛念二话没说,干脆利落的将酒一饮而尽,笑道:“好酒!臣多谢陛下。” 沈燃同样将酒一饮而尽。 薛念向着他郑重一抱拳:“请陛下放心,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风拂鬓边发,话音落下,他在光影交错中头也不回的跨上战马,绝尘而去! 八百士兵紧紧跟在他身后,仿佛出栅的猛虎! 明明只有八百人,骤然看去竟是八千八万人也不能及的声势。 连文犀也不禁微微变色。 第102章 关押(2) 队伍一路行至盛京城郊外,薛念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旁边跟随的王楚峰立即问道:“少将军,可是有什么吩咐?” 此人乃是大将军府的亲卫,与别人相比,自然更为了解薛念的想法。 “我需要一支更强的队伍。” “时间紧迫,八百人还是多,训练不出来。” “要找本身就有一定功底的才行。” 薛念道:“暂停行军,找个地方修整,我要在这八百人中,再选出八十。” 王楚峰:“……” ………… 御书房。 “陛下虽有齐王的一纸认罪书,可终究还是有些单薄。”谢今朝缓缓道。 “如今忠勇侯已被关押,未免那些沈氏宗亲来找麻烦,您必须问出袁济舟的口供,找到确凿证据,才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否则您诛杀关押皇室宗亲,大周必起内乱。” 沈燃笑道:“那就有劳今朝了。” 谢今朝摇了摇头:“并非臣不愿意为陛下分忧,只是臣这个户部尚书本来就让朝中很多人心生不满,即便臣真替陛下问出了忠勇侯的口供,许多人也会疑心是屈打成招,恐怕难以服众。” 沈燃静静看着他:“那今朝觉得谁更合适?” 谢今朝悠悠道:“纪安阳的父亲是袁济舟的心腹,此次搜查拿人又全都是他带人去办的。那自然是他更合适,只要他问出忠勇侯的口供,那么真自然是真,假也能是真。陛下这步棋,下的果然不错。” “主意是薛子期出的,纪安阳是你选的,这功劳朕可不贪。”沈燃懒懒道,“下旨让纪安阳拿人,他即便不愿意也不敢拒绝,可如果让他审问,他定然会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朕最多就是撤职免官,也没法对他太过逼迫。” “可袁济舟那边,如果一直都审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来,那定然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放人。” 谢今朝还没有说话,元宝忽然进来禀报道:“陛下,诚王和几位侯爷进宫求见。” 沈燃闻言轻笑了一声:“这不,话都还没说完,第一批找麻烦的就来了。” 食指在桌面上轻扣了一下,谢今朝道:“臣可以去跟纪安阳谈,但陛下要拖住那些沈氏宗亲,为臣争取几日的时间,还要给臣两道旨意。” 两人目光碰在一起。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没问题。” ………… “什么!?要我对忠勇侯动刑?” 纪安阳脸色极为难看:“袁家世代忠良,难道谢大人要屈打成招不成?这绝无可能!” 奉旨搜查抓人就算了,如果真对袁济舟动刑,就连他爹都不可能同意的。 “还请纪大人稍安勿躁。” 谢今朝缓缓喝了一口茶:“并不是说,当真要对侯爷用刑,而是走个形式。” 纪安阳微微一怔:“什么意思?” 谢今朝淡淡道:“之前我便同纪大人说过,事关皇族无小事。现一边是当今陛下,而另一边又是辰王还有整个忠勇侯府,纪大人与谢某夹在中间,无论怎么做,又或者得罪了哪边,那自然都是为难。如果想不落埋怨,就要让陛下明白我们已经尽力在审问,同时也要让侯爷明白,我们是担了多大的风险,在给他放水。” 纪安阳拧了拧眉,眼底闪过一丝狐疑之色:“谢大人有办法?” 谢今朝道:“无需真的动刑,但要忠勇侯去大牢中走一遭,稍稍吃上点儿苦头,也让他好生看看那些正在受刑的犯人。如此,一旦陛下问起,你我也可以有所交代,不至于担上毫无作为的罪名,而忠勇侯见到那些犯人的惨状,自然就会明白纪大人的苦心,领大人这份回护之情。” 纪安阳沉吟片刻,竟然觉得谢今朝所言颇为有理。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做,还好吃好喝招待袁济舟,就算最后不掉脑袋,那这个侍卫长也别想再干了。 他看着谢今朝:“谢大人为何要这般帮我?” “是在帮纪大人,可也同样是在帮我自己。” 谢今朝轻轻叹了口气:“陛下为何要派我这么个文官来辅助你,你我心知肚明,我这个官位本来便得来不易,若最后不能给个交待出来的话,只怕就要干不下去了。” 谢今朝这样直言不讳,纪安阳反倒默默良久。 他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以谢大人的人才品貌,即使不做这个户部尚书,自然也会有不少人愿意接纳你,比如……” 纪安阳顿了顿:“诚王爷不是就颇为赏识你。”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 他微微侧头,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原来纪大人堂堂男儿,喜欢做任人玩弄的笼中鸟?” 纪安阳无言以对。 但凡是个稍微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愿意接受沈建恒这种近似于折辱的招揽。谢今朝虽然长的好,可毕竟也不是个女子。 两人之间一阵寂静。 过了一会,纪安阳忽然道:“谢大人到盛京城来是为了什么?” 真巧,不久之前赵元琢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谢今朝笑道:“男儿在世,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那自然是为了功名利禄。难道纪大人在宫中做御前侍卫不是为此吗?” 第103章 离间(1) 纪安阳微微一怔。 他眼中闪过一抹探究的光芒:“我还以为,似谢大人这等才子,所求的自然是国泰民安。” 谢今朝闻言轻笑了一声。 他淡淡道:“十五六岁时,我求的当然是国泰民安,但如今我却觉得,无论什么事,都没有将权利和地位握在自己手中更为重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纪大人觉得呢?” 四目相对。 四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这回谢今朝没有再掩饰,他叫纪安阳看见了自己眼底深藏的野心。 有野心的人才会有弱点。 而有弱点的人才更能取得别人的信任。 不知过了多久,纪安阳终于缓缓道:“那就按谢大人说的做。” ………… 当日晚间。 袁济舟愁眉苦脸的坐在牢房中。 别看是牢房,但定然是经过特别打扫的,非常干净整洁。 而且他和当初的沈烨一样,也得到了好酒好菜的招待。 然而袁济舟根本就没有任何胃口。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面前摆的是山珍海味他也吃不下。 他还在嚷嚷着要见纪安阳。 可惜四下里一片寂静,一直都没有人理会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好似扣在人胸口,带来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袁济舟下意识抬起头来。 只见到一个面色黝黑,但年纪看起来不太大的狱卒来到了牢房外。 钥匙在锁孔中“咔哒”一转,牢门当即被打开了。 那狱卒看着袁济舟道:“侯爷,纪大人要见你,请吧。” 纪大人?纪安阳? 袁济舟当即犹如打了鸡血一样趾高气扬的站了起来:“那正好,本侯也要见他!” 袁济舟打定主意,他一定要好生训斥一下纪安阳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狱卒对袁济舟的话未置可否,只是领着对方出了牢房。 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两旁全都是处罚犯人的刑房,刑房内血迹斑驳,而且挂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刑具,看起来触目惊心。 狱卒一边走,竟然还一边兴冲冲的给袁济舟介绍。 他伸出手,指着墙上挂着的一个剪刀样式的刑具:“侯爷看见没有?那个刑具叫鳄鱼钳,切口处有数十根凸起的尖刺,行刑的时候需要先把那东西放进炭火之中加热,然后再脱掉受刑者的裤子,狠狠夹击犯人下体,据说动刑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都能闻到烤肉味。还有那个……” 狱卒又指着另外一样形状古怪的刑具。那刑具的后半部分是手柄,前半部分则为空心的球状物,上头还有数不清的孔洞:“那个刑具是用来执行铅滴刑的,铅滴刑侯爷知道么?” “就是把受刑者脱光绑在床上,然后往那刑具里放烧开的铅或者滚油,再用特殊的手法,把这些液体一点一点洒到犯人身上去,据说这个行刑时间特别长,犯人要受尽折磨之后才会死,用来刑讯逼供,那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袁济舟是个富贵锦绣从里长大的侯爷,哪里见过这般惨酷刑法,这狱卒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就要变得比之前更惨白一分。 刚开始他还强行忍耐,可那狱卒口才竟然出乎预料的好,不管什么都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让他亲眼看到动刑时的惨状一样,不仅如此,而且对方还越说越带劲儿,丝毫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 最后袁济舟忍无可忍的道:“不要再说了!” 到底是做了多年侯爷的人,这一嗓子还是挺像样,颇有威势。 那狱卒愣了愣,随即道:“侯爷不喜欢听吗?那我就不说了。” 说着,果然住口了。 袁济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纪安阳让你带本侯到这种地方来?他让你带本侯到这种破地方来干什么?” 狱卒又是一怔。 他侧过头,看向袁济舟,理所当然的道:“到这里来当然是要审讯了,不然还能干什么?” 闻言,袁济舟心里当即“咯噔”了一下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苍白的嘴唇颤了颤,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前方传来了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 叫的实在是太惨了,听着不像人发出来的,倒更像是某种野兽发出来的。 “前头有人在受刑!” “侯爷过去看看吧!” 狱卒一边说,一边将袁济舟拉到了一间刑室前。 里头果然有人在受刑。 一个满身肥肉的男人被脱光了衣服在烧红的铁板上滚来滚去。 那铁板不但被火烤的滚烫,其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锋利突起,男人喉咙里发出好似杀猪一样的惨叫,脸色扭曲如厉鬼。 他试图爬起来逃离,但两个狱卒用铁链拽着他,将他在铁板上来回拖曳。 没一会儿的功夫,男人身上原本细腻的皮肉就变得惨不忍睹,空气中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见到这等惨状,袁济舟身子颤了颤,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不由得褪去了。 他刚想说“不看了,快走”,就听那狱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侯爷,听说待会儿审讯的时候,纪大人要对您用这个刑,我怎么看着有点儿惨呢?” “侯爷?” “侯爷?” 狱卒喊了两声,却没有得到袁济舟的回应,他皱了皱眉,有些疑惑的转过头一看,竟然见到袁济舟脸色苍白的坐在地上,身下湿了一大片。 尿骚味、焦糊味与潮湿的霉味混杂在一起,味道十分感人。连袁济舟自己闻到都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这才只是看看,竟然就把堂堂一个在朝中领兵的侯爷给吓得尿裤子了? 将军百战死,就这样怎么领兵? 还不被人吓得抱头鼠窜? 狱卒微微一怔,然后立即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忠勇侯不舒服!” 声音传出老远。 前头立即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袁济舟毕竟是个高高在上的侯爷。 胆子不大,心气却高的很。 他哪里愿意自己此刻这副可怜虫一般的模样被那么多人看到,当即颤声阻止道:“你不……不要……” 然而那狱卒哪里理会他。 袁济舟“喊人”两个字还没出口,他早已经跑出老远了。 第104章 离间(2) 在刑讯室等待袁济舟的纪安阳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的竟然会是一个被担架抬来,而且还吓的尿了裤子的忠勇侯。 见到向来衣冠楚楚的袁济舟这副狼狈样,纪安阳心里忽悠一下子,赶忙起身走到担架前,低声道:“侯爷——” “啪——!” 巴掌落在皮肉上的清脆声响打断了纪安阳接下来的话。 与此同时,袁济舟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纪安阳,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拍着自己的良心问问,本侯平日里对你和你爹怎么样?” “你还敢对本侯用刑!” “你把季永昆叫过来!” “让他好好看看他儿子干的好事!” 袁济舟尖利的声音在牢房里四下回荡,旁边人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片刻后—— 纪安阳维持着偏头的姿势,缓缓擦掉了嘴角处溢出的一点儿血迹。 ………… 薛妩在未央宫中等到很晚也没有等到沈燃回来。 站在旁边的文犀低声劝道:“近来朝中事务颇多,陛下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皇后娘娘不如先用些晚膳吧。” 薛妩轻轻摇了摇头:“不,我还不饿,我要等着陛下回来。”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哪有次次都是她先吃的道理。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文犀暗暗叹了口气,也只得作罢了,在旁边陪薛妩一起等。 又过了一会儿,薛妩抬头看向文犀道:“文犀姑姑,我自己等着陛下就可以,你不用在此陪我,还是先去用饭吧。” 每次薛妩来未央宫,沈燃在的时候那自然不用说,就是沈燃陪着她。 可是如果沈燃不在,那文犀就会过来陪她。 薛念没用饭,文犀同样等到现在也什么都没吃。 文犀笑着摇了摇头:“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可奴婢也不饿,奴婢陪皇后娘娘一起等着陛下就可以。”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薛妩发现,文犀其实是一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女子。 不但做事儿周到,说起话来也温声细语,而且…… 薛妩目光落在文犀脸上,暗暗想—— 而且对方生的也非常美,虽然如今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比起宫中的许多嫔妃来也毫不逊色。不是柳如意那种一眼惊艳的类型,但无疑非常耐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眉眼间总是隐隐约约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风霜憔悴与苦楚之色。 薛妩觉得,这恐怕也与当初同沈燃在戎狄之时的经历有关。 这些年来,无论沈燃多么暴戾,多么喜怒无常,他也从来都没有亏待过这些曾经和自己共患难的人。他容忍元宝的自私胆小贪婪,容忍对方在自己面前耍一些其实并不聪明的小心思,同时也像尊重亲姐姐一样来尊重文犀。 文犀的所有吃食和份例,都是按照长公主的规格给的,就连衣服首饰也不例外,只不过文犀为人低调,不肯穿戴那些东西到外面去招摇而已。 薛妩道:“既然如此,那姑姑坐着陪我一起说说话吧。” 文犀微微一怔,刚想出言拒绝,薛妩却已经起身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在了椅子上。薛妩笑道:“听说姑姑从陛下几岁的时候就开始照顾他,不知可否与我说一些陛下小时候的事情呢?” 文犀目光闪了闪。 沈燃小时候的事当然不少,但几乎就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不是这个兄弟过来找麻烦,那个兄弟闯了祸让他背锅,就是哪里做的不够好,被当时还是嫔妃的太后责罚,再不然就是被一些只看中他长相的女孩子纠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点其实无论男女,放诸四海而皆准。那些女孩子未必真的有多么喜欢沈燃,但是看见他的脸就移不开眼。 当初先帝在位之时,皇贵妃的侄女进宫看望姑姑,去学堂里找皇贵妃的儿子时见到沈燃,后来就总喜欢指使他做这做那。 沈燃那时候性情孤僻,总是对那姑娘爱搭不理,你指使你的,反正他听见也当没听见。 皇贵妃的侄女身份尊贵,人长得又漂亮,在家里之时说一不二,进了宫也是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无视与冷落。 所以在又一次被无视之后,她恼羞成怒,竟然指使七八个太监用绳子绑了沈燃,将他扔进了池塘里。 任你水性再好,被绑住手脚那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更别提沈燃那时候天天被太后逼着学习文韬武略,忽略了游泳这件事,水性非常的一般,要不是一个少女跳下水里救他,险些给淹死。 那少女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施恩也不望报,救了沈燃后就离开了。 当时沈燃被水呛得晕晕乎乎,也没看到对方的脸,只是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手里握了半块玉佩,应该是对方为了救他不小心给摔碎的。 虽然玉佩只剩下半块,对方未必会再留在自己身边,但从此之后沈燃一直在偷偷寻找玉佩的主人。 玉佩在柳如意身上。 从此沈燃为数不多那点儿真心全都倾注在那女人身上了。 柳如意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天衣无缝,但以沈燃的敏锐,怎么可能看不出对方只是在假装贤德,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她残害其他受宠嫔妃的手段。 他只是不计较而已。 反正只要柳如意亲口说出不希望沈燃再召幸其他人。 那从此后宫就形同虚设。 其实就算柳如意没说这话,后宫也基本上形同虚设了。 要说沈燃唯一没看出来的,可能就是柳如意竟然不爱他,玉佩的事情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不过即使沈燃这么说,可文犀却还是觉得,虽然玉佩之事是骗局,但柳如意对沈燃的情意并非全然作假。 她也曾经见过沈燃和柳如意相处时的模样。 女人懂女人。 贵妃眼里的春情融化三月春水,别说沈燃,就连文犀也没看出来有丝毫做伪之处。 这不太可能是装得。 唯一的解释是,可能柳如意性情太凉薄,所以连她自己也没察觉。 第105章 机锋(1) 不过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如今再提起来也只能是添堵。 于是文犀想了想,先捡着几件无关紧要的事儿说了,最后道:“陛下可以用柳条编小动物,小兔子编的最好。” 女孩子总是会喜欢可爱的小动物。 薛妩当即面露惊喜之色。 她好奇道:“是吗?那怎么从来都没见陛下编过?” 因为不小心被当时还是嫔妃的太后发现,一把火全都给烧了。 太后因此痛斥沈燃不务正业,狠狠打了他一顿手板,打完手肿起老高,好几天拿不起东西,从此沈燃就很少再编这些东西。 但文犀当然不可能随便对薛妩说这些,就算要说,那也要是沈燃自己愿意说,不能出自她之口。 于是文犀只笑着道:“如今陛下大了,自然就不喜欢这些小时候的玩意儿了。不过……”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奴婢那里还有一只陛下曾经编过的兔子,皇后娘娘可想要看一看,奴婢去给您拿过来?” 薛妩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会不会太麻烦了?” 比起柳如意,薛妩简直真诚坦率的就像是一张白纸。相处起来实在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 其实当初沈燃宠柳如意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提出过让文犀来陪对方,但是文犀自己不怎么爱来。 沈燃自然也看出她不太愿意,往后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情。 “不过走几步路的事儿,这有什么麻烦的?” 文犀微微一笑:“那就请皇后娘娘在此稍等片刻。” 说着,她站起来,向着薛妩行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开了。 偌大一座宫殿顿时安静下来,薛妩独自坐在椅子上,盯着满桌饭菜发呆。 其实今天的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文犀了,她总是想更多的了解沈燃一些。 只是一直都张不开嘴。 今天可算鼓起勇气问出来了。 薛妩长长的出了口气。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殿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是文犀回来了。 她右手中托着一只用柳条编的小兔子,那小兔子看起来果然栩栩如生,而且眼睛处还用了两颗红宝石作为点缀。 这两颗红宝石更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让这只小兔子看着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薛妩小心翼翼的从文犀手中接过那只兔子,只看的一颗心都要融化了。 她情不自禁的感慨道:“陛下可真是厉害。”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这世上好像就没沈燃不会的事儿。 文犀笑道:“陛下的确常常能给人惊喜。” 沈燃的确很聪明。但他最擅长的其实是学习和总结经验教训。 比如自从被人扔到水里之后,他就一直在练习游泳,如今他的水性就连许多自幼长在河边的人也比不上。 薛妩爱不释手的将小兔子抱在怀里,忽然间又想起一件事儿:“文犀姑姑,我看陛下每日总是起的很早,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提及此事,文犀不由犀微微一怔。 这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太后望子成龙,从沈燃很小的时候开始,每日天不亮时就要让人叫他起来温书,晚片刻便有责罚。 太后身边伺候的嬷嬷还要拿木板在旁边盯着,一旦看出沈燃有犯困或者走神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他身上打。 还有当年在戎狄做质子的时候。 公主与皇子不同,皇子与皇子之间自然也不是完全相同的。 沈燃在朝中没靠山,沈建宁和朝中大臣选择随行人员的时候就非常敷衍。 戎狄人存心羞辱,跟随的人又各怀心思,不得力,基本上没有什么作用。 几乎凡事都要沈燃亲力亲为。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好歹只要沈燃表现好,太后是不会在衣食穿戴之上亏待他的,但戎狄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 所以沈燃同样是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干各种脏活累活。 习惯成自然。 久而久之,那肯定是一到了时辰就会醒,而且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见文犀面露沉吟之色,薛妩心里顿时一沉。看这样果然与她之前所猜测的差不多。 薛妩低声道:“文犀姑姑,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文犀犹豫道:“这……” 一个字才出口,殿外忽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说什么呢?也来跟朕说一说怎么样?” 话音落下,不染纤尘的云纹锦靴踏入,沈燃从殿外走了进来。 薛妩和文犀急忙站起身来。 文犀俯身给沈燃行礼:“陛下。” 沈燃双手扶住她,笑道:“说了私下里不必多礼,阿妩都记住了,你倒还是老样子。” 文犀摇了摇头:“奴婢与皇后娘娘自然不……” 不等文犀说完,薛妩连忙笑着道:“姑姑这么说可就是跟我见外了。” 如今薛妩觉得,当真凡事都有两面性。 沈燃这人虽然不喜欢守规矩,行事常有惊人之举,让人觉得离经叛道。但从某种方面讲,也可以说他是对自己人非常真诚坦率。 比如,历朝历代皆有规矩—— 宫妃不得见外臣。 之所以有这个规矩,除了怕彼此传递消息之外,同样也是担心妃子跟其他人私相授受,暗生情愫。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哪怕他自己其实并不如何喜欢这个女人。 更别提帝王生性多疑。 可是沈燃不一样。 如果薛妩真想见外臣,那他也是绝对不会反对的。 就像他并不会因为谢今朝是个男子而反对对方来辅助薛妩管理宫务,他也从来不会在薛妩面前掩饰自己与文犀之间的亲近。 他始终在尽力给自己在意的人足够的信任和尊重。 见沈燃和薛妩都这么说,文犀也只得点了点头道:“好,奴婢记下了。” 停顿片刻,她又道:“既然陛下回来了,那奴婢就先退下了。” 薛妩笑道:“这菜这么多,姑姑干脆一起坐下用膳吧。” 文犀摇头:“这不妥吧……” 话没说完,沈燃已经拉着薛妩一起坐了下来,对文犀笑道:“快坐吧,这又没外人。” 既然帝后都坚持,文犀只得在旁边坐下了。 沈燃给薛妩和文犀各自夹了一些喜欢的菜,放在她们面前的小碟中,这才勾唇道:“现在可以告诉朕,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了吧。” 文犀和薛妩对视一眼,薛妩举起怀里抱着的那只柳条编的兔子:“刚刚文犀姑姑给臣妾看了这个,说是陛下亲手编的。” 第106章 机锋(2) 见到这只兔子,沈燃微微一怔,眼底飞速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侧目看向文犀,淡淡道:“随手编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倒难为你如今还留着。” 沈燃幼时性情孤僻,不爱跟其他人说话。 所以他闲来无事之时就会用柳条编些小动物,跟这些小动物聊聊天。而且他尤其喜欢用一些亮闪闪的东西来装点这些小动物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装上眼睛后,这些小动物就会像活过来一样。 可后来这些被太后命人烧掉大半。 而余下的几只漏网之鱼,也被他自己亲手烧了。 那把火烧掉他此生最后一点天真。 他要走的,是一条血与荆棘之路。 他不再需要这些东西。 他再也没有编过。 但没想到文犀这里竟还会有一只。 “这是陛下的心意,奴婢当然要留着。”文犀温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而且皇后娘娘也很喜欢呢。” 沈燃愣了下,随即哈哈一笑。 他看向薛妩:“当真吗?阿妩?” 短短五个字,被他说得缠绵悱恻。 琉璃般的眼睛里萦绕着股似有若无的暧昧和挑逗。 文犀还坐在这里呢。 这个不正经的坏人。 心中恍恍惚惚闪过这个念头,薛妩脸颊一阵发烫。 她咬着唇点了点头。 但眼神有点儿飘了。 沈燃轻笑了一声:“没问题,那我以后给你编,想要多少有多少。” ………… 次日晚上。 谢长宁推着谢今朝回到住处,刚一推开门,就看到桌案旁边坐着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的身份他们以前都很熟悉—— 御前侍卫的侍卫长,纪安阳。 纪安阳本来是低头把玩自己手中的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见谢长宁推着谢今朝进门,目光倏地一下就移了过来。 到底是在御前行走多年的人,气势凛然。目光落在谢今朝身上之时,好似两把冷气森森锥子,刺的人遍体生寒。 很少有人能够承受纪安阳这样的眼神,然而谢今朝却只是微微一笑。 他轻咳了一声,温言道:“贵客到访,真是有失远迎,长宁,去给纪大人沏杯茶来。” 谢长宁虽然生性率真,可却不是傻。他如何看不出沏茶是假,支开他才是真,又如何看不出纪安阳此番是来者不善,且对方手里还拿着把刀,好言好语说话还行,万一说翻了动手,谢今朝这院子又没有护卫,哪里能是纪安阳的对手。 因此谢长宁只答应了一声,却磨磨蹭蹭的站在原地不愿走。 谢今朝又叫了一声:“长宁。” 虽然语气几乎没什么变化,但谢长宁从小跟着谢今朝,还是能听出其中细微的不同。 他不会违背他家公子的意愿。 哪怕在他看来,谢今朝选的其实是条死路。 谢长宁抿了抿唇。 他再次低声应了一句“好”,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往门外走。 然而门口寒光闪过,又将他逼了回来。 纪安阳不是一个人来的。 谢长宁目光冷了冷,侧头看向谢今朝。 “看来纪大人不想喝茶。” 谢今朝轻轻笑了下,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沏了,长宁,你过来吧。” 谢长宁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站到了谢今朝身后。 以往谢长宁跟着谢今朝,总是像个隐形人一样,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存在感,因此纪安阳亦不曾对他多加留意。 可此刻看来,这少年虽然年纪还不大,但临危不乱,显然胜过盛京城中许多名门之后。 更别提刑房走一遭,还没怎么样就吓得尿了裤子的忠勇侯。 纪安阳也不由得多看了谢长宁一眼。但谢长宁一站到谢今朝身后就低眉顺眼的不言不语了。 于是纪安阳的注意力又很快转回谢今朝身上。 他“啪”的一声,将手中那把剔骨尖刀拍在了桌案之上,而后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谢今朝,缓缓道:“昨日当值的狱卒,我已逐一审问过了,倒要请问谢大人,昨日去提审忠勇侯的狱卒,哪里来的?” 谢今朝微微侧头,面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疑惑之色:“人既然是关在慎刑司,狱卒自然也是中慎刑司的人,纪大人不去问他们,怎么却跑来问我?” 纪安阳盯住了谢今朝的眼睛:“那般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把堂堂一个侯爷吓得尿了裤子,我看来看去,也没有在那群畏畏缩缩的废物中找出这样的人才来。” 话音落下,他蓦地站起身来,逼近了谢今朝,阴森森道:“谢今朝,你算计我!” 两人一坐一站,身高产生的压迫感油然而生。 气氛刹那间凝滞起来,落针可闻。 房中烛火摇曳,或明或暗的光影投在谢今朝侧脸,他沉默须臾,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是啊。” 谢今朝漫不经心坐在轮椅上,看不出哪怕一点惊慌:“之前我就跟纪大人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在这朝中,为了功名利禄,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谁又不想算计谁呢?” “难道你不想算计我?” 青年微微弯起的唇角似笑非笑。 谢今朝眼底隐着一抹讥刺:“你真正应该想的,是自己为什么如此容易就会被我算计。但凡忠勇侯能对你有分毫信任,那今日你口中的算计,就只不过是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纪大人,今天有人带着忠勇侯去看了两件刑具,他就能毫不犹豫的对你生出嫌隙,那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危及他的性命,纪大人还指望他能信任你吗?” 纪安阳眼底飞速闪过一丝审视之意。他良久不语,似乎被谢今朝的话给说动了。 然而下一刻—— 他目光森然的伸出手,再次握住了那把剔骨尖刀的刀柄。 “你要挑拨离间?” 第107章 人心(1) 尖刀寒光闪闪,刺人的眼睛。 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 他态度依旧很温和:“对,是挑拨离间,可同样也是直言不讳。” “纪大人,说得好听点,令尊的确是忠勇侯的亲信,也颇得他信任。可若是说一句难听的,令尊不过就是他用来铲除异己的工具。” 纪安阳微微一怔。 紧接着就听谢今朝继续道:“我听说,数月之前,忠勇侯夫人寿宴,宾客散尽之后,还曾关起门款待关系亲近之人。可忠勇侯夫人却嫌弃令尊出身寒门,给他安排在最不起眼末位了?” 纪安阳的父亲办事儿的确有一定能力,可他之所以能得到袁济舟的信任却并不仅仅是为此。 袁济舟此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 他自己能力欠佳,要找人替他办事儿,就不可能再用一个废物。可是又怕身份高的人不好拿捏,选来选去,这才选定了纪安阳的父亲,因为对方没有背景,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喧宾夺主,盖过袁济舟的风头。 可门第之见,古来有之。 这些高门贵族自然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寒门子弟的。 尤其是袁济舟这种人,他再怎么克制,也会不自禁的流露出不屑的意思来。 比如,若抓人审讯的是薛子期,袁济舟就算再生气,但他敢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吗? 就算不是薛子期,换作赵家没被抄之前的赵元琢,恐怕袁济舟也要有所忌惮。 谢今朝此言一出,纪安阳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儿?”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谢今朝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纪大人觉得此事丢人,不愿外传,但也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将此事当做笑谈。你与其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不如沉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何消除与忠勇侯之间的龃龉。” 纪安阳冷冷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谢今朝字字直逼要害,可他的态度却依旧很温和。 做御前侍卫多年,纪安阳当然见过许多精于算计的谋士。 但从来没有见过谢今朝这样的。 谢今朝的厉害之处在于…… 他这双眼,他这张脸,甚至于他这个人都让人恨不起来。 而且他的每句话都让人无法辩驳。 就像他自己说的。 是挑拨离间,可同样是直言不讳。 胸口处原本波涛汹涌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但纪安阳却还是坚持道:“谢今朝,我承认你很厉害,可如果你以为只凭着这三言两语就能离间我与忠勇侯府之间的关系,那可是大错特错。” 神情和语气都很是轻蔑。 可他握住刀柄的手又稍稍放松了力道。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 “我只不过是在好心提醒你。”他轻轻理了理衣袖,淡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忠勇侯能给你和令尊的功名利禄,其他人也同样可以给。是一辈子都做条身披锦绣,被却人呼来喝去的狗,还是一路青云,扶摇直上,只在纪大人你的一念之间。” 纪安阳冷冷盯着他。 不知为何,谢今朝此言一出,纪安阳面色再次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他重新握紧了剔骨尖刀的刀柄。 看着那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刺到谢今朝身上的尖刀,谢长宁表面上故作镇定,一颗心却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从始至终,谢今朝的神情都没有分毫变化。他目光温和到甚至带着些悲悯:“纪大人的父亲乃是忠勇侯府的亲信,忠勇侯的为人,想来也没人能比你更清楚。” 纪安阳面色铁青。 如果不是心里太清楚袁济舟心胸狭隘,不可托付,即便成功帮对方渡过难关,害对方在牢房里尿裤子的账也不可能善了,是定然要秋后算账的,他此刻又何必亲自出现在这地方,与谢今朝多费唇舌。 “我的确清楚忠勇侯的为人。” 纪安阳眼底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他缓缓道:“可谢大人是否清楚当今陛下的为人?难道投靠他,就是谢大人所谓的一路青云,扶摇直上?” 纪安阳其实是个很谨慎的人,如果是在以往,他一定不会在谢今朝面前说这样的话。可见他如今已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这样镇定了。 他方寸已乱,开始在袁济舟和沈燃之间摇摆不定了,可这些年来沈燃暴戾的名声根深蒂固,又不敢轻易投诚。 谢今朝微微一笑。他没立即回答纪安阳的问题,而是道:“纪大人玩过赌石吗?” 纪安阳愣了下。 谢今朝继续道:“花重金买来一块并不知道是否能开出翡翠的石头,赌赢了,一夜暴富,赌输就一无所有。这不但需要无比精准的眼光,更需要孤注一掷的勇气。” “暂且抛开忠勇侯和陛下的为人不提。但跟着忠勇侯,纪家的富贵就已经到头了,要么原地踏步,要么就开始走下坡路,可跟着陛下,却才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纪安阳还是没有说话,他那只紧握着刀柄的手也没有再松开。但他的手心却已经隐隐开始冒汗了。 谢今朝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纪大人,乱世才能出英雄,如今这个形势的确是一场危局,可同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因畏惧而裹足不前,可就错失良机,悔之晚矣啊。届时你将面对的可不仅是陛下的责难,还有忠勇侯积压已久的怒火。” 从表面上看,纪安阳手执利刃,谢今朝是弱势的一方,可事实上,他才是真正掌控全局的那个人,他早已经洞悉了纪安阳的心结和弱点,并且一直都在牵着对方的情绪走。 屋内温度不高,可纪安阳额头也已经开始冒汗了。 谢今朝说得对,他父亲在袁济舟的面前任劳任怨多年,才能够得到今天的这个位置,成为对方的心腹。但以袁济舟心胸狭隘的程度,想要再进一步,基本上是难如登天了,袁济舟绝对不可能允许自己的下属有朝一日超越自己,更别提这个下属还出身寒门。 如果不做出任何改变,那纪家最好的下场是维持原状,万一不小心哪件事儿做的不尽如人意,说不定还死无葬身之地。 此次虽然是谢今朝从中作梗,可这个事儿放别人眼里那就是个笑话,袁济舟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当众给了他一耳光,让他这个侍卫长颜面扫地。 他堂堂八尺男儿,怎能甘心永远在这种人麾下做狗?可是…… 纪安阳看着谢今朝,忽然道:“谢大人为何要选择效忠于陛下?” “我说过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只效忠于我自己。” 谢今朝淡淡道:“陛下行事虽有惊人之举,但也只有他,才会力排众议封我做户部尚书。” 纪安阳无言以对。 与袁济舟相比,至少沈燃是当真会为身边人争取利益。不管什么人,只要能够让他看到价值,他也是真敢用。 比如谢今朝。 比如赵元琢。 比如…… 纪安阳想起了李九霄。 以李九霄的那个家世,能够成为侍卫长那都是因为救驾有功,想再升基本上没什么希望了,可没想到对方却成了三个侍卫长之中第一个封官的,如果跟着袁济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108章 人心(2) 想到这里,纪安阳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看着谢今朝:“好,谢大人,我可以帮助陛下审讯忠勇侯。” 纪安阳此言一出,站在谢今朝身后的谢长宁立即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他这口气松到底,纪安阳又道:“可谢大人必须要替我向陛下求一份保障来。” 谢长宁低着头撇了撇嘴。 典型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个自然。” 谢今朝温言道:“那就请纪大人接旨吧。” 纪安阳愣了下:“什么?” 谢今朝自衣袖中取出一块明黄色的绢帛:“陛下有旨,纪大人审问忠勇侯有功,特加封襄理伯,任正三品骠骑将军。请纪大人看看吧。” 手中一直握着的剔骨尖刀“哐啷”落在地上,纪安阳颤抖着接过了谢今朝手中的明黄色绢帛,待看清上头的字时瞳孔皱缩。 大周规矩,非皇室宗亲不得封王。 而侯爵则多半是那些世家大族代代传下来的,其先祖大都是为大周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开国功臣。 所以能得皇帝加封一个伯爵,就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了。 而骠骑将军虽然和他这个御前侍卫的侍卫长一样都是正三品,但手中却是有实权的。 如果说谢今朝方才的话是说动纪安阳的敲门砖,那么沈燃的这道圣旨就犹如燎原之火,将纪安阳最后一丝犹豫烧的干干净净。 纪安阳将圣旨抓在手里,眼底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疯狂之意。他缓缓道:“请谢大人禀报陛下,我会拿着忠勇侯的供词去向陛下谢恩。” ………… 纪安阳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谢长宁从后头跑过来拉住谢今朝的手,红着眼睛道:“公子,你这样也太危险了。” “刚才那人身上戾气那么重,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要是一个说不好,他动刀子可怎么办?” “小觑你家公子?” 谢今朝勾了勾唇,修长如玉的指尖在谢长宁眼角轻轻一按:“我平时里怎么教导你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要是真的掉眼泪,那我就不要你了。” 即使明知谢今朝是开玩笑,谢长宁还是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他还要保护他家公子呢,可不能遇上点儿事就跟个大姑娘一样哭哭啼啼。 谢长宁皱了皱眉:“但是公子,你这么直白的劝他背叛忠勇侯,要是他表面上答应的好,实际上却不肯出力怎么办?” 谢今朝微微摇头:“长宁,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在劝他背叛忠勇侯,而是给他一个背叛忠勇侯的借口而已。” 嫌隙已生,宿怨已久,积怨已成。 只需要稍微给点外力,那就是水到渠成。 谢长宁愣了愣,低声重复道:“背叛忠勇侯的借口?” “这院子里连个护卫也没有,他若是真想要我的命,去买通几个杀手就是了,何必自己再亲自过来露一面,白白惹得一身腥。” 谢今朝淡淡道:“既然纪安阳亲自来,自然就是有的谈。那把刀不过是个用来吓唬人,试探虚实的东西。” “官场上并不会有永远的敌人,也同样不会有永远的朋友。他已生出反叛之心。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推他一把而已。” ………… 与此同时,诚王府。 沈建恒和几个侯爷坐在一起议事。 永宁侯王宣皱眉道:“虽说十日也不算太多,可陛下这明显就是在拖延时间,王爷,我们真的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不等怎么办?” “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我们这边也需要时间准备才行,不然真闹翻了求援都来不及,搞不好反而吃了大亏。” 因为沈烨和沈煜的事,沈建恒感到不安的同时,亦更增了几分谨慎。何况沈燃既然明明白白给出十日之期,承诺没有口供一定放人,还下旨让纪安阳去审问袁济舟,也算是给了他们面子,对他们做出了妥协。 沈建恒低头摸着大肚子道:“沈燃派纪安阳去审问袁济舟,纪安阳的亲生父亲可是袁济舟的心腹,他还能向着沈燃?别说十天,就算是一百天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倒是深以为然。 唯独武安侯吴清有些不放心的道:“话虽然这么说,然而此事非同小可,我觉得还是谨慎一些,提醒纪永坤一番为好。” 沈建恒点了点头:“这个本王自然会去通知忠勇侯府。” 当下众人又七嘴八舌议论一番,而后各自回府准备。 沈建恒则叫来管家沈正:“你悄悄的,把这封信给本王送出去。” 沈正犹豫道:“王爷,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刀都悬在头顶了,什么也不做才是冒险。” 沈建恒冷哼了一声道:“十日之期一到,沈燃肯老老实实放人,那自然是最好,若是还要拖延,本王就要给他点厉害瞧瞧。” 沈正:“……” 第109章 审问(1) 御书房。 “今朝果然甚得朕心。” 沈燃单手支颐,懒洋洋靠在桌案旁边。即使这几日面对朝中权贵的轮番试探和所谓劝谏,回未央宫的时间越来越晚,他也依旧是那副慵懒惬意的模样:“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谢今朝轻声道:“该做的,臣已经都做了,至于接下来,就让纪安阳自由发挥吧。” 纪安阳毕竟跟随忠勇侯多年,不会拿不住对方的弱点。 对方自然会把一切都办妥。 他们只需要静观其变即可。 沈燃淡淡道:“不过虽说严刑逼供亦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也总是有些落了下乘,难免惹人口舌。” 谢今朝笑了下:“陛下请放心,这点臣已提点过纪安阳了,他即便投靠陛下,照样要顾及他自己,真动刑对他也非什么好事。” 今天谢今朝眉眼间隐着股淡淡的倦意。 虽然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但沈燃还是很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扬了扬眉:“昨天没睡好?要不要叫人给你送些安神茶?” 谢今朝微微一怔。 他还没说话,身后站着的谢长宁忽然道:“启禀陛下,这几日盛京城中天气变化的有些厉害,我家公子总是觉得不太舒服,所以时常夜不能安枕,只不过是担心误了陛下的事情,一直在强行忍耐而已。” 以往谢今朝和沈燃在御书房议事的时候,谢长宁基本上不会跟在旁边。 即使偶尔跟着,也是一言不发。 沈燃亦很难得听他说话。 本来以为他是见驾紧张,可此时听他吐字清晰,叙事极有条理,即使在皇帝面前也毫不慌乱,不由得更对他高看了一眼。 沈燃温言道:“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朕叫太医来给你瞧瞧。” 谢今朝轻咳了一声道:“长宁年纪小,遇上点事儿就喜欢小题大做。臣的情况自己心里有数,还是不必麻烦太医了。” “那可不行。”沈燃笑道:“朕既说了与你是生死弟兄,哪有看你不舒服,还不闻不问的道理。” “这样吧……” 说着,他看向谢长宁:“长宁,你领着几个御前侍卫,到太医院去传个叫江锦之的太医过来,好生给你家公子诊治诊治。” 他就连对谢长宁说话也非常客气。 谢长宁微微一怔。 沈燃暴戾的名声在外,而且还总是让谢今朝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儿。 他对沈燃本来是没什么好感的,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这盛京城的权贵眼高于顶,不但要找人为他办事,还要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施舍姿态来,很少有这么客气的。 这下谢长宁看沈燃也没之前那么不顺眼了,当即道:“谢陛下。” 而后忙不迭出去请御医了。 沈燃看着谢长宁的背影,若有所思对谢今朝道:“谢长宁?名字不错,朕觉得看见他,就完全可以想象到你年少时的模样了。” ………… 接下来几日,袁济舟都没有再见到纪安阳,但他明显感到在牢中受到的待遇直线下降。 牢房不再有人打扫,饭菜的味道也非常差劲。刚开始的时候袁济舟在牢中大骂不止,什么也不肯吃,后来实在饿的受不了,只得将就着吃了几口。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饭菜不干净,他开始闹肚子,并且一日比一日更加萎靡不振,多数时候都是昏昏沉沉的。 他堂堂一个侯爷,哪里受过这样的罪,最后还有些发起了烧。 这天袁济舟正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响。 他以为是送饭的狱卒,便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的道:“拿……拿……拿水来……” 送饭倒是一天三顿,但水一天却只有一小碗,保证他不渴死而已。 导致袁济舟一直口干舌燥。 脚步声停顿了一瞬。 紧接着,袁济舟感到脸上一阵湿漉漉的,似乎有什么液体浇下来了。 这是对方在喂他水。 若在以往,他定然不会接受如此屈辱的喂水方式,但此刻渴的太厉害,实在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得费力张开嘴去接那些洒下来的水,也顾不得水溅的到处都是。 可之前,无论他怎么哀求,狱卒也是不会拿多余的水给他的。 喝了水,袁济舟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他颤巍巍抓住对方的衣服,借着烛火微弱的光亮,去看对方的脸。 不看还不要紧。 这一看,胸中久违的怒气又“腾”的一下窜起来了。 他剧烈喘息了几下,瞪着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纪、安、阳。” 袁济舟此时怒气冲天,这三个字一出口,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一股力气,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再次扬起巴掌去扇纪安阳。 纪安阳侧了侧脸,轻而易举的避开袁济舟这一巴掌,而后抓住他的手,面色沉静道:“侯爷,你累了,还是赶紧躺下来休息吧。” 除了个别实在显赫进宫混日子的二世祖,御前侍卫大多还是要有几分真本事的,更别提纪安阳作为侍卫长。 他这一抓可了不得,即使没用什么力,也还是疼得袁济舟面目扭曲。 袁济舟闷哼了一声,奋力向外抽手。可纪安阳的手就像是一把难以撼动的钢钩,不管袁济舟怎么努力挣脱也无济于事。 疼痛驱散了昏昏沉沉的困倦,袁济舟的眼睛里几欲喷出火来。他又开始破口大骂了:“纪安阳,好你个白眼狼!” “要不是本侯把你们父子俩从一堆下贱的渣滓里头拎出来,给你们荣华富贵,你还想一步登天当上侍卫长?恐怕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给人当狗!” 袁济舟骂的酣畅淋漓,话也越来越难听,没留意纪安阳那双变得越来越阴沉的眼。 纪安阳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回荡,好像是准备扑食前的秃鹫。 袁济舟咽了口吐沫,叫骂声在这样的大笑里变得越来越小。 他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去提升自己的能力,而是一辈子都在想方设法把狼训成狗。 可狼都是有野性的,哪里会轻易屈服于无能之辈。 一股寒气自后背处直冒上来。 袁济舟颤声道:“你,你笑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纪安阳的笑声才停了下来。他看着袁济舟那张满是肮脏污秽的脸,神色认真的道:“侯爷骂够了没有?如果没骂够,还可以继续骂,反正我该吃吃该喝喝,又不会少块肉,何必去跟个染了病的将死之人计较呢?您说是不是?” 此言一出,袁济舟瞳孔皱缩。 他惊恐而茫然的看着纪安阳:“你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纪安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过头,对着外面道:“忠勇侯在牢中之时不慎染病身亡,带出去找个地方,埋了吧。” 他声音不大,落在耳中却仿佛晴天打了个霹雳。 纪安阳竟然要把他活埋。 袁济舟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他眼珠子瞪的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咬牙切齿的道:“纪安阳,本侯可是堂堂朝廷命官!你——你敢——!” 话都没说完,七八个五大三粗的护卫忽然冲了进来,不由分说的按住袁济舟就把人往外拽。 袁济舟奋力挣扎。 可他武艺本就是个三脚猫,如今又昏昏沉沉,哪里挣的开这么多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被人拖到外头去了。 第110章 审问(2) 纪安阳在袁济舟跟前时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如今还是袁济舟第一次体会到这个人的狠辣之处。 他本来还以为纪安阳绝对没有这个胆子,就是想吓唬吓唬自己。 可万万没想到—— 对方说埋,竟然就是真埋。 土埋到膝盖的时候,袁济舟还有心情大声咒骂纪安阳和他爹,埋到腰的时候,他气焰全消,已经忍不住开始求饶了,等埋到胸口,袁济舟嗓子都喊劈了。 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几乎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倘若不是没办法动弹,他恨不得当场给纪安阳跪下。 袁济舟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道:“安阳,安阳啊!看在本侯从前对你父子还算不薄的份上,你就饶了本侯这一回吧!是本侯错了!从前全都是本侯错了啊!” “错了?” “哈哈哈哈哈哈!” 寒光闪闪的匕首闪过袁济舟的眼睛,纪安阳有些愉悦的大笑起来:“原来侯爷还知道错?” 他拿着匕首在袁济舟面前晃来晃去,摇头叹息道:“可惜啊,晚了。” 袁济舟看着纪安阳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只吓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目光移到纪安阳那张满是笑意的脸上,低声喃喃道—— “你疯了!你疯了!” “是,我的确疯了!” 纪安阳饶有兴致的道:“在侯爷这种人麾下当差,不疯才是不正常。” 袁济舟:“……”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袁济舟强撑着提起最后一丝气势想震慑纪安阳:“你杀了我,忠勇侯府不会放过你的!我外甥齐王也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你就要给我陪葬!你满门都要给我陪葬——啊啊啊——” “啪——!” 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 纪安阳闹着玩似的一巴掌,威力也比袁济舟盛怒之下打出的一巴掌要强的多了。 袁济舟惊叫一声,当即口鼻蹿血。 纪安阳欣赏着他那张带着的脸,心里当即升腾起一股有怨报怨的快感。 “侯爷,你怎么总是说这样愚蠢到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他用手将袁济舟脸上的血抹开,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的光:“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侯爷,不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是你的亲信啊,我爹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我有什么理由害你,我哪里敢害你啊,你这么想,难道其他人不会这么想?就算你死在这大牢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袁济舟咽了口吐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有些崩溃的大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 纪安阳笑起来:“这还不明显?当然是让你死了!” 说着,他冷冷环顾四周—— “都在这愣着干什么?” “赶紧填土,好生送侯爷上路!” 众人答应一声,重新开始填土。 袁济舟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了。 如果纪安阳是干脆利落的一刀杀了他,那他想害怕也没功夫,然而这种填土方式却犹如慢刀子割肉,一点一点将他的恐惧激发出来。 他在连日折磨之下本就所余不多的理智如高楼骤然倾颓,崩溃的一塌糊涂。 求生的欲望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强烈过。 袁济舟瞪着眼睛,歇斯底里的大喊道:“安阳!纪安阳!”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饶了我吧!” “只要你能饶了我!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啊!” 此时他仿佛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畜牲,从前那些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全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撕心裂肺的恐惧和哽咽。 纪安阳摆了摆手,令填土的人暂且停下:“真的干什么都可以?” 袁济舟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拼命点头:“对对对!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的!” 纪安阳用匕首拍了拍袁济舟的脸。 袁济舟冷得一哆嗦。 紧接着就听纪安阳缓缓道:“那侯爷先学两声狗叫来听听吧。” 袁济舟愣了愣,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堂堂一个忠勇侯,怎么可以学狗叫? 哪知道只这一愣神的功夫,纪安阳竟然就变了脸色。 他冷冷道:“接着埋!” 再埋就要到脖子了! 袁济舟心里忽悠一下子,顷刻间吓得出了满头的冷汗:“我叫!我叫!” 说着,当即“汪汪汪”,“汪汪汪”的叫了起来。 纪安阳哈哈大笑。 笑够了,他命令道:“再大喊三声我是狗。” 冷汗顺着额头滚滚而下,但这回袁济舟却片刻也不敢耽搁,扯着已经沙哑的嗓子大喊了三声“我是狗”! 纪安阳伸手摸了摸袁济舟的头,笑道:“乖,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一个。” 第111章 诡计(1) 陵豫关。 守卫城池的士兵远远看到一匹马疾驰而来,当即厉声喝道:“站住!” “不要继续靠近了!” “不然开弓放箭了!” 听到这一声,马上之人本想勒马停下。然而这匹马可能是跑得太急,太过劳累,竟然“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将对方重重摔了下来。 来人有些费力的向前爬了几步,而后颤颤巍巍的从怀里取出一面令牌,举起来在这几个士兵面前晃了晃。 “快快快,快!” “我要见齐王殿下!” 看到那块令牌,守卫心中立即一惊:“你等着,我这就去禀报殿下!” ………… 半个时辰后,宁王沈煊在自己的营帐中召集心腹将领开会。 “啪——!” 一只手重重拍上桌子。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道:“王爷说的对,此事肯定和昏君脱不了关系!老子们天天在边关吃沙子,昏君大鱼大肉不说,竟然还敢杀辰王,反了!不干了!带兵杀到盛京去!让那昏君好看!” “郑将军,你先坐下。” 齐王沈煊面沉似水的坐在正中央:“陵豫关距离盛京太远,贸然带兵进京未必能有胜算,若我五哥活着,那还值得,可是如今……”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在场的自然没人不懂。 既然沈烨已死,那再带兵进京就没有什么意义,反而还可能是自投罗网。 被叫做“郑将军”的大汉又道:“那王爷您的意思呢?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叫做郑黑熊,当真是人如其名,生的又高又黑又壮。 沈煊却没有回答郑黑熊的问题,他微微侧头,看向了在自己左手边坐着的第一个人。 这人脸色蜡黄,尖嘴猴腮。 身量不高,身板也生的极瘦弱,最小号的盔甲穿在身上还晃晃荡荡的,看起来像是个风吹就倒病秧子,可一对黄豆似的小眼睛里却精光四射。 他叫黄龙飞,别看长得有些其貌不扬,却是沈煊身边头号谋士,满肚子坏水。陵豫关许多不服沈煊的将领,都是他出主意帮忙铲除的。 关于辰王死在慎刑司一事,在场所有人都发表了意见,只有他一直老神在在的坐在座位上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见沈煊看他,黄龙飞自然明白到了自己该发言的时候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宁王和辰王在数日之内相继死去,此事若说与昏君毫无关系,咱们大家谁也不信。两位王爷都是天潢贵胄,绝对不能死的这么不明不白,这个公道咱们是定要向昏君讨回来的!” “这个还用你说?” 郑黑熊瓮声瓮气的道:“可要是不能杀奔盛京,这个公道还怎么讨?” 他就差没说出“废话”两个字了。 黄龙飞小眼睛转了转。 他看向说话的郑黑熊,咧开嘴笑了笑,露出满口的大黄牙,却没有说话。 虽然黄龙飞瘦的皮包着骨头,仿佛一根手指头都能把他摁倒,但是他这一笑阴森森的,再配上这么个尖嘴猴腮的长相,连五大三粗的郑黑熊见了都觉得后背直冒凉气。 无法接受自己竟然被这么个病秧子给吓着了,郑黑熊怒道:“你——” 齐王沈煊伸手敲了敲桌子,打断了郑黑熊接下来的话:“郑将军,你先听黄将军把话给说完。” 黄龙飞这个人虽然聪明,可说话之时总是不肯明明白白的直说,一定要卖几个关子,显得他高深莫测才行。 这点沈煊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陵豫关乃是边境,时不时就要面对戎狄人的侵略,守军天天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大都野性难驯。 比起盛京的军队,以及各路地方军队,边关军队无疑是最不懂得敬畏皇权的。 在这地方,别管你是多么显赫的皇亲国戚,没实力都白给。就连一个小兵都敢跟你对着干。 所以若没有得力的亲信,靠沈煊一人肯定别想掌控的了陵豫关,反正只要黄龙飞出的主意好使,那么这点儿面子沈煊无论如何也要给。 见沈煊发话,郑黑熊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得自己抱着手臂生闷气。 黄龙飞龇着满口的大黄牙向沈煊笑了笑,这才继续道:“但就如王爷所说那样,此处距盛京实在太远,需要长途跋涉,我们又只能够掌控陵豫关一半的兵权,真打仗胜算不大,所以……” 黄龙飞停顿片刻,终于慢吞吞说出了重点:“我们必须求援。” 沈煊道:“那不知黄将军以为,我们应当向何人求援?” 黄龙飞摇头晃脑的道:“如今皇室宗亲接连丧命,必是朝中有奸佞,王爷作为先帝血脉,绝不能坐视不理。” “大周与戎狄一直交好,这种情况下,王爷自然该向戎狄求援,然后再带兵进京,清君侧。” 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意思就是献关投降,然而再借助戎狄的力量带兵打回盛京。 这也正是沈煊的意思。 沈烨在的时候,他们两人可以互为助力,可如今沈烨已死,掌控边关兵权的他,无疑彻底成为了沈燃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可不能坐以待毙。 而且沈烨的仇也不能不报。 只不过他堂堂一个王爷,向别国投降这种事儿到底不好亲口说,必要借助一个人的嘴说出来才可以。 黄龙飞此言正合时宜。 话无疑也说得足够漂亮。 沈煊感到非常的满意。 既然沈燃不仁,那可就别怪他不义了。等他联合戎狄,杀进盛京,也过过当皇帝的瘾。 沉默片刻,沈煊道:“黄将军所言的确有理。但若要向戎狄求援,只怕有一个人不会同意。” 第112章 诡计(2) 沈煊口中的这个人叫做李铁塔,乃是陵豫关的守将。 此人今年三十五岁。 自幼生在边境,长在边境, 他十五岁参军,镇守边关整整二十年,在此期间屡立战功,一步一个脚印从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熬成了将军,在这陵豫关之中威望极高。 如果不是朝廷不许边境军权旁落于他人之手,那李铁塔本来是有极大可能接替上一任主将的位置的。 可即便李铁塔不是主将,只要他振臂一呼,陵豫关中就至少会有三分之一的人听从他指挥。 那些大部分都是他这二十年间亲自带出来的兵。 也是镇守陵豫关真正的中坚力量。 因为李铁塔总是不服管教,所以当年沈煊初来乍到时曾想着耍横杀此人立威。 但由于边关军的特殊性,他们并不真心敬畏皇权,贸然杀死他们敬服的主将,非但没有办法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反而还意味着军队哗变。 李铁塔在,至少有人可以弹压那些人,还能够保存自己的力量,利用他们阵前搏杀,守卫边关。 毕竟李铁塔作为将军,想的总比小兵多,能不反他不会愿意反。 可要是真的杀了李铁塔,那些人也绝对不可能听从沈煊的调派,倒不利于沈煊在陵豫关培植自己的势力。 于是此事只得暂且搁置。 这些年来,双方也算是达成了一种挺微妙的平衡。 沈煊不去找李铁塔的麻烦。 李铁塔专心领人镇守他的陵豫关。 陵豫关是他一生的心血。 后头是他的家人和朋友。 守住这座城,就等于守住他的家人和朋友。 他不可能后退半步。 所以如果要对戎狄献关投降,李铁塔无疑就是最大的阻力,到时候必然会是一场未知胜负的血战。 这才是沈煊最为头疼之处。 “王爷不必忧心。” “您尽管去与戎狄人联系即可,就说三日后请他们进城喝酒。” 猜到沈煊的担忧之处,黄龙飞得意洋洋的一笑,又龇起了自己黄色的大板牙:“至于您口中那人,我倒是有个釜底抽薪的妙计,这回准保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多年筹谋已有成效,如今该是他黄龙飞扬名立万的时候了。 ………… 三日后,晚间。 镇守陵豫关的士兵们看到地上一字排开的几十来具尸体,无不面露愤慨之色,将拳头握的“咯吱”、“咯吱”直响。 不知为何,这几日戎狄人来偷袭陵豫关的次数比之以往大大增加。 几乎每天都来。 而他们的损失也是以往的数倍。 这才三日的功夫,竟然就损失了几千个兄弟,边关军战力惊人,这在以往可是从所未有的事情。 刺鼻的血腥味漫散在空气之中,气氛犹如死一般的凝滞。 就在这时,前方拐角处忽然一阵骚乱,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军官打扮的男人大步走来。 这男人肤色黝黑,身高近九尺,一眼望去好似一座铁塔。他脸部线条刚硬坚毅,目光如电,本来应该是个十分英武的男子,然而一道狰狞扭曲的伤疤自眉心直到下颌,横亘了整整半张脸,使得他看起来有些可怖。 此人正是陵豫关的守将李铁塔。 见他过来,站在尸体前的士兵们立即让开一条路,在旁边列队站好,整齐划一的喊:“将军!” 声如洪钟。 李铁塔点了点头,却不说话,而是走到那些尸体跟前,俯下身仔细查看。 战场上互有伤亡那是难免的事儿。 可他自己带出来的兵自己知道,这个伤亡数量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一个士兵按捺不住站出来道:“这些戎狄人简直太过分了!将军,咱们出城去,捣了他们的老巢!给死去的兄弟报仇!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他愤怒的呐喊鼓舞了士气。 越来越多的人嘶吼出声:“对!捣了他们的老巢!给兄弟们报仇!” 群情激昂。 检查完这些士兵的尸体,李铁塔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冷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眼神狠戾,脸上那道伤疤似乎也变得更加可怖了。 蓦地—— 李铁塔抽出腰间挂着的大刀,一刀砍掉了最先站出来那个士兵的头盔。 头盔骨碌碌滚在地下,那个士兵脸色大变。其他人也大惊失色。 李铁塔怒骂了一声。 “你们说他们是死在戎狄人之手?” “那你们来看!” “来看他们身上的伤!” 说着,他狠狠扯住那个被他砍掉头盔的士兵,一把将人给甩到了那几十具尸体跟前:“全都是一刀正中要害!老子就问你们,到底什么样的敌人能这么厉害!?” 李铁塔逐一用手点指—— “你?你?你?你行吗?” 李铁塔的话让众人身上一阵发凉。 如果真是在战场彼此搏击,绝无可能是所有人都被一刀正中要害。 更别提地上躺着的这几十具尸体大都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手下带着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的小头目,战斗力非同一般,个个都可以一当十,甚至是以一当百。 会出现这种情况,极有可能是被信任之人偷袭算计。 甚至于,这几日不断偷袭的戎狄士兵都只不过是个幌子。 是为了掩护此人杀人! 刹那之间,每个人眼中都升起了熊熊燃烧的烈焰! 在他们眼里,奸细比敌人还要可恨一万倍! 如果死在敌人手里,那是死得其所!可死在曾经同生共死的兄弟手里算什么? 笑话! 天大的笑话! 不仅是笑话,而且在奸细没有查明之前,他们每个人都有嫌疑! 都要背负可能杀害兄弟的罪名! 奇耻大辱! 所有人眼中都爆出了无数红血丝! “砰——!”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一声巨响划破夜空,在每个人耳边炸开! 与此同时,李铁塔身边的两个副将领着人一路狂奔了过来。 马蹄踏起飞扬的尘土,其中一人高举手臂,大喊—— “有敌袭!” “有人打开城门,放戎狄军队进城了!”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那个副将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都是缥缥缈缈且不真实的,仿佛一场血色淋漓,被炮火轰到支离破碎的梦。 寒光闪过。 刀锋出鞘的摩擦声撕裂空气。 月亮被云层遮蔽,没人后退。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在这一刻拔了刀。 耻辱必须以血洗。 李铁塔横刀重重一挥,从胸腔里吼出了一个字—— “杀!” 第113章 骑兵(1) 与此同时,城楼之上。 城下喊杀震天,血肉纷飞。 而齐王沈煊却面带微笑的陪着戎狄派来的代表观战。 此人年纪跟沈煊差不多大,浑身上下都罩在及地的黑色斗篷之中,脸上还戴个一个娃娃脸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但那双眼睛之中此刻也有藏不住的野心和欲望。 戎狄人天生好战,这是对大周锦绣江山的渴望。 他要摧毁这座所谓无坚不摧的陵豫关。杀尽那些不肯屈服于戎狄铁骑的男人,把女人和物资送进军营! 然后将整个大周踩在脚下,纳入他戎狄的版图中! 只要拿下这座城…… 只要拿下这座城,戎狄的军队就可以长驱直入! 沈煊此时却完全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他一心只在意自己的事:“完颜将军,不知道戎狄什么时候可以借兵给我?” 此人并没有自报姓名,但上下都称他完颜将军,沈煊就也这么叫。 完颜是戎狄皇族姓氏,对方的身份必然不会低。 完颜将军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城下,闻言淡淡道:“齐王放心,只要戎狄军队顺利进城,许诺给你的好处,一样也不会少。” 说到这里,他目光忽然一凝:“可我瞧着,这形势似乎不太乐观。” 沈煊愣了愣,下意识向着城下望过去。他手中的人,再加上戎狄派来的兵将,人数上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可李铁塔手下的兵实在悍勇,在占据劣势的情况下竟然也毫不示弱,城下形势陷入胶着。 沈煊拧了拧眉,侧头看向站在旁边的黄龙飞。 黄龙飞“嘿嘿”笑着凑了上来。 “王爷放心吧。” “我这里还有后招。” 只杀李铁塔几个人可不算完。 ………… 喊杀声惨叫声连成一片。 近身肉搏时,所有阴谋诡计就都没有用了,只能真刀真枪的拼杀。 钢刀雪亮的锋刃破开咽喉,鲜血溅到半空,如雨洒上铠甲。 李铁塔已经杀红了眼。 可密密麻麻的人如潮水般,怎么砍也砍不完。 不止有敌军,还有自己人。 此时如果能从城外来一支援军,内外夹击,说不定可以关门打狗。 可是…… 眼看着越来越不利于己方的局势。 李铁塔恨得咬牙切齿,狠狠一刀砍掉旁边戎狄士兵半个脑袋。 鲜血迸溅。 他的副将贾斌急匆匆策马跑来,满脸焦急:“将军,不知道为什么,咱们的人有好多忽然间开始闹肚子了!” “什么!?” 李铁塔带着刀疤的脸一阵抽搐。 他砍翻一个敌兵,恨声道:“定是奸细捣鬼!在饭菜里也动了手脚,等老子找出他,把他扒皮剜眼点天灯!” 话音落下,李铁塔振臂高呼:“兄弟们随我杀贼!” 手底下鲜血与手臂齐飞,李铁塔这边的将领各自陷入十几个人的包围之中。 李铁塔挥刀砍翻一片。 戎狄人比沈煊手下的那些士兵可要彪悍多了。一个戎狄士兵竟然完全不顾自己从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吱哇乱叫着死死抱住了李铁塔的大腿!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 李铁塔一刀将对方砍为两截,当即便感到后脖颈处阴风阵阵。 有人偷袭! 凭借征战多年的经验,千钧一发的关头,李铁塔来不及去看偷袭者,就地一滚,躲过攻击。 然而一个戎狄将领的大刀紧跟着落下。 刀光闪过眼睛,李铁塔看到了对方那张满是虬髯的脸。 要死在这里了? 李铁塔仰起头,虎目之中闪过一丝茫然。 “嗖——!” 利刃破开空气。 声音尖锐,划破夜空! 同一刻—— 那个戎狄将领动作一滞,满是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一支羽箭插在他咽喉。 从前脖颈刺入,直接从后脖颈透了出来。 箭是从城外射来的! 李铁塔愣住了。 一个士兵狂奔而来,喜极而泣。 他的声音犹如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将军!有援兵!有援兵啊!” 须臾的死寂之后,李铁塔仰天哈哈大笑:“兄弟们,给我杀!” ………… “那是什么!?” 沈煊和完颜将军站在城上,居高临下,视野极好。 他们远远看到一队骑兵犹如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 人倒不多,但行军速度令人心惊。 眼看着李铁塔就要被逼入绝路,这个时候容不得分毫变故! 沈煊面色微变:“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进城!” 郑黑熊大踏步走过来,瓮声瓮气的道:“王爷,末将请命!” 沈煊点了点头:“好!郑将军,你即刻领三千人出城!” 郑黑熊领命而去。 完颜将军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队骑兵,心头忽然闪过一抹不好的预感。 此时郑黑熊已经急急点兵出城。 两路人马正面相对,郑黑熊这方在人数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可此时短兵相接,对方竟如虎踏羊群,手起刀落绝不留情,绝无虚招,脑袋四下乱飞,鲜血自半空如雨而落。 一股寒气从背后直蹿上来,郑黑熊感到从所未有的惊骇! 他大吼一声。 提起手中硕大的狼牙棒,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为首之人当头劈下! 郑黑熊是沈煊手下一员猛将,双臂一挥有千斤大力,曾经斩敌无数。 狼牙棒带着风声,呼啸而下。 他满心以为对方这回必死无疑。 然而直到几百斤重的狼牙棒“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也没看见期待中对方脑袋开花的场景。 惊骇感铺天盖地。 郑黑熊骤然发现自己的身子竟然不见了! 脑袋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胖大的身子被马踏入泥! 整整三千人的队伍,顷刻间被几十人的队伍打到溃不成军! 沈煊脸色顿时惨白。 完颜将军扶着垛口向下望去。 他目色沉沉,盯着为首那人,冷声道:“他是谁?” 大周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可怕的将领? 若有此人在,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马踏盛京!? 手背上青筋毕露,沈煊没有说话。 那队骑兵转瞬到了城下,可夜色朦胧中,他看不清对方的脸。 但所有人无疑都被这样摧枯拉朽的征战方式吓傻了。任由对方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长驱直入,来到了李铁塔面前。 看着对方斗篷帷帽下那张年轻到不像话,也俊美到不像话的脸,连李铁塔亦不由得惊怔了片刻:“你是……” 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在眼前展开。 夜色中,青年的声音无比清晰的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 “盛京薛子期。” “奉陛下之命,铲除奸佞,驰援陵豫关。” 城墙之上,沈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的干干净净! 第114章 骑兵(2) “报——!” 就在此时,传讯兵单膝点地,满脸焦急的来禀报:“还有援军,远处还有援军!” 沈煊耳边“嗡”的一声,下意识顺着传令兵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见远方旌旗摇曳,尘土飞扬。 似有数万军队正在疾驰而来。 眼见得此番绸缪功亏一篑,完颜将军眼底闪过了一丝沉沉的阴鸷之色。 他皮笑肉不笑道:“齐王此番还真是送了我戎狄好大的一份礼。” 沈煊被对方这话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好你个薛子期,枉我兄弟素日里待你也不薄,你竟与昏君同流合污,来坏本王好事,待本王亲自出城去——!” “不可王爷!” 黄龙飞的小眼睛在夜色之中看起来格外奸诈:“万万不可啊王爷!” “几十人已经恐怖如斯,更别提后头的大部队!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未免被人堵在陵豫关中,速速撤退才是上策啊!” 由于薛远道从未带他出征,薛子期的名头在边关军没有那么响亮,边关的将领们最多听说过薛远道有这么个儿子,没有见过真人。 可盛京来的军队对他却是如雷贯耳,如今又见了这等骇人声势,早就已未战先怯,谁也不愿意冲上去做给薛子期垫马蹄子的炮灰。当下齐齐应是—— “黄将军说的对!黄将军说的有理!” “请殿下和完颜将军速速撤退!” ………… “不好,沈煊小儿和戎狄蛮子要逃跑!” 李铁塔目眦欲裂:“待老子领人去把他们给杀个片甲不留!” 敢献关! 王爷他也照杀不误! 哪知薛念却摇头道:“李将军,陵豫关要紧,穷寇莫追。” 说着,他凑到李铁塔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李铁塔蓦地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敬佩和不可置信的神色。 片刻后他又狠狠地向着地上啐了一口,顿足捶胸道:“只可惜便宜沈煊这个畜牲了!” 他这辈子最恨叛徒。 还远远超过恨敌军。 更别提因为沈煊开城投降,让他的兵损失惨重。 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生喝其血! 薛念目光落在城墙上,缓缓道—— “那也未必。” 此次出京时,他带来了那把由沈建宁所赐,后来大周再也没人能够拉开过的硬弓。 此时薛念将弓取下,干脆利落的弯弓搭箭。冰冷的箭矢瞄准了城楼上最位高权重的两个人。 “嗖——!” 弓如霹雳弦惊! 如此远的距离,羽箭势头不减! 不分先后射中沈煊和敌方首领! 敌军登时大乱。 英雄只会敬畏英雄。 哪怕在许多年之后,人们也无比清晰的记得这一幕。 记得有如天降的神兵! 记得射杀仇人的离弦之箭! 战斗在这一刻达到高潮,人人感到热血澎湃,军队成了一锅煮沸的水,在李铁塔的带领下,齐声高喊—— “万岁!” “陵豫关万岁!” “少将军万岁!” 数万人发出了同一个声音。 声震长空。 这个才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以摧枯拉朽般的绝对实力,征服了这群铁血军汉的心! ………… 十日之期转瞬即至,可沈燃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放过袁济舟的意思,反而从谢今朝掌管之下的户部拨出一大笔银子,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太后的寿辰,并且派人去各地搜集奇珍。仿佛把袁济舟这个人给忘在了大牢里。 可此时明明距离太后的寿辰就还有七个月。而且沈燃和太后关系不睦,往常这件事儿都是作为贵妃的柳如意在张罗,沈燃就是在寿宴上露个脸而已。 沈燃的这种做法,在其他人看来无疑就是因为查不出任何证据,想要借此来拖延时间了。 于是到得第十三日,沈建恒领着各位身份显赫的沈氏宗亲和王公贵族齐聚未央宫,打算给沈燃施压。 这其中至少有一半的人还是沈燃的长辈,甚至比沈建恒辈分都高。 年纪最大的一人今年已经有八十五岁,跟老忠勇侯袁旭乃是一辈人。 算是沈建宁和沈建恒的曾祖父辈。 此人叫做沈砾。 在数十年前亦是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曾为大周皇室立下汗马功劳,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手上一柄打王锏,上打昏君,下打奸臣。 只不过如今年纪实在太大了,又深知功高震主的后果,所以在沈建宁那一朝就不再插手政务,只专心在家里含饴弄孙。 先帝沈建宁非常满意他的识时务。 特下恩旨,准许他豢养府兵三千。 其余王孙贵族最多几百。 而且还许沈砾见君不跪。 一则对方辈分实在是高,二则沈砾无大事基本就不进宫。 沈建恒这个人虽然不务正业,但是却油滑的很,他不愿意总是由自己来做这个出头鸟,唯恐到时候遇到什么变故时难以抽身,所以特地三顾茅庐请出了沈砾。 让他来主持大局。 毕竟沈砾别的事不管,可对无故屠戮沈氏宗亲的行为,他亦是不能忍的。 这也关系到他的子孙后代。 虽然沈砾年纪的确是大点,但也正因如此,对方的身份威望都足够。 而最厉害的是他那柄打王锏。 别人打皇帝那是死罪,沈砾打了可就是白打了。 至于沈燃会不会私下里怀恨在心…… 那不在沈建恒考虑范围之内。 再说了,沈砾和沈煜沈烨还不一样,要杀这么一位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老王爷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否则就会担上不孝的罪名,说不定甚至连帝王之位都要受到质疑。 众人等了有一会儿,宫门外忽然响起太监尖利的声音—— “陛下到!” 第115章 罪名(1) 气氛登时凝滞了一瞬,众人齐齐向着大门口望过去。果然看到年轻的帝王迈步而入。 皇帝后宫多美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皇族自然不会缺美男子。 可从没人能及得上眼前人惊艳风流。 此时晨光正好,映在他脸上光影明灭。真真正正应了那句—— 皎若玉树临风前。 看得所有人呼吸一滞。 沈燃见到这阵仗也不由得愣了愣。 他顾不上等着其他人来向自己见礼,上前一把抓住了沈砾的手,态度温和且亲近:“何事竟然惊动了老王爷大驾,既是您要来,就该早些派人知会一声,朕也好亲自出宫迎接。” 作为一国之君,沈燃这态度简直平易近人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砾微微一怔,随即连声道“不敢”。 沈建恒只看得在心里直翻白眼。 别的不说,论起能屈能伸,沈燃甩沈煜和沈烨十八条街。 不过这也恰恰说明他的做法没错。 沈燃对沈砾还是有所忌惮的,看来今天肯定能马到功成。 沈建恒有些得意的摸了摸大肚子。 此时沈燃已经陪沈砾唠起了家常。 两人之间其乐融融。 这可是沈燃的一个强项,他要是不想跟你说正事,那你轻易别想把话题转过去。 沈建恒愣了下,连忙咳嗽两声,提醒沈砾别忘了正事。 沈砾又不动声色的与沈燃闲谈了两句,这才道:“陛下,我此次进宫,其实是有一事想要向陛下请教。” “请教可不敢当。” 沈燃笑道:“老王爷但说无妨。” 沈砾直言道:“不知陛下将忠勇侯袁济舟关押至今,可否问出什么了?” “朕还当是什么,原来为了此事。” 提及此事,沈燃笑意微敛。 停顿片刻,他缓缓道:“本来朕也信得过忠勇侯的为人,抓他只不过走个形式而已,可没想到袁济舟竟然吐出不少的密辛,朕年轻,未经经事,正惶恐着不知应当如何处置,没想到众位叔伯就来了,如此,倒是可以一同商议,请叔伯们为朕拿个主意了。” 此言一出,未央宫内静了片刻。 众人脸上神情各异,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朝堂上的事情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之所以为了袁济舟如此出力,除了不允许沈燃随便残害皇室宗亲外,也是因为不少人都跟袁济舟有私下里的往来。 但大部分人还是觉得沈燃在危言耸听,很多事儿只能是私下里的勾当,根本就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说,袁济舟只要不傻,就绝不可能吐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来。 沈砾闻言亦是微感惊讶:“这……陛下,不知忠勇侯说了些什么?” 沈燃摇了摇头,苦笑道:“按理说老王爷问起,朕应当如实以告,可袁济舟所行之事,朕实是难以启齿。” “这样吧……” 说到这里,他忽然扬声道:“纪安阳,你来。” 话音落下,纪安阳应声而入,向着沈燃和在座的各位沈氏宗亲见礼。 沈燃道:“纪安阳,你将忠勇侯亲笔画押的供词拿给老王爷和各位叔伯过目,先拿给老王爷。” 纪安阳答应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供词,毕恭毕敬的递给了沈砾。 沈砾有些狐疑的接过供词,展开细看。他越看脸色越差,到最后连手都忍不住微微有些颤抖了。 其余人觑他神色,心中越发不安起来,旁边有人忍不住道:“老王爷,不知这供词上都写了些什么?” 沈砾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示意纪安阳将供词给在座众人逐一传阅。 看到供词的人大都变了脸色。 有人额上甚至开始不断冒汗。 这一页又一页的白纸黑字,写的可不仅仅是袁济舟一个人的罪状,还有在座许多人的。 贪污受贿。 卖官鬻爵。 私通敌国。 陷害忠良。 每一桩每一件都触目惊心。 每一样都是可以杀头的重罪。 直到最后一人看完这份供词,沈燃唇边带着的最后一抹笑意也如云烟般散去了。 年轻的帝王立在窗前,眉目清冷似天山之巅千年不化的霜雪,声音也带着彻骨的寒意—— “关于这份供词,众位叔伯可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气势汹汹而来,如今竟好像是赴了一场请君入瓮的局。 四下里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第116章 罪名(2) “屈打成招!”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永宁侯王宣豁然站起:“这一定是屈打成招!” “陛下!忠勇侯乃国家栋梁!” “您可不能私下里滥用私刑!” 底下一阵附和之声:“对对对!” 这个道:“我们从未做过这种事!” 那个道:“陛下绝不能屈打成招!” 沈燃淡淡道:“当日由纪安阳负责审问忠勇侯,可是诚王叔以及诸位爱卿共同的意思,怎么,你们如今是在质疑自己的决定?” 众人一阵哑口无言。 沈建恒也是哑巴吃黄连。他捧着大肚子看向纪安阳:“安阳啊,你审问的时候,可是对忠勇侯用刑了?” 说着,他对纪安阳使了个眼色。 只要纪安阳承认用刑,他们就可以咬死了是屈打成招,把袁济舟供出的所有罪状全部都推翻。 然而纪安阳却完全理会不到他的意思,竟然大喊冤枉:“王爷明鉴,臣万万不敢对侯爷动用私刑啊!” “如果没有用刑,忠勇侯怎么可能会承认这种事情!他又不是个傻子!” “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说到这里,永宁侯王宣又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沈砾:“老王爷,您倒是来说句公道话啊!” 沈砾皱眉道:“陛下,是否该让我们见一见忠勇侯?” “那是自然。” 沈燃勾了勾唇:“纪安阳,你去带忠勇侯上殿吧。” 纪安阳领命而去。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只听得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响。 忠勇侯袁济舟披发带枷上殿。 他嘴唇哆嗦,眼睛混浊,脸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但腿脚利落,身上的衣服也干净整洁,显见得是没受过什么苦的。 沈燃对纪安阳道:“当着朕各位叔伯的面,再问他一遍。” 纪安阳点了点头,拿起供词逐句朗读,每读一句,就问袁济舟那是不是他的供词。 袁济舟仿佛生怕慢了一步似的,拼命点头。而他每点一下头,在场众人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这些私下里的勾当自然隐秘,若非袁济舟亲口所说,沈燃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杜撰出来的。 整个未央宫中除了正在朗读罪状的纪安阳之外,没有一人说话,气氛格外肃杀。 如果这些罪名最后落实,他们自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谁还有心情去管袁济舟如何? 安王沈建清“啪”的一拍桌子,率先发难:“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袁济舟,你为求自己脱罪,竟然敢血口喷人,污蔑皇亲!” “之前本王还以为你冤枉,想着为你洗雪冤屈。” “现在看来,你简直其心可诛!” 沈建清也是先帝沈建宁的兄弟,年纪比沈建恒和沈建宁都大,但脾气暴躁,是个一点就着的炮筒子。 有了他带头,其他人如梦初醒。 纷纷站出来,义正言辞的开始指责袁济舟,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此次是为何而来。 沈燃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幕。 最初的冷冽褪去,他此时的表情又变得和煦如春风,然而眼底却藏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情绪。 几日前,他和谢今朝曾在御书房中有过一段对话。 沈燃懒懒翻着手中的供词:“这一竿子打倒半数以上的皇亲国戚。这些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若他们联合起来狗急跳墙,那朕可真要头疼了。”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谢今朝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淡淡道:“微臣都不信的话,陛下总不会信吧。您的叔伯兄弟,只要不是意图造反,里通外国,其余事您不能不给点面子。” 沈燃愣了下,扬眉道:“怎么……这么多罪状,爱卿的意思是按下不提?” “拣要紧的处置。” 谢今朝道:“至于其余人,让他们知道陛下心里有数就成。这样他们非但不会狗急跳墙,还可以成为陛下惩治忠勇侯府的助力,他们会比陛下更急于惩治袁济舟这个血口喷人的鼠辈。” 沈燃道:“只怕他们会觉得唇亡齿寒,下死力保袁济舟。毕竟他被季安阳吓得如今神智也不太清醒。” 谢今朝摇摇头:“针不扎到自己身上,就不会有人知道疼。只要陛下仁厚不追究,大部分人不会拿他们的荣华富贵冒险。” “一旦触及到个人利益,袁济舟在那些人眼里,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御书房沉默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 沈燃静静看着谢今朝,轻声吐出了一个字:“赌。” 谢今朝薄唇微勾:“对,就赌他们不敢赌。” 第117章 下场(1) 未央宫中群情激愤。 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有人说袁济舟的供词不真,纪安阳就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来折磨他,他早就已经被吓破了胆,此时见有人质疑他这份供词的真实性,当即犹如条件反射一般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袁济舟眼前浮现出了三四条狗在他身上舔来舔去的场景。 他开始极大声的辩驳起来。 不过这其中自然也有人还保持着基本的冷静,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之处的。 比如老王爷沈砾。 再比如煽动众人一起来逼迫沈燃的诚王沈建恒。 沈建恒本来是想等沈砾出头,可左等右等,沈砾也不言语。 他只得自己轻咳了两声,示意大家先安静。沈建恒的话那自然还是有几分效果的,未央宫中顿时静了一静。 沈燃笑道:“皇叔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沈建恒慢吞吞道:“陛下,我怎么看着忠勇侯的神智似乎不太清醒啊,会否是有人用不正当的手段强行逼供?威胁侯爷?否则正常人怎么会供出这样杀头的大罪?” 如果袁济舟的神智已经不正常,那他的供词自然就没有什么效力了。 此言一出,其余人眼睛一亮,纪安阳心里却当即“咯噔”一下子。 虽然袁济舟身上没伤,但若让人知道他折磨对方的那些手段,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 旁边立刻有好几个人出言附和沈建恒:“对,我认为王爷说得有理!” 年轻的帝王却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他笑看沈建恒:“那不知在王叔看来,如何才能证明忠勇侯神智正常?” 沈建恒摸着大肚子,刚想想办法拖延些时间,却见到元宝忽然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对方尖锐的嗓音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陛下,边关来报,齐王反了!” 话音落下,众人骇然变色。 其中有几人没忍住,“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什么!?” 沈砾面露不悦之色:“都坐下。” 见沈砾发话,这几人只得按捺着坐下来。 整个未央宫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沈燃接过元宝递来的战报,自己看过后,照旧先递给老王爷沈砾,而后交由其他人逐一传阅。 众人心中刚刚升腾起的一点儿希望顷刻间被浇灭。 齐王沈煊献关投降的消息早不传过来,晚不传过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传过来,无形之中证实了袁济舟的供词,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在场每个人的神情,沈燃淡淡道:“如今众位叔伯还要质疑这份供词的真实性吗?” 没有人说话,整个未央宫中气氛一片肃杀。 有几人垂下头,眼中甚至已经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凶光。 人性向来都是都是自私的,有谁能不为自己着想。关乎到他们身家性命时,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外患入侵。 然而沈燃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仿佛全未察觉未央宫中的暗潮汹涌:“如今在座各位,要么是朕的叔伯长辈,要么是朝中举足轻重的栋梁,朕不管你们过去都做过些什么事儿,也不管袁济舟的这份供词是真还是假,只要你们愿意发誓,从此效忠于大周,效忠于朕,那么从前之事,一笔勾销。” 在众人无比诧异的目光中,沈燃干脆利落的将那份供词撕成了碎片! 第118章 下场(2) 刹那间,仿佛滴水入滚油,人人脸现动容之色。 沈燃继续道:“但众位也要给朕留些面子,若继续这般阳奉阴违,可就莫怪朕不讲情面了。” “陛下这是什么话?” 安王沈建清第一个站起来表态道:“咱们都是一家人,自然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可能不跟你一条心!袁济舟这个狗东西,不但贪污受贿,还私通敌国陷害忠良,简直罪无可恕!请陛下将忠勇侯府满门抄斩,袁济舟则施以凌迟之刑!还那些被诬陷的忠良一个公道!” 有了沈建清带头,旁边立即有人附和道:“对,这种蛀虫绝不能留!” “将忠勇侯府满门抄斩!” “为那些忠臣洗雪冤屈!”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唯有利益才是永恒不变的。 只要事不关已,处置总是很容易出口。 沈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犹豫,好整以暇的旁观了一场好戏。 薛子期说得对,只要用的得当,敌人也完全可以成为他手中之刀。 贪婪、欲望和自私就是他引这些人自相残杀的工具。 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需要对方的帮助,却又免不了彼此嫉妒倾轧,只要到了特定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沦为权利斗争的牺牲品。公主可以送到别国去和亲,皇子可以囚禁可以关押,可以送去做质子,就连帝位也有可能被推翻。 何况是区区一个忠勇侯府。 因利而聚的关系,照样可以因利而散。 直到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沈燃才缓缓走到沈建清面前,拉住对方的手郑重道:“安皇叔真乃国之栋梁。朕毕竟年轻,还未经世事,一切就按皇叔的意思办,全仰仗皇叔从中出力了。” 说着,沈燃当即命元宝拿过文房四宝,写好交到沈建清手上。 帝王谦逊随和的态度无疑大大取悦了沈建清,他欣然领命而去。 他们的确是官官相护,彼此勾结。 但从袁济舟不守规矩,供出他们那一刻起,他在这些人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纪安阳站在旁边,眼底飞速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袁济舟只不过是一个色厉荏苒的草包而已,他要忠心就忠心,要反水也可以反水,对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但他新投靠的主子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沈燃可以慷慨大方的赐予他权利和地位,可他也一定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价值还有忠心,否则他的地位就不会稳固。 他领会了谢今朝藏在那副温柔无害外表之下的城府和心机,也见识了沈燃对人心和场面的把控能力。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想和这样的两个人成为敌人。 在纪安阳不动声色的示意之下,袁济舟被侍卫极尽粗暴之能事的拖出了未央宫。 即使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但他对危险还是有种近乎敏感的直觉。 他想挣扎。 他想呼喊。 但他的嘴被堵住。 他的四肢也被人死死按住。 他此刻不过是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鱼肉连挣扎和呼喊的权利都没有。 第119章 刑场(1) 关于抄家这种事,安王沈建清效率快的惊人。沈燃下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原本威严气派的忠勇侯府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仆从和女眷暂时被关入天牢,所有男丁都被戴上沉重的枷锁,押往菜市场等待斩首。 甚至包括老忠勇侯袁旭在内。虽然之前被沈燃和薛念联手气到吐血,但征战沙场数十年的余威尚在。 人之将死,更是无所畏惧。 袁旭在一众女眷恐惧的哭泣中破口大骂,声势惊人。 不止骂沈燃忘恩负义,自然也骂到了前来抄家的沈建清和一众皇亲国戚。 堂堂王爷哪里受的住如此辱骂,更别提沈建清是个一点就着的炮筒子。 再说,从前他给袁旭几分薄面,是因为对方有利用价值,现在…… 辰王已死,齐王谋反。 袁济舟还敢出卖他们。 这么个糟老头子算什么狗东西。 沈建清脸色难看的伸手去拔侍卫腰刀:“袁济舟卖国求荣,你这老匹夫还敢如此猖狂,看本王——” 同来的纪安阳给自己身旁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会意,立即上前拦住沈建清,低声道:“王爷稍安勿躁,陛下已然下旨将这些人全部斩首示众,您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倒不如……” 说着,他凑到沈建清旁边,跟他耳语了几句。 沈建清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你这人有点意思,叫什么?” 侍卫微微躬身行礼:“微臣孙岩。” 没听过。 必然不是什么名门子弟。 沈建清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态度不如刚才热络,但还是赞了一句—— “有前途!” 而后吩咐左右:“去,给那些狗东西的嘴里都戴上嚼子,省得他们没事儿乱吠!” 左右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嚼子可是给畜牲戴的。 袁家众人不堪受辱,纷纷挣扎怒骂起来,一人得了一个大嘴巴子。 其中老忠勇侯袁旭挣扎得最厉害。 别看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可目中露出令人胆寒的凶光,力气也还是很大。 负责去给他戴嚼子的人吓得哆嗦了一下。对方毕竟是个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当即恼羞成怒,劈头盖脸的给了袁旭好几个大耳刮子。 鲜血顺着口鼻直流,触目惊心。 ………… “谢大人,你找我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儿?” 今天一大早,谢今朝就请赵元琢到距离菜市口不远的一座酒楼吃饭。 赵元琢本来以为他是有什么事,可没想到两人一直从早上闲聊到中午,谢今朝也未曾提及什么正事,于是他便忍不住出言询问。 “之前不就说过是朋友。”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元琢,你我之间还没有生疏到没事就不能坐下来一起吃饭的地步吧。” 他语气格外温和真诚,俨然已经将赵元琢当做幼弟一般。 赵元琢微微一怔。 除了薛念之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别人身上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默然片刻,他垂眸道:“谢大人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自然没这个意思。” 谢今朝又笑了一声,他仰头看了一眼外头的时辰,淡淡道:“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赵元琢疑惑道:“什么——” 话没说完,阵阵锣鼓声从酒楼下传过来,街上忽然一阵混乱,赵元琢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就见到众多拿刀持枪的御林卫押着二十多辆囚车缓缓走过。 第120章 刑场(2) 看清最前面的一辆囚车,赵元琢惊讶道:“袁济舟!?” 话音落下,他侧目望向谢今朝,神色复杂:“谢大人,这是……” 谢今朝勾了勾唇:“袁济舟已然招供,是他和辰王勾结戎狄设计陷害赵将军,如今他满门抄斩,你父亲的冤情亦很快就会得雪,也可告慰那些曾被他们陷害的英灵了。” 他递了一杯酒给赵元琢,温言道:“我想着,让你亲眼看到或许会更好。元琢,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赵元琢没有立即回答。他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这才摇头道:“当然不会,谢大人如此惦记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我只恨,不能亲手斩下那些人的头颅,将他们挫骨扬灰。” 这回他完全没有在谢今朝面前掩饰自己眼中的戾气和煞气。 他的确曾是被人捧在掌心的贵公子,但他从不是梁上燕。 他不怕血,更不会对敌人有恻隐。 谢今朝笑起来。 他拉着赵元琢坐到窗边,态度比刚才更亲切了:“来,那我们一起看,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 刑场之上。 沈建清得意洋洋的坐在正中。 宣旨官宣读完沈燃的旨意后,又开始一条一条宣读他们的罪行。 此时围观的人已经越聚越多,将整条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袁家众人一字排开跪在案前,每人身后都站着个满脸凶相的刽子手。除老忠勇侯袁旭满脸怒容外,袁家每个人都面露惊恐之色,如果不是嘴里戴着嚼子,只怕就要忍不住痛哭流涕了。 由于大周已然很久没有过凌迟之刑了,而且行刑时间太长,不易操作,所以沈燃并没有真的下旨将袁济舟凌迟。 他的旨意是腰斩。 这种刑法要比凌迟简单,可受刑的人并不会立即死去,同样需要清醒着承受这种撕心裂肺的折磨。 刽子手毫不客气的脱光袁家众人身上的衣服,然后将他们按在巨大的铡刀之下。 因为终日里养尊处优,他们看起来细皮嫩肉,像是一头头待宰的猪。其中几人甚至被吓得尿了裤子,尿水顺着小腿处流下来,汇聚成小小的一滩。 袁旭本来还在不断挣扎,可看到子孙后代竟然如此窝囊不成器,已经变得有些混浊的眼睛里还是闪过绝望的光。 沈建清一声令下。 刽子手同时大喊一声,落下铡刀。 鲜血溅上地面,袁家二十几个人全都变得血肉模糊。痛苦使得他们的脸狰狞扭曲,但是他们还没有死,他们还有一段时间来慢慢体会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二十几个人一起受刑,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惊的血腥气。 臭鸡蛋和烂菜叶蜂拥而至。 见到这一幕,人们指手画脚,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恐惧而兴奋,还隐隐约约带着一丝解恨。这些人平常可没少干鱼肉百姓的事儿。 他们落到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提着粪桶跑过来,将里头的粪水泼在袁家人身上。 他们痛的来回打滚。 他们曾高高在上呼风唤雨,但此时此刻,他们只能满身污秽,在尘埃中翻滚哀嚎。 第121章 谋算(1) 酒楼之上。 刑场血腥残酷,赵元琢和谢今朝所坐的雅室却有种岁月静好的和谐。 一杯酒再次递到赵元琢面前,谢今朝温言道:“感觉如何?” 赵元琢盯着他的眼睛,十分干脆的喝下这杯酒:“很痛快。” 然而停顿片刻,他又道:“可是还不够痛快。” 忠勇侯府和辰王或许是背后指使者。但弹劾陷害他爹的柳士庄,他也同样不会放过。而且…… 少年的目光再次落在刑场之上。 袁家这些人死的虽惨,可主要是沈燃和谢今朝出力。 他家的仇,他总要亲手来报。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元琢,作为朋友,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亲手斩仇人,当然很痛快,可若能一身净华,看着别人阵前厮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你如今可是赵家唯一的男丁了。安危才最重要。盛京水太深,能不入杀伐,就不要入杀伐。” “我没有说安危不重要,但我也不能给我家丢人,不能给我父兄丢人。” 少年眸中隐着股霜雪般的寒意。他望着窗外,淡淡道:“谢大人,谢谢你对我的好意,我是不想死,可我同样不想永远都窝窝囊囊的活着,期待我的仇人被从天而降的石块砸死,然后告诉自己大仇得报。” 薛子期教出来的人言辞是真犀利。 谢今朝无声的笑了起来。 赵元琢忽然转头看着他,神色认真:“谢大人,我觉得你才该一身净华。” 他从长相到性情,实在都像极了天上的谪仙。 可这个纸醉金迷的盛京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泥潭,把白的都染成黑的。 谢今朝的笑停顿了一瞬。 他不害怕阴谋诡计,他是血雨腥风里挣出来的,但他很害怕真诚。 不过这种停顿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很快谢今朝又继续笑起来:“多谢夸奖。” 片刻之后,他又道:“元琢,我想你也很快就能得偿所愿的。” ………… 丞相服,密室。 “什么!?”柳士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周大人,这么大的事,怎么如此突然?事先竟无半点儿消息传出来?” “陛下严防死守。” 周大人长长出了口一气:“诚王领着诸位皇亲贵族到了未央宫,才发现竟然是落入了陛下的鸿门宴中。袁济舟把私底下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勾当抖了个干干净净。” 柳士庄狠狠皱了皱眉:“陛下真的撕了供词,承诺一笔勾销?” 周大人点了点头:“若非如此,安王怎么可能亲自去忠勇侯府抓人。想来陛下也是忌惮诸位王爷。” 柳士庄脸色凝重:“周大人,你可看到了袁济舟的那份供词?” 周大人道:“当时我没有在场,并不清楚那份供词的具体细节。但无非就是袁济舟所叙述的各项罪状。丞相,您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是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已经承诺不追究,就不会出尔反尔,否则各位王爷也不能坐以待毙。我只是来送个信,让您心里有数而已。” 默然片刻,柳士庄道:“好,多谢周大人,本相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那就好。” 周大人起身道:“如今宫中形势与以往不同,我冷眼瞧着,纪安阳应是投靠了陛下,既然相爷心里有数,那我也不多留了。” 柳士兵点了点头:“周大人的深情厚谊,我柳士庄日后必当回报。” 亲自送对方出去,柳士庄立即召来心腹,低声道:“告诉夫人和公子,准备细软。今夜晚间,趁着夜色出城。” 第122章 谋算(2) 薛妩急匆匆来到未央宫的时候,沈砾和沈建恒等人刚刚散去。 沈燃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也不顾薛妩身后此时还跟着几个宫女,笑吟吟向她伸出了手:“阿妩,过来。” 薛妩在帝王那仿佛要把自己看个精光的目光里微微红了脸。她低声吩咐身后那几个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的宫女退下,这才缓缓迈步走了过去。 在沈燃的毫不掩饰的注视下,短短几步路,薛妩轻轻提着裙摆,走的局促而紧张。 虽然薛远道性情固执古板,可薛念跟沈燃一样,也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她小时候跟自己这个嫡亲兄长玩得疯。常常女扮男装混迹于市井,即使入宫之后已经穿了许多年,薛妩还是不喜欢这样繁复华丽的衣裙。 也不喜欢头上冰凉华丽的步摇。 因为这会让她的行动受到限制。 不能大步行走。 更别提疾速奔跑。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三两步走到薛妩跟前,伸手抱着她的腰,直接将她扛上了肩头。 这下子可有些猝不及防,薛妩伏在沈燃肩膀上,不由自主的惊呼了一声。 “衣服首饰不喜欢就叫尚服局的人重新做,想要什么样的都可以。”沈燃仿佛又猜到了薛妩心中所想之事。 “阿妩,你是我的妻子,是这六宫之主。你不必为任何规矩所限。” “你的话才是这后宫的规矩。” 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上的时候,他当真是无一处不体贴。每一字每一句都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薛妩落在温暖柔软的床铺上,沈燃伸手去摘她头上的步摇。 薛妩愣了下,抓住他的手道:“陛下别闹,这头臣妾出门之前梳了小半个时辰呢。” 作为皇后,她每天都要在梳妆上耗费不少的时间。 “没关系。” 沈燃懒懒笑道:“待会儿我亲自服侍娘子梳妆。” 一句话,他说的缱绻而缠绵,眉梢眼角都萦绕着似有若无、动人心弦的暧昧,琉璃般的眼睛里则是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情与欲,在清冽动人的梅花香中显得朦朦胧胧。 他实在太精通这些风月缠绵之事。 就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让人拒绝不了。 盯着那双浸着调笑的眼睛,薛妩紧张的手心冒汗,一颗心仿佛揣了头小鹿般砰砰乱跳。 眼看着自己要又一次在对方的攻势之下丢盔卸甲,薛妩微微垂眸,避开那令她情难自抑的视线,而后强行稳了稳心神道:“臣妾听说,诚王还请出了老王爷沈砾,他们可曾难为陛下了?” “他们倒是有这个心。” 沈燃伸手勾起她的下颌,要她必须盯着自己,这才笑吟吟的道—— “可是娘子……” “你夫君看起来有这么好欺负吗?” 这个妖孽。 时时刻刻在她的底线之上徘徊。 薛妩愤愤的想。 她只要看着沈燃那双眼,基本上就没办法正正经经的思考问题。 默然片刻—— 薛妩将唇抿成一条线,板起脸故作严肃:“臣妾要与陛下说正事。” 第123章 杀意(1) 整齐的衣衫再次变得凌乱。 犹如星火燎原,即使是最为坐怀不乱之人也难以忍耐。察觉到沈燃的手指顺着脊骨向下,竟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薛妩浑身战栗,她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尽可能使出最大力气扣着沈燃的肩头,一字一句重复道:“臣妾要与陛下说正事。” “阿妩。” 沈燃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在她耳垂处轻轻咬了一口,近乎呓语般道,“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 滚烫的气息拂动颊边碎发,青年微微暗哑的声音落入耳中。 薛妩脸颊“腾”的一下红了。 龙涎香与梅花香的气息混合,让她感到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眩晕。 她沉沦在虚虚实实,似有若无的暧昧之中,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漆黑浓密的眼睫颤的厉害,犹如蝴蝶震翅,薛妩最终还是认命般闭上了眼。 同一刻—— 温柔的轻吻落在眼睫上。 没有了龙涎香的遮挡,清冽的梅花香气就变得越发浓郁起来。 熟悉的感觉传来,下意识攥紧身下的薄衾,女子纤细优美的脖颈微扬,喉咙之中不可抑制的溢出了一声低吟。 她眼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沈燃抓着她攥着薄衾的手,一边低头轻吻她的指尖,一边极尽温柔的低声哄她,要她抛弃素日里的矜持,陪着他荒唐,陪着他放纵。 她明知他的把戏。 可是她情难自禁。 她无法拒绝。 ………… 晚间,丞相府。 柳士庄安排好府中事务,刚刚坐下喘口气的功夫,书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皱了皱眉,刚说声进,家仆立即推开门冲了进来:“相爷,赵……赵……赵元琢来了!” 柳士庄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和赵元琢之间可是有血海深仇的,对方的忽然到访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他面上半点儿也不曾显露,还摆出副热情好客的姿态来:“是吗?这可是贵客,还不快请!” 话音刚落下,一只黑色的皮靴从门口跨入,门口进来了一个年轻到不像话的少年。 电光火石中,赵元琢和柳士庄蓦地对视。 赵元琢即使成为侍卫长之后,也主要是跟在薛妩身边负责保护对方。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柳士庄见面。 柳士庄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一惊。 如今距离赵家被抄家也不过才半年的时间而已,对方身上竟然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仍旧没戴冠,一头黑发以发带束成利落的高马尾,显得少年感十足。 但从前那种因为过于年轻而产生的浮躁感全部都消失不见了。眸中光芒闪动,在昏暗的烛火下也如夜空中最亮的星。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赵元琢眸中甚至还闪过了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 面前是他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生死仇敌,可他将恨意与杀机藏的严严实实,没叫柳士庄瞧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端倪,就连态度也是彬彬有礼的:“不请自来,还请丞相大人莫怪。” 柳士庄:“……” 第124章 杀意(2) 柳士庄亲自起身迎接。 “怎么会。” “赵公子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啊,你肯到我这丞相府来,我这可是蓬荜生辉!快快快,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仆人奉上茶水。 柳士庄也不问赵元琢来意,只是一个劲儿的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年少有为。 赵元琢却只淡淡道:“自古伴君如伴虎,个中滋味丞相大人自然应该比我知晓,所谓风光都是给外人看的,其实在何处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比如那么大一个忠勇侯府,不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如今我也能想的开,只好生伺候陛下,其余诸事一概不闻不问罢了。” 听赵元琢提及袁济舟,柳士庄心里顿时一沉。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袁家那是走错了路,罪有应得,赵公子现下却是苦尽甘来,深得陛下器重,怎么能一样。” 赵元琢微微上挑的眼睛带着股沁凉的寒意,笑道:“说起此事,我还要多谢丞相,若无您当初的磨练,哪里能有我今天?我自然日夜感念您的恩德,片刻也不敢忘。” 越说就越觉出赵元琢来者不善。 柳士庄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他不着痕迹的对站在门口的那个仆人使了个眼色。 对方会意,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去。 柳士庄笑了笑,继续陪着赵元琢闲聊。推敲试探,暗藏机锋。 过了一会,赵元琢忽然道:“丞相有所不知,我今日还遇着桩奇事。” 柳士庄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什么奇事?” 赵元琢眸中又带了些笑意。 他缓缓道:“今日出城办些事,路上遇上一队人马鬼鬼祟祟,结果上前一盘问,您猜怎么着?对方竟说自己是丞相大人府上的家眷。” 柳士庄心里一突:“然后呢?” 赵元琢端详了一下柳士庄的神色。 他倏然一笑:“丞相大人的家眷这么晚出城做什么?” “我一听那些人竟然如此大胆,敢冒充官眷,那定是心怀不轨的歹人,所以叫人斩下他们的头颅,然后送到京兆尹府上让他好生盘查了。这不,也特地过来告诉丞相大人一声。” 柳士庄:“……!?” 赵元琢那眼神轻蔑而不屑,看的人心里发堵。 嘴里莫名出现些铁锈的味道,柳士庄恍惚间竟在面前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沈燃的影子。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面上却依旧强作镇定:“赵公子莫要与本相玩笑,你便是御前侍卫也不能无故屠杀良民。” “丞相乃国之肱股,我岂敢与您玩笑。”赵元琢淡淡道,“御前侍卫负责陛下安危,所有涉及陛下安危之事,皆不能轻纵。那些人行动鬼祟,打扮朴素却又身带大量金银细软之物,遇盘查亦态度嚣张,显见得是根本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哪有良民是这等模样。” 说着,他扬声叫进一个站在外头的御前侍卫。 这侍卫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的东西用布蒙着。 赵元琢道:“还有一人更可恨,他竟敢自称是丞相大人之子,所以我把他的头颅带来。请丞相大人亲自过目了。”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一把扯下了托盘上蒙着的白布。 男人满是惊恐的脸映入眼帘,视觉冲击效果惊人。 “哐啷——!” 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柳士庄身子晃了晃,竟“噗通”一下从椅子上栽了下来。 第125章 快刀(1) 柳士庄府上妻妾众多,除了柳如意这个嫡女之外,还有妾室给他生的三个庶女,但是儿子却只有一个,就是柳如意的嫡亲兄长,柳宜宣。 这个儿子就是柳士庄的命根子。 所以无论何时,他的第一反应都是保证这个儿子的安危。 如今见到儿子满脸惊恐的头颅,柳士庄脸色发白,再也难以维持冷静。 他咬牙道:“赵元琢,你竟敢草菅人命!今天本相要你偿命!” 话音落下,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落在耳中犹如裂帛。守在门外的御前侍卫声音凝重—— “大人,我们被包围了。” 柳士庄虽是文官,但不等于他府上没有打手。 相反,他府上打手还尤其之多。 皆扮做普通家丁隐藏身份,就是以备不时之需。 食指轻扣桌案,赵元琢从容不迫的端起茶盏:“丞相大人怎么忽然生这么大的气,难不成这真是你的公子?” 柳士庄死死盯住赵元琢,目光中犹如毒蛇一般的怨毒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赵元琢恍若未觉。 他笑道:“那这可真是奇了。令郎不好好留在府中养尊处优,怎么半夜三更出城,还做出鬼祟之举?而且我瞧着他胆小怕事,根本用不着动刑,只问上两句就哭爹喊娘的招出一大堆东西,全无丞相大人半点儿风范啊。” 字字诛心。 只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当然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舍得叫他沾染血雨腥风。 柳士庄阴森森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让他做什么太监,就该送他和赵守德一起下黄泉! 赵元琢把手中茶水倒在地上:“此人招出不少不利于丞相大人的东西,我本以为乃是污蔑,可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柳士庄厉声喝道:“杀了他!本相赏黄金千两!”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 话音落下,一片雪亮刀光中,数道黑影破门而入,向着赵元琢扑了过来! 然而赵元琢速度比他们还快。 几乎是在同一刻,鲜血溅上窗纸。 长剑出鞘割断人的咽喉。 半年来,他连做梦都在练薛念教给自己的绝招,出手又快又狠又准,待对方反应过来之时早已经身首异处。 刀剑在盛京城中的作用不大。 而到了贵公子们腰间,更是几乎成了用来点缀的装饰。 那些人拔不出剑,也没勇气拔剑。 然而赵元琢不一样。 他手中的剑很衬他。 又或者说,是很衬如今的他。 都有种令人心惊的血戾与峥嵘。 头颅骨碌碌滚到柳士庄脚下。 灯烛“噼啪”爆响。 与此同时,如狼似虎的禁军冲进院中,将相府的人缴了械。 局势顷刻发生逆转。 赵元琢一脚将柳士庄踹翻在地。 柳士庄闷哼了一声。 不过他虽然是个文人,但毕竟久居高位,气势还是在的。 “赵元琢,本相乃是国之重臣!” “何人给你的权利来处置本相?” “你这是草菅人命,公报私仇!就算你家有冤,那也是袁家之故,本相只是受人蒙蔽!你虽未净身,却早已是阉党佞幸一流,靠你这张脸,与皇后不清不楚——” 身为丞相,柳士庄一张嘴自然厉害的很,白的猛染成黑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砰——!” 一拳正中鼻梁,打的柳士庄口鼻蹿血,接下来的话戛然而止。 第126章 快刀(2) 赵元琢微微俯身,盯住了柳士庄的眼睛。少年过分俊秀漂亮的眉眼在昏黄烛火之下凭生出一股嗜血狰狞:“柳士庄,你在天子脚下藏匿亡命之徒,借口转移家眷,如今还敢出言污蔑国母。你其心当诛!” 血从鼻子里嘴里流出来,柳士庄死死盯着少年的身影:“佞臣!佞臣!赵元琢,你休要如此嚣张!本相乃是朝廷重臣,你区区一个御前侍卫,竟敢罗织罪名污蔑本相,等诸位王爷与大臣得知此事,他们绝不可能放过你,到时候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可他们怕是来不及知道了。” 叹息悠悠随风散,在一片冰冷肃杀的死寂之中竟让人觉得格外平心静气。 紧接着车轮声响起,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推着个身穿天水碧色衣衫的青年公子走了进来。 那青年公子虽然行动不便,但人如皓玉,清冷似月,即使是漫不经心的表情里也有说不出的动人风华。 然而随着他的出现,空气却极为诡异的凝滞了一瞬。 片刻后,柳士庄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谢今朝。” ………… 几个时辰前,盛京城外。 “车里是柳士庄的妻子和儿子。” 看着前方飞速驶过的车队,赵元琢皱眉道:“谢大人,你知道他们今天晚上要逃?” “不知道。” 谢今朝道:“但辰王宁王和忠勇侯府相继出事,柳士庄靠山已失,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必有动作,所以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悄悄派人盯着丞相府。等的就是这一天。” 赵元琢微微一怔。 谢今朝轻笑一声:“元琢,柳士庄虽然是左相,但论起身份尊贵来,他自然比不过辰王和宁王。可这个人实在是太过狡猾了,所有坏事都离不开他出谋划策,但冲锋陷阵永远轮不到他,甚至于他连态度都是中立的。” “你也看过袁济舟的那份供词,即使真的按供词处置,柳士庄最多也就是个被人蒙蔽,冤枉忠良,罪不至死。罚的重了免官,而罚的轻了降职,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明白这定然不是你想要的结局。不过现在机会来了。” 赵元琢望着前方,轻声道:“柳士庄的儿子?” 谢今朝淡淡道:“柳士庄并不止贵妃柳如意这一个女儿,却只有柳宜宣那一个儿子,向来将这儿子视作活宝贝一般的存在,是不肯让他手上沾染一点血腥的。柳士庄虽然奸滑,可毕竟也是一个父亲。” 赵元琢若有所思:“所以他儿子就是他的弱点。一旦柳宜宣出事,柳士庄就有可能方寸大乱,从而露出马脚。” 谢今朝笑了下:“我私下与陛下商议多回,一致认为这是一个赢面非常大的办法,如今柳宜宣夜间私自出城就是个机会,你大可以行动鬼祟为由取下对方的首级,然后拿去给柳士庄看,只要对方动怒,派人杀你,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出兵拿下他。不过……” 停顿片刻,谢今朝道:“元琢,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若是柳士庄没有动怒,没有露出马脚,那就要有人给他儿子偿命。”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赌注。 赵元琢没有说话。少年手指缓缓握上了腰间长剑的剑柄。 下一刻—— 煞气逼人的寒芒闪过,长剑稳稳滑出剑鞘。 他吩咐跟在身后的侍卫:“那些人举止怪异,恐是混入大周的奸细,随我上前盘查。” 第127章 惊心(1) 赵元琢为何会忽然发难? 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让独子深夜出城? 何人在他背后出谋划策?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狠狠向着青年的方向啐了一口,柳士庄目光阴鸷:“谢今朝,是你捣鬼!” “这世间事,左不过成王败寇。” “今日坐拥高处翻云覆雨,来日被人翻覆,左相又何必如此动怒。” 说到这里,谢今朝微微侧头,淡淡道:“你说是不是,周大人?” “周大人”三字一出口,柳士庄不由得微微一怔。他下意识抬起头,看见了郑站在阴影处的男人。 景阳侯周深之子,周景檀。 也是御前侍卫的侍卫长之一。 柳士庄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 周景檀抱臂倚在门边,皮笑肉不笑的回道:“谢大人所言甚是。毕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今日你翻覆别人翻覆的痛快,当心哪天也成了被翻覆的那一个。” 谢今朝轻笑一声:“周大人金玉良言,谢眸自当时刻谨记。但丞相府这些来历不明的打手,如今恐怕还要劳烦周大人出力审讯了。” 当日他们也是以这招来对付纪安阳。周景檀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之色。 他刚要开口说话,柳士庄已经哈哈大笑道:“周大人,我柳士庄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尽管去审问就是。陛下这般纵容小人弄权,残害忠良,早晚有一日他会后悔——” “噗嗤——!” 鲜血喷溅而出,柳士庄大睁着眼睛的头颅落地。 脸上大笑着的表情都还没有消失。 少年一脚踏在对方滚落的头颅上。 他手执长剑,衣襟染血,眉眼在或明或暗的光影中,有种自深渊而来的戾气。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惊呆了在场除谢今朝之外的所有人。 被押起来的周府家丁瑟瑟发抖,就连站在谢今朝身后的谢长宁也有些吃惊的张大了嘴。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赵元琢。 空气之中有一瞬间的死寂。 周景檀脸色铁青,咬牙道:“赵元琢!你怎么敢!” 只要柳士庄活着,就还有翻盘的机会。可是现在…… 曾经在朝堂叱咤风云的人物,落幕之时像个笑话。 人走茶凉,死人可不值钱。 周景檀厉声吩咐自己身后的人—— “来人!给我拿下他!” 一队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冲进来。 赵元琢嗤笑一声,抬头随意一瞥。 气势这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又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众人在他那稍纵即逝的目光中,看到了惊心动魄的凛冽杀机。 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坦荡磊落却有些冲动的少年,分明就是第二个沈燃! 在这一刻,周景檀忽然间感到无比荒谬。 赵元琢是柳士庄的心腹大患,可对于帝王来讲,又何尝不是个威胁。 他怨恨柳士庄,难道就半点儿也不怨恨沈燃? 不可能的。 可是沈燃在干什么? 他竟然在不遗余力的教导对方。 帝王不需要臣子有自己的想法。 主子更不需要奴才有自己的想法。 主子只需要奴才听话就好。 这是所有人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事情。 可沈燃对赵元琢的每一次打压,都更像是磨练。 这不像是主子对奴才。 也不像是君王对臣子。 而是兄长对幼弟。 只不过这个兄长故作冷漠,不肯表达而已。 赵元琢面不改色的收回长剑。 他跨过地上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到了周景檀面前。 第128章 惊心(2) 不过半年左右的时间,赵元琢就蹿高了一大截,几乎可以与周景檀平视。 赵元琢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笑道:“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天威不可侵犯。柳士庄在天子脚下聚集打手图谋不轨,如今又出言辱及陛下,周大人以为不该杀吗?” 周景檀:“……” 默然片刻,周景檀冷冷道:“该不该杀,那也应是陛下圣意裁决,岂可由你自作主张。” “御前侍卫直接听命于陛下,就该应该是陛下手中的刀,倘若不能为陛下分忧,不能保全陛下的名声,要来又有何用。” 低头擦掉指尖残存的最后一抹血迹,赵元琢淡淡道:“我如今只是孤身一人,自然比不上周大人作为景阳侯之子,身份尊贵。我是杀了柳士庄,你若想,也可直接取我项上人头。我就站在你面前,来吧。” 人在愤怒下总是容易失去理智的。 倘若双方真的动起手来,或许周景檀什么都可能做的出来。 然而赵元琢越是这样说,他表现的越镇定,周景檀反而越是心存顾忌。 如果柳士庄活着,那么这场擂台他们还有的打,可是现在柳士庄死了。 对方死的猝不及防,死成了一场笑话。使得周景檀完全陷入被动之中。 他没有保住柳士庄,如果再杀了赵元琢,就会处于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毕竟在御前多年,对于皇帝的性情岂能全无了解,周景檀非常明白,不管沈燃心里到底怎么想,他的行为都在表达“重视”二字。 不是谁都有资格得到帝王的随身佩剑。在某种程度上讲,赵元琢手执天子剑,他当然就是天子的人。 天子只要一天还是天子,他的威严就不可冒犯。 为了个已死之人冒险动天子的人? 怎么想怎么是得不偿失。 周景檀刚刚被愤怒与惊诧冲昏的头脑又渐渐冷静下来。 谢今朝的声音在这时候插进来。 即使在这样肃杀到随时可能钢刀见血的氛围里,他也有润物细无声的柔和:“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这样剑拔弩张。不如一起坐下来,平心静气的谈一谈。” 他声不高,更没有半分疾言厉色。 可是却莫名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不由自主落在他身上。 周景檀蓦地笑了一声。 虽然是笑,但语气阴沉沉的:“谢大人这是想像对付纪安阳一样对付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谢今朝微微一笑:“都是为陛下办事而已,今日之所以请周大人到此,自然也是因为信任,凡事皆坦诚相待,又何谈对付二字?除非周大人有二心。” 他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听起来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谢今朝到盛京的时日不算长,可这一桩又一桩的大事里却总有他的影子。 这世上能够共同分享秘密的…… 除了盟友,就是死人。 周景檀心知肚明,无论是今日谢今朝喊他来此,还是赵元琢当着他的面杀了柳士庄,都是打定主意要将他绑在同一条船上,打定主意要让其他人把他当成对付柳士庄的同谋。 尤其有纪安阳的前车之鉴在,他反水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他眼睁睁看着柳士庄死在自己面前,就是棋差一招,错估了形势。 周景檀盯着面前这个坐在轮椅中的青年,半晌后道:“我对陛下当然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给出的答案。 谢今朝勾了勾唇:“我自然信得过周大人。” 他对周景檀做了个请的手势,再次邀请道:“那谢某与周大人单独谈谈?” 这回周景檀没有拒绝。 眼看着两人进入内室,谢今朝带来的人过来请示赵元琢:“大人,柳士庄的家眷应该如何处置?是否要暂时关押?” 赵元琢看着谢今朝和周景檀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好一会,而后淡淡道—— “不必押了,都杀了。” 第129章 试探(1) 在盛京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丞相府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灰烬。 柳士庄和他的妻子儿女无一幸免于难。谢今朝亲自写奏折,将柳士庄深夜转移家眷细软,并指使打手行凶、企图要杀人灭口的事情上奏给了沈燃。 沈燃大为震惊。 可人证物证俱在,而且经过周景檀和京兆尹的共同查实,柳士庄手下竟然还有不少人曾是穷凶极恶的强盗土匪。 堂堂左相,无端收容这些人当然是其心可诛。 这件事干的实在是太狠辣,太利落了。待朝中权贵惊闻此事之时,柳士庄的罪证都已经呈到了沈燃桌案之上。 还没有来得及绸缪救人的对策,人已经彻底凉透了。 树倒猢狲散。 柳士庄多年以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都成了大梦一场。 他的死法对不起丞相这个身份,也对不起自己汲汲营营的半辈子。 此时已成为皇贵妃的柳如意惊闻此事,当场昏厥,晚间太医即传来皇贵妃病重的消息,说柳如意要见沈燃。 元宝进来禀报时,沈燃正在听谢今朝吹萧。 哪怕早就已经身入杀伐,手染血腥,可谢今朝的箫声还是干干净净,桀骜风骨如影随形。 便如翠竹,宁折不弯。 相处多日,沈燃也算大致了解这个人。他明白,那是谢今朝藏不住的真性情。 十五六岁的少年志比天高,自诩世间第一流,甚至很有可能是根本就不屑入仕途的。 可惜现实粉碎他的骄傲。 过分污浊的地方,干净是原罪。 沈燃目光落在面前这个过分好看的青年身上,仿佛透过对方的箫声,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之后,悲伤恸哭的天之骄子。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真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满怀悲愤的杀死了曾经的自己。 沈燃对着元宝摆了摆手,轻声道:“知道了。” 摆手是让元宝退下的意思。 但这“知道了“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按理说,沈燃宠爱柳如意多年,就算如今的恩宠已然不复当初,但是柳如意病成这个样子,再怎么样都是要见一见的。 不过元宝也不敢问,只得诺诺退下了。大门开启又合上,带来一阵微凉的风。 谢今朝的曲子就在这时候渐渐低下来,最后归于沉寂。 沈燃推来一盏茶,笑道:“你最喜欢的,朕特意叫人备下,尝尝?” 谢今朝道了声谢,含笑接过。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私下里单独相处时,竟熟稔似故人。 温如松古板固执的毛病依旧,除了正事,沈燃跟他还是没什么可聊。但温如松带来了谢今朝,这可以算是个意外之喜。 谢今朝作为对手时有多么让人头疼,作为盟友时就有多么靠谱。 他时时刻刻都带给沈燃新鲜和刺激感,哪怕这其实也是种不着痕迹的示好,但切切实实可以让沈燃感受到棋逢对手的乐趣。 沈燃从来都不害怕对手。 有对手,他才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 谢今朝在帝王的打量与注视下依旧很淡然,他缓缓喝了两口茶,而后抬眸看向沈燃,温言提醒道:“皇贵妃还在等着陛下。” 第130章 试探(2) 沈燃单手支颐,懒懒笑了声。 他坦言道:“朕不想见她。” 话不投机,半句也多。 情已用尽,半点皆无。 谢今朝唇角微弯,在灯火昏黄里辨不出情绪:“美人柔情,陛下这般拿得起放得下,果然是个英雄。” “她不值得。” 食指轻扣桌面,沈燃淡淡道:“今朝,朕同你说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朕的真心不多,这话无论对谁都一样。” 未出口的四字是,也包括你。 谢今朝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那是帝王的敲打,可同时也是对方向他抛出的橄榄枝。 他们并不一定要局限于做君臣,也可以更进一步做兄弟。 曾经困在深宫的少年其实很孤独。 看似举目皆兄弟,其实四下皆仇敌。他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哪怕对于身边人,他也只能提供庇护,而不能表露疲惫。 或许就连沈燃自己也没有发现,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是想要一个旗鼓相当的生死弟兄。 然而谢今朝却并不觉得自己是那个人。 做君臣,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分明。 进可攻,退可守。 他只需要让沈燃看到自己的价值和忠心。彼此就可以其乐融融下去。 可如果要做兄弟,那就必须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必须越过可能要命的雷池。 可能是与帝王平起平坐的机会,也可能是万劫不复。 但从此荆棘万丈,不能退。 他已然双手染血,身入杀伐,在名利场中长袖善舞,唯余心尖上那么一点少的可怜的赤诚,不能再轻易交付去换前程。 谢今朝笑意淡薄,忽略了沈燃的弦外之音,轻声道:“按理说,皇贵妃是陛下的女人,臣不该随意评价,可如今臣却不得不说一句,她并不像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 沈燃笑了一声:“你觉得她的病重是想算计朕?”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谢今朝道:“但这盘棋下到如今的地步,陛下可以对皇贵妃无情,却不可以因为轻视而让她脱离自己的掌控。” ………… 晚间,赵元琢从侍卫所出来,照旧领着人往翊坤宫去当值。 结果出了门还没有走出几步,忽听得前方小树林里传来一阵叫骂声。 离得远听不太清,但隐隐约约就是什么“狗奴才”,“下贱”之类的词。 想来又是大太监在欺负小太监了。 赵元琢微微皱了皱眉。 这种事情在宫里屡见不鲜,并不稀奇,想杜绝绝不可能,但若是看到,他会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管一管。 他见识了太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也不再是曾经那个为了帮人伸张正义可以不顾一切的少年,但他还是愿意尽可能对人表达自己的善意。 于是他低声吩咐一旁的侍卫:“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那侍卫会意,领命而去,没一会儿的功夫带回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太监和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小太监,两个太监都是佝肩耸背,身上还带着股若隐若现得骚气。 其中那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太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但十六七岁的小太监却没有跪,而是直勾勾的盯着赵元琢瞧。 他们这些底层太监在宫中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可欺,是最没有尊严的,自然也没有资格直视贵人。 中年太监吓坏了,生怕那小太监连累到自己。他不敢起身,只能猛拽小太监的衣角,掐他的小腿,要他跪下。 然而小太监就是咬着牙不肯跪。 他仰起带着乌青的脸,还是直勾勾盯着赵元琢。他喊他—— “元琢。” 第131章 故人(1) 短短两个字,跪着的中年太监脸色变了,站在赵元琢身后的侍卫们脸色也变了。 在他们看来,少了那东西就不能再算是个男人,而是阴沟里爬行的生物。 被阴沟里爬行的生物直呼其名是非常耻辱的。 一个御前侍卫当即上前:“大胆——” 然而赵元琢拉住了对方。 与其他人不同,他并没有感到被太监直呼名字的耻辱。他落入泥潭中,也险些承受了这种痛苦,又何必高高在上,去看不起已经承受了痛苦的人? 可是他似乎并不认识对方。 赵元琢上前两步,借着月光仔仔细细打量这小太监的脸。 这真的是一张很年轻的脸,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可竟然已经染上了岁月与沧桑的痕迹。 既年轻。 也苍老。 荒诞而诡异。 月色下两人相对而立。 赵元琢穿的是御前侍卫的服饰,腰间佩了一块圆形的玉佩,那玉质温润细腻,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沈燃赏的。 虽然没有薛妩在场的时候,沈燃待他既不亲厚,也不温和,却从来都不曾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他。 帝后的亲近与信任,无疑给他在那些身份显赫的御前侍卫面前立威。饶是纪安阳和周景檀也并不能轻视他。 满地月华清辉里,少年身形挺拔若茂林修竹。 越发衬得面前的阉人形容狼狈。 仿佛不愿被看轻一般,小太监在赵元琢的注视下局促的挺起了佝偻的背。 尊严和羞耻心压弯他的脊梁,净身成为宦官以来,他头一回站的这么直。 这一刻—— 赵元琢终于认出对方是谁了。 曾经的大理寺卿之子,姚文瑛。 他幼时忽然莫名其妙消失的邻居和玩伴。 赵元琢曾经问过他大哥。 大哥对他说,是因为姚文瑛的父亲告老还乡,所以他们全家离开了盛京。 可后来赵元琢才知道,并不是。 姚文瑛他爹是由于断案太耿直,被怀恨在心的王孙贵族算计,得了个徇私枉法的罪名以致满门抄斩。 这是沈建宁还在位时候的事情,几乎已经被如今的人们所遗忘,赵元琢一直都以为姚文瑛也已经死了,可是他实在没有想到…… 对方竟然落入到了和他一样的境地中。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即做出回应,不可以继续这样盯着对方看下去,可眼前这个人让他再一次回忆起了当初的痛苦和绝望。 所以他也能够理解姚文瑛的痛苦和绝望。他并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得体而不失礼数的宽慰到对方。 跟随沈燃和谢今朝太久,哪怕赵元琢心里已惊涛骇浪百转千回,面上却依旧是不动声色的。 可是姚文瑛却已经受不了了。 这样的对视真叫人痛不欲生。 他从风流潇洒的世家公子,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自尊被人狠狠践踏。 他带着满身的污秽和伤痕见到风光无限的昔日玩伴。 因为刚刚刷过恭桶,身上还有股挥之不去的尿骚味。 太痛苦了! 太痛苦了! 早已经死掉的自尊在这一刻又活了过来。 姚文瑛在赵元琢的注视下仓惶的别开了目光,他颤抖着想要退避。 然而赵元琢拉住他,给了他一个久别重逢后的拥抱。 第132章 故人(2) 沈燃最终还是去见了柳如意。 宫女太监跪在两侧垂首不语,偌大一座栖凤宫落针可闻。 柳如意睡在里间。 她的贴身侍女入画挑起帘子,引着沈燃进入了内室。内室闷热,刚一进去,沈燃就感到浓郁刺鼻的药气混着热浪扑面而来。 入画小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因为幔帐的遮挡,沈燃看不到柳如意此刻的模样,只听到她轻轻“嗯”了一声:“你带着其他人下去,本宫有话要单独跟陛下说。” 入画答应一声,领着人退了下去。 内室只剩下柳如意和沈燃两个人。 柳如意身子动了动。 片刻后,她从床上坐起来,伸出手拉开了床帏。 床上的女子一头墨发如瀑披散。 她也没施脂粉,脸上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但还是有种羸弱之美。 看起来我见犹怜。 即使到这种地步,柳如意竟然依旧是美的。 她目光落在沈燃脸上,低声道—— “陛下,你怎么才来?” 用的竟依稀是两人情浓之时柳如意对他撒娇的语气。 事到如今,她竟还如此沉得住气。 面对这个曾宠爱了多年的女人,沈燃忽然间觉得无比可笑。 柳如意的演技的确高明,可对方的冷血以及对权利地位的渴望,上辈子他真的从来都没有半点察觉吗? 当然不是的。 可明知是戏,明知柳如意不是个单纯的人,他还是心甘情愿的入局了,只为了感谢柳如意的帮助,为了给少时情谊一个交代,到头来却发现这是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与沈烨之间,无论谁输谁赢,那都不过是成王败寇。 但柳如意骗走了他一生只有一回的真心,然后毫不留情的践踏入泥。真正让他觉得怨恨觉得不甘心的是,上辈子他其实并非全然败在沈烨手里,而是败给了自己错付的真心。 沈燃在桌案旁边坐下来,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淡淡道:“政务繁忙。” 烛火照在青年帝王的脸上,越发衬得他丰神俊朗,可眉眼间总带霜雪意。 默然片刻,柳如意指着桌上摆的茶水和点心道:“这些都是臣妾命人按照陛下的喜好准备的,请陛下尝一尝,也算是臣妾的心意了。” 沈燃侧目,看了桌案上的茶水和点心一眼,却没有动:“皇贵妃,你如今尚在病中,不宜长久劳累,有什么话不如直说吧。” 他竟连点心也不肯用。 柳如意怔怔的看着他,声音里似有哽咽:“陛下,多年夫妻,难道你就真的这样狠心,竟然连一点儿旧情也不肯念吗?不但对臣妾不闻不问,还纵容佞臣这般残忍的对待臣妾家人,可臣妾自侍奉陛下以来,从始至终恭谨勤勉,并无半分错处啊。就连与辰王的事情,臣妾也已经自证,陛下金口玉言,说过不怪臣妾,究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到此处,触动情肠,还真不自觉掉下几滴眼泪来。 她本以为沈燃还是爱着自己的,只要证明自己与辰王再无瓜葛,就可以将沈燃的心从薛妩手中夺回来,可如今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皇贵妃的头衔不过是个用来迷惑她的筹码而已。 沈燃轻轻笑了下:“左相之事证据确凿,乃是他自作孽不可活,朕也十分痛惜,但此事与皇贵妃无关,不会牵连到你,你依旧会是朕的爱妃,皇贵妃不要如此心窄,安心养病就是。” “如今这里就只有陛下和臣妾两个人,陛下还要与臣妾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柳如意死死咬着唇,凄然道:“赵元琢不过就是个御前侍卫,如果没有陛下的授意和庇护,他能这么嚣张吗?” 第133章 信任(1) 沈燃闻言轻笑了一声。 他目光落在柳如意身上:“贵妃所言,就是怪朕?” 柳如意死死咬着下唇。 她直视沈燃的眼睛,目光中忽然出现一丝如刀锋般的锐利:“臣妾是在提醒陛下,陛下要宠幸信任皇后,臣妾作为宫妃,不敢置喙,可你爱屋及乌,如此关照栽培赵元琢,难道就不怕他因赵家之事,也对你怀恨在心?最后养虎为患?” 沈燃垂眸看她,默然不语。 他当然知道赵元琢也恨他。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偌大一个朝廷,偌大一座皇宫,恨他的人又岂在少数,至少对方的恨意从始至终都明明白白。远远胜于口蜜腹剑,背后下刀子之人。 他无意刻意去亲近赵元琢,但看在薛妩的份上,也没打算再去难为对方。 他做到他所承诺的。 像对待幼弟一样关照赵元琢,至于能走到什么地步,看他自己的本事。 帝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柳如意见沈燃垂眸不说话,一时之间也很难猜中对方此刻的心思。 殿中温暖如春,柳如意手指却是冰凉的,其实她此时也恨透了沈燃,但她还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还有,陛下为了讨皇后欢心,非但没有让赵元琢净身,还一直把他放在皇后身边,你疑心臣妾和辰王,可却也不要忘了,皇后如今青春正盛,赵元琢也血气方刚,他又长得那个样……若他们两个干柴烈火碰在一处,到时候你悔之晚矣!”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忽然抬高。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女人跟别人不清不楚,只要能够在对方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就算沈燃此时不相信,此事也会成为悬在头顶的利刃。 沈燃抬起头看着她,眼眸深沉如夜色,看得柳如意呼吸一滞,莫名觉得有些害怕。胸口处堆积已久的沉郁之气难以发泄,她感到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无力和疲惫,捂住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屋中气氛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良久之后,沈燃唇角极轻的弯了一下,也看不出到底是笑还是没笑。 他微微侧了侧头,淡淡道:“赵元琢自然是不错,但朕与皇后是夫妻,夫妻之间就该彼此信任,倘若连这点事儿都要相互猜疑,那还做什么夫妻?当初巫蛊之事,朕便已经与太后说过,朕信得过皇后,如今再来与皇贵妃说,也是一样的话,朕相信皇后,更相信她与赵元琢之间清清白白。” 相信? 万万没有想到沈燃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柳如意彻底愣住了。 这两个字很轻,但对帝王来说有如千斤重。 沈燃静静看着她,温言道:“如果皇贵妃想要说与朕说的就是这些,那还是好好休息吧。” 话音落下,他竟毫不犹豫的站起来,转身离去。 “沈燃!” 见沈燃要走,柳如意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满腔恨意。 她胸腔剧烈起伏着,脸上的泪水滚滚而落:“你信任皇后?那我呢?难道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宠爱都是假的?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绝情?事到如今,难道你就连一个解释也不肯给我吗?” 沈燃脚步没停。 眼看着他就要走出内室,柳如意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来。她瞪着帝王俊秀挺拔的背影,字字泣血:“沈燃,你这般冷血,将来皇后的下场未必就会好过我今日!” 话音落下,帝王的脚步终于顿了顿。 第134章 信任(2) 沈燃回过头,垂眸看了一眼跪坐在地上的美人,淡淡道:“皇贵妃病中多思,未免太也操心了,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他无意对柳如意解释什么。 他不需要对方的愧疚。 也不需要对方的悔恨和回心转意。 更不纠结于这个女人曾经对他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从柳如意背叛他那一刻起,对方的所有想法和喜怒悲欢就都与他无关。 柳如意的神情近乎痴狂。 她伸出手想去抓沈燃的衣角,但沈燃的步子极快,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入画从外头跑进来扶住柳如意。 她满脸担忧惊惧之色:“娘娘!娘娘!您怎么在地上坐着?奴婢扶您去床上!” 柳如意一把甩开她的手,红着眼睛嘶声道:“沈燃,你竟然无情至此!我不会放过你!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说着,她在入画耳边急促的低语了几句,而后连声催促道—— “快去!快去!” ………… “这这这……”看着面前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辛者库管事太监李常顺急得满头是汗。 “大人,这可真不是奴才不肯给面子。您若是看上别的奴才,那尽管带去就是了,奴才绝对不敢有半个不字,但那小姚子可是先帝亲自下旨打入慎刑司的,就是要他做最苦最累的贱役。没有陛下圣旨,奴才是真不能让您带走他啊。” 赵元琢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虽然知道李常顺所说也是实情,并没有夸大其词,故意为难他的意思,但他还是不甘心。 赵元琢进宫之后,可以算是一路青云扶摇直上,升迁之快令人难以想象。 他是沈燃力排众议也要提拔的人。 如今赵守德又平反有望,一般人哪敢得罪。 李常顺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高兴了,几乎是哀求般道:“奴才这真是没有办法啊,要不大人您再去想想别的主意,就抬抬手别再为难奴才了吧。” 李常顺的神情很谄媚。 谄媚里还带着丝畏惧。 晚间微凉的风拂过少年带着燥意的脸,赵元琢胸口一阵发闷。 他有心对李常顺发火,最后却还是强行压下。 他痛恨狐假虎威的人。 可他此刻又何尝不是在狐假虎威。 这些人对他的畏惧讨好,大都是因为帝王的恩宠。 但那明明是他最厌憎的东西。 现在却成了他的登天梯。 成了他赖以生存的根本。 从前他总想着要长大,总觉得长大后可以做很多事儿。可以潇潇洒洒,快意恩仇,可是如今他才知道,原来长大这么痛。 要对着自己讨厌的人虚与委蛇。 要把曾经的信仰和坚持全抛掉。 赵元琢对着李常顺弯了弯唇角,勉强算作笑了下。他道:“我自然也不是成心为难公公,那今晚让他跟着我,明天再回来,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他说话很得体,也客气。 这些日子跟谢今朝一起,书看得也多了,杀气中还带出书卷气。 盛京城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没几个真心把太监当人看。 李常顺得了尊重,心里觉得舒服的同时,也不像方才那样紧张了。 他不着痕迹的打量了赵元琢几眼。 只见这少年眉清目秀,轮廓分明。 长得是真漂亮。 月光照在他身上,即使只是随意站着,姿态也是无可挑剔的。 他把那些还在劳作着太监的衬成了足下沉泥。 第135章 真假(1) 默然片刻,李常顺忍不住道:“大人,你别怪奴才说句不该说的,如今那件事儿虽说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小姚子可是被先帝厌弃的,先帝就是要人糟践他,要他做人下人,你大好前程,想要什么样的奴才伺候没有,干什么为个卑贱的小太监惹来一身腥?” 然而这些话说完,却没有得到赵元琢的回应。李常顺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见赵元琢正在面无表情的整理衣袖,月色下他指节微微有些泛白。 李常顺一愣:“大人……” 赵元琢道:“多谢李公公关心,你的话我记下了。” 说话当然还是客气的,声音里却隐隐约约有些压不住的切齿之意了。 李常顺所说,就是大部分人心里所想。那些不屑鄙夷的目光永远存在。 上位者看下位者永远是蝼蚁。 赵元琢不自觉的握紧了腰间悬着的玉佩。 那些目光也曾落在他身上。 赵家出事后,曾经的好友避他如蛇蝎。跟他姐姐海誓山盟,曾扬言非他姐姐不娶的温峥毫不犹豫另娶其他显赫的高门贵女为妻。 因为两家之间的关系,赵元琢是见过温峥的,而且还见过不止一回。 直至今日,他也想不出那个曾经满眼都是他姐姐的男人,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带着自己身份高贵的新未婚妻到天上人间去看其他男人竞拍他姐姐的初夜。 赵元琢深吸了一口气。 他痛恨权势,他想做个正直的人。 但权势能给他的东西,正直给不了。 权势地位真可叫人面目全非。 听出少年语气中的冷意,李常顺蓦地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他不敢再说。 ………… 未央宫。 文犀一边给沈燃奉茶一边道:“陛下既然知道玉佩并非皇贵妃所有,为何始终不曾向她提及此事?” “有所求就会受制于人。” 沈燃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这才笑道:“柳如意不傻,玉佩是她最大的筹码。她必然不肯轻易承认,就算她肯承认,既然她当初可以骗朕,朕也没有办法保证如今她所说之人就一定是玉佩的主人。反而又一次给了她混淆欺骗朕的机会。” 万一再不小心找个假的出来,说不定还离间了他和薛妩之间的感情。 经过这段时日,他也彻底想清楚了。上辈子他就是太过执意于玉佩,反而忽略了人,才会自己骗自己,一次又一次纵容柳如意的那些小心思,对她予取予求,给她戴上完美无瑕的光环,以至于最后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但这回不会了。 如果玉佩真正的主人此生已经幸福美满,他也没有必要以回报的名义再去打扰对方。 如果对方过的不好,那他也只会提供适当的帮助,而不会再无底线的给予对方宠爱。 他在意关怀的,应该是个同样会关心他,让他产生好感的人。而不是一块仅仅拥有象征意义的玉佩。 文犀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奴婢就继续帮陛下留意。” 沈燃笑着应了一声:“不过也不必强求。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会遥祝她安好。” 他一笑,戾气便散了。 云开雨霁,冰雪消融。 文犀呼吸一滞。 这一刻,她仿佛隔着红尘万丈,看到了曾经那个热血未凉的少年。 第136章 真假(2) 姚文瑛满脸局促的站在干净整洁的房间之中,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 赵元琢不在时,他的背再一次佝偻下来。他畏畏缩缩的打量着四周。 虽然如今已经成了跌落尘埃的一摊烂泥,从肆意潇洒的姚公子变成了人人瞧不起的小姚子,但毕竟也曾经在云端待过,眼力还在。 这房间布置的简洁大气,没有太多摆设装饰,但窗台处的花草常新,显然是有人常常更换,桌上的茶壶茶盏更是精致小巧,乃上等的羊脂白玉瓷,是民间有价无市的珍品。 床头的小柜处还放着几本书。 书页已经有些老旧了,看起来像是翻过许多遍。 然而赵元琢根本就不爱看书。 他舞刀弄枪有精神,上学堂听先生讲学不是逃课就是睡觉。 姚文瑛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拿起那几本书略翻了翻,只见最上边一本书是博物志,后头的两本书则是左传和春秋。 姚文瑛的父亲曾经是大理寺卿,这些书他都是看过的,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书上以小字写成的注释。 那一手字真是俊秀极了,书法家见了亦要汗颜,所写注释更是鞭辟入里。 每一言每一字都能叫人茅塞顿开。 姚文瑛一时之间看得呆住了。 赵元琢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他进门的时候,姚文瑛正站在他床头,低头看谢今朝送他的几本书,可能是看得太专注了,连他进屋都没察觉。 未免吓到对方,赵元琢只得加重脚步,故意弄了些动静出来。 姚文瑛果然闻声回头。 手中的书掉下来,他眼中飞速闪过一丝局促之意。 下一瞬,他诚惶诚恐的趴在地上给赵元琢磕头。他叫他:“大人。” 片刻后,他又道:“奴才只是一时好奇,不是故意动大人东西的。” 赵元琢愣了下。 他动作凝滞了一瞬,这才上前去扶对方:“文瑛哥你这是做什么,叫我名字就行了。” 姚文瑛声音暗哑:“这怎么行,之前都是奴才不懂事,才冲撞了大人,求大人不要怪罪奴才。” 空气忽然死一般的寂静。 此时的姚文瑛佝肩耸背,已经完全是个奴才的作派了。 落进泥潭里,尊严和傲气就全都不值钱了。 赵元琢伸手抹了把脸。 他拉着姚文瑛在桌边坐下:“你不是奴才,我也不是什么大人,我们是朋友啊,我们说过要永远做朋友的,你忘了吗?” ………… 短短数日的时间,陵豫关在薛念的布防之下变得更加固若金汤。 薛子期这个名字亦很快就出现在了戎狄国主的御书案上。这个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不但以绝对的实力征服了陵豫关那群铁血军汉的心,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成为了各国霸主的心腹之患。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走到薛念走到哪里,都可以收获以李铁塔为首的,一群将士们热烈崇拜的目光。 向来眼高于顶、看不上朝廷派来主将的李铁塔几乎把薛念当成了自己的偶像:“八十人,就可以把那些蛮子打到屁滚尿流,还能射杀沈煊小儿和戎狄使者,我李铁塔从来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 “少将军,你一定会名垂青史!” 第137章 抉择(1) 名垂青史? 看着面前一张张激动到几乎通红的脸,薛念不禁哑然失笑。 戎狄吃了这样大的亏,岂肯善罢甘休。如今只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罢了。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戎狄军队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他们将面临的,就是气势汹汹的数十万大军。 陵豫关这些将士,在他的带领之下自保守城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戎狄要攻城那是绝无可能。 可陵豫关自给自足的本事太弱,粮草军需全靠外部供给。如今又正值青黄不接之时,各地粮食都有限,也无法大规模囤积。 一旦敌军派兵围城,粮草军需运不进来,那么对方根本用不着攻城,不出两个月就能生生将他们困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果真走到这一步,唯一的办法只有在弹尽粮绝之前弃城突围。 可若是如此的话,虽然边关军的力量得以保存,但边关数万百姓就必然难逃惨遭屠戮的下场了。 大周的江山社稷也会风雨飘摇。 月亮被云层遮蔽,薛念抬眸望向漆黑的天空,目光好似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晦暗不明。 但愿他这回没有信错沈燃。 ………… 柳士庄死后第七日,一封加急的密报星夜入京,呈在了沈燃的御书案前。 薛念两箭射死齐王沈煊和戎狄派来的使者,虽一举夺回陵豫关,但也彻底激怒了戎狄皇室。 据说那被薛念射死的乃是戎狄九皇子完颜清,乃是戎狄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沈煊手下将领黄龙飞更是带人投靠戎狄,倒打一耙,毫不客气的指责沈燃丧心病狂,残害兄弟。 戎狄以此为名,兴兵八十万,攻打位于西南的陵豫关。 这并没出乎沈燃和谢今朝的预料。 或者说,自薛念离开盛京后,他们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军兵们厉兵秣马,囤积粮草。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只等着钦天监推算出的时日,由大将军薛远道领兵出征。 离出征还有五日时,沈燃和谢今朝坐在一起,研究薛远道呈上来的,出征戎狄的路线图。 到了戌时,元宝忽然进来禀报,说是薛妩宫中的清荷有事求见。 这些时日沈燃事物繁忙,与薛妩温存的时间就大大减少,他们已经有两天没见过了。 沈燃本以为是薛妩想念自己,当即让元宝把人带进来,可见到神色慌张的清荷时,他心中一沉,当即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果不其然,清荷见到沈燃,未及说话,竟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沈燃与谢今朝对了个眼色,而后沉声道:“有什么话就说。” 清荷不可抑制的哆嗦了一下,这才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她方才吃了几块糕点,也不知,不知怎么就忽然吐了血!” 殿中烛火摇晃,沈燃垂眸睨着清荷,他的神情似乎依旧很温和,并不见有多急躁,但四季如春的暖意在这一刻化作寒霜,骇得清荷不可抑制的哆嗦起来。 她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天子威严,从来都不在表面。 可哪怕只是不经意流露出来,也能叫人惊骇欲绝。 第138章 抉择(2) 眼看谢今朝从未央宫里出来,谢长宁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他从太监手中接过轮椅,满脸担忧的低声道:“公子,你可算出来了,怎么你还在,陛下就领着人走了?” 虽然沈燃在谢今朝面前时一直都表现的非常平易近人,但由于对方一直以来暴戾的名声,只要谢今朝来见驾,谢长宁就总是会情不自禁的有些悬心。 毕竟谢今朝只不过是外表温和,内里却是很不逊的,别看他如今看着似乎跟谁都能合得来,可一旦犯了脾气,他也绝对不会害怕得罪人。 微风轻拂,寒意顿生。 然而谢今朝语气轻柔:“无事。” 停顿片刻,他微微侧头,又道—— “长宁,同我去趟翊坤宫。” 谢长宁微微一怔,随即皱眉道:“公子,可翊坤宫是皇后娘娘的寝殿啊。” 臣子是不能随意踏足宫妃寝殿的。 更别提谢今朝与薛妩之间非亲非故,而且他既不是内侍也不是御医。 谢今朝招呼他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长宁闻言先是一愣,一抹浓重的担忧和畏惧在他眼底飞速闪过。 可片刻后,他又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公子你放心,我一定办到!” ………… 翊坤宫。 沈燃坐在薛妩床边,殿中一众宫女太监战战兢兢跪在外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稍有不慎就大祸临头。 江锦之则神色郑重的站在沈燃面前,低声道:“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核实清楚,皇后娘娘是因不慎服食了带毒的枣糕,才会昏迷吐血。不过这毒毒性虽猛烈,却并不是无解,微臣有把握不会危及到皇后娘娘性命,快则两日迟则三日娘娘必醒,只是……” 说到这里,江锦之忽然顿了顿。 他面露为难之色,低下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今的这个情形,他不说话就没人敢说话。 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沈燃垂眸看着床上女子惨白的脸。 他紧紧握着薛妩的手,温言对江锦之道:“锦之,你能救皇后安好,便是于朕有大恩,有什么话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听沈燃这么说,江锦之连声道“不敢”。而后他抿了抿唇道:“方才臣为皇后娘娘诊脉之时,发现娘娘已经有孕月余,毒性不仅对母体有危害,亦被娘娘腹中胎儿分走大半,如果执意要保住这个孩子,日后会对皇后娘娘的身体造成极大的影响,所以臣需要请陛下圣意裁决。” 话音落下,江锦之撩衣跪倒:“臣有罪。” 除了医术精湛之外,江锦之与太医院其他太医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说话不会掺水。 沈燃闻言心中顿时一沉。 他之前一直期待薛妩能有孕,期待他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可没想到骤然得知这个消息,竟是如今的情形。 微微闭了闭眼,沈燃道:“皇后可知晓自己身怀有孕之事?” 江锦之摇头道:“皇后娘娘中毒后便即吐血昏迷,并不知晓此事。” “那就不必让皇后知道了。” 沈燃道:“无论何时,以皇后身体为重。” 至于舍弃这个孩子的罪名—— 他来担。 第139章 问话(1) 深夜,翊坤宫偏殿灯火通明。 翊坤宫的宫女太监跪了满地。 众人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唯有清荷跪在最前方,浑身颤抖着祈求“陛下饶命”。 帝王对皇后的宠爱众人有目共睹。 今日正是她当值,服侍薛妩用膳。 如今对方忽然中毒吐血,一旦皇帝动怒,那她定然会死无葬身之地。 即使内心已经无比愤怒和焦灼,沈燃面上依旧极其冷静。 他缓缓道:“皇后的一饮一食皆要以银针试过才可入口,这些糕点在呈给皇后之前,可曾试过?” “不……不曾。” “之前……” “之前奴婢也向陛下禀告过了……” 清荷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啜泣着解释道:“不……不知道为何,最近皇后娘娘总喜欢吃宫外一品斋的枣糕。这些点心都是由赵大人亲自出宫买回来的!奴婢……奴婢也曾提议要试,但是皇后娘娘说过不用试。” 话音落下,清荷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赵大人深得娘娘信任,买糕点的事儿也不是第一回,这些……这些,贴身侍候娘娘的宫人都是知道的,奴婢……奴婢想着总不至于出什么事儿,这才没有坚持,奴婢……奴婢真的是无心之失啊!求陛下饶命!” 她每说一句话,就磕一个头。 磕的头破血流也没有停下来。 额头磕在地上的沉闷声响敲在每个人心上,仿佛死亡的号角,让他们胆战心惊。 清荷的绝望同样也是他们的绝望。 可惜上座的帝王却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心。 沈燃漠然垂眸,看着少女一下又一下的磕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道:“若你今日所言有半句不实,后果你应该清楚。” 鲜血顺着脸颊流下,看起来触目惊心。清荷却顾不上伸手去擦一擦。她只恨不得指天发誓:“陛下明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陛下可以宣赵大人问话。” 说着又磕头。 沈燃没理会。他侧头问站在身侧的御前侍卫:“赵元琢人呢?” 那御前侍卫道:“在外头跪侯。” 沈燃道:“带他进来。” 那御前侍卫低低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传令。 没一会儿的功夫,赵元琢随对方入内,跪在了沈燃面前。然而他一言不发,只是犹如木雕泥塑般呆呆的跪在地上。 沈燃看见赵元琢这模样,越发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摆摆手,命令御前侍卫将除了清荷以外的其他人全都带下去严加看管,而后毫不留情的将桌上的茶盏砸在了少年额头上。 “砰——!” 额头顷刻间破了一大块,滚烫的茶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沿着脖颈流进了衣服里,旁边清荷光是看着,都不可抑制的抖个不停。 但赵元琢却还是不言不语。 殿中因他的沉默而变得落针可闻。 桌上的茶盏让沈燃自己砸了。 他食指在桌面让轻轻一扣,压着火气问赵元琢:“皇后所用糕点,是你从宫外买回来的?” 沉默了片刻,赵元琢终于俯身叩首,涩声回了个“是”。 停顿片刻,他实在忍不住道:“陛下,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第140章 问话(2) 沈燃没有回答赵元琢的问题。 他微微垂眸,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看了半晌,缓缓道:“除了你,糕点还有何人碰过?” 虽然赵元琢没保护好薛妩该死,但沈燃也不认为是对方蓄意要害薛妩。 漆黑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赵元琢没有回答。 沈燃淡淡道:“哑巴了?” 赵元琢抿了抿唇:“除臣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碰过。” 话音落下,他不顾自己头上被茶杯砸出来的伤口,重重的向着沈燃磕了个头:“是臣护卫皇后娘娘不利,请陛下赐臣死罪!” 话音落下,空气忽然死一般的寂静。 沈燃拧了拧眉。 他看在薛妩的面子上,这才把火气压了又压,可是没想到赵元琢竟然如此不识抬举,事到如今,还敢在他面前有所隐瞒。 一品斋是盛京城的老店,糕点需求量极大,制作时间又长,现做肯定是来不及的,所以都是当日提前做好的,而且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并不确定哪份会被谁买走。如果下毒是在做糕点之前,那就绝不会只有薛妩这一份糕点有毒,可他之前已经派人严加盘查,其他吃下糕点的人都没事。 而一品斋中的掌柜伙计和糕点师傅也全都被纪安阳抓起来严加审问了,同样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凭纪安阳的本事,问不出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对方当真是一个亘古难寻的硬汉,要么对方真的没做过。 可世上哪来的这么多硬汉? 那么问题极有可能就是出在赵元琢这里。 而且对方的反应显然也异于寻常。 若非心里有猜测,觉得对不住薛妩,他怎么会不急于找出下毒之人,而是一心求死。 沈燃轻轻扯了下唇角:“想死?” 剑锋出鞘的声音在空气中撕出惊心动魄的紧迫。 沈燃抽出一个御前侍卫腰间的兵刃,提剑走到了赵元琢面前。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笑道:“没问题,成全你。” 没有赵元琢,他照样找的出始作俑者。 四目相对时,赵元琢看见了沈燃眼里涌动的杀机。 薛妩的中毒,和那个即将失去的孩子,勾起了帝王内心深处埋藏许久的暴戾情绪。 几乎是在同一刻,闪着寒光的剑刃落下来。 赵元琢跪在地上。 他没求饶,也没躲,垂眸等死。 可是等了片刻,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 脑袋还在,胳膊腿也都还在,只有大片大片漆黑的头发和一根断成两截的蓝色发带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但头发和发带都不是他的。 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存亡之际,竟然有人冲过来,帮他挡住了沈燃冰冷的剑锋。 赵元琢心脏陡然一紧。 在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皇宫中,除了薛妩之外,还有何人会不顾生死,为他阻拦盛怒之下的君王? 在清荷难以抑制的惊呼声和御前侍卫的呵斥声中,赵元琢豁然抬头,看到了另外一个少年瘦弱的背影。 寒光闪闪的剑刃架在颈侧,本来利落束起的墨发散开。 大片大片黑发也落在他脚边。 他亦在微微发抖。 但他一步也没退。 眼底漫上震惊之色,赵元琢失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谢长宁!?” 第141章 护持(1) 烛火摇摇晃晃,映的沈燃脸上神色更冷。 王者之怒,天下缟素。 冰冷的长剑架在颈侧,仿佛浑身血液都被冻住,谢长宁心里也忽忽悠悠觉得怕。 与此同时,赵元琢满是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长宁,你快让开!” 如今沈燃正在气头上,什么事儿都可能做的出来。 然而谢长宁没动。 他也没看赵元琢。 他只是眼睛眼也不眨的盯着沈燃。 谢长宁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觉得一旦自己移开目光,就再也没有勇气同沈燃对视了。 赵元琢见谢长宁一直不动,心里越发急躁,想起身过来拉开对方。 沈燃冷冷道:“按住他。” 话音落下,两个御前侍卫当即上前,狠狠按住了赵元琢,不许他起身。 一股莫名的酸涩感自眼眶处传来。 赵元琢眼睛隐隐有些发红。 沈燃看着谢长宁笑了下,缓缓道:“不去伺候你家公子,到这来干什么?怎么,你想替赵元琢死?” 这话问得半真半假。 可言语之间全都是叫人胆战心惊的寒意。 谢长宁蓦地感到一股凉气从后背蹿了上来。他抿了抿唇:“陛下,我是来替我家公子传话。” 声音尽量平稳,但细听调子还是与往日不同。 沈燃平日里对谢今朝都很客气,连带着对见面不多的谢长宁也很客气。 第一次直面帝王的怒气。 他感到一股近乎窒息般的压力。 沈燃目光落在谢长宁脸上,过了好一会才淡淡道:“什么话?” 谢长宁道:“我家公子说,此事元琢有大错,难怪陛下生气,可他和皇后娘娘情同姐弟,必然不是成心为之。如今皇后娘娘身体尚且虚弱,陛下杀元琢事小,叫娘娘伤心事大,莫让亲者痛仇者快,反倒称了始作俑者的心。” 沈燃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即使内心紧张,谢长宁吐字依旧十分清晰。 见沈燃不语,片刻之后,他继续道:“请陛下允我家公子与元琢单独说几句话,我家公子愿意为陛下分忧。” 长剑依旧没有离开谢长宁颈侧。 沈燃唇边带了丝微薄的笑意,声音却是懒洋洋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缓缓道:“朕倒不知,你家公子原来还如此热心肠。既然谢今朝如此大包大揽,朕当然要给他这个面子,但好人也没那么容易当的,若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到时候朕不止要杀赵元琢,还要你的命,你敢不敢应?不敢就让开。” “我敢!” 攥紧了冰凉的手指,谢长宁大声对沈燃道:“如果我家公子问不出陛下想要的,陛下就杀了我,我没有怨言!” 纪安阳在此时匆匆而入。 他脸上带着浓浓的忧色:“启禀陛下,刚有侍卫来报,说是栖凤宫着火了!” 早不着火,晚不着火,偏偏在这个时候。 纪安阳说完,空气当即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沈燃无比漠然的笑了一声。 须臾之后,他收回架在谢长宁颈间的长剑:“告诉谢今朝,赵元琢朕交给他了,随便他怎么问。” 言毕,沈燃干脆利落的转身,向着大门外走去,走到赵元琢身边之时脚步稍稍顿了顿。 他在赵元琢腿上踹了一脚,冷冷道:“滚到翊坤宫外跪着去,皇后醒来前,不许起来。” 第142章 护持(2) 冬日渐渐过去了,夜晚的风却还是很凉。赵元琢穿着薄衫跪在风口,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蓦地,他身后一阵车轮声响起。 谢长宁推着谢今朝来到了他面前。 谢今朝垂眸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依旧很温和,眼睛里没有责怪,只有一丝淡淡的关切。 赵元琢低下头,忽然间觉得鼻子一酸。他不敢再看谢今朝的眼睛,因为这会让他想起他阿娘。 小时候,无论他多么顽劣闯了多大的祸,他阿娘都是用这样子的眼神看着他的。赵守德是个严父,儿子稍微犯点儿错就要鞭子板子伺候,赵夫人却非常柔和。每每他犯错被罚,赵夫人都是一边帮他上药,一边这样看着他的。 赵元琢当然知道,从谢今朝进宫之时,就对他有拉拢之意,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谢今朝竟然愿意冒着触怒沈燃的风险,来保他的性命。 他曾经也有很多自以为可以过命的朋友。然而真到赵家出事的时候,他才明白,能够偷偷摸摸的来看看他,拉他一把的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微微抿了抿唇,赵元琢涩声道—— “谢大人,今日多谢你和长宁。” “其实你们大可不必为我如此冒险的。” “既是朋友,何必如此见外。”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而且陛下也没真心想杀你,否则以他的脾气,别说长宁,就算当时是我在也没有用。” 赵元琢默然不语。 谢今朝缓缓道:“不过也难怪陛下生气,如今他都还能耐着性子,亲自来问你,实在可以算对你格外厚待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才继续道:“元琢,此事本来我不该说,但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你可知道,虽然皇后娘娘性命无大碍,但她腹中之子,可能要不保了。” 赵元琢瞳孔皱缩:“什么!?娘娘……娘娘她还怀孕了吗?” 他竟然还间接害了薛妩的孩子!? 默然良久,赵元琢讷讷道:“谢大人,你根本不该让长宁来救我的,你应该让陛下杀了我,给娘娘肚子里的孩子偿命。” 闻言,谢今朝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角:“你宁愿用你自己的性命来换真凶的命?” 赵元琢微微一怔。紧接着又听谢今朝道:“这按理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若决意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要你自认能对得起少将军,也对得起皇后娘娘对你多年关切即可。” 说完,他摆了摆手,一副无意再多说什么的模样:“长宁,既然赵大人不领情,那就算了,我们走吧。” 谢今朝对赵元琢的称呼一直都很亲近。听他忽然改口称什么“大人”,赵元琢不禁一怔。 这可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转变,还是彼此之间疏离的开始。如果说今日之前,他还可以坦然面对谢今朝的亲近或者疏远,那么今日之后,他已经很难接受失去这个愿意为自己雪中送炭的朋友。 除了他的亲兄长和薛子期,再也不会有人能为他做到谢今朝和谢长宁做到的这一步了。 第143章 错误(1) 谢长宁也愣住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赵元琢,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恼的神色:“元琢,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了,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了。可如果你知道,你为什么要为害皇后娘娘的人打掩护?对方借你的手来害人,明显是根本没把你放心上,结果你还要跟对方讲交情?” 就连谢长宁都明白的道理。 月色下,赵元琢脸色惨白。他死死咬着唇,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之意。 可是谢今朝并不给他纠结的时间。 总是看起来很温柔的人一旦真的冷冽起来,反而比其他人更无情。 上一刻谢今朝还能满脸关心的看着他,下一刻说走那就是真的走。 谢长宁不动,谢今朝二话没说,直接自己去推轮子的轮子。 这下可把谢长宁吓了一跳。他对谢今朝就算谈不上言听计从,可也差不多:“公子我来!我来!” 眼看谢长宁推着谢今朝要走,赵元琢极短暂的沉默了一瞬。 须臾后,他看着谢今朝道:“谢大人,我不说并不是想要隐瞒你,只是自己愚蠢被人利用,真的难以启齿。” 话音落下,他忽然俯身,向着谢今朝叩了个响头。 谢今朝怔了下:“这是做什么,你不必拜我,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谢大人,你别误会。” “我并不是想要求你。” 赵元琢摇了摇头:“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你和长宁对我的情谊我记在心里了,你有什么话,都可以问我,我愿意说。” ………… 薛妩的翊坤宫与柳如意的栖凤宫相距甚远,待沈燃安置好薛妩再领人赶来的时候,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早就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皇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除了赵元琢之外,纪安阳和周景檀都到了。两人正指挥侍卫和宫人端着所有可用的器皿往里泼水。可惜火势实在太大,却还是收效甚微。 见了沈燃,纪安阳和周景檀一起过来向他行礼。 到底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其他人慌乱,他们俩却还算是镇定,指挥起来也有条不紊。 沈燃眼里映出火光,淡淡道:“皇贵妃呢?” 纪安阳和周景檀对视一眼,周景檀道:“今天早些时候,皇贵妃就将所有伺候的宫人全都赶了出来,只留下自己的贴身侍女,所以等人发现起火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火势太大,实在是没有人能冲的进去,陛下恕罪。” 有句话周景檀没说,因为薛妩中毒的缘故,一晚上又抓人又审问,宫里人心惶惶,守卫也不如平时森严。 沈燃缓缓勾了勾唇角,眸光却似雪寒凉。 他轻声道:“皇贵妃将所有伺候的宫人都赶了出来,才没人及时发现起火?” 哪怕被人算计的怒火已经如潮翻涌,他还是非常敏锐的抓住了重点。 纪安阳道:“是,经核实,这火很有可能就是皇贵妃自己烧起来的。” 看着被火海吞噬的殿宇,沈燃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细听笑声里竟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愉悦。 但是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会愉悦? 元宝紧张的一张胖脸上都是汗。 他颤巍巍道:“陛下!” 沈燃没搭言。 他一直都盯着柳士庄,却到底还是忽视了柳如意。 这个女人不仅有野心。 而且手段够狠也够毒。 上辈子柳如意可以在叛军攻入皇宫之后毫不犹豫的背叛他,转而投入沈烨怀抱。这辈子对方也没有因为柳士庄的死而一蹶不振。 柳如意借着薛妩中毒的时机转移他的注意力,精心策划了这样一场大火。 这会仅仅只是一场求死之局么? 不可能的。 “纪安阳,传朕旨意,封锁四门。” 沈燃缓缓道:“检查所有进出车辆。” 第144章 错误(2) “姚文瑛。” 谢今朝缓缓念着这个名字,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你确定碰过糕点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赵元琢点了点头:“因为那些糕点是要买给皇后娘娘的,所以我每次都非常小心,绝对不会让其他人碰的,只有这一次,我一直觉得……” 停顿片刻,他垂眸,涩声道:“我一直觉得我和他是朋友,朋友之间自然应该坦诚相待,我没有防备他。” 谢今朝微微一笑,月色下他眉眼温和:“好,那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谢今朝在谢长宁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长宁答应一声,而后看向赵元琢:“元琢,那我和公子先走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帮你的。” “长宁,谢谢你和谢大人愿意为我说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赵元琢抿了抿唇道:“但这次的确是我失职,没有保护好皇后娘娘,才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害的娘娘腹中孩子也不保,无论陛下要怎么处置我,我都能接受,你不要再做之前那么危险的事情了。” 就算沈燃看在薛妩的份上,可能没真想要他的命,可对方在气头上,也不能以常理推断。他自己犯下的错,没道理让谢长宁来买单。 “不危险啊。” 谢长宁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家公子说了,陛下就喜欢胆子大的,只要对他心思,他也不会随便砍人的,我信我家公子。” 赵元琢微微一怔。 他神色复杂的看了谢今朝一眼。 谢今朝以手掩唇,轻轻咳了一声道:“长宁。” 谢长宁立刻道:“好了,公子!我知道了!这就走!” 话音落下,他对着赵元琢眨了眨眼,而后也不再多言,推着谢今朝就走。 赵元琢默默看着他们转身离去,忽然又忍不住问道:“谢大人,你说我错了吗?” 他本以为境遇相似,姚文瑛是与他同病相怜的。 他们可以相互扶持,相互理解。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希望对方可以在这座冰冷的皇宫感受到一丝温暖,他甚至一直都在想办法送对方离开这。 姚文瑛可以不接受他的示好。 可他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何他真心对待的,却要如此欺骗利用他的信任? 对方明明知道薛妩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还借他的手来害薛妩。这不仅仅是要他的命,亦是诛他的心。 他将满腔赤诚交付出去,可换来的却是体无完肤的欺骗与背叛。 姚文瑛的所作所为,将他变成了一个可笑至极的跳梁小丑,让他伤害了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人,让他无颜以对薛妩,也无言以对薛念。 轮椅在谢今朝的示意下再次停了下来。他缓缓道:“如果一定要说,我觉得你没有错,待人坦诚当然不能算是错。” 说到这里,谢今朝微微侧过头,看了垂头丧气的少年一眼。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坦诚相待,如果你分辨不出来,就随便付出真心,那的确是非常愚蠢。” 第145章 谈心(1) “纪安阳领人检查了进出皇宫的所有车辆,连装恭桶的都没放过,但是没有发现皇贵妃踪迹,她应该是在栖凤宫起火之前就已经出宫了。” 谢今朝垂眸道:“陛下,我们晚了一步。” 修长食指轻扣桌面,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笑了一声:“你也认为柳如意还没有死?” 谢今朝淡淡道:“是。不过事已至此,懊恼也无用。臣叫人押了下毒的人来,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陛下还要亲自见上一见吗?” “柳士庄和柳如意的走狗罢了。” “朕没有心思见他。” 沈燃单手支颐,神色之中满是厌倦:“交给纪安阳去审,吐干净了判凌迟,也不用拉去菜市口,就叫宫里的这些人好生看着。” 谢今朝道:“臣倒是想去同他说上几句话。” 沈燃微微一怔:“你如今倒是很爱揽事儿。” 谢今朝轻声道:“当年他爹并没什么过错,落到这地步,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啊。” “姚永豪站错了队,成王败寇而已。”沈燃嗤笑一声,“当时先帝一心追求长生之术,早就已经无心政事,朝堂中党争严重,奸佞之臣罗织罪名,大兴诏狱,皇子都牵连进去了好几个,何况朝臣。在皇宫中,只有弱肉强食,比什么可怜。” “何况姚永豪此人朕也见过,正直有余,实力不足,还成天一副要给天下人证公理的样子,落到今天这下场,他不算冤。你若是想要去见那奴才,朕也不反对,但赵元琢糊涂,你不能跟着一起糊涂。那奴才不可信,来日必然会是个隐患,朕容不下他。” 谢今朝笑道:“请陛下放心,这些臣心里自然有数。” “今日之前,朕当然放心。” “但今日之后,朕就不得不好好思量思量。” 沈燃缓缓道:“如果是薛子期为保赵元琢做出这样的事来,朕能理解。他和阿妩是看着赵元琢长大的,可你与赵元琢有什么交情?还要你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人来冒险。无非也就是觉得赵家可怜而已。” 他勾了勾唇:“要说起来,这一点你比薛子期厉害,若无今日之事,连朕都以为你是想拉拢赵元琢,结果你是真向着他。” 谢今朝微笑:“臣其实是为了陛下着想,唯恐伤了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的情谊,陛下一怒之下,断他一条胳膊一条腿,皇后娘娘非但不会高兴您为自己出气,反而会暗自垂泪。”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阿妩心善,可朕是一国之君,岂可凡事都这般轻轻放过。” 沈燃侧过头打量他:“而且你知道朕最不爱听这些冠冕堂堂的话。” 两人对视了几个须臾的时间。 最终谢今朝轻叹了一声:“没什么向着不向着的,陛下能看得出来,赵元琢,他与长宁在臣眼里都还是孩子。是人就难免有犯错的时候,是人就难免轻信,陛下您自己也一样。不是吗?” 沈燃身上那种懒洋洋的姿态消失了。但他也并不显得恼火,只是平静道:“这话只有你敢说。” “实话实说而已。” 谢今朝淡淡道:“此次若非牵连到皇后娘娘,陛下岂会如此动怒。但恕臣斗胆一言,此事赵元琢有责任,可是最大的责任,却在于陛下您自己。” 沈燃:“……?” 第146章 谈心(2) 没想谢今朝竟有此一言,沈燃不由愣了下:“何意?” “陛下应该明白,对方想要对付的其实并不是皇后娘娘。” “而是想通过她来对付你。” 谢今朝道:“嫁给陛下之前,皇后娘娘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门虎女,可嫁给陛下后,她成了温室娇养的花。陛下将皇后娘娘庇护于自己的羽翼下,让她变成池鱼笼鸟,让她变得根本就没有自保之力。那么日后所有觉得陛下难以对付的人,都会将矛头对准皇后娘娘。陛下不妨好生想想,这可是第一次有人针对皇后娘娘设局?难道皇后娘娘面临的这些阴谋与针对,全都是因为手下护卫不利,而陛下没有半分责任?”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所以说来说去,最后竟然都是朕的错?朕与其怪罪赵元琢,倒不如先怪自己?” “微臣不敢。”谢今朝淡淡道。 “但真心喜欢一个人可不是把她当笼中雀,陛下若当真爱重皇后娘娘,要么别让其他人看到您对娘娘的偏爱,要么就该让她真真正正站到您身边来。” “否则今天他们可以借赵元琢的手达成目的,那来日也可以借翊坤宫之中任何一个宫人的手。到时候就陛下只会防不胜防。” 这样的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说。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青年,没有说话。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极了一把带雪的刀,冷的人心里发慌。 然而谢今朝毫无惧色:“臣知这些话不顺耳,但俱是臣的肺腑之言,今天陛下当然可以杀了赵元琢,也可以杀了翊坤宫之中所有照顾娘娘不利的人,可即便如此,您就能保证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吗,届时您未必还能找出第二个比他更忠心的人,在其他人眼里,皇后娘娘就只是主子,在赵元琢眼里,她却是亲人,皇后娘娘也是真心关怀他,他护卫娘娘不会不尽心。” “正因如此,朕才对他诸多容忍。” 沈燃缓缓道:“可是他如此愚蠢轻信,对着个多年未见之人也能这般坦诚,毫无防备之心,根本不堪大用。”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陛下,还是那句话,是人都会犯错的。更何况,能不能用,该不该用,那也应是用他的人说了算,您何不亲自去问一问皇后娘娘再下定论。” “心都偏的快没边了,还不承认向着他。” 沈燃懒洋洋的道:“不过也罢,谁叫阿妩拿他当亲弟弟,朕就再给他一次机会,但你最好也多多提点他一些,这样的事情他要是再敢给朕有下一回,就算朕不要他的命,也要他生不如死。还有……” 说到这里,沈燃的目光骤然冷下来:“那奴才行刑的时候,你带着赵元琢一起去,让他也见识见识,省得终日里不知天高地厚,就会给朕惹麻烦。” “是只让赵元琢见识见识,还是要臣跟着一起见识见识?” 谢今朝笑起来:“其实陛下大可不必如此,与陛下说句掏心掏肺的话,臣会救赵元琢,有一部分是为了他家,因为赵家冤枉,但最主要的还是为了他这个人,为他身处逆境也未曾更改的赤诚本心,姚文瑛没有这个心,臣也不会保他。” 沈燃看着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帝王的目光中带着股冰凉的审视。 然而谢今朝却仿佛毫无察觉,淡淡道:“还有一事,关于皇后娘娘有孕之事,臣想要见一见江太医,与他说几句话,不知道陛下意下如何?” 对方这是何意? 沈燃先是一怔。 而后他看着谢今朝,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当然可以。” 第147章 夜话(1) 赵元琢独自跪在夜色中,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他本以为是沈燃回来了,没想到却是谢长宁去而复返,他手里还提了个篮子。 不过这回谢今朝并没一起来。 谢长宁走过来,在他旁边跪下了。 赵元琢愣住了:“长宁,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 “来陪你一起跪啊。” 谢长宁将篮子放在地上,给赵元琢推了过去,笑道:“元琢,我给你带了点儿吃的,你尝尝吧。” 赵元琢目光落在那个篮子上,随即抿唇道:“长宁,多谢你,可我现在还在受罚。” “如今天气还挺冷,你穿这么少跪在这,再不吃东西怎么行。” “再说陛下只说了罚跪,又没说不许吃东西,吃点没关系的。” 谢长宁从篮子里拿了个豆腐皮的包子给他:“这可是我自己做的,除了我家公子还没人尝过呢,给点儿面子?” 听说是谢长宁自己做的,赵元琢不愿扫他的兴,只得伸手接过,而后再次道:“长宁,你不要在这跪着,去前头廊下坐会儿吧。” “没事,我在这陪你聊聊天,两个人一起就不会太无聊了。” 谢长宁指了指他手里的包子:“你快尝尝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盛情难却。 赵元琢只得点了点头,一口一口的吃起来。 味道有些出乎预料。 没想到谢长宁年纪不大,手艺还很不错。 谢长宁侧头看了他两眼,就笑了。 赵元琢愣了愣,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他咽下嘴里的食物,这才问道:“怎么了?” 谢长宁笑着道:“没什么,就是瞧你这举止不像武将,反而倒更像是个清流世家的贵公子了。你是专门请师父学过这些吗?” 武将常在战场,举止都较为随意与豪放,可赵元琢即使跪着时仪态也非常端庄,吃东西的时候看着更是文雅。 清流世家教出来的传人,一举一动都是讲究,比如食不言寝不语,再比如走路坐姿、甚至是喝茶吃东西时候的动作和速度,都会有一定规矩的。 相较而言,武将家虽然不是不重仪态,但大抵都会随意些。 赵元琢目光闪了闪。 这些都是让沈燃训出来的。 他名义上是御前侍卫,但在翊坤宫时除了随行保护薛妩安全,薛妩就不会再让他做别的事儿了,不仅如此,薛妩还要请先生来教他文才武艺,力求与当年在家之时一般无二。 这是薛妩的一片关怀之心,可显然根本就不合规矩。 能在宫里当先生的自然都不是一般人,可以听他们讲课的只能是皇子。 其他人身份再尊贵,也只能是皇子的伴读,可是沈燃如今根本没皇子。 他委实不愿意显得如此特殊,所以屡次拒绝了薛妩的好意,可不知道是不是薛妩跟沈燃提过此事,拒绝的后果竟然是沈燃得空时亲自来教导他。 皇室规矩当然多。 可这些赵元琢并不想和谢长宁说。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所幸谢长宁也只是随口一问,见赵元琢不回答,他的注意力很快转回赵元琢刚刚尝过的包子上:“味道怎么样?” “太好吃了。我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特别的豆腐皮包子。” 赵元琢当然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 他唇角微微上扬,对着谢长宁露出一个笑:“长宁,想不到你手艺竟然这么好,是跟谢大人学的吗?” 谢长宁愣了愣,随即道:“这个倒不是,我家公子根本就不会做饭,是付公子教我的。” 赵元琢也是一怔,下意识道:“付公子?是跟江南谢家不太和睦的那个付家吗?” 第148章 夜话(2) 作为曾经的江南第一大家族和如今的江南第一大家族,多年以来,付家和谢家为名为利,纷争龃龉不断,几乎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就连赵元琢在盛京城也是有所耳闻的。所以骤然之间听谢长宁提到什么“付公子”,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个付家。 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这两家关系不好,他们的后人关系自然更不好,按理说,是绝不会在私下里有往来的,更别提竟然还有功夫教谢长宁做饭。 这要多深的交情? 谢长宁见赵元琢如此惊讶,就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禁不住又笑了起来:“的确是那个付家的人,不过他人可好了,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跟我家公子更是英雄惜英雄,我是他们俩一起救回来的,不过付公子不方便带着我,所以公子才把我带回了谢家,至于其他事儿呢,没经我家公子允许,我就不方便跟你说了,你也不要对别人提起。” 他说话是真光明磊落。 也是真坦诚。 赵元琢强行压下心头隐隐约约浮现的一出爱恨交织的大戏,五味杂陈的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跟其他人提起的。” 停顿片刻,他又道:“长宁,为什么你会说你是被谢大人救回家的?你不是从小跟着他吗?” “我啊。” 提到自己,谢长宁耸了耸肩:“我是七岁时才跟着我家公子的。可能我亲生父母家里太困难吧,我大概两三岁时他们就把我过继给别人家了,那家人一开始对我还不错,但是后来忽然之间又有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就对我不太好,所以我偷偷从他们家跑出来了,这才碰巧遇上我家公子。” 他一番话说的轻描淡写,只用“不太好”三个字就简简单单的概括了过往一切。可赵元琢却心知肚明,以谢长宁的个性,倘若真的仅仅只是“不太好”而已,他又何至于在那么小的年纪,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而且还用上“救”这个字。不是身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谢今朝又何必救他。 赵元琢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追问细节:“抱歉长宁,提起你伤心事了。” “没关系啊。” “都过去的那么久事儿了。” 谢长宁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不在意我的人,我才不会放在心上呢,只专心伺候好我家公子就行了。” 赵元琢在少年格外诚挚的表情中微微一怔。他既敬佩谢长宁的豁达,也不由自主觉得黯然,姚文瑛但凡有谢长宁的一半,或许今日也不至此。 论起识人来,无论沈燃还是谢今朝都比他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简直是差劲到家了。 见赵元琢出神,谢长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元琢?元琢?你想什么呢?” 赵元琢骤然回神。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说的很对。” “真的吗?” “那你也不要总这样垂头丧气了。” 谢长宁道:“就像我家公子说的那样,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信任的。” 他明明是个阳光明媚的少年,可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和语气竟隐隐有些谢今朝的影子。 第149章 恩威(1) 赵元琢闻言微微一怔。 他苦笑了一声:“长宁,如今也不怕说出来让你笑话,可我是真的想不明白,我究竟是有何处对不住他,竟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姚文瑛在宫中多年,受尽苦楚,欺凌他的人数不胜数。 然而他都没有一定要报复回去,可见对方也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甚至于在后来的相处中,赵元琢觉得,姚文瑛即使对于先帝沈建宁还有沈燃也是畏惧远远大于怨恨的。 对方其实没有什么报复沈燃的心。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可以毫不犹豫践踏他的信任和真心。 谢长宁微微侧了侧头。 他看着赵元琢,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恼的神色:“其实这个我也不太想能的明白,但是我家公子跟我说,或许是因为你本来会变得跟他一样的,但最后你没有,所以他嫉妒你。” 赵元琢愣住了。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于是谢长宁接着道:“不过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很少有人会嫉妒怨恨拍马也追不上的人,但是却会嫉妒怨恨身边触手可及的人。会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我也有的。” 赵元琢轻轻“啊”了一声。 谢长宁耸了耸肩:“比如看见别的孩子有人关心,有新衣服穿,还有好吃的吃,我心里也会不舒服啊。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去算计比自己好的人,但是真正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就是很难做朋友,至少不会是关系特别好的那种朋友,否则肯定会不平衡。区别在于,有人还能克制住不去害你,可是有人却不能。” 真的会是谢长宁想的这样吗? 姚文瑛这么做是因为嫉妒他? 对方不怨恨那些欺凌自己的人。 却嫉妒他没有被净身,没有与自己一样,变成一个宦官? 赵元琢有心反驳谢长宁,却实在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话。 但凡姚文瑛还有半分将他当做朋友看待,又怎会毫不顾及他的性命,甚至连半点儿暗示都不曾给他,就借他的手来给薛妩下毒? 这摆明了就是要他的命。 如果没有谢长宁来挡那一下,沈燃即使不要他的命,恐怕也会在盛怒之下断他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他可是武将。 到时候就是废人一个。 赵元琢仰头望着天空,良久不语。 一阵冷风吹过,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攥紧了微凉的手指。 蓦地—— 一件外衫披在了他身上。谢长宁皱眉道:“你穿的太少了,当心再给冻出病来,正好我衣服穿的多,给你披一下吧。” 赵元琢抓住身上的衣服,摇头道:“不行,你快自己穿上,陛下不许的。” 沈燃让他跪在这,就是要罚他。 结果谢长宁跑过来,又送吃的,又给他披衣服,到时候被沈燃发现,恐怕没办法交待。 猜出赵元琢的顾虑,谢长宁按住他要扯衣服的手:“没关系的。如果陛下怪罪,我自然有话说。” 赵元琢还没说话,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是吗?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跟朕说吧。” 第150章 恩威(2) 电光火石间,谢长宁对上了一双比冰雪更冷冽的眼,眼睛的主人在笑,眼尾微微上挑,勾出一点柔和的弧度,可眼睛里的光却像是夜色中薄凉的风,刺的人遍体生寒。 谢长宁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手中提着的篮子掉在了地上。 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他忽然感觉寒意一点一点从自己指尖蹿了上来。 明明眼前人有着不输给他家公子的好相貌,明明对方并没有色厉荏苒的凶煞姿态,明明对方手上未持寸铁,可就是莫名让人觉得恐惧觉得怕。 那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并不代表着友善,而是厉鬼看着猎物濒死之时的玩味。 在这样的注视之下,谢长宁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他没有立刻回答沈燃的问题。 在沈燃身边待的久了,赵元琢反而要更镇定些。 他不动声色的将谢长宁挡住,俯身给沈燃磕头:“臣未曾好生受罚,还请陛下恕罪。” “你的罪又岂止这一桩?” 沈燃低笑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意味:“赵元琢,你今天还能有命跪在这里,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了,收收你那点儿没有任何用处的同情心,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什么人才是值得你信任的,朕提拔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犯蠢随便施舍同情心,下次再拿你这双眼珠子出气用,朕不介意让人给你抠下来。” 赵元琢抿了抿唇,低声道:“是。” 沈燃没再搭理他,而是抬眸看向被他挡住的谢长宁,懒懒道:“你打算和他一起跪在这里?” 意识到这话是跟自己说的,谢长宁微微愣了愣,随即拍着胸脯道:“好兄弟那当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赵元琢眼底闪过一丝担忧之色。他低声道:“长宁,你快些回去照顾谢大人吧,不要如此,我一个人没有什么问题的。” 哪知谢长宁脸颊鼓鼓着,就是不动。 他道:“我家公子跟我说的,君子一诺千金重,要么不许诺,如果许诺了就必须做到。” 见谢长宁如此固执,赵元琢也知道对方是怕自己离开后沈燃为难他,他心里虽然感动但也很焦急。 因为若沈燃真的动怒,谢长宁即便在此也是根本拦不住的。 说不定还要受牵连。 “行了,罚跪到此为止。” 然而就在赵元琢准备强行让谢长宁离开的时候,帝王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今晚你还是留在翊坤宫偏殿。至于……” 说到这里,沈燃又看向谢长宁。 他缓缓道:“你自行回去即可,要是舍不得赵元琢,今晚跟他住一起也没问题。” 没想到沈燃忽然间竟然变得如此好说话,赵元琢和谢长宁同时一怔,都觉得不可思议。 谢长宁眸中闪过一抹忧虑之色。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跟沈燃说些什么。然而沈燃把话说完之后,却再不停留,直接头也不回的向着殿内走去了,根本没给谢长宁说话的机会,只留下他和赵元琢面面相觑。 第151章 刑讯(1) 半个时辰前,未央宫。 沈燃低下头,打量着自己手中的一株药草,失神良久才道:“你当真有把握在不损伤阿妩身体的情况下保住我们的孩子?” 江锦之低声道:“是,陛下有所不知,此药草长于天山之巅,乃是治伤解毒之良药,且经微臣试验,尤其是皇后娘娘所中之毒的克星。” 沈燃看着他:“那为何之前不说?” 江锦之撩衣跪倒:“陛下恕罪,此药草太难得,千百年也难寻得一株,皇后娘娘所中之毒虽然不会伤及性命,但也非常紧迫,必须当机立断,时间上来不及,没想到谢大人竟然会有。” 谢今朝竟然能够拿出这样的一株草药来,就连他都觉得非常惊诧。 沈燃勾了勾唇,侧目看向谢今朝。 他还没有说话,谢今朝已经轻咳了一声道:“陛下莫要怪臣曾未立刻拿出来。” 他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温柔。但沈燃却觉得自己的想法已经在这样的目光下无处遁形了。 谢今朝为什么会藏着这样一株治伤解毒的药草,为什么没立刻给他? 他不说,难道他就不懂吗? 然而即使他懂得,难道他就会拒绝接受吗?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的确很欣赏谢今朝,可若是到了必须要二者选其一的时候,还是只得再择亲疏。 薛妩是他的妻子。 她怀了他的孩子。 他要为她们挡住风雨。 沈燃低低笑起来。 他直视那双既温柔又冷冽的含情目,缓缓道:“爱卿这便是多虑了。” “朕谢你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只是不知道爱卿想让朕如何谢你?” 这是任由谢今朝提条件的意思。作为交换,只要对方提出的条件在他承受范围内,他都会答应。 谢今朝几乎是立即领会了沈燃的言外之意。 他笑道:“不知臣是否无需再与赵元琢一起去看凌迟了?” 沈燃微微一怔。 他抬起眼,静静看着面前的这个青年,半晌后轻轻一笑:“当然可以,他要怎么死,你说了算。” 谢今朝笑着摇了摇头,似乎颇为失望:“臣还以为,陛下至少会将人交给臣处置。” “公归公,私归私。” “至于非杀他不可的理由,方才朕也与你言明。” 沈燃淡淡道:“朕相信爱卿亦不是拎不清的人,更相信你能懂。” 谢今朝愣了下。 沈燃看着谢今朝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的对视里,忽然伸出手来,按了一下谢今朝的肩。他轻轻笑了下,而后缓缓道:“我不会让你后悔今天的选择。” 这回他没有再自称“朕”。 他生于风雪,长于风雪。 他厌憎孤寒,自幼孤寒。 他踩着累累白骨踏上尊位。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 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他一世,今生还在继续困住他。 此时两人距离稍微有些近,沈燃衣衫上的龙涎香气息亦不似往日浓郁。 掩不住梅花香。 也掩不住他神清骨秀的冰玉之姿。 恍惚中有种置身于冰天雪地赏梅花的错觉,须臾的沉默后,谢今朝也忍不住笑了。 可是笑着笑着,神情中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并不明显的惆怅。 这株药草他留了很久,从离开谢家到如今,整整七年。虽然一直都没能派上期待之中的用场,但也总是个念想。 可是如今…… 谢今朝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看着沈燃,轻声道:“臣自然相信陛下。” 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清楚,只能是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 第152章 刑讯(2) 慎刑司。 纪安阳满脸不耐烦的坐在审讯卓前,看着手下将烧的通红的铁链缠在姚文瑛身上,伴随着一阵皮肉烧焦的难闻气味,姚文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再次晕了过去。 旁边负责陪审的慎刑司主事官员胡伟小心赔笑道:“大人,这再打下去可就把人打死了,依下官看,打成这样都问不出什么来,估计也真是没有什么可以招的了,他不过就是个给人办事的奴才,就算真有什么机密也不可能告诉他啊。” 纪安阳低头看着桌案上的供词,食指一下一下扣在桌案上,冷笑道:“亏你还在慎刑司做了这么久主事官员,真是好不晓事,这话你跟我说不着,应该去跟陛下说,看看陛下对这份供词满意还是不满意。” 胡伟微微一怔,赶紧起身向纪安阳告罪道:“大人恕罪,是下官糊涂。” 停顿片刻,他又道:“可是继续这么审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这个狗奴才瘦的皮包着骨头,根本就受不住这么重的刑。” 说着,他向姚文瑛的方向看了一眼。此时姚文瑛十根手指的指甲已经全部被拔掉,身上又脏又臭,几乎连一块完好些的肉都找不出来了,显然就是进气多出气少的状态。 “这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给他的开胃小菜而已。” 纪安阳嗤笑一声,转头对身边侍卫道:“让你准备的药准备好了没有。” 那侍卫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属下早就去向太医院院判要过来了。” 胡伟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种药他也曾听说过。 这是大周皇室的秘药,专门给死士用的,在危急时刻服下,可以最大程度上激发出人本身的潜能,让人在一段时间内变得经历极其充沛。 只要没什么致命的伤,就算断手断脚,从他身上割肉,那一时三刻也死不了。然而一旦过了这段时间,这个人就算没死,基本上也等于废了。 此时那御前侍卫侍卫在纪安阳的吩咐下,将一大桶加了盐的水泼在姚文瑛身上,等他生生被疼醒之后,从瓶子里倒出两颗药丸逼他吃了下去。 动作太粗暴,像是对待畜牲,姚文瑛呛得直咳。咳嗽声牵动肺腑,又猛地喷出一口血。 纪安阳端起摆在桌上的茶盏,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而后伸出手接过旁边侍卫手里的短棍,起身走到了姚文瑛面前:“我再问一次,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谋害皇后娘娘?你有何阴谋?” 话音落下,不等姚文瑛回答,纪安阳已经狠狠一棍打在他左手手腕之上。 这一下打的实在是太刁钻了,疼痛不亚于方才的任何一种酷刑。 腕骨登时碎裂。 姚文瑛眼睛里爆满了红血丝,喉咙中不可抑制的溢出惨叫。 疼痛使得他痛不欲生,恨不能立刻就晕死过去,但偏偏神智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咬着牙道,并不回答纪安阳的问题,而是嘶哑道:“我……我要见赵元琢,我有话对他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还没有说完,惨叫声伴随着骨裂声响起。 季安阳的棍子同时落在他手腕脚腕上,把他双手双脚全都打断了。 第153章 温情(1) 舀起一瓢盐水泼在姚文瑛身上,纪安阳嗤笑道:“你若是当年就能有这份硬气,那就应该一头碰死,又何必到宫里来当个人嫌狗憎的太监。你见他要干什么?怎么,利用一回不够,还想利用第二回?” 语气之中满是嘲讽以及不屑。 姚文瑛死死咬着下唇。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已经痛的浑身都快要麻木了,却依旧在嘶哑着辩驳:“我,我没有,我是迫不得已……” “冥顽不灵。” 纪安阳冷冷道:“给我接着用刑。” 站在旁边的御前侍卫答应一声,刚要接着用刑,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含笑的呼唤—— “纪大人。” ………… 谢今朝那株药草的药效委实是非同凡响,本该等到两三日之后才能清醒的薛妩当天晚上就醒了过来。但因她所中之毒极其凶猛,所以睁开眼的时候依旧觉得头昏脑胀,懵然不知今夕何夕,还微微有些低烧。 薛妩意识还是有些昏沉。 她迷迷糊糊的想要翻身,这才蓦地惊觉自己不是独自躺在床上,而是被人抱在怀里。 沈燃晚上睡不着,一直抱着薛妩出神,刚刚才隐隐约约有了些倦意,薛妩这一动,他立即从浅眠之中惊醒,在薛妩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压低了声音哄她:“阿妩,你乖乖的躺好。” 这有点儿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如果在往常,薛妩一定会觉得不好意思。 然而今天没有。 她还不太清醒。 薛妩见是沈燃,下意识就稍稍平静了些。她神色恹恹,低头把脸埋在沈燃胸口,低声道:“陛下。” 简简单单两个字。 恍若隔世。 感慨万千。 她虽然昏沉,自然也隐隐约约的记得自己是中了毒,内心五味杂陈,亦觉得是给沈燃添了麻烦,可若是当真要说些什么来表达歉意,却又实在是不想破坏了此刻温馨宁静的氛围。 沈燃忽然低低笑起来。 他给薛妩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她躺在自己怀中,而后以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与她低语:“什么都别想,安心休息,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宫外一起看花灯。” 薛妩没抬头,闷闷“嗯”了一声。 她小声道:“小时候生病,阿娘也是这么抱着我的。” 沈燃失笑:“这可让我怎么接?” 可薛妩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没有回答沈燃的问题,而是道:“阿娘还会给我唱歌,我想听阿娘唱歌了。” 沈燃愣了下。 须臾后,他伸出手,将薛妩颊边垂落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垂眸盯着她苍白的侧脸看了片刻,轻轻给她哼了几句曲子。 曲调缱绻,也动人。 干净的像是江南三月雨。 这个时候,他眼底始终藏着的最后一丝戾气也褪去了。 浓浓的疲倦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薛妩在这犹如林籁泉韵般的歌声中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再次睡过去了。 她还是不舒服,但此时此刻,她又仿佛沉浸于一种奇异的欢愉之中,尝到了一丝无比诱人的甘甜。 第154章 温情(2) 沈燃像是高悬空中一轮明月,总是显得冷清和遥不可及。然而他又把冷冽和淡漠藏的严严实实,叫薛妩只能瞧见他的似水柔情。 他这个人就像是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他的每一声“阿妩”都仿佛带着钩子般,让薛妩心动难以自抑。 他那些引人遐想的暧昧情话仿佛信手拈来,偶尔也会显得轻佻,但他张开怀抱时就只会让人觉得可靠。他把百炼钢做绕指柔。 薛妩深陷其中。 无力招架。 难以自拔。 她缩在沈燃怀里,把脸紧紧贴在沈燃胸膛上。在梦中与他耳鬓厮磨。 沈燃微微垂眸瞧着她。 虽然薛妩已经睡着了,但歌声依旧没有停,在轻纱幔帐飞扬的寝殿之中悠悠回荡。 化作春日里拂过鬓边的风,吹散怅惘和离愁。 动人心魄。 ………… 姚文瑛烧的嘴唇干裂。 他浑身身上钻心的疼,感觉自己仿佛被扔在人来人往大道上,被来来往往的车马反复碾压,好像整个人都要碎掉了。 他恨不得即刻便晕死过去,可纪安阳让人喂他的那些药却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 此时其余负责审讯的人都退出了牢房,只有一个长得过分漂亮的青年坐在轮椅中静静看着他。 姚文瑛认得他。 如今皇宫里大部分人都知道沈燃如今对谢今朝信任信任有加。他也知道赵元琢屋子里那些书都是谢今朝给的。 这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无疑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姚文瑛被束缚在刑架之上,垂首不动。血珠从他身上落下,“啪”的砸在地上,打碎刑室中阴森森的,带着血腥气的死寂。 谢今朝看着这个几乎变成了血人的小太监,温言道:“我了解了姚大人的事情,他的确是冤枉,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谢今朝的声音自带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万万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姚文瑛愣了愣,眼眶莫名酸涩。 他有些费力的抬起头,看向了面前的这个青年。对方的神情和声音一样温和,像是一道光,与血腥阴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姚文瑛嘶声道:“大人,你到这里来,也是要审问奴才的?” 他声音沙哑难听的厉害,像是刀刃划过粗粝的石板。 谢今朝的关怀并没能卸下他的防备。 谢今朝笑了笑:“当然不是。” 他淡淡道:“审讯有纪大人在,何必我再来班门弄斧,我只不过是对你有些好奇,所以有几个问题想要来问一问你罢了。” 姚文瑛又愣了一下:“该说的奴才都说了。就是为了给我爹报仇。” “应该的。” 谢今朝笑道:“为人子者,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换了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姚文瑛:“……” 谢今朝这样不按照常理出牌,姚文瑛心里反而越发没底。 他狠狠咬牙,忍着身上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疼,一字一顿的道:“大人觉得奴才做的对?” “对,为什么不对?” 谢今朝看着他:“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恩怨分明,俱是英雄所为,令尊若是能知晓,定然也会含笑九泉。” 说到这里,谢今朝话锋一转:“只是不知,赵元琢与你又有何仇何怨,你要这般算计他,不顾他的死活?” 第155章 疑心(1) 谢今朝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轻飘飘的讽刺。 姚文瑛脸色惨白。他死死咬住干裂的下唇:“大人今日亲自跑到牢房这等污秽之地来,难道就是为了替他赵元琢鸣不平?” 在宫里做了多年太监,他已经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不少的陋习,眼神不自觉的就会带出阴鸷。 寻常太监常有的毛病,自卑阴暗多疑,他几乎一样也不落了。 谢今朝笑了下。他缓缓道:“别误会,其实是他托我来问一问。他自问对你掏心掏肺,却被你狠狠算计一回,心里总过不去,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那孩子向来死心眼。” 还是那副话家常之时的语气。 姚文瑛眼里的阴鸷又消失了。 他重新低下头,干巴巴道:“奴才也是迫不得已。算是奴才欠他的。” “好一句迫不得已。” “当然是你欠他的。” 谢今朝淡淡道:“无论你要对付先帝,还是当今陛下,别管结果如何,我都能敬你是个英雄。可是别人以真心待你却被你这般践踏,也亏的你竟然还真能够如此心安理得。姚永豪有你这样的儿子,实在也是脸上无光。又或者……” 柔和散去,锋芒躲生。 谢今朝低头,理了理不染一丝尘埃的衣袖,戏谑道:“其实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能教出这样的儿子。” 江南谢氏嫡长子,天赋才情俱是上上等,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他非但不温和,反而眼高于顶,轻易看不上任何人。 谢今朝从来不会疾言厉色,可只要他想,他的嘲讽就只会更伤人。 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姚文瑛狠狠挣了一下,痛的闷哼一声。 他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浮现出森然之意:“不许……不许你这么说!” 他不顾自己嘴角溢出的血沫,一字一顿的道—— “我爹是冤枉的,我也是冤枉的!” “我们根本不该受到到这样对待!”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们,他们根本没有一个把我当成人,他们全都把我当成一条只能趴在地上的狗!” 姚文瑛狠狠瞪着谢今朝:“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以为你自己看透我了对吧。赵元琢,赵元琢……对……对!我就是恨他!我恨他又怎么样?” “为什么……” “凭什么……” “狗皇帝把他当皇子养,你也向着他,还送那些书给他……我有哪里比他差?如果他落到我这个境地,他也未必就做不出跟我一样的事情来!” 说这些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额上青筋毕露,剧烈的呛咳起来。鲜血顺着唇角直流,一滴滴砸落在地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但他脸上并没有一丝畏惧。 事到如今,他早就已经明白自己的下场了。 他明白沈燃绝对不会放过他。 所以纪安阳什么都审不出来。 谢今朝冷眼瞧着他字字泣血,却无半分动容之色,只淡淡道:“他不会。” 姚文瑛愣住了。 第156章 疑心(2) “你凭什么就这么笃定?” 姚文瑛此刻的脸色已经惨白的吓人,然而他还是强撑着咬牙道:“谢大人!谢今朝!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人?你送赵元琢那些书,他有没有认真看,我不知道,可每一本我都认真看过了!你的所有批注,我都可以倒背如流!” 他道:“虽至亲亦忍绝,纵为恶亦不让,这是你写的吧?如果不是你的这句话,我或许还不会这样下定决心。”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有种几近扭曲的快意。 谢今朝眼底漫上一丝惊讶之色,随即不可抑制的笑起来:“这我可真不敢当,那句话是出自酷吏来俊臣之口,何况,既然你说对我的批注倒背如流,那我后头绝不可行四个字,你是忘了还是没看见?” 姚文瑛愣了愣:“你骗人,我没看见有这四个字。” 谢今朝没有与他争辩,而是扬声叫进一人,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对方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取了本书回来。正是姚文瑛说的那本,对方翻开书页,将谢今朝所说的那四字逐一指给他看。 姚文瑛瞳孔皱缩。 为何他之前竟然没有看见? 谢今朝淡淡道:“所以这才是你与赵元琢最大的不同之处。他看见的都是善意,可即使我对你表达了善意,你也会故意曲解或直接忽视我的意思。” 拿着书的少年附和道:“就是,明明是你自己想给自己的罪行找一个理由出来,别给我家公子甩锅。再说了,难道人家写杀人无罪,你就也找去个人来杀不成?选择是自己做出来的,我都知道的事,你这么大人,连分辨是非的本事都没有?” 姚文瑛喉咙发紧,他想辩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长宁。” 谢今朝温言道:“先下去吧。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谢长宁本来不想走,但既然谢今朝这样说了,他只得点点头,不情不愿的退下去了。牢房中再次只剩下了姚文瑛和谢今朝两个人,但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你到底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不知过了多久,姚文瑛终于按捺不住,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开了口:“接着嘲讽我?指责我?来展示你的高高在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不可抑制的哈哈大笑起来:“尽管来吧!我已经落到如今这地步,我还有什么可怕!” “谁也没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你若没有悔过之心,旁人的嘲讽有何用处。” 谢今朝放柔了声音,摇头道:“你明知必死无疑,所以什么都不在乎,然而即使就是死,也有无数种方法的,可以一刀给你个痛快,也可以一刀一刀慢慢来割你的肉。” 姚文瑛额上渗出一点汗:“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害怕?就会向你们摇尾乞怜了?休想!我是个男人!” 他咬牙切齿:“就算你们把我变成太监,我也是个男人!” 他是人,他不是狗! 他早就受够了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第157章 诚心(1) “说完了?” 谢今朝静静看着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姚文瑛喉咙滚动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他冷冷的注视着谢今朝,眼睛里警惕和防备如潮水翻涌。 他还是不太明白谢今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谢今朝淡淡的道:“用不着这样警惕,就如你自己所说,你已落到这个地步,没什么可怕的了,你有什么怨恨和不满,都可以对我说,无论是对陛下对元琢,还是对我,或者对其他人,我都听着。” 姚文瑛愣了愣。 片刻之后,他嘴唇动了动,嘶声道:“为什么?” “显而易见,因为令尊的确冤枉。” 谢今朝笑了下:“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这次来,其实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不想你带着怨恨和遗憾上路而已,方才有些不愉快,不过恨也好怨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的确也无权置喙,现在言归正传,你可以把所有痛苦和不满全发泄出来。省的连死也不能瞑目。” 姚文瑛受刑极重,神智本就恍惚。 如今在谢今朝虚虚实实的试探中实在是难辨真假。他分不清谢今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仿佛对方的嘲讽不屑是真,关怀帮助也是真。他狠狠地咬着下唇,实在没有忍住道:“谢大人,我只有一个问题,既然你知道我爹冤枉,为什么就不能还我家一个公道?” “当年姚家出事之时,皇贵妃的父亲还只是个吏部侍郎,但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如今你却与皇贵妃站在了一处。” 谢今朝缓缓勾了勾唇角:“你若想为自家讨公道,大可以告诉赵元琢,告诉皇后娘娘,他们绝对不会不出力,然而你竟然选择陷害真心对你好的人,去帮助仇人达成目的,你真的还会在意令尊是否得到公道?” 姚文瑛愣住了:“你说什么?” 他有些费力的睁大了眼睛,声音之中带出了一丝歇斯底里的意味:“你骗人!谢今朝,你又想骗我!我家的事儿跟柳士桩有什么关系?你都说了,他当时只是一个吏部侍郎。他能干什么?” “那可就多了。” “柳士庄当时的势力的确没有后来这样大,但吏部主管的便是官员的晋升和选拔,想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 “当时你虽然年纪还不太大,但至少也已经晓事了,你不妨仔细想想,当年负责去你家抄家的人是谁,而检举接发你爹的又是谁。” 谢今朝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缓缓道:“柳士庄府中有一个密室,是当时我与赵元琢一起去搜查时找出来的,里头有不少很有趣的东西,你有兴趣看一看吗?” 姚文瑛的神色渐渐沉下去,但他却没有说话。 谢今朝也没勉强,只是叫进几个衙役,将他从刑架之上放了下来,然后把卷轴搁在了旁边,淡淡道:“既然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我也言尽于此,看或不看,都随你。” 第158章 诚心(2) “这才是你真正要对我说的话。” “对不对?” 没了铁链的束缚,姚文瑛只能万分狼狈的趴在肮脏的地面上,伤口与粗粝的地板摩擦,疼痛折磨的他浑身颤抖。 姚文瑛嗓子异常沙哑:“你是要离间我和皇贵妃,你想问出她的下落。”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升米恩斗米仇,虽然你愿意为皇贵妃做事,但我猜她其实也未必给过你什么恩惠,最多曾经拉过你一把。我承认我想问,可皇贵妃能有几分信任你,她会告诉你她此刻真正要去的地方吗?我看未必吧。” 姚文瑛愣了愣。 谢今朝看着他,语气柔和到近乎悲悯:“不要把所有人都想的那么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你所能提供的价值有限,我也只不过是,想让你死个明白而已,让你不要被嫉妒和仇恨蒙了心神,错把敌人当做恩人啊。” 说到这里,谢今朝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否则……哪里对得起你的满门,又哪里对得起你,那几个或为婢妾,或沦落风尘的姐妹?今日过后,或许她们也要被你所连累了吧?” 狠,太狠了。 谁说文臣就没有武将有战斗力? 他们明明更懂得如何直接用无形的刀子把人捅死。 真真正正的杀人不见血。 姚文瑛咬紧了牙关。 这一刻,他甚至分不清是疼痛更难以忍受,还是谢今朝的这些话更叫人难以忍受。 对方要把他变成一个愚蠢的笑话。 几乎崩塌的心里防线让他变得溃不成军,只能拼尽全身力气掷开谢今朝放在自己身边的卷轴。 然后徒劳无功的、一遍又一遍重复道:“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 “是啊,我骗你。” 谢今朝看着他那张惨白到没有一起血色的脸,有些愉悦的笑起来:“如果这么想能让你觉得好受点儿的话,那么随便你吧。” 说着,他连看也不再看姚文瑛一眼,示意一旁的衙役推他出去。 看谢今朝竟然真的毫不犹豫的要走,姚文瑛忽然失控的大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关心赵元琢,却要这么残忍的对我?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太监,所以我不配?” 他疯了一般抓着蓬乱的头发,眼底闪过疯狂的怨毒之意:“因为我是太监你们就都不把我当人看!可是我曾经也跟你们一样啊!被送进宫净身那年,我中了举人,是头名举人!” 他本来应该有大好的前程。 “那又如何?”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你的痛苦不是我造成的,不是赵元琢,也不是皇后娘娘,甚至都不是当今陛下。还是那句话,有本事找罪魁祸首报仇去,无论成败我都敬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为什么要其他人来付出代价?世人皆有不得已,我并不会瞧不起太监,但是……” 停顿片刻,谢今朝微微垂眸,凝视着姚文瑛,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实话实说,我的确是挺瞧不起你的。” 他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之意:“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了解你,又为何这么快就可以查到如此多关于姚家的事?” 姚文瑛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是赵元琢拜托我去查的。” 谢今朝轻声道:“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还你家个公道。” 第159章 变故(1) 空气陷入了一阵极为诡异的凝滞。 姚文瑛在谢今朝的注视下,额头一点一点淌下了汗珠。他喃喃道:“你骗人!你就是想让我后悔!” 谢今朝笑了一声,淡淡道—— “随便你怎么想吧。” 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狱卒推自己出去。 “我承认……承认我是嫉妒他。” “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死他。” 走到牢门时,姚文瑛干涩无力的声音蓦地在谢今朝身后响起。 “皇贵妃给我的,本来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可是我把那个药换了。因为我知道,只要皇后不死,狗皇帝就算是再生气,也不会杀他的,最多给他点儿苦头吃。” “所以呢?” 轮椅在牢房门口停住,谢今朝的声音之中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缓缓道:“你对我说这些话,是想让我转告给赵元琢?” 姚文瑛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之色。因为被净身的缘故,他就连声音也渐渐变得非常阴柔:“谢大人,你会告诉他么?” 默然片刻,谢今朝轻叹一声:“不会。妇人之仁这东西,有一次就足够了。” “那不就是了。”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痛,姚文瑛深深吸了一口气:“谢大人,我看你那么多书,难道还不知你凉薄。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根本不是不如你,而是皇帝昏庸,奸臣当道,生不逢时。” 他声音里的悲戚和怨愤宛如实质。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说实话,你的确比令尊厉害,如果当年十五岁时的我可以来到盛京,那我一定会与你做朋友。” “朋友?” 姚文瑛嗤笑一声,喃喃道:“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是啊,没有如果。” 谢今朝轻声道:“所以我们注定做不成朋友了。” 话音落下,牢门“哐啷”关上,给他们之间划上异常分明的界限。 ………… 第二日。 赵元琢随着侍女入内,跪倒向薛妩行礼:“臣拜见皇后娘娘。” 薛妩本来是半靠在床头,正在喝一盏参汤,见赵元琢进来,她立刻手中将参汤放在旁边的小桌上:“都说了以后私下里不要行礼,快快起来。” 说着,就要亲自下床来扶他。 负责服侍薛妩的侍女和赵元琢都吓了一跳。赵元琢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起身将薛妩按回了床上:“此事皆是微臣的过失,才累的娘娘这般,臣万死也难赎此罪,您千万莫再如此,否则臣当真要无地自容了。” 薛妩摆手令周围的宫女退远些,而后轻轻抿了抿唇,摇头道:“不要这样说,这也是我太过疏忽所致,不怪你。” 说到这里,她上下打量了赵元琢几眼:“元琢,陛下可是因为此事责罚你了?” 赵元琢摇了摇头:“陛下仁厚,只是斥责了臣几句。” 薛妩闻言不禁苦笑了一声。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沈燃的性情她自问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绝不可能如赵元琢所说,仅仅只是斥责几句而已。 但薛妩也没有深究。她拉着赵元琢的手,温声道:“元琢,陛下即便生你的气,也是为了我,你不要怪他。” “陛下应该罚我。” 知道薛妩不信相信自己的话,赵元琢看着薛妩的眼睛,也没再反驳:“阿妩姐姐,我当然不会怪陛下,反而陛下责罚我,才能让我心里好受些。” 第160章 变故(2) 薛妩闻言不由皱了皱眉。 她抿唇道:“元琢,你别这么说……” 赵元琢垂眸道:“阿妩姐姐,我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发自肺腑,我知道你关心我,也没有将我害你中毒的事情放在心上。可是……” 说到这里,他再次跪下来,俯身向薛妩叩首:“有功当赏,有错当罚,既然这是我的责任,那我一定会承担。而且陛下虽然生气,但是他看在阿妩姐姐你的份上,是真的没怎么为难我。所以阿妩姐姐,也请你以自己身体为重,不要再挂念我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薛妩:“……” ………… 赵元琢刚一离开翊坤宫,就见到谢长宁气喘吁吁的向着自己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向他招手:“元琢!元琢!” 赵元琢愣怔片刻,而后赶紧迎上去问道:“怎么了长宁?什么事这么急?” 谢长宁捂着胸口,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道:“元琢!我刚刚听纪安阳说,那……那个姚文瑛他,他在狱里自尽了!” 赵元琢:“……!?” 赵元琢心里一突,瞳孔微缩。 虽然觉得很寒心,可这个消息也实在是太突然。 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去亲自问姚文瑛一句,问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问他到底有没有哪怕一刻拿他当朋友。 问最后分别那天,对方说准备了一份礼物,打算在他生辰那天送给他。 又是不是真心的。 即使得到否定的答案,也无妨。 反正自此他就可以彻底的放下。 可是…… 姚文瑛竟死的这样决绝,这样无声无息。让他的这些问题,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赵元琢下意识了抓住谢长宁的手:“长宁,到底怎么回事,你快仔细同我说一说!” ………… 与此同时,御书房。 谢今朝叹道:“姚文瑛是一头撞死在墙上,倒也壮烈。” 虽说他此番亲自去见姚文瑛,除了问话,也的确是有想让对方自尽,以保全最后体面的意思,然而姚文瑛最后死的如此干脆且决绝,倒叫他唏嘘良久。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沈燃漠然道:“听说姚文瑛自尽之前,留下了一封血书。” “是。” 谢今朝缓缓道:“其他的倒还没有什么,但他在血书里说,柳士庄其实是匈野派到大周来的奸细,对方是匈野曾经的文状元,他之所以在大周蛰伏这么多年,真实目的本来就是要图谋大周的江山,而皇贵妃这回逃出皇宫,也是要去投奔匈野。” 沈燃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他缓缓喝了口茶,这才道:“还是没有任何关于柳如意的消息吗?” “盛京城实在太大了,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而且为皇家颜面考虑,也不能对外公布她的身份,皇贵妃若是想藏起来的话,短时间之内自然是很难找到的。” 谢今朝的语调依旧很轻柔:“不过倘若姚文瑛的血书为真,柳士庄当真与匈野有关系,如今的这个情形,比起皇贵妃的下落,微臣更为担心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 沈燃闻言,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以他们如今的默契,即使谢今朝没有直说,沈燃也大概能猜得出对方在想些什么:“你觉得匈野或许会借着我们与戎狄的战事趁人之危?” “不排除这个可能。” 谢今朝道:“陛下,虽然我也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但匈野下了如此大的一盘棋,柳士庄还做到了丞相之位,我就不得不未雨绸缪的想到这个结果,如今我们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与戎狄的战事上,倘若匈野真的在这时候派兵进犯的话,那对于大周而言,无疑是非常不利的。” “不但本来还算是充足的兵力和粮草要分散。我们原本的计划也不得不改变,大将军要先领兵出征匈野,如此一来,您派去支援陵豫关的人选,就成了最大的难题。” 第161章 匈野(1) 虽然沈燃自重生以来也一直在暗中扶持薛远道整饬军务,但大周从先帝沈建宁那一朝起,就开始渐渐削减武将的力量,以致良将越来越少,数十年的积弱岂是一时之功所能弥补。 如今朝廷之中能打的将领虽说也不是没有,但能够率兵出征,又能够服众的帅才,除了薛远道和薛念之外,暂时还真是找不出来。 即使边关如今有薛念镇守,领兵之人也无需太出众,可是盛京城到陵豫关山长水远,这么大规模的军队,也绝对不能交给一个无德无才之人来带领。 谢今朝想到的,沈燃当然也能想得到。上辈子直到他死的时候,匈野也没对大周用过兵,在大周的邻国之中可谓是最为安分的,对此,沈燃也一度感到有些疑惑。 可如果姚文瑛的血书属实,那柳士庄真正的主子既不是他也不是沈烨,而是匈野。 换言之,匈野之所以一直如此安分,或许也是因为柳士庄。 因为他对柳士庄的信任,因为柳士庄的权倾朝野,让匈野起了兵不血刃的拿下大周江山的想法。 匈野就是要等着他们鹬蚌相争,而后渔翁得利。 然而如今,柳士桩已经死了。 那匈野还会继续如此安分吗? 他们会不会因为计划落空而恼羞成怒? 如果对方真的在这时候发兵,那大周无疑就是腹背受敌,他自然也会由主动陷入被动之中。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蓦地打破了沈燃和谢今朝之间有些凝重的气氛。 沈燃道:“进来。” 元宝立即推门而入。 他脸上肥肉突突乱颤,很罕见的连兰花指都没顾上翘:“陛,陛下,大将军在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这个时候求见? 沈燃目色微沉,不着痕迹的与谢今朝对视了一眼。 他也没有让元宝通传,而是自己站起身,亲自迎了出去,一出门见到了在御书房外等候的薛远道。 薛远道见沈燃出来,当即就要跪倒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沈燃上前扶住他,温言道:“大将军不必多礼,这时候急着见朕,是有何事?” “陛下。” 薛远道神色凝重,眼睛里也有一丝显而易见的焦灼:“微臣刚刚接到边境传来的战报,说匈野军队不知何故,忽然越境,并且携带十几门大炮以及大批火铳,围困了平凉关!请朝廷速速派兵支援!否则平凉关危矣!” 谢今朝一语成谶。 薛远道话音落下,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带着凉意的风拂过树梢,只闻树叶沙沙作响。 薛远道良久没等到沈燃的回应,实在忍不住抬起眼,去观察帝王的神色。 戎狄已经大军压境,如今再加上匈野的进攻,对于大周来说,实在无异于雪上加霜。 在先帝沈建宁时期,其实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儿,但因为沈建宁和朝中大部分人都主和,所以结果无一例外是割地赔款,以求得短期的和平。 本来在平凉关之前,还有几座关城可以用来防守,结果全都被沈建宁以这样的方式割让出去了。 因为那几座关城落入敌国手中,现在平凉关的重要程度已经完全不逊于位于西北的陵豫关了,相当于大周阻挡匈野军队最后的屏障,绝不可以失守,更不可以再割让出去。 这件事必须力争到底! “匈野犯我边境,绝不可轻纵!” 薛远道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刚毅之色,他手背上隐隐爆出青筋,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掷地有声:“臣愿领兵出征,斩敌将头颅,扬我大周国威!” 这一嗓子声震长空,仿佛蓦地惊醒了沉睡中的猛兽,惊得两侧侍立的御林军全都勃然变色! 第162章 匈野(2) “所以大将军提出的方案是……” “由他先带兵支援平凉关,陵豫关暂时让少将军死守?” 谢今朝勾了勾唇,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大将军为了大周,甚至不惜舍出亲生儿子的性命和前途,实在是忠心耿耿,大公无私,陛下以为呢?” 沈燃摇了摇头道:“陵豫关如今正值青黄不接之时,薛子期最多也就带着人坚持上两个月,就算他的确是比其他人厉害,撑死守上三个月,可匈野人手上还有大炮和火铳,这么短的时间,薛远道绝不可能退兵。即使他当真愿意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来保护大周江山,这也实在是下下之策。” 还有一句话沈燃没说,依照他上辈子对薛子期的了解,倘若当真等不到援兵,一旦确定陵豫关必破无疑,对方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一套,在薛念那根本就是个笑话。薛远道的话对于薛念来说,当然不是完全没有用,但他也并不会事事遵从薛远道。 谢今朝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又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的胃口再大,一时三刻也不可能独自吞下大周江山,不如拉一个打一个?不知道陛下觉得如何?” “你何必与朕说这样的话。” 沈燃看着他,淡淡道:“人的贪婪和欲望是永远都没有止境的,朕又不是先帝,不会再做割地求和,饮鸩止渴的事儿,无论如何,两边的关城都不可以再丢,否则才真的是自取灭亡。” 说到这里,他微微侧了侧头,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再说,谁说大周除了薛远道和薛子期之外,就再也没有人适合做元帅领兵出征了,朕看倒是未必。” 谢今朝微微扬了扬眉:“原来陛下心中早有人选,那臣洗耳恭听。” 沈燃单手支颐,懒洋洋倚在桌案之上:“你这样聪明的人,当真猜不出来吗?” 谢今朝对上沈燃的视线,看见的是一双如琉璃般含笑的眼。 亮如星辰。 愣怔片刻后,谢今朝摇了摇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臣还真的猜不出,请陛下恕臣愚钝。” 片刻的沉寂之后,沈燃蓦地笑了一声,他微微侧头,一字一顿的对谢今朝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闻言,谢今朝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陛下该不会,是在说你自己吧。” 沈燃指尖在桌上轻点了下,唇角微勾:“怎么,瞧不起朕?” “那自然不会。” 谢今朝道:“先帝还在位之时,陛下的实力就有目共睹,若在数年前,您尚且还是皇子的时候,带兵出征自然没问题。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沈燃扬了扬眉:“怎么说?” 谢今朝笑了下:“古语有云,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御驾亲征,那这盛京城无人坐镇,恐怕也一样会有人趁虚而入。” “谁说没人坐镇。” 沈燃静静看着他:“有你和温相在朝中,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163章 义气(1) 谢今朝没有说话。 沈燃将一份已经写好的圣旨推到他面前:“左相的位置,其实朕早就该给你了。” 圣旨里写的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然而谢今朝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 须臾的静默之后,他又将那份圣旨推还给了沈燃。 沈燃愣了下,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何意?你不接受?” 谢今朝叹道:“臣毕竟患有腿疾。” 沈燃皱眉道:“这不重要,你知道朕从来都不在意这些。朕知道你也不在意,否则你根本就不会到盛京城来。我说过不会让你后悔,接下这份旨意,从今往后,你就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他的自称又变了。 君子一诺千金重。 他虽然不是君子,但他说话算话。 眼睛莫名有些酸涩,谢今朝微微垂眸,眼底飞速闪过一丝惆怅:“既然陛下提到抱负,那您可知,臣少时的抱负究竟是什么?” 沈燃扯了扯唇角:“总不会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谢今朝侧头看着沈燃,蓦地一笑。 他眼底闪过一丝戏谑:“为什么就不能是这个,陛下也觉得,臣该是不染凡俗的谪仙?” “你本来就是。” 毛笔很随意的在指间转了转,沈燃在纸上写下四句话,而后将纸展开给谢今朝看。 只见宣纸上写的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看到那四句话,谢今朝瞳孔微缩。 沈燃在他的愣怔中哈哈一笑:“谢长宁不就是少时的你,所以他的抱负自然也是你曾经的抱负。朕猜的……对还是不对?” 谢今朝目光闪了闪。 须臾后,他道:“想不到陛下还是臣知己。” 这自然就是承认了。 沈燃笑道:“那现在实现抱负的机会不就来了。” 他看着谢今朝,缓缓道:“美玉即使蒙尘,也还是美玉。朕相信你依旧是那个年少时就名扬天下的的江南第一才子。” “你若是恨那些害你之人,就去杀了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该如此自苦。” 谢今朝笑起来。他温柔外表之下藏着的、亘古不化的万年霜雪仿佛在这一刻消融了些:“臣多谢陛下好意,可这个位置,臣还是不能接,因为有人比臣更合适。” 闻言,沈燃不由得一怔。 他道:“在朕眼里,不会有人比你更合适。” 谢今朝摇头道:“那不过是因为陛下还未曾见过他。” 沈燃终于因为谢今朝的笃定而升起了一点兴趣:“是谁?” 谢今朝这个人看似温和,实则眼高于顶,他还从来未见对方对一个人如此推崇。 “陛下应该也曾听说过的。” 谢今朝轻声道:“就是江南付氏家主第三子,付熠,付惊鸿。” “付惊鸿?” 沈燃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轻笑道:“朕的确听说过他。” 他语气似有玩味:“然而朕听说的是……你与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谁看谁都不顺眼。甚至一度到了不可以同处一室的地步。” 自谢今朝销声匿迹之后,江南那一众文人才子之中,就是付惊鸿一骑绝尘,付氏也很快因此重新压下谢氏的风头,再次成为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大家族。 几乎可以说,如果不是付惊鸿,或许谢今朝也不会那样快的就被人淡忘。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食指轻扣桌面,沈燃感慨道:“既生瑜,何生亮啊。” 第164章 义气(2) “臣与陛下谈国事,陛下却在此与臣论私交?” 谢今朝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臣与付惊鸿之间,是针锋相对也好,还是水火不容也罢,都改变不了他能力出众的事实。您也知道,匈野此次来犯,还带上了大炮和火铳,大周在这方面向来薄弱,面对威力强大的火器,即使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亲自领兵出征,我方其实也并不占优势,这仗不好打。” “可付惊鸿非但才华出众,还精研此道,尤善天工机甲图,经他手所出弓弩暗器,射程远,杀伤力惊人,远胜于如今军中这些破铜烂铁。至于火器,经他改良之后,上膛的时间也比寻常火器要短。在战场上,速度可是能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 谢今朝看着沈燃的眼睛:“陛下觉得,哪怕仅仅只凭着这一点,他不值得一个丞相的位置吗?” “如果你所说属实,当然值。” 沈燃缓缓道:“可他倘若当真有这样的本事,没道理付氏一族不知,外界也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消息传出过,偏偏是你一个跟他水火不容的人知道的如此清楚。怎么……” 他顿了顿,戏谑道:“难道爱卿亲眼见过不成?” 沈燃总是有超乎常人的敏锐。 谢今朝微微侧头,没有回答。 他目光与沈燃碰在一起,谁也看不出谁眼中的情绪。 御书房中的气氛顿时凝滞下来。 良久的沉默之后,谢今朝竟扶住轮椅,缓缓跪在了地上:“还要请陛下恕臣欺瞒之罪。” 沈燃微微一怔。 他起身,亲自去扶谢今朝:“有话直说即可,朕说过,不用你跪。” 默然片刻,谢今朝忽然抬了抬手。 宽大衣袖垂落,隐隐约约露出腕间精致小巧的黑色劲弩来。 那弩弓设计实在是精妙绝伦,不用的时候可以自动收起来,紧紧贴合在手臂之上,只要不脱衣服,即使搜身也查不出来。 臣子面君是不可以带兵器的,更别提还是如此危险的弩弓,谢今朝此举如同欺君。 然而沈燃非但不生气,反而蓦地笑了起来:“所以当初你就是靠这个,在户部的办事房之中,杀了杨大年派去的那些刺客?” “是。” 谢今朝也没有再隐瞒:“臣如今不良于行,体力毕竟是不如以往,不能再失去自保之力。” “朕能理解。” 沈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如今你愿意主动与我说,也足见坦诚,朕都能允许赵元琢带着剑在眼前晃悠,难道还容不下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也不要总是跟朕见外了。” 他眼中当真是没有一丝介怀之意。 谢今朝也不禁暗暗感慨。 其实倘若不是身在皇室,受人打压欺凌,那沈燃又何尝不能是下一个薛子期呢? 他们明明都身在云端,在离光明最近的地方,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大概率都是可以做君子的,却被人以各种荒唐可笑的理由推下来,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哪怕拼尽全力再站回去,也终究不复当初了。 哪知谢今朝在这里感慨,沈燃却已经毫不客气的打量起他腕间弩弓:“所以这弩弓是付惊鸿所制?看来你们的关系也并非外界所传那样。” 第165章 隐秘(1) “年少气盛,自然事事都要一争长短才肯罢休,再加上两家之间多年以来心照不宣的龌龊龃龉,注定我和他从生来就是敌人。” 世人认定他和付惊鸿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又或者说,逼他们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可是…… 谢今朝看着沈燃,淡淡道:“可后来,我曾经想过无数次,究竟什么是朋友,而什么,又是敌人。为何我的朋友只会在我富贵显赫时来锦上添花,却在我落魄的时候一哄而散,可我的敌人又正好相反呢。他从来都没有得到我一星半点的好处,我也因他而受到质疑,所谓第一才子的虚名摇摇欲坠。然而当我当真有可能一蹶不振的时候,只有我的敌人愿意来拉我一把,叫我站起来。他送我这把弩弓,保全我最后的傲气与尊严,所以陛下觉得,究竟谁是我的朋友,谁又是我的敌人?” 默然片刻,沈燃笑道:“这叫你说的,朕也真想赶紧见一见他了,那朕即刻就拟旨,派钦差召他进京。” 哪知谢今朝却摇了摇头:“江南离盛京不算近,如今形势迫在眉睫,快得一刻是一刻,陛下若是下旨的话,钦差遇到沿途关卡皆需停留,实在是过太耽误时间,倒不如用金牌召他。” 沈燃微微一怔。 金牌在大周相当于一种极其特殊的圣旨,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动用,要求传旨之人不分昼夜赶路,路上片刻不得停留,速度的确是够快,但大周自建朝以来,凡被金牌召入盛京之人,大抵是朝廷发现他们有什么不轨之举,想要对他们兴师问罪的,怕他们得知消息提前跑路或狗急跳墙,这才如此急切。 而且钦差在带人进京的过程中,也不会告知对方到底有什么事。 所以见到金牌,对普通人来说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儿。遇上胆子小的说不定连钦差都不敢见,就会被直接吓到自尽。 “金牌?” 沈燃似笑非笑看向谢今朝:“朕拿金牌召他进京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若将他吓出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然而谢今朝的神情却很冷淡,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平静道:“陛下多虑了,不会有这种可能。” 一怔之后,沈燃轻轻勾了勾唇。 他懒懒道:“也对,能得你这般看重的人,自然不可能是一般人。” 话音落下,他扬声叫进守在外头的元宝:“去,把陆青云叫来。” 陆青云是李九霄的徒弟,自李九霄离开之后一直跟在沈燃身边,办事也还算是稳妥。 元宝翘着兰花指答应了一声。 今天正好是陆青云当值,所以元宝没一会的功夫就叫了他进来。 陆青云跪下给沈燃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他今年刚刚二十三岁,面色黝黑。 是个看起来十分忠厚的青年。 沈燃摆摆手,让陆青云起来,淡淡道:“朕有件差事要你去办,你拿着金牌,去江南付氏,给朕召家主第三子付惊鸿进京。” 听说竟然要用到金牌,陆青云脸上也不由闪过一抹惊讶之色,但他很快恢复如常,低声应道:“是。” 在皇帝身边办差,最好就是少说话多做事,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谢今朝这样的本事和胆色。 沈燃侧目看向谢今朝:“你还有什么需要嘱咐的么?” 谢今朝在轮椅上向着陆青云欠了欠身道:“时间紧迫,劳烦陆大人速去速回。而且无论是何人向你问起陛下的意图,你都只推说不知即可。尤其若付氏有人打听我,请你一概含糊过去。但若是付惊鸿向你提出什么要求的话,还请你尽量满足。还有……” 说到这里,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陆青云:“请私下里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陆青云微微一怔。 而后赶忙双手接过谢今朝手中的信,向他还礼道:“是……请谢大人放心,这些规矩我都明白的,这封信,我也一定会亲手交给付公子。” “多谢。” 谢今朝微微颔首道:“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陆青云再次向着沈燃行礼:“那臣即刻启程。” 沈燃摆了摆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去吧。” 看陆青云转身退下,他端起桌案上的茶,缓缓喝了一口:“你和这个付惊鸿之间,可还真是有趣,请他到盛京来做大官,还要遮遮掩掩的像是做贼?” “我和他之间的事儿,他知道我也知道,如今还有陛下知道。其他人可不知道,亦没必要节外生枝。” 谢今朝淡淡道:“陛下知道臣与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但陛下可知,他这些年来,为何一直都不曾入仕?毕竟臣有腿疾,他可没有。” 沈燃戏谑道:“朕只是听说,他虽在才学上比你稍有不如,但是却比你更清高,不羡浮名身外物。” 谢今朝笑了一声,那对向来温柔的眸子蓦地闪过一丝嘲讽之意:“当初他之所以总是被我压了一头,其实也并非真的是在才学上稍有不如,而是因为他并非付氏家主的嫡子。那位付家主的正室夫人出自清河崔氏,亦是显赫的名门望族,头前两位公子都为她所出,只可惜屡试皆不第,那么庶出的弟弟当然不能抢嫡子风头,更不能抢整个清河崔氏的风头。” “可是他的本事又货真价实摆在那里,那自然不能白白浪费,肯定是要为付家创造出利益来的,所以他必须取代我,成为江南一众学子新的领头人,但又不能对清河崔氏产生威胁,否则……” 说到里这,谢今朝又恢复了素日里的缱绻多情,他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柔声道:“臣如今……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么。” 第166章 隐秘(2) 世上有几人能真心盼你过的比他还好?这些所谓的名门望族何尝不是各怀鬼胎。 谢今朝冷冷勾了勾唇。 最可笑的是,他当年之所以会那样容易中招,就因为试图害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敌人。而是他自以为是的自己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谁还能总提防背后的刀子。 付惊鸿若得意,非但与付家敌对的谢家会眼红,付家内部照样有人眼红。 “如今这些所谓的世家藏污纳垢。” “早就应该清理了。” 听谢今朝提及自身,沈燃也是默默良久:“你放心,等腾出手来,自然有清算的时候。 谢今朝笑道:“这些事儿,臣自己心里有数。” 正在此时,元宝又进来问沈燃要不要传膳。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沈燃看向谢今朝:“那就一起吧。” 谢今朝摇了摇头:“臣自行回去用饭即可,就不打扰陛下了,您还是去陪皇后娘娘吧。” “皇后当然要陪,你也不能怠慢。” 话音落下,沈燃也没再征求谢今朝的意见,直接对元宝道:“就直接传到这里来吧,再让御厨多做几样,给谢长宁送过去。” 元宝答应着,赶紧下去叫人准备。 过了一会儿,御膳就如流水般摆了上来。 如今天气还是冷,绿菜种植不易。 所以肉贵菜更贵,但沈燃桌上荤素搭配,可谓应有尽有。 就连米饭也是非常难得的碧粳米。 沈燃盛了碗热汤,给谢今朝推过去:“虽然如今已经渐渐回暖,但晚上还是凉,先喝碗热汤暖暖胃吧。” 谢今朝接过碗道:“怎好叫陛下亲自来给臣盛汤。” “此处又没有别人。” 沈燃道:“哪来的这么多讲究,快吃吧。” 谢今朝一笑,也没再说别的:“那臣多谢陛下。” 贵族礼数多,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他们就都不怎么说话了。碧粳米和绿菜谢今朝倒是略微吃了些,但荤菜他根本就没动,沈燃也差不多,只拣距离近的菜各自尝了一两口就搁了筷子。 满满一大桌子菜,沈燃和谢今朝真正动过的连一半都没有,因为菜实在太多,动过的也基本上看不出来,倒是沈燃刚刚给谢今朝盛的莲叶羹很受他欢迎,他还又盛了些,还有一道糖蒸酥酪他也比其他菜多用了两口。 谢今朝向来比较偏爱口味较清淡的菜品以及甜点。 沈燃看在眼里,见谢今朝吃的差不多了,又道:“朕记得御厨里有个人点心做的不错,而且还尤其擅长南方的点心,待会再让他做几样拿手的给你带回去。” 谢今朝温声道了谢,紧接着对沈燃道:“如今时候不早,还请陛下早些休息吧,臣就不多留了,毕竟,明日的早朝可绝对不会太平,各位王爷侯爷们必然不会愿意打仗,尤其还是一场胜负未知的仗。还有就是……” 停顿片刻,他道:“陛下作为一国之君,倘若真要御驾亲征,同样不会是一件小事。” 谢今朝在很委婉的暗示沈燃,那些王孙贵族如今安逸惯了,根本没有一个愿意打仗,若要主战也是会受到非常大的阻力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沈燃淡淡道:“当初先帝在时,朕看那些人吵架看得还少么?无非就只知道惦记着自己的利益而已,朕都一清二楚。” ………… “要我说,姚文瑛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陛下一没下旨杀他,二没牵连他家人,如今已经算是很体面了,元琢你也不要太伤心。” “我知道,我其实也不是伤心。” “我只是……” 谢长宁正在赵元琢房间里陪他一起聊天,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两人愣了愣,下意识止住了话头。 赵元琢起身去打开了门,只见是两个在御前伺候的太监。 虽然平时没怎么说过话,但至少能混个脸熟。 谢长宁跑过来:“怎么,是我家公子找我?还是陛下要找元琢?” 其中一个太监陪着笑对谢长宁道:“都不是,谢大人如今正在跟陛下一起用膳,吩咐奴才们把这些给小谢公子送过来。” 说着,把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了桌子上。从里头拿出一盘豆腐皮包子,一盘鸡油卷儿,一盘凉拌黄瓜丝,一盘藕粉桂花糖糕,另外还有一大碗的糖蒸酥酪和各色精致的面果子。 “刚好我还真有点儿饿了,这可是多谢陛下了。” 面对皇帝的赏,谢长宁也是宠辱不惊的模样。 他笑道:“两位公公坐下来一起吃点儿么?” 他还是一惯的真诚大方,但这两个太监诚惶诚恐,连连摆手说不敢。 皇室等级制度何等森严,哪里能有奴才跟主子同桌吃饭的道理。 更别提如今这两位在皇帝跟前红得发紫。 同样是害皇后中毒,姚文瑛死的那叫一个惨,赵元琢这边却连头发丝儿也没掉一根。 至于谢长宁,沈燃对他更和善。 别管是什么,只要有谢今朝的,几乎就少不了谢长宁的。 在宫里办差办的久了,赵元琢一眼就瞧出这两个太监在想些什么,他非常客气的各自扶了这两个人一把,亲自把他们送出了门。 两个太监出了门,都觉得袖子里有些沉,停下脚步一看,不约而同的面露喜色。 其中一个太监向着赵元琢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感慨道:“要说这两位那可真是和善又大方。陛下多亲近这样的人,咱们这些奴才日子也好过不是。” “谁说不是啊。” “能跟着这样的主子,可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另外一个太监附和道:“那小姚子实在是不知道好歹。听说纪大人叫人把他扔去乱葬岗喂野狗了,该!” 两个人说笑着走远了。 ………… 当日晚间,翊坤宫。 薛妩看着沈燃,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担忧之色:“陛下,臣妾听说,戎狄和匈野同时兴兵来犯,如今朝中,既有人主战,也有人主和,可你却一直都没有表态,那关于此事,不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沈燃微微抬手,将束发用的发冠取下来,三千墨发如瀑散落。 他轻轻笑了下:“阿妩,这件事朕自有分寸,你身体还没全好,只需要乖乖的休养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就都交给朕来处理,嗯?” 最后一字尾音微微上扬,照旧是那副温柔缱绻的姿态。 殿中烛火摇曳。 他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眉眼惊艳昳丽,眸中盛满了动人风月。 第167章 交心(1) 若在以往,只要沈燃摆出这种姿态来,那无论他提什么要求,薛妩几乎都是没有任何办法拒绝他的。 可是这回,薛妩低着头,却没有应声。良久的沉默后,她忽然道:“如果陛下觉得臣妾干政,那臣妾就不再问了。” 沈燃:“……?” 沈燃默然片刻,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起身走到薛妩面前,轻轻将人揽进怀里:“阿妩,你若这样说,就太让我伤心了,我从来都没这个意思。我与你是夫妻,我们当然可以无话不谈。一直以来,我都只是不想让你经历太多风雨而已,就像我说的那样,你可以大胆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肆意妄为不要紧,不谙世事也不要紧。难道我费尽心机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还不可以让自己喜欢的人随心所欲吗?” 薛妩微微一怔。 沈燃握着她的手,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可是有人却对我说,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不该事事都替你做决定,不应该把你变成……”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这才轻轻吐出了四个字:“……池鱼笼鸟。” 沈燃微微垂眸,看着薛妩的眼睛道:“阿妩,你也是这样觉得的么?” 他这双眼睛实在是太要命。 怒时带笑,不笑时便含情,在略显昏暗的光线里亮如寒星。 薛妩抿了抿唇,顿时不敢再看。 看得多了,心里就如小鹿乱撞。 她把脸埋在沈燃颈窝处,感觉自己几乎被清冽微凉的梅花香包围:“臣妾知道,陛下会这么做,全部都是为了臣妾好。” 沈燃眸中闪过一抹笑意,挑起她一缕发丝道:“当真?” 须臾后,薛妩的声音再度响起,但有些闷闷的:“可臣妾的确是希望能够与陛下站在一起,而不是永远都只能在陛下的庇护之下,甚至……” 她顿了顿:“甚至是……成为陛下的拖累,唔……” 话没说完,沈燃已经伸手捧起了她的脸,笑道:“阿妩若当真这么想,那首先就应该明白说什么样的话才可以哄的我更高兴。我一高兴,自然就什么都会依着你了。” 薛妩愣愣眨了眨眼,显得有些呆呆的:“什么话?” 沈燃琉璃般的眼眸水光潋滟,静静望着她:“比如,你很想见到我,无时无刻都想待在我身边。再比如……” 说到这里,他勾了勾唇,目光有些暧昧的扫过女子殷红的唇瓣,声音里忽然就带上了一丝动人心魄的情愫:“此时此刻,你希望我可以吻你。” 薛妩睫毛难以抑制的颤了颤,咬唇道:“臣妾很想见到陛下,无时无刻都想待在陛下身边。还……还……还……” 她一鼓作气般道:“还希望陛下吻我。” 没想到以薛妩这个向来害羞的脾气,竟然真的说了,沈燃不禁微微一怔。 层层笑意在帝王眼底荡漾开来。 下一刻—— 沈燃再次把人拉进怀里,有些暧昧的在薛妩殷红的唇瓣上轻按了一下,而后轻轻挑起了她的下颌。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像是惯历风月场的老手才能有的作派,神情却无辜到像是完全不谙世事一般。 不知为何,他总是很轻易就能将清冷与艳丽这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气质流水无痕般结合在一起,在华贵中生出散漫,摄人心魂到近乎不可思议的地步。 在这样暧昧不明的氛围里,薛妩被沈燃的神情所蛊惑。 她维持着仰头的姿态,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说。 唯恐一动就错,一说就破。 空气在彼此的对视之中有刹那间凝滞。他们谁也没有动。 然而下一刻—— 铺天盖地的梅花香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彼此的气息蓦地纠缠交错。 薛妩唇瓣上带着潮湿的水汽,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 她心里犹如小鹿乱撞,不由自主的伸手扣住了沈燃的肩,恍惚之中竟觉得自己好像不会呼吸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 不知道过了多久,唇瓣上的触感消失,喉咙上略带潮湿的触感却变得格外分明起来。 而后又是锁骨。 待薛妩从那几乎令人迷失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惊觉不对之时,身上穿着的寝衣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有些颤抖的抓住沈燃的手,颤抖着叫他:“陛下。” 今天不可以。 至少,现在不可以。 她还有很多话要说。 须臾的沉寂之后,沈燃反握住薛妩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眼底的疯狂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被湿漉漉的水泽掩盖,无端端竟让人觉得无辜又可怜。 他的声音也温柔到了极致。 他轻声道:“阿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愿意给你答案。可是在此之前,你要先给我一个答案。” 薛妩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道:“什么?” 沈燃将锦被拉到她身上,淡淡的道:“有件事还一直都没告诉你,江锦之跟我说,你怀孕了。” 刹那之间,难以言喻的惊喜自心头升起,薛妩原本还微微有些苍白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泛上了两抹异常明显的绯红:“真的吗?我……我们要有孩子了?” 顿了顿,她又喃喃道:“其实,其实我好像也有感觉的,就是……就是不太敢确定。” “当然是真的。” 沈燃眼睛微微弯起,在烛火摇曳里,温声道—— “阿妩,倘若朕与你说……” “这个孩子,将是我大周未来的君主,你敢不敢应?” 第168章 交心(2) 第二日,沈燃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理由罢朝一日,在薛妩的翊坤宫之中闭门不出,直到第三日才上朝。 果然不出他和谢今朝的预料,第三日的早朝,朝堂上直接吵成了一锅粥。 虽然以薛远道为首的一众武将极力主战,温如松也带着自己的门生们对此事予以大力支持,但先帝沈建宁一手建立起来的,以无数大周勋贵为首的主和力量还是不容小觑。 纸醉金迷的太平日子过惯了,他们当然不愿意费力打仗。 他们一力主张沈燃按照先帝沈建宁的旧例来处理这件事。 赶紧派使者去跟戎狄和匈野和谈。 该送物资送物资,该送美人送美人,实在不行送一两座城池出去也没问题。 反正割的不是他们自己的地。 赔的不是他们手中的银子,送的更不是他们怀里的美人。 但若一个不小心,真让戎狄或者匈野打到盛京城来,让他们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那却是万万不可以的。 为了此事,就连已经多年未曾上朝的安王沈建清和诚王沈建恒都破天荒出现在了朝堂之上。他们坚决反对大周与戎狄和匈野开战,认为此举绝对没有任何胜算,并且指责薛远道好大喜功,刚愎自用,是在拿大周的江山当儿戏。 然而面对沈氏众勋贵不怀好意的针对与责难,薛远道却表现出从所未有的强硬姿态,甚至扬言要立下军令状。 “大将军话说得好生轻松。” 安王沈建清冷冷道:“边境气候苦寒,盛京兵将骤然前往,极容易水土不服,更别提如今匈野戎狄同时来犯,我大周是腹背受敌。” “你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要大动干戈,那本王倒是要问你,朝廷兵将就这些,你领兵出征匈野,陵豫关那边又该如何是好,戎狄兴兵八十万,陵豫关守兵十几万,你让你儿子死守?” “你让他死守他就一定能守住?这守不住的代价,有谁能够担待得起?若是城破,他薛子期死不足惜,却要陷陛下和我大周江山于危难之中!到时候你薛远道就是大周的千古罪人!” 沈建清话音刚落,他身后立即有不少人高声附和道:“王爷说的对!王爷说的对!这仗不能打!” 这些人大部分是大周的开国功臣之后,但他们早已经失却了先祖的锐气。 薛远道脸色铁青。薛念是他唯一的儿子,如果可以,那他又何尝愿意出此下策,将自己亲生儿子置于水火,让对方去破一场死局。 可如今朝廷还并不仅仅是兵力不足,也缺少能够带兵的良将,由于先帝沈建宁一直以来的重文轻武,导致军中到处都是那些混日子、刷资历的纨绔子弟,根本就不堪大用,这种人派出去支援薛子期,与其说是帮忙,或许还不如说是再给薛子期添个累赘。 但若是求和呢? 大周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 因为这些年来,朝廷一次又一次退让,换来的只不过是敌人的变本加厉。 弱者是根本没有话语权的。 继续这样软弱下去,不但求不来和平,还会让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 让边关数十万的士兵和百姓都陷入到水深火热的危难之中。 他是一个将军! 他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 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辜百姓惨遭屠戮。 将军百战死。 面对这些王孙贵族咄咄逼人的质问,薛远道面色冷沉,一字一顿的道:“宁可战死,不能后退!” 他没有薛子期那样的八面玲珑。 他生性固执。 他不善言辞。 这点在很多方面都可见端倪。 但他一字一字,狠狠的砸在每个人心上。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安王沈建清甚至被他这气势骇的向后退了一步。 离沈建清最近的永宁侯王宣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王爷当心。” 沈建清被薛远道这一吓,自觉丢了面子。他不由得恼羞成怒,当即怒喝道:“薛远道,你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你还要造反不成!?” 眼看着双方气氛剑拔弩张,温如松在此时站了出来。 他如今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 但他依旧腰不弯背不驼,就像他的名字,犹如一株历经风雨的松。 他抖了抖宽大的袍袖,不慌不忙的跪倒在地:“既然诸位皆各持己见,老臣恳请陛下圣意裁决。”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向了上座的帝王。 沈燃今日格外安静。 无论众人怎么争吵,他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但既然他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那他的意见无疑就非常重要。 薛远道终究是臣。 他可以同其他大臣据理力争。 然而只要沈燃说“不打”,他就无计可施。 诚王沈建恒老奸巨猾。 他轻咳了一声道:“陛下,大将军有这份心当然是好的,但如今匈野戎狄同时进犯,来势汹汹,朝廷很明显就兵力不足,也缺少领兵出征的良将,不是我们不愿意打,而是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一旦兵败,赔的东西更多,还真就不如不打,大周这么多年的基业,可不能这么毁在我们这些人的手里啊,否则我们将来如何去见先帝,如何去见大周的列祖列宗啊。” 他这番话无疑提醒了众人。 沈建清也冷冷道:“就是,如今连大将军的亲儿子都陷在陵豫关,就算要打,那由何人来领兵,总不能把我大周的将士尽数交在酒囊饭袋手里吧。” 一声轻笑蓦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朕来带兵,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话音落下,整个朝堂忽然死一般的寂静。须臾后,周围又开始响起一阵阵的抽气声,有不少人甚至都以为自己方才幻听了。 沈建清难以置信道:“陛下,你说什么?” 宽大的袍袖一振,沈燃缓缓扫视众人,温言道:“朕说,朕来带兵。” 帝王的清越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掷地有声。 沈燃每说一个字,空气就凝滞一分。等到最后一字落下,整个大殿之中再次变得落针可闻。 别说沈建清等人,就连以薛远道为首、极力主战的一众武将都觉得诧异。 自古君不入险地,虽说不是没有皇帝御驾亲征的例子,但大部分皇帝都是在层层护卫之下的,真正在前冲锋的皇帝少之又少。 薛远道想过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让薛念死守,可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让沈燃领兵出征。 薛远道忽然低声道—— “陛下是皇帝。” 沈燃傲然颔首。 他缓缓道:“对,朕是皇帝。” “是大周的皇帝。” “所以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朕都不能容忍有人犯我边境。” 沈燃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冷静,没有半分疾言厉色。 但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在这一刻锋芒毕露,刀锋般的尖锐和冷冽迫的所有人心里发慌。 第169章 定音(1) 诚王沈建恒的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他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在永宁侯王宣耳边低语了几句。 永宁侯王宣闻言,只得仗着胆子出列奏本。 他深深垂下头去,低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微臣斗胆,想请问陛下一句,若是陛下打算御驾亲征,那在您出征的这段时间,朝中应该由何人来主事?” 提及此事,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这都还没有出征呢,这帮人的算盘珠子就快直接崩到他脸上来了。 沈燃缓缓道:“说到这个,朕还有件大喜事要告知诸位爱卿,皇后已然身怀有孕了。”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齐齐一怔。 沈燃居高临下,将在场所有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继续道:“在朕率军出征之前,自当下旨,策封皇后腹中之子为太子,温丞相为太子太傅。至于朕出征的这段时间,就由太子之母垂帘听政代理朝中诸事,太子太傅及其门生尽辅佐之职。”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这怎么行!?” 安王沈建清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他面色铁青的道:“就算皇后真的怀孕,可她腹中之子如今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更不知才能德行如何!怎么可以直接封为太子?陛下此举简直儿戏!” “才能德行皇叔不必担心。这孩子是大将军的外孙,大将军教导他绝不会不尽心,而温丞相乃是三朝元老,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就更不会差劲。何况这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待朕得胜还朝之后,将来太子还会有朕亲自教导。” 沈燃缓缓道:“怎么,莫非如今朕还没有出征,安皇叔就已经笃定朕不会再回来了不成?” 这话就是暗指他有不轨之心了,沈建清就算真有这个想法,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 他心里一惊,冷着脸道:“本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算太子德行可以慢慢培养,可皇后腹中之子未分男女,如果生出来的是个女子,那又该当如何封为太子?至少在皇后生产之前,绝对不可以如此草率行策立之举!” 他身后的沈氏宗亲们纷纷附和。 “既然不知男女,那便也有可能是男子,再说,即便是女子又何妨?” “无论男女,都是朕的血脉,是我大周皇室的血脉。”沈燃淡淡道,“纵观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女帝临朝,那又有何稀奇。” 众大臣皆哗然! 诚王沈建恒忍不住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陛下,女子当政,乃阴阳颠倒之像啊,绝不可行!” “是吗?” 沈燃笑道:“那朕请问诚皇叔,我大周先祖可有哪条规矩过律法规定,女子就不得被立为储君了?” 沈建恒愣了下,一时没说出话来。 沈燃却连片刻喘息的机会也不肯给他:“既无规定,便是合理。” “朕金口玉言,出口为旨,绝无更改,朕与大将军离京出征期间,皇后代太子临朝,温相从旁辅政,至于禁军以及御林军的指挥权,就暂由赵元琢和户部尚书谢今朝代理。” 他连下数道旨意,一道比一道更惊人,犹如雷霆轰然炸响,顷刻之间便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安王沈建清只气的暴跳如雷:“太子的事先不说,赵元琢黄口小儿,谢今朝还是个文官!岂能由他们两个来掌管盛京城的兵权,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本王不同意,本王绝不能同意!” 诚王沈建恒也道:“是啊星辞,如今朝中有功之臣无数,赵元琢的年纪太小,身上没有任何功劳,谢今朝又是文臣,就算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他们两个来掌管禁军啊!你此举实在是难以服众!” 他们身后的沈氏宗亲以及有爵位在身的大臣们纷纷出列跪倒请命。 “是啊陛下,此举实在不妥!”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既然有功之臣无数……” 薛远道忽然道:“那不如便随我一同出征,待得胜归来之时,陛下自然会大力封赏,又何必要来争禁军与御林军的指挥权?” 提及兵权,众人群情激愤,可提及出征,四下里顿时又一片死寂。 片刻后,沈建清梗着脖子道:“反正本王绝对不能同意此事!皇帝金口玉言这不假,但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来掌管兵权,天下就没这样的道理!让文臣插手武将之事就更是荒谬至极!” “嗯?”沈燃懒懒靠在龙椅上,神色冷淡,群臣的情绪并不能后退带动他的情绪,这一刻他好似九天之巅俯瞰众生的神明,平静的就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可明明如今的局面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沈燃嘴角噙笑,微微垂眸,看着沈建清:“安皇叔也不必如此急切。” “既然皇叔不同意朕的人选。” “那不知道皇叔有什么高见?” 沈建清强行压了压怒火:“永宁侯王宣和武安侯吴清都是国之肱股,我大周开国功臣之后,我认为应该由他们来暂代禁军和御林军的指挥权才对。”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反驳的提议。 无论身份还是资历,王宣和吴清单拎出任何一个来都会比赵元琢更像样。 沈燃淡淡的道:“皇叔说王宣和吴清是功臣之后,这不假,但如今也证实,赵守德谋反的事情乃是有人阴谋陷害,赵元琢难道就算不得是功臣之后了吗?” 沈建清咬牙道:“他年纪太小,不能服众。” 他说完,一旁的兵部尚书陈清旭忽然上前奏本:“启禀陛下,安王爷所言有理啊,赵元琢毕竟是年纪尚小,资历也不足,他从御前二等侍卫升为侍卫长已经是从所未有的破格提升了,但这御前侍卫向来都直接听命于陛下,陛下非要用他,臣等也无话说。可禁军和御林军的掌控关乎整个盛京城安危,当然还是要更有经验威望的人来掌管。赵元琢实在是难以服众。” 沈建恒咳嗽道:“是啊,星辞。我们也都知道你觉得赵元琢委屈,格外宽容重用他。但大将军身经百战,才能为军队统领,赵元琢他寸功未立,谢今朝更直接是个文官,你放着军中这么多有威望的将领不用,反而非要用他们,岂不是太让人寒心。” 这话无疑暗指沈燃偏心。 可谁知此言一出,沈燃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众位爱卿竟然都是这么想的么,那可当真是冤枉朕了,朕原本也是想在大将军离京期间于军中另选能人,可有人却向朕提出了这个建议。此人在大周威望极高,所以朕实在是不得不考虑他的想法啊。” 这明显就是胡扯。 除了沈燃这个向来不守规矩,想一出是一出的皇帝,就连温如松和薛远道都不可能如此离经叛道,提议让个才刚满十五岁的孩子以及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来统领禁军和御林军。 这不就等着被吐沫星子淹死呢? 沈建清闻言当即冷笑了一声,心道我今天就看你找谁来背这个锅:“不知道陛下口中这人是谁?陛下可否让臣等一同见识见识……” 沈建清话还没有说完,忽听得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道—— “是本王!” 声如惊雷。 在每个人耳边“轰隆”炸响! 第170章 定音(2) 如今的大周,除了沈氏宗亲外,还能有谁够资格自称一句“本王”? 可如今的沈氏宗亲以及那些开国功臣之后,在纸醉金迷的富贵之中一代一代沉沦,几乎已经没有一个主战的了。 谁疯了站在沈燃这边? 刹那之间,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向着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 而后又不约而同的面露诧异之色。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 襄王沈砾。 英雄老矣。 他的容颜已经被岁月斑驳,变得跟温如松一样苍老。 但他头戴钢盔,身披戎装,手中提着的打王金锏依旧在熠熠放光,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杀机。 看到沈砾出现,在场众大臣几乎是不由自主的齐齐向后退了一步。沈建清和沈建恒更是心里忽悠一下子,惊得连眼珠子都险些掉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砾明明就是他们这边的人,怎么反而忽然成了沈燃刺向他们的钢刀? ………… 一日前,翊坤宫偏殿。 谢今朝静静看着沈燃,轻笑了一声道:“陛下偷偷摸摸找臣进后宫,就是为了跟臣说这个?让臣和赵元琢一起掌管禁军和御林军。” “是。” 沈燃道:“朕已经想过了,一旦朕和薛远道离京,必然会有心怀叵测之人觊觎禁军和御林军的统领之权,这两处关乎整个盛京安危,不容有失,赵元琢还是年少气盛,想事情不周到。有你从旁辅助,朕才能放心。” 谢今朝勾了勾唇道:“臣可真是多谢陛下信任了。按理说,臣的确也该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 说到这里,谢今朝话锋一转,淡淡道:“陛下自然应该明白,文臣和武将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何处。比起心机和谋算,武将更为看重的还是实力。臣的客观条件摆在这,赵元琢年轻的过分又没任何军功在身,就算那些士兵迫于陛下的圣旨,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心里也必定会不服气。万一有何变故,到时您不能指望臣来上阵杀敌。如果您当真下定决心要御驾亲征的话,要保证不出乱子,那盛京必须有德高望重的老臣来坐镇,文臣这边有老师,陛下倒不必太担心,但武将这边,您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同盟。” “这个朕怎么会不知。”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要真论资历威望,就连纪安阳和周宣辰都比赵元琢靠谱,可朕即使收服他们,也不能完全信得过他们。同理,真找同盟不难,难得是找个绝对信得过的同盟。与其最后找出个心怀鬼胎之人来添乱,那还不如就是你和赵元琢。” 谢今朝笑道:“陛下倒也不必如此悲观,说起同盟,其实臣心里倒是有个人选。” 沈燃微微一怔:“什么人?” 谢今朝缓缓道:“陛下可记得,当初诸位沈氏宗亲进宫要求陛下释放忠勇侯袁济舟,请了何人来主持大局?” “老襄王沈砾?” 沈燃扬了扬眉,随即摇头道:“不可能。襄王府自沈砾之后,也已经逐渐没落,这一代襄王文不成,武不就,守成都难,绝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建树。沈砾这人别看年纪大了,但清醒的很,他就是知道后辈不成器,而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庇护襄王府几年,所以才不再插手朝政,以求日后不管谁当政,都能让后人得个安稳富贵,之前他愿意出面,是害怕朕屠杀皇亲,但和朕站在一边,会把整个襄王府都搅进浑水,他不可能同意。” 对于沈燃这番言论,谢今朝未置可否,只是道:“臣曾经听说,如今的襄王,并不是老王爷沈砾最为属意的人选。” “消息倒是挺灵通。” 虽然不知谢今朝为何忽然提及这件事儿,但沈燃还是道:“要说此事,简直就像是戏文里唱出来的,注定襄王府要没落。沈砾的王妃身体不太好,就生了一个儿子,也不怎么成器,但他孙子辈的确出了个够惊艳的人才,名字叫做沈漓,这沈漓自幼聪慧,天赋异禀,沈砾对他那简直爱如珍宝,自己在房里翻了三天三夜的书,亲自取字怀瑾,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那下一任襄王的人选肯定非他莫属了。结果……” 说到此处,沈燃顿了片刻,才继续道:“不知你知不知道,沈漓夫人并非盛京城里的小姐,而是你江南闺秀。她怀孕八月有余时,格外思念家乡,以致于容颜憔悴,夜不能寐,沈漓不忍爱妻受苦,所以告了假亲自陪她回家,哪曾想竟路遇劫匪,导致他夫人早产,把孩子生在了农户,可那户人家实在是太过歹毒,刚好他们的儿媳同日生产,他们瞧出沈漓夫人非富即贵,不愿自己亲生的受苦,竟然把两个孩子给换了。” 第171章 襄王(1) 默然片刻,谢今朝道:“后来呢?” 沈燃继续道:“刚开始的时候,沈漓和他夫人并没有察觉此事,还赠予大量的金银珠宝感谢那户人家,欢欢喜喜的抱着孩子回家了。” “可随着那孩子渐渐长大,就有人瞧出了端倪。因为那孩子不但生的又黑又胖,还蠢笨的要命,教他认字,一天下来他都认不得两个,教他练武,那就更费劲,实在既不像爹,也不像娘,性情亦是霸道蛮横不讲理,对府里下人非打即骂。” “虽说是亲生的,可沈漓和他夫人谁见了这个孩子也喜欢不起来。正所谓母子连心,沈漓夫人不由得因此而渐渐生出疑心,派人偷偷回那户农户家附近打探消息。结果竟听说他们以家贫为理由,将与自己儿子同日出生的小儿子过继到了距当地极远的另一户人家。至于具体在哪,没人知道。” “然而明明临别之时他们曾经赠予大量金银珠宝,这户人家根本就不该缺钱。而且据前去打探的人回来报告,那个小儿子两三岁上就生的唇红齿白,同样是既不像爹,也不像娘,聪明伶俐到几乎叫人心惊,活脱脱鸡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在当地一度成为笑谈。” “有不少人甚至开始调侃,说这孩子不是那家的种,是他们儿媳妇跟别人偷情才生下来的。直到那个小儿子被送走后,这种流言才渐渐平息。” “这下沈漓夫人疑心更重,她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在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返回盛京第二天,就叫沈漓从宫里请来御医,滴血验亲。” 说到这里,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他看着谢今朝道:“结局你应该猜到了吧。” 谢今朝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角。 他微微颔首:“当然。” 沈燃道:“沈漓夫人惊得当场即晕厥,沈漓亲自带人去捉拿那户人家,就在他们家里设刑堂,审了一天一夜,逼问亲生儿子的下落。刚开始之时他们还咬着牙不肯说实话,最后实在是受刑不过,这才不得不招了供,还说出了过继孩子的经过。” “其实当时他们就是因为流言甚嚣尘上,害怕事情暴露,只想把那个孩子给远远的送出去,见了个过路商贩,听说他家没有孩子,当下就一拍即合,根本没细问对方的来历住址,就让人把那个孩子给带走了。” “然而大周这么大,没有个具体地址,要找个那么小的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沈漓一开始根本就不肯相信,可惜用尽酷刑也再逼问不出什么来了。” 说到这里,沈燃也不禁摇了摇头道:“当时沈漓夫人还怀有身孕,因为伤心过度导致难产血崩,孩子也没生下来,而沈漓痛失爱妻,伤心欲绝,处置那一家人之后,便避入大相国寺,落发出家了。沈砾也因此而大病一场,从前襄阳府的事儿其实他偶尔还管管,但自从沈漓出家之后,府中一应事务他就再也不曾插手过了。” 谢今朝道:“那陛下可知道,那个孩子身上有什么特征?” “当年那么小,能有什么特征。” 虽然这么说,沈燃还是仔细回忆了一下道:“据说那个孩子沈漓夫人还亲手抱过,大概就是肩膀上有个蝴蝶形状的胎记,还有就是……” 他顿了顿:“当初分别的时候,那个孩子拽着沈漓夫人脖子上的吊坠不肯松手,沈漓夫人也觉得跟那个孩子挺有缘的,就把吊坠摘下来送给他了。那吊坠乃是他国进贡的玲珑玉,整个大周一共就三块,戴在身上冬暖夏凉,夏天也不生汗渍,就是看起来普通些,像块石头,那家人不识货,把孩子送人的时候也没有给他摘下来,再其他就没了。” 谢今朝“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沈燃瞧着他,似笑非笑:“问了这么多,你该不会是想要跟朕说,你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吧。” 谢今朝也看着他:“如果臣要说是呢?” 沈燃笑了下:“实话实说,在沈漓还没有出家之前,只要能够证明孩子当真是他亲生的,那你毫无疑问是整个襄王府的大恩人,但如今的襄王自己膝下一大堆亲儿子,为争世子之位都快打破头了,他能把王位传给自己素未谋面的侄子?” “你要敢把那个孩子推出来,那绝对就是襄王和他那一堆儿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至于能不能帮忙拉拢沈砾,要看那孩子的本事。” “他绝不能逊色于当年的沈漓,至少让沈砾感到振兴襄王府的希望吧,否则,你觉得沈砾缺不缺一个十几年都没见过面的曾孙子?遑论不顾自己偌大年纪,殚精竭虑为他铺路了。” “陛下还真是够敏锐,也够坦率。” 谢今朝也笑了:“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你觉得,如果是长宁的话,能不能让老襄王爷满意?” 沈燃扬眉道:“你真能确定?” 谢今朝道:“听陛下说完,基本八九不离十,就差滴血验亲。如果陛下觉得不稳妥,我们可以弄一滴沈漓的血来试试再说。” “这倒不太难。” 沈燃沉吟道:“可这件事的关键因素全在谢长宁身上,就算真证明他是沈漓亲生的,最多沈漓多个儿子,沈砾再多个曾孙。沈砾也绝对不可能只因为这件事儿就跟朕站上统一战线的。” “只要能证明身份,能不能说服沈砾出面,就主要看长宁发挥。” 谢今朝道:“如果可以更好,若是当真不行,对陛下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我和赵元琢就硬着头皮接手禁军。” “虽然这的确算是一个办法,可是以你的见识,你不会不明白,一旦挑明身份,又得不到沈砾的庇护,谢长宁的日子,可不会比如今更好过,他在襄王府那些人眼里会成为众矢之的。” 沈燃道:“你到盛京这么久,都没有任何动作,为何忽然提起此事?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谢长宁想要认祖归宗?” “是长宁想要为陛下分忧。” 谢今朝道:“陛下,您大可不必疑虑长宁的用心,如果他贪慕富贵,我不会一直带他在身边。他也不会从来都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皇室血脉到底好做还是不好做,不止您清楚,我清楚,他也非常清楚。” 第172章 襄王(2) 谢今朝把话说的太过直白,空气莫名凝滞了一瞬。 片刻之后,沈燃摇了摇头:“朕并无此意,你莫要误会,只是……” 说到这,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才道:“毕竟是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人,从谢家到盛京,你一直带着他,如今能舍得?” 谢今朝轻轻勾了勾唇,那对向来温柔的眼睛里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不可能带他一辈子。既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自然尊重。” “好,那朕谢你,也谢过他。” 沈燃伸手搭在谢今朝肩头,垂眸带笑:“人生得意须尽欢,朕陪你们赌一场。” ………… 襄王府。 谢长宁站在门外,见到沈燃出来一下子就抬起了头,低声道:“陛下。” 沈燃垂眸看了他一眼:“老襄王要单独见你,该说的朕都已经说了,能做到哪一步,就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谢长宁点了点头:“多谢陛下。” 沈燃抬腿往前走,经过谢长宁身边时又停住了脚步:“能问问为什么吗?”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 谢长宁却立即明白了沈燃的意思。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虽然场合不对,但沈燃还是险些被谢长宁的这句话给逗笑了:“你说呢?” “那我说句陛下不爱听的。” 谢长宁深吸了一口气:“陛下的每步棋都是在赌,您的每步棋都有输掉的可能,我不像我家公子那样聪明,我没有办法揣测陛下的圣心,就更不知道陛下心里到底有多少把握。我就知道,我只有一个公子,一个兄长。” 那块玲珑玉他拿了许多年,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肯放下,初时不解其意,只觉得从小拿到大的东西,至少是个虚无缥缈的念想,好像拿着那东西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可事实上,等他真的明白时,他所谓的家人其实早已经不再期待他。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太难过的感觉。 不知何时起,他对“过去”就失去了曾经的期待,他也并不想再回去。 因为他被放弃了一次又一次。 他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抵不过如此。逐利而来,利尽而去。 就像后来过继他的那家人,指望他传宗接代时也曾对他真心疼爱。可一旦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毫不犹豫弃他如蔽履。 就像如今的襄王府。 他想得到一席之地,不但要自证身份,还要自证价值。 世家大族不需要没本事的后辈。 唯独谢今朝不一样。 虽然彼此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谢今朝对他是真的好。 就像对待亲弟弟一样。 他早已得到了他一直期待的温暖。 他也只想跟在他家公子身边,做个天真无忧的少年。 想那么多,争那么多干什么? 千载之后,还不是白骨一副,功名利禄随风散。 他就是好吃贪睡喜玩闹。 他还年少,他可以为了他的坚持一遍一遍撞南墙。 笑言一切过往皆勋章。 但前提是—— 如果他们不曾来到盛京的话。 少年如落雪般清冽的声音在沈燃耳边响起。他轻声道:“陛下,我不能让我家公子有危险。” 倘若他是谢长宁,那他只能站在谢今朝身后。 但若他成了襄王府的继承人,他就可以为他家公子挡风雨。 沈燃似笑非笑:“你也是在赌。” 谢长宁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眼睛里那点儿始终挥之不去的紧张竟然就如云烟般散去了。 他一字一字的道:“功名利禄险中求,跟陛下您学的。” 既然他在意的人在风雨里,那他也就没什么必要干干净净一身白。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伸手在谢长宁肩上一拍:“勇气可嘉。不过朕也要提醒你一句,沈砾不好对付,比起得到你这个助力,你家公子或许更希望你平安。长宁才是他对你的期许。” 他此时的语气无疑很诚挚。 他玩弄人心,也玩弄权术。 但他始终都需要点儿权谋之外的东西。如果遇到真诚的人,他会给出来。 谢长宁微微一怔。 他盯着沈燃眼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多谢陛下关心,不过这也是我对我家公子的期许。我愿意帮助我家公子,也愿意帮助陛下。” ………… 谢长宁按侍从指引进入内室,走到帘帐外时就停住了脚步。 他犹豫片刻,不再向前,而是恭恭敬敬的跪倒磕头,低声道:“王爷。” 老襄王沈砾此时正坐在桌案旁。 虽然隔着纱幔隐隐约约看不清楚长相,但显见得身形依旧很是挺拔。 沈砾咳了一声,态度倒非常和善。 他顿了顿,温声道:“不必如此拘束,过来,让本王看清楚。” 谢长宁这才应了一声,站起身,大大方方的走到了沈砾近前。 他没显得太拘谨。 但依旧守着规矩,进退得宜,半点儿不出错。 跟随谢今朝多年,耳濡目染。 哪怕他举止随意,从仪态上来看也是无可挑剔的。丝毫不逊于世家里培养出来的贵公子。 而沈砾目光落在他脸上,也不由得瞳孔微缩。 心道这若真是沈漓的亲儿子,也就实在难怪当年那户人家要如此急着把他送出去了。 面前这少年长得是真像沈漓,也像他夫人。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 即使年纪还不大,脸颊的轮廓却已经非常分明。 这一切都使他的长相显得很凌厉。 但那双眼尾微微上挑,华光内敛的眼睛,却又仿佛神来之笔,生生给他添上三分惑人春色。 侧身站着时是冷若冰霜的少年将军。转过身来又成了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温润如玉的小公子。 仿佛骤然见到曾经最疼爱的孙子的影子。饶是向来心肠冷硬的沈砾也不禁在此刻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稳了稳心神,淡淡道:“陛下对本王说,你是怀瑾的儿子?” 怀瑾就是沈砾翻了三天三夜书,亲自给沈漓取的字。 哪知谢长宁闻言竟然摇了摇头。 他垂眸道:“老王爷恕罪,其实我对被过继之前的事都没什么印象了。我只有从小带到大的那块玉,可能是,但也可能并不是。” 沈砾:“……” 第173章 孺慕(1) 沈砾微微一愣:“那你还敢站到本王面前来。” 刚知道孩子丢了那段时间,沈漓曾经大张旗鼓的找过,一度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结果真的没找回来,却出来一堆心存侥幸,想鱼目混珠的。他下狠手杀了好几个,才算是让那些被滔天富贵迷昏了头的人彻底消停。 不过那些人见了沈漓,见了他,都是哭的情真意切,活脱脱就是见了亲爹亲爷爷,哪里像眼前这个。 如此淡然。 如此…… 冷静。 这样想着,沈砾的目光再度落在谢长宁身上。 只听谢长宁道:“人家都说落叶归根,我长这么大,只看到别人家其乐融融,父慈子孝,却连自己原本的来历都不知道,我当然不甘心。哪怕只有一点儿可能,我也想见见我的亲人,见到受我身体发肤的父亲母亲。” 说到这里,他又跪下来,向着沈砾叩头:“老王爷是天潢贵胄,我本不该因为一己私心使您陷入困扰,请您原谅我的鲁莽,也帮我解开心中疑惑。” 话音落下,头顶一片寂静。 谢长宁并没有与沈砾对视,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莫名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窒息般的压迫感。 谢今朝待他亲切,沈燃待他客气。 皇帝都是这态度,其他人怎么可能不给面子。 除了去救赵元琢那一回,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之大的压力。 沈砾没有叫谢长宁起来,而是缓缓道:“那块玲珑玉本王已看过,的确为真,可怀瑾如今已在大相国寺出家,不再算俗世中人,我襄王府的一切,自然也就与他无关,若你真是他亲生,你待如何?” 谢长宁俯身叩首,斩钉截铁的道:“我愿侍奉父亲左右。” ………… 与此同时,客房。 谢今朝拿起一块点心:“这襄王府的点心还真是不错,陛下也尝尝?” 食指在桌案上轻轻一扣,沈燃侧头看他,淡淡道:“没胃口。” 谢今朝闻言不由轻笑了一声:“长宁几乎是我带大的,我都不急,陛下怎么看起来比我还急。” “谢今朝啊谢今朝,朕可真是服了你了。” 沈燃似笑非笑:“如今这情形,襄王府认他几乎是板上钉钉了。但要是沈砾不肯跟朕一条战线,你觉得他还能允许谢长宁跟你混一起?那孩子搞不好要跟着沈漓在大相国寺吃斋念佛。你还好意思说他是你带大的?” “吃斋念佛有什么不好。” 谢今朝微微侧了侧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长宁如今还年轻,性情也难免浮躁,就当做修身养性了。” “打着帮朕找同盟的旗号。” “实际上是想送走谢长宁。” 沈燃直接隔着桌子倾身过来,盯住了谢今朝的眼睛—— “谢今朝,你是真行。” “陛下这么说,可就实在是冤枉臣了。” 谢今朝慢条斯理吃了一块点心,这才道:“老襄王是个英雄,英雄的归宿是战场,而不该在纸醉金迷里腐朽,臣当然希望他能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但这世上没有长胜的将军,凡事有赢必有输,长宁能说服他自然是好,臣也打心里觉得高兴,可要是万一不行……” 他勾了勾唇:“臣既是上了陛下这条船,当然还是要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我给自己弟弟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这么一点儿私心,不值得苛责吧。” “朕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矛盾了。” “真没想到你竟然比朕还要矛盾。” 沈燃在莫名凝滞的氛围里忽然笑起来:“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带他一起来。举世皆浊,他还能有多清?” “陛下以为我没想过?” “可惜托付不出去啊。” 谢今朝摊了摊手,柔声道:“小孩子都死心眼。稍微提一提,就好像是要扔了他一样,那臣还能怎么办?自己招惹的,自己担着呗。可这回是他自己选择的,是自己选的,就要自己承担,不管后果是什么。这点儿觉悟都没有,这些年臣也白教他了。” 沈燃沉默片刻,道:“朕究竟是应该说你太多情,还是太无情?” “多情总被无情恼。” 谢今朝又伸手拿起一块点心,笑道:“其实陛下哪点都好,就是喜欢想的太多难为自己,不如吃点儿糕点,让臣陪着您聊聊天?” 沈燃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块点心:“所以谢长宁在后来过继他的那户人家里经历了什么?你又是如何救下他的?” “这个……” 听沈燃提及此事,谢今朝微微皱了皱眉,面露为难之色。 沈燃扬眉道:“怎么,不能说?” “倒也不是不能说。” 谢今朝叹道:“就是说起来,太糟心。其实过继长宁那家不是没孩子,而是没儿子,在他到那家之前,那家就已经连续生了六个女儿了,分别叫什么招娣,来娣,念娣,盼娣,另外两个没名字,因为家里一贫如洗,养不起,生下来直接扔井里,溺死了。其后那家整整五年都没再怀上孩子。” 沈燃愣了愣。 说到这里,谢今朝摇了摇头:“那家人见实在是生不出儿子来,长宁又出奇的伶俐聪明,这才过继了他。本来开始对他还算好,家里无论有什么东西必然会先紧着他,其次才会拿出去卖或者自己吃,可没想到,长宁到他家不过才三个月,那家的女主人竟然就再次怀孕了,隔年生下个男婴,取名耀祖。” “没亲儿子之时,过继的也勉强算是亲的,可一旦有了亲儿子,那当然还是自己生的好。自此,长宁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他不但要和那几个姐姐一起干最重活,而且吃的也是最差的,如果那家人心情不好,还会时常挨打挨骂。” 屋内静了静,沈燃戏谑道:“然后他忍受不了,自己偷偷跑出来遇上了你?不能吧?” “当然不能。” “其实倘若真的如此,臣都能勉强算这是个还不错的故事了。可一个还那么小的孩子,就算他想跑,又能往什么地方跑?” 说到这里,谢今朝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之意:“那家人后来生出的男孩仿佛是个天生坏种,他从小就以打骂其他人为乐趣,不止打他的那几个姐姐,打长宁,而且就连家里长辈和外人也不放过。街上看见谁手里有什么直接就上去抢,三四岁上就敢自己跑到别人家里去偷东西。那家人因此不知道赔了多少钱,为此还把大女儿和二女儿卖给了当地有名的地痞流氓,没过多久就相继被折磨死了。” 沉默须臾,沈燃道:“然后呢?” 谢今朝道:“那家人把耀祖当做活宝贝,无论他怎么惹祸,也舍不得动他一下,导致他变本加厉,在五岁那年用石头砸死了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家人在当地算是富户,对这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更不肯接受和解,坚持要让凶手偿命,那家人实在没办法,舍不得自己儿子,就撇清了和长宁的一切关系,说他不是自己家亲生的,把他推出去顶罪了。” 第174章 孺慕(2) 片刻的寂静之后,沈燃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一声。 他懒懒道:“然后……你恰好经过此处,行侠仗义为他申冤,还了他一个公道?所以谢长宁出于感激,从此跟着你?” 虽然闲得没事儿、又有本事去给别人申冤的人非常少见,大部分人其实是根本不能抱有这种期待的,但少年时候的谢今朝做出这种事情来,就完全不稀奇。 而且也已算是个很不错的结局了。 可惜要真的如此,那这谢长宁的性子就也太软了些。沈砾可不会喜欢只能等别人去救的人。 今天这事儿大半要黄。 沈燃暗暗叹了一口气。 谢今朝看着他,不答反问:“其实臣想知道,如果陛下是长宁呢?如果面临他这样的处境,那陛下会怎么做?” 听谢今朝忽然问起自己,沈燃愣了下,随即笑起来:“就你所说这个故事来看,最后要是不能提刀见血,朕也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既然黑白颠倒,人心叵测,公理不能救他,那他当然要自己拔剑斩仇人。 不然还期待他们终有一天自食其果吗? 谢今朝笑道:“看来与臣相比,陛下果然是跟惊鸿的性情要更相投些。” 沈燃扬眉道:“怎么说?” 谢今朝叹道:“臣当初正是春风得意时,自以为普天之下我第一。不但在众人面前时跟付惊鸿针锋相对,私下里也要一较长短,那时梅花开的正好,所以臣跟他约定,要到寂静的深山里去赏花对诗,比试对方的文采和胆量,输了就要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不如对方。谁曾想花还没见着,竟先见了出凶杀。” 闻言,沈燃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谢长宁把那家人杀了?” 他话是这么说,可谢长宁一看就不是这样的人。 而且一个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的过成年人。 “这倒没有。” “只是杀了那个男孩。” 谢今朝道:“当地的县太爷在任上待了许多年都不作为,导致衙役办差之时懈怠,县衙的牢房也年久失修,长宁年纪又实在太小,没有人防备他,也不知怎么,就叫他偷偷从牢房之中跑了出来。那户人家的男孩虽然小,但力气却比同龄人大上不少,两人年纪也相差无几,长宁自知没实力一击必中,所以把他骗入深山,用陷阱困住了他。当时臣和付惊鸿就在附近,听见动静过去看的时候,正好见到长宁把刀刺进那男孩的胸口。” 没吓着付惊鸿,把他吓了个够呛。 他是江南谢氏金尊玉贵养出来的。 别说杀人,在他面前摁死一只虫子都有罪。 沈燃沉默片刻,示意谢今朝继接着往下说。 思绪回到多年前。 孩子溅上血的脸,满是绝望的眼睛重新出现在眼前。 谢今朝没有任何笑意的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我们跟他面面相觑了片刻,他转身想要跑,惊鸿就上去制住了他,说要把他送官,没想到他半点儿都不带怕的。我看唱红脸没用,就过去唱了个白脸,连哄带骗逼他说实话。总算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后来叫人仔细调查了一番也果然如此。那这孩子的安置就成了问题。就算他有苦衷,可归根结底他杀了人,我的想法是交给衙门秉公处置,到时候再派人去说明实情,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可是付惊鸿却不同意。” “大周律法,杀人者死,而且长宁当时还是在以陷阱控制住对方之后蓄意杀人,目的性太强,心智也成熟到不可思议,如果真的依律判,就算因为年纪小可以得到减免,那必然也要是流放或者长时间的监禁。” 世家大族的涵养摆在那,真正有教养的贵族子弟,别管私下里到底有多少龌龊龃龉,面子上都要过的去。 所以从前他和付惊鸿都只是暗中较劲,那是他们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执。 付惊鸿坚持认为谢长宁没做错。 那家人和那个孩子都该死,可是他们都没有受到惩治。没道理出手惩治他们的人反而要付出代价。 如果没有办法护住谢长宁,却把他送到官府,就是助纣为虐。 沈燃看着他:“那为什么后来你又改变主意了,甚至还把谢长宁带在自己身边,当亲弟弟一样疼?” “因为长宁又跑了。” 说到这里,谢今朝有一瞬间的失神:“可能我和付惊鸿吵得有点儿凶。” 别说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就算他真的有错,以他心高气傲的程度,也不能容忍别人义正言辞来指责他,说他“助纣为虐”。 他们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心照不宣的各退一步,假装谁也没看见,放任谢长宁自行离开了。 反正作案地在深山,如果不是他们碰巧撞见,也根本就没有人会发现谢长宁是凶手。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谢长宁在离开之前,还留下了一封信,请求他和付惊鸿不要为自己争执,说自己愿意去衙门自守。 第175章 真意(1) 付惊鸿在人前几乎从不失态。哪怕别人对他不客气,他也是云淡风轻,万般不在意。 礼数无论何时都做的非常足。 可是那一日,他盯着谢长宁留下的信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叹道—— “将心比心,何必呢?” 言毕,拂袖扬长而去。 留谢今朝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谢今朝站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看着少年头也不回的背影,不知怎么,忽然间就觉得有点儿泄气。 他们身份立场注定敌对,哪怕其实在内心深处觉得棋逢对手,觉得惺惺相惜,也迟早会有分道扬镳的那天。这是他们的宿命,是他们享受家族资源应该承担的责任,等到他们摒弃少年时这点儿根本不被各自家族允许的情谊,他也能很坦然的接受,但他却没有想到,会是因为这件事情,因为一个本来素不相识的孩子。 这是付惊鸿第一次在谢今朝面前展露自己藏起来的离经叛道。 他和谢今朝并不一样。 他是被名为“家族”和“规矩”的枷锁束缚起来。 他嘻嘻哈哈。 他并不甘心。 可惜,他挣不开。 于是他帮别人挣。 他明明白白告诉谢今朝,如果他是谢长宁,他也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将心比心。 谢今朝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默念这四个字。 如果是他和谢长宁易地而处呢? 他会怎么做? 难道他坐以待毙? 又或者,如果今天处于这个境地的人是付惊鸿,他还会毫不犹豫说出送官吗? 谢今朝仔细想了想,就觉得恐怕也未必。而后因为这个想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以为自己是公正无私大义凛然。 但其实也很有可能是亲疏有别。 只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凉薄而已。 因为他将之冠以了正义之名。 等到谢今朝收拾好情绪再追上付惊鸿的时候,他已经在衙门口找到了谢长宁,还许诺带对方回家。 可他的情况,带一个陌生人回付家不合适,就更别提还是一个满身是非的陌生人。 他自己都身处是非中。 嫡母的忌惮,兄弟手足的嫉妒,容不得他半点儿污点和过失。 懦弱无能的代价是为人所欺。 而太过出挑的代价…… 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事无巨细来找你的错处。 谢长宁的事儿在谢今朝这其实不算大,即使会有麻烦,当时的谢家也会拼尽全力来帮他摆平。 然而在付惊鸿那就可大可小,要看落在谁手中。他若带谢长宁回家,约等于上赶着给恨他的人送把柄。 “因为那封信,我没再坚持己见。” 从思绪之中回过神来,谢今朝如是道:“最后我把长宁带回谢家安置了下来,可我最初对待长宁,其实也并不亲近。他却从来都没有因我的疏远而怨恨。当年我身无长物离开谢家时,所有人都急着各谋前程,只有他愿意跟着我。忍受我因为站不起来而变得越来越偏执的脾气。” 说到这里,他回眸笑看沈燃:“现在想想,我当时的脾气,就连我自己也忍不了,他却从来没有过任何怨言,我若是不对长宁好,那还能对谁好呢?” 沈燃:“………” ………… 不出预料,沈砾亲自带谢长宁去见了沈漓。 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 他身上只穿着一袭异常朴素的灰色僧袍,面容倒很俊朗,气度也从容,可惜脸上苍白憔悴之色难以掩饰。 屋中同样非常朴素,几乎看不到任何装饰,却有浓重到近乎刺鼻的药气。 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待的久了,其实也是种不大不小的煎熬。 会渐渐消磨一个人的心气。 看着碗里的血渐渐相溶,谢长宁心里也没有什么过于明显的波动,他只是跪在沈漓塌前,隐隐约约的想,这可能就是他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需要过的日子了。 反倒是躺在床上的沈漓在见到谢长宁时,那张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动容之色。 虽然谢长宁长得更像沈漓,但眉眼间却也隐隐约约带着苏语茉的影子。 尤其低眉垂首之时的神态更像。 那是沈漓多年以来魂牵梦萦的妻子。 不知是不是父子天性的缘故,即使没有滴血验亲,仅仅只是看着面前少年的样貌和举止,沈漓也是不由自主的对谢长宁心生好感。 不像之前带回襄王府的那个孩子。 无论怎么看,也实在喜欢不起来。 这样想着,沈漓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旁边负责伺候的人想过来扶,也被他挥挥手避开了。 沈漓温声道:“好孩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同样都是温和,但他的态度显然就要比沈砾亲切的多。 谢长宁犹豫了一下。 他并没有起身,而是向前跪行了几步,离沈漓更近了些,低声道:“道玄法师。” 道玄是沈漓出家之后的法号。 沈漓闻言不禁愣了愣:“既然已经滴血认亲,为何仍不改口?” 这意思自然是让谢长宁喊爹。 谢长宁低头道:“您已经超脱红尘之外,未经允许,不敢冒犯。” “你这孩子也忒规矩谨慎了些。” 沈漓轻叹道:“孺慕之情,人皆有之,怎么能谈得上冒犯。” 此言一出,谢长宁再无犹豫。 他抬起头,立即道:“父亲。” 沈漓“嗯”了一声,紧接着又道:“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后来收养你的那户人家对待你好不好?” 不好。 当然很不好。 虽然谢长宁从来不曾表现出来,但并不等于他真的没怨言,真的不委屈。 杀死一个鲁莽无知的蠢货算不得什么本事和功绩。 那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是他被逼到极致的不甘和反抗。 如果后来没有谢今朝的教养,没有付惊鸿的开导,他也许早就已经无声无息的烂在哪里。 然而直觉告诉他不可以说实话。 至少不能在此刻说实话。 他不是到这来诉委屈的。 第176章 真意(2) 谢长宁在这一瞬间忆起付惊鸿曾经说过的话—— 小孩子的世界谈对错。 成年人的世界论得失。 这么多年素昧谋面,即使真的是血脉至亲,恐怕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更不会在意他的委屈。 从前有谢今朝在,他什么事都不需要多想,只需要听话。 因为谢今朝永远不会害他。 可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不会有人再步步提点他。 所以他必须时时谨慎。 谢长宁精神高度集中,心里顷刻间就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沈砾带他来此,是要做什么? 总不会是听他诉委屈说不甘。 更别提沈漓如今的模样,能禁得起情绪激动么? 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沈漓自小跟在老襄王沈砾身边,两人感情深厚,可是沈砾对他……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也还算是过的去,可明显就要差得多。 从很冷漠的角度想,如果他的回归没有办法宽慰开解沈漓,而是给沈漓找不痛快,甚至加重对方的病情,那沈砾要他有什么用? 就算他的血脉是真,他也不过是沈砾众多曾孙的其中一个。 没有任何不可替代性。 皇帝亲自策立的太子都不一定是未来的皇帝,他这个身份能有什么好处? 如果没有沈砾的支持和帮扶,那这就不是他的登天梯,而起他的催命符。 把一切想的明明白白,谢长宁俯身叩首:“太小时候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但自我记事起,身边人对我一直很好。” 沈漓道:“既然很好,为何你如今为何会跟在谢今朝身边?” 谢长宁面不改色的道:“那户人家本来是因为没有儿子才会过继我,但后来又有了自己的亲儿子,他们家中不富裕,养两个儿子太困难,所以我自愿离开,到谢公子身边做了书童,虽说是书童,可公子待我如同亲弟弟。” 这番话很厉害。 说得虽不完全是事实,可并没有一句是假话,而且也合情合理。 “那就好,那就好!” 沈漓闻言长舒了一口气。 他仿佛在谢长宁的回答之中恢复了点儿精神,竟然下床来拉住了谢长宁的手:“孩子,这么多年,都是我对不住你啊,当年如果不是我的大意疏忽,也就不至于让你流落在外头这么多年。” 谢长宁摇了摇头:“父亲千万不要这样说,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 沈漓看着他:“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谢长宁:“……” 有什么要求? 当然是站在他们这边,去帮他家公子的忙。 谢长宁几乎要脱口而出,可眼角余光瞥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沈砾,又下意识的止住了话头。 就算沈漓愿意补偿他,可如今对方病成这个样子,连下床都费劲,还能做什么?还不是要靠着沈砾? 如果知道他始终跟谢今朝一心,沈砾会不会心生不满? 见谢长宁不说话,沈漓又低声问了一遍:“孩子,你有什么要求?” 默然片刻,谢长宁道:“我别无所求,只愿能侍奉在父亲身边,以尽孝道。” 沈漓:“……” ………… 沈漓如今精力不济,每天都有大半时间需要用来睡觉,不能长久说话。 所以照顾沈漓睡下之后,沈砾暂时带谢长宁回了襄王府。 他对谢长宁的态度依旧很温和,眼睛里却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不愧是当年的江南第一才子,谢今朝的确将你教养的非常好,好到几乎已经完全出乎了本王的预料,回来之前,怀瑾再三与本王说,定要重谢谢今朝这些年来对你的照顾,你跟着他那么长时间,可知道什么样的谢礼能够让他满意?” 这话说的很客气。 但不知为何,谢长宁从中品出些非同寻常的意味来,但要说具体有哪里不对,他终究还是年纪小,阅历少,一时间实在是难以想得明白。 于是谢长宁斟酌着道:“谢公子一心为国,他是不忍国家动乱,百姓受苦。” 这话就已经几近于明说了。 只不过还是隔着层窗户纸。 哪知沈砾却未置可否,只是不咸不淡的赞了一声:“谢大人忠心可嘉。” 话音落下,他目光落在谢长宁的身上:“你这孩子的孝心也可嘉,怀瑾能有你这个儿子,真是他的福气,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襄王府的公子,曾祖父别的保证不了,定然保证往后你富贵不可限量,至于谢今朝那里,曾祖父自然会找机会谢他,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再理会了。” 这竟然是要让他彻底和谢今朝撇清关系。 谢长宁微微一怔,下意识反驳道:“可是谢公子对我恩重如山……” 沈砾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锋芒。 他缓缓道:“什么叫恩重如山?你是我大周皇室的血脉,他谢今朝就算再金贵,也只是个臣子,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才是奴才么?刚才你也听见了,你亲生父亲尚且不忍心让你服侍,你却跟在谢今朝身边伺候他这么多年,再有什么恩情也相抵了。你放心,虽然你在怀瑾的面前那么说,但具体怎么回事儿本王心里全都有数,后来过继你的那家人一个也跑不了。” 虽然沈砾如今已经很老了,可威势仍旧十足,这几句话淡淡说出来,也难掩语气中冰冷的杀机。 谢长宁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 他想说谢今朝对他一直很好,也没有让他服侍。 他虽名义上是谢今朝的书童,但他们多数时候都是互相照顾。 最困难的那段时间,哪怕只有一个肉饼,谢今朝也会留给他。 然而沈砾根本就不容他说话:“看在谢今朝对你的恩情上,以前的事儿本王不会再说什么,但从今往后你就留在襄王府习文练武。” “无事不要随便出门,直到你能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再拿其他人当主子为止!” 沈砾此言一出,谢长宁耳边当即“嗡”的一声。 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物极必反。 恐怕在沈砾看来,他聪明谨慎的过头了! 第177章 博弈(1) 面无表情,是隐藏。 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态度忽然冷冽是忌惮。 是下定决心,要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明明之前沈砾对他的态度还可以算得上是温和。 刹那之间,谢长宁只觉得有一大盆凉水当头浇下,彻骨寒凉。 自从见到沈砾开始,他就一门心思的想着讨得对方的好感,将对方拉到谢今朝的阵营里来,却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如果没人在背后指使,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不能这么冷静? 能不能自如藏起自己的委屈? 能不能事事都想得这么周到? 如果他不能,那就是谢今朝居心叵测,想利用他、指使他拉沈砾下水。而他竟然还对谢今朝言听计从,明显他对谢今朝的感情就远远胜于他对襄王府的感情。 如果他可以,那就是他自己小小年纪,心机太重,城府太深。沈砾是个武将,虽然希望后辈有出息,但却也并不喜欢满腹阴谋算计的文人,更不愿意看到,襄阳府未来后人凋零,被他算计到体无完肤。 所以无论哪一点,都足以让沈砾对他心生忌惮,重新评估他的价值了。 当乖巧懂事变做别有居心。 当体贴孝顺变做忍辱负重。 那他于沈砾而言,究竟是亲人,还是仇人? 就算对方不会杀他。 可也绝不会信任他,培养他。 他不可能再对谢今朝有任何助益。 还要被困在这里做个笼中鸟。 谢长宁一步走错,就叫沈砾对他生了天大的疑心。 此时两个亲兵已经听从沈砾的吩咐进来拉他了,态度客气却不容拒绝。 必须立刻想出应对办法,否则一旦被拉下去就不会再有任何说服沈砾的机会了!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凭他自己力挽狂澜,至少不要让沈砾反而因他迁怒谢今朝? 谢长宁出了一身冷汗,紧张的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豁然回身,看向要来拉自己的两个亲兵,冷冷道:“都下去,我还有话要跟曾祖父说!” 这下气势陡变,凤目生威。 两个亲兵在他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的注视下,不约而同停住了动作。 这一刻,他们仿佛在面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身上,见到了曾经跨马征杀的沈漓。 沈砾见状也是一怔,随即不由自主的暗暗叹了口气。 威严气势这东西,可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有的人与生俱来,有的人再怎么练也是东施效颦,面前这孩子若是当初可以在他的身边,由他亲自来抚养教导,将来何愁襄王府后继无人。 可惜谢长宁从小流落在外,后来又一直跟着谢今朝这么个文人,现下早就已经错过了最佳的习武年龄。 如今再怎么教导,他也没有办法成为绝世名将了。 想到这里,沈砾摇了摇头:“你还要说什么?” 虽然这么问,可其实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谢长宁说出一句让他不满意的话,就要命人强行将他拖下去。 谢长宁看着他:“当初我家公子一直就不赞同我认祖归宗。他说这么多年未见,即使是血脉至亲,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我回来是羊入虎口,不见得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砾一怔。 谢长宁又道:“可是我却一直都不这样认为。毕竟血浓于水,怎么我的至亲就不将我放在心上了呢?可是如今看起来,的确是我错了。” “我诚惶诚恐,拼尽全力想讨您的欢心,讨父亲欢心,不惜打落牙齿和血吞,结果您却觉得我是在外头给人做奴才,丢了襄王府的人。既然父亲不需要我服侍,您也并不喜欢我,那么……” 说到这里,他再次跪下来,给沈砾磕头:“请放过我。就当您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一个曾孙,我从来都只是谢长宁,我愿立誓,不会将此事泄露只言片语,如有违背……” 停顿片刻,他一字一顿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 “住口!” 沈砾怫然不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可以立这样的毒誓!这是不孝!” “是。” 谢长宁也不辩驳。 磕完头,他抬起眼,毫不胆怯的直视沈砾眼睛:“那老王爷需要如何,才能相信我绝不会给王府蒙羞的诚心?” 他仿佛开始破罐破摔,一下子把之前的谨小慎微尽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沈砾面如寒霜。 他如今虽然年纪大了,可整个襄王府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冒犯他的权威。 更别提如此目不转睛的直视他了。 也包括如今的襄王。 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沈砾缓缓道:“襄王府不允许自己的后人流落在外,真正可信的,也唯有死人。” 言外之意…… 要么听话,要么死。 谢长宁定定看着眼前这个面相威严的老人。 在此之前,他真的毫无期待吗? 自然不是。 可惜终究是个笑话罢了。 谢长宁笑了笑:“好。” “既然您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那么我这条命,今日便还之于父母,以报您的大恩。” 话音落下,他蓦地站起身来,干脆利落的抽出了其中一个护卫腰间佩剑。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 沈砾虽然生气,可此时也只是在半真半假的吓唬谢长宁。 目的是让他听话。 万万没想到谢长宁竟连半句惊恐求饶的话都没有,就直接拔剑自尽。 骤然见到明晃晃的剑光,沈砾目眦欲裂,厉声喝道:“拦住他!” 最后一字落下,沈砾顾不得别人如何,直接抄起桌案上的一个茶杯,向着谢长宁手上掷了过去,所幸他此刻与谢长宁之间的距离极近,又有数十年勤学苦练的底子在,关键时刻骤然爆发,即使年纪大了也有几分身手,还真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打落了谢长宁手中的剑。 长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殷红的鲜血也在这一刻顺着少年莹白如玉的脖子流了下来。 看起来触目惊心。 见到谢长宁脖子上的伤,沈砾瞳孔微缩。 曾经征战沙场数十年,他的眼光当然十分老辣。 依照谢长宁这个伤势,如果当时他的反应再慢得片刻,那长剑足以直接割断这个少年的喉咙。 他对自己真的没有分毫留手。 第178章 博弈(2) 沈燃正和谢今朝说话,就见到一个御前侍卫急匆匆跑了进来:“陛下,谢大人,不好了!襄王府的老管家来请您和谢大人过去,他说……说……” 沈燃沉声问道:“说什么?” 那御前侍卫道:“说小谢公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和老襄王起了争执。一时想不开非要自尽,闹得还挺厉害,请您和谢大人赶紧过去劝劝!” 此言一出,空气莫名凝滞了一瞬。 须臾之后,谢今朝忽然难以抑制的呛咳了几声。 沈燃伸手给谢今朝拍了拍背,帮他顺气,而后低声道:“你先不要急,也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 谢今朝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长宁的性子我还不知道,没人逼他,他不会寻死的。” 否则他怎么会放心将谢长宁送来襄王府?他本来以为沈砾就算不喜欢他和沈燃,定然也会护住谢长宁。 沈燃垂眸看着谢今朝,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相识以来,无论身处于什么样的场合,谢今朝永远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仿佛世间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动容。 可现在他很明显就急了。 当局者迷。 这话还真是放在谁身上都挺合适。 谢今朝觉得自己身边太危险,急着想给谢长宁找个更加有力的靠山。 先是薛子期,如今又是沈砾。 可谢长宁却是一心想保护他。 明明谁都不算有错。 明明彼此掏出的都是真肺腑。 结果自己想给的,却都不起对方想要的。 哪怕聪明如谢今朝,照样摆脱不了自以为是的毛病。 默然片刻,沈燃道:“你愿不愿意听朕说一句话?” 谢今朝愣了愣:“陛下要说什么?” 沈燃道:“之前朕问谢长宁,他为什么要回到襄王府,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么?” 谢今朝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于是沈燃替他答了:“他说,他不能让你有危险。你想让他独善其身,可是他只想帮你。谢今朝,之前你说阿妩的事朕有责任,那朕也要告诉你,谢长宁要承受今天这样的委屈,你同样有责任。” 谢今朝还是没有说话。 他攥紧了冰冷修长的手指,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极罕见的闪过一丝痛苦的情绪。 “跟沈砾说,去他的吧。” 沈燃淡淡道:“爱帮就帮,不帮拉倒。然后带上谢长宁,回家。如果朕是你,自己辛辛苦苦带大的人,绝不留给别人糟践。” 话音落下,沈燃也不等谢今朝的答复,自己掀了帘子出去了。 ………… 沈砾面色冷沉的看着沈燃叫人备车:“陛下这是何意?” “这话应该是朕来问老王爷吧。” 沈燃看向沈砾,没有任何笑意的笑了一声:“朕和谢大人一片好心,指望你祖孙父子团圆,结果好端端一个人送到你府上,不出一天,险些连命都给丢了,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既然你不稀罕,那朕当然要带他回去。” 沈砾咬牙道:“陛下何必把话说的这样冠冕堂堂,你送他来,还不是想拉我襄王府下水。” 沈燃挑眉道:“对,老王爷明察秋毫,朕的确是有这个心。可是朕也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逼着你如何。想拉拢你是真,因为朕敬你是个英雄。想送谢长宁回来也是真,还因为朕敬你是个英雄。你看不上谢长宁可以,觉得他居心叵测不愿意认他,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又何必这样逼他,给他难堪,以至于让他血溅在你府上?何况人既是朕带过来的,现在由朕带他走也是天经地义,不再给老王爷添麻烦了。” 沈砾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他是本王的曾孙,如果本王不允许呢?” 沈燃闻言不由扯了扯唇角。 他语气很温和,语意中却带出了凛冽摄人得锋芒:“不知您打算如何不允许?先祖曾经钦赐老王爷打王锏,是需要朕此时此刻来聆听您的教诲么?” 老一辈王者和新一辈王者之间的争斗,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是血流漂橹。 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沈砾旁边的老管家赶紧上前给两人打圆场:“还请陛下明鉴啊,小少爷是怀瑾少爷唯一的儿子,老王爷疼爱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给他难堪?主要是他这气性也忒大了些。一时会错了老王爷的意,才有的这场误会。”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的给沈砾使眼色:“老王爷,您说是不是?” 沈砾摸着自己的胡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的点了点头道:“正是,哪个说过要他去死,本王不过是教育他两句,他就这样寻死觅活,拿命来威胁本王,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其实看到谢长宁受伤时沈砾就有些后悔了,武力不行还能慢慢培养,可作为一个武将,要是没骨气没胆气那可就算废一半了。 在沈砾眼里,为了活命而临阵脱逃的,无论是兵还是将,全都该死,谢长宁虽然冲动,但这份不畏生死的胆识很有沈砾年轻时候的风范。沈砾终于开始发自内心接纳这个孩子,然而高高在上惯了,让他认错,他又实在有些抹不开面子。 他这么大年纪了,身份也尊贵,谢长宁作为后辈怎么就不能受点委屈了。 “是吗?” 沈燃未置可否,只淡淡的道:“如此,朕带他走不是更好,也省的他在此处,再碍了老王爷的眼。” 沈砾没吭声。 旁边老管家又赶紧道:“陛下,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小少爷是任性,但老王爷跟他也是舐犊情深,何况他如今又受了伤,若动来动去受了风,再导致伤势加重,那可应该如何是好?这究竟是走是留,也要等他伤好再议。” “动来动去的确不利于养伤。” “可若是心情不好,就更不利于养伤。” 沈燃根本就不吃对方这一套:“不过既然老王爷觉得此事是个误会,那是走还是留就让谢长宁自己决定吧,看看他有没有觉得这是个误会。” 话音落下,他直接迈步进了里屋。 谢长宁此时正坐在床上。 他脖子缠上了厚厚的纱布,纱布上还隐隐有血色渗出,看起来触目惊心。 谢今朝在旁边陪着他。 见沈燃和沈砾先后进来,谢今朝在轮椅上向着他们微微躬身,算作行礼。 谢长宁喉咙受伤颇重,但行动倒是无碍。他从床榻上下来,就要跪下给沈燃和沈砾磕头。 跟在沈砾旁边的老管家赶紧把他按了回去:“小少爷你可快躺着吧!” 谢长宁侧目看了谢今朝一眼。 谢今朝轻咳了一声道:“今日到襄王府来,实在多有叨扰,不好再继续麻烦王爷,臣这便带着长宁回去了。” 老管家看着谢今朝,急道:“谢大人,这也是你愿意送小少爷来的,怎么如今一个两个的又都说要走?” 沈砾摆了摆手,阻止老管家继续说下去。他看着谢长宁,沉声道:“是你自己要走的?” 谢长宁点了点头。 虽然老管家拦着,但他却还是坚持给沈砾磕了三个响头。 反而并没有给沈燃磕头。 谁远谁近。 这意思简直是不言而喻。 英雄一辈子,如今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给拿捏了,沈砾脸色难看至极。 他冷笑道:“行,你要走,本王也不拦。但是陛下和谢大人要与本王商谈正事,他们却走不得。” 谢长宁微微一怔。 沈砾话没有直说,可如今在场的哪个不是心思玲珑,一点即透。 他这话其实已再明白不过了。 简直就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局最终还是险而又险的赢了—— 沈砾愿意站在沈燃这边。 第179章 惊鸿(1) 几日后,陆青云领人昼夜不停的赶路,终于风尘仆仆的来到了江南付氏的大门外。 对于他的到来,付氏举族皆惊。 朝廷忽然不明不白的派钦差来,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儿,所有人心里都不由自主的的打起了鼓,生怕是自己犯事儿被人捅到了盛京城。 这些世家大族之中藏污纳垢,谁也经不起查。 问明陆青云来意后,事不关已,众人悬着的心倒是稍稍放松了一点儿。 但毕竟付惊鸿亦是付家的人,他若是惹出祸事也还是会牵连到他们,所以他们依旧没有完全放心。 当下付氏家主付庭炜吩咐自己二儿子付容海十万火急去找付惊鸿回来,自己则亲自带着家族众位长老在正厅中陪客,试图套一套陆青云的话。 付惊鸿此时并不在府上。 付氏生意遍布整个江南,一天到晚大事小事不断,几乎都需要付惊鸿从中调停,他很少有闲在府上的时候。 以往这个时候,他不是去参加诗会就是已经在哪个铺子里处理事务了,想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这几日他母亲身体不适,所以他出门一般都比较晚,陆青云领人到付家之时他才出门不久,所以付容海很容易就追上了他。 付容海满脸怒容的命令自己手下家丁截停了付惊鸿的马车,而后气势汹汹的亲自去车上拽他下来,一边拽,还一边恨声道:“付惊鸿,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儿,竟然惹得御前侍卫跑到家里来用金牌召你?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连累到我们,我绝对饶不了你!” 付惊鸿在付容海声色俱厉的斥责中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他看着这位异母兄长因为惶恐而稍稍变得有些扭曲起来的脸,施施然用手中折扇隔开对方的手,笑道:“未知缘由,二哥何必先这样急切,你尽管放心,不管他们来是为了什么,我一人做事,当然由我一人来担,大不了家族便将我除名。” 他说话客气,也很得体。 对待付容海这个二哥更是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但付容海最为讨厌的就是他这副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姿态。 从小到大,无论在什么场合,付惊鸿都是这样子。明明他付容海才是江南付氏与清河崔氏的嫡子,可只要两个人站在一起,不明缘由的人就总会认错。 觉得付惊鸿是嫡,而他是庶。 就连“惊鸿”二字,也是江南一位非常有名望的大儒在见到尚且年幼的付熠之时惊为天人,亲自提笔给取的。 士族大都非常看重嫡庶观念,认为庶子鄙薄,难当大任,也根本就不会用心来教养。这对于付容海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所以他眼睛天天跟放大镜一样粘在付惊鸿身上,企图找出对方的错处来。 然而付惊鸿做事滴水不漏,实在让人连半点儿错处都找不出。 而且他才学是真的高。 当年有谢今朝在之时,两人还可以说是平分秋色,可随着谢今朝后来的销声匿迹,付惊鸿在江南这一众文人才子之中就是一枝独秀。这么多年,也再没人能压下他的风头。 即便世家子弟之中有许多心高气傲瞧不起庶出之子的,在付惊鸿面前之时也大抵会收敛几分。 因为付惊鸿实在是太会做人了。 在付容海看来,就是几乎达到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地步,而且还瞧不出任何阿谀奉承的痕迹来,哄的那些自命清高的大儒们对他青眼有加,争先恐后的想要收他做自己弟子。 可以说,付惊鸿不仅仅是士族中平衡嫡庶关系的关键因素,还是众寒门子弟心中的标杆。在整个江南的文人界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唯一欠缺的就是个嫡子的身份。 为此,家主付庭炜其实动过把他过继到正室崔夫人名下的念头。可惜却遭到了崔夫人以及整个清河崔氏的强烈反对。 如果崔夫人自己没儿子,那过继当然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成全了付惊鸿,自己将来也能有个依靠。 可崔夫人嫁到清荷崔氏后,接连生下两子一女。怎么可能过继个没有继承权,还如此厉害的庶子到自己膝下,让对方也拥有嫡子的名分,然后再来跟自己的亲生儿子争夺家产。 如果未来家主是自己亲生儿子,那崔夫人未来就是当之无愧的老夫人,掌权人。可如果未来家主成了付惊鸿,难道对方不偏向自己亲生母亲? 那崔夫人在付氏的地位就很可能名存实亡。 除非她疯了,否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是这并不妨碍崔夫人在私下里拿自己的儿子去跟付惊鸿比较,然后暗自垂泪,埋怨付容海的不成器。 付容海的大哥付容兴肚子里还算是有点儿墨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付容海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他只要一上学堂就昏昏欲睡。 崔夫人越逼他他学问就越差。 他学问越差崔夫人就越是恨铁不成钢,终日里在他耳边念念叨叨。 甚至叫人看着他不许出门,强逼着他在家里做学问。 还打死了两个他平时最为宠爱的贴身侍婢。 导致母子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付容海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付惊鸿。 如果没有付惊鸿,他就不会终日被人讥刺嘲讽。被人跟个鄙薄庶子放在一起比来比去。 他看着付惊鸿云淡风轻的脸,不知怎么,新仇旧恨在这一刻蓦地全部爆发出来,冲上去对着付惊鸿的脸就是狠狠一拳。 付惊鸿侧头避过,伸手扣住付容海手腕,笑道:“二哥这是干什么?” 他只是不疼不痒的一扣,付容海整只手立即就好像定在了原地。 他脸涨的通红,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想挣脱付惊鸿的手,结果试了半天都是徒劳无功:“放开!” “放开没问题。” “只是二哥别再这样冲动了。” 付惊鸿微微一笑:“私下里自家兄弟怎么闹都没有关系,可如今朝廷派来的钦差还在,让人家也知道我们兄弟阋墙就不好了,只怕父亲怪罪,也让人家看笑话不是。” 付容海:“……” 付庭炜的名头用来震慑付容海自然还是十分管用的,他当即就蔫了一半。 眼见得已经有路人开始好奇的向着他们这边望了过来,付容海愤愤的抽回自己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怨毒的光。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道:“付惊鸿,你给我等着。” “好说……好说。” 付惊鸿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又合上。他微微躬身,对付容海揖手为礼:“请兄长放心,我岂非时时都在拭目以待?” 第180章 惊鸿(2) 即使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知道谢今朝向沈燃举荐的人绝对不可能一般,等真正见到付惊鸿本人的时候,陆青云还是惊怔了一瞬。 暗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江南水乡养人,怕不是把所有的钟灵毓秀和潋滟风骨尽数倾注在这二位身上了吧。 比起付容兴和付容海,付惊鸿的穿着打扮实在是很普通。 他连冠都没有戴,一头乌缎般的黑发只随意以木簪束起。但日光下他未语而先笑,一对桃花眼顾盼流波,闪烁着诱人的、狡黠的光,仿佛只看一眼,就要直接把人吸了进去。 真真是灿若朝光浮于水,静如温风梳柳色。 人家是衣服衬人,他是人衬衣服。 即使穿了件没任何特点的衣服,也难掩出尘俊秀。 平心而论,其实付惊鸿眉眼并没有谢今朝那样精致,但眉梢眼角隐隐带出的散漫与玩世不恭给他平添别样韵味。 付惊鸿过来与陆青云等人见礼的时候,态度也是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叫人感到如沐春风的。 既不因为他们是皇帝派来的使者而显得惶恐,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恃才傲物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陆青云半点儿也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回礼。眼看双方气氛很和谐,付庭炜也笑着走上来,命人设宴款待陆青云等人。 陆青云闻言赶紧摆了摆手:“付家主不要如此麻烦了,陛下急召付三公子进京,付公子若是没有其他事儿,那我们这就要动身。” 付庭炜对陆青云旁敲侧击半天,他的回答始终都是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没透露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所以此刻付庭炜也就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得满脸遗憾的点了点头,表示可惜。 付惊鸿对此同样没有多说什么。 他微微颔首,轻笑道:“既然陛下急召,那自然是不能耽搁,不知大人可否容我回房收拾几件衣服,并与家母和家姐辞行?” “这个当然没有问题。” 付惊鸿提出这样的要求,陆青云肯定不可能拒绝,更别提离京之前还得了谢今朝的嘱托,让他尽量满足付惊鸿的要求。 所以即使心里着急,陆青云还是非常客气的对付惊鸿道:“付公子尽管去就是,只要快些即可,我领着人在此处等候。” 付惊鸿含笑道谢。 他与付庭炜和付家的各位长老打过招呼,便转身退出了正厅。不过付惊鸿并没有回到他自己的房间,而是转过数道回廊,来到了他母亲房间。 他母亲原本姓周,叫做周盼儿,是幼时被卖到付家做丫头的,后来改名青萍。因为长得格外美貌又能干,人也老实,不像其他婢女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得了付家老夫人青眼,在崔夫人怀孕期间,老夫人让付庭炜把她收为了通房丫头,等生下女儿付晓柔之后又被抬为了姨娘。 此时屋里药气很浓,一个穿着青缎背心的丫鬟正愁眉苦脸的在外间熬药。 那丫鬟见到付惊鸿进门,愣怔片刻后,脸上立即漾起笑容。 她赶紧起身迎了过来,语气十分亲切的道:“公子不是出门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又过来了?姨娘还病着,也不敢开窗,这屋里实在是太闷热了,奴婢先帮公子把外衣给脱了吧。” 这丫鬟水蛇腰削肩膀,长得也十分俊俏。 崔夫人不但爱往付惊鸿房里塞这类型的丫鬟,就连青萍房里也不放过,似乎生怕错失任何一个让付惊鸿招惹风流债的机会。 相较而言,付容海房里连个平头正脸的都很少见。就连这也成为付容海极度厌憎付惊鸿的一点。 此时那丫鬟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手,就要来帮付惊鸿脱衣服。 付惊鸿目光闪了闪。 下一刻—— 他侧身避过丫鬟的手,用手里的折扇将对方的脸抬了起来。 丫鬟一怔。 她下意识顺着付惊鸿的力道抬起头,蓦地撞进了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 万般风流堆在眉梢。 意气飞扬似少年,笑看风华不知愁。 丫鬟呼吸不由自主的一滞。她在付惊鸿的注视中近乎仓惶的移开视线。 她不敢再看。 仿佛多看一秒钟,心就会直接从胸腔里蹦出来。 付惊鸿唇角微微弯起。 他俯下身,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轻佻:“不能脱衣服,脱衣服,把持不住怎么办?” 声音似带着花香的清风。 百转千回,中人欲醉。 丫鬟只羞得浑身都开始抖,她声如蚊讷的喊“公子”,在恍恍惚惚中期待付惊鸿的“把持不住”。 付惊鸿是江南半数以上女子的梦中情郎,只要他想,没有女子可以在他的攻势下全身而退。 丫鬟脸涨的通红,越发不敢抬头。 也就没有看见付惊鸿眼底渐渐覆上的寒霜。他将暧昧至极的玩笑信口拈来,眼神却清明至极,眼睛里连半点儿情愫都没有。 丫鬟满怀期待的等了良久,可惜非但没等到付惊鸿的下一步动作,反而忽然听到女子带着怒意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药都煎好了,也不知道管?” 刹那之间,仿佛晴天打了个霹雳。 丫鬟心里忽悠一下子,骤然惊觉。 她侧头望过去,果然见到炉子上的药已经沸腾起来了。 只顾着意乱情迷,哪里还记得起什么药。 她赶忙手忙脚乱的把药从炉子上端下来。 付惊鸿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微微抬眸,看向门口站着的女子,眼底覆着的冰霜顷刻消融,温声道:“姐姐。” 第181章 分别(1) 这个女子正是付惊鸿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付晓柔。 她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按理说这个年纪早就应该出嫁。但庶女的亲事全都掌握在崔夫人手里,付庭炜几个已经及笄的女儿,不是被崔夫人作为联姻工具嫁给七老八十,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做续弦,就是嫁给整日里不务正业,只知道喝酒赌钱的纨绔子弟。 付晓柔的未婚夫比她大五岁,也是个臭名昭着的二世祖。家里怀有身孕的丫鬟死了一个又一个。 得知自己未来夫婿是这么个不要脸的人渣,付晓柔少女心肠碎了满地,哭着喊着去求付庭炜说自己死也不嫁,企图博得对方的同情。 可惜徒劳无功。 付庭炜根本就不在乎一个庶出的女儿,青萍倒是在乎,可她虽然美貌,却生性木讷不善言辞,如果是在是十五年前她容貌正盛之时,她的话在付庭炜那或许还能有点儿用,然而谁叫青萍如今已经年老色衰了呢? 曾经的美娇娘早就变成了蚊子血。 用付庭炜的话来说,二八少女梨花带雨哭哭啼啼那是可爱。 可四五十岁的老妇要是还梨花带雨哭哭啼啼,那就只剩下可憎了。 青萍的哭求根本毫无用处。 直到此刻,付晓柔才无比绝望的意识到,自己真的就只有两条路—— 要么嫁,要么死。 可她才刚刚及笄。 她还不想死。 然而就在付晓柔自己都已经放弃的时候,她也万万没有想到,是付惊鸿给她搏出了第三条路。 那年她十五岁。 付惊鸿十三岁。 在她出嫁前夕,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 付惊鸿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 只为了求付庭炜退掉这门婚事。 彼时谢今朝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名动江南,整个付氏的后辈子弟中,除了付惊鸿,再无一人有能力稍稍撄其锋芒。 因此付惊鸿这个儿子对于付庭炜来说当然还是有价值的。他是付氏与谢氏彼此之间博弈的资本。 废了就不值钱了。 所以付庭炜最后对付惊鸿做出了让步。他同意退婚,但他还给付惊鸿提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要求。 他拨了十家常年亏损的铺子给付惊鸿,要求付惊鸿在一个月之内让这十家铺子全部盈利,并且还需要超过其他商铺的平均水平。否则婚事照旧,而付惊鸿也不得再有任何异议。 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这其实就是换了个法子让付惊鸿知难而退。 器重归器重,付庭炜作为家主的威严却是不可侵犯,哪里能被一个庶子要挟。这是他对付惊鸿的惩罚,他要付惊鸿认识到自己的无能,要对方摆正自己的位置,别以为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就狂妄自大。 这方法委实狠毒。 但除了两个精心教养的嫡子,付庭炜对其他儿女感情其实都不太深。如果不是付惊鸿所表现出来的惊人天赋引起了付庭炜的注意,那他就是跪死在雪地里,付庭炜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容不得付惊鸿的违逆。 付惊鸿咬牙答应了付庭炜的要求。 可他也提出来—— 无论这十间铺子是赢是亏,最后都要送给付晓柔做嫁妆。 这实在是像极了垂死挣扎。 像极了明知无能为力之后,为付晓柔争取最后的利益。 十家常年亏损的铺子而已,这回付庭炜大手一挥,毫不犹豫的就交出了十间铺子的地契,算作打一棒子之后,给付惊鸿的甜枣。 他得意洋洋等着这个儿子头破血流之后的惨败。 可是最后的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 这十间铺子竟然真就在一个月内利润暴涨,比之前翻了十倍还不止。 继惊人的文学天赋之后,付惊鸿竟又表现出了极其惊人的经商天赋。 甚至有不少人觉得他完美复刻了付氏初代家主的风采。 在此之前,对方的成就被认为是他的后人再也无法攀登的高度。 经此一事,付晓柔终于成功退掉了这门令她厌憎至极的婚事。 然而此后数年,她一直按照付惊鸿的标准找未婚夫婿,始终就没有遇到合心意的人。再加上崔夫人一直试图重新拿捏付晓柔的婚事来钳制付惊鸿,给她找的全是歪瓜裂枣,她就更没有这个心思了。 不过付晓柔也不慌,手中有了付惊鸿送的十间铺子作本钱,就等于是掌握了生财的来源,哪怕有一天她要离开付家,至少也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付晓柔皱眉斥退那丫鬟,这才上前拉住付惊鸿的手,低声道:“惊鸿,我听说盛京城来人,要用金牌调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可知道这具体是什么情况么?” “姐姐不必担心,是今朝。” 付惊鸿笑道:“他托那个御前侍卫带了信给我,说要请我帮个忙而已。” 听到“今朝”两个字,付晓柔脸蓦地一红。 她轻轻“啊”了一声:“原来是他,那我就放心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绝对不会害你的。” 停顿片刻,付晓柔又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看着女子隐隐带着娇羞的脸,付惊鸿目光闪了闪:“信中叙事仓促,不及细说,但他说很好。“ “那就好。” 付晓柔抿唇道:“惊鸿,到时候代我向他问好。还有我这里做下的两件袍子你也给他拿去,他一个大男人,这些事总是不擅长的。” 付惊鸿笑了下:“不如姐姐就与我一同进京,亲自对他说才更显诚意。” 付晓柔愣了下,随即伸手去拧付惊鸿的嘴:“好啊你,如今竟连亲姐姐也要打趣,看我不撕你的嘴!” “不敢……不敢。” 付惊鸿笑着避开:“姐姐,其实我是说真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当然也一直盼着你能觅得如意郎君。”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付晓柔轻轻叹了口气:“可是他明显就对我无意,我也实在不愿意给他造成太多的困扰。他若迫于跟你的交情勉强和我在一起,那绝对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我也不能接受。感情这种事,讲究的是两厢情愿,你看你姐姐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不是?” “当然不是。” 默然片刻,付惊鸿道:“可有清河崔氏掣肘,你的婚事在这总是难成。” 付晓柔道:“若能有合心意的,谁反对我也要嫁,若是不合心意,那一辈子不嫁又何妨?惊鸿,当年可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女子也要有自己的想法,也要能自立,而不是天天坐在家里头等着相夫教子,等着丈夫恩赐施舍,难道你竟忘了不成。” 说到这,她盯着付惊鸿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要靠男人,不要做梁上燕,像咱们家那些姐妹一样终日以泪洗面,我也要做天际翱翔的雄鹰!让我们的生意开遍大江南北!惊鸿,当初你救我于水火,今天我也要告诉你,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只管放心大胆去,姐姐在家里,一定会支持你到底,我必然会是你的助力,而不是你的拖累。” 付惊鸿:“……” 第182章 分别(2) 闻言,付惊鸿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他缓缓道:“姐姐是巾帼英雄,既有姐姐这句话,那我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一件事,我这一去归期未定,阿娘的性子素来柔弱,怕是也要姐姐多担待。还有,今朝的事不要同阿娘说,否则,怕是容易传入父亲的耳中,白白惹来是非。” 付晓柔点了点头:“我都明白,阿娘的性子我心里有数,她一辈子讲究的就是个出嫁从夫,要改也改不了了,这些事交给我就好,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阿娘的。” 正说着,两人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压抑的、隐隐约约的哭声。 付惊鸿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看向付晓柔:“姐姐,府上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付晓柔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压低声音对付惊鸿道:“快别提了,就在不久之前,五妹妹的丫鬟回来报信,说是她近几日病的厉害,怕是要不好。刘姨娘本来是想去求父亲恩典,到孙家看一看女儿,不过你一接令牌,家里所有长辈都到正厅去待客,没有人顾得上这事儿了。” 付惊鸿皱了皱眉:“孙锦书还是经常欺负五妹妹?” 世家大族规矩多。 毕竟是男女有别,除了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付晓柔之外,他与其他姐妹都保持距离。 付晓柔呸了一声:“那孙子根本就不是个人。不但平日里对五妹妹非打即骂,一个不高兴还要直接把人撵到下人房里睡去,孙家就连下人都敢骑在五妹妹头上撒野!这才过门不到一年。就折磨的五妹妹原本花朵一般的人越发形容枯槁。远看时竟像是个中年妇人!” 付惊鸿道:“姐姐,我让你给刘姨娘出的主意,你没有提过吗?” “提了,怎么没提?” 付晓柔道:“但付子涵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平日里就好赌钱,每月的月钱都入不敷出,要常靠刘姨娘补贴,可刘姨娘一个姨娘,哪来的这么多钱,只能靠着吸女儿血,补贴儿子,虽说也不是不心疼五妹妹,但孙家毕竟也是咱们这的大户,年节拿来的礼品都不少,她又实在舍不得这门亲事。” 付晓柔此言一出,付惊鸿就不再说话了。他端起桌上的药碗:“我去给阿娘送药。” 付晓柔“嗯”了一声。 她道:“金牌调令太急,那你单独跟阿娘说两句话告别一下吧,我先到刘姨娘那里看看去,省的有某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嚼舌头,又说你只顾着自己出风头不体谅别人,就先不跟你一起进去了。” 言毕,付晓柔就转身出了门。 自从退婚之后,付晓柔一改自己从前娇娇弱弱的性子,这些年行事变得越来越干脆利落,当真是半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即使离别在即,她也没有过多的煽情之语,反而冲淡了两人之间的离愁。 付惊鸿目视付晓柔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这才挑帘进了里间。 里间的装饰比外间还要华丽的多。 幔帐飞扬的床上躺着个女子。 这女子正是付惊鸿和付晓柔的亲生母亲周盼儿,如今叫做青萍。 青萍本来也没睡着,只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立即睁开了眼。 付惊鸿笑着扶青萍从床上坐起了来:“阿娘,喝药了。” 青萍这几日偶感风寒,一直待在房中,并不知金牌调令之事,见是付惊鸿不由一愣。她看着儿子,半是欣喜半是责怪的道:“你这孩子,都说了,我这里有丫鬟伺候着就可以,你有正事尽管去忙,不要将精力都放在我身上。” “本来是要去忙的。” 付惊鸿服侍青萍喝了药,这才轻描淡写的道:“可朝廷忽然来了紧急的调令,要召我进京,所以我如今是特地过来向阿娘辞行的。” 清荷被卖前生活贫苦,被卖后虽然说生活比之从前好了起来,但几乎从未离开过这座四四方方的天,听见有朝廷的调令立刻急了。 她一把抓住付惊鸿的手,面露慌张之色:“可是出了什么事儿,朝廷要拿你去问罪?惊鸿,你可不要瞒着我!” 付惊鸿“噗嗤”笑了:“阿娘这毛病可真是要改改。” 他淡淡道:“怎么就不能是陛下听说我才高八斗,召我进京做大官?” “真的吗?” 青萍一怔:“可是你从未参加过科举,陛下怎么会忽然想起你。而且,而且,我听说当今陛下脾气不太好……” 说到这里,眼泪顺着脸颊滚落,青萍伸手摸了摸付惊鸿的头发,怔怔的道:“惊鸿,你这个性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 平时要怎么样都好说,可付惊鸿那个倔强劲儿一上来,连付庭炜都敢怼。 当初为了付晓柔的事,就把付庭炜给气的够呛。 如果不是因为当时谢今朝风头实在太盛,连带着整个谢家水涨船高,把付家压的不像话,需要付惊鸿牵制,付庭炜险些直接叫下人打死他。 可即便如此,付惊鸿身上也还有鞭子留下的伤。由于打的太重,伤痕至今都褪不下去。 如今这一进京,好时自然万般好。 可日后要真有何意见不合之处,皇帝九五至尊说一不二,能惯着他? 这个儿子可是她的命! 第183章 回京 青萍虽然长得漂亮,但素来都很老实本分,没有什么心机,付惊鸿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 也正因如此,崔夫人才没有由于青萍生的格外美貌而对其心生忌惮。 要知道,当年付庭炜的通房丫头可不止青萍一个,可这些年来死的死,发卖的发卖,还有的因为一直没孩子,仍旧是丫头,最后能够成功生下孩子,成为姨娘的只有青萍。 付惊鸿假装完全没有察觉青萍的恐慌,只是随口跟她聊聊天。青萍本来满腹愁绪,但耐不住付惊鸿见多识广,口齿又实在伶俐,说什么都绘声绘色,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又被哄的破涕为笑。 然而笑着笑着,她又叹了口气。 青萍无比温柔的看着面前这个样貌俊美的青年,轻声道:“惊鸿,都是阿娘对不住你,倘若你能够生在家主夫人肚子里的话,那你一定会比今天更有出息的,也会有更多人为你绸缪铺路。” 这是她说过许多遍的心里话。 在她看来,付惊鸿最大的委屈就是生在了她肚子里。 论天赋,论样貌。 论见识,论能力。 论姿态,论才能。 付惊鸿哪样没有? 哪样不是世家嫡出的风范? 他唯一欠缺的,无非就是个嫡出的身份。以至于当年处处被谢今朝压了一头,如今又处处被两个嫡出的兄长忌惮。 可这是他唯一没有办法自己做主的东西。 听到青萍又一次的老生常谈,付惊鸿却没任何情绪波动,只淡淡道:“水满则溢,即便是嫡子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儿,阿娘何必总是纠结这些无法改变之事。何况您对我的尽心,我看在眼里,就是能给我选,我也不会选择崔夫人。这些话,阿娘往后还是莫要再提了吧。” ………… 从青萍院子里出来,付惊鸿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院子之中的付庭炜。 他身上穿着一袭裁剪得当的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打扮十分富贵。 因为多年以来的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即使早就五十多了,看着却还像是四十出头。 不过即使已经到了青萍门口,对方也不会愿意多走两步路进去看看,只担心青萍过了病气给自己。 多年情分,凉薄至此。 付惊鸿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角,而后上前与付庭炜见礼,低声道—— “父亲。” 他的仪态当然是无可挑剔的,行礼也行的赏心悦目。 付庭炜“嗯”了一声,淡淡道:“跟你姨娘说完话了?” 付惊鸿道:“是。” 付庭炜道:“也应该去拜见一下你嫡母,毕竟她才是你正经母亲。” 按照规矩,庶出之子要叫正室夫人为母亲,自己母亲为姨娘。 付惊鸿和付晓柔那种叫法只是私下里为之,但明面上肯定是不行的,会被人挑理。 青萍一开始其实也是不同意他们这么叫的,怕一不小心叫顺嘴了惹麻烦。 奈何付惊鸿离经叛道。 付晓柔又把自己这个弟弟的话奉为圭臬,有样学样。 再者说了,若论私心,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叫声娘。于是青萍此后就再也不曾说过什么了。 付惊鸿道:“本来是要去的,但刚才从外头回来,满身尘土,唯恐如此冒犯了母亲,这才想着更衣之后再去。” 他说话滴水不漏,也算是给足了嫡母面子,付庭炜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面子功夫到位得了,不是亲生的哪来那么多感情。 他亲自来,当然是有更重要的话需要嘱咐付惊鸿:“御前那些人的嘴实在太严,我方才旁敲侧击半天也没问出拿金牌调你进京是为了什么,你自己的心里可有点儿数?” 默然片刻,付惊鸿摇了摇头:“我并未进过盛京,更没什么熟人,此刻实在是一头雾水。” 付庭炜道:“当初谢今朝在盛京掀起的风波也曾传到江南,如今看来只怕他深得皇帝信任,否则皇帝也不会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他,所以你进京务必要万事谨慎小心,提防谢今朝从中作梗,给付家使绊子,以报当日羞辱之仇。” 说到这里,付庭炜停顿片刻:“惊鸿,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要谨记自己的身份,谨记家族利益重于一切。” 付庭炜这番话说的还算是委婉,但明明白白翻译过来就是—— 荣耀记得与家族共享,祸事自己老老实实担着,别连累家族。 漆黑浓密的长睫垂落,挡住青年那双浓墨重彩般的眼睛,也挡住他眼底如墨色晕开的嘲讽之意,付惊鸿轻笑回应—— “定当谨记父亲教诲。” 付惊鸿的恭敬态度无疑让付庭炜感到十分满意。他伸出手,拍了拍付惊鸿的肩:“惊鸿啊,所有儿子中,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也知道,父亲一直都是想让你记在你母亲名下,给你个嫡子名分的,日后我付家这偌大产业,也不至于后继无人,可惜你母亲心窄,委屈了你这么多年。不过你放心,只要这回你从盛京回来,别管其他人怎么说,父亲一定会给你个嫡子的名分!将来付家的产业,也由你名正言顺的来继承。谁都别想反对!” 付庭炜虽然冷血,可还真不蠢。 他毫不费力就给付惊鸿画出好大一张饼,俨然一个慈父的形象。 换作其他人定然已经感激涕零,信誓旦旦要为家族抛头颅洒热血了。 可惜付惊鸿看透付庭炜为人,根本就不吃对方这一套。 “多谢父亲。” 即使心里已经烦的要命,他还是笑道:“按说出发前,实在应该再好生聆听父亲教诲。” 说到这里,付惊鸿停顿片刻,面露为难之色:“只是金牌调令紧急,未免钦差着急怪罪,恐怕不能太过耽搁了。” “你想的周到。” 付庭炜叹道:“既然如此,就快去吧。莫忘了家族对你的恩情!” ………… 一切收拾妥当后,付惊鸿来见陆青云等人。 然而陆青云看着面前的马车,不禁有些为难的道:“付公子,这马车实在有些拖慢行程,陛下和谢大人如今都急着想要见你呢,此处距盛京城又远,不知你可会骑马?” 想到付惊鸿一个文人,不会骑马也很正常,陆青云又补充道:“或者我们这些人轮流骑马带着你也行。” 付惊鸿“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着道:“我骑马倒是没有什么,只不过我行礼有点儿多,怕是带起来不方便。” 话音落下,他用折扇掀起帘子,露出马车中两个硕大的箱子,箱子也就算了,更绝的是,箱子中间还坐着两个美人,一个清扬婉约犹如出水芙蓉,另一个眉眼艳丽媚态天成犹如枝头盛放的牡丹。 陆青云惊了。 付惊鸿轻笑了一声。 他以折扇点了点其中一个美人的下颌:“给陆大人介绍一下,我的两个贴身侍女,花想容,露华浓。” 话音落下,两个美人笑吟吟走下车来,一左一右分立在付惊鸿两侧,俏生生的向着陆青云等人下拜,异口同声的道:“奴婢见过诸位大人。” 声音娇媚动人,如同羽毛挠在人心上。顷刻间便似盛开了满园春色。 御前侍卫中几个年纪小些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陆青云也险些结巴了:“付公子你这是……” 谢今朝自入盛京以来一向都不近女色,别说美人了,他身边就连个七老八十的嬷嬷都没有,没想到这付惊鸿竟像是个风流多情种。 付惊鸿笑道:“这两个都是自幼服侍我的,我平日里断断离不得她们,否则便要茶不思饭不想。啊,对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歉疚的看向陆青云:“还没问过陆大人,陛下可曾说过不允许我带人进盛京么。” 陆青云心道你现在才想起来要问我是不是稍微晚了点,而且正常人接到金牌调令吓都吓死了,谁寻思你还能有心情带着大包小包和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一起进京啊,就算皇帝召你进京不是为了要你的命,那也不是请你过去旅游的吧。 默然片刻,陆青云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倒是没有,但是……” 他本想说他们急着赶路带两个娇滴滴的女人不方便,谁曾想“但是”两个字才出口,付惊鸿身边那个叫做露华浓的侍女就一下子扑进了付惊鸿怀里,梨花带雨道:“公子不要抛下奴婢,没有公子奴婢活不下去的!” 花想容被露华浓抢先一步,没能扑进付惊鸿怀里,只得抓着付惊鸿的手臂垂泪道:“奴婢也是,公子若不带着奴婢一起,那奴婢这便剪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 付惊鸿左拥右抱,有些为难的看向陆青云:“陆大人,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陆青云目瞪口呆。 上次见到美人这样撒娇,还是皇宫里某位不知名的嫔妃,结果被沈燃直接下令扔到河里边喂鱼去了。沈燃自从与薛妩琴瑟和谐之后,尤其不喜这类动不动哭哭啼啼的美人。 然而大部分男人却还是抵挡不住这种诱惑的。 陆青云万分艰难的把“但是”之后的词全都咽回去了:“舟车劳顿,难免辛苦,就只怕这两位姑娘受不住。” 花想容道:“我不怕!只要能跟着公子,我什么都不怕!” 露华浓不甘示弱道:“我也不怕!” 付惊鸿看向陆青云,满脸无辜的笑道:“她们说她们不怕。” 陆青云十分明智的闭嘴了。 ………… 付家,崔夫人房间。 崔夫人正和自己的大儿子付容兴说话,就见到二儿子付容海气呼呼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怒道:“那付惊鸿还真以为我付家没他就不转了不成,一天到晚人五人六的,带着两个婢女招摇,我就看不惯他这股轻狂样!” 见自己二儿子这副摆不上台面的模样,崔夫人不禁皱了皱眉:“有空就多去读读书,在这跟个庶子较什么劲。但凡你能有点儿出息,他就是再狂也越不过你去。” 付容海就不爱听崔夫人说这个。 他不满道:“我哪里没出息……” 付容兴赶紧劝道:“二弟,母亲的意思是让你不要跟付惊鸿较劲,他姨娘不过就是个给母亲洗脚的奴婢,你跟他较劲,那是自降身份。” 付容海气呼呼道:“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而且你们现在说他那个姨娘是奴婢,可他这回进京,要是得了皇帝的赏识,那父亲肯定就要强行把他记为嫡子的,到时候他不就更骑到我们的头上去了!” “哪里就有这么容易。” 付容兴不屑道:“如今谢家的那个谢今朝可是户部尚书了,我听说谢氏派了不少人跟他缓和关系,结果都被软钉子碰回来了,谢今朝连他自己家里的情分也不念了,付惊鸿抢他风头抢了这么多年,谢今朝心里能不记恨?我总觉得付惊鸿这次进京,说不定就是谢今朝的诡计。还皇帝赏识,他能囫囵个回来就不错。” 崔夫人点了点头:“果然还是容兴想的周到,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而且盛京与江南不同,那里权贵云集,你以为是靠着一句文人风骨、与众不同就可以随随便便糊弄过去的?就凭付惊鸿那个脾气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劲儿,让他去得罪个人,说容易的确不容易,可说难,却也不算难。” “你与其坐在这里生闷气,还不如好生想想,如何在他得势时拿捏他?又如何在他惹祸的时候,一脚踹开他。他要是得了皇帝的赏识,你父亲的确是有可能把他记为嫡子的,可他要是被皇帝厌弃,你父亲定会毫不犹豫舍弃他。” 付容海皱了皱眉,靠在椅子上,没有说话。 见他终于老实了,崔夫人又看向付容兴:“荣兴,刚才说到哪了?付惊鸿这回进京可带了什么人?” 付容兴还没说话,付容海又忍不住道:“还能有谁,当然是他那俩贴身婢女,可惜两朵千娇百媚的花就这么插在牛粪上了。” 付惊鸿是真能坐享齐人之福。 那两个婢女的容貌,放眼整个江南都是数一数二的。他早就已经垂涎了不止一回,可惜一直都难以得手。 付容兴和崔夫人只当没听见付容海最后一句话。 崔夫人看着付容兴,意在询问。 付容兴点了点头。 崔夫人眼底闪过一道精光:“那就按照计划办。” 第184章 托付 付容海目光在崔夫人和付容兴之间转来转去,有些疑惑的道—— “母亲,大哥……” “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些什么?” “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迷?” 付容兴拍了拍付容海的肩头,意味不明的笑着道:“不要急,说不定你也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也非常好奇—— 若是付惊鸿知道,自己最信任的两个贴身侍女中,有一个是他们的人。 对方会是什么表情呢? ………… 与此同时,陵豫关。 李铁塔正领着人在各处巡逻,忽见军兵过来禀报:“启禀将军,盛京城来人,说是有皇帝陛下的旨意。请您和少将军前去接旨!” 李铁塔是个粗人,喜怒全都写在脸上,一听就狠狠地皱了眉。 他面露不悦之色:“这种时候,不派援军,派什么钦差,你到帅账去请少将军吧。我先去看看,这来的是个什么货色!” 盛京城派来传旨的钦差,历来不是宦官就是御前侍卫,每回人都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大爷,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 若在以往,李铁塔或许还能耐着性子招待一二,可此时戎狄大军压境,边关战事如此吃紧,他脾气比以往暴躁了不少,哪还有心情招待那些人模狗样的钦差。 当下李铁塔领着一队军兵,气势汹汹来到钦差所在之处,准备在薛念来之前,先好生给对方个下马威,让对方见识一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结果见到来人之时却不由自主的愣了愣。 这对军兵人强马壮,每个人眼睛里都光芒四射,看起来精气神十足,比起战力强悍的边关军来几乎也不遑多让了,完全不像盛京能派出来的水平。 而为首却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 太年轻了。 往小了说大概十二三,往大了说绝对超不过十四五。 一头黑发利落的梳成高马尾。 黑衣劲装。 反而更衬得他唇红齿白。 竟是个极俊俏的小郎君。 就是脖颈处一道伤看着有些触目惊心。如今虽说好的七七八八了,但稍微有点儿经验的谁看不出来,那伤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是致命的。 然而他这打扮既不像御前侍卫,也不像宦官,更像哪家王孙贵族的公子。 盛京城里哪家的贵公子不是宝贝一样供着,怎么能舍得让人受这样的伤? 真不小心受了这样的伤,那还不得一天七八个大夫,随时待命,还能把人给放出来到处跑? 让他到贫瘠荒芜的边关来吃沙子? 李铁塔摸不清这个少年的身份,心里正犯嘀咕,对方却已经满脸笑容的主动迎了上来:“这位就是李铁塔,李将军吧,听说您不辞劳苦,镇守陵豫关十几年,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请先受我一拜。” 说着竟然毫不犹豫的行下礼去。 这些年“大爷”见的太多了,如此有礼貌的还是头一回见。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态度如此恭敬,年纪又小。 李铁塔满腔火气腾的消了一半。 他急忙双手扶住这少年:“不可如此!不知道你是……?” 这少年正是谢长宁。 虽然襄王府已经接受了他,但公然认回他定会在盛京掀起轩然大波,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实在不宜再过多的节外生枝,是以沈砾只得暂且隐瞒谢长宁的身份。不情不愿的让他继续跟在谢今朝身边。 谢长宁那一剑也可以算因祸得福。 如今沈砾的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这个曾孙爱如珍宝,即使觉得谢长宁跟着谢今朝自降身份,也不好意思提。怕谢长宁闹着要走人,有沈燃在其中搅和,襄王府还留不住。而且以谢长宁这个性子,就算能留住,沈砾也不敢再强留他了,毕竟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要是他趁人不注意再给自己一剑怎么办? 到时候不止沈砾自己不痛快,病情因见到儿子而稍有起色的沈漓恐怕也要再次变回老样子。 不过虽说经此一事,跟在谢今朝身边这件事儿沈砾算是勉强捏着鼻子同意了,可边关战火不断,谢长宁脖子上的伤又没有好全,沈砾其实还是不放心让他来的。 然而想同时对匈野和戎狄用兵,薛念和陵豫关守军的态度就至关重要。 一旦他们失去信心不愿死守,朝廷也就鞭长莫及。 传旨并不是个多难的事,派个宦官或者侍卫去都可以,难得是搏得边关军的好感,盛京派出的钦差大多高傲,一到了边关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常常颐指气使,瞧不起边关军,就连沈燃身边的元宝都会有这个毛病,也不是说故意如此,可观念根深蒂固,难以摒弃,往往不经意间就能带出来。 这同样是边关军对盛京派来的人没有好印象的重要原因。 所以为避免由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造成边关守军的不满,在紧要关头弄巧成拙引起内斗,沈燃和谢今朝再三商量,决定还是派谢长宁前来传旨更为稳妥。 至少谢长宁说话办事圆满周到,绝不至于叫边关军挑出理来。 对于谢今朝的决定,谢长宁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当下找到沈砾说明缘由。 沈砾独断专行了一辈子。 谁曾想到老却是投鼠忌器,拗不过谢长宁,最后只得又捏着鼻子同意了。 他欣慰又担忧。 欣慰这个曾孙的脾气很像年轻时的自己,他终于后继有人。 担忧谢长宁武力值不足。 怕对方会遇到危险。 沈砾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让襄王府的亲卫随行。襄王府的三千守卫都是沈砾亲自训练出来的,比盛京的守军强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对谢长宁的安危可以起到极大的保证。 这当然是好事,沈燃和谢今朝欣然同意。沈燃立即拟旨,让谢长宁出京。 此时谢长宁向李铁塔说了自己名字,笑道:“就是无名无姓一小卒,在陛下跟前做些事而已,说了将军也不知道,这回也是我仰慕边关军,仰慕少将军的威名,主动向陛下请缨的,实在让您见笑了。” 他这阳光开朗,落落大方,又半点儿也不娇气的模样真是看得李铁塔浑身舒畅。李铁塔摆了摆手,态度比刚才还要温和了:“钦差可别这么说,快快这边请,我领你一起去见少将军!” ………… 半个时候之后,帅账。 “等等等!还要再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只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桌案之上,李铁塔黝黑的脸上满是愤怒:“戎狄人大军压境,这朝廷也忒儿戏了!” “是啊!” “一句话就要我们再等!” “当打仗是闹着玩不成!” 李铁塔身后的其他将领也是争论不休,满脸的气急败坏。 薛念看着他们吵吵了一会儿,将在场所有人的神情态度都尽收眼底,这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今日之事,若换了其他人在此,定是制不住这群已经义愤填膺的铁血汉子的,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薛念如今在陵豫关的声望和地位早就已经无人能及,甩当年的齐王沈煊十八街,连李铁塔也要往后排。 所以他一发话,方才还犹如菜市场一般嘈杂的帅账里顷刻静了静,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薛念身上,等着他发言。 相较于众人的群情激愤,薛念则显得格外平静,他修长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扣,淡淡的道:“匈野和戎狄同时来犯,朝廷派援兵需要时间,这个可以理解。” “可少将军不是说陵豫关守不了多久么。”李铁塔其中一个副将贾斌满脸愁容,“万一这只是朝廷的托词,骗我们在这死守,他们根本就不想发援兵怎么办。” 他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不少人的附和之声:“就是就是!” “朝廷里那一帮酒囊饭袋,天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如今还有几个有血性的!” “大将军带兵出征匈野,他们还能派的出什么人来支援陵豫关!” “别走到半路就给吓得屁滚尿流!” 边关军素来不服管教,一则是因为终日里打打杀杀刀头舔血,军兵的性子都野。二则是因为他们对朝廷军队的信任度本身就不高,在他们看来,朝廷里全是一群什么都不能干的纨绔子弟,就连穿衣吃饭都要有人在旁服侍,让他们领兵出征,那不就是个笑话么,别说朝廷发不发兵还在未知数,就算朝廷真的愿意发兵,万一派个骄傲自大、四体不勤的废物出来,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给人添堵? 面对众人的一片质疑之声,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目光扫视四周,缓缓道:“这些诸位不必担心,陵豫关能守多久,由我薛子期说了算,我说关城破不了,戎狄人就一步也别想踏进来。” 这话说的太狂了。 但四周一片寂静,愣是没有一个人出言反驳的。 别瞧着薛念看起来平易近人,仿佛半点架子也没有,跟谁都能打成一片。 可他一旦发起威来,那可真真是让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明明是个富贵锦绣丛里养出来的公子,身上却有着连他们这些老兵都比不上的杀气和狠辣。 有些事儿不服气真不行。 眼前这个青年就仿佛是个天生的王者。他什么都不用做。 他只要站在那里,他的气势和威严就全都让人不可小觑。 “至于援兵……” 见无人说话,薛念停顿片刻后,继续道:“陵豫关背后是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我知道大家对这座关城有很深的感情,我薛子期在此向大家保证,只要能够撑过这段时间,朝廷一定会派强援来。而我……” 他缓缓道:“誓与关城共存亡。”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仿佛滴水入滚油! 望着青年将军年轻俊美却凌厉刚毅的脸,虽然对素来软弱的朝廷没有多大信心,众人却还是感到一阵热血沸腾。 李铁塔第一个站起来表态。 这个身高近九尺,铁塔一样的壮汉瓮声瓮气道—— “誓死追随少将军杀敌!” 声音划破长空,落在每个人耳中。 紧接着又有第二个人大声道:“誓死追随少将军杀敌!” 然后是第三个人,第四个人。 无数人的胸腔里吼出同一句话。 一声高过一声。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惊天动地! ………… 薛念刚进门,一直等在屋里的谢长宁立即迎了上来:“少将军,怎么样?” 薛念握住腰间弯刀的刀柄:“回去对陛下说,我会带着陵豫关的守军,在这里等他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分量却极重。 千金一诺,百死无悔。 谢长宁郑重点头道:“辛苦少将军了,你放心,我肯定带到。” 目光不着痕迹的自谢长宁脖颈处扫过,薛念淡淡道:“还有,这些年大周刀剑入库,放的都快锈住了,弓弩火器更是薄弱,样子货,没什么威力,告诉我爹,没探清对方真实实力之前,尽量避免正面迎敌,万万不可以因为求快就冒进。陵豫关这里不急,我一定守。” “好,我会告诉大将军的。” 说到这里,谢长宁犹豫了一下,又道:“少将军,其实还有件事儿。” 薛念一怔:“你说。” 谢长宁道:“临出京前,陛下跟我说,让我自行斟酌,如果我过来传旨之后,你还有弃城后撤保存实力之意,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但如果你愿意相信他,愿意死守城池,就让我替他送一样东西给你,你等等。” 说完,他扬声叫进一个护卫,在对方耳边低语了几句。 护卫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不多时又捧进个长条形的匣子,他将匣子放在桌上,转过身退了下去。 薛念看着桌上的匣子,不禁扬了扬眉:“这是什么?” 谢长宁打开匣子,露出里头一柄长剑,看到这柄剑,薛念瞳孔微缩。 “这把剑少将军应该也认识吧。” 谢长宁道:“陛下说,这把剑,与少将军手中的那张弓一样,都是大周初代皇帝所有,持此剑者,代天巡狩,犹如皇帝亲临,无论何时,无论何人,少将军都有先斩后奏之权。从今往后,您若以此剑杀人,就等于是陛下杀的。” 第185章 到达 “根据前线传来的战报,匈野人的火器果然厉害。大周的兵马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根本就没有办法跟他们的人正面交锋,城墙也被大炮轰到千疮百孔,又没时间和机会加固。若连城墙塌了,那这城池可就真是保不住了。” 谢今朝叹道:“如此看来,如果不能有与他们相当的武器,即使大将军带兵赶到,恐怕也没有多少胜算。现在还是要看惊鸿的。” 闻言,沈燃侧过头,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赵元琢:“付惊鸿还没到?” 赵元琢摇了摇头道:“臣每天都派专人在盛京城门口等候,只要陆青云他们一进城,就会立即来禀报陛下的。”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不用别人盯着了,你亲自去。付惊鸿一进城,就立刻带他过来见朕。” ………… 领着人来到盛京近郊的时候,陆青云险些喜极而泣。 虽说付惊鸿还好,但他那两个贴身婢女实在是太难伺候了。早饭、中饭和晚饭一顿都不能少不说,还一定要住大客栈方便她们沐浴更衣,不同意就在车上哭哭啼啼,导致行程比预料之中拖慢了不是一点半点。 如今眼看着还有不到半日路程就可以进城了,陆青云不停吩咐自己手下人快马加鞭,以免那两个侍女再出什么幺蛾子。 可惜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路过一个早点摊子的时候,马车缓缓停下来,紧接着就听得露华浓娇滴滴的声音道:“陆大人,我有些饿了,我们先吃些早点再赶路吧。” 反正还有半天就到了,想着小不忍则乱大谋,陆青云深吸几口气,最终还是叫人把车停了下来。 摆摊的是个大概四十多岁的老者。 这么大岁数,阅历总还是有的,虽然陆青云等人都没穿官服,但见了这么大阵仗,还是赶紧迎上来,赔着笑招呼道:“几位客人吃点儿什么?” 正说着,花想容和露华浓相偕从车上走了下来。 此时摊子上还有几桌客人,骤然见了这样两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一时间全都看直了眼。 老者也看得直吸气。一边拍着大腿,一边直呼是见了仙女。 美人莲步轻移,走到了他面前。 “可惜不是仙女呢。” 露华浓笑着道:“老人家,把你最拿手的早点一样准备二十分吧。” 陆青云一行十七人,加上付惊鸿和两个侍女,总共二十人,显然是给陆青云他们也要上了。 陆青云干巴巴的道:“姑娘们和付公子自己吃吧,我们不饿。” “那怎么行。”花想容摇头道。 “人是铁饭是钢,再急也还是要吃东西的。” 说着,花想容上前,塞了一大锭银子到老者手里。老者吓了一跳:“用不了这么多银子,小老儿这小本经营,也根本找不开啊!” 花想容柔声道:“不用找了,多余的就留给老人家买包茶叶喝吧。” 老者拿着银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陆青云在一旁看着,心情极复杂。 虽然这一路上花想容和露华浓要求颇多,但一应衣食住行全是她们拿银子请客,竟是从没有叫陆青云等人拿过一文钱。 有美人看,还有好吃好喝招待。 如果不是差事急,这日子简直从所未有的惬意。 早点上来的很快,热腾腾的,味道也不错,起先倒不觉,如今还真的是有些饿了,陆青云等人坐了三张桌子,狼吞虎咽的吃。 花想容和露华浓拿早点到车上和付惊鸿一起吃。 马上就要吃完的时候,忽听得前方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就见到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向这里走了过来。 他们簇拥着两个面容清秀的青年男子,每人手里都提着条鞭子。一边挥舞一边驱赶早点摊子上的客人:“我家少爷要在这用膳,快滚!免得惊扰了我家少爷!” 见来人如此嚣张,陆青云不禁皱了皱眉。他有心管一管,又碍于此时公务在身,担心横生枝节,于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陆青云黑着脸招呼手下走人。 谁知就在这时候,风忽然掀起马车的帘子,隐隐露出了一张清丽绝俗的芙蓉秀面。被簇拥着的其中一个公子忽然说道:“等一下!” 话音落下,他直接走到马车的前面道:“里头坐的是什么人?” 刚才离得远没仔细看,此时正面相对,看清对方的脸,陆青云不禁就是一怔。 此人哪里是什么公子,分明是吏部尚书何宁远的嫡女何青青。 至于另外一人身份也不言而喻。 是何青青如今的未婚夫,温峥。 当时跟沈燃和赵元琢去天上人间救赵晴岚的时候,他曾经见过这两人。 不过没有什么好印象。 陆青云是个思想观念很传统的人。 在他看来,温峥和何青青一个对待前未婚妻忘恩负义,另外一个明明是大家闺秀却混迹青楼,而且行事嚣张又跋扈,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也不想得罪对方。 就像他师父李九霄所说—— 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否则只怕日日让人惦记不安生。 于是陆青云压着火气道:“是我妹妹,不方便见外男,公子见谅。” 这话要是个守礼之人听了,肯定不会再纠缠。 可惜何青青根本不以为然。 美丽的女人见了比自己还美的女人,总是会心生嫉妒的。 刚才那一眼就让何青青心里打翻了醋坛子。她不允许有人比自己美,迫切想做点什么。就像带温峥到天上人间向赵晴岚示威。 此时温峥和何青青身边那群打手也围了上来,何青青直勾勾盯着马车,撇了撇嘴道:“那有什么,你妹妹还见不得人不成,本公子偏要看!” 话音落下,她竟然大咧咧上前去掀马车的帘子。 毕竟是御前伺候的人,皇帝面前要谨慎,可在外头办差哪回不是被人敬着捧着,哪受得了这个。 陆青云火气腾的一下撞到了顶梁。 他忍无可忍,冷冷道:“拦——” 一个字才出口,耳边蓦地响起一声轻笑。 紧接着,马车的帘子自己掀开了。 下一刻—— 何青青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回神时蓦地撞上了一双风流多情的眼。 那双眼生的狭长,万般笑意凝在眼角,盈盈似玉,清朗如风。 一眼望去时便有种勾魂夺魄般的神韵,竟勾的人心跳如擂鼓。 本意是想来找茬,没想到车上竟下来了个打着灯笼也难寻的俊俏公子,相形之下,自己旁边本来颇为俊俏的未婚夫温峥竟似是成了个蠢牛木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也不怎么像眼睛。 又或者说,在此时此刻的何青青眼睛里,只有眼前之人的眉才是眉,眼才是眼。 何青青张大嘴,俏脸“腾”的一下子就涨了个通红。她轻轻跺了跺脚,低声道:“喂,你是什么人?” 这一声又娇又媚。 话一出口,但凡是个人都要发现她女子的身份了。 温峥站在旁边没有说话。 可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极其难看。 “过路人。” 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付惊鸿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以扇半掩面,懒懒道:“大家萍水相逢,似公子这般人才,随意过来挑人车帘,怕是有些不妥吧。家中女眷胆子都小,若不小心吓坏了,我可是要受长辈责罚的。” 这话若是别人说,何青青定然会嗤之以鼻,可此时由付惊鸿说出来,她竟然红着脸低下头道歉:“对不起,的确是我唐突了,下次一定会注意,还请这位公子千万不要见怪。” 跟她来的那些打手本来都摩拳擦掌准备冲上来干仗了,听见这一句又都蔫头耷脑的退了回去。 此时何青青又问道:“不知公子家住哪里?可是盛京人?该如何称呼?” “公子这么多问题。” “可要让我先答哪个才好?” 付惊鸿轻笑了一声,随手从腰间解下个香囊扔给了何青青:“要事在身不可久留,香囊中自有答案,盼与公子有缘再相逢。” 说完,他对陆青云使了个眼色,转身回到马车上,一行人扭头扬长而去。 何青青也没叫人拦。 她握着香囊站在原地,望着付惊鸿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竟似已经痴了。 ………… 眼看着走出一段距离,陆青云有些担忧来到马车边,低声道—— “付公子,你把贴身香囊留下。” “万一她借此找到你,怎么办?” 世家公子贴身之物可不一般,大抵都是有特殊标记的,以防有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偷拿了去卖。 付惊鸿并没有说话。马车中反而传出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陆大人可千万不要误会,那个香囊哪里就是我们公子贴身的了?” “就是……” “拿我们公子贴身的东西,凭她这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跋扈样也配么。” 另外一个娇媚的声音附和道:“这是青楼里不知哪个姑娘送的,公子不要她就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我闻着味道还可以,所用香料也名贵,所以就替我们家公子做主,收了下来,这不,正好今天就派上了用场,给她正合适。” 把一个青楼女子的香囊送给名门闺秀? 陆青云哭笑不得,心道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付惊鸿这两个婢女可当真不是一般人,睚眦必报,行事也够邪气。 而且付惊鸿竟也配合她们折腾。 此时他们终于来到盛京城门外。 陆青云可算松了口气,他刚要吩咐手下进城,就见到一队人马迎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看清楚为首之人,陆青云微微一怔:“元琢?” 赵元琢勒马停下,见是陆青云立即道:“陆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怎么这么久?陛下都快等的不耐烦了,命我领人出城迎你,赶紧带付惊鸿进宫见驾。” 陆青云闻言心里不由得叫苦连天。 他不动声色的向着马车努了努嘴。 赵元琢满头雾水的望过去,只见车帘一掀,没付惊鸿的影子,倒是下来两个美人。 这两个美人见着他顿时眼睛一亮。 娇媚些的那个捂嘴笑:“这哪里来的小郎君,快比上咱们公子了。” 清秀些的那个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就是总板着张脸,好像谁欠他钱似的,没咱们公子亲切。” 赵元琢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两个大姑娘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脸上神色也有点儿不自然。 他侧头看陆青云:“陆大哥,付惊鸿呢?怎么带了两个姑娘回来?” 陆青云还没回答,露华浓已经抢先笑道:“小郎君,我们俩是公子的贴身婢女,你带他进宫可以,不过也要带上我们,没有公子我们活不下去的。” 赵元琢:“……?” 陆青云:“……?” 须臾的死寂后,陆青云伸手拍了拍赵元琢的肩:“元琢,看她们也挺喜欢你的,既是你来了,那就交给你吧。” ………… 沈燃正在翊坤宫里看江锦之给薛妩诊脉,就见元宝急匆匆跑了进来。 他照旧掐着兰花指道:“陛下,皇后娘娘,刚才赵元琢派人送信,说付惊鸿来了。大概过一会就能进宫。” 薛妩闻言忙道:“那陛下你快去忙吧,臣妾这里有江太医照顾,没问题的。” “才来就赶朕走?” 沈燃笑了笑:“多少天都等了,也不至于就急于这一时三刻了,等江锦之给你诊完脉也不迟,你肚子里这孩子可是有皇位要继承的,金贵得很,朕要当宝贝供起来,可怠慢不得。” 还有句话他没说,这付惊鸿千呼万唤始出来,生生把进京的日子给他拖到现在,可见跟薛子期一样,是个心高气傲的,也未必对他很服气。 对付这种人,不客气肯定不行,不客气他必然阳奉阴违,但倘若一味礼贤下士恐怕还是要吃亏。 薛妩给沈燃三两句话就说得微微红了脸:“陛下,江太医和元宝公公还在这呢。” 意思让沈燃收敛一些,别这么不正经。 江锦之目不斜视给薛妩诊脉,仿佛压根儿就没听见帝后之间的调笑。 元宝笑得脸上肥肉突突直颤。 他用白白胖胖的手捂住眼睛,小声道:“奴才什么也没看见!奴才什么也没听见!” 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薛妩满脸的一言难尽。 沈燃有些得意的哈哈大笑。 笑够了,他转过头吩咐元宝:“行了,知道你没看见,下去吧,吩咐人去请谢今朝。既然是他向朕举荐的人,那自然不能越过他。” 第186章 重逢 谢今朝在宫门口碰上个麻烦人物。 安王沈建清。 本来彼此之间还算井水不犯河水。 但自从沈燃提议要把禁军和御林军的指挥权交给谢今朝和赵元琢,老襄王沈砾还提着打王锏跳出来当众支持,给了那些主和派们好大一个没脸之后,沈建清虽然不敢拿自己祖父辈的沈砾怎么样,但只要见到谢今朝或者赵元琢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仿佛彼此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 沈建清毕竟是皇亲,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谢今朝和赵元琢都是能避则避。可惜今天一个不小心给走了个脸对脸,实在没避开。 看着气势汹汹挡在自己面前,就差明明白白在脸上写上“我来找茬”四个大字的沈建清,谢今朝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点头疼。 一般情况下,凭他这副极其具有迷惑性的外表就能摆平大半麻烦。 哪怕对他有十分敌意的人,见到他本人也会不自禁对他放松警惕。 比如诚王沈建恒。 对方虽然厌憎赵元琢,但对待他向来友善,认为他其实不过是被沈燃赶鸭子上架,还不止一次对他表达出了招揽的意思。 然而沈建清不太一样。 据沈燃说,因为沈建清年轻之时曾经被个小白脸横刀夺爱,让他堂堂一个王爷颜面扫地,所以对方相当的讨厌长得好看的男子。谢今朝这个长相在沈建清这那非但不是加分项,反而是个大大的减分项,以往就算了,如今新仇加旧恨,对方不来找麻烦才是奇怪。 这样想着,谢今朝面上却是半点儿也不露,笑着与沈建清见礼:“王爷。” 态度非常亲切,看不出半点嫌隙。 果不其然,沈建清半点儿面子也没给。他重重的哼了一声:“谢大人果然是好大的威风,见到本王,连下跪都没有,随随便便喊一声就算完。” 大周的规矩,除太后外,无论什么人见到皇帝都要行跪礼,可臣子不仅见到皇帝要行跪礼,见到王爷也是要行跪礼的。以示对皇室血脉的尊重。 但因为谢今朝腿不方便,连沈燃平时都不用他行礼,更别提其他人了。 如今沈建清提这个事儿,明显就是要当众给他没脸。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半点也不恼。 他淡淡道:“本来见到王爷,的确应该行跪礼的,实在是因为行动不便之故,也多亏陛下体谅,免了臣行礼。” 听谢今朝搬出沈燃,沈建清那双本来就藏着不满的眼睛中蓦地闪过一丝阴森森的沉郁之色。 他睨着谢今朝,“嘿嘿”冷笑了数声:“少在这里拿陛下来压本王,陛下免了你的礼,本来是他性子仁厚,所以体贴你一二,让你好生为大周进忠,谁想到你目中无人,竟蓄意藐视皇亲!我作为陛下的皇叔,就是要替陛下好生教训你,扳扳你这个狂妄自大的脾气!” 说到这里,沈建清忽然拧着眉厉声喝道:“现在本王让你跪,你就是跪也要跪,不跪也要跪!来人,给本王按着他跪下!” 这一声仿佛拉响了战斗的号角,沈建清身后跟随的其中两个护卫立即上前,毫不客气的伸手就要来拉扯谢今朝。然而奉旨请谢今朝入宫的御前侍卫自然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赶紧呼啦一下上前拦住。 为首一人点头哈腰的向着沈建清陪笑道:“王爷息怒,息怒啊,谢大人他绝对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啊!这都是个误会!误会!陛下此刻还急着召见谢大人,您就不要为这个跟他计较了吧!” 以往去请谢今朝的人一般都是赵元琢,然而今天赵元琢接付惊鸿去了,周宣辰要在宫里当值走不开,纪安阳自被沈燃加封后只是因为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才继续兼着侍卫长的职,除非沈燃有差事要他办,否则他也不在宫里。 其实如果不是沈燃对谢今朝格外重视,就接人这种小事,实在犯不上次次都非要找个侍卫长去。 毕竟御前侍卫都是在皇帝跟前办事的,宰相门前三品官,哪怕是个普通的御前侍卫一般也没几个人敢惹。所以元宝一合计,指了个除侍卫长之外地位最高的一等侍卫领人去请谢今朝了。 这人姓杨,叫做杨涛,在宫里资历比纪安阳,周宣辰和赵元琢都老了,可惜是个老好人,总想着谁也不得罪,遇事惯会和稀泥。若在往常,派他去本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就在今天遇上了沈建清。 就连侍卫长也不能不给王爷面子。 杨涛这两把刷子哪里镇的住盛怒之下的安王。 沈建清见自己的护卫被拦下,不禁勃然大怒。他“啪”的一巴掌扇在杨涛脸上,冷冷道:“好啊!好啊!本王的护卫你们竟也赶拦!又拿陛下来压本王是吧!行!今天也用不着什么护卫了,本王亲自来教教谢大人规矩,有本事禀报陛下去吧,让陛下来处置我这个亲叔叔!现在我就看看你们还有谁敢拦!” 话音落下,他大踏步上前,竟然真的要亲自来抓谢今朝。 惊得一众御前侍卫纷纷退避。 护不住谢今朝他们固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可要是真有谁做出头鸟惹怒了沈建清,那果子也必定是馊的。 人家堂堂一个王爷,皇帝的亲叔叔,就算动不了皇帝跟前的红人,给个普通的御前护卫穿小鞋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神仙打架,遭殃的永远都是他们这些小鬼。刹那间,所有御前侍卫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杨涛身上。 拦不拦,当然领头的说了算。 有责任,他去担。 然而杨涛捂着火辣辣的侧脸,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就愣是一声也不吭。 屈辱、愤怒、恐惧交织,此时他大脑一片空白。 站在原地仿佛成了樽木雕泥塑。 不过谢今朝倒也没指望他。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沈建清这样,今天即便是纪安阳他们在,这事儿也难办。 若是赵元琢在此,那就更糟。 如今沈建清第一个恨谢今朝。 那第二个就要恨赵元琢。 赵元琢替他挡,自己必然吃大亏。 既然都是吃亏,没有他自己在后头躲着,反推个孩子出去的道理。 更别提经过姚文瑛的事后,赵元琢对他就与对待亲兄长一般无二。 利用纪安阳和周宣辰还行,但总不能推亲弟弟挡枪吧。 谢今朝暗暗叹了口气,抬眼去看沈建清,结果没看见沈建清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反而见着把折扇。 扇上花鸟风景,栩栩如生。 浓墨晕开山水,好生动人。 真真可谓是—— 字如其人,清朗桀骜。 画似其神,风骨嶙峋。 谢今朝就在这刹那间对上了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 明明目光只有电光火石间的一瞬交错,可对方那点儿似有若无的浅淡笑意落在眼中,蓦地在他心里掀起了阵席卷过境的风。 一池春水乱。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沈建清看着面前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俊美青年,打量了半天也没有认出对方到底是谁,他脸色沉了沉:“你是什么人,有几条命也敢来拦本王!” 声音里带出阴森森的杀气。 谢今朝他暂时杀不得,难道一个无权无势之人他还杀不得不成。 “无名小卒,入不得王爷的眼。” 面对沈建清毫不掩饰的杀机,青年笑意不减,恭谨行礼道:“江南付氏付熠,见过王爷。” 沈建清愣了下,眼底闪过一抹狐疑之色,下意识低头打量面前跪倒在地的青年。 付惊鸿这礼数当真是没有半分可挑剔之处,沈建清在横挑鼻子竖挑眼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任何毛病后,哼了一声道:“听闻陛下召你,你不赶紧进宫见驾,跑到本王这里来,多管的什么闲事儿。” 江南两大家族的龃龉,他自然也有所耳闻。付惊鸿会帮谢今朝,简直就不可理喻,所以沈建清并没有立即发作。 但他素来高傲,并不把付惊鸿这个所谓才子放在眼里,言语中的训斥之意也异常明显。 付惊鸿一笑:“实在并非是要阻拦王爷,而是有要事,需禀报王爷,耽搁不得。” 见他说的笃定,沈建清一怔,皱眉道:“什么要事?欺瞒皇亲可是死罪!” 付惊鸿照旧不卑不亢道:“方才草民正要入宫,却见到一位小公子不慎落马,这一打听,竟然是安王府的世子殿下——” 话没说完,沈建清一把抓住付惊鸿领子,咬牙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么多奴才看着,我儿他怎么会坠马,你敢胡说八道?” 沈建清姬妾众多,儿女也众多,儿子女儿加起来足足有三十多个,可不知为什么,能平安长大的全都是女儿,儿子要么根本生不下来,要么生一个死一个,最后养大的只有正室王妃所生的一个小儿子,今年才十六岁,沈建清担心自己王位没人继承,对这儿子那可真是爱如珍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不知道怎么疼才好了。 就连出行几乎也要日日带着。 而且每次出行,必是前呼后拥,就生怕对方受伤。 此时听见爱子坠马,哪有不急的。 登时双眼泛红,像要吃了付惊鸿。 付惊鸿目光扫过对方拽住自己的手,恭敬道:“想来此时王府护卫正在四处寻找王爷,草民碰巧看见,害怕误了王爷的事儿,这才仗壮着胆子上前来禀报,世子坠马之所离此处不远,王爷自可亲自前去查看,如有半句虚言,我愿意任凭王爷处置。” 四目相对,沈建清没在付惊鸿脸上瞧见半分慌张逃避之色,满满的都是坦荡。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想着付惊鸿绝不敢欺骗自己,还是儿子要紧,别的都在其次,于是放开对方,冷冷吩咐王府的护卫:“跟本王去看世子!” 眼看一场争端就此化解,在场众人无不松了一口气,可惜这口气还没有松到底,沈建清竟然又停下了脚步。 他看向才刚站起身的付惊鸿,不阴不阳道:“要说这谢大人行动不便,他不行礼也就罢了,本王瞧着付公子这腿脚可不像是有什么问题的,你一个升斗草民,无半点儿功名在身,见了堂堂户部尚书也不知道下跪行礼?” 沈建清这番话委实歹毒。 虽然以付惊鸿和谢今朝此时的身份而论,让付惊鸿行礼不是说不过去,但世人向来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来一直平分春色的两个人,又都才华横溢,心高气傲,再见面的时候一个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另一个下跪,别说他们在世人的眼里原本就有龃龉,即便是生死之交,面对这种情况又有几个人心里能平衡? 又有多少本来志同道合的兄弟,是因为身份不对等,彼此差距越来越大而最终分道扬镳的? 如果付惊鸿和谢今朝之间本来就有龃龉,那就让他们之间的龃龉更深。 如果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也要让他们从此芥蒂横生,无论是谁看见谁,心里都觉得堵得慌。 谢今朝好看的眉微微拧起,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也变得冷冽。 他如今的确是脾气好,可也不是说真没脾气了,要看什么事。 沈建清这点儿龌龊心思,他哪能看不出来。 谢今朝以手掩唇,淡淡道:“王爷——” “王爷说的是。” 付惊鸿轻笑了一声,十分自然的接过谢今朝的话头:“仓促之间,竟然没顾上向谢大人行礼,实在失礼。” 说完,他干脆利落的转过身,竟真的对着谢今朝跪下了。而后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温声道:“大人安好”。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笑言—— “欠我的酒何时还?” 尾音上扬,语气太轻佻。 仿佛他们此刻并非身处宫门前。 而是江上同泛舟,共饮花间一壶酒。 沈建清以小人之心度世人,哪知世上竟有真君子。 方才的顾虑荡然无存,如果不是场合不对,谢今朝险些笑出声来。 其实七年前,付惊鸿也曾半跪替他整衣衫。今日与七年前又有何不同? 无非是多了一群无关紧要,今日不熟、往后也不会多熟的旁观者。 他们的话是过耳风。 他们的不屑嘲讽是雾和烟。 早晚会散。 与他何干? 第187章 故人 付惊鸿这一跪太干脆利落,没给在场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也终于成功堵住了沈建清的嘴。 他担心儿子,顾不上继续找茬,急匆匆的领着护卫走了。 他前脚走,赵元琢后脚就领着一众侍卫过来了,满脸歉意:“谢大人,对不住,我们来晚了。” 谢今朝轻笑道:“哪里哪里,刚刚好。早一分太早,晚一分又太迟。” 赵元琢愣了愣。 谢今朝长相太温柔,常常未语而先笑。然而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笑只是浮于表面的繁华,不到眼底。 今天显然有点儿不一样。 沈建清的找茬似乎丝毫没能影响他的心情。又或者说,他是因为故人重逢而喜悦。 愣怔片刻,赵元琢道—— “谢大人,我护送你和付公子去见陛下?” 谢今朝微微颔首:“有劳了。” 赵元琢试图从推着谢今朝的那个御前护卫手中接过轮椅,然而谢今朝却摇了摇头,而后看向付惊鸿,笑道:“不知付公子可方便么。” 付惊鸿唇边也带了点笑。 他还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缓缓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话音落下,他非常自然的接过了侍卫手上的轮椅,推着谢今朝向前走。 动作娴熟,一点也不像是第一回坐这种事。 赵元琢目光闪了闪,随即示意众人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宫门口而去。 然而刚进宫门没多久,杨涛从后头跟上了赵元琢,低声道:“今天多亏赵大人及时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卑职多谢大人了。” 赵元琢侧目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过来时安王人都走了,杨侍卫说这话,莫非是要羞骚我不成?” 杨涛自知差事办的难看,本想说两句漂亮话讨好赵元琢,让他在沈燃面前帮忙美言几句,却没想到拍马屁直接给拍到了马腿上,赵元琢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他被赵元琢三言两语怼的哑口无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赵元琢也没再理会杨涛,而是抬头看向前方的付惊鸿。 刚刚的事情其实他全部都看在眼里了,如果不是因为付惊鸿当机立断,不知用什么办法让安王世子坠了马,杨涛的懦弱险些就让谢今朝吃了大亏。 赵元琢暗暗叹口气,忽然道:“杨侍卫,我有句话,不知你愿意听么?” 虽然杨涛年纪比赵元琢大不少,但耐不住对方职位比他高。 官大一级压死人。 皇宫这地方,从来不讲年龄,只论地位。 杨涛赶紧弯腰陪笑道:“大人尽管说。” 赵元琢道:“我一直都觉得,一个人要是两边都不想得罪,最后的结果却往往是两边都得不着好。今天若是谢大人有闪失,陛下容不得你,安王也绝对不会保你,可若是谢大人无事,或许安王会恨你,但是陛下和谢大人都会记得你的仗义,不会亏待你,孰轻孰重,你自己心里掂量着吧。” ………… 御花园。 谢今朝道:“不是说要见陛下,公公怎么带我们到御花园来了?” 元宝掐着兰花指笑道:“陛下说近来御花园风景不错,既然谢大人和付公子都是有名的才子,那待会儿边说话边赏花自然别有一番风味,也可稍稍缓解付公子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表达陛下急急召他进宫来的歉意。” 付惊鸿闻言哈哈一笑。 他微微躬身,向着元宝一礼:“陛下这可当真是体贴,请公公先行代我谢过陛下,就说我不胜感激。” 说完,他还顺势将一物递在元宝手中:“金玉等俗物不趁公公,这是我家乡里的小物件,请公公留着赏玩吧。” 元宝毕竟在宫里伺候的久了,什么宝贝没见过,付惊鸿给他这东西,虽然说非金非玉,可是价值却显然比金玉要贵重的多了,想拿去换银子,或者自己留着都可以,最难得的是不扎眼,而且也很好携带。 元宝登时眉开眼笑,拍着胸脯保证道:“付公子就放心吧,这话我肯定给你带到。你不知道,陛下对你可是赞赏有加啊,你的前程都在后头呢!” 一高兴,比预计多说了不少话。 作为沈燃身边的太监总管,平日里阿谀奉承元宝的人自然也不少,但像付惊鸿这么爽朗大方,会说话会来事儿的人也少见。 一般人要么是囊中羞涩送不起太贵重的礼物,要么是自己的身份尊贵,瞧不起阉人,即使有求于人,也不肯送贵重的礼物,再不就是礼物挺贵重却不怎么会说话,讨不得元宝的欢心,他收完礼物没两天又把人抛到脑后了。 话说的差不多了,元宝又命身旁的小太监将带来的各色精致点心和小菜摆在了御花园的石桌上:“陛下一会儿就到,谢大人和付公子先用些点心吧,这些全都是陛下比照江南那边的口味,特地吩咐御厨做出来的。” 付惊鸿闻言又是一番感谢之词,哄的元宝眉开眼笑,揣着他送的礼物离开时都还合不上嘴。 眼看着元宝领着一众小太监消失在拐角处,此处除了谢今朝和他之外再没有别人,付惊鸿这才坐在桌子旁边的石凳上,随手从盘中拿起一块糕点扔进了嘴里:“还别说,这皇宫里的厨子的确不错。” 谢今朝刚拿起点心咬了一口,闻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注意仪态。” “怕什么?这又没别人。” 付惊鸿又拿起一块点心直接扔进嘴里,瞧着谢今朝,笑道:“除非你嫌弃我。” 谢今朝微微一笑,温言道:“想多了,我是怕你未来娘子嫌弃你。” 付惊鸿哈哈大笑。 笑够了,他懒懒道:“那你也想多了,我就是抱着块木头啃,想嫁给我的女孩子照样从城南到城北,准保你三天三夜数不过来。” 谢今朝微不可查的扯了扯唇角。 他侧头,似笑非笑道:“尔无颜吾奈尔何?” “诶?这怎么还骂上人了。” 付惊鸿无奈道:“与尔同游,动辄覆舟啊。” 谢今朝扬眉看他:“不行?” “行行行,怎么不行。” “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就算你不对,也按上一句执行。” 付惊鸿缓缓斟上一杯酒,修长如玉的手给谢今朝把酒杯递过去,桃花眼里满溢了轻轻浅浅的笑—— “都是我的错,我赔罪。” “原谅我吧。” 付惊鸿不仅弹的一手好琴,而且还天生一副好嗓子,正正经经说话的时候尚可,可如今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 声音清冽而无辜,笑意流转不断。 扰的人心烦意乱。 谢今朝抿了抿唇。 下一刻—— 他从从容容的接过酒杯,从从容容的将酒一饮而尽,从从容容的…… 酒杯放在石桌上,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度,发出了“咚”的一声。 惊起几只飞鸟。 付惊鸿在这时候转过身去,肩膀抖得怎么也止不住。 嗯,他果然是故意的。 谢今朝面无表情的道:“你这爱捉弄人的毛病还是没改。” 跟他不一样,付惊鸿从小就活泼跳脱,喜欢捉弄人,上课给他传纸条,有时候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时候说一些正经做学问的书上几乎就不会出现的奇闻异事,甚至还将春宫图伪装成正经书放在他桌案上,仿佛就为了看他不好意思一样。 “你这动不动就要害羞的毛病不也没改。” 付惊鸿终于止主笑:“当今陛下知不知道,你之所以不近女色,是因为但凡有姑娘过来跟你调笑两句,你就要手足无措,保不住这副清清冷冷的谪仙样子么?” 听付惊鸿提及过去的事情,谢今朝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他总觉得过去离自己已经很远了。 又或者说,过去的他在知道自己站不起来那天就已经死了。 除了付惊鸿和谢长宁,他也不想再和任何“过去”扯上关系。 包括过去的他自己。 付惊鸿看着他的眼睛:“世人说我是浪子,说你是谪仙,所以我们就只能打扮的衣冠楚楚,然后粉墨登场,按照那些人期待中的样子去唱这场戏,可我非常清楚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也一直记得你本来的样子。” “谢润,付氏一族于我无恩义,我亦不会在意他们的荣辱,我之所以到这里来,也并不是应皇帝的召,而是赴你的约,你与我说,你依旧有锐气,你会站起来,我信你,我要亲眼看到,不止盛京城,天涯海角我一样会去,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但你不可拿我当做外人,更不应该认为我们是可以被无知蠢货轻易离间的。” “否则,我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 御书房。 沈燃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修长食指轻扣桌面:“跟付惊鸿相处的这段日子,觉得他怎么样?” 沉吟片刻,陆青云道:“这位付公子非常会做人,办事也体贴周到,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就是稍微有点风流,而且讲究也有点多。” 说着,陆青云把进京路上的事,还有方才在宫门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全都向着沈燃叙述了一遍。最后把沈燃给听笑了:“这付惊鸿倒的确是个妙人,胆子晒干了怕不是比窝瓜还大,朕用金牌召他进京,他拉两个侍女出来拖延,沈建清统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也敢给从马上弄下来。” “事情实在太巧了,当时赵大人本来是要带人去拦安王的,可是付惊鸿不让,说他有办法,然后不远处安王世子就莫名其妙忽然落马了,所以臣和元琢总觉得此事与他有关系。” 陆青云犹豫道:“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事情是他做的,臣和赵大人也没看见。” “所以才说他是个妙人啊。” 沈燃轻笑了一声:“难怪谢今朝自己不要升官,巴巴的举荐了他来。朕还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一见他了。这么长时间,体己话也应该说完了吧,摆驾吧,到御花园去。” 陆青云微微一怔,下意识道:“陛下让人把他们安排在御花园,是有意给他们创造机会,让他们私下里说话的么?” 沈燃侧目看了他一眼,嗤笑道:“你觉得呢?” 那目光玩味又凉薄。 陆青云心里蓦地一惊,急忙低头道:“臣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沈燃没有什么笑意的扯了扯唇角。 当然是有意的了。 薛子期在意家人。 谢今朝别有所求。 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并不真的心服他。 那么付惊鸿呢? 这个如今名声赫赫的江南才子,靠着拉拢名宿大儒抢尽嫡子风头,无半分功名在身,敢跟沈建清打擂台,行事也狠辣果决,不似那等妇人之仁之辈,却日复一日留在江南,给自己挣不到一个来参加科举的机会。 是真的挣不到,还是压根不想挣? 沈燃不是明君,先帝沈建宁自然也不是。而区别在于,跟沈燃登基之后的无所顾忌,肆意妄为比起来,沈建宁还是极在意自己明君的名声的。 可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他的恐惧庸懦和外强中干。 辅佐这样的君王只能藏拙守成,或者成为迷惑君主的奸佞。 否则是很难实现自己的抱负的。 沈燃心知肚明,恐怕付惊鸿不服沈建宁,也一样不服他。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要对付一个人,必先了解一个人。 陆青云去请付惊鸿的这段时间,沈燃也没闲着。 他一直都在暗中了解付熠。 对方的喜好,对方的诗作。 对方的脾气秉性。 以及所能够了解到的一切。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付惊鸿这个人够聪明,有抱负。 但他并不是薛远道和温如松那样的忠臣,他也没有凭一己之力扶大厦于将倾的清澈和愚蠢。 他对大周不抱希望,那么他就独善其身,不来趟这趟浑水。 即使如今他来了,也未必能有多少忠心。 但沈燃要的,可从来都不是表面的臣服。 反正他们早晚可以找到私下里说话的机会,那他大大方方给他们又何妨? 第188章 邀约 与此同时,安王府。 见爱子这一下摔得实在不轻,沈建清急得召来了满盛京城里的名医来给自己儿子诊治。 如今除了一个德高望重,正在负责给安王世子上药的老大夫外,其余大夫们全都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在安王世子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之中,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甚至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因为经过刚才的看诊,他们不约而同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安王世子的腿伤绝对不会致命,对方之所以叫的这么惨,也只不过是因为细皮嫩肉的太过娇气。 然而安王世子这条腿治好之后,要想再像从前那样跑步行走,估计是不可能了,肯定要留下点毛病。 可是这话他们谁也不敢说。 整个盛京城谁不知道沈建清对这个儿子爱如珍宝,连对方掉根头发丝也要心疼上好半天,他们要是敢对沈建清说世子的腿走路可能不如以前利索,那沈建清还不直接把他们丢出去喂狗。 不过又不能隐瞒不说。 否则现在他们打包票说世子没有大碍,结果过上几天,等世子能下地走路后,安王忽然发现自己宝贝儿子一瘸一拐。那照样还是要大发雷霆把他们扔出去喂狗。 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所有人的心中都蒙上了一层异常浓重的阴霾。 趁着此时沈建清还顾不上逼问发落他们,赶紧偷偷摸摸的交换眼色。 沈建清正满头大汗的安抚着叫的好似杀猪一般的儿子:“熙儿,等上好药就没事儿了!你忍着点儿!你稍微忍着点儿!” 沈建清平时那么高傲自大的一个人,此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安王世子大名沈临熙。 光看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沈建清对他的爱重和期许。然而亦是因为这样浓厚的爱重和期许,把他养的骄纵而任性。 沈临熙抓着沈建清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父王……我疼……我真的好疼——啊——!” 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声惨叫。 平时擦破一丝油皮都要让人心疼半天的贵公子,当然受不住这样的疼。 沈建清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听得惨叫一声又一声,急得简直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是好了。 他当然不觉得是自己儿子娇气,就觉得是大夫无能,当下忍无可忍,狠狠一巴掌挥在了老大夫脸上,怒道:“没听见世子都已经疼成这样了,你到底会不会诊治?” 盛怒之下没控制好力道,老大夫被打的口鼻蹿血,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这下沈建清的火气更大了。 他厉声道:“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来人啊!赶紧把这个庸医给本王拉下去打死!” 话音落下,安王府的亲卫如狼似虎般闯上来,狠狠抓住老大夫的肩膀,像拖死狗一样把他往外拖。 “王爷饶命!” “王爷饶命!” “王爷饶命啊!” 老大夫顾不得自己满脸的血,扯着嗓子高声求饶。 可惜沈建清如今正在气头上,根本毫不理会。 外头很快响起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还有老大夫凄惨痛苦的哀嚎。 哀嚎声也没能持续很久,没一会就归于沉寂,紧接着,亲卫进来禀报,说老大夫已经被活活打死。 闻言,在场的其他大夫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人并不是沈建清从外头请来的大夫,而是安王府里用惯了的老大夫,沈建清都能毫不留情的下令打死对方,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人。 谁说王子犯法一定与庶民同罪? 在真正的权贵眼里,他们这些人全都是草芥。 同一刻—— 沈建清犹如催命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们谁来给世子医治?治好了本王赏他黄金十万两,良田一千亩!” 最后一字落下,整个房间之中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应答。 伤筋动骨一百天。 这毕竟是摔断了腿,医治可以,可是谁能保证一点也不疼? 谁也不能! 赏赐再丰厚也要保证有命花。 万一沈临熙还是叫的像杀猪怎么办?老大夫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 沈建清见如此重赏都没人搭茬,不禁狠狠拧了拧眉。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刚想要发火,却忽听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威严的女声:“今日若是治不好世子,你们全都要陪葬!” 随着这一声,就见一个满头珠翠的美貌女子在侍女搀扶之下踏进了屋内。 这女子正是沈建清的正室王妃,沈临熙的亲生母亲,蒋氏。 她跟沈建清是少年夫妻,现在也快五十岁了,可看起来同样是四十出头。 颇有几分风韵犹存的姿态。 不过此时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万年不化寒霜。 沈临熙是她三十多岁的时候拼了命才生下来的。 在大周,这个年纪生子,几乎已经可以算的上是高龄产妇了,蒋氏在生产之时吃了不少的苦头。 而且蒋氏为人善妒,容不下沈建清后院里的女人,仗着自己家世显赫,对这些女人轻则打骂,重则杖杀,让沈建清极为不满,多年的夫妻情分,已经在日复一日的争执之中消耗殆尽,全靠沈临熙维系了。所以她同样对这个孩子爱如珍宝,如今骤然听说爱子坠马,一时急得晕了过去,此刻才刚刚醒转,就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听了蒋氏的话,沈建清重重的哼了一声,他附和道:“对,救好世子有重赏!可若世子有何闪失,你们全都要陪葬!” 声音轰隆隆落在这些大夫耳中,所有人都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人越众而出,陪着笑道:“启禀王爷,王妃,小人家里有一个祖传的秘方,倒是可以减轻世子的痛苦,不知王爷可否容小人一试啊。” 沈建清:“……” ………… 来到御花园外面的时候,沈燃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琴箫相合之声。 箫声清幽静谧,犹如仙乐。 琴声铁马金戈,大气磅礴。 一个是江南三月迷离雨。 一个是仗剑天涯逍遥客。 两个近乎南辕北辙的声音,一起演奏出来之时竟然毫无违和之感,只让人觉得惊艳。 受到琴声和箫声影响,跟在沈燃身后的御前侍卫脸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他们大都不懂得乐理,但这不妨碍他们的情绪被乐声牵着走。在一瞬间见到情致缠绵的风花雪月,又在下一瞬间被杀声阵阵的疆场所震撼。 沈燃也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箫声他能听得出来,那自然是谢今朝所奏。 至于琴声…… 沈燃觉得也是不言而喻。 陆青云低声道:“陛下,臣去禀报。” 沈燃摆了摆手道:“不必。打扰人家合奏,不礼貌。” 陆青云愣了愣,低声应是。 停顿片刻,沈燃又道:“付惊鸿带琴进宫了吗?” 据他了解,付熠弹的一手好琴。 谢今朝的箫声在江南才子之中有多响亮,付惊鸿的琴声在江南才子之中就有多受欢迎。 但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不曾再在人前弹过琴了。 偶尔有人问起,他也是轻描淡写的一言带过,只说近来心境不佳,实在弹不出好曲。没曾想…… 面对沈燃的提问,陆青云点了点头道:“他说那琴是自小用惯之物,实在舍不得放在家里,而且还不止琴,各类用品他装了整整两大箱子,要不是臣和赵大人好说歹说,他险些把自己那两个侍女和箱子一起带进宫来。” 沈燃闻言懒懒笑了一声。 须臾后,他对陆青云道:“都在这等着,朕自己过去。” ………… 一曲奏罢,谢今朝和付惊鸿听到了一阵掌声,花瓣飘飘荡荡落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循声回头,入目是一个身披华贵墨色大氅的青年。 这是付惊鸿第一回见沈燃。 同样也是沈燃第一回见他。 四目相对时,彼此都从对方眼里捕捉到了一丝飞速闪过的惊讶。 即使见面之前都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谁想却还是低估了见到本人的杀伤力。 沈燃自己就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美男子,薛子期和谢今朝也是一骑绝尘。 放眼整个大周都少有能出其右者。 可付惊鸿显然绝不比他们逊色。 不是说付惊鸿眉眼比谢今朝更精致漂亮,也不是说他比薛子期更英雄更有男儿气概。 这个人长得实在太风流了。 即使只是稍微抬抬眼,你都能感觉到他的缱绻柔情,戏谑与调笑。 走在街上时,哪怕仅仅是擦肩而过的惊鸿一瞥,亦可乱人心曲。 不能用漂亮来形容付惊鸿,他跟阴柔不沾边儿。 但一眼望过去就会让人觉得惊艳。 付惊鸿也觉得很惊讶。 沈燃暴君的名头很响。响到就连远在江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青萍都知道当今陛下“脾气不好”。 可这样的一个人,却长了一副与自己名头完全不符的长相。 单看沈燃这张脸,真的很难把他跟暴戾或者喜怒无常这种词结合在一起。 甚至他那双眼睛盯着人久了,还会给人以深情和专注的错觉。 若是不小心,很容易就会被他的外表所迷惑,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谢今朝在旁边轻声道:“陛下。” 视线蓦地错开,付惊鸿很自然的垂下眼睑,跪倒向沈燃行礼—— “草民付熠,拜见陛下。” 沈燃亲自上前,双手扶他,温言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朝常常与朕提起你,虽是初次见面,于朕来讲却神交已久,不必如此多礼。” 语气温润,不像暴君,更像雅士。 付惊鸿借着他的力道起身,笑容很真诚:“草民这点儿不入流的才学,可实在担不起陛下和谢大人如此盛赞,陛下千万别这么说,否则真要叫我无地自容了。” “是惊鸿太过自谦才对。” “你虽未曾参加过科举,但才学声明有目共睹。” “朕即便远在盛京,也有所耳闻。” “若你只是不入流,这天下众才子怕不是全都要羞愤而死。更何况……” 沈燃十分自来熟的改了称呼。 他看着付惊鸿,似笑非笑道:“听今朝说,你并不仅仅是才学出众,还尤其精研天工机甲图。经你手所出的弓弩暗器,杀伤力惊人,如今他腕间所佩戴弩弓,便是你从前所赠。” “其实只不过是闲暇时的一点儿爱好而已。” 付惊鸿态度谦逊:“倒承蒙谢大人如此看得起。” 沈燃笑道:“那不知朕可否有幸见识一下惊鸿的本事?” “人间最难得是知己。” “既是陛下有兴趣,草民自然不胜欣喜。”付惊鸿道,“之前接到谢大人的传信,得知陛下有心除外患,草民作为大周的子民,虽于社稷无功,却也决心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所以此次进京,我特地带了各类图纸,还有一些亲手所制的弓弩以及火器来,便是为了请陛下亲自过目。” 自古以来,但凡家族或者个人手中若有什么秘方或者独门秘技,那都是视若珍宝,绝对不会轻易示人。 更别提是厉害的武器锻造方法。 有了这些,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绝对的实力和更为广阔的疆土。 意味着令人无法反抗的话语权。 本以为付惊鸿自以为奇货可居,不提点条件不会轻易拿出来,结果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干脆利落。他还没有说什么,付惊鸿就已经主动提起了。 沈燃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惊鸿果然甚得朕心。不知你所说那些在何处?” “草民此番进宫仓促,方才正好途径谢大人府上,就暂且将东西搁在他家里了,没有带进宫来。” 付惊鸿笑了下:“今日承蒙陛下款待,命人备下了这样多的家乡点心,草民心中实在感激,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今晚也想请陛下大驾光临,谈正事之余,顺便也尝尝草民的手艺。” 这话说的,这事办的。 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难怪江南付氏名下那么多铺子,全部都被他整治的服服帖帖。 沈燃微微侧头,向着付惊鸿露出一个笑容来,仿佛彼此是多年好友。 须臾后,他缓缓道—— “好,朕一定赴约。” 第189章 相聚 江南付氏。 自从付惊鸿离开之后,青萍终日思念担心儿子,一直都闷闷不乐。 这一日,付晓柔正在房间里陪着她说话解闷儿,忽见得付惊鸿的另外一个贴身丫鬟绯玉进来禀报:“小姐,刘姨娘那里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是有事儿要说。” 其实付惊鸿身边一共有四个贴身大丫鬟,此次进京,他只带了花想容和露华浓,将另外两个丫鬟绯玉和瑶月留在了付晓柔身边,让她们一起帮着付晓柔理事。 青萍闻言皱了皱眉道:“绯玉,是不是五姑娘哪里又出什么事儿了?” 顿了顿,她又道:“不应该吧。” 孙姨娘跟青萍不一样,她本是秀才之女,为了给弟弟瞧病才卖身给付庭炜做妾,肚子里颇有几分墨水,所以自视甚高,轻易不与青萍这样的人往来。 一般她找付晓柔,都是为了五姑娘的事儿。因为对方在付家的这些姐妹之中,跟付晓柔还算比较亲近。 可是付惊鸿接金牌那日,孙府就派丫鬟来说五姑娘付晓婉病重,后来还是付家派了几个大夫过去诊治,又仗着付晓婉年轻,素日里也强健,才险而又险的把人给救了回来,这前前后后算起来才不过十几日的事,媳妇儿都成这个样子了,按理说孙锦书就算再混账,也该消停两日才对。 绯玉闻言,不着痕迹的看了付晓柔一眼,见付晓柔点头,她才道:“回姨娘的话,是这么回事,听说前儿那孙家少爷带了个青楼花魁回家,嚷嚷着要纳为姨娘,以往他虽然也荒唐好色,把五姑娘带过去的丫鬟也全都收了房,但至少纳的都是良家女子,家里长辈也都不大管束,可是把这么一个青楼女子给带回家去,实在是好说不好听,所以孙家老夫人强逼着五姑娘过去劝。” “五姑娘的身子才见起色,她深知那孙家少爷的为人,本不想去,奈何长辈逼迫,只得叫下人炖了碗汤,然后带着去了,谁曾想话说了没两句,也不知是哪里惹怒了对方,竟被对方给踹了一窝心脚,踹得她当场吐血,如今被人抬回来了,就这……那孙家少爷竟然还嫌不足,说五姑娘犯了七出之条,喊着要休妻呢。” 绯玉每说一句话,青萍的脸色就变得白一分,一则是关心付晓婉,二则是觉得后怕,付晓柔原本要嫁的那个人跟孙锦书臭味相投,两个人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赌钱,听说后来嫁到那家的姑娘也是年纪轻轻就整日病病歪歪的,喝药如喝水,付晓柔若真的嫁了过去,那下场简直可想而知。 默然片刻,青萍轻轻拉住付晓柔的手,叹了一声:“晓婉也实是个可怜孩子,晓柔,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她吧。” 付晓柔却摇了摇头道:“阿娘,如今还不知道那边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一起过去也不好,还是我先去看一看再说吧。” 青萍向来没什么主见,听付晓柔这么说也觉得有理。 于是便点了点头道:“也好。” 当下付晓柔领着绯玉出门,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停住了脚步:“绯玉,你见到五妹妹了没有?” “慌乱中看了一眼。” 绯玉低头道:“之前想容在时也教过奴婢一些望闻问切的医理,奴婢瞧着五姑娘这回,怕是真的要不好了。” 付晓柔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 “渣滓。” 虽然孙姨娘为人高傲,但付晓婉为人还是非常好的,平日里不管见了谁都乐呵呵,跟付晓柔关系也不错。 然而相比于付晓柔的义愤填膺,绯玉就显得格外冷静,甚至可以说是…… 冷漠。 她低声道:“小姐,奴婢知道你与五姑娘关系还不错,但事已至此,奴婢不得不劝上你一句,你去看一看,当然可以,但最好不要管的太多,升米恩斗米仇,古今同理。” 付晓柔愣了愣。 付惊鸿四个大丫鬟之中,绯玉的性子最硬,明明是二八年华姿容正盛,却终日里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付惊鸿院子里那些小丫鬟没有一个不怕她的。凡事只要有她在场,那些往付惊鸿身上乱瞥的目光都能少一半,所以付惊鸿留下她给付晓柔立威。 “行,我知道了。” 付晓柔胡乱点了点头,再次抬腿往前走:“我们先去看看……” 说到这里,她脚步顿了顿,又想起一事:“今日我可能就没有办法去铺子里了。待会儿你打发人去问问瑶月,看一看她有没有什么觉得想账目不清楚或者看不太明白的地方。” “是。” 绯玉点了点头:“小姐放心,瑶月是公子一手调教出来的,在算账理事方面,向来都是一把好手。” ………… 眼看准备工作做的差不多了,付惊鸿终于停下手里的活,侧目看向坐在旁边看书的谢今朝,扬眉戏谑道:“谢大人,说句实话,我现在严重怀疑,你之所以向皇帝举荐我,其实就是为了让我过来给你做奴才的。自从进了你这个院子,挑水劈柴,烧火做饭,我真是片刻也没闲着,连衣服都给你洗了,你说你自己不干就算了,还不让我那两个侍女干,偏要使唤我。” 他摇头叹道:“真可怜我这双用来写字画画的手。” 闻言,谢今朝放下手里的书,微微一笑道:“男女有别,我的衣服自小就不许女子洗的,你今天才知道么?” 江南谢氏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一直就是众多女子追逐的对象。 世家女子想做他的妻,美貌丫鬟想做他的妾。 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那段日子之中,谢今朝只要踏出房间的门,基本上走出没几步,不是被半空之中掉下来的风筝砸了头,就是被不知从哪飞来的荷包给砸了腿。 然后必有一个美丽少女含羞带怯的过来道歉。 还有一回更离谱。 正换着换着衣服,身上忽然掉出来一封情书,也不知道怎么混进去的。 险些给谢今朝造成心理阴影。 自此之后,他身边伺候的人全部都换成书童小厮,衣服也不许女子沾手。 “知道倒是知道。” 付惊鸿笑吟吟道:“不过我这么好看,我的侍女不会觊觎你的,你真的没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 “你愿意洗那就洗。” “不愿意洗就放着。” 谢今朝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道:“我又没有逼你。” 付惊鸿愣了愣:“行行行,我愿意总行了吧,那你是不是也应该犒劳犒劳我?做上一两个菜让我尝尝?” 哪知谢今朝还是摇头:“这可是你说的,要请陛下过来作客,我的厨艺怎么样,你心里还没点数么,我主要担心陛下吃了,疑心我们其实是谁派到这来刺杀他的。” 付惊鸿险些给谢今朝这番话气笑了:“行,大爷,看在您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份上,您稳稳当当坐着吧。” 他一边说,又一边拿起块精致小巧的点心给谢今朝递了过去,慢悠悠的道—— “趁热尝尝吧大爷。” 谢今朝也没客气,直接接过咬了一口,顿觉唇齿生香,依稀忆起些旧日往事。 付惊鸿其实也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谢今朝和对方相处时常有争执。 然而这样一个脾气不太好的人,却在他最初站不起来的那些日子拿出了从所未有的耐心,变着法做各种各样的点心来哄他高兴。 那段时间,除了谢长宁,付惊鸿是他唯一的朋友。 须臾后,付惊鸿的声音打断了谢今朝的思绪:“味道怎么样?” 谢今朝笑了笑:“很好。” 顿了顿,他又道:“我记得当初长宁也很喜欢这个,总是嚷嚷着让你做来着。可惜你一般也不大肯。” “因为太麻烦了啊,偶尔做一做还行,天天做肯定吃不消。” “其实也是给他做的,毕竟好多年都没见了。”付惊鸿抬起头,望了望外头的天色,“都这个时候了,你不让人去找他回来吗?” 他已经听谢今朝说了谢长宁的事。 谢今朝微微垂眸,淡淡道:“如果他要回来,不叫他也会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去叫也只是让他心烦。” 虽说谢长宁如今还跟着谢今朝,但自从他自陵豫关回来之后,沈砾几乎每天都要派人叫他到襄王府,少的时候待上半天,多的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 对此,即使谢长宁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谢今朝也能感到对方心里有点儿情绪,当初也是他同意把人送回去的,如今哪能再来火上浇油扯后腿。 “我倒不这么觉得。” 付惊鸿轻轻打了个哈欠:“我知道你是为了他好,可是既然如今已经这样了,他不回来,你也不喊他,那他心里肯定要有情绪,长宁毕竟年纪还小,万一不小心把情绪给带出一星半点来,反而让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倒不如你该喊他,就去喊他,反正长宁就是愿意跟着你,你喊他谁也挑不出理来。” “至于老襄王那点心思,谁又能看不出来,不就是觉得自家身份尊贵,所以不乐意让长宁服侍你吗?向来只允许有跪着给皇子讲课的太傅,却不能允许有跪着听太傅讲课的皇子,来损伤皇室的颜面,那你就大张旗鼓让他知道,这事儿根本就用不着他操心。” “谁还不是个世家子弟,身边又几时缺过服侍的人了?带着长宁是把他当亲弟弟,可不是把他当下人。没事少在这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听付惊鸿的话里渐渐带出嘲讽的意味,谢今朝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身份原因,被更显赫的兄弟压的久了,也几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任何来自家族长辈的关怀,付惊鸿和沈燃对于所谓权贵或者长辈,几乎都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敬畏之心。 谢今朝嘴唇动了动,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忽听得外头有人道—— “公子,付公子,我回来了!” 谢今朝和付惊鸿同时一怔。 紧接着就见到一道人影猛地蹿了进来,一下子扑到了付惊鸿身上! 这下子实在太过猝不及防,付惊鸿被扑的晃了晃,下意识想往后挣脱,又担心摔着对方,只得赶紧架住了对方的腿! 他无奈道:“长宁,你已经不是七八岁的时候了,可不能再这么玩,当心闪了我这老胳膊老腿。” “啊,对不起,付公子!” “我就是看见你实在太高兴了!一时间没忍住!” 谢长宁闻言,赶紧从付惊鸿身上跳了下来:“你不知道,我听见襄王府的人说你到盛京来了,连马车都顾不上等着护卫们准备妥当,就急匆匆的骑马跑回来了!” 付惊鸿哈哈大笑。他伸手在谢长宁头上揉了揉:“行,总算是我这些年没白疼你。” 说着,还塞了一块点心在谢长宁嘴里:“尝尝怎么样?” 谢长宁满嘴都是点心的香味,当即道:“好吃!太好吃了!” 谢今朝忽然悠悠道:“有我做的好吃吗?” 谢长宁愣了愣。 他咽下嘴里的点心,嗫嚅道:“那当然,当然比起公子你来,还是有一点点差距的……” 话没说完,他就忍不住笑了:“不行……不行……我实在说不出这么违心的话。公子你连我都比不上,怎么好意思跟付公子比呢。” 其实离开谢家之后,谢今朝也曾经试着做过饭,然而也不知道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又或许是谪仙真的不可以沾染烟火气,明明看着步骤也都差不太多,可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碗面,他也能做出五花八门的怪味,难吃到让人怀疑人生。 听谢长宁这么说,谢今朝勾了勾唇,自己也没忍住笑了笑。 谢长宁一边说,一边又抓起两块点心塞进自己嘴里:“付公子,真不是我吹,就你的这个手艺,宫里的御厨见了,恐怕也要羞愤而死!” 此言一出,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那不如也给朕和皇后瞧瞧,这让宫里御厨都羞愤而死的点心是个什么味道。” 第190章 火器 话音落下,只见帘子一挑,沈燃和薛妩一起走了进来。 他拉着薛妩的手道:“惊鸿,事先没跟你商量,就带着阿妩一起来了,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 “皇后娘娘大驾光临,草民当然不胜荣幸,倒是我疏忽,竟然忘了一同邀请娘娘,实在罪过。” 付惊鸿笑道:“只是这还没到晚饭的时候,陛下和娘娘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之前阿妩跟朕说,虽然是你说要请客,但大家都已经这么熟了。只让你一个人忙活,实在是过意不去。” 沈燃道:“朕一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所以干脆早点过来,也给你们露一手。”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 谢长宁惊讶道:“陛下,皇后娘娘要亲自下厨么?这可使不得,娘娘如今还怀着身孕呢,江太医说怀孕的女子最金贵了,可闻不得油烟气。” “只是怀个孕而已,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薛妩抿嘴一笑,“当年我娘八个月的时候,还跟着我爹一起到马场去骑马呢。不过今天倒真的不是我下厨,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在付公子这连御厨都要羞愤而死的手艺前头班门弄斧了。” 付惊鸿扬了扬眉。 须臾之后,他目光落在沈燃身上:“那总不会是……” 沈燃微微颔首,温言道:“当然是朕。” 谢长宁顿时更惊讶了。 如今他跟在谢今朝身边,只是偶尔帮忙推一下轮椅而已,沈砾都要怨声载道,觉得皇族金贵,生怕谢今朝使唤了他。 薛妩作为皇后,如今还怀着身孕。 她亲自下厨,给臣子做饭不像话。 可沈燃作为皇帝,那下厨自然就更不像话了。 这饭就算他敢做,恐怕也没几个人敢吃。 让九五至尊的皇帝伺候,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谢今朝轻咳了一声道:“陛下这可真是让臣受宠若惊了,可您毕竟是一国之君,亲自下厨恐怕不妥。” “今天没有陛下,也没有臣子。” “就只当是好兄弟随便聚一聚。” 沈燃侧目看向付惊鸿:“惊鸿,你说呢?” 成年人总会下意识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与厌憎的人虚与委蛇。 就像沈燃—— 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是他用来欺骗人的假象。 就像付惊鸿—— 会说话、会办事儿也只是他隐藏自己的面具。 可既然谢今朝如此笃定他会和付惊鸿合得来,那他怎么能不见一见这个人的真性情。 目光没有任何遮掩的撞在一起。 须臾之后,付惊鸿轻轻扯了扯唇角:“那草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陛下的厚爱了。” ………… 沈燃和薛妩来的早,如今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做饭之前的准备工作也做的差不多了,所以他们都没有急于下厨,而是决定先谈正事,付惊鸿喊来花想容和露华浓陪着薛妩,自己则和谢今朝陪着沈燃来到了书房之中。 谢今朝在这小院子中临时开辟出来的书房肯定不能与沈燃的御书房相提并论,空间本就有限,如今又被两个巨大的箱子占据,就更加显得逼仄,不过屋子却是非常干净整洁的,一应物品摆放都极有条理,还有淡淡的花草清香,所以即使空间小也不会叫人觉得难受。 沈燃目光落在房间中央的那两个箱子上,蓦地轻笑了一声:“这两个箱子就是你千里迢迢从江南带过来的?” 看来付惊鸿这保密工作做的是真够好,一路走来,陆青云那些人一直都以为箱子里装的是他的衣服和笔墨纸砚之类的各种日常用品。 “可不是。” 付惊鸿道:“为了这些,草民都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而且还不敢让人知道,生怕被谁去告上一状,说我不务正业。” 话音落下,他走上前,先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箱子。 而看见里头的东西,沈燃不由自主的就是一怔。 箱中至少摆着八九样稀奇古怪的武器,形状各异,唯一的共通点是精致小巧,便于携带,与谢今朝藏于袖中的弩弓有异曲同工之妙。 付惊鸿伸手拿起其中体积最大的一样武器展示给沈燃看:“其实这个就是经过草民改良之后的火铳,虽然其大小只有寻常火铳的三分之一,可弹丸的杀伤力还有飞射范围都要远远高于寻常火铳,上膛所用时间也较短,但因为威力大,弹丸射出时产生的反冲力也相应较大,所以操控难度就比寻常火铳大,射出时有可能不准,身手高的将领用起来肯定是事半功倍,但要想在军队中广泛应用,必然需要一段时间的学习和训练才行。” 沈燃打量了付惊鸿手中的火铳一会儿,皱眉道:“怎么用?示范一下?” 付惊鸿侧目望向窗外。 下一刻—— 他猛地抬起手,只听得“砰砰”两声响,正巧经过窗外的两只飞鸟应声落地。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从付惊鸿抬手到那两只飞鸟应声落地,前后不过才一两个呼吸的时间。 就连最精良的弩弓也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和杀伤力。 沈燃怔了怔:“可以直接射击?不需要先装入火药?” 付惊鸿笑了笑:“本来是要的,不过来盛京的路上,草民又对这个进行了一部分改良,如今这些弹丸本身就可以当做火药用,所以可以直接将它们储存在火铳的铜管之中,等全部射完之后再装入,装弹丸那自然比装火药要省力的多了,而且经过改良之后,射击方式也与寻常的火铳不同,只需要直接扣动此处就可以射出弹丸。这样就能够极大幅度的节省射击时间。” 说着,付惊鸿将上头的一个小扳手指给沈燃看。 沈燃扬了扬眉,戏谑道:“你改良的这个,虽不是说跟火铳全无关系,但至少关系也不怎么大了,实话实说,在此之前,朕还从来没见过制作如此精良的火器。” “陛下谬赞了。” 付惊鸿将自己手中的火器递给沈燃:“您要不要尝试一下?” 沈燃接过付惊鸿手里的火铳,在窗外有飞鸟经过时,学着付惊鸿刚才的样子射击,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小巧的一样东西,到了手里竟然会震得他手臂微微发酸,鸟也只打中一只。 要知道,他自七岁之后,可是箭无虚发的。 沈燃拧了拧眉,“砰砰砰”的再试。 可直到把火器里储存的弹丸全都打完了,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虽说不是完全打不中,但以他百发百中的实力,发挥成这样,那显然是非常不够看的。 沈燃侧目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付惊鸿,问道:“为何会如此?” 明明付惊鸿用起来就得心应手。 怎么到他这就不行了呢? 付惊鸿笑了笑:“其实这世间许多事,还是换汤不换药的,陛下胜负心太重,一心只想射中目标,眼睛就使劲盯着目标瞧,再加上对这个不熟悉,所以心里和手上都失了准头。连感觉都不准,那自然也就打不中了。” 说着,他拿出之前做好的弹丸,重新装入火器的铜管中,接着走到桌子旁边,随手拿起两个茶杯向着窗外掷了出去,而后抬起手,又是“砰砰”两枪。 他甚至都没怎么往茶杯掷出的方向看,茶杯就已经应声碎裂。 这速度和威力太惊人了。 如果是弓弩对射,那持弓之人说不定还会有获胜的可能。 但如果是用付惊鸿手中的火器,再有付惊鸿这样百发百中的实力。 那持弓者实在是没有胜算。 沈燃瞳孔微缩。 付惊鸿仿佛完全没有察觉沈燃在想些什么:“无论弓弩还是火器,射击得时候都会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所以要射得准,感觉其实比眼睛看哪里更加重要,陛下可以再放松一些。” 说着,他又拿起了一个茶杯:“陛下要再试试么?” 沉吟片刻,沈燃再次将那火器接在手中。 同一刻—— 付惊鸿扬手,将茶杯掷向了空中。 “砰——!” 茶杯应声碎裂。 付惊鸿笑了声,片刻后扬手再扔第二个和第三个。 又是“砰砰”两声,第二个第三个茶杯也碎了。 付惊鸿停下手,向着沈燃微微一笑:“陛下果然天纵奇才,一点即透。” 沈燃却道:“主要是老师教的好。” 付惊鸿不卑不亢道:“这草民可不敢当。草民何德何能让陛下以老师两字相称。” 沈燃叹道:“一字师也是师,何况宫里那些武师未必就能及的上你,何必总是这样谦虚?” 说着,他近前一步,伸手扣住了付惊鸿的肩:“凭你的本事,也不该再自称为草民。今朝向朕举荐你为左相,你觉得如何?只要你同意,那朕即刻便拟旨,明日你就走马上任。” 此言一出,付惊鸿微微一怔,随即侧头看向了坐在旁边的谢今朝。 谢今朝轻咳两声,仿佛对付惊鸿箱子之中一架小巧的弩弓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并不看向他。 付惊鸿勾了勾唇。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沈燃:“本来不应该辜负陛下与谢大人的厚爱,但草民本来没有任何功名在身,这么个升法无疑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再节外生枝。” 话说的客气,却是拒绝的意思。 谢今朝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沈燃未置可否,只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位置合适?” 言下之意,拒绝左相的位置可以。 拒绝封官那肯定不行。 付惊鸿淡淡的道:“如今匈野军队来势汹汹,并非是草民否定薛大将军带兵的实力,但他军中需要一个谋士。” 付惊鸿一语戳中痛点。 上辈子薛远道被戎狄军队围困,其实不是输在战斗力,而是输在谋略。 忠厚之人在心机深沉之人面前总是很容易吃亏,或许你的确能挡得住迎面而来的明枪,可是却很难挡得住从背后射来的暗箭。如果没有沈燃的信任与支持,薛远道常年都斗不过柳士庄。 所以沈燃当然希望派给薛远道一个谋士。 可惜这个人选实在是太难得。 首先这个人必须有真才实学。 不过他不能傲慢自大,盖过薛远道的风头,从而引起对方手下将领和士兵的不满。 但这个人又必须让薛远道发自内心的敬服,否则双方意见不一致,军中必起动乱。 谢今朝倒是能做到。 可一则他行动不便,二则盛京城也不能没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付惊鸿无疑都更加合适。 唯一的问题是—— 谢今朝和付惊鸿之间的关系与外界传言严重不符,对方一定要把付惊鸿摆在比自己更高的位置,也绝对不仅仅是出于举荐贤明的考量。 谢今朝不会不在意付惊鸿的安危。 边关战火纷飞,刀剑无眼。 若付惊鸿自己不愿去冒险,沈燃也就不能强求。 如今他能自己提出来,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柳士庄在时,右相之位常年形同虚设,如今既有温如松,左相之位暂时空置也无妨。相较而言,薛远道身边的军师才是不可或缺。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青年,须臾后,缓缓道:“军中辛苦,边境更是苦寒。” 付惊鸿道:“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忧,只要陛下信得过草民,草民自当为大周、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不过……” 说到这里,付惊鸿停顿片刻,低头瞧了一眼沈燃手中提着的火器:“那么陛下是决定以此来对付匈野军队了么?” 沈燃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看着付惊鸿:“朕且问你,如果要大规模训练出与你水平近似的人,一般需要多久,如果要大批量的制造这些火器和弹丸,又需要多久,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可行?” 付惊鸿目光闪了闪。 沈燃竟比他想像之中还要细致谨慎的多。 沉默片刻,付惊鸿道:“如果想要训练出一支合格的军队来,那最快也要三个月,至于人力和物力……无论弹丸和这种火器的制造,都很贵。” 这无疑将是一笔非常巨大的军费开支。 第191章 决定(1) 事实上,如果不是与付晓柔一起经营的那些铺子,也就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物力支撑付惊鸿来研究这些。 可付惊鸿一个人能造出的弹丸和火器终究有限,若要大规模制造并源源不断的供给给军队,以大周目前的实力绝对是非常勉强的。 沈燃微微皱眉:“如果能训练出这样的一支队伍,自然是如虎添翼,大周也的确需要这样的队伍,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退兵。匈野军队手中的火铳也未强到这地步,朕认为没有必要急于用这些对付他们。而是应该选择制造更快捷,使用起来也更简捷的武器。” 战斗力因人而异。 毕竟不能要求所有士兵都拥有与将军一样的实力。 譬如最基本的弓弩骑射。 有人轻轻松松箭无虚发,可有的人再怎么苦练,准头还是不行。 这东西在付惊鸿手里百发百中,不等于到了其他士兵手里也百发百中。 就像薛子期能轻轻松松拉开先帝所赐那张弓,可其他人使出吃奶的劲也是白费力气。 弓自然是好弓。 可惜拉不开还不如摆设。 有时候,比起一味追求完美,或许适合反而更好更重要。 现在不是大规模推行这些的时候。 付惊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须臾后,他又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架弩弓:“既然如此,那请陛下再看一看这个。这架弩弓也同样是经草民改良之后的,小巧便捷,易于携带,既能拿在手上,也可以绑在手臂之上,最重要的是这架弩弓可以十六箭连发,中途不用换箭。虽说是冷兵器,可威力也不会比火器逊色多少。” 说着,他又是一抬手。 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弩箭激射而出,竟直接射穿了路旁的一块巨石! 倘若射在人身上,后果可想而知! 付惊鸿收回弩弓:“这个的操作比火器便捷些,陛下可要试一试?” 沈燃接过付惊鸿手里的弩弓,瞄准了窗外的一棵大树。 下一刻—— 弩箭穿树而过,余势不止,狠狠钉在了院墙之上。 整个箭身几乎全部没入! 效果还要远远胜于当日沈燃和薛念对付土匪之时缴获的那几架弩弓。 即使是与匈野人的火铳对战也不会落于下风,因为那边需要耗费时间来装火药上膛,可他们这边完全不需要,弩箭还能连发。 距离远时或许还各有优劣,可一旦短兵相接,他们就占尽了便宜。 沈燃哈哈一笑:“那若是要大规模制造这些弩弓并训练士兵使用,需要多久?” “这个需要看士兵的领悟和天分。” 付惊鸿道:“不过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个月。” 沈燃道:“惊鸿,朕即刻下旨,让户部拨款,先锻造出一批弩弓出来,由你带往平凉关,援助大将军,如何?” 付惊鸿微微躬身:“草民但凭陛下吩咐。” “朕本以为你是个才子,没想到你竟也是个文武全才。” 沈燃笑道:“既然如此,朕就先策你为御林军中郎将,辅助大将军薛远道掌管军权,如何?” 付惊鸿还没有说话,谢今朝先抿了抿唇,委婉道:“陛下,惊鸿毕竟是个文人。” 就算真要到边关去,他也不愿付惊鸿上阵杀敌。 没人会强迫一个文官上战场。 如果付惊鸿要去,薛远道说不定还会拦着。 但如果这么封了武将,躲在后方必然会被看不起。 沈燃道:“在军中,武将比文官更能服众。” 如果他给付惊鸿封个文官,那付惊鸿就只能以监军的身份到军中。 监军历来都是皇帝信不过主将,派到军中起监视作用的,要么是宦官,要么就是与皇帝较为亲近的文臣,所以军中的那些将领天然就排斥监军。 何况付惊鸿定然还要指导军中那些将领使用弩弓。如果他是个文人的身份,在军中指手画脚,就很容易引起士兵不满。 沈燃看着付惊鸿:“惊鸿,你觉得呢?” 付惊鸿笑了一声。 他没立即回答沈燃的问题,反而道:“谢大人不恭喜我升官吗?” 谢今朝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刻,连沈燃也没能看懂谢今朝眼里的情绪。 像关切。 但似乎也可以说是怨恨和不甘心。 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在这一刻同时出现在他眼底。像黑夜之中的茫茫大雾,让人无端觉得莫名其妙,且难辨方向。 如果关切,又何来怨恨? 如果怨恨,又何必关切? 然而须臾的沉寂后,谢今朝最终还是淡淡道:“恭喜。” 这两个字用尽他全身力气。 沈燃不知道。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 每回两人意见不同,他总争不过付惊鸿。 他的确把付惊鸿当做知己。 可是他其实也怨恨这个人。 这个人一次又一次摧毁他曾经自以为是的底线。 面对谢今朝的恭喜,付惊鸿亦笑言—— “多谢。” 他几乎是在沈燃的注视下将目光与谢今朝交错而过。 而后郑重道:“臣谢陛下恩典。” 说着,就要屈膝跪倒。 沈燃伸手扶住他:“朕能明白,是你在为朕分忧,朕虽与你相处不久,但此处没有外人,不要多礼。” 付惊鸿一笑,也没坚持。 两人一起在桌边坐下来。 沈燃又道:“其实朕这里还有一件事情。” 付惊鸿道:“请陛下明示。” 沈燃将当初与薛子期一同对付土匪的进过大致叙述一遍,最后道:“那三架弩弓一直放在禁军之中,今日朕也命人带过来一架,让你瞧瞧,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话音落下,他扬声道:“把东西拿进来。” 一个御前侍卫立即应声而入,将一个匣子放在桌案上,而后又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沈燃伸手把匣子打开。 露出其中一架制作精良的黑色劲弩。 付惊鸿将弩弓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最后道:“这弩弓制作的确是比寻常弩弓更加精良些,可是也很难根据它的构造推断出到底是哪国所有。不过这个弓弦的材质……” 说到这里,付惊鸿顿了顿,侧目看向谢今朝:“今朝,你看这个像不像是九注丝?” 谢今朝点头道:“的确。” 沈燃扬了扬眉。 他道:“九注丝?是什么?” 付惊鸿解释道:“陛下,一般来讲呢,弩弓的弦都是以麻绳或者动物筋制成。但是持久性不行,需要常更换,如果在战场上用力过大,也有可能把弦弄断,而这个九注丝就是一种弹性,持久性和强度都极佳的材料,非常适合用来做弓弦。不过这种材料非常少见,在大周的境内是没有的,只存在于戎狄附近的一个古城镇之中,臣和今朝早年四处游历的时候曾见过。” 沈燃点了点头:“所以说,那些土匪很有可能就是戎狄派来的奸细。” “的确。” 付惊鸿笑道:“不过事到如今,人都已经死了,他们是不是戎狄派来的奸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到大周来要做的事情。除了这弩弓外,陛下可还有其他线索?” “还有一封信。” 沈燃道:“不过整篇都是鬼画符一样的字,完全看不懂。” 付惊鸿:“可否给臣看一看?” “信此时并不在朕这里。” “不过大致内容朕还记得,可以写出来给你。” 说着,沈燃提起笔,在宣纸上把那封信完完整整的写了出来。 虽是鬼画符一样的字,但他从小就过目不忘。 看到那些字,付惊鸿挑了挑眉,忍不住笑了:“这正是那个古城镇独有的文字,大意是说,此乃一张藏宝图,将信放入牛乳之中浸泡一柱香的时间,再以烛火烘干,最后涂抹上蜂蜜,就可见到藏宝图原貌了,等陛下拿到那封信之后,可以按照这个方法试试看。” 第192章 决定(2) “皇后娘娘可真的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待奴婢再好生为您打扮一番。”露华浓一边帮薛妩梳妆,一边笑盈盈的道:“等会定叫陛下看娘娘看得神魂颠倒!” “快不要这么说了。”薛妩瞧着露华浓和花想容娇艳欲滴的脸庞,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大美人这么不住口的夸我,简直要让我无地自容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花想容闻言也笑道,“皇后娘娘的气韵那自然不是我们两个能比的,您和陛下站在一起,简直是天生一对。” “就是就是。”露华浓附和道,“皇后娘娘这中宫国母的气派,哪里是我们这种小燕雀能比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口齿伶俐,声音亦如黄鹂般悦耳动听。 最重要的是,少女天真娇憨,落落大方,即使说这样的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刻意,觉得是在阿谀奉承,直夸的薛妩脸上一阵阵发烫。 因为薛远道治家严格的缘故,薛妩为人也略有严肃,所以无论是未出阁的时候在将军府中,还是后来嫁给沈燃成为皇后,跟在她身边的侍女们都是规规矩矩的。 几乎没人会这样跟她说说笑笑。 不过也不止是她一个人这样。 大家女子规矩都多。 不然出去之时会给家里丢人。 她还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明媚鲜妍爱玩笑的女子。 她们就好像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里的人。 薛妩暗暗的感慨了一番,而后温声对花想容和露华浓道:“看来这江南水土养人,果然不假,不但有谢大人和付公子这种神仙般的人物,也有你们这样的美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江南的风土人情呢,不如你们跟我说上一说吧。” 沈燃暴君的名声即使在江南也很响亮,却没想到皇后竟然是个如此温柔和善的女子,对她们的赞美也很真诚,绝不是那种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根本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的轻狂女子。 譬如何青青那种。 因为过于出众的外貌,她们对于这样的女子司空见惯,并且很轻易就能感到对方流露出来的嫉妒。 可薛妩就完全没有。对方看她们的眼神之中只有欣赏,并没有让她们习以为常的忌惮和敌意。 想来有这样的贤妻在侧,皇帝再暴戾也暴戾不到哪去。 花想容和露华浓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其实还真就不是付惊鸿要带她们一起,而是她们死缠烂打要跟着来的。 跟随服侍对方多年,再没人比她们清楚付惊鸿的脾气秉性。 在青年公子风流多情的笑意里,藏着副宁折不弯的君子骨。 他永远都宁为玉碎,不做瓦全。 一如后来不顾清河崔氏威胁和忌惮的大放异彩。 一如当年的雪中长跪。 世人向来只能看得见功成名就后的荣耀加身,却看不见背后的心酸苦楚。 想不到如果未曾出头就被清河崔氏打压的下场,亦想不到如果付庭炜觉得付惊鸿价值不够,他会因为自己的固执和违逆付出如何惨痛的代价。 绝对不仅仅是阴雨天偶尔酸痛的膝盖,或者一顿鞭子那样简单。 明明…… 明明那件事儿就连付晓柔自己都已经认命了。 明明这门亲事做成,对于付惊鸿来说,也不是没有助益的。 抗争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实在太难。 大部分人在这样沉重的枷锁和几乎已经可以预知的残酷未来面前,都只能沦为牺牲品。 譬如尊贵如公主,亦不得不为了两国和平去和亲,世家小姐也不得不为了家族荣耀嫁给素未谋面的夫君,日复一日的忍受夫君去宠爱其他女人。 然而付惊鸿始终在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上一去不回头。 他不肯靠女人换取和平和荣耀。 他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她们也不能。 不过她们至少可以跟随他。 跟随这个时时尊重她们的男子。 跟随这个教会她们自立自强,而不是谄媚逢迎,蹉跎于无止境的嫉妒和争斗中的男子。 不能阻止他,就为他提灯。 不执意于得到他的情爱,只盼他前途坦荡,扶摇直上,得偿所愿。 得付惊鸿多年教导,她们的见识和才学也非比寻常,远远胜于那些自以为是的一般才子们。 决意与薛妩打好关系,花想容和露华浓更是妙语连珠,说起江南各类人物风景之时绘声绘色,让人觉得好似身临其境,引得薛妩无限神往。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紧接着就听谢长宁在外头道:“皇后娘娘,晚饭已经好了,陛下叫我来请您过去。” “果然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露华浓笑着道:“正好奴婢也为娘娘梳好妆了,娘娘快去好生给陛下看一看吧。” 薛妩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犹豫的道:“这样会不会太华丽了些?” 她以身作则,崇尚节俭。 所以打扮一般也较朴素。 “娘娘母仪天下,正要华丽才好。” 花想容笑着拉住薛妩的手,露华浓则一把拉开了房门:“娘娘快跟奴婢们来吧。” 第193章 聚会(1) 没想到晚饭竟然不是在屋里吃。 谢长宁带着薛妩几人来到了房间外头一片极其宽敞的空地。 今日天气非常不错。 空中一轮明月高悬。 食物的香气伴随着花香阵阵,顿时将喧闹的红尘烟火气融入了不染尘俗的世外桃源。 此时桌上已摆了满满当当的菜。 不远处还放着烧烤需要的架子。 谢今朝和沈燃坐在石桌旁。 谢今朝膝上放着琴,很随意的拨弄着,明明调不成调,竟还是有种惊心动魄的别样韵味。 沈燃一手拿着谢今朝平日用惯了的箫,另一手抵在颊边,慵懒的像要睡着了,可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却亮的惊人。 他目光随意落在院中的大树下。 那树上垂下一串银铃,风一吹便响声阵阵。细碎铃音悠悠流淌,竟正与琴声相合。 付惊鸿就站在那,一片翠绿欲滴的叶子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上下翻飞。 玉树芝兰,闲适自在。 嬉笑怒骂,行走坐卧皆是好风景。 三个姑娘都看得呆住了。 红晕悄然爬上耳侧,花想容和露华浓皆在这一刻失了往日的爽快利落,垂下头不再言语。 黑夜掩盖了少女的羞涩。 她们也不必担心被察觉。 而薛妩站在最前边,头上步摇轻颤不止,一如她此刻忽悠来去的心。 她也没有出声。 唯有谢长宁未曾察觉隐秘而不可言说的少女心事。 依旧雀跃。 他见薛妩和另外两个姑娘都不说话,便很自然的提醒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声音不太大。 但如惊雷般落在三个姑娘耳中。 沈燃目光倏的转了过来。 他看见薛妩先是一怔,接着层层笑意便如潮水般覆上了眼眸。 须臾后—— 年轻的帝王大踏步走过来,在薛妩面前站定。 薛妩不敢看他,只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陛下——啊——” 话没说完,脚下竟蓦地一空,整个人落入了一个强有力的怀抱中。 薛妩万没想到沈燃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抱她,立即惊慌推拒:“陛下,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快放臣妾下来!” “不行。”沈燃眸中闪过兴趣盎然的光,拒绝的斩钉截铁。 “今天皇后打扮的格外美,不能给别人看到。” 花想容和露华浓骤然回神。 花想容立即道:“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恩爱,奴婢们都是真心为了皇后娘娘高兴的,只恨不能多沾些喜气,娘娘您若是因为顾忌我们而疏离陛下,那奴婢们可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露华浓也在旁边跟着附和道:“对啊,皇后娘娘,这帝后恩爱,才是属国运昌隆之兆呢,娘娘实在是不必这样害羞。” 薛妩见没人站在自己这边,只得满脸通红的把头埋进了沈燃怀里。 沈燃哈哈一笑。他目光落在花想容和露华浓身上,扬眉道:“难怪惊鸿无论走到哪都要带着你们,果然是聪明伶俐?” 花想容和露华浓齐声道:“奴婢谢陛下夸奖。” “不止夸奖。” 沈燃道:“你们给皇后梳的妆朕看到了,朕很喜欢,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出来。” 花想容和露华浓对视一眼。 花想容上前一步道:“能服侍陛下和娘娘用膳,就是陛下对奴婢们最大的赏赐了。” “这算是什么赏赐。” 沈燃闻言失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们既是惊鸿的侍女,朕当然不会要你们服侍,更何况之前朕也说过,今天不过是兄弟之间随便聚一聚而已,没那么多规矩,一起过来坐吧,顺便陪皇后说一说话,也免得她拘束。” 花想容犹豫道:“可是奴婢们……” 付惊鸿也在此时走了过来。 他用扇子在两个姑娘头上轻轻点了点,一对桃花眼在夜色里亮如星辰:“自古君无戏言,既然陛下都发话了,你们还犹豫什么,快些一起过来坐吧。” 花想容:“……” 露华浓:“……” 须臾的沉默后,花想容和露华浓含笑道谢,几人一起在桌旁坐下。 沈燃仍旧不肯放下薛妩,而是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她嘴边:“阿妩,这个可是我亲手做的,快尝尝。” 薛妩面红耳赤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紧紧抿着唇不肯吭声。 沈燃当然知道她害羞。 她的心思一向很好懂。 可他总想逗逗她。 仿佛如今仍是少年时。 仿佛他可以快乐肆意,不受束缚。 可能真的是人心苦不足。 他费尽心机登上高位。 但他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即之物,恐怕永远也无法得到了。 然而他希望他所爱之人可以得到。 谢今朝说他将薛妩当做笼中鸟,因此事事都要替对方做主。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至少在他内心深处,并不是这样想的。 这个女子的心思很单纯。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让薛妩掺和,是希望对方可以就这么一直单纯下去。 不需要做出改变。 长不大没有关系。 幼稚一些也无妨。 只做她自己就好。 他会一直护着她。 他已经是皇帝了。 他的爱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儿,不需要在意世俗的眼光。 只需要在意他就好。 沈燃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阿妩,你先尝尝,你尝一尝,我就放你下来,好不好?” 声音低的像是呓语,却有种惊心动魄般的余韵散在风中。 薛妩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 又有些茫然的望进他的眼。 不知为何,薛妩总觉得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藏着说不出的破碎感。 又或者说,其实沈燃整个人都是碎掉之后重新拼起来的。 所以他昳丽又冷清。 深情又凉薄。 暴戾又温和。 集许多完全相悖的品质于一身。 薛妩目光闪了闪。一颗心在沈燃的注视下忽忽悠悠,总是不安稳。 她微微抿唇,最终还是张开嘴,吃下了沈燃喂过来的菜。 第194章 聚会(2) 薛妩惊讶于付惊鸿的手艺。 花想容和露华浓也对沈燃的厨艺感到极其诧异。 这个如今在大周最尊贵的男人,真实厨艺竟然半点儿也不输给付惊鸿。 这是在场除薛妩之外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俗话说的好,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这句话换一个说法,似乎也成立。 要想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同样要抓住她的胃。 三个姑娘吃的都很开心。 她们开始变得雀跃起来情绪,彻底敲碎了彼此之间本来因为身份之别而一直存在的无形屏障。 可惜薛妩和花想容都不胜酒力。 几场酒令之后,除了露华浓还清醒外,她们两个都东倒西歪的趴在了桌案上,任凭人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担心薛妩着凉,沈燃有些哭笑不得的将大氅解下来披在了对方身上,吩咐御前侍卫先行送她回房休息。 露华浓也带着花想容一同告退,以便照顾薛妩。 第三个表现出醉意的是谢今朝。 他倒是没像薛妩和花想容那样睡过去,可只是低头瞧着膝盖上的琴,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琴弦。 不像是在弹琴,更像在玩。 然而谢长宁提出要他也回房去休息,他却不肯,而是晃了晃盏中酒,笑道:“长宁,你陪我去看花。” 谢长宁愣了愣:“啊?这么晚……” 付惊鸿侧目望过来:“去哪看?我陪你。” “不要。” 可能今日是真的开心,谢今朝连声音里也带着笑,目光狡黠。 不似往日温柔,反而平添少年气。 他缓缓道:“不要你跟着。” 付惊鸿笑起来。 他本来都要站起来了,闻言又坐回去:“好,那我不跟着。” 末了,又道:“当心些。” “知道了。” 谢今朝摆了摆手,语气里隐隐约约有些抱怨的意味:“又不是小孩子。” 说着,让谢长宁推他离开了。 此时沈燃和付惊鸿的酒盏已经空了不知道多少回。 他们两个喝得最多。 喝得最多的最清醒。 举世皆醉我独醒。 两人相对而坐。 付惊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陛下,还喝吗?” “喝,为什么不喝?” 如玉般的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扣了两下,沈燃语调轻快:“胜负未分呢。” 付惊鸿又笑了:“好,那臣舍命陪君子,今晚不醉不归。” 话音落下,他拿起桌上的酒壶,要给沈燃倒酒。 沈燃却按住了付惊鸿的手,笑道:“喝得有点儿热,不如提着酒坛去那喝?” 他伸手往半空一指。 付惊鸿抬眸瞧了瞧老高的树顶,哭笑不得:“陛下可真是瞧得起臣。” 沈燃看着他,眸色漆黑—— “去不去?” “当然去。” 付惊鸿道:“说了舍命陪君子,刀山要上,火海也要下,何况一棵树。” 说完,提了一坛酒在手里,干脆利落的上了树。 沈燃紧随其后。 两人各自找地方坐下,沈燃勾了勾唇:“朕没看错,你果然是个练家子。” 这么高一棵树,普通文人可爬不上来,也根本不敢爬。 付惊鸿摇头道:“这可不敢当,与陛下比起来,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沈燃未置可否,只是道:“你一个文人,为何要习武?” 中郎将当然也不是随便封的。 付惊鸿虽是文人,可这身手,做个将军照样是绰绰有余。 “陛下为了什么,臣就为了什么。” “再说,谁规定文人就一定要手无缚鸡之力?” 付惊鸿淡淡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不去欺负人,可别人若欺到我头上,也别指望着我逆来顺受。睚眦必报非陋习,不该摒弃。” “说得好。”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沈燃哈哈一笑,对着付惊鸿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就凭这句话,朕敬你。” 付惊鸿与他碰了碰酒坛:“谢陛下。” 沈燃又道:“那在你眼里,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付惊鸿悠悠道:“陛下自然是个果决的君主。” 沈燃扬眉:“就只有这些?” 酒喝得太多了,微凉的夜风落在脸上,反而莫名觉得有些燥。 酒精这东西害人。 总叫人情不自禁吐真言。 付惊鸿懒懒靠在树上:“还是个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性情中人。若要做君臣,恐怕难免会叫人觉得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了。” 沈燃目光落在他脸上,戏谑道:“朕可没看出来。” “臣岂非时时刻刻都在如履薄冰。” 付惊鸿道:“不敢不坦诚,让您觉得疏远,觉得臣不能真心臣服,也不敢太坦诚,从而让您心存忌惮。” 此言一出,四下里气氛陡然凝滞了一瞬。 沈燃侧了侧头,琉璃般的眼睛好似覆上了冰冷厚重的茫茫大雾,叫人什么也看不清。 然后这样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 须臾后,沈燃又蓦地莞尔道:“所以这就是你一直都不曾来参加科举的原因?” “当然不是。” 付惊鸿摇头道:“谢大人未曾与陛下提起过?是因为清河崔氏的掣肘,臣非正室夫人所出,臣的生母也没有任何身份背景,当然只能事事谦让兄长。” “谦让已然如此。” “那若是不谦让,又该如何?” 树上果然比下头凉爽,沈燃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对其他人来说,的确算是个事儿,可对你付惊鸿来说,并不是。” “陛下这话说的。” “难道臣是项长三头,肩生六臂了不成?” 付惊鸿道:“今日站在陛下面前的付熠,也并非生来便是如此,也并非是个不知寒暑,不知高床软枕比挑灯夜读舒服的傻子。但凡崔夫人能明白凡事留一线的道理,有些事情别做的那么赶尽杀绝,我又何必日日殚精竭虑,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去盖嫡子的风头。又何必日日夜夜苦苦练武,苦苦钻研这些机关暗器,生怕有朝一日不小心,就不明不白的被土匪劫了去。” 要长袖善舞。 要八面玲珑。 要因人而异,因地制宜的去讨好每个人,还不可以让对方觉得他是在刻意奉承。 世人要么嫉妒他,要么羡慕他。 可又有几人真知他苦楚? 知他辗转反侧夜夜难眠? 他如今所学所会这些,可从来没有一样是从娘胎之中带来的。 “如此看来,你对自己的这位嫡母也是怨念颇深啊。”沈燃仰头喝下一大口酒,笑道:“那不如朕下道旨意,为你的亲生母亲封诰命,赐她为付家主的平妻,让她与你那个嫡母平起平坐,这样你自然也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了,你觉得如何?” 付惊鸿:“……” 第195章 计议(1) 付惊鸿愣了愣。 片刻之后,他懒洋洋转着自己手里的扇子,极轻的笑了一声:“臣多谢陛下关怀,可是不必麻烦了。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而已,成为他的妻子,未必就会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臣的母亲生性柔弱,并没有像崔夫人那样的背景和威严,很难挡得住太多明枪暗箭,而臣自己也并不需要这样的一个虚名来作为点缀。” 若换作旁人能够得到这样大一个馅饼,怕不是连做梦都要笑醒,早就欢天喜地的谢恩了。 可付惊鸿竟然三言两语拒绝了。 沈燃看着付惊鸿。 他勾了勾唇,缓缓道:“你倒是很能想的开。” 付惊鸿不是输在个人能力。 他只是输在了背景。 他的母亲不能给他任何助力,反而还是他的掣肘。一般人即使不心存怨恨,恐怕也会觉得不甘心,觉得意难平。 但从付惊鸿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而他的回答也是入情入理,天衣无缝,是在设身处地的替他母亲想。 世人自然都想往上爬。 可若是力不足而居高位,就如同三岁孩童携重宝入深山。 不抢你抢谁?不算计你算计谁? 很多时候,那些所谓的高位—— 既是万人之巅。 也是众矢之的。 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绝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坐上去的。 只不过大部分人都会被权利欲望和金钱冲昏头脑,很难意识到罢了。 又或者说…… 即使意识到也难以收手。 就像赌钱,哪怕已经输了一局又一局,也还是期待下一局会赢。 这是人性。 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付惊鸿笑道:“想的开是这样,想不开也还是这样,事情又不会因为你想不开而发生任何改变,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难为自己?我做到我所能做到的,问心无愧即可。” 沈燃仰头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与他想像中不太一样,面前这个青年仿佛当真有种与生俱来的清明豁达。 难怪他能成为那些寒门学子心中的标杆。 跟他做朋友实在太痛快了。 他完全打破了世人心中对于所谓“庶子”的固有概念。 他霁月清风,磊落光明。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无论胸襟、气魄、涵养、见识,全都是世家嫡子的风范。 甚至连世家嫡子亦不能及。 可在他的内心最深处…… 当真毫无芥蒂,毫无成见吗? 他当真从未想过要报复一味打压自己的崔夫人和清河崔氏? 他当真愿意为了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且安于现状,不争也不抢? 显然不是的。 否则他不会那样不遗余力的帮扶很显然就与家族敌对的谢今朝。 不会铁了心撕破脸把两个嫡出兄长的风头抢个干干净净。 更不会事事都对家族隐瞒。 沈燃淡淡道:“也许在你心里,一个不能护你周全的男人不值得托付,你也并不稀罕再挣来一个嫡子的虚名,可这世间诸般事,你可以不要,甚至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然而对方却绝对不能不给。至于你母亲……” “朕相信以你的本事,身边不会没亲信,你母亲生性柔弱,大可以找人来辅佐。不过……” 说到这里,沈燃停顿了片刻。 他侧目望向付惊鸿,那双犹如琉璃般的眼睛里忽而带上了一丝玩味的笑意:“要是付氏一族注定渐渐走向下坡路的话,那做妻反而就没有做妾好脱身,对吗惊鸿?” 世家贵族永远都是如此。 一边鄙薄你看不起你,一边却又不肯轻易放开你。非要趴在你身上吸你的血,吃你的肉,直到榨干你最后一丝价值为止。 沈燃耐着性子等到了沈建宁驾崩。 不过当时沈建宁沉迷炼丹,每日都要服食大量朱砂,自己都已经把自己给作得病病歪歪了。 付庭炜却显然并不是如此。 他的精力非常旺盛。 他的家主不知道还可以做多久。 崔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更是心腹大患。他们目光会时时落在付惊鸿的身上,只等着挑他的错处,置他于死地。 如果付惊鸿想得自在,那么他就要自己搬开压在头上的大山。削弱江南付氏和清河崔氏的实力,然后壮大他自己的实力,带他母亲和他姐姐一起离开。 连这个男人都不想要。 何必为个正室之位去和背靠清河崔氏的崔夫人打擂台。 反正早晚有一天什么也不会是。 付惊鸿神色丝毫未变。他照旧漫不经心的玩自己的扇子:“陛下既然这么说,不就是已经认定臣心里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臣百口莫辩,不如不辩。任由陛下处置就是。” “朕为何要处置你?” “朕想跟你玩个更有意思的。” 沈燃笑道:“惊鸿,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或许觉得付家对你母亲来说是苦海,觉得跟着一个不爱自己,甚至嫌弃自己的男人是灾难,可这世上许多女子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所束缚,她们以夫为天,觉得作为女子的本分,就是相夫教子,所以哪怕是丈夫刻薄寡恩,她们也不会愿意离开,她们永远都在等待着丈夫的回心转意,希望丈夫可以只爱她们一个人。” “但这并不公平。” “陛下所谓的……” 付惊鸿的桃花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这世间加诸在女子身上的条条框框与各种规矩,比如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从来都不是本该如此。而是用来禁锢女子、让她们安分守己的工具。” 这些年来,他实在是见过太多女子的不易。其实她们中的许多人也同样非常有能力,有见识,完全不逊色于这世间的男子。却又由于女子的身份,不得不日复一日的被困在后宅的方寸之地中,为家族牺牲奉献,还很难得到其他人的认可。 比如付晓柔。 比如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那几个侍女。 她们是他的亲人和朋友。 他从不认为女子就比男子低一等。 世人不肯给她们的,他替她们拿回来。 他要带青萍和付晓柔出那个火坑。 所托非人,就更不能等一世消磨。 “对,如果你说是禁锢,朕承认。” “这世间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禁锢。” “可观念这种东西根深蒂固,哪怕是糟粕,也很难改变的。” “强行改变说不定适得其反。” 沈燃道:“事实上,如今你大可不必等着继承付氏家业的一天,你可以提前架空付庭炜,让你娘成为老夫人,让付庭炜身边从此只能有她一个女人,那不比另起炉灶要来的痛快。” 付惊鸿目视前方,淡声道:“这是陛下对臣辅助大将军出征的奖赏,还是盛京城这些权贵已经实在没有什么油水可以让陛下继续刮了?” “都有。” 沈燃笑道:“但最为重要的一点还是,你说朕是性情中人,朕瞧你也像性情中人,朕想要交你这个朋友。朕的名声或许是不太好,可对自己人绝对够意思。这道旨意朕一定会下,至于接还是不接,你自己做主。” 付惊鸿:“……” 第196章 计议(2) 戎狄帅账。 人高马大的戎狄元帅澹台巴特尔坐在帅案后听副将汇报完军情,当即冷笑了一声:“几十万人打十来万人,结果这么长时间,连一座城都没有攻下来不说,竟然还折损不少将领。到底是大周那些风吹就倒的男人太厉害,还是老子手下的人太废物?要是这样,老子看这仗也不用再打了,直接从哪来回哪去最好!” 因为陵豫关久攻不下,最近澹台巴特尔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几乎每天都要把手下将领挨个叫来训斥一遍。 副将擦了擦头上的汗:“元帅息怒啊。实在是他们那个领头的太厉害,那弯刀一起一落,咱们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脑袋就都和脖子分家了。” 澹台巴特尔“啪”的一拍桌子,力气太大了,震得整个帅案都跟着颤。 他冷冷道:“领头的?就是那个长得娘们唧唧的男人?要是败给别人就算了,败给他,你也有脸说?” 戎狄人生性好战,讲究强者为尊。 因为总是风餐露宿,需要干很多体力活,体格也要比大周的百姓强壮。 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能看的小白脸。 对于大部分戎狄男人来讲—— 女人长得好看是资本。 可以让他们获得快乐。 男人长得太好看纯粹就是窝囊废。 很显然,薛子期在澹台巴特尔眼里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闻言更是勃然大怒:“去叫人点兵!本帅今天要亲自会会那娘们唧唧的小白脸,看看他到底——” 话还没有说完,守在外头的士兵忽然快步进来禀报道:“启禀元帅,五皇子殿下来了!” 说着,向旁边侧了侧身,让出帐篷的入口。 一个浑身罩在黑色斗篷里的男人走了进来。 澹台巴特尔一愣。 须臾后,他“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大踏步走了过去:“五皇子有事儿派人来送个信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来人脱掉斗篷,露出一头淡金色的卷发,笑道:“澹台将军出征辛苦,我自然要亲自前来慰问一番。” 澹台巴特尔倒是个实在人。他听五皇子这么说,当即摆了摆手,重重叹了口气道:“快别提了。这么长时间连个陵豫关都没攻下不说,还在个小白脸手里损兵折将,我这辈子就从来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五皇子,你先在此稍等一会儿,待我先去斩了那小白脸,然后再回来与你吃酒!” “澹台将军不可。”五皇子道。 “你所说之人,我近来在戎狄也有所耳闻,那薛子期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赢了是扬名,败了也没有什么损失。” “但澹台将军可不能轻易出征。” “你是我戎狄成名的将领,又是此次领兵的元帅,你若败了,那我戎狄的士气可就没了。” 澹台巴特尔狠狠拧了拧眉,一张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怒容:“那依五皇子之见该当如何?难道就任由那小子继续如此猖狂不成?” “澹台将军急什么?” 五皇子淡淡道:“陵豫关中的守军只有十来万,其中还有不少是战乱中留下来的老弱残兵,我军兵强马壮,人数也是他们的数倍,想那薛子期就算浑身是铁,他又能碾几颗钉,等到弹尽粮绝跟之时,困也困死了他。” “可这么困城实在是太耽误时间。” “只要他们一天饿不死,我们的军队就一天攻不进去。” 澹台巴特尔道:“万一大周皇帝在这个时候发来救兵,跟那小白脸里应外合,那我们很可能就白费功夫了,白白浪费了如今这样大好的形势。” “不会的。” 五皇子神色笃定,淡棕色的瞳仁之中戏谑与玩味交织。 他缓缓道:“澹台将军怕不是忘了之前陵豫关守军闹肚子的事儿吧。” 澹台巴特尔愣了愣。 五皇子走到桌案旁,漫不经心的坐了下来。 “败在自己人手里,可比败在敌人手里有趣的多了。” “澹台将军,你说是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五皇子漫不经心的伸手碰了碰自己左耳下白森森的坠子。 那坠子的形状有些奇怪。 是一块从人手上取下来的指骨。 ………… 弯刀在半空之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薛念又一次把弯刀架在了李铁塔的脖子上:“李将军,承让了。” 李铁塔满脸羞愧。不过他自然也是真心佩服薛念的本事:“少将军果然是天纵奇才,那些戎狄蛮子近来可是越来越老实了,一连几天都跟乌龟似的缩在帐篷之中,再也没来叫过阵!” 薛念轻笑了一声。他收回架在李铁塔脖子上的弯刀,随意把玩着,懒洋洋的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先前那般气势汹汹,如今不来叫阵也未必就真是件好事儿,说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呢。” 李铁塔微微一怔:“少将军你的意思是……” 薛念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李铁塔狠狠拧了拧眉,带着刀疤的脸上现出一丝怒容,恨声道:“他敢!” “敢不敢,那是他的事儿。” “防不防备是我们的事儿。” 薛念伸手拍了拍李铁塔的肩:“李将军按我说的做就可以。“ 李铁塔点点头。 他冷笑一声,拍着胸脯道:“少将军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敢对陵豫关不利的人,不管是谁老子都剁了他!” 说完,他看着薛念,又道:“少将军,你真的相信盛京城会派援军来?” 出于对盛京长久以来的不信任,李铁塔急需得到薛念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面对这个问题,薛念却不像方才那么举重若轻了。 他抬头眺望远处的天空,久久不语。 久到李铁塔一颗心沉了下去,几乎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才缓缓开口道—— “我信。” 第197章 如梦(1) 谢今朝喝得有点儿多。 他轻轻闭了闭眼,任由微凉的夜风吹在脸上,伸手去接一片飘落的花瓣。 然而有人比他抢先一步。 折扇接住花瓣,在谢今朝掌心轻轻一点,于不经意中带起微不可查的酥麻触感。 旋即收回。 谢今朝微微仰头,看向来人。 面前是神清骨秀,风华无双的年轻公子。 许是花色太艳,反衬得对方眉目略显冷清。 像是抓不牢的水中月。 谢今朝没有丝毫意外。 他只是道:“长宁呢?” “我让他先回去休息了。” 付惊鸿俯下身来,盯住谢今朝的眼睛,语气抱怨:“看花干什么不叫我?” 这一刻的花香太浓郁,呛得谢今朝呼吸不畅。 上头的酒意让他摒弃如影随形的贵公子作派,冷冰冰道:“因为你混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惹得付惊鸿哈哈大笑起来。 “这两个字可不符合你的气质。” 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付惊鸿拂落其上的花瓣,懒洋洋道:“你跟我学坏了啊,谢大人。” 谢今朝抿了抿唇。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情绪挺稳定的人。少时可能还有意气,如今就是心如止水。可为什么只要碰上这个人,他就会变得如此幼稚? 他以为重逢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们或许会像所有已经长大的人那样,与许久未见的幼时玩伴疏离,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从前。 到时候许多话就不是不想说。 而是不能说,不敢说。 毕竟人心总是如此。 盼望你可以过的好,却永远不盼望你过得比我更好。 所以身份地位阶级不同的人很难深交。 比如赵元琢和姚文瑛。 那怕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点儿优越,也有可能让姚文瑛觉得不公平,觉得意难平。 赵元琢根本不明白,姚文瑛的改变并不是难以预料的。 从他再一次见到对方那天起,隐患就已经在彼此之间埋下了。 他所有的示好和关心,落在姚文瑛眼里都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意思。 变成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 每个人都有初心。 守住初心太难了。 所以谢今朝坚持把付惊鸿摆在比自己更高的位置。 可事实上,从始至终付惊鸿都没有变过。 真正变的人是他。 想不开的也是他。 酒意在这一刻再次涌上,谢今朝微微侧头,目光似极了江南三月的烟雨。 春色无边。 付惊鸿良久没等到谢今朝的回应。 低眸时就看到对方目光迷离,白玉般的脸上泛起了红潮。 付惊鸿一怔,随即无声的笑起来。 他道:“不能喝就少喝点儿,又没有人逼你。晚上风凉,我还是先送你回房休息吧。” 说着,就要伸手去推轮椅。 然而谢今朝一会儿迷糊,一会儿又挺清醒。 见付惊鸿要来推他回房,他一把扣住对方的手,斩钉截铁的道:“不回。” 顿了顿,他又道:“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因为酒量有限,谢今朝喝酒向来有节制,一般是能不喝就不喝。 就算遇上特殊情况不得不喝,在江南的时候从来也没超过三杯。 这亦是付惊鸿第一回见他喝多。 那张本来就好看到了极致的脸,在微微带些凉意的夜风里染上一丝迷离的红潮。 那双永远都含着情愫的眼,成了一泓动人心魄的春水。 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酒意上涌,莫名觉出些燥意来。 付惊鸿随手扯了扯衣领,而后放缓了声音,看着谢今朝道:“那谢大人要怎么样才能觉得有面子?” 谢今朝没有回答。 他仰起头来,静静的看了付惊鸿片刻,忽然伸手去抓对方手里的扇子。 力道用的不大。 但谢今朝微凉的指尖碰在付惊鸿手上,他竟然蓦地就松了手。 谢今朝很容易的将他的扇子抓在手里,用扇子点了点轮椅的扶手。 他道:“我讨厌这个。” 这破玩意儿,困住他此后余生。 让他走遍天下的梦想化作一场泡影一场空。 付惊鸿可以到平凉关去。 可他不行。 薛远道的确需要一个军师。 但那个人不一定非要是付惊鸿,其实也可以是他。 可是沈燃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付惊鸿也从来没有想过让他去。 付惊鸿若不来,谢今朝就需要留在盛京城稳定局势。 付惊鸿若来了,那他才是沈燃眼里最合适去辅助薛远道的人选。 谢今朝忽然觉得很可笑。 所有的人都觉得他聪明。 可他明明就是蠢到家了。 他想妥善安置谢长宁,结果却险些让谢长宁丢了性命。 他想把付惊鸿从付家那个火坑里拽出来,结果付惊鸿转身又毫不犹豫跳进另外一场危局之中。 战场是那么好玩的么? 就算有人要去,也应该是他去。 然而就因为他的腿,他被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认为是需要保护的对象。 他并不责怪付惊鸿。 可是他怪他自己。 付惊鸿垂眸看着他,神色平静。 他像是完全明白他的想法,可又像是根本什么也不懂。 他没再去管自己那把被谢今朝折磨的扇子,只是懒洋洋的吹了声口哨。 须臾后—— 付惊鸿俯下身来,双手撑住轮椅的扶手,将谢今朝困在其中,吊儿郎当的笑道:“讨厌这个是吧,那好办,讨厌我们就不坐了。” 谢今朝在对方的眼神里感觉到一丝的危机,一般付惊鸿用这种眼神看他的时候准没有什么好事儿:“你——唔——” 一个字才出口,整个人已经腾了空。 付惊鸿不喜欢以玉冠束发,以往都是用一根簪子随意把头发挽起来,今天可能是为了行动更加便利的缘故,直接束了个极利落的高马尾。 发尾轻晃,快速扫过谢今朝的脸颊,有种极轻极浅,却沁人心脾的香气。 不似熏香。 也不像寻常皂角的味道。 付惊鸿将他抗在肩头,笑道:“我带着你跑。” 第198章 如梦(2) 薛妩做了一个非常不愉快的梦。 她跪在大雪地之中,耳边风声呼啸,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场景似曾相识。 而且感觉也很真实。 真实到不像是个梦。 浑身僵硬。 似乎整个人都要被冻住了。 膝盖生疼,犹如千针万刺。 睫毛上甚至因为过于寒冷而凝上了细小的冰珠。 她跪在这里,是要干什么? 薛妩一边有些迷茫的想着,一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袄裙。 虽然她向来崇尚节俭,但因为沈燃不愿意,她已经很久没穿过这样朴素的衣服了。 想到这里,薛妩蓦地惊觉—— 这是她来找沈燃,为赵元琢求情那一日。 一切都在这一日发生了改变。 她期待中的少年会走出来,会带走她,会给她曾经连做梦也不敢想的温暖。 他说,她是他的妻。 他会与她长长久久。 会耐心哄她,与她玩笑。 会任由她抚上他的眉眼。 这样想着,薛妩抿了抿已经冻到青白的嘴唇,有些费力的抬起头来,紧紧盯住了栖凤宫紧闭的大门,像是盯住了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希望。 手脚重新生出力气。 此时此刻,仿佛连凛冽的寒风也不能影响到她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栖凤宫的大门终于开了,一队宫女鱼贯而出。 薛妩心跳加速,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四处寻找沈燃的影子。 可惜徒劳无功。 不但沈燃不在,就连进去通报的元宝都不在其中。 为首的宫女莲步轻移,缓缓走到薛妩面前,轻笑了一声道:“皇后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如今正是陛下与我家娘娘欢好之时,您不待在自己宫里,却非要巴巴的跑过来给人添堵,方才元宝公公进去禀报,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发了好大的脾气,非要罚您在此跪到天亮才许起来,多亏我家娘娘仁善,苦苦为娘娘求情,陛下才许您回宫呢,奴婢看您还是见好就收吧。” “那赵元琢一个罪臣之子,陛下肯留他一命,赏他做个太监,让他在宫里伺候贵人,已经是天恩浩荡了,您还想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那宫女捂些嘴吃吃而笑:“奴婢说句皇后娘娘不爱听的,今天别说是赵元琢要被净身,就是娘娘您那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您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在这皇宫之中,可并不是说谁能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头,谁就是主子的,那要陛下宠爱谁,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如今的后宫,谁见了她不是毕恭毕敬,哪个敢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 薛妩只气到浑身发抖。 当即想要站起来给对方一巴掌。 然而梦境之中身不由己,她还是跪在地上,语气干巴巴的道:“陛下若不见本宫,本宫是不会起来的。” “那您就在此好生跪着吧。” “等明日陛下与我家娘娘出门的时候,总还是能见到一面的。” “就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了。” 为首的宫女闻言毫不意外。 她冷嗤了一声,指着回廊下的几盆炭火道:“把那些搬远些,莫让烟火气熏着皇后娘娘!” 立即有护卫答应一声,将炭盆远远的搬开了。 这下唯一的一点儿热气也没了。 就连站着都很煎熬,更别提薛妩还跪在雪地里。 跟她来的宫女实在按捺不住,带着哭腔道:“入画,我们娘娘可是皇后。” “你、你们……你们这么做……” “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那为首的宫女正是柳如意从相府带来的贴身婢女入画。她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月白绣花小披风,笑道:“奴婢这可是为了皇后娘娘好,再说了,娘娘若是觉得冷,自然也可以回去,这里又没有人拦着。” 话音落下,她头也不回的领着一众婢女回去了。 栖凤宫的大门重新关闭。 薛妩身后的宫女咬唇道:“皇后娘娘,您还是先回去吧!天这么冷,跪久了您的身子受不住的!”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 薛妩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一颗心如坠冰窟。 印象中的沈燃,即使笑着,那双眼睛也是冷冷清清与风月无关的。 他从未对她温柔。 那些为数不多的真心,也都是给柳如意的。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薛妩恍恍惚惚的想—— 也许她的梦醒了,如今才是真实? 默然良久,薛妩轻声道:“只要能够劝谏陛下,本宫死不足惜,你如果觉得冷,就带着翊坤宫的宫人回去吧。” 话音落下,她尽量动了动已经被冻的麻木的腿,再次跪直了身子,任凭宫女再怎么劝,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直到天光大亮,薛妩几乎冻僵在雪地里,沈燃也没有从栖凤宫的大门里走出来。反而有悦耳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入画昨日所言并不是危言耸听。 沈燃一个月只上几天朝,今天并不是他上朝的日子。如果柳如意痴缠,他在栖凤宫中一待一整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心被扯的生疼,眼睛也酸的厉害。 薛妩直挺挺跪着,原本明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眼看着薛妩的精力越来越不济,宫女实在忍不住再劝:“皇后娘娘,真的不可以再跪下去了!” 薛妩还是没有回应。 再跪下去就是找死。 宫女咬了咬牙,预备强行将薛妩扶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就见柳如意宫里的侍卫领着一个身形佝偻的太监走了过来。 那太监手里端着个简陋的托盘,托盘用布蒙着,也不知盛的是个什么。 薛妩本来以为他们是去见沈燃,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自己面前停住了脚步。 那端着托盘的太监凑上来,一把掀开托盘上蒙着的布,笑嘻嘻道:“启禀皇后娘娘,奴才已经奉陛下旨意,将赵元琢净身,请娘娘亲自验一验刑吧。” 见着这东西,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胸口处如撕裂般疼得厉害。 薛妩身子颤了颤,忽然不可抑制的呛咳起来。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在耳畔响起。 刺目的鲜血落在雪地上,像是骤然盛开了一朵红梅。 薛妩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在了雪地之上。 第199章 惊觉(1) “阿妩?” “阿妩?” 一声又一声略带焦急的呼唤中,薛妩猛地睁开了眼睛。 在不断跃动的烛火中,她模模糊糊看到了沈燃近在咫尺的脸。 与此同时,梦境中血淋淋的一幕在眼前浮现,刺激的薛妩头晕目眩,浑身难以抑制的抖个不停。 行动先于理智的下一刻,她已经扬起手来,狠狠一把掌扇在了沈燃脸上。 “啪——!” 毕竟是武将之女,惊怒交织下的一巴掌力道可不容小觑。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房间里响起,同时扇懵了两个人。 沈燃愣住了,薛妩也愣住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沈燃的目光落在薛妩身上。 冷冷清清。 仿佛素昔温柔皆化做抓不牢的过眼云烟。 这一刻—— 他似乎又成了遥不可及的天上月。 眼神与记忆中完全重合。 梦境中的一切清晰浮现。 薛妩抖得更厉害了。 她缩进角落,眼睛里再次出现了久违的恐惧。 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 真实到就像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梦境与现实激烈碰撞,让她分不清孰真孰假。 沈燃眼睛里的阴沉和审视在一瞬间浮现又消失。他想伸手拉过薛妩,然而薛妩却避开他的手,厉声道—— “别过来!” 她从来都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同沈燃说过话。 脸颊还有火辣辣的疼痛感。 漆黑浓密的长睫轻颤,沈燃微微垂眸,掩住了眼底如潮水般翻涌的情绪。 他幼时曾经挨过耳光。 那是他永不想言说的屈辱。 但自从当上皇帝之后,还真的是头一回。 不过他也没有暴怒,反而流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态来。 “阿妩,你怎么了?” “可是梦魇了?” 梦魇? 薛妩怔怔的盯着沈燃看了半晌,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这里并不是沈燃的未央宫,也不是她的翊坤宫,而是谢今朝家里。 她喝多了。 所以他们暂时宿在这里。 刚刚那个让她感到无比痛苦的梦是假的。 沈燃对她很好。 他救下了赵元琢。 他对她有求必应。 他还带她到谢今朝家里做客了。 是她太杞人忧天了。 想到这里,薛妩的眼神又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她目光落在沈燃变得稍稍红肿起来的半边侧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愧疚。 按照大周律法,妻子是不可以随意打骂丈夫的。 更别提沈燃还是皇帝。 从古至今,“皇帝”这两个字都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皇后虽然是皇帝的妻子,却同样也是皇帝的臣子。 臣子以下犯上,当然是重罪。 薛妩稳稳心神,而后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妾失仪,冒犯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如此正式的语气与沈燃说过话了,但沈燃还是松了一口气。 刚刚的某一个瞬间,其实他也在薛妩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想起上辈子。 这辈子他们当然也有过疏离,可薛妩还从未用这样的眼神来看过他。 这样的眼神出现在赵元琢被净身之后。 出现在薛远道伤重不治之后。 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时候? 出现在他们心意相通的时候? 在那一刻—— 沈燃几乎是不可抑制的想,如果薛妩也想起上辈子的事情了呢? 如果她也想起来了呢? 那怎么办? 他们还会有弥补的可能吗? 沈燃忽然间觉得不寒而栗。 他一直那样暴戾。 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他什么也不怕。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威胁他。 他的话就是圣旨。 不管对还是不对,其他人都必须要执行。 谁不按他说的办,他就杀了谁。 可这回,他真的有些怕了。 上辈子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他根本就不敢摆上台面与薛妩谈。 其实在最开始重生的时候,他曾经设想过薛妩想起一切后的场景。 那时他根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难看出来,谢今朝和付惊鸿都还有良心、有底线。 哪怕他们似乎不太愿意承认。 可是沈燃却没有。 这个皇宫人吃人。 因此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摒弃了这种东西。 他的原则是—— 如果一个人想要自己痛快,那么首先就要让他觉得痛快。 倘若他咽不下这口气,那么对方最后的下场一定就会是咽气。 对于沈燃来说…… 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他自己的痛快来的重要。 所以他的想法也非常简单。 如果薛妩永远不记得前世,愿意与他在一起,那自然好。 但若是薛妩亦想起上辈子的事。 又或者…… 即使没想起,她也已经不愿意原谅他,不愿意接受他的示好。 那其实也没有关系。 他要薛妩陪着自己,对方就只能陪着他。 强扭的瓜甜不甜,扭下来才知道。 甜是意外之喜。 不甜是意料之中。 他握在手里了,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谁叫薛妩招惹了他呢? 既然招惹了他,不管这个果子是甜还是苦,他们都要一起尝。 然而现在呢? 薛妩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他亦捡回了一点儿曾经的良心和义气,试图满足对方的期待了。 如果薛妩在这时候忽然想起来。 如果薛妩在这时候提出要离开。 他应该怎么办? 他想也不敢想。 沈燃心里兵荒马乱,脸上却还带着笑:“脸疼,罚你来给我揉揉。” 他如果说“阿妩,我不怪你”或者顾左右而言他,都会在无形之中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可他却还是这样亲近玩笑的语气。 仿佛压根就没把这一巴掌当回事。 薛妩顿时觉得更愧疚了。 她犹豫片刻,当真依言过去,把手放在沈燃脸颊上,轻轻揉了揉。 下一刻—— 沈燃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薛妩惊呼了一声。 梦的影响依旧在,刺目的鲜血和沈燃永远泠泠清清的神情交替在眼前出现,她下意识想要挣开。 感受到薛妩的抗拒,沈燃拉住薛妩的手,低声道:“阿妩,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可以对我撒气,再打我两巴掌也可以,但是不可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要不理我,不要躲着我,更不要怕我,好不好?” 明明灭灭的烛火下,青年琉璃般的眼睛朦朦胧胧,隐有水泽。 看的人连心都要碎了。 第200章 惊觉(2) 薛妩愣了愣。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燃。 被先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训斥的时候。被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欺凌羞辱的时候。甚至是被作为弃子被送到戎狄做质子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 他严严实实将自己的脆弱和恐惧藏起来,从来都没有叫人看到过分毫。 这样的沈燃与薛妩记忆中的,梦境里的全都判若两人。 让薛妩觉得胸口又酸又涩。 心若刀割。 可今天这天事,明明就不是沈燃的错。她怎么可以把梦里发生的一切强加在对方身上? 怎么可以这样无理取闹? 有哪个皇帝可以如此自然的承受妻子的耳光? 哪怕对方是无意的。 如今沈燃对她,真真可以称的上是一句无可挑剔。 可她又实在是怕。 她竟然觉得梦里的沈燃比如今自己面前的这个要更合理。 大婚之时对方的粗暴。 大婚之后对方的漠然。 为什么在那一日之后全都变了? 她一直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所以她一直为此而恐惧。 恍恍惚惚中—— 沈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说:“阿妩,你梦到了什么?” 声音很低。 像是安抚,又像是梦呓。 薛妩喉咙里溢出了一声哽咽。 她死死咬着唇,下意识道:“我跪在雪地里,你不肯理会我。“ 密密麻麻的痛苦从胸口处传出来。 沈燃瞳孔微缩。 虽然薛妩说的很含糊,但他直觉对方说的就是他重生那一日。 上辈子薛妩在翊坤宫外跪到了天明,是晕倒之后被人抬回去的。 薛妩似乎有些魔怔了。 她缩在沈燃怀里,还在语无伦次的絮絮低语:“你还……还要我看……” 沈燃愣了愣,问道:“看什么?” 然而薛妩摇了摇头,又不肯直说。 她只是道:“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元琢?你不放过他,你还要我看?” 他到底让薛妩看什么了? 沈燃听得云里雾里。 他耐着性子哄了薛妩半晌,这才连蒙带猜的意识到薛妩指的是什么。 宫刑之后被割掉的东西。 上辈子他虽然并不宠爱薛妩,但对方毕竟也是他的女人。 他们有过夫妻之实的。 他就是再厌憎薛妩,也不可能让对方看这种东西。 他承认自己是个暴君。 但他不是下流。 哪怕重生之后吓唬柳如意,他也只是叫御前侍卫送舌头和人头。 从来没想过送那玩意过去。 那这究竟是薛妩日有所思,惊惧忧虑之下的夜有所梦。 还是…… 柳如意的意思? 既然这辈子柳如意都能派人去提前对赵元琢动刑。那上辈子她也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同为女人,自然比男人懂得一个女人更在意什么。亦知道如何去羞辱一个女人才更致命。 柳如意顶着那张美丽温婉的脸,做事却狠毒到完全不像是个大家小姐。 可此时沈燃也顾不上去恨对方。 比起柳如意,他如今更恨自己。 如果不是他对柳如意毫无底线的宠爱和纵容,又怎会让薛妩作为一个皇后毫无威严。 又怎会让她受到这样的羞辱? 沈燃抓着薛妩的手,毫不留情的又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一下。 这一巴掌比刚才那一巴掌还要重的多了。清脆的巴掌声在耳边响起,薛妩吓了一跳。 她豁然惊觉,满脸无措的看着沈燃道:“陛……陛下?你这是干什么?” 沈燃可是皇帝。 脸肿了他怎么见人? 沈燃看着她,语气很平静:“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这是我该受的。” 薛妩愣怔片刻,摇头道:“陛下怎么能这么说呢?臣妾只是做了个梦……” 沈燃打断了她:“如果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日日忧虑,你也不会做这样的梦。” 薛妩怔住了。 沈燃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阿妩,我知道,我做过不少对不住你的事儿,所以你不信任我,你可以怪我,也应该怪我。但是永远不要难为自己。” 沈燃心里在刹那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有那么一刻,他想把事实告诉薛妩。 然而最后他还是决定…… 他不能坦白。 他都已经下定决心要改过了。 他尽力信任薛远道。 他像教养皇子一样教养赵元琢。 难道还不能弥补么? 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儿,这辈子大部分都还没有发生过。 他为什么要说出来? 为什么要作茧自缚? 可沈燃又忍不住想—— 万一要是有朝一日,薛妩自己想起来了呢? 万一要是她自己想起来…… 怎样沈燃还没来得及想。 薛妩在这个时候转过身,与沈燃面对面。她伸出手,环住沈燃的腰,望进帝王那双如琉璃般的眼睛里。 她也感到了沈燃的痛苦。 眼前的人才是真实的。 在她触手可及的距离。 她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清冽动人的梅花香。 她不能因为一个梦就这样责怪他。 更不能让他这样痛苦。 沈燃根本就不知道她喜欢了他多长时间。 沈燃还想再说什么:“阿妩……” “陛下不要再说了。” “臣妾没有不信你,更没有怪你。” “从前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臣妾就想好好的与陛下在一起,每天都与陛下在一起。” 薛妩打断沈燃,而后毫无征兆的凑上去,吻住了沈燃的唇。 她第一次这样主动,动作生涩到了极致。甚至不止一次磕磕碰碰的咬到了沈燃。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停下来。 这是她表达自己的方式。 此时此刻,她迫不及待想让沈燃感到自己的爱意。 哪怕这样的方式笨拙到了极致。 沈燃一开始还在被动承受,就算薛妩不小心咬的疼了他也不吭声,最后却不知道被薛妩这生涩笨拙又不得其法的举动在心里点上了多少把难以宣泄的火。 他把薛妩按在床上,终于按捺不住重新夺回了主动权,带着一股狠劲儿吻她,从耳垂到脖颈,没一会儿就把薛妩给折腾的脸颊通红,喘息连连。 沈燃抓着她的手,无比郑重的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第201章 疯狂(1) 感到青年胸口处强有力的跳动,薛妩怔怔看着沈燃,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须臾之后,她红唇微张,轻声道:“陛下?” 沈燃笑了笑。 他还是维持着与薛妩耳鬓厮磨的亲密姿势,温声道:“阿妩,要是有一天你觉得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不想再原谅我了,我教你一个出气的办法吧。” 沈燃抓住薛妩的手微微用力,让她的手紧紧覆在自己胸口,语气甜的好似是加了蜜,说出的话却像个疯子。 他缓缓道:“找一根簪子,从这里刺下去。” 薛妩愣了下。 下一刻,冷汗从背后冒上来,她仿佛触电般抽出自己的手,满脸诧异的看着沈燃:“陛下,你疯了吗?”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 停顿片刻,薛妩微微抿唇,给沈燃找了个合理的理由:“你喝多了。” 不然怎么说胡话呢? 看来喝酒果然误事。 下次她不但要自己少喝,还要劝沈燃也少喝…… 这样想着,她见到沈燃微微侧了侧头,还是笑吟吟的道:“阿妩,你不要怕,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在你手里,我也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不是其他人动手就行了,朕可是皇帝,难道什么杂碎都有资格来杀我么?” 他轻嗤一声,懒洋洋道:“痴心妄想。” 因为做梦而产生的影响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薛妩很快陷入另外一种更深的恐惧中,觉得自己快要被吓死了。 沈燃的语气越冷静越温柔。 她的恐惧就越是铺天盖地,难以克制。 哪个正常人这么说话的。 薛妩连陛下也顾不上叫了。 她颤巍巍搂住沈燃的脖子,颤巍巍的道:“沈燃,你有病吧。” 虽是骂人的话,却说的毫无气势。 她眼睛里的恐惧宛如实质,一个没忍住,泪珠顺着脸颊滚滚而落,一滴一滴砸在沈燃身上。 可这是让他放手的唯一方法。 长而浓密的睫毛垂落,掩住眼底难以分辨的情绪。 沈燃紧紧抱住薛妩,笑道:“闹着玩的而已,阿妩,你也忒不禁逗了。” 他极温柔的为薛妩擦去眼泪,再抬眼时眼底的疯狂和绝望尽数散去,又回复到素日里与薛妩相处时那种轻松温和的状态。 仿佛真的只是随意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薛妩瞪着沈燃,脸上尽量流露出凶狠的表情,一字一顿的道:“不、许!” “就是开玩笑也不允许!” “否则我就要狠狠罚你。” 愣怔片刻后,沈燃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他脸上几乎是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了一丝无辜的神色。 多一分让人觉得假。 少一分又不够可怜。 不能让人觉得心软。 青年的声音低沉轻缓,像是羽毛挠在人心上:“那你想怎么罚我?” 薛妩早就在他的神情和语气里乱了方寸,连凶狠的表情也不能维持,哪里还能想的到怎么罚。 她心知肚明沈燃就是故意的,但又像是被人下了降头一样,实在是难以抵挡这种诱惑,顿时又羞又恼又恨,忽然犹如鬼使神差般张开嘴,在沈燃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 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沈燃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委屈道:“阿妩,疼。” 话音落下,他还伸出手来,让薛妩看自己手腕上被牙齿咬出来的血印。 这血印在他皓玉般的手腕之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薛妩目光闪了闪,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虽为武将之女,对人却向来都是非常和善的,可如今对着沈燃之时竟然是抬手就打,张嘴就咬。 别说沈燃还有暴戾的名声,就算他是个极难得的千古明君,也断然不能允许有人这样毫无顾忌的冒犯吧。 薛妩有些恍惚的想—— 那她为什么还会违背自己原本的性情,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么做? 如果说刚才是因为梦魇的缘故。 那现在呢? 难不成是…… “恃宠生娇”四个大字蓦地在眼前浮现,砸的薛妩晕头转向。 沈燃对她格外好,无论什么时候都没脾气,所以她的脾气近来也就变得越发大了。 潮水般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薛妩微微垂眸,没敢再看沈燃手上的伤。虽然知道沈燃的疼痛和委屈多半是装出来的,她还是低声道:“我去看看有没有药,帮陛下包扎一下吧。” “不要。” 沈燃喉结微动,眼睛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之中亮的惊人。他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扣住薛妩的手腕,而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唇:“要阿妩亲一亲才能好。” 薛妩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燃此时看起来其实有点儿惨。 刚才薛妩接连两巴掌下去,现在他右脸明显就看着比左脸稍微肿上点,嘴唇还被薛妩冒冒失失的给咬破皮了,再配上这副满是委屈和无辜的表情,圣人来了都要心猿意马。 薛妩觉得自己做不了圣人。 她犹豫一下,再次凑上去,学着沈燃曾经的样子,含住沈燃的唇,撬开了他紧闭的牙关。 动作依旧不成章法,但比起刚才那一次显然还是像样些了,不过动作依旧小心翼翼,可能是怕再咬伤他。 若在以往,要薛妩如此主动,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沈燃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极尽温柔的带着薛妩,与她缠绵。 可等到两人衣衫尽数解开,彻底坦诚相见的时候,沈燃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以往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他也是绝对不肯再停下来的。 薛妩不禁有些疑惑的抬起头,看了沈燃一眼。 沈燃很亲昵的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你如今月份还不大,虽然太医说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还是谨慎些吧,我来服侍娘子做点儿别的。” 刹那之间,薛妩耳边“嗡”的一声。 因为中毒之事,自从怀孕之后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也不太肯与沈燃亲热,唯恐伤了腹中的孩子。可是今日这么一折腾,她竟然……竟然…… 薛妩无法再想下去。 她猛地拉过被子把脸蒙上,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但心里还是非常感动的。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沈燃也是尊重关心她的。那她到底为了这么个梦在矫情些什么?她…… 接下来怎样,薛妩来不及再想了。 因为躲在被子里的想法很快破灭。 即使不做到最后,沈燃的花样也是非常多的。 桌案上的烛火被不知什么打灭了。 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只余透过窗缝的一隙月光。 沈燃在这个时候拉开薛妩蒙在头上的被子,重新将她拥在了怀里。 第202章 疯狂(2) 沈燃和薛妩房间的不远处。 花想容的酒量终究还是比薛妩好的多,回房没多久她就醒过来了。 现在两个人都睡不着,索性就坐在床上聊天。 正说着话,花想容忽然侧目望向窗外:“华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露华浓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打趣道:“我怎么没听见,你这小妮子的耳朵总是这么灵。”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侧耳细听。 果然听到一阵“嘎吱”、“嘎吱”声。 像是从沈燃和薛妩房间里传出来的。 谢今朝租的这个房子床的质量不太好,一晃就容易有这个声。 已经这么晚了,难道他们还…… 想到这种可能,露华浓和花想容彼此对视了一眼,脸上都觉得有些发烫。 付家那些人都觉得她们早就做了付惊鸿的房里人,毕竟有几个男人能放着花一般的美人在眼前晃,却丝毫不起异样心思的。更别提付惊鸿跟谢今朝可不一样,他是所有江南才子们公认的风流公子,从花楼走一圈,回来时身上挂的不是手帕,就是香囊。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有时候清白并不在一个人本身,而是在世人的眼光和口舌里。他们若是觉得你不清白,那么你就是再出淤泥而不染也没有用。 就连付容海那个色鬼也是因为不愿碰付惊鸿碰过的人,才没有来打她们的主意。可其实她们还是实打实的黄花大闺女。 付惊鸿看着风流,实际亦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房里摆了那么又美貌又多情的俏丫鬟,平日里调笑归调笑,他就愣是一个都没动过,私下里和四个贴身大丫鬟相处的时候,也是守礼到不能再守礼了。 就生怕她们误会。 其实她们心里都清楚,付惊鸿对她们跟对待付晓柔是一样的,只是非常纯粹的兄妹之情,不涉及任何男欢女爱。 于是最初那还不太明显的悸动和失落过后,她们所有的人都在心里默认了这一点。 付惊鸿真正需要的是可以并肩的朋友,而不是对他心存爱慕,或者想靠着他上位的情人。 他容不下勾心斗角。 至少他的贴身侍女不能是这样的人。 所以其他公子屋里大丫鬟之间争风吃醋的事儿在她们这里统统没有。 她们背地里关系非常好,一直是守望相助的姐妹。 尽量忽视屋外隐隐约约传过来的细微声响,花想容躺在床上,暗暗叹了口气道:“华浓,公子怎么样,他没有喝多吧?” 露华浓拖着腮坐在旁边:“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很清醒。就不知道后来又喝了多少。” 花想容想了想道:“谢公子酒量向来不太好。” 露华浓道:“但是陛下千杯不醉。” 说着,她又抬眸向着窗外看了一眼道:“我瞧着如今兴致也很高。” 花想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低声道:“反正也睡不着,我们去看看公子吧,等没事儿再回来,可千万别醉了都没人服侍。” 付惊鸿那个肆意随性的脾气,真喝多了搞不好就直接靠假山底下睡。 商议已定,花想容和露华浓穿好衣服,一起向着谢今朝和付惊鸿的房间走去,看看付惊鸿回没回房。 这个院子房间不多,除了谢长宁自己一间之外,其他人都是两人一间。 转过两个拐角就是谢今朝和付惊鸿的房间。 屋子里灯还没熄,伴随着一阵哗啦啦的水声,隐隐能看见有人影晃动。 花想容和露华浓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花想容扯了扯露华浓的衣袖,将声音压的极低:“不能过去,谢公子可能正在沐浴呢。” 露华浓盯着窗上晃动的人影看了片刻,也低声笑道:“看来咱们公子没喝多,还有精神服侍人沐浴呢,那咱们就用不着再操心了,也早点儿回去洗洗睡吧。” 花想容犹豫道:“服侍人沐浴?公子他能行吗?” 毕竟也是世家公子,付惊鸿自然不可能轻易去服侍其他人。 “公子当然行。” 露华浓娇笑道:“你说公子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他不行。” 花想容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的理会到露华浓话里的意思。 她当即“诶呀”一声,伸手推了露华浓一下:“好啊你!你也太坏了!连咱们公子都敢随便拿出来开玩笑了!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话音落下,就要伸手去挠露华浓的痒痒! 露华浓灵巧的躲开,笑道:“可惜你抓不着我。” 两人笑着追逐打闹了一阵。 眼看着离付惊鸿和谢今朝的屋子很远了,花想容忽然道:“华浓,你有没有觉得,谢公子他似乎挺喜欢使唤咱们公子的?就算他是不近女色,可这种事情,找个下人来做不可以么,为什么就一定要咱们家公子亲力亲为?总显得他高人一等似的。” 亲兄弟也少有这么伺候对方的。 作为付惊鸿的贴身侍女,当然还是更偏向他。花想容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这话你跟我说说得了。” “可千万别去跟公子说。” 对于此事,露华浓倒很能看的开。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道:“在付家的时候,付容兴和付容海那两个衣冠禽兽哪个不想使唤咱们公子?结果付容兴科举前莫名其妙掉进水里,高烧导致科举落榜,付容海那点儿花花事儿全被人捅到家主那,挨了一顿板子,整整一个月没下来床。还有安王府那个趾高气昂的世子,有谁落得好下场了?所以啊……” 说到这里,露华浓顿了顿:“你别看咱们公子瞧着像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心里门清,就算谢公子是真的想要使唤他,也要他自己心甘情愿才行。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咱俩就没必要管,更没有必要去对他说这些离间人的话。” 第203章 百态(1) 付惊鸿抬起手,正要往浴桶之中添水,动作却忽然顿了顿。 谢今朝侧目看向他:“怎么了?” “没什么。” 付惊鸿漫不经心的瞥了眼窗外,而后轻轻笑了笑,继续给他添水:“水温怎么样?” 谢今朝脸颊被热气蒸的通红,语气中隐隐约约的流露出那么些抱怨的意味来:“热……你加太多热水了。” “分明是你自己喝太多酒。” 付惊鸿道:“热就忍着点儿吧,温度不能再低了,不然容易着凉。” 说着,又往浴桶里加了点儿热水。 谢今朝顿时就不乐意了。 他伸手抓住付惊鸿手腕:“那你问我干什么?” 他喝多后变得比平时难缠了不少。 “问你当然是为了让你说点儿好听的话来感谢我。” “可不是为了让你来挑毛病的。” “我这个人就只能被夸,不接受批评。” 付惊鸿笑吟吟的拉长了声音:“知不知道,谢大人?” 他似乎格外喜欢用这个称呼来打趣谢今朝。 谢今朝回身瞪他。 可惜那双蛊惑人心的含情眼在水汽氤氲下毫无威慑力可言。 不像发威,倒更像是柔情似水流。 这个时候其实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他的自尊和傲气不允许他把弱点暴露在其他人面前,他在万人之上的云端被人拽下来,无论对方流露出来的是嘲笑还是怜悯,他都觉得很难忍受。所以即使是他一个人行动再不便,他沐浴的时候也不会允许其他人在侧,唯有谢长宁和付惊鸿是例外。 当年他自暴自弃的时候,是付惊鸿一直带着谢长宁在照顾他。也只有在付惊鸿或者谢长宁在的时候,他才不会觉得那样屈辱,那样难堪。 不过谢长宁和付惊鸿亦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 也许是顾及谢今朝的感受,每当他沐浴时,谢长宁哪怕就在旁边站着也很少说话,几乎与个隐形人无异。 付惊鸿却完全相反。 他与平时一般无二,甚至还会插科打诨的跟谢今朝闹着玩。 他横冲直撞,毫不避讳。 近乎强硬的将痛苦打散。 譬如此刻。 付惊鸿直接无视谢今朝那本来也没什么威慑力的目光,修长如玉的手指挑起挂在旁边的毛巾,用温水浇湿后,淡然自若的给他搓背。 动作太自然也太利索了。 仿佛他们此刻仍在江南。 仿佛他仍是谢润,他仍是付熠。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谢今朝在这一刻莫名起了点儿作弄人的心思。 如玉般的手臂重新落回水里。 力气用的稍大,“哗啦”一声,水珠溅出来,把付惊鸿衣服溅湿一片。 脸颊沾上几滴水珠,滚落后在下颌处留下一道微微反光的弧度。 衣服也湿漉漉的不太好受。 因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有一半贴在身上,隐隐约约显露出男子精壮紧实的身躯。 付惊鸿却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手上的力度稍微重了些,淡淡道:“谢大人,幼稚没关系,但你若再这么折腾下去,今天晚上估计也就不用睡了。” 用来搓澡的毛巾很粗糙,在谢今朝白皙的后背上留下片片粉红色的痕迹。 他抗拒不了,干脆闭上眼,状似心安理得的享受付惊鸿的服侍,嘴上却半点儿也不肯示弱:“对,我幼稚,你混蛋,咱们是半斤对八两,大哥别说二哥。” 这是他今天第二回说“混蛋”了。 付惊鸿哭笑不得:“混蛋在这盛京城之中也待不了几天,你真打算就这么一直气到我走为止么?” 须臾的沉默之后,谢今朝微微抬眸瞥了付惊鸿一眼。 他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说了真心话:“你就是不去,陛下也说不出什么来。” “可他的本意就是让我去。” “我要么不来。” “既然来了,还不讨他个痛快吗?” 付惊鸿道:“他对我有多客气,可不仅仅取决于我有多听话吧,还要看我到底能给他带来多大的价值。” 皇帝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听话的奴才。也没见哪个皇帝对宫里每个奴才都以礼相待了。 谢今朝缓缓道:“留下来,照样也可以让他看到你的价值。” 付惊鸿看着他:“我留下,然后让你去?”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难道我去就不能让薛远道打胜仗了?” 谢今朝道:“你嘴上说的好听,其实心里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这个话题就实在是过于敏感和尖锐了。是他们在绝对清醒时会尽量避免不去触及的。 然而付惊鸿不答反问。 他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我看不起你?还是你看不起我?” “我知道你觉得边境凶险,身经百战的将军上战场也难免马革裹尸还,可这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与勾心斗角,何时就逊色于边境了?在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你肩上的担子并不比我轻。” “我与陛下都选择让你留下来,与看得起,或者看不起没有半分关系,只是因为你留下比我更合适,我出征也比你更合适。” “谢今朝,你知道我为何要与你做朋友?因为我觉得你可以理解我,也懂得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从来都不忠于哪一个皇帝,甚至也不忠于谁家的江山,我只忠于我自己,忠于我们年少时的理想。” 年少时的理想是什么? 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护天下寒士俱欢颜。 少年轻狂时,谁不是壮志雄心,自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救天下? 后来之所以不再这么想,只不过是被过于残酷的现实磨平了棱角而已。 谢今朝目光闪了闪。 付惊鸿正视着谢今朝的眼睛:“我能理解你对我的关切,所以我才会一直这样支持你、在意你,愿意相信你所信任的君主。可我所选择的,也是我认为正确的路,我希望你也可以支持我,而不是因为所谓的危险,就来阻止我,或者替我去做。我从来都不会在意你的官位比我更高,也不会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向你行礼委屈,但是……” 付惊鸿顿了顿:“今朝,我这个人就是喜欢一条道走到黑,如果你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我的话,恐怕我们会很难再做朋友。并不是因为感情淡,而是因为不同路。” 默然片刻,谢今朝自嘲道:“我似乎总是说不过你。” 付惊鸿哈哈一笑:“因为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啊。” 谢今朝摇了摇头:“因为你比我胸襟宽广,我也会想到百姓,但我会先想到自己,如果不是谢家这么对我,我也会把家族的利益放在首位。我会为百姓谋福祉,但前提是,我和谢家的利益得到保证。事实上,我并非只是谦让,你的确比我更适合做丞相,你也必定会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好官。” 付惊鸿扬了扬眉,蓦地一笑:“硬的不行,又要来软的了?” “真心话。”从浴桶之中出来,谢今朝披上衣服,淡淡道,“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相信你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愿你前程似锦,直上青云。也愿你,随性自在,富贵逍遥。” 最美好的祝愿,都给你。 我不能达成的,你去吧。 一怔过后,付惊鸿无声笑起来。 “多谢。” 他替谢今朝擦干头发,缓缓道—— “那我也许三愿。” “一愿山河锦绣。” “二愿百姓富足。” “三愿我眼前之人,平安喜乐,岁岁长安宁。” 第204章 百态(2) 诚王府。 诚王沈建恒唉声叹气的坐在椅子上:“如今连沈砾都站在沈燃这边跟我们作对,看来不但御驾亲征的事儿是板上钉钉,就连御林军和禁军的指挥权也落不到我们手中了。” 说完,他看向管家沈正,摸着大肚子道:“本王叫你去查沈砾态度忽然转变的原因,如今可有什么眉目了?” 沈正愁眉苦脸的摇了摇头。 他道:“老襄王身边的人口风实在是太紧了,别说其他人,就连如今的襄王对他的所作所为也是一头雾水,想不通他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而且老襄王在王府之中积威已久,他也不敢去问,不过老奴倒是发现一件稀奇事儿……” 沈建恒愣了愣,下意识道:“什么事儿?” 沈正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老襄王好像特别喜欢谢今朝身边的那个书童,隔三差五的就要叫对方过去伺候自己。” “书童?什么书童?” 沈建恒只要见到谢今朝,那眼睛基本就粘在对方身上了,是以向来没怎么注意过跟在他身后的谢长宁,此时骤然听沈正提起这么个人,瞪着眼睛想了老半天才有了点儿印象。 他拧了拧眉道:“那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吗?沈砾自己孙子曾孙子一大堆,除了已经在大相国寺之中出家的沈漓,也没见他对哪个特别上心啊。” 就连对如今的襄王,沈砾都是淡淡的。 沈正道:“正因为如此,所以老奴才觉得这事儿稀奇啊。” “那说不定这个书童身上就有什么问题。”沈建恒一拍大腿,“这样吧,此事你先不要声张,叫几个人仔细查一查这个书童的来历。” 沈正答应一声。 沈建恒又问道:“还有,听说安王今天在宫门口碰上谢今朝了,最后怎么样?” “没怎么样。” 沈正道:“安王还没来得及为难谢今朝,就听见自己儿子坠马,又急匆匆走了。” 沈建恒闻言当即“嘿”的一声:“要说安王这儿子养的也忒废物了点儿,文不成武不就,天天喝酒赌钱就算了,如今在大街上骑个马还能从马上摔下来。从前辰王在,好歹还算是有个人能跟沈燃分庭抗礼,这回可好,要是再继续这么下去的话,依本王看,用不了多久,就连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要尽数被小皇帝捏扁揉圆了。” “从前柳士庄做丞相的时候倒还可以。你看看自从沈燃开始宠幸皇后,重用薛远道之后,办的这些都叫个什么事儿?从我们这些长辈身上刮银子去救济那些贱民。大周开国以来流传的科举制度他说改就给改了。赵元琢那么个小兔崽子,他直接给任命成侍卫长。” “还有这回……” “皇后肚子里揣的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他就敢直接封太子。是个男的就算了,这要万一是个女的,怎么着,还想我大周从此阴阳颠倒不成?还有这老襄王简直是让猪油蒙了心了,也敢捏着鼻子跳出来支持。” 见沈建恒越说越生气,沈正赶紧低声劝解:“皇后肚子里的孩子要生都还有不少的时间,这一切都在未知数,王爷您也不要如此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沈建恒重重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你把我诚王府中这些宝物全都看好了,无事便罢,若有变故,绝对不能没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要他荣华富贵,美人在怀,那些贱民怎么死,死一个两个,还是一万两万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沈正道:“王爷您就放心吧。要是边关打了胜仗还则罢了,要是不小心打了败仗,让戎狄或者匈野的军队打进盛京城,老奴连逃跑的路线都给您规划出来了。” 哪知不提此事还好,提及此事,沈建恒的脸色顿时更阴沉了。他冷冷道:“看小皇帝如今这架势,本王倒觉得,他要是真打了败仗的话,那大周最差不过也就是一个割地赔款,丢几座城池而已,盛京城该怎样还是怎样,但他要是打了胜仗,等到缓过劲儿来,恐怕就要变着法儿的来整治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当初柳士庄权势那么大的时候,沈燃都能轻轻松松的从他这勒索了整整三十万两银子,更别提如今。 大周同时跟匈野和戎狄开战,粮草,兵器,一应军需物资,哪样不是花费,如今最缺的就是银子,现在沈燃是顾不上,但凡对方腾出手来,沈建恒十分怀疑,搞不好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偌大家财就要尽数给沈燃充了国库。 沈建恒这个人与其他的王公贵族相比,最大的优点在于,他对于自己和自己儿子的实力都有非常清晰的定位。 所以能办到的事情他办,可能办不到的事情,他就拉别人去办。 自己从来都不轻易出头。 他也心知肚明,他的儿子虽然比沈建清养出来的废物儿子强些,可还是斗不过沈燃,也斗不过薛子期。 一旦被惦记上,那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鸡飞蛋打。 听沈建恒这么说,沈正不禁微微一怔,随即担忧道:“王爷,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本王还要再好好想想。” 沈建宁拧眉道:“你先派人备份厚礼到安王府上去慰问一下吧。” 虽然沈建清脾气暴躁,养的儿子也废物,但还是要拉拢一下的,否则的话就更容易被沈燃各个击破了。 第205章 托付(1) 沈燃本来以为自己就已经起的很早了,可没想到有一个人起的竟然比他还早。两人在厨房门口打了个照面,不约而同的都是一怔。 付惊鸿率先回神,笑道:“陛下怎么起的这样早?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也不多睡一会儿。” 明明两人认识才不过一天,但他语气亲切自然,犹如故人归。 “反正也睡不着了。” “干脆就来给阿妩做些早点。” 沈燃一边说,一边掀帘子进了厨房的门:“你呢?还这么早,你怎么也不多睡上一会儿?” “臣也是来做早点的。” 付惊鸿笑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到家里来做客,臣当然不能怠慢,定要争取让陛下和娘娘感到宾至如归,昨天也就算了,可是今天哪里还能再让陛下亲自下厨。” “大家都这么熟了,私下里就没必要这么客气了,朕也不讲究这些。” “不过……” 说到这,沈燃侧目看了付惊鸿一眼:“这些天你都打算住在这?” 付惊鸿很随意的在厨房里打量了一圈:“是啊。臣这个人最怕麻烦,反正没多久就要离京,就不必再搬来搬去的了。借谢大人宝地一用,省时省力还省钱。” 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他懒懒道:“说实在的,朕都禁不住有些好奇了,要是有一天,谢家和付家发现你们其实是这种关系,应该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谢家不知道,付家大概就是觉得养出个白眼狼的表情吧。” 付惊鸿耸了耸肩,脸上有种漫不在乎的表情:“良宵苦短,浮生若梦,总惦记别人怎么想做什么,累死了。”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沈燃悠悠道:“其实以你的才学本事,左相之位当然也是坐得的,但你知道,为什么朕就是不封你吗?” 付惊鸿懒懒道:“理由昨日陛下不是已经说过了。为了臣在军中好办事儿。” “这当然也是一个原因。” 沈燃道:“还有一个原因是,朕看你一眼,就知道你不服气。哪怕你万分恭顺的跪在那里,朕也知道你并没有敬畏之心。虽然我们走了不一样的路,但本质上,我们还是一样的人。都不甘心被所谓君权,父权束缚起来,做一个牢笼中的傻子,皇帝看似是整个王朝之中最尊贵的人,可为了江山永固,不留下个骂名千古,还是要拉拢朝臣,虚心接受臣子谏言,若不小心误信谗言,或者才能不足被人利用,说不定就成了被高高供奉起来的傀儡。” “朕这样的人,若关系足够好,足够信任彼此,我也可以跟你讲义气,跟你生死与共,但是对于这江山来说,我并不是一个足够合格的帝王,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合格。” “而你这样的人,对于百姓来说的确是个好官,但对于君王来说,就不是一个好臣子。同样都是反对朕做下的决策,温如松会以死直谏,但是如果朕坚持,他就没有任何办法,一顶忠君的帽子扣下来,足以压死他,他是朝廷所需要的臣子,可是你却不一样……” 沈燃看着付惊鸿的眼睛:“如果朕的决策让你感到不满意的话,朕相信你绝对有胆子阳奉阴违。” 付惊鸿比薛子期还具有迷惑性。 可惜同类最能分辨同类。 他们两个都逃不过沈燃的眼睛。 当初沈建宁还在的时候,他就一直游走在遵奉与抗旨的边缘上。 他自己做了不知道多少阳奉阴违的事情,他最能看得出这种人。 付惊鸿将折扇抵在唇边。 直至此刻,他的眼睛也里瞧不出情绪:“既然陛下心里已经如此笃定,那又何必继续留臣在身边。” “朕说过了……” “当然因为朕也是这种人啊。” “刀没锋刃,的确很安全,可是也同样不能帮朕杀人。” 沈燃稍稍偏了偏头:“所以朕不觉得危险,朕只觉得很有趣,朕要给你一个机会,拉你一起做游戏。赢了我们就当兄弟,不必计较繁文缛节那种,反正朕这个皇帝,做的向来也很随意,不过要是输了……” 沈燃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随手用匕首叉了一块已经切好的果肉递到付惊鸿嘴边:“尝尝?” 刀锋之上带着的赏赐。 接好了是赏赐。 接不好就是罚。 付惊鸿毫不犹豫的低头吃了:“谢陛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余的心照不宣就行了。 沈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昨日安王叫了许多大夫到他的府上去,朕让人请了两个来问话,听说安王世子可能从此就瘸了。” 他这个“可能”代表的就是“肯定”。 付惊鸿面色不变,摇头轻叹“可惜”。 “当然是可惜。” 沈燃道:“当心安王记恨你这个亲眼看到他爱子坠马的人吧,有时候找不找的到证据也没那么要紧,对方要是看你不顺眼,你就是清白成一张纸,他照样想方设法的置你于死地,你可千万别没等游戏开场,就先把自己给玩死,好兄弟。” 最后三个字说的满是戏谑。 “谢陛下关怀。” 付惊鸿道:“臣的性命只在陛下之手,不会轻易让其他人拿走。” 沈燃勾了勾唇,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他又道:“你去边关还需要带那两个侍女么?” 付惊鸿愣了愣:“当然不。” 军营向来都有不允许女子进入的规矩,他若带两个侍女过去,虽说薛远道碍于沈燃也不见得能怎么样,但如此搞特殊,他还不是钦差的身份,首先就会引起那些士兵将领的不满,一则没有必要找这个麻烦,二则盛京毕竟有谢今朝照应,战场之上却是刀剑无眼,谁也顾不上谁,他也不想让花想容和露华浓冒这个险。 沈燃道:“那待你离京之后,可以让她们时常进宫去,陪一陪皇后,朕看皇后挺喜欢她们的。” 薛妩昨日忽然做了那样的梦,沈燃面上就算表现的再怎么云淡风轻,心里也总是觉得不安稳。 他今天不是到时辰才醒,而是压根儿一晚上没睡,翻来覆去想上辈子和这辈子发生的事。 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 更别提薛妩如今又是孕中多思,指不定怎么胡思乱想,能有两个人陪着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以付惊鸿这个八面玲珑的劲儿,他调教出来的人,自然也差不了。 “能得皇后娘娘青眼,可是她们的荣幸。” 付惊鸿立即道:“陛下若是觉得方便,那今日便带了她们一起回宫吧。左右臣在盛京这些时日,都要操心弩弓的制造,也顾不上她们。” 沈燃没想到付惊鸿竟然这样急,反倒扬了扬眉:“这样两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你倒是很舍得。” 付惊鸿笑了一声:“陛下乃是正人君子,又与皇后娘娘夫妻情深,微臣皆看在眼中,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说到这里,他又正色道:“只不过臣这两个侍女性子都有些野,不似寻常闺阁中的姑娘,倘若平日里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陛下与娘娘多担待。” “这个你尽管放心。” 沈燃道:“阿妩什么脾气,你不是也看见了,定然亏待不了她们。不过……” 说到这里,沈燃眸中闪过一抹戏谑之意:“你当真不需要问过她们两个的意见?朕可是听人说过,她们俩离了你就活不了。” 付惊鸿先是一怔,随即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桃花眼微弯,那股天生的风流薄情劲儿就在隐约笑意之中显露无疑。 他缓缓道:“她们会理解的。” 第206章 托付(2) 安王府。 安王沈建清和王妃蒋氏在沈临熙的房间里陪了他一天一夜,直到天都快亮了,两人才在侍从的劝说下回房稍作休息。 但是谁也睡不着。 想到爱子痛苦万分的模样,蒋氏坐在床上,神色阴鸷:“王爷,无缘无故的,熙儿怎么会忽然坠马?” 沈建清眉头紧锁:“本王已经叫人对跟着熙儿的那些奴才严刑审讯,但他们众口一词的就说是熙儿所骑的那匹马忽然发狂。” “简直一派胡言!” 蒋氏杏眼圆睁,怒道:“熙儿所骑那些马都是经过府里精挑细选的,再温顺也没有了,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的发狂,还把熙儿从马上给摔了下来!这必然是有歹人心怀不轨,从中作梗,暗中对马做了手脚!” “本王也是这么想的。” 沈建清难以抑制胸中怒气,“啪”的一拍桌子道:“可是接连派了好几个兽医前去检查,都说那匹马没有任何异样之处。” “简直一群废物!” 蒋氏冷哼道:“大夫还要留着给熙儿诊病,不能都杀,但其他人绝不能轻易放过!我儿不可白受了这番苦楚!” ………… 吏部尚书府。 温峥领着几个家丁追出来,挡在何青青面前:“青青,你又要到哪里去?” 何青青本来就嫌弃温峥家世不如自己,不怎么满意她爹给她定下的这门亲事,只不过是因为温峥长得还算颇为俊朗,这才勉强同意了。 可自从在郊外见到付惊鸿之后,何青青如今看温峥就是越来越不顺眼。 她狠狠跺了跺脚,怒视温峥,毫不客气的道—— “本小姐要到什么地方去,跟你有什么关系?赶紧让开!” 说完,在温峥胸口处重重的推了一下。 然而温峥站在原地纹丝没动。 他脸上闪过暗沉沉的怒色:“你要去找之前碰见的那个野男人?” 自郊外回来后,何青青一整日都魂不守舍,温峥又何尝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哪怕双方已经成为未婚夫妻,何青青也从来都没有用看付惊鸿那样的眼神看过他,更别提说话态度还那样温和且客气了。 自从两人订婚之后,何青青在面对他的时候,永远就只会跟他使性子耍大小姐脾气,对他呼来喝去,不像是拿他当未婚夫,倒更像是拿他当高等下人。 本来他还以为何青青是从小被人惯坏了,性情如此,不太懂事儿。 因为对方对待谁都差不多。 可直到昨天看见何青青对付惊鸿的态度,温峥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何青青哪里是真的不懂事儿。她分明是看不上他,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眼看着一顶明晃晃的绿帽子就要实打实的扣在自己头上,温峥心里如何能不怒,只是碍于何青青她爹官位高才敢怒不敢言而已。 见温峥一语道破自己心思,何青青轻嗤一声,也不再隐瞒了。 她仰首道:“是又怎么样?” 温峥强压怒火道:“你是我的未婚妻!” “你也说了,是未婚妻。” 何青青冷笑道:“既然你温家可以跟人退婚,那我何家怎么就不能跟你们温家退婚。” 听她提到“退婚”,温峥再也难以忍耐,他的语气也彻底冷了下来:“你休想!伯父绝对不会允许你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男人!” “那就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儿了。” 何青青看着温峥那张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的脸,不屑道:“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也不理会温峥如何,直接领着人扬长而去。 ………… “什么?” “陛下这两日就要领兵出征?” 两人刚刚回到翊坤宫,就听到沈燃这么说,薛妩不由得一怔:“陛下不等付惊鸿让人将弩弓制造出来再说吗?这样大周的军队也可以更多几分胜算。” 沈燃闻言蓦地笑了一声。 须臾后,他摇头道:“不等了。兵贵神速,付惊鸿想要把那些弩弓制造出来,最快也要一个月,更别提训练士兵的时间,陵豫关毕竟也有十来万人,粮草军需就那么点儿,每多等上一日,那就会多一日的风险,边关军也会人心惶惶,怀疑朝廷出兵的诚意,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先带兵出京,将军需送过去,稳固人心。” 军中有厉害的兵器非常重要,但也不是说没有这仗就不打了。 薛妩默默良久。 她在烛火微微摇曳的光线中看着沈燃,抿唇道:“可战场上刀剑无眼,戎狄人又向来凶悍,臣妾总是觉得,倘若能万事俱备的话,那自然也就更为稳妥一些。” “万事俱备,何时俱备?” 沈燃拉住薛妩的手,轻笑道:“阿妩,所有人都希望能够万无一失,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万无一失的事儿,我既然答应了薛子期,那么即便冒险,也绝不能让他等到不能再等的那一日。他是大周的将军,同样是你我的兄长,我不能将他一人架在火上烤,更不能失去他的信任。” 第207章 心机(1) 沈燃比谁都明白。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向来就只有那么一点儿,必然禁不起消耗。 薛妩怔怔的看了沈燃半晌,而后握紧了沈燃的手,低声道:“那陛下可一定要多多保重,记得……记得……” 她绞尽脑汁,没办法出口成章,最后只得道:“即使出门在外,也要记得多吃点儿东西,千万别饿着,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打仗。” 薛妩偶尔才真是会有种莫名的天真和可爱。 沈燃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薛妩的头发,保证道:“好的,娘子。我一定会好好吃饭的。” 语气中隐隐带着挑逗,却比平日里还要乖巧。 看到薛妩没有被昨日的梦影响,他心里着实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薛妩的本意是关切沈燃,却再次被对方三言两语就撩到不可抑制的脸红,不由得微微低下了头,不再言语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又忽然间想起什么事来,从怀里取出了两条红绳,低声道:“陛下,这是我昨日和想容华浓一起在谢大人家附近的一个摊子上买来的,说是戴上寓意着千里姻缘一线牵呢,哪怕距离再远,也可以感知到对方,臣妾为你戴上好不好?” 看着薛妩手里那两条红绳,沈燃愣了下。 这个一看就很廉价。 最重要的是,样式没什么区别,看着都有点儿女气。他一个大男人,戴着怎么看怎么别扭。 沈燃笑道:“阿妩,你不要听那些小贩胡说,他们就是为了卖高价的。而且……” 他顿了顿,委婉道:“这个我戴也不太合适。” 薛妩看着他,却没有妥协:“可是臣妾宁却可信其有。而且……陛下出征在外,臣妾实在是担心。” 沈燃抿了抿唇。 最终还是老老实实伸出手来,让薛妩给他戴上了。 ………… 朝廷发来援兵、并且携带大量军需供给的消息传到陵豫关的时候,全军上下一阵欢腾。 当天晚上,李铁塔在四五个副将的簇拥之下来到薛念的房间,要请他一起喝酒。薛念本来并不想去,奈何众人热情如火。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意味深长的一笑,非常痛快的答应了。 这场酒直喝到寅时才宣告结束。 边关军生性豪爽,喝酒更是不拘小节,用的不是杯,而是碗。 且期间凡是军中稍有品阶的将领人人都要来向薛念敬酒,薛念亦是十分豪爽来者不拒。如此五六轮敬酒下来,饶是他酒量向来无人能及,走路的时候也禁不住头重脚轻,微微有些打晃了。 李铁塔醉的比薛念还厉害,最后趴在桌上鼾声如雷,任谁也叫不醒,是被四个士兵合力抬回到房间里去的。 薛念则拒绝了士兵的搀扶,自行回房休息。因为喝得实在太多,他回房之后也只是简单的洗漱了一下。而后熄掉烛火,倒头就睡。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薛念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 窗纸上出现一个小洞,丝丝缕缕的烟雾顺着小洞涌入,在房间之中四散开来。 待烟雾散尽,一柄剔骨尖刀自门缝处伸进来,悄无声息的挑开了门栓。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浑身罩在夜行衣里的高大男人闪身而入,一双眼睛在昏黄夜色下闪着阴鸷的光,像是即将扑食前的秃鹫。 他反手将门插死,提着刀来到薛念床前。 薛念毫无所觉。 许是醉的实在太厉害,他连外衣也没有脱。 薛念的眉眼其实很凌厉,即使睡着了,也凝着股肃杀的霜雪气。 但这样如刀锋般的凌厉也遮不住俊逸潇洒。红衣在夜色里像是一团灼人眼睛的火。 他俊美的过分。 也年轻的过分。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杀人,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在富贵锦绣丛里养出来的年轻公子,竟然拥有万马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力量。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大周的希望。 可在此时此刻,他一定是边关百姓的希望。 多年以来,边关军与戎狄蛮子冲突不断,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唯有薛念执掌陵豫关这几个月,那些戎狄蛮子们是真的“秋毫不敢犯”。 犯者必死。 黑衣人眼睛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挣扎,然而这丝挣扎又完全没有影响他举刀。 同一刻—— 雪亮刀锋晃过薛念的眼睛,向着他脖颈斩落。 这是毫不留情的一刀。 可让黑衣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看着在熟睡中的青年就要身首异处,却有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架住了钢刀的锋刃。 只有两指的力量,就让他的刀难进分毫。 黑衣人大惊失色。 他的第一反应是抽刀。低头时却看见了一双不掺杂任何悲喜的眼。 薛念漆黑的眼睛里映出血戾刀光。 他淡淡道:“松手。” 话音落下,黑衣人立即觉得手腕剧痛。他“噔噔噔”后退好几步,高大的身躯重重撞上桌案。 茶壶茶盏“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持刀的右手软绵绵垂在身侧,已经抬不起来了。 力量竟然悬殊至此! 黑衣人咬了咬牙。 他缓缓移动身形,试图破窗而逃。 然而就在同一刻,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紧闭的房门豁然洞开。 李铁塔大手按在刀柄上,身披铠甲而入,在他身后,无数火把将黑夜照的亮如白昼。 被包围了! 黑衣人目光一沉,首先检查蒙脸的面巾,待确认面巾无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面色冷冽的李铁塔。 李铁塔也看着他,带着刀疤的脸上肌肉抽搐,眼睛里的仇恨宛若实质。 在一瞬间刺的黑衣人千疮百孔。 他可以接受敌人的征伐。 但永不会接受来自自己人的背刺。 “好啊!” “害我兄弟的叛徒!” “喂不熟的白眼狼!” “你竟还有脸活着!” 李铁塔双目圆睁,眼睛因为极端愤怒爆出了无数红血丝。即使薛念屡次提醒他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也还是心存侥幸,不愿意相信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中会出现叛徒。 边关军的情谊是鲜血和刀锋淬炼出来的,生死亦不能让他们离心。 这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信仰。 也是他们认为盛京那些军队永远都比不上的地方。 可希望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李铁塔厉声道:“是你自己把脸上的这块破布摘下来,让老子好好看看你这白眼狼的真面目,还是老子亲自来帮你摘?” 须臾的死寂之后,黑衣人忽然仰天大笑。他这声音异常难听,像是在刻意压制:“好!那就请将军上前来吧,我只能让你一个人看。” 李铁塔微微怔了怔。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 薛念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事到如今,还需要有什么隐瞒吗,李将军当心有诈。” 李铁塔当即停步。 他冷冷道:“对,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在这里跟老子讲条件?老子给你脸了?这块破布,你摘也要摘,不摘也要摘!” 被薛念一语道破心思,黑衣人眼里流露出一丝怨毒的光:“都说少将军仁义,可我看你真是一点儿活路都不给人留。” 薛念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 他看着黑衣人道:“仁义之行自当待君子。” 黑衣人长出了一口气:“将军不肯来就算了,那咱们来世再见吧!” 说完,他猛地用左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架在了自己脖子上,竟是要自刎! 第208章 心机(2) “住手!” 还没有来得及问话,怎么能让对方如此轻易自尽? 李铁塔见状脸色一沉,大步上前去抢黑衣人手中匕首。 然而薛念动作比他还快,只听得一声骨骼碎裂的细微响动,黑衣人难以抑制的闷哼了一声,手中匕首“哐啷”落在地上。 他左手亦软绵绵的垂下来了。 李铁塔也毫不客气,趁着这个机会,一把扯掉了对方用来蒙脸的面巾! 刹那间,仿佛连四周的风都静止了一瞬,空气骤然凝滞下来。 即使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等真的看到对方的脸,李铁塔还是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他狠狠咬着牙,一字一顿的吐出了两个字—— “贾斌!?” 这声音变调厉害,阴森森的简直像是要活生生从对方脸上咬下一块肉来! 贾斌也是脸色骤变。 此时再要挡脸已经来不及了,更别提他双手腕骨方才都被薛念卸掉,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贾斌喉咙溢出了一声犹如野兽般的嘶吼,猛地向着桌案上撞了过去! 李铁塔哪肯让他如愿,当即一把拽住贾斌的领子,把他提溜了起来。 “想死!?有这么容易!?” 李铁塔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喷出怒火:“贾斌,今天你要是不把话给老子全都说清楚,老子活活扒了你的皮!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兄弟们这么信任你!老子这么信任你!”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这个钢刀架颈,面不改色的汉子声音里难以抑制的带出哽咽:“那些……你害的那些……那些全都是我们的生死弟兄!十几年啊贾斌!十几年的弟兄!我李铁塔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那些兄弟们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给我说清楚!” 话音落下,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贾斌想抬手抹把脸,奈何手抬不起来。面对李铁塔字字泣血的质问,他的声音也哽咽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是我做错了事儿,既然现在落在将军手里,要杀要剐都随将军的便吧!” 说着,口眼一闭,速求一死。 贾斌作为李铁塔的副将,两人十几年来一同出生入死,情谊自然是非比寻常。即使明知陵豫关出了奸细,李铁塔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 如今人赃并获,被李铁塔亲自抓了现形,没想到贾斌非但不老实交代,竟然还摆出了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李铁塔又气又恨,“砰”的一拳挥在他脸上,直打的他口鼻蹿血:“贾斌——” 薛念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见李铁塔面容扭曲,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里杀机毕露,这才上前拉开了对方,低声对李铁塔道:“李将军稍安勿躁,事已至此,唯有弄清原委,驱逐戎狄,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才是重中之重,待我先来问贾将军几句话吧。” 李铁塔闻言,这才稍稍冷静了些。 他冷冷的道:“少将军尽管问,这畜牲全权交给少将军处置。” 薛念点了点头,侧目看向眼睛通红的贾斌:“贾将军,我来陵豫关的时间虽然不长,总也有几个月了,这段时间以来,兄弟们的之间情谊我全部都看在眼里。你的为人我也看在眼里,你对李将军的忠心绝非作假,我相信,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你会这么做,也定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此言一出,贾斌不由得愣住了。 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世上哪里有出卖兄弟的英雄好汉,少将军说这话,简直就是要羞骚死我老贾啊!” 贾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也知道……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如今我就是速求一死,给枉死的弟兄们偿命!” 李铁塔素来是个急脾气。 见贾斌仍旧什么也不肯说,他又压不住火了:“陵豫关的弟兄们死的那么惨,你以为你这一条命就能抵——” 薛念给他使了个眼色。 李铁塔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过脸去不再言语了。 修长食指轻扣桌面,薛念轻叹了一声。他缓缓道:“好吧贾将军,既然你什么也不肯说,那就只能我来替你说说了。你要叛变,无非也就是那么几种原因,第一,你对陵豫关失去希望,觉得守城无望,企图靠着献城来博取一线生机,第二,你对自己目前的位置感到不满,正好戎狄人对你许以高官厚禄,你难以忍受诱惑。” 贾斌目光闪了闪。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薛念继续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这些时日以来,将军的所作所为,我全看在眼里,李将军与众位弟兄们,也都看在眼里,若你当真是贪生怕死,恋慕荣华富贵,甚至不惜为了这些东西出卖弟兄之人,大家不会这样信任你,你也不必事事不顾自身安危,冲锋在前。” 贾斌喉咙里溢出了一声似是而非的哽咽。薛念静静的看着他:“所以,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戎狄人手中掌握了某个你极在意的人,又或者,他们可以做到某件你很在意,而陵豫关中却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贾斌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这只不过是少将军自己的猜测。” “你当然也可以不承认。” 薛念缓缓道:“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戎狄人是不是真的比这些同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更可靠,一旦你被擒身死的消息传出去,他们真的会兑现曾经答应你的诺言么,到那时候,你可莫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贾斌瞳孔皱缩。 薛念的话很显然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的脸色在顷刻之间变了又变,可他还是嘴硬道:“不会的!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李铁塔暴跳如雷:“贾斌,我们跟戎狄蛮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大家都清楚!他们压根儿就没把大周的士兵和百姓当人看,他们要是靠的住,那猪都能上树!难道你真的就宁愿相信那些戎狄蛮子,也不信我们这些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 贾斌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第209章 攻心(1) 贾斌以头抢地:“将军,我知道是我狼心狗肺,是我白眼狼!可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如今我老娘每天都要吸食戎狄人的银珠粉才行,不然的话就要难受到在地上来回打滚,我说句难听的,那要是我老婆儿子敢吸这玩意,我就是宰了他们,剁了他们,我也绝对不能出卖兄弟们,但那个可是我老娘,是生我养我的老娘啊!” 银珠粉,一种可以短暂缓解痛苦并令人感到飘飘欲仙的药粉,但服食极易成瘾,此后必须不断服用,否则就会感到痛不欲生。这东西于几年前忽然出现在边境之中,相当于盛京城某些权贵常常抽的大烟,然而效果却比大烟还要可怕的太多了,发作时的效果无异于酷刑加身,一旦染上,任你再如何英雄无敌的人,恐怕也要在刹那之间变做狗熊。 所以边关军向来闻之而色变。 这在军中也是被严令禁止的。 贾斌此言一出,李铁塔脸色骤变。 他下意识上前:“贾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老娘为什么会染上这种东西?” “你又为什么不早点儿来跟我说?” “我怎么说?将军你让我怎么说?” 面目坚毅的汉子此时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当初沈煊小儿在的时候,咱们过的那叫个什么日子,你不是不知道啊!戎狄蛮子三天两头过来抢女人抢东西!兄弟们都死伤惨重,边关百姓就更不用说了,只要能保住性命,缺胳膊断腿的都是寻常!我老娘那么大年纪,为了保护我那婆娘不被戎狄蛮子玷污,生生被砍下一条手臂!我不想办法,我不想点儿办法,她就要活活疼死啊!再说我……我……我……” 贾斌喉咙里又溢出了一声哽咽。 他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一点点没关系的。” 谁又能想到自此之后,他老娘一天没有就满地打滚。 而且那东西又贵又少,也并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除了戎狄皇室,根本没人能大量供给。 就算他来告诉李铁塔,也只能是白白惹对方心烦。 沈煊只知道勾心斗角结党营私,压根就不顶事儿,李铁塔为了陵豫关的防守,哪天不是焦头烂额? 李铁塔瞠目结舌。 他听了贾斌这番话,想怪对方,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怪起,最后只能颓然长叹了一声:“贾斌,你糊涂啊!这分明就是戎狄蛮子用来离间我们的奸计!” “是,我当然知道。” 贾斌眼里闪过一丝如刀锋般淬毒的恨意:“可我们也只不过是想好好活下去而已啊,凭什么沈煊那小儿天天在这大鱼大肉,最好的棉衣最好的药都要率先供给他,我们就那么贱!去给戎狄人垫马蹄子?我们的家人还要被欺压,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到这里,贾斌又看向薛念:“少将军,今天我老贾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刚来的时候,就算将军他们都觉得你厉害,我也还是看不起你!你们这些人在盛京城之中的荣华富贵,那都是我们用命换来的!你们在我们面前就应该夹着尾巴做人!” “可这几个月我也看出来了,你跟那沈煊小儿不一样,你才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你真心拿我们当兄弟,我们啃一个硬馒头,你绝不多留一个,反而还要再拿出半个来分给我们,统共那么点伤药止疼药,在军中贵比黄金,你自己受伤也不用,全留给我们,兄弟们能跟着你这样的,那就算是战死也没话说!” “要是我老贾老哥一个,那绝对没的说!你怎么说我怎么跟着你干,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认了!” “可是你亲眼看看去吧!我那一大家子人张嘴等着吃饭呢!我老娘今年已经七十多了,还要饥一顿饱一顿!我婆娘生孩子连奶都没有,饿的!我还有个小妹妹,也是活活饿死的!陵豫关中还有多少粮草你心里有数吧!先前你自己也说根本守不住,好家伙,皇帝小儿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来个等,把我们全都给架在火上烤了,他奶奶的!他是个什么东西!他给他女人修楼搭台子的时候老子怎么从来没见他等过?他从哪来的钱?总不会是从那些权贵身上扒下来的吧,都是和我们这些人的血,吃我们这些人的肉,我呸!” 贾斌狠狠向着地上啐了一口:“狗皇帝!要不是看在少将军,看在将军你的面子上,我老贾早就第一个跳出来反了他!” 李铁塔拧了拧眉:“贾斌。” 贾斌哈哈大笑了两声。 然而等笑完了,他又凄然道:“将军,我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也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保家卫国没问题!但那群蛀虫在盛京城中吃香的喝辣的,让我们在这里卖命吃沙子,我不服气!哪怕我就是做出今天这样的事来,我也没对不住那狗皇帝,我对不住的只有你和少将军,还有那些枉死的弟兄们,但我没办法,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必须顾着我那一大家子人。但要是我死了,口眼一闭,谁也就顾不上谁了!” “实话跟你们说了吧。” “别说我今天没成功,就是真能杀了少将军。我也没打算活着!” “我的心也痛啊!” “我给少将军和弟兄们偿命!” 话音落下,贾斌第三次暴起,狠狠撞向桌角! 李铁塔狠狠皱了皱眉。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拽住贾斌的领子,又把对方拖了回来。 贾斌号啕大哭:“将军,你还拦我干什么,我愧对你!愧对少将军!愧对兄弟们!你让我死!你让我死吧!” 李铁塔嘴唇动了动,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甲胄声响,传讯兵匆匆入内,单腿点地,禀报道—— “启禀少将军!启禀李将军!有奸细打开城门,放戎狄军队进城了!” 声音在夜色中传出老远,屋内屋外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铁塔豁然看向贾斌,刀疤脸狰狞而扭曲。他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怒吼:“你还有同谋!?” 说完,不等贾斌回答,又是“砰”的一拳打在对方脸上。 这一拳比刚才那一拳还要重多了。 打的贾斌“哇”的喷出一口血,但他目光闪了闪,根本不敢看李铁塔。 过了一会,贾斌才咬着牙道:“将军,你该不会以为军中只有我一个人是这种情况吧,大家都是拖家带口啊。若非心里实在觉得对不住你和少将军,根本就不会等到今日才动手!” 停顿片刻,他又道:“戎狄人这回就是铁了心要攻下陵豫关,也是铁了心要取少将军项上人头的,我们特地留出了东门没开,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你们趁着现在,带兄弟们一起从那撤退还来得及!” 说到这里,贾斌有些费力的仰起头来,看向薛念道:“少将军,今天这事儿是我老贾对不住你,但我摸着我的良心向你保证,我是真的不想杀你!戎狄人带了几十万大军来,就咱们陵豫关中这么点儿人,他们一走一过就能把关城平了!你就不要再逞强了,快快离开这里吧!” 然而回答贾斌的是一声轻笑。 薛念回身,取了藏在床上的弯刀。 第210章 攻心(2) 见薛念要往外走,贾斌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哑声道:“少将军!” 虽然他没有说别的,但语气中满满的都是阻止之意。 戎狄对夺下陵豫关势在必行,此次带了整整三十万军队过来。 十来万人对几十万人,实力差距实在太悬殊,去了就是送死。 闻言,薛念脚步顿了顿。 他回过身,淡淡道:“贾将军,无论如何,多谢你愿意与我说这些,那我今日也与你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我之所以愿意死守陵豫关,不是为了皇帝,不是为了忠臣的名声,甚至也不是为了大周。” 说到这里,薛念有些不屑的笑了一声:“这些算是个什么东西?” “实话与你说,我薛子期从来都不怕担骂名,不怕别人说我不忠,更不怕别人说我贪生怕死!我求的从来都是个问心无愧,我做到我能做到的,功过自有别人去评,别人爱怎么评,就怎么评!” “他们赞我,我没法长生不老,他们骂我,我也少不了块肉。” 薛念自到陵豫关以来,除了平常练兵之外,向来都是平易近人的,众人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如此狂妄、如此离经叛道的话,一时间都不禁愣住了。 紧接着就听薛念继续道:“我当然可以带着你们退,自从到陵豫关的第一天我就这么想过。” “陵豫关守不住,总有地方可以守得住。这天大地大,也总会有地方可以安身,你说得对,朝廷不发援兵,带着这么点儿人守城是笑话,我退了,也没人有资格来指责我什么,我要保全我自己全身而退太容易。可这么多的老弱妇孺带不走,边关军一撤,留下这陵豫关空城一座,那她们就是戎狄军队的活靶子,贾将军,你家里所面临的一切,也是那些人即将面临的一切。” “烧、杀、抢、掠,杀死男人,把女人拖进军营。” “这些年来大家见的还少吗?” “这一点不用我多说,我清楚,你清楚,这里所有人都清楚,所以我们直到此刻都还留在这。” “与盛京城的军队比起来,边关军的确一直都在浴血奋战,但我们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愿意抛头颅洒热血,为的从来都不是保卫皇权,而是让无数像你娘,你妻子,你妹妹一样的老弱妇孺维持她们的尊严,为了让她们能有一处安身。你说你不相信皇帝,所以你要反他?好,那我问你,一旦戎狄军队踏破陵豫关,真正遭殃的,是盛京城那些养尊处优,献上两座城就该怎样、还怎样的权贵?还是边关数以万计的百姓?” 听到这里,贾斌目光闪了闪,终于满脸愧疚的低下了头。 他说不出话来了。 薛念微微垂眸,缓缓握上腰间弯刀的刀柄:“人各有志,如今你起了这样的心思,我无法苛责你什么,也无法大言不惭的说出来你要保你家人不该,因为在场没人是圣人,包括我薛子期。可是无论别人怎么想,我选择留下来,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不仅仅是因为皇帝的承诺,更是为了边关的这些百姓,为了不让更多的人面临与你家人一样的境地。” “或许这座城最后守不住,但即便如此,我也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是孤立无援的,他们一直信赖的将士从来都没有抛弃过他们。” “哪怕只有我一个人,这个城我也要守。” 薛念目光逐一扫过门内门外站立的士兵们,一字一顿道:“方才贾斌说的这些话,我听见了,李将军听见了,你们也全部都听见了,今天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们之中,还有跟他一样想法的,我不强求,也不会怪你们。” “我要留下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没必要跟着我送死,所以趁着彼此之间都还没有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你们的手上也没有沾过自家兄弟的血,大家好聚好散。” “如今军中还有些粮草,这是为兄弟们备下的,如今你们要走,我也会分给你们,任由你们各奔东西,但要是过了今日,还有人敢做出跟贾斌一样的事情来,或者说出什么扰乱军心的话,那不管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都莫要怪我不顾念兄弟之间的情谊,让你们也见识一下我手中这把刀。” 话音落下,薛念腰间弯刀稳稳自鞘中滑出,冷光闪过在场每个人的眼,寒戾迫人。 空气在森寒刀光下凝滞了一瞬。 须臾之后,众人齐齐拔了刀,屋内屋外跪倒一片。 不同的嗓音喊出同一句话—— “誓死追随少将军杀敌!” 声震长空。 这是属于男儿的承诺。 一诺千金。 生死无悔。 第211章 争锋(1) 另一边。 戎狄元帅澹台巴特尔刚刚领人进入陵豫关之中,后方忽然一阵大乱。 隐隐还有痛苦的哀嚎声传来。 听见这动静,澹台巴特尔狠狠拧了拧眉。他带住战马,吩咐左右:“怎么回事儿,赶紧过去看看,后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左右答应一声,刚要去查看,一名戎狄士兵就连滚带爬的跑了上来。 “不好了元帅!” “我们中计了!” “有人从城墙上往下倒了大量的金汁,咱们好多兄弟都被烫伤了!” “什么!?” 澹台巴特尔闻言不由得一惊。 他豁然抬头,果然看到刚刚还黑漆漆一片死寂的城墙上人影晃动,杀声震天! 大量的金汁从城墙上倾倒下来,中招的士兵鬼哭狼嚎。 金汁这东西阴损,小规模烫伤或许还有救,一旦大规模烫伤必死无疑。 眼看自己的人才刚进城就损伤如此惨重,火气“腾”的一下撞上顶梁,澹台巴特尔狠狠一鞭子抽在负责带路的陵豫关军兵身上,骂道:“他奶奶的,你个鳖孙!敢算计老子!?” 那负责带路的士兵被澹台巴特尔抽的一个趔趄。 他又气又冤,怒目圆睁,大声道:“你干什么打人——” 话未说完,只听得“噗嗤”一声。 人头滚落,鲜血溅了满地。 旁边跟他一起的几个士兵们目瞪口呆。其中一人指着澹台巴特尔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凭什么说是我们算计你——” “噗嗤——!” 澹台巴特尔扬刀又砍掉此人头颅。 他冷笑:“老子行动如此隐蔽,若非尔等告密,陵豫关怎会在此设下埋伏!” 言毕,指着其余几人,厉声喝道—— “拿下他们,砍下人头祭旗!” 没想到之前许诺时说的好好的,可如今澹台巴特尔竟然说翻脸就翻脸,其余几人大惊失色,纷纷拔刀。 然而他们毕竟势单力孤,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被拿下,砍下人头。 唯有一人仗着自身武艺精湛,落荒而逃。 澹台巴特尔冷哼一声,刚要命人追击,前方却也蓦地乱了起来,紧接着探马来报:“启禀元帅!三面城门都有埋伏!咱们的人没有准备,死伤惨重,他们那个领头的小白脸还斩杀我们不少将领,接下来应该如何,请元帅速做决断!” “薛子期!黄口小儿!” 澹台巴特尔只气的哇哇爆叫。 马蹄踏过倒在地上的无头尸身,他把手中大刀挥的呼呼带风:“今天本帅非要剁了他去喂狗!” 话音落下,前方忽然飞驰而来一队人马。 澹台巴特尔目光一沉,当即提刀迎了上去,待看清为首之人时却不由得一怔:“五皇子?” 来人并不是陵豫关中的守军,而是戎狄五皇子,完颜靖。 比起澹台巴特尔的暴跳如雷,完颜靖倒显得还算是镇定。 他甚至还笑了下:“澹台元帅这是意欲何往啊?” 澹台巴特尔强压怒火,瓮声瓮气的道:“当然是斩杀薛子期那黄口小儿!” 他已经受够了这口鸟气! 完颜靖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他缓缓道:“澹台元帅不可。” 此言一出,澹台巴特尔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五皇子这是何意?看不起本帅?觉得本帅不是他的对手?” 澹台巴特尔对完颜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往日的客气,显见得是对他的阻止感到极为不满了。 完颜靖叹道:“澹台元帅可莫要误会,你是我戎狄的勇士,我怎会看不起你,只是如今,你也看见了,你为人率直,这薛子期却满肚子都是大周人的刁钻奸滑。真刀真枪的打,元帅自然用不着怕他,但需防他阴谋算计。” 澹台巴特尔一愣:“那依五皇子的意思,难不成我们带这么多人来,就因为怕他算计,就灰溜溜夹着尾巴哪来回哪去?老子可丢不起这个人!”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完颜靖道:“在薛子期之前,除了齐王沈煊之外,陵豫关另外一个主事将领叫做李铁塔,此人在军中的威望亦非常高,如今也是仅次于薛子期,可刚才我在这城中转了一圈,却完全没发现此人的影子。” 澹台巴特尔皱眉,心里隐隐约约闪过了一个不好的念头:“所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完颜靖道:“薛子期之所以撑不下去,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城里存粮禁不住消耗,后方也供给不上,必须要防止他反过来惦记我军的粮草。” 澹台巴特尔愣了片刻,随即狠狠向着地上啐了一口:“卑鄙小人!” “不过我倒觉得,其实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完颜靖笑道:“就算那李铁塔还算有两下子,可以澹台元帅的实力,对付他还不是手到擒来,若他真去打我军粮草的主意,只要你能截住他就行,倘若生擒更好,以此人在军中的威望,我们还可以反过来用对方威胁薛子期,让他投鼠忌器。军中最重要的就是人心,这样鼎力支持他的头号人物他都不保,其他人必然寒心,他的人心就散了。” 澹台巴特尔心悦诚服。 他感慨道:“要不说国主平时最器重五皇子你呢,你办事就是跟我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那我们快回去!” 哪知完颜靖闻言却摇了摇头。 他道:“澹台元帅先去。” “你说得当然也有道理。” “我们既然带着人来了,就不能轻易退兵,否则戎狄颜面何存。” “我要亲自去会一会薛子期。” 说到这里,完颜靖碰了碰自己左耳下悬着的坠子,眼中闪烁着秃鹫扑食前的光泽,兴奋而残忍。 如此轻易破了他精心设置的局。 他对这个人实在是太感兴趣了。 这样的人,要么对他俯首称臣,要么…… 就成为他的藏品。 第212章 争锋(2) 面对面肉搏的时候,阴谋算计就失去了作用,所有人都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杀红了眼。 横七竖八的尸体随处可见,断臂残肢漫天乱飞。 虽然的确早有准备,但人数之间的差距也不是轻易就可以弥补的。 鲜血顺着刀刃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杀的人数不胜数,饶是薛念也不禁觉得手起刀落成了习惯性动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密密麻麻的戎狄士兵如潮水般向后退,而后向两旁分开,让了一条路出来。 紧接着,一个人越众而出,来到了薛念面前。 此人长相倒很俊朗,但与大周人有非常明显的区别。 发黄微卷。 高鼻深目。 看起来非常具有异域风格。 来人侧目打量了薛念片刻,带着些浅褐色的眼眸竟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 他态度也非常客气:“少将军?薛子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刀尖上鲜血未尽,薛念亦含笑道了声“不敢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就是戎狄五皇子吧,承蒙关照,送我这样一场天大的厚礼,不胜感激。” 完颜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他手中提着一杆长枪,听闻此言照旧脸不红心不跳:“感激就不必了,我这份厚礼,少将军能吃得下,这的确是你的本事。” 最后一字落下,长枪破空而出,毫不留情的直刺薛念要害。此时两人距离极近,这一枪又快又狠,而且枪在兵刃之中又占了个长,所以极难躲避,可薛念早就在防着他忽施偷袭的可能,当下不慌不忙的避开了。 完颜靖笑着赞了声“好”。 他一击不中,也不收招,而是顺势再刺,招招不离薛念的要害。 四下里喊杀声依旧不绝。 两人顷刻间过了十来招。 薛念架住完颜靖的长枪,笑道—— “五皇子,不地道啊。” “彼此彼此。” 两人在角力之中暂时僵持。 完颜靖也笑:“听闻少将军也是盛京城有名的贵公子,却能想出金汁这种阴损的主意来,想想都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地道人了。不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又落在薛念的脸上:“我向来都很是爱惜的人才的。少将军若愿意来我麾下,前尘往事既往不咎,高官厚禄任你选,金银珠宝随便你挑,如何?” “这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薛念勾了勾唇:“倘若五皇子愿意听我号令,高官厚禄,金银珠宝,我这也不会少。” 完颜靖哈哈大笑:“可惜你说了不算。” 言毕,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道:“薛子期,你稍微去打听打听,就知道父皇已属意我为太子,可你呢?你在盛京城的名头是很响亮,但你是个什么官?听都没听过的那种?你这么聪明的人,你不会不清楚,你自以为是满腔忠义,给小皇帝卖命,可他却只当你是走狗,你打退了我们,当心兔死狗烹。” 这话说得诛心。 弯刀骤然加力,崩开了完颜靖手中的长枪。薛念勾了勾唇,戏谑道:“五皇子说谁是狗,骂人的才是狗。” 他眼里没一丝阴沉。 鲜衣怒马少年志,意气凌霄九重天。他不需要光,他本身就是光。 身处逆境,向死而生。 人人都指望做薛子期。 人人都做不成薛子期。 掐灭这道光的念头疯狂滋长,完颜靖心头蓦地蒙上一层落了灰的阴霾,但他脸上依旧是笑着的。 “我说的可是实话。” “戎狄已困城多日,援军呢?” “还有……” 完颜靖眼中浮现残忍的快意:“你既明知陵豫关中出了奸细,为何还要冒险放我们进城?城里没——唔——” 两人即使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每一下都是奔着要对方命去的,长枪挡开弯刀,刺破铠甲,在薛念手臂上划出道寸许来长的口子,鲜血顷刻溢出来,但完颜靖下颌处也骤然爆开一股钻心剜骨般的疼痛。 他微微侧头,在夜色中吐掉了嘴里被薛念打出来的血。 薛念拂掉指尖残留的一点血迹,淡淡道:“五皇子嘴痒?那我帮着你松快松快。举手之劳,不用谢。” “薛子期啊薛子期。” 完颜靖不可抑制的笑起来:“你以为自己意气风发对不对?其实你可怜到家了。你带着自己这点可怜的骄傲,一辈子都在被规则、被道义束缚,不过没有关系,我还是会选择原谅你,我这个人最喜欢的事就是助人为乐了,总在云端站着多没劲,我会让你看到许多有趣的,以前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马匹交错而过的时候,完颜靖又在薛念耳边低声道:“比如……你们的皇帝在戎狄时,曾是个怎样的小可怜。你想不想知道?” ………… 与此同时。 因为完颜靖的当机立断,澹台巴特尔火急火燎的领人赶回军营,终于险而又险的截住了李铁塔和他手下的人。 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他们这里可没有薛念和完颜靖那样故作和谐的面和心不和,一言不合,各自抄家伙动手,彼此都恨不得直接将对方给扒皮拆骨。 澹台巴特尔不愧是戎狄元帅,实力果然不是吹出来的。 弓马娴熟,双臂一晃千斤巨力。 哪怕李铁塔用尽全力,也还是渐渐落于了下风。二十几招时被澹台巴特尔将兵刃打落马下,紧接着就见到眼前寒光闪过。 澹台巴特尔杀的兴起,钢刀即将落下时又记起完颜靖的嘱托,动作一顿刀偏了两寸,准备先卸李铁塔一条手臂再说。 李铁塔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刀落了下来。 他身后的士兵脸色骤变,大叫了一声:“将军!”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 然而眼看着李铁塔手臂不保,要被澹台巴特尔生擒。 他却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近在咫尺的马蹄声。 同一刻—— 巨大的兵刃撞击声划破长空,在每一个人耳畔响起,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 澹台巴特尔提着大刀,战马也被震得向后倒退了几步。 月亮在此时被云层遮蔽。 在场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或惊怒或诧异的神情,不约而同望向了那个仿佛神兵天降般的青年。 第213章 仇怨(1) 作为戎狄出了名的猛将,能在与澹台巴特尔正面交锋的情况下挺过一招的人都屈指可数,更别提还震得他虎口发麻。 这个力道让身经百战的澹台巴特尔都觉得头皮一紧。 所以这一瞬间的交手,几乎就让澹台巴特尔自以为是的确定了来人身份。 他狠狠瞪着坐在马上的青年,目眦欲裂,恨声道:“薛——” 一字才出口,月亮又从层层叠叠的云层中探出来,照亮了对方的脸。 看清对方长相的一刹那,澹台巴特尔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面前竟然是一张比薛子期还俊朗的脸,又或者说,用惊艳绮丽形容才最恰当。 他即使是出现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之上,也能短暂的将人从血腥杀戮中拉出来。 这是戎狄人最看不起的窝囊废。 但对方脸颊上溅落的血,仰头时眼睛里被月光照亮的狠,竟蓦地让向来杀人不眨眼的澹台巴特尔感到背覆寒芒。 那是属于狼的眼神。 是属于厉鬼的眼神。 唯独不该是属于人的眼神。 不知为何,澹台巴特尔莫名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可又委实是在这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感觉中想不出来在哪见过。 对方那张脸的确很惊艳,但他眼神之中的狠戾让人忽略那张脸。 澹台巴特尔目光如锥子一样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沉声道:“你是谁?” 话音落下,一队骑兵急匆匆的赶了上来。为首一人大声道:“我大周皇帝陛下在此,尔等戎狄胡虏安敢造次!”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 空气蓦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不管戎狄还是大周的军队都面露诧异之色。 所谓“大周皇帝”的形象无疑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边关军觉得他纵欲过度。 戎狄人认为他懦弱无能。 可眼前人除了过分俊美之外,与这两个词实在是完全不沾边。 澹台巴特尔铜铃般的眼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良久的沉寂后,他一字一顿的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沈、燃!?” 眉眼的确非常相似。 但澹台巴特尔把眼睛揉了又揉,也没法再把当年到戎狄那个沉默寡言,可以毫不犹豫跪下给他擦靴子的孩子同眼前人结合起来了。 比起澹台巴特尔的惊诧,沈燃却显得很淡然。 他用了玩笑般的语气,仿佛千万般仇怨早做云烟散:“澹台元帅,别来无恙啊。” 澹台巴特尔下意识横刀格挡。 却没想沈燃竟只是虚晃一招。 他整个人在战马交错时跃起,坐到了澹台巴特尔身后,用手臂卡住了澹台巴特尔的脖子。 澹台巴特尔发觉背后多了一人,起初也没太过慌张,他自幼力大无穷,这种把戏对付别人可以,对付他向来不够看,可也不知身后这个看起来并不强壮的青年到底用了多大力气,竟接连挣了几下都没挣脱。 澹台巴特尔所骑是匹宝马良驹,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主人的危局,它前蹄蓦地腾空,呈九十度直立而起,似乎想帮着主人把沈燃从马上甩下来。 毕竟澹台巴特尔脚踩马镫,手可拉缰绳。而沈燃一没马镫,二也没有缰绳可拉,是非常容易从马上掉下来的。 在场所有人都以为沈燃此番必然落马了,又或者他咬牙死不松手,没准儿会带着澹台巴特尔一同落马。 所以各自做好了上去抢人的准备。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沈燃竟然就凭借着惊人的腿力死死夹住了马腹。 直到战马承受不住前蹄落地,他还如钉子一样钉在马背上。 此时澹台巴特尔终于挣开了沈燃的手,但他却已经完全顾不上去对付沈燃了。 脖颈处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骤然涌出的鲜血让他失去了力气。 与此同时,青年低沉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初到戎狄之时,承蒙澹台元帅指点教导,今我以尔成名之技杀你,算不算出师?” 澹台巴特尔没有回答。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是戎狄的勇士。 他曾杀死无数英雄好汉,却死于自己看不起的蝼蚁之手。 澹台巴特尔在这一刻恍恍惚惚的想起—— 当初自己哈哈大笑着把这招演示给沈燃看,而后用沾满灰尘的靴子踩在少年脸上,语气嘲讽而不屑的道:“老子就是演示一百遍,你这样的废物和蠢才也学不会。” 可是他错了。 这并不是温顺的羊。 这是披着羊皮的狼。 对方所有的隐忍和蛰伏都是为了复仇。 他成为了大周的帝王,报复了曾经将他当做弃子随意摆弄的君臣。 如今又跑来报复戎狄。 可他到底是靠着怎样的心性隐忍了整整三年。 给戎狄皇室当了整整三年的奴才? 澹台巴特尔觉得,这种日子若是换了他,别说三年,一时一刻也忍不了。 然而沈燃就是逆来顺受,忍到了无可挑剔。忍到几乎所有曾经对他心怀忌惮的人都对他放松了警惕。 可现在想想,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到的事儿吗?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早知道…… 早知道…… 他演示什么绝招,他就该在沈燃还不够强大的时候一脚踩死他。 千金难买早知道啊! 澹台巴特尔的尸身“噗通”一声跌落马下。 沈燃高坐在澹台巴特尔的马上,身后火光冲天起。 火势太大,映红了半边天。 那是戎狄军队粮草的方向。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粮仓着火了”。 戎狄军队登时一阵大乱。 李铁塔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他跳下马,向着沈燃的方向走了两步,仍是觉得如在梦中。 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憎恨的暴君? 贾斌口中的狗皇帝? 难怪之前送来的信息只说朝廷发出援军,却只字不提领军之人是谁。 李铁塔本来以为又是哪个不学无术的废物,所以问都没问,也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对这个领军之人的要求就是—— 粮草和军需送过来,兵送来。 路上别出什么岔子,到了别想着跟薛念夺权。 盛京城那些眼高于顶的废物,能做到这一点,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可原来暴君竟亲自出征了? 暴君一招杀死了戎狄元帅? 暴君还带人烧了敌军粮仓? 而且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送信的只有一个人,大部队却是千军万马,那行军速度怎么可能一样,就算两者是同时出发的,大部队最快也要比送信的晚个十来天,为何如今前后只相差一两天? 诸般诧异与谜团涌上心头,几乎让李铁塔失去了言语的力气。他身后的一干士兵也都差不多是这个反应。 唯有沈燃还是从容自若。 他深知边关军对自己印象如何,也没计较李铁塔等人的失礼,而是策马到了李铁塔近前,淡淡道:“薛子期呢?” 李铁塔下意识道:“少将军在城里拖住戎狄的大部队。” 沈燃点了点头,只留下一句“朕去帮他”,就策马而去。 没想到皇帝竟然还是个如此干脆利落的脾气,李铁塔微微一怔。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结果话还没有说出来,却见沈燃一骑绝尘,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第214章 仇怨(2) 完颜靖不是薛念的对手。 但薛念想要杀他也很难。 他亦是戎狄出了名的勇士,并不逊色于澹台巴特尔。 甚至可以说比澹台巴特尔更强。 而且他手握大军,人多势众。 震天的喊杀声里,两人再次陷入僵持。 完颜靖擦掉嘴角处的一点血迹,笑道:“少将军,你这样的英雄,结果竟然是个死心眼。”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的摇了摇头:“我这样爱惜人才,爱惜你,你怎么就是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呢?跟着沈燃没有好下场,我却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薛念也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实在厌倦完颜靖不厌其烦的劝降,轻轻打了个哈欠,有些懒洋洋的道:“不知那些为五皇子开城门的士兵此刻在何处?当日五皇子又曾给过他们怎样的许诺?” 发现中了埋伏之后,那些人除了个别逃跑,大部分都被戎狄士兵杀了。 薛念此时说这话,可谓是对完颜靖实打实的讽刺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哪曾想完颜靖依旧面不改色:“少将军岂可与他们相提并论?” 说到这,他还忽然扬声道:“今天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保证,只要少将军愿意归顺于我,从今往后,在我之下就是你!” 如今在场既有陵豫关的将士,也有戎狄的军队,众人听闻此言皆是神色各异。 有惊讶有嫉妒。 也有担忧。 敌军如此大张旗鼓的劝降,若是帝王生性多疑,知晓这件事儿是一定会起疑心的。 很难说清完颜靖此时到底是真心还是离间。 薛念高坐马上,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他也把声音抬高了不少:“五皇子这许诺,可不怎么吸引人啊。就算戎狄国主是真的想封你为太子了,如今不也还没有下旨,先不说太后,国主,皇后,就你那四个兄长,恐怕也还要压着你一头,我薛子期生来不受拘束,若你是国主,封我个执掌生杀的摄政王来当上一当,那还差不多,你敢不敢应?” 完颜靖微微一怔。 戎狄的确是有摄政王一职。 可摄政王必须是皇族,而且只有皇帝年幼不能亲政的时候才能封。 大臣见摄政王也必须跪拜。 其职权基本上就相当于皇帝了。 甚至可以说,摄政王的存在,就意味着皇权的旁落。 若不是实在没别的办法,皇帝即使设置辅政大臣,也不会轻封摄政王。 别说戎狄国主还没死呢,他此时做这样的许诺就是司马昭之心。 就算日后他真的继了位,也不可能需要一个摄政王分自己的权,更别提对方还是个外姓人。 薛念忽然如此狮子大开口,显见得就是没有任何诚意的。 完颜靖眯了眯眼:“薛子期,想不到你还如此表里不一,既然你这样不受拘束,怎么就让沈燃随随便便的一个官把你给打发了?还是说……” 他语气中带出一丝嘲讽之意:“啃惯了骨头,吃肉总觉得太奢侈。” 完颜靖身后当即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谁说是随随便便的一个官?” 薛念归刀于鞘,取下了悬在马上的长剑。 长剑出鞘,寒光凛冽,夺人二目。 毫无疑问,这是一柄绝世好剑。 薛念淡淡道:“此乃我大周皇帝所赠,持此剑者,可代天巡狩,如皇帝亲临,这叫做随便?这份承诺,想来五皇子怕是给不起吧?” 完颜靖瞳孔微缩。 他盯着那把剑看了片刻,而后缓缓道:“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薛念微侧头,眼睛在漆黑夜色之中亮如星辰。 他道:“没有吾主的胸怀,就不要在这里随便许诺,让人笑掉大牙了。” 两个字如针一样刺中了完颜靖。 其实他并没有世人以为的那样在意胜负。他更在意的是刺激和有趣。 他用那三年把沈燃变成和自己的一样的人。他怎么可以允许对方得到他得不到的东西? 完颜靖笑眯眯道:“薛子期,你骗不了我,你根本不会甘于屈居人下。” 沈燃需要皇位。 薛念是天生的王者。 一山向来不容二虎。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相容。 薛念斜睨着完颜靖,气势散漫却摄人。无论是刀、还是剑,在他手里都像是活过来一样。 他唇角微弯,无声的笑了下,语气中有种似有若无的嘲弄—— “与你何干?” “五皇子,话太多了吧。” 完颜靖没有再回答。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时,彼此都瞥见了对方眼里的狠戾。 薛念与沈燃不一样。 比起先隐忍,然而等有实力的时候一招制敌,他更擅长的是上来就以气势压倒对方。 戎狄的传讯兵在这时跑过来。 他语气之中有种千钧一发的焦急与紧迫:“五皇子,大周的援兵到了!” “他们的皇帝杀了澹台元帅,还火烧了我们的粮仓!” 皇帝?沈燃来了? 完颜靖愣了愣,仰头时看见了冲天的火光。静默须臾,他蓦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薛子期。” 完颜靖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走着瞧吧,游戏还没结束呢。” 第215章 恩怨(1) 戎狄军队撤出城门,但完颜靖留在最后,迟迟都未曾离去。 他在等一个人。 他很快等到了。 火光中奔腾的战马转瞬到了近前。 多年未见,曾经的少年已经变做青年,身上气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那张足够惊艳的脸。 月光下他眉目昳丽凉薄,整张脸若无暇美玉,有种惊心动魄的勾人风骨。 见完颜靖挡住城门,沈燃勒马停下来。此时他挂起了长剑,手中提着澹台巴特尔的大刀。 这对戎狄军队来说,显然是种无形的震慑。 然而完颜靖不惊不怒。他甚至还扯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阿燃——” 话未说完,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雪亮刀光电射而至,毫不留情刺向完颜靖胸前。 完颜靖侧身避过,在千钧一发的间隙之中说完了这句话:“别来无恙啊。” 大刀一击没中,顺势追击。 沈燃也笑:“你没死怎能无恙?” “真是好一个翻脸不认人。” “比你的招式可娴熟多了。” 完颜靖伸手抓住了沈燃的刀。 他轻声道:“阿燃,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口一个“阿燃”。 仿佛他们此刻不是仇敌,而是手足兄弟。 沈燃盯着完颜靖,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须臾后,他唇微弯,缓缓吐出一个字—— “滚。” 话音落下,刀锋骤然下压。哪怕完颜靖反应极快,立刻收手,手上也还是出现一道血痕。 刀锋太利,鲜血顷刻间溢出来,被完颜靖舔掉了。 “是比当年带劲。” “当年你要是这样,我哪里还能忍心放你走?” 一声令下,两侧的戎狄士兵立即涌了上来:“别急啊阿燃,你无情,我有义,你不念旧我却要念,既然你亲自来,且待我备份厚礼再说。” 未等沈燃开口,完颜靖旁边的副将已经用戎狄话催促道:“五皇子,快撤吧,那薛子期实在太猛,咱们的人快要挡不住了!” 话音落下,马蹄声急。 密密麻麻的戎狄士兵也阻挡不了薛念冲锋。 弯刀起落间,鲜血落如雨。 红衣一骑当先,烈艳如火,离城门处已经不过几百步远。 几乎刺痛人的眼睛。 完颜靖目光微黯。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策马而去。 临走之前伸出手,对沈燃做了个意味不明的动作。 沈燃立在阴影里,无比沉默。 薛念甩落刀刃上一连串血珠,在沈燃身边停下来。 他完全没有对沈燃的到来表示出任何惊讶之意,仿佛也没有注意到沈燃和完颜靖间的暗潮汹涌,只是笑道:“陛下来的正好,可当真如及时雨啊。” 这一笑若雨后初晴,刹那间拨云见日。 沈燃笑起来会让人觉得惊艳,觉得无辜。可薛念的笑却满满都是自由和阳光的味道,很容易便驱散阴霾。 沈燃轻轻扯了扯唇角,不冷不热的道:“还不是怕子期望穿秋水。” “臣岂止是望穿秋水。” “臣这分明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薛念哈哈一笑道,“陛下这一路辛苦,先城里请吧,臣为你安排住处休息。” ………… 陵豫关中一片混乱,待大致把事务处理妥当,已经接近寅时了。在李铁塔的一再劝说之下,薛念和沈燃这才准备回房休息。 为了给伤员提供一个良好的养伤环境,所以大部分的房间都被薛念腾出来安置伤员了,也包括他自己的房间。 他就准备随便找地方凑合凑合。 沈燃干脆邀请他同住一间。 薛念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摇头道:“陛下是九五至尊,这不合适。” “你薛子期还在乎这些?” 沈燃似笑非笑道:“如今你才是这陵豫关中的统帅,你去睡大街,朕好意思自己睡房间里?少来这些虚的,朕都不在意,你又不是个大姑娘,挤挤有什么可推三阻四的。” 默然片刻,薛念轻笑了一声:“那臣可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过陛下了。” 说完,两人一同回房,也当真是乏的很了,稍做洗漱就准备休息。 薛念眼睛尖,一眼瞧见沈燃腕间戴着个红绳。愣怔片刻之后,唇角极轻的勾了一下。 察觉到薛念的目光,沈燃把红绳往袖子里藏了藏:“怎么?” “没什么。” 薛念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就是忽然发现陛下这品味还挺独特的。” 沈燃当然知道他指的什么:“这是你亲妹妹品味独特。” 非要他手上戴个女里女气的红绳。 此言一出,薛念扬了扬眉,随即无声的笑了起来:“女儿家脾气,臣多谢陛下肯担待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便不似往昔凌厉,褪去杀伐,化作了夜色里拂面的轻风。 第216章 恩怨(2) 沈燃在床上坐下来:“你倒的确是很心疼阿妩。” 薛念闻言笑了一声:“看陛下这话说得,这可是我亲妹妹。” 沈燃看着他,没有说话。 薛远道虽然为人迂腐古板,喜欢固守成规,但重男轻女的毛病,那是绝对没有的,相反他因为跟薛夫人感情很深的缘故,甚至还经常会显得有点儿重女轻男。 家里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首先都要紧着夫人和女儿,只有她们用不了的情况之下,才有可能会轮的到薛念。女儿犯了错,不忍心罚的太重,还会拿薛念做筏子,以此来警告薛妩。 而事实上,薛念才比薛妩大两岁而已,他们基本上就是同龄人。 在沈燃看来,无论到底是重男轻女还是重女轻男都意味着一碗水没端平。 既然端不平肯定就会有矛盾。 可薛念从来都没有因此而对薛妩有过分毫的不满。更没有因为薛远道的偏心责怪过薛妩。 薛远道作为一个父亲,给薛妩的是宠爱。而薛念给薛妩的是自由。 这点他与付惊鸿很像。 他从来都不认为女子就应该待在后院里绣花,学习如何相夫教子。 他认为女子也应该走出去。 见识更广阔的天空。 正视自己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阴暗面,沈燃觉得,他对面前这个青年的厌憎,一半来自忌惮,一半来自嫉妒。 忌惮对方的实力。 嫉妒对方真的有海阔天高浩然胸怀。 沈燃要想拉拢人心,需要全副武装费尽心思,小心翼翼不显得太假太做作。所以他登基之后根本懒得费这个事儿,既然他大权在握,那管你是忠还是奸,不听话就不行,不听话就该杀。 然而薛念不一样。 他只要站在那里,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愿意追随他。 无论他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他都能化腐朽为神,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他可以做出远远超越自己位置的成绩。 别人都做不了的事,他就是能做到让人无可挑剔。 比如约束管束那些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别管他们平日里多狂多嚣张,薛念在禁军一日,他们就一日不敢炸刺。 别的统治不管说什么,那些纨绔子弟都只当做放屁。 可薛念即便提出来要三更点卯,那些人也不敢说个“不去”,就算二更天到大门外头侯着,都不敢迟个片刻。 还有如今在陵豫关。 那些士兵对薛念的真心拥戴,根本用不着用嘴说,用眼睛就能看出来。 看见“少将军”的时候,他们眼睛里是闪着光的。薛念并不仅仅是他们的统帅,也是他们的信仰。 同样的一句话,从薛念嘴里说出来和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那基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效果。 沈燃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朝廷派来的人当真试图夺薛念的权,那薛念只需要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干,多的是人愿意跳出来,替他剁了对方,而完全不考虑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士为知己者死。 薛念就是这个知己者。 这似乎是薛念与生俱来的本事。 沈燃讨人喜欢大部分都是装的。 薛念讨人喜欢大部分是天生的。 虽然沈燃上辈子的确是亲小人远君子了,但即使从这辈子的角度来看,他也没觉得自己上辈子对薛念的打压和疑心有什么错。 是个人都会有野心。 有哪个皇帝不忌惮这样的人? 这种人就是对皇权有威胁的。 退一步讲,就算将军自己是真的不想反,你能保证他手下将领也不想吗? 万一军队哗变,万一黄袍加身呢? 历史上也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沈燃认为自己怀疑薛念怀疑的顺理成章,真的信任他那才是如履薄冰。 乱世或许可以冒险用他。 太平时绝不可以给他机会出头。 但是…… 哪怕是为了薛妩,为了他们的孩子呢? 他答应过薛妩,会保护她的家人。 而且以薛妩和薛念的关系,哪怕就是有朝一日她想起上辈子的事,她也会重视她亲兄长的意见。薛念到底劝和还是劝分,真就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还有…… 完颜靖离去时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 沈燃不由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他忌惮的人,完颜靖那边不也忌惮的了不得? 完颜靖把他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同类自然最能够了解同类。 在黑暗里呆久了,都怕光。 薛念是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就此搁置,也的确很可惜。 他对这个人不能只是利用,对方值得他花费心思来应对。 他是个赌徒。 他要赌一赌。 赌赢了,这把刀永远对外,替他镇守四方。 赌输了…… 不想。 至少此刻还没有必要想。 沈燃微微侧头,轻笑了一声:“那朕也多谢你对我娘子的关切了。这红绳朕日后也叫阿妩给你备上两根,给你和你未来娘子戴。” 薛念连连摆手:“可千万别,这是皇后娘娘对陛下的心意。臣可不敢贪图。” 玩笑两句,气氛似乎莫名的比刚才缓和了不好。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笑。 沈燃见薛念还坐在桌案旁,淡淡的道:“你还不困吗?” 薛念笑道:“臣在这打个地铺,正好给陛下看门了。” 以他的敏锐,又怎么可能不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他并没有炫耀,反而一直都在刻意收敛,哪怕他其实也是个离经叛道,不愿被规矩束缚的人,可该守的规矩他当然还是会守。但风姿气度这东西如影随形,总是会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 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气场,别人再羡慕嫉妒也没有用。 这辈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久了看习惯了,沈燃忽然觉得也没有上辈子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勾了勾唇:“薛子期,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磨磨唧唧,说挤挤那自然就是挤挤,当然,你若对朕心存芥蒂就另当别论,那朕也没必要再厚着脸皮留你了,你还是大街上找个地方睡去吧。” “那可不行,君无戏言。既是陛下邀请,岂有说了不算的道理。” 分辨一个人真心还是假意当然不难。 沈燃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薛念哈哈一笑,也不再拒绝。 他干碎利落的扯了腰带,随手就把外袍扔在一边,坐在了沈燃身旁。 如今盛京已经开始回暖,但边关晚间却还是凉,尤其陵豫关军需紧张,屋中炭火不足,就更显得阴森森的。 沈燃刚才还隐隐觉得有点冷,结果薛念往旁边一坐,仿佛身边骤然升起了个热腾腾的炉子。 非但不冷了,过了一会还稍微觉得有点儿燥。 沈燃不由自主的侧目看了薛念一眼:“你热吗?” 薛念身材是真的好,即使隔着里衣也能感受到他那种肌肉结实的健硕。 他只是看着瘦,其实一点也不弱。 难怪能拉的开那把谁也拉不开的硬弓。 未曾想沈燃忽然之间莫名其妙的来了这么一句,薛念不由得一怔。 在密密麻麻的敌军里拼杀了几个时辰,衣服都被汗水和血水湿了个透,回来又忙着安排伤员,忙的脚不沾地,这还能不热吗? 本来应该沐个浴,但边关不比盛京城,哪里有这个条件,这么晚了再跑到野外去泡澡也不现实。 不过沈燃这些年毕竟是在盛京城里养尊处优惯了的,宫殿里头要焚香,衣服上头也要熏香,只要见他,他身上必然带着龙涎香的味道,而见他的臣子同样不能有丝毫衣冠不整的地方,否则就是御前失仪,讲究到不能再讲究了。 就连如今…… 可能行军打仗还熏香不方便,龙涎香的味道倒是没了,但又换作一股幽微飘渺的清冽梅花香,离得远还好些,但倘若要是离得近了,比如床和桌子之间的距离,又或者骑马和他并肩行,一阵风过来,那就不可避免能闻的到,这味道不太像是熏香,反而更像是真正的梅花香气,可也不知道沈燃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 鉴于沈燃讲究到了这个程度,既然说了一个屋,薛念也担心让对方闻见血腥或者汗味,说是稍作洗漱,其实还是挺仔细的擦拭了一下,自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于是只一笑道:“还真是有点,可能臣天生体温比其他人高?” 这也是实话。 薛念继承了薛夫人的容貌,却继承了薛远道的体魄。自幼就皮实,连数九寒冬也敢打赤膊,体质当然不是寻常人能比的,体温亦要高些,本来也只不过是稍高,完全在正常范围之内,可拼杀了许久,实在是太热,体温自然也就比往常更高了。 离得远不觉得,这一靠近立刻感觉到了。 虽然这导致薛念存在感出乎预料的强,但人家再三推拒,是沈燃自己主动提出来要跟对方“挤挤”,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好再出尔反尔了,再说,这屋子本来阴冷,如今能有个人形火炉在旁边也还不错。 沈燃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直接往床上一躺,拉上被子道:“熄灯。” 薛念亦没再多说什么,吹灭了烛火就大大咧咧的在沈燃旁边躺下。 他爹是大将军,他从小混迹军营。 跟士兵们同吃同睡向来是寻常事。 在他眼里,沈燃跟其他士兵相比无非也就是占了个皇帝的名头,就像沈燃说的,既然皇帝本人不介意,那他更没有什么可怕的。 而沈燃虽为皇子,从小过的日子就不好,在戎狄时更是直接被人当做奴才对待,住单间是想也别想的,不十来个人睡大通铺都是好的,房间里甚至会常年充斥着磨牙打呼声,以及汗臭脚臭和各种稀奇古怪的难闻味道。 别看他如今锦衣玉食,吹毛求疵的讲究,那只不过是他不想委屈自己,却不等于他真的吃不了苦头。 所以起初两人谁都没把“挤挤”当回事,最后却不约而同的打了脸。 这屋子里也不热。要是沈燃自己睡,盖被子当然是正好,奈何不大的一张床上蓦地多了个火炉,这被子就厚的有些令人发指。让沈燃不止一次生出掀被子的冲动来,却又由于薛念在旁边不得不强行克制。 薛念像是真的累了。 一躺在床上就闭上眼睛,呼吸均匀绵长,似乎睡着了。 可事实上,他纯粹闭目养神。 他如今的感觉和沈燃正好相反,整个人被清冽甘甜的梅花香包围,仿佛骤然之间扑进了种满梅花的雪堆。 虽然不难闻,还隐隐有些心旷神怡,但是…… 哪个士兵身上带梅花香的? 闺阁里的姑娘才喜欢这玩意儿。 他打马长街过时,姑娘们扔进他怀里的帕子才香气扑鼻。 沈燃这个人有些时候真的是太矛盾了。 薛念实在是想不明白,沈燃明明知道朝廷之中有不少人暗中讥刺他龙章凤姿,并且常常为此而不悦,为什么却还如此偏爱这些东西。 就像是他也不太想得明白,明明沈燃那样厌憎忌惮他,为什么如今却又在试着率先向他抛出真心。 那把“如朕亲临”的长剑。 不分昼夜的翻山越岭,万里奔驰。 遍布着红血丝的眼睛,以及…… 薛念在黑暗中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沈燃没瞧见。 他背对着他,像是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模样。 薛念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曾经试探过彼此的实力。 这个情况,这个距离…… 即使没有弯刀在手,他其实也是有把握能置沈燃于死地的。 沈燃自己意识不到吗? 他此举是在试探他? 还是在变相告诉他,希望他们能有性命相托的交情? 但可能吗? 不可否认,沈燃如今的确是改变了许多。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改变了,那些枉死的人就能回来了? 薛念目光黯了黯。 若沈燃不是皇帝,这笔债迟早要对方以血偿。 如今很显然不能了。 从前沈燃那样暴戾的时候他都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不能杀他,那如今就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他,乱了大周的江山,让黎民百姓流离失所。 这是他作为一个将军的职责。 不过做兄弟还是免了吧。 沈燃不缺他这么个兄弟,他也不能真心的信任臣服于对方。 他不能愧对赵元琢。 第217章 决断(1) 陵豫关本来险而又险的一战,因为沈燃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神兵天降而取得了难以想象的胜利。 戎狄粮仓被烧。 戎狄元帅澹台巴特尔阵亡。 戎狄军队兵退三百里。 戎狄国主完颜森的桌案上开始出现数不清的战报,几乎每一份都离不开薛子期和沈燃这两个名字。 薛子期也就罢了,反正这些时日以来早就已经听到耳朵起茧子了。 但“沈燃”两个字却深深刺痛了完颜森的眼睛。 这是他们亲自放纵归山的猛虎。 靠着一张绝对无辜的脸把他们所有人耍到团团转。 其实在沈燃登基之初,这一切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从前沈建宁在位的时候,戎狄每年得到的财物和女人都会只多不少。 时不时的还能收割两座城池。 可自从沈燃登了基,从他手里漏出来的东西就越来越少。 城池就更是连想也不要想。 戎狄派人送去的书信他要么置之不理,要么回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以至于他们竟然反而要去与辰王沈烨签订什么合约。 可即便如此,因为沈燃在戎狄三年的表现,完颜森也完全都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 匹夫再怒,不也就能血溅五步么。 再溅也溅不到他戎狄的国土上来。 哪曾想…… 如今沈燃一招杀澹台巴特尔,带兵火烧戎狄粮仓的事儿在戎狄境内传了个沸反盈天。等于把整个戎狄皇族的脸面都按在地上摩擦。 完颜森越想越觉得气怒攻心。 他把桌子拍的“啪啪”直响,当即下旨封五皇子完颜靖为元帅,统领三军。 严令完颜靖必须提着沈燃的项上人头来见。连薛子期都可以往后排。 戎狄绝不能咽下这样的奇耻大辱! 而与戎狄相较,陵豫关的士气却无疑就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边关军的士兵虽说性情大都彪悍暴躁,但军中规则却比盛京城简单的多。 盛京城水太深。 在军中不止要看能力,还要看家世看背景。甚至于家世背景还远远高于自身能力。如果你没能力却出身显赫,那么极有可能坐高位,但如果你能力出众却没有足够的背景,说不定就一辈子都被人打压了。 边关军规则就一条—— 强者为尊。 你能力出众,你就在军中横着走。 兄弟们也都服气。 但你要是没本事,还想仗着身份横行霸道。 那对不起。 脑袋天天拴在裤腰带上的地方,没人认得你是谁。 因此沈燃这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场方式,在最大程度上帮他扭转了他在边关军心目中早就已经惨不忍睹的固有形象。 他与“暴君”完全判若两人的待人接物,更是让所有边关军心里都升起了疑云,觉得他之所以得到这个称呼,完全是被盛京城那些只知道钻营的官员算计了。 你见哪个暴君能不顾自身安危,事事冲锋在前? 你见哪个暴君能不顾自己受伤,亲自给士兵包扎伤口? 你见哪个暴君能够如此平易近人? 哪怕你满身血污,染上他的衣衫。 在他的一举一动之中也看不出半分嫌弃。 随便从盛京城拉出哪个权贵来都做不到沈燃这个地步。 这是暴君? 来,那让他们看看明君都什么样? 大周开国皇帝倒的确是个实打实的明君,可他能做到的也就是沈燃这样。 先帝沈建宁虽谈不上是个明君,但也并没有暴戾的名头。 可他一生从未亲临战场。 从未体会过百姓的疾苦。 他只能高居于庙堂,听着朝臣争辩两句,然后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定了诸多百姓的命运。 只凭沈燃愿意亲征,还不仅仅是躲在后方这一点,就已经比许多人强的太多了。 戎狄士兵向来骁勇善战,此战虽胜,但大周的军队其实也是伤亡惨重。 陵豫关中一片狼藉,多处房屋也被损毁。 既要救治伤员,还要安抚人心,善后事宜纷繁复杂。 然而沈燃作为拥有着绝对权威的皇帝,一没对薛念的指挥挑三拣四指手画脚,二也没有大手一挥直接做个甩手掌柜,以行军劳累为由自行回房休息。 他全程都以皇帝的身份在旁边支持帮助薛念。薛念什么时候起身他就什么时候起身,薛念若是忙到三更半夜他也不会先睡。 本来压在一个人身上的担子现在变成两个人一起分担,就连救治伤员的速度都比从前快了不少,陵豫关也很快恢复到固若金汤的状态。 即使戎狄此时还没有彻底退兵,这几日将士们也感到了从所未有的自信和轻松,连脸上的笑容都变多了。 从前那么难他们都挺过来了。 如今有这样的君主和将军,他们更不怕打仗。 但烂摊子收拾的差不多,处置叛徒的事宜就要提上日程了,贾斌如今被关押在陵豫关的牢房之中,而那些开城门放戎狄军队进城的士兵,大部分已经死在戎狄人的屠刀下,只有少数几个侥幸逃脱,也暂时关在牢房之中。 毕竟是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就这么杀了不忍心,放了又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 李铁塔如今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每日都为此事而忧心忡忡。 可看沈燃和薛念天天都忙的脚不沾地,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多生事端。 如今见陵豫关情况基本稳定,他思虑良久,终于决定主动去找沈燃和薛念谈一谈。 陵豫关渐渐安定之后,已经有不少百姓到街上来做生意了。 李铁塔找到沈燃和薛念的时候,他们正领着一队人马在城内巡查。 李铁塔上前向他们见礼,薛念见了他,当即命令士兵停下稍做休息。 薛念的好人缘从盛京城带到了陵豫关。不仅士兵们爱戴他,百姓们也都拿这位少年将军当做亲人,之前边关军手上没粮,也从来都没有打过这些百姓们的主意,反而是不少百姓自发的捐献出了自己的口粮。 此时见他们停在路边休息,立刻就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跑过来,手里捧着奶奶亲手做的点心让他们尝尝。 她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少将军。 然而跑的方向不太对。 嘴里喊着薛念,却是往沈燃这边跑的。而且因为跑的太快没看路,快跑到沈燃跟前时绊了下,脚下一个踉跄,向下就倒。 第218章 决断(2) 这种要是放在盛京城,沈燃肯定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但他如今摆了个明君的人设,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个小姑娘在自己面前脸着地,于是微微俯身扶了对方一把。 小姑娘正惊魂未定,骤然见到一张放大的俊脸,饶是年纪小也不由得脸一红。她垂下头小声道:“少将军,这是我奶奶亲手做的点心,你尝一尝好不好?” 说着,小心翼翼把手里捧着的糕点往前一递。刚才明知要摔,她还是护着这些糕点,可见重视。 沈燃没接。 他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薛念:“这个才是少将军,认错人了。” 小姑娘眨巴眨巴大眼睛,目光在沈燃和薛念脸上转了转,她轻轻的“啊”了一声,显得有些迷茫。 薛念笑吟吟走过来:“你见过少将军吗?为什么以为他是?” 停顿了一会儿,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道:“我没有见过,但我哥哥是当兵的,他见过,他说……说少将军特别的好认,是军队里最好看……最好看的人……我……我……我……” 说到这里,她飞速抬起头来,飞速看了沈燃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不言语了。 于是薛念替她说了:“他长的比我好看是吧?” 小姑娘认错了人,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其实只有一点点。” 两人一样俊美,只是风格不太相同,这种情况下很难说谁更好看,纯粹是各花入各眼了。刚才这小姑娘在薛念和沈燃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沈燃要更好看上一点儿。 说完,这小姑娘又把点心往前一递:“少将军,奶奶说你一直打仗辛苦了,你快尝尝吧,这点心我一直捂在胸口,还热乎着呢。” 薛念哈哈一笑。 他也没接糕点,而是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个哥哥是什么人?” 小姑娘有些懵懂的摇了摇头。 “这是我大周的皇帝陛下。” 薛念正色道:“就连少将军也要服从他,听他的话。” 听到“皇帝”两个字,小姑娘目光闪了闪,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皇帝对于边关百姓来说并不是一个好词。边关军如今看到了沈燃的付出和能力,可这些百姓还没有。 但薛念盯着她的眼睛道—— “小妹妹,陛下亲自出征了。” “他是为了把敌人赶出去,是为了守护他的子民。” “你没有认错人,你把点心送给他才是正确的。因为我正是奉了他的旨意才会到这来。” “你要回去告诉你奶奶,告诉每一个你认识的人……” “说陛下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薛念把话说的掷地有声,小姑娘愣愣的看着他,最后无比郑重的点了点头道—— “我会的!” “我一定会把少将军的话带到的!” “我会去告诉大家,陛下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 小女孩离开之后,李铁塔跟着沈燃和薛念回房说话。 由于如今陵豫关之中的房间实在紧张,两人一起煎熬着“挤”了几天,也都渐渐习惯了下来。 休息了一夜,薛念身上就没有那么热了,有他在身边,沈燃叫人换了个薄被来,倒觉得不冷不热正合适。 而薛念亦适应了沈燃身上的梅花香气。经过几天的相处,薛念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这梅花香并不是熏香或者花瓣的香气,而是沈燃身上自带的。虽不知沈燃到底为何会身带异香,但是大家同为男人,薛念也就无比理解了沈燃出门必熏香的行为,如果换作他是沈燃的话,让人以为他讲究喜欢熏香,也总比让人知道他身带异香来的好点。 相互接纳理解了对方,这日子自然就好过的多了。 薛念跟回自己房间一样,招呼李铁塔坐下来,还给他沏了杯茶:“李将军有什么事?” 李铁塔长出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来意叙述了一遍。 然而听了他的话,薛念和沈燃却都没有什么表示。 倘若只有薛念在此,那李铁塔得不到回应,早就忍不住直接发问了。 可毕竟皇帝的身份非比寻常,所以即使心里着急,李铁塔也还是强行耐着性子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薛念才道:“李将军,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听薛念又问到自己,李铁塔微微一怔,随即长叹了一声道:“让陛下和少将军笑话了,我如今正是因为实在拿不定主意,才这般发愁啊!贾斌做出这种事儿来,若不杀他,对不住那些枉死的弟兄们。可要说杀了他……毕竟这么多年的兄弟情义,还有他那一大家子人……”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件事儿对于李铁塔来说就是两难。 说到这里,这个面容黝黑的汉子甚至忍不住红了眼眶。 沈燃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李将军,按照军中规矩,这等事应当如何处置?” 李铁塔愣了愣。 片刻后,他道:“斩立决。” 没有任何地方会容忍叛徒。 沈燃道:“那就按照规矩办。” 即使得到的是预料之中的答案,李铁塔还是心中一紧,他下意识看了薛念一眼。 “贾斌是我们的兄弟,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大家都很心痛。” 薛念缓缓道:“但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今在军中的每个人,都是我们的袍泽和兄弟,都不分厚薄,今日轻纵了他,来日其他人如何处理?你我作为统帅,又如何服众?” “李将军,或许你觉得我狠心,不念旧情,但不管到了何时,不正之风绝不可长,任何苦衷和理由,都不能成为叛变的借口,他既然敢这么做,那就必须承担责任。” 薛念微微侧头,眼神肃杀,无形的威压自其中流露出来,有种让人心惊胆战的意味。 他道:“我不但要杀他,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他,陈他的罪。” 第219章 暗潮(1) 盛京城。 夜间无事,薛妩在翊坤宫之中同花想容和露华浓聊天。见薛妩一直都闷闷不乐,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花想容不由得笑着道:“奴婢猜着,陛下此刻定然又在思念皇后娘娘了。而且是想的茶饭不思,时时对月长叹。” 她不说薛妩,却说沈燃。 薛妩闻言脸一红。 她垂眸,低声道:“你这小妮子总是拿我打趣。” 露华浓亲亲热热挽着薛妩手臂,亦笑道:“皇后娘娘怎么总是这般喜欢害羞呢,您与陛下郎情妾意,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薛妩待人素来和善,没有什么皇后的架子。花想容和露华浓又一向能说会道,不似寻常宫女,大大缓解了薛妩因为思念和担忧沈燃产生的烦闷之情,是以虽然两人进宫没有多久,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是突飞猛进,如今已经情同姐妹,薛妩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她们。 薛妩抿了抿唇,刚想说些什么,却见翊坤宫中的宫女环儿捧着一盆百合花走了进来:“这是花房奴才刚刚给皇后娘娘送来的百合。” 薛妩如今正在孕中,百合又可以静心宁神,所以如今花房每日都会送新鲜的百合到薛妩殿中。 薛妩点了点头:“好,放下吧。” 环儿答应了一声。 她把百合花放好,刚要退下,花想容却忽然道:“我瞧着今日这百合开的格外好,是什么人送来的?” 不知道花想容为什么忽然问起送花的人,环儿微微一怔。 别看花想容和露华浓是两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大美人,但办起正事竟然雷厉风行,颇有手段,没几日的功夫就帮薛妩理清了让她颇为挠头的宫务,更把翊坤宫上下整治的犹如铁桶一般,这些宫人就没有不怕的。 所以环儿听花想容问话,虽然疑惑却也不敢怠慢,立即道:“回姑娘,是花房奴才小张子送来的。” 话音落下,花想容没有说话,反而是露华浓道:“奴婢瞧着今日这百合的确比平日里开的好,修剪也得当,手艺远胜于往常,可见花房那些奴才们的用心,奴婢想替他们向娘娘求个恩典,请皇后娘娘赏赐过来送百合的小张子和那个修剪花草的工匠。还有……” 停顿片刻,她又道:“环儿也一样要赏。” 薛妩素来不在花花草草上用心,倒没觉得今天的百合与以往相比有什么区别,不过既然露华浓都这么说了,她当然不可能博对方的面子,于是很爽快的道:“那就都赏。” 当即吩咐宫人去办。 环儿万万没想到就进来送个花还能得赏,不由得千恩万谢,忙跪下给薛妩磕头。 花想容起身,万分温柔的上前扶起环儿。 她道:“这些全都是你应得的,不必如此。好了,先下去吧。” 环儿满脸感激的退了下去。 露华浓又以薛妩要休息为由,让殿中伺候的宫人尽数退下。花想容这才将那一大盆百合花搬的离薛妩远远的。 这一系列操作下来,薛妩就是再迟钝也发觉不对了。 她皱了皱眉:“想容,这百合花有问题么?” 花想容俏脸微沉:“花蕊中有极少量的蜜合香。一般人闻不出来,但奴婢自幼就善于制香,世上大部分香料都逃不过奴婢的鼻子。” 蜜合香的主成分就是麝香。 即使量少,但是如果花想容没有发现。薛妩长久的闻下去,对她腹中孩子定然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薛妩此时再看那盆百合花,不禁觉得浑身发冷。她平日是脾气好,但谁敢害她的孩子,谁就是她的生死仇敌。 薛妩恨声道:“那还赏什么,把花房那些奴才抓起来审……” “皇后娘娘不可。” 花想容道:“如今您腹中之子受人瞩目是预料中事。我们不怕明枪,怕的就是难防的暗箭,即使把那些花房奴才抓起来也未必审得出幕后主使。多半就是让他们成了替罪羊,而且还会打草惊蛇。倒不如暂且留着他们,放长线钓大鱼,也免得他们一计不成,再去想其他坏主意。” 薛妩这才稍稍冷静了下来。 她目光落在那盆娇艳欲滴的百合花上,抿唇道:“那这些花怎么办?” 露华浓道:“这个皇后娘娘尽管放心,想容精研医术和制香,无论什么香料,只要碰上她,都白给。” 花想容点了点头道:“是啊,花的事儿皇后娘娘用不着担忧,奴婢可以处理好,不会让人发现端倪的,只是……” 说到这里,花想容忽然顿了顿。 薛妩道:“想容,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跟我用不着有所顾忌。” 花想容道:“外面怎么样都好,但娘娘身边必然不能有奸细,刚才奴婢和华浓瞧着,环儿那模样倒不像是要害皇后娘娘的,也不必急着发落,我和华浓会看着她,不过还请皇后娘娘去跟赵大人说一声,让他不要声张,找人偷偷盯着花房的那些奴才,并且加强翊坤宫外头的守卫。白日里他可以跟人换班,歇一歇,晚上一定要他亲自领人守着。就劳烦他辛苦一段时间吧。” 薛妩微微颔首道:“好,我去跟元琢说。” 花想容又道:“还有,从此皇后娘娘的一应吃食,除了要用银针试过,还需要奴婢先尝,待确认无事后,皇后娘娘才可以用膳。” 薛妩愣了一下,当即反对道:“这怎么行?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能用你来试毒啊。” 花想容摇头道:“奴婢对医理和制香都有研究,我会有分寸的,这事儿也只有我来做才最合适。” 说着,她拉着薛妩的手,万分恳切道:“赵大人守殿外,奴婢就和华浓替娘娘守着这殿内,断不会叫娘娘腹中孩子有什么闪失的。” 薛妩:“……” 第220章 暗潮(2) 沈燃和薛念一起去牢中见了贾斌。 才不过几日的功夫,这个原本身强体壮的汉子就变得憔悴不堪,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像是老了几十岁。但看到沈燃的时候,他捏紧拳头,眼睛里还是难以抑制的流露出了怨毒的光芒。 他嘶哑着喊了一声“少将军”,却像是根本就没有见到沈燃一样。 沈燃对他的态度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还蓦地轻笑了一声。 这声笑在满是血腥气的牢房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也很不合时宜。 贾斌眼睛一下子转过来,目光像两把钢锥一样落在了沈燃身上。 他并不知道沈燃这些日子在陵豫关所做的事情,又或者说,即使知道也绝对不会相信,他对皇帝的怨恨,早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根深蒂固。 贾斌到底还是没忍住,狠狠向着沈燃的方向啐了一口:“狗皇帝。” 因为气力不济,又是坐在稻草堆上头,带血的浓痰只是划过袍角落在了地上。 相较于贾斌的声色俱厉,沈燃就实在显得过于淡然了。 他淡淡道:“虽然你冒犯了朕,但朕不会计较你的冒犯,也根本没有必要计较你的冒犯。只是可怜了你的娘和妻儿,跟着你这么个糊涂人,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不说,还要自此艰难困顿,因为有个通敌叛国的儿子受万人唾骂。” 这话落在贾斌耳中就是实打实的威胁了:“狗皇帝!老子跟你拼了!” 他虽然大字都不识得几个,但平日里最是孝顺不过了,否则也不会为了给老娘弄银珠粉就做出这种事情,此时他目眦欲裂,向着沈燃扑了过来,因为没兵刃在手,就要用手上的铁链去缠沈燃的脖子。 沈燃冷眼瞧着,动也没动。 反而是旁边冷光闪过,弯刀逼退了贾斌的攻击。薛念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退下。” 贾斌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他嘴唇不可抑制的颤了颤,黝黑的脸上流露出无比痛苦的神色。 他颤声道:“少……少将军!” 这一声“少将军”喊出来,声音骤然间变得悲愤:“少将军,你要处置我老贾,我老贾没有什么可说的!谁叫是我对不住你呢!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着狗皇帝一起来羞辱我!更不该用我来向狗皇帝表你的忠心啊!” 贾斌这时候已经彻底被热血冲昏了头脑,越说越觉得热血上涌,一张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 他厉声道:“少将军,今天我老贾就死在你的刀下吧!” 话音落下,蓦地向着薛念的弯刀撞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 薛念早有防备,当下收回弯刀,扭住贾斌的手,将他压在了墙边。 贾斌喉咙里发出了兽类般的嘶吼。 薛念道:“贾斌,我知道你觉得陛下这话不好听,可他这话没说错。那些打开城门的士兵是什么下场,你也亲眼见到了,戎狄人不会帮你们,以你家如今的状况,等你死后,那些孤儿寡母是什么下场,你心里应该有数,陛下根本就无需对他们做什么,更没必要用他们来威胁你。” 此言一出,贾斌骤然泄了气。 即使嘴上说着冷酷的话,可实际上却还是忍不住担心。 他双目含泪道:“少将军,我老家不怕掉脑袋,但是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我家里人?我……我……尤其是……是我老娘,她把我拉扯到这么大,实在不容易啊!” 薛念缓缓道:“贾斌,我和陛下这次来见你,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冤有头债有主,即使你做出这样的事,陛下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殃及你的家人。用不着我来,陛下自然会照顾他们的。” 贾斌愣了愣。 他是个耿直汉子,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很明显就不相信薛念说的话。 薛念看着他:“关于此事,我可以向你立誓。” 薛念的话当然是很有说服力的,贾斌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 他下意识看向了沈燃。 沈燃此时正立在一片阴影中。 他懒懒道:“朕当然不会殃及你的家人,但是要不要去照顾他们,看你的表现。” 薛念放开了贾斌。 贾斌也没有再试图攻击沈燃。 他抱着头,咬牙道:“什么?” 沈燃道:“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比如……” 顿了顿,他继续道:“完颜靖都许诺了你什么?” 空气凝滞了一瞬。 片刻后,贾斌道:“当然是为开城的兄弟加官进爵,还有……” 手背上青筋毕露,贾斌把拳头捏的咯咯直响:“他承诺,只要我们可以取得少将军的项上人头,他就会给出银珠粉的解药,让我们家里人不再承受这种痛不欲生的折磨!否则他就算给再高的官职、再多的钱,我也不可能同意去杀少将军的!” 贾斌说的这些话倒都是肺腑之言。 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但薛念在陵豫关的这些时日,他是真的信服这位少将军,也是发自内心的敬佩对方。 他也知道薛念是陵豫关的希望。 可是那银珠粉服用的越多,发作的次数就越频繁,发作时也会越痛苦,如今他老娘已经到了每天都必须要服用银珠粉的地步,不然就会痛不欲生,所以即使明知是饮鸩止渴也不能停下。如今忽然知道可以有一劳永逸的办法,他怎么可能不动心。 倘若不是想帮他老娘彻底摆脱这害人的东西,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完颜靖去刺杀薛念的要求。 沈燃和薛念在贾斌声泪俱下的话里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惊讶之色。 薛念道:“银珠粉还有解药?你亲眼见过吗?” 银珠粉就类似于盛京城流行中的大烟,发作之时痛苦无比,但只能强行忍耐,直到再不发作为止,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什么解药。 “完颜靖说他手下的人研制出了可以彻底消除银珠粉痛苦的解药。” “一开始我也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贾斌挠了挠头:“但他找了一个人长期服食银珠粉的人来,在对方发作的时候,给他喂下了解药,当下就缓解了那人的痛苦,后来我一连观察了那人两个月,可是他真的一直都没有再发作过了。” 第221章 邀请(1) 从牢房之中出来的时候,沈燃和薛念之间的气氛莫名有些凝重。 薛念道:“陛下相信银珠粉会有解药吗?” 沈燃淡淡道:“朕相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服食过银珠粉并且因此而痛不欲生的人,他们是否相信这东西可以在没有任何痛苦的情况之下戒掉。” 他可以非常负责任的说…… 银珠粉发作之时所产生的痛苦,并不亚于这世间的任何一种酷刑,可以很容易的让一个钢刀架颈面不改色的英雄变做狗熊。如果这东西可以在没有任何痛苦的情况下戒掉,那么一定会让不少人为此铤而走险的。 薛念沉吟道:“陛下身边的那位江太医医术的确不错,不如将银珠粉送入盛京,让他看一看。” “看一看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默然片刻,沈燃道:“但你或许还不是特别了解完颜靖这个人,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如今陵豫关中服食银珠粉的百姓不在少数,而军中,也不是完全没有,倘若完颜靖手里真的握着这样一张牌,只怕根本就来不及把银珠粉送入盛京,他绝对不会留给我们想出对策的时间。” 沈燃话才说完,薛念还没来得及搭言,就见到李铁塔身边另外一个副将张威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他跑的满头大汗,脸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陛下!少将军!” “戎狄人……戎狄人刚刚……刚刚派来了使者。他们……他们说是要议和,向大周称臣!李将军请陛下和少将军立即到帅账去!” 话音落下,空气极为诡异的凝滞了一瞬。沈燃和薛念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 戎狄士兵果然送来了议和的文书。 但关于议和的具体条款和事项,完颜靖要求亲自与薛念谈判。 他将和谈地点定在距离陵豫关三百里处的双龙坡,而且规定双方都只能带五百士兵前往。 虽然完颜靖自己也没有提出要多带兵,但双龙坡距戎狄安营扎寨的地方就只有几十里,一旦双方意见不和动起手来,显然是戎狄那边要更占优势的。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场鸿门宴。 听见这样的条件,陵豫关中的将领都不由自主的皱了眉。 沈燃微微垂眸,看着面前五大三粗的戎狄使者,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道:“既然戎狄同意称臣,自然是你们五皇子亲自到陵豫关来谈,哪有将地点定在戎狄军队附近,还只能带五百人过去的道理。大家谁也不是傻子,若是戎狄如此没有诚意,那自然也就没什么和谈的必要。这些年来戎狄军队杀我大周百姓无数,也该好好清算。” “谁说戎狄没有诚意。” 戎狄使者从旁边的军兵手里接过一个匣子,道:“我们五皇子听闻陵豫关的百姓深受银珠粉之苦,十分痛心,特命人研制出此药送过来,只要服下此这个药,银珠粉就不会再发作了,这匣中是一人的药量,你们尽可以拿去试,看一看效果如何。” 此言一出,包括李铁塔在内的众多将领都怔了怔。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那戎狄使者手中的匣子上。 陵豫关地处边疆,将士和百姓受伤是常有之事。可军中药材一向紧张,能用来止痛的药材更是有价无市,即便有也不能轻易动用,要留给齐王沈煊那个级别的人,或者他的心腹将领,其他人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导致医治的时候痛哭异常,甚至有不少普通士兵和百姓会因实在承受不住痛苦咬舌自尽。 银珠粉虽然发作之时痛苦异常,但刚开始服下的时候,却会感到一股飘飘欲仙的畅快,若是军中的士兵或者边关的百姓受伤,用来镇痛有奇效,所以这东西有一段时间其实是被当做药物来使用的,直到其危害渐渐显露出来,边关军才开始闻银珠粉而色变。 但此时陵豫关之中深受其害的百姓和将士都已经不在少数。 大家毕竟都是人,是人就一定会有私心。谁愿意自己的家人终日承受这种痛苦?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就听那个戎狄使者继续道:“这些药如今戎狄还有很多,五皇子已经吩咐了,他会把药尽数带到双龙坡去,只要少将军出现在双龙坡,那么这些他就会双手奉上,算是我戎狄皇室为大周百姓尽一份力。但少将军若是贪生怕死不愿赴约的话,那戎狄自然也不能强求,到时五皇子就会在双龙坡将所有解药全都烧掉。” 话音落下,无人应声。 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移向了薛念。 或许是因为太过了解沈燃和薛念的敏锐,完颜靖完全没有掩饰他的议和是个局。 然而这也正是他的歹毒之处。 他就是明目张胆的挖了个坑,拉扯着薛念明知是计也不得不往下跳。 你不是智计无双么?你不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么? 你不是意气深重,大义凛然么? 你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么? 那我就好好看看,你手下的兵,你口中的黎民百姓身处于水深火热中,你薛子期到底救还是不救。 你是不是当真像你自己所说的这样愿意为了百姓做出牺牲。 如果薛念不肯去,陵豫关中的人必然会有怨言。 如果薛念愿意去,那很有可能就成了案上鱼肉。 李铁塔第一个在死寂中回过神来。 他声如惊雷,“轰隆隆”的在每个人耳边炸响:“这是戎狄人的诡计,少将军不能去!” 有了领头的,其余将领如梦初醒。 “对!” “这是戎狄人的诡计!” “少将军不能去!” “少将军绝对不能去!” 李铁塔大踏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戎狄使者的领子,怒道:“戎狄蛮子,老子去你奶奶的!什么东西也敢算计到我们少将军头上!老子直接剁了你,扔去喂狗!”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向来都是各国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 没想到李铁塔竟然敢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戎狄使者一惊:“你要干什么!?” “老子可警告你们!” 他一边说,一边奋力去拽李铁塔的手:“要是老子回不去,五皇子立刻就会毁掉所有解药!而戎狄也不会再有任何银珠粉送过来,到时候你们——啊啊啊——” “砰——!” 李铁塔正和戎狄使者撕扯,他的副将周虎忽然从旁边冲上来,狠狠一拳打在了那戎狄使者的脸上。 打的实在是太重了,戎狄使者惨叫一声,嘴里“啪嗒”掉出两颗牙。 鲜血也顺着鼻子“呼呼呼”往外淌。 周虎赤红的脸上肌肉抽搐,面目几近狰狞,眼睛里涌动着刻骨的恨意。 像恨不得生吃这戎狄使者的肉。 他向着戎狄使者脸上啐了一口,恨声道:“谁要你们那害人的玩意儿!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敢到这儿来装好人!当爷爷们全都是傻子呢!” 第222章 邀请(2) 说到这里,周虎厉声喝道:“兄弟们,上!剁了这条狗!” 贾斌瞒的紧,在此之前,陵豫关中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老娘服食过银珠粉的事儿。 但银珠粉刚传进陵豫关的时候,周虎的老爹老娘和弟弟都曾经为了止痛拿那东西当药吃。 所以他一家子几乎都深受其害。 就在两个月前,他老娘才因为发作之时疼痛难忍投了井。 虽然周虎表现的非常乐观,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他老爹和弟弟恐怕也难逃这个下场。银珠粉发作时的痛苦,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如果那东西真的有解药,这就等于是他老爹和弟弟活下去的希望。 不难想象,周虎做出这样的抉择来需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和煎熬。 众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伴随着从胸腔之中发出的怒吼,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 戎狄使团一阵大乱。 眼看着戎狄使者和他带来的随从就要身首异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拉开了为首的李铁塔。 紧接着有人温声道—— “都住手。” 见是薛念,众人皆不由得一怔。 周虎怒道:“少将军,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不赶紧剁了他们,还等什么!?” 薛念摇了摇头:“周将军,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薛念毕竟是统帅,刚才众人群情激愤之下动手,可听他这么说,还是纷纷收回了刀剑。李铁塔也一把甩开了戎狄使者的领子。 戎狄使者跌坐在地上,鼻子以下全是血,那张刚刚还趾高气昂的脸此时也已经变得灰白一片。 他身后跟着的十来个随从亦瑟瑟发抖的靠在一起。 向来以骁勇善战着称的戎狄人,在面对死亡威胁之时,同样不能免俗。 薛念俯身,亲自扶起了戎狄派来的这位使者。 他身处在是非的最中心,完颜靖的阴谋是针对他而来。 但他却最冷静。 正面相对之时,甚至可以看到他眼睛之中藏着的轻蔑。 那是温和笑意也掩藏不住的血戾和刀光。 面对这个俊美到过分的青年,戎狄使者心里忽然生出了难以言喻的畏惧。 在这一刻,他似乎变成了被铁链拴住的狗,只能被人牵着走。 薛念淡淡道:“即使你们拿来的解药是真,又怎么保证你们手中真的还有那么多解药?就算你们手中的解药是真的足够,可又如何证明完颜靖带去双龙坡的那些解药也是真的?” 戎狄使者闻言不由得一怔。 他虽然长的粗鲁,却也并不是个莽撞的傻子。 知道薛念完全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他不敢再怠慢对方,赶紧道:“我们五皇子可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英雄当然不会骗人,更不会说了不算!” 此言一出,薛念还没有说话,周虎就“呸”的一声,骂道:“狗屁!” 薛念笑了起来。 他笑得肆意而大声,落在戎狄人耳中,听得他们头皮一阵阵发麻。 “说的好,狗屁。” 笑够了,薛念漫不经心道:“完颜靖在你家少将军眼里,就是条阴沟里爬着的臭虫。他自以为自己聪明,可谁也不是傻子。想跟你家少将军谈?也不是不行,但要空手套白狼,没门!回去告诉他,那些解药先送一半过来,只要真的有效,另外一半用不着他说,我自然会亲自到双龙坡去取。” “这不可能!” 戎狄使者愣了愣,断然拒绝:“如果你怀疑那些药是假,大可以带了人到现场去试,我们送那么多解药过来,万一到时候你出尔反尔,不愿赴约,怎么办?那我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完颜靖才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你家少将军就不认得出尔反尔四个字怎么写。” “何况……” “若是彼此之间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那还谈什么?” 薛念坐回帅案之后,用桌布轻轻擦拭着他的弯刀。 他的刀此时没沾血。 但刀刃之上还是隐隐约约带着些殷红。这无疑是一把杀戮气极重的刀,叫人望而生畏。 薛念道:“回去告诉完颜靖,他同意我们就谈,不同意……” 薛念轻笑了一声:“那就滚蛋。” ………… 翊坤宫。 见花想容进门,薛妩立即起身迎了过来:“想容,又是慈宁宫派宫人过来了吗?” 花想容轻笑了一声道:“皇后娘娘果然英明,的确是太后派来的人,她又要叫娘娘过去说话。” 此言一出,薛妩不禁皱了皱眉。 太后已经连着好几日在这个时候派人到翊坤宫来请她去说话了。 美其名曰是说话,其实就是变着法的要她伺候,摆自己太后的架子。 当初巫蛊之事后,也不知道沈燃私下里都与太后说了些什么,他在宫里的时候,太后虽还是行事荒唐,喜欢豢养男宠,但却再也没有为难过薛妩,就连皇后作为儿媳妇,最少每三日一回的请安也是以太后不喜吵闹为由免去的。 自古以来,皇后向太后请安都是惯例。起初薛妩觉得不妥,为免宫里有人说闲话,还是会隔几日去上一次。沈燃这人做事向来随性,她不去请安,沈燃从来不催,她去沈燃也不会阻止,然而即使去了,太后也从来不见薛妩,只是让宫人出来传句话,连站也不会让她在外头久站,就客客气气的请薛妩回翊坤宫去了。 婆媳关系可以说是空前和谐。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沈燃这才御驾亲征没多久,太后就隐隐有点儿原形毕露的意思了。 第223章 约定(1) 虽说太后如今倒不似从前沈燃跟薛妩感情不好时那般过分,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薛妩现在身怀有孕,必须要处处小心,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由着太后的性子。 露华浓轻轻打了个哈欠:“要说这太后娘娘也真是,如今皇后娘娘有着身孕,连嫔妃来请安都免了,她倒好,一天天闲着没事儿,好像不找点儿麻烦就浑身不痛快一样。大家都是女子,女子何苦来为难女子,再说了,娘娘这肚子里怀的,还是她的亲孙子,她也不好好想一想,到底哪边重哪边轻。” 付惊鸿的这两个婢女可真是什么都敢说,也什么都敢做。 薛妩愣了下。 她有些担忧的看向露华浓,低声道:“华浓,这些话私下里说一说就算了,出去的时候可千万不要乱说。” 依太后那个脾气,露华浓说得这些话要是传到她耳朵里,那她定然不能善罢甘休。 露华浓轻轻眨了眨眼,笑道:“那是自然。这个分寸奴婢还是有的,此刻没外人,所以奴婢才有什么说什么。” 看着少女明艳娇憨的模样,薛妩也忍不住勾了勾唇。 然而片刻后,她又有些无奈的伸手点了点露华浓的额头:“你啊。” 殿内凝滞的气氛稍稍缓和下来。 花想容和露华浓陪着薛妩玩笑了几句,她眉眼间却总是带着股显而易见的郁郁之色。花想容和露华浓当然也明白她的心思,若在以往,薛妩其实是不把太后这点刁难放在心上的,可是现在她不愿意在太后的宫里多待。 先不说别的,太后那慈宁宫之中一天到晚香气缭绕,又不能将花想容一同带入内殿,谁知道那些香气里有没有什么对孩子有危害的东西? 可太后毕竟是沈燃的亲生母亲。 大周向来都是以孝治天下,薛妩作为儿媳,太后找她,她又不能不去。 花想容和露华浓对视一眼,花想容凑到薛妩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薛妩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 犹豫片刻,她摇了摇头道:“这不妥当,太后她是长辈,又是陛下的亲生母亲,我不能这么做。” 花想容正色道:“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如果太后仁善,那不只皇后娘娘敬重,奴婢们也一样会对她毕恭毕敬。人都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可怎么就都不记得后头半句?” 她看着薛妩的眼睛,缓缓道—— “君不正,臣投他国。” “父不慈,子奔他乡。” 既然对方不仁在前,那就别怪她不义在后。 “是啊,皇后娘娘。”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若犯我,我们就没有逆来顺受的道理。” 露华浓拉住薛妩的手道:“您不知道,其实陛下出征之前,也曾经在私下里特地嘱咐过奴婢们关于太后娘娘的事情。” 薛妩大为惊讶:“陛下怎么说?” 露华浓道:“陛下说,太后是他的母亲,这一点没办法改变,所以她即使行事荒唐,也请皇后娘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只当做没有看见。可太后若是明目张胆欺到娘娘头上来,那就请娘娘不必忍耐,因为陛下同样也不会忍耐。” 薛妩莫名觉得眼眶一阵酸涩。她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好,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办。” 她自己忍忍就算了。 但她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到她和沈燃的孩子。 ………… 戎狄营帐。 完颜靖脱掉身上的披风,扔给旁边的亲兵。他挂上自己的长枪,侧目看向蔫头耷脑的戎狄使者:“那薛子期厉害我是知道的,这点儿本事都没有,怎么镇的住陵豫关那些兵痞子,你也不必受到点挫折就如此垂头丧气。” 他态度如此温和,没有半点儿责怪之意,那戎狄使者反而越发愧疚的抬不起头。 完颜靖又道:“就按照薛子期说的办,不过解药只能送过去三分之一。吩咐下去,让人在箱子上头绑上炸药,由我的亲兵护送,薛子期同意便同意,不同意直接把那些解药就地毁了,只要能保证不落在边关军的手里就行,没有必要再拿回来了。” “五皇子三思啊!” “这三分之一也不是小数目,足够他们拿去救不少人了。” 戎狄使者狠狠皱了皱眉:“那薛子期如此奸滑,万一他放弃陵豫关的普通士兵和百姓,把那些解药分给自己的亲信收买人心,到时候再出尔反尔,不肯赴约怎么办?那我们不就亏大了!” 完颜靖笑了一声。 他坐在帅案后,食指轻扣桌面,懒洋洋的道:“沈燃当然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如果今天对我提出这个要求的人是他,那别说三分之一,我一分一厘的解药都不会给边关军送过去,他们不愿意做冤大头,可也不能把我戎狄当了冤大头,但薛子期不会。” 薛念要是真的不想谈,完全可以狮子大开口的来提条件,就像之前提出要做摄政王一样,或者任由自己手下将领斩杀戎狄使团。 可对方这回提出来条件却基本在他承受范围之内,那就说明事情有可商量的余地。 心怀苍生的人,永远都会被这两个字所束缚。 薛子期怎么可能只救他自己的亲信,而弃那些普通士兵和百姓于不顾。 第224章 约定(2) “你真的要到双龙坡去见完颜靖?” 沈燃皱了皱眉:“今天那些将领的态度你也看见了,谁都知道这就是戎狄人的局,就算你不去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更别提我们如今还拿到了三分之一的解药。这已经不少了。” 有句话沈燃没说。 乱世人命如草芥,何必非要顾全每个人。 这话别人说可以,他作为皇帝这么说就不太像话。 哪怕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陛下知道完颜靖为什么会同意先把这些送过来吗?” 薛念懒洋洋靠在床头,吊儿郎当的笑道:“因为他了解微臣,难道,陛下竟然还没有他了解微臣么?那可就实在是太让臣伤心了。” 沈燃静静看着他:“朕是在跟你说正事。” 薛念轻笑了一声:“臣此刻就是在同陛下说正事。臣之所以至今仍旧守在这陵豫关之中,不是为了功成名就,流芳千古,也同样不是为了加官进爵,高官厚禄。臣的目的,就是保家卫国,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当初老师之所以教我权谋,其实不是让我用权谋,而是为了让我明白朝堂上的波谲云诡,让我明白世道多艰,百姓生存不易。” “我是一个将军,我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而自己却龟缩于后,正因为那些将士宁肯牺牲自己的至亲至爱,也要保全我的名声威望,我才更不能对不起他们。” “何况……” 说到这里,薛念顿了顿:“人生自古谁无死,将军若是死于权谋陷害,自然意难平,可如果是死在战场之上,那叫做死得其所,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沈燃的声音忽然抬高:“薛子期!” 随着他这一声,空气蓦地凝滞了片刻。 薛念从床上坐起来,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他缓缓道:“臣想知道,陛下反对臣去,是因为要有人帮忙守城,还是……在担忧臣的安危?” 沈燃愣了愣,随即抿唇道:“当然是需要有人守城。” 薛念笑了笑:“从前臣也是这样认为,但如今臣可以看的出来,陛下的才能,足以担当统帅。如果臣回不来,对于陛下来说,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自古一山难容二虎。 如果有他在,不管沈燃怎么做,对方在边关军的声望和地位就始终差着一层。倘若两人一直意见一致,那或许还没什么问题。可一旦两人发生分歧,沈燃的决定就会受到从所未有的阻力,如果边关军当真绝对服从薛念的指令,必然就不得不违背沈燃的意愿。 这对于一个乾刚独断,始终要求自己拥有绝对权威的皇帝来说,无疑是很难忍受的。 譬如今日…… 李铁塔那些人群情激愤,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管选择到底是什么…… 皇帝都应该是最终的决策者。 然而他们却完全越过了沈燃。 从始至终没人问过沈燃的意见。 其实他们也并不是故意的,但这就是他们固有的思维模式。 贾斌也好,李铁塔也罢。 他们打骨子里蔑视皇权。 皇帝本人在此,他们都不能完完全全的做到毕恭毕敬。 一旦他们有了真正心服的将领,朝廷来的旨意恐怕还不如一块破抹布。 所以每一任皇帝宁愿派着身份尊贵的皇子到边关来吃沙子,也绝对不肯使得边关军军权旁落。 虽然沈燃嘴上什么都没有说,但却不等于他心里真的没有任何想法。 如果他真是个胸襟宽广的人,他不可能做了这么多年暴君。 更不可能多年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薛念要做的是一件万分危险的事。 他必须在离开前跟沈燃把话说清。 否则帝王完全不动声色,没有任何表现的不满和忌惮,对于边关军来说就是比戎狄更加可怕的心腹大患。 没想到薛念竟然把话说的如此直白,沈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此一时,彼一时,在军中以元帅为先,也没错。你……” 顿了顿,沈燃目光落在薛念脸上。 他拧眉道:“你笑什么?” 薛念笑得肩膀抖个不停。他缓了会儿才道:“没什么,臣只是觉得,陛下说的对,能够拥有一位如陛下这般圣明的君主,是江山社稷之福,亦是黎民百姓之福,所以,臣打心里觉得高兴,这才忍不住发笑。” 沈燃看着薛念的眼睛,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他也没忍住笑了:“薛子期,你到底是怎么才能做到,一边把话说的这么恭敬,又这么好听,一边却让人怎么也忽视不了你的嘲讽之意的?” “那不如先问问陛下自己。” 薛念笑吟吟的道:“陛下又是怎么做到,一边对臣厌憎忌惮不已,一边却还能如此大度的放权给臣,关怀臣的安危?在臣的想象之中,陵豫关的所有人都可以反对这件事情,唯有陛下的反对不应该。” 这话是坦诚,也是试探。 沈燃却没有回答。 其实他们都是非常矛盾的人。 因为身处樊笼,身不由己。 哪怕成为皇帝,他也得不到他真正渴望的东西。 良久,沈燃叹了一声。 他低声道:“薛子期,你是个聪明人,虽然只有一层窗户纸,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捅破?” 很多事情,即使大家心照不宣,也不可说。 “因为我也是人。” “我也会觉得担忧觉得累。” 薛念不再笑了。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莫名显得有点儿疲惫:“沈燃,如果你是个无能的君主,那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想不明白,明明你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明明你心里其实什么都一清二楚,但为什么你偏偏就是不干人事?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是真的意识不到在宫里大兴土木为贵妃建摘星楼劳民伤财,意识不到赵守德冤枉,也意识不到不断抬高赋税会让多少人活不下去?” 沈燃的神情隐在阴影之中,语气却还算温和:“薛子期,你可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憋得慌吗?” 薛念耸了耸肩:“从前有点儿憋得慌,但现在不会了。” 沈燃道:“那现在你想明白了么?” 薛念道:“见到完颜靖之后,大概能理解一点,因为你自己在雨中,所以也要撕碎别人的伞,让所有人都陪着你一起淋雨。这样才公平。” 微凉的夜风顺着窗缝透进来,拂过鬓边的发丝,仿佛吹在人心上。 沈燃笑起来:“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心胸狭隘的疯子。我不在意江山天下,就更不在意黎民百姓如何,我只在意我自己,那么……” 他蓦地靠近了薛念,清冽的梅花香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丝丝缕缕动人心扉。 “我与你同处一室十来天……” “也从来没叫你解兵刃,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第225章 旧事(1) 不知是不是梅花香太过浓郁,薛念忽然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恍恍惚惚中又有种置身雪堆的感觉了。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到底为了什么,陛下自己不清楚吗?” 薛念又恢复了旧日称呼,仿佛刚才的失礼从未存在。 他淡淡道:“陛下心知肚明,微臣对陛下的确有不满,就像臣心里也同样明白,陛下一直以来对臣的忌惮,所以我今日才直言不讳,与陛下说这些肺腑之言,以示对陛下绝无欺瞒之意。” “陛下乃是一国之君,亦是大周的正统,是不会被轻易撼动的,无论任何时候,臣都不是陛下的威胁,臣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陛下的威胁。臣只会为陛下杀敌。” 沈燃轻笑了一声:“好一个欲扬先抑,原来子期刚才指责朕,竟然是为了向朕表忠心。” 虽然薛念说的是真心话,但那些话大部分都是他们彼此之间早就已经心知肚明的。 他们相互看不顺眼多年。 即使薛念不说,他也知道对方是这么想的。 沈燃缓缓道:“那好,既然你向朕表忠心,朕也给你颗定心丸,李铁塔那些人的确是失礼,朕是生气,但是朕不会为这件事儿去跟他们计较。戎狄使者在的时候朕没有发作,那往后也一样不会发作。这不是君王对臣子的承诺,而是朕作为阿妩的夫君,对着她嫡亲兄长的承诺。” 他心胸狭隘,他睚眦必报。 他从来都没有试图掩饰过。 他也不屑于对薛念解释自己在沈建宁的后宫之中经历了什么,在戎狄的那三年里,又经历了些什么,针没扎在自己身上,薛念未必可以感同身受。 就算薛念真的感同身受,以对方的性格,大概率也不会因为他从前所遭受的苦难认可他的所作所为,认为他情有可原。 薛念是心怀苍生,从不殃及无辜的英雄。他身上的光太强了,长久身处黑暗的人见了,被灼伤的概率远远大于被温暖的概率。 沈燃不会靠对别人讲述苦难博取同情,更不会对薛念讲这些。 薛念给沈燃行了大礼:“那臣谢过陛下。臣相信陛下作为统帅,不会比臣逊色。” 沈燃垂眸瞧着他,半晌后道:“真的要去?” 薛念道:“对。” 沈燃道:“哪怕将会是九死一生?” 薛念道:“对,哪怕是九死一生。” 其他人可以言而无信,他薛子期不会言而无信。 而且…… 只要他一日还是统帅,他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兄弟。 他的兵可以战死,不能掉队。 四周空气莫名的凝滞了一瞬。 沈燃目光落在了薛念的红衣上—— 红色很挑人,也很张扬。 大部分人都很难驾驭这个颜色,一个不小心甚至容易自取其辱。 但是薛念格外偏爱红衣。 他也的确能够撑得起来。 可能真的看一个人不顺眼时连他呼吸都是错。 红衣在沈燃看来也是薛念狂妄自大和目中无人的罪证。 然而不知为何,如今沈燃却忽然间在这一刻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红衣也是最接近血的颜色。 不会让亲近的人心痛。 同样不会让敌人得意。 这一点上,他和他犟的如出一辙。 天家无父子。 皇室无亲情。 世人眼里所谓的天之骄子,有时候其实也不过是污浊尘世之中的牺牲品。 沈燃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薛子期,不管你心里是如何想朕的,也不管朕与你之间有多少龃龉和恩怨,但这一刻,朕说不想让你死都是真心的,只要你回来,陵豫关的统帅依旧是你。朕也不会有什么不满。” 薛念微微一怔。 他既然敢在这时候对沈燃说出那样的一番话来,虽说的确是有赌一赌的成分在,但也大致预料了沈燃可能会有的反应。 他打赌沈燃不会跟他翻脸。 他们戴着其乐融融的画皮,其实早就对彼此的厌憎心知肚明。 沈燃自然不会为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事情大动干戈。 而且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也需要让沈燃看见一点儿自己真实的想法。 唯一值得他思虑的是—— 这样的话,无论怎么斟酌,怎么措辞,只要说出来,都会非常难听。 他没有想到沈燃竟然可以给出这样真诚的回应。 第226章 旧事(2) 第二日。 沈燃还没睡到自然醒,就被薛念从床上给叫了起来。 他揉了揉眼睛,完全不出预料的发现外头一片漆黑。 本来他自然醒的那个时辰天就不会亮。 沈燃茫然了一两个呼吸的时间。 而后看着已经穿戴整齐的薛念,皱眉道:“有军情?” 按理说不应该啊。 戎狄军队后退三百里,薛念还跟完颜靖定了三日后双龙坡见,完颜靖就是脑袋被驴踢了也不能这时候来攻城,否则他那三分之一的解药真是白给了。 薛念笑着摇了摇头:“臣刚到陵豫关的时候就听说此处有座高山,看日出别有一番滋味,一直想去看看,可惜军务繁忙,始终无缘一见。如今也算托陛下的福,陵豫关中基本安定,百姓也陆续出来做生意了,所以想趁这个机会和陛下一起去看看。” 看什么? 看日出? 还是跟他一起? 合着完颜靖脑袋没被驴踢,是薛念被驴给踢了? 沈燃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不怕朕不干人事儿?” 话才一出口他就扶了扶额,颇为懊悔。 昨天都没较劲,今天还旧事重提个什么劲,显得跟故作大度一样。 薛念只当做没听见:“所以陛下去不去?” 沈燃看着他,没吭声。 心头骤然蹦出一句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薛念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沈燃的回应,于是耸了耸肩,低头开始扯腰间束带:“臣其实也是一时心血来潮,陛下不愿意去就算了,如今天色还早,那就再睡会儿吧……” 沈燃面无表情的起身穿衣服:“把朕吵醒了你还想睡?快走。” 最后一字落下,他头也不回的掀帘子出了房门。 薛念站在原地,盯着沈燃的背影看了片刻,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这才迈步跟了上去。 ………… 薛念说的那座山地处偏僻,而且也是真高,以他们俩的身手速度,竟然也只是将将赶在日出之前到达了山顶。 跑的太快,汗水浸湿衣衫,沈燃靠在山顶的一棵大树下平复呼吸。 相较而言,薛念就随意的多。 他直接靠着树坐了下来,懒洋洋的支起一条腿,那股吊儿郎当的劲就上来了。 沈燃垂眸看他:“薛子期,跑的挺快啊。朕看快马也追不上你。” “彼此彼此。” 薛念笑道:“陛下不也是一样。趁臣与陛下从盛京到边关,比过不少,到底也未曾分出个胜负来。” 沈燃很随意的拂掉了落在指尖的一片树叶,淡淡道:“那子期与朕,应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还是既生瑜,何生亮呢?” 薛念没答。 片刻之后,他伸出手来,指着天际道:“看,太阳要升起来了。” 沈燃愣了愣,侧目时果然见到一轮火红的旭日自天边渐渐升起。霞光喷薄而出,仿佛给四周风景人物都镶上了无比灿烂的金边。 很动人,也很壮观。 在皇宫里当然也可以看日出。 却完完全全是不一样的感觉。 沈燃在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缓缓走到了悬崖边。出来的有些匆忙,长发只是随意束起,此刻被清晨微凉的风卷起来,梅花香气四散。 不知是不是快速奔跑导致血流加快的缘故,他身上的香气也在此时变得更浓郁了。 这一刻,薛念看着沈燃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在他身上体会到了一股从所未有的意气风发。 似乎他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模样,而不是深宫里日复一日变得更加阴沉的帝王。 薛妩见过少年时的沈燃,薛念当然也见过。甚至见得比薛妩还多。 因为沈建宁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他,让几个年龄相仿的皇子跟他比。 比骑射,比写字,比策论。 君子六艺,每一样都要比。 说是器重他,其实就是想让自己儿子胜过他。 年少气盛时,他次次都要赢。 后来长大些,就平手。 反正他不肯输。 他意气比天大。 等到了童言无忌糊弄不过去,不输就是不懂事的年纪,能逃的比试他就尽量逃掉了,逃不掉的输上一两场,给沈建宁一个乐子而已。 所以这些比试他大都不记得,也根本就不屑于记得。 唯独跟沈燃的比试有那么点意思。 他跟沈燃的平手,是真平手。 那个时候他跟沈燃还没有什么仇。 他偶尔还会觉得这个少年挺有趣。 可惜沈燃并不这么想。 薛念从小就是个自来熟,跟沈建宁的那些皇子们别管关系好不好都能聊。 年龄身份在他这都不是问题。 可跟沈燃就怎么都聊不起来。 也不是他不想聊,主要是沈燃不配合。 人多的时候沈燃还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他。独处时两人几乎形同陌路。 沈燃对他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敌意历久而弥新。让他每回见了对方的面都忍不住想到底是何处得罪了对方。 想不通。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既然你看我不顺眼。 那我干什么跟你玩? 老子又不是没朋友。 自此他们就越来越疏远。 直到沈燃从戎狄回来后。 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几乎与从前判若两人,开始变得长袖善舞起来。 他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在兄弟之间左右逢源。那些阴谋算计他学了个遍。 如果说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沈燃依旧不怎么理睬他。 薛念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恍恍惚惚抬起头来时,见到沈燃站在悬崖最边缘,脚下有一半都腾空了,仿佛一步就能直接踏下去。 而他似乎还真有这个打算。 他死在这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觉得沈燃不至于真跳,薛念心里还是莫名一突。 他赶忙上前拉住沈燃,笑道:“此处危险,陛下当心些,还是不要离悬崖边太近。” 沈燃静静看着他,一对琉璃般的眸子在此时成了汪不见底的深谭。 那双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 但沈燃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只笑了下,淡淡道:“好,多谢了。” 薛念把他拉回树下,在铺天盖地的梅花香气中,忽然道:“臣小时候得罪过陛下吗?” 这话题起的太突然,沈燃闻言不由一愣:“干什么忽然问这个?” 薛念漫不经心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有点儿好奇而已,感觉陛下总是不怎么喜欢搭理臣。” 沈燃笑了一声,提及往事也依旧很淡然:“朕那个时候岂不是谁都不怎么搭理,性格孤僻,没办法。” 不,并不是这样的。 薛念在心里默默道。 如果只是性格孤僻,他根本不会在意的。他三教九流都能交,性格孤僻算什么。 他是感觉到沈燃故意疏远他,才退开的。 空气莫名凝滞了一瞬。 薛念没说话。 沈燃也没有。 他的思绪因为薛念这个问题骤然回到许多年前。 最开始的时候,薛念对他的确挺热情。薛念跟宫里那些拉帮结派,拜高踩低的人完全不一样。 他对谁都一视同仁。 他不属于任何一派。 他会带点心、带礼物给沈燃。 甚至会把自己的饭菜换给他。 即使沈燃那个时候不爱说话,薛念自己一个人也能说。 作为皇子,沈燃幼时从未离开过那座冰冷无情的皇宫。 他跟那些被困于高墙之内的宫妃一样,永远只能见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天。 但他可以在薛念的叙述中瞧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可以瞧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他幼时对“宫外”这两个字的大部分认知,都是来自于薛子期。 从来没有人知道,或许连薛念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沈燃那样孤独。 可是他在那个孤独到近乎自闭的年纪,鼓起勇气邀请过这个人。 他邀请薛念一起到御花园去用晚餐。 那天沈建宁召了还是丽妃的太后侍寝,他用不着早早回去,跪在院子里背书。 第227章 错失(1) 这是沈燃难得可以放松一下的时候。而薛念答应的也很爽快,结果他没来。 直到天彻底黑下来,直到怀里抱着的鸡汤一点一点的冷掉,沈燃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异常平静的喝完了已经冰冷的鸡汤。 这没什么。 从小到大,失望是他的必修课。 太后答应他的事情,都很少有能够兑现的时候。 就更遑论其他人。 不过沈燃倒也没因此事责怪薛念。 毕竟谁还能没点事儿啊。 他早都替薛念想好无数开脱的理由了,只要薛念一句解释就可以。 他对自己说…… 只要薛念一句解释,他们还是可以做朋友。 然而等到第二天,沈燃到御书房上早课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薛念懒洋洋的站在阳光下,和几个年龄相仿的皇子聊的热火朝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仿佛曾经的那些勾心斗角都不复存在,而向来眼高于顶的三皇子竟然还亲自递了茶给薛念喝。 那天阳光很好,可光影明灭仿佛将他们隔在阴阳两端。 那一刻,沈燃忽然间就不想再听薛念的解释了。 其实无论薛念失约的理由到底是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这个人普天之下皆朋友。 可是沈燃不一样,他那颗心只有丁点大。不可能装下那么多的人。 他付出的是全部,就不能容忍只得到分毫。 是他自己心窄,怨不得旁人。 但他们并不适合做朋友。 薛念终有一日会明白他的为人。 他们从始至终都道不同。 与其分崩离析。 不如从未开始。 “陛下?” 薛念的声音唤回了沈燃的思绪。 沈燃懒洋洋的笑了一声。他看着薛念,淡淡道:“薛子期,你想喝鸡汤吗?” 不知道话题是怎么从“性格孤僻”跳跃到“鸡汤”上来的,薛念微微一怔。 他看着沈燃道:“陛下要请客吗?” 沈燃伸手接住了一片翠绿欲滴的树叶,懒懒道:“是朕亲手做的,你喝不喝?” “那臣可真是受宠若惊。” 薛念笑道:“陛下亲手做的,就算是毒药,臣也甘之如饴。” 沈燃也笑:“薛子期,你总是这样会说话。” 可他宁愿听到昨晚那些话,也不愿意听到这些。 至少那些是薛念的真心话。 而这些话把他们的近在咫尺也变做天涯。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燃缓缓道:“这话是你说的,那鸡汤就是再难喝,你也给朕喝完。” 薛念轻轻勾了勾唇:“保证一滴不剩。” ………… 盛京城,安王府。 沈建清正在会客厅之中和王府的几个幕僚一起议事,就见到沈临熙身边的其中一个大丫鬟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 因为跑的太急,她话音才落,就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王爷……王爷!不好了!” 因为沈临熙莫名其妙坠马之事,沈建清如今最为忌讳的,就是有人说什么不好。 他狠狠皱了皱眉,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冷冷的道:“怎么回事?有话赶快说!” 这大丫鬟名字叫做侍棋。 她在沈建清犹如惊雷般的声音之中,不可抑制的哆嗦了一下,这才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世子方才忽然间就嚷嚷浑身疼,而且还难受到在地上打滚。奴婢们怎么拉也拉不住他,只能前来……前来禀报王爷!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仗着胆子说完这番话,侍棋五体投地,跪伏在地上,抖得好似风中浮萍。 本来沈临熙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并不是她,而是侍琴。 但侍琴早在数日前,就被沈建清以照顾世子不利为名,命人活活的把她给打死了。 如今沈临熙忽然之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侍棋怎么可能会不害怕。 沈建清闻言果然脸色骤变。 他一脚踹在侍棋身上,怒道:“明明这段时间世子都好好的,怎么忽然间又浑身疼?一群没用的废物!” 这一脚正中胸口,而且盛怒之下用了全力,侍棋当场就被踹的大口喷血。 可饶是如此,沈建清犹嫌不解气。 他又抬起腿,在侍棋身上狠狠踹了一脚:“要是世子有什么不好,你们这些贱婢全部陪葬!” 话音落下,一甩袖子就出了门。 他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留下几个幕僚在会客厅之中面面相觑。 ………… 沈建清急匆匆赶到沈临熙居住的华月阁时,离着尚有一段距离,就听见里头隐隐约约传出来惨叫之声。 这声音可把沈建清给惊着了。 他心里猛地忽了悠一下子,踉跄着往屋里头跑,刚到门口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住了。 屋子里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茶壶茶盏碎了满地。 沈临熙抱着头倒在地上,一边惨叫一边滚来滚去,十来个侍女一起都按不住他。 看见儿子痛苦成这个样子,沈建清目眦欲裂。他随手抽出旁边护卫腰间带着的长剑,一剑砍倒两个侍女。 鲜血“噗”的一下溅出来,其他侍女俱吓得花容失色。 她们不敢躲,也不敢逃。 她们是这府里的家生奴才。 她们根本就无处可逃。 她们只能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请求饶命。 所幸沈建清砍倒两个之后,顾及儿子的情况,也无心继续大开杀戒。 他狠狠心,一个手刀敲晕沈临熙。 然后把对方抱回床上,厉声责问身旁的管家:“王明呢!?王明在什么地方!?世子难受成这样,他怎么还不来!?” 管家哆哆嗦嗦的道:“王爷,王明说家中有事,告了假,已经三天都没有来过了。” 沈建清愣住了。 这个王明本来并不是安王府中的大夫,而是重金从外头请来的。 当初沈临熙坠马后疼痛难忍,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有此人献出祖传秘方解了燃眉之急。 所以自此之后,沈建清就花重金将王明留在了府上,沈临熙的身体一直都是王明负责照顾。用了王明献上的药之后,眼见得沈临熙的确是一日好过一日了,但他摔伤的那条腿却总是不对劲儿。 躺在床上的时候什么事儿都没有。 可只要一走路必然就一瘸一拐的。 这沈建清当然不可能满意。 他的继承人怎么可以是个走路有问题瘸子? 他责令王明必须把沈临熙的腿恢复如初,王明也是满口答应。可谁曾想…… 沈建清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王明告了几天的假?” 管家道:“本来就……就只有……只有一天,但是前天他家里的下人过来,说他事情实在是太多,又多请了两天。按理说,按理说……” 管家的声音低了下去:“按理说也应该来了。” 结果至今也没来。 沈建清骤然掀桌,上好的檀木桌案四脚朝天。 他咬牙道:“去找!” 第228章 错失(2) 沈燃和薛念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 路上开始渐渐的有行人经过。 大街两旁还出现了一些卖包子,卖豆浆油条的早点摊子。 可见薛念在陵豫关这些日子,这里是真的比以往繁荣了不少。 薛念笑道:“陛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臣来请客,感谢陛下亲手做的鸡汤。” 虽然薛念眼光不错,日出的确非常好看,可沈燃直到现在也不相信对方是纯粹带他来看日出的。 他今日心情不好也不坏,干脆就由着薛念折腾:“随便。” 薛念随意找了个卖馄饨的早点摊子坐下来。 这馄饨摊非常简陋。 就是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外加一个案板,案板上放着已经包好的馄饨。 旁边还有口热气腾腾的大锅。 摊主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他满面风霜,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怎么也有七八十岁了,不管干什么事都是颤颤巍巍的。 摊子上的客人也全都是种地的庄稼人,或者干体力活的贩夫走卒。 即使薛念和沈燃衣着已经非常低调了,但他们走过来的时候,众人的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他们身上。 有人张大了嘴。 有人筷子没拿住,“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太难得了。 在他们的想象中,这样丰神俊朗的公子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应该是众星捧月的。应该是住在金玉堆砌的宫殿里。 他们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卖馄饨的老者佝偻着身子迎了过来,他拿自己破破烂烂的袖子擦了擦板凳,而后用一副破锣般的嗓音道:“两位公子快坐,小老儿这就去给你们煮馄饨。” 沈燃微微垂眸,看了眼满是油污的桌椅板凳,觉得擦和没擦,区别实在是不怎么大。 薛念倒是毫不在意。 他也不管这板凳上头到底有多少油污,就大大咧咧的拉着沈燃坐下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虽然地方稍微简陋了点儿,但馄饨的味道还是不错的,陛下待会儿尝尝吧。” 沈燃扬了扬眉:“你吃过?” 薛念道:“贾斌曾经给大家带过。” 军中有不少人知道,贾斌他老爹为了补贴家用,在这地方开了个馄饨摊。 此言一出,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懒懒道:“薛子期,朕就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个还真不是。” 薛念微微一笑:“要带陛下来看日出是真的,正好经过,所以顺便来照顾一下他家的生意而已。毕竟他爹年纪已经如此大了还要在这摆摊,若是等他死了之后,他家就更难过了。能照顾一点是一点。” 沈燃勾了勾唇。 他缓缓道:“嘴上说着什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事实上你自己也不忍心是不是?你想私下里放了他?” 馄饨在这个时候端了上来。 薛念低头吃了一个,待老者离远了些,这才道:“贾斌必须死,理由臣已说过了,因为他违反了军纪,通敌叛国是死罪,在军中无分厚薄,大家都是兄弟,没有谁与谁更亲近的,即便退一步说,贾斌当真是我的亲信,那我就更不能区别对待,寒了其他将士的心。” 沈燃看着他:“如果你真的想放了他,我们可以私下里办,明面上就当做贾斌已经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 规矩是规矩。 可他是皇帝,生杀在他手里。 他若要谁死,那对方没罪也要死。 他若要救谁,那真有罪他也要救。 这才是他费劲心机,拼尽全力争这个位置的意义。 薛念眼底飞速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陛下说这话,是想要试探臣,还是真心的?” 沈燃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薛念也没有回答沈燃的问题。 他道:“可臣做事,从来都不是给别人看的,臣但求问心无愧。”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良久都没有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燃才用勺子舀起了一个馄饨:“好,子期果然是光明磊落,此次是朕小人之心了。” “陛下可千万别这么说。” 薛念笑道:“陛下今日能对臣说这些话,足见坦诚,陛下的心意,臣还是领了。臣的确是不会放过贾斌,但臣也想向陛下求个恩典,让贾斌和他的家里人再见上最后一面。” 沈燃愣了下。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一个声音道:“老头子!老头子!我来给你送饭了!” 这声音苍老又沙哑,像男又像女。 听起来十分的诡异。 这也亏了是在早晨,要是大晚上听见,说不定就要以为见了鬼。 沈燃下意识循声望过去,见到一个同样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颤颤巍巍的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个老妇人浑身上下瘦得几乎就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了。 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挪。 卖馄饨的老者见状赶紧迎了上去。 他破锣一样的声音又响起来,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你这个老婆子也真是的!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让你不要来!不要来了吗!” “儿子当兵打仗!儿媳妇带着孙子下地干活去了,那么重的农活,都是她一个人在干啊,就剩下我这么个老废物在家里,我怎么也不能闲着啊!” 老妇人一边说,一边从提着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干巴巴馒头来:“快点儿吃吧,我就知道你肯定舍不得自己煮馄饨吃!” 第229章 惊变(1) 老者最终还是长吁短叹的接过了老妇人手里那个干巴巴的馒头,像是品尝什么山珍海味一样吃了起来。 除了沈燃和薛念之外,其他人该吃吃该喝喝,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老者和老妇人的这边的举动。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甚至不如沈燃和薛念的出现博人眼球,完全不值得影响他们填饱肚子的速度。 此时薛念已经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馄饨。 他笑道:“陛下真的不尝尝?” 沈燃还一个也没有吃。 他口味自幼就较清淡,不喜欢吃太辣的。 但可能是边关苦寒潮湿的缘故,老者煮的馄饨之中竟然加了满满当当的辣子。 然而默然片刻,沈燃还是低下头试探着吃了一口,而后顿时感到一股强烈的辛辣气息直冲肺腑。 薛念道:“陛下觉得味道如何?” 酸甜苦辣咸,除了辣味之外一样也没有。 沈燃放下了手里的勺子。他以手掩唇,轻咳了两声道:“还行,就是有点辣。” 薛念笑了一声,懒懒道:“这地方实在太穷了,吃不起盐,所以就只能用辣椒来代替。” 沈燃微微一怔。 此事他倒不知。 他只以为喜不喜欢吃辣椒是跟当地气候有关系。 薛念也只是点到即止,没有再就此多说什么。 他伸手指了指沈燃面前的那碗馄饨:“陛下还是再吃一点儿吧,入乡随俗,在这地方可不能浪费。” 此言一出,沈燃下意识的瞥了眼旁边的人,果然见到所有人都将一碗馄饨吃的连汤也不剩一滴。 默然片刻,他微微侧头,似笑非笑道:“那不如子期就来替朕分担一下?” 说着,把自己面前这个有着无数道裂纹的碗往薛念面前一推。 薛念一怔,随即笑道:“好。” 话音落下,还真的就低头吃起来。 没想到他吃的这么痛快。 沈燃反而微微皱了皱眉。 按理说,皇帝把自己吃过的菜赏给大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哪个大臣得了赏不是感激涕零的谢恩。 可是刚刚那馄饨他咬了一口。 把吃过的菜赏给大臣倒没什么。 然而把咬过一口的菜赏给大臣,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尤其还是给薛念。 虽然他们最终没做成朋友,但沈燃倒从来都没有想过以任何方式给薛念难堪。否则上辈子他们就不会只是井水不犯河水,被净身的恐怕也不会只有赵元琢一个。 他曾经的确想过要杀死薛念,但那也是堂堂正正的杀。 其实只要薛念表示出拒绝的意思来,他是不会强求的,就像之前的学狗叫。 可薛念却没有。 是真的不介意? 还是懒得为此事与他争执? 沈燃目光闪了闪。他低声道:“薛子期,你……” 薛念抬起头:“陛下要说什么?” 他的目光非常平静。 几乎给了沈燃一种他完全没注意到碗里有半个馄饨的错觉。 毕竟碗里放了那么多辣子。 也许薛念是真没看见? 沈燃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最后决定还是什么也不提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你原来竟然还这么能吃辣。” 薛念闻言哈哈一笑:“其实以前也不太行,不过到这之后就习惯了,习惯这东西,总是很可怕的。” 沈燃嘴唇轻轻动了动。 他想说些什么,然而一声凄厉的惨叫蓦地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骨瘦如柴的老妇人倒在地上。 双眼上翻。 浑身抽搐。 口吐白沫。 老者吓坏了。他那破锣一样的声音越发变了调:“老婆子!?老婆子!?” “你这是怎么了!?” “你没吃药是不!?” 吃馄饨的人顿时议论纷纷。 “快看!贾老婆子又发作了!” “唉,他家也真是可怜!” “别人的闲事儿,少管!” 常来的熟客扔下铜板,匆匆离去。 其中有两个不常来的,连铜板都没给,就趁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老者奋力按住老妇人,以免她做出什么自残的举动来。 然而老妇人干枯受损的身躯忽然爆发出莫大的力量,在老者沟壑纵横的脸上抓出几道血痕,疼得老者狠狠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拉开了他。 紧接着就听有人温言道:“老人家您当心些,还是我来吧。” 老者愣了愣。 他下意识循声望过去,看到一袭如火的红衣。 刚才那两个神仙般的公子,一个帮他背起了老妇人,另外一个则帮他收拾好了摊子。 动作干脆利落,完全不像是那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 第230章 惊变(2)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 做好部署之后,薛念领着精挑细选出来的五百人离开了陵豫关。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他从盛京城之中带来的,边关军只占较少的一部分。而且李铁塔以及各个将领全部都被薛念留下守城。 虽然李铁塔等人都嚷嚷着要跟着一起去,但实在是拗不过薛念。 他给边关军下了死命令。 无论他那边出现什么变故,边关军的主力都不能妄动,必须死守关城。 还有…… 他不在的时候,沈燃就是陵豫关中的统帅,陵豫关中无论是谁都不得违背沈燃的命令。 与其他人的草木皆兵比起来,沈燃倒显得颇为淡然,他目送着薛念领兵出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回城巡查去了。 得益于沈燃这些时日在边关军中建立起来的威信和薛念郑重其事下达的军令,他接手军权接手的非常顺利,陵豫关之中也一切如常。 唯一叫人悬心的是—— 直到天彻底黑下来,薛念都没有回来,派出去查探的士兵也没任何音讯传过来。 沈燃回帅账喝口水的功夫,李铁塔的副将忽然急匆匆的掀帘而入。他顾不上行礼,立即道:“陛下,跟少将军去的人回来了!” 这话说的怪,沈燃皱眉道:“薛子期呢?”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周虎回答,自己推开周虎,疾步出了帅账。 没走出几步,就迎面撞见了满身戎装李铁塔。李铁塔满脸怒容,脸上那道巨大的疤已经扭曲了。 他身后的士兵还抬着个人。 对方伤的很重,脸上都是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沈燃见状脸色立即一沉。 料到完颜靖会设埋伏,薛念此次带过去的别看人少,但都是从尖子之中拔的尖子。每个单独拉出去,都能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 “那些戎狄蛮子太卑鄙了。” 李铁塔恨声道:“陛下!他们不但在双龙坡设埋伏偷袭少将军!而且还训练了大量的野兽!” 沈燃看着李铁塔,又问了一遍—— “薛子期呢?” 满脸是血的士兵强撑着坐起身子。 他含含糊糊的道:“那……那些戎狄蛮子一路追着少将军打。而且好多……好多狼!漫山遍野都是狼!少将军他……少将军领三百人引开追兵,让我们先把解药……把解药送回来!” 李铁塔把拳头捏的咯咯直响。 他目眦欲裂,咬牙道:“陛下!我要去领兵支援少将军!他那么点人绝对撑不住!” “不能去。” 沈燃冷冷的道:“守城要紧。” 李铁塔双目充血,哑声道:“少将军是为了陵豫关中的军卒和百姓才赴约的,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被那些卑鄙无耻戎狄蛮子围攻?” 沈燃看着他,眼睛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你既然知道他是为了陵豫关的军卒和百姓,那就更应该明白守城的重要性,明白他那死守关城的命令是下给谁的!戎狄大军几十万,而且还有野狼围攻,你带的人少白白送死,带的人多陵豫关必然空虚,难道非要莽莽撞撞丢了城池,白白浪费他的心血才满意?” 须臾的死寂之后,李铁塔狠狠骂了句街。 沈燃身后跟随的护卫当即上前斥道:“陛下面前,不得——” 沈燃抬手挡了,淡淡道:“去取朕的剑来。”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燃身后的护卫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陛下?” 夜色之中,沈燃面容依旧平静。 他道:“朕要亲自去找回这个场子。” 李铁塔震惊道:“陛下!” 他亲眼见过沈燃杀敌,但这回不一样。如沈燃所说,敌人来势汹汹,但能够带去的人有限。 沈燃毕竟是皇帝,不是将军。 “如果朕不能带回薛子期,你更没有这个本事。” 衣袍下摆掠过地面,沈燃站到了李铁塔面前。 他缓缓道:“将军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不是骂人,你再多骂几句,你的仇人也不会因此暴毙,守得住城才算是英雄。守不住,你就是边关军的罪人,是整个大周的罪人!” 月亮被云层遮蔽,长剑的锋刃却在这一刻泛起寒光。 沈燃接过了护卫递来的长剑。 ………… “这样都奈何不了你,少将军果然是非同凡响。” 完颜靖目光落在薛念胸口处的箭伤上,眼睛里闪烁着幽幽的冷光:“我这个人向来爱惜人才,只要少将军愿意跟随我,那我立刻找人为你治伤,之前对你许诺也依旧有效。” 薛念笑了一声:“我的条件也还是一样,五皇子若是能为我得来个摄政王之位,你的话我会考虑。”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亮的惊人。 璨若星辰。 两人在谈话中过了几招。 完颜靖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薛子期,我听说你们大周有句话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带这么点人来,也能抢走解药,让我戎狄损失如此惨重,你厉害!可你总不会真觉得就凭着这么点儿人,就能突破我的包围吧。那点儿解药救的不过就是些无名小卒,能换你薛子期一命,远胜于其本身的价值,这些野狼都是我为你准备的厚礼——” 完颜靖的话没有说完。 几乎是在同一刻,他看到了眼前闪烁的冷光。 速度实在太快了,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够凭借多年作战的本能横枪格挡。 “哐啷”一声巨响后,完颜靖手臂酸麻,差点被震得从马上跌上来。 他险而又险的稳住身形,多年从不离身的长枪却已经脱手坠地。 冷汗顷刻间从背后渗出。 完颜靖顾不上去抢自己的武器,而是飞速退入如潮水般的戎狄大军中,在层层盾牌的护卫下,低头看了眼破碎的盔甲和血流如注的胸口。 只这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的刹那之间,薛念就在他胸口处留下了一道近乎致命的伤。 被愚弄的感觉油然而生,完颜靖阴森森道:“薛子期,原来你竟也会暗箭伤人。” 明明有这样厉害的武器,数次身陷绝地却都隐忍不发,只等他觉得万无一失近身时给他致命一击。刚才但凡反应慢一点儿,那他此时就已经成了薛念的剑下亡魂。 薛念甩掉弯刀上的血,颇为可惜的道:“你家少将军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只恨还是叫完颜靖逃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完颜靖剧烈喘息了几声,随即哈哈大笑:“薛子期,你要是真能做到,就根本不会拒绝我的邀请,这八个字,你且慢慢的悟吧。今天先不跟你玩了,换个人来。” 咽下嘴里的血腥味,他狠狠打了个手势,领着亲兵先行撤退。 戎狄军队再次带着狼群如潮水般围上来。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笛声,群狼仰天长啸,声势骇人。 跟着薛念来的士兵尽皆变色,离薛念最近的一人道:“少将军,我们掩护你——” 薛念摆了摆手。他借着月光向笛声来源处望过去,竟在不远处的大树上看到了一袭垂落的鹅黄色衣角。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薛念的目光。 伴随着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 这是个很美的女子,看样子最大也不会超过十七岁,手腕脚腕上戴着的银铃随动作叮当作响,人还未到近前,已有香粉气扑鼻而来。此时她一双妩媚动人的妙目此时正死死盯住了薛念的脸。 薛念微微皱了皱眉。 这少女的眼神比完颜靖还要让他感到厌憎。像是在看着什么所有物。 第231章 进退(1) 薛念在盛京城之时就是万千深闺梦里人,对女子爱慕的眼神自然早就习以为常。 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子的眼神能让他感到如此不舒服。 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少女微微仰头。 她脸上的笑自从见到薛念开始就没有落下来过,带着占有和审视。 少女道:“薛子期,我要你做我的男人。” 大周无论贵族女子还是平民女子都讲究从一而终。但戎狄却不一样,戎狄的贵族女子跟男子一样,是可以随意豢养男宠取乐的。 听她这样说,戎狄士兵看向薛念的眼神忽然间就变得露骨起来。 跟在薛念身后的士兵勃然大怒,有不少人按耐不住抽了刀。 薛念抬手挡住了他们。 月色下,薛念眼睛里的情绪好似冽冽冰寒,脸上神色却是漫不在乎、吊儿郎当的。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既是送上门来的,那倒也行,不过你要排队,等少将军哪天不忙时,来光顾你的生意。” 这话说的当然也不好听。 这少女却丝毫不以为忤:“难怪完颜靖这样看重你,我也喜欢你喜欢的了不得呢。不过呢……” 说到这里,她又娇声笑起来:“到底是我把你当宠物圈起来,还是你来光顾我的生意,那……可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少女的目光落在薛念胸口,她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柔声道:“薛子期,能撑到这个时候,我佩服你。那不如我们现在来打个赌,看你还能再撑多久。我来数一二三。” 她这话说的实在是莫名其妙。 薛念带来的人中有不少都面露疑惑之色。他们下意识顺着这少女的目光看过去,没发觉什么异常之处。 薛念持刀的手依旧稳,仿佛胸口颇重的伤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可也有细心之人发现—— 月光下他们的将军脸色白如雪。 这并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脸色。 手腕银铃晃动,少女天真又残忍的拍了拍手,轻声道:“一。” 话音落下,薛念右手握紧弯刀,左手抬起时寒光闪烁。 伴随着尖锐的笛声,这少女身旁的一匹野狼猛地跃起,帮她挡住了攻击。 只听得“噗嗤”一声,野狼发出凄厉的惨嚎,凌空飞起被钉在了一棵粗壮的树上。可想而知若射在人身上会是什么下场。 其他野狼聚集在少女身侧,将她团团围了起来。 看出薛念武器厉害,戎狄士兵也再次架起密密麻麻的盾牌。 然而少女还是那副漫不在乎的模样。她翻身跃上狼背,依旧没有放弃数数:“二。” 按照目前这个情况,绕过重重盾牌和狼群射杀这少女是不可能的。 不着痕迹抹去额上的汗,薛念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吩咐身旁的士兵:“突围。” 与此同时,少女“三”字也已经出口。她横笛置于唇边,刚要吹响,远处马蹄声忽起,紧接着,一阵与她笛声几乎一般无二的声音传过来,引起了狼群的躁动。它们主要就是靠着声音来分辨指令的。 因为骤然而起的变故险些从狼背上掉下来,少女脸色终于变了。 滚滚烟尘中,她凭借笛音认出了来人—— “沈、燃。” 第232章 进退(2) 这一路行来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手中长剑血如雨落。 看见这少女,沈燃在夜色之中扬起笑:“朕还当是什么人,原来是你,完颜楚楚,怎么,不在祭祀殿之中好好绣你的花,找乐子都找到战场上来了。” 完颜楚楚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阴鸷:“我会进入祭司殿,还不是拜你所赐。沈燃,我没去找你的麻烦,你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祭司殿在戎狄地位尊崇,拥有仅次于皇室的权威。 然而除了大祭司之外,其余祭司一入祭司殿,便一世不得再离开。 沈燃回到大周有多久。 她就被人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困了多久。直到半年之前成为大祭司。 ”这个功劳朕可不敢抢。” 沈燃看着她,目色嘲讽:“没有完颜靖支持,没有他去向完颜森进言,朕再怎样也不能将你送进祭司殿之中,可你如今不是还跟完颜靖混在一起吗。” “惹不起完颜靖,却来记恨我?” “原来疯子竟然也能有这么识时务的?完颜楚楚,你表现的再嚣张,也根本就改变不了自己色厉荏苒的事实。” 完颜楚楚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维持不住了。 她右手晃动,铃铛“叮叮”作响,身边的野狼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长啸。 声音划破长空,在夜色中显得凄厉而可怖。 完颜楚楚的目光从薛念脸上转到沈燃脸上:“沈燃,你不要得意,完颜靖当初可以出卖我,今天你身边的这个人也照样能出卖你。你且等着瞧吧,早晚有一天,我要他亲手砍下你的头!” 沈燃没有说话。 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薛念却在这时候哈哈大笑起来,他腿长手臂也长,直接在马上探出手来环住了沈燃的肩:“姑娘这还没睡,怎么就说起梦话来了?我和我家陛下之间的情谊,你怎么会明白?又岂是你和完颜靖那个败类可以比的?” “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的,立即有人高声回应。 “是!” “少将军说的对!” “少将军说的对!” “少将军说的对!” 大笑声和呐喊声在夜色中回荡,一声更比一声高,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明明只有几百人,却喊出了几千几万人的气势。 好像他们此刻身处的不是战场,而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狂欢。 喊得一众戎狄士兵全都变了色。 他们在人数之上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然而那又如何? 他们面对的是一群根本就不在意世人眼光,也完全不在意生死的疯子。 领兵不太难,难得是让所有人跟你一条心,愿意不计代价,也不计后果的跟随你。 薛念仿佛就有种天生的凝聚力,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可以一呼百应。 让人坚定不移的相信他的话,坚定不移的跟随他。 完颜楚楚在夜色中凝视着并肩而立的两人,一双妙目也如深渊。 完颜靖跟她是一母同胞,却从来都不能给她这样的安全感。 完颜楚楚不再多说什么了。 她伸出手,缓缓摸了摸其中一匹野狼的头,命令周围的士兵—— “杀了他们。” 第233章 密林(1) 完颜靖正坐在营帐中让军医处理伤口,传讯兵忽然单腿点地进来禀报。 他满脸喜色的道:“启禀殿下,大周的兵马只要遇见岔路就兵分两队,我们按照殿下的吩咐,一直对薛子期穷追不舍,现在薛子期和他们的皇帝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用不了多久就能生擒他们!” 完颜靖微微一怔。 薛念和沈燃应该都心知肚明,戎狄的主要目标就是他们。 持续兵分两路不但没有办法分散戎狄的兵力,还会削弱战斗力,让成功突围的可能性变得更小。若说薛念是为了保证其他士兵的安危,而做出这种举动来,那还有可能,但沈燃绝对不是这种人,舍己为人这四个字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那沈燃为什么还会同意这么做? 默然片刻,完颜靖问道:“薛子期他们是往哪个方向跑的?” 这个传讯兵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有一个传讯兵急匆匆的近来禀报道:“启禀殿下,沈燃带着薛子期逃进了迷雾森林之中,我们的人没有办法继续追击了!”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 迷雾森林是块无主之地。 林中遍布毒虫毒草和各种野兽,而且终年雾气弥漫,很容易迷失道路,只要进去,基本上就是九死一生,不被毒虫和野兽吃了都是好的,哪怕是熟知地形的当地人也照样闻之而变色,戎狄军队根本不敢追进去。 “我千叮咛万嘱咐,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结果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给跑了?连追也不敢追。” 深知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完颜靖不顾自己的伤,“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边说边往外走:“我亲自领人去追!” “五皇子万万不可啊!” 旁边的副将赶紧上来拦住:“这进入迷雾森林之中的,几乎就没有活着出来的。他们不知天高地厚,这回必然死定了,您身上还有伤,可万万不能跟着他们去陪葬啊!” 他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恐惧。 完颜靖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就算他不怕,可他手下这些兵将却害怕,强行带人进去很有可能造成人心浮动。 完颜靖重新坐回帅案后,缓缓的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难得把沈燃和薛子期一起围住,绝对不能再放虎归山。派重兵把守迷雾森林的每一个出口,就连一只飞鸟也不能给本皇子放出来!” 只要沈燃和薛子期回不去,陵豫关中的那些大老粗没人是他对手,这回就算他们不死在迷雾森林里,困也要困死他们! ………… 与此同时,迷雾森林。 山林间风声呼啸。 翠绿的枝叶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几乎将整个天空遮蔽,此时天光其实已经放亮了,但因为阳光照不进来,林中依然暗沉沉的,且因雾气弥漫的缘故,能见度非常低。才一进来,就感到阴森瘆人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却又看不清前方到底藏着什么未知的风险,给人股无形的压迫感。 因为四下里都是碎石和荆棘,没有办法骑马,沈燃只得从马上下来,一边用长剑劈斩荆棘,一边牵着马往前走。 他和薛念不知何时共乘了一匹马。 薛念没下来,还坐在马背上。 此时只剩下他和沈燃两个人,他把身上沉重的铠甲全卸了,汗水依旧顺着脸颊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整个人跟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第234章 密林(2) 此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薛念这状态很显然就不正常。也真是难为他竟然坚持了这么长时间。 沈燃低声道:“薛子期,你感觉怎么样?” 薛念笑了下,懒懒道:“有陛下亲自给牵马,那自然是好得很了,千金臣也不能换。” 沈燃侧目看向他:“都已经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朕开玩笑?” 薛念哈哈一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是连玩笑都不能开,那岂不很无趣。” 仿佛有他在,什么危险的场景也不值得一提。 不过沈燃没有说话,回答薛念的是“嘎吱”一响。 沈燃跟薛念说话,一时间没留神就踩着了什么东西。清晰的骨骼碎裂之声让他微微怔了怔,低头一瞧,才发现是个惨白惨白的骷髅头,藏在丛生的荆棘与荒草之中,他才没有立刻察觉。 薛念自然也看见了。 沈燃一脚把骷髅头踢开,而后淡淡的道:“从前这迷雾森林自然也是时常有人来的,可总是有去无回,所以渐渐的,就再也没有人敢进来了,在这倒是不用担心追兵,完颜靖也没这个胆子轻易带兵追进来,他这个人手段向来不光明,你疼成这样,只怕是箭头上涂了东西,戎狄的药我大半认得,待会儿先看一看你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话没说完,他目光一凝,望向前方某处,冷冷道:“什么人?” 长剑砍断荆棘,寒芒顿生。 不远处枝叶摇晃,一个人跑出来大声道:“陛下!少将军!是我!是我!” 认出此人是薛念从盛京带出来的亲兵季九,沈燃和薛念同时一怔。 薛念微微皱了皱眉:“季九,我不是让你们摆脱追兵之后,就先绕路回陵豫关去吗?你怎么跟到这里来了?” 虽说九死还有一生,但他和沈燃走的这条,无疑是最危险的路,如果不是他此刻身体状况实在不正常,独自一人骑马,只怕根本撑不到此处,戎狄军队的目标又是他和沈燃两个人,别人跑了他们不追,他和沈燃其中一个跑了,肯定还是会派人追,分开用处也不大。 那么即使沈燃是皇帝,即使是皇帝自己提出来要同行,他也坚决不会同意让沈燃跟自己一起。 更别提其他人了。 他从前跟赵元琢说的都是真心话。 在他看来,军中从来不需要一枝独秀,他手下的任何一个兵都有在将来成为将领的可能。 他会尽最大的努力保全他们。 季九却不知道薛念在想什么。 他正色道:“少将军,我们跟人打听过了,都说这林子危险,我们是你从盛京城带出来的。就让我们跟你和陛下一起走这条路吧!这样其他的兄弟们也才能放心回去守城!” 沈燃和薛念都很敏锐的注意到—— 他说的竟然不是我,而是我们。 薛念下意识抬起头,问道:“还有其他人?” 然而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林海奔腾,不见人影。 在这枝叶遍布的密林之中,呼啸的风声会影响他们的听力,弥漫的雾气会影响他们的视力,要想藏几个人,那可实在是太容易了。 季九重重的点了点头:“大家都争着要来,所以加上我,一共选出了十个人!” 话音落下,他扬声道—— “兄弟们,都出来吧!” 第235章 夜晚(1) 薛念到底也是个人。 等沈燃带人找到一个山洞,暂时安顿下来的时候,他浑身是汗,额头也已滚烫到吓人了。 结果沈燃检查了半天,也没察觉他的伤到底有什么异常之处。 箭头此时已经取出来了。 伤口处的血也是鲜红的,完全不像中毒。 然而薛念身经百战,受伤是常有的事,身体素质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如果只是普通的伤,绝对不可能对他造成如此之大的影响。 沈燃皱了皱眉:“薛子期,你现在到底什么感觉?你仔细跟朕说说。” 话音落下,他又道:“不许再开玩笑,朕要听实话。” 薛念这忍耐力是真惊人,即使身体的表现此时已经异常明显了,也没听见他喊句疼。 但这样很可能忽略问题的严重性。 让人产生其实他没什么事的错觉。 薛念闷闷的笑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笑声牵动肺腑,他以手掩唇,短促的咳了两下,这才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就是头晕,耳朵嗡嗡的,稍微有点反胃。” “不过主要还是疼。” “不止是伤口处疼……” “是浑身上下都疼。” 薛念很难具体的描述这种感觉。 就像是有无数辆马车在他身上反复碾压一样,与这种痛苦比起来,胸口处的箭伤几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听薛念描述的这个症状,沈燃看着他,眼底渐渐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薛念呼吸比往日沉重许多,可说话之时声音里还是带着调笑的意味:“陛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这样可真是怪吓人的,别到时候臣还没疼死,先叫陛下给吓死了。” 阴暗潮湿的山洞里,这个人竟然还像是高悬天边的烈日。 沉默须臾,沈燃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银珠粉。” 薛念愣了愣,闭目想了想银珠粉发作时的情形,摇头道:“不太像。” 银珠粉发作都是间歇性的。 他从中箭到现在,疼了整整一天了。没有一刻停止过。 而且那东西服用越多,发作时才越痛苦,就算箭头上真的有,那么点量也没什么用。 沈燃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道:“陵豫关之中流传的只是最劣质的一种银珠粉,可以大规模配置,且效力也是最弱的,对付你薛子期当然不会用这种便宜货。” 停顿片刻,沈燃抿唇道:“在戎狄人的祭司殿中,有一小瓶冰魄神水,这东西配置不易,整个戎狄也找不出第二瓶了,但是只要一滴,便可以让人痛不欲生。要么一辈子服他们的解药,听从他们的指令,要么像你现在这样,疼上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就再也不会发作了。” “七七四十九日?” 一个半月还多。 薛念忍不住笑,没笑两声又开始咳:“那完颜靖还真是够瞧得起我的。” 疼痛使得他意识昏沉,想吐的感觉也比方才更明显了。 之前真是靠着一股心气死撑,现在那股劲一泄,浑身上下竟似提不起半点儿力气来了。 薛念靠在冰凉的岩壁之上,一字一顿的道:“这样不行,陛下先走——” 话还没说完,沈燃忽然靠近了他。 火光照亮青年的脸,清寒冷冽的梅花香气在山洞之中弥散。薛念在沈燃投下的影子中感到股莫名的压迫感。 他看着沈燃的眼睛,神情还是镇定的:“陛下要做什么?” 然而沈燃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抓住了薛念的衣领。 入手一片粘腻潮湿。 红衣已经被汗水浸透,此时几乎是湿漉漉的粘在了薛念身上。 沈燃低头轻嘲。 他那双眼睛漆黑如墨色,却又仿佛藏着山川日月,有种洞悉尘世的冷清。 他缓缓道:“你猜。” 话音落下,沈燃手上蓦地用力,一把扯下了薛念的红衣。 这变故生的实在是猝不及防,薛念胸口处强行压抑的腥甜气再也难以克制,猛地喷了一口血出来! 第236章 夜晚(2) 触目惊心的一滩黑血落在地上。 虽然身上还是疼得厉害,但这一口血吐出来,至少胸口处的烦闷感比方才减轻了些。 须臾的沉寂后,薛念伸出手,若无其事的抹去了唇边溢出的血沫。 他迎着沈燃的目光,还是那样大咧咧靠在岩壁上,仿佛骤然被扯了衣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又或者说,仿佛这世间万物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连沈燃也险些被他这股漫不在乎的劲儿给骗过了。 不过前提是…… 如果他方才未曾因此而吐血的话。 沈燃瞧着薛念,眼睛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薛子期,喊疼挺丢人的吧。” 所以要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能咽也要咽。 丝毫不顾及这一口强忍出来的气力究竟会有多伤身。也不在意这口血一直憋着会有什么后果。 薛念侧了侧头,懒洋洋的道:“是啊。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他声音与以往相比低而缓,很明显气力不足。 沈燃轻嗤一声:“朕看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薛念微不可查的勾了下唇:“难道陛下不是吗?” 沈燃愣了愣,随即无声的笑起来。 是啊,他也是。 好像不喊疼就真的可以不疼。 好像不喊疼就可以拼起被人踩到稀碎的尊严。 沈燃微微垂首,那双向来凉薄的眼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 他没再说什么。 而是拿出随身带着的伤药,很熟练的帮薛念处理一直没能好好包扎的伤口。 除了箭头上的毒,伤口因为动作剧烈崩裂不知道多少次,也是导致薛念高烧的重要因素。 山洞之中空荡荡的,薛念目光没地儿放,不经意间就会落在沈燃脸上。 这人长得是真好看,漆黑浓密的长睫犹如蝴蝶震翅,琉璃般的眼睛之中好似藏着璀璨星河。 恍恍惚惚中,薛念忍不住想—— 若是不了解沈燃的人,谁会觉得他跟暴戾两个字沾边? 持续的高热使意识变得浮浮沉沉。 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又让薛念没办法彻底晕过去。 不知为何,沈燃身上的梅花香在这一刻变得格外诱人,那股清清冷冷的气息仿佛可以浇灭他身上因疼痛而燃起的烈火。 薛念说了清醒时绝对不会说的话。 他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缓缓道:“沈燃,你这个人可真奇怪。明明恨我恨得要死,却又这么多次为我冒险。” 沈燃头也没抬:“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朕的江山。” 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 “你在乎吗?” 他微微倾身,离那冷冽清寒的气息更近了几分,轻声道:“沈燃,你真的在乎江山,在乎天下的百姓吗?” 沈燃终于抬了头。 “在乎如何?不在乎又如何?” 他盯着薛念的眼睛,淡淡道—— “薛子期,朕是皇帝。” “朕想杀谁就杀谁,想救谁自然也能救谁,全看朕心情,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 薛念缓缓道:“就算你是皇帝,也不可以想杀谁就杀谁。” “凭什么?” “就凭我不许。” 沈燃一哂,仿佛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他一字一字,缓缓道:“你不许?” 第237章 过去(1) “对,我不许。” 汗水自锁骨上滚落,薛念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竟蓦地扣住了沈燃的手。他在此刻撕下了一直以来的伪装。 ”沈燃,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 “你不必装。” “你若要滥杀无辜,我就永远都是束缚你的绳索,悬在你头顶的刀。” 薛念的体温因发烧达到了从所未有的高度。他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异样潮红,肌肉紧实的身体显示出强烈的攻击性。 穿着衣服时还会让人觉得俊秀,脱了衣服宛若实质的力量感就叫人心惊。 或许听到两人之间的拉扯,山洞外忽然传来季九隐含担忧的声音。 “陛下?少将军?你们没事儿吧?” “无事,不要进来。” 沈燃眯了眯眼,隐隐约约意识到薛念的神智可能不太清醒了。 他撑了这么久,早就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人所能承受的范围。 一旦放松下来,就极有可能受到反噬。 戎狄的冰魄神水很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不是疼,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痛苦和煎熬之中摧毁一个人的心智。 会有幻觉。 这东西不亚于世间任何一种酷刑。 别说七七四十九日,很多人根本一日也撑不下来。 所以完颜靖和完颜楚楚才会那样笃定。笃定薛念一定会背叛他。 又或者说,甚至还谈不上背叛。 薛念从来就没有真的臣服于他。 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这是把悬在他头顶的刀。 那些闯进迷雾森林的士兵,追随的是他还是薛念? 这是个完全不可以深究的问题。 深究也只是在难为自己。 薛念总是可以轻轻松松得到沈燃费尽心思也得不到的东西。 可他却一次又一次放过了这把刀。 这辈子是,其实上辈子也是。 上辈子他是真的想不到一点儿办法置薛念于死地么? 为什么薛念跑了,他宁愿坐在柳如意宫里生闷气,也没有想过亲自去追? 为什么薛远道身死,薛念领着人遁入深山,薛妩深居翊坤宫中,他也没有命人削减皇后的吃穿用度? 为什么他冷待皇后,却并没有亏待皇后? 沈燃一直不愿意正视这些问题。 其实他对薛念从来都谈不上恨,是嫉妒。 他嫉妒这个人。 他是皇帝了。 可他永远得不到他最想要的。 世人只看得到他的冷漠和暴戾,无人记得他的义气。 上辈子他那样紧的抓住柳如意。 拼命暗示自己去爱她,甚至对那个女人的心思谋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到头来也只是一场大梦一场空。 他一生困于“求不得”这三个字。 沈燃很平静的看着薛念,淡淡问道:“那日你为什么不来?” 薛念愣了愣。 这话题转的实在太突然。 别说他现在脑子不够用,就是够用也未必能立刻想的出来沈燃指的什么。 他道:“哪天?” 沈燃:“我邀你到御花园那次。” “御花园?” “你邀我?” 薛念扶了扶额:“沈燃,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 清冽梅花香在这一刻莫名变得浓郁起来,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又有一瞬间的聚焦,薛念忽然想起沈燃指的是什么时候了:“我没去吗?我去了啊。” 第238章 过去(2) 沈燃怔了下。 须臾的沉寂之后,他隐隐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能。” 他明明就没看到薛念的影子。 对方怎么会说出这样荒谬到一戳就破的谎言? “我有必要骗你吗?” 薛念闭了闭眼,在光线昏暗的山洞里寻找着梅花的香气,思绪却于朦朦胧胧中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天他不但去了,还因为想给沈燃准备个惊喜,提前了整整一个时辰。结果正好碰上不想做功课,拉着贴身太监到御花园偷懒的四皇子。 四皇子是中宫皇后所出,太子的嫡亲弟弟,向来跋扈。 他白日里因为功课做的不好,被太傅说了两句,等回去之后又被皇后罚抄书,此时就记恨上了功课比自己好的沈燃。 堂堂一个皇子,也不知道跟什么人学的,出口却尽是些污言秽语,听得薛念耳朵疼。 他躲在树上等了半天,非但没等到四皇子走人,竟然还听到对方吩咐贴身太监去宫外抓条厉害的毒蛇来,偷偷放到沈燃房间里。 薛念忍无可忍,于是笑吟吟跳下树来,打着切磋的名义,闹着玩似的把四皇子给揍了。 如果是现在,他一定会好好想想自己这么做的后果,然而在那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年纪,他薛子期怕过什么? 他什么也不怕。 他在军中的时候,那些满脸风霜的汉子喊得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或者“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在书里看见的是“伏波唯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是“白骨似沙沙似血,将军休上望乡台”。 在他的印象里,他这满腔热血满腔孤勇,就该尽数洒向山河。 士为知己者死,就是死得其所。 皇后领着人匆匆赶来,见到几乎被揍成猪头的爱子,气的险些当场晕厥。 她命人把薛念押到了沈建宁面前。 孩子打架,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更别提他们常常当着沈建宁的面切磋。 如果是薛念输了,那完全就可以一笑置之,随口来句小孩子不懂事,再不济赏赐些金银珠宝,干干脆脆把这件事儿翻篇。 但吃亏的是皇子,性质可就大大不同了。皇后当即要求沈建宁严惩薛念。 四十板子。 成年人都要死去活来的板子,打在孩子身上岂是闹着玩的。 不好意思明说,但几乎是奔着要薛念命去的。 所幸有薛念动手之前,连蒙带骗从四皇子手里要来的“生死状”,上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后果自负”。 所幸沈建宁虽然为人庸懦,却对“明君”二字看得非常重,为免被人戳脊梁骨,倒不会轻易杖杀重臣之子,而且他们动手的地方偏僻,也没有被其他人瞧见。 最后薛远道按着薛念,又是磕头又是赔罪,这件事才勉强作罢。 为保皇室颜面,沈建宁严令此事不得外传。四皇子则以生病为由,在皇后宫里养了好几天伤,他比薛念还大几岁,心里再记恨薛念,也不会跟人说自己是被薛念揍了,白白惹自己的死对头笑话。 这些自然不是当时并不受沈建宁宠爱,又性格孤僻的沈燃能够知道的。 他也不知道…… 在鸡汤一点一点凉掉的时候,薛念其实是挨了薛远道的鞭子。 第239章 不得(1) 薛远道对于薛念的严厉,一半是因为自己生性古板,可另一半却也因为这儿子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惹祸精。 薛念天生对于皇权就没有任何敬畏之心。他若是生在皇室,那或许的确是雄才大略的一代明君,可他偏偏又不是皇子。若不严加管教怎么能行? 对于这些过往,薛念也并没有仔细提及,只是道:“那天我到得早,同四皇子起了冲突,闹到了先帝和先皇后跟前。所以你来时没见到。” 就像之前帮李满仓一家,为了避免好心办坏事,薛念为人出头时,总会先扯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理由出来。 所以就连当时的四皇子本人也并不知道自己挨那顿揍的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只以为是大家打的发了性,这才一时间没收住。而不管面对沈建宁还是薛远道,薛念也都咬死了是争强好胜,否则若是牵扯出沈燃,那事情就更加不能善了。 沈燃的声音落在耳中缥缥缈缈。 他道:“你为何当时不告诉我此事?” 然而薛念却没有回答。 他呼吸困难,浑身哪哪都疼。 他又变得有些昏昏沉沉了。 偏偏沈燃还不肯叫他安生。 他在忽强忽弱,忽远忽近的梅花香中听见对方喊自己的名字:“薛子期。” 薛念有些不耐烦的想了想,好半天才道:“你为什么忽然想起那么长时间以前的事?我虽然没说这事儿,但后来我不是找机会过去跟你道歉了,可是你告诉我你忘了,你根本就没去。” 至于为什么是“找机会”…… 他才嘻嘻哈哈的揍了四皇子,怎么可能当众表示出和沈燃关系好。 四皇子毕竟不是个傻子,他前脚在那吩咐贴身太监往沈燃房里放毒蛇,薛念后脚跳出来揍他一顿,如今要是再和沈燃亲近,对方难免不会多心。 沈燃默然不语。 他说不出“我等了你一晚上”,尤其是在眼睁睁看着薛念和一众皇子其乐融融之后,哪怕这句话在喉咙之中翻滚了千万次。 这样的话一旦说出来,就是委屈和示弱。 他本来就没有什么。 那座吃人的皇宫拜高踩低。 沈建宁不在乎他,丽妃拿他当做得到荣华富贵的通天梯,受了欺负就是他无能,追着他跑的女孩子们只是看中他的脸,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也看不起他的出身。 他不能再轻易抛掉那点少的可怜的自尊心。 就像薛念也不会说“我是为了你”。 他行事从来只求无愧于心。 他对人好也不是为了回报。 他只会轻描淡写带过自己的付出。 于是沈燃碾碎了脚下的落叶,笑言:“闹着玩的事谁当真。” 于是薛念也笑:“也对也对,没关系,正好我也忘了。” 明明面对其他人都可以一笑置之的事儿,偏偏在对方面前这样轻易钻了牛角尖。 他们在那样骄傲的年纪,他们志气比天高,所以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哪怕为对方做到了十分,却连一分都不肯露出来。 在波谲云诡的人心面前,隐忍和错失仿佛是宿命。 第240章 不得(2) 薛念的动作唤回了沈燃飘忽的思绪。他此刻连呼吸都是煎熬,还能勉强忍住不惨叫,却禁不住沈燃身上梅花香的诱惑,一个劲儿的往前凑。 沈燃意味不明的笑一声。 他在忽明忽灭的火光中看着那双永远意气飞扬的眼睛因疼痛染上薄红,淡淡道—— “好闻吗?薛子期。” 他从未主动提及过自己身上的梅花香,好像他自己根本就闻不到。 良久,薛念已经略微有些失神的眼眸垂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火光下青年墨发如瀑披散,从所未有的温柔意味让沈燃微微一怔。 或许在那一年,他们都在倔强的等着对方先示弱。 可惜谁也没能等到。 后来就渐行渐远了。 人心太易变。 从前沈燃只想要个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好朋友,只是欲买桂花同载酒。 可后来他要江山天下,尽在掌握。 不在乎他没关系,看不起他也没关系。他站在万人之巅,就可以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他冷眼看人间。 看高尚者死于阴谋,看忠贞者死于浪荡,看兄弟反目,挚友成仇,看誓言成空,看有情人天各一方,犹如看一场精彩纷呈的戏。 既然他得不到的,其他人也就都别得到了。 戏起戏落,他说了算。 他对薛念的羡慕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变成了嫉妒。 太后不能再影响他,沈建宁的那些皇子也不能。 前尘往事如烟尘散,他的过去只是他的铠甲和勋章。 他要的是俯首帖耳的顺从。 哪怕他信任柳士庄,宠爱柳如意。 前提也是,柳如意愿意俯首帖耳的讨好他。 唯独面前这个人…… 薛念从来都不肯真的顺从他。 哪怕他成了皇帝。 薛念的确很俊朗,可这个人眉梢眼角都藏着血戾和杀气。 他是天生为战场而生的。 在沈燃的记忆中,这似乎是对方第一回不那么具有攻击性。 他无声的笑了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盖子,递到薛念嘴边,以不容拒绝的态度道—— “喝了。” 虽然已经昏昏沉沉,但嘴里骤然生出的铁锈味还是让薛念蓦地惊觉。 他强撑着扣住沈燃手腕,以免对方把瓶子之中的液体灌进嘴里,目光沉沉如永夜:“这是什么?”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当然是用来给你治伤的良药,你喝不喝?” 薛念看着他,眸色深黑:“你不说清楚是什么,我不会喝的。”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沈燃回答,直接伸手去夺沈燃手里的瓷瓶,想看看里头盛的是什么。 沈燃哪肯让他得逞,仗着他此时气力不继,手臂狠狠向下一压,竟直接将薛念按在了地上。 天旋地转间,后背撞上地面,薛念眼前一阵发黑。 明知自己此刻处于劣势,他心里一紧,几乎是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扣住了沈燃脖颈,让对方不能起身,免得彻底陷入被动。 距离太近,梅花香铺天盖地。 又让薛念生出些力气来。 他剧烈喘息了两下,声音低沉且沙哑:“沈燃,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烧成这样还想发威?” “薛子期,你可真行。” 感觉到对方近乎滚烫的指尖抵在自己喉结上,沈燃微微冷笑:“你想怎么样?拧断我脖子?行,你要是能拧的断,我敬你是个英雄,拧不断……” 他脸上带笑,声音却冷清:“今天你就喊我一声爹。” 第241章 惊险(1) 血腥气顺着喉咙滑下去,薛念反而觉得身上蓦地一轻,之前一直困扰着他的疼痛感消散大半。 虽然还是很疼,但已经勉强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了。 薛念用舌尖舔掉了唇上残留的几点血迹,无比沉默的看着沈燃,眼底也在此时蒙上了一层浅淡的薄霜。 他的衣服已经湿了个透,一时三刻自然也干不了,沈燃干脆把自己的中衣扔到了他身上。 见薛念不动弹,沈燃一边披外衣一边道:“你是就不想穿衣服,还是单纯不想穿朕的衣服?” 须臾的沉默之后,薛念抓着那件衣服,缓缓穿在了身上,这衣服上头也带着轻轻浅浅的梅花香,沁人心脾。 薛念看着沈燃:“如果我问你,你也不会说的,对么?” “你只需要知道,如果没有特殊手段,即使你真能撑到七七四十九天,最后结果也是个死。没有人能做到整整四十九天不眠不休。” 沈燃淡淡道:“歇着吧。这地方不宜久留,等你烧退了就离开。” 话音落下,他捡起了薛念落在地上的红衣。 薛念一愣:“陛下干什么去?” 清醒之后,他就不再对沈燃直呼其名了。 沈燃道:“去找个人给你把衣服洗了,不然明天怎么穿。” 薛念道:“陛下放着吧,待会我自己处理,他们冒险跟我进这林子,也不是跟过来伺候我的。” “这地方水都没有,你怎么处理?” 沈燃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薛念的心思。他侧目望向对方,似笑非笑的道:“放心,虽然朕没有少将军这样众望所归,把那些兵当兄弟,但在这地方当然还是多个人多份力量,不该摆架子的地方朕也没必要摆架子,老实躺着你的吧。” 他只是不屑于邀买人心,不等于他不会邀买人心。 说完,沈燃不再搭理薛念,径直走出去了。 ………… 当日晚间,为了保留体力,除了两个人负责在洞外守夜,防止有野兽或者毒虫闯入外,其余人都在山洞里休息。 前半夜一直相安无事。 后半夜,两个士兵起来,跟守前半夜的士兵换班。虽然奔波劳累了整整一天,都是困乏疲倦至极,但知道密林危险,他们还是非常警惕的四下逡巡,没有任何马虎之处。 薛念的义气他们全都看在眼里。 他们来到这里是肩负了所有兄弟的嘱托,绝对不可以有丝毫懈怠。 然而他们大部分注意力都在前方未知的黑暗里,却没有留神,在他们身后的岩壁之上,忽然间出现了一团影子。 那团影子的长度大小不断变换,像是一条巨大的,蠕动着的虫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古怪和诡异。 可当其中一个士兵回头的时候,又只见到月光照在岩壁上,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风拂动叶子的“沙沙”声。 他并没有察觉异常。 继续和同伴一起在洞外巡视。 就在这时候,另外一个士兵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缠在了他的手臂上。 被这东西缠上的刹那间,手腕蓦地一凉,就像是被细小的针给刺了一下。 他愣了愣,下意识低头将那东西从手臂上拽下来,扯成两半,随即松了口气道:“没什么,就是一条蛇——” 密林中出现这些东西再正常也没有了,之前他们一路走过来,蝎子老鼠蜈蚣,什么没见过。可这回他话还没有说完,身子忽然晃了两晃,“噗通”倒在地上,狠狠抽搐两下,连声音都没发出就不动了。 旁边那个士兵见状大惊失色。 他刚想去查看对方的情况,却发现头顶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不知道多少条蛇层层叠叠的聚在一起,汇成了一条至少两人高的大蟒蛇! 一条蛇就能够轻易杀死他的同伴。 何况这么一大群! 士兵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可是他却没有后退半步。 他抽出腰刀,大喊着向密密麻麻的蛇群冲了过去。 声音远远传出去—— “有危险!” 第242章 惊险(2) 尖利的示警声划破长空,惊醒了所有人。 季九领着人冲出山洞查看时,几乎被眼前场景惊到呆滞。 地上密密麻麻都是蛇,一半在啃食那两个士兵的尸体,另一半却在缓缓聚集成一条更大的蛇! 愤怒和悲伤在胸腔之中横冲直撞。 季九抽出腰刀,大喊一声:“杀了这些蛇!” 沈燃沉声道:“不能过去。” 他目光落在正在缓缓聚集的蛇群之上:“这是戎狄的九色花斑蛇,平时最喜成群结队外出,而且毒性极厉害,只要不小心被咬上一口就死定了。” 戎狄人也视这种蛇为心腹大患,曾经大肆捕杀,如今戎狄境内已经很少见了,没想到这密林之中竟然有这么多。 难怪进来的人基本上都有去无回。 季九愣了愣。 他握紧手中的钢刀,很快又冷静下来:“那我们护着陛下和少将军往外冲。” 虽然兄弟死在此处很悲痛,但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他们从进来之时就已经有这个觉悟了。 可没想到沈燃竟然还是摇头:“这些蛇的数量太多了,硬冲伤亡太大。需要先行驱散它们才可以。这种蛇畏光也畏火,季九,你领着人去准备火把。” ………… 有了沈燃的指挥,冲出蛇群的过程还算是有惊无险。 薛念休息了些时候,也恢复了点儿精神。他不顾其他士兵劝阻,一直冲锋在前。 战场上出现伤亡是常事,薛念并没对此表现出过多悲伤的情绪,但他很沉默,挺直的脊梁也显得孤独。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直困扰着薛念的疼痛又渐渐加剧起来。 汗水顺着下颌滴落下来。 薛念还是强忍着没声张。 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沈燃再次把那个瓷瓶递给他:“你自己喝吧。” 薛念沉默着打开盖子。 果不其然,瓶子之中的暗红色液体又满了。 紧紧将瓶子握在手里,薛念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我要是不喝呢?” “那之前的两个兵就白白死在这鬼地方了。”沈燃笑了一声,“薛子期,别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喝这个总不会比你的兄弟死在面前更让你难以接受。” 他说话永远都能一针见血。 默然片刻,薛念仰头把瓶子里的暗红色液体干了,铁锈味和隐隐约约的梅花香气在口腔中蔓延开来,疼痛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渐渐减弱了:“这个还需要喝多久?” 沈燃懒懒靠坐在身后大树上,淡淡道:“七七四十九天。” 这瓷瓶的容量可不小。 一天两天还行,可七七四十九天…… 薛念闻言一怔,随即拧眉道:“沈燃,你疯了。” 沈燃侧目看了他一眼:“朕本来就是个疯子,你今天才知道?” 他声音很平静,完全听不出喜怒。 薛念无声握紧了手中的瓷瓶。 他觉得心里堵得慌,也觉得很荒谬很可笑。 他愿意和沈燃做朋友的时候,对方不搭理他。 如今走到这一步—— 隔了那么多恩怨、鲜血和人命。 沈燃竟然又愿意日复一日的放血给他。 暗红色。 梅花香。 还有红线掩盖下,手腕上若隐若现的伤。 他怎么可能猜不出。 瓷瓶里是沈燃的血。 第243章 商议(1) 他本不应该动摇的。 然而他薛子期一生磊落,从不亏欠人分毫。 他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他要以什么样的立场来接受这样的牺牲? 更别说沈燃还是皇帝。 哪有皇帝日日给臣子放血的道理? 薛念微微垂眸道:“陛下是一国之君,您若有这等心思,怎愁没人真心跟随,何必浪费在臣身上。” 语气难得真诚。 然而沈燃侧头端详他片刻,蓦地嗤笑了一声:“你有病吧,薛子期。朕是九五至尊,就算朕真想收买人心,也绝不会用上这种法子。” “给你这个,是因为朕答应了阿妩要带你回去,你若想跟朕划清界限,所以不愿意喝,别管是扔了,还是洒着玩儿,朕绝不会多说一个字。反正朕能对得起阿妩了。你要是拿人手短,觉得愧疚,那更用不着,把欠我的那声爹给喊了,从此就两清。” 薛念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燃也不需要薛念说话。 物是人已非。 他不会那样天真,觉得还可以回到从前。 他早就已经葬了少时的他自己。 也不会再执意于少时的薛子期。 错过就是错过了。 反正他这一世,在意的也总是得不到。 他是个暴君,他不需要万人哭。 当下痛快过就够了。 沈燃站了起来,衣袖垂落,彻底掩住他手腕上的伤:“歇够了就走吧,接下来的路只怕更危险。” 话音落下,他也没等薛念回答,就迈步向前走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 薛念目光落在沈燃身上,忽然就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单薄。 曾经那个八九岁,与他同泛舟的孩子,好像也是这样单薄。 ………… 盛京城。 谢长宁有些焦急的看着谢今朝道:“公子,陵豫关传来的消息说,陛下和少将军至今下落不明,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此次带了足够的军需和物资去,边关军也不是吃素的,如果只是守城,戎狄军队的人数再多,短时间内也很难攻破陵豫关,倒不必如此急切。只是……” 说到这里,谢今朝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据我了解,李铁塔此人生性太过耿直,若没有陛下和少将军坐镇,就易遭人图谋算计。这可不是我们能预料的。” 话音落下,谢今朝垂眸看向桌案上的军报,食指轻轻在其中的几个字之上敲了敲:“我真正担心的,是这个人。” 谢长宁顺着谢今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完颜靖”三个字。 “戎狄的五皇子?” 谢长宁闻言皱了皱眉:“他在戎狄的声望不是还挺高的。” 谢今朝笑了一声:“声望的确是挺高。他衣不解带亲自照料身体不适的皇叔,没两天对方府上就搜出弑君谋逆的实证,得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他把自己的轿撵让给年事已高的臣子,可没想到当天竟然遭到刺杀,那个臣子当场毙命,身上直接被箭穿成了刺猬。可怜此人清廉了一辈子,俸禄都分给贫苦百姓,死的时候府上连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谢今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讽刺。 谢长宁愣了愣:“公子认为这些事情都是完颜靖刻意所为?” “不是挡了他的路……” “就是被他随手拉来的替死鬼。” 谢今朝淡淡道:“我对此人的评价就三个字。阴,损,毒。只要能达成目的,没有什么人是他不能放弃的,一般人,只怕是玩不过他。” 听谢今朝这么说,谢长宁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浓重的忧色:“那陵豫关岂不是很危险。而且付公子去了匈野,公子你也要留在盛京,如今我们这边也再派不出合适的人选去支援陵豫关了。这陛下……” 提到沈燃,谢长宁抿了抿唇:“军中不可一日无帅,我都明白的道理,陛下和少将军总该留下一个人守在陵豫关之中的。怎么就这样轻易出城了呢?” 谢今朝勾了勾唇。 他修长手指划过桌上的地图,漫不经心的道:“那如果传回盛京城的消息说,薛子期为百姓冒险,而陛下死守城池,坚决不发援兵,最终害死了他,你又要怎么想?” 第244章 商议(2) 谢长宁又是一愣。 谢今朝缓缓道:“长宁,军中不可一日无帅,这不假,可是你要明白,这个帅究竟指的是谁。” “陛下亲自带着人去找薛子期,于公,可以在最大程度上稳定陵豫关的军心,只要军心不动,即使完颜靖诡计多端,陵豫关也没有那么容易丢,而于私,也是陛下自己的义气。这事儿他做的的确莽撞些,但大体来说没毛病。他要真的跟完颜靖一样,那我又何必坐在这里考虑如何去帮他,是嫌弃日子过得太痛快,等着来日给我自己添堵么。” “公子说的有道理。其实我也没有想到陛下这次竟然如此够意思。所有人都说天家无情,可是我却觉得,倘若真的是那样无情,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皇位上也挺没劲的。” “现在我倒是能理解老襄王,外人瞧着他是子孙满堂,位高权重,可是大家都在为了那个位置争来争去,根本没几个人是真正关心他的,一个王位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皇位呢,但我在陛下身上看到点不一样的东西。” 谢长宁笑了笑,随即又不由得犯了愁:“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想不到办法帮他啊。总不能让元琢去吧,别说他现在需要保护皇后娘娘走不开,就算他真的能去,完颜靖若如此狡诈,元琢那么磊落的一个人,也未必应付得来。” 谢今朝道:“长宁,我听说,道玄法师精神最近好了不少?” 道玄是沈漓的法号。 沈漓本来就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可能真是父子天性,自从谢长宁回来,对方精神竟然一日好过一日,也无需再日日喝药了,如今沈漓已经从清静寺之中搬了出来。并没回襄王府,另外买了个清幽雅致的院子住着,方便传授谢长宁武艺兵法。 虽然谢长宁的确是已经过了最佳习武年龄,但沈漓半点儿也不懈怠,简直像是恨不得把自己浑身的本事都倾囊相授。别的什么事都好商量,唯独偷懒绝不轻饶。这个严父加严师,把基本没正经学过武的谢长宁折腾的苦不堪言,身上不是青一块就是紫一块,大伤小伤没断过。 不过谢长宁也是真能挺。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不但没有一句抱怨之语,成效也远远超过沈漓本来对他的预期,把老襄王沈砾高兴的合不拢嘴,整个人容光焕发,像是一下年轻了二十岁,每天谢今朝和温如松商量着处理国事的时候,他就提着个打王锏在旁边坐着,谁若敢无事生非,二话不说上去就拍,一来二去把一众沈氏王亲都磨的没脾气了。 谢今朝此言一出,谢长宁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当即皱眉道:“公子,父亲毕竟已经快十年没再上过战场了,即使如今精神比当初好了些,可是……” 说到这里,他微微垂眸,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自从跟了谢今朝之后,他从来都不会违背对方的意思。 谢今朝看着他:“长宁,你有话尽管说,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不是在通知你。” 过了一会儿,谢长宁忽然起身,向着谢今朝跪下了。 第245章 惊魂(1) 谢今朝微微一怔。 即使是当初做书童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让谢长宁跪过。 谢今朝皱了皱眉:“长宁,你不必如此。你若是不愿意就……” 接下来的话还没有说完,谢长宁就摇了摇头道:“公子,我知道你没有私心,你口口声声的说自己是为功名为权势,可我知道不是的,你对元琢说的那些,才是你的真心话。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天下的百姓,所以即使明知陛下残暴明知前途未卜,你也还是来了。” “你总觉得我是孩子我不懂,可我一直都能明白你,明白你的抱负,明白你的义气,也明白你为什么会愿意真心辅佐陛下。这世上可以相信你支持你的人并不是只有付公子,还有我。” “公子既然想到父亲,那就不应该忘记我,父亲的毕生所学,全都愿意传授给我,如今他大病初愈,而且已经十来年未曾上过战场了,我是比他更合适的人,我一样可以上战场。那完颜靖再厉害,我也不怕,他想要带人进城,除非踏过我的尸体,他……” 谢今朝忽然沉声道:“谢长宁!” 自从到盛京城以来,他说话永远和风细雨,从未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 “公子。” “我今日所言都是发自肺腑。” 谢长宁垂下眼睫,非常冷静的向着谢今朝磕头:“我知道……公子其实一直都不愿意被人留在后方,哪怕你是个文人,我是公子教出来的,我想要替公子达成这个心愿。” 话音落下,他俯身再叩首:“我视公子如兄长,还请兄长成全我。” 谢今朝:“……” ………… 迷雾森林。 薛念手中拿着一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若是按照信上记载,地宫的入口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 沈燃皱了皱眉。他目光落在薛念手中的那封信上,没有说话。 薛念领兵支援陵豫关,当然不会随身带着一封信,所以之前他们从土匪手中得来的那封密信同样留在了军中。 沈燃见过付惊鸿之后,当即命人将信取来,依言尝试了一番,果然得到了一副藏宝图,而好巧不巧,地宫所标注入口正在这迷雾森林之中,于是沈燃这回出征,便将这副地图一同带了来,以备不时之需,没有想到竟然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他此次之所以选择冒险进入迷雾森林,一则是笃定完颜靖不敢领人追,二则也是想找一找地图上所记载的地宫入口。 可是此处…… 沈燃打量着四周光秃秃的岩壁,也实在找不到有什么地方更像是入口。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 刀头舔血的人,会发出这样的惊叫委实不正常。 沈燃和薛念同时一怔,循声望过去时就见到一个士兵脸色苍白的指着自己脚下一个白花花的东西道—— “有死人,是个小孩!” 薛念目光一凝,快步走了过去。 待到离得近了,终于能够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那竟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女童,她下半截身子被埋在土里,只露出不着寸缕的上半截身子来,而那皮肉在夜色之中更是惨白惨白的。 最令人感到惊骇的是,这女童还大睁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伸手指着前方,脸上露出诡异瘆人的微笑! 第246章 惊魂(2) 从肢体的动作来看,这实在不太像是一个死人。 那个刚刚发现她的士兵道:“少将军,我探过鼻息了,已经死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 这女童虽然肤色惨白,但浑身上下的肌肤却光滑如玉,如果已经死了很久的话,一定不会是这个模样。 薛念闻言点了点头,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看个仔细。 然而沈燃一把拽住了他:“别动。” 沈燃语气从所未有的凝重:“这应该是戎狄用来祭祀的人牲,都是涂过特质秘药来确保尸身不腐的,阴邪之气非常重。直接……” 他想说“直接烧了”,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刚才的那个士兵又大声道:“她动了!她的眼睛动了!我刚才看见她眨眼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心里都是一突。 然而向着那女童望过去的时候,她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的指着前方。 季九皱眉道:“豪子,你是不是看错了?” 这士兵叫做豪子。 豪子拼命的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发誓,我发誓我刚才看的清清楚楚!” 听他这么说,众人又都不约而同的去看女童的眼睛。 这眼睛跟她的笑容一样诡异,看久了觉得脊背发凉。 沈燃沉吟片刻道:“去她所指的方向查,看看岩壁有什么异常之处。” 两个士兵答应一声过去检查,过了好一会儿才急急忙忙的跑回来道:“陛下!少将军!那边岩壁是中空的,后头应该有洞穴!” 季九道:“陛下,说不定这女童所指的方向就是路!我们过去看看吧!” 然而沈燃却摇头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这迷雾森林以往常有人进,又怎么会特地放一个女童在此处指路?难道还怕闯进来的人迷路么?” 话音落下,沈燃取过弓箭,弯弓搭箭,直接射向女童身后的岩壁。 箭头射入岩壁,直没至尾。 女童身后的岩壁竟然也是中空的!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建议道—— “陛下,少将军。” “要不我们把这两边的岩壁都凿开看看?” 沉吟片刻,沈燃道:“这两边应该只有一边是生门,且岩壁中空,其后也不知道藏着什么,不可妄动。” 薛念皱了皱眉,猜测道:“那或许是在这女童身后,而她所指方向不过是用来混淆视听的。” 沈燃侧目看了薛念一眼,而后淡淡道:“不知道,先试试看吧。你带着人后退一点。” 薛念闻言愣了下:“陛下想要做什么?还是臣来吧。” 季九亦在旁边道:“是啊陛下,您尽管吩咐,我们来也是一样的。” 沈燃笑了下,还是坚持道:“先退开吧,朕心里有数。” 薛念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后退,可是他自己却依旧留在了原地。 沈燃沉默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薛念一笑:“陛下要做什么,臣来代劳。” 仍是与刚才一样的话。 他声音很平,也很稳。 但眼睫垂落,眼睛隐在了阴影中。 他像是无意,又像是在这一瞬的目光交错中,刻意避开了沈燃的视线。 第247章 山洞(1) 微凉的夜风拂过鬓发,仿佛吹在人心上。 沈燃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一声。 那双琉璃般眼睛在夜色之中亮的惊人,好似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可惜薛念没瞧见。 红衣在风中摇曳。他在此刻沉浸于连自己亦不能懂的心事。 恍然如梦。 沈燃目光落在那一袭如火的红衣上。他静静凝视了薛念片刻,眼底漫上的霜雪和冷冽掩盖了原本浓墨重彩般的情绪。 既然薛念愿意代劳,他也没有再拒绝,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变成两个字:“好啊。” 话音落下,沈燃若无其事的点燃火折子,微微垂眸,对上了女童阴森森的眼睛。 薛念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火光照在女童脸上,越发显得她脸色惨白,眼神诡异。 沈燃盯着女童的眼睛看了一会,嗤笑道:“这应该是戎狄人的阴时女,找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女童,关于不见天日之地,日日以秘药涂抹身体,直至肤色白如玉石之后,再放血杀死,据说这样子死去的女童怨气极重,连野兽都不敢靠近,同时也可以驱逐其他邪祟。” 薛念皱了皱眉:“早听说戎狄人生性凶残,没想到竟至于此。” 沈燃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角:“比这更残忍的也不是没有。比如……” 说到这里,沈燃停顿片刻,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道:“此等阴邪之物,最怕的就是阳刚之气,子期,你滴些血在她头顶的百会穴上。” 薛念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一声。 同一刻弯刀出鞘,寒光闪过后,鲜血顺着手臂流淌而下,滴落在女童头顶的百会穴之上。 刹那之间,女童身子忽然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鲜血顺着她的身体流淌而下,流进了她身侧的地缝中。 紧接着,忽然有数不清的虫子爬了出来,密密麻麻的虫子很快爬满了女童全身,没有一会儿的功夫,她竟然就被啃成了一副惨白的骨架子。 这场景实在是触目惊心。 可这么多虫子,之前都藏在何处? 抬头望向女童身后的岩壁,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幸亏方才没有擅自将之凿开,否则骤然间碰上这么多会吃人的虫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沈燃拉着薛念退到了虫子较少的地方。 季九赶紧领人迎上去:“陛下,少将军,我们往另外一边岩壁退吧。” 在他看来,既然这边不对,那肯定就是另外一边。 然而沈燃却没有说话。 他目光落在那些黑色虫子上。 此时这种虫子还在源源不断的爬出来,地上已经越来越多。 但它们却大都避开了西北方位。 那个位置是虫子最少的。 沈燃指着那边道:“走这条路。” 如今众人对他信服已极,当下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季九领着人在前边开路,就按照沈燃所指的方向走。 沿着碎石嶙峋,甚至都不能称之为路的崎岖道路向前,一连转过了好几个弯,地上虫子逐渐变少,到最后一只也不见了,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棵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树后则是一个若隐若现的洞口。 而在洞口旁边的岩壁上,还写着一堆鲜红的文字。 又是鬼画符一样的字! 与那封密信上差不多。 黑暗中看起来又诡异又瘆人。 薛念侧目看向沈燃:“这些字陛下认得吗?” 沈燃也侧目看了薛念一眼,他将声音压的极低,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非吾兖族后人者擅入死无葬身之地。” 第248章 山洞(2) 薛念微微一怔。 须臾之后,他若无其事的取出之前那张地图,低头比对了一下:“那入口或许就是此处了。按照地图上记载,只要穿过这座地宫,那我们就可以直接绕出这片迷雾森林,到时候完颜靖派再多兵围困也无可奈何。” 哪怕找不到宝藏也值得一试。 然而沈燃看向前方,却没有任何动作。他轻声道:“从古至今,凡贵族陵寝或者藏宝地宫,为防止外人擅闯,皆会设下各种机关。岩壁上的话未必是危言耸听,我也未必能够事事周全。” 说到这里,沈燃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薛子期,我的选择也未必都对。” 就像过往许多次,其实他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否则上辈子他就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事实上,他从来不是个怕死的人。 他是个疯子。 不管是对是错,他都要一条独木桥跑到黑。 所以他的每个选择都如临深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陛下这话说的不妥。” 耳边骤然想起的声音打断了沈燃的思绪,薛念站在沈燃身侧,同样望向前方的岩壁。 鲜红到近乎刺目的字迹落在他眼睛里,也没能激起所谓惊恐的浪花。 世间万般恐惧,皆自由心。 他从不缺身赴幽冥的勇气,又何必恐惧? 薛念淡淡道:“不应该说我,而应该说我们。这并不是陛下一个人做出的选择,无论生死,微臣都会与陛下站在一处。” 这话薛念说的很平静。 可正因平静,听起来才更觉得惊心动魄。他的话之所以值钱,是因为他一诺千金重。 沈燃微微侧过头,两人一直错开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借着若隐若现的火光,薛念看到他眼底漆黑如墨色般的情绪。 像是冷冽。 像是无牵无挂的释然与洒脱。 同时也像是…… 孤独和绝望。 那么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什么都看不分明,却实在是叫人心惊。 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油然而生,在某一刻占据了薛念的心。 他隐隐约约的想—— 关于这个人,他是不是其实也错过了很多? 如果当年他不那样骄傲呢? 如果他愿意再坚持一下呢? 是否…… 便不似今日,物是人已非? 可惜有些事是注定得不到答案的。 沈燃什么话都没说。 他再次点亮火折子,竟然头也不回的第一个走进了山洞中。 大多数情况下,皇帝身份尊贵,即使亲征,也只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不会亲上战场杀敌的。 山洞中情况未知,万万没有让皇帝走在最前头的道理。 季九上前一步,想拦住沈燃:“陛下——” 薛念抬起手,阻止了季九。 他无比平静的看着青年的背影。 这一刻,薛念忽然觉得,仿佛什么皇权富贵,权术心计都在此时被对方尽数抛却了。 余下的……就只有破釜沉舟的孤勇。 天潢贵胄,哪有不惜命的,可这人当真很像是个孤注一掷的疯子。 薛念道:“先把火把都灭了,换上火折子,还有,那山洞之中也不知道有些什么,让兄弟们都当心些。” 话音落下,薛念也没有等季九的回答,而是毫不犹豫的迈步跟上了沈燃。 这山洞一看就阴森森的满是诡异。 皇帝和将军走在最前头,万一碰上什么危险,那不就遭了? 众人愣了下,连忙灭掉自己手里举着的火把,急匆匆的追了过去。 第249章 地宫(1) 沈燃甫一踏入山洞,立即感到一股破败陈腐的气息迎面而来。 山洞初时非常狭窄,只能够容得下一人通行。 脚下还偶尔会踩到零落的残骸。 然而走过一段根本望不到尽头的狭长甬道之后,地势却骤然开阔起来。 再走出一段距离,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处无比巨大的溶洞。这溶洞的四周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壁画,上面绘着的图形稀奇古怪,正中央还摆着座青铜所造的异兽雕像。 而且竟然遍地都是堆积的黄金和珠宝。数量之多,看得人眼睛都直了。 沈燃拧了拧眉,对着其余人道—— “此处任何东西都不可乱动。” 然后目不斜视的走到了那座异兽雕像前。待看清这座异兽雕像,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面露惊异之色。 其中一人喃喃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怎么像只羊,又长着人脸?” “是饕餮。” 沈燃目光落在那座雕塑上,缓缓道,“山海经之中记载的异兽。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军中很少有人读书,更不要说还是山海经这种类型的奇书。 这种与科举没什么关系的书,就连文人也很少会看。 所以听沈燃提起这三个字,其余人大都云里雾里,唯有薛念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据说饕餮生性贪婪,连自己的身体都要吃掉,乃是贪欲的象征,摆在这遍地珠宝黄金之中,倒是有些讽刺。” 说完,他侧头对季九道:“你们去看一看这溶洞有没有其他出口,如遇异常,不可莽撞,立即回来禀报。” “还有……”说到这里,薛念顿了顿才继续道。 “千万小心,不要碰到地上那些金银珠宝。” 虽然不明其意,但既然薛念这么说了,季九却还是答应着带人离开了。 沈燃侧目看了薛念一眼:“你也觉得这些金银珠宝有问题?” “事出反常必有妖。” 薛念道:“这么多金银珠宝,大部分人见到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谁会大大咧咧的把这些全摆在明面上?谨慎起见,自然还是能不动就不要动。” 沈燃闻言便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打量着溶洞四周的壁画。 虽然年代已经很久远了,但这些壁画竟然还是栩栩如生,丝毫没有被风化的痕迹。 薛念也看着那些壁画。 他沉吟着道:“似乎都是一些祭祀方式和器具。” 沈燃“嗯”了一声。他顺着薛念的目光望过去,落在其中一副壁画上,笑道:“那个叫做人皮鼓,是用女孩背上的皮做成的。剥皮时,只要在她们的头顶割开一个小洞,然后灌入水银,任由水银在流动的过程中使得皮肤和肉体分离,就可以剥下一整张人皮,而女孩的头骨会被粘合制成鼓的主体,腿骨则被制成鼓锤。整个过程之中她们都可以清醒着来感受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绝对不会亚于诏狱中任何一种酷刑。” 他说这话时,声音中隐隐带出了些漫不经心的漠然。 这一刻,沈燃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 薛念看过来,神色莫名:“陛下亲眼见过么?” 否则怎能说的这样绘声绘色。 沈燃笑了笑:“当然没有。朕也只是道听途说。” 这自然不是实话。 他亲眼见到人皮鼓的制作过程时才十来岁。 沈建宁同意送他到戎狄做质子那一刻起,就再没在意过他的死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痛苦,恐惧和泪水,都是戎狄皇室茶余饭后的笑谈。 他不是不恐惧。 不是不渴望有人关心。 不是没想过做个好人。 可世事多艰,人心叵测。 弱者的痛苦得到的往往不是同情。 而是讥刺和践踏。 他除了手染鲜血,身入杀伐,还能有什么办法? 第250章 地宫(2) 此处空间很大,搜索耗费了不少时间,然而所有人都是愁眉苦脸的无功而返,这仿佛是一条死路,除了刚才进来的那条甬道之外,他们没有在此处发现任何其他的出口。 薛念低头查看地图,皱眉道:“可是从地图上看,此处明明应该有路才对。” “那是不是有什么机关?” 季九挠头道:“陛下,少将军,要不我再领着几个兄弟去仔细找找?” 沈燃和薛念都没说话。 薛念目光扫过他们每个人的脸,忽然道:“季九,刘远呢?” 到现在为止,余下的八个人中只回来了七个,还有一个没回来。 季九皱了皱眉,随即指着西北方向道:“刘远到那边查看了,可能是遇见什么事儿耽搁了吧。我……” 他刚想说“领人去看看”,沈燃和薛念对视一眼,已经迈步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了。余下的几个人生怕他们又走到前头去,急忙跟了上去,三人在前,四人在后,把他们护在中间。 这条路越走越潮湿。 前头还隐隐约约的听见了流水声。 忽然—— 走在最前头的一个士兵骇然停住了脚步。 他们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水潭。 潭中漂浮着大片大片的血迹,一条条鳄鱼浮在水面上,嘴里不知在咀嚼着什么。 不知是否见到有生人靠近,原本在水潭中的鳄鱼竟纷纷爬了上来,伴随着一阵抓挠爬搔之声,腥臭味扑鼻而来。 当先一条鳄鱼速度极快,转眼间爬到打头士兵旁边,张开大口,狠狠向着他腿上咬落! 那士兵拔出腰刀向着鳄鱼斩落,结果只听得“哐啷”一声,腰刀竟然直接断成了两截!与此同时,那士兵腿上传来一阵剧痛,已被咬中。 薛念冲上去,一脚踢在鳄鱼身上。 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竟直接将之踹回了潭中。 然而随着“哗啦啦”的一阵水声响动,那条鳄鱼竟然还是自如的在潭中游动。 薛念却已经感到右足隐隐作痛。 深知这种动物极其凶残,犹如陆上虎狼。尤其皮甲之坚厚,刀剑难侵。 沈燃垂眸看着渐渐逼近的数十条鳄鱼,面色冷沉,低声道:“退回去。” 薛念背起被咬伤的士兵,众人原路返回。季九一边跑一边道:“陛下,少将军,这些鳄鱼实在太多了,不如我们先退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回头向着出口处看了一眼,瞳孔皱缩,声音戛然而止了。 他们进来时的那条甬道竟不知何时被厚重的铁门封上了! 而那些鳄鱼却还在后头穷追不舍! 眼看着就要逼到近前。 被薛念背着的士兵忽然道:“少将军你快放我下来!反正我的腿已经受伤了,也跑不快,我来引开它们!” 薛念拔出了腰间弯刀:“这叫什么话,你看你家少将军是这种人?能杀一条算一条!” 沈燃道:“薛子期,你先等等。” 说着,他手中长剑蓦地一翻,将地上的一块黄金送入了鳄鱼张开的大口中。 那鳄鱼挣扎了几下,竟然就倒地毙命。 这些金子上果然有问题! 第251章 合力(1) 薛念怔了怔,哈哈大笑道:“陛下当真是好主意。” 他弯刀较短,不方便挑起黄金,干脆就换作沈燃送的那把长剑,一连赠送最近的几条鳄鱼好几块金子。 虽然背上还背着个人,但是准头极好,绝无虚发,全都送进了鳄鱼嘴里。 其他人见状也急忙效仿。 准头当然没有薛念和沈燃好,有的金子和珠宝就只砸在了鳄鱼坚硬的皮甲上,这种就毫无用处。 不过形势已经发生逆转,鳄鱼放弃攻击,纷纷退回了水潭之中。 众人惊魂方定,一时间也打不开封闭的铁门,只得先找地方坐下休息。 这回所有人都自觉的离地上那些金银珠宝八丈远。哪怕银子堆成山,没命花又有什么用? 薛念坐在地上,不动声色揉自己的小腿。换作其他人去踢那一脚,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说不定自己反而要骨断筋折。他也不太好受。 沈燃低头瞧他:“腿没断吧。” 薛念笑了一声。他懒懒道:“谢陛下关怀,还不至于。” “那就好。” 沈燃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虽然那副地图画的不太细致,但是这溶洞之后很显然就是还有路的。我们要想想如何才能出去。” 薛念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觉得出口是在潭底?” 沈燃道:“显而易见。” 薛念道:“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避过那些鳄鱼顺利找到潭底的通道,它们在水中更灵活,我们的行动反而会受到限制,金子也没有办法带入水中,以免毒性在水中散开。” 沈燃道:“待会儿你领着季九他们将一部分鳄鱼引到岸上,还用这法子对付它们,朕下去探探路。” 薛念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那可不行,陛下水性肯定没臣好。还是臣下去看看吧。” 这些鳄鱼他们已经对付过一回,水下什么样却是未知的,下去时万一遇上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来不及应对,很可能就会是死路一条。 到底哪个更危险,可想而知。 须臾的沉默之后,沈燃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缓缓道:“薛子期,你的确是个好臣子。” 抛开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不提,至少要流血,要牺牲,薛念全都挡在前头了。 ………… 商议已定,原地休息一会之后,众人再次来到了水潭旁。 沈燃领着其他人将大部分鳄鱼引到岸上。 薛念负责到潭底探路。他水性果然极好,入水几乎悄无声息。 靠着上回的经验,这回众人心里都有了底,应对起来还算是顺利。 然而却一直没见薛念上来。 任你水性再高,在水下待的越久就越吃亏。 沈燃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担心遇到什么变故,他道:“你们在这里看着,朕下去看看。” 话音落下,也不等其他人回应,直接纵身跃入水中。 他小心翼翼避开没爬到岸上去的几条鳄鱼,一路下潜到潭底,立即见到一个至少可同时容两人通行的洞口,而且此处竟然一条鳄鱼也没有。 这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那薛念人呢? 看着洞口周围零落的残骸,沈燃心头蓦地一沉。 水中视觉受限,他刚想要近前仔细查看一下,忽觉得右侧水波激荡,似有什么庞然大物来袭击,侧头看时瞳孔微缩。 潭底竟然还有一条巨大的鳄鱼!看体型至少是之前那些鳄鱼的好几倍! 怪不得这个地方反而如此安静! 它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的向着沈燃身上咬落。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的刹那间。沈燃甚至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蓦地感到一股大力袭来,被什么人推开了。 是薛念! 他虽然推开了沈燃,但那鳄鱼一击不中,竟又张开大口咬住了薛念的腿。 只要稍稍用力,薛念的一条腿非直接被它咬断不可! 第252章 合力(2) 沈燃耳边轰然作响。 危及关头,沈燃心头不说一片空白也差不多,完全是凭身体本能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 他也不知从何处生出的一股巨大力气,双手紧紧扳住鳄鱼的上下鳄,额头手背青筋毕露,太阳穴突突直跳,但竟真的没让它把嘴合上。 人怎么能跟鳄鱼角力? 薛念也被沈燃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巨大力量惊呆了,却也深知此刻容不得片刻犹豫。 沈燃随时都有可能坚持不住。 薛念趁机把腿抽出来,反手就提着弯刀,对准鳄鱼双眼之间刺去! 这一下又快又狠又准,鳄鱼剧烈抽搐几下,随即毙命。 沈燃浑身脱力般松开手,指尖止不住的颤。 这前后其实才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但凡他们其中一人稍有犹豫,都有可能葬身于鳄鱼之口。 然而这还不算完。 刚刚还算是安静的潭底,忽然间就有十来条鳄鱼围了上来。 水中无法长时间坚持,更别提还要同时跟鳄鱼搏斗。 一旦被围上凶多吉少。 不方便说话,薛念抿着唇,示意沈燃赶紧走。 沈燃皱了皱眉,下意识向着薛念的腿看了过去。 即使已经足够及时,那条鳄鱼却还是咬伤了薛念的腿! 就是血腥气引来了鳄鱼! 且薛念下水比他久的多! 沈燃目光微沉。 他没走,反而紧紧握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 不过也就在这时,忽然有大片大片的血迹自前方飘了过来。 受到强烈的血腥味刺激,那些本来已经围住他们的鳄鱼飞速追了过去。 沈燃隐隐约约看见个人影子。 那人水性显然也是极好,可惜在水中还是比不过鳄鱼,很快就被追上。 是有人帮他们引开了这些鳄鱼! 薛念身子动了动,就要上前。 可沈燃却拽住他,摇了摇头。 同一刻,手上力道蓦地一紧,是薛念反过来抓住了沈燃的手。 沈燃在他眼睛中看到一丝显而易见的悲痛。 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沈燃目光闪了闪,却只当做没有看见。 他拽着薛念,以最快速度冲出了水面! ………… 到了岸上。 其余人负责清理残局,沈燃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给薛念处理腿上的伤。 薛念腿上一片血肉模糊,被水泡过后更是惨不忍睹。可想而知,若是刚才沈燃再晚一步扳住鳄鱼的嘴会是什么后果。 这已经不是沈燃第一次给他处理伤口了,以往这个时候,薛念总是会插科打诨的跟沈燃开玩笑,可是今天,他显得格外沉默。 开始时沈燃也没说话,伤口处理到一半的时候,沈燃忽然道:“你在怪朕没有让你去救他?” 那个帮忙引开鳄鱼的士兵。 薛念一怔,随即叹道:“陛下把臣当成什么人了?您是九五至尊,却要为了臣如此犯险,臣心里只有感激。” 薛念的语气其实很真诚。 但基于对方此刻的表现,沈燃总觉得这是句反话。 他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根本就不屑于争辩。 难道他明知必死,还非要不顾一切冲上去? 为了所谓的义气? 还是等下辈子吧。 头顶沉默了好一会儿,薛念忽然低声道:“沈燃。” 一般薛念对他直呼其名的时候准没有什么好话,沈燃头也不抬的把药涂在对方伤口上,声音中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有话就说。” 又是片刻的沉默。 须臾后,耳边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声:“沈燃,你这个多疑的毛病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犯?我承认我不高兴,但你为什么要觉得我不高兴是在怪你?如果我真要过去,你觉得你能拦得住?” 第253章 难言(1) 沈燃微微一怔。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薛念。 青年眼眸中映出跃动的火光,薛念淡淡道:“刚才臣已经说过了,这并不是陛下一个人的选择,而是臣与陛下共同的选择。” 薛念微微垂眸,盯住了沈燃的眼睛,他缓缓道:“沈燃,我不怕向你承认,即使刚才你不拉我,我也不会过去。” “从感情上来说,我的确不能、也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兄弟。” “然而理智让我必须以大局为重。” “从古至今,就没有几场战争能够做到兵不血刃,我要做的,是尽量不辜负他们的牺牲,而不是非要不计后果和他们死在一起。更何况……” 薛念侧了侧头,那张俊美异常的脸依旧是明艳热烈的,痛苦与流血也并不能使他变得暗淡。 他淡淡道:“即使真的要怪,我也只会怪自己,又怎么会怪愿意拼了性命来救我的人?” 薛念话音才落下,只听得“嘶拉”一声,沈燃手上一个用力过猛,竟把刚刚撕下来、打算用来给他包扎伤口的衣襟扯断了。 拼命去救薛念? 他么? 他为什么要拼命去救薛念? 他有什么理由拼命去救薛念? 救这个他一直厌憎忌惮的人? 沈燃下意识想要矢口否认。 然而因用力过猛而拉伤的手臂直到此刻仍旧疼得很厉害,提醒他那一瞬的惊心动魄。 他的行动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一直告诉自己…… 他讨厌这个人,他嫉妒这个人。 连他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 可他潜意识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救他。 为什么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救人? 他汲汲数年求不得的答案,似乎就一直压在他自己心里。 说不得。 不可说。 说出来全是错。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沈燃皱了皱眉。 须臾之后,他道:“若不是你先推开我,也不会落入这样的险境,我只是不喜欢欠人。” 此言一出,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 沈燃看着他,面色平静,琉璃般的眼眸却波涛汹涌:“笑什么?” “自然是佩服陛下。” 薛念道:“生死关头竟还能想得这么多。” 那鳄鱼体型巨大,咬合力更是惊人,什么样的臂力才能扳的住? 什么样的反应速度才来得及扳住? 就连薛念也根本就不敢说有把握。 扳不住是正常,扳住才是不正常。 沈燃不回答。 言语真的太无力。 季九在这时候跑过来:“陛下!少将军!兄弟们已经——” 季九的声音在看清眼前情形的一刹那戛然而止。 因为薛念的伤在腿上,为了包扎方便,年轻的帝王此时竟然是半跪在地上的。 皇帝可以如此自然的做这些事情么?还是多年与他们少将军不对付的暴君。 边关军不清楚。 可是将军府的亲兵心里都有数。 薛念在盛京那些年,被压的苦。 夜夜笙歌,难诉不得志。 日日买醉,却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薛念一生磊落,肆意潇洒爱自由。 他从小的梦想,就是骑马仗剑走江湖,管尽世间不平事。 可在纸醉金迷的盛京城,他也只得日复一日压抑自己的真性情。 季九耳畔轰然作响,恍恍惚惚如在历一场醒不过来的大梦。 同一刻,沈燃和薛念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 沈燃微微侧头,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飞速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快到来不及捕捉。 但季九还是在那好似浮光掠影般的目光交错中,感到了如山压顶般的杀机。 第254章 难言(2) 帝王威严,无形无色。 然而又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 季九在与沈燃那片刻的对视之中浑身僵硬,蓦地感觉一股寒气从后背直蹿了上来。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气氛极为诡异的凝滞了一瞬。 薛念微微仰起头,在这一片寂静里轻声道:“陛下。” 语气有点儿无奈。 可也带着他素日肆意妄为的潇洒。 沈燃心中翻涌的杀意莫名叫他这一声散了七八分。 他低头帮薛念包扎好伤口,而后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对着薛念扔下一句:“此处不宜久留,等你腿好些,立刻就走。” 话音落下,也不等薛念回答,转身就走,唯经过季九身边的时候脚步略顿了顿,客气道:“辛苦了。” 态度温和,不见半分冷冽。 就更别提杀意。 季九连连摆手,越发怀疑刚才是精神太紧张生了幻觉。 眼见沈燃离开,薛念扶着岩壁就要起身,季九愣怔了片刻,赶紧晕晕乎乎的跑过去扶他:“少将军,你慢点!” 薛念轻轻“嗯”了一声:“多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季九又忍不住道:“少将军,你和陛下——” 季九话还没有说完,薛念已经淡淡道:“陛下如此礼贤下士,我心中自然是不胜感激的,但……” 说到这,他伸手拍上季九肩头,温言道:“此事关乎天家威严,往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见薛念说的郑重,季九讷讷点了点头。 ………… 戎狄帅账。 完颜楚楚冷冷看着完颜靖,美丽的脸上满是怒容:“陵豫关攻不下来,沈燃和薛子期也抓不着,完颜靖,你可真是够给父皇长脸的啊!” 私下里相处的时候,完颜楚楚从来都不会给完颜靖好脸色。 完颜靖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扣了几下:“沈燃不好惹,薛子期也的确够帅才,你操控那么多野兽不是照样没抓到人。这种时候,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完颜楚楚拧了拧眉:“你——” 才说了一个字,完颜靖就笑着打断了她:“行了楚楚,迷雾森林不是那么好走的,更别提薛子期还中了我们的冰魄神水。别说他们未必能出得来,就算真的侥幸跑出来了,四处都有我们重兵把守,他们两个人插翅也难飞,至于陵豫关……” 说到这,完颜靖低头轻嗤:“没有沈燃和薛子期,陵豫关中的那些人不过是没牙的老虎,一点就着的炮仗,我自有妙计。” 完颜楚楚冷笑一声:“完颜靖,你就别在这吹了,如今陵豫关的兵力和粮草就算是撑上一年也没有什么问题,他们现在铁了心死守城池,根本就不肯出来与我们对战,你还能怎么样?” 完颜靖目光落在她身上,饶有兴致的勾了勾唇角。 他没说话,完颜楚楚却登时觉得像是被什么冷血动物盯上了,浑身上下凉飕飕的直冒冷气。就连她养的那些野兽都不能给她这种感觉。 帅账之中的气氛立时凝滞起来。 就在这时候,完颜靖手下副将忽然满脸喜色的近来禀报:“殿下,按您的吩咐!人全都带来了!” 这是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此时他那双铜铃般的大眼中满是兴奋,像是见了肉的狼。 完颜靖还没有说话,完颜楚楚已经道:“什么人?” 然而副将却没回答完颜楚楚,而是看向完颜靖。 虽然完颜楚楚同样身份尊贵,但军中自然还是完颜靖说了算。 完颜靖懒洋洋的笑了一声,起身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话音落下,直接掀起帘子出去了。 完颜楚楚紧随其后。 两人拐过好几个弯,远远看过去白花花一片。 完颜楚楚一怔,再上前几步才发现—— 此处竟然挤满了没穿衣服的女人和孩子。 他们脖子和四肢上都戴着冰冷沉重的锁链,被五大三粗的戎狄士兵用钢刀逼着跪在地上。 像是待宰的羔羊。 第255章 血性(1) 听着女人和小孩压抑的哭泣声,完颜楚楚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两个交叠着蠕动的身影上。 在上头的是个两百来斤的大胖子。 满脸横肉。 这个胖子完颜楚楚认得。 也是完颜靖的副将之一。 而下头则是个十五六岁,身形纤细的少女。 这少女眼睛还睁着。 但她目光呆滞,满脸是血,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即使以完颜楚楚的性情,大庭广众下看到这种场景也觉得不适:“完颜靖你这是要干什么?” “这些女人和孩子全都是大周人。” “有的是抢来的。” “有的是沈燃他爹还在位时,大周朝廷送给戎狄的礼物。” 完颜靖微微侧头,笑着吩咐身旁的副将道:“从今天开始,每天带十个女人和五个孩子到陵豫关下,女人给将士们轮流享用,孩子用锅煮了去喂九皇女的那些野狼。不都说边关军是大周最有血性的军队?那就让我们看看,他们还能忍多久不出城。” 没有沈燃和薛念,论单打独斗,陵豫关中的人没有一个是他对手,只要出城就是送死。 那副将目光扫过一排排跪着的、白花花的身影,铜铃般的眼睛中不可抑制的闪过垂涎。 他嘿嘿一笑,大声道:“是!” 随即急匆匆领命而去。 完颜靖看着完颜楚楚,似笑非笑的道:“楚楚,你觉得我这招有没有用?” 完颜楚楚愣怔片刻,随即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她笑得捂住肚子,手腕脚腕上的铃铛叮当直响,眼泪都出来了—— “行,完颜靖,算你狠。” ………… 修养两日之后,沈燃和薛念领着余下几个士兵穿过了水潭底部的通道,众人来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这大殿的四面墙壁都悬挂着精致小巧的琉璃宫灯,地上还铺着雪白而昂贵的毯子,看起来华丽异常。 可惜殿中无窗,半点儿阳光也透不进来,只有琉璃宫灯中墨绿色的火焰摇曳闪烁,再加上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阴风阵阵,使得整个大殿都被一种令人浑身发寒的阴森氛围笼罩了。 沈燃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大殿另一端的桌案上,那桌案之上摆着金灿灿的酒壶和酒盏,而桌后不远处还有一扇大门。 门上还有几个鲜红的大字。 笔划诡异,依旧是鬼画符。 薛念侧目望向沈燃,低声道:“陛下?” 沈燃自然明白薛念这是要他解释的意思,淡淡道:“入内者满饮杯中酒。” 这回他没有放低音量,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而后不由自主的都是一怔。 就这片刻的愣怔,沈燃已经上前几步,走到了摆着酒壶酒盏的桌案旁,紧接着,他伸手拿起酒壶,向酒杯中倒了杯酒。 刹那间,一股腥臭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季九看着杯中诡异瘆人的墨绿色液体,狠狠皱眉道:“这种东西怎么可以喝?定然是毒药!” 其余人纷纷附和:“对,不能喝!” 唯有沈燃和薛念不说话。 沈燃低头看桌上的酒盏。 须臾之后,他端起那杯散发着腥臭味的酒,递到了嘴边。然而就在酒杯碰到嘴唇的前一刻,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不由分说的夺过了他手中拿着的酒杯。 紧接着,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少将军!” “少将军!” 薛念干脆利落的仰头将杯中那诡异瘆人的墨绿色液体喝下,笑道:“还是臣先来尝一尝,陛下稍后再喝吧。” 第256章 血性(2) 彼时忽有穿堂风,吹得沈燃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他目光落在薛念手中已空了的酒盏上,握了握冰凉的手指,低声道:“先原地休息半个时辰。” 明白沈燃的意思,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薛念,都不由自主的面露担忧之色。 反而是薛念自己漫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都在这傻站着干什么,赶紧去休息。前头还不知道有些什么,必须保存体力。” 众人只得聚在一起,找了个地方坐下。 沈燃却还站在桌案旁。 他的脸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薛念轻声道:“陛下为何不高兴?” 沈燃愣了愣,他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可又觉得欲盖弥彰,最后只淡淡的道:“子期对朕如此忠心,凡事以身相代,朕做梦也要笑醒了,怎么可能不高兴?” 薛念轻笑了一声:“当日在盛京城时,陛下曾亲口说过,相信臣会以命相护。臣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唯愿能不辜负陛下的信任,也让陛下看到臣的忠心。” 须臾的静默之后,沈燃无声的笑了起来:“薛子期啊薛子期,比起你会以命相护,我更相信的是你其实一直想要杀了我,荒山野岭,前途未卜,这样难为自己,何必呢?” 从前一直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一天,他就永远不会痛快。可如今骤然惊觉,若是真没了这个人,那或许只会更不痛快。 曾经年轻气盛针锋相对。如今想想,简直有种无所适从的荒谬。 他那样冷淡,那样高傲。 哪怕他错了,他也不会说对不起。 薛念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金灿灿的酒杯:“我承认,我曾经的确是想过要杀你,但至少此时此刻,我真的拿你当做生死弟兄。” 他静静看着沈燃:“沈燃,我不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到底是什么。” “可是有一点我能肯定……” “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头。” ………… “不行,他奶奶的!” “老子实在是忍不了了!” 一只粗糙的大手重重拍上桌案,震得桌子嘎吱直响,周虎怒目圆睁:“将军,快快给我一只队伍。让我出城宰了那群畜生!” 连日以来,女人孩子的哭喊,以及那些戎狄蛮子的嘲讽叫骂,像凌迟一样折磨着这些铁血汉子的心。 这种惨绝人寰的场景,但凡是个男人都忍不了。 周虎此言一出,周围人纷纷叫嚷着附和。 “是啊将军!” “咱们去跟那帮畜生拼了!” “对!跟那群龟孙子拼了!” 眼见着群情激愤,李铁塔坐在正中,那张带着刀疤的脸一阵抽搐。他又何尝不想领着人冲出城杀个痛快,但沈燃和薛念临走之前皆是三令五申,让他必须死守城池,绝不可因一时冲动丢了陵豫关。 戎狄畜生行事令人发指,那些女人孩子也的确可怜,可以完颜靖的狠辣程度,一旦城破,那后果简直更是不堪设想,如今边关那么多百姓的性命都担在他身上,他一步也不能走错,否则来日就是到了地下都没脸见人。 他也曾觉得帝王冷酷。 如今却感到了作为首领、作为将军的无力感。 万般重担压在心头。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无数人的性命与荣辱。 没有人天生无情,可这世道就是要逼着他无情。 他是将军,他永远要顾及多数人。 第257章 对战(1) 李铁塔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周虎,沉声道:“周虎,你先坐下!” 周虎虎目圆睁,仍不甘心:“可是——” 李铁塔一字一顿道:“坐下!” 语气比刚才严厉了不少。 周虎只得强压着火气坐了下来。 李铁塔缓缓环视四周,众人在他威严的目光中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我明白大家的心情,我也跟你们一样,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城去剐了那些畜生!但是你们看见这些,就更应该明白城破的下场!边关军不怕死,可我们死了陵豫关谁来守?你们是要边关数以万计的百姓也落到一样的下场?” 李铁塔话音落下,四周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周虎红着眼睛道:“那我也不要领兵了,就一个人杀出去!杀上一个够本,杀上两个还能赚一个!” 李铁塔没说话。 反而是一旁的张威忍不住道:“虎子你就少说两句吧,哪能让你一个人出城送死啊,你这不是明摆着拿刀子扎将军的心呢!” 他也是李铁塔的副将,但素来比周虎稳重的多。 “可是再这么下去我就要憋死了!” 周虎把牙咬的咯咯直响。 他看向李铁塔:“将军,咱们给盛京城送了那么多军报过去,他们怎么个意思?” 李铁塔眉头紧锁:“盛京倒是承诺了会派人来,按说早该到了,可这几日一直没消息,不过就算到了,恐怕也没什么用,咱们现在缺的不是兵,是能够跟完颜靖那个畜生抗衡的将领,你们觉得盛京还能派得出这样的人吗?” 张威道:“往好处想,陛下不也出乎了大家伙的预料,说不定盛京城中还有能人。” 在边关军心目中,皇帝一直就是个色厉荏苒的草包形象。 周虎冷笑了一声:“你没听将军说么?本来早该到,结果现在连人影都没见,陛下几天到?他几天到的?少将军不用说,那当初也是神兵天降!真是个能人能这么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奶奶的等上了战场跟戎狄畜生比绣花?老子看已经吓跑了吧。等着他都不如盼少将军和陛下快回来!” 张威说这话本来也就是个安慰,其实连他自己都不太信。沈燃能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戎狄皇宫全身而退,能在沈建宁那么多出身显赫的皇子之中胜出,仔细想想有点真本事也实在顺理成章,哪是那群养尊处优的二世祖窝囊废能比的。 此时被周虎这么一怼,张威也木着脸不言语了。 帅账中的气氛再次凝滞下来。 所有人心里都憋得慌。 偏偏就在这时候,传讯兵单腿点地进来禀报:“将军!那些戎狄蛮子又来了!” 一连七八日,每天天才亮没有多久,戎狄士兵就会拉着女人和孩子到陵豫关下,幕天席地的开始他们一天的禽兽行为。 然后在女人和孩子尖利的哭嚎声中派人攻城。 那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 是最无辜的大周百姓! 有些是被抢去的,有些是被朝廷逼着送去的。 这几天陵豫关不管是兵还是将,谁守城谁骂街,恨不能生吃了戎狄蛮子的肉。如果没有李铁塔压制,他们早不顾一切冲出去跟戎狄人拼了! 周虎再也按捺不住。 他“砰”的一脚踹在桌子上:“还来还来!他奶奶的老子今天不剁了他们去喂狗!老子就不姓周!” 话音落下,他头也不回的就要往外冲。谁曾想才冲到门口,又有一个传讯兵满头是汗的进来禀报:“将军,朝廷派的钦差来了!” 没想到这个钦差竟然还真敢来。 周虎不由得微微一怔。 李铁塔趁着这个机会,叫张威按住他,自己则领着其他将领,起身快步走出了营帐:“带我去见!” 第258章 对战(2)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觉得钦差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真的见到来人时,李铁塔还是愣住了:小谢公子?怎么是你?” 虽说谢长宁待人接物的确是很有礼貌,他也挺讨人喜欢,但他毕竟是个文人,而且还未及束发之年,派他来对付完颜靖,这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么? 武将向来直来直去,心思都写在脸上。李铁塔用不着直说,谢长宁都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也难怪。 谢长宁这个主意提出来,别说沈砾和沈漓,就连谢今朝也不赞成。 他天赋的确是不错,可学武时间实在太短,而年纪也太小,怎么可能会是完颜靖的对手? 如今这边关何等凶险,就怕谢长宁非但对付不了戎狄军队,自己再有个三长两短。谢今朝想过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亲自来,都没想着让他上。 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本来谢长宁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来的。 可谁曾想平时没脾气的人,一旦拗起来竟然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他长跪于老襄王沈砾门前,声称愿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请求对方答应。 在双方僵持之下,最后竟是老襄王沈砾先松了口。 即使多年流落在外,谢长宁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也真是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沈砾,让沈砾觉得热血沸腾。 要说人心也实在奇怪,明明他孙子曾孙子多到数都数不过来,即使常年相处,也培养不出什么感情,如今却像偏爱当年的沈漓一样,独独偏爱几乎都没怎么学过武艺的谢长宁,偶尔午夜梦回时,更是欣慰襄王府后继有人。 不过沈砾在感慨谢长宁有血性的同时,亦是真担心,除了朝廷派出的援军,襄王府养的那三千府兵,此次也直接给谢长宁带来了两千。 这两千人可了不得。全都是沈砾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精锐,万马军中也能护着谢长宁杀出一条血路,只要不是和薛念或者完颜靖这样的狭路相逢,绝对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证谢长宁的安危。 面对李铁塔难以掩饰的质疑,谢长宁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出发之前,谢今朝几乎是事无巨细的把边关军的优势和弱点跟他讲了一遍,还把这里所有重要将领的脾气秉性都做了分析。 在这地方,实力才是一切。 谢长宁笑了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陵豫关和边关百姓处于水火之中,我自然不可以置身事外。” 有这个心当然是好的,但是…… 李铁塔看着少年隐隐约约还带点儿稚气的脸,一时间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后只得一甩袖子道:“戎狄人来势汹汹,我要去指挥守城。小谢公子先去休息,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他压根就没想着要指望谢长宁。 谢长宁道:“李将军且慢,我还有话要说。” 李铁塔脚步一顿,皱眉道:“什么?” 一边问,一边在心里暗暗埋怨谢长宁不分轻重缓急。 谢长宁再讨人喜欢,这时候他也没心情跟对方叙旧。 知道李铁塔着急,谢长宁言简意赅道:“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刚才我已经都听人说了,虽说完颜靖此举就是想要逼我们出城,但那些女人和孩子实在可怜,一直闭门不出也有损边关军的威望,如今既是我来了,正好出去会一会他,免得他如此猖狂,不把陵豫关放在眼里。” 李铁塔:“……?” 第259章 骄矜(1) 谢长宁此言一出,李铁塔立刻狠狠皱了皱眉,心道这少年上回看着倒是还好,怎么这回忽然变得如此轻狂不自量力了?就凭他这样也敢大言不惭去会完颜靖? 李铁塔耐心告罄,语气也隐隐带出了一丝不耐烦:“小谢公子还是别开玩笑了,这是战场,可不是让你闹着玩的地方!” 话音落下,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谢长宁看着李铁塔的背影,不急不缓的道:“李将军,完颜靖此举,人神共诛之,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不能容忍,我知道诸位心里憋得慌,又怎么会拿这种事来跟你开玩笑,我愿立下军令状,今日若是救不回城下那些女人和孩子,任你军法处置,且我只带跟我来的士兵出城,不会损伤陵豫关一兵一卒。” 少年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他身上笼罩的书卷气在这一刻彻底褪去,化作簌簌落雪般的冷冽。 坦率中隐含了杀机。 天真里暗藏了酷烈。 李铁塔脚步微微一顿,终于停了下来。 就在刚刚的某一个瞬间里—— 他竟在面前这个少年身上,同时窥见了沈燃和薛念的影子。 又或者,是他从未见过的两个人。 谢今朝和付惊鸿。 太可怕了。 太惊人了。 明明距离上次见面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而已。 对方就仿佛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李铁塔甚至觉得…… 论武力,谢长宁或许不是完颜靖的对手。但是比气势,他不会输。 ………… 与此同时,陵豫关外的空地。 疼痛已经让躺在地上的女人发出不声音,刺目的鲜血缓缓流淌,排着队的士兵却还在继续。 催促上一个士兵“快点儿”。 他们喉咙里发出嘿嘿的怪声,带着笑的脸不像人倒像兽。 而旁边架着的几口巨大铁锅中,水也已经烧的沸腾起来了。孩子们被脱了衣服,按在旁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场景简直是惨绝人寰。 然而所有戎狄士兵眼睛里都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在他们看来,这些被抢来的奴隶与牲畜无异,就是可以随意玩弄或者杀死的。 就在这时候,陵豫关紧闭的城门豁然打开,一队骑兵疾驰而出,冲入这片空地中。 伏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无疑非常好杀,没武器就等于老虎没了牙,手起刀落时血溅了满地,头颅骨碌碌滚落,白花花的身体无声无息扑到在地,与杀了几头畜生无异。 可一直坐在旁边看戏的完颜靖却立即带着如潮水般的士兵围了上来。 他并不在意被救走的那几个女人和孩子,也不在意掉了脑袋的士兵。 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这几百骑兵之中,犹如众星捧月般的少年身上。 陵豫关的出兵倒是在完颜靖预料之中,又或者说,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着的。 然而等看清马上坐着的少年,他还是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这少年的马上挂着杆长枪和弓箭。 枪倒的确是好枪。 弓箭也绝非凡品。 但对方一没顶盔二没挂甲,脸上表情又骄傲又神气。 不像是领兵出征,倒更像来自家后花园检阅。 第260章 骄矜(2) 陵豫关为什么派出了这样的人? 这显然不是陵豫关的守军,更像是盛京城哪家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完颜靖目光不动声色的自对方脸上扫过,扬了扬眉道:“你是谁家的?” 这少年正是谢长宁。 他策马来到完颜靖面前,把眼睛一抬,笑道:“英雄不问出处,是谁家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已得了老襄王的赏识,是他的关门弟子了,盛京城人人都要尊敬我,到这也一样。” 沈砾虽然年纪大了,但名头自然还是非常响亮的。 谢长宁不肯提及自己本来身份,却只说是得了贵人赏识,这话怎么听怎么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意思。 配上他这张眉清目秀、满是无辜的脸,无疑显得很是违和。 完颜靖闻言不禁微微一怔。 他又打量了谢长宁几眼:“那你到战场上来是要干什么?” “到战场来还能干什么?” “当然是过来打仗的了。” 谢长宁微微仰首,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上写满了春风得意:“武将要想立的住脚,必须有军功才可以。” 他盯住了完颜靖,侧头道:“你就是我的军功。” 这傲慢自大,压根儿就不把完颜靖放在眼里的态度,无疑让戎狄将领大为不满。 完颜靖却只淡淡道:“军功当然重要,可要是没实力,恐怕就连命都丢了。” 话音落下,战马骤然向前,完颜靖竟毫无征兆伸手去扣谢长宁肩头。 谢长宁毕竟只是半路习武,无论力气还是招式都远远不及完颜靖,这一下只要扣上,非叫对方生擒活捉不可。 这下变起突然,谢长宁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之色。 他看起来简直就没有半点儿临阵对敌的经验,非但不穿盔甲,枪和弓箭也都是随随便便的挂在马上,千钧一发之际根本来不及摘,只是大声喊“救命”! 这满脸恐惧的模样几乎与盛京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般无二了。 完颜靖一怔,随即笑道:“你还是乖乖与我——”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得耳边风声有异,似有重物破空而来。 这一下若不避,非命丧当场不可! 完颜靖目光一凛。 他顾不上再去抓谢长宁,立即抬枪格挡。同一刻,耳边传来“哐啷”的一声巨响,完颜靖手臂一阵酸麻,战马也因为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撞击力向后退了十几步。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只这一下交手,完颜靖就断定此人绝对非同一般。 他抬头望过去,只见谢长宁已经趁这个机会退到了另外一个少年身边。 那少年最多也不过就是十八九岁的模样。生的浓眉大眼,十分俊朗,可惜眉梢眼角都藏着戾气,即使穿着最普通的军卒服饰,也掩不住身上层层叠叠流散的凛冽杀机。 不过最让完颜靖觉得惊讶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少年手中提着的一对大的出了奇的铁锤。 这对铁锤每一个看起来似乎至少都有七八百斤重,与少年并不算强壮的身形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第261章 赌约(1) 难怪一下就可以震得他手臂发麻。 完颜靖目光落在手中提着铁锤的少年身上,唇角微弯,勾起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他目光好似冰冷粘腻的毒蛇,笑时也阴森森的令人心底发寒。 与此同时,对方亦仿佛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朝着完颜靖的方向看了过来。 这少年的目光也很冷冽,细看时还带着股令人心惊的沉郁之气,他脸色漠然的看着完颜靖,仿佛对面只是一棵不能动、也不会说话的树,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很少有人能不畏惧,甚至漠视完颜靖的眼神。 完颜靖心里不悦,面上却半点儿也不以为意。 他甚至还笑了下:“你是什么人?” 少年却没有回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连说话都觉得麻烦。 反而是旁边的谢长宁笑道:“这是我的护卫,元琅。怎么样?厉害吧。只有胜过他的人,才有资格跟我比试。你若想跟我动手,就先跟他比一比吧。” 这个叫做元琅的少年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生人勿近,然而却真听谢长宁的话。对方才说完,他立即抬起右手的铁锤,直指完颜靖。 这一举动顿时激怒了戎狄的众将。 完颜靖还没说话,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已经策马冲了出来,怒道:“哪冒出来的小兔崽子,吃爷爷一锤!” 这胖子使的也是两柄大铁锤,但大小只有元琅手中铁锤的三分之一,相比之下显得非常可怜。 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他根本不相信这么大的锤会是实心的。 伴随着男人满是愤怒的嘶吼,铁锤毫不客气的对着元琅的脑袋抡下! 元琅也不说话,他绕过谢长宁,拍马迎了上去! “铿——!” 兵刃相交之声震耳欲聋,单手锤竟轻而易举的架住了胖子的双手锤。 胖子还没能等到元琅脑袋开花的场面,自己肥胖笨重的身躯已经“砰”的坠地,激起尘土四散飞扬。 胖子身体笨重,这一下摔了个晕头转向,谢长宁身后骑兵一拥而上,生擒了他。 此人乃是戎狄有名的大力士,竟没个少年力气大,被对方一招生擒,戎狄军兵顿时一阵哗然,皆震惊于对方的天生神力。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完颜靖皮笑肉不笑的鼓了鼓掌。 他目光落在元琅那身普通士兵的铠甲上:“以你的本事,想建功立业轻而易举,你就甘心只做个护卫?” “你不要在这里挑拨离间了。” 谢长宁微微扬了扬头:“我曾经对他有恩,他就只会听我一个人的话。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这次出城,就是想跟你打一个赌。” 完颜靖扬了扬眉,漫不经心的问道:“哦?什么赌?” 谢长宁道:“知道你军营中有不少女人和孩子,你可以随便派出十个人来跟元琅比试,若是他赢了,你就要把那些女人孩子给我们送回来。怎么样,你们够占便宜了吧!” 完颜靖对谢长宁的话未置可否,只淡淡道:“那若是……他输了呢?” 第262章 赌约(2) 谢长宁摇了摇头:“他不会输。” “战场上有输就有赢。” 完颜靖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空手套白狼的赌我不会打。” 谢长宁伸手指了指蔫头耷脑的胖子:“他输了我们就把这个人给你放回去。” 完颜靖扬眉看了那胖子一眼。 明明完颜靖什么话都没有说,胖子肥胖的身躯却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他立即高声喊道:“休想拿老子当条件,老子宁死不做俘虏!” 话音落下,胖子猛地张开嘴,一口血“噗”地喷在了地上,胖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他竟然咬舌自尽了! 谢长宁愣了愣。 他眼底飞速闪过一丝冷意,随即抿唇道:“那你要怎么样?” 完颜靖笑了下。 他道:“其实也很简单,双方立下文书,若是他输了,那从此以后就要跟着我,这一世都听我的吩咐,做我的奴隶。” 此言一出,谢长宁脸上就现出一丝犹豫的神色来,他侧目看向那少年,低声道:“元琅,你确定你有把握赢,对不对?” 默然片刻,叫做元琅的少年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他还是没有说话。 得到想要的答案,谢长宁一下子笑了起来。 他看向完颜靖道:“没问题,我们跟你赌了。” 完颜靖道:“你能做他的主?” 话虽然是对谢长宁说的,可目光却一直落在元琅身上。 看着这个少年,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见到猎物之时的兴奋。 对完颜靖来说,越是心高气傲、不服管教的猎物,驯服起来才越有乐趣。 或许是感受到完颜靖的目光,元琅终于开口说了他出现之后的第一句话。 他说话时调子略微有些奇异,声音还带着丝似有若无的沙哑—— “我跟你赌。” ………… 俗话说得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看到元琅对战完颜靖时的表现,他们再回城的时候,李铁塔领着众将十分热情的迎了上来。 然而元琅不仅对着完颜靖没什么话说,对陵豫关的众将竟然也不热络,双方才通了个名,其他什么正事儿都还没说,他就面无表情的要回房休息,弄得李铁塔等人一头雾水。 李铁塔看向谢长宁,皱眉道:“小谢公子,元琅将军可是对我们有什么不满之处?” 他称谢长宁为公子,称元琅却是将军,显见得是更看重谁。 不过也难怪,元琅这个战斗力的确惊人。就凭他这身堪称西楚霸王在世的力气,若是不用阴谋诡计,只凭着真刀真枪,完颜靖基本没胜算,否则刚才哪有这么容易说动对方。 完颜靖之所以愿意答应谢长宁提出的这个赌约,估计也是回去合计对付元琅的办法了。 谢长宁摇了摇头道:“李将军,你们不要误会,元琅就是性格如此,不喜欢跟人说话,我跟他在一块之时,基本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有什么事,你们跟我说,我转达给他也是一样的。” 李铁塔愣了片刻:“那他是盛京哪家的后人?” 城上能看见城下比武,却听不见城下说话,是以此刻李铁塔等人对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明明如此厉害却只身着普通士兵服侍的少年都充满了好奇。 然而面对李铁塔这个问题,谢长宁只是讳莫如深的笑了笑。须臾后,他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当然是忠臣的后人。” 第263章 困局(1) 这无疑是一座极其华丽的宫殿。 雕梁画栋,金玉堆砌。 然而沈燃和薛念带着人一连搜索了几日,也没找到任何通向外界的出口。 薛念站在最后一间宫殿中,看着墙上雕刻的狰狞兽纹,不禁皱了皱眉。 他道:“难道最后还是要原路返回吗?” 又经过几日的修养,如今薛念腿上的伤已痊愈的差不多了,行动基本没有什么大碍。而且沈燃接连放了几天血给他,冰魄神水发作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短,现在完全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新的问题又开始困扰他们—— 他们随身携带的粮食和水几乎消耗殆尽了。 这座宫殿之中珍宝无数,可吃的喝的一概没有。唯一能入口的,就是他们在宫殿入口处喝下的那杯散发腥臭味的墨绿色液体。而他们之前过来的那个水潭也没有用,里头的鳄鱼本身带毒,水也不是淡水,根本就没办法用来喝。 密林之中虽然危险,但至少还能打猎,找水也不是难事儿,可这座宫殿却什么都没有,一旦没了食物和水,不出几日他们就直接困死在此处了。 “想原路返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沈燃轻声道:“我已经带人回去看过了,我们来时的那条甬道依旧被铁门封着,而且也找不到办法打开。” 这些时日以来,如果是和薛念单独相处,他已经很少会自称为“朕”了。 薛念也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但是他一直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 两人之间的关系莫名停在了不能更近一步,却也不愿意更远一步的尴尬境地。看着是比从前和谐,实则反而没有当初针锋相对时更自在。 毕竟从前什么都可以说,可是如今却下意识顾及了对方的情绪。 薛念没有说话。 沈燃侧目看向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薛子期,或许这回……我真的选错了。” 薛念淡淡道:“可是臣却不这样认为。只要不到最后一刻,那就是胜负未分。” 声音平静,但自有一股俾睨天下的傲气。仿佛无论什么样危险的境地,在他面前也不值得一提。 沈燃轻笑了一声,心中阴霾被吹散了不少。 他刚想说些什么,季九的声音就远远了传过来:“陛下,少将军,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快吃饭吧!” 沈燃和薛念闻声回头,果然见到季九拿着水和干粮跑了过来。 薛念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们吃过了,你跟兄弟们吃就行了。” “就那么点儿也能叫吃了?” “而且水你们一口都没喝。” 季九皱眉道:“少将军你快不要开玩笑了。兄弟们知道你们是想把吃的和水留给我们,但你和陛下可是兄弟们的主心骨,要是你们倒了,我们可就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话音落下,季九不由分说的把干粮和水塞到了他们的手里:“陛下,少将军,你们先吃,我领着弟兄们一间宫殿一间宫殿的搜!就不信找不到出口!” 第264章 困局(2) 看着季九风风火火的背影,沈燃低头,瞧了眼手中的水和干粮,似笑非笑道:“薛子期,你手下的这些人倒真有趣。心事都快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要装做无事发生,这是打算着演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虽然力争表现的若无其事,但自从上回不小心撞见沈燃给薛念上药之时的情形,季九在他们面前时总是会有点不自然。或许其他人未必能看得出来,但沈燃和薛念可都是人精之中的人精,怎么可能会看不出季九的心思。 薛念笑了下,轻描淡写般道:“帝王威严,何人不畏惧,季九只不过是紧张而已。” 沈燃扬眉道:“子期也畏惧?” 他声音里没杀气,更多的是戏谑和玩笑。向来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放松,不再显得那样冷厉。 那日季九忽然跑过来,仿佛心中隐秘蓦地被撞破,沈燃心中的确是在某一瞬间起了杀机。 可他毕竟不是个矫情的人,既然他潜意识里还是在意薛念,在意这个人对自己的看法,那么不管那些士兵随的是薛念还是他,都不能轻易辜负。 “当然。” 薛念心中莫名一动,淡淡道:“不过臣心里清楚,陛下为人英明神武,烛照千里,向来是最关怀体贴臣民的,所以也就没有那么怕了。” “英明神武,烛照千里?” 沈燃轻轻重复了一下薛念说的那八个字,忽然不可抑制的笑起来:“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你赞先帝用的似乎也是这八个字,以子期的才智,就连拍马屁都不能稍微用心一点儿?还是你已经敷衍到懒得想词?” 或许是感到沈燃的注视,薛念微微侧过头,目光与他撞在一起。 薛念不答反问:“那陛下呢?臣的话陛下总是记得这样清楚,是一直要挑臣的错处,等着来日问罪?还是……” 说到这里,薛念忽然停下来,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说话留一半,行为无疑很可耻。 沈燃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问道:“还是什么?” “不知道。” 薛念不急不缓的吃完了自己手中的干粮,这才慢条斯理的道:“自古君心难测,陛下的心思,难道不应该陛下对臣说?臣怎么敢妄自揣测?” 嘴上说着不敢,神态和语气却瞧不出半分不敢的意思。 夜明珠朦朦胧胧的光照在脸上,沈燃静静看着面前的这个青年,神色莫名。 薛念轻笑了一声:“所以……不知陛下可否先为微臣解惑?” 他步步紧逼,沈燃又不肯退,两人之间距离就近到呼吸可闻。 缥缥缈缈的梅花香气弥散,沁人心脾。 薛念这出以退为进,声东击西用的妙。沈燃当然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恨的极致是什么? 天知道。 沈燃唇角微微扬起,半真半假的嗤笑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薛念一怔,随即勾起唇笑了下,眼神玩味。 沈燃却没有看他。 年轻的帝王转过身,淡淡道:“走吧,再四处看看。” 薛念平静道:“好。” 然而话音才落下,仓促的脚步声骤然响起,季九去而复返—— “陛下!少将军!不好了!” 他满头大汗的道:“你们快去看看吧!那边出事了!” 第265章 疑团(1) 季九脸上的神色惊恐而焦急,似乎才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可这些时日以来,这座宫殿他们明明已经检查了许多遍。 沈燃和薛念心中同时一沉。 他们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忧色。 薛念言简意赅道:“快走。” 他们跟着季九赶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密密麻麻的虫子,而在不远处,还倒着副惨白惨白的骨架子,骨架子上头挂着鲜红的、零星的血肉,看起来触目惊心,甚至能让人感觉到骨架子的主人被活生生啃噬之时的绝望。 见此情形,薛念心里顿时一紧。 他看向其余的几个士兵,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其中一个士兵满脸惊恐的道:“刚才我和姚森搜查到这座宫殿,姚森忽然开始流鼻血,鼻血落在地上,这些虫子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爬的到处都是……然后……然后……然后这些吃人的虫子……就……就……就……” 虽然这样的场景他们其实已经看过一次了,可是在荒山野岭看到一个阴森诡异的女童被吃,和亲眼看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变成一副惨白阴森的骨架子,冲击力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想起刚才那血淋淋的场景和同伴痛苦凄厉的哀嚎声,这士兵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伸出手,重重抹了一把脸,嘴唇抖得厉害。 季九猜测道:“会不会是血的气味引来了那些虫子?” 之前被鳄鱼咬伤腿的士兵道:“可是我之前在这里换过药,也有血落在地上,就没有出现问题啊。” 不知道这些虫子到底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每个人心上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他们下意的向着沈燃和薛念看了过去。 薛念没有说话。 沈燃的目光则从那个满脸惊恐的士兵身上,落到了已变得血迹斑斑的昂贵地毯上。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忽然抽出腰间悬着的长剑,而后向前迈了一大步,踏进了密密麻麻的虫子之间。 这些虫子可是会吃人的! 这举动惊呆了众人:“陛下——!” 然而话还没说完,更为诡异的一幕发生了。这些黑漆漆的虫子非但没有攻击沈燃,反而还如潮水般向后退去,避开了沈燃。 在众人万分惊诧的目光之中,沈燃提着长剑上前,走到那些虫子最密集的地方,一剑挑破了厚重的地毯,露出底下比地毯更为华贵的金砖。 长剑剑柄逐一敲过附近的每一块地砖,敲到其中一块的时候,传来的回声让在场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这块地砖的底下应该是中空的! 那么也许出去的通道就在此处! 红衣下摆掠过地面,薛念沉默着走了过去。 他抽出腰间弯刀,去撬那块地砖。 众人如梦初醒。 他们也顾不得地上到处乱爬的虫子,赶紧冲上前,合力撬开了这块中空的地砖! 刹那之间,寒气扑面而来,一个幽深黑暗的通道出现在面前! 第266章 疑团(2) 源源不断的虫子从通道之中爬了出来,密密麻麻的,看起来触目惊心,却并没有攻击他们。 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的升起了一个念头—— 既然这些虫子会绕开他们,那为什么单单就攻击这个叫做姚森的士兵? 如果说是血腥气引来了它们,之前那个在此处流血的士兵为什么没事?而刚才跟姚森一起的那个士兵也是毫发无损。 难道就只有姚森一个人的血对这些虫子有吸引力? 可姚森与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众人目光落在那副尚且挂着零星血肉的惨白骨架子上,心中无比凄凉,觉得可能永远都没法得到这个答案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士兵忽然“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姚哥!姚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早知道如此,我真不应该当做没看见!不应该当做没看见啊!” 季九狠狠皱了皱眉。 他连连追问道:“豪子,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豪子喉咙中溢出了一声哽咽。 他断断续续的道:“那些……那些……那些奇怪的墨绿色液体……姚哥没喝!那东西中还有蝎子,姚哥小时曾被无良地主推到蝎子堆里,他……他……最怕蝎子了!所以他把那个偷偷倒掉了!” 或许是因为看到姚森的惨状,豪子情绪无比激动。 他“啪”的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我明明……明明看到了……我明明……明明可以逼着他喝下的!” 豪子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季九抓住他的手:“豪子,你先冷静一下,这个事儿也不能全怪你。” 如果不是沈燃和薛念都喝了,就算打死他们也不会喝这种来历不明,一看就是毒药的东西。 停顿片刻,季九又道:“而且我觉得不一定是那东西的问题,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有什么事儿?要说是因为姚森流了血,那如果他一直都不流血的话,不就根本引不来这些虫子了。” 毕竟走到这碰巧流鼻血的概率也不大。 旁边一个士兵犹豫道:“季哥,其实我之前就已经看到姚森有流鼻血的毛病了,而且他还总是犯困,好像干什么都没劲似的,不过他说就是最近实在太累了,让我千万别声张,免得陛下和少将军再为了他这点儿小事分心。” 此言一出,空气一阵诡异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沈燃忽然对着薛念道:“子期,你去水潭中抓两条鳄鱼过来,要活的。” 薛念也没问沈燃要干什么,干脆利落的答应了一声。 人后他们当然会有分歧有争吵。 但是在人前,只要沈燃不让薛念去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基本上对方的任何吩咐,薛念都会不问缘由,毫不犹豫的执行。 作为朋友,他当然足够靠谱。 作为臣子,他也给足了沈燃面子。 季九赶紧道:“少将军,还是我们去吧。” 此处距离那水潭可不近。 而且那些鳄鱼的凶猛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抓一条都很艰难,更别提还要抓两条。 薛念看了季九一眼,淡淡道:“你们留下,听陛下的吩咐,我去就行。”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毫不犹豫的转身走了。 第267章 迷雾(1) 等薛念把一切准备妥当的时候,已经是近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他接连抓回两条巨大的鳄鱼,其中一条喂了那种墨绿色的液体,另外一条却没有,然后将它们放进了那间满是虫子的宫殿中。鳄鱼皮甲极其坚厚,那些虫子显然对它们没有兴趣,但等到半日之后再去看,那条喝下墨绿色液体的鳄鱼还能四处活动,可是那条没有喝下墨绿色液体的鳄鱼,却趴在地上,显得没精打采,即使有人靠近,它也根本不愿意动弹。 很显然,就连四周这些无形无色的空气之中,都是带着毒的。 而那墨绿色的液体就是解药。 如果他们当时没喝的话,就算不引出这些吃人的虫子,长时间吸入此处的空气,恐怕最后也会是死路一条。 这座看似华丽的宫殿,其实却是处处暗藏杀机。 察觉这地宫设计者的歹毒,众人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如果所有人都不喝门口处的那些墨绿色液体就直接闯进来,说明他们肯定是企图谋夺宝物的外人,那么他们在此处寻找出口的过程之中,就会慢慢被空气中的毒素侵蚀,等到惊觉的时候成为这些虫子的食物,但如果所有人都喝下那些墨绿色液体,没有人作为祭品引出这些吃人的虫子,那他们也就很难在如此多的宫殿之中,发现藏在厚重地毯下的某一块砖石有什么问题。 最终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因为缺少食物和水,活活的困死在此处。 若非精通族中秘密的后人,任凭你再小心,再仔细,再聪明,恐怕也没办法躲过这环环相扣的杀机。 洞口那句话果然并非危言耸听。 那么在这通道之下,又藏着什么样的危险呢? 沉默了一会,沈燃道:“子期,你们留在这,朕先下去看一看。” 然而这回薛念却没有立即答应。 他看着沈燃,缓缓道:“臣与陛下一起去。” ………… 从宫殿的地砖处下来,沈燃和薛念发现了一个极其狭长的甬道,只能容一人通行的那种,而且一眼望不到尽头。 空气中还弥漫着股极淡的香气。 虽然不难闻,但非兰非麝,也不似任何花草的清香,有点儿古怪。 闻到这香气,沈燃心里莫名一突。 他抓住薛念,低声道:“不行,薛子期,这香气不对劲,先回去——” 话还没说完,面前薛念的身影竟忽然间消失不见了,浓郁雾气弥散,眼前景物亦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找不见来路,也寻不到归途。 一阵又一阵剧烈的眩晕感中,之前那个面带诡异微笑的女童竟然出现在面前。只不过之前眼睛的位置已经成了两个可怖的血窟窿。 她就用这对阴森森的血窟窿盯住了沈燃,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异声。 她在黑暗中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你为什么要让那些虫子吃掉我?” 一个死去许久、已经变成骨架子的女童忽然出现在此,这个情形实在是诡异且瘆人。 第268章 迷雾(2) 默然片刻,沈燃嗤笑了一声。 他盯着女童脸上的血窟窿,不屑道:“不为什么,看你不顺眼,不行么?” 话音落下,他非但没有后退,还向着那女童的方向逼近了几步。 比鬼怪更可怖的是人心。 他都能直视人心,他怕什么鬼怪?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自己就是九幽冥狱爬上来索命的厉鬼。 走到近前的时候,女童的身影如云烟般消散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出现在眼前。 她满脸泪痕,匍匐着上前,颤巍巍的向着沈燃伸出了手,断断续续的道:“救我……殿下……殿下……救救我……救救我……我……我还不想死啊……” 已经多少年没人叫过他殿下了? 沈燃微微垂眸,几乎是立即就认出了这个少女的身份。 这是当年与他一同到戎狄去的宫女。还没有到戎狄皇城,就因为长的漂亮,被那些五大三粗的戎狄军官轮流玩弄致死了。 她死时,就是这样哀哀戚戚,一声又一声的喊着“殿下救我”。 可是他怎么救她呢? 连他的亲生父母也放弃他了。 沈建宁只知道耳提面命,叫他死也别丢了大周的脸。还有一碗又一碗坐胎药喝下去的丽妃,这个口口声声爱他如命,一切都是为了他好的母亲,在他还没有离开大周的时候,就已经暗中筹谋着“再生一个”了,对方还自以为瞒的很好。 所求皆不得。 他根本就连他自己也救不了。 最可笑的是…… 戎狄士兵只在少女的惨叫声中吃吃而笑,是从大周带过来的“自己人”按住了他的手脚。 以免他真的“一时冲动”过去救人。 刀没刺在自己身上时,总有人会下意识的心存侥幸。 与此同时,在这少女的身后,又出现了数不清的人影。 因为偷了妃子喂给宠物的点心给他吃,就被活活杖毙的小宫女。 因为实在受不了苦背叛他,被他亲手拧断了脖子的小太监。 他联合完颜靖弄死的戎狄大臣和皇子。为了复仇,为了活下去,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做了那个疯子和对方背后势力的刀,铲除他们共同的敌人和异己。 在完颜靖的认知之中,这世上既不会有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但一定会有永远的利益。 利益之前,无人不可杀。 他与一个疯子合作那么久。 他怎么可能会是个正常人? 还有…… 沈燃微微侧过头,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 他的目光在那些人影中打转。 他看到了被自己花言巧语哄骗过的名门贵女,叫人扔他下水的,自己在水里泡到浑身浮肿,骂文犀不干不净,背地说她是贱人的,亲手将自家罪证捧到沈燃跟前,导致全家被抄,自己被卖进下等勾栏,难以忍受悬梁自尽。 也看到了他的兄弟姐妹们。 远嫁和亲,最终惨死异国的公主。 在宫门前被射成刺猬的太子。 被沈建宁幽禁至死的大皇子。 被假意投降的水匪砍下人头和四肢的三皇子。 他杀的,因他而死的。 他记得每个人的脸。 现在这些人全都摇摇晃晃的向着他走过来了。 第269章 过往(1) 他们有的浑身血迹斑斑。 有的身上刺满了羽箭。 有的披头散发,血肉模糊,根本辨不出本来面目。 有的四肢和脖子全都奇怪的扭曲着。有的一边走,身上皮肉还一边往下掉。 当先一个人身着戎装,走的很快。 他的肩膀上没有脑袋,满脸虬髯的头颅被他提在了自己手里,但是那个被提在手里的头颅竟然还能张嘴说话。男人大睁的眼通红,字字泣血的声音“轰隆隆”响在沈燃耳边—— “陛下,臣没有通敌!” “臣冤枉!臣冤枉啊!” 这是赵守德。 而赵守德身后那些摇摇晃晃的人影皆向着沈燃伸出枯瘦青黑的手,嘴里是凄厉的嘶吼和咒骂声,像是要扑上来把他撕了。 沈燃靠在墙壁上轻轻喘息。他手握在长剑的剑柄之上,却没有拔。 哪怕亲眼所见,在潜意识之中,他也并不认为看到的这些是真实的。 他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 退一步讲,即便是真的又怎么样? 这些人活着时他都没怕过,白骨成灰他怎么会害怕? 他可以有亏欠,但绝不会畏惧。 蓦地—— 脚踝传来一阵冰凉粘腻的触感,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沈燃毫不犹豫的挥剑劈下。 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滚落在地,像是人的手臂。 可趴在地上的少女没有任何变化。 她依旧喃喃着:“殿下救我。” 忍住剧烈的眩晕感,沈燃心中在这一刻升起了个念头—— 他看到的未必是真实,但一定有东西躲在这些影子后伺机攻击他。 既然眼睛看到的不真,沈燃索性闭上眼,只凭感觉动手。 在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碰上自己的刹那之间一击必杀。 不知坚持了多久,伴随着越来越重的眩晕感,他的反应渐渐迟钝起来,身上也出现了不少伤痕。 就在这时,又有什么扣住了沈燃的手腕,与之前的冰冷粘腻不同,这回触感灼烫如火。 沈燃几乎是下意识出剑,却没有如意料之中刺中目标。他心中一沉,提剑再刺,对方却一把抓住了他的剑,沉声道—— “沈燃,是我。” 声音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这些日子听了无数遍,即使闭着眼也能分辨出是谁。 霎时间,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沈燃豁然睁眼。 红衣刺目,骤然拨云见日。 薛念手提弯刀站在他面前,弯刀淅淅沥沥淌着血,仿佛修罗煞神。 但他是所有幻影中唯一的真实。 薛念言简意赅:“假的,香气中应该有令人产生幻觉的东西,不管看到什么都别相信。” 后背紧紧靠着墙壁,沈燃仰头笑了一声。 生死关头,他也半点儿不见慌乱。 恐惧这个东西,阻止不了落下的屠刀,只能让人丑态毕露。 他不需要。 他看着面前的青年,缓缓道:“你呢?你也是假的——” 话还没有说完,双脚已经猝不及防的离了地。 薛念干脆利落的把他背起来,淡淡道:“我除外,陛下当然可以相信我。” 沈燃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 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在此时骤然松懈,再也忍受不住的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他跌进了黑暗中。 与此同时,一声极轻极轻,好似呓语的话悄然飘散在风中—— “我一直都相信你。” 薛念愣了愣,提着弯刀的手莫名抖了下,一时间也以为自己幻听了。 第270章 过往(2) 沈燃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无法醒来的梦魇之中。 夜色中灯火凄凉。 牢房外头飘着雪。 牢房内阴冷潮湿。 沈燃死死咬着唇,呼吸急促。 他挣不开冰冷的锁链,只能孤零零地被吊在半空,任由沾了盐水的鞭子重重地落在身上。 “啪——!” “啪——!” “啪——!”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连串的血珠溅落,少年身子随鞭风摇晃,已然处处可见白骨。 他痛得浑身麻木,模样看起来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 然而执鞭人似乎犹不满足。 对方上前两步,轻佻地用鞭柄抵住他的下颌,挑起了他的脸,近距离欣赏他的痛苦。 沈燃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无比苍白,但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之中还是藏着隐隐约约的冷光。 那是他还没被打碎的尊严和傲气。 沈燃看着眼前人,哑声道:“五皇子,你说过,只要我能忍住不叫,就答应我个条件,你说话……还算话么。” 这人正是少年时的完颜靖。他如今的年纪也不大,还不到十五岁,但眉梢眼角已经带出了令人心惊的狠毒。 完颜靖伸手拍了拍沈燃的脸。 他笑道:“放心,就这么点事,我肯定是会说话算话的,毕竟我还想留着你多玩几天呢,不过,这才哪到哪?楚楚说你偷了她的首饰,若是不受尽酷刑的话,怎么能证明你的清白?虽说你是大周皇子,可既然到了戎狄,那也就由不得你了,等着吧,这好戏可还在后头呢。” 说着叫人过来,解开了沈燃身上的锁链。没了铁链的束缚,少年身体重重落在地上,激起了四散的尘土。 沈燃闭着眼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完颜靖抓起他的手,细细打量。 这手生的是真好看,虽然带着因时常干活留下的薄茧,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皙犹如寒雪冷玉,好似是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 完颜靖叹道:“阿燃,其实我还是挺欣赏你的,你何必这样嘴硬呢,你只要把责任推给身边的奴才,说是他们贪心偷了楚楚的首饰,你完全不知情,就不用受这样的苦了,那些当奴才的,为主子去死,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这回沈燃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很显然,是无声的拒绝。 完颜靖笑着摇了摇头:“都自身难保了,还要跟几个奴才讲义气,难怪大周的皇帝拿你当弃子,你这样的怎么成大器。” 话音落下,完颜靖吩咐身旁的狱卒道:“既然是手脚不干净,那就拔下他的指甲。” 狱卒答应一声,立即拿来牢房中专用的钳子,抵在了沈燃右手的小拇指上头。 完颜靖居高临下的瞧着满身血污的少年,淡淡道:“最后一次机会了。” 预料之中的没得到任何回应。 完颜靖下达了“动手”的指令。 钳子毫不留情的咬住了指甲,一点一点向外拉扯。 在完颜靖身边待的久了,当然知道怎么动刑最折磨人。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 一枚鲜血淋漓的指甲掉在了地上。 第271章 刑罚(1) 可惜没能听见预料之中的惨叫声。 感到失望的同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面露惊讶之色。 十指连心。他们见过最不怕疼的勇士也不能忍住不惨叫。 何况是一个孩子。 这需要怎样的心性和气力? 完颜靖目光落在沈燃已经血肉模糊的小指上,不可抑制的笑起来:“因为喊疼没用,所以就可以忍住不喊?” 他亲切道:“阿燃,你越这样,我就越喜欢跟你玩。” 嘴里因为疼痛被咬出了浓浓的血腥气,沈燃看着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漆黑如深潭。 完颜靖摆摆手,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都拔了吧。” 狱卒答应一声,毫不留情的再次用钳子咬住了沈燃的指甲。 一次又一次。 直到血淋淋的十枚指甲全都散落在牢房肮脏的地面上,也没听见哪怕一声惨叫,但是…… 没有惨叫的刑罚就总像是缺了点儿什么。 完颜靖微微眯眼。 他俯下身瞧着沈燃,直到看见对方汗湿的衣衫,以及疼到近乎痉挛般不断颤抖的双手,才终于满意的勾了勾唇。 又不是草木顽石,怎么可能真的不疼呢? 即使感受到了完颜靖毫不掩饰的轻蔑,沈燃的眼睛里也没有委屈,没人会在意弱者的委屈:“五皇子,这样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么?” 由于实在太过虚弱,他说话的时候略显无力,但咬字依旧很清晰。 下一刻—— 完颜靖笑着抬起脚,踩在了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指上。 被拔掉指甲的手指,稍微碰一碰都是剧痛,何况这样毫不留情的碾压。 冷汗顺着下颌淌下来,“啪嗒”落在地上,沈燃把嘴里咬出了血腥味,却还是硬生生扛着,一声也不吭。 其实他从来都不喊疼。 因为从来没人心疼他。 完颜靖没有把脚从沈燃的手上挪开,但他道:“你要我答应什么事?证明你没拿楚楚的东西?” 沈燃摇了摇头:“我有个侍女,她被你们的右贤王带走了。” 此言一出,完颜靖眼里立即闪过玩味的光:“你要我帮你救人?” 如果沈燃真的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他一定会还对方一具尸体。 他可最喜欢看别人痛苦了。 沈燃只当做没看见完颜靖眼里的算计。他还是摇头:“我要你帮我杀人。” “我的人可以死,但不能被玷污。” “我要杀了玷污她的人。” 这下连完颜靖也被沈燃这番言论惊住了。他愣怔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右贤王可是我的亲叔叔,你要我帮你杀我的亲叔叔?沈燃,你脑袋是被驴踢了吧。” 沈燃在牢房昏暗的光线之中注视着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中似乎闪烁着火光:“五皇子,你能这样为所欲为,是得益于你的靠山和权势,只要右贤王一天不死,你就一天不要想那个位子,你这个性,当真会愿意有朝一日受制于自己的兄弟姐妹么?” 话音落下,牢房内的气氛骤然凝滞起来。 完颜靖微微侧了侧头。 同一刻,沈燃感觉手上的踩踏力度蓦地加大了。 第272章 刑罚(2) 冷汗顺着下颌不断滴落,沈燃却依旧不肯示弱。 不过这回完颜靖很快移开了脚。他态度又变得亲热起来:“阿燃,你年纪还是太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这些话跟我随便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再跟其他人说,右贤王在戎狄地位超然,这种心思要叫人知道了,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燃有些费力的跪坐起来。 他静静看着完颜靖的眼睛,轻声道:“地位超然的是右贤王,不是完颜溪,他若是不死,死无葬身之地的,只会是我这个居心叵测的外人,不是他的亲侄子,可他若死了,戎狄就会有新的右贤王,一个愿意信任支持五皇子的右贤王。” 须臾的静默后,完颜靖道:“你不恨我?” “你说这个吗?” 沈燃晃了晃鲜血淋漓的手指。 他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事实上,我每天都在过这样的日子,哪怕是在来戎狄之前。” “有些人以为羞辱我就等于是羞辱大周,可其实我只是大周的弃子,我的父皇,我的兄弟姐妹,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否则他们不会送来一封连归期都没注明的国书,狼吃肉是天性,我更恨那些高高在上送我进狼窝的人,他们义正言辞的轻视和懈怠造成了我今日的处境。我不甘心,换作任何人都绝不会甘心,就算我想活下去,也不该以这种方式,我要得到我想要的,只要能够达成这个目的,别说是指甲,就算是手指我也不在乎。” 完颜靖未置可否的道:“那你想要什么?” 沈燃一字一顿的道:“当然是富贵荣华,快意恩仇。” 完颜靖极端厌憎所有懦弱的人和事,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所以他不能示弱不能畏惧,即使再痛也不可以。 “有意思。”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完颜靖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够了,他缓缓道:“阿燃,右贤王最近新得了一只猛虎,凶猛异常,已经有不少身材魁梧健壮的奴隶死在猛虎爪下。若能战胜那只猛虎,就可以获得他的赏识。” 说完,他扬声叫进两个守在牢房外的近卫,低声在对方耳边低语了几句。 对方答应一声,去了好一会儿,牵回一只用铁链锁着的狼狗。 “哐啷——” 寒光闪闪的匕首落在地上。 完颜靖道:“本来楚楚的意思是挑断你的手筋脚筋,谁叫你手脚不干净偷人东西呢?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给你个机会。”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那只凶悍的狼狗,笑道:“毕竟刚刚拔了指甲,真让你去打老虎,也实在太欺负你了,这样吧,只要你能杀了这条狗,我就会坐下来,跟你谈谈接下来的事,但是如果不行。还是算了吧……这话说的的确是很漂亮,可我身边从来都不缺纸上谈兵的人。戎狄也不是大周,只会说漂亮话的小白脸没活路。所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嗯?” 即使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沈燃依旧很安静的跪坐在地上。 他不曾辩解一句:“好。” 弱者从来没有说不的权利,说了也根本没人会放在眼里。 何况他也没有想过拒绝。 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 是他不得不跨过的烈火与荆棘。 世上无人在意他,无人期待他。 他没必要像狗一样活着。 要么爬到最高处,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要么掉下来摔死,一了百了。 完颜靖笑着带人离开了。 牢房门重新上了锁,狼狗露出了凶狠的獠牙。 第273章 前嫌(1) 身上的伤撕心裂肺。 沈燃手中紧紧握着淌血的匕首,无比沉默的与龇牙咧嘴的狼狗对峙。 痛苦与疲惫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被激怒的狼狗却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再一次扑了上来。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拉开了他。 紧接着—— 光从密不透风牢房中透进来,沈燃猛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红衣青年放大的脸,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四目相对时,他甚至能从对方那双惊艳潇洒的桃花眼中极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影子。 刹那之间,沈燃难以抑制的呛咳了几声:“薛子期,你——” “此处暂时算是安全。” 薛念神态自若的按住他:“陛下不要乱动,臣在为你处理伤口。你身上有好多地方都被抓伤了,若是不处理干净的话,也会产生幻觉的。”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药水和布条。 沈燃静静看着薛念,没有说话。 梦中的场景。 他永不愿再提及的过往。 实际却清晰如昨日发生。 浓浓的疲倦感传来,几乎要将沈燃淹没。 他闭着眼靠在墙壁上,忽然轻声道—— “别丢下我。” 无尽的黑暗。 落在身上的鞭子。 被拔掉的指甲。 可他永远只有一个人。 这一声实在太轻,轻到让薛念以为是他自己产生了幻觉。 薛念动作不可抑制的停滞了一瞬。 这是一个暴君能说出来的话么? 薛念微微垂眸,目光落在了沈燃脸上。漆黑浓密的长睫垂落,温暖的火光与帝王苍白如雪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将他身上原本带着的攻击性褪的干干净净。 好半天后,薛念不由自主的回复了这句不知道是不是说给自己的话—— “不会。” 声音比他刚才听到的那声还轻。 然而沈燃却蓦地睁开了眼,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之中脆弱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 他道:“薛子期,你不会觉得朕是在跟你说话吧?” 他又开始自称为“朕”。 薛念轻笑了一声道:“我当然不会这样自以为是,但这的确是我想对陛下说的话,我不会留陛下一人,我会与陛下生死与共。” 沈燃一怔。 他漠然道:“要是我真的死了,你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现在烦你都烦透了,难道等到了黄泉,还要跟你相看两生厌?” 薛念只笑不说话,沈燃这一拳就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他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我刚才……是说了什么么?” “陛下指的哪方面?” 薛念手上动作顿了顿:“若是陛下需要让臣知道的,即使不说,臣也能明白,但若是陛下不想让臣知道,就算说了,那臣也会从此烂在肚子里。” 这话对于沈燃来说,已经说的太直白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 “薛子期,我不需要有人可怜我。” 哪怕已经极力克制,薛念还是在沈燃的语气中听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薛念突如其来的示好只能让沈燃想到这样的一种解释。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宁愿针锋相对。 宁愿相看两生厌。 也不要这个人的怜悯。 他不要任何人的怜悯。 第274章 前嫌(2) 薛念静静的看着沈燃,眼底光华流转。 红衣青年轻声道:“陛下,你觉得我应该我可怜你什么呢?可怜你大权在握,可怜你生杀予夺么?” 沈燃怔了怔。 薛念轻叹了一声:“我跟你保持距离,你觉得我跟你不是一条心,我跟你坦诚相待,你又觉得我是在同情你,陛下,你也太难伺候了吧。你总不能一边嚷嚷着要我忠心,一边又觉得让我忠心是件不可能的事。” 沈燃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面前这个红衣青年。 他看起来很平静,可脖子上隐隐可见的淡青色血管却出卖了他。 梦中的一切如在眼前。 仿佛连身上也还残留着那样的痛苦。所以才会疼得如此厉害,如此撕心裂肺。 沈燃在晕倒之前的某一个瞬间瞥见了那些攻击他的“怪物”的影子,不知为何,他受幻觉的影响要比薛念大的太多了,以至于行动迟缓,如今他身上到处都是“怪物”留下的伤,显得既疲倦又狼狈。 他没有继续同薛念争执。 这种事情,即使争赢了又怎么样呢?即使证明薛念就是怜悯他又怎么样呢? 他杀了薛念么? 跟这个人绝交,老死不相往来么? 他大张旗鼓的厌憎了薛念这么多年,弄的宫里人尽皆知,实际上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这些年以来,不听话的人被他铲除的七七八八。 他踩着累累白骨踏上这个皇位。 太子死时还深信不疑他的“效忠”。 他费尽心思,对待屡屡给自己找麻烦的水匪头领三擒三放,只为了收买人心,找到收割三皇子性命的操刀手。 他逼着沈煜自尽,用碎瓷片割开沈烨的喉咙。鲜血溅到脸上那一刻,他没有分毫顾及过对方是自己的兄弟,只有酣畅淋漓的畅快。 温如松那样有功于社稷的老臣,只因为一句话就被他变着法的排挤。 完颜楚楚污蔑他偷东西,他就忍辱负重,笑脸迎人,直到把对方送进祭司殿中,让对方生不如死。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其实这些被他要么记恨要么厌憎的人,表面上与他的关系大抵是和谐的。 反而薛念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他摆上台面针锋相对的人,这个明显就会对他造成威胁的人,到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 为什么? 无解。 不过既然不能杀也不会绝交,还在这里矫情个什么劲儿? 那样不是更可笑? 衬得他像个得不到糖就大声嚷嚷着不想要,实际却指望糖自己蹦到眼前的幼稚鬼。 沈燃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再次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好,是朕错了。朕不应该怀疑子期的忠心。” 反正在这世上,很多事儿根本就是没有办法分对错论输赢的。 也没这个必要。 从前他或许会较劲,可现在他知道没这个必要。 因为分出来也是两败俱伤,没人能得到好。 没有想到沈燃竟然这样轻易的就偃旗息鼓了,薛念眸中也不禁闪过了一丝惊讶之色。 看着面前人苍白的脸。他愣怔了片刻,极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了。 第275章 少年(1) 薛念向来很懂得怎么安慰人,只需要三言两语就可以让最难哄的姑娘眉开眼笑,也能跟脾气最暴躁的男人称兄道弟。 可这回,他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薛念沉默着帮沈燃处理伤口。 沈燃身上不止有血淋淋的新伤,还有层层叠叠、触目惊心的旧伤。 这完全不像是皇帝的身体,倒比他都更像是个领兵带队的将军了。 还有…… 薛念下意识看向沈燃手腕间。 因为需要每天放血给他,沈燃手腕上的伤至今也没有完全愈合。 即使愈合了,日后也定然会留下一道疤。提醒薛念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沈燃总是把所有事情都说的那样轻描淡写,说自己不在乎,可他薛子期既然承了别人的情,怎么可能真的当做无事发生? 别人在乎不在乎是别人的事,他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薛念轻轻叹了口气。 暗道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他。而且沈燃似乎比老虎还要难伺候,毕竟老虎没这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明明睡着时看着那么温柔的人,可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浑身是刺,呛他呛得乐此不疲。 明明他此时是真的想回报一二。 想坦诚,想好好说话开解对方,又被扣上同情怜悯的帽子。 同情? 怜悯? 有吗? 凭心而论,当然有。 他终于可以明白,沈燃费尽心机夺来皇位,却又对国事如此懈怠、对百姓如此漠然的原因。 从来没得到真心和关怀的人,当然很难给出真心和关怀。 薛念隐隐约约意识到沈燃想从他身上得到的是什么。 他也没有之前那样抗拒。 他愿意给出来。 可惜效果并不好。 心烦意乱,又或许是今天耽搁的太久,仿佛连冰魄神水发作时都疼得比之前更厉害。 薛念手指不稳,动作微微顿了顿。 其实他的停顿并不明显,然而沈燃的感觉实在太敏锐。 他第三次睁开眼睛,须臾之后,从散落在地的衣物中取出了之前那个小瓷瓶,又去抽薛念悬在腰间的弯刀。 以往他都是自己提前放了血,再把瓶子给薛念,今天显然没有顾上,这瓶子还是空的。 薛念按住沈燃的手,阻止道:“陛下身上有伤,今日就不必了吧。臣还没有这么娇气。” 沈燃眸色深黑,不言不语盯着他瞧了片刻,才缓缓道—— “我可不想白费功夫。” 这个过程是一日都不能中断的。 否则就是前功尽弃。 影子被火光拉长,摇曳晃动。 薛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慢慢的放开了手。 沈燃抽出了薛念腰间的弯刀。 割开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非常容易。伴随着轻轻浅浅的梅花香气,鲜血顺着手腕滑落,滴入瓷瓶中。 沈燃脸色似乎就肉眼可见的变得更苍白了几分。他们进入密林多少日,他就接连放了多少日的血。 这种程度虽不至于要命,但每日不间断的失血还是让他变得格外虚弱。 所以幻觉对他的影响也格外大。 薛念咽下唇齿间的血气,心里五味杂陈。就算是为了收买人心,恐怕也没有几个皇帝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忽然莫名其妙,隐隐约约的忆起了少年时。 第276章 少年(2) 褪去攻击性之后,面前青年的脸隐隐与记忆中重合起来了。 那时候的沈燃并不像如今这样喜怒无常。 薛念曾拿薛远道部下从边塞带回去的烈酒当水骗他喝。 也曾经三更半夜晃晃荡荡划船去藕花深处采莲蓬,闹着玩溅对方一身水。 少时太骄傲,不知天高地厚,没觉得坐在龙椅上的人有多么了不起,面对皇子也只肯平辈论交。 于是勾肩搭背,高谈阔论。 繁文缛节尽数抛。 因为那时的沈燃太正经,太不苟言笑,薛念甚至有点儿想看对方气急败坏。 沈燃少年时虽然性格有点孤僻,不爱跟人说话,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刻意为难那些底层的太监和宫女。即使在御书房的时候受了委屈和排挤,也不会去对那些人撒气。 与其他皇子不一样的是,他从不向更弱者挥刀。 这也是薛念最初愿意跟他做朋友的原因之一。 可叹物是人已非。 从戎狄回来之后,他就仿佛换了一个人。 薛念目光落在沈燃脸上,下意识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四下里空气静的可怕。 沈燃并不知薛念心里在想什么,灯火明灭中只能看见对方眼睛里意味不明的光。 与他不同,薛念天生一双笑眼热情洋溢。只要不是故作冷冽,看谁都多了三分亲近与深情,然而此时此刻,他看不懂薛念的情绪。 漆黑浓密的睫毛犹如小扇子般垂落,沈燃垂眸凝视薛念片刻,目光缓缓移向前方的虚空处,淡淡道:“我脸上有东西?” 薛念轻笑了一声。 他不答反问:“陛下可知,臣身上这把弯刀,是从何处得来?” 沈燃看着他,没说话。 于是薛念来了个自问自答:“完颜厉风这个人,不知陛下在戎狄之时听说过么?” 听到这个名字,沈燃不禁愣了愣。 因为此人正是当初右贤王最器重的儿子,虽然他常年在边境带着人与大周作战,劫掠妇女和物资,沈燃没见过他几回,但对他的名字却并不陌生。 右贤王的彻底倾颓,便源于此人的惨死。 可是为何薛念会忽然提起这个人? 沈燃目光闪了闪,心中蓦地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完颜厉风是你杀的吧?” “不行吗?” 薛念扬眉道:“这把弯刀,本来是完颜厉风的藏品,曾饮万人血,我用它斩下了完颜厉风的头。” 沈燃大为惊讶。 这怎么可能呢? 那时薛念远在盛京,而且年纪也不大,就算薛远道并不是整日将这个儿子拘在家里,也不会允许对方千里迢迢的跑到边境。 尤其还是在明知道沈建宁一心议和的情况下。 与聪明人说话的好处是,许多话就算对方不明说,彼此也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薛念勾了勾唇道:“当时盛京城勾心斗角,也不太平,我这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爹总担心我闯祸,所以我骗他说要到江南散心,他忙不迭的就同意了。等出了盛京城,我要去哪他可做不了主。” 沈燃悠悠道:“然后你就到戎狄去杀完颜厉风了?” “无心插柳。” 薛念看着他:“如果我说,我的本意是到戎狄皇城去杀了他们的国主,然后拉着你一起逃跑呢?” 第277章 兄长(1) 沈燃愣了愣,心里莫名像是被什么给扯了一把。 他摆出很悠闲的姿态,缓缓重复薛念方才的话:“拉着我一起逃跑?薛子期,我们之间有这么深的交情么?” 此处光线昏暗,偶有微风阵阵,吹散清寒冷冽梅花香。 不知是不是沈燃伤太重,今天香气显得格外浓。 薛念侧了侧头,轻声道:“或许陛下觉得没有,但是我觉得有。” 沈燃无声的笑起来,笑得眼泪险些都出来了:“薛子期,你今日是特地在嘴上抹了蜜么?” “真心话。” 薛念淡淡道:“沈燃,我们有什么仇?我跟你之间有什么仇?我要是从来都不打算跟你做朋友,为何几次三番找你玩?许多人都觉得,我普天之下皆朋友,可我在太傅讲课时传过纸条给太子么?我为什么不拿山海经给大皇子?又怎么不拉着其他皇子半夜三更去采莲蓬?” 其实少年心事总是很易懂。 沈燃莫名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他其实很想反问薛念,让对方也好好想想,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接受其他人的邀请,却会接受薛念的?为什么他接下薛念传过来的纸条?为什么他冒着被丽妃发现责罚的危险,半夜三更跟对方出去? 心事真要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然而最后沈燃只是道:“如果你真的去过戎狄,为何以前从来都不说?” “你给过我说的机会么?” 薛念道:“再说,没去成说来做什么?真正试过才知道,戎狄皇宫戒备森严,不是那么好闯的,就算只是在边境杀完颜厉风,我都丢了半条命。” 他砍下完颜厉风的头,却也被对方狠狠一刀刺在胸口,养了整整半年才养回元气。 沈燃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既然如此,为何今日又说了?” “因为要让你知道,你并不是一个人。我那时是真的拿你当朋友。” 薛念轻声道:“陛下,其实若是你能对我多点信任的话,或许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 沈燃看着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怪我?” 薛念摇摇头:“不,怪我,如果我做的足够好,陛下自然不会不相信。”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沈燃神色恹恹的靠在墙壁旁。 他眼睑半垂,像要睡着了:“若你早能有这个觉悟,我们之间倒的确是不会有今天。” 心里越是波涛汹涌,他表现出来的态度越平静。 他也不想再跟薛念争。 薛念并不明白杀死“完颜厉风”这件事儿对于他的意义。 这是间接帮了他的忙。 他想让薛念亏欠他。 可如果薛念说的是真,那他早就在不知不觉之中亏欠了对方。 在不知不觉中…… 纠缠的这么深。 这样吧…… 或许是梦魇消磨了锐气。 沈燃忽然有些恍恍惚惚的想…… 其实他也不必事事都非要赢。 他可以退一步。 他愿意退一步。 然而薛念仿佛完全不明白沈燃心中所想。他笑了下,顺水推舟道:“那不知陛下可否再给臣个机会?” 沈燃也没太把这句话当真,仰头轻声道:“看你表现。” “那臣可就当陛下答应了。” 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看着沈燃的眼睛,缓缓道:“既然如此,可否请陛下给臣吃颗定心丸?” 沈燃微微一怔:“你要如何?” 薛念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他道:“人前你当然是陛下,没人的时候你高低该喊我一声哥。” 沈燃:“……?” 第278章 兄长(2) 沈燃皱了皱眉:“……什么?” 他隐隐有些怀疑自己此时神智还不清醒,否则怎么可能会听见如此荒谬的要求? 薛念知道他难以置信,于是一本正经的道:“论年纪,是我比你大,论亲疏,你娶了我亲妹妹。我怎么就当不起这个称呼了?” 沈燃盯着薛念看了好半天。 他连身子都稍微坐直了些,一字一顿道:“朕是皇帝。” 皇室的辈分当然不能这么论。 哪怕是皇后的亲生父亲都没有资格让皇帝喊声“爹”。 即便薛远道见了他也要规规矩矩。 就更别提薛念。 至于年纪…… 只大几个月算什么? 比他大几十岁的人都数不胜数。 对于沈燃的话,薛念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便从善如流道:“陛下若是不愿意,就算了。” 话虽这么说,神情中却难掩失望。 薛念身上有种非常难言的诱惑力。 很少人能够拒绝他的要求。 无论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 沈燃并没有回答薛念的话。 他又靠回了墙壁上。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薛念瞧着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也没再说什么,低下头专心给沈燃包扎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犹如梦呓般的一声—— “哥。” 薛念:“……!?” 这一声来得实在太过猝不及防,薛念帮沈燃包扎的手一抖,险些一下子戳在他伤口上,给他伤上加伤。 默然片刻,薛念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来:“陛下说什么?臣没听清。” 神情是真无辜。 但前提是,忽略他声音里那丝显而易见的笑意。 沈燃愣了下。 他有些危险的眯了眯眼睛,不悦道:“薛子期,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 薛念缓缓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笑道:“那不如陛下指导一下臣,何为得寸,什么才叫进尺?” 这回玩笑的意味就更浓了。 沈燃一下子坐直了:“薛子期,你——” 然而薛念反应比沈燃还快。 他在沈燃坐直的一瞬间恭恭敬敬跪好,低声道:“臣无意冒犯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这下子前倨后恭,态度转变判若两人。 薛念自幼就擅于在人底线上反复横跳。让人觉得发脾气不值得,可忍了又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最后他自己该吃吃该喝喝,万事都不放在心上。 气的跟他起冲突那些人在屋里跳脚骂街。 沈燃一口气没发出来,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最后几乎被气笑了:“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要我喊哥,现在又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的臣,薛子期,你倒还真是能屈能伸。我怎么罚,你也都受着么?” 最后一句隐隐有些质问的语气了。 薛念静静的看着他。 须臾之后—— 寒光闪过,薛念拔出腰间悬着的弯刀,双手给沈燃递过来:“臣给陛下递刀。” 递的是刀,视线中含的是笑。 落在哪里,哪里就星火燎原。 沈燃无比沉默的盯着面前这个青年。无比沉默的握住了对方手中的刀。 第279章 围困(1) 沈燃当然不可能真的杀了薛念。 可是放下刀就彻底没有威严了。 他需要薛念的真心。然而却没想到薛念真的靠近时比从前更难对付了。 从前这个人对他是疏离却恭敬。 但如今,沈燃隐隐约约意识到主动权未必能一直握在自己手里。 或许…… 可以选个不疼不痒的地方,真的给他来上一刀。 让他也别如此不知道规矩。 这样想着,沈燃目光下意识落在薛念身上,试图找找在何处下刀更合适。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虽然递了刀,但薛念此时却依旧在给沈燃包扎伤口。 现在沈燃手里可是举着刀的,这把刀锋利异常,两人之间距离又极近,薛念稍微有大的动作,就会有被误伤的可能。 比如此时他一低头,脖颈就险险擦过了刀锋。 可要是万一手抖了呢? 沈燃太阳穴跳了跳。 薛念这个人,别说不疼不痒给他来一刀,就算是刀架颈项,不愿意守的规矩他也还是半点不会守。 想到这里…… 沈燃手腕蓦地一翻,一缕黑发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而后他干脆利落的还刀入鞘,面无表情道:“削发代首。” 薛念微微垂眸,瞧了一眼飘落在地上那缕黑发,很努力才把微微扬起的唇角压了下去。 这个世人眼里喜怒无常的暴君,简直就差把“口是心非”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柔情蜜意要人命。 喊打喊杀不见血。 早知如此…… 早知今日…… 当初意见不合的时候,当初看这个人所作所为不顺眼的时候,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生闷气? 他就应该冲到沈燃面前,然后毫不客气的跟对方打一架。 意见不合算得了什么? 打到意见统一就行了。 薛念终于替沈燃处理好了伤口。 他缓缓道:“陛下,我不是不想忠心于你,但我的性格你应该知道。我们恐怕很难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君臣。如果有不满之处,我一定会说,我也不可能事事服从你。我能理解你的意难平,可有些事情对我来说是底线,比如,国之疆土不可让,黎民百姓的性命也不是草芥,不可以成为权利斗争和报复的牺牲品,如果你不能做个明君,我跟你就注定不同路。” 沈燃轻描淡写道:“你我之间,本来就不一定要做君臣。” 薛念闻言不禁微微一怔。 他嘴唇动了动,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到沈燃扶着墙壁,试图要站起来。 虽然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但身上到处都是伤,他们又没有麻药,自然不可能不痛苦。 薛念下意识走过去,想要扶住沈燃。 然而沈燃却避开薛念的搀扶,自己站了起来:“至于明君……” 他轻声道:“要不要做明君,是我的选择。但是能不能让我做明君,那可就是你的本事了。不过……” 说到这里,沈燃停顿片刻,才继续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 他微微抬眸,深深看了面前这个红衣青年一眼,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中光影明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都意味:“先活着离开这吧,薛子期。” 话音落下,沈燃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借着四周似有若无的微缩光亮,他终于看清了之前躲在暗处偷袭他和薛念的“怪物”。 这些怪物可以像人一样直立行走。 但大脑袋小身子,两条枯瘦的手臂手臂直垂到地上,而且满脸满身的黑色绒毛。此时它们正聚集在一个巨大的深坑中,黑黄干枯的手臂无比剧烈的向外伸着,喉咙中发出异常古怪的声响,看起来触目惊心。 第280章 围困(2) 天空中阴云蔽月。 峡谷中却被火把照的亮如白昼。 元琅骑马立在半山坡,一言不发的看着对面的完颜靖。 少年清俊的面容被血色遮掩,一双眼睛在夜色之中却依旧亮如寒星。 单枪匹马。 气势不输。 完颜靖目光落在他脸上,似笑非笑道:“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还要负隅顽抗么?” 元琅没有说话。 面前这个少年话少的出奇,除了报名之外很少回应其他人的问题。 但沉默就代表了他的态度。 完颜靖有些冷漠的勾了勾唇。 然而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传讯兵满头大汗的骑马跑了过来。 焦急的声音划破长空,传入每个人耳中—— “殿下,有人偷袭军营!” 完颜靖愣了愣,眼底随即覆上寒霜。他在这一瞬间明了了对方的用意:“你是故意被我们的人引到这地方来?赌上自己的命,就只为了声东击西?吸引我的注意力?”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遵守与谢长宁的赌约。 可没想到对方的本意竟也从来都不在赌约。 而他自以为是的引君入瓮,不过是对方自愿入局。 世上竟真有这样舍己为人的傻子。 而且还不止薛念一个。 这是完全不符合完颜靖认知的。 汗水顺着下颌滴落,元琅握紧手中的铁锤,他终于在这一刻回应了完颜靖的问题。他一字一顿,缓缓道:“将军不怕死。” 短短五个字,掷地有声。 闻者皆变色。 元琅的铁锤在与人对战的时候是很大的优势。但是太重了,意味着,消耗也同样大。 整整一天的坚持,让他变得异常疲惫,这不是装出来的。 否则根本就不足以取信完颜靖。 在这种状态之下被围攻,稍有不慎就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确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少年或许鲁莽。 或许不知天高地厚。 可也只有少年才会有这样的锐气。 才会“为知己轻掷生死”。 才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完颜靖眼睛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他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元琅,下意识拿对方与薛念作比。 薛念天生自带光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人追捧,可这个少年明显就很孤僻,他定然不会很讨人喜欢。 又或者说…… 他是像沈燃那样。 因为不讨人喜欢,因为被孤立,所以才变得孤僻。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不会得到太多来自于别人的善意。 他为什么会愿意牺牲自己? 完颜靖轻声道:“将军不怕死,也要看值不值得,以你的本事,将来何愁不能建功立业。何必为了这样一个腐朽的朝廷,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搭上自己的性命?百年之后谁还会记得你?” “不是为了朝廷,更不需要人来记得。而是为了证天理以昭彰。” “战场上生死各凭本事,可再无所不用其极……也不该拿女人和孩子来开刀。” 元琅面无表情的望着完颜靖,带着血色的脸在光影明灭中显得冷厉。 他说话有些慢,但也正因慢,才越发清晰,振聋发聩—— “完颜靖,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281章 兵戈(1) 自到陵豫关以来,谢长宁第一次穿上盔甲。 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长枪刺入血肉再拔出来时,溅在脸上的血那样滚烫,还带着腥气。 沸反盈天的厮杀声中,他生理性觉得觉得反胃,生理性脸色惨白。 但他还是紧紧把长枪握在手里,按照沈漓的教导,毫不留情往下刺。 仿佛刺的只是一颗颗大白菜。 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他不能辜负元琅的牺牲。 虽然他这里也非常艰难,但为了对付元琅,完颜靖带走了军营中至少一半的战将。 他必须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那些女人和孩子给带出去。 否则若是等对方领着人回来,他这两下子不可能是对手。 可戎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的,如潮水一般围上来。 继续这样下去,如果耗到完颜靖回来,或者被逼入死路就遭了。 谢长宁握紧长枪,咬牙道:“他们人还是太多了,我们这点儿人不行,留下两百人给我,其余人带着那些老弱妇孺先撤。” 身旁的亲兵骇然。 他道:“小公子不可!要走也是你先走!” 他们临出盛京前,老王爷沈砾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保证谢长宁安危。 戎狄军队这么多,只留两百人断后的话,就是九死一生。 喊杀声铺天盖地。 谢长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瑟瑟发抖的那些女人和孩子,心里起急。 他寒声道:“韩尘,你别让我功亏一篑。” 血溅在脸上谢长宁也来不及擦。 脸部线条紧绷时,显得冷而厉。 韩尘是襄王府的老兵,他在这一刻终于体会到老襄王沈砾如此偏爱这个少年的原因。 王者最先应该拥有的—— 便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面前少年并不算宽厚的脊梁,终有一日可以担得起天下兴亡。 须臾的沉默后,韩尘大声下达了谢长宁的命令。原本护卫着谢长宁的骑兵们飞速后退。 然而韩尘自己却并没有走。 他提着刀,异常坚定的守在谢长宁身边。 谢长宁道:“用弩弓射,不能让他们靠近。” 这次到陵豫关来的时候,他还带来了盛京城中余下的弩弓。 虽然因为时间太过仓促,带过来的弩弓数量不多,但也起到了大作用。 这次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的从戎狄军营之中救出这些女人和孩子,就是靠着这些弩弓。 韩尘答应一声。 弩箭如雨而落,勉强挡住了如潮水般袭来的戎狄军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一阵有规律的哨声,半空之中忽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长鸣。 谢长宁下意识循声抬头,一眼就瞧见了头顶几十只盘旋的老鹰。 同一刻——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在耳边响起,老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俯冲下来,刹那之间就琢伤了十几个士兵的眼睛。 这下变故陡生,众人大惊失色。顾不得再阻挡戎狄士兵,纷纷用弩弓去射老鹰。 弩弓射人厉害,但老鹰飞翔速度极快,动作灵活,又是从半空俯冲,射中难度立时加大。 谢长宁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他抬手想射老鹰。却听得哨声再起,紧接着眼前黑影晃动,一只老鹰正向着他的方向俯冲了下来! 第282章 兵戈(2) 被几十只老鹰围攻,当即使本来就不利于己方的局势变得更糟糕起来。 看着老鹰向自己俯冲下来,谢长宁心里一突。他根本来不及多想,捂着脸就从马上跳了下来。 可老鹰依旧没有放弃攻击。 它在哨声的指挥下犹如疯了一般去琢谢长宁的眼睛。 韩尘大惊失色:“小公子!?” 他害怕误伤谢长宁,所以不敢用弩箭,只能挥刀上前。 然而更多的老鹰俯冲了下来。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感,韩尘左眼骤然一黑。 就在这一刻,尖锐的嘶鸣声划破长空,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也震得老鹰动作齐齐停滞了一瞬。 与之前颇有规律的哨声相比,这声音又急又猛,黑夜中听来凄厉如鬼嚎。 可也就是这样嘶哑难听的声音,竟使得老鹰调转方向,反冲入戎狄军队!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戎狄士兵一阵大乱! 想起陵豫关送到盛京的军报,谢长宁心中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抬头望向声音来源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陛下——” 马蹄踏地声清晰可闻,战马几乎是风驰电掣一般来到了眼前,谢长宁两个字才出口,马上人已经伸出手来,极利落的将他捞上了马背! 竟然还真是沈燃! 谢长宁又惊又喜:“陛下,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真担心死我了!” “辛苦。” 沈燃轻笑了一声:“多谢你和你家公子的仗义……堂弟。” 火光下帝王脸色略显苍白,声音却是从所未有的意气飞扬。 谢长宁呼吸莫名一滞。 他在马匹的颠簸之中紧紧抓着沈燃的衣服,以免掉下去,心里却蓦地安静了下来。 沈燃不发脾气、不摆架子的时候自然就是非常可靠的,只要在他身边,刀光剑影也不会觉得恐慌。 谢长宁在呼啸的风声中回道:“应该的,堂兄。” 沈燃哈哈一笑。 他目光望向前方,扬声道:“完颜楚楚,跟你说过,同样的把戏,再用第二次可就没劲了。” 此时老鹰已经冲乱了最前方的戎狄士兵。 哨声停顿了一瞬,须臾后变得愈发疯狂急促起来,似乎试图重新控制住那些发狂的老鹰。 与此同时,尖锐刺耳的声音也再次响起,谢长宁才注意到沈燃手上还有管竹笛。 刚才的声音应该就是用这管竹笛吹出来的。 老鹰受到两种声音的干扰,暂时不再攻击,在半空之中盘旋来去。 意识到沈燃的笛声只能混淆这些老鹰,并不能真正的控制他们,谢长宁道:“陛下,情况紧急,我们还是先撤吧!” 笛声没停。 沈燃目光落在那些不断在空中盘旋的老鹰上,右手横笛置于唇边,向谢长宁伸出了空着的左手。 谢长宁微微怔了怔,不解其意。 但很快,他心中灵光一现,赶忙把自己手中的弩弓递给了沈燃。 “嗖——!” 同一刻,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竟然十分精准的同时射中了两只老鹰! 谢长宁一愣。 紧接着又听得“嗖”、“嗖”几声响, 箭无虚发。 被射中的老鹰自半空急坠,余下的几只也不敢再停留,登时四散而逃! 这样的神乎其技惊呆了敌我双方。 沈燃扔了手里的笛子,扬声道—— “走。” 话音落下,马蹄声急,顷刻间就将身后气急败坏的哨声甩出老远! 第283章 奇兵(1) 火光将少年的身影拉的老长,此时元琅已经浑身浴血。 戎狄耗费巨资,精心准备的十二辆滑车尽数被他挑入山涧,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然而如此大量的消耗之下,元琅也已经有些拿不住自己手中的铁锤了。 鲜血沿着少年的指缝滴落,一滴滴砸在地面上,几乎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完颜靖提枪立在高坡,眼神阴鸷。 那些滑车本是戎狄的一大杀招,如今竟这般轻而易举的毁在一人之手,他怎能不又惊又怒。 目光如刀子般落在元琅的脸上,完颜靖一字一顿,缓缓道—— “今天我要砍下你的头。” 元琅抹掉嘴角处溢出的一点儿殷红鲜血,他还是没有说话,神情显得异常冷厉。 完颜靖策马穿过如潮水般的戎狄士兵,来到元琅面前,一枪刺向少年咽喉。 “哐啷——!” 兵刃相互撞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元琅抬手挡住了完颜靖的长枪,可他的战马经过整整一日一夜的激战,再也支撑不住这样强劲的力道,竟然“噗通”一声马失前蹄。 完颜靖早看出了元琅的力不从心。 他抓紧时机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要将眼前这少年置于死地。 同一刻—— 身后箭矢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直奔完颜靖而来。 完颜靖听得风声不对,顾不得再刺元琅,只来得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避开。弩箭擦着脸飞过,钉在他身旁的岩壁之上。 接着前方一阵大乱。 红衣比火光更刺目,马蹄声好似惊雷,如风驰电掣般冲破了戎狄士兵的封锁! 见到来人的刹那间,完颜靖瞳孔皱缩,脸上隐隐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薛念甩掉弯刀上的血,在夜色之中对着完颜靖露出了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他懒懒道:“五皇子,又见面了。” 一路疾驰而来,薛念眼底血红,犹带刀光剑影。 电光火石般的目光交错中,完颜靖蓦地在面前青年的笑容里,感到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煞意。 竟连他也不自禁觉得头皮发麻。 四下里喊杀声震天,戎狄军兵与薛念带来的人厮杀在一起,狭路相逢下的肉搏,将这处峡谷彻底变做人间炼狱。 完颜靖正与薛念对峙。 他目光如利剑,眼睛之中疑云滚滚:“你是怎么从那林子中出来的?” 即使薛念出现在眼前,完颜靖也还是不信对方竟能走出那片被戎狄人视为大凶之地的森林。哪怕熟悉道路的本地人进去,基本上也是有去无回,更别提之前射伤薛念的那支箭还涂了戎狄的冰魄神水。 那东西不亚于世间任何一种酷刑。 没有戎狄特制的药压制,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活活疼死。 薛念没有说话。 回答完颜靖的是“哐啷”的一声巨响。弯刀毫无征兆的挥出,完颜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能是出于本能的抬枪格挡。可这力道实在是太惊人、也太恐怖了。完颜靖的手臂骤然一沉,必须双手握住长枪,才能够保证武器不脱手坠地。 第284章 奇兵(2) 薛念脸上带着血,神情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显得格外邪性。 他一直以来表现出的鲜明热烈,让完颜靖低估了他深藏的冷酷与狠戾。 完颜靖手腕向上一翻,长枪磕开了弯刀,但薛念紧跟着就撞了上来,弯刀毫不客气刺向完颜靖喉结。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的刹那之间,此时薛念几乎成了杀红眼的亡命之徒,他对完颜靖的长枪不闪也不避,招招直逼对方要害,仿佛即使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将完颜靖毙于刀下。 对付一个疯子的最好方法,就是比他更疯。完颜靖在这一刻见到猛虎锋利的爪牙。 他不得不再次抬手架住了弯刀。 刀枪碰撞声在漆黑夜色之中犹如裂帛,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完颜靖冷冷看着面前的这个红衣青年,咬牙切齿道—— “薛子期,你疯了!?” 每一次都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打法。 弯刀狠狠下压,完颜靖甚至已经感到了刀锋上的森森寒气。 薛念蓦地一笑。他唇角微弯,带着几分戏弄人的痞气:“你猜。” 今天的薛念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他对完颜靖流露出了实打实的轻蔑。 完颜靖眼底闪过一丝阴森森的光。 脖子上爆出青筋,他大吼一声,将全身力气聚集于双臂上,猛地向前,试图将薛念从马上撞下来。可薛念依旧没有闪避,他在这一刻爆发出了令人惊骇的力量,完颜靖的战马在剧烈的冲撞之下受惊,落荒而走。 受惊之后的战马速度惊人。 然而薛念在后头穷追不舍,竟然也半点儿不慢。 他们穿梭在漆黑的山林间,像是一阵疾驰的风,很快就甩下了身后试图追上来的士兵。 耳畔风声呼啸,惊慌失措下,完颜靖的战马越跑越快。 眼看着就要追之不及,薛念眸中覆霜雪,猛地掷出了自己手中的弯刀。 他没扔完颜靖,而是将刀向着马的颈项狠狠掷了过去,伴随着四处溅落的鲜血,战马“噗通”栽倒,将完颜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长枪也脱手坠下。 从未吃过如此大的亏,完颜靖眼中凶光毕露,他一挺身从地上蹦起来,拔出身上带着的匕首去砍薛念的马腿。 他在马下身形依旧灵活,刀刀不离薛念战马的马腿,反而是薛念手中没了兵刃,在马上与他对战时很费力。 薛念干脆也从马上跳了下来,去夺完颜靖手中的匕首。 这下子彻底成了近距离肉搏,两个人都已经杀红了眼,拳拳到肉招招不留情,薛念徒手握住匕首的锋刃,一拳打在了完颜靖下颌上,完颜靖带着他翻倒在了地上。 完颜靖在剧烈的喘息声中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沫:“痛快!还从来都没人能让老子这么痛快过!” 薛念终于夺过了完颜靖的匕首。 他手上血肉模糊,血迹顺着锋刃蜿蜒而下,淌了完颜靖满脸,嘴上却丝毫不饶人:“爷爷比你还痛快。” 第285章 恩仇(1) 形势千钧一发,完颜靖知道自己等不来援兵。 他微微仰起头:“薛子期,我还有十来个兄弟,杀我对你没好处,倒不如坐下好好谈——” 话还没有说完,匕首起落间,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完颜靖一条手臂已经飞上了天。 “爷爷跟你有什么可谈的?” 半空中血如雨落。 再也难以抑制的惨叫从完颜靖喉咙之中溢出,第二条手臂也飞了起来。 薛念微微垂下眼眸,笑容嗜血。 他缓缓道:“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对,我的确不会杀你,杀你实在太便宜。” 薛念话音落下,匕首寒光闪烁,在夜色中削断完颜靖的双腿。 青年意气飞扬的声音带着嘲讽,在此时犹如催命—— “五皇子不是最喜欢玩?” “这样才有意思不是么?” 四肢血流如注。 但薛念下刀手法刁钻,完颜靖还没有死。他疼得脸部肌肉扭曲抽搐,双眼爆出了无数红血丝。 完颜靖目光如刀子一般落在薛念脸上,梗着脖子,哑声道:“为什么?” 战场上你死我活是常事,薛念想杀他不奇怪,就像他也同样想杀死对方。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满是惊喜的声音打断了完颜靖的思绪—— “陛下!找到了!” “找到了!” “少将军在这里!” “他们在这!” 远远看到来人的身影,完颜靖瞳孔皱缩。 他像是条涸辙之鱼,徒劳的挣扎了一下,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再次感到了一股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最后一剑落在口中。 血淋淋的舌头“啪嗒”掉在地上。 即将说出口的话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啊啊”声。 薛念凑到完颜靖耳边,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他淡淡道:“你加在他身上的,今日一并还你。” 世人见惯了薛念的热情爽朗,就总容易忘记他同样也是疆场上战无不胜的修罗煞神。 鲜血流的满嘴都是,完颜靖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中蓦地睁大了眼睛。 谢长宁比沈燃更先来到近前。 因为薛念与完颜靖纠缠在一起,方才他只远远看到薛念的红衣,此刻却几乎被眼前这惨状惊得呆住了。 谢长宁几乎是难以抑制的捂着嘴干呕了几声。他盯着浑身浴血的完颜靖看了好半天,才勉强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谢长宁有些磕磕绊绊的道:“少……少将军……他……他怎么成这样了?” 即使亲眼所见,谢长宁也不敢相信这是薛念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薛念此时的状态其实同样狼狈。他脸上也沾了血,红衣多处碎裂,露出狰狞翻卷的皮肉,还有几处甚至隐隐可见白骨,都是方才被完颜靖用匕首割出来的伤。他漫不经心将完颜靖浴血的躯体踢远了些,向着谢长宁粲然一笑:“他反抗的实在太厉害了,一时失手。” 月亮从云层中探出来,照亮青年笑容洋溢的脸,仿佛他刚刚不是才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凶杀,而是在宴会上与人推杯换盏。 第286章 恩仇(2) 谢长宁看着薛念,片刻后愣愣的点了点头。 沈燃在这时候跟了上来。 他目光落在完颜靖身上,在一瞬间与对方目光交错,琉璃般的眼睛冷冷淡淡,像是在看着一条死狗。 完颜靖已经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 但不知薛念是有意还是无意,完颜靖眼睛还看得到东西,耳朵也还能听得到声音。 在沈燃望过来的刹那间,完颜靖耳畔轰然作响,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 这一刻—— 前尘往事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完颜靖又看见了曾经那个血淋淋低眉顺眼的孩子。看见那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因为各种这样的理由遍体鳞伤,看见对方手里捧着滚烫的茶盏跪在自己脚下,看见他在冰天雪地的寒冷中徒手挖坑,用来掩埋惨死的婢女,看见他被拔掉的指甲,看见他赤脚走过燃烧的炭火路,供人取乐,看见他身上戴着沉甸甸的锁链睡在羊圈之中,面前放着连狗都不吃的所谓“饭菜”。 看见的实在是太多了。 戎狄不会把质子当人。 又或者说,质子本来就等同于一件礼物,只不过会动会喘气而已。 沈燃踏上戎狄国土的那一刻,就注定他的下场。 怎么可能不恨呢? 什么人能够不恨? 完颜靖能想象到当年那个孩子深藏在心中的恨意,更能想象到沈燃的恨意。可是他竟从来都不以为意。 又或者说,完颜靖认为自己可以掌控沈燃。此后余生,无论沈燃能做到什么位置,听见他的名字都会忍不住的恐惧颤抖,他会是当年那个孩子永远无法逃脱的梦魇。 完颜靖跟已经死去的澹台巴特尔一样,都没有把沈燃放在眼里。蝼蚁再聪明,再有才能,又能怎么样? 穷途末路的英雄还少么? 多少真正有能力的人郁郁不得志? 没身份,没背景就只能任人欺凌。 他并不认为沈燃有机会逆风翻盘。 可此刻,完颜靖忽然之间无比后悔起来。他不应该因为有趣、因为想看那个倔强的孩子彻底烂掉就放虎归山。 如今他被薛念砍掉四肢,变成了一块烂肉,始作俑者很可能就是沈燃。 薛念不是报复他对自己的算计,而是报复他曾经对沈燃的欺凌和羞辱。 但是完颜靖又觉得万分不可置信。 薛念为什么要为了沈燃来报复他? 他看的清清楚楚,这两个人明明是面和心不和。 他们闯进森林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潮水般的疑惑淹没了完颜靖,可惜他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沈燃的目光只在完颜靖身上停留片刻就移开了。 他目不斜视的从完颜靖身旁走了过去,对着谢长宁道:“长宁,去找人过来,把他带回陵豫关。” 他们急着找薛念,匆匆而来,大部队没跟上。 谢长宁虽然也恨透了完颜靖,但仍旧因为这样血肉模糊的场景被刺激的生理性反胃。此时他看完颜靖,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反而像是在看着一条不断蠕动的虫子,怎么看怎么想吐,于是忙不迭的答应一声,骑马跑开了。 第287章 两难(1) 谢长宁一离开,沈燃和薛念之间的气氛立刻变得莫名诡异起来。 薛念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臣幸不辱命,生擒了戎狄的皇子兼主帅,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嘉奖微臣?” 沈燃打量了一下他破碎染血的红衣,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扔在薛念身上,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薛念接住披风,勾了勾唇道:“先喊声哥来听听。”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沈燃如今已经可以很自然的面对薛念的玩笑了。 他面不改色的捡起薛念之前掉在地上的弯刀:“拿着吧,哥。” 薛念哈哈一笑。 他接过弯刀:“谢谢谢谢。” 而后吊儿郎当伸出手,就要往沈燃肩上搭。然而就在这时候,忽听耳边风声呼啸,有利刃破空而来,正是向着沈燃的方向。 有人偷袭! 薛念神色一凛,沉声道:“当心。” 暗器来势又快又急。 千钧一发之际来不及再拔刀。 话音落下,薛念听声辨位,不假思索的伸出手,竟然就直接抓住了那破空而来的暗器。 这是一只羽箭。 箭头划破虎口,登时鲜血长流。 沈燃目光冷冽,眼底“腾”的闪过一丝冷厉杀机。他身上还带着谢长宁给的弩弓,此时头也不回,顺着羽箭射来的方向,反手就是一箭。 他们反应都是极快。 从薛念发现有人偷袭徒手接箭,到沈燃射出弩箭回击,前后不过一两个呼吸的时间。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们配合越发默契,兵刃击落弩箭的声音响起,沈燃和薛念已经一左一右的围了上去。 然而月光照在偷袭者脸上,待薛念看清对方模样之时,却不由得一怔。 手上动作一顿,本来应该落下的弯刀就没立即砍下去。 薛念皱了皱眉:“元琅?” 虽只有峡谷中匆匆一面,到如今连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但是他也记住了这个泯不畏死的少年。 英雄自然总是惜英雄的。 沈燃亦是一怔。 他在谢长宁口中得知了这个人,可是还没有见过,对于这个人的来历,谢长宁也模棱两可得没细说。 沈燃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审视之意,笑道:“无缘无故,为何出手偷袭朕?” 声音清冽和缓,态度也很和善,完全不像是面对着一个刚刚才偷袭了自己的人。 他总是能很好藏起自己的杀意。 然而元琅却没有回答沈燃的话。 又或者说,他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沈燃的话。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薛念身上。 这少年的眼睛其实很好看,但打量人的眼神却并不友善,让薛念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 所幸这种打量也没持续太久。 元琅垂下眼眸,把手中的铁锤重新挂回马背上,淡淡道:“久闻少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一句听着都没有什么诚意的客套。薛念轻笑了一声:“客气。元琅将军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前浪迟早要被你给拍死在沙滩上。不过……” 说到这里,薛念顿了顿,话锋一转道:“背后放冷箭,可是不太地道啊。” 第288章 两难(2) 元琅静静看着薛念。 片刻后,他淡淡道:“方才离得太远没有看清,本来以为是完颜靖,所以这才想着放箭助少将军一臂之力。” 这解释跟刚才的夸奖一样没诚意。 尤其元琅这个全程都无视沈燃的态度,说刚才那箭不是冲着沈燃的都没人信。 元琅也不管他们信还是不信,对着薛念拱了拱手,转身就要走。 沈燃笑道:“将军对大周有功,朕还没论功行赏,何必这样急着走?” 这回元琅终于看向了他。 少年眸中划过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缓缓道:“是要论功行赏?还是要报刚刚的一箭之仇?” 沈燃看着他,没有说话。 气氛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所幸谢长宁在这时带人赶了回来。 他远远瞧见元琅竟然和沈燃凑在了一处,霎时间惊得连脸色都变了,低声吩咐了身旁的士兵几句,就急匆匆赶了上来。 谢长宁把元琅挡在身后,与沈燃和薛念相对而立,低声道:“元琅,你先回去,这我来处理。” 默然片刻,元琅道:“好。” 这回沈燃没有再拦。 他目光落在谢长宁身上,似笑非笑的道:“堂弟不该给朕一个解释么?” 谢长宁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但他忽然跪下来,很郑重的给沈燃磕了个头。 沈燃看着他:“这是何意?” 谢长宁道:“元琅性子直,但他没有坏心,陛下若是答应,不怪罪他对您的冒犯,我才能说。否则,哪怕陛下治我的罪,我也不会对您说哪怕一个字。” 沈燃不着痕迹的侧目看了薛念一眼,他轻轻笑了下:“你放心,他愿意不惜性命守住陵豫关,朕看在眼里,不会因为这点儿冒犯就同他斤斤计较。” 谢长宁神色复杂的看了薛念一眼。 而后他又对着沈燃磕了个头,这才道:“我说他叫元琅,陛下可能没有什么感觉,但如果我说,他本来……是姓赵呢?” 赵元琅? 将这个名字默念一遍,沈燃的目光就在夜色中一寸一寸的凉了下来。 旁边的薛念也没有说话。 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沈燃轻轻念出了另外一个少年的名字:“赵元琢?” 谢长宁当然明白沈燃的意思。 他垂眸道:“对。元琅是元琢的四哥。” 沈燃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当初柳士庄并没说过赵家有人跑了。” 柳士庄连尚且未及十五岁的赵元琢都不肯放过,偏要对方净身进宫去做太监。 怎么可能放过明显年纪更大,也更危险的赵元琅? 而且还从未对他提及? 以柳士庄的谨慎程度,如果真没抓到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定然会大肆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谢长宁道:“元琅他自幼就性情孤僻,几乎从来不出门,跟家中的几个兄弟话也不太多,六岁时又被人带入深山学艺,常常两三年甚至四五年才会回去一次,除了赵家的人之外,盛京城其他人都没有见过他,也就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所以当初官兵去抄家的时候,赵府的老管家谎称他自己的儿子就是赵守德的四儿子,借此瞒过了那些搜查的官兵。” 说到这里,谢长宁抬眸看向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薛念,低声道:“不知道少将军对他,还有印象么?” 第289章 大义(1) 因为太用力握住刀柄,虎口的伤比刚刚才受伤的时候还要重。 鲜血顺着刀刃淌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可是薛念拼命回忆也只能想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与赵元琢那几个兄长关系都很不错,除了赵元琅,即使没到深山学艺之时,赵元琅也从不与他们一起玩,对面碰见的时候甚至不会主动打招呼,这少年在自己家也相当于一个隐形人,更别提离家之后。 薛念摇了摇头。 他望着前方的虚空,轻声道:“我已经十几年都没有见过他了。” 如果真要细说的话,他与赵元琅的关系,恐怕只能止步于他知道赵家有这个人。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很可能就是五六岁的时候,在走廊上打个招呼,然后匆匆一擦肩。但是…… 薛念拉起谢长宁:“长宁,你是怎么碰上他的,可以仔细跟我说说么?” 没印象也没关系,不妨碍他们日后做兄弟。 ………… 谢长宁对沈燃和薛念叙述了他遇上赵元琅的经过。 战场形势总是瞬息万变,因此领兵从盛京城出来后,为求速度,谢长宁选择走了小路。 小路比大路近不少,可缺点是多山路。山中总是易藏土匪。 虽然一般的土匪不敢招惹官兵,但凡事总有例外。这一日他们正急急向前赶路,忽听得前方一阵锣鼓声响,紧接着就见到从山上冲下来一队土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沈漓除了传授谢长宁武艺之外,当然也会传授他兵法。 见到这队土匪,谢长宁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些人都是三十来岁,膀大腰圆的壮汉,虽然穿的破破烂烂,但无论动作还是队形竟都非常有章法,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模样,不像老百姓组成的普通土匪。 为首也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满脸的络腮胡子,面色赤红,像是染了颜料。他手中提着把巨大的板斧,声如惊雷——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谢长宁身后跟着的亲兵见状当即急了:“你是什么人,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竟然敢拦官兵——” 谢长宁抬手挡住对方,自己亲自上前,对为首的壮汉拱拱手,态度十分客气,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土匪就有所怠慢:“我们此时是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不知道大哥可否行个方便?” 从来没见过这么客气的官兵,壮汉愣了愣,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谢长宁。 谢长宁的体型跟“强壮”两个字完全不沾边。手指苍白修长,也不像拿惯了兵刃的。 这哪里像是个将军? 分明就是哪家出来的阔少爷。 壮汉当即就生了轻蔑之心。他眼睛向上一翻,瓮声瓮气的道:“少给老子来这些没用的,没听见老子的话?想过去,好说,过路费一人五百两,把银子给拿出来,老子立刻叫兄弟们让路,要是没银子……” 说到这里,壮汉重重哼了一声,举起手中的板斧:“老子把你们一个个全都剁了去喂狗!” 第290章 大义(2) 这壮汉行事竟然还十分不讲江湖道义。他见谢长宁生的文弱,又像是领头的,当下就起了趁人之危的心思。 话音落下,不待谢长宁反应,抬起手就是一斧子,毫不留情的向着少年颈项挥落。 谢长宁没料到对方竟忽施偷袭,危急中后头来不及救援,也来不及摘下挂在马上的长枪,耳听得风声呼啸,只能凭借本能向旁边一避。 壮汉见斧子落空,“嘿”的一声,当即变招,又砍向谢长宁腰间。 谢长宁心里忽悠一下子,猛地伏在马背上,这才险而又险的躲了过去。 然而这还不算完。 壮汉腕子一翻,竟然又去砍谢长宁战马的马腿。所幸这匹马乃是沈砾重金寻来的宝马,反应极其迅速,当下前腿腾空,再次躲开了这一斧子。 这几下迅捷无伦,几乎只在一眨眼的功夫,可见这个壮汉身手不凡,若非得益于沈漓倾尽全力的教导,谢长宁就算不当场让这个壮汉给砍死,也非叫对方生擒活捉不可。但饶是如此,他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就算泥人也还有三分土性,谢长宁眉毛狠狠一拧,怒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我好端端的跟你说话,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哪知壮汉毫不理会,斧子带着风声落下来,招招不离谢长宁要害。 他身后的土匪则一阵乱箭,挡住要冲上来的士兵。 谢长宁开始时手忙脚乱,只觉得每斧子都有可能砍在自己身上,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渐渐的却发现对方来来回回就这几招,只要能找到规律,其实不难对付。 他深吸一口气,寻机会摘下挂在马上的长枪,不由分说抬手就刺。 招招狠辣。 招招致命。 若在以往,谢长宁绝不至如此,可今天被这壮汉气的犯了脾气,一心只想着让对方好看,把沈漓教过的招式如疾风骤雨般施展开来,一时间还真就逼的对方难以还手。 壮汉骑马连连后退。 他见此情形,心中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了,若是在往常,他必然会好好掂量掂量,可谢长宁的外表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导致壮汉坚信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绝不可能比自己更厉害,因此不肯撤退,一定要做成今天这笔买卖。 此时壮汉已经退到了一个小土堆旁边。他正举着手中的板斧抵挡谢长宁进攻,却骤然见枪尖扬起沙土,沙子迷了眼,壮汉的动作立刻就有了一瞬间的凝滞,谢长宁抓紧机会,一枪把他挑在马下,用枪尖抵住了他的喉咙! 这下形势陡变,无论是谢长宁带来的官兵还是跟随壮汉的土匪都惊得呆住了。 壮汉吹胡子瞪眼的破口大骂:“就你这小兔崽子还敢暗算爷爷!爷爷告诉你,趁早把爷爷放了,再恭恭敬敬跪下给爷爷磕上三个响头,爷爷还能考虑给你留个全尸,不然待会儿爷爷叫我大哥来收拾你们!让你们一个个的,全都死无葬身之地!唔——” 枪尖在壮汉脖颈处划出一道寸许来长的口子。 谢长宁对他全无好感,声音也变得冷冽起来:“你大哥哪位?” 壮汉没来得及说话。 反而是少年清冽微凉,连抑扬顿挫都略微带着些奇异的声调被风吹进耳中—— “是我。” 第291章 山寨(1) 声音响起的刹那间,谢长宁心里莫名一突。紧接着,他豁然抬头看向骑马立在风中的少年。 这少年最多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脸部轮廓利落而分明,长风浩荡中,他颊边发丝被风吹得扬起,在浑然天成的凌厉中又带出几分生人勿近的孤傲。 即使装束差不多,他看起来与这些山匪也有些格格不入。 壮汉看见他,赤红的脸上立即闪过一丝喜色,哑着嗓子喊道:“大哥!大哥你可算来了!快来救我!” 快四十岁的人,管一个还不到二十来岁的少年喊大哥,还喊得如此声情并茂,真情流露,在场所有人脸上都不禁流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不知为什么,明明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谢长宁却隐隐约约在对方身上找到了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又实在想不出来曾经在何处见过。 谢长宁轻轻嘴唇动了动。 他低声道:“你是——” 谢长宁想问“你是谁”,但两个字才出口,战马已经风驰电掣到了眼前。 谢长宁微微一怔。 有这壮汉的前车之鉴,他生怕对方也忽施偷袭,条件反射般提枪就刺。 可这少年甚至连兵刃都没有动。 他左手扯缰绳,右手直接握住了谢长宁的长枪。 修长苍白的手犹如铁钳。 谢长宁登时感到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袭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连兵器带人到了对方的马上,这一下可了不得,身后立即响起惊呼声连连—— “小公子!?” “快救人!?” 这少年再厉害,也禁不住谢长宁那边人多势众,壮汉“腾”的一下子就从地上坐了起来,大声吼道:“挡住他们!” 他带来的几百土匪虽然人少,但气势竟不弱,闻言纷纷拔刀。然而眼看着冲突一触即发,少年却摆手让他们退开。 两柄巨大的铁锤落在手中,少年回头一望:“想他死就过来。” ………… 陵豫关还没到,竟然先落在了土匪手里,谢长宁此时也不禁有些灰心,开始怀疑起自己决定的正确性。 此时此刻,他自己的安危他倒没怎么放在心上了,但若是误了陵豫关的大事儿,他对不住老襄王的信任,也给他家公子惹了麻烦,更无颜面对边关数以万计的百姓。 谢长宁被人五花大绑架上了土匪的议事厅。许是因为没什么钱的缘故,这所谓的议事厅布置十分简陋,但胜在干净大气,可见主人心胸宽阔,绝对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如果不是如今时机不对,谢长宁见了,说不定还要喝上一声彩。 身旁的小喽啰厉声道:“还不赶紧跪下磕头!” 谢长宁没动。 小喽啰见状顿时勃然大怒。 老百姓若是能吃上口饱饭,有几个愿意谋反,他们这个山寨之中大部分是被贪官污吏逼到走投无路的人,尤其的仇恨官兵,更别提谢长宁既然能领这么多兵出现在此处,那必然非富即贵。 小喽啰在谢长宁膝弯处狠狠踹了一脚:“让你跪下磕头,没听见!?” 这一下踹得可不轻,但谢长宁身子晃了晃,还是强撑着没有跪。 第292章 山寨(2) 男儿膝下有黄金。 除了天地君亲师,他怎么可能随便跪。 这下小喽啰更来气了,嘴里骂骂咧咧的抬脚又要踹,这一脚用足了全身力气,如果真踹上,非直接把谢长宁的膝盖骨给踹碎不可,这双腿也就废了。然而就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坐在正中的少年忽然道—— “且慢。” 小喽啰动作顿了顿,好半天才不情不愿的收回了脚。 少年旁边的壮汉见状也不乐意了。 他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瞪着谢长宁瓮声瓮气的道—— “大哥,这臭小子见了你也不跪!” “绝对不能轻易饶了他,必须好好教训!依我看,先把他拉出去打上几十板子,再扒光衣服吊上个五六天,看到时候他还敢不敢这么狂!来人——” 文人当然是最在意颜面的,此言一出,谢长宁几乎将嘴里咬出了血腥气。 但他还是一言不发,更不肯跪。 少年侧目看了那壮汉一眼,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他也不像什么张狂之人,你要杀他,便给他个痛快,倒不必如此辱他。” 这自然就是阻止的意思。 壮汉在对方的注视下偃旗息鼓,只得冷着脸不吭声了。 谢长宁闻言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虽然不知道这少年究竟为什么会在此处占山为王,但自然也瞧出对方秉性正直,而且本事也高,倘若能够说服他一起到陵豫关去帮忙,那今日之事反倒成了件好事。于是抢在对方说话之前开口道:“这位……大哥,不知你怎么称呼?我们只是路过此处,要到陵豫关去的,无意冒犯,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再说,以你这样的本事,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何不去从军……” 话没说完,红脸大汉忽然“啪”的一拍桌子。 力气用的实在是太大了,桌子竟然直接四分五裂。他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指着谢长宁的鼻子破口大骂:“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小杂种,你在这里放的什么臭屁,昏君害死我大哥一家,还想让我大哥去给朝廷卖命?来人!赶快来人!把这小杂种给拖下去砍了!用他的人头祭旗。让那狗皇帝也见识见识老子们的厉害!别以为乌龟似的缩起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早晚有一天老子杀到盛京去把他宰了!” 这壮汉脾气暴躁,口无遮拦的毛病也总是改不了,那少年皱了皱眉,低声道:“铁牛,说了不要整天把这些话挂在嘴上。” 然而他却没有再阻止对方的命令。 旁边立即有两个小喽啰过来,毫不客气推搡着谢长宁往外走。 壮汉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谢长宁惊怔了一瞬,而后无数念头如走马灯般在心头闪过。 这少年是盛京的人? 那对方的父亲是谁? 因为什么得罪沈燃? 他听没听说过? 心思电转间,谢长宁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 他猛地挣开了两个拽着自己的小喽啰,大声道:“大哥,陵豫关的战事你听说了吧!那么多百姓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杀我不要紧,但那些百姓何其无辜,你若真是忠臣之后,就不该在此处劫杀官军,更不应该如此不顾百姓的死活!如此看来,陛下也未必就冤枉了你家——”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叫做铁牛的红脸壮汉大踏步走过来,狠狠一巴掌扇在了谢长宁脸上。 第293章 恳求(1) 鲜血不可抑制的从嘴角溢出来,一滴滴砸落在地上,谢长宁被铁牛扇的偏过脸去,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耳朵也嗡嗡直响,像是有数不清的蜜蜂在转来转去。 但仅仅只过了片刻功夫,他就转过脸来,狠狠瞪着面前这个红脸大汉,半点儿也不肯示弱。 铁牛在少年的注视中莫名生出一股寒意。这下他更是气的哇哇爆叫:“想不到你这小兔崽子还是那昏君的狗!” 他提着谢长宁领子把人拽起来,左右开弓又是重重几巴掌,鲜血顺着口鼻留下来,顷刻间就糊了谢长宁满脸。他此时连说话都已经有点儿不利索了,却依旧大声对那个少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爹到底是什么人?你敢不敢告诉我?” 自从这个山寨建立以来,凡是被抓到山上的哪个不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磕头求饶命。像谢长宁这样的百年难得一遇。 铁牛忍无可忍,也不叫人把谢长宁拉出去砍头了,一把抽出旁边小喽啰身上带着的腰刀,向着谢长宁就劈:“小兔崽子,老子今天非剁了你去喂狗!” 钢刀寒光闪烁,谢长宁却瞪圆了眼睛,他此时似乎已经豁出去了,盯着谁的时候那眼神就叫谁头皮发麻。 铁牛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腕子一翻,本来要砍谢长宁脑袋的刀又奔着眼睛去了:“小杂种,叫你瞪爷爷!” 然而眼看着谢长宁一双眼睛就要彻底废了,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扣住了铁牛手上的刀。 看清阻拦自己的人,铁牛眼睛都红了:“大哥!朝廷就没一个好东西!你别被这小杂种这样给骗了!对待这种走狗,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赶紧杀了才是正经!”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铁牛重重的出了口气。他“哐啷”把砍刀扔在地上,“噔噔噔”的走到一边去了。 少年看着谢长宁,缓缓道:“你跟昏君什么关系?” 有的谈就会有转机。 心思电转间,谢长宁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而是选择和盘托出。 他能够领这么多兵出朝,身份不会一般。若把自己说的很普通,反而显得没有诚意。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但他也强调自己自幼流落在外,与皇室并没有过多的接触。此次出征,也是为了边关的百姓。 听了谢长宁的话,铁牛重重“哼”了一声:“老子就说你这小杂种怎么处处替昏君说话,原来是一家子!你们这种蛀虫还会在意老百姓的死活?大哥别信他的鬼话!快宰了他!” 少年没回答。 他看着谢长宁的目光之中带了些审视的味道,似乎在分辨谢长宁话中的真假:“事无不可对人言,既然你这么坦诚,我也没什么不敢说,可你要知道就必须死。” 谢长宁盯着少年的眼睛:“你们大张旗鼓劫了官兵,绑我上山,难道我不知道就能活么?” 因为脸颊高高肿起,他连说话也有些“呜呜”的,调子与以往大不相同,细听有些滑稽,但一字一顿,并不慌乱。 默然片刻,那少年低声道:“我爹姓赵,名讳是守德二字,我是他四子赵元琅。” 谢长宁:“……!?” 第294章 恳求(2) 谢长宁被少年这番话惊得呆住了。 他几乎咬着了自己的舌头:“这……这……你……你……怎么可能会是……” 赵家是被满门抄斩,只留下了年纪最小的一对儿女。 就是赵晴岚和赵元琢。 谢长宁到盛京那么久,也没听说过赵家还有其他人跑了。 可看着面前少年的眉眼,他又觉得无法反驳。他终于明白初见时那股隐隐约约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在某一个角度来看,赵元琅其实是和赵元琢有一些相像的。 赵元琅当然明白谢长宁心中所想。 他看着谢长宁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我常年不在家中,盛京城之中几乎没有人认识我,是父亲的老管家用他亲儿子代替了我。但老管家的儿子就不是人?他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他为什么就要替我去死?我赵元琅一生坦荡,可此番不孝不仁也不义。难道我不该报仇?” 赵元琅虽然平时话不多,但真正说起来却不饶人,此时一句一句,逼得谢长宁哑口无言,出于谢今朝与沈燃之间的关系,他嘴唇动了动,也想了很多替沈燃辩解的话:“其实这些都是柳士庄的诡计,陛下只是受人蒙蔽——” 赵元琅忽然恨声道:“柳士庄当然可恨!但那昏君是皇帝,如果他能明察秋毫,即使只是让人去调查一番再下定论,我家怎会落得这个下场!难道只因为他是皇帝,犯错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了?有功绩是他的功绩,出事了就全都归咎于臣子无能?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儿,难怪世间人人都想做皇帝了!” 这番话不知曾在赵元琅心里转过多少遍,说出来一气呵成,甚至连气儿都不带喘一下的。 许是从来没见赵元琅生过这么大的气,整个议事厅之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连一直咋咋呼呼、喊打喊杀的铁牛都不吭声了。 此时直面赵元琅的谢长宁更是瞠目结舌。 须臾的静默之后,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元琅哥,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心里实在是过不去,那你就杀了我,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有任何怨言,只要你觉得解气就行!” “可是……可是……边关的那些百姓都没错啊!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哪怕……哪怕是看在元琢的份上,你去打听打听,我跟他关系还不错的,你杀了我之后,能不能领兵去陵豫关帮忙?不是为了……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那些无辜的人!赵将军定然也不忍百姓受苦,我我给你磕头了——” 因为被绳子绑着,谢长宁动作有些不便,但他还是很费力的要磕下头去。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挡住了他,赵元琅看着他,眼睛中闪过莫名的光:“你说的都是真的?元琢……我弟弟他还没死?可是老管家跟我说,他们……他们都被……” 谢长宁愣了愣,随即道:“那说不定是因为他害怕你为了救人,再跑回去送死,元琢和他姐姐都没事!而且陛下还封了元琢做侍卫长——” “放屁!” 铁牛声如惊雷,打断了谢长宁接下来的话:“狗皇帝能有这么好心?再说了,就算是真的,我大哥的弟弟也绝对不会这么没骨气!自己家被昏君害成这样,他还接受昏君的封赏,那还是个人么——” “铁牛,不要说了。” 话音落下,赵元琅微微垂眸,看向谢长宁,低声道:“你可敢立誓,保证自己所说绝无虚言?” “那有什么不敢?” 谢长宁斩钉截铁的道:“今日我所说,若有半句虚言,来日就叫人千刀万剐,割了我身上的肉去喂狗!” 誓言可不是随便发的,谢长宁这誓发的又狠绝,一群人倒都默默不语了。 须臾的沉默后,赵元琅道—— “我跟你一起到边关去。” 第295章 杀心(1) 隐去部分细节之后,谢长宁将与元琅认识的经过对沈燃和薛念大致讲述了一遍,然后他又给沈燃跪下了。 谢长宁抿唇道:“陛下,元琅虽然平时不爱与人说话,但他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赵家的事情,对他刺激也非常大,如果……元琅有什么冒犯到陛下的地方,求陛下不要与他计较。” 说到这里,少年重重的磕下头去。 须臾的静默后,沈燃闭上眼睛,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拉起谢长宁,而后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淡淡的道:“堂弟,你的这番话,并不应该在此同朕说,而是应该去和赵元琅说。” 难道他不和赵元琅计较,赵元琅就不会和他计较了么? 如果赵元琅真的不计较,刚才就不会放出那一箭。 这个少年可不是赵元琢。 赵元琢是被家里宠着长大的,赵家被抄前几乎就是白纸一张。 可沈燃在赵元琅眼睛中看见了属于同类的光。 而且…… 沈燃在此时蓦地想起另外一件事。 谢长宁急于赶路,带人抄了近路。 那么上辈子的薛念呢? 他独自逃出盛京,怎么可能大张旗鼓的走官道? 他有没有碰到赵元琅? 上辈子赵元琅是不是也跟着薛念来到了边境?所以薛念才会那样决绝的一去不复返? 倘若真的如此,那这个人可实在是阴魂不散。 杀了他,与薛念之间刚刚缓和下来的关系必然土崩瓦解。 可若是不杀他…… 沈燃隐隐约约的想,对方终有一日会是他的心腹大患。 而谢长宁听了沈燃的话,却是微微一怔。 他嘴唇动了动,想再说些什么,可沈燃却已经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了,走都时候甚至都没有跟薛念打个招呼。 谢长宁愣怔了片刻,这才转头看向薛念,有些无措的道:“少将军,你看现在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面对戎狄的时候,赵元琅当然是很可靠的。但看如今这情形,很明显他绝对不会臣服于沈燃。 可沈燃和赵元琅却都不是好相与的主,谢长宁觉得,他宁肯再去面对完颜靖,也不愿意夹在他们之间。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沈燃对自己人其实很够意思,但赵元琅未必是他的自己人。 赵元琅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可沈燃绝不是他的朋友。 谢长宁非常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两人的矛盾绝对不是他能够调停的。 如果谢今朝在此处,或许有办法化解,但既然谢今朝不在,那薛念就是他的主心骨。 默然片刻,薛念道:“长宁,这里你领人处理一下,我……”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先去见见元琅。” 谢长宁瞥了眼远处完颜靖只剩下躯干的身体,脸色微微有点儿发白,但他还是很郑重的点了点头。 ………… 林子中的树“哗啦啦”倒下一片。 赵元琅脸上沾着血,至今也没擦。 他提着铁锤,眼神冷冽如淬了毒的刀锋,苍白的手背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毕露。仿佛面前这些树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身后在这个时候响起脚步声。 赵元琅也不看是谁,抬起手来就是一锤。 铁锤带着风声重重挥下,落在身上就是骨断筋折。可来人根本就没躲。 或者说,是没有任何要躲的意思。 铁锤在头顶处停下来,赵元琅盯着面前的红衣青年看了片刻,缓缓吐出三个字:“来找死?” 薛念:“……” 第296章 杀心(2) 沈燃不在的时候,赵元琅对待薛念的态度委实比刚才还要不怎么样。 与赵元琢和薛念的亲近不同,赵元琅似乎不止痛恨沈燃,还连薛念也一同恨上了。 此时他目光落在薛念身上,黑白分红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发慌的寒意。 薛念却只当没察觉。他扬了扬手中提着的酒坛,笑道:“喝酒么?” 答案当然是“不喝”。 赵元琅丝毫不掩饰他对薛念的疏远与不耐烦,收起铁锤转身就走。 然而薛念脚步一转,又挡在了他面前。 赵元琅冷冷瞧着薛念,一字一顿的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在完颜靖面前也能很冷静,此时虽然什么也没有喝,却像烈酒上了头。 薛念上前两步,盯着赵元琅的眼睛道:“当然是叙旧。” 赵元琅一把拽住了薛念衣领:“你凭什么?” 两人距离近到呼吸可闻,薛念甚至清晰的感到了赵元琅胸口明显剧烈急促不少的起伏。 他缓缓道:“当然是凭我和你家的交情。” “交情?” 听见这两个字,赵元琅拽住薛念衣领的手指蓦地收紧。 他道:“你跟我家有什么交情?你还敢说跟我家有交情?” 虽然薛念很少见到他,甚至对他没什么印象,但他对薛念却并不陌生。几乎完全可以当得起那句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了。因为赵家上下所有人都对薛子期赞不绝口。 赵元琅能看出来,他那几个兄长都是真心拿薛念当亲兄弟的。 他们不管去做什么都会喊上薛念。 赵元琢也跟在薛念后头一口一个子期哥。 可是薛念呢? 赵元琅看着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红衣青年,涩声道:“薛子期,你口口声声,在这跟我兄长称兄道弟,可是……你真的有把他们当做兄弟么?你要明哲保身,我不怪你。你不为我家向昏君讨公道,我也可以体谅你的苦衷。” 难以言喻的怒火灼烧着所余不多的理智,赵元琅指骨因太过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可你若真的将我兄长当做兄弟,又怎么会和那昏君如此亲近?薛子期,你是真当这全天下的人都瞎了不成!看不出你与狗皇帝君不像君臣不像臣!” 赵元琅虽然素日里话不多,但不等于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出来。 相反,他很多时候之所以不愿意说话,就是因为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 他极端厌憎笑里藏刀虚与委蛇。 所以当初他才愿意信任谢长宁。 他之所以会跟着谢长宁到这陵豫关来,一则是感动于对方的坦荡率真,亦不愿意看到边关这些百姓流离失所,不愿意看到哀鸿遍野白骨遍地,可二则也是想见见薛念,见见这个一直以来都让他兄弟们赞不绝口的青年。 他是不善于表达。 他是显得很冷漠。 但是他对薛念也曾有满腔的诚挚敬仰,并不逊于赵元琢。 可等真的见了面,见到薛念和沈燃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体会到期待落空的滋味。 才真真切切意识到…… 这个一直在他期待之中的所谓兄长,其实与昏君也有着不浅的交情。 生死关头千钧一发,来不及细细思量,也因此才最见真心。 薛念徒手去接那支箭,是他身体的本能反应,是他行动先于意识做出的选择。 第297章 真心(1) 既然要巴结昏君,既然能为昏君舍命,还在他这谈什么交情,论的什么兄弟? 还有脸说跟他兄长关系好? 这是什么? 无耻小人! 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在胸膛中横冲直撞,赵元琅猛地将薛念按在了身后的树上:“薛子期,你自去和狗皇帝称兄道弟,享你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你这个人,你口中所谓的情义,我兄长高攀不起,我赵元琅更不稀罕,少在这恶心人了!” 赵家出事以来积攒到现在的愤怒和委屈一股脑爆发出来,赵元琅再也没有办法维持以往的冷静,他眼睛通红,力气更是大的惊人。 薛念本来就浑身是伤,伤口都没顾得上好好处理就跑来找他,此时后背重重撞上树干,伤口处登时一阵剧痛,鲜血长流,他疼得暗暗吸了一口凉气,面上却半点儿也没有露出来。 他只是很平静的看着赵元琅发脾气。小时候有交情是小时候的事儿,他又何尝不知道就这么和沈燃化干戈为玉帛对不住那么多人命。 他对赵元琢有愧。 对赵元琅当然也有。 可是事到如今,他做了,他就认。 赵元琅的火气,他受着。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砰”的一声响,下颌处也传来一阵剧痛,赵元琅竟然一拳打在了薛念脸上,打的他偏过头去,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赵元琅这个力气,真要是拳拳到肉的打,铁人也受不了几下,更别提薛念如今还是个伤患,身上大伤小伤数也数不清。所幸赵元琅不是完颜靖,他对单方面施虐没有兴趣,见薛念只挨打不还手,打了一拳之后,就没再继续,只是甩开薛念,转身道:“滚。” 冤有头债有主。 他就是打死薛念,沈燃也好端端的在那,有什么用? 薛念当然不肯滚。 他看着少年在黑夜中显得单薄的背影,低声道:“你要走?” 赵元琅冷冷道:“不然呢?等着昏君也安个罪名给我?还是等坟头草三尺高了,再由少将军不疼不痒的来帮我讨公道?” 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一旦说起话来,真是扒皮拆骨。 薛念伸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暗暗苦笑。他仰头望着天空,轻声道:“元琅,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赵家对我的信任,你该怪我,但大周毕竟有几代的积累,还远远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皇帝就算不是沈燃,也会是其他的沈氏宗亲,造反这条路,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没那么好走。” 薛念太容易说出造反两个字了,赵元琅目光顿时一沉。 见赵元琅没有说话,薛念又缓缓的道:“人各有志,如果你真的有心做皇帝,那就尽管走,我不拦你,可如果你只想为父兄报仇,最后还是要辅佐其他人,希望你慎重考虑。” “赵将军到死是忠臣,但是如果你反了,即使证明柳士庄居心叵测,这事也再说不清,赵将军他们当初就真的是白白就死了,元琅,该打的仗无论何时都要打,可赌上赵将军的一世英名,也赌上黎民百姓往后数年的平安顺遂,再起内乱,掀战火,换另外一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上位,继续重复赵家的悲剧,当真就是你所愿意看到的么?” “如果这些是你想看到的,你就不会这样信任长宁,不会放弃你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山寨,跟着他一起到陵豫关来,更不会不顾自己安危,去引开完颜靖。” 赵元琅:“……” 第298章 真心(2) 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赵元琅心底一片冰凉。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薛念已经在匆匆几面和谢长宁的叙述中彻彻底底的看透了他。看出他的怨恨与不甘,也看出他的犹豫和不忍。 难怪他会这样的得人心。 因为他首先能看透人心。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之中蓦地闪过寒光。他目光像是刀子一样落在薛念的身上,一字一顿的道:“薛子期,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是你今天第二次问我这样的问题了。”薛念若无其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迹,“然而事实上,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你要我怎么做,才可以稍稍觉得安慰?你可以怨恨我,也可以觉得我不是人,但你没必要难为自己,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的家人,明白比起复仇,他们更希望你能安好。” 赵元琅愣了愣。 下一刻——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如果我要你去杀了那个狗皇帝呢?” “除了这个。” 薛念轻声道:“你可以让我杀了我自己……如果你想的话。” 此言一出,赵元琅瞳孔微缩,随即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 他讽刺道:“薛子期,我爹我兄长我弟弟都说你是英雄,可是你竟然这么忠心,要做昏君的狗?”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可薛念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依旧平静道:“元琅,他不能死,他是有错,他对不住赵家,对不住赵将军的忠心,也还对不住其他的人,可你看看如今皇室那些人,或许能争得皇位的,有哪个愿意亲征?又有哪个人……宁肯自己身涉险境,也要保证国土不失?他有能力做个好皇帝,若他愿意改过,若那黄沙下就不会有累累白骨,也不会再有数不清的百姓去与狗抢食,甚至在冬日里冻毙于风雪。” 赵元琅眼神比夜色还要冷:“说得真好听,可本性难移,你怎么知道他愿意改过?怎么知道他如今的所作所为不是在邀买人心?” 薛念淡淡道:“若他再不明是非,不辨忠奸,自然用不着你要我来杀他。” 赵元琅近乎挑衅般看着脸色苍白的红衣青年:“好啊,你说他不能死,那我要他跪下给我父兄磕头赔罪。这个总不会让百姓流离失所,能不能做到?” 薛念微微一怔。 赵元琅眼睛之中流露出了近乎灼人的恨意,没等薛念说话就道:“你是不是又要用他的身份来说话?所以这个也不可以?薛子期,既然你根本什么事都做不到,就别在这——” 赵元琅语气中满是讽刺,然而青年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可以。” 这下赵元琅彻底愣住了。 他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就算你想骗我,那至少也要稍微拿出一点儿诚意来吧,他能听你的话?薛子期,你也别太有自信。” 男儿膝下有黄金,当日连谢长宁也不肯轻易跪,沈燃作为皇帝,怎么可能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那就是我的事了。” 薛念道:“可若是他真的答应呢?你待如何?” 第299章 宿醉(1) 须臾的静默之后,赵元琅看着面前的红衣青年,冷冷道:“若是他真能做得到,从此我赵元琅就豁出这条命,替大周守天下,绝无怨言。” 薛念也看着他:“元琅,君子一诺千金重。” “你放心,我从来不会说了不算。” 赵元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缓缓道:“但若是他不肯呢?又该如何?” 薛念问道:“你要如何?” 赵元琅道:“若是他不同意,你就同我一起离开。” 少年声音之中的挑衅意味比刚才更浓:“薛子期,你敢不敢答应?” ………… 因为完颜靖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是实在是太招人恨了,谢长宁命人将他只剩下躯干的身体抬回去时,陵豫关上下一片沸腾,非但没有一个人觉得薛念的行为残忍,反而大赞薛念这事儿干得漂亮。 李铁塔更是从所未有的满面春风。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落在谢长宁肩上,真诚道:“小谢公子辛苦了,少将军他人呢?我们要摆酒为他庆功!喝上三天三夜!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李铁塔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众将铺天盖地的热烈回应。 “是!” “对!” “少将军真威武!” “为少将军庆功!” 谢长宁看着这些汉子洋溢着笑容的脸,实在是不忍心把沈燃和赵元琅之间的事情告诉他们,而且皇帝和将领不和的事情,本来也不能宣扬出去,以免军心不稳。 于是谢长宁只得想了一个借口敷衍道:“虽然如今生擒了完颜靖,但是戎狄国主毕竟不止有他一个皇子,戎狄的军队也还没有退,少将军在和元琅一起商量军情。” 听谢长宁提及军情,李铁塔立即正色道:“那不如请他们回来,大家一起商量。” 谢长宁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少将军和元琅一见如故,都佩服对方的本事,所以除了商量军情外还准备切磋一番,我此时也不知道他们在何处,再说了,庆功这等事儿也不急于一时。今日大家都劳累了一天,陛下和少将军也是奔波多日,不如早些回房休息吧。” 谢长宁合计来合计去,还是觉得庆功这事儿不妥,今天不管是薛念沈燃还是赵元琅,恐怕心里都不会很痛快,再耐着性子强颜欢笑,那也太煎熬了。 何况他觉得以赵元琅这性子,也根本就不会强颜欢笑,军中又不全是粗心大意之辈,若是大庭广众之下再把沈燃和赵元琅凑在一处,待会儿拉拉扯扯被谁给瞧出什么端倪,那就只会横生枝节、徒惹是非,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谢长宁为人向来热情爽朗,众将对他都很有好感,听他这么说了,也不疑有他。 李铁塔当即道:“也对,我们都是粗人,想不了这么多,还是小谢公子想的周到。陛下和少将军才回来,今天就让他们好好休息休息吧,我再去城上巡视一圈,戎狄人太狡诈,就算占了上风也不能掉以轻心。” 第300章 宿醉(2) 薛念进屋时,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他一低头,就看见了满地酒坛的碎片。 还有一个空酒坛像是长了眼睛般迎面飞过来。薛念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伸出手来,接住了这个酒坛:“陛下慢点儿。这要是真砸上,那臣脸上可就开花了。” 此时沈燃手边还有个已经空了一半的酒坛子。他单手支颐,懒洋洋地靠在桌案旁边:“你来做什么?” 不亲近。 但也并没有拒人于千里。 薛念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回房休息。难道陛下要轰臣出去么?” 他身上的伤处理得很随便,脸上还带着块被赵元琅打出来的乌青,自然就显得很狼狈。 沈燃依旧淡淡道:“难道如今陵豫关还缺屋子?” “当然缺。陵豫关什么时候不缺屋子?陛下要是真的赶臣,那我今晚就要睡大街了。” 薛念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提起沈燃桌上的酒坛子,一口气把剩下半坛酒给干了:“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臣陪陛下一起喝,不醉不归怎么样?” 沈燃神态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他静静盯着薛念看了好半天,缓缓勾了勾唇角:“好啊。” 可能是实在喝了太多,又或许是酒入愁肠,格外易醉,此时沈燃看起来意识似乎有些恍惚了,说话和反应也比平常慢些。 但脾气竟然比清醒时好了不少。 薛念直接开了三坛酒,二话没说又是一口气全都干了,而后笑道:“臣来晚了,先干为敬。” 整整三坛烈酒,像喝水一样,没有任何停顿地下了肚,喝得太急了,饶是薛念酒量无人能及,脸上也不禁微微泛起两抹红潮。 沈燃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之间就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重新打开了两坛酒,其中一坛给薛念,另外一坛给他自己。 两人沉默着碰碰酒坛,没一会儿的功夫整坛酒又空了。 沈燃第一次带薛妩去大将军府的时候,也曾经和薛念一起喝过酒,但那次还勉强可以算是拼酒,这次却更像是玩命。喝死一个才算完。 最后两人靠在桌边,醉得谁也不动弹了。薛念只觉得口干舌燥,一扯衣领抬手就把衣服扔了,露出肌肉紧实的上半身,抬头却见沈燃衣服齐齐整整穿在身上,青年原本如白玉般的脸红的成了熟透的苹果,目光迷离似江南三月的烟雨,眼底情绪朦朦胧胧叫人总也瞧不真切,却连头发丝也没乱一根。 贵公子仪态如影随形,醉了也不能丢。 薛念忽然笑道:“陛下不热么?” 酒意上头,他声音略有些轻佻,带出了调笑的意味。 这样沈燃都没生气。 别人醉了都撒酒疯,他喝个酒好像把脾气也给喝没了,闭眼想了片刻,轻声道:“是挺热的,来服侍朕更衣。” 薛念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叫人来么?” 沈燃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你不是人?” 这骤然听着像是句骂人的话。 说不定真就是借酒骂人。 薛念愣怔片刻,随即无声的笑了起来。他摇摇晃晃的起身,站到了沈燃面前:“行,臣来服侍陛下更衣。” 第301章 错乱(1) 话音落下,薛念伸出手,帮沈燃褪掉了外衣,发冠也摘了,墨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但里衣没脱,因为沈燃平常睡下时也不会脱。 然而这可不算完。 沈燃静静瞧着他,片刻之后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靴子。 这意思不言而喻。 须臾后,薛念缓缓半跪下来,帮他把鞋袜脱了。 酒喝的实在太多,沈燃眼角都泛了红,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亦湿漉漉的,但他今天使唤起薛念来可是毫不客气,紧接着又吩咐道:“去打水,朕要沐浴。” 边关不比盛京,要在房中沐浴太费事,水不但要现烧,还要跑出老远去现打,所以很少有人这么做,当初只有沈煊和他的心腹能有这待遇。 沈燃作为皇帝,待遇自然应该比沈煊高。 不过自从到陵豫关之后,他从来都没有提过,这还真是头一回。 薛念扶了扶额:“好,我这就去让人准备。” 沈燃半眯着眼,像是嘲讽不屑,又像是快睡着了:“这么点儿小事,难道你自己不会干?” 薛念暗暗叹了口气,指着身上的伤试图蒙混过关:“陛下,臣是伤患。” 他身上有几道伤即使上了药,看起来也格外触目惊心。 然而沈燃不看别处,只盯着他脸上的乌青瞧:“这个……怎么弄的?跟完颜靖打的时候可没有。” 薛念:“没看路……撞树上了。” 沈燃点了点头。 他轻轻“嗯”了一声,随即道:“太难看。比别的伤都难看。” 伤口还要分好看难看? 薛念下意识道:“那怎样才好看?” 沈燃似乎还真的认真想了想:“对称就好看了。” 薛念微微一怔。就见到沈燃伸手在他左边脸颊处比划来比划去,仿佛真的在考虑人为给他来一个对称。 从前他一定会插科打诨把这事儿混淆过去,绝不会平白吃这个亏。 然而今天没有。 所幸沈燃最终也没真的下手,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我自己去。” 他可能真是喝的太多,前一刻还让薛念帮他脱靴子,后一刻就连自己没穿鞋袜这事都忘了,竟然就这么赤着白玉般脚趾修长匀称的双足,直接踩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刚才他们喝完了酒的酒坛子可全扔地上砸了。 薛念眉心豁然一跳,又把沈燃按了回去:“我去!我这就去!” 薛念自己走路都打晃了,这下子连打水带烧水,外加收拾地上的酒坛子碎片,足足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算是完事儿。本以为这下总算伺候清了这位大爷,没想到沈燃喝多了之后竟然像是铁了心非使唤他不可,没一会又道:“还不过来帮朕擦背。” 以往沈燃沐浴从不要人伺候,可自从薛念看过他身上的那些伤,他似乎就破罐破摔,没有这个顾虑了。 薛念一路奔波,原本上头的酒意倒是褪了些,但此时浑身燥热,就像是有一团燃烧着的火在四处游走,他体温本就比常人略高,此时更是恨不得去卧冰饮雪。 见沈燃几次三番不安分,他心里莫名顶起了些火气,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屋子里的一个简易屏风,气势汹汹去拿搓澡用的巾帕。 然而刚转过屏风,薛念就呆住了。 年轻的帝王微微仰头靠在浴桶旁。 热气蒸腾下,他琉璃般的眼睛中盛满了动人的潋滟波光,红潮直蔓延到了耳根。 旖旎缠绵,风月无边。 沈燃见薛念直愣愣站着不动弹,懒洋洋道:“元宝,你怎么还不过来?” 薛念:“……!!!???” 第302章 错乱(2) 沈燃这眼神到底是有多么差劲? 他究竟有哪里像元宝? 薛念下意识低头打量自己,沈燃那边却已经不耐烦的再次催促起来。 薛念耸了耸肩。 这屋子地方本来不大,他三步两步就来到沈燃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 可能是这样的审视让沈燃感到不舒服,他目光落在薛念身上,微微皱了皱眉。然而下一刻,他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哗啦——” 水声作响,沈燃竟直接从浴桶中站了起来,水珠顺着锁骨滑落,他伸手扯了扯薛念的脸:“你怎么忽然间这么瘦了?” 随即他又点了点头道:“不过看着顺眼多了,早说让你少吃点,偏你每回都吓的像杀猪。” 这种情形实在出乎了预料,薛念脸有点儿黑。他把沈燃的手从自己脸上拽下来,皮笑肉不笑的道:“陛下若是瞧着不顺眼,干脆打发了我,找个更顺眼的来伺候,那岂不是更好?” 不知是不是没想到向来胆子小的元宝竟敢这样毫不客气的出言怼自己,沈燃很明显愣了愣。 然而他半点儿也没生气。 又或者说…… 即使生气也已经变了味。 喝了酒之后的沈燃仿佛完全换了个模样,他琉璃般的眼睛里氤氲的全是朦朦胧胧的水雾,把所有血戾兵戈都化作江南三月的潋滟晴波。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可真是要命。 薛念瞧见对方眼里自己的身影,莫名就觉得心里忽忽悠悠不安稳,酒意与热气蒸腾,身上像是有火在烧。 偏生眼睛的主人没有半分自觉,上上下下点着火,还要懵懵懂懂做无辜。 沈燃懒洋洋笑了一声:“怎么今天火气这么大?可是又在哪受了气?说来听听,嗯?” 最后一字尾音上扬,铺天盖地的梅花香中,漫不经心的戏谑与调笑浑然天成。 这无疑是薛念从来没见过的沈燃。 在他印象之中的沈燃,幼时冷冽孤僻,如今暴戾阴沉,即使现在关系较以往缓和了些,对方也不会主动与他开玩笑。 片刻的沉默后,薛念忽然鬼使神差般道:“说了陛下给我主持公道么?” “当然。” 沈燃勾了勾唇:“朕是皇帝了,你可是朕的大总管。谁敢让朕的大总管受气,朕让他好看。” 薛念愣了愣,可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也难怪。 元宝他自然是见过的。 凭心而论,这个人自私,贪财,市侩,还爱记仇,伺候沈燃的时候也总是畏畏缩缩,除了吃喝玩乐,恐怕他们之间几乎就没什么话可以说,但沈燃对元宝却一直很宽容。 又或者说,是对曾与自己共患难的人宽容。 只可惜…… 一步错,步步错。 重权的美人在怀,重情的倒是坐了江山。 这苍茫世道,怎么总叫人壮志成空热血凉呢? 薛念忽然间觉得很好笑。 他道:“并没人给我气受,我只是想起些往事,所以心中不安。” 沈燃轻轻“嗯”了一声。 尾音上扬,意在询问。 薛念不紧不慢道:“戎狄那三年,陛下辛苦了。” 在戎狄的那些日子,不止是沈燃不会提,文犀和元宝也从来不会提。 因此薛念此言一出,沈燃立即有些惊讶的抬眸,对上了他的眼睛。可须臾之后,沈燃又缓缓的闭了下眼,轻声道—— “都过去了。” 薛念很平静的继续道:“但陛下对我的好,我不会忘,多谢陛下不离不弃。” 然而沈燃却摇了摇头:“其实是我应该谢你,要是你和文犀也背叛我,当时可能我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元宝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而且还喜欢占小便宜,可让他觉得惊讶的是,这个向来自私胆小的人反而没像其他太监一样背叛他。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哪怕只凭着这点,只要他大权在握一日,就会保证对方一日的荣华富贵。 薛念眸中闪过晦暗不明的光:“陛下真的谢我么?” 沈燃道:“当然。” 薛念长出了一口气:“可是我看不出来。” 沈燃懒懒勾了勾唇:“那只能说你太蠢。我曾经几次三番明示你,不要每回见了我都像老鼠见了猫,我需要世人怕我,但我的朋友不必怕,可你只当我是在说反话。” 惊讶于沈燃此时的有问必答,薛念目光闪了闪:“那陛下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沈燃道:“你说。” 薛念道:“陛下身上的梅花香气是怎么来的?” 沈燃:“……?” 然而此言一出,沈燃却没有再回答。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热气蒸得两个人汗流浃背。即使醉的再厉害,在薛念几次三番的试探与针锋相对后,沈燃也意识到这个“元宝”的反常之处了。于是他微微眯起眼睛,开始仔仔细细的打量对方。 飘忽的意识稍稍回笼,认出眼前人的身份,沈燃忽然猛地咳嗽了起来。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 “薛子期。” 第303章 颠倒(1) 薛子期三字出口,原本和缓了些的气氛就再次变得凝滞起来了。 薛念扣住了沈燃的手腕。 他缓缓俯下身,影子在烛火摇曳中笼罩下来,有种十足的压迫感。 猛虎不再掩饰自己的爪牙,微微侧目时,薛念眼睛里闪过连本人都未曾察觉的兴味盎然。 他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沈燃还是觉得晕。他打量似的盯着薛念看了好一会儿,而后道:“……笑什么?”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薛念缓缓道:“时至今日,终于也轮到陛下来猜臣的想法了?” 沈燃看着他,没说话。 于是薛念停顿了片刻,又道:“转过去。” 沈燃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 他一时间以为自己幻听:“什么?” 薛念扬了扬手中的巾帕,脸皮厚比城墙:“不是要搓背,陛下不转过去我怎么搓?” 沈燃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须臾的沉默后,他若无其事的转过身,以一种漫不在乎的姿态将手臂搭在了浴桶上。 他还闭上了眼睛。 像是酒意上头,又像是累极。 沈燃身上的确有许多伤,有些在昏暗的光线下甚至显得很狰狞,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好身材。 猿臂蜂腰,而且因为腿太长,在这空间并不算小的浴桶里也显得挤。 薛念手中拿着粗糙的布巾,顺着帝王如玉的脖颈一点一点向下擦,他的目光也在此处停留,因为这无疑是一个脆弱而危险的地方,力道稍重些就能感到血脉的潺潺跳动。 也可以……很轻易拧断对方的脖子。 沈燃到底醉的多厉害? 竟然就这样任由要害落在了他手中? 这样想着,力道不自觉变得比方才更大。隐隐感到呼吸不畅,沈燃睁开了眼睛,垂眸看到薛念隔着布巾停留在自己喉结处半天没动地方的手,却是不惊也不怒。 他不说话,动作没有丝毫变化,更别提挣扎。唯一不同的是,他脸颊浮起异样的红,那是窒息引起的。 力道已经用的太大了。 薛念心里咯噔一下,骤然惊觉,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是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修罗煞神,但杀戮只是他保家卫国的手段,而不是他的目的。 他不会杀女人和孩子。 也不会杀不还手的人。 可是在刚刚的某一个瞬间,在隔着粗糙布巾掐住沈燃脖子的刹那,他竟然生出了执掌生杀的快感。 他要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是酒意引出了深藏已久的杀意。 还是…… 看着沈燃在浴桶里“逆来顺受”、仿佛“引颈待戮“的模样,薛念后知后觉恍恍惚惚的想,是否高傲者低眉俯首的驯顺姿态,也会让他觉得血脉喷张。 王者天生都有征服欲。 只不过征服与征服不尽相同。 如果是在以往,是在完全清醒的时候,那薛念一定会想出无数种方法来应对,至少也要转开话题以免尴尬,可过量的酒精使得身体和思绪都变得比以往迟钝,薛念像被烫了般移开手,很耿直的道—— “陛下,臣失礼。” 第304章 颠倒(2) 薛念话音落下,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死寂。 沈燃微微扶了扶额。 薛念有哪失礼了? 是没上没下失礼? 还是要掐死他失礼? 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有哪一样可以用“失礼”二字轻轻揭过? 这话若真是元宝说也就罢了,可是从薛念嘴里说出来,绝不像请罪,反而更像是逼迫与挑衅,逼着他来一句不怪罪,逼着他承认自己已经一败涂地。 两个素来冷静的人同时喝醉真是糟糕。话一出口,薛念也隐隐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 他喉结微动,接下来的话已经冲到嘴边,耳边却传来帝王毫无起伏的声音—— “你到底搓不搓?” 薛念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搓背”这件事上,可心里忽忽悠悠的不安稳,思绪也总是不由自主的飘,没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又走了神。 而走神的后果就是…… 沈燃本来一直是连目光都不肯落在他身上的,此时却忽然侧目望过来,直勾勾的盯着他瞧,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薛念微微一怔。 这才意识到因为走神的缘故,他一直抓着某个地方搓了又搓。 而且他虽不需要人来服侍自己,却也不会轻易的去服侍别人,加之酒意上头,力道的轻重有些欠缺,把沈燃背上搓的一片通红,有个别地方甚至已经开始破皮流血了。在白玉般的脊背上看起来实在惨不忍睹。 这哪里像是搓背? 简直更像是报复。 薛念赶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昏了头了。” “你的确是昏了头了。” 沈燃背上被薛念搓的一阵火辣辣的疼。他自己给自己找了场罪受,此刻再也提不起什么让薛念服侍的心。 登基以后,敢在他面前这么毛手毛脚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于是沈燃只很随意的洗了洗,就披着衣服从浴桶中跨了出来。 还是赤足。 衣服穿的也很随意。 他眼尾带着潮红,乌缎般有些潮湿的黑发如瀑布般直垂到腰间,锁骨在衣衫下若隐若现。 那张妖冶艳丽到惊心动魄的脸,把这寂寞冷清的黑夜也染上春情。 口干舌燥的感觉莫名变得更剧烈了。直至此刻,薛念终于不得不承认…… 其实幼时第一次见到沈燃,他不是敬佩对方的才华,也不是好胜,就是单纯觉得,这小皇子生的可真是好看。 沈建宁那些皇子和公主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好看。就这么看着也很养眼。 他可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大俗人。 沈燃根本就不知道薛念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就这么施施然的赤着双足,走到床边坐了下来,而后懒洋洋的靠坐在床边,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跟薛念谈正事—— “如今酒也喝了。” “你若有什么话,不如就直说吧。” 说什么? 这个情形下,他应该说些什么? 纵有满怀心腹事,一字一句也难言。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沈燃脸上,薛念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你洗完了,我还没洗呢。” 沈燃:“……?” 第305章 醉酒(1) 薛念难得表现的像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 沈燃险些没忍住笑了起来。 既然薛念不急,他也不急。 于是伸手指着旁边还没有用完的水道:“那你洗吧。” 薛念打来的水不少。 他们两个人也够用。 顿了顿,沈燃又道:“就是水可能有点儿凉。” 他方才耽误得太久了。 “没关系,正合适。” 薛念浑身燥热,巴不得用凉水。 他重新换过水,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了,沉进几乎已经凉了的水。 而沈燃靠在床上,盯着那架简易屏风后隐隐约约的人影,正在酒意作用下目光迷离的神游太虚,却忽听得有人喊他:“陛下!陛下!” 浓浓的倦意涌上来,起初沈燃不太想答应,奈何声音的主人有种锲而不舍的坚持,他只得敷衍着应了一声:“做什么?” 须臾的沉默后,薛念的声音传近耳中:“陛下也来帮臣搓个背?” 沈燃愣了愣。 他眼睑半敛,轻嗤道:“薛子期,你可真还是不吃亏。不过朕没有心思跟你玩——” 话没说完,只听得“哗啦”一声,紧接着就是薛念难以抑制的闷哼。 沈燃微微皱眉。 他握了握微凉的手指,虽然觉得薛念只是在虚张声势,却还是起身绕过了屏风。 看清眼前情形,沈燃瞳孔微缩。 薛念身上有不少新伤,这些伤还没完全愈合,被他自己冒冒失失一擦,立时就鲜血直流,连浴桶之中都漂浮着大片大片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沈燃过去抓住他的手:“薛子期,你疯了?身上有伤,还敢这么作?你不要命了!” 他语气因为着急而带出几分训斥的意味。薛念却只是静静看着沈燃,没有说话。 沈燃深吸了一口气:“你出来,别在水里泡着了。” 然而薛念却不肯:“臣还要沐浴。” 沈燃恨不得给薛念两巴掌才解气。 他拧眉道:“你出来,我帮你。” 此言一出,薛念这才老老实实的从浴桶之中出来。 他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往沈燃面前一站,即使受着伤,身上的力量感也蓬勃而惊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沈燃尽量忽视他身上这种宛若实质的压迫感,指着前方的墙壁道:“用胳膊撑着墙面,转过去。” 背对别人是需要勇气的。 在身上没穿衣服的情况下背对别人就更是需要勇气的。 薛念盯着他看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这才慢吞吞的照做。 这下他身材就更是一览无遗。宽肩窄腰长腿,带着伤更添英雄气概,绝对能让无数少女脸红心跳难以自持。 沈燃在屋中翻出药水和布条,而后拿了块新的布巾,用温水浸湿了,去给薛念擦身子。 因为要小心避开薛念身上的伤,所以擦起来也格外费力。 不过沈燃在戎狄时没少服侍过那些皇孙贵胄,这方面比薛念强得可不是一点儿半点,非但力道轻重拿捏的恰到好处,还很顺利避开了薛念身上的大伤小伤。 薛念感到沈燃隔着布巾的手顺着肩膀一路向下,开始时还稍稍觉得有些不自在,后来因为太舒服竟然有些昏昏欲睡了。 所有要害都暴露在对方眼睛里,他也很心大的由着沈燃对自己做任何事。 第306章 醉酒(2) 擦身和重新包扎总共用了半个多时辰。在阵阵袭来的醉意下强撑着做完这些,别说正事,连玩笑沈燃也不想再开了,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四下里一片寂静,他木着脸把薛念拖到床上,道:“睡觉。” 薛念也不知道是听清还是没听清。 他就笑吟吟盯着沈燃看,过了好一会才漫不经心的答应了一声。 沈燃懒得跟个醉鬼纠缠,灭了屋里的灯,转身上床。 房间中也静了下来。 可薛念喝多了显然没有沈燃这么省事,他在本来就不大的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弄的这张质量一般的床“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了。因为距离太近,还时不时会碰到沈燃。 由于同处一室的缘故,以往即使沐浴,他们也会再把衣服整整齐齐的穿起来。 可今天,两人衣服都穿的很敷衍。 沈燃被薛念碰到时,就像是有一团火落在身上,烫的人喘不过气来。 开始时他还强忍着,只当没听见没感觉,到最后却实在是忍无可忍。 他“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沉声道:“薛子期!你消停些!” 然而话音落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沈燃微微一怔,他眯起眼,借着透过窗缝的一隙月光,去打量身旁的红衣青年。薛念虽一直在翻身,眼睛却是闭着的,呼吸也略低沉缓慢,他竟然睡着了! 沈燃在黑暗之中瞪着对方看了好半天,这才缓缓躺了回去,盯着床顶发呆。 喝多了思绪格外容易飘,想起深藏在记忆中的那些过往。 他幼时第一次见到薛念是在皇家的学堂上。 皇室是会单独开设学堂,让才学出众的臣子来给皇子们授课的,而为表对臣子的关怀和器重,皇帝还会下旨让大臣的儿子一起上课,薛念作为大将军之子,理所当然也在其中。 当时大家年纪都不大。 小的只有六七岁,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且彼此都存了刻意结交的心,没一会的功夫就能三三两两打成一片,先生上课时坐在一起,下课时也会高谈阔论,相约一起喝茶下棋打猎。 唯独沈燃是个例外。 他不会主动去靠近别人,别人也不会主动来靠近他。其他皇子由于他母亲的身份瞧不起他,那些大臣的儿子进宫前也得了家里的嘱咐,知道七皇子母子身后并没有靠山,更没什么继承大统的希望,所以都对他退避三舍。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虽然也有意气相投的因素在,但在皇宫这种地方,更多的还是利益交换,没有人愿意把赌注押在沈燃身上。 沈燃也不在意。 他早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可与沈燃完全相反的就是薛念。 他不属于哪一派,但他与哪一派都能和睦相处,这个人身上仿佛总是有用不完的活力。 薛念真是很平等的对待每个人。 你对他客气,他对你就更客气。 哪怕面对的只是个负责刷恭桶的小太监,他也绝不会因对方的身份就有所怠慢。 可要是有人对他不客气,就算是皇子,他也会明里暗里的找茬让对方哑巴吃黄连。 薛念很少主动惹麻烦。 但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沾上他基本就意味着万众瞩目。 第307章 幼时(1) 沈燃在心里羡慕的同时,当然也对这个麻烦退避三舍。 事实上,每回下课后他都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不给任何人过来找不痛快的机会。 可惜皇宫这么大,沈建宁的儿子女儿又这么多,也总有避不开的时候。 某一日由于丽妃在别的嫔妃那里受了排揎心里不痛快,对沈燃的功课就格外严格的挑三拣四,他晚上在院子里罚跪得实在太久,导致第二天走路不太利索,没能避开迎面过来的十皇子沈熔。 沈熔今年才五岁,还没到去上学堂的年纪,但因为生母家世显赫,他岁数又不大,偶有不规矩之处连沈建宁也不会计较,所以性情格外嚣张且跋扈,稍有不满意之处就对身边的太监和宫女非打即骂。挨鞭子打板子都是家常便饭。 而且宫里规矩,底层的太监宫女挨打,都要去衣受刑,然而只要不犯太大错,一般人惩罚宫女都不会真的去衣。 沈熔却完全没这个顾虑。 生来尊贵,他完全就不把伺候自己的宫女太监当人看。 他甚至可以随随便便的叫人把宫女推进池塘里淹死,原因只是因为这宫女太紧张哆哆嗦嗦,没能像接甘霖一样接住他撒进嘴里尿。 事后沈熔只得了沈建宁不疼不痒的一句“胡闹”,而那个可怜的宫女却因为无故“自戕”,连累家人。 沈熔此时正像骑马一样骑在个没穿衣服的小太监身上,他手中提着条满是倒刺的鞭子,把小太监抽的鲜血淋漓。 小太监不敢躲,也不敢喊疼,只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大声道:“十皇子威武!” 带着倒刺的鞭子“啪”的一声落在小太监身上,毫不留情的扯下他身上的皮肉,他疼得整张脸都在抽搐,沈熔却只盯着沈燃,拉长声音,用孩子特有的语调脆声道:“七哥,你怎么总是躲着我呢?” 这态度完全是不带任何善意的。 沈燃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厌憎至极。如今狭路相逢,也只是不冷不热的道:“没看见。” 毕竟同为皇子,沈熔可以来找他麻烦,却还不会明目张胆指使人杀他。 沈熔也没有计较沈燃这个明显就是谎话的谎话,他兴致勃勃的道:“那现在看见了,不如七哥陪我一起来做个游戏怎么样?” 沈燃没有说话。 他隐隐约约猜得到沈熔所指的游戏是什么。 沈熔见他不说话,于是又一鞭子抽在跨下的小太监身上,嫌弃道:“这匹马实在是太笨了,跟他玩不痛快,不如七哥来跟我玩吧。” 果然如此。 此言一出,沈燃眼底腾的闪过一丝杀气。他的确不想惹麻烦,可麻烦真找上来,他也不会任人欺负。 沈燃还是没说话,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从何处出飞来的石块代替他回答了沈熔。 只听得“砰”的一声,石块正中沈熔额角,疼得他哎呦一声,险些从小太监身上摔下来。身后跟着的那些太监和宫女轰然一乱,全都慌慌张张的冲上去围住了沈熔。若沈熔有个闪失,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沈熔勃然大怒。 他小眼睛狠狠一瞪,把手中鞭子舞得虎虎生风:“哪跑出来的狗奴才,连本皇子也敢砸,赶紧给我滚出来!” 因为找不到始作俑者,鞭子就落在小太监身上,打的他惨叫连连。 同一刻—— 头顶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红色的影子干脆利落从大树上跳下来,绕过一众宫女和太监,老鹰捉小鸡般抢走了沈熔手里的鞭子。 第308章 幼时(2) 沈熔还没去过学堂,也就没有见过薛念,但他很眼尖的见到了薛念腰间的玉佩。 那是太子非常喜欢的一块玉佩。 而沈熔的母亲如今与皇后交好。 皇宫里的孩子大都早熟。 沈熔虽然霸道,但欺负人前也会先掂量掂量对方到底好惹还是不好惹,真招惹了太子的人可就没那么好玩了。 于是他并没有立即发难,而是打量了薛念好几眼,冷着脸道:“你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了,敢打本皇子!” 从小到大,就从没人敢动沈熔一根手指头,此时额头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恼火异常,就算对方有太子做靠山,他也不能这么善罢甘休。 薛念却是笑嘻嘻的指着半空道:“没打你,打鸟呢。” 说着,他取出放在怀里的弹弓,嗖嗖又是几下,竟当真有几只飞鸟应声而落。用弹弓竟然也能有这样的速度和准头,沈熔不由得大为惊讶。 哪怕他如今年纪还小,亦知道这有多难得。 薛念有些得意的扬了扬眉,半点儿也没有刚刚得罪了沈熔的自觉,哄孩子一样逗他玩:“怎么样?厉害吧,我教你啊。” 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自来熟,沈熔下意识点了点头,一个“好”字都要脱口而出,又被他自己强行咽了下去:“你刚刚还打——” “说了没打你。” 薛念正色道:“你一个皇子还这么小肚鸡肠,当心以后没姑娘喜欢。” 也是第一次有人敢说他小肚鸡肠。 沈熔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他正要发火,却又听薛念道:“你不就是想骑马,这么慢有什么意思,这样吧,我带你玩个好玩的还不行么。” 沈熔带来的这么多太监和宫女还没有薛念一个人灵活,话音落下,薛念竟然单手把他拎起来,甩到肩上,抬腿就跑! 别看他如今年纪不大,个子却非常高。腿长,步子迈的也大。 三步两步就跑出老远。 路上遇见障碍物他也不避,直接蓄力跳过去。 沈熔伏在他背上,开始时被剧烈的颠簸感吓得哇哇大叫,后来也不知是觉得刺激还是吓得傻了,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当众“劫持”皇子,一众太监宫女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急忙浩浩荡荡,跌跌撞撞的追着去了。 此处很快就只剩下沈燃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眼前晃来晃去都是薛念回头眨眼那一笑。 ………… 第二天还是一如既往,沈燃并没有因为薛念恰到好处的“出现”和“解围”与对方亲近起来。而他也从来都不会当众和任何人亲近。 然而他走过通往丽妃宫中的必经之路时,树上忽然“哗啦啦”掉下来一大片叶子,这些叶子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全都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他身上。沈燃抿了抿唇,抬头之时果然见到薛念笑容洋溢的脸。 这么高的树,薛念一下就从上头跳了下来。而且明明两人之间在学堂上从来没有单独说过什么话,他的神态和语气却都像是见了老朋友,上来就勾住了沈燃的肩,笑嘻嘻的道:“昨天我叫你在这里等我,你怎么就自己走了?” 第309章 滋味(1) 沈燃向来不喜欢与人靠得这么近。 他木着脸把薛念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拽下来,又木着脸道:“你何时说过?” 薛念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那时明明有对你做口型来着。” 沈燃目光沉了沉。 他刚想说“没看见”,薛念却好似完全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一样,已经大咧咧地换了一个话题:“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我看渡月轩附近种的那些莲蓬都熟了,这个时候莲蓬正好吃,刚好采点儿来,走,一起去,这几日热的很,水里还能凉快些。” 说着,又要过来拉沈燃。 沈燃避开薛念的手,皱着眉向后退了两步:“不去……不熟。” 薛念愣了愣,随即像发现什么稀奇事儿一样盯着他:“不是吧?大家一起上这么多天学堂了,大前天比射箭,前天还一起赛马来着,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闭着眼都能认出你来了,你还在这跟我不熟呢?这也太没良心了。不过呢……” 说到这里,薛念扬起一边眉毛,摆了个高深莫测的表情道:“不熟是吧,没关系,有的是办法让你熟。” 听这语气,沈燃还以为他是想要打人。结果薛念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莲蓬来,三下五除二的剥了塞进他嘴里,这莲子味道极佳,沈燃猝不及防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清脆鲜甜的滋味,仿佛直甜到心里去了。 “怎么样?好不好吃?” 薛念也扔了个莲子到自己嘴里,有些得意的笑起来:“俗话说吃人嘴短,既然吃了我的东西,那可就是我薛子期的朋友了。” 嘴里的香甜味还没散,沈燃抿了抿唇:“你想找人跟你采莲蓬还不好说,非来找我做什么?” 薛念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是因为你有趣啊,我知道,之前的比试你都没有尽全力,可不尽全力的比试能有什么意思?输赢不重要,痛快才重要,我们可以私下里再比过,输了的给赢了的剥莲子。怎么样,这个主意不错吧?” 沈燃面无表情的道:“不怎么样。” 可薛念只是歪头笑了笑,而后连拖带拽拉着他走:“刚才你吃莲子的时候明明眼睛都亮了,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像姑娘家似的口是心非。走了走了!” ………… 渡月轩附近有一汪占地面积非常大的湖水,夏日的时候开满了荷花。 小船飘飘荡荡行驶在河面上,微风带来缥缥缈缈的香气与凉意,潺潺流水声响在耳边,沈燃在寂静的黑夜里感到一丝从所未有的惬意。 他手中提着灯笼。 薛念则负责划船。烛火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乌发与红衣,也照亮少年意气飞扬的脸。 夜色中他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比天上的星辰还亮。 这时候的薛念可真是少时不知愁滋味,不畏强权不慕名。 他采了一堆莲蓬放在小船里,笑着看向沈燃,一点儿也不见外的道:“刚好有点饿了,剥两个莲子给我吃啊。” 第310章 滋味(2) 沈燃抿了抿唇:“不是说比试谁输谁剥。” 言下之意,他可没输。 薛念眨了眨眼,笑道:“可是我也没有输啊,所以自然就是新的规矩了。我来划船,你来剥莲子。” 沈燃悠悠看着他,不说话。 显然是并不认同他的意思。 薛念又道:“那不然你来划船,我来剥?” 结果沈燃还是不说话。 薛念:“喂喂喂,你这可就太不地道了。真的不剥?不剥你可是会后悔的。” 这回沈燃终于没有再保持沉默。 他没有任何笑意的扯了扯唇角:“我不——” 两个字才出口,四周浪花翻涌,船身忽然极其剧烈的晃动了起来。 剧烈的晃动感让沈燃头晕目眩。他心里一突,脸色有些苍白的抓住了小船的船沿处,手背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毕露。 薛念本意也只是想跟他闹着玩,瞧出异常立即就停了下来:“抱歉,我不知道你怕水啊。” 沈燃被丽妃逼得紧,从来都没机会下过水,刚才船晃的那么厉害,当然会不适应。他缓了好一会,才一字一顿的道:“没有。” 薛念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没忍住笑了起来:“好吧好吧,你没有,你不怕。” 一边说,肩膀一边抖个不停。 沈燃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而后一口气剥出七八颗莲子,毫不客气的全都塞进了薛念嘴里。 莲子的清甜在唇齿间蔓延开来,薛念嘴里被塞的满满当当,却还是嘟嘟囔囔不肯闲着:“好吃好吃,再来点。” 沈燃抬眸瞥了他一眼,又是一连剥出好几颗莲子塞进他嘴里。 看出沈燃是想堵自己的嘴,薛念反而更加不肯闲着,喋喋不休的与沈燃玩笑,即使沈燃根本就不回应,他自己也能说很久,大到家国天下事,小到黎民百姓的一饮一食,好像就没有薛念不懂的,而且他言语风趣幽默,比学堂上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的先生强多了,沈燃开始还在不断剥莲子让他少说话,后来却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竖起耳朵听他说。 面前这个少年的确很能惹麻烦,但是也很有趣,他所说的那些人和事,或许是沈燃永远都看不见的。 长到这么大,沈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冷冰冰的皇宫。他抬头只能望见四四方方的天,甚至因为这么个不尴不尬的皇子身份,连一个真正可以说上话的玩伴都没有。 他如今毕竟年纪还小,即使再故作冷漠,装作什么都不在乎,还是会觉得孤独,还是会觉得意难平。 其实他也很想要朋友。 他也很渴望自由,渴望关怀。 他始终羡慕薛念拥有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也嫉妒对方有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沈燃静静的靠在船上,他并没有看向薛念,却在通过薛念的描述,去看大漠孤烟,看四时风景人物,亦看这万里山河锦绣如画。 薛念微微抬眸,目光隔着夜风与月色落在他脸上。少年侧脸白皙如玉,漆黑浓密的睫毛有些微微卷曲的弧度。 风在此时骤起,卷来缥缥缈缈的清冽香气。 也吹得烛火摇曳,水上波浪滚滚。 小船再次剧烈晃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翻过去。 沈燃一颗心随小船起落。 他面上故作镇定,唇却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薛念在此时蓦地抓住了他的手。 少年扬起一边眉毛,信誓旦旦的保证道:“不要怕,有我在,绝对不会掉下去的。” 第311章 虚实(1) 沈燃在黑暗中睁着眼,仿佛隔着十几载光阴岁月,静静打量面前这个热烈也赤诚的青年。 在曾经的某一个瞬间,他很天真的认为,他们或许还能够回到从前,他不但可以与薛妩厮守,也可以找机会和她兄长化干戈为玉帛。 他觉得他还可以和薛念做朋友。 只要他愿意花心思。 薛妩没办法拒绝他。 薛念也不能。 在戎狄那三年碎他一身傲骨,却也让他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若他决心要讨好谁,几乎没有人可以拒绝他。 他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赵元琅出现的这样猝不及防,毫无疑问乱了薛念的方寸,也打乱他的全部计划。 赵元琅的确很厉害,但若是不能为他所用,再厉害又如何? 这是悬在他头顶的钢刀。 而不是能被他握在手里的利刃。 越厉害,对于他来说就越危险。 他是皇帝。 他不应当容忍威胁到他地位的人存在。 薛念可以是例外。 看在薛妩的份上。 看在他们幼时交情的份上。 他愿意迁就对方。 可赵元琅凭什么? 他对他有何恩义? 能值得他这么做? 赵元琅或许是真的坦荡磊落,心系百姓,不过说得难听点儿,这跟他没有关系。 他终究还是个自私冷漠的人。 在他眼里,不分忠臣和奸臣,只有自己人和陌生人。 自己人当然是需要迁就,需要保护的。陌生人只要挡了他的路,无一不可杀。 所以上辈子许多事他才做得出来。 这辈子他之所以愿意改,也是因为薛妩还肯真心来爱他。 薛妩还怀了他们的孩子。 虽然这个孩子如今还不知男女,但无论男女,他都会给对方最好的一切。 他得不到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都会给他们的孩子。 难道他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 就这么被赵元琅给毁了? 然而此时此刻,赵元琅他又的的确确不能杀。 他实在是太了解薛念了。 当初非亲非故,连话也没有说过几句,薛念都可以冒着得罪沈熔的危险替他出头,如今又怎么可能不为赵元琅出头?无论他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杀死赵元琅,恐怕都等于彻底断绝与薛念“化敌为友”的可能。 一直以来,沈燃都心知肚明,即使没有当初刻意的疏远,他们之间恐怕也走不长。 因为薛念的正直坦荡与仗义,都是随时有可能灼伤他的东西。 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角。 须臾后,他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有烛火,屋子里的光线非常暗。 但借着透过窗缝的一隙月光,他微微侧目,望向了薛念随随便便放在桌上的弯刀,而后几乎是鬼使神差般从床上走下来,将弯刀拿在了手里。 同一刻—— 森寒利刃稳稳滑出,冷光照亮了沈燃的眼睛。他眼里因醉意而生的朦胧水汽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此时在夜色之中泛着漆黑幽深的微光。 那是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杀意。 也是血与荆棘混合在一起的冷厉。 第312章 虚实(2) 今天晚上,出于某种不可言说,或许连自己也没能完全想明白的理由,他们都在有意无意间,故意暴露出自己的弱点,给了对方许多次轻而易举杀死自己的机会。 比如现在…… 沈燃微微侧过头,刀锋下意识对准了陷入熟睡中的青年。 他眸中飞速划过一抹晦暗不明的光。明君处处都是掣肘,要勤政、要爱民,要明事理、辨忠奸,要在意天下人的口舌,所以他才会选择做个暴君。 暴君才可以随自己心意拔剑杀人。 只要杀了薛念,赵元琅暂时就不足为虑。对方虽然很厉害,却终究还是太年轻。 从赵元琅这样毫不掩饰的敌意就可以看出来,他绝对不屑于用什么阴谋诡计,也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暗箭永远要比明枪更难挡。 这样的一个少年,如果没有薛念护持,单枪匹马,只凭一腔热血他能走多远? 沈燃冷漠而不屑的勾了勾唇—— 对方走不了多远的。 至于和薛念之间的过往,还有薛妩的怨恨…… 怎么样沈燃还没来得及想,方才一直背对着他的薛念忽然又翻了个身,而后蓦地睁开了眼睛。 刹那间,寒意密密麻麻从后背蹿上来,杀意来得突然,散得也快,仿佛做贼心虚般,沈燃拿刀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一下。 他在干什么? 他怎么能杀死薛念? 怎么能杀死他妻子的兄长? 怎么能杀死他的朋友? 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难道如今还要错第二次? 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冷漠的疯子。 但终究寂寞未曾减少分毫,杀戮和鲜血也并不能真让他觉得刺激。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梅花香亦变得飘渺,仿佛尘世喧嚣尽皆远去,只有夜色与微风如影随形。 思绪再次不受控制的回到从前。 回到他既无能为力又心比天高、能为了所谓“义气”二字,舍得一身剐的少年时。 ………… 很少有人知道,相较于丽妃的哭闹不休,沈燃面对这个既定结果时,非常识时务的“乖顺”与“自觉”,到底还是让沈建宁对自己这个儿子感到了一丝极其难得的愧疚。 临出发前半个月,沈建宁单独召见了沈燃,这个男人坐在高位,很温和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问还他有没有什么要求。 只要他提出来,就会尽量满足他。 虽然非常有限,但在江山稳固的时候,对于足够听话的儿子,沈建宁还是并不吝啬施舍些许父爱的。对于预料之中的,沈燃即将面临的欺凌和羞辱,沈建宁愿意给予他一些物质上的补偿。 沈燃又何尝不明白,沈建宁的这个许诺,是对他为数不多的父爱了,这个时候,只要他的要求不是太过分,对方一定会答应的。 然而须臾的沉默后,沈燃却摇了摇头,低声道:“儿臣到戎狄去,既是为大周尽忠,也是为父皇您尽孝,父皇天恩浩荡,成全儿臣的忠孝仁义,儿臣感激不尽,实在不敢再奢求赏赐。” 第313章 心术(1) 沈燃此言一出,沈建宁眼底反而闪过一丝狐疑之色。 到戎狄做质子究竟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几乎无止境的欺凌无止境的羞辱,别说得到与皇子一般的待遇,恐怕连个奴才也不如。否则这些时日以来朝堂上也不会因为此事而吵成一锅粥。 可面前少年的语气和表情实在是太真诚,让他找不出丝毫谎言的痕迹。 不过即使没有找出破绽,沈建宁心中还是生出了些警惕,他只是个才能平庸的君主,向来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心机过于深沉:“你不怨恨朕?” 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言语之中也隐隐约约带了些试探的意思。 沈燃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帝王骤然升起的疑心。 他微微扬起脸,让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看清自己的苍白与憔悴:“怨当然有,但父皇乃是一国之君,夙兴夜寐只为百姓,当然要以江山为重,儿臣怎能不谅您的苦衷,且儿臣身体发肤具为父皇所赐,自然该任凭父皇处置。” “儿臣常听先生说为人子者当替父分忧,为人臣者当为君分忧,父皇之于儿臣,既是君也是父,若舍儿臣一身,能换得大周的太平与百姓的安居乐业,稍解父皇忧心,儿臣虽死亦无憾。” 别的皇子听说要到戎狄去,那都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万没想到沈燃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而且还说到沈建宁心坎上去了。 天家无父子。 在他眼里,无论是他的女人还是他的儿子,都要先是他的臣子和奴才。 必须无条件服从于他。 见沈燃竟然如此懂事,饶是沈建宁素来凉薄,此时也不禁大为感动。 他长叹了一声道:“你这孩子也太痴了。可你若是真的什么都不要,朕也于心不忍。” 沈燃道:“儿臣听说,父皇会派朝中大臣之子与儿臣同行?” 沈建宁笑眯眯的捋着胡子道:“的确如此,你毕竟是朕的儿子,即使是到戎狄去,身边当然也要有得力的人伺候才可以,有人向朕举荐了几个人选,朕觉得薛远道之子就挺合适,那孩子能文能武,人又向来机灵得很,朕也觉得很不错。” 虽然沈建宁表面上对薛念非常宽容宠爱,但他生性多疑,对自己亲生儿子都动不动就生出疑心,更别提薛念还是外人,且小小年纪就那样受人拥戴。 明明是同样的一句话,可从薛念嘴里说出来,就是跟其他人说不一样。 作为一个皇帝,沈建宁当然不能允许任何人威胁到皇室的地位。 只不过因为薛念年纪小,又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来,才一直隐忍不发。 如今却是个铲除异己的好办法。 沈建宁自己都送出了亲生儿子,薛远道一个臣子,又怎么可能搞特殊。 “儿臣觉得不妥。” 漆黑浓密的长睫垂落,少年磕下头去,声音清晰平静:“一则薛念与儿臣不同,儿臣身为皇子,自当为大周、为父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且儿臣此去戎狄,还有兄长向您尽孝,可薛远道却只薛念一个儿子,就这么送他出去,怕会连累到父皇仁慈的名声,让朝中大臣与您离心。二则薛远道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甚高,让那些戎狄人将他的儿子掌握在手中,恐于大周的江山不利。” 话不在多少,说在点上才最重要。 沈建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第314章 心术(2) 对于沈建宁来说,他最在意的,永远都是他的皇位、他的江山还有他的声名。 沈建宁盯着沈燃看了好半天,这才缓缓道:“既然是陪着你一起,当然也要征求你的意见,依你看来,什么人才更合适?” 然而这回沈燃却没有立即回答。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儿臣不敢说。” 沈建宁皱眉道:“有话但说无妨,你的朕的儿子,朕不会怪罪你。” 听见他这么说,沈燃才低声道:“儿臣想让镇国公家的裴景沧一起去。” 沈燃话才刚说完,只听得“砰”的一声,飞来的茶盏就落在了头上。 沈建宁冷着脸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裴景沧可是皇后的亲外甥,也就是朕的亲外甥。” 片刻之前还说着愧疚,说着于心不忍,下一刻茶盏就毫不留情落在头上。 凉薄至此。 鲜血顺着脸颊淌下来,沈燃反而无声的笑了起来。可他低垂眉眼,略显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着,从沈建宁的角度看竟更像是在掉眼泪。 沈燃继承丽妃十分的美貌,还有三分是丽妃也不能及的惊艳绮丽。这情形实在是惹人怜惜,也是他混淆视听、让敌人放下防备的必杀利器。 沈建宁以为他让自己吓着了,想着毕竟是个孩子,还是自己亲儿子,语气略微缓和几分:“朕才觉得你懂事,怎么又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裴景沧大你好几岁,虽然他也去学堂上过课,但朕从没听说你跟裴景沧有什么交情,你为什么要他跟你同去?你如实跟朕说来。” 说到这里,沈建宁的语气又稍稍严厉起来:“朕有心疼你,你可不要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辜负朕的信任。” 到底是做了多年皇帝,即使才能平庸,也自然有一番气势在。 沈建宁话音落下,御书房中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沈燃才道:“儿臣生性孤僻,不似其他兄弟热情大方,也无出众之才能,且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皇宫,此次背井离乡,难免惶恐,镇国公是皇后娘娘的父亲,同样是太子的外祖父,历来对父皇忠心耿耿,凡事身先士卒,裴三公子更是温和有礼,才学也出众,不止先生们时常夸奖他,赞他是国之栋梁,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要大家向他学习,连太子殿下也很听他的话,儿臣虽不曾与他说过什么话,却是打心里佩服他,所以……” “所以儿臣便想着……” “这一路上,若是能有他的教训和教导,才不会因为一时不慎,而惹怒戎狄人,也不至在戎狄人面前丢了大周的颜面。” 沈燃这番话说来寻常,细品却字字诛心。 而且他一直称呼裴景沧为裴三公子,还要表达的一个隐含意思是…… 镇国公子嗣众多,他不会因为一个儿子就舍弃作为皇后的女儿和作为太子的外孙。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软弱!” 果不其然,沈建宁面色一沉:“遇事征求裴景沧的意见可以,可他毕竟是臣子,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你怎可听他的教训和教导!这般无能,如何做朕的儿子!” 他的儿子,他怎么教训都可以,可外人怎么有这个资格? 而且镇国公府本来就是皇后的娘家,如今太子再对裴景沧言听计从,那可怎么了得。 沈燃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几乎字字都戳中了沈建宁最在意的点:“父皇教训的是,是儿臣思虑不周全,只顾及着自己的一点私心,还请父皇恕罪。” 说完,他甚至不顾自己额角此时还在流着血,俯下身以额触地,向沈建宁磕头:“儿臣庸碌无能,实在没什么高明意见,请父皇屈尊教导儿臣一二,儿臣一切都听父皇的吩咐。” 极端驯顺的姿态。 第315章 图谋(1) 话已至此,接下来无论沈建宁再问什么,沈燃也表现的唯唯诺诺,不再多言了,即使沈建宁坚持要问他,他亦只是道:“希望父皇在儿臣离开前,让儿臣侍奉左右,以全孝道,除此之外,儿臣再无所求。” 说完,长跪不起。 凡事自然是点到即止最好。 沈建宁生性多疑。 他会忌惮薛远道,当然也一样会忌惮权势显赫,还有皇后和太子帮忙撑腰的镇国公府。 对于沈建宁这种人来说……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即使不管也会生根发芽。 沈燃虽占了个皇子的名头,其实却无权无势,平日里亦几乎得不到沈建宁什么重视,否则到戎狄做质子这件事儿也落不到他头上,他的话最多只能是个参考,最终的主意当然还是沈建宁自己来拿,他说的越多,对方对他的疑心就越大,事情反而越不利。倒不如…… 头上的血还没有完全止住,沈燃垂眸看着地上碎裂的茶盏,在因失血而造成的一阵又一阵眩晕中,反而变得格外沉着冷静。 他想要的当然很多。 但他什么也不能提。 提了就是钱货两讫。 沈建宁毕竟是皇帝,哪怕他的愧疚再廉价,只要这份愧疚存在,对方能给出的就会比他主动要来的多。 帝王居高临下的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看了许久,这才淡淡道:“你的意思朕已经知道了,你马上就要到戎狄去,服侍就不用了,先下去休息吧。” ………… 关于随行人员的问题,再一次在朝堂之上掀起了场轩然大波。 有义正言辞,只会慷他人之慨的。 也有不惜一切代价想往上爬,愿意舍出自己亲生儿子讨好沈建宁的。 但这一切都与沈燃无关了。 他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一切,接下来就是沈建宁需要关心的问题。 自从单独见过沈建宁之后,沈燃就一直留在自己房间中闭门不出,终日抄写经书为沈建宁祈福。 比以往温习功课还要认真。 就连丽妃背地里说他窝囊,什么都不会为自己争取,就只知道做这些没有人能看见的事情,沈燃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皇宫统共这么大点儿,哪里能有什么秘密可言? 再说他真正想要的,也不是财帛金银。有钱的确好办事儿,可他是到戎狄去做质子的。公主和亲还能有自己的嫁妆,但是他带过去的…… 无论人还是东西,都是戎狄人可以随意掠夺的囊中之物。 至于他的母亲…… 即使他不为对方争取,对方也一定会为自己争取的,不是么? 这几日沈建宁诏丽妃侍寝的次数就明显增多。 不过沈建宁果然也没让沈燃失望。 正式出发那天,沈燃看到面色铁青的裴景沧,即使心情沉重,也险些没忍住笑出来。 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有礼,实际上却是个猪狗不如的禽兽,背地里没少出主意让人找沈燃的麻烦,而且他房里那些丫鬟,但凡有姿色的,没一个还是清白之身,可他又不允许这些身份卑贱之人生下自己的孩子,所以那些人一旦身怀有孕,就必然会被灌药打胎。 裴景沧总喜欢高高在上,主宰其他人的生死。可执棋人有朝一日也未必不会变成别人的棋子。 沈燃来到此处的时候,裴景沧竟仿佛有所感应般向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猛地撞在一起。 此时沈燃眼底冷冽未散,细看时有种令人心惊的戾气。 那是他藏在纯良无害外表之下,蠢蠢欲动的杀机。 裴景沧一怔,蓦地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从后背蹿了上来。 第316章 图谋(2) 刹那间,裴景沧犹如石化般僵在了原地,可等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沈燃却已经上前拉住了他。 少年的笑容紧张而欣喜,满是钦佩与敬慕:“裴三公子。” 见此情形,裴景沧这才暗暗的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这几天没睡好,以致出现幻觉了。 然而他可半点儿也笑不出来,只是低头看了沈燃拉着自己的手一眼,像在看着什么脏东西一样。 他堂堂世家大族的公子,竟然要与舞姬之子为伍。 奇耻大辱。 察觉到裴景沧的目光,沈燃有些局促的松开了手。 漆黑浓密的长睫垂落,眼底最后一丝冷冽也如云烟散尽。 裴景沧转过身,木着脸上了马车。 沈燃站在后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这才迈步跟了上去。 现在当然还不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他可以忍。 出城之前裴景沧还勉强压制了自己的火气,出城之后就原形毕露。 此时马车中只有他们二人,他一把抓住沈燃的衣领,眼睛中露出从所未有的凶光:“你敢算计我?” 沈建宁说沈燃敬佩他。 明明沈建宁是有意推薛念出去,就因为沈燃的一句敬佩,最后人选竟然变成了他。 可沈燃怎么可能敬佩他? 沈燃并没有意外沈建宁会把这件事儿说出来。他的提议对于沈建宁来说自然是个非常好的借口。 七皇子为国牺牲,而沈建宁作为一个“明君”,作为一个“慈父”,怎么能不满足儿子唯一的要求? 沈燃静静看着裴景沧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落了下来。 他并没有否认,而是道:“我为什么不敢?所有人都知道我到戎狄去是什么下场,我一直忍耐,不过就是想要独善其身,可你们偏偏要让我去送死,还不许我拉个垫背的?” 没想到沈燃竟然这样坦率的就承认了,裴景沧反而愣住了。 他咬牙道:“为什么是我?当初难为你的,也不止我一个人。” 甚至于他因为自矜身份,从来都不曾亲自出手对沈燃做过什么,只是暗示其他人而已。 沈燃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因为有人跟我说,只要我能够拉着你一起去,日后就会想办法将我接回盛京城。” “砰——!” 裴景沧闻言目光一凛,他一拳打在沈燃脸上:“挑拨离间?你以为我会相信么?如果真是如此,你怎么会说出来?” 沈燃还没有说话,动静已经惊动了马车外负责护送沈燃的护卫:“殿下,你没事吧?” 声音中满是担忧。 朝中吵翻了天,才选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出来,若沈燃到戎狄之前出了什么差池的话,那他们定然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裴景沧阴沉沉的目光落在沈燃身上。须臾的沉默后,沈燃道:“无事。” 抹去唇角处溢出的一抹鲜血,他轻声道:“告诉你自然是因为想要少吃点儿苦头,信不信是你的事情,我不否认我恨你,可是我更想活下去,你比我大好几岁,力气和谋算都胜过我,还有镇国公府撑腰,若不是因为这个,让你跟着我一起去对我能有什么好处?遇到危险你会挡在我前面?还是觉得戎狄人的拳头不够硬?需要再加上你的?” 第317章 敌友(1) 这同样是裴景沧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但他依旧没有放开沈燃。 他盯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道:“是什么人?” 沈燃道:“我说了你就会信?” 裴景沧:“那就是我的事了。” 默然片刻,沈燃道:“是三哥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来跟我传话。” 裴景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有信件?” 沈燃没忍住笑了:“裴三公子,如果换作是你,会在这种事情上留下证据?” 裴景沧道:“那你凭什么相信他?” 听见这话,沈燃又笑了。 但少年眼睛中却有种令人心惊的绝望。他轻声道:“你们给我不信的机会了么?无论真假,至少他们还肯给我个许诺。溺水之人,不抓稻草抓什么?事实上……” 停顿片刻,沈燃道:“如果是你们先来找我,我也会听你们话的。只可惜太子殿下与裴三公子身份尊贵,向来看不起我这个舞姬之子。” 少年人畜无害的外表,九分真里只掺了一分假的话,实在是叫人真假难辨。 良久的沉默之后,裴景沧终于松开了抓着沈燃衣领的手。 恼火归恼火,可事情到了如今的这个地步,裴景沧也不得不为之后的事情考虑了。 他冷冷道:“不要以为你是皇子,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可是太子的表哥,没有人的时候,我让你跪下,你就不能站着。” 话音落下,空气莫名凝滞了一瞬。 裴景沧当即以为沈燃不愿意。 他拧起眉,刚要发火,耳边已经响起少年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沈燃低眉顺眼,清晰平静的道:“好。” ………… 沈燃的这一忍,忍了整整三年。 得益于镇国公府在大周的显赫,以及裴景沧在戎狄皇室面前见风使舵的审时度势,他非但没有死在戎狄,日子反而要比沈燃好过的多。 虽然戎狄人大都脾气暴躁,裴景沧平日里也免不了要赔笑要受气,但至少他的饭菜不是馊的,也不必在大冬天睡羊圈。 可即便如此,自出生起就一直养尊处优的裴景沧却还是度日如年。他不敢向凶悍的戎狄人挥刀,便更着意对沈燃下绊子,仿佛只要沈燃这个皇子比他更难过,他就能从中获得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 然而连裴景沧自己都完全没有想到的是,面对他不止一次的嘲讽针对还有背刺,沈燃竟然将逆来顺受和以德报怨发挥到了极致。 这个总是不怎么说话的少年一直任劳任怨的照顾他,替他挡去明枪暗箭。 甚至会在他生病的时候,跪着去向人求药。 至此,裴景沧对沈燃的忌惮防备终于一日淡似一日。 他也终于愿意相信…… 沈燃其实是可以为自己所用的。 自从来到戎狄后,裴景沧几乎日日都要写信,催促镇国公府想办法接自己回盛京去。后来他在信中带上了沈燃。 第三年—— 大周派出使者,提出了以财物和美人换七皇子和裴景沧回去的要求。 作为一次又一次帮完颜靖铲除异己的交换,彼时已经如日中天的五皇子完颜靖亲自去向国主进言。 戎狄皇室最终没有反对。 第318章 敌友(2) 因为裴景沧归心似箭,他们并没有走来时的官道,而是选择走了小路。 已经离开大周许多年的裴景沧并不知道,近一年来,他们所走这条路附近的陈州城闹了灾,饿殍遍地,以致百姓为了生存四处逃蹿。 他们的队伍在行至中途之时遭遇了一大拨饿红了眼的流民。 这些流民把地点选在道路崎岖的深山,且是有规模的抢劫。 在冲突中,裴景沧和沈燃乘坐的马车不小心被冲散了。 没有人知道沈燃和裴景沧与众人失散那的半个时辰具体发生了些什么。 可等众人火急火燎找到他们时,几乎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 沈燃被堵住嘴绑在树上。 而裴景沧大睁着眼睛的头颅掉在地上,带着零星血肉的白骨在沸腾的铁锅中浮浮沉沉。 曾经不可一世的镇国公府三公子—— 竟然被流民分而食之了。 ………… 裴景沧满是惊恐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沈燃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 这个人最愚蠢之处…… 就是太高估了自己,也太小瞧了他。对方竟然当真觉得一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让他忘了从前的龃龉,继续给他卖命。 可事实上,他所有的温柔体贴,所有的不记前谦,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他所表现出来的模样,也不过是他想让对方看到的模样而已。 在沈建宁面前他是事事周到的好儿子,在柳如意面前他是体贴入微的好丈夫,在完颜靖面前他是足够听话的操刀手,在其他兄弟面前他是可以帮忙谋得皇位的好帮手。 哪怕面对文犀和元宝,他也要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文犀还好,如果他先慌了,元宝就只会比他更慌。 他早就变成了一把没有七情六欲的刀。 可是…… 沈燃静静看着床上的青年,莫名觉得空洞而茫然。 好像在这个人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他自己,还会愤怒会不甘,会丝毫不讲道理的想拽住他的领子跟他打一架。 会……变得很幼稚。 就比如现在,他什么都没想好,他手里拿着刀比划什么? 沈燃下意识想要把手中的弯刀藏起来,然而薛念根本没往他的方向看。 青年很快就再次闭上了眼睛,低声道:“陛下?沈燃?” 对方清冽好听的声音因为醉意而变得有些沙哑。 默然片刻后,沈燃深吸了一口气。 他重新把弯刀放回桌上,故作平静的问道:“干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薛念的声音才再次在耳边响起。他咕哝道:“渴。” 虽然只说了一个字,但意思不言而喻。是让沈燃帮忙倒水。 沈燃愣了下,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也几乎气笑了:“薛子期,你这是真把我当奴才使唤么?” 说是让薛念服侍他,结果薛念就装模作样给他搓了两下背,反而是他一直在忙前忙后的伺候对方,现在半夜三更的,竟然还要端茶递水。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沈燃瞥了一眼桌案上摆着的茶壶茶盏,还是伸手倒上一杯给薛念递到了嘴边。 然而薛念没能喝下多少。 大部分水顺着下颌流到了脖颈处。 这个状态很明显不正常。 沈燃微微一怔。 他目光落在青年仍旧满是绯红的脸上,下意识伸出手来,碰了碰薛念的额头。 不出预料,滚烫。 难怪刚才在他旁边时感觉格外热。 薛念到底也不是铁打的,连日以来殚精竭虑,四处奔波,身上又受了这么多伤,不说好好调养,还又是烈酒又是冷水,这么个折腾法,什么样的人能受得了? 他不发烧才不正常。而且这么高的烧,如果耽搁下去的话,说不定就直接烧傻了。 漆黑浓密的长睫颤了颤,沈燃微微垂眸,盯着薛念看了好半晌,居高临下的道:“薛子期,我早就不欠你的了。” 第319章 诚意(1) 走出一段距离后,赵元琅蓦地停下了脚步。 谢长宁此时正跟在他身后,一个没有注意,险些直接撞在他身上。 赵元琅微微皱了皱眉:“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就直说吧。”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为止,谢长宁一直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边。 就连睡觉都要在一个屋。无论怎么明示暗示,他都厚着脸皮不肯走。 感觉到赵元琅隐隐流露出来的不耐烦,谢长宁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他看着赵元琅,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拜你为师,跟着你学习武艺。” 默然片刻,赵元琅道:“你觉得我会相信?” 他是不怎么爱说话,又不是傻。 谢长宁几乎把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两手一摊,破罐破摔道:“既然你都能想得到,那还问我做什么?我当然是担心你啊。” 对于谢长宁的这个回答,赵元琅倒是没有反驳。他也不走了,只是双手抱臂,靠在身后的一棵大树上,面无表情道:“担心我去找狗皇帝拼命?还是担心我逃跑?” 自从见到沈燃之后,他就仿佛在刹那间竖起了浑身的刺儿。可能也不是有意伤人,但谁试图靠近谁就鲜血淋漓。 谢长宁暗暗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一直试图说点儿什么来安慰开解赵元琅,但他也心知肚明,对于面前这个少年来说,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苍白且无力的,说得不妥当没准儿反而还会激怒对方,论口才他远远及不上谢今朝和付惊鸿,于是只好闭嘴。 之所以一直跟在对方身边,不仅是怕赵元琅去找沈燃,也同样是担心沈燃来找赵元琅的麻烦。多年顶着暴君之名的男人,哪怕表现的再慷慨、再平易近人,也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更别提赵元琅把仇恨表现的这样明显,他还提出了那样的要求? 思绪蓦地回到昨日,谢长宁微微垂下眼眸,目光不由自主的闪了闪。 他没有告诉赵元琅的是,薛念已经跟他说了两人之间的赌约。 ………… “什么!?” 听了薛念的话,谢长宁闻言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少将军你怎么跟着元琅一起胡闹!?以陛下的性格,他怎么会答应元琅这样的要求?他可是皇帝啊!你有把握么?” 薛念笑吟吟的靠在墙壁上,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淡淡道:“没有。” 谢长宁“啊”了一声,无奈道:“那你答应的这么痛快?我还以为至少你自己会有点儿信心呢。” “我没有办法不答应。” 薛念轻声道:“因为我知道,这才是他唯一想要的,从始至终他想要的都不是功名,不是利禄,不是钱权富贵,更不是用一句受人蒙蔽了事,堂而皇之把责任全甩给柳士庄,而是要让皇帝亲自给赵将军一个公道。” “毕竟他才是真正的决策者,只要他说不,即使柳士庄再机关算尽,赵家也会有一线生机。无论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件事上装糊涂,但没人有资格要求受害者跟着一起装糊涂。” 第320章 诚意(2) 默然片刻,薛念看着谢长宁,极轻的叹了一口气:“元琅不是元琢,我已经对不住赵家,我不能帮他报仇,甚至都不能让他自己去报仇,但是我也不能让他怀着满腔热血而来,最后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离去。” 隐隐约约理会到薛念话里藏着的意思,谢长宁心里忽悠一下子:“少……将军,如果……如果陛下不肯,你……你是真的要和元琅他一起走么?” 薛念理所当然的道:“当然,我薛子期堂堂男儿,头可断血可流,说出口的话不能不算。” 没想到前一刻还在并肩杀敌生死与共,这一刻似乎就要分道扬镳道离别。 薛念这个人实在太洒脱。 仿佛真的是恩怨情仇谈笑间。 谢长宁讷讷道:“可是……可是陵豫关……” 薛念笑了一声:“长宁,这世上从来不是没了谁就不行的,你已经见识过陛下的本事了,他完全可以担当得起主帅的位置,更别提戎狄两个主帅都没什么好下场,士气已然受到重创。真的有我在这里,说不定反而倒成了一山难容二虎。” 刚开始时谢长宁还觉得薛念说的有理,听到最后一句却摇了摇头:“少将军,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你和陛下之间要真的是一山难容二虎,他又怎么会明知道九死一生还亲自去找你呢?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却连这一点儿也看不透?难道就是我家公子说的……当局者迷。” 薛念微微一怔。 谢长宁看着他,满脸认真道:“少将军,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陛下他真的答应了元琅的要求呢?你要怎么办?” 然而薛念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回答谢长宁这个问题,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谢长宁的肩,就转过身扬长而去了。 ………… 谢长宁在赵元琅毫不掩饰的打量中回过神来。 他不敢去看赵元琅那双满是愤怒和嘲讽的眼睛,只得垂眸道:“元琅,我家公子跟我说,过刚易折,我是真的怕你伤到你自己。” 此言一出,赵元琅忽然没忍住笑了一声。须臾后,他缓缓道:“如果其他人跟我说这种话,我一定会说他虚伪,但是我知道,你是真心的。” 谢长宁愣了愣,眸中不由自主的闪过了一丝惊讶之色。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紧接着又听赵元琅道:“我幼时在家时就是如此,连父亲亦总是担心我会得罪人,并不让我出去见客,所以盛京城的那些人才从来没见过我,可明明我对你也很不客气,你却半点儿都不曾跟我计较,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了,谢谢你的关心,如果是在从前,我会愿意和你做朋友,但现在……” 说到这里,赵元琅顿了顿,才继续道:“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吧,这样无论我与狗皇帝之间如何,都不会连累到你。” 相识以来,赵元琅总是言辞犀利不饶人,从未说过这样温和的话,可他的脸色还是那样冷峻,犹如霜雪。 第321章 赌注(1) 此时此刻的赵元琅,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谢长宁目光闪了闪。 他微微抿唇,认真道:“元琅,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更不应该推开我,你看我像是怕连累的人么?” 赵元琅摇头:“你怕不怕连累是一回事儿,我会不会连累到你就是另外一回事儿。我没有办法责怪元琢的选择,但我也没有办法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我不能跪在昏君脚下任由他搓扁揉圆,更不能说服自己,今天的一切,全部都是柳士庄造成的,与昏君无关,我只要看见他,就会恨不得去杀了他,否则之前我根本不会冒冒失失的射出那一箭。” 其实赵元琅的语气很平静,可听了这些话,谢长宁却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赵元琅仰头望着天空:“都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本事,自己一个人跑了,护不住元琢,也护不住晴岚,让他们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长宁,劳烦你去跟元琢说,从今往后,让他跟我撇清关系,只当做没有我这个兄长。” 此言一出,谢长宁再也忍不住:“元琅,可是你与少将军的约定……” 听谢长宁提及此事,赵元琅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他并未惊讶谢长宁竟然会知晓这件事,只是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你真的相信……他能做到?” 谢长宁还没说话,忽听得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道:“你若当真这般恨朕,有什么话怎么不当面来与朕说?难道仅仅因为你的怨恨,朕就会不得好死?又或者说,你只敢仗着曾经那点交情,躲在薛子期的身后,求他保护,给你做主?” 这话说得诛心,赵元琅脸色当即变了,谢长宁心里更是不由得忽悠了一下子。行动先于理智的下一刻,他扯住赵元琅的手,不由分说就把他往自己身后推:“陛下,你答应过我,不会怪罪元琅的!” 话音落下,只闻耳边马蹄声疾,黑衣劲装的青年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笑道:“放心吧堂弟,骂朕是昏君,想杀朕的人不在少数,区区一箭之仇,朕还真不会放在心上,只不过呢……” 说到这里,沈燃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干脆利落的从马上跳下来,而后微微侧目,看向赵元琅:“你猜。若是眼神再狠点,能不能直接杀死朕?” 谢长宁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力气如何能比的过赵元琅,对方只是随手一拽,两人就换了位置。赵元琅沉声道:“长宁,此事与你无关,你走。” “怎么就与我无关?” 谢长宁心知肚明,若是不动手的话还好,真的起了冲突,他这两下子根本谁也拦不住,于是眼一闭心一横,直接张开手臂挡在沈燃和赵元琅之间,大声道:“你们要动手,就直接从我身上踏过去!” 沈燃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伸手搭在谢长宁肩上,温言道:“不用这么紧张,朕只是跟他聊聊而已。” 说着,对旁边使了个眼色。 旁边立即过来两个护卫,硬生生把谢长宁架开了。 第322章 赌注(2) 四下里蓦地起了风,高高竖起的黑发被风吹得纷乱,帝王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柏。 哪怕连日奔波,哪怕殚精竭虑满腹心事,沈燃看起来依旧有种漫不经心的从容。或许他会惊惧会忧虑会害怕,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可以非常好的藏起这些负面情绪。 完颜靖的确是个令人厌憎的畜牲。 但他的某些理论,沈燃还是非常认同的,比如…… 宁要人怕,莫要人欺。 片刻之后,沈燃缓缓迈步,来到了赵元琅面前。赵元琅一步不退,毫不示弱的看着他:“陛下是来斩草除根?” 沈燃轻笑了一声:“要斩草除根,当初就不会留下赵元琢和赵晴岚。” 说到这里,他微微侧头,声音温和中还带着一丝残忍:“赵元琅,说实话朕不在意你与薛子期说过什么,因为归根结底他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 “你我才是真正的当事者。” “你觉得朕有责任,朕不能够置身事外,你恨朕,恨到咬牙切齿恨到水火不容,那好办,如今朕就站在你面前,不用再放什么冷箭,你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你真的有这个本事。” 说完,沈燃很亲切的伸出手,似要将手搭在赵元琅肩头。 赵元琅目光一凛。 他抬手就去扣沈燃手腕,然而沈燃手腕一翻,轻轻巧巧的避了过去,还是要去按他肩头。赵元琅侧身躲过,而后架住沈燃手臂,冷冷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须臾间两人你来我往的过了几招。 沈燃眉眼含笑:“知道你力气大,但战场上决胜负,也不是只有力气就行的,先不说你企图刺杀皇帝,会有何后果,可即使没有任何后果,如果朕不愿意,你以为就能轻易成功?你说朕是昏君,可是朕坐上这个位置靠的不是任何人。比文才武艺,你未必强过朕。比权势,朕乃是九五至尊。就算是比收买人心,你又有几分胜算?要杀朕……你凭什么?” 血气在口腔中蔓延,赵元琅目光凛冽如刀锋,却没有说话。 他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他明白沈燃所说的确也是实情。 如今这情形,一旦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是外患未平,又起内乱。 皇室弄权。 可苦的却都是黎民百姓。 而且就算沈燃不是皇帝,想杀他也不是件容易事儿。 “但朕还是愿意给你机会。” 见赵元琅不语,沈燃缓缓道:“朕要与你比一比,若你能赢,你所有的担忧顾虑朕都可以替你摆平。” 说到这,他看着赵元琅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朕不但会还你父兄清名保你弟妹周全,还会下罪己诏,自裁以谢天下,去给你父兄偿命。当然,如果你觉得不解气,想亲自动手也没问题,如此,你可能满意了?” 赵元琅彻底愣住了。 他下意识停下动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沈燃再次向前踏了一步。他微微侧目,看向旁边的谢长宁:“而且长宁的身份你也知道,你既信得过他,就让他来做个见证人。” 默然片刻,赵元琅道:“条件呢?” 他可不会天真到认为此事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沈燃勾了勾唇:“很简单,若是你输了,从今往后就老老实实把这幅桀骜不驯的脾气收起来,当朕是你的主子。” 帝王的声音嘲讽而不屑—— “你敢,还是不敢?” 第323章 说服(1) 默然片刻,赵元琅缓缓道:“你要比什么?” 沈燃笑道:“比什么、怎么比都由你来定。省得到时再来说朕欺负你。” 赵元琅:“当真?” 沈燃道:“君无戏言。”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赵元琅看着他,冷冷一笑:“好,我跟你比了。彼此立下字据,然后让谢长宁来作证。” 然而他们俩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轻松松。谢长宁在旁边却听得惊心动魄,他大声道:“你们还没问过我的意见呢!我绝对不会来做这个证,你们不能比!” 沈燃和赵元琅无论谁出了事儿,他也担待不起。 赵元琅皱了皱眉。 沈燃道:“朕去跟他说。” ………… 护卫们全都退出老远,谢长宁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回过神来。他拼命摇头道:“不,我不答应,我做不到!” 沈燃笑起来。 须臾后,他看着面前少年满是惊慌的脸,认真道:“不,你一定做得到。你连沈砾都能说服,区区一个见证人,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这怎么一样?这怎么能一样?” 谢长宁在沈燃含笑的注视下几近崩溃:“陛下,你这是在赌命,明明不需要走到这一步,我们还可以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可以慢慢劝元琅,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或许元琅是恨你,但为了百姓他不会动手杀你的,你为什么就一定要选择这样你死我活的方式?” 他几乎把唇抿成了一条线:“元琅的本事,你也是见识过的,你怎么知道就一定能赢?万一你输了怎么办?你真的要自裁么?我不想让你有事!但是我也不能言而无信,对不住元琅!” “朕从未说过要让你言而无信。” 沈燃淡淡道:“何况如果你连这点都做不到,赵元琅也不会信得过你。你大可放心,倘若真的输了,朕一定会遵守自己的诺言,不会让你为难。” 谢长宁死死咬着下唇,睁大了眼睛瞪着沈燃。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所有人都说面前这个男人是暴君。 从前他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事实上,除却薛妩中毒那次,他几乎从未直面过沈燃的“暴戾”。自从与谢今朝到盛京以来,沈燃大部分时候待他都是客客气气的,甚至还会冒着与沈砾翻脸的风险为他出头。 他只是谢今朝的书童,一个流落在外许多年,对于沈砾来说可有可无的曾孙。如今沈砾看起来的确是很疼他,可是他也心知肚明,这份疼爱,亦要在看到他的价值之后。 他必须出众。 否则怎么和那么多同父异母的兄长争?他有这么多血缘上的至亲,可是这些人对待他远远没有谢今朝和付惊鸿亲近,说不定还会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恨不得让他去死。 他与那些人不是兄弟,而是生死仇敌。相较而言,谢长宁反而觉得,沈燃这个所谓的暴君更像他兄长。 沈燃对不住赵家,对不住赵元琅和赵元琢,这点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但仔细想想,对方从来都没有对不住他。 谢长宁在沈燃异常平静的注视下缓缓跪了下去。他低声道:“陛下,有些话或许我没有立场对您说,但今天我还是想说。” 第324章 说服(2) 说到这里,谢长宁顿了顿,才继续道:“首先,我要谢谢您当初在老襄王的面前为我出头,也谢谢您之前在战场上不顾危险救我。” 这话题转的有些突然,沈燃微微一怔,随即漫不经心的道:“别客气,不是什么大事儿。” 谢长宁摇头道:“陛下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我却不能不放在心上,明明把我留在襄王府,对你来说才更有好处,可是你却愿意为我撑腰,而不是想着怎么能榨干我的利用价值。这些我全都看在眼里,陛下,我觉得你不是外头传言的那样,你真的是个很够意思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的确很敬佩元琅,但我也不希望你有事。关于赵家的事,本来也……” 谢长宁死死咬着下唇:“也是你有点儿理亏的,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稍微……稍微退一步?” 说到这里,或许是怕沈燃生气,他又赶紧补充道:“陛下,虽然我嘴上从来没说过,但是我真的觉得,你比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更像我哥。我小时候要是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那肯定做梦都要笑醒了。我这些都是肺腑之言。” 这的确是真心话。 除了谢今朝和付惊鸿外,从来没有人会像沈燃这样挡在他面前。 即使心情实在不怎么样,看着谢长宁这满脸认真的模样,沈燃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俯身扶起谢长宁:“长宁,你觉得朕理亏,薛子期也觉得朕理亏,可你不要忘了,朕毕竟是皇帝,即使朕真要向人认错,也不能是为人所逼,更不会让赵元琅骑在我头上。” 谢长宁愣了愣。 微风卷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 沈燃抬眸望向半空,轻声道:“你问朕为什么不愿意退一步?朕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因为这绝不是退一步就能解决的问题。赵元琅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不止薛子期知道,朕也照样一清二楚。哪怕朕没听见他们私下里说了些什么,朕照样也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对于沈燃这些话,谢长宁在震惊之余,竟然又觉得理所应当。 他嘴唇动了动,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话到嘴边又实在开不了口,眼前晃来晃去只有“慧极必伤”四个字,耳中听到沈燃的声音也变得缥缥缈缈—— “朕一直在问自己,我这样拼尽全力的活下来,这样拼尽全力的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处处为人掣肘,然而让别人来告诉我,这个也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 帝王的声音之中满是冷冽:“朕这辈子,最恨为人束缚,最恨别人对我指手画脚。” 谢长宁讷讷道:“可……可要是输了呢?陛下……陛下,这可真的不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啊,搞不好真的会……会出人命的。” 沈燃又笑了一声。他看着谢长宁的眼睛,懒懒道:“长宁,我知道你觉得我疯了,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想死,可是如果不能痛痛快快,即使千秋万代又能如何?如果不能痛痛快快……” 他一字一顿的道:“我又何必千秋万代?” 谢长宁:“……” 第325章 较量(1) 意识到沈燃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谢长宁蓦地瞪大了眼睛。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先是愣愣点了点头,而后又拼命摇头:“就算陛下真的要比,那至少……至少也先跟少将军商量一下再说吧。我觉得让他来做这个见证人比我合适。” 当然有一句话谢长宁没说。他觉得薛念还是有很大机会可以说服沈燃的。 “薛子期?” 伸手接住一片树叶,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淡淡道:“你觉得……他会同意?” 谢长宁愣了下,随即苦着脸道:“少将军不同意就可以不去?陛下,你……你这……这就未免有点儿欺负人了吧!” 沈燃拍了拍谢长宁肩膀,笑道:“你为什么不可以理解为……”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比起薛子期,在朕的心里,其实更信任……也更器重你?” 没想到沈燃这时候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谢长宁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陛下还是快不要拿我打趣了,我可还是个孩子呢。哪里能跟少将军比?” “英雄不问出处,更不看年纪。” 沈燃摇了摇头道:“从前朕的确一直拿你当小孩看,直到当日你家公子对朕说,你能想办法从牢里逃出来,能下决心想办法杀死一直欺负你的人,朕才真正开始对你另眼相看,也是发自内心敬佩你,发自内心承认你这个兄弟。” 沈燃最厉害的一点在于,只要他真想让一个人看到自己的真诚,那他就能比任何人都真诚。 “敬佩”与“兄弟”两个词蓦地砸下来。 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谢长宁彻底愣在了原地。 或许除了他自己,再没人能理解他此刻的震撼。 士为知己者死。 轻飘飘就可以说出口的几个字,可他听了却是千斤重的。 这一刻他没有办法违背沈燃。 少时总是不知天高地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虽然谢长宁表面上看着很随和,无论对谁都很大度、很有礼貌,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可实际上,他既有谢今朝的桀骜,也有付惊鸿的不羁,绝对不会、也不可能事事屈服于强权。 皇帝的话,他当然会听。 可也不会毫无底线的听。 天子的确掌握生杀大权,然而说到底,也不过是酷刑加身,千刀万剐。 惊恐畏惧是因为有所求。 他若是咬紧了牙关忍住。 他若是无所求也无所畏惧,对方还能拿他怎么办? 但他却没办法拒绝“兄长”的请求。 就像他明明知道凶险,也没有阻止谢今朝到盛京来。 谢长宁微微抿了抿唇。 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声道:“陛下这话,我怎么担的起呢?” 漆黑浓密的长睫垂落,沈燃神色莫名复杂,可是他看起来却不再像往日那样冷冽,那样不近人情。 他看着谢长宁,缓缓道:“朕说你当得起,你自然就当得起。人都说天家无父子,更没有什么兄弟,可只要你真心愿意当朕是兄长,那我们就是兄弟。” 第326章 较量(2) 谢长宁最终还是没办法拒绝沈燃。 但他也向沈燃和赵元琅提出了一个条件。 按照约定,比试项目由赵元琅定。 可谢长宁坚持要求三局两胜,而不是一局定胜负。 他并不知道薛念发烧的事情。 他还是想要拖延一点儿时间,希望薛念可以在这个过程之中赶过来,阻止沈燃和赵元琅的比试,再不济也不要让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即使隐约猜到谢长宁的心思,赵元琅也没有反对。 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自有一腔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和孤勇。 否则他不敢独自一人跟着谢长宁到边关,更不敢单枪匹马引开完颜靖。 他要暴君心服口服。 第一局比武艺。 规则也很简单,谁先从马上掉下来谁输。 面对沈燃的时候,赵元琅可是真不客气。每一锤落下时都像是恨不得直接要了沈燃的性命。 当然沈燃也没有他想象中好对付。 赵元琅胜在力气大,沈燃的兵刃绝不敢去碰他的锤。但比起灵巧多变以及对敌经验之丰富,却又是赵元琅略逊一筹了。 来陵豫关前,赵元琅与人动手只是为了分胜负。 可沈燃与人动手,却几乎都是为了决生死。 刀锋起落间,他一拳挥在了赵元琅脸上。 这一拳没有半分留情。 潮水般袭来的眩晕中,赵元琅眼前闪过金星。 他抹去唇角溢出的血,眼底“腾”的闪过冷光。 铁锤风驰电锤般落下,连破空声也叫人心惊。 仓促间长剑撞上赵元琅的铁锤。 在震耳欲聋的兵刃撞击声中,沈燃手臂发麻,身体猛地一沉,长剑险些就脱手坠地。 赵元琅没有变招,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眉目冷峻如霜。 沈燃很明显感觉到,对方就是要借这一击之力,把他从马背上掀下去。 又或者…… 铁锤直接落在身上,下场一定是骨断筋折。 这个少年力气实在是大的惊人。 汗水顺着脸颊滴落,手背上也青筋毕露,沈燃反而笑了起来。 他微微仰起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胜了朕,今天就可以痛痛快快报仇了,是不是很激动?” 赵元琅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有种令人心惊的血戾与冷冽:“只要你能言而有信。” “放心,朕当然会言而有信。” 沈燃缓缓道:“但前提是……你真的能有这个本事。” 话音才落下,长剑上的力道骤然变得更大。 铁锤以不容抗拒之势持续下压,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剑身之上出现了一道异常明显的裂痕。 沈燃虎口处一阵剧痛,太阳穴难以抑制的突突跳了几下。 他右手依旧死死握住剑柄,左手两指却置于唇边,吹出了一连串忽高忽低的调子。 明明沈燃双手架住赵元琅的铁锤都要拼尽全力,此时却忽然换作单手,赵元琅当即就是一怔。 然而只在声音响起的刹那之间,他就明白了沈燃的用意。 因为他的战马一声长嘶,前蹄忽然不受控制的直立而起,竟然要把他从马上摔下去! 很显然是受到了这声音的刺激! 第327章 狠戾(1) 眼见赵元琅的战马挣扎的越来越厉害,沈燃趁机就要后退,岂料赵元琅在战马如此剧烈的挣扎下,竟然只靠双腿的力量就夹住了马肚子,即使不扯缰绳也如钉子一般钉在马上,他一手提着铁锤,另一只手却像钢勾般扣住了沈燃肩头,阻止沈燃退开的同时,也试图把他从马上拽下去。 沈燃吹出来的调子一声比一声更尖利更急促。赵元琅在剧烈颠簸中几乎彻底红了眼,一抓之力甚是惊人。 肩膀处传来火辣辣的疼,沈燃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已经被赵元琅扯的微微倾身,就连战马也难以抑制的向后退了几步。 虎口因用力过猛而破裂,鲜血顺着剑刃滴落,长剑剑身上由于剧烈撞击出现的裂痕被血色浸染,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阳光落在眉眼上,却映的沈燃眉目如寒霜。他心知肚明,一旦到了只能跟赵元琅拼力气的地步,绝对不会有什么胜算。 而且还是在需要腾出一只手控制赵元琅战马的情况之下。 赵元琅的战马是宝马,只要声音停下,很快就不会继续发狂了。 战场上时机稍纵即逝,沈燃胸口剧烈起伏着,在战马交错而过的刹那间下定了决心。 他仗着身形灵活,腰力惊人,孤注一掷般借力跃到了赵元琅的马上,给了对方重重一击! 这下实在是大出赵元琅意料之外。 要控制住一匹发狂的马、不让它到处乱跑,把自己从马背上甩下去已经颇为费力,更别提在一匹发狂的马上跟人近身肉搏。 只听得“噗通”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响动。两人竟然一起从马上翻了下来。 兵刃脱手而出,沈燃和赵元琅都觉得有些晕头转向。 然而杀红了眼,哪怕落马也没人停下来。 赵元琅狠狠一下杵在沈燃胸口。 沈燃嘴里都是血腥味,他按住赵元琅的头,死死把对方的脸往旁边土坑里按。 即使一直在做心理建设,看到沈燃和赵元琅竟然这么个玩命法,谢长宁的精神还是高度紧绷。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此时见到两人同时落马,谢长宁立即跑过去,高声道:“停!停!停!不要继续打了!比试已经结束了!你们是同时落马的!” 因为太急,连声音都变调了。可惜接连叫了好几声都没有人搭理他。 此时其他士兵都听沈燃吩咐离得远远的,谢长宁狠狠一咬牙,上前就去拉他们:“陛下!元琅!不要再打了!之前可是说好——” “砰——!” 赵元琅被沈燃按着头吃了满嘴的沙子,他呼吸困难,挣脱的力道也大的惊人,谢长宁不管不顾跑过来拉架,下巴正撞在他挥出的手臂上。 这下可了不得。 谢长宁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已经让他难以抑制的“诶呦”了一声,“噗通”就跌在了地上。 鲜血顷刻间就顺着嘴角淌下来,谢长宁耳朵“嗡嗡”的,眼睛也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第328章 狠戾(2) 赵元琅这一拳实在是太厉害。 谢长宁坐在地上,捂着脸好半天都没能缓过劲儿来。 不过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赵元琅和沈燃终于不打了。 见两人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谢长宁在一阵又一阵如潮水般袭来的眩晕中,隐隐约约的想—— “总算这一下没白挨。” 须臾的死寂之后,赵元琅过来扶起了他,低声道:“……抱歉。” 谢长宁扶了扶额,而后摆手道:“没关系,元琅你……你不要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这下声音真是彻底变调了,听起来有些“呜呜”的。 沈燃也过来看了看他下颌处那一大块触目惊心的乌青,默然片刻后道:“朕叫人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谢长宁微微一怔,眼睛莫名有些酸涩。 其实他小时候没少挨领养自己那家人的揍,那家人后来生的孩子就更是天生坏种,甚至会用铁棍来打他的头,打的他头破血流。后来跟着沈漓学习武艺,身上即使没有大伤,但也是小伤不断,赵元琅这一拳虽狠,在他看来却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谢长宁嘴唇动了动,他想说自己“还没有这么娇气”,可话到嘴边却又改了主意。 沈燃和赵元琅可比他狼狈的多。 他只是被赵元琅打了一拳就难受成这个样子,沈燃和赵元琅刚才可不知道到底挨了对方多少拳脚。而且…… 就算真的阻止不了他们接着比,能耽误一会儿是一会儿。 目光分别在沈燃淌血的指尖和赵元琅脖颈处的青紫上停留了片刻,谢长宁眼珠转了转,有些虚弱的靠在赵元琅身上道:“多谢陛下了。我脸上实在是疼得厉害,也正好想请大夫来看看。” 沈燃从小到大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他才亲身体会过赵元琅的拳头到底有多硬,自然也担心谢长宁受不了,毕竟对方如今年纪还小,又是个文人,身体自然没有自幼习武之人那般强壮,可此时见谢长宁眼珠滴溜溜乱转,也就基本放下了心。 不过就像赵元琅之前同意三局两胜一样,沈燃也同样没有揭穿谢长宁的小心思。他向来都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个性,谢长宁脾气秉性还算合他心意,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儿,他不介意惯着对方。 沈燃垂眸拂去指尖的血迹,眉眼间戾气散去,又变回素日那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扬声吩咐士兵去请大夫。 自己人窝里斗,无论是到了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也是好说不好听。 因为怕事情传扬出去军心不稳,沈燃带来的全都是盛京城跟来的亲卫,不但听话、而且嘴也非常严,闻言当即答应一声,马不停蹄的去请大夫,明知帝王此时形容狼狈,可期间愣是没人敢抬头向沈燃看一眼,也没人敢对他的指令多嘴说上一句话。 边关军的确要更信服薛念,但沈燃在这些从盛京出来的军队面前,自然还是拥有绝对的权威的。 赵元琅眼神晦暗。 沈燃却像是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迈步走到他身边,淡淡道:“去换件衣服?” 他们两个身上的衣服多处破损,已经全都不像样子了。 第329章 消息(1) 赵元琅微微怔了怔。 他目光冷冽,像刀子一样落在沈燃脸上:“你大可不必这样假惺惺。” 少年声音中还是有难以掩饰的切齿恨意。 沈燃面色不变:“你也大可不必将恨意表现的如此明显,毕竟你再恨不得杀了朕,朕也掉不了一块肉,这一局不分胜负,有这功夫不如想想后头两局怎么取胜。凡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朕当然会遵守诺言,相信赵将军也教不出言而无信的小人。” 他情绪当真是稳定到了极致,哪怕两人刚刚才拳拳到肉的打了一场,也看不出半点儿恼羞成怒的意思来。 只这份处变不惊的气度就不是一般人能及的。 赵元琅微微抿了抿唇。 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顿的道:“我当然不会言而无信。” “那就好。” 沈燃道:“是取了朕的性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还是从此让朕做你的主子,可全都看你的本事了。” 赵元琅:“……” ………… 谢长宁磨磨蹭蹭的耽搁了一个多时辰,坚持让请来的大夫给沈燃还有赵元琅分别诊治过之后,非但没有等到薛念来救场,反而得到了对方发烧需要静养的消息,不仅如此,沈燃还十分温和的嘱咐陵豫关众将这些时日无事不要去打扰薛念养病。 眼见着薛念这边是暂时帮不上什么忙了,最后谢长宁不得不勉勉强强同意了继续比试。 第二局比弓箭。 准备六十只身上带有特殊标记的小动物,先放出三十只,让它们在事先准备好的场地随意活动,其中一人蒙上眼睛射箭。 结束之后,再放出另外三十只小动物,由另一人蒙上眼睛射箭。 所用时间和弓箭数量更少,射中小动物更多者为胜,时间限制为半柱香。 这回赵元琅也留了个心眼,他不知道沈燃那御兽的本事究竟精湛到什么地步,担心对方再用控制他战马的办法把那些小动物聚集在一起,于是他向沈燃提出,既是比弓箭就不能再吹那奇怪的调子。 沈燃没反对。 他整了整自己手上的护腕,仿佛赵元琅只不过是提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好,朕答应你。” 沈燃回答的没有任何犹豫,赵元琅愣了愣,反而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你倒是痛快。” 沈燃拿起身旁的硬弓,手指在弓弦上随意一拨,漫不经心道:“你想让朕心服口服,朕自然也会让你心服口服。无需再耽搁了,你先来吧。” 赵元琅也没有跟他客气,点了点头道:“好。” 结果不出沈燃预料,虽然这些小动物毫无目的的满场乱跑,而且赵元琅还蒙住了眼睛,视线受到阻碍,但是他出手干脆利落,三十支箭箭无虚发,结束时用时还远远不到半柱香。 这意味着,沈燃也必须速战速决。 且这三十支箭中绝对不能有任何一箭落空,否则就会是必败之局。 谢长宁眸中闪过一丝担忧之色,在沈燃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忽然忍不住低声道:“陛下。” 第330章 消息(2) 在谢长宁心里,沈燃和赵元琅自然都是他的朋友,但若是赵元琅输了,他们还能有机会从长计议,可若是沈燃输了,那丢的可就是性命。 这让谢长宁内心那杆正义的天平稍有倾斜。 如果说之前他还觉得沈燃即使真的输了,也有可能会仗着皇帝的身份出尔反尔,想办法不遵守自己对赵元琅许下的诺言,那么现在谢长宁几乎打消了这个念头。 心高气傲,宁折不弯的翠竹,当然会有自己的骄傲。 谢长宁觉得,沈燃一定不屑于言而无信。 听见这一声,沈燃脚步略顿了顿。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谢长宁身上时,那双清冷而淡漠的眼睛闪过似有若无的隐约笑意。 彼时正有微风拂起颊边散落的几缕碎发,谢长宁呼吸莫名一滞。 沈燃没说话,但他那双眼睛仿佛什么都说了。 下一刻—— 沈燃毫不犹豫的翻身上马,用布条蒙住了眼睛,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等谢长宁反应过来的时候,冰冷的箭矢已经撕裂空气,正中目标! 紧接着是第二箭,第三箭!一箭接着一箭射出,中间几乎没有分毫停顿。 青年衣摆在呼啸的风声之中烈烈翻飞。动作如行云流水,听声辩位的本事更是妙到毫颠,这下子别说谢长宁,就连赵元琅都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即使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知道沈燃既有御驾亲征的胆子,自身能力应该也不会太差劲,但两场比试下来,沈燃的本事还是远远出乎了他的预料。 如果这个人愿意,那他的确是有可能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他有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本事。 可是…… 一个众所周知的暴君,为何忽然间就没有任何征兆的痛改前非了? 他是真的愿意痛改前非么? 焉知他不是混淆视听,邀买人心? 就想骗薛念和谢长宁这样的人心甘情愿给他卖命? 赵元琅下意识侧过头看了谢长宁一眼,可谢长宁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打量,此时对方的注意力全都在沈燃的身上。 不知是不是被沈燃的威势震慑,最后两只小动物在惊慌失措中蹿入了两块石头之间。 这两块石头虽然不算大,但是距离极近,的确是个用来躲藏的好地方,如果这两只小动物一直不出来,沈燃几乎不可能射杀它们。 如果是在平时,沈燃或许还能静下心来想想办法,将那两只小动物从石头后引出来再射。 可方才赵元琅用时实在太短,再耽搁下去马上就要超时了。 谢长宁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上,手心里全是汗。 赵元琅见了这情形,心情更复杂。 薛念说沈燃不能杀,谢长宁显然也没有觉得沈燃这个皇帝有什么不好。 耳边在此时响起谢长宁复杂难辨的惊呼。 赵元琅心里一突。 他豁然抬头,下意识向着沈燃的方向望了过去。 长箭如风驰电掣般破开空气。 一箭穿石! 受了惊的小动物疯狂逃蹿而出。 第二箭紧随而至。 一箭双雕! 第331章 端倪(1) 薛念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烧还没有完全褪,他晕晕乎乎的躺在床上,有些茫然的盯着房顶处看了好一会儿,才隐隐约约想起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回房跟沈燃拼酒,然后打水去给沈燃沐浴,然后他自己因为实在太热也洗了一个,再然后…… 再然后呢? 身侧空空如也,早就不见了沈燃的影子。而门窗上全挂着挡光的帘子,整个屋子看起来都暗沉沉的,也分辨不出此时的具体时辰。 薛念扶了扶额,无论怎么也想不起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他顾不得自己此刻浑身无力,强撑着想从床上坐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响,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从门外走了进来。老者身边还跟着个大概八九岁的男孩,男孩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有两个碗,其中一个碗还在“腾腾”的冒着热气。 他们刚一进门,汤药的气息就飘的满屋子都是。 见薛念似是要起身,老者颤颤巍巍走过来按住了他:“少将军不可乱动,你高烧还没有全褪,需要静养……需要静养啊。” 认出这老者是军中的大夫,而旁边站着的小男孩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对方的药童,薛念不由愣了愣。 原来他竟是发烧了? 怪不得会这样难受。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老大夫已经伸出手来探了探薛念额头,随即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比昨晚好多了,少将军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老大夫话音落下,小药童立即给薛念端过药碗。 薛念目光落在那碗汤药上,笑着道了声谢,将碗中的药接过一口干了。 苦涩在口腔中蔓延开来,薛念微微抿了抿唇,刚想这老大夫几个问题,小药童又马不停蹄的把另外一个碗给他递了过来,低声道:“师父叫人准备的,少将军吃两块吧。” 这回碗里装的并不是汤药,而是蜜饯果子。 薛念见状又是一愣。 他从小就不喜欢喝药,嫌太苦。 所以一般都是能不喝,就不喝。 要是薛夫人盯着,非喝不可,他就会缠着薛夫人去买蜜饯果子当零食吃。 不过这是七八岁时候的事了。 那时候年纪小,闹着玩而已。 而且这事儿除了薛夫人之外,连薛远道和薛妩都不知道。 军中都是一群大男人,行军打仗时受伤也是常事,谁没事吃蜜饯?老大夫怎么忽然想起准备这些东西了? 默然片刻,薛念哈哈一笑,拿起块蜜饯扔进嘴里:“谢了谢了,您这可真是够体贴的。可这么多我也吃不完啊……来来来,一起吃。” 说着,抓了几块递给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的小药童。 陵豫关是边境,常年征战。 薛念到这之前,百姓们平日里就连温饱都是问题,蜜饯果子这样的东西更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起的,小药童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但他没敢接,而是抬起头去看老大夫的意思。 皇帝特地吩咐他们准备的,他哪敢随便接。 第332章 端倪(2) 老大夫暗暗叹了口气,道:“既然是少将军给你,你就拿着吧。” 蜜饯是沈燃让准备的。 但他还吩咐不能叫薛念知道是他让准备的,小药童要是一直畏畏缩缩的不肯接下,不是摆明了让薛念怀疑? 听了老大夫的话,小药童这才千恩万谢的把蜜饯接过来。 但他只从其中一块蜜饯上掰下极小的一块尝了尝,就从怀里取出块已经洗的发白的手帕,小心翼翼的用手帕把余下的几块蜜饯包起来了。 薛念微微扬了扬眉,戏谑道:“这是何意?” 一丝红润悄然从耳根处爬上来,小药童飞快抬起头来看了薛念一眼,而后紧紧咬着嘴唇,极小声的回答道:“我弟弟……我弟弟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个,爹娘说有什么好吃的都应该想着弟弟,不能只顾着自己,所以……所以我想给弟弟留着,我……我只吃一口就可以了。” 因为年纪太小,整个人又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的,薛念刚开始的时候对这个小药童也没有特别注意,可此时听了对方所说的话,忽然之间就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对方几眼,立即觉得这小药童的神态和语气都不像个男孩子,反而更像是个穿了男孩衣服的小女孩,只不过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说话声音又有些沙哑,所以一时间难以分辨出来,会被人误认成男孩子而已。 然而薛念何等见识眼力,一旦生出疑心,就很少有事情能瞒过他的眼睛。 见这女孩子瘦弱又胆怯,薛念微微皱了皱眉,直接把装着蜜饯的碗都端给了小药童,笑道:“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没关系,来,这还有,都给你,不要客气,随便吃。” 蜜饯的香气扑进鼻子里,小药童忽然感觉空空如也的肠胃不可抑制的痉挛了一下,大眼睛之中流露出无比渴望的情绪来,但最终她还是缩了缩脖子,摇头道:“这些是少将军的。我不可以这么贪心。” “给你就是你的了。” 薛念笑了下:“我送人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你不要我可扔了。” 此言一出,小药童立即“啊”了一声,满脸都是不舍:“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可以扔掉呢?” 她抬头看了老大夫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这才道:“那我……我可以把这些也拿回去给弟弟吃么?” 又是弟弟。 薛念道:“你留下的那些不少了,他吃不了那么多的。” 然而小药童还是摇头。 她低声道:“可是……可是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吃了就浪费了。” 从小到大,她爹娘都是这么对她说的,说她只是个赔钱货,家里不管有什么东西都要先紧着弟弟,其次是爹娘自己吃,而给她就是浪费。 有一次她因为实在太饿了,偷吃了弟弟剩下的半个馒头,就被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 听了这话,薛念脸上的笑当即落了下来:“这叫什么话?你比其他人差在何处?纵使真有人这么说,那也是对方糊涂,可你却不该这样想。” 小药童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嗫嚅道:“少将军,你……你说的是……是真的么?” “当然。” 薛念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要记着,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妄自菲薄。” 第333章 胜负(1) 小药童眼睛里含着泪,狼吞虎咽般把碗里剩下的蜜饯全吃了。 薛念这才笑了笑。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对着那老大夫道:“好了,药也喝完了,您先回去休息吧,我要出去走走。” 见薛念竟然又要下床,老大夫眼皮跳了跳,赶紧出言阻止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少将军烧还没全褪,这几日一定要好好静养,不可以吹风,也不可四处走动。” 薛念微微一怔。 他依旧笑着看向老大夫,眼底却飞速闪过一丝探究的光。 须臾后,薛念缓缓道:“不知陛下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大夫:“……” ………… 沈燃垂眸打量着手里的东西,忽明忽灭的烛火在他眼睛里荡漾来去,便有隐约的戏谑与笑意:“千丝绕?” 赵元琅面无表情的道:“对,只要你能用比我更短的时间解开,就算你胜。” 此物乃是他师父所赠,用近千根丝线缠绕而成,就连他也需要一个多时辰才可以解开。 谢长宁目光落在那些绕来绕去的线上,没一会儿就觉得眼花缭乱。 这么多的丝线,如果没特殊技巧的话,想要理顺,谈何容易。 谢长宁抿了抿唇道:“元琅,这是你师父的,你自然有解法,可陛下此前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东西,你这样……你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不太公平?” 前两局都是平局,这最后一局一旦决出胜负,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虽然不怎么可能,但是在谢长宁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两人依旧能不分胜负。 默然片刻,赵元琅低声道:“实话实说,若在以往,像这种趁人之危的事情我也不屑为之。可是这回不一样。” 他父兄蒙受不白之冤,他必然会全力以赴,为他们讨个公道。 谢长宁本来有满肚子话想说,可见赵元琅如此直言不讳,他反而无言以对了。 谢长宁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长长出了口气,满腹心事的靠在了椅子上。 沈燃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不存在公平还是不公平,方才既说了比什么由你来定,那自然是定什么都无所谓。再说……” 说到这里,沈燃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只要不到最后一刻,那就是胜负未分,你当真以为只如此,便是十拿九稳了?” 赵元琅眼底划过一抹嘲讽之意,声音却没有任何起伏:“好,那我就在此处好好等着,看陛下如何大显神通。” “陛下”两个字咬的非常重。 沈燃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出赵元琅声音中近乎切齿的恨意。 他极轻的笑了一声:“放心,朕当然会如你所愿。” 话音落下,雪亮寒光闪过,沈燃毫不犹豫的抽出短剑,将缠绕在一起的丝线尽数斩断! 沈燃声音平静,琉璃般的眼睛中却有戏谑与冷冽交织:“这不就解开了。” 空气极为诡异的凝滞了一瞬。 带着凉意的夜风自窗缝之中透进来,吹得人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看着散落在桌案上的丝线,谢长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元琅眼睛里闪过难以置信的光。 他豁然抬头,冷冷的盯住了沈燃。 第334章 胜负(2) 赵元琅眼睛都红了。 他伸手拽住沈燃的衣领:“这是我师父给我的,你敢毁了我师父给我的东西!?” 谢长宁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 他赶紧过去拉住赵元琅:“元琅!你不要这样,你先冷静一下,我们有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说的,你放开陛下——唔——” 赵元琅一把甩开他:“这件事儿跟你没关系,你离远点儿。” 谢长宁身子晃了晃,“蹬蹬蹬”向后退出好几步:“元琅——” 沈燃笑了一声,淡淡道:“长宁,不要大惊小怪,你坐下歇会儿。” 他的神态和语气都有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谢长宁动作顿了顿。 他看看赵元琅,又看看沈燃,最后只得苦着脸坐在了椅子上,盘算着一旦两人再次动起手来,应该怎么收场。 见谢长宁坐下,沈燃这才对赵元琅道:“朕为什么不敢?再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盯着赵元琅的眼睛:“难道这样不算是解开了?方才你只是说先解开这千丝绕者为胜,又没有规定不可以用别的方法。怎么,输不起?” 赵元琅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咔咔作响:“你这根本是强词夺理,虽然是要解开这千丝绕,但当然是以不损坏它为前提。” “谁跟你说的?” “这世间机关无数,难道全都是只能解,不能拆?一把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锁,我为什么一定要想办法打开它?直接砍断不是更省事。” “还是说……” 沈燃有些讽刺的笑起来:“你是希望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墨守成规,按部就班的来遵守你这想当然的规矩?那朕告诉你,不可能。朝廷也好,疆场也好,都是波谲云诡,瞬息万变。你当然用不着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可所有你想不到料不到、又或者说……不屑为之的东西,将来都有可能会成为取你性命的尖刀。” 赵元琅瞳孔皱缩。 沈燃拂开他扯住自己领子的手:“你这样怨恨朕,觉得是朕害得你父兄,害得赵家至此,可你扪心自问,难道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他赵守德当真就连一点儿责任也没有?” 赵元琅眼睛里出现了很明显的红血丝:“你、说、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想往我爹身上泼脏水?” “泼脏水?” 沈燃缓缓重复了一遍最后三个字。 他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赵守德到底是个什么脾气秉性,你这个做儿子的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清楚,就去问那些清楚的人,去问问薛远道,问问薛子期,问问所有曾经跟他有过来往的大臣们,问问自先帝当政至今,他到底得罪了多少人,问问对他心怀恨意,想要他命的是不是就只有柳士庄一个?朝堂上这样多的明枪暗箭,即使他这一次躲过去了,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还有……” 沈燃一字一顿的道:“你口口声声说你父亲忠心,说他冤枉,可是那些通敌叛国的信件,难道不是从赵守德房里搜出来的么?” 赵元琅:“……” 第335章 对错(1) 空气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凝滞。 赵元琅狠狠瞪着沈燃,咬牙道:“那些信全都是假的!” “他有办法证明吗?” “你有办法证明吗?” 沈燃冷冷道:“没错,朕是皇帝,所以朕应该秉公处置,可朕也是个人,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将,朕不可能做到事必躬亲,就是再换一万个人来也不可能做得到,这时候朕不看摆在眼前的证据还能看什么?” “你说他忠心,但这世上不止赵守德一个人会喊忠心,许多人喊得比他更漂亮。他找不到证据也没有证人,明知被陷害却无法自救,说好听点儿是生性耿直,可若说难听点儿,就是愚蠢,是无能!难道他自己无能,也要怪朕不信任他?” “难道就因为朕是皇帝,所以哪怕小到州府乡镇的冤假错案都要怪到朕身上来?都要怨恨朕没有秉公而断?” 赵元琅气的浑身发抖。他忍无可忍的一拳挥过来:“沈燃,你住口!” 然而这回沈燃却不肯让他得逞。 沈燃架住他的手,勾起一丝似是而非的笑:“赵元琅,看你这言谈举止,想来你那师父也不是个只知道跟人动手的武夫,你若想不通,就去跟你师父好好学学,而不该这样轻易入世。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朕承认你的确挺有两下子,是个难得的将才。但是……” 说到这里,沈燃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他凑到赵元琅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之所以这样费尽周章的跟你比,就是要告诉你,有时候武力和才能也并不能解决一切,朕如果真的想弄死你,未必就是件很难的事情。” 四目相对,赵元琅哑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弄死我?” 帝王琉璃般的眼睛里漆黑墨色如潮翻涌。沈燃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元琅眼睛里还有未曾散尽的怒火,却忽然难以抑制的笑起来:“或许我的确是说不过你,可是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和我比,为什么又愿意让我在比试时占尽便宜?虽然我不敢相信,但我就是觉得你在害怕,你在怕什么?害怕……薛子期因为我跟你翻脸?就算你能赢下这一局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投鼠忌器。沈燃,别装了,如果你真有自己表现出来的这么冷静,就不会有心思跟我说这么多废话。” 沈燃愣了片刻,随即有些轻蔑的笑了两声:“投鼠忌器?赵元琅,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也太高看了薛子期。朕害怕他做什么?他就是死了,朕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更用不着为了他装。” “那你杀了我。” 赵元琅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他手上骤然加力,一字一顿的道:“既然你如此有把握,又如此胸有成竹,就杀了我,杀了我,自然就没有人再来找你报仇,也没有人再给你添堵了。从今往后你也可以彻底的高枕无忧了。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既是不能为父兄讨回公道,就到九泉下去向他们请罪。” 第336章 对错(2) 开始的时候沈燃和赵元琅说话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到后来越说越大声。 谢长宁在旁边只听得魂飞天外。 他生怕两人一个谈不拢,直接就让对方血溅当场,又自知绝对没有拦住他们两个的本事,只得偷偷摸摸把房间中所有沈燃和赵元琅能够碰到的利器全都挪开了,连桌案之上摆的茶壶茶盏都没有放过,这样即使他们真的动手,也没有法在短时间之内置对方于死地。 谢长宁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 一旦沈燃和赵元琅动起手来,即使薛念暂时帮不上忙,也要去通知陵豫关的其他人过来阻止。就算这件事儿传出去再难听,都比闹到不可收拾要好。 谢长宁没有再试图去阻止沈燃和赵元琅,而是靠在门板上,随时准备着打开门跑出去叫人。 他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 然而出乎谢长宁预料的是,即使赵元琅言语之中满是挑衅,沈燃表现出来的情绪也依旧非常稳定。他甚至还轻轻笑了下:“好,你要给你家报仇,给你家讨公道,有仇报仇,对此朕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朕只问你,有仇该报,那如果是有恩……又该如何?” 不明白沈燃忽然说这话的意思,赵元琅愣了愣。默然片刻,赵元琅道:“有仇应当报仇,若是有恩,那自然也应该报恩。” “好,也总算是你有担当。” 沈燃缓缓道:“虽然你常年都不在家中,但这些年来,赵家发生的事情,你总不会全然不知,当然先帝还在位的时候,赵守德和你的两个兄长奉命去战水匪,却因为不擅水战而损兵折将,眼看就要全军覆没,朝廷也没发援兵,朕且问你,是谁最后说服先帝,带兵增援他们的?” 赵元琅瞳孔微缩:“就算是你又怎么样,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的功劳和前途。” “等赵守德真的全军覆没再出手,朕的功劳和前途只会更大。” 沈燃冷笑了一声:“还有,当初你那个三哥在大街上跟贵妃的亲侄子起了冲突,还失手打死对方,可有此事?” 这回赵元琅没有说话。 他看着沈燃,眼底飞速闪过一丝探究的光。 沈燃所说倒是确有其事。 他三哥生性跳脱,自幼时起就最喜欢打抱不平。曾经见到宣威侯的嫡次子在大街之上强抢民女,因为那女子的父亲不肯答应,还命打手痛打对方,险些把对方打死。他三哥一时义愤,就忍不住出手阻止,刚开始的时候他三哥只不过是想要替那对父女解围而已,当然也没想着闹出人命,但没想到那宣威侯的嫡次子凶狠手辣,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就要弄死他三哥。 他三哥忍无可忍,奋起反击,最后反而失手杀死了对方。 沈燃缓缓道:“大周律历,向来是杀人者死,何况对方还是贵妃的侄子,即便真有什么过失,也应当交由官府,由官府来处置此事,岂可在大街上公然将人打杀?宣威侯府又岂能善罢甘休?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最后到底是凭什么才全身而退的?” 第337章 分辨(1) 赵元琅目光闪了闪。 因为宣威侯嫡次子身份尊贵,宣威侯府又与皇室沾亲带故,这件事当年在盛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赵守德夫妇几次三番亲上宣威侯府致歉,都被宣威侯命人打了出来,不仅如此,宣威侯还放话,此事他定会追究到底,让杀害他儿子的人要血债血偿。 最后赵守德夫妇实在束手无策,觉得这个儿子此番肯定是必死无疑了,甚至还写信要他回去见自己这个兄长最后一面。 可没有想到的是,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盛京,人还没到,宣威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忽然间亲自上书,言明此事双方都有过错,也不能全都怪在他三哥的身上,请求沈建宁从轻处理。 本来那宣威侯嫡次子为人也的确是嚣张跋扈,朝中不少大臣对此都颇有微词,既然苦主都不追究了,沈建宁便就坡下驴,也没有太过较劲,叫人打了他三哥五十鞭子,然后把人给放了。 虽说这伤养了整整三个月才好,但毕竟也是闹出了人命,即便如此,也已经让人觉得算是一个还不错的结果了。 宣威侯一向都并不是个胸襟宽广的人,此番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实在是让众人大为惊讶,他家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 赵元琅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他目光像锥子一样落在沈燃脸上:“陛下该不会是想说,宣威侯忽然改变主意之事与你有关吧。” 知他不信,沈燃不急不缓的道:“世人皆知宣威侯正室夫人曾诞育两子,却不知次子出生即是个死胎,被宣威侯用外室子以换之,他夫人出身显赫,贵妃也是由她所出,她知晓此事之后,那自然是怒不可遏,虽然夫妻之间为权势为地位,不会真的同室操戈,将此事说出去叫人看笑话,可她又怎肯为外室之子出头?” “为了保住彼此之间已经日渐淡薄的夫妻之情不彻底破裂,于是宣威侯不得不撤回诉状,这才侥幸叫你三哥逃得性命,否则以他之小肚鸡肠,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就善罢甘休。” 听沈燃这样言之凿凿,赵元琅皱了皱眉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宣威侯府也在夺嫡之争中覆灭,早已是死无对证,这些都只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 沈燃闻言笑了一声:“朕又不知道你没死,总不能未卜先知捏造证据,如今一直伺候那外室女子的乳母就住在盛京城织花巷子之中,等到了盛京城,你大可以自己去问她,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儿。” 默然片刻,赵元琅抿唇道:“如果你当真对我家有过这样大的恩惠,为何以前从来都没有提起?而且我家跟你也没有交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帮忙?” 然而面对赵元琅的这两个问题,沈燃却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为什么要帮忙? 为什么明明帮了忙,可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只当这件事儿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第338章 分辨(2) 其实不止赵守德夫妇为了此事去求过宣威侯,为了多年征战疆场的兄弟义气,薛远道也曾厚着脸皮亲自登门,希望宣威侯府能够对这件事网开一面。对于薛远道这个大将军,宣威侯肯定还是要给对方几分面子的,他还算客气的将薛远道请进了会客厅。 于是沈燃就在侯府后花园看见了宣威侯府的嫡长子蒋晏清,还有与薛远道同来的薛念。 蒋晏清和他这个弟弟虽然长得不太一样,但却都有个共同的癖好,那就是好色。薛念曾经也因为蒋晏清欺辱无辜妇孺的事情教训过对方,只不过,与赵元琅的那个三哥比起来,薛念下手就很有分寸,理由找的也很得当,所以即使闹到沈建宁面前,蒋晏清最后也只能哑巴吃黄连,非但没翻出什么浪花,反而还由于被薛念给打怕了,消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可也正因如此,蒋晏清一直对薛念怀恨在心,时时刻刻都想着伺机报复。 此次可算是让他给找到机会了。 趁薛远道和宣威侯说话的功夫,蒋晏清皮笑肉不笑的邀请薛念比试比试。 而正好到此传话的沈燃就“欣然”做了他们的裁判。 可能是担心让事情雪上加霜,两人动手的时候薛念格外忍让,身上一连挨了蒋晏清好几拳都没有还手。 此时沈燃还没遇见柳如意,他与薛念之间也还没像后来那样水火不容,但由于一些事情意见不合,他们不约而同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已经很少主动理睬对方了。沈燃懒洋洋的靠在树上,看着蒋晏清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模样,笑起来时格外戏谑。 他鼓掌给蒋晏清叫了几声好。 能让薛念吃瘪的机会不多见,沈燃也觉得很稀奇。 可惜已经飘了的蒋晏清竟然不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他显然根本不能满足于只给薛念几拳,等两人比试完后又笑着道:“我知道少将军到这来是为什么,我爹向来是很重视我的意见的,听说少将军为人最重义气,你要是肯从这里钻过去,我就去找我爹,给赵家那小子求求情,你觉得怎么样?” 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胯下。 这无疑是把薛念架在火上烤,如果薛念当真同意,不但要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蒋晏清也不一定会遵守诺言,可是如果他不同意,蒋晏清也会讥刺他假仁假义。 薛念笑的依旧很亲切很潇洒,但沈燃瞧出了他藏在眼底深处的冷冽。 如果薛念足够理智的话,就绝对不应该同意蒋晏清的要求,不同意可能只是被阴阳怪气讽刺几句,同意很可能受辱又被骗。 所以薛念真说出“好”的时候,沈燃抬头望去,一时间以为自己幻听。 难怪他们渐渐分崩离析。 在所谓兄弟义气面前,薛念有种近乎愚蠢的孤勇,功名利禄,权势富贵甚至身家性命都可以漫不在乎随手抛。 沈燃心里忽然有些燥,面上却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蒋公子可真是会开玩笑,令弟被人打死,你却拿此事跟人谈条件,若是传了出去,知道的是你生性坦率,与谁都很亲近,在跟少将军闹着玩呢,不知道恐怕要骂你冷血无情,拿亲弟弟生死当儿戏了。” 第339章 迷茫(1) 沈燃此言一出,蒋晏清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了。他只顾自己痛快,想让薛念当众出丑,确实没想到过这一点,沈建宁虽然才智平庸了些,但为保明君的名声,向来是以仁孝治天下的,蒋晏清当然不可能真的去为赵家人求情,然而被打死的是他亲弟弟,倘若这样的话传出去的确对他很不利。搞不好还会威胁到他侯府继承人的位置。 而且打死他亲弟弟的人毕竟不是薛念,如果他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了对方,又不肯遵守诺言,真闹到沈建宁面前,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羞辱薛念当然很痛快,威胁到他自己的地位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燃笑着与蒋晏清说了几句荤话,目光落在薛念身上时就很明显生出戏谑和打量:“真想玩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如今你宣威侯府可是地地道道的苦主,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话音落下,沈燃附在蒋晏清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蒋晏清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七皇子,你说你怎么就能这么懂我呢?我这刚想睡觉,你连枕头都给送来了。” “那是自然。” 沈燃和颜悦色的跟着笑:“否则怎么做好兄弟。” 此时蒋晏清脸色已经多云转晴。 他在沈燃的肩上重重一拍,随口就应承道:“对对对!好兄弟!咱俩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说完,领着人急匆匆回房了。 薛念看着沈燃,脸上带笑,眼睛里却看不出半点笑意:“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七皇子如今,可是越来越八面玲珑了,可喜可贺。” 沈燃笑了一声:“彼此彼此,少将军如今不也是越来越出息,都学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从别人胯下钻过去很好玩?那不如你来与本宫玩一玩?你跟本宫低个头,说不定本宫也会不遗余力帮你想办法,难道不比那个蒋晏清强得多了么。” 帮着沈建宁办了几件事,初尝权利在手覆雨翻云的滋味,沈燃身上那种上位者的气息已经初见雏形,说话时都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意味。 两人之间气氛微沉。 片刻后,薛念道:“你认真的?” 沈燃反问道:“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薛念缓缓道:“若我把此事捅到皇帝那,那你装了这么长时间的乖孩子形象,可就彻底土崩瓦解了。” 沈燃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什么笑话呢,只有蒋晏清才会这么蠢,为出口气在大庭广众下给重臣之子委屈受,让人拿住把柄,这种事当然要在没人的地方,就算你真的去告状又能怎么样,反正也没证人,到时候双方各执一词,我就说你是因为我不肯帮你出言污蔑,你觉得皇帝是信你,还是信我这个素来肯听话的儿子?” “就算他真的碍于面子申饬我,心里也会对你有怨气,你猜……他奈何不了你的情况下,会不会把这股怨气撒到其他人的身上?比如赵家那个……他叫赵什么来着?本来只是个斩首,最后改判个凌迟什么的,你觉得可能,还是不可能?” 第340章 迷茫(2) 薛念抿唇道:“沈燃,你就一定要用这种态度说话么?” 沈燃愣了下,随即嗤笑道:“那我该用什么态度说话,态度诚恳聆听你的教诲?等你的吩咐?薛子期,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不过也难怪,你若不是如此,怎么会这样四处树敌。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吧,宣威侯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嫡次子,不可能轻易放过打死自己儿子的凶手,这样也只是自取其辱。毕竟蒋晏清的名声可没你的值钱,这买卖若真的做成,也是你亏大了。” 薛念皱了皱眉。 过了片刻,他缓缓道:“你知道周家兄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所迫害的那些良家女子何其无辜?就因为宣威侯府位高权重而走投无路,我不管你到底是真的想讨好宣威侯府,还是对他们心存利用之意,我只希望你手上不要沾无辜之人的血。否则我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没有听见沈燃方才对蒋晏清说了什么,但看蒋晏清那态度,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他不顾阳光刺眼,仰头望向天空,轻声道:“行,本宫等着你不袖手旁观的那一天,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不过前提是,你不是就只会纸上谈兵。” 踩着累累白骨爬回来,身边相熟的只剩下了文犀和元宝,不把这盛京城搅个血雨腥风,如何能对得起这些年来的隐忍和蛰伏,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而改变。 话音落下,黑色披风在半空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沈燃再不多言,转身就走。 然而没走出几步,薛念又叫住了他:“无论如何,今天的事,还是要多谢你。” 沈燃脚步顿了顿,回身笑道:“软硬兼施?用不着,这些年以来,真能让你吃亏的人也没几个,我纯粹是不想让蒋晏清死的太难看而已,至于他弟弟……蒋晏海这条命也总是要有人来赔的。这不是求情就能有用的事儿,只有薛远道这种人才会跑来做无用功,我觉得你应该比你爹清醒。” “对我来说……”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做不做就是另外一回事。” 薛念一步一步走到沈燃面前:“蒋晏海死有余辜,如果换作是我,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你与其同宣威侯合作,不如同我合作,至少……我不会在背后捅刀子。” “才刚说了不会袖手旁观,如今又要与我合作?薛子期,我是应该赞你当真能屈能伸,还是说你实在太天真。” 沈燃没忍住笑起来:“算了吧,我跟你从来也不同路。你看看,拉拢蒋晏清多容易,我们轻轻松松就是一辈子的好兄弟了,拉拢你的报酬,我可给不起。” 薛念眼睛里闪过晦暗不明的光:“是给不起……还是不想给?” 沈燃直言不讳的道:“既给不起也不想给。我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谁要是挡路,谁就是我的敌人。” 薛念微微拧了拧眉。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少女欢快欣喜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阿燃!” 第341章 非愿(1) 少女裙摆随风扬起。 她飞奔起来,像蝴蝶一样轻盈的扑进了沈燃怀里。 沈燃伸手抱住她,未语而先笑。 这声音与跟薛念说话的时候大不相同,隐约的旖旎和暧昧浑然天成,甚至带出了几分似有若无的诱哄味道,好似那不知何时萌生出来的情愫只隔了一层半透明的纱,只等一个良辰吉日便是佳偶天成:“这么急做什么,我就在这,又不会跑。” 这少女乃是宣威侯府的三小姐,蒋凌音。 头上步摇轻晃,蒋凌音手臂勾上沈燃脖颈,语气抱怨:“可我实在是太想你了,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已经有小半个月都没有来侯府看过我了。” 话音落下,一串晶莹剔透的手串出现在她的眼前,沈燃道:“你曾经说过南海鲛人泪难得,我特地寻了来给你。” 手串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的流光。 鲛人泪极为珍贵,一颗就已经足够让盛京城中许多名门千金艳羡了,更别提是用鲛人泪串成的手串。 当日只不过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沈燃竟然也记在了心里。 蒋凌音瞳孔微缩,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响,她愣怔了许久,才恍恍惚惚的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惊雷。 而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把脸埋在沈燃胸口,小声道:“其实……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辛苦的,能见到你,就,就比什么都让我高兴。” 曾经嚣张跋扈,眼高于顶的宣威侯府三小姐红了脸庞,沉沦于莺飞草长儿女情长中无法自拔。 蒋凌音身上满溢的思念与爱意几乎将人溺毙于其中。 薛念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眼底飞速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沈燃也仿佛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 两人目光蓦地撞在了一起。 沈燃毫不意外。 他侧过头,眼睫微微弯起,冲着薛念露出了一个冷漠而戏谑的笑。 明明他正和一个美丽而娇俏的少女做着最为亲密的举动,薛念却无法从那双犹如琉璃般的眸子中寻找出哪怕一丝温情。 那分明是冬日里落满了霜雪的湖。 其寒彻骨。 沈燃嘴唇轻轻动了动,无声的对着薛念说了一句话,虽然只有口型,但薛念却还是看懂了。 沈燃说的是—— “现在还要同我合作么?” 我所有的心机和谋算,还有我那些为了向上爬,在别人眼里堪称卑劣的手段。 你可以接受吗? 你愿意接受吗? 那个热血未凉、能与薛念志同道合的少年早就凄凉的死在明枪暗箭里。 而踏过累累白骨的厉鬼无人不可利用,无所不用其极。 覆水难收,物是人非。 薛念默念着这几个字,沉默着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拂袖而去。 他这样骄傲。 他从来都不会在意敌人的针对和挑衅,但是他不能接受卑微的,求来的友谊。 少女对待心上人总是很敏锐的,隐隐察觉沈燃似乎态度有异,蒋凌音抬起头道:“阿燃,你在看什么?” 沈燃收回目光,淡淡道:“看一个很讨厌的人。” 第342章 非愿(2) “那个薛子期?” 蒋凌音拧了拧眉:“我知道,当年他还打过我大哥,害的我大哥丢了好大的人,我大哥早恨他恨得牙痒痒了,你放心,等给我二哥报了仇,他肯定也跑不了。阿燃,你根本就没必要把他放在心上,让他影响了我们的好心情。我跟你说……” 说到这里,蒋凌音踮起脚,双手搂住沈燃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得意洋洋的道:“他不是就喜欢给那些贱民们伸张正义,给他们打抱不平么?他不是还有个妹妹么?那我们就好好看一看,要是他亲妹妹也遇到这样的事,他会是什么表情吧。” 沈燃愣了下。 他微微低头,眸中意味不明的笑意隐约:“薛子期是薛子期,要报仇也应该找他,找他妹妹干什么。” 蒋凌音闻言顿时不乐意了:“这是什么话?他既然敢得罪我们,那跟他关系好的人就一个都别想好过,阿燃你……你这……” 停顿片刻,她仰起头,有些狐疑的盯着沈燃的眼睛道:“你……你该不会是对薛子期那个妹妹有什么意思吧?” 沈燃轻笑了一声,懒洋洋的道:“是啊,我对她矢志不移,情比金坚,这辈子都非她不可呢。” 听沈燃这么说,蒋凌音倒反而放下心来。她伸手捶了沈燃胸膛一下:“你太坏了,我不许,这辈子除了我,你绝对不许再多看别的女人哪怕一眼。” 沈燃看着她,笑而不语。 蒋凌音急了:“你……你……你怎么不说话啊?” 沈燃脸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说什么?” 蒋凌音怒道:“木头!当然是向我发誓,这辈子除了我,再也不会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了!” 话才说完,手上蓦地被人塞进一个冷冰冰的东西。蒋凌音下意识低头看过去,见竟是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蒋凌音心里一突:“阿燃,你——” 沈燃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这世上唯有真心是做不得假的,你若是觉得这样不安稳,不妨就剖开此处看一看。看看是不是只有对你的一心一意。” 匕首“哐啷”落在地上,蒋凌音仿佛被烫了一般缩回手。她重新扑进沈燃怀里,哽咽着道:“坏人。” 沈燃把手放在少女如丝绸般顺滑的秀发上,他缓缓道:“凌音,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蒋凌音好奇道:“是什么?” 沈燃道:“出来的有些匆忙,没带在身上,我让人回去取。” ………… 看着手中的玉佩,蒋凌音不禁感到大为惊讶。她看着沈燃道:“这……这不是我的母亲最珍爱的那块玉佩么?怎么会在你这?不对……” 说到这,蒋凌音又摇了摇头:“这玉佩肯定不是我母亲的那块,来找你之前我还见到她戴着呢。” 那玉佩不仅名贵,而且还是她父亲母亲的定情之物,上头刻有她父亲的名字,所以她母亲向来钟爱异常,每日都要随身佩戴才行。若当真遗失,她母亲不可能毫无察觉,可若说不是,又怎么可能连刻字都一样? 蒋凌音满脸疑惑:“阿燃,你这个是从何处得来的?” 第343章 难辨(1) 听蒋凌音这么问,沈燃笑道:“此事说来那也是真巧,前几日我外出时,正好看到一位打扮很贵气的夫人,那位夫人的身上便戴着这样一块玉佩,我也瞧着几乎与宣威侯夫人那块一模一样,所以就稍微使了些手段弄来给你瞧瞧。看那位夫人是不是与你娘有什么渊源。” 蒋凌音不由得皱了皱眉:“绝对不可能,那块玉佩起先并不是我母亲的,而是我父亲送给母亲的,是他们的定情信物。莫非……莫非……莫非那个女人竟然是……” 说到这,蒋凌音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然而很快她又摇头道:“不会的,我父亲这些年以来连小妾都没有一个,怎么可能和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有牵扯。” 蒋凌音又哪里知道,这玉佩本来是一对,其中一块在如今的宣威侯夫人手上,而另外一块就在宣威侯那个外室身上。那女子与当时还是世子的宣威侯本来是青梅竹马,两人之间曾有过一段旧情,可惜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远走他乡。 不过现下,两人早就已经旧情复燃了,还有了蒋容海这个私生子,宣威侯甚至将蒋容海偷偷抱到宣威侯夫人的身旁,让对方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养大。 沈燃眸中笑意愈深,面上却丝毫不露:“那是,宣威侯与夫人伉俪情深,不纳二色,在整个盛京城之中都是出了名的。当年伯母生你二哥的时候难产,宣威侯拼着不要儿子,也要保住夫人,何人听了不大为感动?称赞宣威侯情深义重,所幸最后母子平安。” 说着,他将玉佩从蒋凌音手中拿出来:“人有相似,物自然也能有相同,说不定那位夫人另有什么奇遇,所以才会得到这块玉佩。现在想一想,这件事是我好奇心太重,想的不周到,既然你笃定你父亲母亲都与她没有关系,那这块玉佩还是不要拿给伯母看了吧,若让宣威侯夫妻因此而生出什么嫌隙,岂不就成了我的罪过。” 这招以退为进用的妙。 如果沈燃坚持要让蒋凌音去“查一查”,那么对方说不定就会怀疑他的用心。 退一步说,就算蒋凌音因为太喜欢他而没有任何怀疑,可别人却未必会像蒋凌音一样信任他,日后很容易引火烧身。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点到即止,让蒋凌音自己来拿这个主意。 但沈燃几乎料定蒋凌音不会对此事视而不见。 宣威侯夫人生性善妒,连带着养的蒋凌音这个女儿也占有欲极强。她们都容不下自己丈夫身边有其他女人的存在。 这些年来,宣威侯其实并不是不想纳妾,而是一旦让宣威侯夫人发现这个苗头,对方就会想方设法把那个勾引自己丈夫的“贱婢”弄死,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也宁肯错杀不能放过。 蒋凌音亦是如此。 每次沈燃到侯府来的时候,只要他对这府中哪个姑娘多看上一眼,那么这个姑娘就很难逃脱“毁容”或者“发卖”的下场。 第344章 难辨(2) 沈燃拿来这块玉佩与宣威侯夫人身上戴着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而且玉佩之上还都刻有宣威侯的名字,这事儿无论是宣威侯夫人还是蒋凌音,都绝对不可能不在意。 擅于利用人心的人,看人自然也很准。许多时候,即使无心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也足够沈燃看清对方内心所想了。 果不其然,蒋凌音又将玉佩拿了回来。她抿唇道:“拿给我母亲看看也没什么,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说这玉佩是你给我的。” ………… 沈燃离开宣威侯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一直在门口转圈的元宝见着他,立即小跑着迎了上来,一边觍着脸笑,一边翘着兰花指扶他,尖着嗓子叫道:“殿下!殿下!您可出来了!” 自从回到盛京之后,伙食一日好过一日,虽然这时候的元宝还没有后来那么胖,但经过一段时间毫无节制的暴饮暴食,他脸上的肥肉与油光已经异常明显了。这样的一张脸,再混合着谄媚的笑容,显得格外滑稽。 元宝在戎狄时就这么笑。 回到盛京后依旧这么笑。 谄媚了一辈子,或许已经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本性还是伪装。 沈燃微微侧目,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是个自私胆小怯懦的人。 这个自私胆小怯懦的人亲眼见证了他大半猪狗不如的日子,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曾经跌入尘埃,也曾经被人踩在脚下。 一瞬间的目光交汇,元宝望进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忽然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跟了沈燃这么久,自然也不可能对他毫无了解,元宝心知肚明,沈燃笑脸迎人的时候,其实比他真正发脾气的时候可怕的多。 元宝脸上肥肉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他抬起头,下意识想说几句讨好的话,然而面前却早不见了沈燃的影子。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沈燃已经头也不回的走向马车了。不远处传来青年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 “跟上。” 见沈燃过来,守在马车门口的小太监立即跪趴下来,请他踩着自己的脊背上车。 王公贵族上车下车,用奴才当做垫脚的人凳,在盛京城之中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虽然以沈燃如今的身手,要想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自己跃上马车,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儿,但他却只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踏上那小太监的脊背,踩着对方上了马车。 抛下无用的恻隐之心,是他该学的第一步。 元宝也在这个时候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他嘴里喊着“等等奴才”,同样重重踩上了小太监的背。 元宝重量远非常人能及,动作也没有沈燃利落,加上此时心急,旁边没人扶着,力气也要比平常更大,小太监当即就难以抑制的闷哼了一声,他死死咬着牙,瘦弱的身体被踩的摇摇欲坠,不由自主的晃了几晃。 元宝也吓了一大跳。 他“诶呦”一声,险些从小太监身上摔下去。 第345章 权势(1) 沈燃抓着元宝的手臂,把他拽上了马车。 虽然沈燃拉的及时,并没有真的摔着,但也把元宝给吓了个够呛。 他惊魂未定的喘了几口气,满脸感激的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沈燃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掀帘子进了马车。 元宝狠狠瞪了那个让自己出丑的小太监一眼,他一手叉腰,一手掐着兰花指,怒道:“废物!废物!连马凳都当不好,要你何用?要是摔了殿下,你有几条命能赔的起?给咱家拉下去!脱了这狗东西的裤子,重打八十大棍!” 作为沈燃的贴身太监,元宝的话当然是非常有份量的。 左右立即答应一声。 有两个侍卫走过去,像架死狗一样架起了那个小太监。 八十棍下去就只能是死路一条。 小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拼命挣扎着,扯着嗓子喊:“元宝公公饶命!元宝公公饶命啊,奴才真不是故意的!奴才真不是故意的啊!” 元宝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虽然自己也是个太监,但对于这些底层的小太监,他从来都是没有任何同情心的。他甚至很享受可以随意决定其他人生死的感觉。 他每天战战兢兢伺候主子,他也需要发泄。这些没有任何背景的小太监对他来说当然就是最好的出气包。 元宝像看垃圾一样看着满脸惊恐的小太监,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而后转过身去,晃晃悠悠的进了马车,全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 马车是沈建宁赏的,非常宽敞,装饰也异常华丽,还有中人欲醉的袅袅熏香气。可以说是讲究到无以复加。 沈燃懒懒靠在一张摆着香茶的小几上,手中拿着一卷书,正百无聊赖的翻着。听见动静,他连头也不抬,只随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意思不言而喻,要他坐。 然而元宝可不敢坐。 他还是腆着一张胖脸,有些费力拖着越来越胖的身子跪在沈燃脚下,翘着兰花指小声道:“殿下累了吧,奴才给殿下捶捶腿。”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终于放下手里的书,目光落在元宝脸上时清冷遥远,叫人捉摸不透:“刚才不是还挺威风的。” 沈燃从不虚张声势的与人摆架子。 相反,他即使动杀心的时候也不会疾言厉色,而是很客气很有礼貌,温和到完全不像是个身份贵重的皇子,若不了解他的人当然会觉得如沐春风,觉得宾至如归。 刚开始的时候元宝也这样认为,可每每他这边还傻乎乎的陪着笑,尚且温热的鲜血就喷出来溅到他脸上,让他脸上挤出来的笑变得干裂而凝固,像是强行用劣质胶粘上去的。 看起来跟那些大睁着眼睛,倒在地上的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元宝暗暗揣测了一下沈燃这话到底是责怪还是夸奖,最后却只能哆哆嗦嗦的趴在地上喊着:“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啊!” 神态语气跟刚刚被扯下去的那个小太监简直一模一样。 他还欺软怕硬。 第346章 权势(2) 沈燃轻轻揉了揉额角,将一样东西扔在了元宝身上。他道:“宣威侯夫人这两天必会有动作,叫我们的人都当心一些,别漏了行迹。” 元宝愣了愣。 回到盛京后,沈燃靠着左右逢源的心机和谋算,掌握了朝中不少重臣的密辛还有把柄,但他得到这些消息也很不容易,所以不到势在必行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将这些辛辛苦苦得来的把柄泄露出去。 元宝傻乎乎的道:“殿下,你……你前几天不是说还……还没有到对付宣威侯府的时候。你还……还要与那蒋……蒋凌音好好的……好好的……” 马车内的气氛蓦地凝滞了起来。 感到沈燃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元宝嘴唇哆嗦着,接下来“玩一玩”几个字再也说不下去了。 沈燃微微笑了笑:“我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修长如玉的手挑起车帘一角。 沈燃看着窗外,缓缓道:“本宫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看来,你倒是比我更清楚。” 元宝几乎要吓死了。 他哆哆嗦嗦的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奴才记错了!殿下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是奴才记错了啊!” 头顶一片安静,良久没有回应。 元宝战战兢兢抬起头看了一眼,却见到沈燃已经重新拿起了书卷。 青年漆黑浓密的睫毛垂落,他态度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面对赵元琅的问题,沈燃仿佛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为什么忽然间就改变主意了呢? 为什么忽然间就不想继续和蒋凌音虚以委蛇下去了呢? 是因为薛念愿意放下傲气求合作? 还是因为蒋凌音竟然漫不在乎的找了几个下三滥,想要去毁薛妩的清白? 所以他很难得动了一次恻隐之心? 凭心而论,沈燃对幼时的薛妩其实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与向来离经叛道的薛念比起来,那真是个足够一板一眼的小姑娘。 可能是薛念这个同胞兄长真的足够优秀,薛妩虽不曾为难过沈燃,可也不会在他经过的时候多看他一眼,在成亲之前,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至于成亲后,对于这个除了柳如意外,为数不多的、曾经真正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他即使不喜欢,倒也没想过过分苛待。 甚至最开始的时候…… 掌管六宫的权利是在皇后手里的。 沈燃就算独宠柳如意,偶尔也会象征性的去薛妩宫里坐一坐,算是给对方个面子。 薛妩性子刚硬不解风情,不会像柳如意一样放下身段来讨好他,这个他还可以忍,毕竟确定柳如意就是当初救他的人后,他是真的把她当做自己人,因为不想让柳如意伤心,他也从来没想过再和别的女人怎么样,所以薛妩解不解风情都不重要。 可是只要和薛妩单独相处,对方就只会一本正经的劝他勤政爱民,劝他不要总是不去上朝,劝他悉心听取大臣谏言。 怎么着? 当初做皇子的时候,听沈建宁和那些权贵教训不够?如今好不容易做了皇帝,还要回后宫接着听教训? 薛念那么狂,都知道求人该有个求人的态度。 结果薛妩就只会忠言逆耳? 第347章 分歧(1) 薛家实在是把这个女儿保护的太好了。导致薛妩实在太天真,也太古板。 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会在发现沈燃受伤的时候叫人悄悄找来药水和布条给他。 虽然东西沈燃从来都没有用过,那时候他戒备心极强,不可能轻易接受其他人送过来的东西,但事情他其实也是记在心里的。 从小到大,他能够得到的关怀都实在太少了,所以哪怕就只有一点儿,他也不会忘。 他的确卑鄙。 他也承认自己卑鄙。 但他不是下流。 少年略带嘲讽的声音打断了沈燃的思绪:“怎么?陛下该不会是说不出话来了吧?” 沈燃面无表情的垂眸,看着赵元琅的眼睛:“因为……” 才刚说了两个字,旁边忽然有人接话:“因为当时是我请求陛下帮个忙。”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而且传来的位置也很奇怪,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怔。 沈燃、赵元琅和谢长宁不约而同循声望过去,果然见到一个红色的影子从窗外跳了进来。 是薛念。 虽然不知道薛念怎么找过来的,但已经紧张了整整一天的谢长宁还是又惊又喜。 生怕沈燃和赵元琅拦着,他也不等薛念发问,就忙不迭跑过去,然后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沈燃和赵元琅比试的事情全对薛念说了。 薛念没说话,就只是静静听着。 沈燃和赵元琅神色各异,但谁也没有什么表示。 房间内的气氛在谢长宁的叙述下变得凝滞起来。默然片刻,薛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宁……今天的事辛苦你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处理吧。” 此时薛念脸色依旧很苍白,并不见往日的红润。月光照在他脸上,有种令人心惊的破碎感。 谢长宁有些担忧的道:“少将军,你的身体……” 薛念摇头道,淡淡道:“无事。” 话音落下,他越过谢长宁,在沈燃和赵元琅面前站定,低声道:“元琅,你不必怀疑陛下这话的真实性,想必你也可以看得出来,我与陛下……从前还没有这样水火不容,所以当时……是我去请他帮忙想个办法。事到如今,他的责任的确是不可推卸,但他曾经也真的帮过赵将军。” 这话半真半假,除非当事人,否则很难分辨。 莫名的寒意从指尖蹿上来,赵元琅的拳头握紧又松开。 须臾后,他嗤笑了一声,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薛念:“放心,我赵元琅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就算今天你不过来给他做这个证,我也不会言而无信。” 房间中的利器全都被谢长宁收起来了,赵元琅环顾四周,连个瓷片也没发现,便向着沈燃伸出手:“是你赢了。这条命给你就是,从现在开始,无论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再还手,也不会反抗。” 沈燃并不意外薛念会找到这来。 除非薛念一直都没醒过来,否则这事儿也不可能瞒得过对方。但他的确很意外薛念竟会帮自己作证。 因为这么做无疑等于彻底把赵元琅逼到了死胡同,以薛念的个性,能够做出这种事情来,实在匪夷所思。让人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沈燃没回答赵元琅的话,他抬眸向着薛念望了过去。 薛念也正看他。 由于脸色苍白,反而更衬得薛念瞳孔深黑,像是一汪不见底的冷潭。 第348章 分歧(2) 这哪里像是愿意为他作证的眼神? 倒更像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沈燃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角。 他转过头,对着赵元琅笑了下,懒懒道:“也真难得你能够言而有信,既然如此,那你还不跪下磕头?” 可能是沈燃的态度太慵懒太漫不经心,屈辱感也要比预料之中来得更加猛烈。 赵元琅依旧直挺挺的站着,没动。 向仇人屈膝,比杀了他还要让他更难受。 沈燃扬了扬眉,淡淡道:“原来你也不过是个……” 话还没有说完,薛念忽然道:“我来跪。” 说完,薛念不等任何人回答,干脆利落的跪下,俯身叩首。 这操作无疑惊呆了所有人。 包括赵元琅。 然而他并不领情,他只是觉得很荒谬:“薛子期,我早说了,你要讨好狗皇帝,就别来我这装好人,这算什么?大可不必吧。” 谢长宁跑过来拉住他,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元琅,你不要说了,先跟我走吧。” 刚才薛念趁着拍他肩头的功夫,还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意思是让他先带着赵元琅离开这里。 赵元琅皱了皱眉:“我不走。” 此言一出,谢长宁的脸色也不禁沉了下来:“元琅,之前我那么反对都没人听,这是你自己同意,要跟陛下比试的吧,还非让我来做什么公证人,如今比试你又没赢,难道你还真要出尔反尔不成,那你把我置于何地?” 赵元琅一字一顿的道:“我没有出尔反尔,我说了任他处置。” 谢长宁小声道:“那陛下让你跪,你怎么不跪?” 赵元琅没说话。 知他难堪,谢长宁赶紧补充道:“当然,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你不愿跪,那不跪就不跪,但你总要给彼此个台阶下吧,你留在这让大家怎么收场?” 赵元琅抿了抿唇,还是没回答。 但他目光落在了薛念身上。 薛念仿佛有感应般转过头来:“你在担心我?” 赵元琅本来还在犹豫,听见这话脸色骤变,像是吃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他把拳头握的咯咯直响,谁也没理转身就走。 谢长宁急匆匆跟了出去。 屋内顿时只剩下沈燃和薛念两个人,薛念依旧跪在地上没起来。 沈燃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底情绪变幻莫测:“薛子期,你是当真烧糊涂了不成?现在这样,就只会让自己里外不是人。” 须臾的沉默后,薛念涩然道:“我既不能真心对你忠诚,也不能坚持站在元琅那边,这样举棋不定左右摇摆,就算最后真的里外不是人,那也不过是我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说到这里,薛念抬头道:“可是有些话,臣今日实在是不吐不快。” 最后几个字语气铿锵,隐现峥嵘。 沈燃静静看着他,神情之中瞧不出喜怒:“什么话?” 薛念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如果你真的仅仅是因为受到奸臣蒙蔽,而不慎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那你所说的那些话或许的确有些道理。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不能做到永远不犯错,臣也不能。可问题是,陛下当真是受人蒙蔽了么?沈燃……你敢不敢拍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句,你究竟是受人蒙蔽,误判冤案?还是亲疏有别,罔顾人命?” 第349章 坦诚(1) 薛念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一字一顿的道:“我真正痛恨的,真正没有办法原谅的,是你一直以来,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明知道赵将军之事有冤,却还不闻不问,由着柳士庄胡作非为,甚至还要想办法帮着对方架空老师在朝中的位置。” “只因为在你心里,柳士庄跟你更加亲近,他女儿是你爱妃,所以你就处处偏心,处处纵容柳士庄,你不是分不清忠奸,而是在你的心里,只有亲疏,根本就没有忠奸。” 刀刀见血。 字字诛心。 沈燃忽然无声的笑起来。 他没有再反驳薛念的话,而是轻声道:“这些话,你方才怎么不当着赵元琅说?这样他也会知道,你心里其实还是向着他的。” 薛念垂眸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因为我一直都在左右摇摆,举棋不定。我一边厌憎痛恨你,觉得你这个昏君就应该被人挫骨扬灰,一边却又放不下往日的情谊。” 他也觉得很可笑。 原来一个人竟然可以矛盾至此,对另外一个人恨之入骨,却又情义深重。 沈燃目光落在薛念身上,眼底漆黑墨色如潮翻涌。他缓缓道:“情谊?与谁的情谊?薛子期,你若是当真顾念曾经的情谊,又怎会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你可知道,只凭着这句话,朕就可以治你个死罪,将你千刀万剐,就连薛远道和阿妩也无话可说。” “要取我性命还不容易。” 薛念轻轻笑了笑:“在盛京,在陵豫关,在那座森林之中,甚至是昨天晚上,又或者此时此刻,沈燃,想要我的命,你尽管来取,想要把柄我也可以给你,根本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 沈燃皱了皱眉:“所以你现在是有恃无恐,笃定朕不会对你怎么样了。” “当然不是。” 薛念无奈道:“陛下,曾经我觉得与你是水火不相容,但如今我是真的想尽力对你坦诚,也想开诚布公的跟你谈谈。” 沈燃道:“谈什么?” 犹豫片刻,薛念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心知肚明,如今你看着似乎是与从前不同。可事实上,你根本就没变。你还是向情不向理。你愿意迁就元琅,并不是因为你对赵家心存愧疚,同样不是因为你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只不过是因为你宠爱的对象从柳如意变成了我妹妹。” 沈燃看着他:“难道这样还不够?” 薛念苦笑:“在许多人看来或许就够了。但在我看来,还远远不够,你是皇帝,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你怎么保证永远都对我妹妹一心一意?就算你能做到,我也没办法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你对我妹妹的宠爱,还有你的一念之间。” 他不是柳士庄,更没有薛妩的单纯和天真。完全靠着帝王宠爱建立起来的的关系,只会让他觉得很危险,即使沈燃宠爱的是他亲妹妹。 哪怕是沈建宁这样并没有什么才能的君主,只要他还在意自己的名声,他就不会让一个女人的得宠失宠来左右前朝局势,甚至于他宠幸女人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 所以哪怕当时的丽妃再得宠,也改变不了是她儿子去做质子的结局。 可沈燃与沈建宁完全不一样。 他纯粹是宠爱谁就抬举谁。 第350章 坦诚(2) 沈燃最宠爱柳如意的时候,就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他满足柳如意一切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他还让包括薛妩在内的所有后宫嫔妃全都做了冷板凳。 除了柳如意,他对别的女人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那是何等的盛宠。 能让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做到这个地步,整个大周的贵女谁不羡慕贵妃有手段?可如今还不是说抛到脑后就抛到脑后? 空气静的令人有些心慌。 沈燃盯着薛念看了片刻。 他微微侧了侧头,语气却没有任何起伏:“那你觉得怎样才够?” 薛念道:“陛下,您与皇后娘娘能够心意相通,臣是打心里高兴,但无论父亲还是我,从始至终都只希望她能嫁得如意郎君,我们绝对不会企图通过她来得到什么,只希望她能照顾好自己,若说作为我妹夫,陛下如今无可挑剔,你这样善待舍妹,臣只有感激不尽的,可若说作为皇帝……” 说到这里,薛念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江山一寸不可让,百姓疾苦不可忘,这才是值得我薛子期誓死效忠的君主。” 沈燃轻声道:“你怎知……朕就做不到?” 薛念笑了下。 他没有回答沈燃的问题,而是把话题转回来道:“那元琅的事,陛下打算怎么解决?” 沈燃看着他的眼睛,同样是不答反问:“你想要朕如何解决?” 默然片刻,薛念道:“今天陛下赢的的确漂亮,臣也很佩服陛下的本事,但以元琅的个性,他不会因为你能赢就对你言听计从的,这么做只能逼死他,臣别无所求,只想请陛下退一步,不要再提及比试之事,让他离开吧。陛下让他离开,臣与他一起,保证不会让他威胁到大周的江山。” “保证?”沈燃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在自己的声音里品到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薛子期,你连自己都不能保证,凭什么保证他?” 薛念眼睛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那陛下需要臣如何证明?臣留下一条手臂如何?没有手臂,拿不动刀,自然就是废人一个了,不知这样,能不能让陛下安心?让你相信臣的诚意?” 沈燃愣了愣。 如今天气早就已经转暖了,可不知为何,他忽然间就觉得有些冷。 下意识攥紧冰凉的手指,沈燃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薛子期,你对赵元琅是真的很够意思,不过……既可以让他滚蛋,还能轻轻松松的断你一只手。这么便宜的事朕当然不会拒绝,好,你动手。只要今天你能说到做到,你说的这些,朕全都答应。不止如此,朕还会另外赠送黄金万两,给你们当盘缠。” 说完,他目光毫不掩饰的落在了薛念右手上,原本冷冽清寒的眼眸,似有烈焰升腾。 人人都觉得沈燃是个暴君,可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实很少发火。 因为能杀的人,没必要发火。 而杀不了的人,发火也没用。 还会让对方察觉端倪,打草惊蛇。 然而现在,他的怒火很明显,几乎到了无法克制的地步。 四周气氛从所未有的沉滞。 薛念面不改色的握住了腰间弯刀的刀柄。 须臾后—— 他将弯刀拔出来,交在了左手。 第351章 干戈(1) 薛念不止对敌人狠,对自己也是真能下得去手。 沈燃话音才落下,当即见到眼前寒光闪烁,他心里蓦地一紧,等再回过神来时竟然已经伸手抓住了弯刀的刀刃。 锋刃割破手掌,伴随着撕心裂肺般的剧烈疼痛,殷红的鲜血沿着锋刃滴滴答答落下来,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薛念的。 一股从所未有的怒气在胸腔中来回激荡,沈燃扬手把刀扔了,劈头盖脸的骂道:“薛子期,你是不是有病!?” 沈燃抓刀不假思索,薛念挥刀也是毫不犹豫。 鲜血从肩头冒出来,细看已经隐隐可见白骨,然而薛念却还是那副漫不在乎的神情:“臣这样听话,事事都遵从陛下的旨意,难道陛下觉得也是错?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可是陛下说的。” 沈燃:“……?” “好,薛子期,你厉害。” “你说的都对。” 沈燃语气很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可话音落下,他忽然抬起手,哐啷一声把桌子掀了:“明天天亮之前,你带着赵元琅一起滚,否则就别怪朕不客气。” 手上的血没止住,因为沈燃走动淅淅沥沥淌了一地,看起来触目惊心。 然而相较于沈燃此时的暴怒,薛念却显得比方才进屋之时还要平静:“那可不行,陛下方才答应过的一万两黄金还没给。” 随口一说的话,没想到薛念竟然还会拿出来说,沈燃愣了愣,冷冷道:“你的手臂不是也还在你自己身上。” 薛念温言道:“如果陛下觉得还不满意,臣可以再砍一刀,直到陛下满意为止。” 此言一出,沈燃反而气笑了:“你要是当真烧傻了,就去找大夫,朕没闲心跟你说这些废话。” “陛下若是这么说,那可就真的太让臣伤心了。” 薛念站起身来,绕过倒在地上的桌子,走到沈燃面前站定:“臣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希望陛下满意,可没有想到的是,如今臣已经对陛下言听计从到这地步,陛下却还是不满意。那陛下到底想让臣做什么?可否明示?” 肩头不断失血让薛念的脸色看起来异常苍白,因为俊美之中少了几分凌厉的攻击性,所以越发显得人畜无害,可他这模样落在沈燃眼里却格外欠揍。 沈燃一言不发的盯着他,原本清冽的目光也渐渐变得阴沉起来。 薛念同样没有说话。 他目光落在沈燃受伤的手上,眸中光芒闪烁。 良久后,他轻叹了一声,语气又缓和下来:“沈燃,你都能空手抓刀刃,承认想跟我做朋友难道真的就这么难?” 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沈燃瞳孔微缩:“薛子期,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耳边忽然响起“嘶拉”一声。 薛念面不改色的撕下衣襟,压根没理会自己肩上的伤,反而低下头帮他处理手上的伤口:“我曾经想杀你,我对赵元琅情深义重,这些我不否认。” “可如今我却违背了最初的意愿,我甚至都没有坚定不移站在元琅那边,就只能私下在这发发牢骚,我这样的情深义重,若是给陛下,难道陛下就不觉得荒唐,不觉得可笑么?” 沈燃:“……” 第352章 干戈(2) 默然片刻,沈燃道:“怪我?” “怪我。” “怪我立场不坚定,怪我是墙头草摇摆不定。” 薛念道:“陛下,跟你说句大言不惭的话,从小到大,我一直坚定不移的认为普天之下我第一,认为这世上从来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认为我是公正严明大公无私。然而事实上又如何?我甚至连个道歉都不能为我兄弟得到,因为天家威严不可侵犯,因为我也是真心实意拿你当做兄弟看,所以哪怕我觉得元琅再委屈,我还是要昧着良心阻止他。” 或许生病的时候精神也格外脆弱。 高烧不醒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做梦。 梦见过去。 梦见他鲜衣怒马,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时。 也梦见一些莫名其妙零零散散,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那些关于未来的梦总是很模糊,薛念甚至都记不得自己在梦中的身份,唯一一个比较清晰的场景是在大邺历代皇帝居住的未央宫。 但沈燃已经不在那了,整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都被封锁了起来。 可能因为是梦,未央宫封锁的原因薛念已经记不清了,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只记得在找寻什么东西的时候,无意之中发现了一个异常隐蔽的暗格。 值得这样珍而重之藏起来的必然是宝物,薛念直觉自己要找的东西一定在此处,于是迫不及待打开了暗格。 然而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暗格中有一个已生锈的九连环,一把制作简陋的弹弓,还有一本已经翻的有些卷边的山海经。 这些东西当真是怎么看怎么熟悉。 分明是他小时候塞给沈燃的。 弹弓还是他随手做来打沈熔那把。 为什么这么确定呢? 因为他嫌弃沈燃天天板着脸,在上头刻了一个滑稽的笑脸。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薛念这么个文武双全的天才,在画画一道上却实在是没有什么天赋,画出来的东西难看倒别具一格。 所以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可是御书房的暗格之中怎么会放着这些? 御书房的暗格之中放这些做什么? 薛念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魔怔了。 连做梦都做得这么不切实际。 醒来后他又一遍一遍问自己,他对赵元琅的劝阻有多少是因为大义,又有多少……是出自自己的私心。 是因为…… 他其实早就已经不想让沈燃死了。 隐隐约约出现在心底的答案让他不忍直视。让他一直以来标榜的公正变得很滑稽。 将士们一直信任他追随他。 可其实他的心一样是偏的。 薛念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奈的笑了一声,继续道:“陛下,跟你说心里话,我愧对于元琅,愧对于赵家,我的确不会让他来杀你,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伤害他。” 沈燃看着他,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所以你就要走?” 薛念暗暗叹了口气:“元琅的个性陛下看见了,他不会忠心于你,如果他留下来,你们一定没办法相容。可如果他离开,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走,陛下,你知道,赵将军是我爹的副将,他陪我爹出生入死很多年,臣实在是很对不住赵家了,臣绝不能再对赵将军的儿子不管不顾,就像当年,臣也不愿意眼睁睁的看着陛下在戎狄孤立无援一样。” 沈燃愣了愣。 他目光落在薛念身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念道:“臣愿意相信陛下对元琅说的那些都是真话,所以臣也愿意站出来为陛下证明,那不知陛下是否愿意相信臣所说的话?” 沈燃下意识道:“什么?” 薛念缓缓道:“当初陛下离开大周到戎狄之前,臣曾经对老师说,如果最后没有办法阻止大周这种不断退让的屈辱行径,那么臣愿意随同七皇子一起到戎狄去。若先帝真有这个意思,请老师莫阻止,若先帝没有这个意思,请老师想办法促成。” 沈燃:“……” 第353章 想法(1) 刹那间,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沈燃瞳孔皱缩。 连薛念的声音落在耳中时也变得有些飘渺了:“只可惜,就像我最终都没有走到戎狄皇城一样,沈建宁当时竟然也没有选择我。明明我都已经感觉到,他对我的宽容渐渐没从前那样轻易了,有时候我也会想,难道我跟你就真的注定错过么,怎么我的义气,在你这就用不出去呢?” “可惜?”沈燃缓缓重复着薛念的这两个字,眸中闪过晦暗不明的光,“薛子期,你应该明白,到戎狄去意味着什么吧。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你觉得可惜?就算要撒谎,也该好好想一想再说吧。” “别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就一定要避之唯恐不及么?” 薛念轻笑了一声:“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将军百战死,是死得其所。士为知己者死,那也一样是死得其所。” 此言一出,沈燃也忍不住笑了。他有些玩味的品着这两个字:“知己?” 薛念看着他,很认真的道:“对,知己。” 并没有多余的言语,但夜色中薛念眼睛亮的惊人,像极了杏花春雨下遥遥望过来的少年,一眼便是千万载。 仿佛故人依旧在。 却只能空叹往事不可追。 沈燃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抿唇道:“就算你真的这么想,薛远道呢?你没有想过他,你可是他唯一的儿子。” 听沈燃提起薛远道,薛念不禁失笑道:“陛下,你真了解我爹这个人么,如果你真的了解他,就根本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他对皇帝,可不仅仅是忠心这么简单,他是愚忠,愚忠到连我这个亲儿子都觉得很窒息。但凡你和先帝有人愿意认真了解他一下的话,你们就会发现,其实我爹才是皇室最需要的那种臣子,他手上握了那么多的兵权,可是他却从来都不会违背皇帝的命令,而且他还是个事事身先士卒的大英雄。” “你以为他会心疼我?当然,若有朝一日,有人把我的尸体送到他面前,或许他也会吧,可更多的他还是会想,既然别人的儿子可以牺牲,那为什么他的儿子不可以?” “从小到大,他训我就像是训他的兵一样。甚至很多时候还不如他的兵,因为他的兵至少还能得他一句辛苦了。陛下是不是觉得我离经叛道?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之所以会那样,就是要跟他对着干。” 真是恳切。 恳切到揭了伤疤给他看。 沈燃自嘲一笑:“薛子期,你为了赵元琅,还当真是用心良苦,连这些话也肯说。” “若说为了他,实话实说,的确有一点。但也不全是。” 薛念轻声道:“臣当时年少气盛,可能有何处做的不妥当,得罪了陛下而不自知,所以臣今日说这些,也是想告诉陛下,臣当时……是真的拿陛下当做朋友看待,所以很多事才没有顾忌太多。今日与陛下所说,俱是臣的肺腑之言,不是威胁,更没有赌气,如果陛下对臣有何要求,尽管跟我提,我一定会尽力做到让陛下满意为止。” 男儿膝下有黄金,岂可轻易向人屈膝,更别提沈燃如今还是九五至尊,从古至今,有哪个皇帝能给臣子下跪磕头的? 所以他其实并没有打算提及赵元琅的要求。 本来他最初曾想过不辞而别。 可沈燃的所作所为让他决定开诚布公的与对方谈一谈。 他可以离开。 但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也不愿让沈燃对他的离开心生怨气。 第354章 想法(2) 沈燃很久都没有说话。 烛台上的蜡烛已燃烧了一大半,灯芯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爆出了一连串的火花。 刚才沈燃一怒之下把桌子掀了,现在只能靠在窗台上。他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终于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平静:“所以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对吧。” 这回薛念没有任何犹豫:“对。” 沈燃轻笑了一声道:“那朕就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可是薛子期,有一点你也必须要明白,但凡让我发现你们有半点不轨的举动,别说赵元琅,就算是对你,朕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薛念也笑了:“这个自然,陛下是明君,无论臣身在何处,都会对陛下忠心耿耿。” “这话说的好。” 沈燃眸中划过一抹嘲讽之意。 他毫不客气的道:“那朕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倘若朕是个昏君的话,你就根本没有忠心了。” “陛下,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想?” 薛念闻言两手一摊,叹道:“难道就不能是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明君?” 沈燃看着他,一言不发。 最后薛念只得有些无奈的道:“好吧好吧,臣当然还是希望陛下能成为一个明君,臣不求一定要在万人之上,但也不会心甘情愿给人做奴才。事实上,从来没人会心甘情愿做奴才,百姓一般不会很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他们只要有口饭吃,就不会轻易造反,但前提是他们还能活得下去。” “别管陛下是明君还是昏君,都需要先保证自己还是君,保证没有太多人会走投无路揭竿而起,来造你的反。您说对不对?” 说到这里,薛念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当然了,陛下如此英明神武,这些道理哪里还能用得着臣来对您说,臣也是多此一举。” 沈燃险些被他气笑了:“薛子期,你这口才,不去当个说书先生实在太屈才了。” 薛念从善如流的笑道:“那臣好好练练,以后考虑开一个茶楼,等有时间的时候请陛下去做客,亲自给陛下说上一段。” 他可是真洒脱。 沈燃目光落在薛念依旧流着血的肩头,刚刚压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又燃起来,只觉得一口气在胸膛中上不来下不去。早知道薛念这么能作,还请什么大夫,就直接让他烧死,也省的浪费药材了:“没问题,朕等着你的茶楼,但前提是,你明天还能从床上爬起来。我也累了,歇着吧。” 话音落下,沈燃眸中飞速划过一抹冷冰冰的嘲讽。 半夜跑出来吹风还砍自己一刀,就薛念这么个折腾法,身强体健的正常人都受不了,明天这个烧要是真能退,那他就直接改跟对方姓。 薛念闻言也不由得苦笑:“陛下,你——” “砰——!” 话还没有说完,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蓦地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沈燃脸上表情很平静,可是却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房门闭合产生的剧烈撞击震得人耳朵“嗡嗡”响,烛火也在此时变得忽明忽暗。 薛念站在原地,盯着紧紧闭合的房门,愣了好一会儿。 第355章 聚集(1) 这里可是谢长宁的房间。 薛念看着满地狼藉,有心帮忙收拾干净,但伤口处实在是疼得太厉害,身上也一阵阵的发冷。 刚才沈燃在时还能勉强支持,如今那股靠着强撑出来的劲骤然一泻,就实在是有心也无力了。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感犹如潮水般袭来,薛念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从房间的抽屉中翻出药水和布条,草草处理了一下肩上的伤口,就倒在床上沉沉睡过去了。 ………… 沈燃从谢长宁房间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活像谁欠他几百万两银子。 他虽然是个暴君,却很少这样“喜怒形于色”,在外等候的亲兵心里一突,急忙跪倒行礼:“陛下。” 话音落下,伴随着缥缥缈缈的梅花香,身侧蓦地扬起一阵风,沈燃就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也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样,脚步不停的从旁边走过去了。 亲兵顿时愣住了。 不过就在他苦着脸犹豫到底该跟上去,还是留在原地接着跪的时候,前头又传来帝王冷冰冰的声音:“傻愣着干什么?去找大夫,给里头那个收尸!” 亲兵:“……?” ………… 第二日。 谢长宁苦口婆心的劝解了赵元琅一晚上,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隐隐有了些困意,结果上眼皮和下眼皮还没有碰到一起,忽然间听得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响。 谢长宁吓了一跳,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了起来:“怎么了这是?有军情?是不是有军情?戎狄人又来攻城了?” “……应该不会。” 赵元琅沉吟片刻,皱了皱眉道:“现在完颜靖变成那样,戎狄军队暂时没有主将,又元气大伤,他们一定会派人回去请示国主,不可能这么快就又来攻城的。” 谢长宁听他这么说,才稍稍放心了些,小声嘟囔道:“那这叮叮咚咚要干什么?怪吓人的。” 赵元琅还没有说话,门外忽然间响起了一阵有些急促的敲门声。 这时候会是什么人? 谢长宁眼底闪过一丝浓重的忧色。 他和赵元琅对视一眼,两人一起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队官兵,为首之人满脸络腮胡子,长得非常凶,态度倒是很客气,他对着赵元琅微微颔首,道:“赵公子,陛下有请。” 也不知道沈燃和薛念谈的到底怎么样了,想起昨天的担惊受怕,谢长宁一听立刻急了,他挤到赵元琅和络腮胡子的将领之间,开门见山的道:“陛下找元琅有什么事?” 因为从小跟着谢今朝耳濡目染,谢长宁不管对谁都彬彬有礼,很少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络腮胡子的将领愣了愣,随即道:“这个末将不知,但陛下吩咐,如果谢公子愿意,跟着一起去也可以。” 谢长宁闻言不由得愣了愣。 赵元琅不等他再说话,立即冷笑一声道:“好,那你们带路吧。” 这两个祖宗! 谢长宁太阳穴突突直跳,扯住赵元琅袖子,小声道:“元琅!” 赵元琅微微垂眸,面无表情的看着谢长宁:“是他叫人来找我,难道我不去就能躲得过么?” 谢长宁闻言又是一怔。 哪曾想只这一愣神的功夫,赵元琅竟然就甩开他的手扬长而去了。 第356章 聚集(2) 校军场。 除了负责守城的士兵,陵豫关其他将领带着手下士兵悉数到场,可以容纳数万人的场地顿时人山人海,像是要点将出征。 然而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见李铁塔领兵过来,他的副将周虎立即大步流星的迎上去:“将军,怎么回事儿啊,大早上把大家都聚集起来,陛下和少将军这是打算要主动出击了?” “没有的事儿!” 李铁塔大手一挥道:“少将军伤成那样,而且高热才退,大夫都说了,想彻底恢复,怎么也要将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行。” 周虎挠挠头:“那这是干什么?” 如果只是议事,一般就只会召集有头有脸的将领出席,不会如此的大张旗鼓。 李铁塔皱眉:“我哪知道,可能陛下有什么话要说吧,赶紧的,都站好!待会儿陛下就来了,看你们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 “将军你这规矩可是越来越大。” 周虎“嘿嘿”一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这就站好!” 这场仗打得漂亮,彻底洗雪众人连日以来的憋屈和怨气,大家兴致都是从所未有的高。 就在此时,传讯兵尖锐的声音划破苍穹:“陛下到——!” 沈燃的实力有目共睹,陵豫关这些军兵不会有多么敬畏皇权,但一定敬畏强者。 刹那间,议论和窃窃私语声全部停止,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 沈燃目不斜视的领着一队御林军步上高台,站在了众人面前。 李铁塔赶紧上前行礼:“不知陛下召臣等前来,是有什么吩咐?” “李将军不必多礼。” 沈燃笑道:“今日请诸位到此,的确有两件重要的事要办,但是首先,朕还要向大家介绍一个人。” 话音落下,沈燃伸手击了三下掌。 立即有两个少年在御林军的簇拥下走过来。正是赵元琅和谢长宁。 李铁塔愣了下,道:“陛下,这两位我们已经都认识了,此番还要多谢他们帮忙守城。” 沈燃伸手指着赵元琅:“这位李将军也认得?” 不知道沈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元琅冷着脸不说话。 而谢长宁看着底下的人山人海,心里直喊“完了”。 私下不和就算了,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万一再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恐怕任谁也圆不了这个场。 沈燃这个皇帝虽然不一定能有多残暴,但主打一个不听劝,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无论是对是错,也别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必然会一条道跑到黑。 李铁塔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可哪里知道他们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只是很耿直的点了点头道:“这位是元琅将军。” “这位是怀化将军赵守德之子。” 沈燃摇了摇头,缓缓道:“赵守德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吧,大将军薛远道的心腹爱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沈燃此言一出,李铁塔瞳孔皱缩。 赵元琅豁然抬头看向了他。 惊讶和不解更是如潮水一般在人群中荡漾开来,窃窃私语声再起。 第357章 诏书(1) “这这这,我没有听错吧?” “赵将军一家不是早就已经被满门抄斩了么?” “不是还留下个小儿子?” “可是元琅将军年龄也对不上啊!” “也说不定是偷偷逃出来的。” “那陛下为什么要当着咱们的面公布他的身份?难道是想兴师问罪?” “可赵将军是冤枉的啊……不能吧。” “咱们这些人的命也是命啊。要是陛下真的问罪,那也太叫人寒心了。” 因为离得远,大部分人的话都听不清楚,可也偶有只言片语飘进耳中。 然而面对众人的议论和猜测,沈燃却一句话也没说。 他只是俯视台下,以一种异常平静的目光环视在场的所有人。 沈燃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可侵犯的威严,在他的注视下,议论声很快平息下去。 沈燃这才继续道:“想来赵家之事诸位也都有所耳闻,通敌一事,赵将军实属冤枉,赵家更是无辜受累,然国事当前,赵元琅可以摒弃私人恩怨,出力守城,可见赤诚,赵将军有子如此,是他之幸,也是大周之幸。所以朕深思熟虑,特地写下一道圣旨……长宁,你来念。”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御林军将一卷明黄的诏书递到了谢长宁面前。 听沈燃这么说,倒不怎么像是兴师问罪。 而且谢长宁笃定,就算沈燃真的对赵元琅有杀心,他也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出来,因为这无疑会让其他众将寒心。 然而如果是封官嘉奖的圣旨呢? 这对于别人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儿,然而对赵元琅来说可不是这么回事儿,要他跪地接旨,接受沈燃给予的赏赐,叩谢对方天恩,无异于明晃晃的折辱。 毕竟再高的官,再多的赏,也是靠着他父兄性命得来的。 谢长宁瞪着那卷明黄的诏书看了片刻,像看着什么烫手的山芋,他有心不接,但目光在那些眼巴巴盯着圣旨的士兵身上一转,最终还是抿着唇把诏书接了过来。 他不能当众下沈燃的面子。 再说,就算他不念,在场也有的是人念。 这样想着,谢长宁微微垂下眸,伸手打开了诏书。然而目光落在诏书上的时候,他忽然愣住了。 明明诏书上的每个字他都认得,可合在一起似乎就变成了他几乎不能理解的意思。 这是沈燃写的? 这是一国之君在没人逼宫,没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时上能写出来的东西? 时间一点点过去,见谢长宁只顾盯着诏书发呆,半点儿没有念的意思,所有人都急了。 李铁塔更是个急性子,向来见不得这般磨磨唧唧,不禁连声催促:“小谢公子,你倒是念啊。” 谢长宁这才回过神来。 但他还是没念,而是抬起头来,有些不安的看向了沈燃。 沈燃也正看着他,见他望过来,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谢长宁稳了稳心神,扬声念道—— “今已查证,怀化将军赵守德通敌谋逆一案,实属子虚乌有。” “朕昏庸失察,误信奸臣,以致忠良蒙冤,酿成大错,每每夜半惊觉,常自愧悔,寝食难安,所幸忠良有后,人品出众,文武双全,朕见之心甚慰。然忆及过往之事,更觉无颜以对忠良。故颁此诏,言明己过。” “朕为天下表率,更当以身作则。今既有过错在先,当忏悔己罪,施刑责以自罚,并请赵守德及其家人牌位,亲往祭拜。一安逝者之魂,二平生者之怨。” “在场诸卿,皆为见证。” 第358章 诏书(2) 这竟然是一封罪己诏。 谢长宁话音落下,数万人的校场像是忽然清了场,静得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正中央那个青年身上。 此时一位随行的御林军已经双手将长鞭捧到了沈燃面前。 李铁塔拧了拧眉。 连他也忍不住低声道:“陛下,您毕竟是九五至尊,这鞭子还是免了吧。” 皇室威严不可侵犯。 就是皇帝真的有错,多半也是错到底。从古至今,冤案又不是没有,愿意承认自己错误的皇帝就非常少见了。 沈燃能下这么一封诏书实在已经太难得。 沈燃笑了下,扬声道:“这么多年以来,大周积弊不少,所以不得不割地赔款,做出种种退让之举维持和平,导致边关屡遭异族劫掠,军兵百姓都是苦不堪言,朕到边境前,也深知诸位对朝廷有诸多怨言,但是今天,朕也要向你们证明,朕与你们,与整个大周的百姓都站在一条战线上!朕敬你们每一个人是英雄,朕定然会给你们一个公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不会因任何人身份贵重而例外,包括朕这个皇帝。” “朕不仅会请赵将军一家的牌位以祭拜。稍后还会亲自前往英烈陵,祭拜那些为守护陵豫关而牺牲的将士。他们为保家卫国流血牺牲,他们值得被万世铭记。你们也值得被万世铭记!” 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这样的话出自一国之君之口,哪怕是这些早就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汉子们也莫名觉得眼睛发酸。 他们被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骂作“畜牲”,“泥腿子”。他们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给朝廷卖命,却根本就不被当做人看。 可如今整个大周最尊贵的男人说他们是英雄!说他们值得被万世铭记! 说自己会与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这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 “大周威武!” “陛下威武!” 高台之下,士兵如风吹麦浪般、一排又一排的跪倒,场面极度壮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中,沈燃将御林军递过来的鞭子握在手中,缓步走到了赵元琅面前,他的态度很平静,也很温和,完全没有昨天的针锋相对了:“你来动手?” 谢长宁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几乎是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赵元琅的反应。 赵元琅没反应。 又或者说,他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从小到大,赵守德教他们兄弟的是忠君爱国。造反、弑君一类的词他以前当然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可他实在是太恨了。 恨透了面前这个昏君。 恨透昏君对他家冤情的不闻不问和视而不见。 这个昏君,有时间陪着贵妃在宫里夜夜笙歌,却没有功夫在“百忙之中”去上个早朝。 哪怕他不在盛京,也知道摘星楼有多富丽堂皇,那全是黎民百姓的民脂民膏。 这种人,会愿意给他家道歉? 这种人,能写出这样情真意切的罪已诏? 第359章 纷乱(1) 赵元琅微微垂眸,他目光落在沈燃缠在纱布的右手之上,总隐隐约约的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儿,然而一时间却又实在想不起来。 这两天心太乱。 赵元琅微微抿了抿唇,皱眉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和站在旁边的谢长宁可以听到。 但谢长宁念完诏书,还没有完全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他目光在沈燃和赵元琅之间转来转去,感觉周围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似乎是在历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大梦。 沈燃笑了下,淡淡道:“这还不明显吗?当然是给赵将军道歉,当全天下的面,还他个清白。” 赵元琅深吸了一口气:“我是问你为什么忽然要这么做?” 沈燃道:“朕方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因为赵将军冤枉,更因为朕诚心悔过。” 默然片刻,赵元琅冷冷道:“你以为我会相信?昨天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我有错,我承担。” “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但是赵元琅,你要明白一点,朕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是因为朕本来就有这个心,可不是因为怕你,所以朕必须跟你比。可即使根本没你,有朝一日,朕也会为你家昭雪,否则朕当初何必留下赵元琢和赵晴岚,总不会是为了等着让他变成下一个你,然后来给朕添堵,你说是不是?” 赵元琅看着他,声音之中听不出什么情绪:“陛下的确很能邀买人心。”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 他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似是自嘲:“邀买人心的方法何其之多,朕又何必非要选这种自损八百的苦肉计?难道嫌自己过得太痛快了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把鞭子往前递了递,漫不经心道:“不是恨我吗?今天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报仇了。开不开心?痛不痛快?” 赵元琅:“……” 开心吗? 痛快吗? 磨刀霍霍准备大战一场,结果对方竟然在占尽先机的情况下认输了,还主动递了把刀过来,说要任他处置。 真荒唐。 就连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这一定是狗皇帝的诡计。 可他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对方图谋的? 就像沈燃说的,如果他不是诚心悔过。即便有所图谋,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赵元琅伸出手握住了沈燃递来的鞭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手上粗糙的纱布,莫名的荒谬感油然而生。 他嘴唇轻轻动了动,而后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多少?” 沈燃的诏书之中只有很笼统的刑责二字,估计就算来真的,也只会让他打几鞭,做做样子给其他人看而已。 但是几鞭子也足够了。 赵元琅有些不屑的想。 以他的力气,哪怕只是一鞭子,也足够让一个成年男子鬼哭狼嚎。 这样想着,赵元琅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蓦地对上了一双琉璃般的眼。那双眼睛之中若隐若现的笑意隐约,藏着太多让人猜不透也看不懂的东西,不知怎么,竟迫的他一颗心七上八下。 赵元琅呼吸莫名一滞。 就在这时,他恍惚听见一声极轻的笑—— “随你。” 第360章 纷乱(2) 薛念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是谢长宁放大的脸。 见他醒了,少年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少将军,你可算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薛念微微一怔。 头还是有点疼。 他扶了扶额,勉强从床上坐了起来,却没有回答谢长宁的问题,而是看着对方道:“长宁,你怎么在这里?陛下和元琅呢?” 提及沈燃和赵元琅,谢长宁默然片刻,抿了抿唇道:“少将军不用担心,陛下和元琅都挺好。你只管安心休养就行了,我再去找大夫来给你把把脉。”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薛念回答,转身就要往外跑。 薛念伸手拽住他:“长宁,我话还没有说完,你着什么急?” 别看发着烧,但薛念力气竟然还是大的惊人,谢长宁一连挣了好几下,都没有挣脱,最后只得无可奈何的转过身来:“好了少将军,我不走!我等你把话说完行了吧。你先松手……先松手吧。” 薛念这才松开手,示意他坐。 谢长宁苦着脸,一边嘟囔一边重新在薛念床边坐下来:“真是的,你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大劲儿啊。” 他跟着沈漓练了一段时间武艺,虽然遇到那些成名的武将还是比不了,但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文文弱弱的书童了。 薛念笑了下:“不是我劲儿大,是你习武时间短,还是有些不得其法,如果是陛下和元琅在这里,恐怕我现在就只有被他们压着打的份了。” 谢长宁满脸怨念的“哦”了一声。 薛念半靠在床头,慢悠悠的道:“你要真的对练武有兴趣,等有时间的时候我教你,现在还是接着说,陛下和元琅怎么样了吧。” 谢长宁:“……?” 不明白薛念为什么要一个问题问两遍,谢长宁微微一愣:“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陛下和元琅都挺好,陛下没为难元琅,而且元琅的情绪也比昨天平复了不少,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争执了,少将军不用担心。” “是吗?” 薛念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语气:“长宁,你可知道,你说话只要一紧张,两手的食指就会下意识交错。” 薛念此言一出,谢长宁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他第一反应就是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然而两只手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谢长宁微微皱了皱眉,这才后知后觉的想明白了薛念的用意,他有些不满的道:“少将军……你诈我。” “也不全是诈。” “你本来就不怎么擅长撒谎。” 薛念哈哈一笑,很坦率的道:“可你家少将军就喜欢你这点。实话实说,当初在十里醉春风,如果不是你的话,就是你家公子亲自来请我,我还不见得一定给他这个面子。” 谢长宁不由自主的瞪大眼睛,有些茫然的“啊”了一声。 薛念看着他,缓缓道:“长宁,我知你赤子心性,所以也愿以诚待你,难道你与我之间,还要有所欺瞒么?” 谢长宁:“……” 第361章 同当(1) 谢长宁长出了一口气:“少将军,我当然也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如果你要问我,我肯定是一万个愿意和你说,只是一则陛下不许,二则大夫说你不但发高烧还失血过多,必须好好静养才行,再继续这么折腾,以后很可能会落下毛病的。而且……而且……而且……” 他“而且”了半天,也没“而且”出个所以然来,显见得还是为难,但薛念不急也不催,只是很平静的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谢长宁终于下定决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薛念叙述了一遍,最后感慨道:“陛下不仅下了那封罪己诏,说要建祠堂,供奉赵将军一家的牌位,还亲自到英烈陵去祭拜陵豫关那些战死的将士们。他……” 说到这里,谢长宁鼻子忽然一酸。 紧接着薛念就听见了“啪嗒”一声。 他微微垂眸,看见了少年睫毛上一点颤巍巍的晶莹。 谢长宁实在忍不住,伸出手来抹了抹眼睛:“少将军你一定也想不到,陛下他……他为表诚意,还令人设香案长跪于英烈陵内,他可是皇帝啊……我从来就没就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皇帝,那些没长眼的人竟然还要骂他是昏君,哪有他这样的昏君啊。少将军你说……少将军!?” 谢长宁没听见薛念的回应,反而等来了“吱呀”的开门声,他下意识循声望过去,果然见到薛念已经披上衣服往外走了。 谢长宁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 他扑过去抱住薛念:“少将军你不能去!大夫都说了,你身上新伤旧伤一大堆!绝对不可以再乱跑了!我就是害怕你这样,之前才不肯把这事儿告诉你的!你要就这么跑出去的话,等陛下知道,非让人扒了我的皮不可,到时候你可就害死我了!” 薛念脚步顿了顿。他把谢长宁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温声道:“长宁,你刚才自己已经说了,陛下他不是昏君,就算我真的跑出去,他也绝对不会扒了你的皮,若他真要这么做,我自然会跪着求他,你完全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 薛念装傻充愣的本事也真是一流。 他根本就不会听劝。 因为从本质上讲,他跟沈燃都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 头破血流是他们的勋章。 他们绝对不会知难而退,只会选择拆了那道墙。 听他这么说,谢长宁感觉自己几乎要抓狂了:“少将军你……你……我……我不是担心陛下要扒了我的皮,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啊。再说了,你这个时候过去的意义何在?亲眼看着陛下那么做?还是要拦着他?让他别这么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而且……而且这么做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你是没看见陵豫关那些士兵们多感动,连元琅他……他也没好意思真的对陛下下死手。” 听谢长宁这么说,薛念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他盯着谢长宁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长宁,你不明白,这不是好处的问题。” 这么做的确可以收买人心,可以沈燃的本事,想收买人心,会只有这样一个方法么? 以他的性格,为什么要在英烈陵中长跪? 为什么昨天还要拼着性命与赵元琅比试,今天就亲手递了鞭子? 第362章 同当(2) 江山一寸不可让。 自沈燃登基以来,哪怕是最宠爱柳如意的那几年,面对大力主和的爱妃和岳父,他也从来没有同意割让过大周的国土,这是他唯一没有顺着柳如意的一件事,后来甚至成了戎狄联合沈烨来对付他的导火索。 至于百姓疾苦不可忘…… 如今他也做到了。 一个愿意亲自去叩拜烈士忠魂的君王,一个可以坦然承认自己错误的君王。无论沈燃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这么做,至少在表面上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说的上一句无可挑剔。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让步? 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江山一寸不可让。 百姓疾苦不可忘。 这才是值得他效忠的君主。 薛念暗暗在心里默念这几句话。 会不会因为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因为那日沈燃问他“你怎知我就做不到”的时候他选择了回避这个问题? 所以沈燃就要选择这样振聋发聩的方式来回应他? 有可能是这样么? 胸腔中的心脏仿佛被什么重重扯了一下,薛念没忍住笑了起来。 或许他和沈燃的确算不上是敌人。 但要说沈燃发这场疯,是为了满足他的期待,他会不会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太高了? ………… 英烈陵。 哪怕是脾气最暴躁的士兵来到此处时,神态也是庄严肃穆的,因为此处葬着这些年来为镇守边关而牺牲的将士们,将来也很有可能成为他们最终的归处。而此时此刻,看着一国之君亲来祭拜,还不顾身份跪于案前抄写经书,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们更是有不少红了眼眶。 蓦地——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过去,果然见到一匹战马飞奔而来。 马上之人,正是薛念。 他的红衣即使在万马军营中也是最显眼的存在。 但今天,他却换上了一身黑衣,衣襟袖口都用银线绣着并不明显的云纹。 华丽却低调。 大家都知道薛念如今正在养病,此时见了他皆是一惊。李铁塔急忙迎上来低声道:“少将军,大夫不是说你这几日需要好好静养么?你怎么到这来了?” 薛念没有回答。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李铁塔落在远处的身影上。 李铁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亦是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个素来坚毅的将军眼睛也有些发红:“兄弟们实在是劝不住陛下,便只得在此处陪着。” 相较于众人溢于言表的感动,薛念显得非常平静。 他干脆利落的从马上跳下来,而后搭上李铁塔的肩,轻声道:“不必劝,这都是陛下的心意,也是对那些兄弟们的敬意。这些日子,你们也看到了,陛下绝不是传言中的那样,他时常会与我提及兄弟们的辛苦,大周永远不会忘记每一个将士的牺牲,而陛下就更不会。” 李铁塔重重点头:“少将军放心,兄弟们一定会誓死效忠陛下!誓死效忠少将军!” 此言一出,从者如云。 “对!誓死效忠陛下!誓死效忠少将军!” “誓死效忠陛下!誓死效忠少将军!” 哪知薛念却摇了摇头。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温声道:“是誓死效忠陛下。我只是陛下的臣子。” 他真的没有野心吗? 不是的。 在盛京城时的离经叛道,初到陵豫关后众将士高呼的万岁。 都是他昭然若揭的野心。 然而从今往后,不会了。 李铁塔愣了一瞬,随即高声喊道—— “誓死效忠陛下!” “誓死效忠陛下!” 不同的嗓音汇聚成同一道声音,声震长空,也震得站在不远处的赵元琅倏然变色。 他目光本来一直落在沈燃身上,此时却豁然转身,盯住了薛念的眼睛。 第363章 坦白(1) 薛念没有再说话。 他迈步向前走去,走到赵元琅身边的时候脚步略顿了顿,而后低声道:“对不起。” 没头没尾的一句道歉,但赵元琅却还是听懂了,他微微垂眸,有些自嘲的扯了扯唇角,同样轻声对薛念道:“你早就没什么对不住我的了。” 一次打赌,一次比试。 明明他已经占尽先机。 可他竟都输了。 两次都败在那个狗皇帝身上。 说来也真是可笑。 他自以为看透人情冷暖,看透世态炎凉,但他真是没看透这两个人。 生性暴戾的皇帝和手握重兵的将军。他们本该是最有可能怀疑忌惮彼此的。 但是…… 目光不经意落在薛念肩头出现的新伤上,那种莫名其妙的荒谬感再次油然而生,之前在心中隐隐约约怎么也抓不劳的想法似乎在此时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但还是隔着层缥缥缈缈的云雾,不见真意。 赵元琅眼睁睁的看着薛念从身边走过去,最终什么都没说。 ………… 沈燃跪在香案前,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他不是个能做出这种事儿来的人。 他早就已经毫不犹豫入歧途。 他知道赵元琅觉得很荒谬。 可觉得最荒谬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他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样,明知是万丈深渊也要义无反顾往里跳。 昨天晚上,他想了一千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解决赵元琅这个祸害。 被射成刺猬的太子,被水匪做成人彘的三皇子,还有被流民分而食之的裴景沧。 事事都有他的谋算。 可在世人眼里,事事他都很无辜。 就算薛念怀疑他又如何? 拿不出证据还能怎么样? 沈燃很冷漠的想—— 反正那个人马上要滚蛋了。 到时军权全都在他手中,就算人心没那么齐,自然也可以徐徐图之。 他没必要以皇帝之尊做这种事。 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下手。 他扔了薛念手中的刀,竟然也再拿不起自己的。 他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他什么都可以拿来赌。 人心,天下,皇权,甚至他的命。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终有一日他竟然会觉得赌不起。 铠甲卸下容易,穿起来真难。 他就像是魔怔一样选择了这种最费事儿的方法,还认认真真的摆出了赎罪悔过的态度。 他厌恶世俗的枷锁。 他拼尽全力才挣脱。 可是现在…… 他竟心甘情愿入迷障。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他想了整整一晚上,最后想得头痛欲裂也没个结果。 大约是还没彻底死透的少年意气在作祟,又或者真的是沉沦魔障、鬼迷心窍。 细碎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亲卫在此时跑来低声禀报:“陛下,少将军来了。” 没想到薛念醒过来的竟比想象中还要快的多。 沈燃愣了片刻,随即淡淡道:“这种事还用得着过来禀报?朕之前已经说过了,为表诚意,要跪上一日一夜,为将士们抄写经书,在此期间不许其他人打扰,难道他薛子期是个例外不成?” 他语气很平静,但声音中浑然天成的威严也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第364章 坦白(2) 亲卫下意识抹了抹脸上的汗:“陛下的话臣都转告给少将军了,可少将军坚持跪在外头,说陛下若是不见他,他就一直不起来。” 好巧不巧,他正是昨日去给薛念请大夫那个亲兵。进屋的时候只见满地血色与狼籍,染血的钢刀掉落在窗边,在月色下泛着森冷骇人的寒光,明晃晃一个大型凶杀现场,吓得老大夫当即颤巍巍软了腿,也惊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像是提了十七八个吊桶。 及至回去给沈燃复命,年轻的帝王正独自坐在桌案旁边换药,掌心处一道新伤鲜血淋漓、狰狞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 而薛念缺失的衣襟正是桌案上染血的布条。此情此景,屋内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损伤龙体可是死罪。 结果沈燃非但丝毫不怪罪,反而叫他请大夫? 神仙打架,遭殃的永远是他们这些小鬼。 那样一位大爷,还是皇后娘娘的亲兄长,就算真要送客,也必须皇帝亲自开口,他哪里敢怠慢。 沉默在空气中不断蔓延。 见沈燃一直没什么表示,既不同意让薛念过来,也没出言让自己退下,亲卫只得战战兢兢的补充道:“臣看少将军的脸色不好,他又跪在风口,倘若真在此等上一夜,怕是伤势又要加重。” 此言一出,沈燃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虽然摆出了最真诚的态度,但他眼睛中深藏的阴煞戾气却分明没有半分消减,导致身上气势也柔和不下来。 冷寂如雪,似凛冽刀锋。 狼居心叵测披上张羊皮,没留神眼睛还是有破绽。 亲兵不明所以,可心里就是莫名感到一阵发毛,他膝盖发软,“噗通”一下跪下了:“臣失言!臣有罪!” 沈燃愣了下。 哪怕完颜靖已经被薛念给削成了人彘,可那个人对他造成的影响也早就渗入身体发肤,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 寒风扬起鬓边垂落的发丝,大病未愈,薛念跪了没一会就开始觉得头重脚轻。 从前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就算没吃没喝的被薛远道罚跪三天三夜他也照样能活蹦乱跳。 薛念有些自嘲的想…… 待会儿他要是真晕倒在这被人抬回去,那可是足够丢人了。 意识恍恍惚惚的时候,内心深处强行压制起来的离经叛道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薛念好几次都有心站起来冲进去。 晕倒丢人还不是最重要的。 可若是真的如此,想说的话恐怕就又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他也想坦然相对,一杯浊酒敬前尘。从此万丈红尘里,潇潇洒洒走天涯。可是沈燃一次又一次出乎预料的惊人之举,让他英雄气短,到处惹尘埃。 他自以为是个英雄,心比天高想舍己身渡世人,最后反被扯进沉渊不得解脱。 薛念抬起头,看着挡在面前的士兵,很缓慢的侧了侧头。 去他的吧。 跪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干什么? 千山万水都挡不住他,这区区几个人几步路还能让他不得寸进了? 山不过来,那他自己过去。 第365章 风起(1) 薛念用手撑了一下地。 下一刻他就要从地上站起来,然而去传信的亲卫在此时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的道:“少将军,陛下请您过去!” 话音才落下,身旁立即有风声呼啸而过,等这亲卫再回过神来时,面前早就已经彻底不见了薛念的影子,前方只远远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 “多谢。” “我领你过去”几个字被咽进了喉咙里,亲卫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 伴随着似有若无的清冽梅花香,沈燃感觉有人走过来,在自己身边跪下。 他侧过头,果然看见薛念的脸。 然而对方穿的并不是素来穿惯的红衣,而是一身非常眼熟的黑衣。 因为距离太近,薛念衣服上淡淡的梅花香气和沈燃身上的混淆在一起,渐渐的就分不出彼此。 沈燃的目光在那件衣服上停留了片刻,而后若无其事的移开眼睛,淡淡道:“你来干什么?” 声音中隐隐透露出那么点儿拒人于千里的意味,可是薛念照旧很好脾气的道:“当然是来和陛下一起。” 片刻的沉默后,沈燃很心平气和的道:“大可不必。朕做这些事儿,与你无关。不管赵元琅觉得够不够,这都是朕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至于你……等养好了病就走吧,你想要的海阔天空,朕也成全了。” 既然满腔欢喜终成空,开始时又何必情深义重,倒叫人空自嗟叹意难平。 反正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 疯这一回。 是祭英烈陵中的这些将士,也祭自己死去许久的少年时。 薛念良久没说话。 沈燃在他面前时难得这样平静这样和气。这应该是他想要的结局,应该是他认为自己一直都想要的结局。可现在他只觉得很无力。 其实他明明知道的。 知道这个人明明不高兴却故作云淡风轻,明明那么孤独又装得无所谓。 可他就是放不下。 放不下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正义和傲气。 “可是我不想走。” 薛念望着前方,轻声道:“其实我并不想走,我当时是真的烧糊涂了,还请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臣一般见识。” 身边人忽然僵了一下。 须臾的沉默后,沈燃抿唇道:“薛子期,我说过,不需要你来可怜我。” “陛下今日之举……足以让天下人铭记。臣对陛下只有敬佩,何来可怜?” 薛念叹道:“如果一定要说可怜,陛下为何就不能可怜一下微臣?不要再这样拒人于千里?从前错失的那么多次早已经足够可惜,而接下来……臣不会也不想继续错过了。” 停顿片刻,他又道:“从今往后,无论陛下怎么选择,臣都愿意誓死追随陛下。” 薛念此言一出,沈燃终于侧目看向了他。沈燃微微勾唇,露出一个饶有趣味的笑:“朕竟不知,原来子期还喜欢出尔反尔。烧糊涂了?的确是个挺好的借口,可朕不信。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朕这么做是为了你,所以自我感动了吧?都说了这么做跟你没关系,别这么自作多情。” “臣有说过认为陛下这么做是为了我么?”薛念极轻的笑了一声,“陛下,会不会是你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燃:“……?” 第366章 风起(2) 沈燃愣住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薛念轻叹了一声道:“陛下,说实话,你是真的很厉害,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是好人恐怕你也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你对自己竟也能这样狠的下心。下罪己诏,挨元琅的鞭子,长跪于英烈陵,你是想做什么?臣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也当然相信陛下绝对不是为了我,但是真心悔过这种话……陛下能告诉臣,您到底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忽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的么?” 沈燃似有若无的勾了勾唇。 即使是面对薛念这样直白的话,他也依旧没有生气,只是缓缓道:“所以你不管不顾的跑到这里来。还非要见朕不可,就是为了继续质问朕?薛子期,你可真是……” “臣自然不是来质问陛下的。” 薛念的声音变得比方才更低,听起来甚至隐隐有些不真实:“臣之所以说这些话,是想要告诉陛下,哪怕臣明知道陛下不是个好人,哪怕臣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臣也还是想和陛下做朋友,当臣真的听到陛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并没有如意料之中那般觉得很痛快。” 晚风在此时忽然变得汹涌起来,吹得四下里树影摇曳,也吹得那股幽微飘渺,清冽甘甜的梅花香四散。 沈燃抄写经书的动作顿了顿。 须臾之后,他微微抿了抿唇,皱眉道:“薛子期。” 话音落下,沈燃不着痕迹的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他们说话声音并不大,但四下里实在太安静了,而且身后不远处就是负责护卫的御林军,焉知不会有只言片语落进其他人耳中? 随着沈燃这一声,薛念也侧目望向了他,两人目光来不及错开,直直撞在了一起。 薛念这双眼生的亦是极好看。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也带笑,笑起来就是三春胜景,翠柏苍松风姿卓然,月朗风清勾魂夺魄。 真不愧是万千深闺梦里人,只这双眼睛就不知道曾经碎掉了多少未经世事的芳心。 虽然沈燃话没明说,可是薛念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薛念微微一笑,转回头去道:“既然陛下您什么都不怕,那臣自然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我薛子期向来都是光明磊落敢作敢当,敢说出口的话也不怕叫别人知道,只是可惜陛下从来都不肯相信我罢了。” 说完,他俯身三拜,声音清晰而平稳:“陛下知道的,臣素来心高气傲不服输,所以有些话说不出口也不想说,但今天,臣愿意对着这满山的英烈忠魂发誓,从今往后,臣会一直追随陛下,为陛下征战四方,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月光倾泻而下,洒在他如瀑布般漆黑的墨发上,张扬到了极点,同样也明媚到了极点。 漆黑浓密的长睫犹如蝴蝶振翅,沈燃微微垂眸,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薛念,但手里的毛笔没拿稳,险些掉了。 第367章 难平(1) 下意识攥紧了微凉的手指,沈燃低声道:“薛子期,你……” 薛念还没等他说完便道:“如果陛下还要质疑臣这些话的真实性,那么请给臣个机会来证明自己的诚意,如果陛下是想问臣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臣此刻就可以告诉陛下。” 说到这里,薛念几乎是微不可察的弯了弯唇角:“陛下是为了什么下罪己诏,为了什么向元琅道歉,又是为了什么到这英烈陵之中来祭拜,那臣就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做。” 他侧过头,看着沈燃的眼睛,声音中带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戏谑之意:“倘若陛下是为了黎民百姓而诚心悔过,臣感激不尽,可若陛下是为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是只能看见嘴唇在动,却完全听不见声音了。 沈燃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接下来不会是什么让自己感到很愉快的话,于是下意识接话:“你说什么?” 薛念侧目看着沈燃,眼睛在夜色中亮的惊人。 他极轻的笑了一声,缓缓道:“陛下的心思,怎么倒来问臣呢?” ………… 回到房间后,刚一关上房门,沈燃脸上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立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目光落在薛念身上,淡淡道:“脱了。” 没其他人的时候,薛念那股吊儿郎当不正经的劲又回来了,他一边毫不客气拎起茶壶往嘴里灌水,一边满脸无辜的扯了扯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这可不是臣不肯脱,而是脱了就没了。陛下乃是九五至尊,金尊玉贵,臣怎么好在陛下面前失仪。” 须臾的沉默后,沈燃实在没忍住笑了:“你穿朕衣服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朕是九五至尊金尊玉贵,衣服不能随便穿么?” “当然想了。” 薛念动作顿住,委屈道:“可是臣也没有想到陛下竟然如此绝情,把臣扫地出门不说,就连衣服都没留下一件啊。” 这倒也是实话。 既然是到英烈陵去祭拜,穿着红衣自然不合适,所以他先回来打算换件衣服然后再去,结果衣柜一打开顿时傻眼了。柜子里就只剩下了沈燃的衣服,他自己的一件也没了。 薛念不着痕迹的觑着沈燃的神色继续卖惨道:“不过柜子里的衣服臣可一件也没敢动,就是拿了陛下搭在椅子上的那件。” 那件是穿过的。 沈燃瞥了一眼薛念随便扔在桌案上的红衣,微微抿了抿唇:“朕让人把你的衣服收拾出来,送到长宁房里去了,他没有跟你说?” 薛念轻笑了一声。 他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道:“可能是没有顾上吧,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再拿回来了?长宁年纪还小,臣跟他抢屋子不合适。” 沈燃淡淡道:“朕是九五至尊金尊玉贵,你跟朕抢屋子就很合适了?” 薛念正色道:“这怎么能一样?正因为陛下是九五至尊金尊玉贵,臣才要时时刻刻不离左右,护卫陛下安全,如果陛下不习惯臣在旁边,臣可以在旁边打地铺。” 沈燃愣了愣。 薛念就在此时倾身凑了过来。 他伸手搭在沈燃肩上:“先让臣帮陛下看一看身上的伤?” 第368章 难平(2) 薛念心知肚明,以赵元琅的本事和力气,就算对方没有下死手,那也绝对不是轻易能承受的住的。 虽然黑衣可以掩盖血迹,但方才与沈燃离得近,他又怎么会闻不出,梅花香中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事实也果然不出他所料。 沈燃后背上交错纵横的都是新伤。 而且估计之前也只是草草的处理了一下,再加上动作过于剧烈的缘故,有一些比较严重的伤口甚至重新崩裂,此时还在泱泱的往外冒着血。 血肉模糊。 看起来触目惊心。 就像以沈燃的性格根本不可能真心悔过。以赵元琅的性格,也不可能轻轻放过。这样的两个人碰在一起,既然沈燃递了鞭子,那这顿打他就挨定了。 沾了药膏的手指落在沈燃后背狰狞的新伤上,薛念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声音也变得很温和:“可能会有点儿疼,陛下忍着点儿。” 沈燃身子僵硬了一瞬。 不习惯突然的煽情,他回过头,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薛念一眼:“你要来就利落点,忽然婆婆妈妈的干什么?” 这点疼算什么? 鞭子真正落在身上的时候,不比这疼上好几倍? 完颜靖叫人拔他指甲的时候,滚水泼在身上的时候,匕首毫不留情刺进胸膛的时候,给太子当替罪羊挨沈建宁板子的时候,哪一回不比现在撕心裂肺? 就连丽妃罚他打手板,罚他在院子里一跪一整夜的时候,说得也是“不疼不长记性”。 丽妃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怎么可能会从不期待得到对方的疼爱。可对方对他的所有疼爱都要建立在他足够优秀、能博得沈建宁关注的前提上。 他对于丽妃来说,更像用来帮忙固宠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从来都没人真正关心他的伤痛。 他怕疼就别活了。 空气莫名凝滞了起来。 薛念目光闪了闪,却没再说话,只是一点一点的把药膏涂在沈燃伤痕累累的后背上,重新帮他把已经崩裂的伤口包扎起来。 吹了一天一夜的风,沈燃浑身上下都是凉的。 然而薛念指尖滚烫远超常人,他手指落在何处,何处便如星火燎原,似乎有种连药膏也无法缓解的灼痛。 原来太细致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沈燃再也维持不住素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姿态,他一动也不动的坐在椅子上,浑身肌肉僵硬,仿佛这不是在上药,而是一场酷刑。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看着薛念上药没有任何结束的迹象,沈燃实在忍无可忍,沉声道:“薛子期,你能不能快点儿。” 声音不似以往,有些沙哑。 失了威严和震慑力,只有梦中惊醒之后的慵懒和乏力。 沈燃瞳孔皱缩。 薛念微微一怔,随即安抚般的笑了笑:“马上就好,陛下再忍一忍,实在难受的厉害喊出来也没有关系的,反正这里又没有其他人。臣堵住耳朵只当听不见。” 这到底是什么哄孩子的语气? 沈燃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冷冷的道:“薛子期,你不要得寸——” 话还没说完,他豁然望向门边,眼底杀意骤起:“什么人?滚进来!” 同一刻—— 茶杯“哐啷”砸在门上,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369章 伤势(1) 仓促之间来不及细想,薛念随手抓起一件衣服给沈燃递过去,接着大步走到门边,一下子拉开了房门。 凉风灌进来。 门后是谢长宁有些呆滞的脸。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薛念不由得微微一怔。见是谢长宁,他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长宁,已经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我……我……我……” “我怎么过来了?” 谢长宁把薛念的话重复了一遍,这才从呆滞之中回过神来:“哦!大夫……是大夫来了,我……我担心陛下……” 说到这里,谢长宁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担心陛下和少将军的伤,所以就想着跟大夫一起过来看看你们。” 虽然沈燃一直都有暴君之名,但凭心而论,谢长宁心里对他其实还是很有好感的。 到盛京城之前,连谢长宁自己也不相信,除了谢今朝和付惊鸿之外,沈燃这个皇帝竟然可以算得上是第三个对他很好,也很真诚的人。 他可以感觉的到,沈燃对他不仅是客气,同样也很关照。 否则对方就不会在他要回到襄王府的时候告诉他—— 比起得到他这个助力,谢今朝更希望他平安。 从某种程度上讲,沈燃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就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对方是能够懂得他家公子,也能够懂得他的。 而且他们之间还是堂兄弟的关系。 即使自幼流落在外,可要是说完全不在意自己家人的看法,那也是假话。 只不过寻常人家为争家产,兄弟反目之事都屡见不鲜,更何况皇室。他就是明知道不会有什么人期待自己,所以才不断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而已,然而沈燃却满足了他对于兄长的幻想。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沈燃那般态度强硬的支持他,就算沈砾是真的很喜欢他,愿意花费心思来培养他,也一定会先想方设法的压下他的傲气。 虽然赵家的确很冤枉,在谢长宁的眼中,赵元琅也实实在在的是一个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们不该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他们该得到应有的公道。 但他还是会忍不住担心沈燃。 尤其是在那一顿鞭子后。 杀人不过头点地,沈燃作为一国之君,能做到这种程度,实在已经让人无话可说了。 “周大夫!周大夫!你快来啊!” 谢长宁抿了抿唇,从身后扯过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慌慌张张的拽着对方往屋里走:“陛下,你——” 目光落在沈燃身上的时候,谢长宁不可思议的张大了嘴,把接下来的话全都咽下去了。 如果说看见薛念的时候,他心里还只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怪异,那么等看到懒懒靠坐在桌案边的沈燃,他心中终于犹如拨云见雾一般,彻彻底底明白这股怪异感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此时沈燃竟穿了一身红衣。 极端艳丽的色泽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手指修长似玉。 清冷在这一刻被热烈渲染。烛火的光芒落在眼角,氤氲出一派动人的旖旎春色。 好似擂鼓般的心跳声中,谢长宁喉结滚动,忽然感觉自己似乎不会呼吸了。 第370章 伤势(2) 与薛念不同的是,因为小时候总是被其他皇子针对,无论做什么事儿都要尽可能保持低调,所以沈燃几乎从不会穿颜色过于扎眼的衣服。 而且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甚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他也不太适应穿这样鲜艳的红衣。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多年以来,沈燃只在与薛妩大婚时穿过一次红衣。 今天是第二次。 由于方才穿的那件衣服被鲜血浸湿了,而仓促之际又没有来得及去衣柜中找,薛念竟然将自己扔在桌案上的红衣递给了他。 谢长宁狠狠揉了揉眼睛。他的目光在沈燃和薛念之间转来转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相信自己既没认错人也没认错衣服。 谢长宁微微抿了抿唇,讷讷道:“陛下,少将军……你们……你们……你们这……这……” 虽然刚刚靠近就被发现了,但谢长宁其实还是听到了从门缝里飘出来的只言片语。 刚刚沈燃和薛念到底在房间之中做了些什么? 做什么要“快点儿”? 又为何要“喊出来”? 强烈好奇心驱使之下,谢长宁有心问“你们两个为什么穿错了衣服”,但是目光落在哆哆嗦嗦的老大夫身上,又十分明智的止住了话头。他犹豫片刻,话锋一转道:“陛下,少将军,先让周大夫来给你们把把脉吧。” 小时候付惊鸿教他的其中一条道理就是—— 无论什么时候,不该问的最好别问。 沈燃和薛念当然也注意到彼此穿错了衣服,虽然心里尴尬,但两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没流露出半点异常之处。 谢长宁此言一出,他们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谢长宁身旁的老者身上。此人正是那日带着小药童来给薛念送药的老大夫。 薛念把门关好,笑着对老大夫欠了欠身:“还辛苦您大晚上的跑一趟,既然来了,就有劳先替陛下看一看吧。” 见到沈燃,老大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草民拜见陛下!草民给陛下磕头了!” 沈燃坐在椅子上,并没有起身来扶他,态度却非常客气:“大家都是自己人,朕也不讲究这些,私下里老人家不必如此多礼,快请起吧。” 重生以来,只要有薛妩在旁边,他就严严实实的披着温和无害的羊皮,待人也总是客气有礼,如今这份客气有礼竟也带到了陵豫关。 听沈燃这么说,谢长宁赶忙扶着这老大夫坐在了他身旁的椅子上:“是啊周大夫,陛下他最是平易近人了,你不要这样战战兢兢的,快给陛下和少将军看看吧。” 老大夫点了点头,赶紧答应道:“是是是。” 说完,他将药箱放在桌子上,分别给沈燃和薛念诊脉。 给沈燃诊脉的时候,老大夫的表情还算正常,可等到了薛念,他眉头却是越皱越紧:“陛下的伤虽重,但只是皮外伤,并没有伤及根本,只要小心处理伤口,再喝了草民的开的药,好生调养几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但是少将军这……” 说到薛念的情况,老大夫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草民再三嘱咐少将军,说必须要静养,要静养。您怎么就是不听话啊?外伤还可以慢慢调理,但这高烧反反复复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要是这两日还不能完全褪去,就算少将军平日里身体强健,恐怕情况也要不妙啊!” 第371章 心迹(1) 此言一出,屋中本来就有些怪异的氛围顿时就变得更加凝滞起来。 相较而言,薛念作为当事人,反而是最为淡然的一个。他笑了一声,温声对着老大夫道:“您不必——” 谁曾想才说了三个字,沈燃就接过话头,继续道:“子期这个人向来都是如此的,自己的事自己也不放在心上,还是要劳烦周大夫多加费心,无论是什么药材都不必吝惜,只一点,请务必拼尽全力,朕这里先行谢过了。” 话音落下,他还向老大夫微微欠了欠身,算作感谢。 作为军中用惯的老大夫,以前沈煊还在的时候,他自然也给对方看过诊。 别说坐了。 全程跪着,连站也不敢站。 稍有不如意就是非打即骂。 一个王爷摆谱都摆成这样,就更别提九五至尊的皇帝了。 即使沈燃只是稍微欠了欠身,老大夫也不禁吓了一大跳。 紧接着膝盖一软,“噗通”又跪了。 他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道:“陛下您万万……万万不可如此啊,草民这可承担不起……承担不起啊!” 谢长宁毕竟年纪还小,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又自幼跟在谢今朝和付惊鸿这种向来不怎么守规矩的大才子身边,对皇权尊敬有余,畏惧却不足,否则当初他也不会有与老襄王沈砾当面交锋的勇气。如今见沈燃一个根本不太明显的欠身,竟然把老大夫吓成这样,顿时哭笑不得。 他再次过去把老大夫拉起来:“周大夫,陛下不吃人的,都说了别这么拘谨啊,你还是快点给少将军开药吧。只要他没事,你可就是陛下的大功臣,比磕多少个头都管用,是不是?陛下?” 谢长宁边说,竟然还非常认真的转过头来,征求沈燃的意见。 到底年纪小,眼睛里隐隐约约还带着些清澈的愚蠢。 沈燃实在没忍住笑了。 须臾之后,他目光落在薛念莫名显得有些局促的脸上,缓缓地道:“正是如此,长宁甚得朕心。” ………… 接下来的两天,薛念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为一开始没有注意调养,导致病情反复,如今不但房间门绝对不可以踏出半步,而且各类汤药流水般送来,都是沈燃亲自盯着他喝,力争一滴也不能浪费。最后喝得他只要一闻见汤药味就生理性反胃。 这天刚喝完一碗药,薛念就垂头丧气地靠在床上,指着摆在桌案之上的几盆花花草草道:“这两日臣瞧着桌上的花草都蔫了不少,说不定是让药熏的,要不陛下吩咐人把这些全都搬出去吧,苦臣一个就够了,何必让这些花草也跟着一起受罪,您说是不是?” 沈燃面无表情地把第二碗药端到他面前:“你喝快点儿,这些花草就少被熏一会。真这么有爱心就别废话,那些士兵们喝药都痛痛快快的,你作为他们的统帅,一天到晚磨磨唧唧的怕喝药,也不嫌丢人。” 听了这话,薛念非但没有觉得羞愧,反而还理直气壮:“一天到晚拿药当水喝,任谁来都要吐,再说了……” 说到这里,他扬眉笑道:“谁规定统帅就不能怕苦?这又没外人,我还装什么装。” 第372章 心迹(2) 沈燃沉默了片刻,把药碗塞到薛念手里:“别废话,赶紧喝。等喝完了还要换药,朕忙的很,没功夫一天到晚在这伺候你。” 薛念眼底飞速闪过一丝笑意,脸上却还是方才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他端着碗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苦着脸把药喝了,而后眼巴巴的盯住了桌上的一盘蜜饯。 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显然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两日薛念是越发得寸进尺了。 沈燃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把盛着蜜饯的盘子递过去,自己低头给他换药,哪曾想薛念吃着蜜饯竟然还不肯老实,没一会竟然又闷哼一声,笑嘻嘻的道:“疼,陛下轻点?” 已经轻的不能再轻的沈燃:“……?” 沈燃愣了愣。 明知薛念是故意的,气的手上力道骤然加大。 结果这下可了不得,薛念当即惊叫一声,一嗓子喊出了扒皮抽筋的架势。 紧接着就听“砰”的一声,房门豁然洞开。 两个守在外头的士兵慌里慌张的冲进来:“陛下!少将军!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有刺客?” 沈燃脸都黑了。 他一甩袖子,沉声道:“无事,都出去,还有,离远点,没朕的吩咐不要进来。” 两个士兵看着屋内一片和谐,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他们给沈燃行过礼,满脸羞愧的退了出去。 房门重新关上。 沈燃冷着脸过去把门插死,而后对着薛念怒目而视:“薛子期,你几岁?” 薛念看着他,满脸无辜的摊了摊手:“陛下,我跟你说过的,我也是个人。我怕疼有什么不正常的么?就连大周的律法中,也没有哪条规定疼是不能喊出来的吧。” 沈燃冷笑了一声:“少给朕摆你这些歪理,从前你为什么不喊?” “这个啊……” 薛念眨了眨眼:“那当然是因为我只在会陛下一个人面前喊痛啊。” 沈燃微微一怔。 薛念即使浑身都是伤也不老实。 又或者说,即使浑身是伤,也完全压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种蓬勃朝气。 由于换药的缘故,薛念衣襟很随意的敞开着,红衣只是非常敷衍的搭在了自己身上。 他就这样干脆利落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凭借着虽然不怎么明显,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着的些许身高优势,双手搭住了沈燃的肩。 四目相对时,沈燃感觉自己似乎也被苦涩的药气包围了。 一碗又一碗汤药灌下去,的确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儿,可这双眼睛之中竟依旧藏着星辰日月与灵动狡黠的飞扬意气。 薛念微微垂眸,含笑道:“臣也希望有朝一日,陛下在臣面前时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害怕没有什么可丢人的,用不着一直表现的这样坚强。” 沈燃没有说话。 这一刻,时间仿佛回到多年前。 红衣少年大咧咧的揽住他的肩,信誓旦旦的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眼睛好像忽然进了沙子。 睫毛难以抑制的颤了颤,沈燃把薛念按在床上,语气毫无起伏的道—— “坐好,换药。” 第373章 不明(1) 晚间。 薛念喝了药刚睡下,亲卫忽然前来向沈燃禀报:“陛下,周大夫身边那个小药童忽然跑过来说要求见少将军,您看此事要不要去告诉少将军?还是臣这就让他离开?” 小药童? 沈燃想了想,隐隐约约记起之前见到那个老大夫时,对方身边的确是跟了个小孩。 可那小孩又黑又瘦还畏畏缩缩,根本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所以他当时也没有留心。 沈燃皱了皱眉:“这么晚了,他找子期有何事?可是周老五要他过来传话?” 那老大夫在家排行第五,周老五就是众人对他的称呼。 亲卫摇了摇头:“臣看着不像,他来了就一直求着要见少将军,问他什么也不说,只一个劲的在那哭。” 若是在盛京城,遇见这种人他们根本不会来禀报沈燃,早直接赶出去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周老五负责给薛念调理身体,隔三差五的就可以见到沈燃,对方身边的人他们可不敢随便往外轰。而且万一若是因为他们不禀报而耽误了薛念的病情,那就更没人能担待得起。 沉吟片刻,沈燃道:“朕亲自去看看。” 话音落下,他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房门:“好生守着。” ………… 房门打开的时候,沈燃立即听到了一阵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一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小孩站在屋中,正狠狠地拿手抹着眼睛。 因为手上也带着黑灰,有一块还蹭破了皮,那张脸越抹越脏,不仔细看几乎快分辨不出本来面目了。 听到有人开门,这孩子立即闻声抬起了头。然而她目光落在沈燃身上的刹那之间,抹眼睛的动作蓦地僵住了。 沈燃非常清楚的看见,小药童在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飞速从期冀变成了惊恐。 虽然周老五只有白天问诊才会带她过来,拿拿东西端端药,彼此之间只见过廖廖两三面,沈燃对她基本没有什么印象,但她可不会忘记沈燃。 与薛念的热情爽朗大方不同。 眼前之人的态度即使再温和,眼睛之中无形的冷冽依旧拒人于千里。 从小挨打挨骂、看人眼色看惯了。 对于别人的情绪也变得格外敏感。 她能感觉到薛念的真诚,所以薛念送蜜饯的时候她很开心的接下了。 可仅有的几次见面中,她在沈燃身上从来没感受到过这种东西,哪怕她的影子已经落在对方的眼睛里,她也只能感受到漠然感到不屑。 她总下意识怕他。 见她一直傻乎乎的站着,旁边士兵忍不住呵斥道:“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赶紧——” 沈燃微微抬起手,阻止了对方接下来的话:“不必。” 说完,他微微垂眸,盯住了小药童的眼睛。 四目相对,孩子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如风中飘絮,“噗通”就跪在了地上。 只是磕头,却不言语。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且恐惧让她的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起了她。 紧接着,青年月朗风清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要跟子期说什么,与朕说也一样的。” 第374章 不明(2) 没想到老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冒犯的皇帝竟如此温和如此平易近人,小药童不由得愣了愣。 再冷清也改变不了天生的惊艳与风流,披上羊皮的狼或许会有破绽,但也要分在何人面前,只要沈燃愿意,是能够保证在短时间之内将凛冽锋芒尽数化作绕指柔的,小药童看着眼前之人低眉轻笑的模样,方才的害怕与紧张蓦地消散大半,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从小到大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被没完没了的打骂和粗活包围,她没有念过书,更不认得几个字,虽知沈燃身份尊贵,却并不十分能理解“陛下”两字的含义,此时竟然喊不出来,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哽咽道:“神仙……神仙哥哥救救……救一救盼弟!” 她下意识想扑在沈燃怀里,又知道自己身上很脏,怕惹得对方不高兴,最终只是哆哆嗦嗦的站在原地,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抹眼睛道:“盼弟不想……不想被卖给张老头做媳妇。大妞……大妞姐姐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大妞是她最好的朋友,只比她大三岁,前年被卖给了已经七十岁的张老头。张老头是村子里的富户,家中颇有些钱财,就是有个喜欢折腾人的怪癖。 这些年来折磨死的幼女数不胜数。 想起大妞死时的惨状,小药童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 ………… 半个时辰后。 沈燃耐着性子问了几个问题后,终于从小药童语无伦次、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这个小药童今年十二岁,本名叫王盼弟,家里除了一个成天酗酒的爹,一个好吃懒做尖酸刻薄的娘,还有个刚满七岁、到处惹是生非的弟弟。 而且王盼弟家里极其重男轻女严。 他弟弟什么事儿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最好的。 可她因为是个女孩,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起家里所有的脏活累活,吃不饱穿不暖,还是全家人的出气筒,隔三差五的就会挨顿毒打。 她爹喝多了酒打她。 她娘心情不好的时候打她。 她弟弟王天赐有事没事都打她,骂她是不要脸的赔钱货。 明明已经有十来岁了,看起来却还是又瘦又小,像是七八岁,还没有小自己五岁的弟弟高大壮实,小小的身体上几乎就找不出一块好肉。 周老五看她一个小姑娘实在是太可怜,白天的时候才让她跟着帮帮忙,给她些散碎银子做工钱,跟着周老五虽然也很累,要干不少活,但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挨打挨骂,她的日子也比以往好过了些。 可没想到的是,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几个月,王天赐就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 王家夫妇一个是酒鬼,另外一个好吃懒做,只靠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干活挣钱,早就穷的揭不开锅了,连饭都是吃了这顿没下顿,哪里来的钱送儿子上学堂? 但是不送也不行。 溺死三个赔钱货才得来的宝贝,将来可是要传宗接代的。 这是他们老王家的根! 于是两个人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个主意—— 把王盼弟卖了,然后用卖她的银子送王天赐去学堂! 第375章 处理(1) 别看王盼弟生的又瘦又小,但干起活来可是一把好手,所以村子里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家愿意出钱买下她。 但毫无疑问的,张老头出价最高。 足足有十两银子! 其他人最多出三到五两。 然而村里人谁不知道…… 张老头出的钱可不是随便拿的。 那是买命钱。 但凡还有点良心的人家,就算重男轻女,也不会愿意把亲生女儿推进那个火坑。 可惜王家夫妇不管这套。 拿到张家给的银子之后,他们就毫不犹豫的将王盼弟五花大绑,送到了张家。 她才只有十二岁。 那个老头就把滚烫的蜡油滴在她身上,用针扎她,用鞭子打她。 又张开臭烘烘的嘴舔,像狗一样舔她的脸。 任凭她怎么惨叫求饶也无济于事。 她是趁着张老头睡着,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从狗洞之中逃了出来。 可是她很绝望的意识到。 她根本就跑不掉。 等张老头醒过来,就会发现她不见了。然后把她抓回去,像对其他那些试图逃跑的女孩子一样。 打断她的腿,把她关进狗笼子。 到时她的日子只会比如今更惨。 走投无路之际,她想到了薛念。 即使只见过一面,说过少的可怜的几句话,对方却像阳光一样温暖了她。 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告诉她,那个会把如此珍贵难得的蜜饯给她吃,会认认真真告诉她,她不比任何人差的青年,一定会帮助她。 女孩满是恐惧的眼睛里,只有在提及薛念的时候,会有希望的光。 沈燃良久没有说话。 王盼弟自然不是第一个这样无条件信任薛念的人,恐怕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从小到大,他跟人白首如新,薛念跟人倾盖如故。 不知为何,沈燃忽然间觉得有些烦躁。这个女孩的确是在水深火热中,可那又如何? 他与这女孩非亲非故。 他有什么理由来帮她? 他又不爱救风尘。 薛念自己惹出来的,自己收拾去。 王盼弟在沈燃的沉默中再次变得紧张起来。她咬着唇,极小声的道:“神仙……神仙哥哥?” 一声“神仙哥哥”把沈燃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盯着这小女孩看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后扬声叫过一个护卫,在对方耳边低语了几句。 护卫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沈燃不慌不忙的将桌案上的茶杯推给王盼弟,态度依旧十分温和,像对待自家小妹:“哭的嗓子都哑了,来,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吧。” 王盼弟愣了愣。 周大夫再三提醒她,沈燃和薛念都是得罪不起的“贵人”。 可是贵人竟然这样和气。 她低下头,哽咽着把茶喝了。 沈燃这才道:“若你所说属实,朕可以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稍后朕会赠你纹银一百两,叫人送你回家,并告诫你爹娘和弟弟,让他们不得再欺辱你,这事到此为止,你往后也不要再来了。第二,朕仍会赠你纹银一百两,让人带给你的家人,但从此你就留在这里,做个负责洒扫的侍女,至于你家里人,就跟你再也没关系了。” 第376章 处理(2) 沈燃话音落下,王盼弟不禁有点儿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此时此刻的她,很显然还难以意识到这个选择对于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她过分浅薄的认知里,只对银子和饼子有概念。 饼子可以用来吃。 吃了才能活下去。 而银子是用来买饼子的。 一百两无疑是非常大的一笔钱。 大到什么地步呢? 从前或许她还没有什么概念,因为王家夫妇连一个铜板都不舍得花在她身上,但现在她却模模糊糊意识到,这笔钱大到可以买走十个她这样的女孩一辈子。 王盼弟愣了好一会,而后可怜兮兮的看着沈燃,傻傻的道:“神仙哥哥,你是说是要用一百两银子买下盼弟吗?神仙哥哥和少将军都是很好很好的人,盼弟愿意一辈子伺候你们,但是……但是我贱的很,不值这么多银子的。” 沈燃摇了摇头,温言道:“不要这样说自己,银子是送你的,选择也在你自己,你可以直接拿钱回家。而且有这些钱,你爹娘就不需要再卖你了,你回去也没什么危险。” 哪知王盼弟却道:“可是……可是周爷爷跟盼弟说过,不可以随便拿别人东西的。我不可以白拿神仙哥哥这么多的银子。”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留下盼弟吧!但是我不要神仙哥哥的钱,只要给我一口饭吃就行了,盼弟真的很能干的,神仙哥哥有什么活儿都可以给我做的!” 说完,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用自己还勉强干净些的衣襟,去擦沈燃不染纤尘的靴子。 果然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这回轮到沈燃愣了愣。 他太明白“回去”意味着什么。 别说区区一百两,就是一千两一万两也抵不住虚空中生出的贪婪和欲望。 除非找人时时盯着。 否则告诫有什么用?继续留在那个家里,等到钱挥霍完了,王盼弟还是逃不过被卖掉的命运。 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不止戎狄重男轻女,大周也一样。 公主身份足够贵重了吧,但宫里的那些娘娘们还不是卯足了劲儿的要生儿子?需要与别国求和的时候,首先想的也是送公主去和亲。 像王盼弟这样的女孩不止一个,他真的没有太多同情心。 刚才那番话是给王盼弟个机会,但从私心来讲,沈燃还是更希望这女孩选择拿钱走人。 他觉得对方也很有可能会选择拿钱走人。 大部分人做事都是只看眼前的。 一个是白给银子送回家,另一个却是卖身给别人从此为奴为婢,是个人都知道选哪个更好些。 而且陵豫关不比盛京,军中条件就更是艰苦,有些专门负责浆洗干粗活的女子都是一个人当成好几个人用。 可沈燃倒是没想到这女孩竟不肯白白接受这份施舍。 受尽欺负,从来都不曾被任何人偏爱的那个,却反而是最赤诚善良的?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隐隐约约的想—— 何其……可笑。 何其……讽刺。 第377章 劝解(1) 看着女孩即使满脸脏污也依旧清澈的眼睛,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再次俯身将女孩扶了起来:“留在这里,从此就不能再回家,不能再见你爹娘和弟弟,你真能做到?” 王盼弟死死咬着下唇,哽咽着点了点头道:“他们都已经把我卖给张老头了。” 很小的时候,她爹娘就会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要她像狗一样捧着弟弟。 弟弟是家里的宝贝。 可她就是个不要脸的赔钱货。 是别人家的人。 如果不是为了留着她,让她招来一个弟弟,早就把她像其他的赔钱货一样溺死了。 如今更是把她像畜牲一样卖掉。 “记住你今天的话。” 帝王淡淡的声音打断了女孩的思绪:“如果你选择留下,那从今往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王盼弟了,只有扶摇。” ………… 安顿好那个小女孩,带人往回走的时候,沈燃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赵元琅。 少年身形隐在阴影之中,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却亮的惊人,似乎有种直透人心的力量。 沈燃微微扬了扬眉。 他低声命身后跟随的护卫们退开些许,自己则来到赵元琅身前站定,懒洋洋的道:“找薛子期?” 声音虽不亲近,却也并不疏离。 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 然而赵元琅却只是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淡淡道:“既然不是找薛子期,那就是来找朕了?” 赵元琅抿了抿唇,还是没说话。 但他身上有种寒冰一般的冷冽。 沈燃见状一哂:“怎么?罪己诏朕下了,就连鞭子都是随你心意抽的,莫非你还嫌不足么?” 赵元琅眼睛里之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默然片刻,他低声道:“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不就是想将我的军?让我不能下死手?让我没有办法真的要了你的命?” “大庭广众之下就能将你的军?” “未免也太小瞧自己了吧?你赵元琅怕过谁啊?” 沈燃漫不经心的勾了勾唇,懒洋洋的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若是你还不满意,那不如就直说,你要怎样?找个没人的地方,再给朕来一顿鞭子?又或者……就干脆递把刀给你,让你直接杀了我?” 赵元琅冷冷的道:“何必说这样的话?你会肯?” 沈燃无所谓的笑了笑。 明明是那样精致漂亮的眉眼,却隐隐有种令人心惊的淡漠。 他道:“那有什么不行,说了诚心悔过,就是诚心悔过,朕自己的错自己受着,今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由着你泄愤,如何?这样够不够解气?” 像是听着什么天方夜谭的笑话,之前那种莫名的荒谬感再次油然而生。赵元琅狠狠拧了拧眉,不甘示弱的道:“既然如此,那你敢不敢跟我到没人的地方单独说?” 回答他的是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非常近,沈燃微微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在赵元琅耳边道—— “好啊,求之不得。” 第378章 劝解(2) 没有了龙涎香的遮盖,沈燃身上那股幽微飘渺的梅花香气就变得越发明显起来。离得远还没有什么,可一旦离得近了,就好似置身冬日里的梅花林。 赵元琅不明所以,恍惚中只觉得有梅花香扑面而来,心里也不知怎么,就忽忽悠悠总觉得不安稳。 他下意识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沈燃脸上。 走廊两旁的灯火随微风闪烁,映的沈燃脸上光影明灭,然而那眉眼实在是太过惊艳太过风流,眼眸好像是日光之下晶莹剔透的琉璃,既凉薄也温柔,无论明暗都极是好看。 最难得的是,沈燃说这话时眉眼俱笑,竟切切实实的是个“求之不得”的模样。清寒冷冽和真诚坦率这两种完全相悖的气质在此时此刻,竟如流水无痕般结合在了一起。 赵元琅眉心豁然一跳。 饶是对沈燃全无好感,他心里也不禁有隐约的念头一闪而过。 这样的人,怎么就是个暴君呢? 恍惚之中,他和沈燃一前一后来到偏僻无人的树林中。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沈燃停步看着他,眸中飞速闪过一丝戏谑的光:“怎么,不会真等着让朕递刀吧?” 话音落下,他竟真的抽出悬在腰间的长剑,倒转剑尖,把剑柄递了过去。 仿佛拳拳都打在棉花上。赵元琅沉默半晌,冷着脸憋出一句话:“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皇帝。” 沈燃闻言不禁轻笑了一声。他仰头望着半空:“没见过才正常,朕若是当真像个皇帝,便做不出今天这样的事。你说朕有错,你觉得朕应该承担责任,所以不管朕说什么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狡辩推脱,可事实上呢?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就像换了任何一个皇帝都会忌惮薛子期,同样也没有人会无视那些谋反的书信,绝对相信赵守德。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即使皇帝不是朕,就凭赵守德的个性,他的下场恐怕也未必能好过今日。” 赵元琅微微一怔。 怒火“腾”的一下撞上顶梁,他脸上的悲愤之意再也压制不住。 赵元琅紧紧握着拳头,咬牙逼近了一步:“你凭什么这么说?” 沈燃盯着那双忽然之间凶光毕露的眼睛,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语气。 他缓缓的道:“你的确是个英雄,不止你,赵元琢的品性也无可挑剔,赵守德能教出你们兄弟,是他教子有方,这点不仅薛子期承认,朕也一样承认。可朕要告诉你的是……”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顿了顿,而后盯着赵元琅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过刚易折。不止你爹,你也一样。你不屑于用那些鬼蜮伎俩,可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会用。赵守德之所以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 赵元琅愣了片刻,随即嗤笑:“男子汉大丈夫,宁折不弯。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精于算计?” 沈燃略带嘲讽的扯了扯嘴角:“既是宁折不弯,还能没有点儿视死如归的觉悟么?赵家有今日,亦是求仁得仁,你又何必觉得意难平?” 赵元琅怒道:“你——!” “用不着这样生气。” “朕也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面对赵元琅的疾言厉色,沈燃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谋反之事动摇皇权,在历朝历代都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你说赵守德冤枉,那因一句李氏当为天子丢了性命的人,因为巫蛊之祸而受株连之人,哪个不比你家更冤?你觉得朕是邀买人心也好,居心叵测也罢,此事朕都问心无愧。” 第379章 直面(1) 空中一轮明月高悬,四下里静得近乎诡异。 赵元琅看着沈燃,良久没有说话。 沈燃今天却是出奇的好脾气。 他笑了一声:“其实即使你不说,朕也明白你的心思,但那条路没你想象的这么好走,你的确是个很好的将军,可想当皇帝,恐怕还差点儿意思。你这套用在行军打仗上或许有些胜算,但用在治国上就未必了,自古人心隔肚皮,再厉害的人也没法保证身边用的每个人都是忠臣,退一步讲,就算他们真的全都是忠臣,你又怎么保证他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能力?每个人都不会因为迫不得已而背叛你?每个人都不会因为政见不和产生分歧?” “将军要的是打胜仗,而皇帝要的却是权谋制衡,知人善用。” “你说朕精于算计,朕不否认。” “可朕也不是天生就喜欢算计,而是位置见识决定想法,再真诚坦率、光风霁月的人,真的坐上这个位置也不可能一成不变。” 如果是在以往听见这种话,赵元琅一定会嗤之以鼻,可是沈燃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望过来时,隐隐有那么种洞悉尘世的澄澈与空明,不知为何,竟然看的他心下莫名一软。 沈燃将赵元琅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不动声色的伸出手搭在赵元琅肩上,轻声道:“可能你会觉得很荒谬,但是朕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这样讨厌你,也是当真想要心平气和的跟你谈一谈,有人教你文才武功,也教你光明磊落,可是他们都没有让你见识过什么叫真正的民生多艰。”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易子而食?” “又见识没见识过什么是典妻?” “你想没想过,就在此时此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多少人父子相杀、兄弟阋墙?有多少人为权为钱为名,为了活下去,连至亲骨肉都可以舍弃?” “你跟这些人讲江湖道义,讲公平正义讲宁折不弯?他们肯听你的话么?不是所有人都有长宁和薛子期的胸怀,能无条件忍受你的冷漠和不客气,能通过这些看到你的善意,大部分人就只会嫌弃你碍了他们的路,然后想方设法的把你像垃圾一样踢开。你躲得过明枪,却未必次次都躲得过暗箭。” 赵元琅嘴唇轻轻动了动。 他有心反驳沈燃,但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沈燃轻叹了一声。 他态度变得越来越温和:“元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是需要代价的。若连自救的本事都没有,要指望别人来明察秋毫,还妄想凭着一腔热血敛尽天下的枯骨?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就算你真能做到,那也不是因为你很厉害,而是因为有人在心甘情愿替你承受本来该你承受的东西罢了。” 说到这里,沈燃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现在跟你说这些话,或许你听不进去,还会觉得朕是在替自己开脱,可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朕若非真被柳士庄蒙蔽,而是存心要害你爹,用不着经过自己的手,照样能把事处理的干干净净。就更不会给你站在这里指责我的机会。” 第380章 直面(2) 沈燃低眉敛目,神色间隐隐有一丝难言的怅惘:“元琅,你要恨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真正造成如今这一切的是世道和人心,是你根本改变不了的东西,你能改变的只有你自己。如果你固执己见,不过是步你爹后尘。无论皇帝是朕还是其他人,都没区别。” 赵元琅的目光如两把锥子般落在沈燃身上。此时的他眼睛通红,好像是一只身受重伤的困兽,几乎被不甘和悲愤淹没了。 他试图抓住沈燃的领子,一拳挥在对方脸上,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个狗皇帝说的话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爹生性耿直,在朝中开罪的人不少。 “你到底……” 赵元琅咬牙切齿:“想要干什么?” 从始至终,他都不信沈燃真的痛改前非。可若不是觉得愧疚觉得后悔,以对方的身份,又何必在明知他怀着怎样的心思之后,还一退再退这样让着他? 这的确已经不像是一个皇帝能够做出来的事儿。 皇帝手握生杀大权,毕竟还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除非真的有本事改朝换代,否则一顶“忠君”的帽子扣下来,就足够压死他。 “朕说了你就会信么?” 沈燃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间笑了起来:“元琅,你看,这就是你的天真之处,明明根本就不相信朕说的话,却又一遍一遍的来问我到底要做什么,企图让我说出你自己已经认定的答案。可世上很多事不是一句话就能算数的,才子佳人未必终成眷属,海誓山盟到头也大抵成空,真正聪明的人不会听别人说了些什么,只会看他能做到什么,要是你还没有如此迫切的想要杀死朕,何不静下心来,自己用眼睛看一看?” 赵元琅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黑的吓人。 须臾后,他微微抿唇,缓缓道:“那如果我说,我不想知道答案,就是想要你的命呢?” 赵元琅死死盯着沈燃,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既然陛下如此有诚意有担当,能不能满足我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要求?从今往后,我必然会对陛下感恩戴德。” “朕岂不是一直都在给你机会。” 面对这种异常明显的挑衅,沈燃也没有生气,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还微微弯了一下:“用不着计数的鞭子,此时此刻的单独相处,这些意味着什么,你总不会真的不懂。选择权我岂不是一直都放在你手里了,如今你又何必再来说这样的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静的几乎过了分。琉璃般的眼睛里隐隐有种千帆过尽后的平和与海纳百川般般的包容。 这实在不是一个暴君能够拥有的眼神。 赵元琅看着他垂眸浅笑的模样,一时之间忽然觉得很恍惚。 这么多年以来,他就只在他师父身上见到过类似的眼神,可他师父是个温和宽厚的长者,是个令人尊敬仰慕的大善人。 赵元琅抿着唇,心里不可抑制的闪过了一个念头—— 一个人真可以装到这个地步么? 第381章 安置(1) 此处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若是男孩倒也罢了,可一个小女孩实在不好安置,所以沈燃暂时叫人把她带给了谢长宁,让谢长宁帮忙照顾一下。 一则谢长宁年纪也还不太大,说不定跟这小女孩能有点儿共同语言,二则他跟着谢今朝长大,照顾人肯定比那些天天在军中摸爬滚打的大老爷们有耐心的多。 可谢长宁做梦也没想到,沈燃大晚上的竟然叫人给他塞了个孩子过来。 而且还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 他跟这个之前叫做王盼弟,如今改名扶摇的女孩大眼瞪小眼片刻,苦笑着把床上的被褥般到外间,准备待会儿给自己打地铺,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干净的被褥铺好,一边铺一边道:“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要来,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这些被褥虽然是我的,但都是洗过的,不嫌弃的话,你就先稍微凑活一晚上,明天我去问问有没有新的。” 扶摇这才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谢长宁竟然要把床让给自己睡,她先是万分惊讶的瞪圆了眼睛,随即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这么好的床怎么能给我睡呢?我睡地上就行了。我在家都是睡地上!早就习惯了!” 说话,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干脆利落的找了个角落,然后随随便便把外衣往地上一铺就躺了上去。 因为她身形实在是太瘦小,找的地方又隐蔽,不仔细看的话简直都可以当做不存在。 谢长宁愣了片刻,赶紧过去把人拉了起来。他皱了皱眉:“这是干什么?我睡床上,让你一个小女孩睡在地上,那我这成了什么人了!” 扶摇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声道:“可是……可是女孩子就是该睡在地上,不可以和男孩子抢床的啊。” 从小到大,她都是睡在牛棚。 王天赐的床碰都不能碰一下,否则就是一顿毒打。 观念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改的过来,在她的潜意识中,这样好的东西自己是根本就不配碰的。 听了这话,谢长宁不由又是一愣。 他小时候也在类似的地方长大,自然不会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有多么难。 比起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她们压根就不被当人看。所以后来过继他的那户人家宁肯要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也没心思好好培养自己的女儿。 想到这里,谢长宁不禁暗暗叹了口气。他蹲下来,盯着小女孩的眼睛认真道:“扶摇,我问你,为何男孩子应该谁床,而女孩子就该睡地上?这是谁规定的?” 扶摇满是茫然的道:“大家都是这样啊。” “大家都这样,就一定对么?” 谢长宁道:“你不要管别人,只说自己,你愿不愿意睡在地上?” 扶摇想了好半天,最后摇头道:“当然不愿意。” 地上又冷又硬,哪里有床舒服。 谢长宁道:“那不就行了。其实男孩女孩没什么区别的,他们之所以会这么说,就是怕你去抢,可你要是自己都不为自己争取,自己都觉得应该,就更没人能帮你了。” 扶摇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那哥哥呢?哥哥不喜欢睡床么?” 谢长宁笑道:“我当然也愿意,但是我比你大,还比你有力气,所以自然也该多照顾你。” 第382章 安置(2) 扶摇看着谢长宁,很郑重的点了点头。谢长宁以为她终于听进去了,笑了下道:“那……” 哪知才说了一个字,这小女孩又傻乎乎道:“既然男孩女孩没什么区别,那哥哥你就和我一起睡床吧,我个子小,占不了多少地的。” 因为自幼没有读过书,大字都不认得几个,有陌生男子靠的太近时,她虽然会觉得不舒服,但心里却没有什么男女之别。 事实上,如果不是张老头屡次虐杀少女,又亲眼看到大妞死的惨状,她说不定就这么认命了,也根本就没有勇气偷偷跑到这来找薛念,反正女孩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在什么地方不是挨打挨骂做牛做马呢? 可谁曾想听见这话,谢长宁狠狠拧了拧眉,断然拒绝道:“那可不行!” 见谢长宁反应这么大,扶摇眼睛里飞速闪过一丝受伤的情绪:“为什么?是哥哥讨厌我么?我很听话的,哥哥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寄人篱下的孩子,总是会下意识看别人眼色。 谢长宁唉声叹气的道:“我不是讨厌你啊。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吧。” 看着女孩满是茫然的脸,谢长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就是男孩子女孩子不可以靠的太近的,除非成亲,否则绝对不能在一张床上。这种要求是非常过分的,如果有人提出这种要求,只要他没跟你成亲,那都是不尊重你,想趁机占你的便宜,你一定要拒绝他,明白吗?” 谢今朝不必说,那是向来不近女色的,就连付惊鸿这个众人眼中的风流浪子,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就连美人暗送秋波都能坐怀不乱的主。 谢长宁从小跟着他俩,对姑娘家向来都是做到不失礼数即可,绝对不会靠的太近的。 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扶摇还是重重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什么都听哥哥的。” 深知凡事不可一蹴而就,谢长宁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天色也不早了,快点睡吧,我就在外头,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 ………… 对于一个从小睡牛棚的人来说,床上实在是舒服到了极点,加之被张老头折磨了一整晚,最近几天精神又一直高度紧张,扶摇脑袋一沾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谢长宁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默默在心里数羊,数到一千来只之时,外头忽然间响起了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谢长宁愣了愣。 他一个猛子从地上坐起来,起身去打开了门。 冷风迎面而来,可外头空无一人。 难道是幻听了? 谢长宁莫名其妙的在门前站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这才关上门准备往回走。 哪曾想才刚刚躺下,又听见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谢长宁皱了皱眉,再次起身开门。 外头还是空无一人。 这回谢长宁站门口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抿着唇把门关上。 结果又是刚躺下,敲门声就第三次响起来了,开门却依旧空无一人。 大晚上的谁没事儿耍着他玩? 饶是谢长宁脾气再好,此时也不禁有点儿火了。 他把门关上,却站在门口没走。 等敲门声第四次响起来的时候,猛地一下子拉开了门! 来人躲闪不及,两人目光直直撞在了一起。 谢长宁万分惊讶:“元琅!?” 第383章 前尘(1) 比赵元琅半夜三更来敲自己的门更让谢长宁惊讶的是,对方竟然会在大半夜几次三番的跑过来敲他的门,敲了又不肯露面。 看着谢长宁满是惊讶的模样,仿佛被人撞破心事般,赵元琅那张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异常明显的裂痕:“抱歉。” 他干巴巴的道:“虽然这么晚来找你有些不太合适,但我在这除了你外也没别的能说话的人,方便跟我出去走走么?” 谢长宁愣了愣,随即有些为难的回头看了一眼:“现在啊。” 如果是在以往,赵元琅肯主动过来邀请他,就算再晚谢长宁也一定会舍命陪君子,可如今屋里多了个小女孩,对方还有点畏畏缩缩,真就这么跑出去,他有点担心对方醒来找不到人害怕。 虽然不知道谢长宁在想些什么,但赵元琅一眼就看出他为难:“对不起,是我太冒失,打扰你休息了,你早点儿休息吧。” 话音落下,赵元琅也不等谢长宁回答,转身就走。 “别别别!元琅,你可千万别走!” 以赵元琅的个性,对方能主动来找他,那绝对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要是真让赵元琅就这么走了,万一对方一时间想不开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到时候他哭都找不着地方。 谢长宁赶紧拉住赵元琅胳膊:“我方便,你要跟我说什么我都方便,就是吧……” 说到这里,谢长宁跺了跺脚,凑到赵元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赵元琅闻言也不禁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往门内看了一眼:“狗皇帝还能这么有爱心?” 此言一出,谢长宁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元琅,我说句话你可不要生气,其实……其实陛下……他人还是挺好的。他是冤枉了你家,可是他也真的非常尽力的在弥补了啊,咱们将心比心的说,你看有哪个皇帝肯让你拿鞭子打他的?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实话,就算是我我也不一定做得到。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你放下,可是……难道你……你就真的不能原谅陛下么?赵将军他是忠臣啊,如果他知道你与陛下化干戈为玉帛,还为他洗雪了冤枉,他一定会欣慰的。” 话音落下,四下里一片寂静。 须臾之后,谢长宁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赵元琅虽然脸色不好看,却破天荒的没有回怼他。 这下谢长宁深受鼓舞。 他回过身把房门关好,却并没有走远,就拉着赵元琅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而后道:“元琅,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赵元琅深吸了一口气:“你相信他是真心的?” 谢长宁想了想,不答反问道:“如果一个人不爱你,却事事以你为先,什么事情都为你着想,眼睛里除了你之外放不下别人,你能说他不爱你么?” 赵元琅愣住了。 谢长宁继续道:“真心这东西,摸不着也看不见,我没有办法断定陛下是真心,你也没证据证明他是假意。我只知道,他当着所有边关军的面给赵将军道歉,他在盛京时对元琢颇为关照,他比试赢了也并没有逼着你非兑现不可,还由着你拿鞭子打他,就算一母同胞的兄弟怕也不过如此了吧。元琅,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在怀疑陛下,可是,可是你能不能相信他一回,就当……就当是看在我的份上。” 赵元琅皱了皱眉:“你……” 见他皱眉,谢长宁赶紧补充道:“元琅,或许你觉得我自以为是,但我可以向你发誓,若陛下以后不能做个好皇帝,那我就不得好死!” 赵元琅:“……!?” 第384章 前尘(2) 见过扶摇,又和赵元琅耽搁了不少时间,沈燃再回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因为屋里没点灯,光线很暗,然而月光自窗缝处透进来,渺渺茫茫,洒落一地清辉。 薛念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似是好梦正酣的模样。 平日里那般离经叛道、不守规矩的一个人,睡着时看起来竟然还挺乖。 从长相到性格都南辕北辙的一对兄妹,这大概是薛念唯一与薛妩相像的地方。 唇角微不可察的弯了一下,沈燃微微侧了侧头,琉璃般的眼睛光影明灭。 他独自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待自己身上微凉的寒意散得差不多了,这才迈步走到床边,悄无声息的躺了下去。 其实睡意全无。 但是这么晚了,又不能出声吵到薛念,不睡好像也没什么事儿可以做。 沈燃望着满地月光发呆。 思绪恍恍惚惚,随处乱飘。尤其想起方才对赵元琅的那一番说辞,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上一个有资格让他这样费尽心思投其所好的人还是沈建宁。 知道沈建宁追求长生不老,他以皇子之尊,一步一叩首,只为给对方求来精于炼丹的“仙长”。 而事实上,要是没这个“仙长”,说不定沈建宁这个皇帝还能多做几年。 他实在是坏到家了。 争帝位就是为了平心中那股不平之气,所以他登基以后肆意妄为。 不问政务,不辨忠奸。 谁不听话就杀谁。 其实他一直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江山、天下、美人、权势。 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他已经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享受过了,死了也不冤。 大权在握一日,他就要这江山在他鼓掌间,任他翻覆,任他玩弄。 等什么时候真的握不住了,他也给柳如意留了条退路,他殚精竭虑,暗地里亲自培养了一支三千人的私兵,与盛京城十几万的禁军和御林军相比,人数虽不算多,也足够把盛京城大部分养尊处优的权贵血洗一圈,然后带着柳如意远走高飞。 这三千人并不在盛京城中,而是分别隐藏在三个异常隐蔽的地方,守着魏庭礼搜刮来的金银珠宝,此人乃是沈建宁的总管大太监,靠沈建宁对自己的信任不断罗织罪名,大兴诏狱,不给送钱不肯巴结他的人,就会被找各种理由下狱,后来甚至凭借“屡破奇案”的名头成为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所贪墨的银两相当于国力全盛时期的半个国库,自己家里放不下,需要另找风水宝地藏起来。 结果却是螳螂捕蝉,没提防身后的黄雀,自己污蔑别人污蔑了一辈子,最后一个没留神反而被沈燃用“莫须有”的罪名搞死了,搜刮来的财宝也尽数归了沈燃。 想到这里,沈燃眸中闪过一丝略带嘲讽的光,秉着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的原则,他的最初想法是打算要拉拢魏庭礼的,毕竟有了他的支持就等于在沈建宁身边安上了自己的第三只眼睛,然而没想到的是,此人太过不识抬举,对他送去的诸多美人珍宝都不屑一顾,偏偏看中了他身边的文犀,还提出要在私下里和文犀对食。 第385章 分明(1) 笑话。 太后罚他一跪一整夜的时候,是文犀给他披衣服送吃的,太后在宫里穿金戴银的时候,是文犀陪他到了戎狄陪着他吃尽苦头。 她在其他人眼里是宫女,可在他眼里却是与他共患难的长姐。 他能把他姐姐嫁给太监? 自此后他和魏庭礼面和心不和,对方没少在背地里给他下绊子。后来虽然想办法搞死了对方,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沈建宁那坐上了冷板凳。不得不想出割肉放血给沈建宁入药这么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来重获他的信任。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后悔。 争来争去还是窝窝囊囊的连身边人都守不住,要靠女人的裙摆换前程。 那他还争什么争? 趁早找根绳子自己勒死算了。 不过他也越发意识到兵权的重要性。 夺嫡之路惊险万分,完全依附于帝王宠爱,就像无根浮萍,随时都有可能一夕倾颓。 可作为皇子,沈建宁再喜欢他也忌惮他,总不肯让他掌握太多兵权,即使让他领兵时也要派出监军。 所以搞死魏庭礼之后,他就开始在对方精心寻找的藏宝地组建这支只属于自己的私兵,作为最后的底牌。 上辈子开始的时候,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支军队的存在。直到与柳如意成亲第八年,薛念带兵遁入深山,盛京也屡有动荡,柳如意总是很不安,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竟然也小产了,他才隐隐约约透了个底,目的是让对方安心。 现在想想,实在是讽刺。 上辈子柳如意之所以那样迫不及待的给他下迷药,又眼睁睁看着沈烨断了他的手筋脚筋,除了他自身武力值不弱外,恐怕也是怕他找机会去调动这支军队。 她又怎么会愿意生下他的孩子。 沈燃冷冷的勾了勾唇。 但柳如意必然做梦也想不到,她和沈烨费尽心思从未央宫搜出来的调兵符和藏宝图全是假的。 未央宫暗格中那三样毫不起眼的东西才是用来调兵的兵符,每样都可以调动其中一个地方的兵马。而兵符真正的使用方法和藏宝图都暗藏在那本陈旧的山海经中,但凡出了半点儿差错,无论来人是谁,人少就会被当场格杀,若是人多势众,就把他们放进所谓的藏宝密道,毒虫毒烟毒箭足够任何人喝一壶。 他还挺期待柳如意和沈烨得意洋洋亲自去调兵的。他事无巨细的渲染了军队和财宝的价值,就是为达到这个目的。 从柳如意背叛他的那一刻起,这个女人就没有半分值得他留恋了。他就是身在炼狱,也要扯着对方相看两生厌那样才畅快。 微凉指尖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手腕随即被人扣住了。 这下猝不及防,沈燃心里一惊,回头时蓦地撞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眼。 这双眼不似白日那般清亮凌厉,在月光下显得温柔而旖旎,仿佛一汪能将人溺毙于其中的深潭。 眼睛的主人发出含含糊糊的笑—— “陛下回来了?可叫我好等。” 第386章 分明(2) 月色迷人。 还没喝酒,倒先有了三分醉意。 沈燃冷着脸把手从薛念的手里抽出来:“什么时候醒的?” 薛念笑了笑,眼睛里满是灵动飞扬的狡黠:“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那股不正经的劲一上来,这人似乎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沈燃无比沉默的盯着他,企图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十七八个窟窿。 这样的目光要是落在别人身上,那下一步必然是跪下磕头赔罪了。 可惜薛念完全没这个觉悟。 他还是大咧咧的躺在床上,满脸无辜的道:“陛下出去没多久臣就醒了,陛下自己出去逍遥,却留臣画地为牢,臣有心出去散散心,却又不敢违背陛下命令,害怕陛下生气,一整晚都辗转反侧,实在是睡不着啊。” 就像沈燃能在深情和冷酷之间转换自如,薛念也能在成熟稳重和孩子气之间转换自如。 偏生长得好看还真的可以为所欲为。这种别人做出来绝对翻车的表情动作,薛念做来满满的都是少年气。 沈燃想生气气不起来,要笑又觉得有损威严,最后只得似是而非的板着脸道:“你自己到处惹是生非,那么小的女孩也不放过,连累朕去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还有脸倒打一耙说朕逍遥,真是千古奇闻。” 薛念微微一怔:“陛下这话是从何说起?臣还没娶媳妇,您可不要随便污臣清誉,当心臣赖上你。” 沈燃冷冷笑了笑:“周老五身边那个小药童你还有印象吧。” 薛念又是一怔。 沈燃慢悠悠道:“怎么,蜜饯送的干脆,话说的也好听,让那小姑娘对你念念不忘,结果转头就不记得人家了?薛子期你——” 话还没说完,耳边忽然间响起了一阵闷闷的,压抑着的笑声。 薛念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不可抑制的抖个不停,显见得是在非常辛苦的憋着笑。 沈燃莫名其妙的拧了拧眉,出口的话下意识就变成了:“薛子期,你是不是真有病?” 薛念捂着嘴,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指缝之中溢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我……”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声含着戏谑的笑:“可我实在是忍不住啊!” 沈燃被他笑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咬牙道:“你再敢笑一声,我就直接把你踹出去。” 这回他一定说到做到。 薛念摆了摆手:“好好好,我不笑了!我真的不笑了!” 说完,他又转过身来,眉眼弯弯的道:“陛下,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说这话的样子像什么?” 直觉薛念接下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话,沈燃冷着脸道:“像你爹。” “我爹可没有陛下这么英俊潇洒。” 薛念笑吟吟的伸手搭住他的肩:“那么个可怜兮兮的小丫头,我上阵杀敌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喝奶呢,陛下也值当说成这样,倒吓臣一大跳。她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沈燃看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没有说话。 薛念讪讪把手收了回来:“那陛下打臣几拳,出出气?不还手的那种,怎么样?” 第387章 心意(1) 沈燃盯着薛念那张无比欠揍的脸看了好半天,这才不冷不热的道:“说的倒是挺好听,可你若是受不了疼,再喊出来怎么办?” 实在低估了薛念这个人厚脸皮的程度。换药时候的前车之鉴他可没忘。 这么晚了,薛念要是再来这套,一嗓子喊出来让人听见,对方丢人没有什么,他的一世英名恐怕也要跟着毁于一旦。 薛念笑了笑:“陛下放心,这回一定不喊。要是骗人,就不得——”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沈燃忽然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这一拳力道不轻,薛念说话算话,果然没喊,但接下来的话也没说出来。 沈燃低头瞧着自己的指尖,眼睛里的星火“噼啪”一闪。他淡淡的道:“薛子期,药要吃,但也不能总是随便乱吃。”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 薛念眸光轻闪,眉眼很快又漫上笑意。他盯着沈燃的眼睛道:“那往后吃不吃,陛下说了算。” 沈燃愣了愣。 空气一下子静下来。 他眉头拧了又松开,松开又拧起来,如是几次之后,最终还是没继续较劲,而是将事情经过大致对薛念说了一遍。 薛念听完也不由皱了眉。 然而他默然片刻,最终也只是淡淡道:“愚昧之人不可救,只是苦了那个孩子。” 沈燃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不问问她怎么样了。” 薛念笑了一声:“有陛下亲自出面解决,那自然是万无一失,臣还操的什么心?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休息休息,争取早日摆脱那些苦得人心里发慌的药。” 相处这么久,对于彼此自然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要是沈燃决定不管,还告诉他做什么。 沈燃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可是朕更想知道,如果换作子期的话,你会怎么做?” 沉吟片刻,薛念道:“那我就会告诉她,这样的家人不值得留恋,如果她愿意离开,我会带她一段时间,教她自立自强,至于她家,自生自灭去吧。” 沈燃道:“要是她还想回去呢?” 这种事也没什么可瞒的,薛念很痛快的接着道:“那就叫周虎隔三差五的去她家坐一坐。” 周虎是李铁塔的副将之一,脾气暴躁嫉恶如仇,只要有他在,那家人必然不敢不收敛。 沈燃望着屋顶,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想得的确挺周到。” 也跟他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一直都知道,哪怕非亲非故,哪怕彼此之间只说过少的可怜的几句话。 这个人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就像小时候他对他。他是唯一一个愿意不计后果的帮助他,却从来都不求任何回报的人。 薛念的确有野心,可他也是心甘情愿把这满腔热血尽数洒向山河。 他是个真正的英雄。 富贵权势根本没有办法引诱他。 沈燃在黑暗之中轻轻眨了眨眼。 他们两个想做朋友,要么他重新走出来站到阳光下,要么他想方设法拉着对方一起坠沉渊。 可是鬼最怕光。 可是…… 沉渊里太苦。 第388章 心意(2) 似乎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沈燃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角。 他并不愿意走到阳光下。 他的确非常擅长装好人,但他不能是真好人。 因为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改邪归正是需要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的,甚至完全可以和扒皮拆骨划上等号。 可他也不想把薛念一起拽下深渊。 就像当年不肯让对方一起去戎狄。 明明知道是火坑,明明知道是死路一条,怎么可能拉着朋友一起跳? 上辈子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所以也再没有什么不足的。 可这辈子却发现…… 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即使已经美人在怀大权在握,即使柳如意够漂亮、够温柔、也够体贴,偶尔午夜梦回之时,看着怀里美人的脸,他依旧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少了什么一样。 不知为何,他有时候甚至会非常没有良心的想,这个就是自己决意要共度一生的女人吗? 男人当然是爱美人的。 他也不例外。 可为什么他看着如此娇弱美丽的一张脸,也没有什么过分心动的感觉? 有一点沈燃从来都没告诉过文犀。 其实这辈子之所以不再执着于寻找那块玉佩真正的主人,除了他所说的那些理由之外,也是因为在柳如意亲口告诉他真相,告诉他那块玉佩的主人另有其人之时,他对那个女人全部的温柔眷恋和偏爱,都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了。 正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惊觉—— 他爱的竟当真不是柳如意。 而是那块玉佩。 被少时执念所困,谁拿着玉佩他就爱谁罢了。 自以为一往情深,结果却是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 一场深情一条命,换来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结果。 柳如意并不是他一生一次的心意动。 他…… “陛下有心事?还是哪里不舒服?” “该不会也发烧了吧?” 察觉沈燃突如其来却极其明显的异常,薛念下意识向前倾了倾身,借着月光去看他的脸色。 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迎面而来,沈燃心里蓦地一突。他骤然回神,伸手挡开薛念,冷冷的道:“一边去,你以为朕像你这么弱?发个烧几天不好。” 薛念笑了笑。 他借着沈燃的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懒道:“那就是有心事?反正睡不着,可不可以跟臣说说?” 沈燃微微一怔:“薛子期,你……” 他目光闪了闪,刚要出言拒绝,顺带着讽刺薛念几句,却又听薛念道:“作为交换,我先说自己的,怎么样?” 话音落下,他不等沈燃回答,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从前中秋带给你的那些月饼,不是家里刚去的小丫鬟们做出来练手的,是我自己做的,就是做的不太好吃所以没好意思跟你说。” 沈燃眼睛里一丝波动也没有:“还有呢?” 薛念看着他,缓缓叙述那些从没跟任何人说过的往事:“还有……太子身边那两个武艺高强的护卫是我放箭射死的。而魏庭礼的义子之所以忽然反咬他一口,也跟我有关系。” 沈燃没说话,但他脸色在月光下白的近乎透明。 第389章 真相(1) 如果说月饼的事沈燃还只是稍微惊讶,那另外两件事就可以说是震惊了。 他一直都游走于悬崖边缘,身边又没有太多值得信赖的人手,做事当然不是万无一失的。太子的身边有两个身手非常好的大力士,自身实力并不弱于赵元琅,都是难得一遇的将才,皇后不惜重金将他们聘来,大力培养,目的就是要让他们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关键时刻也能救太子一命。 这俗话说的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有这两人保护,带着太子冲出宫门逃走并不是没有可能,可他们却莫名其妙在宫门口被一箭穿喉,这才导致太子没办法阻止落下的千斤闸,被乱箭射成刺猬。 至于魏庭礼那件事,就更匪夷所思。 沈燃是命人趁魏庭礼不备,偷偷在他身上塞入了贵妃的小像和手帕,还被沈建宁抓个正着。 觊觎皇帝的女人,此事若放在别人身上,自然是死路一条,但魏庭礼毕竟只是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又是自幼伺候沈建宁、最能体会对方心意的,沈建宁信任他比信任自己的亲儿子还多,不然他也没办法凭太监之身做到九千岁的位置。 此人声泪俱下,一边哭诉是有人陷害自己,要铲除沈建宁的心腹,一边又话里话外、明里暗里的挤兑沈燃,哭的沈建宁将信将疑。 他虽然很生气,却并不打算立即将魏庭礼处死,可就在这个时候,魏庭礼最信任的义子却跳出来指正对方,说他不止觊觎皇帝的女人,还背着沈建宁在私下里干了不少阳奉阴违的事。 说完,就一头碰死在沈建宁面前。 连沈建宁都知道,此人向来与魏庭礼关系密切,别人的话,沈建宁或许就只是将信将疑,可他的话沈建宁绝对不可能不信,更别提此人说完话之后还一头碰死了,那自然就不是被人收买,更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于是沈建宁惊怒交加,当即命令人对魏庭礼施以极刑。 但帝王多疑,饶是如此,魏庭礼死前一番挤兑竟也让沈建宁对沈燃生了芥蒂。 可以想见,要是此人真的没死,将来会有多糟心。 沈燃皱了皱眉,轻声道:“魏宁对魏庭礼忠心耿耿,我都没办法策反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又何尝没想过拉拢此人,奈何对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听薛念的话? 仿佛猜中沈燃心中所想,薛念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唇角:“陛下觉得魏宁是个怎样的人?他之所以给魏庭礼做事,并不是为了往上爬,而是为了报答对方的知遇之恩。陛下应该也曾了解过他,他才入宫之时,就是个负责给其他宫女太监刷恭桶的小太监,是魏庭礼一步一步的提拔他到了后来的地位,所以他才会对魏庭礼忠心耿耿。这样的人当然不是靠着富贵权势就能收买的,至于他为什么听我的话……” 说到这里,薛念稍稍顿了顿,这才淡淡道:“魏宁入宫前,家里是盛京城外的佃户,靠着几亩薄田维持生计,开始时虽清贫,也算其乐融融,可因朝廷不断提高赋税,田地的租金也越来越高,他家欠下地主不少钱,后来地主不止收回了他们家那几亩薄田,还将他姐姐强抢回去做了小妾。” 第390章 真相(2) 薛念侧目看着沈燃,继续道:“不过他爹娘与那些见识短浅之人不一样,对女儿也很是疼爱,于是砸锅卖铁,又四处借了钱,去求地主放人,可没想到那地主拿了钱,非但不肯放人,还叫家丁把他们乱棍打了出来,他爹伤势太重,回去后没几天就咽了气,他娘气不过也上了吊。” 接下来的故事不难猜。 沈燃淡淡的道:“是你帮了他。” 薛念笑了一声:“我的脾气陛下自然知道,这些事儿看不见也就罢了,可要是看见,绝对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不过其实也算不上帮忙,就是给点钱帮他安葬了爹娘,然后趁天黑溜进地主家,把对方教训了一顿,又带他姐姐出来,让他们拿银子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而已。” 沈燃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又出钱又出力,都这样了还不叫帮忙?” “在我看来只是举手之劳。” 路见不平的太多,不求回报,也不会放在心上,一般都是帮完就忘了,甚至连名姓都不会留下。 薛念轻叹了一声:“但我没有想到再见到他竟然是在宫里。” “后来他姐姐嫁给了一个瘸腿的渔夫。那渔夫生性孤僻,平时又总是独来独往,村里没人喜欢他,但他最大的好处就是对妻子还算不错,又肯帮着妻子一起照顾弟弟,所以日子也还将就过的下去。” “可是就在他姐姐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渔夫进城卖鱼,被权贵的马当街踩死,消息传回去后,他姐姐受到惊吓难产,一尸两命,魏宁收敛了姐姐姐夫之后,就净身做了太监。” 沈燃皱眉道:“他进宫是为了给他姐姐报仇?” 薛念点头道:“对。可是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底层太监来说,报仇之事谈何容易,所以他投靠了魏庭礼这个总管大太监,一步一步往上爬,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都已经是当时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了。”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前尘往事没有提及的必要,薛念也无意苛责对方什么。 但他跟帮着魏庭礼罗织罪名,残害忠良的人自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面子上过的去也就是了。 却没想彼时已经改姓的魏宁竟然主动找上了他,说自己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以往的恩情,一定会找机会回报他。 对方随口一说,他随便一听。 薛念半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客客气气跟魏宁道:“陈年旧事而已,魏掌印不必如此在意。” 时移世易,面前人连姓都改了,自然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走投无路的少年。 说到此处,薛念不禁感慨道:“可出乎我预料的是,此人虽然助纣为虐,却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性情中人。他是天子近臣,消息自然也比旁人灵通,此后几次三番通风报信,要我提防居心叵测之人,所以我私下里便也会劝一劝他,让他离魏庭礼远些,可惜他总是不肯听,说魏庭礼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让魏庭礼害我,可是也并不希望我去害他。然而这世上又哪里有两全之事?”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缠绕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 薛念在寂静的夜色里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做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来,但魏庭礼深得先帝信任,如果这回没有办法置他于死地,让他翻了身,往后他就更难对付,所以我对自己说,这回我必须要赌一把,于是我告诉魏宁,魏庭礼身上的东西是我放的,我与他之间早已经水火不容,如果这一次魏庭礼不死,死得就是我。” 第391章 承诺(1) 沈燃眉心一跳。 须臾后,他道:“既然看不惯我,又为何屡次帮我?” 他下意识不会怀疑薛念的话。 可是那个时候,他们几乎已经不会再理会彼此了。 薛念轻声道:“我爹一直忠心于皇帝本人,我也从来不曾支持过任何人,可我亦会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一定要在先帝的皇子中选个人来继承这个位置,那么谁更合适?” 薛念看着沈燃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我选了你。” 沈燃下意识攥紧了冰凉的手指。 薛念的声音落在耳中忽远忽近,显得有些不真实:“不管其他人怎么说,但我一直都觉得,你其实是有能力做个好皇帝的,我相信你还没有变,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我错了。” 说到这里,薛念微微弯了弯唇角,可那弧度却失了以往的温度,清冷似上弦月。 薛念缓缓的道:“沈燃,我承认我之前讨厌你,但是比起讨厌你,其实一直以来,我更恨的都是我自己,恨我自己看错人,还不止一次的做了你的帮凶。对我来说,赵家的事情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是我选的人让他们落到了那个地步。” 沈燃静静看着他:“现在说这些,是想让我内疚?” 薛念轻叹了一声:“陛下,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说糊涂话?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我不信你是真的不懂。从前我只觉得君子论迹不论心,自己问心无愧就可以,没有必要说出来。可如今我会对你坦诚,我做过的所有事,我的心思都能对你说,是不希望我们之间再有误会。曾经我更恨的是自己看错人,但现在我更恨的是,当初怎么就那样骄傲,从来不肯退一步。又为什么要那样争强,那样好胜?总要跟你分个高低上下出来?” 漆黑浓密的墨发垂落,月光在沈燃脸上罩了层朦朦胧胧的纱。 他琉璃般的眼睛中闪过说不清道不明的光:“看错人或许是真的,也不怕让你知道,自我下定决心争这个皇位起,就从来没打算做个好皇帝,可却也不必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你没非要为我做什么不可的义务,我也从未因此而怪你。” 薛念摇头道:“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我知道你到底在怕些什么,你的心死了,那我再给你一颗。”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是敌人,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你愿意向前,我一定紧紧拉住你,绝不让你再跌下去,即使你真有什么错,我也与你一起承担。我……” 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浑身的血液几乎在刹那间凝固。 沈燃眸光轻闪,竟头一次真真正正生出些类似于心虚与愧疚的情绪来。 他已经很久都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心虚和愧疚了。 哪怕是向赵元琅道歉的时候。 “不要再说了,我信你。” 沈燃蓦地出声打断了薛念的话。 他避开薛念的眼睛,像是妥协、又像是自暴自弃一般低声道:“对不起。” 第392章 承诺(2) “薛子期,从前……” 喉咙忽然变得干涩起来,接下来的话也总是难以出口。 针锋相对早变成了习惯,连好好说话竟然都变得这样难。 沈燃抿了抿唇,停顿了好一会,才接着道:“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明知故犯、更不该颠倒黑白,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一日,大周不和亲,不割地,不纳贡,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百姓的事。” 他在这一刻似乎终于踏过看不见的烈火与荆棘,变回了曾经那个热血未凉的少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虽然不是个好人,可是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算数。” 薛念愣了半晌。 见多了沈燃笑里藏刀和故作冷漠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真诚。 他不需要口不对心的道歉。 以沈燃的个性,一场只有假意的戏做的越真,等来日屠刀落下时也会越狠。 说了这么多,把曾经不能言的心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当然要得到沈燃的回应。 他也必须得到沈燃的回应。 他可以热情可以真诚。 但凭他的骄傲,不可能永远剃头挑子一头热。 可能得到这样真诚的回应还是出乎他的预料。 薛念觉得很茫然。 茫然中又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怅惘。 就如当初谢今朝所言,他也以为沈燃的退让一定要在看到自己的实际行动之后。 却原来只要摘掉故作冷漠的面具,这个所谓的暴君竟然如此好哄。 只需要他几句表明心迹的话。 而不是那种“万箭穿身,不得好死”的誓言,也不需要他真的粉身碎骨来证明自己的忠心。 太傻了。 这个人实在是太傻了。 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呼吸轻轻浅浅,落在脸上时带着些清寒冷冽的梅花香气,薛念在此时看清了沈燃眼睛中藏着的一点水泽,也像是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不可言说的心事。 所有人都觉得他普天之下皆朋友。 可是朋友到底也分亲疏也分远近。 怎么可能真的做到一视同仁? 或许…… 只有真的在意。 才会格外痛心,格外苛责。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薛念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沈燃怔了怔。 琉璃般的眼睛里凝上一丝似有若无的凉意。他抿唇道:“笑什么?你不相信?” 从前那些信手拈来的示好和道歉,当然不在意对方到底信不信,也无所谓是不是被揭穿。可今天这些话却几乎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薛念看着沈燃的眼睛,不肯放过其中一丝一毫情绪。 他缓缓道:“我当然相信陛下的话。” “我只是笑自己太蠢,心高气傲又一叶障目,以致辜负了真正在意的人。” 青年眉眼间带着令冰雪消融的赤诚与坦荡,轻声道:“陛下说,他还能不能原谅我?” 沈燃没有说话。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方才那股突如其来的阴郁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似雪微凉的梅花香仿佛也在这一刻变得浓郁起来。 第393章 提问(1) 沈燃目色沉沉的盯着薛念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道:“他从来也没怪过你。” 受人欢迎又不是薛念的错。 其实本来就是他自己心窄,嫉妒对方而已。 薛念眨了眨眼睛,得寸进尺道:“那陛下觉得,他有没有把我当做兄长?” 良久的寂静之后,薛念听到了极轻的一声:“有。” “真的么?” 薛念没忍住又笑了:“那我就在这里谢过陛下吉言了。” 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欠揍”两个字,沈燃眉头微微拧起,没再搭理他。 于是始作俑者反而笑的更开心了。 他十分自然的伸手搭上沈燃肩头,笑嘻嘻的同沈燃商量:“看在臣对陛下如此坦诚的份上,陛下能不能也回答臣几个问题?” 沈燃看着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知道这就是默认的意思,薛念眸中飞速闪过一丝笑意。他缓缓道:“陛下身上的梅花香气是怎么来的?” 沈燃微微一怔,随即抿唇道:“换一个。” 然而今天薛念却不肯如此轻易放过。 他满脸无辜的道:“臣对陛下毫无隐瞒,陛下当真连臣的第一个问题都拒绝回答?” 梅花香对沈燃来说从来都不是好事。 若在往常,沈燃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拒绝,但是今天,他低头沉默了一会,还是道:“既然你这么坦诚,那就来做一个游戏,你回答朕一个问题,朕就回答你个问题。谁要说假话谁是狗。” 薛念轻笑了一声。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痛痛快快的道:“没问题,都按陛下说的办。” 沈燃悠悠道:“阿妩曾与朕提及,说担心你婚姻大事,盛京城中倾慕你的女子数不胜数,却总也不见你有中意的,不如子期便与朕说说,你心中理想的女子是什么样的?” 按道理来说,薛念是兄长,应该他先娶亲,薛妩再嫁。就算薛妩先嫁,薛念的婚事也不应该拖这么久,可如今薛妩已经出嫁好几年,薛念也没有半点儿想娶亲的意思。 遇到那实在看好他的,央媒人主动上门,他还找各种各样的软钉子把人家碰回去,没事儿就知道跟着那群纨绔子弟逛花楼,把薛夫人急得够呛,既担心儿子不娶亲,又怕儿子哪天想不开领个青楼女子回家。 毕竟就连平民百姓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何况他们这种人家? 然而薛夫人愁归愁,却又实在无可奈何,自己儿子自己清楚,以薛念这个我行我素的个性,他要是不想娶,就连薛远道都没有办法牛不喝水强按头,但他要真铁了心想娶谁,那么别管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也绝对没人能拉的住。 薛妩偶尔跟沈燃提及此事时也是忧心忡忡。 从前沈燃与薛念水火不容,自然说不到这些事上头。 然而今天刚好拿出来为难为难对方。 薛念听见果然愣住了。 然而须臾后,他又懒洋洋的吹了声口哨,扬眉道:“陛下这是想给臣保媒?” 见薛念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沈燃又恢复到之前面无表情的状态了:“问你就说,哪来这么多没有用的废话。” 薛念耸了耸肩,言简意赅的敷衍沈燃道:“别的也没什么要紧,能懂我就行。” 沈燃笑了一声。 他微微侧首,不急不缓的道:“就这样?” 第394章 提问(2) 很明显,沈燃对薛念的回答不满意。 两人对视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薛念先败下阵来。他目光落在沈燃脸上,漫不经心的笑道:“好吧好吧,那首先要好看。” 沈燃微微拧了拧眉,毫不客气的点评道:“肤浅。” 薛念哈哈一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是个男人,喜欢好看的有什么奇怪,说出来也不怕陛下笑话,从小我就觉得,我未来的娘子,就该是天下第一大美人。” 这倒也是实话。 七八岁的时候,只要有人问,他就会这么答。 沈燃瞥了薛念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道:“继续。” 薛念想了想,道:“厨艺要有点,这两天除了药就是白粥,喝得都快吐了,当然也没必要太好,能炒几样拿手小菜就可以,别像我那样只能炸厨房。琴棋书画倒没必要太精,但是骑射一定要好,看过兵书就更好了,功夫也要稍微会上一点,至少能跟我一起到塞外去跑马,累了就随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歇一歇,我负责打猎她负责烤。” 说到这,薛念哈哈一笑:“最好一边吃一边探讨兵法。” 沈燃道:“你娶媳妇还是选将军?” 薛念耸了耸肩,理直气壮的道:“娶个能当将军的媳妇,不行么?” 沈燃看着他,最后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这样的姑娘只怕脾气不好,未必能跟你琴瑟和谐。” 薛念笑吟吟的道:“只要性情能合得来,脾气不好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我自然有的是法子变着花样来哄她开心,这万里山河锦绣都可以带着她踏遍。再不济任打任罚,也总能叫她不忍心的。怎么,难道陛下对臣就如此没信心不成?” 沈燃还没来得及说话,薛念指节在床沿上轻轻打着节拍,竟然就这么自顾自哼起了不知名的调子。与他热烈张扬到几乎有些咄咄逼人的性子不同,这调子好似一汪淙淙流淌的清泉,很轻易就抚平了人心中莫名的燥郁之气。 从来没听人说过薛念还会唱歌。 可仔细想想却又难怪。 哪怕是幼时随便学一学应付差事的古琴,也胜过某些人夜以继日的苦功。 沈燃一时怔住,恍惚中又觉得自己方才的那些话挺好笑。 哪有薛念哄不好的姑娘? 就在这时,青年隐含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已经回答了陛下的问题,现在陛是不是可以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了?” 扯到自己身上,沈燃又不言语了。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薛念微微扬眉,却也不催他,只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中藏着意味不明的光。 看得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慌。 自从沈燃成为皇帝之后,就再也没几个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直视他了。 真有那不长眼、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早就被他叫人拉出去砍了。 然而沈燃也没动怒。 对他来说,无法造成任何实质伤害的发脾气犹如小孩过家家,除了让对方一点一点的试探出底线之外,完全没有意义。 面对真正想杀的人,他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给对方。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沈燃避开薛念的目光,垂眸看向了腕间系着的红绳。 第395章 梅花(1) 察觉沈燃神情晦涩,薛念也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古道热肠,喜欢路见不平,却向来没有太大好奇心,更别提去打听别人的私事。可不知为何,自从知道那股似有若无的梅花香是沈燃身上自带的,他就总是会莫名觉得不稳妥。 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知道真相。 可看沈燃这样讳莫如深,这梅花香也绝对不会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当初魏宁助纣为虐,成了帮魏庭礼草菅人命的刽子手,他虽不高兴,但也只是平时少来往而已,没有过多苛责对方。 若不是后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都没非逼着对方做个抉择出来。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而强扭的瓜亦是苦果。 如今不过一件过去许多年的事儿,既然沈燃实在不愿意说,他又何必非要强人所难? 这样想着,刚才那股锲而不舍的坚持劲儿就蓦地烟消云散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薛念嘴唇轻轻动了动。 那句“要是陛下不想说,就算了吧”几乎已经要脱口而出了,却又听得沈燃轻声道:“戎狄人的祭司殿,你听说过么?” 此言一出,薛念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点点头,随即又意识到沈燃此时并没有看着自己,于是补充道:“当然。” 祭司殿在戎狄可是绝对不能小觑的存在,大祭司更是几乎拥有与皇帝等同的权威,就连身份尊贵的皇子公主在祭司殿也不能不守规矩,所以就连刁蛮任性的完颜楚楚在祭司殿中也是受尽磋磨。 这个薛念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沈燃在此时忽然提起祭司殿,让薛念心中莫名一沉,然而他话音落下,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 久到薛念以为沈燃不会说话了,才听他道:“戎狄人善养毒虫,同样也很精研毒术,这些方法大都起源于祭司殿。当初完颜靖抹在箭头上的冰魄神水就是祭司殿一种非常稀有的毒药,厉害处不仅仅是要人性命,还能直接把人变成言听计从的行尸走肉。” “而除了冰魄神水之外,在祭司殿之中还藏着不少关于饲养毒虫、配置毒药的秘方,这些毒虫和毒药的效力都是需要试验的。而且祭司殿之中的那些祭司们一致认为,把这些东西在人身上试、要比在动物身上试验更好,所以他们需要不断的找人来试药。” 听到这里,薛念掌心忽然出了一层薄汗。他隐隐约约觉得很难过,也更恨自己非要在不该好奇的时候好奇。 他伸出手,再次扣住沈燃手腕,低声道:“好了,我都知道了,不要再说了。” 这回沈燃没有立即挣开。 他又抬起头来,看向了薛念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薛念在他眼睛中看到一抹幽深奇异的光。 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此时黑漆漆的,像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随时都有可能把人吸进去。 沈燃极轻的笑了笑,声音却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其实梅花香的来历很简单,当初在戎狄的时候,我曾经做过祭司殿的药人。” 第396章 梅花(2) 如果说戎狄是炼狱,那在祭司殿的日子就更是生不如死。 梅花香便是在试药过程中出现的。 由于试药的缘故,戎狄的很多稀有的毒虫和毒药他都认得,然而到底是哪一种药、或者说哪几种药导致他身上出现梅花香,他也不是很清楚。 因为他试过的药实在太多了。 他作为大周的皇子,戎狄皇族自然不会轻易要他的命,然而也并不是十分把他的性命当回事儿。尤其是进了祭司殿,性命就等于捏在大祭司手上。 祭司殿当时的大祭司是一个满脸疤痕年过半百的老女人,整日里足不出户,研究各种毒虫和毒草,在她手中惨死的药人数不胜数。 为了活下去,沈燃不得不费心思去讨好祭司殿那个性格孤僻的老女人,让对方对自己产生好感。既要主动上去,给那个老女人养的毒虫吸血,还要忍住痛苦,比任何人都细致的描述出试药后的反应。 这一招的确有效。 得益于沈燃的乖顺和识时务,祭司殿那个老女人虽然要他试药,却也不舍得随随便便的拿那种见血封喉的毒药过来给他试,给他的全都是用来折磨人或者控制人的,或者有其他药人先试过,确定不至于要命的。 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像试药这种事儿,总是没有办法保证万无一失的。就更别提面对的还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 那个老女人的性子极其古怪。 她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很温和,不但会在试药过后,亲手给沈燃制作些可以调理身体的药膳,免得他留下病根,就连沈燃偶尔提出的一些不那么合理的要求都能破例答应下来,但她也会随时随地,因为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而发怒。 而大祭司在祭司殿的声望和权势又无人能及,她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杀死任何自己看不顺眼的人。 那一日,就因为一个新来的药人在看见她那张满是疤痕的脸之时不小心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她就勃然大怒,不但叫护卫将那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孩子凌迟处死,用浸了盐水的刀子一片一片割下对方的肉。 还强制要求在场所有人赤足走过满是蝎子的房间。 也包括沈燃。 房间并不大,要走过去其实用不了太长的时间。但有一半以上的人在被蝎子蛰了好几次之后疼得四处逃窜,被手持长剑的护卫无情斩杀。 只有一小半人忍着剧痛,勉强走了过去。 然而房间中的蝎子很明显是带着毒性的,这些人从脚底往上,整条腿都青紫肿胀的不像个样子,而且又疼又痒,走过房间的一小半人中,又有一半因为实在难以忍受活活疼死了,余下的人也捂着脸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小小一间屋子,不似人声的惨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唯有沈燃一言不发。 剧痛一阵又一阵袭来,他却只是靠在没有蝎子的角落之中,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已肿胀不堪的小腿。 第397章 性情(1) 这种蝎子的毒性不致命,但如果长时间得不到医治,腿就别想要了。 沈燃苍白修长的手放在腰间。 那里有一柄匕首。 其实只要割开伤口放出毒血,就可以稍微好受一些。 但沈燃迟迟都没有任何动作。 这是那个老女人的惩罚。 按理说,在祭司殿之中,没有对方的同意,连自己包扎伤口都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惹得那个老女人不高兴,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他还可以再忍一忍。 就在这时,脚下忽然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 沈燃循声望过去,就见到一个面黄肌瘦,身材瘦弱的少女颤巍巍抓住了他的脚踝。 因为整条腿都青紫肿胀,所以即使被抓住也没有什么感觉。 沈燃皱了皱眉,冷冷道:“滚。” 少女疼得浑身都在发抖,嗓子也喊哑了。她甚至连爬都爬不起来,只能卑微又可怜的伏在沈燃脚下,小声哀求道:“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奶奶和一岁的妹妹,我不能死,她们还等着我养活呢,只要你可以救救,救救我……我……我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都可以答应你的。求求你,求求你了。” 这少女是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不想看着奶奶和妹妹活活饿死,才不得不把自己卖到祭司殿来做药人的。 她跟那个被凌迟的少年一样,也是第一天到这,还不知道沈燃的脾气。见他只是一言不发的坐着,不像其他人那样疼的满地打滚,就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的止痛手段。 当然,还有一点儿不能言说的心思就是,看着面前这个好看到过分的少年,她下意识就觉得他是个好人。 然而面对少女楚楚可怜的啜泣,沈燃却没有丝毫动容之色。 他毫不留情甩开这女孩的手,声音好似覆上了一层万年不化的霜雪:“再说最后一遍,不想死就滚。” 少女被他眼睛里的杀气镇住了,开始瑟缩着向后退去。 可惜还是太迟了。 伴随着巴掌落在皮肉上的脆响,沈燃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与此同时,两个满脸横肉的药奴走过去,像架死狗一样,将少女架了起来。 少女不可抑制的发出一声惨叫。其中一个药奴“砰”的一拳打在了她嘴上,紧接着就听得“啪嗒”几声,立即有几颗带血的牙齿掉在了地上。 原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停下来,沈燃微微抬起头,下一刻就不出预料的看到了一张布满了疤痕的脸。 这张脸扭曲变形,恐怖至极。 实在不像是一张女人的脸。 甚至都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张人脸了。 而此时此刻,这张脸的主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沈燃看。 这情形无疑十分恐怖。 沈燃垂下的眼睛中飞速闪过一丝厌憎的光,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忍痛跪好,低声道:“大祭司。” 面前这个满脸疤痕的老女人,就是戎狄如今的大祭司。 她没有回应沈燃。 而是上前几步,用自己枯瘦的、满是皱纹的手摸了摸沈燃的头发。 同一刻—— 阴森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抬头。” 第398章 性情(2) 漆黑浓密的睫毛微颤,沈燃依言抬起头,眼底的冷意也在这一刻尽数化成了春水,显出几分苍白与无措来。 只要他愿意,能将乖巧无害伪装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大祭司的指甲轻轻划过他脸侧的几道血痕:“疼不疼?” 声音苍老沙哑,但语气听起来竟然颇有几分关怀与疼惜的意味。 好像刚才打那巴掌的人不是她一样。 沈燃心里的冷冽和讽刺汹涌澎湃。 手指在脸颊上来回划动的触感让他厌憎到了极点,但得益于这张从少年起就过分好看的脸,藏起这些负面情绪并不算困难,只需要稍稍勾一勾唇角就可以勾的人心猿意马不能自己。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很疼。” 看着少年即使带伤也依旧好看到令人心惊的脸,大祭司便叹了一口气:“知道为什么打你么?” 为什么? 沈燃没有立即回答,眼角余光不着痕迹的扫过了刚刚那个抓住自己的少女。 此时房间里其他人都被带出去了,只有这少女还像破布娃娃一样被两个满脸横肉的药奴架着。 她满脸都是血,牙也掉了几颗,看起来滑稽又狼狈。 一双大眼睛中的惊恐更是宛若实质。 须臾的沉默后,沈燃再次将手放在了腰间。他抽出匕首,眼睛也不眨的割掉了脚踝处的一块皮肉。 正是那少女刚才碰过的地方。 鲜血顷刻间就流了出来,看起来触目惊心。而沈燃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的神色来,他甚至还笑了笑:“您说过,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少年样貌惊艳昳丽,即使身处于这样压抑、这样扭曲的地方,也不曾有半点儿显得卑微胆小或者懦弱。困境非但没能压倒他,反而养出了他一身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从他的身上看不见阴郁,也看不见恐惧,只有满腔孤勇。 可盛放在枝头、过于美丽的花,总会有人嫉妒,总会有人想摘。 大祭司站在原地,冷眼看着沈燃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她脸上肌肉动了动,似乎是想扯出一个笑:“不错,你的确很聪明。那么就继续吧,胆大包天,敢动我东西的人,也要得到应有的惩罚。” 大祭司话音落下,伴随着异常明显的裂帛声,少女瘦弱的身子落在地上,喉咙中溢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其中一个药奴撕碎她的衣衫,另外一个药奴则用剔骨钢刀在她脸上割下一块肉来。 看到少女瞬间变得狰狞可怖的脸,大祭司终于满意的笑了起来。 她看着沈燃,缓缓道:“接下来九百九十九刀交给你,割完今天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可如果不足数人就死了,你也应该明白自己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凌迟。 寒意渗入皮肤,听着女孩绝望的惨叫声,看着她顺着脸颊流出的血泪,沈燃忽然觉得很冷。 他的确不是个好人。 但他至少还是个人。 他并不愿向无辜的弱者挥刀。 可残酷的现实与莫测的人心却不肯放过他。 第399章 选择(1) 沈燃从那药奴手中接过染血的剔骨钢刀,垂眸看着因为疼痛而蜷缩成一团的少女。 影子投下来落在少女身上。 血泪不断从眼眶里涌出,少女拼命摇头,嘴里发出含糊的求饶声。 她想逃。 可身体却沉重痛苦倒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恐惧有什么用呢? 她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连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 沈燃有些讽刺的想。 其实他也是。 完颜靖和眼前这个女人。 这些怪物们。 一边喜欢他硬气,一边又试图彻底碾碎他,将他拉下万丈深渊。 他不能不示弱。 可他真正示弱的那日必死。 刀光晃过少女的眼睛,伴随着惊恐的尖叫声,一缕黑发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 然而这一次,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少女满脸茫然的盯着沈燃,单薄瘦弱的身躯抖得厉害。 她嘴唇轻轻动了动。 因为实在怕的厉害,没能发出声音。 但沈燃还是看清了口型。 那是“救我”。 沈燃笑起来。 他俯下身,凑到少女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好。” 少年清冽的气息拂动颊边碎发,少女愣了愣,大眼睛里蓦地闪过一丝希望的光。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抓住了沈燃的手,而后张了张嘴:“谢——” “噗嗤——!” 一个字才出口,剔骨钢刀就已经毫不留情的从前胸刺入。 这一刀刺的实在太狠了,刀拔出来的时候半空中像是忽然下起了一阵纷纷扬扬的血雨,血溅了沈燃一身。 少女瞳孔皱缩,脸上带着惊喜的表情还没有来得及消失,就再也没了气息。 腿上的青紫肿胀越来越严重,疼痛犹如千万根针同时刺入。 溅在脸上的血顺着下颌滴落,沈燃再也难以支撑的半跪在了地上。 然而下一刻,双脚就腾了空。 这回被架起来的人变成了他。 大祭司缓缓走到沈燃面前,本来就可怖的一张脸变得在此时似乎变得越发狰狞起来。 “一刀?” 她重重一巴掌甩在少年脸上,打得沈燃偏过头,嘴里满是血腥气,语气却温柔到了极致:“燃儿,我这样疼你,甚至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可你实在是太不听话也太傻了。为个不相干的贱人违背我,既然这个小贱人死了,那余下的九百九十八刀,就要你自己承受。” 话音落下,大祭司伸出手,旁边的药奴递了一把形状诡异的短刀到她手中。 锋刃绿油油的,很明显是淬了毒的。 漆黑浓密的睫毛不可抑制的颤了颤。 沈燃脸色白的近乎透明了。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有点害怕,这才没拿稳刀。” 颈间蓦地传来一阵凉意,紧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大祭司用短刀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真的?” 伤口顷刻间变得黑紫。 烛火照在沈燃过分苍白的脸上。 剧烈的疼痛呼啸着要将他淹没,但他竟然能做到不惨叫,甚至没有太多反应。 片刻的沉默后,他道:“真的。” 第400章 选择(2) 大祭司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沈燃,试图在这个少年脸上找出哪怕一点儿恐惧和心虚的情绪来,可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找到。除非他是故意的,否则他能很完美的藏好所有负面情绪。 痛苦可以使他变得苍白,却并不能使他变得懦弱。即使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依旧有副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 面前少年的脸在此时和记忆之中的某张脸重合起来,让大祭司感到既烦躁又兴奋。 她伸手扣住沈燃的脸,像打量什么物件似的:“不怕死?” 沈燃看着她:“当然怕。” 怕? 怕有什么用? 害怕不能让坏人变好,也阻止不了落下的屠刀。 难道刚刚的那个女孩不怕? 方才在场的那些人又有哪个不怕? 可是再怕也只能被当成蝼蚁杀死。 面前这个女人和完颜靖一样,都很喜欢驯服一个人的过程。她最喜欢的就是把人变成狗,然后再一刀一刀杀死对方,得意洋洋的看着对方自己脚下翻滚哀嚎。 据说大祭司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求而不得的爱人,她也是因为那个人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可那个人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喜欢她,甚至到死都没有向她低过头。 从此她只要看到长得好看或者身份尊贵的少年,就会变着法的磋磨对方,仿佛非要把对方的骄傲踩到粉碎才开心,可只要对方流露出害怕或者懦弱的情绪,立即会被她厌弃。 被厌弃的下场自然不堪设想。 上一个被大祭司如此宠爱的药人是被活活剥皮而死的。剥皮的时候要一直保持清醒,然后找人由脊椎下刀,割开背部的皮肤,使得皮肤跟肌肉分离,这方法极尽残忍之能事,痛苦堪比凌迟。那薄薄的一张皮至今仍旧保存在祭司殿,一眼望过去之时能直接吓得人魂飞魄散,也可见当事者受刑之时的痛苦。 而那个可怜的少年之所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竟仅仅是因在一只猛虎面前受到了惊吓。 对这个女人来说,只有英雄才有资格跪在她的脚下伺候她,懦夫就是能被随意碾死的蝼蚁。 要听话。 但不能怕。 也不能痛。 想到这里,沈燃极轻的笑了下。 明明冷汗已经顺着下颌滴落,在少年脸颊处留下一道微微反光的弧度,他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这种撕心裂肺的痛:“可我如今是大祭司的奴隶,取悦您就是我的本分。” 此言一出,大祭司不由得愣了愣。 她嘴角几乎是不可抑制的扬起来,发出了一声沙哑的,似是而非的笑。 这个笑牵动脸上肌肉,使她那张布满了疤痕的脸变得更扭曲了。 下一刻—— 锋刃割裂沈燃的衣服,毫不留情的在他身上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顷刻间涌了出来,一滴滴砸在地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女人冰冷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用荆棘刺打他足心三十下,然后带到药池去。” 话音落下,她又看向倒在地上的少女:“至于这小贱人,扔去喂狗。” 第401章 忍耐(1) 荆棘刺是一种带着倒刺的藤条,只需要几下就可以把人打到血肉模糊。第一下落在足心时,沈燃脚上立刻就出现了细细密密的血珠。 受刑前就已经被蝎子咬伤了,自然禁不住这么打,饶是沈燃拼命忍耐,身子也不由颤了颤。 然而连片刻的喘息都没有得到,第二下第三下就紧跟着落下来。等到三十下全部打完的时候,他双足已经惨不忍睹,跪在地上好半天也站不起来。 就算能忍住不叫出来,可身上的伤全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他此时实在是狼狈到了极点,也痛苦虚弱到了极点。 两个药奴却没有这样好的耐性等他。 他们直接把沈燃从地上拽起来,而后推搡着他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池子前。 池子里的并不是清水,而是深绿色的不明液体,不明液体中还有若隐若现的蝎子和蜈蚣,看起来诡异而瘆人。 其中一个药奴动作粗暴的给沈燃戴上手铐脚铐,而后毫不留情的在他身上重重踹了一脚,将他踹进了药池。 入水的刹那间,四肢百骸都传来了撕裂般的剧痛,尤其脚心和身上本来就没有愈合的伤口,更是痛得沈燃眼睛充血。 这同样是不亚于剥皮凌迟的酷刑。 勾起那个老女人的兴趣的确可以获得一些特权和便利,让自己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活下去,可也意味着更多的痛苦。 因为对方折腾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花样翻新。 用荆棘刺抽打足心是其中一种。 而这个药池也一样。 沈燃死死咬着嘴唇,随着意识的逐渐涣散,眼前仿佛蒙上一层雾气,浑身上下仅剩的一点儿力气也在这样令人痛不欲生的折磨下飞速流失。 恍惚之中他忽然觉得很好笑。 身上还未曾凉透的热血让他恨透了自己。 他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忍受这样无止境的折磨么? 难道…… “陛下?沈燃?” 青年略带焦急的声音唤回了飘忽的思绪。感到手腕上宛若实质的灼热触感,沈燃手指轻轻动了动,意识回笼时一眼就看见了薛念放大的脸。 距离实在太近,甚至都可以看清对方浓密而卷翘的睫毛。 沈燃蓦地心里一突。 下一刻—— 他一把甩开薛念抓住自己的手,冷声道:“你干什么!?” 如果是在平常,沈燃一定不会这样失态,然而此时被薛念瞧着,自以为已经过去的痛苦忽然被无限放大,他竟莫名的生出了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许是近墨者黑的缘故,跟完颜靖和那个老女人在一起待的久了,沈燃内心深处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也会时而蠢蠢欲动。 只不过他大部分时候都会尽可能的克制。他恨极了完颜靖,也恨极了那个老女人,绝不愿意彻底变得跟他们一样。 所以即使他再暴戾,也不会无缘无故虐杀宫人。 然而此刻—— 他竟然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掐住了薛念的脖子:“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第402章 忍耐(2) 察觉沈燃情绪的异常,薛念轻轻抿了抿唇,他没有挣扎,也没有立即说话。 沈燃掐住他脖子的力度非常刁钻。 有种难言的压迫力,让他没法轻易挣脱,可也没让他感受到什么窒息的痛苦。 就是喉结与虎口的轻微摩擦难以忽略。这位置实在太敏感,叫他心里忽悠来去,总不安生。 哪怕拼命逼着自己目不斜视,薛念却还是忍不住再次打量了沈燃一眼,他墨发披散垂在枕上,鼻梁高挺,唇色殷红,眉眼间比起幼时的惊艳昳丽,更添了几分俊朗英挺。 其实这张脸真的非常占便宜。 只要沈燃愿意,很容易让人心软。 就比如……现在。 虽然要害被他抓在手里,可是薛念还是难以抑制的替他觉得难过。 尤其是在沈燃亲口说出“药人”两个字的时候,薛念感觉心里就像东西被什么扯了一下。 但是这种难过又绝对不能表现出来。 相处这么久,薛念自然也心知肚明。 以沈燃的性格,绝对不会愿意接受别人的怜悯。 更不会接受他的怜悯。 这时候,他表现的越在意,对于沈燃来说恐怕就会越煎熬。 接触的越深,薛念就越了解,哪怕沈燃表现的再超然物外,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他也还是会被这万丈红尘所牵绊。 幼时过往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能够轻易放下。 如果他真的放下了,他就不会做了这么多年暴君。 也不会相信柳如意那一点点昭然若揭的虚情假意。 那个女人薛念当然见过。 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的确很美,可对方眼底总是藏着丝似有若无的算计,这无疑使柳如意的美丽大打折扣。 有一段时间薛念觉得沈燃和柳如意是一丘之貉。可是如今他却觉得,柳如意配不上沈燃。 这样想着,薛念依旧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反而很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 沈燃愣了愣:“这是做什么?” 薛念笑了下,还是没睁眼:“陛下不让臣看,臣不就只能闭上眼睛。” 一句话,就成功让沈燃僵住了。 风水轮流转,才磋磨了赵元琅,此时他竟莫名也生出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架打不起来,又实在不甘示弱,沈燃胸口憋着一口气,语气嘲讽:“只闭上眼睛有什么用,挖下来才有意思。” 此言一出,薛念眼睛终于睁开了。他含笑盯着沈燃的眼睛,温言道:“挖下来也没有关系的,陛下高兴就好。” 这一拳仍旧打在了棉花上。 沈燃沉下脸。 明明是他掐着薛念的脖子,他却反而有种被对方拿捏的感觉。 单纯放狠话也的确没有什么意思。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沈燃竟当真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触上了薛念的眼睛,作势要把他眼睛挖出来。 沈燃指尖有些凉,与薛念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此,像是落在花瓣上的一片雪。 虽然没感受到什么危险,但眼睛上过于清晰的异样触感还是让薛念睫毛不可抑制的颤了颤。 他极轻的笑了下,语气莫名:“臣这双眼睛,还能让陛下满意么?” 第403章 奈何(1) 到底是常年混迹风月场的人,再洁身自好也还是会耳濡目染。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薛念嘴里说出来,戏谑调笑的意味就是水到渠成,随时随地可以上演一场才子佳人的邂逅。 却又完全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薛念眼睛中流光溢彩,隐隐带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将清冷也渲染上热烈。 四目相对时,沈燃忽然就不合时宜的想。其实薛夫人担心的确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面对这样一个人。 戏再假,情也真。 指不定哪日这块木头真的开了窍,喜欢上什么人,那自然就是干柴烈火,一发而不可收拾。 从前沈燃一直在等薛念坦诚。 他需要这个人成为自己手中的刀,为自己征战四方。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处心积虑真的等到这一天,落在下风的竟然一直是他自己。 从前至少还有君臣之分。 至少薛念还会谨守礼数。 哪怕他并不愿意。 可如今薛念像是有恃无恐,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这种仿佛破罐破摔一样的态度,倒真叫沈燃无可奈何投鼠忌器了。 不小心露了底牌,被人拿住把柄。 一步错,满盘输。 从那声半推半就的“哥”开始,在薛念的步步紧逼之下,他成了一退再退的那个人。 为什么薛念问他就要说? 他明明也可以不说。 他是皇帝。 他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干什么上赶着给自己认个“哥”? 沈燃没有回答薛念的问题。 他赌气般收回手,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个叫自己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 可他显然还是低估了薛念。 这个人即使还在病中也不肯老实。 见沈燃拒绝回答自己的问题,竟然就自顾自的唱起歌来。 这回不是刚才那首不知名的曲子,而是用来哄孩子睡觉的童谣。 好听是好听,但总让沈燃觉得薛念是拿自己当孩子在哄。 沈燃蓦地转过身来,沉声道:“薛子期,你还有完没完?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鬼哭狼嚎扰人清听?” 薛念轻笑了一声。 他也不辩驳,懒懒道:“那好,我不唱了,陛下早些休息。” 说着,果然从善如流的不再出声。 沈燃在黑暗里瞪着薛念看了半天,最后竟忍不住气笑了。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半点儿也不违背他的命令,却又能让他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真是离谱。 没人说话,房间顿时恢复了平静,只能听见薛念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的实在太快了。 可沈燃心里如同长草。 其实有薛念陪着说话他反而能平静下来,此时却又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最后他是生生痛晕在药池里的,醒来时却身在一座冰冷华丽的宫殿之中。 幔帐飞扬,琉璃做瓦,夜明珠散发出幽幽的光,照亮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价值千金的珍珠被随意做成帘子,身旁的被褥更是柔软舒适。 是最上好的绫罗与丝绸。 即使在大周,这也是皇后才能够拥有的待遇。 然而沈燃却没有半点儿开心的情绪。 不知道有多少次在这里从黑夜跪到天明,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大祭司的寝殿。 第404章 奈何(2) 以前沈燃虽也可以进入这间寝殿,但只能跪在地上服侍大祭司,如今那个女人竟然直接让他躺到了床上? 看起来像是赌赢了。 可沈燃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厌憎。 事实上,如果不是形势所逼,他宁愿去羊圈里睡,也不想和那个老女人扯上任何关系。 戎狄规矩,未经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入到大祭司的寝殿,此时那个老女人不在,寝殿中就只有沈燃一个人。 虽然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已经全都上过药并且包扎好了。身侧还隐隐约约的围绕着一股似有若无,清寒冷冽的梅花香气。 起初沈燃只以为是熏香的气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轻轻揉了揉眉心,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一言不发的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跪了没一会儿,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醒了。” 沈燃头也没回就知道是谁。 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回过身来给对方磕头,低声道:“大祭司。” 大祭司挥手示意身旁跟随的人全都退下,自己则向前走了几步,在沈燃身前站定。 她那张布满了疤痕的脸看起来阴沉沉的,语气之中却听不出喜怒:“怎么不在床上躺着?我又没有说过要让你跪。” 少年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犹如蝴蝶振翅。沈燃微微抿了抿唇:“大祭司身份尊贵,我不配睡在您的寝殿。” 话音才落下,沈燃立即感到一道目光如锥子般落在了自己身上。 紧接着一只沟壑纵横的手伸过来,抬起了他的脸:“是不配,还是不愿?” 距离很近,沈燃非常清楚的看清了对方眼睛中冷冰冰的审视。 这目光实在太可怕,像是条冰冷粘腻的毒蛇。 沈燃心里蓦地一突。 他非常清晰的意识到—— 自己的话不足以取信于人。 更不能取信于面前这个老女人。 从始自终,他赌的都是对方的兴趣和不忍心,而不是对方的信任。 但他今天已经欺骗违背了这个老女人一次,并且因此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惩罚。 未必还能够经得起第二次。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沈燃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最后道:“不配,也不愿。” 大祭司看着他的眼睛:“怎么?觉得我年纪大了?还是觉得我难看?” 这无疑是个大大的送命题。 沈燃心知肚明,这个老女人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年纪和长相。 她从来不会用面具或者斗笠把自己的脸遮起来。但只要有人在看到她之时面露惊恐之色,她就要用各种极残忍的方法将对方杀死,之前那个被凌迟的少年并不是唯一一个落到如此下场的。 还有被成百上千条毒蛇活活咬死的。 以及被强行按进马桶里活活呛死的。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更别提当着她的面说她难看说她老。 然而也不能不答。 更不能答的太慢。 因为不答和犹豫都会被视为默认。 他可以不对这个老女人言听计从,但对方的底线绝对不能碰。 哪怕对方待他与众不同。 第405章 故事(1) 事实告诉沈燃,高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自身实力不足的时候,奴才要摆出奴才的姿态,玩物也必须要有玩物的自觉。 否则才是真的自取其辱。 “我是害怕……” 沈燃眼睛眨也不眨望着面前这个女人。他轻声道:“我是大祭司的奴才,从来就没有让奴才睡在主人床上的道理。我如今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大祭司给的,可是我却不够听话,也不会讨您的欢心,若再这样不守规矩,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我怕……怕您很快就会放弃我。” “我不想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不想被毒蛇咬死,也不想被剥皮抽筋,更不想被人一刀一刀割肉。” 半真半假的话无疑最难分辨。 大祭司盯着沈燃看了好一会,并没有继续质问他,而是放开沈燃的脸,似笑非笑的道:“燃儿,你果然会说话,也会讨人欢心,难怪完颜靖巴巴的把你送过来给我调教。可光嘴甜还是没什么用,要有实际行动。这奴才嘛,主子让他哭,那他就不能笑,要让他笑,他就不能哭,就算要一刀一刀割他的肉,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磕头谢恩。你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诛心。 同样是在影射沈燃如今只能任人宰割的处境。 明明都是皇子,其他人可以留在大周锦衣玉食。可他却只能被作为弃子被狠狠踩入尘埃,还要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奴才。 明珠蒙尘,只能被当做鱼目。 然而沈燃面色丝毫不变。 这回他甚至没有任何犹豫的点了点头道:“是。” 大祭司暗沉沉的笑了一声。 她缓步走到床前,双手平伸背对着沈燃:“过来,伺候我更衣。” 沈燃目光闪了闪,眼底飞速闪过一丝厌憎的光。 他抬起头,眼神晦暗的看着那老女人的背影,伸出手擦了擦自己脸上对方碰过的地方,就像要擦掉那令人作呕的感觉。 须臾后,他站起身走了过去,服侍对方换衣服。 大祭司在戎狄身份高贵,装扮起来也非常繁琐,通常都是要好几个侍女一起动手才行的,沈燃一个人来虽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难免费时也费力。 好半天的时间他才堪堪帮对方摘掉了头上的发饰。 这个满脸疤痕的女人非但不会戴面具和斗笠遮住自己的脸,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老。 她就像皇宫里那些年轻漂亮的妃子一样,戴了满头华丽的装饰。 哪怕这种行为落在别人眼里是荒谬且匪夷所思的,她也压根没想过改变自己。 她只会想尽办法的去改变别人,打倒别人。 而且她竟然还成功了。 在这座祭司殿之中,无论她要说什么做什么事,都没人有胆子说个“不”字。 所有敢指责她嫌弃她的人,最后都会不得好死。 这自然也是她的本事。 内心深处的恨意被强行压下,沈燃睫毛微颤,略显苍白的脸又变得乖顺无辜。 他想—— 他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第406章 故事(2) 大祭司垂眸看着沈燃,脸上肌肉微微颤动。她又变得温和起来,仿佛之前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暴怒与惩罚根本就不存在。 她颇为怜惜的伸手碰了碰沈燃身上的一处伤口:“你身上还带着伤,那药池之中又放了不少毒性猛烈的药草,对身体损害不小,这一次差点就要了你的性命,按理说是不应该这么早就让你来试的。” 沈燃微微抿了抿唇。 他摇头道:“没什么应该或是不应该的,雷霆雨露,都是您的恩典。” 大祭司扯了扯嘴角。她意味深长的道:“不过对你来说,倒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沈燃目光闪了闪。 不知为何,听见这话,他心里隐隐约约的升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就见大祭司伸手抓住了他颊边垂落的一缕头发,颇为享受的嗅了嗅。 而后道:“从今往后,你不但会身带异香,你的血还会是最上好的止痛药。” 话音落下,沈燃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 戎狄人极其重男轻女,而且生性悍勇好斗,受伤是很寻常的事,若他真的身带异香,血还能作为止痛药,那恐怕就意味着…… 他会成为戎狄皇室玩物和血奴。 如果这事是真的。 如果这事传出去…… 也许他就真的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大祭司打量着沈燃的神色,语气之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可说出的话却很明显是安抚:“但只要你好好听话,这件事就不会让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我也不会亏待你。” 打一棍子,再给个甜枣。 沈燃沉默了片刻,而后在大祭司的注视下极轻的笑了起来。他眉眼生的本就精致艳丽,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如浓墨晕开山水,惊艳到让人心疼:“我当然会听您的话。” 大祭司没有说话。 成为祭司殿的大祭司后,她身边跟着的漂亮少年不计其数,但大多数都是唯唯诺诺的,一边满是谄媚的讨好她,一边又藏不住看到她时的那种惊恐畏惧。 唯有面前这个少年不同。 也最能与她记忆中那个被尘封已久的影子吻合。 但是那个人可不会愿意像沈燃这样听话。 大祭司心里莫名一动。 她看着沈燃,忽然道:“你可知道我的脸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这话题转的有些突然。 而且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对自己提及此事,沈燃又是一怔。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据说是为了一个男人。 可此事无疑是面前这女人的逆鳞,更不是他能随便谈论的话题。 大祭司闻言发出了声似是而非的笑。 她摆摆手,示意沈燃停下来,自己则走到桌案前头,随手转动了桌案上摆着的一个琉璃花瓶。 左三圈右四圈。 紧接着就听到“哐啷啷”一声响。 一道门忽然在旁边打开了。 沈燃下意识的循声望过去,却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大祭司迈步向着打开的门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跟上。” 第407章 密室(1) 门后的地面竟是以千年寒玉铺就。 自被逼着走过那件满是蝎子的房间之后,直到现在沈燃都没有再穿上鞋子。 他才刚受了伤,本身就失血过多。 此时赤足走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又一阵的发冷。 仿佛下一刻就会再次晕过去。 这个地方非常大,沈燃强撑着跟在大祭司身后,接连拐过两个弯后,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出现了一间金碧辉煌的密室。 密室之中堆着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 就连毫不起眼的角落里也满满当当。 可正中间悬挂着的却是一幅画像。 画像上画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女。 大概十七八岁,虽然达不到一眼惊艳的程度,也可以算是非常难得的美人了。 最特别的是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 像一泓秋水。 看到这幅画像,沈燃抿了抿唇,心里忽然间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样想着,果不其然就听大祭司道:“这就是年轻时候的我,是心上人帮我画的,那时我真以为自己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阴沉气息竟莫名消散了不少。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善良慈祥的老人了。 沈燃心里却骤然升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他太清楚面前这个女人的喜怒无常。 也清楚那个所谓的“心上人”对她伤害之深。 对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若非是绝对信任他,便是有要他性命的打算了。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绝对的保守秘密。 才能无话不谈。 沈燃皱了皱眉。 一时间摸不准对方带自己来到这里的意图,他低下头,沉吟着并没有接话。 所幸大祭司也没打算让沈燃接话。 她目光落在画像上,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回忆中:“三十多年之前,我还是前任大祭司的弟子。所有徒弟中,她最为宠爱的弟子就是我,我也是将来接替她位置的不二人选。直到一个男人的出现。” 提及曾经又爱又恨的心上人,她那张布满了疤痕的脸再次变得扭曲了。 那个人当时只有十七岁,比她还要小上一岁,但是生的丰神俊朗,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总含着笑,满嘴的甜言蜜语更是张口就来。 他不怕刀剑,也不怕她的毒。 就连面对猛兽都能面不改色。 可只要他愿意,三言两语就能哄的人眉开眼笑,一颗心也软的化成了春水。 她很小的时候就来到祭司殿中,除了这里的药人和药奴之外就没有见过别的男人。可这里的药奴大都木讷丑陋,药人中倒是有些眉清目秀可以看过去的,又太过畏畏缩缩,见到她时谄媚的像是一条狗。 她当然不可能对那样的废物动心。 如今蓦地见到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男子,她很轻易就被对方俘获,一心一意扑在了对方身上。 为了满足那个男人的愿望,和对方长相厮守,她不但将自己所知的毒术和御兽术全都倾囊相授,甚至甘冒奇险,偷出了祭司殿中的宝物送给对方。 然而那个男人最后却背叛了她。 第408章 密室(2) 大祭司望着密室正中央的画像,本就难听的声音变得更加嘶哑:“他答应等办完事情之后就会回来娶我,可是我左等右等,等了他整整七年,都没等到他任何消息。” 当时她并没有想到那个男人所有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都是假的,都是用来欺骗她来达成自己目的的手段。 日夜不绝的爱意和思念早就已经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只以为对方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才没有实现当初的承诺。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出了祭司殿,只为寻找情郎的下落。 这是她悲剧的开始。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那个男人还活着,就要不顾一切与他远走高飞。 但如果那个男人出了什么意外。 那她就替对方杀死所有的仇人,然后去九泉之下寻他。 这两个设想都没有实现。 有了从祭司殿得到的手段和宝物,那个人早就已经成功报了仇。 而且娇妻在怀。 女儿都有五岁大了。 时隔七年,满腔欢喜终成空。 她隔着窗,看心上人搂着其她女人情意绵绵,胸口疼的撕心裂肺。 当下破门而入就要杀死“贱人”。 直到此刻,她还抱有一丝希望,认为是狐狸精引诱了对方。 可男人挡在妻女前边,面容冷冽的架开了她的兵刃。 她几乎要疯了,红着眼睛质问对方为什么言而无信,最终得到的却只有不屑的冷笑,以及一句毫无感情的“逢场作戏”。 擅于说甜言蜜语的人,自然也知道怎么做才能杀人诛心。 男人很轻松的打退了陷入暴怒之中的她。因为曾经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哪怕她使尽浑身解数,在对方面前依旧毫无胜算。 为了有能力报复那个男人,她重新回到祭司殿之中,向师父请罪。 偷盗宝物,私自逃离祭司殿,无论哪一样都是重罪。 若放在别人身上千刀万剐也不够。 是以哪怕前任大祭司对她宠爱有加心生不忍,但为了服众,她还是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惩罚。 自此毁了容貌也坏了嗓子。 说到这里,大祭司稍稍停顿了片刻。 她望着画像,缓缓道:“有了祭司殿提供的支持,行事自然方便的多,我用计抓来了他的妻子还有女儿,逼着他交出宝物束手就擒,然后挑断他手筋脚筋,将祭司殿所有酷刑都在他身上用了一遍。” 她要那个男人付出代价。 要对方像狗一样跪在自己脚下求饶。 可他真是个硬骨头,哪怕受尽酷刑也不肯说出一句求饶的话。 大祭司看向沈燃:“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些话么?” 默然片刻,沈燃摇了摇头。 “我给你两个选择。” 大祭司道:“第一,回去杀了跟你来的所有人,忘了自己是大周的皇子,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弟子,往后这祭司殿之中除了我,再没有人可以违背你的话。第二,从此我非但不会对你有任何优待,还会叫人在你身上烙下奴印。” 第409章 月色(1) 密室中的气氛出现了片刻凝滞。 大祭司满是审视和占有欲的目光落在少年已经伤痕累累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身体上,似乎要穿透他的灵魂,高高在上主宰他的一生。 沈燃没有说话。 他当然明白对方话里隐含的意思。 或许这个女人的确也有可怜之处。 或许她也遭到了难以容忍的背叛。 可这并不是对方让他成为牺牲品的理由,他更不会甘愿成为别人的所有物。 然而拒绝的后果…… 恐怕也绝对不是如今的他能够轻易承受的。 沈燃嘴唇轻轻动了动。 他刚想说话,熟悉的声音却蓦地在耳边响起。 这声音飞扬肆意,却又有股漫不经心的意味:“今晚月色这么好,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肩头隔着布料传来火热的触感,沈燃愣了愣,豁然回身:“你又装睡?” 他紧紧抿着唇,若不是眼尾处微微泛起的薄红,几乎成了夜色中一尊散发着冷气的冰雕。 “我真的有很努力的在睡了。”薛念满脸无辜道:“可是睡不着,就想到外面去透一透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然真的要起身。 沈燃愣了下。 他用力把薛念按回去:“大晚上你折腾什么?还嫌自己病的不重?” 薛念看着他,眼底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养了这几日,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事儿了。”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毫不犹豫的拒绝道:“那也不行。” 两人对视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薛念忽然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眉眼弯弯,凑到沈燃耳边,小声道:“陛下,你这么紧张,到底是在关心我,还是……” 说到这,薛念忽然顿了顿,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坏笑。 沈燃目色沉沉的等着他的下文,嘲讽的话在心里转来转去,随时准备着脱口而出。 于是薛念笑吟吟的补齐了最后的四个字:“关心我啊?” 沈燃又愣住了:“薛子期,你有病就去请大夫。” 薛念哈哈大笑:“陛下,你这个人就是太不坦率,担心我就直说嘛,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沈燃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琉璃般的眼睛安静的像是一汪不起波澜的泉水。 成日里故作温柔故作深情,口是心非变成了习惯,真心话反而难以出口。 薛念止住笑。 他双手搭住沈燃的肩,很认真的看着他:“陛下,虽然有些事情我不清楚,也没有办法发表什么意见,但是我从小就觉得,不值得的人,根本就没有必要放在心上。而且……” 薛念垂下眼睫,平静道:“某些人很快就会付出代价的,你信不信?” 漆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但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却隐隐有种神威莫测之意。 这个才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身上却早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王者之气,在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 沈燃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间也轻轻笑了起来。 他眼睛里覆着的冰雪消融,缓缓道—— “我信。” 第410章 月色(2) 虽然薛念最后也没能如愿拉沈燃出去走走,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真正睡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等薛念再睁开眼,身边果不其然的已经不见了沈燃的影子。 桌案上却传来一阵阵食物的香气。 连日以来不是白粥,就是苦的要命的药汤,对于气味也变得格外敏感。 他愣了下,抬头时果然看见桌案上的各色小菜。 边境条件艰苦,这些当然和宫里的御膳比不了。而是都是比较清淡的素菜。 但胜在种类多,竟然足足摆了七八个盘子,外加一碟包子和一小碗香喷喷的碧梗粥。 薛念扬了扬眉,骤然见到这样精致的小菜,一时间险些以为自己此刻是身在盛京城。他从床上跳下来,走到桌案前站定,这才发现桌上还放着一张纸条,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两行字,意思是让他别磨叽,醒了赶紧吃。 意识到这可能是谁做的,薛念眸中飞速闪过一丝连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他勾了勾唇,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随手夹起距自己最近一道小菜送入口中,而后眼睛蓦地一亮。 十里醉春风是盛京城出名的酒楼,此时竟及不上这几道小菜味道鲜美可口。 明明又没见放肉。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就连粥的味道都跟以往不太一样。 薛念就着小菜,很快便喝掉了大半碗粥。 与此同时,少年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少将军,我能进来吗?” 声音非常熟悉,是谢长宁。 薛念怔了片刻,随即十分热情的把人请进来:“一起吃点吧。” 说着就要叫人再添上一副碗筷。 谢长宁看着桌上无比丰盛的早餐,愣了片刻后,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这到底是谁的手笔。之前在谢今朝家里,他可是尝过沈燃亲手做的菜的。 而且这些菜看着简单,要想做出与众不同的味道来,所费的功夫与心思必然不会少。 “不不不,我来之前就已经吃过了。” 谢长宁心里暗暗咋舌的同时,连连摆手道:“少将军,你这还病着呢,可不能饿着,就不要顾及我了。” 毕竟这些菜已经动过了,薛念也没再跟他客气,直接开门见山道:“长宁,你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儿么?” 因为给薛念看诊的老大夫再三声明他这几日必须好好静养,所以基本都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 就算有什么军情也是直接报给沈燃。 谢长宁此刻过来,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谢长宁却没有立即回答。 他低下头,稍稍踌躇了片刻,这才抿唇道:“其实……其实是元琅他有话想要跟你说。不过不知道少将军方不方便,所以我就先过来看看。” 至于为什么会觉得薛念不方便,谢长宁没说,只是继续道:“要是少将军觉得不舒服,那就改日再说。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 话音落下,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懒懒靠在椅子上:“当然方便,其实我也有很多话想要和他说。” 第411章 了断(1) 地牢。 完颜靖满是茫然的瞪着眼睛。 他缩在角落里,望着前方的黑暗,头一次痛恨起自己为什么还没死。 薛念砍掉完颜靖的手脚,割掉他的舌头,却留下他的眼睛和耳朵,让他能清清楚楚感受到自己如今的惨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爬。 这份干脆利落的狠辣实在叫人胆寒。 尤其这破地方还不见天日,听不见哭嚎叫喊,甚至连风都吹不进来,唯一的声音就是每日狱卒送饭的脚步声。 孤独也是能逼死人的。 特别是一个被砍掉舌头和手脚的人。 就在这时—— 寂静狭长的甬道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开始完颜靖以为又是狱卒来送饭,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并不是。 因为这脚步声不急不缓,实在太过沉稳,即使走在阴森死寂的地牢中也有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与送饭狱卒的脚步声完全不同。 而事实也果然如此。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墨发高束,眉眼间有种令人心惊的惊艳绮丽。 与肮脏破败的牢房格格不入。 看到对方,完颜靖瞳孔皱缩。 他脸部肌肉扭曲变形,难听的“咕噜咕噜”声不断从喉咙中溢出来。 虽听不出完颜靖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沈燃直觉就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缓步走到完颜靖身前站定,语气轻快,非但不像仇人见面,反而更像是面对多年好友:“五皇子,好久不见啊。” 完颜靖眼中射出怨毒的光,“咕噜”声也变得更剧烈了。 沈燃笑了笑:“听狱卒说,这几日你都不肯好好吃饭,怎么,是想死么?” 完颜靖狠狠瞪着他,忽然间感到头皮一痛,沈燃直接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按进了狱卒昨天送来的饭盆里。 已经馊了的汁水呛得完颜靖剧烈咳嗽起来,沈燃温言道:“本来我的确是想杀了你,可现在我却觉得你这样活着其实挺不错。薛子期比我会玩,是不是?” 脸上沾满汤汁和烂菜叶子,完颜靖躯体剧烈扭动着,眼神像是要吃了沈燃。 他现在最不能听见的就是“薛子期”三个字。 他自诩为戎狄最凶最强壮的狼。 却被更凶更强壮的狼的狼狠狠打落尘埃。他怨恨薛念,恨不得把那个人扒皮拆骨。 破碎的声音如疾风骤雨般从喉咙里溢出来,像是利刃划过粗糙的地板,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虽然沈燃听见的就只是些毫无意义的“啊啊”声,但凭借对完颜靖的了解,沈燃还是非常容易的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完颜靖说得是—— “你早晚有一天会死在他手下。” 沈燃轻声道:“不劳费心,我信他。” 或许是他的态度实在太笃定,完颜靖彻底愣住了。 须臾之后,他不可抑制的哈哈大笑起来。然而很快,这笑声就戛然而止。 沈燃再次把他的头按进饭盆里:“五皇子还是好好担心担心自己吧,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着看你父皇到底肯拿多少金银财宝来赎你。” 第412章 了断(2) “什么!?” 赵元琅狠狠拧了拧眉:“你打算主动出击?别人若不懂就算了,难道连你也不懂么?戎狄境内地势险峻,而且越往皇城方向走瘴气迷雾越多,不但行路困难,大周的将士也很难适应。一旦转守为攻,我们会很被动。” 薛念笑了笑:“元琅,多年以来,大周一直被动防守,才让其他人觉得我们软弱可欺,所以屡屡进犯,如今这情形,看来似乎是我们占了上风,然而事实上,戎狄只折损了主将,士兵的伤亡并不大,他们既然可以用完颜靖替代澹台巴特尔,照样可以找到别人来替代完颜靖。” “那又如何?” 赵元琅冷冷道:“主将无论换谁都一样,只要有人敢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对我杀一双。” 薛念望着窗外,淡淡道:“不止你有这个信心,我也有,我们必须要胜也一定会胜,但是有一点你要明白,戎狄人生性悍勇,想他们心服口服俯首称臣,这场仗可能要打很久,边关的艰难困顿也会持续很久。这不是我想要的。” 赵元琅下意识问道:“你想要什么?” 薛念轻轻勾了勾唇:“从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早就应该换一换。我要捣了戎狄人的老巢,把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全拉出来,要么老老实实跪地求饶忏悔己罪,要么就来做我刀下鬼。” 这话说得实在太狂了。 赵元琅顿了好半天才道:“陵豫关虽是边境,可距离戎狄皇城还是很远。别说未必走的到,就算真能走到,恐怕也是疲惫之师,根本就得不到足够的补给,而且还会造成陵豫关空虚,给戎狄军队可乘之机。” “如今戎狄士兵大军压境,当然不能带太多人去。” 薛念将地图展开铺在桌案上,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其中两个方向上划过:“我早就已经想过了,我们可以兵分两路,各领五千人从这两个方向偷袭戎狄皇城,至于补给……” “沿途自然会有负责巡查放哨的戎狄士兵,他们身上也不会少了补给。” 话音落下,他微微低下头,在赵元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饶是赵元琅素来胆子大,闻言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他每一字每一句听来都惊心动魄:“这太冒险了。” 稍有不慎就会是玩火自焚。 薛念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赵元琅抿了抿唇:“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 薛念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如果你不答应,今天就不会来找我了。不是吗?” 他伸手搭住赵元琅肩头,语气异常恳切:“元琅。虽然我们幼时不常见面,但我从未拿你当做外人。我相信,你同样没有。” 赵元琅无言以对。 从见面第一天起,面前这个人就已经把他看透了。 片刻后沉默后,他蓦地冷笑了一声:“就算要出兵,你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吧,你凭什么以为他会答应?” 薛念愣了愣。 第413章 劝服(1) 虽然赵元琅并没有直接指名道姓,但这个“他”指的到底是谁,薛念就是想不明白也不行。 他眸光微闪,闻言竟极难得的生出了一丝心虚的情绪:“这些年以来,戎狄步步紧逼,陛下早就已经忍无可忍,他自然不会不答应,也没有理由不答应。” 赵元琅嗤笑一声,语气中带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之意:“是吗?” 虽然不知道薛念私下里都跟沈燃说了些什么,但要说沈燃的态度转变与薛念没有关系,他也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赵元琅微微仰起头,目光毫不客气的落在薛念身上。 这目光太凌厉,像是两把利刃,似乎要直接刺穿对方的血肉:“本来有些话我不想说也不该说,但我不是傻到什么都看不出来,我承认他是有两下子,也很会蛊惑人心,这一点,我比不上他,可是少将军,你本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而不是什么人养在笼子中的宠物!你不该只看眼前!” 薛念又是一怔。 阳光自窗缝处透进来,照亮他因为几日没出门而略显有些苍白的脸。 竟像是个清冷而遥远的梦。 他侧了侧头,什么都没说。 赵元琅眼睛之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薛子期,我知道你厉害,也知道我的想法瞒不过你,既然我答应跟着谢长宁一起到陵豫关来,那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别说只是要横穿戈壁荒漠,就算修罗炼狱我也不会怕,你真正要说服的人,其实并不是我。若他真的拿你当兄弟,就不该让你冒险,若他不过是惺惺作态、邀买人心,你就不怕鸟尽弓藏的那一天?” ………… 回房的时候,整个房间里空荡荡的。 沈燃愣了愣。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却没看见薛念的影子。 蓦地—— 耳畔传来破空之声,沈燃下意识侧身避开,正要抬手格挡时,却被一股大力扣住了手腕。 薛念笑吟吟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勾了勾唇,懒懒道:“陛下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即使烧已经褪了,薛念体温也天生比其他人高,感到手腕传来的灼热到近乎滚烫的温度,沈燃身体微微一僵。 他对薛念这副吊儿郎当的无赖行径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面无表情的把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淡淡道:“不知道。” 这的确是实话。 他想了想,没想到今天有什么特别之处。搞不好又是薛念心血来潮的想出的玩笑。这人眼珠一转就是十七八个主意,总叫人防不胜防。 薛念笑道:“陛下到陵豫关不久,不知道也不奇怪,今天是陵豫关一年一度的特殊节日,据说在这一天,女子可以把自己亲手所绣的帕子送给自己喜欢的人,只要对方接下就代表男女双方两情相悦,可以成就美好姻缘,所以这一天街上总是热闹非凡,昨天晚上没能出去赏月实在是太可惜了,我看今天天气也不错,良辰美景岂能轻易辜负?不如我们出去逛一逛。” 他眼睛里的笑意几乎溢出来了:“就我们两个,不让任何人知道。” 第414章 劝服(2) 沈燃抿了抿唇:“大夫说你要养病。” “臣真的已经没事儿了。” “而且这几天一直闷在屋子里都快长毛了,陛下别这么不给面子啊。” 话音落下,薛念也不等沈燃回答,不由分说的拉起他就走。 沈燃愣怔片刻,回过神来时已经由着薛念把自己拉到了…… 窗边。 须臾的沉默后,沈燃皱眉看向薛念。 薛念理直气壮的道:“都说了不能让人知道,走门不就露馅了。” 沈燃不知道多少次被他气笑了,嘲讽道:“那待会儿是不是还要钻狗洞?” 想起小时候的事儿,薛念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狗洞可能是钻不过去了。” 说到这,他蓦地轻笑了一声,而后干脆利落伸手开了窗,优哉游哉的道:“不过我们还可以翻墙。” 沈燃:“……” ………… 或许是因为节日的缘故,再加上打退了戎狄军队,大街上果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空地上火光涌动,还有不少笑容洋溢的年轻男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他们眼中都涌动着热烈的,如火般的情意。 感受到这样喧嚣的热闹,沈燃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从小到大,他几乎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人间烟火气。 薛念站在沈燃旁边。 街上灯影摇曳,给他眉眼间渡上一层浅浅的光晕。 薛念唇角带着笑,轻声道:“陵豫关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热闹过了。这都是因为陛下的功劳。” 沈燃微微垂眸,眼中情绪浮浮沉沉若永夜:“薛子期,别给朕戴这种高帽。不需要。” “臣这可是真心话。” 薛念哈哈一笑道:“走,到前头看看去。” 说着,拉住沈燃就要往前走。 谁曾想才走出几步,一个姑娘忽然从旁边蹭出来,不偏不倚挡在了他们面前。 这姑娘生的非常美。 一张俏小脸白里透红,嘴唇像是娇艳欲滴的花瓣。她俏生生立在月色里,饱满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圆圆的杏眼很大胆的盯住了薛念。 再迟钝的男人也该意识到这样火热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何况像薛念这种从小就万花丛中过的人,他见了这情形,二话没说当即脚底抹油,拉着沈燃就要跑路。 陵豫关位于边境,无论男女都比盛京的人开放很多,所以才会有送手帕结亲的习俗。 而且无论最后成功与否,女孩子都不会遭到其他人的嘲笑。 因为是由女孩子主动,所以为了鼓励她们大胆送出手帕,当地人默认讽刺她们的行为是很可耻的。如果不想被群起而攻之的话,就最好不要这么做。 不过这习俗流传至今,已经变得比初时保守了许多。 一般在确定男方肯定会接受手帕的情况下,大部分女孩子都会非常慎重了。 甚至对于更多的女孩子来讲,这只是个特殊的,能够上街逛逛的节日。 她们根本就不会再送出手帕。 可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少女虽然生的漂亮,性子却比一般人彪悍得多。 她见薛念要跑,竟然一把抓住了他衣袖,然后把自己的帕子往前一递—— “给你。” 第415章 逛街(1) 薛念看着少女手里花纹精致的鸳鸯手帕,动作不禁僵硬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在他思索怎么才能坚定又不失礼貌的拒绝对方的档口,沈燃已退开好几步,彻底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薛念眸光微闪。 他没有任何接过手帕的意思,只是有些抱歉的对着给自己递手帕的少女笑了笑:“对不住啊姑娘,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而且下定决心这辈子非她不娶,实在是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前示好,竟然会得到这样义正言辞的拒绝,少女不禁愣住了。 她从小就长得漂亮,家境也好,是这附近有名的一枝花,追求她、想要娶她过门的男人不计其数。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入了她的眼。 直到看见人群中那一袭如火的红衣。 在某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些年就是为了等着他。 可是薛念竟然这样没有任何犹豫的就拒绝了她?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起的刹那间,她没有在薛念的眼里看见哪怕一丝波动。有几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能做到对一个投怀送抱美人毫不动心? 是她不够漂亮?还是对方那个所谓的心上人根本就不是凡人? 薛念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跑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女孩依旧捏着没有送出去的帕子站在原地。 她死死咬着唇,眼睛隐隐有些打算。 ………… 夜风拂过沈燃的面颊,他利落的在人群中穿梭,完全没有要等着薛念的打算。 然而就在这时,一样东西借着夜色向他飞了过来。听得耳边风声有异,沈燃下意识向着旁边一躲。 “啪嗒——!” 伴随着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沈燃低头一瞧,竟是块绣着莲花的淡青色手帕。 见到手帕落地,四周空气莫名静了一瞬,紧接着抽气声响起,一个身材袅娜的青衣女子缓步来到了沈燃面前。 她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手帕,姿态万千的向沈燃行了个礼:“小妹莽撞,乱扔手帕冲撞了这位公子,还请公子恕罪。翠翠,快给公子道歉。” 说着,指了指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低着头,不敢看沈燃,只唯唯诺诺的道歉。 沈燃自然不会跟个孩子计较,于是摆手道:“无事。” 女子闻言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公子果然大度,小女子没有看错人。” 话音落下,她虽然并没有给沈燃递手帕,但却抬起白皙如玉的手要去碰沈燃的脸。 在宫里可没有人这么大胆。 沈燃拧了拧眉,眼底闪过一抹暗沉沉的光。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旁边忽然有人过来拉开了这女子。 来人一袭红衣,身形挺拔,明明应该是个丰神俊朗的俊俏公子,但脸上却戴了一个有些可怖的猪头面具,而且这面具做工精湛,看起来栩栩如生。 青衣女子本来满心喜悦,再抬头时却蓦地见到个近在咫尺的猪头,当即惊得惊呼了一声。 手里帕子又掉了。 第416章 逛街(2) 薛念这出场方式实在特别,猝不及防之下,不但青衣女子花容失色,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蓦地一乱。 与此同时,青年带笑的声音在沈燃耳边响起—— “快跑!” 沈燃微微一怔。 伴随着腕上传来的一点灼热触感,耳畔风声呼啸而过,薛念竟然就直接拽着他在街上跑了起来。 此时街上行人不少,行动自然也不如以往方便,但他们两个身形灵活,没过多久就把惊呼声甩在后头,来到一个无人的僻静之处。 沈燃停下了脚步。他端详着薛念,淡淡道:“美人在怀还能这么快,也真难为你了。” 此言一出,薛念脸上飞速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然而仅仅过了片刻,他又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浑身颤抖:“陛下如此关心臣的速度,是想亲眼见识一下么?”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沈燃脸一沉,拧眉道:“薛子期,你——” 谁曾想话还没说完,手里骤然被薛念塞入一物。青年声音里的笑意更浓:“送给陛下的。” 沈燃愣了下。 他止住话头,不由自主垂眸去看,可等看清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后,又忍不住冷笑道:“兔子?” 薛念递给他的竟然是个带着耳朵的兔子面具。难看肯定是不难看的,甚至还有点可爱。 就是给谢长宁戴都显得幼稚。 “戴上这个就不会那么惹眼了。” 薛念解释了一句,知道沈燃对这个面具不满意,又打了个哈哈,补充道:“刚才陛下走的太快,臣来不及仔细选,所以就随手拿了两个。” 沈燃轻嗤了一声:“那朕要你这个。” 薛念有些促狭的眨了眨眼:“那可不行,陛下是九五至尊,怎么能戴个猪头。” 虽然戴了个猪头的面具,但他眼睛在夜色中依旧亮的惊人。 沈燃却不说话,只是冷脸瞧着他。 枝叶随风摇曳,薛念的声音也在风中显得有些飘渺:“好好好,都听陛下的。” 话音落下,他真的伸手摘下了脸上戴着的猪头面具,又拿过沈燃手上的兔子面具戴上。 沈燃很惊讶的发现。 本来挺幼稚的面具,戴在薛念脸上看起来竟也没那么幼稚了。 默然片刻,他没再说什么,也把薛念刚摘下来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 看着面前并肩而立的两个青年,火锅店店主搓着手,显得有些无措。 虽然每人脸上都戴着面具,但也还是难以掩盖他们他们与众不同的气质。 做生意的自然都是人精。 店主用衣袖把桌子抹了又抹,这才请沈燃和薛念坐下:“不知两位……两位吃点什么?” 薛念笑着揶揄道:“到这来除了火锅还能吃什么?” 店主愣了愣,随即诶呦一声:“是是是,果然是小人糊涂了!小人这就叫伙计去准备。” “等等。” 薛念看了沈燃一眼:“要鸳鸯锅,一半放辣椒,一半不放。” 店主人“啊”了一声,面上流露出一丝疑惑之色:“两位不是本地人?” 本地人很少有不能吃辣的。 薛念淡淡道:“这两天有点上火。” 店主点点头,答应着准备去了。 沈燃侧目看了薛念一眼,面无表情的道:“我不怕辣。” 第417章 冲突(1) 这话就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了。虽然欲盖弥彰的确没什么意思,但出于某种连自己也不太能明白的理由,沈燃总是不愿意在薛念面前示弱。 “陛下当然不怕,是我怕辣。” “我刚才不是说了有点上火。” 自从摸透了沈燃的脾气,薛念根本就不接招。他笑着道:“之前好多人都说这家火锅的味道不错,只可惜一直也没能得空过来。” 说话的功夫,火锅和配菜相继端了上来,薛念把大部分配菜都放进清汤里,一小部分放进红通通的辣汤,等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再捞起来放进小碟,推到沈燃手边道:“陛下配着调好的蘸料尝一尝。” 小料也是他才调好的。 薛念这态度无疑很殷勤,但早在宫里被人伺候惯了的皇帝陛下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燃把面具摘下来放在旁边,很心安理得的享受薛念的服侍。 倒是旁边的店主目光总忍不住落在他们两个身上,赞叹道:“两位公子感情可真好。” “那可不。” 不等沈燃说话,薛念已经哈哈笑了起来:“这可是我亲兄弟。” 话音落下,他伸手搭在沈燃肩上,吊儿郎当的道:“来,叫哥。” 氤氲蒸汽漂浮在半空。 青年带笑的、狡黠的眼隐在白色的热气中,朦朦胧胧。 一回生二回熟,沈燃对薛念的这种行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何况如今这地方又没有人认得他们是谁,他手稳得一丝晃动也没有,慢条斯理将刚刚夹起来的菜吃完,而后十分给面子的道:“哥。” 反倒是薛念手里的筷子一个不稳,险些掉了。 虽说私下里沈燃已经在薛念的死缠烂打下喊过很多次“哥”了,可当着其他人的面这么喊他还是第一次。 然而紧接着,薛念又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他清清亮亮的答应了一声,随即转头吩咐店老板:“再来两坛酒。” 店老板又摇头晃脑的感慨了一番兄弟情深,这才答应着去了。 薛念继续兢兢业业将盛菜的小碟装的满满当当,给沈燃推了过去。 沈燃凉飕飕的看他一眼,毫不客气的接了:“从今往后,一声哥,二十板子。” 闻言,薛念唇角轻轻扯了扯,懒洋洋的道:“那不行,我可怕疼了。到时候鬼哭狼嚎的,丢的都是陛下的人。” 沈燃懒得理他,低头专心吃着碟子里的东西。 味道果然不错。 虽说只是清汤,但羊肉和配菜都非常新鲜,蘸着小料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吃的舒服,本来如白玉般的脸上很快浮起两抹薄红,看起来便不似以往那般冷冽和难以接近,反而有种令人心惊的缱绻与缠绵。 不知怎么,薛念忽然觉得有些热。 不看,不想,也不可说。 他微微侧头,若无其事的将视线收了回来。 所幸没多久酒也端了上来,薛念抬手给沈燃斟上,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没说话,直接仰头干了。 喝到第三杯时,沈燃按住了他的手。 薛念猛然抬头,电光火石中,两人目光猝不及防的撞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 不远处蓦地乱起来,传来一阵刺耳的嘈杂声。 第418章 冲突(2) 知道今天热闹,谢长宁心血来潮,拉着扶摇和赵元琅一起出来散心。 然而才出来没多久他就开始头疼了。 因为从小被家里人打骂胆子小,扶摇全程拉着他衣角跟在后头,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赵元琅则一直冷脸,活脱脱有人欠自己几百两银子。 最糟心的是,他虽然听从谢长宁的建议,没把自己的铁锤带出来,却在腰上悬了一把剑,手紧紧握住剑柄,似乎随时准备着跟人打一架。 本想让赵元琅和扶摇放松一下,结果变成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谢长宁哭笑不得。 他低声道:“元琅,咱们难得出来逛逛。你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能不能稍微高兴点儿?” 赵元琅本来是目不斜视的往前走,闻言侧目看了他一眼,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的道:“我挺高兴的。” “你这叫高兴?” 谢长宁撇了撇嘴:“你看看,人家小姑娘都被你给吓着了。” 说着,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扶摇。 赵元琅在谢长宁右边,扶摇就跟在谢长宁左后侧,还时不时的飞快抬起头来看赵元琅一眼,再快速低下头去。 从小就是周围人的出气筒,无论谢长宁怎么拼命解释赵元琅冷着脸是由于生性如此,这小姑娘也会忍不住把事往自己身上扯,觉得是自己有哪里做的不好。 看着女孩畏畏缩缩的模样,赵元琅抿了抿唇:“要不我回去,你带着她逛吧。” 他从小就不喜欢太过热闹的场合,他的几个兄长出门也从来都不会带着他。如果不是不愿意扫了谢长宁的兴,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一起出来的。 “那可不行。” 谢长宁道:“你这么一走,那她就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了,这样吧……” 说到这里,谢长宁眼珠转了转,指着旁边一个小摊子道:“你过去买个小礼物送给她怎么样?” 赵元琅愣了愣,断然拒绝道:“我师父说了,礼物是送给喜欢的人的。” 谢长宁道:“她还小,没关系——” 小男孩刺耳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谢长宁接下来的话:“赔钱货,你怎么在这?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话音落下,一个胖乎乎的影子横冲直撞的穿过人群,抓住了扶摇的胳膊。 周围一阵骚乱,扶摇被吓得尖声大叫起来。 她拼命挣扎:“王天赐,你放开我!” 这小男孩正是她亲弟弟王天赐。 别看只有七岁,但生的又高又壮,满脸横肉,与瘦小的扶摇形成鲜明对比。 谢长宁惊怔片刻,赶紧跑过去拉开他王天赐:“你——” “砰——!” 一个字才出口,王天赐竟然一头撞在了他肚子上。谢长宁一个没留神,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蹬蹬蹬向后退了好几步,要不是赵元琅扶他着,险些摔了。 “活该!” 王天赐毫无愧疚之色,反而拍着手得意洋洋的道:“老子打赔钱货,跟你这狗——” 话还没有说完,双脚骤然离了地。 赵元琅抓着他的领子,像提溜小鸡一样把他提溜了起来。 第419章 纷争(1) 王天赐手脚在半空中不断扑腾,试图摆脱赵元琅的控制。 然而接连试了几次都是徒劳无功。 赵元琅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别说是他,就算已经成年的大力士也要吃亏。可一个肥头大耳的大块头被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像拎小鸡一样拎在手里,这情形无疑既滑稽又可笑。 王天赐气的脸上肥肉突突直颤,却不敢再对赵元琅发火,只狠狠瞪着躲在谢长宁身后的扶摇:“小贱人!赔钱货!还敢背着家里偷男人,你再不赶紧让他放老子下来!老子叫人来打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东西!” 嘴里不干不净,骂的又脏又难听,还一口一句自称“老子”,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几岁孩子能说出来的。 受过往影响太深,扶摇瘦小的身子狠狠哆嗦了一下。她条件反射般紧紧的抓住谢长宁的衣摆,小声道:“长宁哥哥,我们快走好不好,我不想看见他,我……我好害怕。” 王天赐别看年纪还小,但打她打的可比谁都狠,心血来潮的时候甚至还会找来带着倒刺的藤条抽打她。看着她倒在地上哭嚎惨叫,家里人非但不管,还会笑着摸摸王天赐的头,称赞他有男子气概。 谢长宁本来满心愤怒,想着狠狠教训王天赐,但回身看到女孩惨白的脸,心又软下来。 他暗暗叹口气,放缓了声音道:“那我们走,我去叫元琅……” 尖锐刺耳的声音打断了谢长宁接下来的话:“哪里跑出来的小杂种,敢欺负我儿子!” 话音落下,旁边又冲出来一男一女。 男的手里拿着砍刀,气势汹汹冲向赵元琅,女的却跑过来拉扯扶摇。 一边拉扯还一边哭:“你这个没良心的赔钱货,我辛辛苦苦拉扯你这么大,就是指望你将来能好好帮衬帮衬你弟弟,你倒好,竟然还勾搭外人来欺负他,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就直接掐死你!”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谢长宁从小跟着谢今朝,学的是君子之道,自然不好意思打女人,只能护着扶摇不断往后退:“有话好好说,你——” “啪——!” 话还没有说完,清脆响亮的巴掌声骤然响起。因为帮扶摇挡着,女人的一巴掌落在了他脸上。 得益于这些时日以来的勤学苦练,不是很疼,造成的杀伤力也不大。 但谢长宁还是不可抑制的懵了一瞬。 以他如今的身份,哪还有人敢打他。 扶摇哭着扑过来:“长宁哥哥!” 女人也愣了一瞬。 可她见谢长宁年纪不大,人生的白皙俊秀,文质彬彬,在推搡中也一直不曾还手,于是便笃定对方是个软柿子,又耿着脖子道:“这臭丫头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谁叫你挡在前头!” 眼看女人的巴掌还要往下落,旁边忽然飞过来一粒石子。石子不偏不倚打在女人手腕上,她不可抑制的惊叫了一声,抬头时猛地对上了一双似雪微凉的眼。 第420章 纷争(2) 这双眼睛生的无疑非常好看,尤其是在猪头面具的映衬之下,越发显得惊艳绮丽缱绻,可眼底藏着的冷冽却像贴着肌肤的薄刃,叫人心惊胆战。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女人心里莫名其妙的一突。她眼神惊恐,忽然就不可抑制的抖了抖。 王者威严,无形无色,却也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 即使不知道面前这个戴着面具的人到底是谁,但出于对危险的直觉,她还是近乎仓惶的低下头,不敢再造次。 谢长宁就算生气,也没有太强的攻击性。可眼前人态度再平和,眼睛里的漠然和冷冽也能碾碎人的骨头。 虽然眼睛的主人脸上戴着面具,但谢长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陛——” 他眼睛一亮,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想起如今是在人多眼杂的大街之上,于是改口道:“堂兄。” 沈燃“嗯”了一声,垂眸看他,似笑非笑:“挺能惹麻烦啊。” 听起来是责怪的话,可声音慵懒,隐隐约约还带着一丝笑意。 扶摇在这个时候插话。 小姑娘双手抱臂,瘦弱的身子抖个不停,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对不起神仙哥哥,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 谢长宁却知道沈燃没生气,于是伸手将女孩拉过来,也笑着道:“我这不是担心元琅和扶摇闲着无聊么,就想着带他们一起出来逛逛,大家培养培养感情,谁想到还能遇上这糟心事啊。” 说着,他踮起脚凑到沈燃耳边低语了几句,把大致经过讲述一遍,又不着痕迹的冲赵元琅的方向努了努嘴。 赵元琅可比谢长宁干脆利落的多,别说只是一个提着砍刀的男人,就是十七八个一起上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此时他已轻而易举的夺下男人手中的砍刀,治服了对方。 弱者挥刀,永远都只能向更弱者。 见识了赵元琅的厉害,张牙舞爪的王天赐老实了,刚才气势汹汹的男人也不嚷嚷着要给儿子报仇了。只是躬着身子,哆哆嗦嗦的趴在他脚下,乖顺的像条狗。 不过赵元琅一直站在不远处,没有过来。一则是不想跟女人推推搡搡,二则也不想离沈燃太近。 沈燃一眼就看透了对方的心思,侧过头勾了勾唇,眼神玩味。 他全程没有跟旁边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对方一眼,而是缓步走到了赵元琅面前,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处理?还是朕来?” 站的近了,身高差距立显。 赵元琅身量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很高挑的了,但比起沈燃竟然还是有所不及。 被俯视的感觉不怎么舒服,他微微拧了拧眉,有些警惕的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了和沈燃之间的距离。 片刻后,赵元琅抿唇道:“你来。” 这里毕竟不是战场,不好随便杀人。 而且如今面对的又是别人的家务事。 他来处理的话最多也就是把对方教训一顿然后赶走,不会有什么新鲜花样。 赵元琅下意识觉得,或许看看狗皇帝怎么做更合适。 沈燃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他连眼神也没分给那趴在地上的男人半点儿,懒洋洋的道:“既然如此,直接打死吧。” 第421章 抉断(1) 赵元琅微微一怔。 沈燃态度平和,声音也不高,甚至就只有离得最近的几个人能够听见。然而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完全没人怀疑真实性。 王天赐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匍匐在地上的男人也是满脸惊恐。 他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的争辩着:“我……我……我……那个臭丫头是我生的!我就是……就是……管教……管教……我自己的闺女!老子管闺女!那不是应该的吗!你……你,凭,凭什么……随便……” 男人“杀人”两个字还没说完,身后忽有马蹄声响起。 围观人群蓦地一乱,紧接着纷纷向后退开,让开了一条足够宽敞的路。 身穿铠甲的卫兵们长驱直入,为首之人一袭红衣,腰悬弯刀。 不是薛念还能是谁? 他当着众人的面单膝跪地,态度恭敬,声音却含着隐晦的笑意:“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沈燃微微扬了扬眉。 衣冠楚楚无疑很好的掩盖了狼子野心与天生反骨。 薛念在人前时其实挺规矩。几乎看不出任何敢直呼他大名,跟他吵架的端倪。 沈燃极缓慢的笑了笑。 他没叫薛念起来,然而须臾后,绣着浅淡云纹的衣袖垂落,他直接向着薛念伸出了一只手。 敛去眼底藏着的晦暗不明的深意,薛念抓住沈燃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这举动无疑显得有些过分亲近了。 但因着“陛下”两个字,四周仿佛骤然按下暂停键,连空气都变得死寂。没人敢胆大包天,抬头直视陛下天颜。 不过凡事也总有例外。 比如赵元琅和谢长宁。 再比如…… 造成如今这个情形的始作俑者。 王家夫妇和他们宝贝儿子王天赐。 事到如今,他们就算再傻也意识到自己是踢到铁板上了。 就在不久前,有人找到他们,只说有人看中他们女儿,给了他们一百两银子。 至于王盼弟的去处还有出钱人的身份对方却只字未提。 当然王家夫妇也不在意。 一百两银子对沈燃来说不算什么,他在宫里随手赏宫女太监个什么也不止这个数,可在当地却不是个小数目。 不但王天赐去学堂的费用有了,甚至还可以买房子置地。 开始时他们欢天喜地,根本不在意女儿的去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了这个钱,赔钱货是被送进青楼还是被杀了去喂狗,就都跟他们没任何关系了。 可手里忽然有了这么多钱,王大壮除了酗酒外竟然还沉迷上了赌钱,而且越赌越大。一百两银子没有几天就被输的干干净净,还倒欠赌坊五十两。 赌坊勒令王大壮半个月内还钱,不然就要让人打断他双手双腿。 两夫妻又开始犯了愁,可找不到其他来钱的门路,只能天天在家里摔盆子摔碗的打架,打完了就破口大骂王盼弟是没良心的白眼狼、小贱人,只知道自己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知道拿出钱来补贴家里,骂到最后就好像他们会落到如今这地步,全是女儿的错一样。 这些话王天赐全都听在了耳朵里。 第422章 抉断(2) 因为家里没了银子,这几天连锅都揭不开了,王天赐越发对王盼弟这个赔钱货恨得牙痒痒,只可惜实在找不到对方在哪里,今天骤然见到,又看对方竟然衣着光鲜的在大街上闲逛,哪有不眼红的,当即冲过来要狠狠揍这个“赔钱货”一顿。 看赵元琅和谢长宁年纪都不大,而且一个赛着一个的清朗俊秀,王大壮和王张氏当即就起了再讹一笔钱的想法,也毫不犹豫的冲了上来。 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出钱买下王盼弟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暴君。 就是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过来找茬啊! 王大壮和张王氏拉着他们千辛万苦才生出来“继承家业”的宝贝儿子王天赐,磕头如捣蒜:“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头磕得倒是挺真心实意,砸得地板都砰砰直响。 沈燃笑了一声。 从始自终他没理会过王家人,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只是微微侧过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孩,温声道:“扶摇,你说朕应该饶过他们么?” 看这架势,竟然还真的颇有几分认真咨询她意见的意思。 王大壮愣了愣,待反应过来时赶紧向前爬了几步,他一把抓住扶摇的手,痛哭流涕道:“闺女!好闺女啊!从前都是爹不好!都是爹的错!爹不该这么对你!救救爹!你救救爹啊!” 王张氏也不甘示弱的拽着王天赐扑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道:“是啊是啊,盼弟,娘的好女儿,娘最疼的就是你了!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也救救娘和弟弟!天赐,快!快!赶紧来给你姐姐磕头!让她救救我们啊!” 一边说,一边使劲按着王天赐的脖子让他磕头。虽然王天赐小时候就在家里头说一不二,却是个欺软怕硬的窝里横,如今早被这声势吓傻了,没任何反抗就被王张氏把脸按在了地上。 受尽委屈也得不到的公道和关怀,权势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然而扶摇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 看着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几个人,她吓了一大跳,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死死咬着唇,躲到了谢长宁身后。 王大壮见她竟然还敢躲开,心里又气又恼,却半点也不敢表露出来。 他又向前爬了几步,还想绕过谢长宁去抓扶摇:“盼弟!盼弟!你可不能这么没有良心!我是你亲爹啊!你连你亲爹亲娘都不管,你这是连猪狗都不如!以后一定会被天打雷劈的!” 小时候身边一大堆姓氏不一样的“招弟”、“念弟”、“盼弟”、“来弟”,导致谢长宁现在只要听见“盼弟”这种称呼就头疼。 先被王天赐撞,又无缘无故挨了一耳光,此时还要听着对方在这胡搅蛮缠,他脾气再好这个时候火气也上来了,眼睛一瞪,冷冷道:“闭嘴,你才会被天打雷劈。” 到底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下气势陡变,凤目生威,倒颇有几分刚才所不能及的威严了,王大壮狠狠哆嗦了一下,顿时不敢再言语了。 第423章 月下(1) 见扶摇抓着自己摇摇欲坠的模样,谢长宁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忍。 他看向沈燃,低声道:“陛下。” 话没有多说,然而沈燃何等的一点即透,自然不会不明白谢长宁的意思。 王家夫妇和王天赐虽然很可恨,但毕竟也是扶摇的家人。让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做出这样一个选择,绝对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处置的轻了是助纣为虐,这些人以后必然会更加嚣张。可若是处置的太重,又会被打上白眼狼、没良心的标签。 谢长宁是希望沈燃不要为难扶摇。 沈燃没有说话。 事实上,像王大壮还有张王氏这样自私贪婪又懦弱虚伪的人并不少见。 他们没什么本事。 他能为了眼前的利益可以放弃一切。 他们存在于大周也存在于戎狄。 他们的确该死。 但这些人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他可以很随意的碾死他们,也可以对他们视而不见。 他当然能答应谢长宁的要求,替扶摇来处置这件事。 举手之劳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薛念淡淡道:“长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总好管世间不平事,可若当事者都不能下决心为自己讨公道,都还要瞻前顾后、左右摇摆,你指望局外人做什么呢?” 因为还有其他人在场,这话说的略隐晦。但宗旨是,这三人是扶摇的爹娘和弟弟,今日的冲突也是因她而起,若是她自己没有报仇的意思,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他们没有过分插手的必要。 没想到说话的反而是薛念,谢长宁愣了愣。 他想不到反驳的话,又震惊于薛念此时此刻的冷静与淡漠:“可是……可是……” 谢长宁垂眸看了扶摇一眼,而后抿唇道:“她年纪还小。” 沈燃侧目看向身旁的红衣青年,眼睛里薄冰碎裂,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其实今天真是没什么杀人的想法。 他轻笑了一声,心情颇好的对谢长宁道:“比你当初还小?” 谢长宁微微瞪大了眼睛。 沈燃道:“长宁,居心叵测之人,不会因为年龄放弃动手。” 这并不是为难,而是让她看清自己。 如果这个女孩过分软弱、或者过分善良,是不适合一直留在他们身边的。 扶摇似懂非懂的听着他们说话。 她轻轻拽了拽谢长宁的衣角,脸上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长宁哥哥?” 谢长宁暗暗叹了口气。 须臾后,他半蹲下来,盯着女孩的眼睛,温声道:“扶摇,你不要怕,今天的事,是你受委屈了。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陛下的意思是,他一定会尽量满足你的。比如……” 谢长宁伸手指了指聚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王家夫妇和王天赐:“你要不要惩罚这些欺负你的人?你觉得他们应不应该被惩罚。” 扶摇眨巴眨巴大眼睛,有些僵硬的看向他们。 王大壮忍不住哭着道:“好闺女,好闺女!我可是你爹啊!” 张王氏也拉着儿子爬过来:“是啊好闺女!你跟陛下求求情!娘以后一定好好对你!” 女孩下意识避开他们,死死咬着唇道:“你们要给长宁哥哥和元琅哥哥道歉。” 第424章 月下(2) 扶摇此言一出,谢长宁和赵元琅神色都有些复杂。 而王家夫妇呆了片刻,立刻争先恐后的道:“道歉!道歉!道歉!我们马上就道歉!” 说完,趴在地上“砰砰”磕响头。 一边磕头,一边扯着嗓子大声道“对不起”。 因为用的力气太大,王大壮和张王氏额头没一会儿就见了血。 王天赐也被按着脖子磕了不少头。 他从小在家里说一不二,哪受过这等委屈,磕着磕着头忽然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男孩中气十足的哭声划破长空,虽然有些可怜,但也显得又可笑又滑稽。 薛念忽然笑道:“就不要让他们在大街上丢人现眼了吧,陛下觉得呢?” 沈燃本来一直懒洋洋在旁边看戏,闻言轻笑了一声,摆手叫士兵把王大壮和张王氏架了起来,又把扶摇叫到跟前,温言道:“认得她么?” 这个问题把王大壮和张王氏都给问懵了。张王氏嘴唇动了动,嗫嚅道:“她她她,她是……” 沈燃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脸上带笑,眼神却冷冰冰的,像在看个不能动的死物。 事实上,他也的确没太把面前这几个当人。 后背蹿上一股瘆人的寒意,张王氏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接下来的话戛然而止。 须臾之后,她几乎是豁然开朗般嘶声道:“不认识!不认识!我们跟她没关系。” ………… 有了谢长宁几人的加入,又刚刚才出了那样一场闹剧,再回火锅店自然就不合适了。不过大家各怀心思,也没立即分道扬镳,而是在谢长宁的建议下,叫人买了一堆东西回院子里吃。 沈燃和赵元琅同时在场,气氛总莫名尴尬,所幸薛念是真能左右逢源,有他在此处,左一杯右一盏分别给沈燃和赵元琅敬酒,如此尴尬的气氛,竟然也没冷场。 谢长宁一边吃东西,一边不着痕迹观察其他人脸色,心里也禁不住暗暗佩服。 扶摇和赵元琅在,他都觉得难应付。 就更别提是沈燃和赵元琅凑在一处。 难怪初到盛京时,谢今朝曾经起了把他托付给薛念的心思。 而且这些天以来,他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沈燃和薛念之间,似乎根本就不是其他人所看起来的那样。 甚至只有薛念在的时候,沈燃才会显得不那么清寒冷冽。 点心和小菜几乎只有谢长宁和扶摇在吃,酒坛却很快就一个接一个的空了。 赵元琅以往很少喝酒,又兼之心里烦闷,只觉得脸上滚烫,最先有了醉意。 薛念却只做未觉。 他同赵元琅喝过一杯,紧接着又笑嘻嘻的来跟沈燃碰杯。 沈燃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缓缓和他碰了杯。别人看薛念或许是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可是他却明白这个人当真是绞尽脑汁的不容易了。 既知世事难两全,还非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喝得是双倍的酒。 承担的自然也是双倍的压力。 沈燃微侧头,向着面容冷峻的少年举杯,笑道:“元琅,这杯朕敬你。” 第425章 朦胧(1) 沈燃此言一出,气氛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凝滞起来,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薛念目光闪了闪,他的下一杯酒还端在手里,没敬赵元琅,仰头自己喝了。 赵元琅拧了拧眉。 他抬起头,异常沉默的看着沈燃。 这不是对方第一次主动向他示好了。 沈燃看起来是当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是真的诚心悔过。 可他总是下意识的不肯相信。 见赵元琅一直不说话,谢长宁生怕对方给沈燃下不来台。 他眼珠转了转,然后伸手扯了扯扶摇的衣服,往她的小杯子里添了些豆奶,对她使了个眼色。 扶摇虽然胆子有些小,但是并不傻。 理会到谢长宁的意思,她心里立即打起了鼓。 赵元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哪怕对方并没有对她表现出什么敌意来,她也总是觉得有些害怕。 而且从小看惯了人的眼色,虽然她不知道沈燃和赵元琅之间的恩怨,可她也早就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不正常。 她不太愿意过去。 然而目光落在“神仙哥哥”身上,想起沈燃对自己的好,扶摇还是壮着胆子站起来,端着小杯子跑到赵元琅跟前,极小声道:“元琅哥哥,我也敬你。” 女孩眼睛湿漉漉的看着赵元琅,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赵元琅当然也看得出来她怕自己。 可她还是过来了。 狗皇帝是实在是太能邀买人心。 赵元琅隐隐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须臾后,他微微抿了抿唇,仰头把酒喝了。 ………… 头一回喝这么多,赵元琅最后实在是不胜酒力,谢长宁和扶摇年纪小,上眼皮也开始和下眼皮打架。 唯独薛念在屋里闷了太多天,此时依旧精力充沛,酒一杯又一杯的灌下去也丝毫不见醉态。 看着身旁东倒西歪的几个人,沈燃抬手指了指树上。 薛念轻笑了一声。 他半点儿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懒洋洋搭住沈燃的肩,笑道:“陛下果然懂我。” 沈燃身体一僵。他下意识瞥了眼已经半睡半醒的赵元琅,干脆利落的上了树。 薛念紧随其后。 两人各自找了位置,心照不宣的保持着最基本的清醒,坐的不远不近。 沈燃同样没有什么醉意。他直接开门见山:“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隐隐变得有些公事公办的态度让薛念微微一怔。 他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光:“我不太明白陛下的意思。” 沈燃勾了勾唇。他侧过头,一字一顿的道:“你说的,我懂你。” 薛念今天殷勤的实在是有些过头了。 夜色沉沉,月光照在沈燃脸上,勾勒出他形状完好的下颌。 龙章凤姿、眉目昳丽是真的,但身上蓬勃的力量感、以及足够有压迫感的身高优势都使他显得并不女气。 口干舌燥的劲又上来了,薛念静静看着他,一口气把手里余下的半坛子酒全都干了。 喉结微微滚动,他缓缓道—— “臣想为陛下开疆扩土。” 第426章 朦胧(2) “哗啦——!” 烈酒从酒坛中洒出来,酒水穿过浓密的枝叶,落了不少在地上。所幸其余几人要么喝太多要么实在太困,谁也没察觉。 沈燃背靠着树干,无端就觉得有些烦躁。他垂下眼睛,擦掉指尖沾上的一点酒水:“薛子期,好好说话。” “现在就是在好好说话。”薛念仰头望着半空,懒懒道,“首先,谢谢你敬元琅那杯酒。” 这话题转的有些突然,沈燃不禁微微一怔。紧接着就听薛念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所有人都觉得我厉害,觉得我风光,可只有你能看到我的窘迫,看见我的不容易,让我不必永远都撑着一口气做别人靠山。” 清清浅浅的梅花香气在空气中浮浮沉沉,没想到薛念竟把话说的这样直白,沈燃忽然觉得就酒意上涌,他微微皱了皱眉,一时间竟有种被人戳中心思的恼羞成怒。 铠甲穿了一层又一层,故作冷漠故作凉薄,就是害怕被人看穿。 然而一分情谊可以满满当当装的像是十分,可十分情谊竟然再怎么藏也变不成一分。 沈燃下意识想反驳,想象以往那样否认,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一而再再而三的口是心非只能像个笑话。 薛念看着沈燃的眼睛,蓦地轻笑了一声。他晃着手中已经空了的坛子,懒洋洋道:“陛下,说实话,其实我觉得你真不是个当皇帝的料。” 话说的一句比一句炸裂。 沈燃极其怀疑薛念不是千杯不倒,而是喝再多也不上脸。 薛念手中的酒坛再倒不出一滴酒,沈燃沉默着把自己手中的酒坛递了过去,淡淡道:“这个不用你提醒。” 他当然不是做皇帝的料。 有哪个皇帝能用天下做游戏? 薛念声音之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可我还是愿意追随你,愿意做你的刀,愿意为你打江山。” 沈燃呼吸蓦地一滞。 太了解眼前这个人,他又哪里会不明白薛念说这些话的意思。 甚至于,他早就已经隐隐约约看出了薛念的心思。 这是他想要的,是他一直试图达成的目的。他打心眼里容不下戎狄,更是一心一意想报当年的仇。 但这似乎又不是他想要的。 孤军深入险地,变数太多。 这绝对不是一场必胜的仗。 风一吹,酒意蓦地上了头,沈燃下意识道:“我和你一起去。” 可薛念却摇了摇头:“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何况完颜靖的前车之鉴还在,如今戎狄军队未退,陛下留在陵豫关之中主持大局会更合适。” 沈燃轻声道:“看来你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的确。”薛念笑了一声,“所以陛下答不答应?” “你不想去,我不会逼你。” “你若想去,我也不拦你。” 片刻的沉默后,沈燃微微垂眸,淡淡的道:“关乎你安危之事,去不去你自己决定,不需要我来批准。但是……” 说到这里,他微微倾身,看着薛念的眼睛道:“如果你要去,我会在这等你回来。” 第427章 惊讶(1) 薛念愣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沈燃脸上。 此时沈燃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戏谑也不是调侃,而是非常认真的在跟他说话。 他几乎是下意识收敛了以往那种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态度,微微昂起下巴,认真道:“臣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身下树枝微微摇晃,原本朦胧的醉意却在这一刻蓦地消散无踪。 薛念眼神坦坦荡荡,清澈见底,轻而易就能举驱散所有阴霾。 沈燃一下子笑起来。他半靠在树干上,声音带着些从所未有的轻快:“那就好。” 正说着,一片翠绿欲滴的叶子飘飘荡荡的落下来,正落在了沈燃头发上。 “陛下别动,你头上有片叶子。” 薛念微微倾身,想帮沈燃把头上的叶子摘下来,可因为两人坐的有点儿远,再加上刚喝了不少酒,身体有些不受控制。 他一个没留神,用的力气大了点儿。 这下可了不得,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薛念坐着的那根树枝竟然从中间裂开了。 这下实在是猝不及防。 沈燃微微一怔。行动先于意识的下一刻,他已经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来抓住了薛念。他本意是想让薛念借力翻上来,可也不知道薛念是喝多了酒反应迟钝还是怎么着,非但没配合,反而还猛地向下挣了一下。 沈燃所在的树枝本来就不粗壮,哪里能同时承受两个成年男人相互拉扯的重量,又是“啪嗒”一声轻响,沈燃身子晃了晃,没把薛念拽上来,倒被他拽着急坠而下。 这一切只发生在兔起鹘落、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换了一般人恐怕连反应的机会都不会有,可沈燃反应极快,几乎在下落的同一刻,他就条件反射般扔了手里提着的酒坛子,抓住了离他们最近的另外一根树枝。 然而这根树枝实在太细了。 如果当机立断放开薛念,或许还能多支撑片刻,想办法再爬上去,但沈燃一直不肯松手。 于是树枝还没使下坠速度稍缓,就以摧枯拉朽之势断裂了。 薛念人在半空,同样感到下坠之势惊人,他想叫沈燃别拉着他,以免一起掉下去。可惜速度太快来不及说话,只是出于本能的在身体撞到地面之前把沈燃拉过来,让他摔在了自己身上。 “噗通——!” 赵元琅喝得太多,扶摇年纪小,睡的也沉,谢长宁却只是半睡半醒。 他迷迷糊糊中听见瓷片碎裂声和略显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先后响起,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而后直挺挺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循声望去时一眼看见了错落交叠的衣角。 沈燃蓦地抬起头,对上了谢长宁的目光。如今这个情形,毫无疑问是谢长宁居高临下、占尽便宜,然而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却无端端的生出了一股被俯视的感觉。 谢长宁方才本来也跟着喝了几杯,隐隐有些醉意。此时莫名的寒气从后背直蹿上来,他从头到脚都僵住了,酒也醒了个彻底。 第428章 惊讶(2) 若在以往遇上这种事,谢长宁惊讶后的第一反应必是上去关心。 然而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被沈燃一瞬间流露出的冷冽吓着了,今天他迷迷糊糊,只觉心里七上八下慌的厉害,竟然蓦地转过身去,捂住眼睛大声道:“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连喊三声。 活脱脱就是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燃有些无奈的扶了扶额,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相形之下,作为始作俑者的薛念倒显得颇为淡然。 此时他们两个正身处一片草丛中。 薛念把一只手枕在脑后,优哉游哉的乘凉,没有任何起来的意思,见谢长宁这模样,还对沈燃眨了眨眼睛,十分好脾气的道:“陛下不用觉得不好意思,长宁说他什么都没看见。” 沈燃阴沉沉的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没什么事之后,自己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是啊,但凡事无不可对人言。 他做暴君,求的不正是随心所欲? 怕什么呢? 别说只是谢长宁看见,就算赵元琅和扶摇一起看见又如何? 既然敢做,就不怕让人知道。 沈燃见薛念不起来,干脆在他旁边躺下,似笑非笑道:“摔傻了吧薛子期,爬个树都能摔下来,难道觉得不好意思的人不应该是你?” 薛念哈哈一笑。他侧身看着沈燃,声音低沉,还隐隐约约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陛下不是也跟着臣一起摔下来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沈燃嗤笑了一声,随口道:“方才若不是……” 说了几个字,又不肯继续往下说了。 然而薛念却不肯就这样轻轻放过。 他笑着接话:“若不是什么?”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淡淡道:“若不是碰上个猪一样的队友,你觉得朕会摔下来?” 薛念轻轻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拉着个猪一样的队友,还死活不松手,那陛下岂不是比猪还傻。” 明明知道危险,却根本没想过松手。 明明不信真心,却还这样义无反顾。 明明口口声声的说着讨厌他,却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的救他。 言语可以骗人。 动作可以骗人。 但危难时候的第一反应骗不了人。 那才是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 薛念有些漫不经心的想,其实这个人才是真傻,即使有十分真心,也要尽数都装成假意。即使有十分热忱,也要全部都变成冷漠。 可是他也很傻。 竟然被这个人装出来的表象蒙蔽了这么多年。抓着自己的骄傲不放手,从来都不肯有半点儿示弱。 沈燃却不知道薛念在想什么。 一片叶子飘飘荡荡落下来,他伸手接住:“朕是怕你摔出个好歹来,没人去打仗。” 平日里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和情深义重,现在就是说不出来。 结果此言一出,薛念又笑了。 须臾后,他盯着沈燃的眼睛,缓缓道:“这个陛下尽管放心,臣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也会不遗余力替陛下打江山。” 第429章 出征(1) 为了掩人耳目,一切准备妥当后,薛念和赵元琅各领三千人,半夜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城。 接下来几日,陵豫关一切照旧。 这一天,沈燃正在房间用晚膳,就见谢长宁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喊:“陛下!陛下!” 谢长宁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为人聪明伶俐,又从小跟着谢今朝,行事向来都很稳重,鲜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抬起头道:“有什么——” 他话还没有说完,目光落在谢长宁脸上,不由的大为惊讶:“长宁,你这是怎么弄的?” 谢长宁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此时青一块紫一块,身上的衣服还有好几道大小不一的口子,一看就知道是让人给揍了。 而且揍的还不轻。 谢长宁好脾气在整个陵豫关都是出了名的,只要对方不是太过分,逢人便带三分笑,谁会把他揍成这样子? 于是沈燃不等谢长宁回答,直接来了个自问自答:“有人闹事?” 暴戾和脾气不好都是对着外人的,他对自己人向来护短。 谢长宁自然也知道自己狼狈。 他见沈燃目光冷冽,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两声:“不是不是。” 说到这里,谢长宁连连摆手道:“陛下你不要误会,没有人闹事,这件事都怪我,是对方把我误会成了不怀好意的登徒子,这才叫人来教训我的。” “登徒子?” 此言一出,沈燃不由扬了扬眉。 他笑了笑,伸手倒了杯茶给谢长宁推过去:“别急,先喝口水,然后坐下来慢慢说。” 谢长宁接过茶杯道了谢,这才给沈燃叙述起事情的经过来。 原来当年谢今朝受伤之后,曾经四处寻访名医。最后终于打听到一位神医可以治他的腿,可惜此人最喜的就是四处游山玩水,始终神出鬼没、不见踪影,除非他自己主动出现,否则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何处,所以最后谢今朝也只得无奈作罢。 谢长宁激动的脸都红了。他手舞足蹈的道:“陛下,就在刚才,我看到一个在街上摆摊行医的女子,她自称是公孙神医的弟子!” 沈燃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你就跟踪人家,被人家当登徒子给揍了?” 谢长宁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我有解释,但那姑娘脾气似乎有些古怪,根本就不肯听我说话,还叫身边人打我,所以我来找陛下想想办法。” “若那女子真有本事,朕即便亲自去请她给你家公子治腿也没什么。” 沈燃沉吟道:“可如今陵豫关中多战事,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到这里来,焉知她不是打着什么神医的幌子,欺世盗名,骗人钱财?” 谢长宁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我看过她给人治病,的确是有两下子,而且……而且……” 他顿了片刻,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哀求的情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能再次站起来这件事情,对谢今朝来说到底意味什么,不言而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试一试。 第430章 出征(2) 听谢长宁这么说,沈燃也不禁沉默了下来。 虽说与谢今朝相识至今也不过才一年而已,但对方的确是帮了他不少。尤其谢今朝还救下了薛妩肚子里的孩子,在这件事上,他欠了谢今朝天大的人情。 有仇必报,有恩也不能不还。 默然片刻,沈燃道:“你知道那女子住在何处?” 谢长宁点点头:“我跟到了她家。” 沈燃笑了一声:“行,那你带路,朕跟你一起去见见她。” 谢长宁闻言眼睛立即一亮:“谢谢陛下。” 然而话音落下,他又想起一事:“她身边还跟着两个挺凶的男人,我就是被那两个男人给打成这个样子的,陛下还是带上几个人一起去吧,以免到时候——哎呦——” 吃亏两个字还没出口,谢长宁忽然惊呼了一声。 沈燃拿着把扇子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都说了那女子脾气怪,带太多人去当心人家以为你回去找场子,再说,你对你堂兄这么没信心?” 其实带人主要是为了摆排场,真的办正事他总是不喜欢有太多人跟着。 谢长宁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愣愣的看着沈燃。 这眼神有些奇怪,细看还带着点儿探究和打量。 一般人没胆子这么看着沈燃,沈燃也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他被看得有些不太舒服:“朕脸上有东西?” “没有没有。” 察觉自己这样不礼貌,谢长宁赶紧移开了目光:“我就是觉得陛下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沈燃从来都不会耐心跟其他人解释自己的想法,更不会随随便便的跟人开玩笑,这更像是薛念会做的事。 不。 应该说,这就是薛念会做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在一个房间待的太久了会相互影响,谢长宁早就隐隐约约的注意到,沈燃和薛念身上都开始有对方的影子了。 ………… 谢长宁所谓的“神医弟子”竟然是住在山里的,沈燃跟着他七拐八拐,转过了好几个弯,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远远看见两间稍显简陋的茅草屋。 因为才被人教训了一顿,谢长宁心有余悸,离着茅草屋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然后指着前边,小声道:“陛下,就是那。” 沈燃点了点头。 他顺着谢长宁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那两间茅草屋前还有片巨大的花圃,花圃中的花很漂亮也很娇艳,只是以沈燃的见多识广,一时之间竟然也叫不出花的名字。 而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此时正背对着他们,在整理花草。 这正是谢长宁方才见到的那个女子。 那两个壮汉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谢长宁踌躇道:“堂兄,我们直接过去么?那个姑娘看起来好像挺不喜欢我的。” 未免不小心说漏嘴,过早的让对方察觉,沈燃直接让谢长宁改口叫堂兄了。 沈燃看着那少女的背影,沉吟了片刻道:“长宁,你先不要露面,找个地方躲躲,我过去看看。” 第431章 少女(1) 即是有求于人,沈燃当然不会因为面前这少女住所简陋就有所怠慢。 沉吟片刻,他才缓缓迈步上前。 沈燃走到距离少女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站定,而后客客气气的扬声询问:“途径此处,有些饿了,不知道可否向姑娘讨口吃的?不过姑娘请放心,我身上带了不少银子,绝对不会让姑娘白白忙活的。” 少女闻声转过身来。 她衣衫也并不华丽,但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像是要把人给吸了进去。四目相对之时,连沈燃也不由得怔了怔。 少女见到沈燃亦是一愣。 他无疑长了一副令人失神的好相貌。 即使为掩人耳目穿了便服,也足够惊艳。几乎从来没人可以拒绝他。 然而这样的失神只持续了片刻。 很快,那少女又低下头去,冷冷的拒绝道:“我这里不欢迎外人。” 声音清脆,倒很是好听。 只可惜态度实在太冷漠。 才一开口就吃了闭门羹,沈燃愣了片刻,随即又觉得有点儿好笑,心道难怪连谢长宁都在对方手上吃了那么大亏,果然是个油盐不进怪人。 不过沈燃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就算被人这样毫不留情的拒绝,他也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意思来,依旧客客气气的道:“抱歉,是我失礼,打扰姑娘了,既然姑娘不欢迎,那我这就离开。” 说完,他当真毫不停留,转身就走。 走得时候还小心避开了地上的花草。 少女见沈燃这样客气有礼,反而又抬起头来多看了他几眼,蓦地指着一个方向道:“那边不远处有一个粪池,你去挑些粪水来帮我浇花。” 刚刚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忽然间又如此不见外起来,还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俨然是对待下人一样,沈燃脚步顿了顿,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他脾气可不是真的好。 当初在戎狄的时候,倒是有人曾让他做过这种事儿,如今对方连坟头草估计都不知道已经高到什么地步了。 躲在旁边的谢长宁闻言也冒了汗。 虽说沈燃如今的脾气看起来是比以往好了不少,可他毕竟是九五至尊,要是让他干点儿别的活就算了,可是那少女一开口就是如此过分的要求,让他去做这样污秽的事情。 万一沈燃一怒之下起了杀心怎么办? 别到时候没找到神医的下落反而先闹出人命。 谢长宁浑身紧绷,刚打算冲出去直接把沈燃拉走,却听得沈燃笑了一声:“姑娘在此稍等,我去去就来。” 话音落下,他竟真的提起桶,去挑粪水帮那少女浇花了。 当年的大祭司和完颜靖他都能忍。 这算得了什么? 要是对方真的存心戏弄他,到时候再慢慢发作也不迟。 拔剑伤人只是最快最简单的办法,却不是唯一的办法。 谢长宁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 他根本不知道沈燃在想什么,只以为对方是真变了,伸手擦了擦眼睛,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感动。 第432章 少女(2) 这片花圃的面积不小,沈燃一个人直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按照少女的要求把这一大片花圃浇得差不多了。 耽搁了许久,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柔和的月光洒在花瓣上,显得这些花朵更是娇艳。微风吹过之时,还隐隐约约的有些沁人心脾的香气弥散,显得这两间破旧的茅草屋都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趣了。 被人指使的不悦消散些许。 沈燃笑了下,抬起头随口对那个少女道:“姑娘这些花倒很特别,不知是什么花?” 他的确是带着目的接近对方。 但得益于这样过分惊艳昳丽的脸,只要他不是故作冷漠故作无情,反而会给人种格外深情格外诚挚的错觉。 少女自诩见多识广,却从来没有见过好看到这般地步的男子,不由得再次愣了下。 然而她未及说话,就听得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响起,循声望过去时,两个抬着人的壮汉出现在视线中。 这两人皆是面目黝黑,身高八尺,衣服下的肌肉鼓鼓囊囊,似乎随时都可能把衣服撑开,夜色之中看来像是两只黑熊。 意识到这就是谢长宁之前提及过的那两个“挺凶的男人”,沈燃微微扬眉,眸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两个壮汉显然也看见了他。 见有陌生男人出现在此处,他们眼睛里都流露出了异常明显的敌意,把手中抬着的简易担架放在地上,就气势汹汹的围了过来。 眼看着冲突一触即发,少女出声阻止了他们:“阿大、阿二,是我让他留在这浇花的,你们俩不用管,先把人抬到屋里去吧。” 阿大阿二同时一愣。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他们毫不客气的把沈燃从头打量到脚。沈燃却只是站在原地,含笑任他们打量。 一回生二回熟。 反正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 片刻后,其中一个人回身对着少女比了几个手势。 少女也对他比了两个手势。 阿大阿二这才不情不愿的退开,把担架上的躺着的人抬进了其中一间茅草屋。 竟然是两个哑巴,其中一人还是个跛子。走路的姿势看起来颇为滑稽。 沈燃微微侧头,看着他们的背影,笑道:“他们倒是很关心姑娘。” 方才阿大阿二所为自然极为无礼,可他依旧不生气,言语间还颇有赞许之意。 少女眼中流露出奇异的光。 她微微一笑,却没有接话,只是轻声道:“今天辛苦公子了,若公子不嫌弃的话,就一起进屋用些饭吧。” 说着,伸手指了指另外一间茅草屋。 态度比起之前大为缓和。 沈燃见她虽然算不上绝美,生的也稍稍有些瘦弱,但是言行举止都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女子,于是毫不怠慢,当下微微颔首,温言道:“多谢。” 话音落下,迈步进屋。 屋中的摆设也很寻常,无非就是一些桌椅板凳。 桌上倒是摆着热腾腾的四菜一汤。 菜分别是凉拌豆腐,白菜炖粉条,辣椒炒豆芽,还有一条清蒸鲈鱼。 汤则是一碗青菜豆腐汤。 第433章 赔礼(1) 菜虽然看着普通,味道倒也算得上是鲜美,为了拉近与这少女之间的距离,沈燃虽然不怎么饿,也着意多吃了许多,一边吃还一边对菜的味道赞不绝口。 自从戎狄回来后,又在大周贵女中经过千锤百炼,只要他愿意,哄姑娘的本事可谓是炉火纯青,比起薛念和付惊鸿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甜言蜜语信口拈来,又丝毫不露刻意与讨好的痕迹。 少女初时还面若冰霜,到后来目光却渐渐柔和了下来,只一顿饭的功夫,两人间的关系果然就在无形中拉近许多。 见时机差不多了,沈燃便笑道:“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实在有些失礼,不知姑娘可否不吝赐教?” 如果将来当真要请对方回去给谢今朝治腿,那自然是不能隐瞒身份的,而且以这少女的脾气,若是隐瞒得太多,等到摊牌时,只怕她心里会觉得不舒服,所以沈燃报名时干脆就直接自称沈星辞。 除了长辈之外,皇子的字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知道,因此沈星辞这个名字并没有在民间流传,由于没几个人敢叫,就连皇宫中的内侍宫女如今知道的也不多,只有常在沈燃身边伺候元宝等寥寥数人知道而已。 这样一来,既不能算是撒谎,也不会立即暴露身份。 少女听沈燃问起自己的名字,沉吟片刻后,微微一笑道:“名字而已,跟你说也没什么,但是你不要随意告诉别人。” 虽然只是一个名字,但此言一出,无疑就显得是拿沈燃当自己人看待了。 沈燃笑了下,点头道:“那是自然。” 少女这才道:“我姓江,名字叫做月见,是药草的一种。”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沈燃道,“果然是好名字,很衬姑娘。” 这也不是假话。 这少女并非绝顶的美人,可胜在气质独特,与盛京城那些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们比起来别有一番动人的韵味。 可能是沈燃语气太诚挚,江月见心中一动,笑而不语。 吃完饭,她起身收拾碗筷。 但沈燃动作比她还快,十分利落的帮着一起收拾。倒让她很快空出手来。 这让江月见也忍不住暗暗称奇。 沈燃的谈吐举止都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贵公子。但这有眼色和干活利索的程度可是那些出身权贵之家的名门公子远远不能及的。 这样一个人,独自出现在荒山野岭之中,很显然是不那么正常的。 江月见盯着沈燃看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不知公子到这深山来,可是有什么事?” 沈燃动作顿了顿。 须臾后,他转过身来,对着江月见深深一礼。 江月见愣了愣:“公子这是何意?” 既然她问了,沈燃干脆坦白:“今天舍弟不小心冒犯姑娘,跟我谈及此事时十分愧疚,觉得对不住姑娘,因此我到这里,其实是特地替舍弟来向姑娘赔礼道歉的,希望姑娘可以原谅他的冒失之处,不要怪罪他。” 第434章 赔礼(2) 默然片刻,江月见皱眉道:“你是说白天跟踪我的那个人?” 沈燃点头:“正是。不过他是救人心切,情急中才出此下策,并非存心冒犯姑娘。如果姑娘有何不满,尽管与我说,我来教训他,一定让姑娘满意。” 说完,他又把谢今朝和谢长宁之间的情况粗略叙述了一下。着重渲染了谢长宁对谢今朝尊重和敬仰,还有谢长宁小时候的悲惨遭遇。 据沈燃观察,这少女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可实际上却最是怜贫惜弱。 否则她不会这个时候出现在陵豫关救人。身边也不会跟着那样两个不能说话的人。 果不其然,就听江月见道:“教训倒也不必了,可要说道歉,怎么他自己却不见人影?” 沈燃轻笑了一声:“他担心姑娘还在生气,所以不好意思露面,若是姑娘……” 谁知话还没说完,茅草屋外忽然间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紧接着又有男人高亢粗犷,隐隐约约带着怒意的叫喊声在耳边响起。 “月儿,我知道你就在这屋里!” “你不要再躲着我了!你出来!” “你要再不出来的话!我可就直接带人闯进去了!” 听见这声音,江月见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拧了拧眉,俏脸微沉,扭头对沈燃道:“公子在屋中稍等片刻,我先出去看看。” 见双方明显认识,沈燃温声道:“姑娘自便即可,无须顾虑我。” 对方身份不明,未知具体情况,他也并不打算轻举妄动,以免弄巧成拙。 江月见点点头,板着脸出了茅草屋。 一直跟在她身边那两个不会说话的男人闻声也从另一间茅草屋跑了出来,摆出准备攻击的姿态,对来人怒目而视。 但对面至少有十七八个男人,都是生的人高马大,他们这边明显就落了下风。 江月见冷冷的看着为首那个面色黝黑的男人,声音之中是毫不掩饰的恼火与不耐烦:“王云礼,我已经跟你说的非常清楚了,我不喜欢你,更不会同意嫁给你做妻子,你到底还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才行?” 此言一出,王云礼一张黝黑的脸涨的黑紫。他耿着脖子,声音犹如惊雷:“月儿!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跟你是从小就定下的娃娃亲,我爹一直跟我说你是我媳妇儿,我连彩礼都准备好了,凭什么你说不嫁就不嫁!别说我家不答应,连你师父也不能答应!今天我说什么也要抓你回去成亲!快上!把我娘子抓过来!” 话音落下,他身后跟着的十七八个男人立即一拥而上。 阿大阿二嘶吼着扑过去,奈何对面实在是人多势众,很快就被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按在了地上。 见阿大阿二都被抓住,江月见心中一紧,蓦地抽出把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 少女一双眼睛如浸霜雪。 她盯着面前咄咄逼人的男人,一字一顿道:“王云礼,你要是再逼我,信不信我直接死在你面前?” 第435章 出头(1) 没想到江月见竟然宁愿自尽也不肯答应跟自己回去成亲,王云礼只气的眼睛通红:“月儿,我到底有哪里对不住你?你就这么讨厌我?” 江月见皱了皱眉:“你没有哪里对不住我,我也没讨厌你,但是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从小就拿你当做哥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嫁给你。我跟你根本就不可能!”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更不想当你的什么狗屁哥哥。” 王云礼瞪着眼睛大声道:“婚事是我爹跟你师父定下的。就算你不听我和我爹的话,难道连你师父的话你也不听了?他老人家这辈子吐口唾沫都是个钉,你要让他因为你背上说话不算话的名声?” 听王云礼提及自己师父,江月见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踌躇之色,但她还是坚持道:“王云礼,你不要事事都拿我师父压我,之前你爹已经说过了,只要我可以找到愿意为了我过天坑的人,他就答应主动解除当年跟我师父定下的婚约。” 王云礼冷笑了一声:“我爹是曾经这样说话不假,可当时他也说了,是以一年的时间为限,你可别忘了,过了今天,距离我爹跟你立下这个约定就过了整整一年了。” 所谓过天坑,就是在悬崖两端系上一根铁链,需要人从铁链上走过去。 脚下就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绑在两端的铁链却又细又软还摇摇晃晃,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若非遇上性命攸关之事,绝不会有人轻易尝试。 就算真碰上那胆子大不要命的,也未必有这个本事。 当初他爹就是知道江月见几乎不可能成功,才会答应此事的。 江月见紧紧抿着唇,一颗心都要沉到了谷底:“只要还有片刻,我都不会放弃的。” “都这时候了你到哪去找人?” 王云礼不屑的看向被按在地上的阿大阿二,嗤笑道:“总不会是让这两个哑巴来吧?” 即使被七八个人同时按住,阿大阿二依旧在拼命挣扎,闻言抬起头狠狠瞪向王云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野兽的嘶吼。 江月见拧眉道:“跟他们没关系,让你的人先放开他们。” “那可不行。” “老子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云礼笑了声:“月儿,你就别再较劲了,我把实话告诉你,你根本不可能找到人。你看这样行不行,只要你愿意跟我回去成亲,我不但放了他们,还好好的给他们道歉,但你要是不答应,今天老子先剁了他们!” 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忽然抬高,像是在人耳边打了个炸雷。 王云礼伸手指着阿大:“先把这狗奴才的头给老子砍下来!” 见王云礼实在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江月见目光一沉,手指紧紧握住了匕首,怒道:“王云礼,你敢——” 然而就在这时候—— 少年清冽的声音蓦地响起:“不就是过天坑,我来试试。” 第436章 出头(2) 少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好似珠玉相击。 众人齐齐一怔,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循声望了过去。 月光下站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身影挺拔眼神清亮,像是哪个大户人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小少爷。 不是谢长宁还能是谁? 他刚才一直在旁边躲着,此时见到十七八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子,江月见这边又非常明显的落了下风,这才实在忍不住跑出来帮忙。 然而不知道沈燃对此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他心里微微发虚,有些不安的向着茅草屋的方向看了一眼。 王云礼本来如临大敌,等看清说话的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后,又满是不屑的大笑了起来:“哪来的小兔崽子,跑到老子跟前撒野,就凭你还想过天坑?赶紧滚回家找你娘吃奶去!不然老子今天让你后悔被生出来!” 一边说,一边大踏步走过去,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王云礼生的又高又大,自然也有把子力气,这一巴掌落下之时又快又狠,呼呼带风,能直接打掉人几颗牙。 然而眼看着这一巴掌就要重重落在谢长宁脸上,王云礼动作忽然不可抑制的顿了顿。 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扣住了他的手腕。 这只手修长苍白,一看就像是平日里拿惯了笔的,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很难想象手的主人竟然会拥有直接捏碎人骨头的力量。 被抓住的刹那间,冷汗不可抑制的从额头渗出来。 王云礼疼得连头皮都要炸开。 但他反应倒也不慢,察觉被制住的同一刻,立即就试图用左手去拿藏在怀里的匕首。 哪曾想来人反应比他还要快的多,手指才刚刚触上匕首柄,后背已经重重的撞上了身后粗壮的树干。 与此同时,匕首冰凉的锋刃压住了咽喉,迫使他不得不微微仰起了头,同对方对视。 王云礼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 但对方垂眸睨着他的时候,眼神让他想起草原上的狼。 冷漠到可以将人扒皮拆骨。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被他看不起的小白脸。 可在对方的目光注视下,犹如阴影般的恐惧从头到脚将王云礼笼罩。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喘息了。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王云礼很清晰的意识到,别说出口伤人,哪怕他有一个动作或眼神让对方觉得不满意。 对方就可以毫不留情割断他的脖子。 那是一种被人在指掌间拿捏的感觉。 从来都没有被人在气势上压制到这个程度,为了维护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王云礼咬牙不想示弱,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如条件反射般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了。 见王云礼失手被擒,他带来的人惊怔片刻,紧接着各持刀剑,呼喊叫骂着要冲上来。 殷红的鲜血溅落在脚边。 王云礼闷哼一声,黝黑的脖子上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沾血的匕首在月色下闪着寒光,沈燃向着剑拔弩张的众人露出了笑容。 “想死的,就过来。” 第437章 争执(1)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空气近乎诡异的凝滞了下来。 若真的就这么冲上去,其他人怎么样或许不知道,但王云礼肯定先死。 他是当地族长的儿子,要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跟着一起出来的人都要担责任。 但要是不冲上去……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了王云礼身上。 脖子上的伤口依旧在往外冒着血,他瞳孔涣散,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但凡稍微有点儿眼色的人全都能看出来,依目前这个情况,虽然王云礼现在还没有死,但若继续耽搁下去,即使沈燃不再补刀,他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片刻的僵持之后,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左右、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忽然看向旁边同样惊讶的江月见,大声道:“你这个臭丫头,云礼他可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你难道真的就眼睁睁看着他被你找来的野男人杀死?” 听见“野男人”三个字,江月见俏脸不由得一沉,但是情况紧急,一时间也顾不得计较这么多了。她木着脸对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道:“要不是你们一直这样咄咄逼人,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我可以救他,但是你们必须答应带着王云礼离开这里,而且还要发誓,回去不能找我师父麻烦!不然今天大家就鱼死网破!” 知道江月见性格固执,若不答应她的条件,恐怕她真见死不救,络腮胡子的男人只得咬着牙道:“好!我发誓!只要你今天能救了云礼,我立刻就带着人离开这里,以后也不会去找你师父的麻烦。” 此人是王云礼父亲的亲弟弟,王云礼的亲叔叔,说话自然是十分有分量的。 此言一出,众人同时松了一口气,纷纷应和。 江月见这才走到沈燃面前,对他行了个礼,低声道:“今天之事,多谢公子帮忙了,但此人毕竟与我有些渊源,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把他交给我来处理。” 她说话比在屋中时又客气了许多。 沈燃笑了一声:“没问题。” 说完,也不质问对方若是言而无信怎么办,十分爽快的就放开了王云礼。 然而此时王云礼早已经奄奄一息,全靠沈燃手臂的力量撑着,沈燃一松手,他立即就像滩烂泥一样倒在了地上。 江月见皱着眉俯下身,细细查看王云礼的伤口。 不看则已,这一看,饶是她已行医多年,此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手法实在是太刁钻了。无论是下刀的位置和力道都恰到好处。 若是向上偏些或者划的深些,那只这一下,就能直接要了王云礼的命,但若是再向下偏些或者划的浅些,又达不到如今这样的效果。 换言之,王云礼这伤不算是最重、却也绝对不能说上一句轻。 别看王云礼现在看起来还有气,可若没有她师父把自己数十年来的行医经验倾囊相授,就算有十七八个大夫同时在场集思广益,恐怕也只能空叹一句回天乏术。 江月见下意识抬头向沈燃望过去,心里蓦地闪过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 第438章 争执(2) 此事到底是巧合还是蓄意? 如果说是巧合,什么人能把力道和位置都拿捏的这样恰到好处? 就像经过精确的计算一般。 可如果是蓄意…… 刚才时间那么紧迫,形势更是千钧一发,又有什么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下手还这么快这么准这么稳? 江月见微微拧眉,心头好似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她不由自主抬头去看沈燃,试图在对方身上窥得蛛丝马迹。 然而没想到的是,江月见抬头的一瞬间,沈燃竟也仿佛有所感应般垂眸望向了她。 微风拂过枝叶,两人目光蓦地撞在了一起。 青年眼神清澈,满是坦荡,垂眸看人时甚至给人种深情专注的错觉,让江月见莫名恍惚了一瞬。 从刚才开始,沈燃就一直在用余光观察这少女的反应。此时自然也将对方的担忧探究尽收眼底。 沈燃一眼就看穿了对方此时的想法。 他当然是故意的。 他不是不能低头、不能让步。 但前提是,对方有让他低头让步的本事。王云礼的伤的确不好治,可谢今朝的腿同样不好治。 要真是个有几分本事的神医,那没问题,他少不得要耐着性子帮对方把事情摆平,将人请到盛京去给谢今朝瞧瞧,不辜负谢今朝帮忙救了他和薛妩的孩子、又举荐付惊鸿的情谊。 但要是这少女医术一般,他可没有像谢长宁这样的善心和好脾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为了帮个不相干的人。 谁也没义务惯着谁。 当初能忍下赵元琅,一半是因为对方真有两下子,可另一半,却是由于某个不足为外人道、连沈燃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可笑的理由,让他在邀买人心的同时,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吃点亏,让赵元琅心里别那么不平衡。 不过,就当做是给某人个面子吧。 这个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沈燃眸中飞速闪过了一丝笑意,但脸上却是完全看不出来的,而且因为目光柔和下来,一双眼睛还显得比其他人更干净和纯粹,几乎与谢长宁有异曲同工之感:“姑娘是需要我帮忙吗?” 他实在太知道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显得纯良无害。 面对这样的一张脸一双眼,哪怕江月见起了疑心,这疑心也实在是无处安放。 她不由得微微有些出神,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劳烦公子去帮我摘两朵花。”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那一大片花圃。 清风送来丝丝缕缕的浅淡花香,让血腥气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虽然不知道江月见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自己摘花,但沈燃也没提出任何异议。 他点了点头,十分爽快的摘了两朵花送到江月见手中。此时阿大阿二也提着一个小药箱放到了江月见旁边。 江月见从药箱中取出药杵和药臼,然后把手中的两朵花连枝带叶放进去,又加了几味药材,三下五除二捣出汁液,给王云礼涂抹到了脖子的伤口上。 她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 显然是医术高超,十分能经得起推敲得。 不过最让人惊讶的还是—— 涂上那不知名的汁液后,王云礼脖子上看起来触目惊心的伤口竟然就真的不再流血了。 第439章 直言(1) 这些人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满脸凶相,但说话却还算话,王云礼伤势稳定之后,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果然没有食言,他吩咐人把王云礼放在担架上,然后就摆手带着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然而经过沈燃身边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忽然侧目看了沈燃一眼。 其实不过是一擦肩的功夫,但男人眼睛里宛若实质的敌意呼之欲出,像是无数把寒光闪闪的利剑。 这人是有些戾气在身上的,一般人承受不住他的眼神。 可惜沈燃却完全没给他意料之中的反应。青年眼里的讽刺在月色下隔了千山万水,清冷又遥远,有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从容。 明明身高差不多,但男人在这一刻生出了被俯视的压迫感。冷汗难以抑制的从额头冒出来,他不由自主移开目光,竟蓦地合理化了侄子方才的惨败。 ………… 见这些人都离开了,谢长宁跑到沈燃身边,满脸愧疚的小声道:“堂兄,真对不起,都是我太——诶呦——!” 他本想道个歉,说自己太冲动,给沈燃惹出这么大麻烦,可沈燃不轻不重的在他额头处弹了一下,笑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以前怎么教你的?敢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才是真英雄。今天你虽鲁莽了些,但这件事儿做的对。刚才就算你不出头,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这态度太亲切也太自然,当真像极了关系极好的亲兄弟。 语气更是真诚到谢长宁不信都不行。 他伸手挠挠头,没想起沈燃到底什么时候跟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只得“嘿嘿”傻笑了两声。 虽然隐隐约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不那么对劲,可谢长宁还是觉得沈燃就算没表现出来的这么赞同他,也不会特别生气。 江月见再次走过来,抿唇道:“本是我的事,倒无故叫公子牵涉其中,实在是对不住。” “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 沈燃轻笑了一声:“未经允许就擅自动手,还不小心伤了人,姑娘莫怪我多管闲事,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江月见摇了摇头:“当然不会。我又不是不识好歹之人,今日之事若不是公子帮忙,恐怕无法善了。” 说着,她又垂眸看向沈燃身旁的谢长宁道:“也多谢你了。之前的事实在不好意思,都是我脾气不好,还凭白让你挨了顿打。” 见惯了江月见横眉冷对的模样,如今她这样客气,谢长宁反而微微一怔,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赶紧摆了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之前都是我冒冒失失,才会让姐姐误会,姐姐不生我的气就好了。” 虽说看起来都很真诚,可谢长宁毕竟年纪还小,又不像沈燃这样心思深,不好意思的时候就有种别样的率真可爱。 心头的疑虑散去些许,江月见没忍住笑了一声:“山里夜间风大,大家都别干巴巴的在这里站着了,有什么话,等进屋再说吧。” 沈燃和谢长宁自然没有异议。 几人转身回屋,经过那一片花圃的时候,沈燃眸光轻闪,忽然笑道:“不知姑娘种的这是什么花?竟然有这么好的止血效果。可惜我孤陋寡闻,竟没有见过。” 第440章 直言(2) 之前沈燃向江月见询问花的名字,正赶上阿大阿二回来,于是话题就被岔过去了,之后两人谁也没有再提及过此事。 沈燃并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当然也不会执着于一朵花的名字。 然而见花的治伤效果如此惊人,他又对这些花起了兴趣。 江月见目光落在那些微微摇曳的鲜花上,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这些花是我师父用了二十年、花费无数心血才培育出的,从前就只能种出几朵,一直都不成规模,近几年才算小有所成,从未示人,公子没见过也不奇怪。至于花的名字……” 说到这,江月见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她稍稍停顿了片刻,这才轻声道—— “叫做南柯一梦。” 南柯一梦? 沈燃暗暗将这四个字默念了一遍,笑道:“尊师给花起这个名字,可是有何说法?” 默然片刻,江月见道:“这南柯一梦的汁液不但对伤口的愈合有奇效,而且还可以止痛,但是却只能少量使用,因为这花有一定的致幻效果,一旦用量过多,使用者平日里就会时常产生幻觉,最后导致神志不清,严重些的直接变成个疯子也不是没可能。” 说着,她垂眸向着花圃望了片刻,然后伸手摘下了一朵开得格外艳丽的花,低声道:“公子不如仔细闻闻这花的香气?” 沈燃微微扬眉,懒懒道:“好啊。” 然而他刚要接过江月见手中的花,谢长宁却抢先一步接过了花,笑道:“我对这花也挺感兴趣的,姐姐让我先闻一闻怎么样?” 即使江月见这么做未必是存着什么坏心,然而听见她说这些花朵会让人产生幻觉,谢长宁还是起了些警惕。 江月见微微一怔,倒也没拒绝。 她微微点了点头:“也好。” 于是谢长宁依言把花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初时花香还只是淡淡的没什么异常之处,但时间久些谢长宁就觉得花香渐渐浓郁,不过他非但没感到有什么难受,浑身上下还说不出的舒服。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听得耳边有人问道:“小兄弟,你兄长是做什么的?” 是做什么的? 听见这问题,谢长宁几乎是想也没想就下意识的回道:“他是皇——” 虽然只说出了几个字,但谢长宁心里还是猛地忽悠了一下。 紧接着指尖一痛,竟不小心被花茎上的刺刺伤了手指。 这下谢长宁彻底回过神来。 知道自己险些说漏了嘴,他把花从鼻子下拿开,然后沉默着抹掉指尖上溢出的一点血珠,抬起头看向了沈燃。 沈燃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出于比一般人多出不知道多少倍的护短心理,即使谢长宁过剩的同情心与正义感偶尔会惹来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他也总是很包容这个从小就流落在外的堂弟。 或许年少不可得之物真的会困住人很多年。谢长宁这种有点儿傻乎乎的关心和信赖,让他感到一股从所未有的新奇。 第441章 奇袭(1) 不知为何,看着谢长宁的脸,沈燃忽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没有人知道,当年如果不是太后那么急着把他当弃子,他早就告诉对方,皇后赏赐的红麝香珠会影响女人怀孕了。 最开始的时候,哪怕太后一直骂他不成器,他也从来没有想过阻止对方再生下孩子。 帝王之爱总不长久,色衰而爱驰才是常态。尤其沈建宁这个人毫无责任感。 到戎狄做质子九死一生,如果他真回不来。太后身边需要有个孩子。 他甚至花光攒了好年的碎银子,搞到了一串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的珠串,用来瞒过皇后的眼睛。 可也正是在那一天,他隔窗听见太后满是牢骚的话—— “早知道他这么没用,当初还不如不要生下他。” 过往前尘犹如灰烬,四散在漆黑的夜里。那一天他扔了珠串,在凛冽的寒风中大彻大悟了一个从不愿触及的真相。 原来他的母亲真的半点也不在意他。 他试图谅解她的苦难、她的苦衷。 可她只想把他扼死在她的苦难里。 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从戎狄回来后才性情大变。可事实上,从那天起,他就理所当然的生了报复心。 天下人于他无恩义,所以他拿天下当儿戏。 他只是拿回了其他人欠他的。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 然而谢长宁竟然不一样。 谢今朝把他养的太好,以至于这少年太单纯也太天真。 十几岁了,还有薛念七八岁时那种一往而前的孤勇。 少年的脸隐隐和某人重合,沈燃忽然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 谢长宁可以傻一点儿。 但不要变成第二个他。 沈燃俯身摘下另外一朵花,拿起来轻轻嗅了嗅,而后笑道:“姑娘不如直接来问我。” ………… 与此同时,戎狄皇宫。 大军战败、五皇子完颜靖被擒的消息传来后,无疑在戎狄朝堂上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踌躇满志的出兵,谁曾想最后却得来这样一败涂地的结局,包括国主完颜森在内的整个戎狄皇室都悚然而惊。 完颜森连饭都顾不上吃,当即召集所有贵族和大臣开会,在经过了一番不分日夜的激烈讨论之后,才终于订下了最合适的增援人选。 由完颜森最勇猛的两个儿子大皇子完颜勇和三皇子完颜猛同时领兵出征,还有九名堪称帅才的大将跟随。戎狄人向来逞强好战,极重面子,听说了完颜靖的惨状后,完颜森彻底红了眼睛,临出征前,他给两个儿子都下了死命令,要是这回还取不来薛子期的首级,就提头来见。 虽然完颜勇和完颜猛与完颜靖私下里并不如何亲近,但在军队人数占据巨大优势的情况之下,竟还能出现如此惨败,无疑也让他们俩咬牙切齿。 两人都十分爽快的给完颜森立下军令状,承诺一定要把薛念大卸八块,给完颜靖报仇。然后再生擒大周的皇帝,把人带回戎狄,让对方重新体会一下当初在戎狄当“质子”的乐趣。 第442章 奇袭(2) 得了保证,完颜森这才放心让两个儿子领兵出征。 然而这天晚上,他正在大殿之中设宴款待群臣,忽有亲兵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禀报:“启禀国主,大事不好!大周的军队打进皇城里来了!他们来的突然,我们毫无准备,二皇子正在领着人抵挡,请国主速速派兵支援!” 话音落下,完颜森“蹭”的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面色阴沉,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你说什么!?皇城外守卫森严,这怎么可能!?” “就是,不要胡说八道!” “那群废物哪有这本事!” 戎狄如今的右贤王完颜松一把推开怀里的美人,然后“啪”的一拍桌子,震得酒杯酒盏“哐啷”直响。 他横眉立目,冷冷盯着前来报信的亲兵:“而且我们派去增援的军队在几日之前才刚出发,就算大周真的要在这个时候派军队进攻,肯定会在半路碰上大皇子和三皇子的人,我们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伙正准备吃饭,那些人好像是直接从天上飞下来的一样,忽然就冒出来了!” 亲兵“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国主速速派兵啊,不然二皇子他恐怕……” 话还没说完,又听得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响,另一个浑身是血的亲兵也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报!” “启禀国主,敌军太猛,二皇子殿下被砍下脑袋,已经阵亡!” “四皇子殿下也身受重伤,请国主速速……” “增援”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第三个士兵紧跟着跑了进来,他看起来比前两人更狼狈,胸口的甲缝处还插了一支雕翎箭,才进门就“噗通”跌坐在了地上,声音里宛若实质的惊恐震得人头皮发麻—— “启禀国主!大事不好!四皇子也阵亡了!” 殿中气氛极为诡异的凝滞了一瞬。 戎狄人生性好战,皇子们更是自幼习武,才不过片刻功夫,竟接连战死两个皇子,还是在自家门口,这等奇耻大辱何人能忍? 片刻后,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完颜森直接捏爆了自己手中哪些的酒杯。酒水顺着指缝流下来,他盯着来报信的几个亲兵,语气森然:“杀死二皇子和四皇子的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那个薛子期?” 最后进来的亲兵道:“杀死二皇子的人一身红衣,应该是他,但四皇子是被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用铁锤给锤死的,大伙儿都不认识。” 右贤王完颜松挺着大肚子暴跳如雷。 他“哐啷”抽出侍从腰间的大刀:“都不用慌,老子吃过的盐比他们吃过的米还多,岂能容得他们在此撒野,待老子去宰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割了他们的肉下酒喝!” “右贤王不可啊!” 完颜森左手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颤颤巍巍的站起来,阻止道—— “他们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带着军队闯进皇城,打我们个措手不及,不是在宫中有内应,就是知晓什么不为人知的入口。如今二皇子四皇子接连战死,我们已经损失惨重。万万不可再轻举妄动了!” 第443章 对峙(1) 说话的老者叫做莫日根,在戎狄德高望重,平时连完颜森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完颜松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不说来给我们下跪磕头,倒在我们脸上蹦的欢,老子可忍不了这个气!” 莫日根咳了两声,示意完颜松稍安勿躁,这才道:“敌人来的太突然,我们事先没有防备,这才吃了亏,但他们长途跋涉,还能悄无声息混进来,所带人数应该也不会太多。” “老臣建议,为了以防万一,不如先把各位娘娘们和年纪小的几位皇子保护起来,然后再派人到祭司殿去求援,请大祭司派出影杀队,合力围杀入侵者,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影杀队是护卫祭司殿的特殊军队。虽然一共只有三千人,但战斗力却远非一般军队能相提并论的,在戎狄都几次重大战役中都发挥过至关重要的作用,若不是碰到性命攸关的大事,轻易不会出动。 完颜松闻言眼睛一亮。 他一拍大腿,大声道:“皇兄,这个主意不错!” “好!就这么办!” 完颜森“啪”的一声将酒壶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今天朕一定要砍下薛子期的人头祭旗!” ………… 与此同时,祭司殿。 一盏又一盏宫灯次第亮起,映出帘幕飞扬的重影。 宫殿正中央摆着个巨大的香炉,香炉之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银白色烟雾,香气惑人。 与外头的喊杀震天不同,高大华丽的祭司殿此时空空荡荡落针可闻,只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在桌案后端坐。 她闭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入定。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响,华丽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紧接着一双染血的黑色皮靴踏入了殿内。 如火般的红色衣襟垂落,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中变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 来人同样没有说话,只是目不斜视的提着刀拾级而上,任由鲜血像断线珍珠一样顺着刀刃淌在大理石般光洁的台阶上。 他穿过层层飞扬的帘幕,施施然在女人对面坐下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那张布满了疤痕的脸。 这是一种非常不友善的打量。虽然没有一般人常有那种的恐惧和厌恶,却带着丝很不客气的玩味和戏谑。 感受到对方的注视,女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脸上本来没有任何表情,然而目光落在来人身上时,那双早就变得浑浊的却眼睛飞速闪过一丝惊讶的情绪。 面前人拥有君临天下的命格,乃是极尊贵的帝王相。 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至少此时此刻,绝不应该出现在这。 片刻的沉默后,女人嘴唇微动,低沉沙哑的声音吐出了三个字—— “薛子期。” 听女人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薛念不由得轻笑了一声,他懒懒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的回应道:“幸会啊,大祭司。” 第444章 对峙(2) 看着面前青年年轻到过分的脸,大祭司脸上已经变得僵硬的肌肉忽然很奇怪的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暗沉沉的笑。 虽然大祭司的位置已经提前让给完颜楚楚,然而对方如今只学到她真实能力的皮毛,她无疑还是这祭司殿说一不二的掌权人,当之无愧的大祭司。 她并没有因为薛念的无礼而生气,而是指着桌案上玉质的棋盘,温声道:“此处已经很难得像今天这样热闹了,要不要下一盘棋?” 如果忽略脸上那些狰狞可怖的疤,此时她实在像极了一个温和慈爱的长者,对桀骜不驯的小辈无限宽容。 这个老女人虽然脾气古怪,却果然是见过些大世面的。 想到其他人身首异处前满脸惊恐的表情,薛念把寒光闪闪的弯刀放在桌上,态度同样温和:“多谢邀请,但下棋就不必了吧,毕竟我今天到这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说到这里,他颇为讽刺的一笑,殿中摇曳的光照在他脸上,如冰霜冷冽:“大祭司若是有这个心情,不如好好想一想自己的遗言,免得到时候含恨九泉,也算晚辈对前辈的一份心意。” “话不要说的这样满。” 大祭司却只是自顾自的在棋盘上落下一枚白棋,淡淡道:“薛子期,你应该明白什么是鸟尽弓藏,凡事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把事情做的这么绝,是在断自己的后路。阿燃那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性格我很清楚,他向来都是有求于人时才会愿意对你好,等没用了就过河拆桥。他不是值得效忠的君主。” 薛念随手拿起一枚玉质的黑色棋子瞧了瞧,又抬手扔回棋盒里:“挑拨离间?” 第二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即使薛念没有任何接招的意思,女人依旧自顾自的在棋盘上下起棋来。 她面无表情的继续道:“可你是。” 薛念挑了挑眉。 枯瘦的手指拈起第三枚棋子,缓缓向着棋盘之上按落:“薛子期,你是天生的帝王相,你注定要君临天下。你以为异族是你的敌人,可来日你与皇族之间的战争才会使百姓生灵涂炭。” 话音落下,阴森森的冷风不知从何处吹过,光线骤然昏暗下来,殿中原本明亮的宫灯竟忽然毫无缘由的灭了一大半。说话的功夫,大祭司又接连在棋盘上落下了数枚棋子。 她缓缓道:“不管你信不信,祭司殿的推断从未出错。” 说到这里,女人脸上忽然出现一丝诡异的笑。她苍老沙哑的声音中也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蛊惑:“你五六岁的时候,家中应该去过一个疯道士吧。” 薛念没说话,目光却渐渐幽深起来。 这个女人的确没有说错。 他六岁的时候,家里曾经来过一个游方道士,说是要讨口水喝。 薛夫人生性善良,当下就让家丁把人请进来,设素宴款待。 可谁想那个道士一看到他,竟然满脸惶恐的跪在地上,口称“万岁”。 第445章 问心(1) 这无疑吓坏了薛远道和薛夫人。 哪怕薛念只是个孩子,此事传出去恐怕也是杀头的大罪。 薛远道不敢惊动旁人,当即拔剑,要拿下这胡说八道的疯道士。 然而疯道士似乎有些功夫在身上,不等薛远道动手就夺门而出不见了踪影。 此后也没有再出现过。 如今再想想,以薛远道那个愚忠的性格,没立刻杀了他去向沈建宁表忠心,都可以称的上一句“父爱如山”。 但薛家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 除了当时在场的老管家之外,连薛妩都不知此事。 难道疯道士跟眼前这个女人有关系? 又或者,这女人是真的有几分本事? 殿中袅袅熏香气迷离。 数枚看不出任何关系的棋子在棋盘上错落交替,细看竟组成了一个“君”字。 薛念拧了拧眉,在这一刻隐约觉得有点儿恍惚。 如果可以,他真的会和沈燃争夺皇位么? 凭心而论,他想过。 他从小就不甘心屈居于人下。 其实沈燃对他的忌惮也没错。 对鬼神都没什么敬畏之心的人,当然不会敬畏所谓的“天子”。 他愿意和沈燃做朋友。 不等于他愿意朋友是主子。 如果他来做皇帝,那个人在人前也可以不跪他。 可只要那个人是皇帝。 他在人前就必须退回“臣”的位置。 嘴上总说着君臣有别、该当如此。 但的确是,不太甘心啊。 某人似笑非笑的眼在眼前晃。 薛念默念了对方的名字,头一次在心里坦然承认。 他一直在压抑掠夺的本性。 他是真的,忍得很辛苦。 不过…… 看着青年若有所思的脸,女人眼中飞速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她的声音更和缓,带出诱人沉沦的蛊惑:“薛子期,你和大周皇室注定无法相容,若是你愿意……” 然而下一瞬,她的声音又戛然而止。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满盘棋子“哗啦啦”洒在地上。 同一刻,弯刀稳稳落在薛念手中。 对上青年玩味挑衅的眼,大祭司一颗心沉了又沉。 香炉之中的银白色烟雾依旧在缓缓升起。 可是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令她引以为傲的惑心术。 就被破了。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本该是全天下男人的梦想。 却诱惑不了面前的这个男人。 一个天生帝王相的人,竟然不会被皇权所诱惑。 何其……荒谬? 何其……可笑? 黑色皮靴踏碎其中一枚玉质的棋子。 薛念无声的笑起来。 不过…… 愿赌服输,他可以俯首称臣。 薛念微微侧过头,目光中带着狼的狠厉:“既然大祭司如此厉害,何不为自己算上一算?” 声未落,刀已至。 这一击速度很快,直取要害。 可惜寒光闪闪的利器悄无声息在此时飞过来,隔开了薛念的弯刀。 薛念轻笑了一声。 簌簌落雪般的杀气在这一笑中散开。 弯刀顺势飞出去,削掉了偷袭者的脑袋,又打着旋飞回了薛念手中。 他甩掉弯刀上的血珠,斜睨着忽然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的黑衣人。 缓缓伸出手。 对着所有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第446章 问心(2) 大理石铺成的地砖忽然“嘎吱吱”响起来,大祭司连人带椅子沉入了地下。 她语气阴森,沙哑的声音中带出了切齿的怒火。 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格杀勿论”。 手持刀剑的黑衣人齐齐上前,眼睛里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了杀意。 与此同时,刺耳的喊杀声由远及近。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祭司殿华丽厚重的大门豁然洞开。穿着戎狄军服的士兵鱼贯而入,将殿内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数的优势实在过于明显,是任薛念再英雄无敌也插翅难飞的境地。 站在最外围的黑衣人眼睛一亮,沉声道:“快来帮忙——” 话没说完,旁边的黑衣人目光落在为首之人的脸上,心中却蓦地一沉。 “当心,这人面生!恐怕有诈!” 最先开口的黑衣人闻言一凛,扬手就是一刀。 他手中兵刃削铁如泥,落在对方身上却没有任何兵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只听到一声异常沉闷的钝响。 黑衣人愣了愣。 哪曾想只这一愣神的功夫,血色随寒光迸溅,他的脖子和脑袋已然分了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竟“骨碌碌”正滚到薛念脚下。 薛念抬腿踩住滚来的人头,向着来人微微抬头,笑道:“多谢。” 殿中余下几盏灯火摇摇曳曳,照亮青年带笑的眼。 戏谑的。 狡黠的。 唯独找不出半分惊慌与恐惧。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来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一刻,清晰平静的异族语在宫殿中回荡—— “助薛将军杀敌。” 话音落下,对方身后的士兵齐齐拔了刀。 ………… 与此同时,戎狄后宫。 为防敌军偷袭,所有身份尊贵的妃子和年纪尚小的皇子们都被集中到了皇后的寝殿中,并派重兵保护。 其中年纪最小的十六皇子今年还不到三岁,走起路来都还摇摇晃晃。 他被宫门外的嘈杂声吓到,一直哇哇大哭个不停。 孩子的哭声像是一块划破寂静的尖利碎石,划在每个人心上。 完颜森“啪”的把手中酒杯搁在桌上。 酒水洒出来,他重重一拍桌子,横眉立目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再哭给朕滚出去!老子没这种窝囊废的儿子!” 戎狄人极度的重男轻女,十六皇子的生母本来只是个低贱的宫女,如果不是因为生下儿子,她连一起到皇后宫中躲避的资格都没有。 此时见完颜森动怒,她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捂住了儿子的嘴。 又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得仓惶的脚步声响起,传信兵跌跌撞撞冲进了殿内。 完颜森“腾”地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样?可斩下薛子期的人头——” 话没说完,他一眼看见来人血肉模糊的右臂,瞳孔骤然缩紧。 完颜森伸手扣住对方左臂:“到底怎么回事,难道……难道……” 他在这一瞬间想到了某种令人惊骇的可能,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第三支队伍!” 破碎的嘶吼声从传信兵胸腔中溢了出来:“他们还有第三支队伍!” 第447章 往事(1) 砍下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头,薛念重新打开了大祭司离开之时的通道。 影杀队战力果然不容小觑。 一场厮杀下来,他们损失也不小。 薛念清俊的面容此时被血污掩盖,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之中依旧亮如寒星。 站在他旁边的人用衣袖擦掉枪尖上的血,淡淡道:“祭司殿毕竟是白清羽的地盘,这里头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她早已经行将就木,我不建议你再冒险。” 白清羽就是那个老女人的本名。 “多谢关心。” 薛念轻笑了一声:“但你知道,有些事不能不做,不然我们不会站在此处。” “其实她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 薛念笑了下:“可怜就要用别人的苦难来填?” 红色非常挑人,驾驭不好就容易自取其辱。但薛念实在太适合红衣。 如火般的颜色非但不会使他眉眼显得黯淡,反而给他一种任何人都难以复刻的桀骜与潇洒。 不过…… 潇洒是真潇洒,固执也是真固执。 该放手时就放手,却又从来不缺一条独木桥跑到给的勇气。 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惊心动魄的颤音,对方静静看着他,过了良久才敛眸收回了视线:“那好吧,随便你,我出去等你。” 话音落下,干脆利落的转过身向外走去。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却又停下了脚步。 “薛子期,别忘了我们的盟约。” “我就只认你一个人。” 薛念一怔,随即无声的笑了起来。 须臾之后,他右手握拳,手臂斜放于胸前,行了个对方族中的礼,而后郑重许诺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话音落下,忽然有一样东西迎面飞了过来:“穿上这个。” 这是一件黑色的软甲。 应该是刚刚脱下来的,隐隐约约还带着些人身上的体温。 薛念愣了愣,紧接着又听对方一字一顿道:“不许拒绝。” 薛念没忍住笑了起来:“那好,恭敬不如从命。” 说完,没有任何犹豫的把软甲穿上了。 见薛念如此痛快,对方勾了勾唇,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殿门一寸寸合拢。 彻底关上的时候,薛念微微垂眸,展开了握在左手的纸团。 那是白清羽在临走之前留下来的。 纸上的画以彩墨绘成,栩栩如生。 或许是画师的技艺实在太过精湛,看到这幅画的一瞬间,薛念忽然间觉得眼睛生疼。 画上画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 他身上只穿着很单薄的衣服,却戴着重枷跪在被大雪覆盖的皇城前。 周围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虽然只是一幅画,但薛念却可以非常清晰的感觉到,这些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跪着的少年身上,他们的眼神完全没有半分友善,只是试图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来审判对方的一生。 这眼神可真是令人厌憎。 厌憎到薛念在某一刻感同身受,意识到万众瞩目竟然也能叫人觉得如此恶心。 嘴里吐出一种很常见的、绿色植物的名称,薛念三下五除二把画撕个粉碎,转身进了密道。 第448章 往事(2) 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眼前景象豁然开朗,虽然此处没有正殿那么大,然而却是一间比正殿更富丽堂皇的宫室。 不过没有找到大祭司的影子。 薛念目光扫过散在四处的各式珍品与珠宝,最后落在正中央悬挂着的一幅画像之上。 画像之上是个很漂亮的异族少女,尤其一双大眼睛画的栩栩如生。 望着人时几乎将人吸了进去。 薛念漠然冷笑了一声,紧接着缓缓上前,拿起了正中央书案上的一本厚厚的书册。 这是一本画册。 画册的第一张不知何时被人撕去了。 第二张画的主人公依旧是那个少年。 他身上也依旧戴着重枷。 只不过身处的地点由皇城外变成了皇宫的宫殿外。 第三张画的地点则从宫殿外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宫殿内。 在这张画里,少年身上的重枷变成了镣铐,可本就单薄的外衫被脱去,脚上的靴子也不见了踪影。 三张画连在一起,不难猜到一个并不愉快的事实。 这少年是从皇城外膝行到宫殿内的。 接下来的画大抵如此。 睡在羊圈里的。 被吊起来打的。 在斗兽场里跟老虎狮子搏斗的。 还有赤足跪在床榻上,让人在脚底刺字的。 意识到那是个什么字,薛念目光不由自主的沉了沉。 他想过在戎狄的日子不会好过。 但没敢想这群畜牲杀人又诛心,从来没把人当人。 又厚又沉的一本画册,折磨人作贱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有些甚至画出了被剥皮抽筋下油锅时的情形。 血淋淋惨不忍睹。 而且整本画册有一半以上,画的竟然都是同一个人。 在戎狄那三年,他只怕连最低等的奴才也不如。难怪后来他那么疯。 换了是他,怕是更不能忍。 这样想着,薛念没急于去找大祭司的下落,而是坐下来,把画册一张一张撕的粉碎,然后取出火折子全烧了。 烧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暗沉沉的笑声在身后响起。 紧接着就听得“啪嗒”一声。 暗门翻转,一个颤巍巍的身影从后头走了出来:“画你可以烧,已经发生的事可没法改。” 薛念没回头都知道是谁。 大祭司旁若无人的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那张满是疤痕的脸上露出苍凉诡异的笑容:“薛子期,我跟你说过了。阿燃很聪明,可他根本就不适合做皇帝,无论性格还是经历,都不适合。你觉得,如果他知道,你亲眼看到了他最不堪的那一面,还能不能没有任何芥蒂的面对你?” 对方真是把挑拨离间发挥到了极致。 薛念动作顿了片刻。 火舌很快吞噬掉最后一张纸,也隐隐约约照亮了他眼底刀割般的冷冽。 芥蒂? 即使他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沈燃对他就没芥蒂了吗? 他可没有忘记。 他一直在别扭的远离他。 也一直叫他不要可怜他。 薛念轻笑了一声,懒懒道:“有芥蒂也好,没芥蒂也罢,说到底都是我和他的私事,轮得到外人在这里说三道四么?” 第449章 摊牌(1) 从在此处现身开始,大祭司就暗暗防着薛念忽然发难的可能,此时见到眼前寒光闪烁,她当即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 尖锐哨声划过耳膜,一条无比巨大的蟒蛇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像小山般挡在了大祭司身前。 然而薛念的目标却不是她。 就在这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的刹那之间,弯刀几乎擦着巨蟒嘶嘶吐出的信子飞过,在正中央悬挂着的那幅画像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露出另外一个寒气森森的密室来。 血色漫上眼白,大祭司那张布满了疤痕的脸彻底扭曲了:“你是何时发现的?” “你说画像之后的密室?” 薛念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面前这条巨大的蟒蛇,一边笑道:“当然是陛下亲口告诉我的。你让我看的这些,他早就已经跟我说了。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些而看不起他?但事实上,我和他之间的情谊,你这种人可不会懂。” 大祭司愣了愣。 不知为何,薛念眼里的笃定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这是一辈子也洗不掉的耻辱?” 薛念淡淡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可笑,既然加害者都没有日夜不安害怕报应,凭什么反而受害者要被别人的错误困住,永远不得解脱?大祭司,你的确应该记得这些事,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够明白,以你这样的人品,配得上自己曾经历过的所有背叛和苦难。” 没有一句脏话。 但又没有一个字不是在骂人。 大祭司没说话。 可她目光沉沉,落在薛念身上时像是惊醒了沉睡的魔鬼。 仿佛感到主人的怒火,巨大的蟒蛇张开带着腥臭味的血盆大口,骤然向着薛念发起了进攻。 虽然此处空间不算小,但由于四处都堆满了金银珠宝,而这条蟒蛇的体型又实在是太过于巨大,薛念要在这样的方寸之地躲避攻击就变得有些艰难。 有次他一个没留神,直接被蛇的尾巴扫中,整个人重重撞在桌案上,把桌案砸了个稀巴烂。 不过狼狈归狼狈,他嘴上却是半点儿也不饶人:“听闻大祭司声名赫赫,所以今日才特地来拜见,打算一睹风采,结果您就只有这点儿微不足道的本事么,那可实在是让人失望啊。” 薛念和沈燃当真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性格。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相同之处,恐怕就是一样的胆大包天。 大祭司看着面前这个青年,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些话等你胜了再说也不迟。” 这巨蟒是她费尽心思豢养的,不但动作灵活,蛇皮也更厚而且更坚硬,几乎达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 哪怕薛念手上的刀是宝刀,也很难给巨蟒造成什么过于明显的伤痕。 薛念在百忙中轻笑了一声,而后从善如流道:“也好。” 话音落下,他竟然直接把手臂伸到了巨蟒张开的嘴里。 大祭司一怔,随即暗暗冷笑,在心里说了句不自量力。 然而下一刻,她瞳孔皱缩。 巨蟒上下两排牙齿合拢,非但没能咬下薛念的手臂,反而被他一刀刺中了要害。 第450章 摊牌(2) 巨蟒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殿中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薛念微微垂眸,很随意的甩掉了刀尖上的血。 与此同时,一滴血顺着下颌滑落,啪嗒砸在地了上,薛念忽然莫名笑起来,语气张扬又恶劣:“果然是,不过如此啊。” 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又生的俊朗无双,即使脸上溅了血,这一笑间的意气风发,依旧是皎若玉树临风前。 只一眼便醉人。 大祭司脸上原本死气沉沉的表情寸寸碎裂,眼睛里除了怒火,还隐隐约约有那么种叫人看不出何意的惊心动魄。 沈燃冷冽似冰雪。 面前这个人灼灼如朝阳。 是任凭风刀霜剑严相逼,八千里荆棘与火海也压不弯、磨不平的铮铮傲骨。 大祭司在某个瞬息里,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个曾跟沈燃到戎狄来的人。 裴景沧。 大祭司身份尊贵,大部分人在她眼里都是过眼云烟,见过一面就忘了,不值得拥有一席之地。 之所以到如今还记得“裴景沧”这个名字,是因为非常强烈的反差感。 对方起初是人,后来是狗。 虽然裴景沧生性冷漠,视普通人的性命如草芥,可从小到大养出来的尊贵傲气深刻入骨,刚到戎狄的时候,他其实也是有几分胆识以及魄力的。 起初裴景沧自恃身份,即使见到国主完颜森也挺着腰板不肯下跪。 结果他那样一个身世显赫、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在戎狄没几年时间,竟然就日渐颓靡,成了条惶惶不可终日的哈巴狗。 后来他主动跪下去舔完颜森的鞋面。 从他跪下的那刻起,他就注定斗不过后来的沈燃了。 他的身体还活着。 他的精神已经死了。 比起裴景沧…… 一定是薛念更耀眼夺目、更喧宾夺主。 也一定是他更被上位者忌惮。 他没有沈燃的隐忍,连臣服都带着令人忌惮的锋芒。 虽然双方家里都是位高权重,但是沈建宁作为一个生性多疑而且小肚鸡肠的皇帝,推薛念出来无疑显得更合理。 然而又很难想象出,当年如果是薛念一起到戎狄来会怎么样。 明珠蒙尘。 高岭之花堕于尘埃。 再心比天高,也不能不低头俯首,成为任人宰割的奴才。 真悲伤。 真刺激。 叫人血脉偾张的刺激。 可惜薛念根本没有来。 似乎连天意也格外厚待了面前的这个青年,要他潇潇洒洒坐高台。 兵不血刃夺江山。 所以他万众瞩目,众望所归。 可是…… 为何忽然生了变数? 为何那条原本坦坦荡荡的帝王路忽然无缘无故波澜生? 将军有心。 然郎心似铁,怎会轻易为谁而哗然? 胸有沟壑,逐鹿天下的王者,亦不会执意于儿女情长,被某个女人绊住脚步。 更别提薛念天生一副薄情相。 沈燃的无情在形,从行动举止上拒人于千里。 薛念的无情在神。 看似对所有人都意气深重,实则是很难有人在他心里取得更特殊的位置。 第451章 不弃(1) 是人都分亲疏远近。 都爱等于都不爱。 所谓普天之下皆兄弟…… 说的好听点是博爱。 若是说的难听点儿,就是人家对他掏心掏肺、拿他当亲兄弟。 为他筹谋为他舍命。 可他四平八稳,一视同仁。 无情的最深情,渴望关怀渴望爱。 深情的最无情,你若无义我便休。 反正得到的真心那么多,总也不缺后来者。 没有人能长时间离开阳光。 但阳光少了谁影响都不大。 总有美人前仆后继。 总有兄弟前仆后继。 目光落在青年如火般的红衣上,大祭司喉咙中溢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当初她虽然拿回了那个男人从祭司殿中带走的几样宝贝,可是其中却少了一件刀枪不入、烈火不损的玄铁甲。 也只有这件玄铁甲,可以在巨蟒的毒牙下不损分毫。 这是关键时刻能够救命的东西。 几十年前,一个男人穿着玄铁甲离开了祭司殿。 几十年后,这玄铁甲又被另一个男人穿了回来。 玄铁甲被带走是因为一个少女对一个男人的爱。 是因为她飞蛾扑火般的一厢情愿。 回来呢?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送薛念玄铁甲的人是谁? 是不是那个男人的后人? 如果是。 那可实在太好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过分惊艳的人和事,想得到总要付出代价的。 当年那个男人辜负了他。 如今他的后人就被别的男人辜负。 大祭司难得笑眯眯的对薛念道:“薛子期,你可知,自己身上这件玄铁甲乃是我祭司殿之物?” “什么玄铁甲?” 薛念懒洋洋笑了一声:“你叫它,它答应吗?大祭司,有话好好说,我可不接受碰瓷。” 猜到薛念不会承认,大祭司又幽幽的道:“这幅画像后的密室不是阿燃告诉你的,是送玄铁甲之人说的。” 少年冷冽倔强的眉眼在眼前闪过。 她无比坚信…… 无论沈燃是不是忌惮薛念,以对方的性格,都很难提及在戎狄那几年里的具体经历。 不在意世人眼光的暴君? 所有人都被他们的外表骗了。 真正不在意世人眼光的分明是眼前这个人。 能困住薛子期的只有他自己。 薛念扬了扬眉。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依旧用那副饶有兴致的表情盯着面前这个老女人瞧。 有种气死人不偿命的从容。 “罢了,是谁说的也没那么要紧。” 大祭司摇了摇头:“既然你发现了这里,那就进来看看吧。” 说完,她颤巍巍转过身,率先走进了画像后的密室。 看着对方似乎毫无防备的背影,薛念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光。 须臾之后,他把弯刀提在手中,迈步跟了进去。 与整座宫殿的富丽堂皇不同,这间密室空空荡荡,除了摆放在四面角落之中的大铁箱子外,只有一张寒气森森的冰床。 而在冰床上,则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这男人看起来最多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鼻梁高挺,五官线条锐利硬朗,当真可以算得上是个极为英俊的美男子。 就可惜不太像是个活人。 第452章 不弃(2) 虽然这间密室空空荡荡,但密室四周的墙壁上却以彩绘绘满了各式壁画。 剥皮,剜眼,点天灯。 都是血淋淋、稀奇古怪的酷刑。 尤其壁画上那些鲜艳的大红色,似乎并不那么像颜料。 这些画实在太过栩栩如生。 看久了甚至不由自主会生出那么点感同身受的痛苦来。 目光落在躺着的男人身上,薛念轻笑了一声:“想不到大祭司还有这种爱好。” 虽然这个男人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以薛念的眼力,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这就是一个死人。 还是一个已经死了很久的人。 只是不知道祭司殿用了什么办法,一直保持他面貌不变而已。 “我这辈子都毁在这个男人手上,哪怕把他千刀万剐也不能甘心,他越不喜欢我,越不想看见我,我就越要把他绑在身边。让他死了也离不开我。” 大祭司长出了一口气:“想来关于我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些,其实如今我年纪大了,早没当初的心气。否则又怎么会选择提前让位给完颜楚楚,让她来接任大祭司。” “薛子期,你的确是很有本事,这天下,也迟早会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早已无意再插手太多,其他的我不管,只要你可以保证与祭司殿井水不犯河水,我就会让他好好的下葬。” 不知是不是因为触景生情的缘故,此时的她仿佛不再是那个冷酷阴沉的祭司殿大祭司,而是变回了一个慈爱的长者,在非常温和的征求晚辈意见。 须臾的静默后,薛念微微侧过头,像是第一次正视了这个满脸疤痕的女人。 他薄唇轻启,缓缓道:“既然大祭司这么说的话,那……” “哐啷——!” 说话的功夫,薛念手上也没闲着,弯刀起落间,重重砍在了从床底蹿出来的一个东西上。 这应该是一个人。 但他脸上戴着形状诡异的铁头套,只露出一对黑漆漆、阴森森的眼睛。 眼神不像人、更像是兽。 而薛念刚刚那一刀,就是砍在了对方的头套上。 大祭司把手中拐杖拄在地上,眼睛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薛子期,看来你是没打算好好说话了。” “彼此彼此。” “大祭司不是也没有多少诚意吗?” “床底下藏了这么大个铁头人,都不提前知会一下,实在是不够意思啊。” 阴森森的密室。 血淋淋的壁画。 奇怪的、细微的嗒嗒声。 还有虎视眈眈、举止怪异凶悍的铁头人。 任谁处在这样一个情景下,恐怕都要手足无措,胆战心惊。 薛念却漫不在乎的哈哈大笑起来。 仿佛他们此刻探讨的是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 又或者正在经历田园风光一日游。 “其实若是你方才许诺些金银珠宝出来,我或许都能勉强相信你握手言和的诚心,可是……” 说到这,薛念顿了片刻,这才饶有兴致的继续道:“我为什么要去关心一个毫不相干之人会不会被好好下葬?” 第453章 黑暗(1) 薛念这神情既冷漠又凉薄,实在不像是作伪。大祭司看着他,试图从那双眼睛之中找出一丝蛛丝马迹。 然而她注定要失望了。 须臾后,她缓缓道:“送你这件玄铁甲的人也不在意?” 话音落下,伴随着一道粗重沉闷的哗啦声响,石门“砰”的落下,封锁出口。 与此同时,弯刀寒光闪过,薛念听声辨位,随手砍翻几只试图暗中偷袭自己的蝎子。 看着骤然封闭的石门,他眼里没有丝毫惊恐,反而回过头粲然一笑,懒洋洋的道:“那恐怕就要劳烦大祭司亲自去问问了。如果,今天过后你还能有这个机会的话。” 铁头人黑漆漆的眼睛像两把利剑一样盯住薛念。 他伏低了身子,摆出攻击的姿势,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命主紫薇之人,皆有大气运在身。 本来并不打算彻底撕破脸。 然而…… 这小子实在太也不识抬举。 大祭司看着面前青年的脸,幽幽冷笑道:“薛子期,你跟祭司殿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薛念微微侧头,笑而不语。 但目光和眼神都带着冰雪般的戏谑与冷冽。那是再明显不过的杀意。 “薛子期……” “老身对你,已经足够容忍了。” “祭司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真的动手,你这条命也要留下来。” 大祭司并不动怒。 她很从容的在冰床旁边坐下来,用自己枯瘦的、满是皱纹的手握住那个男人的手,淡淡的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妨直说,只要你想,那个位置,早晚都会是你的,这是天意,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薛念淡淡道:“三分天意,还有七分人力。那位置我不要,难道还能有人牛不喝水强按头?” “不用急着反驳。” 大祭司缓缓的道:“当年阿燃在祭司殿时,也曾得到老身传授,最知道老身的本事,若是有人将这个结果告诉他,你觉得,大周还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处么?更何况……” 说到这,她暗沉沉的笑了一声:“何必装的这样忠心耿耿,到底是不是真的甘心对着大周俯首称臣,你自己心里比谁清楚。” 身为人臣不忠君王。 身为人子不遵父命。 这样一个人,说什么忠心? 大祭司从袖中取出一叠卦签:“要不要来试试?” 薛念轻笑了一声。 这回他倒没拒绝,当真依言抽出了一签。 大祭司看了他一眼:“算什么?” 薛念笑道:“随便。我不信这个,不过,入乡随俗,既然大祭司如此坚持,试试看。” “男儿在世,向来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权势算过了,那就再算算美人吧。” 大祭司一边说,一边低下头看了眼卦签,然而只这一看,她的动作就僵住了。 这一卦的前两句…… 是说薛念命犯桃花,红颜无数。 这没有错。 从面相上就能看出来,完全符合她之前的推算。 但是后两句竟然画风突变,意指—— “再续前缘,九死不悔。” 第454章 黑暗(2) 凉薄之人,如何偕老? 无情之人,竟然不悔? 冷汗倏地从背后冒出来。 大祭司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骤然起了波澜。 当初她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大错,后来却还能成功接任大祭司之位,就是因为在占卜测算上无人能及的天赋,连她师父也比不上。 她的测算从来没有出过错。 面前这个人明明应该是红颜无数的。 他会当皇帝,有三千佳丽。 可不知道为什么,该有的三千佳丽全都不见了踪影。 浪荡子陷于忠贞。 凉薄之人忽然情深似海。 这怎么可能? 到底是何处出了错? 青年漫不经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怎么?大祭司算出什么了?” 眼前泛起一团迷茫的雾气,握着卦签的手轻轻颤了颤。大祭司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缓缓道:“你这辈子,会有一心上人。” 此言一出,薛念一个没忍住,直接笑了起来:“嗯,这个的确没办法反驳,大祭司果然神机妙算,佩服佩服。” 没理会薛念话里的戏谑调侃,大祭司微微拧了拧眉,接着道:“但你若是要美人,要美人就……” 接下来的话在喉咙里来回打转,嘴唇却好似骤然被人上了锁一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要美人,就…… 就什么? 说不出口的话在心头盘旋,眼前场景亦在恍惚之中起了变化。 染血的征袍。 破碎的红衣。 东倒西歪的酒坛子。 落在雪地里的弹弓。 已经坏掉的、生锈的九连环。 石桌上两个拼起来的、半块的玉佩。 还有…… 金碧辉煌,却重重封锁的深宫。 大祭司抬起头,猛的对上了青年在昏暗中越发亮的惊人的眼睛。 与此同时—— 如山呼海啸般的“吾皇万岁”声中,戴着帝王冠冕的男人隔着漫天风雪和重重人海,蓦然回首。 那张脸依旧很年轻,但灼灼爽朗少年气化作清寒冷冽霜雪气,那双曾经玩世不恭的眼睛里也多了沉稳、冷冽与肃杀。 刀光剑影中历练出的血戾峥嵘隐在眉梢,明明是俊美绝伦的稀世风采,然不可侵犯的帝王威仪,竟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最叫人感到不可置信的是,对方似乎在某一刻察觉到了有人在窥探,同样有所感应般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大祭司心里蓦地忽悠了一下。 哪怕只是一个幻象,对方眼神之中警告和掌控的意味也如山压顶。 男人微微侧头,扯出了个似是而非的笑。 须臾后—— 修长如玉的手指抵在唇边。 缓缓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众望所归的天子隔着数十载光阴与岁月,对试图窥探天机者下达了不可违背的指令。 不可说。 不能说。 天机不可泄露。 眼前场景轰然破碎。 刹那间,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大祭司豁然惊醒。 她没错! 她没错! 她绝对没有算错! 若非天子,怎么可能会拥有如此强势的帝王之威? 明明……明明面前这个人就应该在五年内登基! 第455章 思归(1) 察觉主人异样,铁头人急的在旁边手舞足蹈,转来转去。 枯瘦的手捂住胸口,大祭司有些急促的喘息了几声,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的确没算错。 一般人有所求。 富贵者用钱换。 位高者用权换。 一穷二白者拿命换。 可皇帝若有所求呢? 本以为眼前人求的是皇位,最爱的是江山,所以才数次以权势相诱,却没想到竟然是大错特错。 凉薄是真的。 可是真性情也不假。 少年义气深重。 为知己抛头颅洒热血,无怨无悔。 难怪…… 难怪他能让那么多人心甘情愿的给他卖命。 恍恍惚惚中,耳边忽然传来青年含笑的声音。 “在下宋惊时。” “无意闯入此地,请教姑娘芳名。” 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又或者说,是多久没听到这个声音如此亲切的和自己说话了? 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大祭司呼吸滞了滞。紧接着又听那声音笑着道—— “姑娘这是想杀我?” “那就动手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语调不急不缓,但语气中戏谑调笑的意味浑然天成。 大祭司动作僵住了。 须臾后—— 她缓缓抬起头,向着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 声音依旧没停:“这是我亲手做的竹笛,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就随手拿着玩吧。” 青年笑吟吟的脸在眼前晃。 眉如墨画,目若春风。 他眨眨眼,语气温柔:“今天天气这么冷,出来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么?” 戎狄气候苦寒,在祭司殿之中的日子更是数十年如一日。在这样的环境下待的久了,不曾有片刻放松,哪怕只是偶然间得了一缕阳光,恐怕都会情不自禁的贪恋起红尘温暖来。 何况宋惊时还不仅仅只是一点阳光。 他是第一个在危急关头挡在她前头的人。也是第一个让她感到快乐的人。 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也是唯一的一个男人。 那些奴隶都只是她的玩物而已。 畏惧权势,奴颜婢膝的废物。 女人原本死气沉沉的声音忽然起了波澜。她道:“去给我倒酒。” 说完,一个石桌自地下缓缓升起。 桌上摆着精致小巧的酒壶与酒杯。 “好啊。” 对方微微一怔,随即低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太悦耳,比春风更醉人,真叫人心猿意马。 大祭司双眼微眯。她看着对方将一杯酒递到自己面前,却没有任何动作。 对方也不急,只优哉游哉的维持着递酒杯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祭司忽然冷笑了一声:“你自己喝。” 杯子里的液体比血还红。 对方沉默了片刻,而后温言道:“没毒吧?” 女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看:“自然有,断肠红。怎么……” 刚刚平静下来的铁头人再次摆出了攻击的姿态。 女人的语气也忽转阴沉,面色再次冷了下来:“怕死?” “是啊。” 话虽这么说,但是对方却干脆利落的把酒喝了,抬起手向她亮了亮杯底。 第456章 思归(2) 半张脸匿在灯影中,朦朦胧胧。 是天子骄子的低眉俯首。 他未必执着于权势富贵,但是面前这个女人必定会困于儿女情长。 女人看着他,缓缓道:“宋惊时,你该死。” 男人漫不经心的“啊”了一声。 他语气轻松,可说出的话却是冷硬无情的:“我早死了,拜你所赐。” 大祭司愣了愣,随即又恨声道:“那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眼瞎,我有哪里比不上那个女人?我有哪里做的不对?” “因为我爱她,所以你哪都比不上。” “所以你在她面前,错也是错,对还是错。” 似有若无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 大祭司咬紧牙关:“那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青年脸上带着笑,可眼睛却淡漠到掀不起一丝波澜:“权谋心术,只论成王败寇,不论是非对错。只要能达成目的,就算手段卑鄙又如何?” “你不正是爱这样的男人?” “从始至终,你真正痛恨的都不是我有多坏,而是自己没有成为受益者。” “我说的对吗?大祭司?” 伴随着利刃入肉的声音,最后三个字语气急转直下,带着冷冰冰的戏谑。 大祭司豁然回神。 她下意识低头,就见到—— 正躺在冰床上的男人,胸口处已赫然插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而匕首刺入的刹那间,男人的身体竟然就飞速化成了一滩血水。 连带着匕首也不见了踪影。 没想到薛念放着这样好的机会,竟然不攻击自己,反而去攻击一具尸体。大祭司懵了片刻。 须臾后,她眼睛中射出从所未有的滔天怒火:“薛子期!” 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空气,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 话音落下,铁头人衣袖中骤然生出骇人的尖锐倒刺,而后疯了一样向着薛念扑了过去。 他仿佛知道薛念身上穿着玄铁甲,专攻眼睛和下三路,而且力气大的惊人。拳脚只要落在实处,不是桌子塌了,就是地砖碎裂。 薛念兵刃不敢轻易碰他,只是边躲边笑:“大祭司,人家早就恶心透了你,你还非要自不量力讨人嫌,拉着人做这种小女孩过家家一样的游戏,年纪不小了,何苦来哉呢?自取其辱啊。” 大祭司神色冰冷,眼睛里闪烁着令人心惊的怨毒,似乎这一刀比砍在她自己身上还要让她愤怒百倍:“你找死!” “我敢独自到这来,岂不就是把生死置之度外。” 红衣被铁头人撕开一道大口子,薛念哈哈一笑:“不如比比吧,比比谁先死。” 最后一字出口,大祭司身子晃了晃。 竟当真“哇”的喷出了一口血。 鲜血落在地上,其中还有一只蠕动的白色虫子,看起来触目惊心。 铁头人顾不得再攻击薛念,连滚带爬跑回去,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啊啊”声。 “两生蛊,母蛊消失,子蛊必亡。当年是宋惊时留给他女儿的活路,今天就是他送给你的杀招。” 黑色皮靴踏在白色虫子上,薛念淡淡道:“既然知道我跟他的后人有渊源,还有心思跟我玩这样的把戏,我是应该说你蠢……还是蠢呢?” 第457章 了结(1) 大祭司张了张嘴。 她想说话,但又一只虫子从她嘴里爬了出来。虫子趴在她脸上,殷红色的血珠溢出来,那张满是疤痕的脸很快就出现一道细细密密的血痕。 可她理都不理,只一直盯着薛念瞧。 最初的愤怒后,她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她目光落在薛念此时依旧淌血的指尖上:“薛子期,你为了对付老身,还真是殚精竭虑,煞费苦心啊。” 薛念半边脸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出表情,但他同样在盯着面前这个女人看。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女人苍老的脸上竟然就又多了几只虫子。 虫子在她脸上爬来爬去,看起来触目惊心。 两生蛊的厉害之处在于…… 母蛊消失,子蛊必亡。 而子蛊消亡之后,宿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虫子啃成一副白骨。 虽然当年宋惊时为了救下妻女不得不束手就擒,但他也深知,一旦自己失去自保的能力,以祭司殿的狠辣程度,极可能言而无信,派人追击他的妻子和女儿。 所以被擒之后,他借着大祭司靠近的机会,费尽心思在自己和对方身上下了两生蛊,以性命相威胁,让对方不得不投鼠忌器,放妻女远走高飞。 可他自己却因此被祭司殿做成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活死人。 是的。 其实那个男人还活着。 他只是一个看起来像死人的活人。 这才是大祭司真正的报复。 他越是厌憎她。 她就越不肯放过他。 她要让他这辈子都只能有她一个人。 她要让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躲开她。 薛念轻笑了一声:“大祭司,我早说过了,你这样的人品,配得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苦难,而且既然你还这么放不下宋惊时,那就更应该欣然接受他给你选择的结局。” 鲜血“滴滴答答”的淌在地面上。 虫子也越来越多,已经从脸上爬到了身上。大祭司嘶哑的笑声划过耳膜—— “薛子期,不要得意的太早!” “你以为只是这样就能算赢?” “老身已经这么大年纪,早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可你才二十来岁,你乱了你自己的命格。” “放着好好的阳关道不走。” “你迟早会后悔。” 这是一句听起来有些不明所以的话。 薛念却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 他很平静的低头瞧着自己手中被血色浸染的弯刀,看不出到底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无论前世今生,知情还是不知情,他都按照本心,做出了近乎相同的选择。 士为知己者死。 对上铁头人通红的眼睛,薛念微微侧头,扯出一个似是而非笑容。 他缓缓道:“我会不会后悔,不劳大祭司费心,可就因为对方长得太丑,把一个真心对你的人变成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知道大祭司有没有后悔?” 声音因为痛楚而变得异常凄厉。 大祭司重重挥开铁头人试图靠近自己的手:“阿丑!去!杀了他!” 第458章 了结(2) 凌乱的喊杀声中,远处的士兵策马疾呼:“报!赵将军,祭司殿那边忽然着火了!” 抬脚踢开落在脚边的一个人头,赵元琅望向前方乍起的火光,微微皱眉:“少将军呢?” “没见人。” “真能作。” 赵元琅把手中双锤一合,低低骂了一声:“我过去看看,那个东西记得叫人拿好。大惊喜。” 说着伸手一指。 与满地血肉模糊不同,那边已经整整齐齐的摆了十来个人头。 人头的头发用铁链绑起来。 串成一排。 其中有一半眼睛大睁,脸上不可置信的惊恐表情都没来得及消失。 全是戎狄皇室中人。 最前头的两个目眦欲裂,露出的森森白牙在月色下寒光闪闪,像要吃人。 正是完颜森的二儿子和四儿子。 士兵一怔,脸上表情又惊又佩。 他不由自主的把腰板挺了又挺,大声道:“是!” 赵元琅没再说话。 他夹紧马匹,直奔火光最盛的地方。 今夜风正大。 风借火势,火借风威。 顷刻间映红了半边天。 祭司殿着火,戎狄士兵分寸大乱,突破包围也没那么困难。 然而四处都没见着薛念的影子。 赵元琅越跑越燥。 难怪他几个兄弟都跟薛念好。 没有狗皇帝夹在中间,对方其他方面的确无可挑剔。 哪怕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没有最开始那样怨恨责怪薛念了。 只要不涉及沈燃,他就可以挺自然的把对方当做兄长看待。 祭司殿的确可恨。 但用命换,不值。 骇人的热浪迎面扑来,赵元琅眼里映着火光,内心深处天人交战。 这种程度的火势,能出来早出来了。 傻子才会往里冲。 可是…… 万一呢? 万一对方还有口气,只是受了伤出不来怎么办? 两个小人在耳边喋喋不休。 其中一个死气沉沉。有气无力的说谨慎起见,不能买一送一。 不是不讲义气。但他们如今孤军入险地,必须顾全大局。 另一个却上蹿下跳,不依不饶的嚷嚷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元琅深吸了一口气,“撕拉”扯下衣襟,用水浸湿后蒙在了脸上。 ………… 浓烟遮挡了视线,衣襟上的水分在高温下飞速蒸发。 热浪迫的人喘不上气,赵元琅四下环顾,心情沉重。 这种情况下他自己也坚持不了多久。 如果薛念已经出去了,他就是被自己蠢死的。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只手蓦地搭在了肩头。 赵元琅心里一突。他下意识去扣对方的手,回头时却看见青年亮如寒星的眼。 什么都来不及想。 也来不及查看薛念此时的状况。 同一刻—— 铁锤狠狠架开坍塌的房梁,他把人甩在背上,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金碧辉煌的殿宇在身后烧成一片火海。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一刹那,赵元琅胸口剧烈起伏,迎风骂了句脏话。 薛念却咬着唇笑了起来。 红衣破破烂烂,已经露出了里头乌黑的软甲,看起来极其狼狈,他却只是随手抹掉嘴角溢出的血,大咧咧给了赵元琅一个拥抱—— “谢了,兄弟。” 第459章 闹事(1) 江月见的医术果然非同凡响。 有她在,陵豫关的百姓和将士无论生病还是受伤,基本都可以药到病除。 为此,沈燃给了她极高的礼遇。 虽然如今能被沈燃真正放在眼里的人屈指可数,但只要他下定决心想讨对方喜欢的时候,也总能如鱼得水,所行所为更是没有一件不合对方的心意。 而且他的厉害之处在于,如果面对的不是极了解他脾气秉性的人,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高明是很难被察觉的,不会留下刻意接近的痕迹。 因此没多久的功夫,他和江月见之间的关系就突飞猛进。 这日,江月见还让谢长宁给他送来了一件袍子,说是随手外头铺子里买的。 但是…… 沈燃看着袍子上的针脚笑了笑。 在戎狄时有什么不需要自己做? 懂得都懂。 他淡淡道:“拿回去吧,跟江姑娘说多谢了,但朕穿着不太合身。” 谢长宁一愣:“陛下你还没试呢。” 沈燃没说话,只是凉凉看了他一眼。 眼神似笑非笑。 如果是在从前,这一眼足够谢长宁直接跑路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沈燃拿他当弟弟宠,他早没从前那么怵,闲来没事还能开两句玩笑:“那本来啊,江姑娘这一片心意,连我都能看的出来,就不信陛下没察觉。她人又漂亮又聪明,难道陛下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吗?” 沈燃轻笑了一声。 既然谢长宁直说,他也就不藏着掖着了:“长宁,朕有妻子。” “我知道啊。” 谢长宁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他道:“陛下有后宫佳丽三千,所以呢?”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在谢长宁的认知里,这也不是什么不应该的事情。 尤其皇帝是九五之尊,富有四海。 沈燃沉默了片刻,而后伸出手,在谢长宁额头上敲了一下。 谢长宁下意识“诶哟”了一声,条件反射般捂住了额头:“陛下,你又来!” “什么后宫佳丽三千?” 沈燃懒懒道:“如今朕眼里心里,都只有皇后一个人。小孩子家不懂就不要乱说,要是这话传到皇后耳朵里,惹的她伤心,朕可不能轻饶你。” 柳如意装贤惠,主动给他纳了一大堆女人。薛妩却从来都没主动劝他到别的女人那。 他能看得出来。 薛妩虽然表面不说,实则却是不高兴和其他女人共侍一夫的。 没关系,那他就再也不碰其她女人。 也不会再纳新人。 反正他从来就不是个沉迷美色的人。 无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除了薛妩和柳如意之外,他后宫里那些女人,大部分都不过是娶回去放着的摆设而已,一年到头连面也见不了几次。 有些甚至一面都见不到。 否则当初以芳贵人的家世,再不得宠也早该有机会侍寝,不至于铤而走险扮做侍女去给他送酒了。 谢长宁“哦”了一声:“陛下对皇后娘娘可真是——” “陛下!” 正说话,亲兵忽然跑进来,禀报道:“陛下,城外……城外忽然来了伙土匪,说是要您赶紧把赵将军放了。不然就要带人攻城!” 第460章 闹事(2) 土匪? 沈燃愣了愣,随即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侧头看向谢长宁:“应该是赵元琅山寨中的那些人。” 眼前浮现出红脸大汉的形象,谢长宁微微皱了皱眉:“我也觉得是。陛下,要真是他们的话,就不用麻烦李将军他们动手了,我先带人出去看看吧。” 那些人虽然是土匪,但毕竟是赵元琅的人,哪边吃亏都不好。 就算为了帝王威严,沈燃也不可能坐视有人肆意挑衅。 可赵元琅和沈燃之间本来就有太多龃龉,要是真伤了他的人,恐怕来日麻烦更多。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劝劝那群人,让他们从哪来回哪去。 听谢长宁自告奋勇,沈燃也没拒绝。 他微微颔首:“也行。注意安全,能打就打,打不过,也不必勉强,领着人回来就是,朕自有计较。” 态度从容,没有表现出一点儿被冒犯的恼火。 知道沈燃看透了自己的想法,谢长宁眨眨眼,小声道:“谢谢堂兄。” 沈燃很随意的摆了摆手,懒洋洋笑了声:“太客气了,堂弟。” 他才喝了几盏烈酒,面上带着些并不明显的绯色,眉眼间的绮丽色泽比平日更加惊心动魄,胜过了姹紫嫣红倾城国色。 谢长宁也跟着喝了两杯。 刚才还没觉得什么,此时酒意骤然上涌,忽然不由自主的想—— 他这堂兄生的可真是好看。 其实难怪沈燃对美色不感兴趣。 还有谁能比他自己更祸国殃民? 幸亏他是男子。 他若生个女儿身,哪个男人能做柳下惠? 这想法蓦地冒出来,谢长宁心里忽悠一下,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沈燃曾经可是因“龙章凤姿”四字,直接给大臣下过赐死的诏书,此事也给对方的暴君名头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要是让人知道他这么想,哪对的起沈燃一直以来对他的信任关怀? 干脆找根绳子来,自己把自己勒死算了。 谢长宁抹了把脸,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转身出了门。 与李铁塔说过后,他点了一千人,领兵出城。 城外果然有一支三千人的队伍。 为首的是两人。 其中一人面色赤红,膀大腰圆。 正是跟在赵元琅身边那个铁牛。 而另外一个人…… 谢长宁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只见此人年纪在三十五岁左右。 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袍子。 尖嘴猴腮,面黄发稀。 活脱脱就是个痨病鬼的模样。 只一眼,谢长宁几乎就可以确定,赵元琅的山寨中没有这个人。 否则长成这样,他一定会有印象。 沉吟片刻,谢长宁在马上对着铁牛抱了抱拳,笑道:“好久不见啊铁牛大哥。” 铁牛把眼一瞪,瓮声瓮气道:“哪个是你大哥?老子是你祖宗!你这黑心肠的小兔崽子少给老子来这套!老子问你,我大哥人呢?是不是让狗皇帝给害死了?” 谢长宁赶紧解释道:“不——” 谁曾想一个字才出口,铁牛后头的话已经连珠炮般冲了出来。 他又哭又嚎:“大哥啊!我早跟你说这小子跟狗皇帝穿一条裤子,他不是什么好鸟!你偏不听!你看现在好了吧,铁牛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啊!” 第461章 交涉(1)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谢长宁目瞪口呆的愣了愣,不得不扯着嗓子抬高音量,确保对方能够听见自己说话:“铁牛大哥,你先别哭了!元琅他没死!” 铁牛的哭嚎声停顿了一瞬:“那我大哥他人呢?你快让他出来见我!” 谢长宁抿了抿唇:“但他奉陛下之命——” “放你奶奶的狗臭屁!” 铁牛怒道:“你以为我大哥是你这骨头没三两重的小兔崽子?他怎么可能会听狗皇帝的吩咐。算了!老子懒得跟你在这儿废话,雷冲,你赶紧过去把那小兔崽子抓过来!他跟狗皇帝是一家子!待会咱们当着狗皇帝的面剐了他给大哥报仇!” 面黄肌瘦的痨病鬼咧嘴一笑道:“得嘞,你就瞧好吧二哥。” 说着,策马来到谢长宁近前。 别看他长得难看,但态度可比铁牛客气太多了,竟然还对谢长宁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一个自我介绍:“在下雷冲,如今是我们山寨的三当家。见过这位小公子了。” 这人看起来实在太瘦弱,风一吹就倒了。说话又如此有礼,谢长宁觉得还有的谈,立刻道:“雷大哥,元琅他真没——” 此时两人距离已经很近了,雷冲不等谢长宁把话说完,忽然伸出手,扣住了他手腕。枯瘦的手却比钢钩还要厉害,狠狠箍在手腕上,谢长宁当即疼得到吸了一口凉气,再回神时人已到了对方马上。 一招没过就被人生擒,谢长宁心里一突,不由自主的挣扎起来:“你放开——” “砰——!” 雷冲一个手刀劈在谢长宁颈上。 他眼前一黑,顿时就没了动静。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了。 从雷冲靠近谢长宁到生擒他,前后不过一两个呼吸的时间,等官兵反应过来准备冲过去救人的时候,雷冲已经带着他飞速退回了退伍。 三千喽啰兵乱箭齐射,挡住了进攻的官兵。 见雷冲得手,铁牛哈哈大笑起来。 他嘿的一声,大手在雷冲肩上重重一拍:“好样的!就凭这一手,不比咱大哥差。” 雷冲也是嘿嘿一笑。 他叫喽啰兵把谢长宁绑了,而后扬声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想要这小子的命,就一个人到树林见我们。要是他敢带人,或者半个时辰后还不来,就别怪我们杀了这小子祭旗。” ………… 陵豫关。 李铁塔跪倒请罪:“都是微臣办事不力,竟然让那群土匪劫了小谢公子去,还请陛下降罪。” 说完,却良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李铁塔实在按捺不住,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了一眼上坐的帝王。 沈燃手中握着毛笔,正垂眸在宣纸上写字:“长宁性子单纯,待人赤诚,如此也是难免,不怪你。” 李铁塔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臣请旨,亲自领兵出城,救回小谢公子。” “啪嗒——!” 毛笔被搁在桌案上,沈燃站起身,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漆黑浓密的睫毛上,却越发显得那双眼冷冽清寒:“不必。既然他们这么想见朕,朕成全他们。” 第462章 交涉(2) 谢长宁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脚悬空,被吊在一棵树上,脚下则是一口巨大的、已经沸腾的油锅。 滚烫的热气上涌,蒸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两个喽啰兵拿着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守在旁边,似乎随时准备砍断绳子。 只要绳子断裂,他肯定会掉进油锅里活活烫死。 晕倒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谢长宁懵了片刻。 饶是他向来脾气和善好涵养,此时也气的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混蛋!你们这些混蛋!连脸都不要的无耻小人,以为摆口油锅在这儿,就能吓着小爷了?你们做梦,有本事你们现在就把小爷——” “砰——!” 一块石头重重砸在肚子上,谢长宁闷哼一声,接下来的话戛然而止。 “喊喊喊,就知道喊!简直吵死了!” “把这小兔崽子的嘴也给老子堵上!” 说完,铁牛满脸怒气的看向雷冲。 “老三,这马上就半个时辰了,狗皇帝可连个人影也没见!” “他那种人,怎么可能为个堂弟不要自己的命!他根本不可能来!要我说,直接把这小兔崽子剁了就得了!然后咱们带人杀进城去,给大哥报仇,你还等什么等?” 雷冲捂着嘴咳了两声:“二哥,咱们就这三千人,在城外还行,真杀进去占不了什么便宜。” 铁牛“啪”的一拳打在树上,树叶“哗啦啦”掉下来,落了两人一身:“那又怎么样?”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你要是害怕,你留下,老子自己带人去!反正老子绝对不能让大哥白死!” 雷冲赶紧拉住他:“二哥,你先冷静冷静,我不是怕。我就是觉得那小子没有必要说假话骗人,万一大哥真没死,我们这么闹,那不是反而给他惹麻烦吗?” “不是,老三,你这话什么意思?” 铁牛狠狠瞪着他:“说来说去,难道你也觉得大哥会给昏君做狗不成?” “二哥,你别急啊。” 雷冲大喊冤枉:“我可没这么说。我就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冲动,这小子能领那么多官兵到边关来,还口口声声的帮昏君说话,肯定和昏君关系不浅,万一他真来了呢?到时我们给大哥报仇,肯定比杀进城里容易吧,反正这么长时间都等了,也没必要再急于一时三刻,你说是不是?” 铁牛喘了几口粗气:“行吧,那就听你的,可是我丑话跟你说在前头,要是狗皇帝到时候真不来,我非活活煮了这小兔崽子,拿他给兄弟们炖汤喝不可!谁劝也没用!”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雷冲回答,气冲冲的扭头就走。 谁料走出去还没有几步,膝盖忽然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中了。 铁牛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他一个没站稳,“噗通”跪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青年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冰雪般冷冽的寒意:“口气很大,不知道本事有没有这么大。” 第463章 威胁(1) 这声音无疑很平静。 但话音落下,瞬间天地无声。 铁牛和雷冲不约而同抬起头,向着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 下一刻,两个人几乎同时听见了自己吸气的声音。 黑衣劲装的青年从树后走出。 他没戴冠,如瀑布般的墨发只以发带束起。穿着亦不华贵。 但黑衣越发衬得对方身形挺拔,手指修长若玉。 眉眼间更是有种惊心动魄的绮丽。 铁牛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呼吸,魂不守舍的道:“你……你是谁?” 来人抬头望向他。 目光交汇的刹那间,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闪过些许不易察觉的惊讶与厌憎。 但很快,对方唇角就勾起了似有若无的弧度,青年微微仰首,在枝叶间投下的光影里温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话音落下,不等再说第二遍,铁牛已经急不可耐的依言走了过去。 雷冲焦急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二哥!快回来,他就是皇帝!” 皇帝两个字如惊雷一般唤回了铁牛飘忽的思绪。他骤然惊醒,第一反应就是去抽别在腰间的板斧:“什么——” 两个字才出口,手上忽然空了。 铁牛一怔。 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后背已经“砰”的一声撞上山石,板斧也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沈燃笑了笑:“口口声声要见朕,朕到了跟前都认不出来,你也是个奇人。” 这双眼睛是真好看。 不笑时也似笑,笑时就含情。 可惜怎么看都看不见底,像是一汪深不可测的寒潭。 铁牛一向都自诩胆子大,此时却忽然感到股阴森森冷冰冰的寒气,沿着四肢百骸到处走。 他竟然怕了? 笑话。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他怎么会怕? 他不可能怕。 铁牛瞪着眼咬着牙,似乎要在沈燃脸上戳个窟窿出来。 为什么皇帝竟然是这样的? 他从来没见过皇帝的长相。但他想象中的皇帝一直是骨瘦如柴,眼底青黑,瑟瑟缩缩躲在军队后头的窝囊废。 而不是如今这样。 俊美却叫人畏惧,叫人胆寒。 谢长宁一身的书卷气,在面前这个人的身上尽数化作风霜凛冽刀剑气。 他眼里那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实在太惊人。 铁牛喉咙里溢出张扬的笑声:“要杀开刀,吃肉张嘴!老子但凡皱皱眉头,就不是——” “二哥,你快给我闭嘴吧!” “英雄”两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旁边雷冲已经急了:“陛下,你弟弟可还在我们兄弟的手里,你要是杀人,我们就不得不把他下油锅——” “那就动手。” 雷冲也愣了。 他不由自主的向着谢长宁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 沈燃又笑了。 他挑着眉,饶有兴致的把板斧压在铁牛脖子上:“让你动手,怕死就不配做朕的兄弟。” 声音很轻快。 却又带着种挥之不去的、漫不经心的讽刺。 沈燃微微侧头,冷冰冰带着审视的目光就落在雷冲身上。他缓缓道:“既然这么喜欢玩,朕就跟你做个游戏。朕数一二三,你砍绳子,朕砍他的脑袋。如何?” 第464章 威胁(2) 从始至终,沈燃都没有半点儿疾言厉色。但声音里那种簌簌落雪般的冷冽与杀机散在空气中,总是令人情不自禁胆战心惊。 很难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哪怕这件事看起来很疯狂。 雷冲瞳孔微缩。 他莫名就感到有些心惊肉跳,声音也不像以往那样有气无力,而是不自觉的带出了隐隐约约的紧迫感:“陛下,其实你没必要如此,我们可以先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 “朕这辈子,最恨威胁。” 虽然没有流血,但斧子的锋刃已经在铁牛脖子上压出一道异常明显的凹痕,沈燃道:“一。” 铁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起初他试图靠着蛮力挣开沈燃,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个看起来并不算强壮的青年,力气竟然也大的惊人。 不过饶是如此,铁牛也没泄气。 而是瞪着眼睛,瓮声瓮气的道:“狗皇帝,有本事你就快动手!有那小兔崽子陪葬,老子不亏!反正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二哥,你闭嘴!” 雷冲脸色变了。 但他还是没有示弱,而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你这招骗骗别人也就算了,骗我可不行,你要是真的不在意那小子,大可以派兵围剿,何必自己亲自来冒险。” “在意他,和任你谈条件是两回事。” 沈燃懒懒道:“你觉得,如果今天被你抓住的是朕本人,难道朕就会任你予取予求?无条件答应你的一切要求了?” 雷冲一怔,小眼睛里闪过复杂的光。 斧子继续向下压,鲜血不断从铁牛脖子上的伤口中溢出来。 沈燃轻笑了一声,接着道:“二。” 眼神太冷冽。 笑声太讥诮。 瞧不出任何演戏的痕迹。 也没有任何打算停下来的意思。 作为一个暴君,沈燃名头最响亮的一个地方就在于喜怒无常,即上一刻可以跟你言笑晏晏、亲如兄弟,下一刻就能毫无压力的拔剑杀人。 “三”字出口的一刹那,雷冲蓦地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 他竟“噗通”跪在了地上:“陛下,你把我二哥放了,我们愿意投降。” 除了沈燃,雷冲这一跪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好几个喽啰兵手里的兵器都没有拿稳,“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铁牛更是暴跳如雷。 他哇哇大叫起来:“雷冲,你这是要干什么?咱们爷们儿,岂能给这狗皇帝下跪磕头!你赶紧给老子站起来!老子可不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 说到最后,这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气的连声音都颤了。 雷冲苦笑了一声道:“二哥,事到如今,我就把心里话都跟你说了吧,你也知道,我本来是到盛京参加武举的,只是因为没钱买通考官,结果名落孙山,后来还不小心犯下了人命官司,这才落在咱们山寨。但我其实还是不想当土匪的。” 铁牛愣了好半天。他仿佛根本就不能理解雷冲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第465章 交锋(1) 铁牛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响。 雷冲缩了缩脖子:“二哥,我知道你生气,但当土匪真不是正道啊。你问问兄弟们,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有哪个真愿意提着脑袋到山上来当土匪?” 话音落下,他伸手指着旁边的几个喽啰兵:“你问问大柱,问问狗蛋,问问小六子!问问他们想不想回家?想不想老婆孩子!” 几个被雷冲点到名的喽啰兵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铁牛的脸色。 铁牛瞪着雷冲,瓮声瓮气道:“老子不管!反正老子不能给昏君当狗!再说你自己不也说了,兄弟们都走投无路!兄弟们走投无路不都是这狗皇帝给害的!” 这人是真莽。 被沈燃把斧子架在脖子上,还一个劲儿的嚷嚷个不停。 不是“昏君”,就是“狗皇帝”。 沈燃非但没动怒,反而轻笑了一声。 雷冲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了。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沈燃喜怒无常是出了名的。 何况天子身份尊贵。 哪个皇帝能容忍这样的冒犯? 眼看着铁牛脖子上血流不止。 雷冲生怕沈燃一个不高兴,真用斧子把他脑袋给砍下来,当下就“砰”的磕了个响头,陪笑道:“我二哥是个粗人,陛下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今天之所以出此下策,也是苦于没别的办法见到陛下,只要陛下不怪罪,我们马上就投降!” 说完,立刻吩咐喽啰兵把谢长宁带过来。 “雷冲,老子这么信任你!” “你他奶奶的还是个人吗!” 铁牛气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他扯着嗓子大喊:“谁都不许动,绝对不能给老子放了那个小兔崽子!老子今天就是——” 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铁牛难以忍受的闷哼了一声。 也不知沈燃用了多大力道。 这一拳不见伤,可打在身上比刀割还疼。 冷汗顺着铁牛额头往下流。 他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接下来的话也全都咽回了喉咙里。 沈燃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而是居高临下的打量着雷冲,笑道:“到底你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 “我我我!当然是我!” “我二哥就是个粗人。” 雷冲生怕铁牛再出什么惊人之语,也不让喽啰兵动手了,忙不迭的亲自过去把谢长宁给放了下来,一边松绑还一边陪笑道:“之前多有冒犯,小公子千万不要怪罪。” 他本来就长得难看,这一笑起来非但没让人觉得亲切,反而更显得猥琐。 活脱脱黄鼠狼给鸡拜年。 看着都没铁牛有英雄气概。 谢长宁心情颇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越过他走到沈燃身边,低声道:“陛下,对不起。这回又给你惹麻烦了。你罚我吧,无论什么惩罚,我都能接受。” 他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 沈燃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瞧不出什么情绪:“罚你在房间之中禁足一天,不许出门,等朕有时间的时候再跟你说。” 第466章 交锋(2) 说是一天不能出门,其实就是让谢长宁先回去歇一天。谢长宁心里一暖,低头道:“陛下……” 本来想给雷冲等人说两句好话,然而两个字出口,谢长宁侧目向着那些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摇了摇头:“算了,陛下肯定比我有分寸。” 话音落下,谢长宁不再多说什么。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沈燃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的背影,再回头望向雷冲时眼睛里只剩了冷冰冰沉甸甸的审视。 他人生的俊美,可这眼神真要命。 几乎压的人喘不过气。 雷冲擦了擦额角的汗,“噗通”一声又跪下了:“小人是诚心归顺陛下的,求陛下先放了我二哥。” 铁牛咬牙切齿:“雷冲,你这个白眼狼,不用你在这假好心,老子跟你——” “砰——!” 话还没有说完,沈燃一个手刀劈在他脖颈上,把人推了出去。 但是斧子没还,仍旧提在自己手里。 其实他什么兵刃都能使。 反正都是砍人。 没区别。 沈燃淡淡的道:“废话少说,这种人朕也懒得跟他计较,若是他自己,连长宁那关都过不了,倒是你……” 说到这,沈燃嗤笑道:“费尽心思要朕来,朕来了,但你要是不拿出点儿真本事来,说服朕咽下这口气,就小心自己的脑袋,赵元琅没这么大面子。” 雷冲愣了愣。 他小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讶:“陛下早就已经猜到小人的想法了?” 沈燃笑了一声:“你抓了长宁,却没伤他分毫,让朕来又不叫人严加防守,也没有设下任何陷阱,说话还如此客气,若不是有所求,怎会如此?” “陛下果然英明。” 雷冲苦笑道:“小人也知道这么做是大罪,但就像刚才所说,小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出此下策,陛下可知,如果不是被贪官陷害,凭小人这身武艺,当年本该是武状元啊。” 说着,他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的对沈燃讲述了一遍。 别看雷冲长得貌不惊人,甚至还有点儿猥琐,但本事却不小,在当年武举上独占鳌头。结果眼看着就要顺利夺得武状元的时候,忽然杀出个程咬金来。 雷冲叹了一声:“如果那人是真有本事,真刀真枪胜了小人,小人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可他仗着自己家大业大,是威武将军的独子,就用金银贿赂考官,强夺了小人的状元,小人心中实在不平。” 沈燃道:“因为心中不平,所以你就杀了人,逃出京城?” 雷冲摇头道:“开始小人只是悲愤世道不公,哪敢有杀人的心思。可小人在京城一病不起,那武状元屡屡前来生事,小人忍无可忍,这才一时失手将他刺死,之后惶惶而逃。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朝廷并没有派人来追捕,小人才得以逃脱,直到今日。” 沈燃隐约记得有这回事。 那是他刚刚登基的时候。 柳士庄呈上一本奏折。 说武状元被歹人杀死,请他下旨派兵捉拿凶手。 武状元沈燃在宴会上见过几面。 其实对方人长得还可以。 在宴会上也没考较武艺。 但就是谈不来,也没什么好感。 最恶心的是,对方还总是有意无意的用自己拉踩薛念。 宴会上堂而皇之的穿了一身红衣。 第467章 再见(1) 当时沈燃和薛念之间那点儿针锋相对的心思,朝中但凡有点儿眼色的早就心照不宣了。所以难免有溜须拍马之辈编排薛念的坏话来讨好沈燃。 这些沈燃都是既不提倡也不阻止,顺其自然。 偏偏这个人太也不自量力。 处处比不上,还要处处比。 薛念穿红衣,他跟着穿红衣。 薛念用弯刀,他的武器也是一把刀。 薛念“逢人便带三分笑”,他对着给自己上菜的小宫女挤眉弄眼,自以为万众瞩目、风流倜傥。 甚至连薛念因为薛远道的缘故,被人称为“少将军”,他也非要有样学样,让相熟的人喊自己“少将军”。 沈燃初继位时年纪也不大,又是刚刚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难免把以往在沈建宁和其他皇子面前的那种谨小慎微全都抛在脑后。 被压的久了总要反弹。 这个曾经的朋友,后来的敌人无疑是个最好的靶子。 然而薛念狂归狂。 单是那种审时度势的淡然和清醒就无人能及,自沈燃继位之后,他能不进宫就不进宫。 逢人也只笑言看山看水享清闲,求个高堂安好,幼妹顺心。 日日买醉日日醒。 身处不公,却从未抱怨不公。 只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望其项背的。 彼此关系最不好的那一年。 他依旧是他最羡慕也最嫉妒的人。 他是期待着能名正言顺胜过薛念。 不用心机。 不耍手段。 更不是令人作呕的拉踩。 听见人喊“少将军”,沈燃连十八般武艺该用哪个都想好了,结果回头看见一张脸对着自己笑的谄媚。 磨刀霍霍去打老虎,却发现等着自己的是只苍蝇。 天知道他当时的那种心情。 以及对那个所谓“武状元”的不喜。 只是碍于柳士庄这个“老丈人”和柳如意这个“爱妃”的面子才没提出异议。 因为考官是柳士庄的得意门生,柳如意的远房堂兄。 他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武状元,驳回是在打柳士庄和柳如意的脸。 彼时他们正情浓。 王权富贵皆浮云。 只求周全。 只求不负。 只要柳如意是真的爱他,凡事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深究。 可没想到只过了半个月就传来武状元被人杀死的消息。 武状元啊。 什么才能叫状元? 不说一定是第一。 但至少也要是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吧。 至少也要有点脑子吧? 这么轻易就被人杀了。 将来能指望他干什么? 祸害自己人? 这种货色还敢和薛念比? 耍小心思没关系,可把他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就过分了。 再说,一个废物死就死了,还值当兴师动众给他报仇? 于是沈燃难得没有同意按照柳士庄的意思办,而是道:“堂堂武状元,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当街杀死,传出去太丢人,也有损朕和丞相的威名,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他是病死。至于凶手可以在暗中巡访,抓得到就抓,抓不着也就罢了。” 既是暗示。 也是敲打。 第468章 再见(2) 没想到当年竟然还有这层渊源。 沈燃暗暗打量着雷冲,一个没忍住笑了:“现在说出来,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别怪世人以貌取人。 实话实说,就凭雷冲这副尊容,和他当年用人全看顺不顺眼的性格,就算真到了他面前恐怕也不会太得重用。 暴君的形容可能不够准确。 然而难伺候却是实打实的。 他需要人怕他。 但是太怕了他也会觉得不顺眼。 就像元宝,还有眼前这个总是有些谄媚的雷冲。 这么多年以来,可以基本把握住这个度的除了薛念之外,就只有谢今朝和付惊鸿。可惜那两人私下里暗度陈仓,都在潜意识里把对方看的太重了。 不过再怎样也比那个武状元顺眼。 沈燃的想法雷冲并不知道。 他跪在地上,屁股翘的比头还高,低声道:“陛下可以御驾亲征,如今又为了救人不顾自己安危,可见是个难得的有道明君,小人相信陛下一定会为小人伸张正义的。” “你倒是很会说话。” 沈燃轻笑了一声,原本冷冽的态度稍稍缓和下来。他没有再看一直撅着屁股的雷冲,而是垂下眼眸瞧着手里的板斧,懒懒道:“当年的事你情有可原,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朕也无意深究,至于其他……”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其实以你的本事,做个将军绰绰有余,朕也的确是有心用你,可奈何你这兄弟太过不识时务,今天朕可以给你个面子,姑且原谅他这一次,不再计较他的失礼,但凡事可一不可再,以他的性格,这种事也必然会有下一次,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雷冲愣了愣。 沈燃一开口就是一道送命题。 要想没有下一次,要么尽力说服铁牛不要再跟沈燃对着干,要么就出手解决掉对方,永绝后患。 以铁牛的脾气,前者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如果是后者…… 又未免会显得他太过狼心狗肺。 赵元琅知道更不可能善罢甘休。 果然伴君如伴虎。 尤其跟在这样一个七窍玲珑的男人身边。他的心思,太难测了。 冷汗顺着后背冒出来。 雷冲几乎把唇抿成了一条线。 枉他自诩聪明,一时间竟拿不准沈燃到底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打定了主意想要借刀杀人。 可也不能太长时间不回答。 须臾的死寂后,雷冲咬了咬牙,破釜沉舟道:“陛下——” “陛下!” 没想到两个字才出口,李铁塔身边的副将周虎忽然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他满脸通红,比铜铃还大的眼睛之中闪烁着兴奋的光:“陛下!少将军……少将军他们回来了!” 沈燃愣了下:“这么快?” 这个时间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计。 周虎点头道:“是啊,兄弟们都没有想到。” 沈燃侧目看向雷冲:“刚才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话音落下,披风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他转身策马而去。 雷冲目光闪了闪。 他终于从帝王淡然自若的冷漠中窥得了一丝裂痕。 第469章 惩治(1) 沈燃领着人一路疾驰到城门口,却没在军队中瞧见薛念的影子。 只有赵元琅在。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他抿了抿唇,眼睛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抵触。 不过数日没见,赵元琅晒黑了些但也更高了,举手投足间都更沉稳、更有将军的气势。 就是看见沈燃的时候,反感疏远的态度依旧。看起来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从马上跳下来,沈燃扬了扬眉,看着赵元琅笑而不语。 两人静静对峙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赵元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须臾后,他很敷衍的跪下,给沈燃行了个礼,接着也不等沈燃说话,自己就站了起来。 站起来时比跪下的时候利索多了。 他不似初时那般尖刻。 在人前会给象征性的给点儿面子。 但也不多。 沈燃眼眸深处涌动着叫人看不懂的情绪,他没有计较赵元琅的失礼,只是笑了下,懒懒问道:“子期呢?” 提及薛念,赵元琅一直木着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 他回过头,望向远处,淡淡道:“在后头,马上来。” 声音平稳清冽。 可沈燃却隐隐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像是挑衅。 又或者说…… 是一种即将扬眉吐气的畅快。 这种语气出现在赵元琅身上很反常。 他为什么会这样? 有某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 沈燃眸光闪了闪,还没来得及将这个念头抓牢,马蹄声已经由远及近。 他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就见到两匹骏马疾驰而来。 左边马上的青年一身红衣,腰悬弯刀,正是薛念。而右边马上却是个青衫女郎。 这女郎生的极秀美。 即使在薛念身边也并不显得逊色。 她不戴钗环,头发束成高马尾,显得干净又利落。 看来总有那么种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英气。这英气使她显得越发光彩照人。 而且她的控马术显然也非常精湛,即使在马上也能自如的和薛念谈笑。 青年男女的说笑声随风飘来。 两人并肩而行,谁也不落下风。 好一幅大漠孤烟里的绝美风景。 沈燃愣了下。 两匹马速度极快,转瞬的功夫已经来到近前。 薛念在离沈燃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就勒马停住,身边的女郎跟着勒马。 薛念下马,来到沈燃面前。 目光落在沈燃身上时,他忽然就笑了起来,朗声道:“陛下。” 一身红衣的青年与记忆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重合。 仿佛跨过了数十载光阴岁月。 但他却依旧是那个鲜衣怒马,敢管世间不平事的英雄。 行动先于意识的下一刻,沈燃已经伸手扶住了正准备行礼的青年。 此时薛念膝盖只是微弯,他一怔之后就停下动作,抬头望向沈燃。 沈燃也正看他。 两人目光猝不及防的撞在了一起。 薛念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度对着沈燃眨了眨眼,轻声笑道:“我回来了。陛下想没想我?” 他眼里藏着幽深的、叫人完全看不懂的迷雾,在日光下朦朦胧胧,惊心动魄。 这是大庭广众下的调笑。 隐晦又张扬。 第470章 惩治(2) 须臾的对视后,两人各自移开了目光。薛念给沈燃引荐与自己同来的青衣女郎。 他笑道:“陛下,这位是璇玑的皇女百里冰,也是璇玑未来的女君。这次之所以能这么快就回来,也是多亏了有她带兵帮忙。” 璇玑是戎狄附近的一个国家。 不算大。士兵和百姓加起来也不过三万多人而已。 但这三万人几乎全民皆兵。 无论男女老幼,有需要的时候,皆可上阵征杀,且装备精良,战马都是万金难求的宝马。 战斗力异常惊人。 百里冰虽然是皇女,却并没有作为皇亲的骄矜。她等薛念介绍完,当即就把手置于胸前,向沈燃躬了躬身,低声道—— “陛下。” 这是见面以来百里冰第一次说话。 只有两个字,可她说的非常流利,语调利落中又带着婉转,听不出任何异族口音。 如果薛念不说,就算说她是大周人也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原来是璇玑皇女,难怪气度非凡。” 沈燃笑着给百里冰回了个礼,脸上恰到好处的带出些“有朋自远方来的”喜悦之情:“皇女远来是客,不必如此客气,快快城里请,让朕一尽地主之谊。” 百里冰笑了笑:“陛下也不必客气。” 她言行举止都落落大方,带着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对薛念的称呼也非常亲近,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好感:“这回到戎狄,子期还给陛下带了礼物,陛下先看礼物要紧,不用顾虑我。” 说完,很自觉的向旁边一闪。 沈燃微微一怔。 须臾后,他下意识侧目看薛念。 薛念懒洋洋的笑了一声。 他双手轻击了几下,身后的士兵立即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可以过人的通道。 紧接着“叮呤咣啷”的铁链声响起,一排衣衫褴褛的人颤颤巍巍的被提着鞭子的士兵押着走了过来。 这些人全都是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 此时却无一例外的披头散发、面容憔悴、佝肩耸背。 尤其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男人。 他看起来最多也就五十岁左右。 但是头发已经全白了,衣服一条一条的挂在身上,隐隐露出的皮肉上全是狰狞外翻的血口,看着像是被鞭子抽出来的。 这个人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两只脚都以比较奇怪的姿势外翻着,眼睛里也布满了可怖的红血丝。 见到沈燃的一瞬间,他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忽然就爆发出了难以抑制的仇恨和怨毒,如果没有铁链的束缚,只怕对方此时已经扑了过来。 沈燃皱了皱眉,莫名觉得此人有些熟悉,像是曾经见过。 但对方脸上混合着的红黑二色遮盖了本来面貌,他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薛念对着旁边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士兵立即提着鞭子抽在男人身上。 鲜血溅落的同一刻,毫不留情的呵斥声也在耳边响起—— “大胆蛮子!见了陛下,还不下跪!” 话音落下,不待对方反应,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了对方膝盖上! 这一脚力道太大了。 伴随着清晰的骨骼碎裂声,男人闷哼一声,像狗一样趴在了地上。 沈燃瞳孔微缩。 他终于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第471章 敌人(1) 戎狄国主,完颜森。 薛念竟然把他都给抓来了? 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沈燃微微侧头,忽然不可抑制的笑起来。 薛念在赵元琅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元琅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对薛念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和百里冰一起领着士兵们进城休息。 而此处已经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了起来。这群黑衣人也是背对着他们的。 沈燃脸上的笑容消失,眉眼间带上些似有若无的阴郁。 他垂眸看着趴在地上的男人,用脚尖踢了踢对方的脸,温言道—— “好久不见啊,完颜森。” 完颜森眼里闪着怨毒的光。 他尽量抬起身子,咬牙道:“沈——” “砰——!” 一个字才出口,沈燃蓦地抬起腿,狠狠一脚踹在他身上! 这一脚力道实在太大了。 完颜森根本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经“咕噜噜”滚了出去。 伴随着铁链的“哗啦啦”声,他“哇”的喷出两口血。 其他被铁链锁住的男人轰然一乱。 有的喊“父皇”。 有的喊“皇兄”。 更多却只是面露惊慌之色,讷讷不敢言。这些人的身份在此时昭然若揭。 薛念淡淡道:“都安静。” 他没甩鞭子,也没疾言厉色。 然而只是这一句话,就让空气陷入了近乎凝固的死寂。 从被抓到现在,薛念一直熬鹰一样玩他们,其中有好几人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活活熬死的。 他太懂得如何能摧毁一个人的心志。 以至于猎物见了猎人犹如惊弓之鸟。 以至于身为国主的完颜森一夜白头。 完颜森嘴里的血顺着指缝往外流。 被踹了一脚后,他眼睛之中的怨毒已经消失的七七八八。取而代之的是惊慌。 他身体摩擦着地面,不断向后挪,试图跟沈燃拉开距离:“你到底……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燃欣赏着他的惊恐,半晌才玩笑似的吐出两个字:“你猜?” 完颜森喉结动了一下:“我是戎狄的皇帝……不!是朕!朕是戎狄的皇帝!你赶紧放了朕!不然我儿子不会放过你!他们的大军马上就到了!” “那的确是可怕的很呢。” 沈燃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的男人,温言道:“多年未见,陛下还真是风采依旧。” 态度太温和。 可完颜森在这种注视下冷汗涔涔。 这种不屑一顾的眼神与他当年如出一辙。 不,或者说是比他更冷酷阴沉。 看的是畜牲,不是人。 完颜森头皮一阵发麻。 他狠狠咬着牙,第二次问了同样的问题:“沈燃,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头皮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沈燃拽着完颜森的头发,力气大到把对方半边身子都提了起来,笑道:“当然是报答陛下,朕可是无时无刻不记得陛下的恩德。” 冰冷的刀锋抵在脸上。 伴随着男人凄厉至极的惨叫声,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啪嗒”掉在了地上。 第472章 敌人(2) 脸上的疼撕心裂肺。 完颜森伏在血泊里,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像利刃一样刺在那些戎狄皇室心头,有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已经扭曲到变形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忍无可忍,试图冲上去:“沈燃,你简直欺人太甚——” “噗嗤——” 冷冽刀光闪过。 猩红的鲜血喷溅而出,年轻人双腿齐膝而断,他倒在尘埃,接下来的话也噎在喉咙里,成了变调的惨叫。 薛念擦掉刀尖上的血,与在场的每个人对视,淡淡道:“擅动者,如此例。” 这目光太骇人。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男人们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再动。 倒是被砍断双腿的年轻人颇硬气。 他眼睛里满是可怖的红血丝。 却很快就把惨叫声咽了下去,忍着伤口的疼,一字一顿的道:“薛子期,你这样助纣为孽,就不怕报应?” “助纣为虐?报应?” 薛念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忽然笑起来:“那六皇子觉得,我是不是诸位的报应?” 趴在地上的六皇子一愣。 薛念垂眸睨着他,语气平静到没有任何情绪:“六皇子不如先好好想一想,诸位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猪狗不如的事儿,才会遭到如今这样的报应。” 六皇子的惨叫声停下了,完颜森的还在继续。 血肉模糊的场景中,又一个人陷入崩溃。他“噗通”跪在地上,大声道:“薛子期,不……少将军,少将军!我没得罪你吧,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好不好?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 说完,趴在地上“砰砰砰”磕响头。 六皇子见状顿时急了:“四叔,你快起来!你怎么能给他磕头?你知不知道他杀了我们多少人!” 说话的是戎狄四王爷完颜樟。 “老子不管!” 完颜樟脸上肌肉突突乱颤。 他对着在场每个人怒目而视:“我就是个闲散王爷,你们干的这些个破事儿凭什么要连累我!” 话音落下,他向前跪爬了几步,满脸谄媚的看着薛念:“少将军!少将军!只要你同意放了我……” 男人的哭嚎声越发响亮。泪水模糊了他的脸,他哽咽着恳求道:“只要你同意放了我,让我做什么都行!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做!” 薛念没有说话。 他沉默的注视着哭嚎的男人,眼睛像是一汪不见底的深谭。 其实他倒不是一定要折磨这些人。 一般情况下,他杀人如果可以一刀毙命,就不会用第二刀。 可是这回不一样。 他不求渡世人,只求不负眼前人。 除了当事者外,没人有资格说原谅。 蓦地—— 一只手搭在了肩头。 薛念怔了怔,他下意识回过头,对上青年琉璃般的眼。 这双眼是真好看。 轻佻又风流。 深情又凉薄。 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完颜森半边脸还是完好的,另外半边脸却血肉模糊,露出骇人的白骨。 他已经失去了惨叫的力气,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抽搐不止。 此情此景,沈燃眼睛里却瞧不出什么戾气。他语调上扬,没有再理会其他战战兢兢跪在旁边的人:“走吧,先回城。给你庆功。” 薛念愣了下,随即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轻轻“啊”了一声,一边被沈燃拉着走,一边抱怨:“总是那些菜,没意思。” 听这语气,哪能想到说话人片刻前还是个万马军中斩将夺旗的大将军? 沈燃回过头瞧着他,凉凉道:“哪能啊,我给你做,行不行?” 第473章 宴请(1) 恢复意识的时候,铁牛感觉自己脖子疼得像是要断掉一样。 他猛的睁开眼睛,入目就是一张尖嘴猴腮的脸。 对方见他醒了,立即把脸凑过来,陪笑道:“二哥,你可算是——” “啪——!” 话还没有说完,铁牛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一个嘴巴子抽在了雷冲脸上。 这一巴掌打的实在是太重了。 鲜血顺着下颌低落,雷冲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几晃,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 饶是如此,铁牛仍旧觉得不解气。 “别叫我二哥!” 他指着雷冲的鼻子,暴跳如雷:“雷冲,你这个不要脸的叛徒!白眼狼!老子真是瞎了眼才认你这种畜牲做兄弟!” 雷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二哥,我知道你生气,你要打要骂都使得。可我之所以这么做,真的是为了兄弟们好啊!” “放屁!”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就是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 铁牛气的喉咙里“呼噜噜”直响。 他没找着自己的斧子,只得弯下腰捡了一块大石头,然后一把揪住了雷冲的衣领:“既然你这么喜欢给昏君当狗,那今天老子就先宰了你,然后再去杀君,给大哥报仇!” 此时铁牛正在气头上,说动手就动手,没有半点儿容情,等雷冲再想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可眼看着石块就要重重的砸在他脑袋上,一枚小石子忽然飞过来,打掉了铁牛手上的石块。 铁牛“哎呦”一声,怒道:“哪个狗东西敢打老子——” 声音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铁牛瞪圆了眼睛:“大哥!?” ………… 沈燃在陵豫关中设宴款待百里冰。 当夜,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然而宴会结束后,百里冰却在私下里找上了沈燃。 且面露为难之色,说是有事相求。 毫无疑问,百里冰不但说话客气、识大体,长得也非常漂亮。 尤其一双眼睛,英气中带着妩媚,即使比起柳如意来也并不逊色。 可不知道为什么,沈燃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内心深处总是有种淡淡的不喜。 不过他面上半点也不显,只是轻笑了一声:“皇女仗义援手,情谊深重,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只要朕能办得到,必不推辞。” 他态度很温和,如遇故人归。 百里冰也笑了。 她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的惊人:“我璇玑女子向来都是有一说一,从不扭扭捏捏,既然陛下这么说,那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倾慕子期良久,希望可以与大周联姻,永结盟好。” “永结盟好朕自然求之不得。” 沈燃勾了勾唇,淡淡道:“但皇女若是想要求婚姻之事,就只怕找错了人。” 百里冰摇了摇头。 她看着沈燃的眼睛,轻声道:“听闻大周讲究的除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便是君王之命。之前子期也曾与我说过,他心中对陛下十分敬重,如果陛下答应给我和子期赐婚,我璇玑愿意向大周进献五千匹汗血宝马,并许诺永世称臣。” 她声音含笑,眼神在夜色中却带出些步步紧逼的意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第474章 宴请(2) “什么!?” “大哥你真的同意给那昏君当——” 铁牛的声音“轰隆隆”在耳边炸响。 可能实在是太生气了,他一张脸都涨的黑紫,看起来极是可怖。 但赵元琅只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咽了咽唾沫,又把接下来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他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却是真怕赵元琅。 否则也不会口口声声把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称作大哥。 旁边雷冲趁这个机会赶紧道:“二哥你……” “闭嘴!” 铁牛狠狠一瞪眼:“老子跟你这白眼狼说话了?” 雷冲缩了缩脖子,只得不言语了。 铁牛这才痛心疾首道:“大哥,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赵元琅一锤砸倒两棵树,面无表情的道:“我试过了,我杀不了他,你行吗?” 铁牛愣住了。 他嘴动了动,想说“可以”,但沈燃那双万般不屑的眼在眼前晃,“可以”两个字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不过赵元琅根本也没指望铁牛能说出什么来:“如今我弟弟在宫里,我妹妹不知被狗皇帝的人带到什么地方,他给我父兄平反,天下人都觉得他仁至义尽,我父亲兄长一心信赖、认为可以托付的人更是明里暗里向着他,非要鱼死网破对我有什么好处?” “难道我真就半点儿也不顾我弟弟和妹妹的死活?不顾我父兄的名声? “实话告诉你,我不怕担骂名。更不怕做什么乱臣贼子,但我父兄不行。” “我爹一辈子求的就是个忠君。” “我兄长们浴血奋战,求的就是国泰民安。我怎么杀他?我拿什么杀他?” 赵元琅看着铁牛,眼底闪过一丝自嘲的情绪。他淡淡道:“人各有志,你要回山寨继续占山为王,我不拦你,更不会让其他人拦,你觉得我是给昏君当狗也没关系,反正不管杀不杀狗皇帝,我都逃不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几个字了。” “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说你是狗!” 铁牛没读过什么书,对赵元琅的话似懂非懂,但听到最后几句话,他立刻就急了。 他猛的一拍自己的嘴,把眼睛睁得溜圆,瓮声瓮气道:“咱们结拜的时候可是发过誓的,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铁牛都要跟着你干!你当土匪,我就跟着你一起当土匪!你要去给朝廷打仗,我就负责给你牵马!” 赵元琅愣了愣。 他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说起来容易,能做到的有几人?阁下真英雄。” 声线清越动人,未语笑先闻。 饶是在场几人皆心情沉郁,听见这声音也不禁觉得豁然开朗。 铁牛猛的抬起头来。 因为力道用的太大,循声望过去时险些闪了脖子。 月色下青年红衣如火。 眉如墨染,目若星辰,俊美中妖异横生。他懒懒靠在树上:“元琅,你有这样的好兄弟,还不快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第475章 回答(1) 虽然都是俊美,但是比起沈燃的冷冽清寒,拒人于千里,薛念无疑显得热情爽朗了许多。 他从小见多识广。 三教九流都见过。 三教九流都能交。 三言两语说出口,之前剑拔弩张的沉郁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赵元琅皱了皱眉:“你不用陪着璇玑皇女吗?” 薛念没有说话。 他侧目看着赵元琅,眼睛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这眼神实在太奇异。 隐隐透着种洞悉尘世的戏谑。 仿佛什么想法都没有办法逃过对方的眼睛。 莫名感到些心思被人揭穿的尴尬,赵元琅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他微微抿了抿唇,被薛念看的有些不自在。 须臾之后,薛念漫不经心的轻笑了一声,他懒懒道:“那当然还是陪兄弟最重要。” 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连缩着脖子站在旁边的雷冲也没有错过。 薛念将手中提着的酒坛晃了晃,笑道—— “一起喝一杯吧。” ………… 百里冰话音落下,空气顿时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沈燃忽然无声笑了起来。他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子,淡淡问道:“皇女此言可当真?” 百里冰毫不犹豫道:“当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沈燃笑道:“之前朕的确觉得他会喜欢像皇女这样的女子,可是现在朕却不这么想了。因为皇女这么做,并不仅仅是小觑了朕,同样也是小觑了薛子期。” 百里冰愣了愣。 沈燃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叶:“既然皇女想听朕的意见,那朕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 他微微垂眸,看着那片叶子道:“朕曾答应过一个人,只要有朕在一日,大周永远不会再为了利益联姻。至于皇女所谓的那些权势富贵,就算加起来也及不上一个薛子期,他可以娶任何人做妻子,朕也可以赐婚,无需父母之命,更不用媒妁之言。” 说到这里,沈燃抬起头,盯住了女子的眼睛:“可前提是,他自己愿意。” 百里冰也笑了。 她轻声道:“我从来都没有听说,大周的君臣,是这个样子的。” “的确不是。” 沈燃勾了勾唇:“但与皇女说句推心置腹的话,无论到了何时,朕与子期,都先是兄弟,然后才是君臣。” 百里冰沉默了。 两人在夜色里静静对视,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她是一个女子。 但她也是璇玑君主唯一的后嗣。 未来的璇玑女君。 从小到大,无论她想要什么,都不会得不到。 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有人敢违背。 她是真的很喜欢薛念。 她很清楚,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像对方这样占据她的心。 然而自幼养成的敏锐和洞察力,同样让她很清楚的意识到—— 薛念对她没那个意思。 虽然对方热情爽朗,所作所为全都无懈可击,但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在表达拒绝。 他严格在两人间划出一条线。 插科打诨着不肯越雷池半步。 第476章 回答(2) 璇玑女子向来豪爽,有所爱就要勇敢追求。 即便如此,百里冰还是想再试一试。 旁人只看到薛念的风光。 看到他战无不胜的辉煌。 可她知他九死一生。 薛念是冒着随时可能丧命的风险闯祭司殿,抓回本来有机会带着亲卫逃跑的完颜森。 然而把旗帜插在戎狄皇城上时,他先报出的竟然是皇帝的名字。 大祭司想不通。 百里冰一样想不通。 像薛念这样的男人,竟然不觊觎那个位置。 那他愿意效忠的人,总该是个亘古难遇的明君吧。 然而并不是。 王者总是更了解王者。 相见第一眼,百里冰就隐约窥见了沈燃热情下藏着的冷漠。决定私下来找沈燃前,她其实想了很多。 如果是沈燃这个皇帝亲自下旨赐婚。 薛念还会拒绝吗? 又或者…… 他会不会觉得寒心? 可唯独没想过的是如今这种情况。 接下来怎么样还没来得及想。 百里冰眼神蓦地一凝。 她豁然仰首,目光越过沈燃,看向了站在对方身后的人。 红衣青年懒洋洋眯着眼,正笑吟吟看着这边。他目光被月色渡上一层朦朦胧胧的色泽,看起来有些难以捉摸。 像是一团火,又好似一块冰。 缠缠绵绵又冷若冰霜。 犹如冰火两重天。 百里冰心里一突。 她表情仍旧镇定,含笑道:“子期。” 沈燃亦回头望过去。 不知道刚才说的那番话有没有被薛念听去,他拧了拧眉,忽然间觉得酒意有些上涌:“你怎么也在这?” “来陪元琅他们喝酒。” 薛念哈哈一笑。 他伸手指着远处几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道:“没想到竟然正好碰上陛下和璇玑皇女,所以过来打个招呼。” 薛念态度十分自然。 沈燃盯着他看了片刻,没有瞧出任何破绽。他眼眸深处闪着意味不明的光,淡淡道:“正好朕和璇玑皇女也打算回去休息了,既然碰上了,子期你就代朕送送皇女吧。” “璇玑皇女远来是客,这个自然。” 薛念笑了笑:“皇女请。” 态度很客气,但眼神中流露出不容置喙的意思。 百里冰也没再说什么。 她对着沈燃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然而转过几个弯,等确定沈燃看不到了,她又停下了脚步:“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不是疑问。 而是肯定。 薛念淡淡的道:“如果皇女说的是赐婚那段,那的确是。大祭司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您这样的聪明人,不该做这种糊涂事儿。” 他竟然还用了“您”这种敬称。 虽然生性爽朗,到底还是有些女儿家的羞涩,百里冰看着他,犹豫了许久才低声问道:“为什么?因为我不像大周的女子那样温柔?” “当然不是。” 薛念叹了一声:“皇女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子期由衷佩服,但我早已经有了心上人,从此这一腔热血半点也分不出来给别人,实非殿下良配。” 这委实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百里冰欲待不信,可又觉得他话里斩钉截铁的坚定太惊人。 她看着薛念的眼睛:“是谁?” 第477章 兄弟(1) “自然是个金尊玉贵的大美人。” 薛念勾了勾唇:“至于具体是谁,暂时不方便向人透露,还请殿下见谅。” 百里冰轻轻笑了笑。 她微微垂眸,眼睛中飞速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既是能入了子期的眼,不用说也知道定然是个万中无一的佳人,不知你打算什么时候与她成亲?就算婚事不成,也总有交情在,到时候请我喝上杯喜酒,总是应当的吧。” “一定。” 说起这个“心上人”的时候,薛念侧了侧头,眼睛越发亮的惊人。 他笑道:“不过前提是,如果人家愿意嫁给我。” 百里冰愣了愣。 她下意识问道:“何意?” “意思就是,还没追到手。” 薛念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现在才不能说出来坏人家名声啊。” 看他说的如此煞有介事,百里冰也不禁失笑:“还能有你追不到的姑娘?” “那是,都不知道有多难哄。” 薛念摊了摊手。他很真诚的看着百里冰:“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我的心上人,也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 百里冰看着面前这个红衣青年,有些出神。 她抿了抿唇,缓缓道:“如果一直追不到,你打算怎么办?” “那我心里也不会再有位置给别人。” 薛念道:“就如我方才所说,殿下是这世间少有的奇女子,自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在想,你这一生,都该被爱被追逐,而不是去追逐别人。” 字字都很温柔。 可字字都是太过明显的拒绝。 百里冰嘴唇动了动。 她似乎想笑。 然而最终她却只是淡淡的道:“少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了,提前预祝少将军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她的确很喜欢薛念。 但她是璇玑未来的女君。 她有她自己的骄傲。 事到如今,她的骄傲已经不允许她再进哪怕一步了。 ………… 赵元琅一拳打在树上。 树叶“哗啦啦”落了两人一身。 薛念把叶子拂掉,在旁边笑的没心没肺:“干什么?想揍我啊?没事,随便你揍。别打脸就行。” “别来这套。” 赵元琅推开他,冷冷道:“你自己说你喜欢长得好看的,能跟你一起上战场打仗的,璇玑皇女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合你心意了?” 此言一出,薛念眉心不由得跳了跳。 在戎狄时他就发现,赵元琅虽然对别的事情不关心,但似乎一直有些热衷于撮合他和百里冰。 换别人他可能直接暗示对方别管闲事了,但赵元琅不一样。 他对赵元琅有愧。 对方好不容易才愿意亲近他。 “我只是说这是我理想中的人。” “又没说只要是这样的人我都喜欢。” 薛念伸手揽住他肩头,笑道:“好兄弟,这种事儿没你想的这么简单。璇玑皇女的确哪都好,可我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我们可以是朋友是知己,却没法做夫妻,等有一天,你自己有了喜欢的人,你才能体会的到。” 赵元琅愣了下:“体会什么?” 因为常在高山,不见外人,他在某些方面单纯的可爱。 薛念暗暗叹了一声,然后凑在赵元琅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元琅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第478章 兄弟(2) 赵元琅看着薛念,仿佛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他似的:“你……你……你……” “我什么?这可是你非要让我说的。” 薛念笑了一声:“元琅,我毕竟是个正常的男人,我的教养让我不能对我喜欢的人做出任何逾矩的事,但是不等于我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璇玑皇女当然好,她也满足我那些要求,可是我对她就只有敬重。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空气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赵元琅看着他,目光沉沉:“那如果你喜欢的人根本就不适合你呢?” 薛念微微一怔。 他才跟赵元琅、铁牛和雷冲喝了不少烈酒,眉梢眼角都隐约带着些醉意,配上一袭如火般的红衣,显得既张扬又惊艳。 很少有人能撑的起红衣。 因为这颜色实在太艳丽,反而会把人衬得黯淡无光。 但是薛念显然是个例外。 红衣穿在他身上,就是十二分的意气风发,好看到让人不可直视。 他看着赵元琅的眼睛,桀骜不驯的扬了扬下巴:“只要我喜欢,那就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 薛念回房的时候,发现门竟然从里头插死了。 因为两人如今在一个屋,他若是不回去沈燃基本上都不会锁门的。 薛念愣了下。 他下意识向着屋内望去,看见灯影摇曳,又听到隐隐约约的水声。 他扬了扬眉,也没敲门,而是转到屋后,用匕首撬开窗户,直接从里头翻了进去。 沈燃正沐浴。 他听见动静,第一反应就是拿起外衣披上,等循声抬头时,目光正和薛念撞在一起。 须臾的沉默后,沈燃木着脸道:“薛子期,你是不是真有病?放着好好的门不肯走,就喜欢学那些鸡鸣狗盗之辈?” 衣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 因热气蒸腾的缘故,他面色微红,琉璃般的眼睛里还带着若隐若现的水雾。 薛念平复了一下呼吸。 片刻后,他吊儿郎当的吹了声口哨。 然后干脆利落从窗户里翻进来,又转身关上了窗,笑吟吟道:“臣本来就是个喜欢窃玉偷香的贼,到处惹事生非,难道陛下心里不正是这么想的么?这不,臣刚一送璇玑皇女回房,就立即回来向陛下负荆请罪了。” 话音落下,竟然还像变戏法一样递给沈燃两根柳条。 这一下先发制人,倒让沈燃没词了。 他瞥了薛念一眼,似笑非笑道:“这倒不必,百里冰能文能武,又是璇玑未来的女君,嫁你也算配得上,你若当真喜欢她的话,那朕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我并不喜欢璇玑皇女。” 薛念看着沈燃,淡淡道:“但若是陛下真有赐婚的意思,臣愿意听话。” 听话这两个字,用在薛念身上,实在新鲜又可笑。 分明屋中并没有风,烛火却忽然狠狠摇曳了几下。 “薛子期。” 沈燃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幽幽梅花香弥散,他把手搭在薛念肩头,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就是吃定我了对吧。” 第479章 真诚(1) 沈燃抓住薛念肩膀的力度非常大,让薛念觉得肩膀都隐隐约约有点儿发疼。 薛念忍不住借着烛火散发出的些许微光细细打量他。 总是清寒冷冽的一双眼,因为笑意变得柔和了下来,又被热气蒸腾出些欲拒还迎的莫名意味。 薛念心中一动,缓缓道:“陛下呢?” 他微微侧过头,而后冲着沈燃露出了个灿烂至极的笑容:“臣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为了什么要做某些事,难道陛下真的不懂?” 眼神带着审视,还有些毫不掩饰的攻击性。自从登基后,几乎就再也没人敢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沈燃了。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即使薛念表现的这样直白,他竟然也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眼睛里的水波晃了晃。 沈燃轻轻“嗯”了一声。 他仿佛很认真的想了想,而后轻声道:“好吧,是我错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这态度实在是太出乎预料了。 薛念不由得微微一怔。 目光落在沈燃脸上时,他忽然扶额笑起来。 “陛下喝多了?” 沈燃清醒时可向来没有这么好说话。 沈燃也愣了愣。 下一刻—— 他干脆拿起薛念之前递来的柳条,不轻不重的在对方身上抽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怎么,薛子期,不怼你还不习惯了是吧。不是听话,不是要负荆请罪吗?那正好,上衣脱了,然后转过身跪下,朕要罚你。” 薛念站在那,动都没动。 他沉默片刻,蓦地轻笑了一声,缓缓道:“陛下确定吗?” 好胜心起,沈燃当然不肯轻易示弱。 而且今日心情大好,他隐隐约约的起了点儿捉弄薛念的心思。 他的少时几乎没有任何乐趣。 登基之后也是时时刻刻端着。 精神永远紧绷,没片刻放松。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心里总是意难平。 沈燃轻轻扯了下嘴角,把手里拿着的柳条甩的“啪啪”直响:“君无戏言。” 话音落下,红衣落在地上,露出青年肌肉紧实的上半身。 薛念没有任何争辩,干脆利落的转过身跪了下去。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 然而目光真正落在青年背上时,他脸上带着的笑意忽然又散的干干净净。 薛念背上出现了很多从前没有的伤。 尤其右肩上一块疤痕格外显眼。非常明显是被烈火灼烧过后留下的痕迹。 可以想见受伤时的痛苦。 沈燃忽然觉得眼睛有点疼,仿佛被什么刺痛了。 将军受伤是常事。 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伤。 可他恍恍惚惚间就是觉得很后悔—— 一直告诉自己不要摆皇帝的架子,现在又没事儿拿着柳条显摆什么呢? 根本就不应该开这种玩笑的。 手指紧了紧,沈燃有一瞬间的失神。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鬼使神差般转到了薛念面前。 手里空空如也。 刚才还在手里的柳条早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扔在地上了。 孤零零倒在不远处,无人问津。 沈燃没有伸手拉薛念,而是在他对面跪了下来。 第480章 真诚(2) 梅花香气莫名变得更浓郁了。 两人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对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薛念眼睛很亮。 但其中蕴藏的深沉似海的情绪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他跪着的时候脊背也挺的笔直,像是有一万根怎么压也压不弯荆棘反骨。 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沈燃忽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想。 薛远道那样严肃古板到极其无趣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能养出薛念这样的儿子来的? 这样热情似火,又这样…… 冷酷漠然。 这样两种完全相悖的品质竟然能流水无痕般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从戎狄回到大周后,他们两个的每次见面几乎都是不欢而散。 要么意见不合。 要么场合不对。 其实开始的时候并不想这样的。 可大部分时候,人总是言不由己、身不由己。 伤人的话脱口而出。 因为对彼此的了解,又能比其他人更加精准无误的戳中要害。 没有一个人愿意低头愿意示弱。 又或者…… 午夜梦回时沈燃也会忍不住想。 是他还不值得薛念来率先示弱。 这个人身边的朋友如流水不断。 明明人心这样自私,这样多变。 却总有人愿意舍命为他。 这样的人太危险。 他是天生的王者。 他是悬在当权者头上的一把刀。 沈建宁知道,所以他防备忌惮,笑里藏刀。 沈燃也知道,所以他嫉妒。 嫉妒啊。 得人心那么难。 需要他费尽心思迎合讨好,玩弄心计玩弄权术。 可薛念不费吹灰之力。 轻轻松松的就得到了。 就像温如松那种老古板,口口声声跟沈建宁进言,说他不适合继承大统,用自己的舌头毁掉他殚精竭虑得来的一切,又在背地里偷偷惋惜为何薛念不是皇子。 何其可恨? 如果不是心中尚存一丝理智。 那只凭这一句话,等待着温如松的就不是被迫告老还乡这么简单。 而是千刀万剐满门抄斩。 沈燃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相反…… 他睚眦必较,有仇必报。 凡事都将自己利益放在第一位。 只有他自己知道。 虽然当初他拒绝了沈建宁要薛念同行的提议,但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满意的。 甚至有些难以言喻的快意。 既然是他朋友。 与他同甘共苦,不是理所应当的? 没道理他满身尘埃。 对方还稳稳当当坐在云端啊。 然而嘴里却还是下意识的说出了拒绝的话。甚至还因此生出些壮士断腕的悲壮豪气。 笑别人愚蠢。 为了自以为是的些许情谊不顾生死。 结果自己紧跟着就愚蠢了一回。 他给出了一生只有一回的义气。 却并没有得到期待之中的回报。 薛念有老师有知己。 有那么多割舍不下的生死弟兄。 相形之下,他们之间那点过去和交情当真少的可怜。 陈旧的山海经。 简陋的弹弓。 生锈的九连环。 到最后连沈燃自己都觉得羞于启齿。 只能把那些封存在未央宫的暗格里不见天日。 可是今时今日,又是这个人。 不顾自己满身狰狞伤痕。 砍掉完颜靖的手脚。 牵回了像狗一样的完颜森。 第481章 道歉(1) 薛念从来都不是个残忍嗜杀之人。 他上战场,只是为了保家卫国。 所以他会给予敌人适当的尊重。 比如…… 不虐待战俘。 给敌人个痛快。 但是这回不同。 无论是对待完颜靖,还是对待戎狄皇室的这些战俘。 他都用出了从未有过的辣手。 他是在给他报仇。 心里好似被什么攥紧了,莫名抽疼了一下。沈燃把嘴里咬出了些血腥气。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对不起。” 察觉沈燃语气之中从所未有的凝重之意,薛念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默然片刻,随即笑道:“陛下这话就实在太见外了。臣自然知道陛下是在开玩笑,也不会把陛下这些话放在心上。再说了,臣这皮糙肉厚的,抽两鞭子也算不得什么。地上凉,陛下赶快起来吧,臣可受不起您这么大的礼。” 最后两句语调微微上扬,带上了很明显的玩笑意味,显然是试图缓和气氛。 若在平时,沈燃很可能就顺着台阶下来,一笑而过了。 然而这回,他还是没有动。 沈燃认认真真的看着薛念,眼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 须臾后,他轻轻喊了薛念的名字,缓缓道:“这是你该受的,你也受的起。” 一字一句,清晰平静。 仿佛砸在人心上。 此言一出,薛念心里一突,彻彻底底的愣住了。他默默把沈燃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觉得根本就不能理解对方话里的意思。 又或者说,他不相信沈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厌憎世俗的枷锁。 更不愿意接受所谓的高低上下、君臣有别。 可这的确是既定事实。 一顶“忠君”的帽子扣下来,能有千斤重,足够压死数不清的人。 天地良心,他不愿意屈膝跪人,却也没想过让皇帝跪他。 薛念目光闪了闪,难得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打了个哈哈,想了个并不高明的主意来粉饰太平:“陛下真的喝多了。” “没喝多。” 沈燃轻笑了一声,淡淡道:“在戎狄那三年,对我来说是不可磨灭的耻辱,我曾经做过很多梦,在无数个夜里翻来覆去的想报复那些人,让他们也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但我又觉得,就算把他们全都挫骨扬灰,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弥补不了我曾经受过的苦。” 他当然想报复,想让完颜森与完颜靖之流付出代价。 但杀戮和血腥填补不了他的心。 他总觉得意难平。 沈燃微微侧过头。 他看着薛念的眼睛,轻声道:“可是从今往后,不会了,子期,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欠你句道歉,可总是羞于启齿,但是今天,我……” 薛念忽然道:“陛下,你不必……” “这些话我放在心里很久了,今天一定要说。” 沈燃摇了摇头,阻止了薛念接下来的话。他继续道:“一直以来,我都对你有误会,但不是诚心的,今天我要郑重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的责之切。” 第482章 道歉(2) 赵元琅回房的时候,发现门外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对方背对着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他回来。 犹豫片刻,赵元琅稍稍放重了脚步。 对方果然闻声回头,温声笑道:“赵将军,你回来了。” 态度亲切,也和善,丝毫没有架子。 “璇玑皇女。” 赵元琅很客气的点了点头:“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百里冰道:“明日一早,我们就打算离开陵豫关了,提前来向赵将军辞行。” 赵元琅愣了愣,下意识问道:“这么急?不是说好多住一段时间再走的么?”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 百里冰笑了笑:“但就在刚才,我忽然接到急报,说是璇玑境内有要事需要处理,所以就不能久留了。” 明白她的意思,赵元琅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不擅长安慰人,最后只道:“他眼神不好,皇女不要放在心上。” “的确。” 百里冰“噗嗤”一笑,把一封信递给赵元琅:“我离开后,劳烦赵将军此物转交给他。” ………… 空气蓦地凝滞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薛念忽然扶额笑了起来:“沈燃,你可真的是让我……” 他伸手搭住沈燃的肩:“你说我们之间有误会,我承认,但不能全怪你,我责任也很大。我只顾着我自己的骄傲,从未体谅你的难处。我也欠你句对不起。” 沈燃摇了摇头:“你不必如此。我今天与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我与陛下所说,也是句句肺腑啊。” 薛念勾了勾唇:“其实有句话我憋在心里也很久了,一直想要告诉陛下……” 说到这里,他声音忽然低下去,只能看到嘴唇在动,却不闻其声。 沈燃身体下意识前倾,想听清他说什么,梅花香在错落的发丝间交错纠缠,彼此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薛念静静看着他,缓缓道:“虽然我有很多朋友,但你对我来说……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沈燃。” 薛念微微侧头,一字一顿喊他的名字:“你总不会也以为我是那种……只因为对方是皇帝,就不敢给兄弟伸张正义报仇雪恨的人吧?” 敢于犯上作乱当乱臣贼子的人,最多是逢场作戏虚与委蛇,怎么可能真的敬畏皇权? 这话实在已经太着了行迹。 沈燃轻轻扯了扯唇角。他目光有些轻佻的在薛念脸上一转,语带笑意,用的是懵懂少年的无辜语调,说出的话却让人难以招架:“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之所以没有帮赵元琅,是因为心里更偏向我?嗯,哥?” 在太后的高压管教下,沈燃自幼性格孤僻,鲜少有主动跟人开玩笑的时候。 这回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主动喊“哥”。 眼睛里带着戏谑的,狡黠的笑意。 勾的人心猿意马。 换了别人一定丢盔弃甲。 然而薛念哪能是一般人,脸皮厚比城墙。他桀骜不驯的扬了扬下巴,不但没有因为沈燃的话表现出半点儿为难和局促之意,反而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活脱脱一个吊儿郎当的登徒子—— “喊哥多没意思,不如喊声夫君来听听。” 第483章 喝酒(1) 薛念果然知道怎么样才能挑动沈燃的情绪。 一句话出口,成功让他黑了脸。 他二话没说,站起来转身去找自己刚扔在地上的柳条。 结果才把柳条捡起来,就被一只手扣住了手腕。 回过头正对上薛念那张笑的吊儿郎当的脸。沈燃抿了抿唇,冷冷道:“放手!” “何必呢?” 薛念轻轻勾了勾唇:“真打了陛下又心疼。” 声音很平静。 但眼睛里调笑的意味浑然天成。 仗着虽然不明显但确实存在的身高优势,他身上总隐隐带着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感。 沈燃目光一凛:“薛子期,你放肆!” 这一句还是很有威严的。 薛念微微扬了扬眉。 须臾之后,他向后退开两步:“是臣错了。开个玩笑而已,陛下不要当真。” 说完,他再次跪下:“臣愿任凭陛下处置。” 最后一句话语气变得异常正经。 风花雪月荡然无存。 沈燃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 他缓缓道:“怎么处置都可以?” 薛念点头,斩钉截铁道:“当然。” 沈燃嗤笑一笑。 他走到桌案旁坐下,指指桌上摆着的酒壶,发出了第一个指令:“倒酒。” 话音落下,薛念立即起身,拿起酒壶给他倒了杯酒,伸手给他递了过去。 然而沈燃却没有接。 他微微垂眸,看着杯中清澈透亮的酒水,随即发出了第二个指令:“在酒里滴一滴血。” 薛念依旧毫不犹豫的照做。 沈燃看着他,又似笑非笑的发出了第三个指令—— “伺候人的规矩不知道?” “跪下,说请夫君喝酒。” 薛念微微一怔,随即不可抑制的笑起来:“陛下对臣,可还真是有仇必报。” 沈燃微微仰首,语气挑衅:“你照不照做?都说你薛子期言出必践,一诺千金重,怕不是欺世盗名?” 目光撞在一起,无形中火花四溅。 薛念轻呵了一声。 下一刻—— 他单膝跪地,把酒杯举了起来:“请夫君喝酒。” 简简单单五个字。 几分轻佻几分玩味。 抑扬顿挫笑意深藏,像是夜色里席卷过境的风,让人品出了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味道。 贵公子仪态如影随形。 堂堂一个将军,跪下喊夫君,竟也有种不屈的动人风骨。 仿佛盛京城把多年以来积攒的钟灵毓秀尽数倾注在此人身上了。 沈燃目光在烛火跃动的光芒里闪烁不定。但他垂眸看着薛念,还是没接过这杯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念也不急躁。 他稳稳端着酒杯,杯中酒连一丝晃动也没有。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沈燃终于接过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又在杯中倒满了酒。 然后将一滴血滴入酒杯,抬手将酒杯递给了薛念。 薛念没问为什么。 干脆利落的把酒干了。 “从今往后,我认你是我哥。” 沈燃道:“赵守德的事我有责任,我也认,我知道,不给赵家报了这个仇,你就总是觉得愧对他们,你放心,我不动赵元琅,也会善待赵元琢和赵晴岚,如果做不到,你就来杀我。” 第484章 喝酒(2) 第二日。 赵元琅用完早饭,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他过去打开门,立即有一个人影扑了进来,笑道:“元琅,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我都想死你了!” 是谢长宁。 他用的力道不小。 若换了旁人,必然被扑的一个趔趄。 然而赵元琅站在原地,连一丝晃动也没有。他有些局促的把谢长宁从身上扒拉下来,下意识道:“你怎么来了?” 谢长宁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我不能来吗?” “也不是。就是……算了。” 看着谢长宁见到自己时满脸兴奋的模样,赵元琅长出了一口气:“你被铁牛他们抓走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待会儿让他们给你道歉。” “不用不用,元琅你太见外了。” 谢长宁摆了摆手道:“误会解开就行了,大家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说什么道歉不道歉的。” 说曹操曹操到。 正说着,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雷冲,老子没有你这种白眼狼的兄弟!你离老子远点!” 声音实在太大,犹如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 谢长宁和赵元琅齐齐抬头,果然看到铁牛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 他人高马大,步子迈得也大。 雷冲一边小跑着跟在后头,一边紧着陪笑。 赵元琅皱了皱眉。 他迎过去低声道:“铁牛,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事也怪不得雷冲,陵裕关中人多嘴杂,大家都是兄弟,你不要把事弄这么难看。” “不行!” 铁牛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的大声道:“大哥,你是没看见他在狗皇帝面前那副哈巴狗样!就差跪下给狗皇帝舔靴子了!你要留下,我跟着你牵马坠蹬都没问题!因为你是英雄!可那雷冲他奶奶的是个狗熊!我铁牛不能跟狗熊做兄弟!” 一番话说得雷冲无地自容,原本的黄脸涨成了黑紫色。 谢长宁看的有些于心不忍:“我说铁牛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吧,如今大周正与戎狄打仗,你这时候来闹,置那么多的百姓于不顾,又岂是英雄所为?” 铁牛眼睛一瞪:“老子说话,哪有你这小兔崽子插嘴的份,要不是雷冲那个白眼狼,你这小兔崽子早就——” 赵元琅沉下脸:“不要再说了。” 见赵元琅生气,铁牛一噎,这才黑着脸不言语了。 就在这时,忽有传讯兵来禀报:“赵将军,距陵豫关二百里发现戎狄先锋队的踪迹!” “可算来了。” 赵元琅冷冷道:“那么大的惊喜准备给他们看,我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少将军呢?他在何处?” 传讯兵还没回答,谢长宁已经先接了话:“应该还在房中,我刚刚从那边过来时,陛下和少将军都还没起呢。” 赵元琅愣了愣。 军中作息严格,何时吃饭何时起床都要分毫不差。 薛念更是所有人中起的最早的。 就算如今是在关城之中,也不至于睡到这时候吧。 赵元琅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又侧头看向谢长宁,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不能相信的神色。 “日上三竿了,还没起?” 第485章 备战(1) 谢长宁再来到沈燃和薛念房间外的时候,薛念早就已经穿戴整齐。 此时他刚打开房门,正准备往外走。 谢长宁赶紧迎上前。 扬声叫了一句“少将军”。 薛念先回过身关上房门,这才“嗯”了一声,笑道:“怎么了?” 谢长宁立刻把发现戎狄先锋队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薛念点了点头:“放心吧,我已经知道了,先到帅帐去。” 谢长宁下意识往紧闭的房门里瞥了一眼:“陛下呢?陛下不一起去么?” 薛念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看了谢长宁一眼,淡淡的道:“陛下日理万机,本该高座明堂,如今御驾亲征已是不该,些许小事何须再麻烦他。怎么?是觉得你家少将军没本事退敌吗?” 这目光并不冷冽。 可谢长宁被他目光扫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忽然间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这次从戎狄回来之后。 这个男人仿佛变得更成熟了,连眉梢眼角都带上了无形的威严。 谢长宁“啊”了一声,连连摆手:“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薛念微微一笑:“那就走吧。” 谢长宁乖乖点了点头:“好。” 两人一路来到帅帐外。 赵元琅正在外头等着,见薛念和谢长宁过来,抿唇道:“少将军终于舍得起来了?” 薛念仿佛根本没听出赵元琅话里隐隐带着的嘲讽意味,笑容洋溢的跟他打了个招呼:“是啊,一夜好眠,神清气爽。” 说完,转身进帐。 赵元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侧目看向旁边的谢长宁,轻声问道:“长宁,你有没有觉得,他今天有什么地方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 “没有吧。” 谢长宁愣了下,愣愣道:“我看少将军还是跟以前一样英俊潇洒啊。” “我不是说长相,我是说感觉。” 赵元琅一言难尽的看了他一眼:“算了,当我没说,有些东西,就算现在告诉你,你也不懂,先回去吧。” 话音落下,他也转身进了帅帐。 微风吹过脸颊。 谢长宁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还嘟嘟囔囔的小声道:“真是的,说的好像自己什么都懂一样,都把我当小孩,难道你自己年龄很大么——唔——” 因为没留神看路,走出一段距离后蓦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谢长宁愣了愣,赶紧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小心——江姑娘,你怎么在这?” 不等江月见回答,谢长宁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看清自己走到何处后道:“来找陛下吗?” 江月见揉了揉被他撞的有些发疼的肩膀,轻轻“嗯”了一声:“我做了滋补的药膳。” 在戎狄那三年,沈燃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要说对身体没有任何损害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譬如每逢阴天下雨,他膝盖都会隐隐作痛。因为曾经在雪地里跪了太长时间。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江月见一直在做各种药膳给他调理身体。 第486章 备战(2) 谢长宁“哦”了一声:“真是辛苦江姑娘了。” 他目光落在江月见手里提着的那个食盒上:“陛下吃了?” 江月见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刚刚我过去,亲兵说他还没起,我也就没有去打扰他。” “不是吧。” 谢长宁愣了愣,下意识道:“这什么时候了,陛下他还没起呢?” 沈燃作息雷打不动,准时的吓人。 而且江月见诊脉时,也是说他思虑过多,夜间多梦容易失眠,因此做了不少助眠的药膳。 但也没能让沈燃多睡太长时间。 谢长宁闻言顿时有些担心起来。 他抿了抿唇,猜测道:“陛下会不会是生病了?” 话音落下,他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不会,要是生病,少将军不可能不说。” “他若是能多睡会儿也是件好事。” 江月见睫毛颤了颤:“既然如此,那我等晚些时候再过来吧,顺便也给他诊一诊脉。” 这姑娘虽然性情孤僻了些,平时只待在自己的药庐之中,不喜欢跟人说话,但对沈燃的确很关心,也很尽心。 谢长宁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一般来说,世家公子在未成亲之前身边就会有通房,正式成亲后还会有贵妾良妾。付惊鸿十几岁的时候,崔夫人就仿佛不要钱一样往他房里塞人,那些贴身伺候的美貌丫鬟全是通房备选,只要付惊鸿愿意,随手拉过一个就可以宠幸。 而沈燃作为皇帝,那更是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所以谢长宁一直都没觉得三妻四妾有什么不该,甚至在察觉了江月见对沈燃的心思之后,还有意撮合他们之间的事。一则江月见医术高超,对沈燃也很体贴,二则若有这层关系在,那江月见医治谢今朝时就更不会不尽心。 结果没想到沈燃竟然提出来要为皇后守身,不肯再接受别的女人。 可惜江月见这番心思是注定成空了。 “江姑娘真是体贴。” “陛下时常与我说,很是感激姑娘的关心呢。” 谢长宁把“感激”两个字咬的很重。 他接过江月见手中提着的食盒,笑着道:“江姑娘,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来帮你拿着,送你回药庐去吧。” 江月见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那就多谢了。” 路上,江月见忽然道:“陵裕关房间这么紧张,连他也要与人同住一间吗?” “听说刚开始是挺紧张的,因为伤员太多。后来为什么就不知道了。” 谢长宁随口道:“可能习惯了吧。”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回药庐中。 谢长宁把食盒放在桌案上。 江月见打开盒盖,从里头取出一碗汤鲜味美的山药薏米排骨汤。 食盒盖才打开,谢长宁就感到一阵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可见江月见的用心之处。 他微微一笑:“江姑娘,你——” 话还没说完,却听得“哗啦”一声,江月见竟然抬手就把这碗汤给倒了。 谢长宁愣住了:“江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放久了就不新鲜了。” 江月见道:“倒了重做。” 第487章 峡谷(1) 与此同时,戎狄军队。 大军正向前行进,完颜勇忽然勒马停住。 完颜猛此时一门心思就是杀进陵裕关洗雪前耻,心急马也快。他策马行出一段距离之后,才发现旁边的完颜勇竟然没有跟上自己,不得不调转马头翻回去,狠狠皱了皱眉:“大哥,你这怎么回事?一天到晚跟丢了魂似的,你别忘了,咱们出发之前可是跟父皇立了军令状的,此次必须取回那薛子期的首级祭旗。你一天到晚走走停停的,什么时候才能到?” 完颜猛脾气暴躁,性如烈火,可完颜勇却是行事谨慎,粗中有细。他看着前边的道路,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不知道怎么回事,越靠近大周的地界,我这心里就越是觉得别扭,那薛子期既然能够胜过五弟,恐怕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大哥,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咱们自己威风?” 完颜猛冷笑一声,不屑道:“就五弟那身子骨,没事也就想点歪门邪道,讨父皇欢心了,能跟你我兄弟相提并论?赶快走吧,跟我们驻守在此的大军会和,等破了陵裕关,我就把那薛子期的首级挂在城墙上示众,再让他们的皇帝当众给士兵们表演,让大周那些废物们都看看他当年什么样!” 说到这里,完颜猛的神情忽然就变得有些古怪:“当年我就说过,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就该好生学着怎么伺候人!偏生五弟那个蠢货跟他走得近,竟然还不肯让老子碰,你看看,现在怎么样?哼!等着吧,这回再落到老子手里,老子有的是法子治他!” 完颜猛身边美貌的侍从和侍女无数。 完颜勇对这些却向来不感兴趣,听完颜猛越说越不靠谱,当即道:“行了,快走吧。” 大军又向前行进一段距离,快入夜时来到一处峡谷。 只要穿过这处峡谷,就算彻底到了大周境内,完颜猛领着军队打算继续行进。 谁曾想完颜森又勒马停下来了。 完颜猛回头看他:“大哥,你又怎么了啊?” 语气中隐隐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完颜勇目光落在峡谷上:“这种地方容易有人设伏,还是小心些好。” “我们的先锋队不是才过去,如果有问题怎么可能不报。再说,我们一直小心掩藏踪迹,对方根本就难以发现。” 完颜猛道:“大哥,你可是我们戎狄的勇士,不能被薛子期那么个小白脸吓破胆子吧!” 完颜勇道:“不行,我觉得还是谨慎些好!” 说完,他吩咐一队亲兵去前方探查道路。 因为完颜勇才是主帅,所以完颜猛再急也只能在旁边等着。 大约一炷香过后,亲兵回来禀报,说前方一切正常。 完颜猛道:“这回总可以走了吧?” 完颜勇这才点了点头。 但他还是没有令大军一起通过,而是把大军分成四队,一队一队的通过。完颜猛在前,而他自己在则最后压阵,这样即使遇伏,也能最大限度保存实力。 第488章 峡谷(2) 大军通过之时一切如常。 完颜猛领人到了峡谷外,看士兵还在一队一队的往外走,心里禁不住又焦躁起来了。他拧着眉跟旁边的心腹大将詹桑抱怨道:“我这大哥如今做事简直是越来越娘们唧唧了,真是叫人不痛快。” “大皇子哪都好,就是为人太小心。” 詹桑附和道:“要说国主的这些皇子之中,自然还是三皇子更有英雄气概。” 完颜猛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掌拍在詹桑肩头:“要不说呢,果然还是你更懂我!” 话音落下,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得一阵战马嘶鸣声。 两人同时一怔。 不约而同循声望过去,就见到一个刚从峡谷中出来的士兵竟然“噗通”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人面色蜡黄,生的又瘦又小,盔甲穿在身上晃晃荡荡。 看模样根本就不像是戎狄人。 完颜猛借着月色看清了对方长相,当即“哼”的一声,冷冷道:“废物!” 眼神像在看一条狗。 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不悦。 詹桑也认得这个人:“我早就说过大周那些将官全都是废物,拉下去洗个恭桶就算抬举他们了,偏偏国主还不相信,非要让他来当个兵,你看怎么样?骑个马还能从马上摔下来,除了会浪费粮食,其他的简直屁用没有!他奶奶的,今天老子非要让这废物好看!” 说完,他策马过去,狠狠几鞭子抽在对方身上,打的对方满地打滚。 深知詹森的脾气,面色蜡黄的男人不敢喊疼,只能咬着牙,连连哀告—— “詹森将军饶命!詹森将军饶命啊!” 此人乃是齐王沈煊身边最信任的谋士黄龙飞。当初沈煊和戎狄的使者被薛念一剑射死,可黄龙飞却带着家眷和细软逃到了戎狄,本来满心欢喜的以为能够得到对方重用,结果没想到戎狄皇室根本看不上他这人,什么官职都没给,还毫不客气的搜走了他身上带着的全部金银细软,把他拉到军营里当了个大头兵。 因为他是大周人,又生的瘦弱,在军营之中天天被人欺负。 饭是馊的,被子是湿的。 每天晚上要记得起来倒恭桶。 其他士兵稍有不顺心之处都能把他胖揍一顿,或者抓着他头发,把他的头按进恭桶中。 所以黄龙飞整天畏畏缩缩,看着比在陵裕关之时还要瘦了整整一圈。 詹森力大无穷,没几鞭子下去黄龙飞就“哇”喷出一口血,连求饶打滚都没力气了,只能奄奄一息的承受着抽打。 然而詹森却仿佛毫无察觉。 他居高临下,把鞭子武的虎虎生风。 “啪——!” 又是重重一鞭子挥下。 血肉飞溅。 这回黄龙飞狠狠抽搐了一下,然后双眼上翻,彻底不动了。 詹森竟然把黄龙飞给活活抽死了! 马蹄踏在这个瘦小的男人身上,詹森张开嘴,仰天大笑起来。 “噗嗤——!”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电射而来,穿透了詹森的喉咙。 大笑声戛然而止。 第489章 对敌(1) 这一箭又准又狠。 詹森脸上还带着鞭打黄龙飞时的笑容。身体却难以抑制的晃了晃,“噗通”一声跌在了马下。 再无声息。 这下变故陡生,戎狄士兵哄的一乱。 完颜猛目光狠厉。 他生的人高马大,是戎狄出了名的大力士,所用兵刃跟赵元琅一样,也是两炳铁锤。 此时完颜猛紧紧把铁锤握在手中,怒斥道:“什么人?滚出来!” 夜色中传来一声轻笑。 紧接着,两个不明物体向完颜猛的方向飞了过来。 来势又快又急。 完颜猛不及看清飞过来的是什么,当即横铁锤格挡,把两个不明物体打飞了出去。 只听得“砰砰”两声响,两个不明物体倒飞出去撞在树上,又“咕噜噜”滚在了地上。 月光照亮他们血肉模糊的脸。 完颜猛终于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是带领先锋队探路的两员大将! 完颜猛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狠狠瞪着声音来源处,喉咙里溢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滚出来!” 那是一片树木丛生的密林。 惊怒交加之下,完颜猛把手中铁锤舞动如风,“哗啦啦”砸倒一排树。 又一声笑从头顶传来。 声音很好听。 可凉薄又不屑,高高在上的蔑视感油然而生,像在戏弄狗。 完颜猛心里一突。 他闻声蓦地仰首,看见了一袭垂落的红色衣角。 青年懒洋洋靠在树上,腰间悬了一把弯刀。 大敌当前,他竟然在很惬意的闭目养神。 红衣弯刀。 根本无须任何自我介绍,完颜猛也立刻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狠狠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 “薛、子、期!” 声音里有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意味。 此言一出,树上青年终于睁开了眼。 目光“砰”的撞在一起,完颜猛极清晰的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玩味血戾。 像是沉睡中的猛虎被惊醒,时刻期待着要把人扒皮拆骨,生吞活剥。 先前的不屑嘲讽一时尽去。 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刹那对视中,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完颜猛忽然觉得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弯刀自刀鞘中滑出,稳稳落在手中。 薛念没有任何笑意的扯了扯唇角,温言道:“想必这就是戎狄三皇子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幸会啊。” 用的是客气寒暄的态度。 没给完颜猛任何客气寒暄的机会。 最后一字未落,雪亮刀光闪过,弯刀已经当头斩下。 得益于多年以来的对敌经验,完颜猛早有提防。 他毫不犹豫用铁锤去挡薛念的刀。 他敢打赌,薛念的弯刀再利,也不敢硬碰自己的锤。 薛念也果然没碰他的锤。弯刀在完颜猛抬起手的一瞬间倏然转向,以极为刁钻的角度穿过双锤之间的缝隙,砍翻了他的战马。 这两刀实在太快了。 等完颜猛反应过来的时候,高大的身体已经重重摔在地上。 他带领的戎狄军队意识到不妙,当即各持刀剑,冲上来抢救主帅。 然而就在这时候,林间跃下数不清的大周兵将,与戎狄士兵缠斗起来。 第490章 对敌(2) 完颜猛身形高大笨重,很难立即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如果被偷袭,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他意识到情况对自己不利,当即就地一滚,顾不得再拿起落在地上的铁锤,完颜猛伸手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疯了一样去剁薛念的腿。 同一刻—— 弯刀带着风声挥下,“哐啷”撞上了完颜猛的匕首。 完颜猛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的力气。 然而这一击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了,兵刃相击的刹那间,完颜猛手中匕首蓦地下沉,竟然需要他用尽全力才没脱手。 面前这个青年在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量恐怖到令人心惊。 冷汗从额头冒出来,完颜猛双手紧紧握着匕首,眼睛通红的与薛念对峙。 无疑,薛念生的很俊美。 但只要亲眼见过他的人,就绝对不会把他和“弱”或者“女气”那种词联系起来。 无论能力还是气势,他都有资格做最凶猛的头狼。 薛念微微垂眸,他在这一刻对着完颜猛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三皇子就只有这么点本事吗?” 他勾了勾唇,语气戏谑,逗弄小孩似的:“那恐怕……不太行啊。” 从来都没有被人这样嘲讽过,完颜猛目眦欲裂,胸腔之中溢出了一声怒吼。 与此同时,他双臂力气猛增,狠狠架开薛念的弯刀,在震天的喊杀声之中狞笑道:“薛子期,你在这得意什么?你再厉害,不也要趴在地上给人磕头,你知不知道,你们那个皇帝到底是个什么货——” “砰——!” 寒光闪过,兵刃再次相交。 薛念在僵持中一拳揍上完颜猛下颌。 再次分开的时候,完颜猛面容扭曲。 他张开嘴,向着薛念的方向“呸”的吐出了两颗带血的牙。 “完颜猛。” 薛念提着弯刀,缓缓喊了完颜猛的名字。他道:“你的头,少将军收下了。” 第三,第四,第五次交锋来的更快。 完颜猛求胜,他还要命。 但薛念却更像个无所顾忌的亡命徒。 他不闪不避,一味进攻。 刀刀狠辣。 刀刀见血。 每次攻击都让完颜猛手臂发麻。 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中,匕首很快卷了刃。 完颜猛不明白薛念为何这么不要命。 他也无瑕去捡起自己的铁锤,只得劈手夺过一个士兵手中提着的大刀。 没想到只是这一瞬间的分神,就被薛念抓住破绽砸翻在地。 口鼻都在流血,完颜猛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以手撑地,想要再次从地上站起来。 然而突如其来的剧痛淹没了他。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完颜猛双腿齐膝而断。他的身躯“噗通”倒在地上,这次无论怎么努力也爬不起来了。 完颜猛胸口剧烈起伏,在铺天盖地的痛苦彻底中疯狂了。 他喘息着张开嘴,试图破口大骂。 然而就在这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就掩盖了他的骂声。 紧接着,不知道多少匹马从他身上踏过去。 把他踏成了一摊烂泥。 第491章 夜色(1) 与此同时,峡谷内。 完颜勇带队走到峡谷正中,忽然间听到一阵有些奇怪的响声。 像是什么重物从高处滚下来了。 他心里一突,当即扬声喊道:“全军——” 他想说“全军戒备”。 然而接下来两个字还没有来的及出口,破空声已经近在耳边。 危急关头,完颜勇不及细想,挥舞手中狼牙棒,奋力挡开了破空而来的重物。 “砰——!” 重物砸在山岩上,须臾后又“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是一块四分五裂的巨石。 果然有埋伏! 完颜勇见状脸色骤变。 他握紧了手中的狼牙棒,用戎狄语大声命令其他士兵:“快走!” 已经太迟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完颜勇这样的本事。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越来越多的巨石沿着山涧滚落,砸伤了附近的士兵。 队伍顿时一阵大乱。 完颜勇气的红了眼:“哪来的缩头乌龟!给老子滚出来受死!” 山涧上一片寂静。 只有滚落的巨石,不闻人声。 一张黑脸上阴云密布。 完颜勇无可奈何,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把手中的狼牙棒舞动如风。 他生的又高又壮,力气也大。 这般如猛虎下山般往外冲,虽然受了不少伤,但也真凭着一股悍勇,一路闯到了出口。 此时这支队伍的伤亡已经达到了二分之一。 浑身关节咯咯直响,难以抑制的怒气在胸腔中横冲直撞。 完颜勇抓着缰绳的手青筋毕露。他策马冲出山涧,咬牙冷声道:“三弟!快随我——” 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 四下里一片寂静,哪里还有完颜猛和其他士兵的影子? ………… 自戎狄回来之后,沈燃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能睡这么长时间。 再睁眼时天竟然已经完全黑了。 身体的疲惫感倒是缓解了不少。 不过…… 他盯着床顶看了好半天,想起昨晚做的荒唐事,忽然扶额轻轻笑了起来。 真是……疯了。 敲门声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非常轻,像是怕吵到了他。 沈燃依旧躺在床上没有动。他随意像着门口处瞥了一眼,懒洋洋道:“谁?” 片刻的停顿后,来人低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是我。” 是谢长宁的声音。 沈燃笑起来:“进。” 话音落下,细微的推门声响起,谢长宁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打开门走了进来。 过来看了好几回,沈燃都没有醒,他实在是有点不放心了。 谢长宁一边走还一边说:“陛下,你怎么睡这么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然而抬头看向沈燃的一瞬间,他声音戛然而止。 沈燃还真就一副货真价实的、刚刚才睡醒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如今天气变热的缘故。寝衣就只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穿跟没穿差不了多少。 眼尾处藏了些带着水汽的红。 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出来。 但是…… 仿佛呼吸忽然变得艰难,谢长宁蓦地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眩晕。 片刻的死寂之后,他条件反射般回过身,“哐啷”把门关上了。 第492章 夜色(2) 怎么能有人长成这个样子呢? 谢长宁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尽量不往沈燃的方向瞟,但目光又总是不由自主的顺着脖颈下移。 忽略身上那些若隐若现的伤,这副身躯真是完美到了极致。 谢长宁目光落在沈燃锁骨处微微起伏的曲线上。 那里不知是被什么东西蹭着了,似乎也微微有些泛红。 不明显。 但在月色下显得惊心动魄。 沈燃倒比谢长宁坦然的多。 他好像还带着些刚刚睡醒的乏力,只懒洋洋拢了拢松松垮垮的衣襟,而后半倚在床头,笑道:“点灯啊,怎么,还要朕亲自来?” 房间内没有烛火,只有清泠泠飘渺寒冽的月光,越发显得气氛暧昧。 谢长宁如梦方醒。 他赶忙答应一声,上前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烛火摇摇晃晃,镀在了沈燃比以往更惊艳绮丽的眉眼上。 谢长宁侧头瞧见,动作不由自主的就顿了顿。 这下一个没留神,指尖竟不小心戳在了晃动的烛火上。他“嘶”的一下,把手缩回来使劲晃了晃。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有睡醒的缘故,沈燃现在脾气好的出奇,见了谢长宁这副傻乎乎笨手笨脚的模样,非但没有嫌弃,反而还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从床头的小柜子中翻出瓶药:“涂上点儿吧。” 此时此刻,他实在像极了一个真心关怀幼弟的兄长。 谢长宁眼睛莫名一酸。 他鬼使神差般上前,愣愣的冲着沈燃伸出了手。 沈燃微微扬了扬眉,哭笑不得。 虽然他如今的确是真心把谢长宁当做亲弟弟看,但也没有随便伺候人的习惯。 他的本意,是让谢长宁把药拿过去自己涂点儿。可谁曾想,平常那么有眼力见的一个人,今天竟然跟傻了似的,还大咧咧的把手伸过来了。 倘若是在从前,当然不可以。 但今时自然不同往日了。 某人的影子在眼前闪过,沈燃轻轻垂了垂眸,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默然片刻,他打开瓶盖,从瓶子之中倒出一些药粉,涂在了谢长宁的指尖。 药粉清清凉凉,很快就缓解了指尖那股火辣辣的疼痛感。 谢长宁终于觉得自在了些。 他把手收回来,低声道了句谢,目光落在沈燃脸上,又问道:“陛下,你今天怎么睡这么久?是不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无事,就是昨天睡得晚了些而已。” 沈燃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陵豫关可有什么事儿么?” “没有没有,除了少将军他们还没有回来,其余一切正常。” 谢长宁摆了摆手:“江姑娘给陛下做了药膳。她让我过来看看陛下醒没醒,若是陛下醒了,就把药膳给陛下送过来。”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微微颔首,客气道:“那可真是有劳江姑娘惦念了。” “睡了这么长时间,陛下也饿了吧。” 谢长宁道:“我这就去跟江姑娘说。” 话音落下,他没等沈燃回答,就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其实用的时间不长。 但等他拉着江月见再回来时,沈燃已经穿戴整齐了。 第493章 变数(1) 江月见把自己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桌案上,打开盖子,从食盒之中取出了四菜一汤。 可能是怕沈燃没吃东西,这回并不是单纯的药膳。菜分别是杞果醉虾仁,苦瓜炒肉片,肉桂蒸排骨,和一小碟糯米藕。 汤则是一碗香气四溢的火腿鲜笋汤。 江月见不止医术好,厨艺也非常拿得出手。这四菜一汤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大心思的。 江月见先盛了碗汤,给沈燃递过去。 除了薛念出门之前软磨硬泡,非让沈燃喝下的那碗粥外,他一天都没再吃东其他西。 方才跟谢长宁说话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此时闻到汤的香气,沈燃也不禁觉得有点儿饿了。 他把碗接在手里,笑着对江月见道了声谢。 谁想拿起勺子刚喝了一口,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李铁塔身边副将周虎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他眼睛充血,脸上全是土。见到沈燃“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陛下,不好了!少将军砍掉完颜勇一条手臂,那东西狗急跳墙,吩咐手下那些士兵引爆携带的全部炸药,要跟少将军同归于尽!结果引发了山崩,少将军……少将军他——” “噼里啪啦——!” 瓷器碎裂声在耳边炸响。 汤碗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汤汁也淌的满地都是。 身旁骤然起了一阵风。 周虎后知后觉抬起头,面前只剩下了谢长宁和江月见,哪里还有沈燃的影子? ………… 与此同时。 爆炸过后,四下里一片狼藉。 赵元琅眉头紧锁,正指挥军兵安置伤员,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循声抬头时果然见到一匹马如风驰电掣般向这个方向而来。 这马距他几步时还速度不减,到他身边时却没有任何预兆的停了下来。 寒意在眉眼间凝成刀割般的肃杀,来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他声音很平稳,但本来就如白玉般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血色了:“薛子期呢?” “子期哥要我们带着人先撤,自己被困在山里了。” 赵元琅紧紧抿着唇,沉声道:“完颜勇疯了。他竟然拼着自己手下几万人的性命不要,也要拉着子期哥一起去死。那么多的炸药一起炸,直接引发了山崩,进山的路全被封死了。李将军正马不停蹄的带着士兵打通山路。” “要几天?” 空气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赵元琅涩声道:“还要看山路损毁的情况,但最少也要四五天。你……” 话音未落,沈燃蓦地转头。 他眼睛之中寒光冷冽,像是骤然惊醒了沉睡之中的猛兽。 饶是赵元琅一时间也被这样的眼神惊住,抿着唇没再言语。 见皇帝亲至,李铁塔也赶忙领着几个将领过来拜见。 沈燃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月光落在他眉眼,也只显得出漠然与冷冽。 他摆了摆手,什么都没说,片刻之后重新翻身上了马。 战马一声长嘶,转瞬的功夫就蹿出老远,把李铁塔等人的呼喊声尽数甩在了后头。 第494章 变数(2) 自从沈燃到陵豫关以来,无论遇到什么危急的场面,都是谈笑风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对待士兵更是温和,丝毫不摆皇帝架子,陵裕关这些兵将哪里见过他这样,此时不禁全都变了脸色。 如今这个情形,李铁塔更不敢让沈燃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跑。当下牵了马带着一队人在后头紧追不舍。 赵元琅犹豫片刻,也策马跟了上去。 可沈燃的马本来就是盛京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良驹。能日行一千,夜行八百。 如今更是速度骇人,几乎成了一阵疾驰的风。 李铁塔等人不断马上加鞭,急的都快从马上站起来了,也还是被越落越远。 只有赵元琅靠着师父所赠的宝马,才勉强能跟得上。 他紧随其后。跟着沈燃一路疾驰,来到了一处陡峭的岩壁前。 沈燃在岩壁前勒马停住。 赵元琅目光落在岩壁上。 隐约意识到沈燃可能要干什么,他心里蓦地一突,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下。 其实除了打通山道之外,的确还有另外一条可以快些进山的路。 就是翻过面前的峭壁。 然而山壁太滑。 而且无处借力。 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来。 见沈燃把匕首插在岩壁上,赵元琅一把抓住他手臂:“你疯了!靠着匕首往上爬,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手臂上,能坚持多长时间?掉下来会粉身碎骨的!” 就算真的成功翻过去,也不知道山里此刻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燃静侧目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 他看着赵元琅的眼睛,缓缓道:“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赵元琅愣住了。 须臾后,他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仿佛被烫了般,松开了抓住沈燃的手。 是啊。 他在干什么? 不杀沈燃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何必再费心思去管对方的死活? 沈燃微微仰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峭壁,忽然轻声道:“朕跟你说过吗?皇后有孕了。” 这话题转的太突然,赵元琅几乎被沈燃的跳跃性思维砸蒙了:“……所以呢?” 话音刚落下,立即有一个不明物体迎面飞了过来,赵元琅下意识抬手接住。 “那也是薛家的血脉。” 沈燃紧紧握住了插在岩壁上的匕首。 他连头也没回,只淡淡道:“朕相信你不会坐视不理。” 赵元琅看着沈燃的背影,眼眸漆黑:“如果我就是不理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现在你是执棋人了,那当然也由得你高兴。” 沈燃道:“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你也一样。” 手里抓着的东西冰凉坚硬,赵元琅皱着眉低头瞧,等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后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尖大小。 这是一块镶玉的金牌。 赵元琅深吸了一口气,须臾后又从怀中取出一物。 这也是一块金牌。 与沈燃刚刚给他的一样,都是用来调兵的令牌。 区别在于,一块调动的是陵裕关的军队,另一块调动的则是皇帝身边的禁军。 沈燃竟然这么轻易就把调兵用的令牌给了他这个面和心不和的敌人? 太荒谬了! 太荒唐了! 第495章 进山(1) 薛念把令牌交给自己赵元琅还可以理解,可沈燃会这么做就实在太可笑了。 凭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狗皇帝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暴戾,无能,贪生怕死? 让他连恨都不能那么理直气壮? 为什么这个狗皇帝对薛念竟然可以如此不顾自己性命? 向来都只见臣子救驾。 有几个皇帝能为臣子舍死忘生? 赵元琅紧紧握着手中的令牌。 用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令牌硌的掌心生疼,思绪却蓦地飘回半个时辰之前。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如惊雷划破夜空。 赵元琅狠狠拧了拧眉:“看这个架势,完颜勇恐怕要跟我们同归于尽。” 弯刀接连斩下几个戎狄士兵的头颅。 “不是恐怕,是一定。” 薛念在厮杀的空隙里侧目看向赵元琅,沉声道:“爆炸太大了,这里到处都是高山,容易引发山崩,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了,我挡住剩下的戎狄士兵,你赶紧带着其他兄弟先撤出去。” 明白情况紧急,片刻也耽搁不得。 握紧手中铁锤,赵元琅同样侧目看向薛念,低声道:“要走一起走。” “不行。” 薛念目视前方,摇了摇头道:“完颜勇的手下还有两万多人,一时半会儿杀不完,他就是冲着我来的,如果我也走,那他一定会死死咬住我们,若是耽搁的久了,谁也走不了,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不怕死,真怂了,我们就被动了。” 赵元琅道:“可是……” “没有可是!” 薛念态度强硬打断赵元琅的话。 他把一样东西塞入赵元琅手中,接着不退反进,又砍翻了几个试图冲上来的戎狄士兵:“男子汉大丈夫别瞻前顾后、婆婆妈妈,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军队的统帅,无论何时,大局为重!” 目光落在青年已经被鲜血浸透的红衣上,赵元琅喉咙发紧。 他忽然扬声道:“薛子期,大将军可只有你一个儿子!” 青年的笑声在爆炸声中传过来,听不出担忧与畏惧,只显得邪性又飘渺:“不过我有外甥了,我外甥就是我儿子!好兄弟,记得照顾好我外甥啊。” 外甥?儿子? 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赵元琅无声的冷笑起来。 薛念敢大咧咧的说出外甥是儿子这种话。恐怕薛远道却不敢真认那个孩子是外孙。 在皇室眼里,哪怕再近的关系,也要先君臣,后父子。 可沈燃却说,那也是薛家的血脉? 明明应该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却在完全不同的场合中。 不约而同的说出了极其相似的话。 甚至还做出了一样的托付。 低头看着手中的两块令牌,赵元琅心里情绪奔腾翻滚,犹如脱缰的野马。 合着说来说去…… 薛念可以潇潇洒洒视死如归。 沈燃这个皇帝更是意气用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就他需要瞻前顾后三思而行是吧? 赵元琅越想越气。 他忍不住一拳锤在岩壁上,咬着牙骂了声—— “妈的俩疯子!” 第496章 进山(2)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有马蹄声响起,李铁塔带着人追了上来。 他环顾四周:“赵将军,陛下人呢?” 赵元琅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往峭壁的方向一指。 李铁塔顺着他手指的风向看过去。 其实此时几乎已经看不到沈燃的身影了,但李铁塔还是意识到了赵元琅的意思,他心里顿时一突,险些没从马上摔下来。 “赵将军,你怎么也不拦拦啊!” “他可是皇帝。” 赵元琅咬牙冷笑:“我哪拦的住?” 李铁塔微微一怔。 他狠狠咬了咬牙,大手一挥:“兄弟们准备!跟我一起——” 赵元琅冷冷打断他:“不能去。之前又不是没试过,这峭壁太滑,一般的人根本就爬不上去。子期哥拼死也要保证大家的安全,这才让你们先撤出来,难道李将军现在要带着大家一起去送死?” 这峭壁就是他去爬都没有多少把握。 脸上的疤扭曲起来,李铁塔一张脸涨的黑紫:“话虽这么说,可是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少将军被困,看着陛下一个人涉险啊!” 见李铁塔还要指挥人翻越峭壁,赵元琅也急眼了。 他把自己手中拿着的两块令牌都举起来:“令牌在我手里,现在我才是三军统帅,这不止是子期哥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看见那两块金灿灿的令牌,李铁塔彻底愣住了。 气氛凝滞下来,他表情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难看。 赵元琅的本事毋庸置疑,这点陵裕关无人不服。可边关将士脾气都爆,多的是一个不满意就敢顶撞上司的主儿,别说薛念,沈燃架子都不像在盛京时那么大。 更别说他们两个来之前,李铁塔已经掌管陵豫关多年,是和齐王沈煊都能分庭抗礼的人,也许他武力差点火候,但威望绝对足够,只是比薛念稍逊而已,赵元琅把话说这么冲,让他有点下不来台了。 薛念对赵家心有亏欠,谢长宁大大咧咧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 沈燃倒是不想这么惯着赵元琅。 他当初背着薛妩时偶尔还会敲打一下赵元琢,可如今因为和薛念之间关系缓和的缘故,对赵元琅却是能让则让。 毕竟薛念可没薛妩那么粗线条。 为了赵元琅和薛念起冲突,沈燃思来想去都觉得犯不上。 面对的明枪暗箭太多,其实他根本没把赵元琅这种耿直的挑衅放心上。 但可不是所有人脾气都这么好。 眼看着气氛不太对劲,忽然从后头跑过来了一个人。这人生的面黄肌瘦,看起来像个痨病鬼。 正是雷冲。 他把赵元琅往后扯了扯,对李铁塔陪笑道:“李将军,你不要误会,陛下和少将军英雄所见略同,不希望大家做无谓的牺牲,我大哥这么做也是不想违背他们的意愿,我觉得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打通山路,不然这么险峻的峭壁,翻进去都很难了,也没法把少将军他们带出来啊,您说是不是?” 别看他长的丑,人看着也猥琐,不过倒是还挺会说话的。 李铁塔面色稍稍缓和下来。 第497章 寻找(1) 汗水浸透衣衫,清冽甘甜的梅花香散在空气之中,比以往浓郁许多。 扔掉第六把断掉的匕首后,沈燃终于顺利翻过了峭壁。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在口腔中蔓延,他咳了两声,用使力过猛后微微颤抖的指尖捂住了嘴,然而没用,还是有血不可抑制的顺着指缝溢了出来。 江月见用了那么多心思才稍稍给他养回些的元气,如今只怕是前功尽弃。 戎狄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没断胳膊也没断腿,但实际上却是五内郁结,身体也一直不太好。 登基后之所以吹毛求疵的讲究,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不想委屈自己,可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不讲究对他来说是种折磨。 熏香除了是因为想要掩盖身上的梅花香之外,还因为他每天晚上失眠,就算睡着了也会不断做梦,梦里不是沈建宁和丽妃冷漠无情、看他像看货物的眼,就是戎狄那些人狰狞的脸。 所以殿中必须备有安神效果的香。 冬天不泡温泉就会持续性关节疼。 手指不每天涂药膏就容易起冻疮。 太辣的食物吃了胃会难受一整天。 他不能吃辣除了口味清淡之外,还因为在戎狄时被人灌过辣椒水。 而且沈建宁赐薛念那把弓其实他也不是拉不开。最开始只是藏拙,从戎狄回来之后才是真的拉不动了。 根本用不着比。 薛念不着痕迹的相让并没有瞒过沈燃的眼睛。 他早心知肚明,真搏命他绝不是薛念的对手。 他已经注定落在下风。 从前是嫉妒是意难平。 但现在他更希望那个人就一直这样风光下去。 云端的人不该被扯下来。 眼前景象极其惨烈。 到处都是尸体,有的是被炸死的,有的是被砸死的。 脚下的土地已经被血浸成了红色。 最糟糕的是,很多地方都被滚落的碎石掩盖了。 根本不知道底下到底有没有人。 如果…… 如果…… 莫名的心慌感扼住咽喉,沈燃扶着岩壁,有些踉跄的跨过满地断臂残肢,在山谷里寻找那抹红色的影子。 既想找到,又希望找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沈燃忽然被一匹倒在地上的马吸引了目光。 那是薛念的马! 沈燃不小心绊在山石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近前。 心烦意乱下连匕首也忘了用。 沈燃直接徒手去扒拉那些堆在战马旁边的尸体和碎石,手臂麻木的厉害,碎石的边缘割破手指,他也没感觉。 没有。 没有薛念的影子。 仿佛溺水之人又骤然被提起,沈燃顾不得满地狼藉,坐下狠狠喘了几口粗气。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他忽然发现这匹马的动作有些奇怪。 它大睁着眼睛,脖子以一个有些奇怪的姿势扭曲着,一直望着自己身下的方向! 沈燃心里忽悠了一下。 他强撑着站起来,把压在战马身上的两块石头也搬开,然后把战马翻过去。 面前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洞来! 第498章 寻找(2) 沈燃试探性的丢了两粒石子下去。 过了会儿,回声传来。 大概有七八米的样子。 不像是有人的。 但宁可信其有。 沈燃皱眉环视四周。 他一眼看到棵倒在地上的大树,于是起身走过去,用树皮搓了条绳子。 然后把绳子一端固定住,另外一段绑在腰上,缓缓的下到了洞底。 这地洞真不浅。 绳子彻底拉直了,双脚也没沾地。 估测了一下剩余的距离,沈燃干脆解开腰上的绳子直接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时候一脚踩到个圆滚滚的东西。沈燃心里一突。 他低下头,感觉地上倒着个人,但黑漆漆又看不清长相。 默然片刻,沈燃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 忽明忽暗的光晕中,他蓦地对上了一张青紫肿胀,双目圆睁的脸。 对方断了一臂。 脖子还上有一圈异常明显的勒痕。 这勒痕与寻常的勒痕不同。 血肉狰狞外翻,已经可以很清晰的看到白骨。 不知道勒人者当时用了多大劲,竟险些直接把脑袋给勒下来。 沈燃眯起眼睛打量了对方片刻,而后他豁然起身,回头看向了身后! 红衣落在脚下。 青年悄无声息靠在另一个角落。 寒意顺着指尖蹿上来,沈燃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刹那间惨白。慌乱中他踢翻了原本靠坐在地上的尸体,颤抖着去探那青年的鼻息。 感到还有气后,火折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燃也没去捡,而是坐在地上平复了一下呼吸。 可很快,他又意识到不对劲。 虽然如今天气回暖,但这地洞的温度却很低。 这么冷,薛念为什么反而脱衣服? 此时他赤着上身,竟然就只穿了一条极薄的底裤,其余衣服全扔在地上了。 沈燃摸索着把掉在地上的火折子重新捡起来,一点一点检查他的身体。 薛念身上也有很多伤,但这些伤都不致命。 唯一的问题是—— 体温低的吓人。 初时沈燃心烦意乱,只以为是自己手冷。然而一旦冷静下来,他就立即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了。 他体温只是比正常人稍低。 可薛念的体温几乎不像正常人了。 目光落在薛念左腿旁的一条蛇上,沈燃瞳孔皱缩。 果然见到几个触目惊心的小洞。 他是被这条蛇咬了! 这也是戎狄的一种毒蛇。 被咬之后浑身奇冷无比,但被咬的人反而会觉得热,做出一系列类似于脱衣服或者冲凉水降温的举动。 所以中毒的人最后都是冻死的。 这种毒倒不难解,只要在温度足够的水里泡三天三夜,把寒气排出来即可。 可这个时候,他去什么地方找这么多热水?而且看薛念这样,显然已经中毒很久了。 如果拖的太久还会影响到神智。 太阳穴突突直跳,沈燃心里在一瞬之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也因此没留神旁边的动静,蓦地被人扣住了手腕。 下一刻—— 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中,后背重重撞在岩壁上。 与此同时,脖颈被手肘顶住,迫的沈燃仰起头,对上了青年漆黑深邃的眼。 第499章 相见(1) 中了这种毒,必然会四肢麻木行动迟缓,还能有这么大力气? 但无论如何,薛念能醒就是件好事。 沈燃稳了稳心神。 他低声道:“子期,是我。” 见沈燃没做任何反抗,薛念顶住他脖颈的手稍稍松了些。 “我当然知道是你。” 这回答有些怪,但此时沈燃也顾不得这么多:“那……” 他想说“那你先放手”。 谁曾想一个字才出口,薛念又微微侧过头,继续道:“所以呢?你是谁?” 沈燃愣了下。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薛念忽然俯下身来,用另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领。 同一刻—— 清晰的裂帛声响起,衣襟被薛念扯开了大半。 沈燃耳朵“嗡”的一声。 他反手扣住薛念手腕,咬牙道:“薛子期,你疯了?” 听过中毒后扯自己衣服的。 可没听说过扯别人衣服的。 薛念睫毛轻轻颤了颤。 他下颌线有些凌厉,眉眼俊朗又妖异,可眼睛里蒙着的水汽莫名叫人觉得委屈。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沈燃身上,似乎琢磨着在何处咬一口—— “这味道,很好闻。” 味道?什么味道?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沈燃心里蓦地转过了一个念头。 匕首从袖中滑出来,他用锋刃割开皮肤,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流着血的手腕怼在了薛念嘴上。 薛念嘴唇半张,本是想要说话,然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一股清冽甘甜的梅花香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比最浓郁的烈酒还醉人。 薛念眼睛更湿了。 他不由自主抓住沈燃的手,下意识想索求更多。 灼烫的气息落在手腕上。 湿热温润的触感在伤口处来回徘徊。 沈燃浑身僵硬,感觉手臂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 不断失血让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中毒的缘故,与上回的不情不愿不同,这次薛念像是食髓知味,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沈燃渐渐觉得有些危险了。 他的血毕竟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不能让薛念这么喝。可为了避免前功尽弃,又不敢贸然喊停。 沈燃半靠在岩壁旁,有些无奈的以手扶额,忽然间觉得这地洞是真冷。 只能再等一会儿。 他这样告诉自己。 在他还有余力的时候,如果薛念不停下来。那他就强行让对方停下来。 不知不觉中,薛念原本冷的吓人的指尖重新变得灼烫起来。 他像是被困在蒸笼里。 眼前走马灯般的场景朦朦胧胧,起初怎么也瞧不真切,后来却开始有了固定的影子。 起初什么都像是一场梦,后来却渐渐变得真实起来。 起初他觉得渴极了,万分焦急的祈求甘露。后来却觉得嘴里血气渐浓。 甘露似乎不太对劲儿。 薛念有些僵硬的低下头,看到衣衫不整,半靠在岩壁上的青年时呼吸不由自主滞了滞。 沈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一定是做梦。 薛念一下子把手收回来,转过头难以抑制的呛咳了起来。 第500章 相见(2) 咳嗽声在寂静的山洞之中显得格外突兀。过于苍白的脸色勉强维持住沈燃眉目间的冷冽,他微微垂眸,瞥了一眼被撕开的衣襟,缓缓道:“怎么,是朕给你委屈受了吗?” 声音沙哑。 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 这种情况下,究竟谁更吃亏,一望即知。 咳嗽声又有些突兀的停下来,空气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须臾之后,薛念哑声道:“但是事实上,我并不敢做这样的梦。” 沈燃愣了愣。他下意识想追问,却听薛念继续道:“沈燃,你知道的吧,你根本不应该来,我也不希望你出现在这,哪怕是在做梦。” 没想到薛念竟然张嘴就是一句“不应该来”。 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沈燃微微拧了拧眉,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 但他面上丝毫也不露,反而还轻笑了一声:“你……” 然而只说出一个字,紧接着又听薛念叹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沈燃又是一怔:“……为什么?” 薛念微微垂下眼眸。 他看着沈燃,眼眸漆黑如夜色:“因为如果换了我,我也一定会这么做。” 默然片刻,沈燃笑起来:“所以你现在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当然是高兴。” 薛念声音很淡:“如果陛下愿意顾全大局、守护山河,那当然好。可若陛下选择跟臣同生共死,臣自然也多谢陛下的心意。因为臣亦有同样的心意。” 沈燃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满腔憋屈和怒火在薛念三言两语中尽做云烟散。 这个人真是把他拿捏的明明白白。 “薛子期……” 沈燃扶了扶额,无奈道:“我从前讨厌你果然是没有错的。” 薛念轻轻“嗯”了一声。 他捡起被自己扔在地上的里衣,翻来覆去找最干净的地方撕下一块布条,低头给沈燃包扎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割的实在太深,鲜血顺着白玉般的手臂淌下来,至今也没有完全止住。 甚至浸湿了腕上戴着的红绳。 自到陵豫关以来,第二次了。 薛念瞧着那道伤,瞳孔难以抑制的缩了缩。他低声道:“陛下不要生气,臣认打认罚。” 他指尖重新变得滚烫,与沈燃形成鲜明对比,犹如冰火两重天。 烫的人心烦意乱。 沈燃皱了皱眉,想把手抽出来:“我自己来。你……薛子期?” 他用力拽了两下,但是薛念的手纹丝都没动。 沈燃本来就没薛念力气大,如今还疲倦又失血,就更是落在了下风。 即使彼此间不再针锋相对,然而被压制的感觉还是不太爽。 他目光落在薛念抓着自己的手上,眼底清寒冷冽,又仿佛有星火四溅。 薛念却是笑而不语,那双眼睛本是一汪静谧的水,此时却忽然起了波澜。 虽然是相对无言,但倘若眼睛能说话,那现在恐怕就有千言万语。 阴森森的地洞,旁边是面目青紫肿胀的尸体。 可遍地都是风月。 第501章 救援(1)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沈燃和薛念谁也没有说话。 薛念虽然为人爽朗,但却从不喜欢与人说心事。 他真正的痛苦藏在内心最深处,不曾对任何人提及,只有他一个人消化,倒不是见外,而是人的喜怒哀乐并不相通,你的情绪,人家未必真的喜欢了解,时间久了说不定还会觉得烦。 他觉得自己最奇怪的地方在于…… 既可以毫不犹豫为朋友两肋插刀,又非常清楚的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应该也必须要保持距离的。 既坚信“君子一诺千金重”,又很清楚的知道世道多艰、人心易变,有时候诺言不如放屁。 所以他只肯在适当的时候帮忙,他要赵元琢自立,自己解决问题。 所以他很坦然的面对并且接受贾斌的背叛。 所以他劝人永远只劝一遍。 比如面对一个要上吊的人。 如果他说过“不要做”之后,对方还是坚持,他会很平静的走开,选择尊重。 他宁可舍命去拉一个求生的人,也不会顺手去拉一个求死的人。 所以他在自己与其他人之间严格划出一条线。向后一步是热忱,而向前一步就是凉薄。 然而面对沈燃的时候,他总觉得这条线变得很渺茫。 他下意识做出了很多承诺。 他也不止一次试图拽住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沈燃身份的缘故,他甚至觉得看对方妥协很痛快。 涂上伤药之后,薛念仔仔细细的用布条帮沈燃包扎伤口,嘴上却没闲着:“陛下怕臣么?” 沈燃微微一怔,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什么?” “若是不怕……” 说到这里,薛念稍稍停顿了片刻。 他似乎是极轻的笑了下,而后才缓缓道:“不过包扎个伤口而已,陛下紧张什么?” 沈燃沉沉注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朕是嫌你磨磨唧唧。” 话音落下,薛念十指如飞,在布条尾端打出了一个又整齐又漂亮的蝴蝶结,笑道:“包扎好了。” 垂眸看见手腕上的蝴蝶结,沈燃太阳穴跳了跳:“薛子期,你几岁?还这么幼稚——” 他气的连血压都蹭蹭长,一时间也不觉得冷了:“成何体统,拆了。” 一边说一边就要动手拆。 “别啊别啊。” 薛念把嘴角的弧度压了又压,才勉强忍住没笑出来:“袖子垂下来就看不见了,而且此处又没别人,好不容易才包好的,陛下给臣个面子?” 这个人啊。 成熟的时候是真成熟,可幼稚起来就连三岁幼童也要望尘莫及。 还有…… 薛妩那独特品味是跟她哥学的吧? 一个给他戴女里女气的红绳,一个给他绑女里女气的蝴蝶结。 沈燃冷冷看着薛念,冷冷的扯了扯刚才被某人撕烂的衣襟。 他们不可能一直留在地洞中。 但这件衣服已经没办法穿出去了。 如今只有他们俩就罢了,出去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薛念轻笑了一声。 下一刻—— 红衣落在沈燃身上:“陛下先穿臣衣服将就一下吧。” 第502章 救援(2) 沈燃看了薛念一眼,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所以你打算就这么上去?” 外衣给他,里衣被撕成布条了。 薛念此时依旧打着赤膊,就只穿了一条单裤。 看起来要多凉快有多凉快。 如果天气真的很热,他这样倒也没什么问题,可山间晚上温度低,这地洞就更阴森森。 他再这样,就活脱脱一个神经病了。 薛念笑道:“那哪能啊,这不到处都是衣服。” 说着,伸手往旁边一指。 指的正是那面目青紫肿胀的尸体。 沈燃盯着那血肉模糊的脖子看了一会儿,而后拧着眉道:“不行。” 他早就认出这被薛念勒死的是谁了。 虽说事急从权,他也没有那么讲究。 但让薛念穿完颜勇的衣服,还是觉得很膈应。尤其对方现在还死的这么惨。 沈燃重新把外衣扔给薛念,然后尽力拢了拢胸前裂开的衣襟:“算了,先凑合一下,等上去了再说吧。” 薛念眉梢轻佻,随即咬着唇笑起来。 他又把外衣扔回去,接着赶在沈燃发火前火速帮他把束带系好了,笑道:“其实臣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凉快。” 沈燃脸色沉了沉:“随你。” 话音落下,他抬腿就往前走。 可长时间的殚精竭虑和大量失血让他身体变得很虚弱,刚走出两步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身子晃了晃,下意识伸出手去扶旁边的岩壁。 但薛念动作显然更快。 沈燃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岩壁,薛念已经稳稳的扶住了他,然后干脆利落的把他往背上一甩,笑道:“陛下辛苦,还是臣背着陛下上去吧。” 灼烫的温度隔着衣服传过来,沈燃身子微微一震。 他连生气的力气都快没了,无奈道:“薛子期,你别折腾了,这绳子根本禁不住两个人……” 话还没有说完,薛念已经俯下身,从角落之中搜出了一条带着血的飞爪:“这个高度,陛下总不会觉得臣是直接从上头跳下来的吧?” 沈燃愣了愣,随即了然道:“这是完颜勇布下的陷阱。” “是啊。” “完颜勇的确比完颜猛谨慎些,不过也有限。” 薛念很随意的抬腿一踢,完颜勇一直晃里晃荡的头立即“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他懒懒道:“本来靠着那些炸药,他还有机会去跟完颜靖留下的部队汇合,不过他气疯了,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杀我。结果最后反而是自己掉了脑袋。” 一场惊心动魄的凶杀,被薛念说的实在太过轻描淡写。 可也正因为轻描淡写,反而更让人无端觉得后背发凉。 刚才沈燃就注意到,薛念脖子上其实也有一道很明显的勒痕,倘若这勒痕再深些的话,那么最后到底是谁勒死谁恐怕就不一定。 也就是说,薛念很有可能是在面临失重、窒息和中毒的三重危机之下反杀了完颜勇。 默然片刻,沈燃道:“你会用这个吗?” 大周很少有人用这种暗器。 且完颜勇的飞爪是特制的,比普通的飞爪长出了好几倍,还特别重,一般人甩都甩不起来。 “本来不太会。” 飞爪非常利落的搭上地洞边缘,薛念道:“但是我可以学。” 从小到大,他学东西都非常快。 只要演示一遍就够了。 第503章 戏言(1) 薛念很快背着沈燃离开地洞。 他们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寒风拂过脸颊,带来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四下里一片萧瑟肃杀。 由于薛念当机立断,让赵元琅赶紧带着大部分人退出了峡谷,此时地上躺的大都是戎狄士兵,然而为了尽量拖住这些戎狄士兵的脚步,还是有一小部分大周的士兵永远留在了此处。 默然片刻,薛念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让沈燃坐下,低声道:“陛下……” 话还没有说完,耳边忽然之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极轻,而且听起来非常有规律,很显然来人功夫不弱,还是冲着他们这个方向来的。 这个时候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侧头与沈燃对视一眼,薛念微微拧了拧眉。 之前与完颜勇缠斗时,素来用惯的那炳弯刀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了。 眼角余光瞥见距离最近的一把刀,薛念悄无声息的用脚尖将之挑起来,握在了手中。 下一刻—— 刀光闪过,照亮了来人面黄肌瘦的脸,对方哑着嗓子道:“少将军,别打别打,是我是我!” 薛念一怔:“雷冲?” 他目光落在来人身上,惊讶道:“你怎么会在此?” 见到薛念,雷冲脸色肉眼可见的比刚才缓和了一些。 雷冲道:“李将军和我大哥他们放心不下陛下和少将军的安全,我小时候常在山里玩,所以就自告奋勇,先到这山里来看一看。幸亏少将军没事,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陛下,他之前——” 正说着,雷冲眼睛随意向下一瞥。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看到夜色中如火般的红衣,雷冲只感觉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从脚底蹿上来,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眼神和思绪都忍不住乱飘。 沈燃明明是来救人的,可为什么脸色难看到像是被救的那一个? 还有衣服…… 红衣实在太显眼太有标志性,就算想装傻都做不到。 不敢再想下去,雷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又把屁股撅的老高,“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草民叩见陛下!” 话音落下,额头紧贴着地面。 没敢起来。 沈燃懒洋洋的靠在岩壁上。 他实在是失血过多。 晕晕乎乎头重脚轻。 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自然也没什么力气发火,只是险些被气笑了—— 他做事向来随心所欲。 既然敢做,倒也不怕被人知道。 更不怕别人议论。 可为什么每次这样尴尬的时候,总会有见证者? 就在这时,薛念忽然在旁边轻咳了几声。 沈燃蓦地回神。 虽然薛念什么话都没说,但出于彼此之间的默契和了解,沈燃几乎是立即就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薛念是让他赶紧叫雷冲起来。 没有让人一直在那跪着的道理。 因此沈燃没有看薛念,反而是垂眸看向了一直跪在地上的雷冲。 他还是没开口叫起。 雷冲当然没做错什么。 但谁叫他撞枪口上了? 老虎不发威,某人真当他没脾气了是吧。 第504章 戏言(2) 沈燃优哉游哉的坐着,就是不开口让雷冲起身。 空气在沉默中一点点的凝滞了下来。 看着雷冲颤巍巍的跪趴在地上,把屁股撅的老高,连头都不敢抬的模样,薛念暗暗叹口气,有些哭笑不得。 不止沈燃,他自然也能看得出雷冲有点儿谄媚,甚至是在畏惧皇权。 其实这种人不少见。 而且还非常普遍。 被打压的太久了,就会不由自主的生出奴性。 雷冲就是如此。 虽然他很有本事,但是他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浓重的卑微与市侩。 他的讨好与功利心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 他不需要任何暗示和警告,就很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是皇室的奴才。 所以沈燃一出现,他就立刻反水放了谢长宁。 天潢贵胄需要利用这种人。 又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种人。 沈燃也一样。 他不会刻意欺压为难奴才,但卑躬屈膝、奴颜媚骨的人也不会被他放在眼中。 他要人害怕他。 可真正怕他的人又得不到他的尊重。 明白沈燃是在拿雷冲发泄不满,薛念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即使看在赵元琅的份上,他也应该担待雷冲两分。 更别提对方还有很大一部分还是因他受累。 否则沈燃犯不故意上找雷冲的茬。 薛念伸手在沈燃肩上拍了一下。他扬起一个笑,压低了声音道:“陛下……” 话还没有说完,疼痛就猝不及防的从手臂上传来。 薛念倒吸了口凉气,因为完全没有心里准备,险些闷哼出声。 沈燃竟然低下头,狠狠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此时此刻,雷冲就跪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只要他听见动静,稍稍抬起头来,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这一幕。 薛念微微瞪大了眼睛。 心思电转间,薛念就明白了沈燃这么做的用意。 他在告诉他,他根本不怕雷冲看见。 他在制止他,制止他的道歉与求情。 他在惩罚他,惩罚他的放肆与调笑。 只不过,这个惩罚,实在是…… 唇角微微上扬,薛念有些恍惚的想。 实在是……意想不到啊。 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一般,薛念从从容容的垂下眼,含笑看着沈燃。 手臂上的力道变得更重了。 不远处跪着个随时都可能抬头的人。 但薛念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痛苦挣扎。 两人在夜色中对峙,全程声息皆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沈燃的牙关才微微松了。 薛念试探着把手臂抽出来,只见手上一片鲜血淋漓,两排牙印清晰可见,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回沈燃真的没有留情。 皱眉盯着伤口看了片刻,薛念半真半假的“啧”了一声,脸上却还是以往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他也没有再去注意雷冲,而是堂而皇之的凑在沈燃身边,轻声道—— “陛下牙疼不疼?” 这个人脸皮一旦厚起来,实在是堪比城墙。 他更不怕被雷冲看见。 又或者说,但凡事物不可对人言。 就算全天下看见又如何? 沈燃太阳穴跳了几下。 恨不得抬起腿踢他一脚。 第505章 玩笑(1) 四下里一片寂静。 月色清冷朦胧,落在地上便化作了霜雪。 薛念眼睛里带着笑意,也带着意味不明玩味与清凉。 像是三月里卷来花香的清风,肆无忌惮吹进人心里去,吹得人心痒难耐。 既热烈又冷清。 既安稳又危险。 两人目光碰在一起,沈燃忽然就有种在旷野碰上野狼的感觉。 他心里忽忽悠悠不安生,没再继续与薛念对峙,而是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薛念鲜血淋漓的手臂上。 血色顺着修长如玉的手蜿蜒向下,像极了缠在手上的红线。 这样一道伤突兀的出现在手臂上。 非但没让人觉得血肉模糊丑陋可怖。 反而惊艳又绮丽,缠绵又暧昧。 难以言喻的懊恼之情油然而生。 沈燃目光沉了沉。 说薛念幼稚,可他自己何尝不幼稚? 这种行为实在是太莽撞,也实在是太不符合他的身份了。 仿佛往日里那些沉着、冷静、克制的他,都在这一瞬间盯住了他自己,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和不自量力。 他自以为高高在上,玩弄人心,掌控全局,实际却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他觉得自己应该讨厌极了薛念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厚脸皮劲,可心里好像又没那么抗拒。 沈燃当然不可能回答薛念这种存心调笑的问题。 但他面无表情的拽过对方的手,一点一点、慢吞吞的把流下来的血擦干净了。 那边雷冲撅着屁股,跪的心浮气躁。 他好几次都想抬起头来看一眼,又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惹得沈燃动怒,所以即使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也不敢轻易有什么动作。 好在就在他实在按捺不住之时,沈燃懒洋洋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 “起来吧。” “谢陛下。” 听见这一声,雷冲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跪的太久,又一直保持着撅屁股的姿势,他小腿麻的厉害,不得不用手撑着地才勉强站起来。 但雷冲片刻也不敢耽误,立刻来到沈燃和薛念站定,把大致情况对他们叙述了一遍,最后道:“李将军正加紧带人打通山路,不过山路打通前,可能要陛下和少将军先在此委屈几日了。” 说完,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等着他们的吩咐。 这下倒是省事,连表情管理也用不着费心做了。 沈燃侧目打量了雷冲片刻,确定他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又瘦又小,实在没法拿给薛念之后,就颇为嫌弃的移开了目光,而后淡淡道:“雷将军为了朕和子期舍死忘生,这份情谊朕都记在心里了,劳烦去找点柴火来,生个火。” 别看沈燃心里瞧不上雷冲。 但他半点没露,说话也客气的很。 在戎狄许多年,他早就练到喜怒不形于色。除了薛念,再没人能轻易挑动他的情绪,更没人能轻易看穿他的喜怒。 雷冲受宠若惊。 他连声道不敢。 又“噗通”跪在地上,“砰砰”磕给沈燃了几个响头,这才马不停蹄去找柴火了。 第506章 玩笑(2)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沈燃脸上那种强撑出来的云淡风轻与沉稳从容就消失了。 气氛再次凝滞下来。 看着雷冲离开的方向,薛念目光闪了闪,忽然道:“其实他这个人不错,有能力,最重要的是,足够听话,足够敬畏皇权。” 须臾的沉默后,沈燃缓缓侧过头,看了薛念一眼。 他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为了功名利禄罢了。” 凭心而论,哪怕当日雷冲主动放了谢长宁,他对这个人还是没有太多好感。 对方根本就不是他会欣赏的类型。 “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薛念轻笑了一声:“有些话,只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而已,其实谁又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呢?如今雷冲正落魄,若是陛下抬举他,他会对陛下感恩戴德。” 比起知人善任,当然是薛念更海纳百川,沈燃这个皇帝当得一直任性,即使用人也要看心情看喜好的。 比如当年那个顶替雷冲的武状元。 虽然他看在柳如意的面子上没多说什么,但就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上。 再比如雷冲,还是那句话,就算他真顺利夺得武状元,他在沈燃面前也绝对不会受到什么重用。 “薛子期,你倒是对所有人都很够意思。” 沈燃懒洋洋靠着岩壁。 他一双眼睛冷冷的,有种不可摧毁的坚硬,又仿佛一碰就碎了,“大道理不用你说,我比你还清楚的多,你觉得我看不起雷冲,是不是?没错啊,我就是看不起他,他都没把他自己当人,我凭什么不能践踏他?我是皇帝,我愿意器重他,对他客气,是他的造化,可如果我要他死,他也要跪着磕头谢恩。”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是他在薛妩面前若隐若现,在薛念面前一直藏着的真实想法。 他的本性。 他自信他可以藏一辈子。 但现在,他忽然觉得累。 感到沈燃情绪不对,薛念没有反驳。 他伸出手,搭住沈燃的肩,笑吟吟的道:“对,陛下说的都对,是臣太过多虑了,您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实在不行随便咬,就是别生气,气着自己多不值当啊?” 从前意见不合的时候,他们总是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现在他更擅长满脸无辜装可怜。 “别说这些粉饰太平的话。” 沈燃没吃薛念这套。 他一把拉下薛念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而后面无表情的道:“我从来不是个好人,我相信你不是今天才知道的。我可以装,但我不想一直装,更不想在你面前一直装。” 薛念愣了愣。 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精神恍惚,导致心防也没有以往坚固的缘故,曾以为永远不会说的话在舌尖滚来滚去,如今尽数脱口而出。 沈燃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你说你更偏向我,或许对于你来说,这已经非常难得了,可是我对来说却远远不够,你还是可以为了你那些数都数不清的兄弟们不顾生死,为了他们殚精竭虑,苦心筹谋。我以为我们把话说的足够清楚了,我愿意信任你,可结果呢?在明知道有可能会死的时候,你甚至没有一句话是给我的。” 第507章 担待(1) 沈燃的语气太平静了。 没有高兴,可也听不出半分生气的意思。然而正因为如此,才越发让人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薛念从小吃软不吃硬。 他不怕人跟他来硬的,但是沈燃态度平静的跟他说这些话,他反而招架不了。 即便是心如磐石,此时也尽数化作了春水。 眼睛里飞速闪过一丝不知所措的情绪,薛念嘴唇轻轻动了动,最后却只是很艰难的说出三个字:“陛下,我……” “你要履行你作为将军的职责。” “你不能放着你的兄弟们不管。” 沈燃干巴巴的替他说:“你不止要自己这么做,还想要我跟你一样。” 目光落在薛念手臂的伤口上,沈燃有些嘲讽的笑了声:“就用你那些自以为是的苦肉计。” “你明知道我不会真的对你怎么样。” “明知道真的伤了你,我甚至会觉得很内疚。” 沈燃脸色苍白,漆黑浓密的睫毛犹如蝴蝶振翅。 怕暴露自己此时此刻的虚弱,他没有去看薛念,而是用了一种非常轻松,细听还有那么点儿愉快的语气道:“看着我生气纠结,最后却不得不妥协,还能让你满意吗?子期?” 薛念指尖不可抑制的颤了颤。 他没想到沈燃竟然如此轻易就把最后那层遮羞布揭了。 那是他们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波涛。 身上的大伤小伤仿佛在此刻一齐疼起来。薛念头一次觉得有些害怕,他不敢去看旁边人的表情,怕看到厌倦或者失望。 在外人眼中,他们两个的性情南辕北辙。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又是极其相似的两个人。 他们的掌控欲都太强了。 一旦决定,就听不进劝。 更容不得违背。 争强与示弱都只是他用来达成目的的手段。 儿女情长更不能束缚他。 如果他的目的达不成…… 终有一日他是会离开的。 薛念有些用力的向后靠了靠。 他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其实我挺想跟你说句对不起,但我觉得说出来你会更想揍我。原谅我吧,算我求你了。” “原谅?” 沈燃低声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他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角:“其实我本来也想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凭什么?” 有些东西一旦开了头,说出来似乎也就没那么难了。 沈燃一字一顿:“凭什么我费尽心思才能得到的,别人得来却那么容易?凭什么我要在这里听你说这些花言巧语?” 这些话一直压在他心里。 日积月累。 越积越多。 如今被他在一个并不合适的时机,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心头好像骤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薛念实在受不了沈燃这表情。 他嘴唇动了动,难得语无伦次:“不是我……我不是花言巧语,我没有花言巧语。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其实我,我有很多话想说,但那种情况,我不能临阵退缩,我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你才能不生气。” 从前信口拈来的甜言蜜语,在这一刻忽然就变得很艰难。 第508章 担待(2) “至于雷冲……” 薛念苦笑了一声:“我承认,我爱惜雷冲是个人才,觉得他可以用,但我更多都是在为陛下筹谋,希望陛下的江山可以更稳固。” 沈燃终于抬头看向了他:“或许他是有点本事,可如果朕跟你说,朕就是要随心所欲呢?” 道理归道理。 道理之外呢? 薛念自以为突破了底线。然而事到如今,他又何尝不是违背本性,一退再退? 说到底天下人于他无恩也无义。 天下兴亡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这沈家的江山他也根本不稀罕。 之所以费尽心机夺天下,从来都不是为了名垂青史,而是为了随心所欲。 为了想杀谁就能杀谁。 对他来说,心思歹毒不是罪,不能讨他欢心才是罪。 如果不是要顾及薛念的感受,很多事他根本不会做。 不会容忍刚到陵豫关之时,那些士兵对他的质疑和冒犯。 不会收留扶摇。 更不可能放过赵元琅,还当众下什么罪己诏。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让步的一定是他? 不公平。 不甘心。 薛念侧目看着沈燃,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 下一刻—— 他张开双臂,不由分说、也根本不送容拒绝的给了沈燃一个拥抱! “薛子期,你干什么!?” 这下实在是太猝不及防了,沈燃瞳孔骤缩。他下意识伸出手,奋力一推,没忍住骂了句:“滚蛋!” 薛念身体纹丝没动,嘴里却“哎呦哎呦”的叫起来:“陛下轻点,伤口疼。” 他身上的伤的确不少,新伤叠旧伤。 尤其脖子上那道看起来触目惊心的青紫勒痕。 沈燃身体不由自主的人僵了僵,垂眸冷冷道:“别来这套。” 他愤愤的想—— 这个混蛋,又在装可怜。 刚才那些话都说给狗听了? 薛念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可是真的很疼啊。” 如果说之前还有所收敛的话,那这回他好像就已经彻底不打算要脸了,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嚷嚷的叫人心烦意乱。 薛念若是真下定决心不要脸,那他称第二,恐怕还真没人敢自认第一。 沈燃脸彻底黑了。 他毫不留情抬起手,直接对着脸扇。 薛念却只是很平静的看着他,没有任何打算躲闪的意思。惊怒交加下,这一巴掌落下来时带着风,却又在最后关头停在了距离颈侧只有一线之遥的位置。 沈燃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 “放手。” 他强行把心里燃烧着的烈焰压了又压,最后却还是忍不住道:“薛子期,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朕面前装无辜、扮可怜,有意思吗?” “没装,是真可怜。” “陛下不知道,之前差点儿就被完颜勇杀死了。” 薛念轻声道:“之所以还强撑着这口气,就是想要等陛下来,不为别的,陛下就只当是可怜可怜我吧,你再生气,可真就要了臣的命了,倒不如一刀给臣个痛快。” “怎么?你这是要死给我看?” 沈燃气笑了:“薛子期,你不要以为我每次都能容忍你顾左右而言他。” “真没这么想,我现在就可以回答陛下的问题。” 薛念一字一顿道:“我肯定惯着你。” 沈燃愣了愣。 他似乎不太能理解薛念话里的意思:“……什么?” “意思就是……” 薛念慢吞吞的道:“除了滥杀无辜之外,其他的只要陛下高兴,要星星我也搬个梯子去给你摘。” 第509章 偏爱(1) 雷冲恨不得把自己眼珠子给剜下来。 怕沈燃和薛念等的不耐烦。 他急匆匆的去,急匆匆的回,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他们之间的拉扯。 左脚还在出于惯性的往前迈,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做出了停下的指令。 同一刻—— 雷冲像杆子一样目瞪口呆的戳在了原地,手里抱着的柴火“哗啦啦”落了一地。 幸亏离得远那边没听见。 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雷冲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再看时眼前景象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薛念竟然就那么大咧咧的给了沈燃一个拥抱。 两人之间距离实在太近。 耳鬓厮磨似的。 沈燃一身红衣的样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虽然说的什么听不见,但雷冲的心里却像是装了十七八个吊桶,波涛汹涌、乱七八糟。 忍不住想。 又不敢想。 雷冲眼珠子滴溜溜来回乱转。他做贼一样把滚落在地上的柴火捡起来,偷偷摸摸退进了夜色中。 ………… 等了许久也没见雷冲回来。 薛念皱了皱眉:“要不我去迎迎?” 沈燃倒是半点儿也不着急:“你急什么,捡个柴火都要迎,种地都种不出好庄稼。” 之前翻越峭壁进来的时候,就做好了要在山里头待一段时间的准备,干粮和水随身都有带。 他拿出几块形状完好的点心分给薛念,又递过一个水壶:“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从被困山里到现在,两天两夜,别说吃东西,薛念连一滴水都没有喝过,早就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就是一直都没好意思说。 此时见沈燃递了吃的过来,他也不客气,接过点心和水,边吃边喝。 就这嘴还不闲着:“果然知我者陛下。臣这才刚觉得饿,您立马就送吃的来了。” 之前为了翻越岩壁,包裹里的点心大部分都被压碎了。 沈燃随手拿起一块碎了的点心,慢吞吞的吃着:“拍马屁就不用了,之前本来打算饿死你得了。” 他勉强算薛念过关,但还是没给什么好脸。 如今这个人越发嚣张。 不给对方点颜色看看,迟早有一天上房揭瓦。 薛念哈哈一笑。 他侧目看向沈燃,眼睛比夜色中的星辰还亮:“那臣可要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说完又哼哼唧唧的哼起了小调。 其实就是很普通的曲子。 然而调子总是与众不同。 抑扬顿挫,唱的人心里乱。 沈燃抿了抿唇。他直接拿起一块点心塞到薛念嘴里:“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不说话多没意思啊。” 薛念眨了眨眼:“不唱歌也行,臣给陛下讲个笑话?” 沈燃瞥他一眼,忽然道:“你这样费尽心机的讨好朕,也是为了功名利禄?” 薛念一怔,紧接着又听沈燃道:“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薛念目光闪了闪,懒懒道:“臣胃口太大,还是别说了吧,省得好端端又惹陛下生气。” 沈燃道:“比如封你个摄政王当当?” 这是当初薛念跟完颜靖说过的话。 纯粹就是个笑话。 若不是迫不得已,谁会傻到随便封个摄政王出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薛念吊儿郎当的吹了声口哨,意味深长的笑了下:“陛下肯吗?” 沈燃看着他,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清澈又冷冽—— “你猜。” 第510章 偏爱(2) “我猜啊……” 薛念见沈燃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瞧,仿佛才发觉似的侧了侧头。 他刚刚吃完最后一口糕点,修长如玉的手指恰好抵在了唇边,无端便带出些似有若无的暧昧与风月来。 两人就在呼吸可闻的距离里脸对脸。 看着薛念眼睛里若隐若现的幽暗与水泽,沈燃忽然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 他妈的。 他以为自己惯会逢场作戏装可怜,没想到凶惯了的野狼也能低眉俯首扮无辜。 太要命了。 这个眼神。 薛念不需要说一个字。 他的眼睛已经替他说了千言万语。 沈燃脸上的冷冽险些就维持不住。 他目光落在薛念手臂的伤口之上,声音之中不自觉的带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薛子期,朕不会再吃你这一套了。” “陛下这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臣只是在回答陛下的问题啊。” 薛念轻笑了一声,缓缓道:“臣是想说,陛下给的,一定就是臣最想要的。” 一语双关。 一层意思是,你懂我。 另一层意思则是,你给的我一定会喜欢。 然而无论哪一种,都是余韵绕梁,似海绵长。 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沈燃耳边轰隆隆作响,一时间不由得僵在了原地。 他从来都无所倚仗,所以他也过分早熟。虽然就只差个几岁,但他看赵元琢像是看儿子,当然看谢长宁也差不多。 他在他们的年纪时,就只能咬着牙逼自己冷静,逼自己克制。 他可以笑着接下丽妃叫下人递来的兔肉,很真诚的赞美味。 哪怕那只兔子他曾经偷偷养了半年。 然而他终究非草木顽石。 他同样有情绪、有委屈。 这些情绪偶尔也会在不经意之中流露出来,证明他如今才二十出头,而非七八十岁,垂垂老矣。 比如现在。 哪怕就只是期待中的一点点温暖,也足够叫他多年以来的沉着稳重土崩瓦解。 薛念向着沈燃伸出了一只手,而后低声道:“阿辞,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沈燃微微一怔。 从小到大,别人对他有很多称呼。 沈建宁喊小七,丽妃喊燃儿。 类似于沈建恒那样的长辈叫星辞。 臣子称陛下,仇人对他直呼其名,又或者用某些不堪入耳的称呼。 比如赵元琅和铁牛,一口一个“狗皇帝”。 完颜靖和大祭司叫阿燃。 也有很多喜欢他的女子这么叫。 唯有薛念找了从没人用过的称呼来叫他。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人总是要与众不同。 这称呼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久到沈燃都快忘了曾经有人这么叫过他。 这仿佛是他们的过去。 薛念知道他养的兔子“失踪”后,拉着他坐在暖风里,用柳条教他编小动物时也是这么喊的。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沈燃深吸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他最终还是伸出手,抓住了薛念的手。 两人的影子在月色下交叠,几乎分不出彼此了。 第511章 实话(1) 空气忽然变得燥热起来。 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沈燃心烦意乱,有些郁闷的长出了一口气。 他微微低头,忍气吞声的道:“薛子期,你就继续在这给我扮乖装可怜吧。” 从小到大,他亦是吃软不吃硬。 太后不肯有片刻放松的控制欲,非但没能让他变得更加听话,反而让母子间彻底离心,自此形同陌路。 一直以来,太后都以为沈燃是因为不得不被送到戎狄做质子而对她生怨。 不可否认,他当然有怨。 可事实上,他因此痛恨沈建宁,却从未因此而怪过太后。 他理解女子在后宫生存的不易。 当时的丽妃只是依赖沈建宁生存的菟丝花,没有任何话语权。 他也足够冷静。 作为沈建宁和太后的儿子。 哪头轻哪头重,他拎的清。 让自己的母亲为了一个已经注定的结局,牺牲掉赖以生存的恩宠。 他没这么蠢。 如果太后不是那样迫不及待…… 那她所做的那些事,比如利用沈建宁的愧疚争宠,比如再生下一个孩子固宠。 他都会一一帮她做,争取做到最好。 真正让他伤心的是…… 太后从来不在意他,甚至半点儿都不肯顾及他的感受。 她只是要他听话,要他做高台上没有任何感情的傀儡。 她只是要个儿子。 儿子是谁无所谓。 但不优秀罪该万死,不听话更是罪该万死。 那只被炖掉的兔子,被烧掉的,用柳条编的小动物,都是太后明晃晃的警告。 在沈燃眼里,他吃的不是兔子肉。 烧掉的也不是他亲手编的小动物。 而是他对丽妃的敬爱之心。 所以他不再有任何波澜。 所以他排斥任何试图掌控他,改变他意志的人。 他有错,他不是不可以改。 但若有人态度强硬逼他改,他一定不改。 薛念若像从前一样,跟他硬碰硬,那不管到底有理的是谁,他们两个也必然越吵越僵,到最后再次分崩离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薛念像如今这样一味顺着他,他反而不得不让步了。 “臣没有装。” 青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薛念看着沈燃的眼睛,认真道:“从今往后,陛下说往东,我绝不往西。陛下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一定双手奉上,绝无怨言。好不好?”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心里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沈燃目光闪了闪,只得尽量板起脸,淡淡道:“薛子期,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如今我再说一遍,我认你是我兄长,在人前我与你是君臣,人后我接受你的管束,若我所为真有不妥之处,我愿意改,也可以承担。” “但是若你什么都不与我商量,只一味按自己的意愿和想法行事,觉得血洒山河死得其所,不管出于怎样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理由,我都没办法接受。” “因为我向来都随心所欲。” “直白的说,就是不讲理。” 沈燃一字一顿的道:“今天这样的事情,哪怕再有一次,我们就一拍两散。” 第512章 实话(2) 神情隐在阴影中,薛念愣了片刻,随即无声的轻笑了起来。 沈燃这个人,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 见微知着。 一叶知秋。 可迟钝的时候也是真迟钝。 早就已经明显到呼之欲出的东西,他竟然都没察觉。 又或者说,他当做没有察觉。 有些话不能说。 也很难说出口。 然而事到如今,不说他也懂。 可惜懂得太晚。 “陛下的意思,我知道了。” 薛念眼睛在夜色之中亮的惊人。 他轻声道:“我吧,说好听点是心胸宽广,说难听点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我不是不在意陛下的想法,但是有些话,陛下若是不直白的与我说,可能我也未必事事周全,所以若是我有什么地方让陛下不高兴了,也请陛下不要自己憋在心里,直接跟我说。好不好?” 沈燃没有说话。 怒气一散,之前强撑出来的那股力气仿佛也没了大半。他靠在岩壁上,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倦意。 除了刚才那几块碎了的糕点,他基本上也是两天两夜没吃东西没合眼。 哪怕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他体质早就远远及不上薛念。 方才还流了太多血。 这混蛋,明面上装的不情不愿。 下嘴可真不客气。 不过也幸亏如此。 否则这破地方,上哪找这么多热水? 薛念等了半天没等到沈燃回答,却忽然感到半边肩膀一沉。 下意识垂眸一看,发现沈燃竟然直接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荒山野岭。 遍地骸骨。 难得对方竟然能安心。 薛念一怔。 他不着痕迹的打量了沈燃一番,很惊奇的发现对方眉宇间的冷冽和攻击褪的干干净净。竟然隐隐约约显得有点……乖。 不是装。 是真乖。 这个词蓦地从心里冒出来,薛念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随即唇角又不可察觉的上扬了几分。 其实也……挺好的。 之前他一直不安分。 像是坐着钉子一样动来动来去,嘴也不闲着。 此时却骤然安静了下来,即使坐着也如松柏。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清风与明月。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在耳边响起。 雷冲终于抱着柴火姗姗来迟了。 他嘴唇动了动,刚想要说话,却见薛念抬起头望了过来。 青年以一指抵在唇边,笑着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薛念表情很温和。还是同往常一样热情爽朗、平易近人。 但雷冲很清晰的在他眼睛里看见了冷冰冰、不容拒绝的威严。 很明显了。 这是命令。 他可以很自然的和所有人谈笑风生。 也可以很自然的和所有人称兄道弟。 但他下命令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违背,也没有任何人能违背。 这是一个王者必须具备的威慑力。 雷冲心里一突。 他忙不迭的点了点头,然后轻手轻脚的开始生火,生怕发出哪怕一点声音。 借着火光,他很清楚看到靠在薛念肩上的青年。 薛念目前这个姿势肉眼可见的不会很舒服,至少不能长时间维持。 可他坐在那,竟然一丝动弹也没有。 第513章 猜测(1) 与此同时,陵豫关。 见谢长宁进屋,扶摇立刻就跑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小姑娘显然刚哭过,脸上还带着清晰可见的两道的泪痕:“长宁哥哥,神仙哥哥他们怎么样了啊?” 虽然当初沈燃留下扶摇的时候,说的是让她做个粗使丫头,但是这些日子养在陵豫关,非但没有人使唤她,还总能吃到很多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偶尔谢长宁闲着,还会教她写字,带着她一起玩。 女孩原本枯瘦的脸颊肉眼可见的圆润了不少,还带着两抹惹人怜惜的红。 也不像刚来时那样畏畏缩缩了。 她总是更习惯喊沈燃神仙哥哥,谢长宁纠正了好几回都改不过来,又见沈然不甚在意,于是就随着她去了。 谢长宁暗暗叹了口气。 他微微俯下身子,用袖子擦干净扶摇脸上的泪痕,温声道:“没什么事,我刚刚去问过了,陛下和少将军就是暂时被困在山里头了,过两天就能出来。” 话音落下,身后忽然间传来“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人撞在门框上了。 谢长宁和扶摇都是一愣。 两个人不约而同向着声音来源处望过去,就见到江月见站在门口。 少女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但那双向来明亮的眼睛里有让人看不懂的情绪涌动。 她甚至都没有和谢长宁打个招呼,转身就走。 谢长宁目光闪了闪。 他在扶摇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急急忙忙的站起身,追上了江月见:“江姑娘,江姑娘!江姑娘你先等一等,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开始不管谢长宁怎么喊,江月见都只当做没听见他的话,奈何谢长宁就是不肯放弃,一直在后头紧追不舍。 大有江月见不停下来听他说话,他就一路跟对方回药庐的架势。 别看谢长宁的脾气好,凡事都是无可无不可,但他要真下定决心想做什么,照样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 江月见微微拧了拧眉,不得不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的沉声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谢长宁抿了抿唇。 默然片刻,他道:“江姑娘,陛下之前是关心则乱,并不是存心要糟蹋你的心意,我……我想替他向你道个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长宁看的清清楚楚,当时沈燃离开后,江月见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周虎要叫人收拾洒在地上的汤汁她也不让,而是自己一点一点的收拾了。 凭心而论,这姑娘为了给沈燃做药膳,着实是费了很大心思,既要起到最大的治疗效果,还不能难吃。相形之下,沈燃的行为实在就显得有些失礼。 自入盛京以来,沈燃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沉稳从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谢长宁从来都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真的从来没有。 再紧急的情况,沈燃也是存有最基本的理智的。可这次,他的慌乱几乎是难以掩饰的流露了出来。 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竟然不受控制的摔了碗筷。 别说江月见,就连谢长宁都觉得万分诧异。 第514章 猜测(2) 江月见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谢长宁的话而稍稍好转。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他去京城给你家公子诊治,就不会因为任何事情食言的。” “江姑娘,我不是这意思。” “我绝对信得过你的为人。” 谢长宁愣了愣:“我不否认,我是想让你去替我家公子诊治,但我也是真的关心你的,我……我不希望你对陛下生出什么误会。” 江月见还是没有说话。 月色下少女神情冷冽,并不见一丝温情。 谢长宁暗暗叹了口气,再次道:“江姑娘,陛下之前的举动确是有些失礼,可那全都是因为少将军遇险的缘故,你不知道他和少将军之间……” “我怎么会不知道?” 江月见打断了谢长宁的话:“你会愿意长时间和关系一般的人共处一室吗?” 最开始可能是因为房间紧张。 可后来房间不紧张了,为什么他们还是心照不宣的选择不提及? 谢长宁又愣住了。他目光闪了闪,小声道:“江姑娘,既然这样,那你就更应该理解陛下的心情啊。” 江月见又不说话了。 她当然知道沈燃不是有意的,自到陵豫关后,沈燃对她一直客气有礼,甚至从不曾因为她性格古怪而怠慢分毫,而是事事迁就、照顾她的情绪。 别说沈燃是皇帝,就算他只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能做到这样的地步,都可以说一句难得。 毕竟王云礼作为一个族长的儿子,都自视甚高。 口口声声的说喜欢她,实际却打心眼里瞧不起女子,认为女子就应该老实留在家里相夫教子、奉献一切。 可江月见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觉得生气。 倒不是觉得沈燃糟蹋了她的心意。 毕竟沈燃让谢长宁把袍子还回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气。 她从小随着师父研习医术,世间事都看的很淡。 也不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她知道沈燃有妻子。 但事实上,她根本就不在意那位远在盛京城的皇后。更不在意皇后的位置。 对于她来说,喜欢才是在一起的唯一理由。不该被所谓的规矩地位和繁文缛节束缚。 如果沈燃也喜欢她,他们顺理成章在一起。如果沈燃当真更爱那位皇后,不愿意接受她,她也可以默默照顾对方。 更何况…… 就像她不喜欢从小有婚约的王云礼一样,她同样没觉得沈燃有多喜欢自己的皇后。 在她听到的许多故事里,皇帝之所以娶皇后,都是因为门当户对。 可如今她却改变了想法。 虽然至今还没见过面,但薛念在这陵豫关之中的威望毋庸置疑,只要提起来就没有不佩服的。 如果一定要比的话,甚至是隐隐超过沈燃的。 连江月见也如雷贯耳。 威望极高、手握重兵的将军,非但没有被皇帝忌惮,皇帝反而在知道他遇到危险时,极其罕见的摔了碗筷。 那一刻,江月见彻底心凉。 听闻皇后是“少将军”的亲妹妹。 沈燃一定爱极了他的妻子,所以才会这样爱屋及乌。 第515章 调笑(1) 即使日夜兼程,李铁塔和赵元琅领着士兵彻底打通山路,还是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见到沈燃和薛念无事,李铁塔悬了好几天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 他领着众将上前跪倒行礼:“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由于失血过多,这几日又一直风餐露宿,沈燃脸色还是看起来有些苍白,那双向来冷冽清寒的眼睛也蒙着一层旖旎潋滟的水泽。 看着像是刚睡醒。 但他目光落在李铁塔身上的时候,眉目含笑,态度温和,完全不复之前在薛念面前时的横眉冷对。 沈燃甚至伸手扶了李铁塔一把,温声道:“李将军来的正好,不必自责。” 皇帝如此礼贤下士,真真叫人如沐春风。 “多谢陛下。” 李铁塔大为感动:“稍后臣派士兵来打扫战场,陛下与少将军连日劳累,先回城休息吧。” 沈燃笑了笑:“有劳。” 薛念伸手在李铁塔肩上一拍,笑容爽朗:“辛苦。” 若在以往,他们俩至少留下一个。 然而今天,出于彼此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理由,他们谁也没拒绝。 当下他们带着一队士兵先行回城。 到陵豫关之时正是清晨。 简单的交代了一番之后,沈燃和薛念一起回房。 才刚刚坐下没一会儿,谢长宁就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他从食盒中拿出一碗莲子百合羹递到沈燃面前:“陛下,这是江姑娘做的,她让我给你送来。” “真是有劳江姑娘这般惦记了。” 沈燃闻言不由轻笑了一声。 然而他把碗接过来,自己却没吃,而是先给薛念推了过去:“这位姑娘是之前我和长宁请来的神医,她手艺可是相当不错,一般人都比不上,要不要尝尝?” 薛念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面前的莲子百合羹上,笑着道:“既是人家特地做给陛下吃的,臣怎么好横刀夺爱啊。” 沈燃摇了摇头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既是她的一片心意,自然不浪费才更好。” 碗筷和调羹都只准备了一副。 估计只是给沈燃一个人做的。 薛念道:“那陛下先吃。”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 他侧目瞥了薛念一眼:“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吃个东西还要婆婆妈妈?” 薛念目光闪了闪。 他没有继续推辞,而是拿起调羹,舀了一勺莲子羹,直接递到了沈燃嘴边。 不知是不是习惯成自然,沈燃下意识张嘴,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香甜软糯的气息已经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没想到薛念如今竟然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放肆,他不由得愣了愣。 顾及有谢长宁在场,沈燃轻轻抿了抿唇,却没有发作,只是不着痕迹的抬起腿来,在桌子底下踹了薛念一脚。 他个高腿也长,踢的位置有些耐人寻味。所幸力道用的不轻不重。 薛念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笑吟吟的低头舀起一勺莲子百合羹。他自己也尝了一口,拉长了声音赞道—— “果然很好吃。” 第516章 调笑(2) 沈燃微微眯了眯眼。 他端详了薛念片刻,淡淡道:“有病吧。” 薛念懒洋洋道:“陛下觉得呢?” 不等沈燃说完,他又嬉皮笑脸的继续道:“要不陛下给治治?” 两个人竟然就这样,闹着玩似的把一碗莲子百合羹喝的干干净净。 这没有任何顾忌的操作几乎惊呆了谢长宁。他站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飘飘然如在梦中。 薛念向来都大大咧咧,也就罢了。 没想到以沈燃的脾气,竟然也这样肯配合。 薛念侧目看向他,笑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过来坐啊。” 谢长宁这才如梦方醒。 他“哦”了一声,在薛念和沈燃中间坐下来,愣愣道:“陛下和少将军的感情可真好。” “那自然。” 薛念理所当然的笑了一声:“这还用得着你说?” 他哥俩好一样揽住谢长宁的肩,神神秘秘的道:“长宁啊,你可不知道,我和陛下……” 这语气立即勾起了谢长宁的好奇心。 他下意识靠近薛念,竖起耳朵听着。 沈燃冷冷睨了薛念一眼,然后抬起腿来,又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还是那个耐人寻味的位置。 但这回力道比上回可重的多了,莫名的感觉从指尖涌上,薛念动作一僵,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眉梢轻佻,侧目望向沈燃,含笑眨了下眼睛。 与此同时,沈燃感觉小腿处像是被什么给碰了一下。 非常快,几乎是一触即分。 但触感非常真实。 沈燃抬起头,果然看到薛念眼睛里只有彼此能懂的针锋相对。 从前沈燃顶着张二十来岁的脸,心境老态龙钟。如今他还是顶着张二十来岁的脸,感觉自己像个你打我一拳、我就非要当场揍回来的愣头青。 他和薛念在桌子下你来我往,傻傻的谢长宁毫无察觉。 他等了半晌,没等到薛念的下文,甚至还眼巴巴的喊了声“少将军”。 依旧没等到薛然说话。 回应谢长宁的是微微晃动的桌子。 沈燃和薛念在桌子底下互不相让,最终还是殃及池鱼。 让桌子无辜受累。 谢长宁愣了下:“陛下,少将军,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桌子不太对劲?” 沈燃和薛念谁也没说话,于是他来了个自问自答:“是坏了么?” 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检查。 然而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谢长宁低头的刹那间,沈燃和薛念各自收回了腿。 桌子再次变得稳稳当当。 薛念勾了勾唇,一本正经的道:“长宁,你是昨天没有睡好,所以出现幻觉了吧?” 谎话连篇,还能说的煞有其事,连眼睛都不眨。 沈燃有些不屑的想—— 谁相信这家伙实诚谁傻子。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会装是被逼的。 不得不讨人喜欢,不得不收买人心。 可薛念天生就会装。 他的一分真诚落在别人眼里是十分。 傻子谢长宁同学有些疑惑的“啊”了一声。他挠了挠头道:“我觉得睡得挺好的啊。” 说完,又转头看向沈燃:“陛下,你也没感觉到么?” 沈燃似笑非笑的瞥了薛念一眼。 他半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第517章 婚约(1) 听沈燃和薛念都这么说,饶是谢长宁再笃定自己刚才并没有看错,此时也实在忍不住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目光落在稳稳当当没有任何晃动的桌子上,苦恼道:“那可能就是我出现幻觉了吧。” 一边说,又一边小声嘟嘟囔囔—— “真是的,怎么会呢?” 沈燃似笑非笑的瞥了薛念一眼。 薛念微微侧过头。 仿佛才察觉似的,对着他眨了眨眼。 又听谢长宁道:“陛下,我看你脸色好像不太好,要不要让人请江姑娘过来帮忙诊诊脉啊?” 沈燃摇了摇头:“江姑娘是我们请来的客人,不可怠慢,稍后我亲自过去感谢她关心,顺带道歉,那日走的仓促,辜负了她一片心意,请她不要见怪。” 沈燃对江月见一直客气有礼,哪怕回到陵豫关后,也从不曾摆过皇帝的架子。 但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会知道,这并不仅仅代表敬重,同样也代表疏离。 那日对谢长宁所说皆是实话。 除了薛妩之外,他的确并不打算再有任何女人。 谢长宁愣了愣。 既然沈燃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道:“好吧。” 正说着,李铁塔忽然急匆匆的走了进来:“陛下,少将军,戎狄派人传信。” 说完,双手递上一封信。 虽然薛念和赵元琅带人抄了戎狄皇室的老巢,但他们还有不少兵驻扎在边境等待援兵。 连日以来,这支军队一直驻扎在距陵豫关不远不近的地方,以对峙之势,按兵不动,此时却忽然来了消息。 沈燃和薛念对视了一眼。 须臾的沉默后,沈燃把信接过来,打开看了看。 不看还好,这一看,他眼底腾地闪过一丝冷冰冰的杀气。 帝王的沉默让气氛凝滞下来。 谢长宁按捺着没有说话。 薛念也能沉得住气,李铁塔却是个实打实的暴脾气。等了好久后,他忍不住出言询问:“陛下?信中怎么说?” 沈燃这才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是完颜楚楚。她说要以公主和现任大祭司的身份,带领戎狄剩余军队归顺大周,为表诚意,她还愿意带着嫁妆嫁进来。” 戎狄人比大周还要重男轻女,完颜楚楚虽为皇室公主,实际上却没有任何话语权,虽然在完颜靖被俘,元帅身死的情况下,靠着大祭司的身份,以及忠心于完颜靖的旧部,暂时掌管了这支群龙无首的军队,却还是没有办法真正指挥军队作战。 所以她才一直等待援兵。 可如今显然是等不到了。 李铁塔闻言不禁面露喜色:“那这应该是好事啊,祭司殿在戎狄地位超然,若那完颜楚楚当真嫁进大周的话,就等于是我们的人质,自然也更加有助于我们接管戎狄的兵权。” 说到这,他停顿片刻,又道:“莫非陛下是担心此事有诈?” 沈燃又笑了一声。他目光落在薛念身上,淡淡的道:“完颜楚楚说要嫁给少将军,少将军以为这门亲事可做得么?” 第518章 婚约(2) 话音落下,沈燃没等薛念回答,直接把手里的信塞给了对方。 薛念垂眸瞧了一眼,顿时哭笑不得。 本来也不怎么长的一封信,竟然花三分之一篇幅写满了对他的溢美之辞。 说他是个英雄,要嫁给他为妻。 而且其中还着重提到了“嫁妆”。 完颜楚楚在信中说的非常明白,只要这门亲事能做成,她带去的将不仅仅是金银珠宝。还有……可以掌控的军队。 眼前浮现出手腕脚腕都带着铃铛的少女形象。薛念勾唇笑了下,眼神却像极了冷冰冰的冬雪,找不到一丝温度。 他懒懒道:“当然做不得。别说完颜楚楚此举是意在离间臣与陛下,即便她是真心要嫁,臣也绝不是这般随便的人,臣此生只娶心上人,臣的心上人也永远只有一个,与她无关。当然了……” 说到这里,薛念稍稍顿了顿。 他微微侧头,意味不明的目光尽数落在沈燃身上,轻声道:“还是那句话,倘若陛下愿意赐婚的话,那自然就另当别论。” 沈燃也看着薛念,琉璃般的眼睛里笑意隐约。 须臾后,他叫谢长宁拿来纸笔,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话,又把信折起来递给了李铁塔,淡淡的道:“李将军,朕曾经说过,只要朕在位一天,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大周都永远不会再有割地纳贡和亲之事,派人把这封信交给完颜楚楚,条件朕写的很清楚,她要同意便同意,倘若不同意……” “即便不同意又能如何?” 沈燃淡淡道:“称臣就要有称臣的自觉,既然是称臣,岂能容她这般为所欲为的来提条件?此举将我大周的威严置于何地?朕虽不主动挑起事端,也绝对不会畏惧任何人,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战,请李将军去转告陵豫关众将,无论何时,朕都会与诸位共进退,相信诸位定然会所向披靡。” 一番话说的李铁塔热血沸腾。 他也不再提联姻之事,而是把信接在手里,满脸郑重的道:“请陛下放心,陛下的话臣一定会带到!” 话音落下,转身大步离去。 谢长宁有些好奇的凑到沈燃身边,小声问道:“陛下,你在信里写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哎呦”一声捂住了额头。谢长宁紧抿着唇,满脸怨念的看向薛念:“少将军,你这毛病怎么和陛下一样啊!都喜欢敲人额头,敲多了会变成傻子的!” 谢长宁这个头在同龄人之中绝对算高的,但在薛念面前可不够看。薛念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哈哈一笑道:“放心吧,保证傻不了。” 谢长宁忙着把头发从薛念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轻轻揭过:“这也不光是傻不傻的问题啊!少将军你没事敲我干什么啊?” “长宁,有句话听过没?” 谢长宁下意识道:“什么话?” 薛念轻笑了一声,慢吞吞的道:“天机不可泄露……不可说,不可说。” 第519章 谈判(1) 可能因为此时是白天的缘故,虽然这几日在山中没有休息好,但沈燃和薛念皆是睡意全无。 让谢长宁先回房,他们则叫亲兵拿来棋盘和棋子,坐在一起下棋。 沈燃垂眸盯着棋盘上的棋子,淡淡的道:“你也不想知道朕在给完颜楚楚的信上写了什么吗?” 薛念一笑。 他伸手在棋盘上按下一子:“如果陛下想说,我不问,陛下也会说,如果陛下不想说,那我又何必问?” 从前针锋相对的人,如今装乖装的行云流水,毫无压力。 沈燃似笑非笑瞥他一眼:“那你说。”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顿了顿,缓缓的道:“倘若换了你是朕,你会在信上写什么?” 此言一出,空气蓦地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 须臾之后,薛念勾了勾唇。 棋盘上厮杀愈演愈烈。 他也盯着棋盘上的棋子:“除了归还从前送出去的关城,另外献出落雁城,琴川城,五都郡和临河郡,允许大周在戎狄皇城内设下监管的官员,才是戎狄归顺的诚意。” ………… 与此同时,戎狄帅帐。 完颜楚楚看完自己手里的信,一张俏脸立即沉了下来。 她“啪”一下把信拍在桌子上,柳眉倒竖,骂道:“沈燃这个卑鄙小人!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扒了他的皮!再割了他的肉去喂狗!看他还怎么嚣张!” 完颜靖其中一位心腹将领牧野越众而出:“公主,他没有同意我们提出的要求吗?” “岂止是不同意!” 完颜楚楚把信扔到牧野手里,咬牙道:“他不但不同意,还要我们进贡黄金三十万两,同时归还以前得来的城池,割让落雁城,琴川城,五都郡和临河郡。对了,还有……” 她冷笑道:“在皇城内设立靖边将军之职,由他们的人接管!” 完颜楚楚每说一句话,帅帐内就安静一分。等到最后一字落下,整个帅帐已经落针可闻。 牧野的脸由黑转红。他把手指握的“咔咔”直响,暴怒道:“竖子欺人太甚!” 这四个地方一献,陵豫关的版图立即比以往扩大十倍不说,戎狄所有的咽喉要道皆被扼住,会永远都处于四面受敌的状态。 更别提还要在皇城内安上一双眼睛。 从此戎狄将彻底沦为大周的附庸,几乎没有任何翻身之地。 牧野三下五除二把信撕得粉碎,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嘶吼:“公主,我受不了了!咱们跟他们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很他们拼了!” “我们还有这么多军队,真拼命他们也未必能占的到便宜!” 戎狄人生性暴躁,此时帅帐内群情激奋,很多人甚至忍不住拔出了腰刀。 帅帐内一片凛冽寒光。 可谁想话音才落下,就有传讯兵满头大汗进来禀报:“公主,各位将军,大事不好!大周士兵把国主和几位皇子王爷都吊在城头上了!说要每天杀一个,直到归顺之事商量出个结果为止!” 完颜楚楚:“……” 第520章 谈判(2) 牧野被愤怒冲昏的头脑又稍微冷静下来。他拧眉道:“我们给出这样丰厚的嫁妆,又送财宝又送军队,就只为求一桩婚事,就算沈燃没有动心,难道那薛子期作为当事人也不为所动吗?要不干脆再派人送一回信,这回直接送到薛子期手上。” 他还是不能相信好端端的离间计就这么功败垂成。 男儿在世,最为重要的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只要娶一个女人就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应该也绝不可能拒绝。 毕竟城池和黄金都落不到薛念手上。 可只要他娶了完颜楚楚,他不但有军费还有军队。他怎么可能不动心? 完颜楚楚目光冷冽,没有说话。 信虽然被牧野撕了,但信里的内容依旧在眼前晃。 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表述清楚的事,结果沈燃非要在送来的信里头咬文嚼字,甚至还多此一举的写了两句问候进去。 看着好像是先礼后兵,软硬兼施。但她可不是面前这些脾气暴躁的大老粗。 她一眼就看出了信中暗藏的玄机。每行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同样是一句话—— “我的人,你别想。” 挑衅! 明晃晃的挑衅! ………… 听到薛念的话,沈燃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悠悠道:“他们不可能同意的。” “若是在从前,当然不可能。” 薛念淡淡道:“但是现在,戎狄举足轻重的人都在我们手中,他们赌不起。” 沈燃扬眉道:“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薛念懒懒道:“他们之所以屡屡兴兵侵犯边境,是为了掠夺更多物资,又不是为了找死,戎狄的局势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抓了这么多的人,都留着也无用,一个一个杀,总会有人受不了的。” 说话的功夫,两人依旧在毫不犹豫的落子。 沈燃再次按下一枚棋子:“这倒是个办法,只怕渔翁得利,最后倒便宜了完颜楚楚,成了她铲除异己的良机,毕竟她身份特殊,不是完颜森其他女儿能比的。” 薛念道:“完颜楚楚是女子,又是大祭司,她绝对不可能再成为国主,她所能做的,最多也就是扶持新的傀儡。她可以扶持,我们一样也可以,我看戎狄四王爷完颜樟就是不错的人选。如果完颜楚楚真的见死不救,完颜樟就可以站出来指责对方居心不良,借机拉拢其余势力,成为新的国主,到时候完颜楚楚连皇女的身份也没有了,处境就会变得极为尴尬。” 说到这里,薛念抬头看向沈燃,粲然一笑道:“是少割几块地,从此变成无权无势的贵女,还是答应我们的条件,把兵权握在自己手里,我相信,只要她不傻就应该知道怎么选。” 他眼中闪过一丝饶有兴致的光:“不过说实话,其实我还是挺期待完颜楚楚拒绝此事的,毕竟比起她,我更欣赏四王爷完颜樟。” “人家可是才刚刚说了要嫁给你。” 沈燃勾了勾唇,语气之中却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这未免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 “怜香惜玉是什么?” “何人是香,何人又是玉?” 薛念微微侧头,眼睛里闪过清澈又无辜的光:“不如陛下教教臣?” 第521章 回京(1) 果不出薛念所料,虽然沈燃是在明晃晃的敲诈,但完颜楚楚最终还是捏着鼻子同意了他提出的要求。 作为交换,被薛念劫持到大周的那些戎狄贵族,除了因水土不服而“病故”的完颜森等几人之外,其余薛念都十分大度的将他们放了回去。 与此同时,战后的重建工作也紧锣密鼓的开展起来。 加上从戎狄人手中收过来的那些城池和郡县,陵豫关的版图至少比之前扩大了十倍。 不好好利用起来,实在是可惜了。 为此,沈燃和薛念商量过之后,连夜制定了一系列的发展计划,决定一手抓军事一手抓经济。 他们决心把事事都需外部供给的陵豫关变成自给自足之地。 此举当然也得到了陵豫关众将们的支持,李铁塔领着一众将领,天天干劲十足。 这一日阳光正好,沈燃与薛念并肩站在城头。 沈燃望着远方,淡淡的道:“听说完颜楚楚扶持了年纪最小的十六皇子成为新的国主。那些王公贵族们感激她的救命之恩,都没有反对。” 薛念笑了一声,懒懒的道:“意料之中。也只有选择不足三岁的十六皇子,完颜楚楚才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把大权握在自己手里。但我们设置的靖边将军也足够她头疼了。” “的确。” 沈燃也笑了:“看来边关可以太平一段时间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顿,这才继续道:“子期,朕已出来的太久,如今陵豫关的建设已经步入正轨,而且按照时间估计,如今阿妩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就要临盆,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薛念并没有意外:“这是自然,陛下本来就应该高坐明堂。以后征战四方这种事,就交给臣来做吧。” “你不一起回去吗?” 沈燃侧目瞥了他一眼:“亲妹妹就快生了,你这个当哥的不闻不问?” “那不能。” 薛念勾了勾唇:“有李将军他们在此镇守,一般也足以应付了,臣倒不必天天盯着,若陛下不嫌弃的话,臣与陛下一同回京,看望皇后娘娘。” “那朕要是嫌弃呢?” “嫌弃也一起回去。” 薛念凑过来,厚着脸皮道:“臣这就是客气两句而已,陛下就坡下驴得了,还当什么真啊。” 近来他放肆的越来越明目张胆。 沈燃已经从最初的哭笑不得,到如今的见怪不怪了。 他不但没生气,还随口同薛念说笑了几句。 正说着,薛念忽然道:“不过,提到回京……臣还打算带个人一起回去。” 沈燃不听都知道薛念说的是谁。 他眸中飞速划过一抹嘲讽之意,缓缓道:“赵元琅。” “陛下英明。”薛念笑道,“不管怎么说,总要让元琅和他弟弟妹妹们见上一面。” “随便你吧,朕没意见。” “到时朕让人把赵晴岚也接回来,让他们兄妹聚聚。” 沈燃似笑非笑道:“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赵元琅什么性格你清楚,盛京毕竟不比边关,要是他没事找茬儿,或者当众给朕下不来台的话,朕可不会像在陵豫关这样,一直好脾气让着他。” 第522章 回京(2) 薛念轻笑了一声。 他很随意的把手搭在沈燃肩上,懒懒道:“这个事请陛下放心,我相信,这点儿分寸元琅他还是会有的。” 沈燃把他不安分的爪子拽下来:“他有自然最好,要是没有,你待如何?” “那我肯定不能干。” 薛念锲而不舍的重新把手搭回去,嬉皮笑脸吊儿郎当道:“事到如今,难道陛下还不明白臣的心意么?” 他一旦不正经起来,年龄简直低到无下限。 沈燃满脸的一言难尽:“朕只能看出来你有点儿毛病。” 薛念哈哈一笑:“今天天气可真是不错,出去玩玩吗?顺便检查一下这几天的建设成果,别看时间不长,但我听李铁塔说,附近已经有不少商人跑到陵豫关来做生意了。” 因为陵豫关地处边境,有很多人都不愿意来,导致这里非常贫瘠和落后,连必备的盐都是稀缺物资,所以沈燃和薛念商量之后,决定降低陵豫关的赋税,吸引更多的人到这里来经商。 反正现在版图扩大,陵豫关就不会像以前一样战乱频发了。 漆黑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沈燃微微垂眸,淡淡道:“不去。跟你这么幼稚的人逛街不成体统。” “放心,肯定不给陛下丢人。” 薛念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东西,献宝一样递给他:“戴上这个,就没有人认得我们是谁了。” 竟然是那天在摊子上买的两个面具。 一个兔子。 一个猪头。 没想到薛念竟然还随身带着这玩意。 沈燃实在没忍住笑了。 他缓缓道:“你不会早就惦记着要出去逛吧?” 薛念相当的理直气壮:“是啊,谁耐烦天天这么忙,我也需要休假的吧,快走快走。” 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的拉着沈燃往外走。天气不冷,薛念身上温度就显得更高了,沈燃目光闪了闪,身体微微有些紧绷。 但他抿了抿唇,还是跟着薛念一起出去了。 ………… 外头的确比从前热闹不少。 即使是在比较偏僻的地方,路两旁也能看到好几个摊子。 薛念不管到哪儿都闲不住。 不但嘴闲不住,手上也闲不住。 一边走一边拿树枝编兔子。 他手指极灵活,没一会的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就出现在了他手上。 他把兔子给沈燃递过来,笑道:“送给你。” 沈燃侧目瞥了他手上的兔子一眼,但没接:“你干什么总编兔子?” “当然是因为可爱。” 薛念把兔子放在沈燃手里,刚要再说话,忽然感觉衣袍下摆被人拽住了。 低头一看,是个八九岁的女童。 衣衫朴素,但是胜在干净整洁。 她梳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提了一篮子鲜花,脆生生对薛念道—— “大哥哥,刚摘的花呢,买两朵送给心上人吧。” 这女孩子显然和曾经的扶摇不同,性格爽朗又大方,也不怕他们脸上的面具。 薛念扬了扬眉:“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心上人,小妹妹,你再去问一问其他人吧。” 小女孩“啊”了一声。 她目光落在拿着兔子的沈燃身上,大眼睛里闪过疑惑的光。 第523章 误会(1) 小孩子的心思单纯,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见到小女孩的目光,沈燃微微拧了拧眉,心里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如果面对的是个壮汉,他当然有的是办法教训对方。 可若面前这小姑娘说出他不爱听的话来,他还能跟个没有成年的小女孩计较不成? 别说此刻薛念还在旁边。 就是做暴君名声最响的时候,他也不会主动为难一个孩子。 最多是见死不救。 不等这女孩再开口,沈燃干脆直接拉着薛念跑了。 两人找了个僻静处停下来。 薛念靠在树上,肩膀不断抖动,笑的连腰也直不起来了。 沈燃杀气腾腾的看他:“你笑什么?” 话音落下,脸上蓦地一凉,猪头面具被人摘了下来。 压抑着的笑声停下来,薛念唇角却还是按捺不住的上扬:“陛下英俊潇洒,风姿无人能及,臣看着自然高兴。” 沈燃把他脸上戴着的兔子面具也扯下来,冷冷道:“少说这些漂亮话。” 他长得更像丽妃,从小就有些男生女相,幼时没少因此事遭人嘲讽,其实他也早就不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可是戴着面具还被人认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臣这可是一片真心。” 薛念道:“那个小姑娘一看就天真无邪,定然是看陛下更亲切。所以才有这误会,来,把这个拿着,消消气。” 说完,把两朵花在沈燃眼前晃了晃。 沈燃愣了愣,不可思议的道:“你偷花?” 这花明明就是刚才那个小女孩篮子里的。 “说偷多难听啊。” 薛念一本正经的道:“我这是替陛下好好教导教导那小姑娘,免得她小小年纪就眼神不好了。” “拉倒吧你。” 沈燃语气嘲讽:“你要是真的没给那小姑娘钱,以后我就跟你姓,不然你跟我姓——”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远处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道:“两位公子等一等!” 沈燃和薛念同时一愣。 下意识循声望过去时,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跑了过来。 这少女衣着也不华贵,但一双眼睛极为灵动,尤其眉眼间与刚刚那个小女孩有些相似。她目光扫过沈燃和薛念手里拿着的面具。 然后在他们面前站定,笑眯眯的拿出一锭银子道:“多谢两位公子的银子,不过实在要不了这么多,我们出来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童叟无欺,不能占人便宜。” 见这么快就被打脸,薛念轻轻咳了两声:“真是不好意思,出来的仓促,身上没零钱。” “那这两朵花就送给两位,当做赔罪吧。”少女把银子递给薛念,解释道,“卖花的姑娘是我妹妹,事情经过我已经听她说了,这事也怪我,这几天睡觉时跟她讲故事,讲的正好是一位少侠和一位女扮男装的姑娘携手闯荡江湖的故事,所以她有些想当然,不过两位公子这情形……” 说到这,少女顿了顿,忍不住捂嘴一笑:“说实话,的确是有些像。” 第524章 误会(2) 谢长宁带着江月见做的甜汤和点心来找沈燃。 远远的就看见沈燃和薛念一前一后往屋里走。 他张了张嘴,刚想扬声打招呼,却听见“哐啷”一声响。 谢长宁微微一怔。 凝神再看的时候,就见到沈燃自己进了屋,房门紧闭,可薛念还在门口站着。 沈燃竟然把薛念关在门外了? 这下谢长宁不由得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自从到陵豫关以来,沈燃和薛念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还从来没红过脸。 不,应该说,即使在盛京的时候,他俩好像也从来没有当着其他人红过脸。 不和与针锋相对全都是私下里的。 在谢长宁的印象里,不仅仅是薛念会给沈燃面子,沈燃在外人面前也一直挺给薛念面子的。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谢长宁赶忙跑过去:“少将军,你和陛下这是怎么了?” 薛念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没什么,就是玩的有点儿累了。” 说完,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谢长宁手中提着的食盒上,笑道:“又给陛下送吃的来了?” 沈燃这么一折腾,之前好不容易养回来的那点么儿元气全都耗尽不说,还添了不少隐患。所以这几日他的饮食都是江月见严格把关了。 谢长宁点了点头:“是啊。” 一边说,一边把食盒盖打开给薛念看了一眼:“是江姑娘给陛下做的甜汤、还有点心,少将军……” 说到这,谢长宁眼珠转了转:“少将军,要不我不去了,你把这个给陛下送进去?” 谢长宁此言一出,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要不说你家公子宝贝你呢。” 他把手搭在谢长宁肩上:“等有时间的时候,你家少将军带你一起去跑马!” 话音落下,也不等谢长宁回应,接过他手中的食盒,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谢长宁又是一怔:“不是,门在这边呢……少将军你上哪去啊!” 声音随风飘散,一片叶子从半空中飘飘荡荡落下来。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 果然不出沈燃预料,他把兔子收起来,在桌边才坐下没多久,薛念就从窗户外翻了进来。 “就这么把臣拒之门外,陛下还真是狠心啊。” 薛念笑吟吟的把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桌案上:“不过没关系,臣向来脸皮厚。” 话说完,点心也非常自然的递到了嘴边。沈燃横了他薛念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道:“朕没胃口,要吃你自己吃。” “那不行,这可是江姑娘做来给陛下调养身体的。” 薛念收敛了刚才吊儿郎当的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情来:“别的无所谓,可不能拿自己身子开玩笑,不然就真是我的罪过了,臣给陛下赔罪。” 说着,一撩衣襟就要跪。 其实这事儿当然怪不得薛念,沈燃本来不过就只是半真半假的在生气,压压对方近来越发高涨的气焰。 此时见薛念还一本正经来真的,顿时连冷脸都维持不下去了。 他把点心接过来,不疼不痒的踹了薛念一脚:“行了,坐着吧你。” 第525章 启程(1) 谢长宁晚上和江月见一起来给沈燃诊脉的时候,沈燃和薛念之间已经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之处了。 如今天气渐热,两个人优哉游哉躺在树上乘凉。 薛念也不知道刚刚干了点什么,头上身上都是花瓣,爽朗的笑声传下来,清晰可闻。 沈燃高深莫测的眯着眼,即使在树上也是正襟危坐,但微微上扬的唇角,显示他心情还不错。 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儿呢,人家那边已经和好如初了。 果然厉害还是薛念厉害。 谢长宁一边暗暗的在心里赞叹,一边扬起头,扯着嗓子道—— “陛下,少将军,江姑娘来了。” 沈燃和薛念齐齐回头,须臾之后,干脆利落的从树上跳了下来。 沈燃笑道:“每日都劳烦江姑娘这样奔波,朕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快快屋里请吧。” 月光落在他眉眼,清冷中带着热烈。 有种浑然天成的少年感。 而旁边的红衣青年落后几步,很体贴的为他们留出适合说话的舒适距离。 未见面之前,江月见想象中的这位少将军必然是桀骜不驯,咄咄逼人的。 可如今见了才知…… 桀骜是真桀骜。 却又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难怪沈燃没有忌惮薛念。 这两个人站在一处之时,其实并不会压下对方的风头,反而显得相得益彰。 江月见在这一刻,蓦地想起她师父常念的一句诗——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 实在是……很适合他们。 兄长已然惊艳如此。 妹妹怕是更了不得。 沈燃有这番真心,不算错付。 天造地设四个字在心头闪过,江月见亦是轻轻一笑,也没客气,率先进了屋。 ………… 与此同时,赵元琅房间。 铁牛瓮声瓮气的道:“大哥,你真的要和狗皇帝一起回京城?” 赵元琅看了他一眼:“不行?” “行行行!当然行!” “大哥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铁牛“啪”的一拍大腿:“我铁牛也要跟着大哥一起去!” 雷冲插嘴道:“二哥,你就不要跟着凑热闹了吧——” 话还没说完,铁牛已经怒道:“你给老子住口,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前几天你还非要上赶着去给狗皇帝当狗,结果老子看人家现在根本就是连……” 赵元琅拧眉:“铁牛,雷冲他说的没错,你就留在这。” 这下铁牛彻底愣住了。 他红着脸道:“大哥!盛京可彻底是狗皇帝的地盘了,要是他暗中使坏,那怎么办?” 赵元琅摇头道:“你不用担心,还有子期哥在。” 听他提到薛念,铁牛的态度倒是稍稍缓和了些:“嘿!大哥你别说,要说少将军这人吧,那是真挺够意思的!我铁牛挑不出什么,看着那狗皇帝也还真是挺拿他当回事儿!大哥,不过我铁牛说句话你可别不爱听,狗皇帝为他那么拼,我就怕到时候他们俩穿一条裤子,对你管手又管脚的,咱哥们儿是大英雄,你可不能受那个窝囊气啊!” 赵元琅:“……” 第526章 启程(2) 三日后。 将陵豫关的事情交代妥当,沈燃终于准备回京。 然而江月见跟着谢长宁上了马车,却根本就没有看见沈燃的影子。 江月见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看向谢长宁道:“长宁,他人呢?” 谢长宁“哦”了一声。 他拍了拍脑门道:“对了江姑娘,刚才忘记跟你说了,这不皇后娘娘有孕,没多久就要生了么。所以陛下和少将军归心似箭,嫌大部队太慢,叫人牵了两匹快马过来,先走了。” 话刚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略带嘲讽的笑:“他们两个倒是逍遥。” 谢长宁一怔,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就见赵元琅冷着脸掀帘子走了进来。 他对着江月见微微点了点头,算作见礼,然后面无表情的在旁边坐下了。 谢长宁道:“元琅,你也不骑马吗?” 赵元琅侧目看了他一眼:“子期哥说江姑娘是贵客,让我跟着保护一下。” 江月见愣了愣。 她微微垂眸,须臾后,淡淡道:“少将军这也实在是太客气了。” ………… 与此同时,沈燃和薛念一口气奔出好几百里,这才勒马停了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薛念道:“陛下控马术果然精湛,这臣可真是甘拜下风。” “你这拍马屁的本事朕也甘拜下风。” 沈燃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干脆利落的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自己的马往前走。 他指着不远处的袅袅炊烟:“正好那边有个镇子,先过去歇歇脚喂喂马吧。” 薛念笑着点了点头:“好——” 谁知一个字才出口,忽听得耳边风声不对。他下意识向旁边侧身,一只弩箭擦着脸颊飞过去,“噗”的一声射入了身后的岩壁。 薛念动作极快,躲开弩箭的一瞬间手已经握住了腰间弯刀的刀柄。 然而就在同一刻,第二、第三支箭几乎不分先后,如风驰电掣般激射而至。 都是向着薛念的。 沈燃目光一冷。 接着他想也没想抬手,黑色衣袖垂落,一支黑色劲弩从腕间射出来,竟直接射中了激射而来的其中一支弩箭。 高速飞行的两支箭在空中相遇,尖锐刺耳的撞击声蓦地划过长空,震的人头皮发麻。 与此同时,薛念也横刀挥落了射向自己的第三支箭。 沈燃冷笑了一声。 虽然目之所及没见人影,但是他动作依旧没停。 循着冷箭射来的方向,“嗖嗖”两箭射出去,伴随着弩箭与兵刃的撞击声,耳边立即响起了一声压抑着的闷哼。 薛念毫不犹豫提刀追过去,一眼看见个赤着上身的壮汉。 此人长得比铁牛还高还壮,手中提着一杆方天画戟,看起来威风凛凛。 他身后两个喽啰兵打扮的男人正仓惶奔逃,其中一个人肩上还中了箭。 此时沈燃也已经到了薛念旁边。 薛念对他使了个眼色。 沈燃轻笑一声,对着壮汉抬手就是一箭。壮汉横方天画戟格挡。 然而弩箭却擦着他的兵刃飞过去,射中了他身后喽啰兵的腿。 第527章 土匪(1) 见两个喽啰兵都中箭倒地,壮汉本就阴沉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 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他提起方天画戟,不由分说、抬手就刺。 薛念横刀挡住。 两个人顷刻之间过了几招,见到对方的本事,都不由得暗暗心惊。 薛念隐隐升起爱才之心。他抬手架住壮汉的方天画戟,淡淡道:“我与壮士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何故要如此歹毒,暗中偷袭?” 这壮汉见薛念生的仪表堂堂,气宇轩昂,跟自己动手又丝毫不落下风,显然是暗藏锋芒,同样也心生敬佩。 他没有再急于进招,而是狠狠皱了皱眉,低声道:“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良心丧于困地,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没想到此人虽然生的高大凶悍,可说话却十分有礼。薛念心中暗暗称奇。 须臾之后,他主动放下弯刀,向后退了几步,笑道:“既然如此,壮士有何为难之处,不知可方便说与我听听?虽说有这番误会,但你我相见即是有缘,倘若能略尽绵薄之力,亦是好事一件。”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方才那三支冷箭,但凡射中一支,轻则重伤,重则丧命,见薛念竟然如此的胸襟宽广,以德报怨,壮汉那脸一下子就红了个透。 见薛念态度诚恳,他长出了口气,而后也把自己手中的方天画戟放下,向后退了两步,对着薛念抱了抱拳道:“在下名叫崔晋,盛京人,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听见“盛京”两个字,薛念目光不由得闪了闪。而后他不着痕迹的对着沈燃使了个眼色,笑道:“那可真是巧了,在下薛凝,旁边这位是我弟弟薛染,也是从盛京来。” 别看他表面上霁月光风一本正经,可谎话说的利索,名字也是半真半假信口拈来。 沈燃侧目瞥了薛念一眼。 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薛念对着他眨了眨眼。 他们俩这番小动作做的隐晦,崔晋全无察觉。 正所谓他乡遇故知,崔晋听说他们也是从盛京来,神情之中更添了几分亲切和放松。 当下他去把那两个受伤的喽啰兵扶起来。几人找个位置僻静的地方坐下,他把自己的经历对着沈燃和薛念讲述了一遍。 此人竟然是安王沈建清府上的武官。 虽然武艺高强,但因为生性耿直且没有门路,所以一直都不得重用。 操劳多年还是一个没有品级的武官。 本来崔晋这个人实诚肯干,这些年虽没什么建树,也没得罪什么人,总算是相安无事,然而沈建清自从儿子沈临熙罗落马之后,脾气就变得异常暴躁,三天两头便不分青红皂白的要发落一批人。 有一天沈建清临时召集府中全体武官开会,正赶上他因为生病请假在家。 沈建清因此而勃然大怒,竟然直接命人将他下狱发配。 沈建清位高权重,崔晋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本以为发配几年回来还能当个安善良民,谁曾想因为没银子贿赂负责看守他的两个解差,路上被各种羞辱虐待。 第528章 土匪(2) 若都只是这些倒还罢了。 既然充军发配,发配的还是极为偏僻荒凉之地,崔晋自然也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的。 可没想到那两个解差嫌崔晋发配路途遥远,路上又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竟起了歹念,想着干脆直接害死他回去交差,也省得再走冤枉路。 他们的计划也非常简单。 只消用滚烫的开水烫烂崔晋的脚,第二天上路之时再给他戴上脚镣与重枷,任他再英雄也只是插翅难飞。 结果他们投宿那家客栈的店主人正好与崔晋有旧,对方去送酒菜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两个解差的密谋。 店主人听后大惊失色,念及崔晋以往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急忙把这消息告诉了他,让他快想办法。 没想到自己一辈子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最后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崔晋震惊伤心之余,也实在是忍无可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死两个解差逃亡在外。 终日惶惶如丧家之犬。 后来经朋友介绍,到距此处不远的山寨落草为寇。本以为这下总算是能勉强有个安身之处,可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山寨的首领王弥心胸狭隘、嫉贤妒能,竟嫌他本事太大不愿意收留,虽然碍于面子不好直接撵他下山,背地里却各种为难。 他要求崔晋在此地蹲守三天,三天之内必须做成一桩买买。 即杀人抢劫。 可此地偏僻,又总有土匪出没,一般情况下根本就没有行人。崔晋连觉也不敢睡,在此一连守了三天,除沈燃和薛念之外,就只碰上两个路人。 其中一个是六十多岁、进京去赶考的书生,为省两个路费走了这条路。 崔晋怜悯其又老又弱,实在是没忍心下手。 另外一个倒是二十岁正当年。 可他冒险来此,是因为家里没钱买不起肉,想给生病的母亲打两只野味。 崔晋做了半天心里斗争,最终还是决定放过那个年轻人。还给了几两碎银子让对方好好照顾老娘。 年轻人千恩万谢的离去。 此后崔晋就再也没遇上行人了。 直到刚才碰上沈燃和薛念。 薛念身上带刀,生的俊美却能一眼看出不好惹。 沈燃虽然是文生公子打扮,可骑马的身手显然太利落。 就光下马那一个动作,以崔晋的眼光来看,没个十几年苦功在绝不能如此举重若轻。 这样两个人再怎么看也不可能是穷苦人。以崔晋多年的阅历来看,搞不好还非富即贵。 如今他对富贵公子全无好感。 所以他当下就决定动手劫盗。 为确保万无一失。 崔晋先叫同来的喽啰兵放冷箭除掉看起来更不好惹的薛念,然后再全力对付沈燃。 其实他事先就料到可能是硬茬,却没想到能硬到这个地步。非但没能占到任何便宜,同来的两个喽啰兵还都受了伤。 说到这里,崔晋不由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想我崔晋自诩英雄,却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简直是叫人笑掉大牙了。” 第529章 首领(1) 话音落下,崔晋面带歉意,再次对着沈燃和薛念抱了抱拳:“此番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冒犯两位。还请两位千万不要见怪。” “都是出门在外,谁还能没个难处。” “既然误会一场,大家说开了就好。” “崔兄不必如此放在心上。” 薛念笑道:“只是不知崔兄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默然片刻,崔晋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低声道:“今天已经是第三日,未必能再有人来,就算真的有,想来也不一定能劫盗成功,看来是天意注定如此。我已经准备回山收拾东西,另投他处了。” “要我看也该如此,崔兄莫怪我说话难听。” 薛念淡淡道:“依你所言,就算你真能成功留在山寨,这山寨首领也未必就不会另想办法为难,届时彼此面上只会更难看,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以崔兄你的人品还有武功,何必受这个窝囊气。” 崔晋叹道:“既是同乡,我也没有什么可瞒的,其实兄弟说的这些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呢,但凡还能有更好的去处,我也不至于如此死皮赖脸非留在这不可。白白的叫人小瞧了去。可充军在前,后来我又刀伤了两个解差,如今官府发下海捕公文抓我,实在是没有容身之处……” 说到伤心之处,这样一个壮汉竟然也忍不住流下泪水来。 “归家之日遥遥无期,可怜我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这些年没能跟着我沾上什么光也就罢了,还要为我担惊受怕。” 崔晋越说越触动情肠,到后来连声音也哽咽了。他伸手抹了抹眼睛,低头道:“真是叫两位见笑了。” “崔兄千万不要这么说。” 薛念摇了摇头,温声道:“人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谁又没有七情六欲,只因未到伤心处罢了,崔兄这是真性情。何况你怜贫惜弱,更令人敬佩。” 发配以来受尽冷眼,何尝听过这样暖心的言语。 崔晋面露动容之色,感慨道:“兄弟可真会说话,你——” 谁曾想话还未说完,沈燃忽然坐直了身子,把手抬起来道:“等等。” 相较于薛念的热情爽朗,沈燃就显得有些冷漠。 薛念和崔晋说话的时候,他只是在旁边坐着,全程都没发表过任何意见,此时忽然郑重其事的开口,把崔晋吓了一跳。 他皱眉道:“怎么了?” 沈燃没有说话。 反而是薛念伸手握住弯刀的刀柄,沉声道:“有人朝这边来了,至少几百人。” 崔晋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凝神细听,果然听见有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初时并不明显。 后来渐渐清晰。 崔晋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么远的距离,以他的警惕性都难以察觉。他们两个是怎么发现的? 难怪竟然能躲开速度那么快的弩箭。 冷汗隐隐从额头冒出来,崔晋暗道侥幸。这两个人实在太妖孽了,倘若方才真的搏命,他绝无胜算。 盛京城什么时候出了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 第530章 首领(2) 崔晋微微拧了拧眉。 他犹豫片刻,也把自己的方天画戟提在了手中。没想到等对方到了近前,却发现是熟人。 山寨大头领王弥一骑当先,身后还跟着山寨的另外两个当家和三百喽啰兵。 崔晋见状,当即就是一愣。 他低声对沈燃和薛念道:“那为首的就是山寨头领王弥,后头那两个是他的结拜兄弟周飞和高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然出来,两位先不要动手,我过去跟他们谈一谈。虽然你们很厉害,可是这有句话说得好,强龙难压地头蛇,毕竟他们那人多势众,在此地势力不小。” “依我的意思,咱们最好还是以和为贵,如果他们没有为难的意思,能不起冲突就不要起冲突。” 薛念还是非常好说话。 听崔晋这么说,他立即笑道:“一切都按崔兄的意思来,我们没有意见。” 崔晋满脸内疚,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然后他带着两个喽啰兵到前头去与王弥等人交涉,薛念和沈燃依旧留在原地。 沈燃背靠着岩壁,仰头望天。 薛念干脆也走到他旁边坐下,低声问道:“陛下想什么呢?” 表情很正经。 但声音里带着似有若无的调笑意味。 沈燃侧目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想怎么揍你能不手疼。” “这个还不容易。” 薛念想了想,认真道:“我可以自己揍自己,这样陛下自然就不会手疼了。” 这话要是换其他人说,沈燃绝对会直接让对方把自己揍成猪头。 但现在,他心里却莫名泛起了那么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须臾的沉默之后,沈燃薄唇轻启,冷冷的吐出了两个字:“有病。” 顿了片刻,又补上两个字:“放肆。” 薛念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他凑到沈燃耳边,轻声道:“那可能是某人惯的。” 声音极低,几不可闻。 然而温热的气息落在耳侧,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心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沈燃身体不由自主的一僵。 下一刻—— 他本能的抬起手,毫不留情的就是一巴掌,巴掌带着劲风,又快又狠。 哪曾想薛念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躲也不躲。于是这一巴掌就堪堪停在了距离脸颊不过一线之隔的位置。 薛念眨了眨眼。 他想对着沈燃笑一下,然而还没等他扬起笑脸,沈燃已经黑着脸转过头,不言语了。 只要薛念愿意示弱,最后让步的反而是他。 而且最近他似乎一直在让步。 里子面子“哗啦啦”掉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薛念眼睛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他低低的笑了几声,缓缓道:“陛下可是九五至尊,又何必将一个崔晋放在心上?” “朕当然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沈燃声音微冷:“你明明知道我真正在意的到底是什么。是,你心胸宽广,什么事都能轻轻放过,也什么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只有我小肚鸡肠,什么事都要斤斤计较,不能容人,对不对?” 第531章 争斗(1) 薛念微微一怔,下一刻恨不能指天发誓:“没有,真没有。我当然能明白陛下的心思,我……只是我……” 然而到底“只是”什么,他顿了顿,又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只是你觉得没有必要抓着不放,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哪能比结交一个意气相投的兄弟更重要。” 沈燃替薛念把接下来的话说了。 他微微侧头,眼底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不过以你的性格,就算他今天真的伤了你,恐怕你也一样会选择大事化小,薛子期,我忽然有些好奇,倘若今天他是要杀我,你也要这么轻轻放过么?如果我不答应,你又会不会像以前一样,为他跟我反目?” 薛念愣住了。 他生性洒脱,这很难改。 所以即使崔晋试图杀他,只要不是成心的,下一刻他一样可以跟对方化干戈为玉帛。 他不是在故意邀买人心。 他是真觉得没什么。 就像沈燃说的那样,能结交一个好兄弟的畅快大于被刺杀的不悦。 可是如果刚才崔晋试图杀死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沈燃呢? 他还能不能这样轻易的一笑泯恩仇? 甚至劝沈燃大人不计小人过? 薛念觉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因为崔晋是无心之失,情有可原。 但这样想的同时,又有一个小人在耳边疯狂大喊,跟他说不是这样的。 他自己当然可以大度。 可如果对方真的伤了沈燃,他是不会轻轻放过的。 薛念嘴唇动了动。他刚想说话,沈燃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不用回答,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既然说了认你是我哥,不会再为这点事儿跟你吵。” 薛念又是一愣。知道沈燃就是认定他更在乎“交朋友”,心里莫名觉得有点憋屈。 他想争辩两句。 然而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一阵大乱。 崔晋和王弥带来的人动上手了。 可能见识过他的厉害,这些人也不讲什么江湖道义,干脆就三个人一起上,把崔晋围在中间。还有好几个喽啰兵用绊马索绊他的马。 沈燃见状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懒懒道—— “瞧瞧,这就是你新交的好兄弟。” “天真,轻信,愚蠢。” “走投无路不想着夺山寨,只知道卷铺盖走人。明知对方来者不善,还想着不要起冲突。” “结果落到这样腹背受敌的境地。” “这个人除了身手好之外,其他的可以说一无是处。” 其实沈燃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嘴上实在太不饶人。 “陛下说的有理。” “既然如此,那臣就不交这个好兄弟了。” 薛念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过这群土匪明显就是冲我们来的,估计瞧着我们像条大鱼,我们还是趁现在快走吧,双拳难敌四手,再厉害的好汉也招架不住人多,更别提对方还如此不讲道义。等他们收拾了崔晋再腾出手来对付我们,同样是麻烦一件。” 话音落下,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拉着沈燃就要走人。 第532章 争斗(2) 战场之上争斗瞬息万变。 沈燃和薛念说话的功夫,崔晋已经被绊马索绊倒了。 英雄末路,再厉害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 他高大的身躯“噗通”落在地上,激起尘土四散飞扬。 未及起身,二当家周飞马至近前,对着脖子横刀就剁。 沈燃微微眯了眯眼。 同一刻—— 只听得“嗖嗖”两声,两支弩箭激射而出。一支“哐啷”打落周飞手中大刀。 另外一支“噗嗤”正中眉心。 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周飞的战马还在前冲,身躯已经不可抑制的在马上晃了晃,急坠而下。 本以为胜券在握。 没想到骤然生了此等变故,大当家王弥和三当家高泽同时怔住。 高泽勃然大怒:“好啊你崔晋!我大哥果然没有冤枉你,我兄弟敬你是个英雄人物,自你上山以来一直好生招待,可你倒好,竟然勾结外人图谋我们山寨,还伤我二哥性命……”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一声轻笑。 高泽猛地抬头。 他向声音来源处望过去,看着薛念冷冷道:“你笑什么?” 薛念淡淡的道:“自然是笑这位兄台说话好笑,具体怎么回事,在场所有人都看的真切,想必你们也心中有数,分明是你们几人不讲道义以多为胜在先,莫非还不许别人自保不成?这般颠倒是非指鹿为马,实在是让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高泽自当上头领,在山寨之中说一不二,哪受过这等奚落,不禁怒道—— “你——!” 他们说话的功夫,崔晋已经捡起刚掉落在地上的方天画戟,来到沈燃和薛念身边。 他横眉怒目,看着高泽冷冷道:“高泽,自我上山来,自问对你们兄弟处处忍让,你们既如此容不得我,直说便是,想我崔晋顶天立地一条好汉,也不至于就非赖在你们这个破地方不走,何必歹毒到这般地步,非取我性命不可?” 高泽微微一怔。 他还没有回答,一旁的大当家王弥微微冷笑着插话:“崔晋,你就不要这里给我们装可怜了,我们之所以要你做成一桩生意才许入伙,就是担心你跟我们不是一条心。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整整三天,你非但一单生意都没有做成,还随便结交身带劲弩的来历不明之人。你说你冤枉?你无心谋夺山寨,好,那我来问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点指沈燃和薛念:“这两个人一看就不简单,你不说赶紧杀了他们两个,回山寨复命,竟然还要对他们百般维护,如今更是坐视他们杀了我们的结拜兄弟,你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王弥这个人虽然心胸狭隘,但口才向来不错。 崔晋为人老实,本就不善言辞,如今被他三言两语怼到说不出话来,更是气的满脸通红,哇哇暴叫:“王弥,你这个无耻的小人,分明就是你不想让我留在山寨之中,才想办法刻意刁难。这两位兄弟的事情我刚才已跟你解释过,也承诺会收拾东西离开山寨,可是你还要不依不饶,颠倒黑白,爷爷今天跟你拼了!” 第533章 配合(1) 话音落下,崔晋一横自己掌中方天画戟,不由分说对着王弥就刺。 要论单打独斗,就算来十个王弥也不是一个崔晋的对手。他拼尽全力,还是没过两招就落在下风。两人兵刃“哐啷”撞在一起,王弥身子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在马上晃了几晃。 他眉头紧锁,高声断喝:“三弟,快别愣着了,赶紧过来帮忙!” 高泽如梦方醒。他答应一声,立即提着兵刃冲了过去。 见他们又要故技重施、以多为胜。 这回薛念没再继续袖手旁观,而是横刀上前拦住高泽,笑道:“兄台别急,俩打一个多没意思,我来跟你玩玩。” 高泽自诩身经百战,他看薛念生的俊美,仿佛哪户权贵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公子哥,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此时见他还敢过来拦住自己,顿时大怒:“竖子找死!” 说完,抡起手中的斧子就剁。 他人生的高大,力气也大,这一招使出来呼呼带风,威势十足。 显然是决心一招取薛念性命。 薛念笑着喝了一声彩。 高泽来势汹汹,可他没闪也没避,而是直接用弯刀压住了高泽的斧子。 这力道实在太恐怖了。 兵刃相交的刹那间,高泽立即感到手臂酸麻,斧子也在猝不及防中脱手坠下,“砰”的砸在了地上。 同一刻—— 颈侧鲜血喷溅而出,洒在坠地的斧子上。高泽喉头滚动,眼珠有些迟钝的转了转,似乎不敢相信此时发生的一切,又或者,因为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了,他根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高泽对上一双含笑的眼。薛念态度仍旧温和有礼,淡淡道:“兄台,一路走好。” 最后一个字落下,好似回应一般,高泽的身体轰然倒地。 声音惊动了正与崔晋交手的王弥。 为了有备无患,这几日他一直派喽啰兵暗中监视崔晋的一举一动,对崔晋的行踪了如指掌。 今天听说他碰上两只“肥羊”,王弥顿时心生一计。本意是打算一箭双雕,除掉崔晋再做笔买卖,夺了沈燃和薛念身上的财物,没想到眨眼的功夫竟是自己接连折损两员大将。 王弥又惊又怒,顿时乱了方寸。 他本来就不是崔晋对手,这下更是手忙脚乱,好几次都险些让崔晋扎死。 身上还带了几道触目惊心的伤。 王弥这个人心胸狭隘却颇有见识,立刻意识道自己这回怕是踢到铁板上了。他不敢继续恋战,大声命令喽啰兵赶紧掩护自己退回山上。 之所以选择此处作为山寨,就是因为地势易守难攻。只要能够退回去,那他就立于不败之地。 可崔晋几次三番被陷害针对,此时已经杀红了眼,根本就不肯让王弥如愿。 见对方有逃跑的意思,当下不假思索把手中的方天画戟掷了出去。 只听得“噗嗤”一声,方天画戟自后背刺入,又从前心透了出来。 王弥有些僵硬的低下头,看见了染血的枪尖。 第534章 配合(2) 王弥睁大了眼睛。 他有些徒劳的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力气飞速流失,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只是“噗通”倒在马下,气绝而亡。 不过片刻的功夫,三个当家全都被人打死,跟随他们来的喽啰兵顿时就没了主心骨,“哗啦啦”跪倒一片,求崔晋饶命。 转瞬之间,山寨易主。 崔晋却微微拧了拧眉。 他没说话,而是下意识看向站在旁边的沈燃和薛念。 崔晋虽为人憨厚,有时候显得没那么机灵,却不是真的傻,更不是不识好歹。 他心知肚明,今日倘若没有沈燃和薛念帮忙,那命丧于此的人就会是他。 更不要说峰回路转,如此轻而易举的夺下整个山寨了。 崔晋低声问道:“两位,你们说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薛念依旧客气。 他轻笑了一声:“这些都是崔兄山寨中的人,那自然是崔兄说了算,我们怎么好越俎代庖。” 说到这,薛念稍稍顿了顿。他侧目看了沈燃一眼,这才继续道:“既然此间事已了,我们也不便久留了,就此告辞。” 没想到他们这就要走,崔晋一愣,赶忙阻止道:“这怎么行,两位帮我如此大的一个忙,我还没有好好感谢过,无论如何也要一起到山上坐坐,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才好啊。” “这就不必了吧。” 薛念一本正经,说的煞有介事:“崔兄,有些话我本来不该说,但既然你我投缘,我也不瞒你了,家父对我兄弟向来严格,倘若知道我们无故参与这种事,定然不能轻饶了我们。” 崔晋闻言又是一怔:“既这么说,那我也就不好强人所难了。” 须臾后,他摇头长出了一口气:“说句心里话,我与你们难得投契,若不是我如今还有官司在身,没有办法,实在是不愿与你们就此分离。” 一直不曾说话的沈燃忽然道:“倘若如此,你就此解散山寨,跟我们一起回京也行。” 薛念眉梢微挑。 他侧目看了沈燃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没说话。 没想到沈燃知道自己身上有官司,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崔晋不由得大为惊讶。 但他也没多想,只以为沈燃是因为年轻武艺好,家里又有权有势,所以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苦笑了一声道:“我自然是无时无刻不想回去,可那安王乃是皇亲国戚,皇上的亲叔叔,哪怕再有权势的人见了他也不得不让步,我得罪了他,现在还杀死官差逃亡在外,回盛京无异于自投罗网,根本就无处安身啊。” 沈燃却没理会崔晋这一大段说辞。 他道:“之前你说安王世子坠马之后几乎每隔两三日就要疼得在屋里打滚,具体是怎么回事?只是坠马而已,怎会如此?” 没曾想沈燃话题转的竟如此突然,崔晋想了片刻后才道:“世子坠马后疼痛难忍,府中大夫全都束手无策,是一个外来大夫用祖传药方为世子止疼。那药方本来颇有成效,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之间就逃跑了,自此世子就三天两头犯病。” 第535章 身份(1) 听完崔晋的话,沈燃微微侧目,与薛念交换了一个眼色。 崔晋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然而薛念可是一点即透。 他沉吟了片刻,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三个字:“银珠粉。” 即使不是银珠粉,也必然是某种酷似银珠粉,可以叫人成瘾的东西。 否则如果只是腿伤,沈临熙必然不会如此痛苦。 可哪个正经大夫敢轻易给堂堂世子用这种东西? 沈建清一怒之下,性命还要不要?满门还要不要? 沈燃轻笑了一声,琉璃般的眼睛里却满是寒意。 他懒懒道:“某些人看中沈临熙身份尊贵,便自以为奇货可居。真当朕是死的不成?别说区区一个世子,就算安王又能如何?朕肯认他这个皇叔,他位置才能坐得稳。可朕若是不肯认他,天下姓沈的这么多,也不见得人人都能攀的上皇亲。” 沈燃这一番话说出来,崔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他没理解沈燃话中隐藏的深意,但是面色骤变,伸出手就要捂沈燃的嘴。 “兄弟!兄弟!” “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呢?这话要叫别人听见。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就算家里再有权势,也不能自称是皇帝啊,还毫不在乎的把堂堂安王和世子数落了一顿。 沈燃从小就不喜欢跟不熟悉、不喜欢的人有任何肢体接触。 见状当即向后退了一步,以免真的被崔晋碰到。 薛念赶忙过来拉住崔晋,笑道:“崔兄不信他是皇帝吗?” 崔晋愣住了。 他虽在安王府做了多年武官,却从来都没有资格见到皇帝真容。 然而这并不等于他对皇帝的形象没有任何想象。 他想象之中的皇帝,是应该在重重守卫之后的。 譬如先帝沈建宁,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后拥。哪能这样随随便便以身犯险? 而且当今皇帝还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暴君。暴君自然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 或许还与安王沈建清有几分相像之处。毕竟是亲叔侄嘛。 哪里能像眼前人? 这样想着,崔晋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往沈燃身上飘。 初时还未曾太在意。 可如今一旦留上心,崔晋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燃脸上神色很淡,很难从他的表情猜测出他此时情绪如何。但过分惊艳绮丽的眉目让人呼吸凝滞、心猿意马,飘飘然如在梦中。 可又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清寒又冷冽,看的久了就会觉得凉飕飕浑身发冷,仿佛有止不住的寒意沿着四肢往心里蹿。 同样都是俊美。沈燃的长相远比薛念精致,说句龙章凤姿不为过。 可这俊美绝不是可以随意欣赏、随意攀折的,而是藏着如刀锋般摄人的锐利。 这的确是久居上位才能有的气势。 氛围莫名变得微妙起来。 冷汗后知后觉顺着下颌低落,崔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被一个眼神给压的抬不起头。 下一刻,身体先于意识反应。 他“噗通”跪在了地上。 第536章 身份(2) 皇宫。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薛妩的肚子也渐渐鼓了起来,而且由于比一般女子大的不是一点半点,还导致肚子上长出了许多暗红色的纹路,看起来触目惊心。 肚子被撑的太大,这些纹路不是只靠保养能避免的。 而且就算生产后,这些痕迹恐怕也很难完全消下去。 此时薛妩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发呆。 花想容与露华浓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担忧。 她们自然明白薛妩的心思。 女子常常因生产身材走样而失宠于丈夫,跟别提薛妩身上还长了如此多的妊娠纹。 她是怕沈燃嫌弃。 可这担心到底是不是杞人忧天,花想容和露华浓此时也不敢完全保证。 虽然沈燃如今看着的确是对薛妩情深义重,但他毕竟是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皇帝。想宠幸其他女子实在太正常也太容易了。 哪怕他是真心喜欢薛妩这一类,也随时都不缺更鲜嫩、更娇艳的替代品。 乱花渐欲迷人眼。 人心总是会变的。 除非有什么不可替代之处,否则以色侍人终不得长久。 然而她们在薛妩的描述中又实在感觉不到两人之间有什么更深的羁绊。 不是薛妩不够好。 而是沈燃外表看着平易近人,跟她们这些侍女也能放下身段其乐融融。 实际上却难伺候的要命。 用付惊鸿的话来说,沈燃这种人,想讨他喜欢只有两种方式,要么足够强让他敬佩,要么足够聪明足够会看人眼色,能不动声色讨他欢心。 即该进时刀山火海也要面不改色。 该退时就不能扭扭捏捏自矜身份。 但是对于薛妩,沈燃却是一直在迁就和让步的。 帝王突如其来的眷顾和爱重,仿佛并没有个足够合理的解释。 难怪薛妩总是这样患得患失。 这种不明缘由的宠爱,除了当事者自己,哪怕再精明的人也不敢妄言断长久。 不过薛妩正在孕中,这些话绝不能在此时说。 暗暗叹了口气,花想容过去拉住薛妩的手,笑道:“皇后娘娘腹中怀的可是双生胎,这么大的功劳,倘若陛下知道,真不知道该有多欣喜呢。定要把娘娘放在手心疼爱。” 数月相处,明白薛妩的为人,彼此是真的情同姐妹。 她们当然也希望对方能开心。 提及孩子,薛妩脸上的忧色果然淡去不少。她轻轻用手抚摸着肚子,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说什么功劳呢?我只愿我的孩子能快快乐乐就好。” 露华浓也笑着道:“这是自然,两个小皇子金尊玉贵。自然是一出生就万人宠爱。” “生男生女这种事谁敢保证,你怎么能肯定一定是皇子?” 薛妩叹道:“其实我倒真希望是两个小公主才好呢。不都有那么句话,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吗?” 当然是皇子更好。 皇子才能更名正言顺继承皇位,有个太子在,薛妩的地位也会更稳固。 比起色衰而爱驰,中宫向来都更担心无子。 可薛妩对沈燃是真有一股痴心在,江山社稷也不放在眼中。 第537章 麻烦(1) “其实生男生女都好。” 虽然心里不太认同薛妩的话,露华浓还是笑道:“若真是能生两个像娘娘一样的小公主,那陛下就更不知道要喜欢成什么样子了。” 薛妩闻言,目光越发柔和。 她看着自己的肚子,小声道:“要是能像陛下,那就更好了。” 虽然开始时与沈燃关系疏远,在宫中的日子不太好过,但毕竟当初在家的时候一直有薛念护着,如今又有沈燃的万般怜惜和迁就,薛妩身处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却几乎没真的接触过什么勾心斗角之事。 她此时像极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作为皇后,竟然可以保留这样的天真娇憨,而且完全不需要与其她嫔妃斗,说起来还是非常少见的。 花想容和露华浓觉得哭笑不得的同时又不禁有些羡慕。毕竟哪个少女待字闺中时不曾渴望过一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如意郎君呢? 她们俩自然也不能免俗。 只可惜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这番痴心实在无处托付。 殿中的气氛安静了一瞬。 薛妩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戴着的红绳上,有些失神:“陛下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呢?” 花想容道:“据边关传来的消息,如今与戎狄的战事基本平定,陛下已经启程回盛京了,按照时间推算,最迟不过一个月就能到。定然能赶上娘娘生产的。” 说完,她看了看窗外,提议道:“今日阳光正好,我们陪着皇后娘娘一起到院子里走走吧。等回来大概也就到了江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了。” 薛妩点了点头:“也好。” 虽然如今月份大了,但她还是每天都要坚持到外面去走一走。 然而花想容和露华浓正要服侍薛妩梳妆,忽然间有小宫女进来禀报—— “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带着人向咱们翊坤宫的方向来了。” 薛妩闻言不由得就是一怔。 因为沈燃离开后,太后隔三差五的就要找茬,所以花想容背地里调制了些令人精神不济的香料。 这些香料味道淡,不易被人察觉,可效果却奇佳,会让人终日嗜睡。 这些日子以来太后一直都懒懒的,连门也不怎么出,就更别提来招惹薛妩,薛妩总算是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没曾想她今日竟会亲自领着人到翊坤宫,怎么想也总有那么几分来者不善的意思。 花想容和露华浓也不禁皱了皱眉。 露华浓道:“真是的,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太后毕竟是太后。 就算再拎不清身份也摆在这。 她们可以背地里做些小动作,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些什么。 可薛妩月份越来越大,肚子里还怀着双生胎,这个时候肯定是不能受刺激的。 沉吟片刻,花想容看向来传讯的小宫女,低声问道:“除了随行的宫女和太监外,太后身边可还有其他人跟随?” 这小宫女倒是伶俐的很,闻言立即回答道:“还有安王妃蒋氏。” 第538章 麻烦(2) 听见“安王妃蒋氏”几个字,薛妩心里立即就是一沉。 即使她对朝堂上的事不怎么清楚,也隐隐约约意识到安王沈建清恐怕并不愿意看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平安降生。 如今安王妃往太后身边凑,多半就没有什么好事。 换做一般人肯定理都不理。 可惜太后这个人耳根子软,总是偏听偏信,非常容易受其他人挑拨。 而且对跟她抢儿子的女人有种莫名的敌意。 当初的巫蛊之事就是如此。 薛妩道:“元琢呢?” 小宫女:“赵大人在翊坤宫外守了一晚上,刚回去休息,要奴婢现在去找他回来吗?” 薛妩点头:“你让他……” 接下来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花想容忽然插嘴道:“不可。” 薛妩一愣,下意识看向她。 花想容微微俯身,凑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您是清清白白,但凡事无不可对人言。但您别忘了,在外人眼里,赵大人如今可是血气方刚,陛下在什么都好说,谅也没人有那么大胆子敢说闲话。” “可是如今陛下不在,现在不知太后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还是少让他在太后面前晃的好,否则就算没是非,也要无端生出是非了。” 薛妩皱眉道:“如今我每回见元琢之时都是当着人的。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娘娘宫中的奴婢,当然要向着娘娘说话。”露华浓眼底飞速划过一抹淡淡的嘲讽,“再说,慎刑司中过一遍,未必人人都是硬骨头,屈打成招之事还少见?这后宫之中的手段说少不少,可要说多,也没那么多,万变不离其宗。咱们防患于未然,无事最好,若真有事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 花想容和露华浓虽是女子,却思虑周到,颇有付惊鸿临危不乱的风范。 连许多世家贵女亦不能及。 所以沈燃当初才会特地去找付惊鸿让她们进宫。 其实不仅仅是为了让她们陪薛妩解闷这么简单,还要她们做薛妩的左膀右臂。 帮助薛妩整顿后宫。 薛妩从小被保护的实在太好了,对人心险恶体会不深,此非一朝一夕能改,所以为了稳妥起见,也吸取之前巫蛊之事与下毒之事的教训,当然需要有人在旁为助力。 更何况少女心事藏不住。 落在沈燃眼里更是明明白白。 就算是为了付惊鸿,花想容和露华浓照顾薛妩也绝对不可能不尽心的。 沈燃即使离京,亦曾殚精竭虑为薛妩筹谋过。 只不过此番心事,未曾言明罢了。 薛妩渐渐安下心。 她靠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那依你们看,现在应该怎么办?” “宫外就让赵大人去找谢大人商量对策吧,反正我们此刻也是鞭长莫及,至于宫内……” 花想容微微一笑道:“虽说太后娘娘身份尊贵,但娘娘您也是陛下明媒正娶的中宫皇后,是当之无愧的国母,自然应当拿出中宫的威仪来待客。” 第539章 刁难(1) 太后与安王妃蒋氏领着一众宫女太监来到翊坤宫门外的时候。 薛妩已经严妆丽服,在此处等着了。 她打扮的很有威严,但肚子已经大的遮都遮不住。 花想容和露华浓一左一右的扶着薛妩给太后行礼:“臣妾见过太后。” 然而太后架子大的要命,面对着身怀六甲的儿媳,在人前竟然也没有客气着来扶一扶薛妩,只是愣了半晌,才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 “起来吧。” 按道理说,薛妩现在怀着身孕,太后对她就算再有什么不满之处,面子上也应该过得去才是。 见此情形,薛妩心情越发沉重。 她闪身让在旁边请太后入内。 太后还是没有给什么好脸色,迈步就要往里走。 然而就在这时,花想容忽然看向站在太后旁边的安王妃,笑道:“还请恕奴婢眼拙,不识这位夫人身份,您既做外命妇打扮,不该向皇后娘娘行礼吗?” 此言一出,安王妃脸色立即变了。 她是沈建清的王妃,算作长辈,本来并不常入宫,而且从前沈燃和薛妩关系又不好,薛妩这皇后做的还没柳如意那个贵妃有威严,所以她即便入宫也不会来拜见薛妩,就更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了。 此时忽然要她大庭广众下拜见,她自然觉得丢了脸面,无论如何也不肯从命。 安王妃把脸一沉,冷冷的道:“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贱婢?主子在场也有你说话的份?赶紧滚下去!” 谁曾想花想容竟然还是不急不躁。 她跪下低声道:“请夫人息怒,奴婢惹您动怒,是奴婢不懂得规矩,奴婢给您磕头赔罪,可奴婢并非有意冒犯于您,皇后娘娘乃中宫国母,您不给皇后面子,就等于不给陛下面子,不将陛下的威严放在眼中,奴婢既进宫,就应当忠于陛下,是以万死也要直言进谏。” 这番话很厉害,既暗讽安王妃不懂规矩,指责她应该跪下给皇后磕头赔罪,还间接拉拢了太后。 不说忠于皇后,反说忠于陛下,自是更能触动太后情肠。 皇帝可以有三宫六院,也就能有数不清的儿子女儿。 换言之,有的是人能给沈燃生孩子。 太后既然不喜欢薛妩,连带着也不会觉得薛妩肚子里的孩子有多珍贵。 可她不在意拉下薛妩这个儿媳的颜面在地上踩,却不等于不在乎她儿子和她自己的颜面。 好不容易从人人可欺的舞姬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她其实比任何人都重规矩。 果不其然,太后当即皱了皱眉:“安王妃,你先见过皇后吧。” 安王妃狠狠瞪了花想容一眼。 三十来年的安王妃做下来,在安王的后院之中执掌生杀,说一不二,这一眼气势十足,隐隐含着的杀机毫不掩饰,换做旁人定然要吓得两股战战。 然而跪在地上的女子却好似全无察觉一般。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错而过,一触即分。花想容非常从容的垂下眼睛,根本没有与她对视。 第540章 刁难(2) 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胆大又如此刁钻的丫头,这下安王妃更是气的连脸都青了。 可场合不对,不便发作。 何况花想容态度很恭敬,举止也并没有任何越礼之处。 思及自己进宫来的目的,又想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安王妃最终还是强行压下自己满腔怒火,敷衍着给薛妩行了礼。 行礼的时候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不想一上来就把关系闹的太僵,薛妩身子动了动,打算上前扶安王妃一把。 然而露华浓却紧紧抓着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薛妩愣了愣。 她微微侧目,下意识看向露华浓。 露华浓伸出手,十分自然的替她理了理裙摆,温声笑道:“皇后娘娘当心。” 话音落下,趁着没人注意,她又不着痕迹的凑在薛妩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安王妃明显来者不善,今日之事必然无法轻易了结,娘娘不必对她太客气,倒显得我们好欺负。” 片刻的沉默之后,薛妩缓缓站直了身子。她淡淡道:“安王妃不必多礼。” 明显察觉到薛妩态度不似以往那般随和,安王妃动作僵了僵。 她低下头,反而不像方才那般趾高气扬:“谢娘娘。” ………… 赵元琢急匆匆骑着马来到谢今朝家里的时候,他正在喝茶。 面前摆了一盘棋,自己跟自己下。 自从谢长宁到陵豫关后,他没公务时总是无聊。于是越发喜欢上了下棋。 但因为基本上没有对手,许多时候都只能自己下着玩。 他见了赵元琢进门时的神情,立即知道有事,可还是不动声色的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想起到我这了?快来坐下喝杯茶吧。” 赵元琢道了声谢。 然而他哪有什么心情喝茶,才坐下立即就把宫里的情形讲述了一遍,最后抿着唇道—— “谢大人,皇后娘娘让我来请你拿个主意。” “事关后宫,我哪能有什么主意?” 谢今朝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温声笑道:“元琢,你要知道,你我皆是外臣。” “别说此刻无事发生,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无故关怀皇后娘娘,也是没任何立场的。” 赵元琢睁大了眼睛:“那难道就什么也不做?” 谢今朝微微侧过头,反问道:“你打算做什么,现在进宫,跪求太后不要为难皇后娘娘?还是带兵冲进去,将太后与安王妃五花大绑?等陛下回来发落?” 听起来好像都不太靠谱。 前者倒是可以做,但胜算几乎没有。 否则他就能办到,不需要来麻烦谢今朝。 而后者倘若要做,除了他和谢今朝之外,还需要老襄王沈砾的同意才行。 赵元琢愣了片刻,一时语塞。 “有时候不是我们不能防患于未然。” “而是若对方不动,你就师出无名。” 谢今朝伸手拈起一枚棋子,淡淡道:“皇后娘娘身怀龙裔,龙裔还在,谁也不敢轻易动她。那么我们假设安王妃此次就是居心不良,元琢,你觉得她会打算怎么做?” 第541章 棋局(1) 赵元琢目光一凛:“他们要暗害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子?” 谢今朝摇了摇头。 他看着赵元琢,态度越发温和:“倘若当真如此,安王妃哪会亲自来出这个头?” 赵元琢眉头越拧越紧。 下一刻,他豁然起身,双手撑住桌子看着谢今朝:“莫非他们还敢污蔑皇后娘娘,说娘娘腹中之子不是陛下的不成?” 如今他气势倒是越来越足,眉梢眼角都带着杀气。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 他按按赵元琢的手,淡淡的道:“元琢。你先稍安勿躁,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没说一定如此。” 虽然谢今朝说是猜测,然而赵元琢心知肚明,这多半就是事实。 何况谢今朝七窍玲珑,所料几乎从未出过错。 赵元琢狠狠拧了拧眉:“若皇后娘娘有危险,我绝不能坐视不理。” “那说说你的计划?” 谢今朝看着他,缓缓道:“比如现在进宫,让人污蔑你是皇后娘娘的奸夫?把你拉去过几遍刑?你以为现在就没人这么想吗?元琢,难道如今你还不能明白,是非并不重要,真相也未必有人想知道,你清白不清白,很多时候都是在别人的口舌里。”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好听。 赵元琢目光沉了沉,眼底多了一丝刀锋般的锐利。 可谢今朝只做未觉。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此时厮杀正激烈的棋盘之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与亲切:“一个人下棋还是无聊,愿不愿意陪我一起下完这盘棋?” 没想到谢今朝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心思邀自己下棋,赵元琢抿了抿唇,没说话。 “放心吧。陛下脾气你我都清楚。” “若皇后腹中之子真有闪失,我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我总不会拿自己前程开玩笑。” 谢今朝随意拈起一枚黑子:“有想容和华浓在宫中,一时三刻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你连下盘棋的耐心都没有,还想成事吗?” 相处久了,自然也知道花想容和露华浓的厉害。 默然片刻,赵元琢重新在谢今朝对面坐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眼棋局,发现白棋此时的形势一片大好,很显然已经占了上风。只要能坚持下去,这一局的胜算非常大。 不过即便如此,因为此刻的对手是谢今朝,赵元琢还是非常谨慎。 他想了好一会,才在棋盘之上落下第一子。相较而言,谢今朝速度实在是快得出奇,几乎想也没想就落下一子。 两个人你来我往,一盘棋下了小半个时辰,依旧没有分出胜负。 可赵元琢的速度越来越慢,额头也隐隐见了汗。这盘棋下到如今的地步,白棋之前占据的优势早就已经荡然无存,被黑棋碾压到丢盔弃甲,虽然此时依旧在苟延残喘,可怎么看也知道是必败之局了。 赵元琢心神大乱,手中捏着白子,想了半天不知道往哪下。 正手足无措之际,谢今朝把他手中的白棋拿过来,轻声道:“换换棋。” 说完,毫不犹豫的伸手按下一子。 第542章 棋局(2) 眼见着谢今朝这一子落下,非但没有扭转白棋的局势,反而还直接杀死了自己一大片白子,赵元琢不由得微微一怔,不明白谢今朝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连他也知道把棋下在刚刚的位置是自寻死路。 此时黑棋势力之强,早就已经远非白棋能比,要是再输,实在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赵元琢毕竟年纪小,血气方刚,凡事都喜欢争强,之前因为遭逢巨变不得不苦苦压抑本性,如今却又隐隐有了死灰复燃之势。 他好胜心起,当即就信心满满的落下一子。这回他速度比方才快了许多,几乎没怎么思索就落了子。 然而几个来回后,赵元琢隐隐意识到不妙。明明黑棋已经是必胜之局,可白棋到了谢今朝手上,竟然又开始反杀了。 白子在层层封锁中杀出一条血路,黑子原本占据的优势竟一时尽去。 明明此时房间内温暖如春,可赵元琢目光落在棋盘之上,蓦地就感觉一股寒气从后背处蹿了上来。 眼前的棋子仿佛化作千军万马,嘶吼着要将他撕成碎片。 这棋再也下不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谢今朝看着他,淡淡道:“元琢,你输了。” 须臾的沉默后,赵元琢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满脸羞愧的低声道:“是,我棋艺不精,实在让谢大人见笑了。” 话音落下,谢今朝未曾搭言,反而听见身后有人笑着道:“今朝这棋艺堪称国手,朕都不是对手,你这两下子,输给他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声音响起的刹那间,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劈的赵元琢直接僵在了原地,险些以为自己幻听。 以队伍的行进速度推算,按理说沈燃至少还要有半个多月才能回到盛京,怎么可能现在就到了? 赵元琢有些僵硬的转过身子,向着声音来源处望过去。 看到沈燃的一瞬间,他豁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勾勾盯着沈燃瞧。 须臾后又意识到自己这举动实在太失礼。他抿了抿唇跪下磕头,低声道:“陛下。” 眼看离薛妩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为了早点儿回来陪伴她,这些日子以来,沈燃和薛念星夜兼程,还抄了不少小路,其实也是刚到。 见赵元琢态度大异往常,沈燃微微一怔,立即意识到可能有事发生。 他皱了皱眉,示意赵元琢起来,而后问道:“可是阿妩那出了什么事儿?” 虽然不知道沈燃到底为什么回来的这么快,但只要见到他,赵元琢始终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 哪怕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作为敌人让人恨的牙痒痒,可作为朋友的时候无疑还是非常可靠的。 赵元琢当即迫不及待把刚才对谢今朝说过的事情再对沈燃讲述了一遍。 沈燃听完也没什么反应:“朕的这个母后啊,还真是把朕的话全都当做耳旁风了。至于安王……” 他轻嗤一声,淡淡道:“天堂走路不肯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第543章 证物(1) 除了宫女和太监之外,太后这次到翊坤宫来还带了不少的侍卫。 这些侍卫鱼贯而入,面无表情的分立两侧,让本就凝滞的气氛变得更剑拔弩张起来。 毕竟是沈燃的母亲。 虽然薛妩挺着肚子,还是很恭敬的请太后上座。 太后半点都没客气。 她冷着脸往前走,身旁一个老嬷嬷紧随其后。 这老嬷嬷的怀里还抱着一只猫。 这猫通体雪白,眼睛又大又亮,看起来还挺可爱。 然而老嬷嬷抱着猫从薛妩身边经过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只猫忽然间就喵的一声,从老嬷嬷怀里跳了下来。 “噗通”一声,把薛妩吓了一跳。 全部心神都扑在孩子身上,猫跳下来的一瞬间,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捂住自己的肚子,以免孩子受到伤害。 然而根本就不待这只猫再有什么动作,露华浓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提溜着猫的脖子把它扔到了翊坤宫外头。 这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等众人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已经连猫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太后愣了片刻,勃然大怒。 她“啪”的一拍椅背,怒道:“大胆奴婢!你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连哀家的宠物也敢动?” “太后娘娘息怒。” 露华浓不慌不忙的道:“并非奴婢胆大包天,要动您养的宠物,实在是皇后娘娘如今身怀六甲,陛下出京之前,曾经对奴婢们三令五申,一律不许这些猫啊狗啊的近身,以免冲撞娘娘伤及龙胎。陛下君令如山,奴婢们不敢违背。” 听露华浓搬出沈燃,安王妃眼底飞速闪过一丝刀割般的冷厉。她哼了一声,冷冷道:“如今皇后娘娘身边伶牙俐齿的丫头倒还真是不少。就是不知道……” 说到这里,安王妃目光落在薛妩挺起的肚子上,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就是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龙胎。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可不能让某些人随随便便的拿什么阿猫阿狗来充数!” 此言一出,薛妩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她原是本着以和为贵的想法,想着最好息事宁人,可听安王妃竟出言污蔑她腹中孩子血脉,实在是忍无可忍:“安王妃这是何意?本宫清清白白,岂能容你在此肆意造谣!” 薛妩这一声颇有威势,但安王妃却只是冷笑。她“啪”的把一物扔在地上:“好一个清清白白!既然清清白白,那此物娘娘要做何解释?” 薛妩一怔。 她下意识垂眸看向安王妃扔在地上之物。发现竟然是一枚绣着鸳鸯的荷包。 凭心而论,这荷包绣的实在是不怎么样,一看就知道绣荷包的人技艺一般,甚至平时很可能都没怎么绣过东西。 但是荷包看起来却莫名眼熟。 薛妩下意识上前几步,凝神细看,而后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 她想起来了。 这是她出嫁前夕,亲手所绣的荷包。 少女心思最多情。 一朝得嫁如意郎君,还指望着和沈燃举案齐眉,即使不擅长也会试着做。 后来却不知丢在何处了。 第544章 证物(2) 自己亲手绣的荷包,怎么会落在安王妃手里了? 仿佛晴天一个霹雳,认出这个荷包的一瞬间,薛妩怔在原地,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单纯耿直是她的优点同时也是她的缺点。这下子别说是花想容和露华浓这种人精,就连太后都非常明显的看出不正常来了。 她对薛妩这个儿媳本来就没有任何好感,这些日子的忍耐全因顾忌沈燃,不想让本来就已经濒临破裂的母子关系雪上加霜。 可正如安王妃所说,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最重要的是,太后自问对自己儿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或许沈燃不在乎其他的事情,但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女人背叛自己。 就比如先帝沈建宁。 无论多么宠爱的女人,只要沾上不洁的名声,哪怕是捕风捉影,也逃不过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因此而受害的不仅仅是曾被怀疑与侍卫私通的珍妃,还有被揭出与青梅竹马藕断丝连的宁妃。 当时宁妃已经怀胎七月,只因为有宫女检举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了疑似她针脚的手帕,就惹得沈建宁勃然大怒,在知道两人曾是青梅竹马之后甚至叫太医暗中落了宁妃的胎。 宁妃由于失去孩子变得疯疯癫癫,沈建宁毫不留情下旨叫人将她打入冷宫,身体正虚弱还没吃没喝,宁妃没几日的功夫就在冷宫中凄惨死去。 想到这里,太后心里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她又是“啪”的一拍椅背,冷冷吩咐侍卫:“把这个贱妇给哀家拿下!” 今日随行而来的都是负责护卫慈宁宫的护卫,平日自然还是很听太后话的,闻言当即有两个首领打扮的护卫上来抓薛妩。 薛妩目光一凛。 心知一旦被人抓住,立时就要落于完全不利于自己的境地中。她一拂袖子,冷声道:“本宫看谁敢!” 幼时常与薛念这个兄长在一起,自然也学得对方几分神似,薛妩这一声真就震得两个护卫不敢上前。 “大胆贱妇!哀家的旨意你也敢违背!” 太后脸色更难看了:“这东西就是你与人私通的铁证,莫非你不认这荷包是你之物?” 安王妃冷冷道:“是与不是,也不是嘴上说说说就能作数,只要比对皇后从前所绣之物,自然就可以看出这到底是不是她的手艺,容不得她抵赖。” 薛妩只当没听见安王妃的话。 她看向太后,微微俯了俯身:“即便是臣妾所绣又能如何?这荷包早在多年前便遗失了,母后只凭这个,就要断定臣妾与人私通,污蔑臣妾腹中龙胎清白,未免也过于草率了。” 安王妃眼飞速底闪过一丝得意的情绪:“皇后可真是心大,事到如今竟然还要嘴硬,你不妨仔细看看,这荷包上都绣了什么。” 说着,命侍女捡起荷包递过来。 薛妩微微怔了怔,随意示意露华浓上前接过。 露华浓何等眼力,她把荷包接在自己的手里,只随意一扫就发现端倪。 荷包右下角不显眼的位置绣了薛妩的名字。 不只有薛妩的名字。 还有“元琢”两个字。 第545章 重逢(1) 见露华浓接了荷包却不递给自己,薛妩也隐隐意识到不妙。 她微微皱眉,低低叫了露华浓一声。 露华浓这才答应一声,双手把荷包递到了薛妩的手中。 但经过花想容的时候,露华浓不着痕迹的与她对了个眼色。 全程无一句交流,可两人在一起共事多年,当即就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此时薛妩正把荷包拿在手中打量。 因为荷包的确是自己亲手所绣,她也同样很敏锐的发现了右下角的异常。 见状心中立时一沉。 出嫁前的记忆犹如潮水般涌来,当时她确实是想过绣上她和沈燃的名字,但由于这荷包绣的实在不怎么样,所以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只绣上了她自己一个人的名字。 为什么赵元琢的名字竟然会出现在荷包上头?而且绣法与她的如出一辙,看起来完全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实在是太令人惊诧了。 最重要的是,事关皇室血脉,既然这荷包上同时出现了她和赵元琢的名字,即使荷包非她所绣,若是不能拿出强有力的证据来自证清白,此事恐怕也难以善了。 越发明白这是针对自己的一场局,薛妩强行稳了稳心神。 她看向安王妃,沉声道:“不知安王妃是从何处发现此物?” 安王妃冷笑一声,对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上前两步,低声道:“奴婢蕊儿,前两日随王妃进宫向太后请安,碰巧看到一位大人身上遗落此物,那位大人穿着侍卫长的服侍,因此奴婢与人打探那日当值之人,本来是打算物归原主,没想竟发现荷包上绣了皇后娘娘的名讳,因此奴婢不敢自作主张,只得赶紧将这件事儿禀报了王妃,请王妃拿主意。” 安王妃淡淡的道:“蕊儿,你说,你在宫中遇到的那位大人叫什么名字?” 这侍女面貌普通,远远比不上花想容和露华浓的长相惊艳,但显然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主。 她闻言立即跪倒在地,小声道:“回禀王妃,奴婢听说是叫赵……赵元琢。” 话音落下,太后目光立即如两把刀子一般落在了薛妩脸上,冷哼道:“哀家早看你这贱妇水性杨花,不像个好东西,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话说的越来越刺耳,薛妩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狠狠拧了拧眉:“除了她还有谁能证明荷包是赵大人身上掉下来的?” 她强忍怒气,低声道:“这些都只是这宫女的一面之词,臣妾与赵大人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证,绝对没有任何苟且之事,还请母后明鉴!” 蕊儿“砰”的磕了一个头,毫不退缩:“奴婢愿接受慎刑司的一切拷问,以证明自己所言句句属实。” “这才是问心无愧的态度。” 安王妃冷冷勾了勾唇。 她看着薛妩:“到底清白还是不清白,可不是红口白牙说出来的,既然如今双方各执一词,皇后娘娘可敢接受慎刑司的审讯?” 第546章 重逢(2) 安王妃话音落下,薛妩不由得微微拧了拧眉,目光之中腾地闪过一丝冷意。 太后冷哼了一声。 她目光落在薛妩身上,附和道:“正是如此,皇室血脉不容混淆,你心里若当真没鬼,那就到慎刑司走一趟吧。” 说着一摆手,又要让随行的侍卫过来抓薛妩。 这下本就凝滞的气氛越发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薛妩刚想再说什么,花想容已经伸手稳稳扶住了她,低声道:“娘娘不必再争辩了,太后心里已经先入为主,不可能再听得进您的话。” 薛妩愣了下。 说话的功夫,露华浓已经闪身挡在她们前边,朗声道:“皇后娘娘身份尊贵,不是其他人能够相提并论的,更别提如今娘娘还身怀有孕,绝不能踏足慎刑司这种地方!” “她若当真做出这等不要脸之事,皇后的位置也保不了她。” 太后高声道:“速速给哀家抓住这贱妇!无论出了任何问题,都有哀家负责!” “诸位在宫中伺候多年,想来对陛下的性格都有所了解。” 花想容不慌不忙的笑着接话:“如今皇后娘娘随时都有可能临盆,倘若一个不小心惊了皇后娘娘腹中皇子,让陛下怪罪下来……太后娘娘自然安然无恙,但诸位可要先想清楚后果。” 她这一番话柔中带刚,直击要害。 随行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露犹豫之色。 他们不敢违背太后的命令,可沈燃对薛妩的宠爱如今也是有目共睹。 现在薛妩的肚子这么大了,万一有个好歹,沈燃不能对太后怎么样,肯定要拿他们这些办事儿的出气。 安王妃目光闪了闪。 她故作惶恐,对太后道:“皇后娘娘果然不愧为后宫之主,可真是威风,要不太后娘娘今日还是先回慈宁宫去吧,免得到时得罪了皇后娘娘。” “反了!当真是反了!” “哀家是皇帝的母亲!还能叫她这么个贱妇压在头上不成?” 太后平日里最是虚荣好面子。 听了安王妃这些话,顿时气的浑身颤抖。她伸出手指着薛妩:“好好好!你这贱妇教出来的好奴才!看来你们是都不把哀家这个太后放在眼里了,都不敢动手是吧,哀家亲自来!今天哀家非要好好的教训这个贱妇不可,看看你们谁敢拦!” 说完,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竟当真不顾太后之尊,亲自过来抓薛妩。 这下可真把薛妩给吓了一跳。 她可以对着侍卫摆架子,也可以故意不给安王妃面子。真逼急了,拿出将门虎女的架势提剑杀人也不是没可能。 她什么都能忍。 可试图伤害她孩子的人绝不忍。 但太后不一样。 对方毕竟是沈燃的亲生母亲。 她不愿意让沈燃为难。 花想容和露华浓自然能明白薛妩的顾虑。两人不着痕迹对视一眼,都是苦笑。 她们也不愿事情闹到太过不可收拾。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可是沈燃离京前,对她们万般温和恳切,就只有一个要求—— 保证薛妩和孩子安全。 第547章 相信(1) 露华浓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紧,预备着若是太后再上前几步,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制服对方再说。 凡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沈燃给她们的托付就是保护薛妩和她腹中的孩子,倘若瞻前顾后企图两全,到时候更两头不落好,里外不是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原本紧闭着的翊坤宫宫殿大门豁然洞开。 这一声实在是太大了。 霎时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向着大门望了过去。 就见黑衣墨发的青年站在大门口,细碎的光线从身侧透进来,映的他脸上光影明灭,极是好看。 但他出现的一瞬间,殿中“哗啦”跪倒一片,除了太后和薛妩,此时还站着的就只有安王妃蒋氏一个人。 完全不敢相信沈燃竟然会在这时候赶回来的安王妃瞠目结舌,感觉身体已经僵硬到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于是沈燃的目光便也很自然的落在了她身上。他目不斜视的向着安王妃的方向走过来,还有十来步到近前的时候,安王妃忽然间感到膝盖一麻,紧接着整个人五体投地,“噗通”摔在了地上。 看起来像是行礼,但真正缘由只有她自己知道。 “王婶这是做什么?” 沈燃轻轻一笑,全无龃龉似的亲自俯身扶起安王妃:“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快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倒真是叫朕无地自容了。” 他态度温和又亲切,好像此刻面对的是非常亲近的长辈。 但两人身形交错的刹那间,沈燃低下头,极轻的在安王妃耳边说了一句话。 冷汗“腾地”从后背冒出来,安王妃瞳孔骤缩。 下一刻,她仿佛牵线木偶一般顺着沈燃的力道站了起来。 太后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安王妃的异常。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跟其他人不清不楚,她满心以为沈燃这回一定会跟自己站在一边。 太后伸出手指着薛妩,厉声道:“皇帝,你不知道,这个贱妇胆大包天,竟敢私下与人苟且,你速速叫人拿下她,押到慎刑司去严加审问!就不信她不招供!” “虽然知道母后是关心朕,但这话可不能乱说。” 沈燃面色丝毫未变。 他没再理会安王妃,而是很自然的扶太后坐下:“不知母后可有证据?” 太后冷冷看向薛妩:“那贱妇手中的荷包就是证据!” 沈燃望过去时,薛妩心里一突,下意识攥紧了手里拿着的荷包。 可沈燃对薛妩的紧张只做未觉,只笑了一声,淡淡的道:“想容,把皇后手中荷包拿来给朕看看,华浓,你先扶着皇后坐下。” 聪明人之间永远不用做太多,只需要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可以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意识到沈燃还是站在薛妩这边的,花想容和露华浓全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两人干脆利落的答应一声。 露华浓扶着薛妩坐下,花想容则双手捧着荷包来到了沈燃跟前。 第548章 相信(2)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沈燃身上,等着看帝王接下来的反应。 就连太后也紧紧的抓住了椅子扶手。 虽然沈燃是她的儿子,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总是看不懂这个儿子到底在想什么。 而且沈燃从来都不会对她示弱。 更不会在她面前袒露任何心事。 当初做皇子之时,他总是很平静的听她训斥,然后再很平静的接受她的责罚。 没有辩解也不会有求饶。 如今沈燃做了皇帝,就更是轻易连面都见不上一回了。 她意识到沈燃的疏离。 可是凭什么? 这明明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他们才应该是最亲近的人。 结果沈燃却根本不把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反而去偏向那些只知道搔首弄姿的女人。 让她怎么能不愤怒? 这亦是她从前讨厌柳如意,如今又格外厌憎薛妩的原因之一。 可比起其他人的紧张,沈燃却只是很随意的接过花想容手中的荷包瞧了瞧,而后压低声音,在对方耳边说了一句话。 花想容答应一声,转身出了殿门。 又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见沈燃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太后不禁狠狠皱了皱眉:“皇帝,这荷包你也看过了,如今证据确凿,还不速速处置了这贱妇!” 沈燃笑道:“母后稍安勿躁,朕还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太后愣了愣。 虽然名字绣的不是太显眼,可要不是眼神实在不好的话,绝对不可能看了这么长时间都发现不了。 太后心中一沉。 她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却忽听殿外脚步声响起,花想容手中捧着个火盆来到了沈燃面前。 同一刻,沈燃手指一松,荷包直接跌入火盆之中,在太后疑惑而不解的惊呼声里,很快就被火吞没了。 见证据竟然就这样被沈燃给亲手毁了,再傻也能意识到他心里还是向着薛妩了。 太后顿时气的脸色铁青。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抑制住声音里因怒气而生出的颤抖:“皇帝,你这是何意?” “一时手抖,没拿稳。” 沈燃懒懒道:“不过也不要紧,凡是断案,总要人证物证俱全才可定论。不知道母后可有人证?” 太后一怔。 她下意识看向跪在地上的蕊儿,这回却没有立刻说话。 沈燃既然如此轻易便毁了证物,难道就不敢杀人证么? 沈燃顺着太后的目光看了过去。 他目光落在蕊儿身上,淡淡道:“就是你拿着荷包来揭发皇后?” 明明他态度非常温和,可蕊儿瘦弱的身子莫名一激灵,霎时间感觉像有无形的锋芒刺在了背上。 如山压顶般的威压让她无比崩溃的意识到,不动刑的审讯竟然也能这么难熬。 蕊儿飞速看了站在旁边的安王妃蒋氏一眼,而后咬咬牙,低声道:“确实是奴婢……” “不!” 安王妃豁然自愤怒与恐惧之中回神。 她扑过来,厉声道:“皇后娘娘是清白的!这只是一场误会!” 第549章 缘由(1) 安王妃话音落下,空气近乎诡异的凝滞了下来。 太后垂眸看着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她怒道:“安王妃!你疯了!之前可是你跟哀家说……” “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情深,大家有目共睹,她怎么可能会做出背叛陛下的事情来呢?都是臣妇一时糊涂,这才受了蒙蔽!” 安王妃急不可耐打断了太后的话。 她一把抓住蕊儿的手,厉声道:“你说!你为什么要污蔑皇后娘娘?” 饶是蕊儿再机灵,一时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弄懵了,不明白安王妃为什么会忽然间改变主意。 她惊怔了片刻,颤声道:“奴婢,奴婢,奴婢……” 蕊儿自然明白安王妃这是要她独自承担下污蔑皇后的罪名。 主子的吩咐,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就是再不愿意也不能违背,更别提她还是王府的家生子,家人的性命全都捏在王爷和王妃的手里。 眼泪不可抑制的顺着脸颊流下来,蕊儿哭着道:“是奴婢……是奴婢偷偷倾慕那位大人,记恨他对奴婢无意……所以才自己绣了一个荷包来陷害他的……” “噗嗤——!” 话还没有说完,安王妃忽然拔下自己头上的金簪,狠狠刺入了蕊儿喉咙! 蕊儿瞳孔皱缩。 她身子晃了晃,“噗通”倒在地上,没有了动静。 安王妃看向沈燃:“臣妇糊涂,竟然受这贱婢蒙蔽,导致皇后娘娘蒙受不白之冤,还请陛下恕罪。” “不知者无罪。” 沈燃轻笑了一声,淡淡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既是误会,说开了就好。王婶不必如此惶恐。来人……” 话音落下,两个御前侍卫立即应声上前。沈燃温声道:“王婶受惊不小,速速扶她下去休息吧。” 安王妃满眼都是红血丝。她抓住沈燃的手,哑声道:“陛下,你可要说话……” 沈燃一个眼色,站在旁边的花想容立即上前扶住了安王妃,笑道:“奴婢看王妃脸色不好,还是先下去歇息歇息吧,有话等以后再说也不迟。” 说话的功夫,安王妃立即感到一阵迷迷蒙蒙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心里忽悠一下子,把接下来的话尽数咽回去,任由花想容扶着下去了。 “站住!” 太后试图过去拦住,然而沈燃微微侧头,笑着向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太后浑身脱力的靠在了椅子上。 她心里又生气又不解,颤声道:“皇帝……” 她想叫沈燃不要被贱妇蒙蔽。 谁曾想两个字才出口,沈燃忽然上前几步。 他伸手按在太后肩头,有些急切的问道:“母后说什么?您想念父皇了?” 太后微微一怔。 她嘴唇动了动,刚想接话,却听沈燃继续道:“母后不愿夫妻分离,想要去皇陵陪伴父皇?” 此言一出,太后心里顿时翻了个个。 深知沈燃这话一旦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她大声反驳道:“哀家——” “母后与父皇夫妻情深,父皇定然感到安慰。”可惜沈燃根本就不肯给她说话的机会,当即屈膝跪倒,“朕定叫母后心愿得偿。” 第550章 缘由(2) 翊坤宫中重新恢复了平静。 沈燃屏退宫人,除了薛妩之外只留花想容和露华浓在侧。 此时薛妩再也按捺不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思念。她一下子扑进沈燃怀里,哽咽着低声道:“陛下。” 话音落下,泪水也已经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沈燃伸手擦掉薛妩脸上的泪水,而后捧起她的脸:“阿妩,都是我不好,才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你要是不开心,就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不容易才见面,别再哭了好不好?哭的我心都疼了。” 沈燃虽然是个暴君,可是真要说起装可怜,也向来很有一套。 这一招果然奏效,薛妩看着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破涕为笑道:“多谢陛下愿意相信臣妾。” 沈燃眉梢轻佻。 他笑了一声道:“阿妩,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你我之间,绝不是那些小人能够离间的,无论何时,我都会相信你。” “臣妾自然也信得过陛下。” 薛妩眨了眨眼,有些疑惑道:“只是安王妃今日明显是冲着臣妾来的,臣妾实在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之间就改变主意。” “这个嘛……” 沈燃勾了勾唇,却没有对薛妩的疑惑做出解释,而是道:“阿妩,有句话你听过没有?” 薛妩微微一怔,下意识的问道:“什么话?” 沈燃悠悠的道:“天机不可泄露,不可说,不可说。” 薛妩微微瞪大了眼睛。 ………… 不久之前,谢今朝家里。 沈燃和薛念与谢今朝相对而坐,赵元琢站在旁边。 “本来臣还在想,如果只有元琢一个人的话,要皇后娘娘全身而退可能会有点儿难度。” 谢今朝道:“但陛下和少将军回来的正好,既然如此,就都别闲着了。” “看来今朝必然已有良策了。” 沈燃笑道:“不用客气,想让朕和子期怎么做,尽管说。” “良策谈不上,不过是玩弄人心的雕虫小技罢了,想来陛下和少将军心中也早已经有数了。” 谢今朝喝了一口茶,淡淡的道:“第一,在安王妃心里,最重要的自然是她那个宝贝儿子沈临溪,只要让她知道沈临熙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她必然投鼠忌器,再顾不上污蔑皇后娘娘了。” 说完,他将一个卷起的小纸条摊开放在桌案上:“我已叫人查清,沈临熙此刻正在挽月楼与姑娘逍遥快活。他手上常年戴着一枚扳指,是安王妃的陪嫁之一,元琢,你这就去,把他戴着扳指的那根手指剁下来,让陛下带着回宫。” 赵元琢愣了愣。 他什么都没说,但如今在场的哪个不是七窍玲珑一点即透,就算他不说话也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等谢今朝再开口说些什么,薛念先道:“元琢,沈临溪熙从小跋扈,不把普通人的性命放在眼里,而且安王与安王妃所做之事,将来最大的受益者都是他,他与无辜两个字不沾边。要他零碎受罪,或许狠心些,但不是不可行,你不愿,我去也是一样。” 第551章 行动(1) 赵元琢满脸愧疚。 其实当初他为了给父兄报仇,也曾狠下心肠灭柳士庄满门,只不过因为跟沈临熙一家并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所以就不愿过于狠毒了。 毕竟行侠仗义之心并未全死。 用沈临熙的性命威胁安王妃,此举实在是太诛心,并不符合他从小养成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德标准。 然而听了薛念的话,他心中那点儿恻隐之意顿时就烟消云散,低声道:“子期哥,我这就去。” 话音落下,他跪下给沈燃行了礼,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 谢今朝看着赵元琢的背影,蓦地轻笑了一声道:“多谢少将军。” 薛念摆摆手,叹道:“谢大人这么说可就真是叫我无地自容了,若不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又有什么人真愿意满手血腥,用儿子威胁母亲,的确是不够光明磊落,但对方不义在先,且事关舍妹性命安危,我作为兄长自然是万死不辞,哪里能叫你来做这个坏人?今天你不过是提个建议,到底做与不做,决定权在我。” 言下之意,无论今日到底有何杀戮血腥,全都由他一力承担,与谢今朝无关了。 谢今朝叹道:“少将军这份担当,可实在是叫人佩服。既然如此,我就有话直话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顿,这才继续道:“陛下登基以来行事多有惊世骇俗之举,早已引起京中诸多权贵不满,倘若不能杀一儆百,来日只怕麻烦不断。即便安王妃此时担心儿子安危投鼠忌器,日后未必没有再反口的可能,皇子清白,屡次被疑,于陛下的威严与江山都不利,依臣之见,无论此次始作俑者究竟是谁,既然安王府现下要出这个头,就该让京中众人都瞧瞧自寻死路的下场,不过……” 谢今朝看向薛念,意味深长道:“安王毕竟是陛下亲叔叔,想要处置他,这罪名绝不能轻,具体什么臣也没想好,还需少将军好生斟酌了。臣只有一句话,就是不管少将军做什么,速度一定要快。必须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 此时赵元琢与谢今朝那盘棋还摆在桌案上,薛念垂眸盯着那盘棋看了片刻,淡淡道:“谢大人还真是瞧得起我。” “是对少将军的能力有信心。” 谢今朝微微侧头,不着痕迹的看了坐在他旁边的沈燃一眼,温声道:“臣曾经与陛下说过,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可以没办法,可陛下不能没办法,因为陛下若没办法,就镇不住虎视眈眈的枭雄,亦扶不起摇摇欲坠的社稷。同理,站在陛下身边的人也一样不能没有办法。” 谢今朝语气依旧很温和,眼睛中却藏着洞悉尘世的清明:“这些话,不需要臣多说,相信陛下和少将军心里都有数。见到陛下与少将军能一同回京,臣亦是由衷高兴。” 他看着薛念的眼睛,缓缓道:“此处没有旁人,臣就提前道一声恭喜了。” 第552章 行动(2) 谢今朝这些话说的,对于其他人来讲的确能称得上隐晦。 可面对沈燃和薛念,又未免显得有些直白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薛念亦侧过头看了沈燃一眼。 察觉到薛念的注视,沈燃轻笑了一声道,懒懒道:“子期觉得谢大人说的不对吗?” 这句话里同样藏着一般人难以察觉的玄机。 薛念目光闪了闪,笑道:“对,当然对。谢大人果然能懂得臣对陛下的这份忠心,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安心回宫,安王交给我。” 说完,他对着谢今朝微微颔首,干脆利落的起身离开了。 动作很潇洒。 落在旁人眼里却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房间里只剩下沈燃和谢今朝两个人。 沈燃以手支颐,看着谢今朝笑起来。 “谢大人啊谢大人,你还真是足够知情识趣。只可惜长宁竟没能学到你这本事的一半。” “臣只不过是有一说一而已。” 谢今朝淡淡道:“再说,陛下能得偿所愿,臣的日子自然也更好过。” 两人相视一笑。 沈燃忽然问道:“今朝,如果朕想封官,你觉得什么更合适?” “这个问题可不应该问臣。” “只要陛下喜欢,就合适。” 谢今朝道:“打破规矩之事起初总会受到阻力,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陛下肯给,对方敢接,别人就无权置喙。” ………… 赵元琢领着几个心腹,乔装改扮之后径直上了挽月楼。 见他们来势汹汹,且每个人腰间都悬着长剑,管事王妈妈不敢怠慢,立即满脸陪笑着迎了上来:“几位大爷里边请,姑娘们!来客——啊——!” 话没说完,王妈妈忽然惊呼了一声。 她满头的珠翠“噼里啪啦”乱晃:“疼疼疼!大爷快松手……快松手啊!” 赵元琢跟薛念可不一样。 薛远道什么解决不了的事都一股脑丢给薛念,他陪那群纨绔子弟们上青楼是家常便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见过。 可赵元琢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赵守德夫妻宠完了,还有几个哥哥姐姐宠,连性格最怪的赵元琅在他跟前都没脾气。 从前像挽月楼这种地方别说接触,连想都没想过。 他这辈子第一次进青楼,是去教坊司救他姐姐。但教坊司再混乱,自然也比这种什么人都有的青楼好不少,更别提沈燃直接带他进的雅室,除却听了两首甚至能勉强称得上高雅的曲子之外什么都没做。 听着飘进耳朵的淫词艳语,看着男男女女毫不顾及的彼此纠缠,赵元琢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他毫不留情的扣住王妈妈手腕,面无表情的道:“带我们去见花魁。” 没想到他一张嘴就要见花魁,王妈妈一怔,赶紧道:“几位爷来的真不巧,我们怜儿今天已经有客人了,要不——” 她想说“要不见见其她姑娘”,结果话没说完,忽然觉得脖颈一凉。 赵元琢把匕首架在她颈侧,冷冷道—— “你还要性命不要?” 第553章 临熙(1) 见到明晃晃冷冰冰的匕首,王妈妈只吓得浑身都哆嗦了。 此时楼中正人多,赵元琢事情又做的隐蔽,跟他来的几个御前侍卫用身体隔绝窥探,其他人就算不经意看过来也只以为他是在低声和王妈妈说话。 因此并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此时赵元琢眉梢眼角都是杀气。 王妈妈生怕他一个不高兴,真给自己来上一刀,亦不敢声张,再不情愿也不得不颤颤巍巍领着他们上了四楼。 越往楼上姑娘的等级越高,接待客人的选择权也越大。 渐渐没有那些令人不适的声音了。 花魁怜儿独自住在五楼,这是楼里其他姑娘们都不能踏足的地方。 但五楼开始有护卫把守了。 见王妈妈带人上来,为首之人立即上前阻止:“站住!干什么来了——” 话还没说有完,赵元琢毫不客气的抬手就是一剑。 这一剑直奔要害又快又狠,而且还是攻其不备。等男人意识到不对,脑袋已经猝不及防的和身子分了家,“骨碌碌”滚出老远。 他身后另外几个护卫大惊失色,纷纷拔剑。 跟在沈临熙身边的护卫自然都是安王亲自挑选的,训练有素。 但那也要看跟谁比,赵元琢带来的这几个御前侍卫虽然出身不高,可要论本事全都是尖子里拔出来的尖子,当下两拨人就在狭窄的楼梯口交了手。 来之前赵元琢已经吩咐过不要留手。 因此没一会儿的功夫,沈临熙带来的护卫就死伤殆尽。 他还沉浸在温柔乡里,懵然不觉。 赵元琢冷笑一声,眼神示意王妈妈过去敲沈临熙与花魁怜儿的门。 饶是王妈妈见过些世面,此时也被这场惊心动魄的凶杀吓得呆了,哪里还能生出什么违抗的心。 她扶着墙站起来,依言去敲门。 刚开始没人应声,王妈妈不得不硬着头皮加大了敲门的音量。 这回只听得“砰”的一声,一个茶杯撞在门框上,又“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王妈妈此时精神高度紧张,听见动静条件反射般向后一跳,“哎呦”叫了一声。 紧接着,屋里传来少年满是不耐烦的声音:“不是说了别来烦我,赶紧滚!” 一边是安王世子,另一边也是随时可能拔剑杀人的狠角色。 得罪哪边都是死路一条。 王妈妈不敢再敲,满脸哀求的看向赵元琢。 赵元琢没再为难。 他微微侧头,给身旁的御前侍卫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会意,上前用剑挑开了屋内的门栓。 门“吱呀”一声开了。 隐隐约约传出女子压抑着的哽咽声。 可里边竟还是懵然不觉。 对其他几人使了个眼色,赵元琢抬腿卖过门槛,转过屋里几扇隔绝视线的屏风,透过飞扬的轻纱幔帐看见惊心动魄的一幕。 没穿衣服的女孩被五花大绑在床上。 她只有一张漂亮的脸完好,身上却青青紫紫,根本找不出一块好肉。 而沈临熙手里拿着寒光闪闪的银针。 正在用银针钻她的脚趾。 第554章 临熙(2) 床上的少女满脸痛苦之色,原本明亮的眼睛此时却源源不断的流出泪水。 但她不敢发出声音,只拼命用牙齿咬住下唇。因为一旦发出声音,换来的就是更残酷的折磨。 沈临熙把少女的十根脚趾都插满了银针。而后闹着玩似的、拍了拍她的脸,笑道:“刚才一共喊了三声哦。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话音落下,他竟然从旁边拿过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满脸兴奋的道:“这个怎么样?一定很刺激。” 怜儿瞳孔皱缩。 她拼命摇头,挣扎着躲避沈临熙手中的蛇:“世子,求你……求求你……” 可惜求饶根本没用。 怜儿越求饶,沈临熙脸上兴奋之色越浓。他越靠越近,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怜儿挣扎哀嚎,痛不欲生的表情。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扣住了沈临熙的手腕。 力道之大,像是要直接捏碎他腕骨。 沈临熙顿时惨嚎了一声。 他反应比王妈妈还激烈:“哪……哪里跑出来的杂碎?敢……敢动你家世子爷——啊啊啊——!” 如果说来之前还有一丝不忍,那么此刻这唯一的一丝顾虑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元琢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世子爷恕罪,只是像您借一样东西而已。” 沈临熙一怔。 同一刻—— 撕心裂肺的剧痛从手上蔓延开来,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啪嗒”掉在了床上。 屋内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接着是沈临熙不似人声的惨叫。 ………… 与此同时,安王府。 安王正在府中坐立不安的等着安王妃的消息,忽见侍卫来禀报:“王爷,薛子期求见。” 安王闻言一愣,下意识问道:“哪个薛子期?” 这整个盛京城中还能有哪个薛子期? 侍卫也是一怔:“当然是大将军薛远道之子。” 沈建清拧了拧眉,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他不是至少还有半个多月才能回来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再说本王跟他又没什么交情,他没事来来见本王干什么?让他回去,不——” 薛念这个时候跑到王府来拜访,怎么想怎么耐人寻味。而且他向来都不喜欢对方那个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张狂扬。 沈建清想说“不见”,结果话还没有说完,青年爽朗的笑声已经远远的传入了耳中:“数月未见,甚是想念,子期不请自来,王爷不会见怪吧?” 见薛念竟然敢不经过自己的允许就擅自入府,沈建清心中立即大为不悦。 倘若换了旁人,再怎样也会给薛念几分面子,可沈建清偏不。 他目光像两把锥子一样落在薛念的身上,“嘿”的一声冷冷道:“知道本王会见怪还敢进来,薛远道平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滚出去!” 这话说的难听,哪知薛念竟丝毫不以为忤:“按说的确不应该贸然叨扰王爷的清静,实在是勾结戎狄之事非同小可。为保王府清誉,即使拼着王爷怪罪,臣也不得不走这一趟。” 第555章 罪状(1) 此言一出,沈建清本来就泛着青气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更难看了。 他“啪”的一拍桌子。 力道用的太大了,震得桌案上茶壶茶盏一起晃动:“薛子期!你好大胆子!你有几个脑袋,竟然敢找茬儿污蔑本王?本王可是皇上的亲叔叔!” 屋内侍从尽皆变色,唯有薛念依旧是笑吟吟的。他缓缓道:“王爷这可就冤枉微臣了,臣自然愿意相信王爷清白,可陵豫关向来受到银珠粉的毒害,所有人都对此物深恶痛绝,王爷作为陛下的长辈,就应该以身作则,抵制此物,怎么反倒将此物在盛京城中到处传播呢?” 沈建清愣了愣,拧眉道:“简直是满口胡言!本王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什么银珠粉?听都没听说过!” 他这神情看起来倒不似作伪。 薛念眉梢轻佻:“那臣怎么听说世子殿下近来一直都在服用这银珠粉呢?不瞒王爷,这银珠粉虽然可以帮人缓解一时的痛苦,但极易成瘾,而且每回发作之时都会比上一次更难受。若是长时间服用此物的话,对服用者的精神和身体会造成极大损伤,可谓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世子作为王府继承人,自然不能长久依赖这种害人的东西,本来臣在边关寻得根治之法,打算献给王爷,既然王爷保证绝无此事,那么就算是臣思虑过多,多此一举了吧,臣这就告辞,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话音落下,竟真的再不多言,转身就走。 薛念速度非常快,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门口。 安王目光闪了闪,忽然道:“且慢。” 薛念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时依旧是温和有礼的姿态,根本瞧不出半分打算兴师问罪的意思来:“不知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安王看着他:“你说熙儿在服食那银珠粉?本王要知道是何人污蔑我儿!” 薛念远在陵豫关,却对他府中之事了如指掌,实在让沈建清感到心惊。 “那可真是不太好说。” 薛念笑了笑:“臣还听闻近来王爷脾气暴躁,发落了不少侍卫和下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京中的耳目和眼睛向来不少,谁能猜得到,到底是哪一双眼睛看到了不该看的,又是哪一双耳朵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呢?王爷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的语焉不详,态度也是暧昧不明。说是威胁又像讨好,说讨好又暗藏机锋,沈建清根本难以从薛念的神态和语气中分辨出他到底知不知道薛妩之事。 又或者是不是为此事而来。 但既然薛念消息如此灵通,为了保险起见,自然该默认他是知道的。 那他此来一定是来者不善。 沈建清看了看薛念身后:“就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王爷身份尊贵,微臣哪敢带太多人来冒犯。” 薛念笑道:“只是事关边境和平,所以不得不多此一举,来向王爷问一问,既然王爷说绝无此事,那微臣也就可以放心了。” 第556章 罪状(2) 一个人能有什么可怕的。 倘若薛念真有什么异动,王府侍卫一走一过也能剁了他。 与其让他想办法去帮薛妩,给安王妃找麻烦,倒不如先拖住他。 顺便问问关于银珠粉的事。 沈建清久居京城养尊处优,对于边关之事并没有什么专注,对银珠粉的情况也不太清楚。 但沈临熙如今的确需要时常服药,否则就会痛不欲生,此事总让他感到不安。 这些日子以来他顶着安王妃的压力召幸了数不清的美姬,结果却没一个能身怀有孕。 看来终归是只能有这一个儿子了,绝对不能出意外。 片刻的沉默后,沈建清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吃顿饭再走吧。” 他态度显然比刚才缓和许多。 薛念笑了一声:“多谢王爷,那臣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建清皮笑肉不笑的“嗯”了一声。 当下他吩咐侍从去准备酒宴。 数不清的山珍海味很快就如流水一般送上来,两个身着轻纱的女子一左一右给薛念敬酒,距离近到身子都贴在了薛念身上。 勾引的意味呼之欲出。 这两个女子大概在十六七岁左右,皆是生的美貌异常,身段妖娆,颇有种惹人怜惜的动人风韵。 薛念哈哈一笑。 他也没接酒杯,直接就着美人的手把酒喝了,赞道:“好酒!” 这眼神暧昧又滚烫。 目光所及处,两个美人粉颈低垂,竟然皆是娇喘微微,面红耳赤。 落在沈建清眼中,一时竟不知到底是谁勾引了谁。目的没有达成,他心中十分不悦:“看来本王这两个侍女倒是挺合你心意,不如你走时就带上她们一起吧。” 薛念正左拥右抱不亦乐乎,闻言立即抬头笑道:“这样的天姿国色,王爷若是真肯割爱,微臣求之不得。” 他此言一出,两个侍女垂眸对视了一眼,皆是又惊又喜。她们是这安王府上驯养的家妓。 平时除了服侍安王沈建清之外,就是被他当做礼物送出去,拉拢盛京城中的权贵。可无论是留在府中的,还是被送出去的,几乎都难逃饱受折磨,香消玉殒的下场。 比如前几日刚被送出去的小玉,据说当天就被活活折磨死了,一卷草席直接扔到乱葬岗。 再比如她们这些敬酒婢,若是敬酒客人不喝,立刻就会被一旁站着的侍卫砍掉脑袋,借此来震慑“不听话”的客人。 从小挨打挨骂,最会察言观色,她们一进屋就感到气氛非同寻常,再加上薛念气宇轩昂,并不似酒色中人,本来是满心绝望,以为难逃一劫,没想到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薛念人生的英俊潇洒,且至今都未曾娶妻,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归宿。 不求为正。 只求做妾。 两个美人使出浑身解数,越发卖力服侍薛念。他也来者不拒,伸手勾住其中一女下颌,在对方耳垂上咬了一口。 此女难以抑制的“嘤咛”一声,身子几乎软成了一滩春水。 可也正在这个时候,薛念忽然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女子身子一僵,抬头时蓦地撞上了薛念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知何时覆上了万年不化的冰霜,哪还有半分沉沦欲念? 第557章 清算(1) 一场宴席下来,沈建清菜没有吃上几口,酒也没有上喝几杯,倒是薛念吃吃喝喝,半点儿也不见外。 而且他不光自己吃,还嘻嘻哈哈的喂自己怀里那两个侍女吃。这个喂一筷子松鼠鳜鱼,那个喂一块水晶马蹄糕。 两个侍女非常惊讶的发现,除了最开始有几次失误之外,薛念喂给她们的菜几乎全都是符合她们口味的。 其中一人口味清淡,另外一人却无辣不欢,可薛念竟然都照顾的非常到位。 两个侍女全都不约而同的垂着头。 区别在于这回并不是因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而是要掩饰微微泛红的眼眶。 这是她们第一次在沈建清的宴会上被当做“人”看,也是第一次有贵客愿意顾及她们的感受,而不是将她们当做随意取乐的物件。 然而这场景落在沈建清眼里就完全变了味。他脸色铁青的看着薛念大咧咧坐享齐人之福,忽然间“啪”的一拍桌子,冷冷对两个侍女道:“你们先下去,本王有正事要跟客人说。” 两个侍女当然不敢违背,当下毕恭毕敬的给沈建清和薛念磕了头,爬着退退了出去。薛念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对着沈建清笑的意犹未尽:“今日真是多谢王爷款待,叫微臣知道何为人间之极乐。” 沈建清也仰头喝干了杯中酒,然后重重把酒杯放在桌子上,不阴不阳的冷笑道:“少将军不必如此客气了,之前本王听你提到银珠粉……”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底飞速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你说那东西有根治之法,既然此时无事,干脆说来与本王听听吧。” “刚才臣已经说过了,这银珠粉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的确可以获得短暂的快感,但同时也会渐渐腐蚀人的身体还有心智,把好好的人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废物,之前是微臣听说世子受此物毒害,所以才会冒昧向王爷提及此事。” 薛念笑道:“可既然王爷确信并无此事,微臣也就放心了,王爷天潢贵胄,此等害人匪浅之物,臣觉得没必要再说出来污王爷的耳朵吧。” 沈建清耐着性子听薛念说了半天,没听到一句想听的话,气的把胡子吹起老高。 他到底还是脾气暴躁,而且一顿饭下来,火气几乎撞到了顶梁,当下就沉了脸斥道:“让你说你就说,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皇帝鬼迷心窍,惯着你们兄妹,把你们惯的无法无天了!你妹妹仗着肚子里有货,在宫里横行霸道也就罢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王面前如此放肆!今天本王非替皇帝板板你这个脾气不可!” 话音落下,给身旁的站着侍卫使了个眼色:“去,给本王按着他跪下!” 两个侍卫齐齐答应一声,过去就要抓薛念。薛念照旧喝酒,待人到了近前,忽然仰首一笑。 同一刻—— 殷红的鲜血溅在地上。 两个侍卫的脑袋滚落,先后磕在了沈建清桌案的木腿旁。 第558章 清算(2) 人头眼睛大睁,滚到沈建清脚下时脸上的表情都还没有来得及凝固。 沈建清勃然变色。 他做梦也想不到薛念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自己的面杀人。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杯盘碎裂声,沈建清豁然站起,目眦欲裂:“薛子期!你找死!他们是奉了本王的命令!” 这一声仿佛拉响了战斗的号角,屋内众护卫齐刷刷拔剑,只等着沈建清一声令下,就要立即发难。 薛念掀起桌布的一角,好整以暇的擦拭着弯刀上的血迹。他动作很慢,在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下无视了杀气腾腾的所有人,从容优雅到像是在赴一场春日宴。 “王爷真是说笑了。” 薛念有些愉悦的笑起来:“倘若在往常,微臣自然是不敢冒犯王爷,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王爷勾结异族图谋大周江山,便是大周历代皇帝也不能容,微臣食君之禄,自然应当为国除奸。” “放屁!” 沈建清气的浑身发抖,忍无可忍的厉声道:“杀了他!” 最后一字落下,刀剑相击的声音已经如裂帛一般撕开空气。 听命冲上来的护卫被薛念一个接一个砍翻。热血溅在脸上,越发衬得他笑容冷冽森然。 这哪是人? 这他奶奶的是修罗煞神! 眼看着身边护卫越来越少,沈建清一步一步后退,声音里的惊惶再也难以掩饰:“来人!来人!快来人!” 可连喊三声,外头竟然一片寂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气氛在摇曳的烛火中诡异又瘆人。 沈建清额头直冒冷汗,哑着嗓子厉声道:“薛子期!你这个佞臣!竟敢随便给本王编排罪名!今天你若敢动本王一根汗毛,沈氏宗绝对亲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个护卫的脑袋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沈建清脚下。 “皇亲贵胄就是好,一把年纪了,还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天真。” 薛念随意甩掉刀上的血,对着沈建清一笑,淡淡道:“既然知道他惯着我,王爷还争什么呢?您本不必这么早死,奈何看不清如今这盛京城该是谁的天下。” 沈建清瞳孔皱缩。 他嘴唇动了动,极尽恶毒的诅咒在喉咙里翻滚,随时都有可能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寂静的院子忽然乱起来,数不清的兵将如潮水般涌入。为首那排士兵手中每人都抓着一具尸体,其中几个还是平日在沈建清跟前得脸的。可现在他们清一色都穿着异族士兵的服饰。 到了此刻,沈建清就是再傻也看出薛念的意图。 恐惧密密麻麻的顺着脊背爬上来,他颤声道:“薛子期,你这是污蔑!” 手持方天画戟的男人上前跪倒:“启禀少将军,安王府藏着上的异族奸细已经全部服诛,此外还在他书房之中抄出通敌信件若干,证人也全都带到殿外。” 说完,回身一摆手。 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少女上殿,哭诉沈建清勾结异族,企图争夺大周江山屠戮大周皇族的罪名。 打头的正是适才服侍过薛念那两个。 沈建清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第559章 报仇(1) “贱婢血口喷人,绝无此事!” 沈建清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薛念身上时却出乎预料的软化下来。 “子期,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本王对陛下可向来都是忠心耿耿的啊。”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示弱了。 生死关头,他终究还是怕了。 沈建清高傲惯了,鲜少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在场的几个少女低着头,都不由自主的面露惊讶之色。 其中有几人甚至忍不住担心起来,怕薛念最终会放沈建清一条生路。 毕竟对方可是身份尊贵的王爷。 她们此番站出来指证沈建清是受了两个陪酒姐妹的鼓舞,可同样也是担了天大风险的,倘若沈建清不死,她们必死无葬身之地。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一言不发的红衣青年身上。 薛念没有回答沈建清。 他甚至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只是随手泼掉了沈建清酒壶里还没喝完的酒。而后走到手持方天画戟的男人面前站定。 此人正是跟随他和沈燃一同回京的崔晋,曾经在安王府上做过武官,后来又无辜被牵连流放的。 薛念伸手在崔晋肩头轻轻一拍,淡淡的道:“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 话音落下,干脆利落的还刀于鞘,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任凭沈建清在后头喊破了嗓子也只当没听见。 沈建清还试图追上去,却被崔晋挡住了。他瞪着面前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把牙咬的“咯咯”直响:“本王是皇帝的亲叔叔,你保本王出去,本王定会给你高官厚禄!” 他面目狰狞扭曲:“在场所有人都有高官厚禄!” 崔晋在他府上当了几十年武官,可沈建清根本就不认得对方,又或者说,是不屑于记得。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可以随意凌辱处置的蝼蚁,根本入不得他的眼。 他怎么可能想到有朝一日会死在自己看不起的蝼蚁手里呢? 就像崔晋也想不到,曾经费尽心思丧失尊严也得不来的高官厚禄竟然能来的如此轻易。 崔晋微微垂眸,直视着沈建清眼睛里自己的身影,似乎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形原来如此高大,投下的影子能把面前这个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人完全笼罩。 那么从前的惊恐卑微畏惧究竟都从何而来呢? 崔晋在这一刻几乎已经完全不能共情从前的自己。 他抬手给了沈建清个透心凉,在对方耳边低声道:“小人崔晋,曾是王爷府上的低等武官。” 沈建清瞳孔皱缩。 用他府上的人来对付他。 薛念此举,不止杀人,还诛心。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胸口传来的剧痛使得他失去了所有言语的力气。 热血溅在衣服上,崔晋面无表情的把方天画戟拔出来,出去给薛念复命。 薛念此时正坐在廊下的一张躺椅上闭目养神。虽然知道他肯定没睡着,崔晋还是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低声道:“少将军,都办好了。不知道这安王府该如何处置,是否派人封上?” 薛念睁开眼睛。 他笑起来,像是决定了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烧了吧,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第560章 报仇(2) 薛妩素来爱干净,虽然如今她月份渐渐大了,不方便日日洗澡,但还是每天都要侍女打了水来擦洗身子。 见两个小宫女端了水盆进来,沈燃抬手接过其中一人手中拿着的巾帕,琉璃般的眼睛里满是笑意:“许久未见,今天就让我来服侍娘子吧。” 薛妩微微一怔。 片刻后,她抿了抿唇,拒绝道:“陛下连日奔波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臣妾自己来就可以了。” 说着,还不动声色的对着花想容和露华浓使了个眼色。 花想容和露华浓何等聪明,立即就猜到薛妩是害怕沈燃看到自己肚子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纹路。 虽然她们两个认为这种事没有必要瞒着沈燃,而且也根本瞒不住,沈燃早晚会看见的,但既然薛妩有这种顾虑,她们也只能配合。 花想容立即笑着道:“是啊是啊,这种小事儿奴婢们帮皇后娘娘做就好了,陛下日理万机,还是先去休息休息吧,否则若是累坏了,皇后娘娘可是要心疼的。” 露华浓捂着嘴轻笑了一声。 她趁机把沈燃手中的巾帕接过来,同样附和道:“什么都让陛下做,岂不是显得奴婢们很没用,陛下还是给奴婢们一点儿表现的机会吧。” 见花想容和露华浓如此配合,薛妩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自以为做的隐蔽,却不知沈燃早就把她们几个的小动作全都看在眼里。 沈燃眉梢轻挑,懒懒道:“也好,那朕在此处等着皇后梳洗总行了吧。” “还……还是不要了吧。” 薛妩站起来推着沈燃往外走:“陛下在这里,臣妾……臣妾害羞。” 虽然对薛妩的反应感到有些疑惑,但因为没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沈燃还是决定暂时由着对方的性子来了。 最主要的是…… 今天晚上恐怕也不安生,他在这里说不定反而会影响到薛妩休息。 沈燃回过身给了薛妩一个拥抱,笑着道:“果然还是阿妩心疼我,既然如此的话,那我就先回去梳洗一下,你没事儿也早点睡。” 说完,又凑在薛妩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薛妩闻言脸“腾”地一红,低下头小声道:“想容和华浓都还在这呢,陛下别这么不正经。” 薛妩这性子还是一点儿也没变。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刚想再说点儿什么,却见一个御前侍卫急匆匆进来禀报:“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正在慈宁宫中大发雷霆,她说,说若是陛下……” 说到这里,这御前侍卫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了沈燃一眼,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燃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淡淡道:“说什么?” “太后娘娘说立刻就要见到陛下,若是陛下不肯去,那她就一脖子吊死!让天下人都,都看看陛下是如何对待自己亲生母亲的。” 壮着胆子复述完太后的话,这御前侍卫生怕沈燃迁怒自己,紧张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第561章 在意(1) 殿中气氛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知道太后是不肯到皇陵去,薛妩微微抿了抿唇。 虽然薛妩也从心里反感太后的所作所为,不想对方留在宫中,威胁到自己的孩子,但这次毕竟没出什么事儿,而且她也不愿意沈燃夹在中间过于为难,于是轻声劝道:“臣妾知道,陛下是心疼臣妾,然而太后她到底是陛下的亲生母亲,臣妾觉得……” 她想说让太后去皇陵的事还要三思。 可话还没有说完,沈燃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薛妩唇边。 感到唇上一点微凉的触感,薛妩微微怔了怔,接下来的话戛然而止。 她看着沈燃,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沈燃轻笑了一声,懒懒道:“你好好休息就是,这些事情不用操心,我自有计较。” ………… 沈燃一脚踏进慈宁宫,还没看见太后的影子,就见到一个花瓶迎面飞了过来。 他侧身避开,巨大的花瓶贴着肩膀飞过去,“噼里啪啦”摔了个粉碎。 抬头看向面前满脸怒容的女人,沈燃却只是淡淡道:“母后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您还要尽快去皇陵陪伴父皇,耽搁不得。” 话音落下,不等太后回答,他已经施施然的跨过满地狼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沈燃!” 太后气的捂着胸口直喘气:“当初巫蛊之事你不信,如今事关龙嗣,你竟然还是不信!哀家是你的亲生母亲!难道还能害你不成?明明……明明你小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薛妩那个女人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竟然把你迷成现在这样!让你连哀家这个母亲也不认了!” “母后此言差矣,朕与皇后的确是夫妻情深,这不假。” 沈燃笑道:“但朕与母后之间之所以会有今日,完全是因为彼此合不来,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挑拨,这些话,朕之前应该已经与母后说的足够清楚了,母后倒不必把这样大的帽子扣给其他人。” “你——!” “那个女人才嫁给你几年?可哀家把你从小照顾到大,没缺你吃没缺你喝。” 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太后身子不可抑制的晃了晃。她颤声道:“就算哀家曾经有错,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够妥当,那也是因为太过在意你的缘故!是爱之深责之切!母子间哪有隔夜的仇?难道你还真要记恨一辈子不成?” “爱之深责之切?” 沈燃缓缓重复了这几个字,随即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笑够了,他摇了摇头,看着太后温声道:“不,母后,你那根本不是爱,是控制,是贪婪,是占有。从始至终你爱的都只有你自己,还有能随时随地满足你欲望和执念的人。” 太后微微一怔。 沈燃叹了口气:“其实曾经我也以为是,可现在我知道自己大错特错。真的在意一个人,连对方不开心都会觉得痛苦觉得难以忍受,怎么可能强逼着对方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稍有不如意就惩罚禁锢?” 第562章 在意(2) 自以为是爱,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执念与占有欲作祟而已。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沈燃极轻的笑了一声,淡淡道:“母后说没缺我吃,没缺我穿。我承认。” “所以这些年以来,您贵为太后,锦衣玉食。” “所以只要母后不去找别人麻烦,也不会有人来找母后的麻烦。更不会有人时时提着鞭子,在旁边监督,提醒母后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许做。这个人应该交,那个人不能交。” 沈燃侧了侧头,缓缓道:“朕扪心自问,对母后算得上一句仁至义尽,比母后当年对朕的付出有过之而无不及,您究竟还有何不足之处?” 太后痛心疾首,甚至连自称哀家都忘了:“我都是为了你好,怕你被歹人蒙蔽啊!” “朕也是为了母后好,担心母后被奸人欺骗。”沈燃温言道,“朕已经体谅了母后多年,如今轮到母后体谅朕一回了。哪怕朕有何处做的不妥,让母后不悦了,相信母后也定然会看在母子一场的份上,原谅朕的。您说是不是?” 沈燃的态度实在太平静,仿佛面前只不过是个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而不是自己的母亲。 听着这些似曾相识的话,太后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她颤声道:“哀家纵有千般不是,也总有几样好处吧,从前你就算不高兴,也只当做看不见,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竟然如此绝情?” “原来母后也知道朕会不高兴?” 沈燃依旧笑着,眼底却闪过一丝刀锋般的锐利:“好,事已至此,我也不妨说的更清楚些,因为我是个人,不是无知无觉的草木顽石。我也会冷,我也会痛,我也会觉得害怕。虽然我从来不说,但是我也希望有人愿意体谅我、保护我。” “可母后从来都不是那个人,你口口声声说在意我,却从来都只会痛斥我的失败,埋怨我不够出色,而不会知我半点冷暖。” “现在我终于找到那个人了,我无法容忍任何人挡在我们之间。” 沈燃看着太后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母后,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但我也不想再成为下一个你,我会尊重体谅我爱的人。” “尊重?体谅?” 太后重复着沈燃的话,脸上愤怒与不可置信交替出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咬牙切齿的盯着沈燃道:“你是皇帝!这天下所有的人都应该是你的臣子是你的奴才!应该跪在你脚下仰望你,而不是和你平起平坐!也包括皇后!她有什么地方能值得你做到这样的地步?又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维护如此喜欢?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愿意爱慕你、体谅你的女子一抓一大把,只要你能把对皇后体贴和耐心分出一点,就有的是痴心女子愿意为了你赴汤蹈火!你以为哀家就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先帝?” “你说哀家贪恋权势什么都不顾,可倘若先帝对待哀家能如今日你对皇后,哀家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这世上好女子到处都是,你为何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如今的皇后还不如当初的柳如意,至少柳如意是真的愿意放下身段依从你!” 第563章 破绽(1) 沈燃没有说话。 殿中气氛一点一点凝成冰霜。 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太后,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之中涌动着高深莫测、叫人完全捉摸不透的情绪。 太后紧抿着唇,下意识攥紧了冰凉的手指。 她一直以为,沈燃是天生继承了她自己的容貌和沈建宁的薄情。 尤其是沈建宁的薄情。 沈燃从小和谁都不亲,也根本不喜欢那些主动凑上去的女孩子。 可现在坚冰碎裂,那份不顾一切的赤忱与真心实在叫太后觉得嫉妒又心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几乎令人崩溃的对视与寂静中败下阵来。 太后不甘心的继续道:“燃儿,哀家并不是不希望你身边有喜欢的人,也并不是不能够容忍你身边有喜欢的人,可皇后论相貌不是最出众,论琴棋书画就更是排不上号,甚至不能像柳如意那样做小伏低伺候你,我儿值得最好的,这样的女人配不上你!” “既然方才母后提到柳如意……” 须臾的沉默之后,沈燃终于开了口。 他侧了侧头,缓缓道:“那朕也可以与母后稍稍谈一谈柳如意。如今母后倒是开始念起柳如意的好处了,可当初她还在的时候,究竟是如何算计您的,恐怕您至今仍旧蒙在鼓中,懵然未觉吧。” 太后愣了下:“什么?” 沈燃懒懒道:“花大几百万两银子给母后办宴席,实际一半以上的银子都落入了柳如意和柳士庄的口袋里。自己装作贤良淑德,要您做坏人处置看不顺眼的妃子和宫人。还有您宫里的这些男宠,有几个是真的与您一条心?又有几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些母后心里可有数?阿妩她心地善良,不会阳奉阴违,更加不会借刀杀人,只此一点便胜于柳如意百倍,倘若真要说配不上,也只有我配不上她,而并非她配不上我。” 太后被沈燃一句接着一句的话砸到晕头转向:“好,你说喜欢就喜欢,哀家争不过你,哀家不与你争!你要宠皇后哀家随便你,可你想没想过她家?她爹是手握重兵的将军,还有她那个哥,从小连皇子也不放眼里,如今你再让皇后生下你的孩子。将来这大周的江山到底是姓沈还是姓薛,你想没想过!?” 此言一出,沈燃忽然眯了眯眼。 此时是他坐着太后站着,与太后对视需要仰头,可他眼里骤然而起的那股凉飕飕冷冰冰的审视让太后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不由自主的避开了沈燃的目光。 沈燃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太后的不自在。他像是蓦地发现了什么很感兴趣的东西,单手支颐,饶有兴致的道:“这些话是谁跟母后说的?” 这句话比他今天对太后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要轻快,甚至因为实在太过轻快而显得有些亲近。可两人之间的凝重气氛却没有丝毫缓和,反而变得比之前更加微妙起来。 太后呼吸凝滞,额头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渗出了汗。 第564章 破绽(2) 哪怕面前人是自己亲生儿子,太后还是在这一刻彻彻底底感受到了令人心生畏惧的帝王威仪。 她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良久才抿了抿唇,皱眉道:“这些话哪还用得着别人来说,哀家就是这么想的。那薛子期是个什么东西,难道你不知道?你不也一向都很讨厌他?当初先帝在时,就屡屡憎恨他太过张扬,就算你当真要宠爱皇后,也该想办法除了薛子期这个隐患。” “先帝怎么想是先帝的事儿。” “朕何时与母后说过,朕讨厌他?” 太后话音才落下,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他侧过头,缓缓道:“有件天大的喜事,好教母后得知,朕已然秉过天地,立誓认了子期做兄长,从今往后,朕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大周的江山有他一半。” 此言一出,太后耳边“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狠狠一巴掌抽在了脸上,要不是还靠着桌案,险些直接坐在地上。 “沈燃,你什么意思?你疯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这个母亲比不过薛妩就算了,如今竟然连对方亲哥都比不过? 太后既觉得荒唐,又觉得愤怒:“什么叫你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难道以后皇子要反过来给他下跪不成!?还有!什么叫做江山有他的一半?为争江山自相残杀的还少吗?同胞兄弟也不能如此!他薛子期凭什么?薛家这对兄妹到底是什么妖怪,把你迷的神智也不清了!” 面对太后的歇斯底里,沈燃简直平静到过分:“毕竟母子一场,母后对朕也不会全无了解,朕今日所说的这些话,到底是疯了,还是想与您再开诚布公一回的肺腑之言,想来母后心中都有数。从前母后所做一切,无论是对朕还是对别人,朕全都忍了,从今往后一笔勾销,不会再提也不会再追究。但前提是,朕在意之人不能再受母后的委屈,听母后说这些刺耳之言。” 四周温度在沉默的对峙之中渐渐凝至冰点。 沈燃话里摊牌的意思太明显,知道自己的反对不会再有任何作用,太后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勉强平静下来。 她像是在回答沈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哀家答应,以后不再去找皇后的麻烦,总行了吧?皇陵之事就算了吧。” “朕已经给过母后机会了。” 说到这里,沈燃顿了片刻,才淡淡的道:“朕曾经与母后说过,倘若母后所为不是朕愿意看到的,那么后果就同样不会是母后想要看到的,可是母后显然并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朕一退再退换来的只是母后的得寸进尺。要我的妻子怀着近九个月的身孕来承受我母亲的责难,是我的无能。所以我无法继续粉饰太平,当做无事发生。” “当然,如果母后实在不愿意,也可以不去。” 此言一出,太后愣了愣。 她眼底闪过一丝喜色,以为沈燃心里到底还是有她这个母亲的,可沈燃接下来的话立即就让她如坠冰窟—— “这最后一丝母子之情还留不留,您说了算。” 第565章 玉佩(1) 良久的沉默之后,太后嘴唇轻轻颤了颤:“你一直都在怨恨哀家。” 这不是一句问句。 沈燃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于是太后又问道:“如果哀家离开皇宫,你会想念哀家吗?” 哪知道沈燃还是沉默。 太后不依不饶的又问了一遍:“如果哀家离开皇宫,你会想念哀家吗?” 她那张保养得宜的美丽脸庞在此时流露出了非常浓郁的悲伤情绪:“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如果说哀家这辈子对什么人还有过真心,那就只会是你,如今哀家就只是想听你说一句实话。你今天既然直白到这个地步,还怕多说一句?” 沈燃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可他到底没有继续沉默,而是跪下来给太后磕了三个头:“母后十月怀胎的辛苦,我从未忘记过,这是任何事都无法磨灭的。” 太后胸口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 她从来都没有听沈燃说过任何示弱的话,此时这一句却仿佛当真把经年以来的疏离与怨恨全都一笔勾销了,只留下那些美好的时光。 沈燃这次回来,性情似乎比以往改变了不少。他看起来更像个人,而不是炼狱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酸涩涌上眼眶,太后颤颤巍巍的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来一对玉佩。 这是两只羊脂白玉环。 玉质温润细腻,其上雕刻龙纹,尾部还垂下了明黄色的丝绦。 一看就知道华贵。 是皇室专属之物。 更确切的说,是帝王专属之物。 “这是哀家初承宠之时先帝送的,戴上之后冬暖夏凉,那时候他对哀家是真的好,手把手教哀家读书写字,无论什么宝物,只要哀家多看那么一眼,他就会叫太监给哀家送过来,会在打雷的时候抛下其他侍寝的妃子来陪伴哀家,让哀家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就因为哀家怀你的时候吃的多了点儿,肚子上长了两条纹,侍寝时还没有完全淡去,他就毫不留情的让人把哀家送回寝宫去,又召了另外一个女人侍寝。可明明就在前一刻,他还搂着哀家,说我是他最喜爱的女人,说早晚有一天会封我做贵妃、做皇贵妃。” “那天晚上,哀家抱着你在寝宫里坐了整整一夜,也彻彻底底的看透了男人那些甜言蜜语,他们说的那些话还没手里一个馒头实在,至少馒头是真的能吃。在哀家眼里你就是另外一个先帝,哀家为了生你吃了那么多苦,还险些丧失了先帝的宠爱,你怎么可以不跟哀家最亲?起初你谁也不喜欢,哀家还觉得没什么,可后来看到你对柳如意对皇后那么好却疏远哀家的时候,哀家是真的忍不了。燃儿,你觉得哀家不是个好母亲,可这皇宫吃人啊!你宠宠皇后也就算了,那薛子期……” 太后长出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不爱听,哀家就不说了。” 她把一对玉佩都放到沈燃手里:“从今往后,你喜欢的,你就自己选吧,哀家管不了,也再不管了。” 第566章 玉佩(2) 入夜后的皇宫一片寂静。 沈燃从慈宁宫之中出来,一直等候在旁边的文犀立刻就迎了上来。她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则是一个花纹精致的茶盏:“奴婢亲手泡的,陛下尝一尝,看看还是不是以前的口味。” “多谢。” 沈燃微微勾唇,垂眸看了她一眼。 而后依言接过茶盏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清甜香醇,与幼时所喝过的茶全无二致,不禁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果然还是你泡茶的手艺最好,朕也只能喝的惯你泡的茶。” “哪里是奴婢手艺好?只不过陛下长情,惦记着幼时情谊罢了。” 文犀轻轻一笑,低声道:“刚才纪安阳与周宣辰一同进宫来禀报,说是安王府忽然着火,大街上还出现了许多不明来历的黑衣人,无缘无故到官员府中抢劫,其他倒还好,只是诚王爷府中……” 说到这里,文犀顿了片刻,这才继续道:“据说损失惨重,丢了不少值钱的宝贝不说,他那几个儿子都给黑衣人吓得屁滚尿流。” “什么?这还了得?” 沈燃把微微弯起的唇角压了压,皱了皱眉:“你去告诉纪安阳和周宣辰,今日宫中无需他们当值,让他们带着御医和御前侍卫到被抢的大臣家里头安抚一下,尤其是诚王叔家里。让他今晚好生休息,朕一定会查明真相,严惩罪魁祸首,给他做主。” 文犀答应一声。 沈燃又道:“还有,朕有事儿要出宫一趟,你去告诉赵元琢,让他领着人守好翊坤宫的大门,从现在开始,直到朕回宫之后,任谁来也不许放进去,如果皇后有什么想要吃的,那就劳烦想容和华浓亲自做。” 文犀一句多余的问题也没有,依旧点头道:“陛下放心,奴婢都记下了。” 她一直都是这样,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的陪伴。 只是很可惜,这样的好女子,上辈子直到死也没嫁人。 她一直陪他在深宫,无条件支持他的所作所为。 他一心只有仇恨只想着报复,其实也忽略了身边人。 沈燃伸手在文犀肩上轻轻拍了拍,笑道—— “姐姐也当心。” ………… 诚王府。 管家沈正看着面色铁青的沈建恒,小心翼翼的道:“王爷,陛下派了两个侍卫长过来看望,可见对您的重视,老奴看您怎么反而更不高兴了呢?” “你懂什么?” “季安阳和周宣辰说的那些鬼话连他们自己都不信。” 沈建恒“嘿嘿”冷笑两声:“安王是什么人,别人不了解,本王还不了解?就他那沾火就着的脾气,给他一百个脑袋他也想不到去勾结异族!再说他要是真有心谋反,怎么小皇帝离开这么长时间都不出事,偏偏赶在他回来的时候就出事了,还人赃并获被人给抓个正着呢?” 沈正愣了愣:“莫非王爷觉得是陛下要设计除掉安王?又打着异族闯入的幌子到您府上来抢劫?不能吧,安王府是薛子期带人抄的,他跟陛下不是一向不合?” “不合个屁!” 沈建恒阴森森的道:“他亲妹妹是皇后,他外甥将来是太子,他不跟沈燃一条心,还能跟你我一条心不成!” 第567章 解围(1) 沈正忧心忡忡的道:“倘若真如王爷所想这般,那我们接下来该当怎么办才好啊?” “本王这么大岁数,没道理倒叫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牵着鼻子走。” 想到几个儿子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窝囊样,沈建恒顿时就气的捂着胸口咳嗽个不停。 其实他早就已经意识到大周这些贵族子弟在纸醉金迷的享乐中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本王的儿子不成器,本王却不是软蛋!找便宜敢找到本王头上来,本王饶不了他们!” 沈建恒“啪”的一拍桌子,震得桌案上茶壶茶盏一起晃动:“除了去通知其他的沈氏皇亲之外,你再悄悄的!找人去请温如松,就说安王之事有疑点,让他去问薛子期!” 沈正懵了:“王爷,您这是气糊涂了不成,那温如松可是薛子期的老师啊,还是陛下给请回来的,他怎么可会站在我们这边?” “温如松这个人向来最是耿直、忠心朝廷的,他可没小皇帝和薛子期那么多弯弯绕绕。” 沈建恒捋了捋胡子,阴森森道:“那薛子期从小就胆大包天,他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跟沈燃一样不讨喜。你以为本王平时给他几分面子是看重他?其实本王就是不想在弄不死他的情况下还被他记恨上,用好端端的瓷器去碰那碎砖烂瓦!他今天既然敢这样大张旗鼓灭安王满门,就是有恃无恐,绝对不会害怕受到责问,别管谁去都难免被算计。可温如松不同,对方毕竟跟薛子期有师徒的名分,本王倒要是看看,看他在自己老师面前,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 温如松如今毕竟年纪大了,没事儿的时候每天都睡得早。 等他得到消息,再急急忙忙的穿戴整齐,坐轿子赶到时,原本巍峨庄严的安王府早就已经被付之一炬,只剩一片断井颓垣。 但废墟前聚集了不少人。 为首之人乃是如今的襄王沈澜。 因为老襄王沈砾向来勤于练兵,襄王府守卫极为森严,府中下人年轻力壮的也人人都有两下子。今天晚上盛京虽乱,却无人敢去招惹襄王府,还有不少受波及的权贵人家到王府避难,请求沈澜出面,帮忙惩治造成这场动乱的始作俑者,出了他们胸中这口郁结之气。 沈建清身份尊贵,有不少人心中都对他勾结异族之事存疑。其中也包括如今的襄王沈澜。 虽然现在是沈澜继承了襄王府的王位,可老襄王沈砾对他向来都是不冷不热的,导致他总憋着一口气想证明自己。 平常他被沈砾压着基本上翻不出什么浪来。可自谢长宁离京之后沈砾不知怎么回事精神总是不好,没事儿就喜欢到郊外的庄子里住着散心,今天晚上正好不在。 沈澜被众人捧着奉承了几句,当即就志得意满起来,觉得自己应该主持大局。 于是浩浩荡荡的领着人来质问薛念。 第568章 解围(2) 可即使早有心里准备,等真正见到安王府此时的惨状,还是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感到惊心动魄。 无他,安王府毁的太彻底、也清理的太彻底了。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全都是死人,鲜血用水冲刷了好几遍也无法完全祛除。 这里可是纸醉金迷的盛京城,养尊处优的权贵哪里经过这个? 饶是沈澜向来自诩见过大世面,见状也不由得到吸了一口凉气。 安王是皇亲。他即便真的犯了法,也不能与庶民同罪,更遑论这样肆无忌惮的大开杀戒。 否则他们这些人的权力地位往后应该如何保障? 沈澜横眉立目,冷冷的看着迎过来的薛念:“薛子期,你好大的胆子,安王可是陛下的亲叔叔!别说今晚之事尚且没有定论,就算安王真的有罪,也要将他交由三司会审,然后再请陛下下旨定夺,才是正理,岂是你一个臣子能随意处置的!” 薛念微微一笑。 他扬了扬下颌,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襄王沈澜那张满是愤怒的脸上,淡淡道:“王爷这可当真是冤枉微臣了,安王在府中设下鸿门宴,欲取微臣性命,微臣一直都是好言相劝、再三礼让,奈何他步步紧逼。微臣所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如今安王府已经变成这样,那自然是死无对证,随便你怎么说了。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安王他再怎么说也是皇亲,你以下犯上,就是死罪!” 旁边的永宁侯王宣忽然间冷笑了一声道:“要是你真的问心无愧,那就束手就擒,任由我们拿下审一审,王爷,你说是不是?” 王宣的儿子王佳豪曾被赵元琢狠狠教训过,结果因沈燃在中间和稀泥只能不了了之,一直出不了这口气,他知道薛家与赵家交情好,薛妩更是赵元琢在宫中最大的靠山,记恨赵元琢的同时看薛念也向来不顺眼。此番终于逮到机会,只恨不能就此要了薛念的性命,好好平一平心中的那股怨气,因此一个劲儿的拱火。 即使不能借着安王的事情,就此置薛念于死地,也要先扒他一层皮下来再说。 “正是如此。” 沈澜点了点头。 他觉得王宣说的颇有道理,又自诩身份贵重,在盛京是数一数二的,薛念再张狂也不敢公然违背他的命令,于是毫不犹豫的吩咐随行侍卫:“拿下他!” 侍卫听命上前。 薛念笑了一声。 他身后跟着的人见沈澜发难,纷纷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兵刃上。 只等薛念一声令下,就要上前交手。 然而薛念却对他们做了个不得轻举妄动的手势,而后在夜色里侧目望了沈砾一眼。 这一眼稀松平常,可四目相对的刹那间,沈澜心里竟莫名忽悠一下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 自己这么大一个王爷,竟然被个二十出头的后辈吓得失了颜色,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澜自觉颜面受损,顿时恼羞成怒。 第569章 僵持(1) “大胆!” 沈澜瞪着薛念,不分青红皂白的厉声喝道:“给本王绑了他,先打他三十大板再说!” 见了安王府这等惨状,温如松也觉得心惊肉跳,认为安王身份尊贵,薛念身为臣子,这般毫无顾忌以下犯上,实在是不应该。且薛念此番行事也过于狠辣,完全不符合温如松素日里以德服人的教导。 一直以来,温如松最欣赏看重薛念的就是胸怀宽广,磊落光明,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是沈燃所不具备的,也是温如松最初反对他做皇帝的重要原因。 然而胸怀宽广,磊落光明的君子怎么会轻易做出灭人满门的事情? 此一别不过数月,薛念身上却隐约带了不怒自威的杀伐气。那双眼乍一看依旧是飞扬明亮的,可看久了就愈渐冰凉,仿佛有种冷冰冰的寒气顺着四肢百骸往心里钻。 权势养人。 薛念从前还会收敛一二,如今竟像是在上位待久了,仅凭气势便可杀人。 ……难怪一个眼神就惊着了沈澜。 看沈澜如此动怒,温如松震惊归震惊,心里到底还是顾及薛念。 也顾及多年的师生情谊。 再者虽然薛念气定神闲,可他与襄王身后的卫兵却皆是气势汹汹,剑拔弩张。 怕他们当真起冲突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温如松稳了稳心神,急急忙忙的走过去给沈澜叩首行礼:“王爷稍安勿躁,待老臣先来问他几句。” 沈澜愣了愣。 温如松乃是三朝元老,朝中但凡稍稍上了些年纪的人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沈澜自然也知道温如松一直对薛念赞赏有加。他以为对方是薛念的帮手,心中顿时更为不悦。 不过大周向来重文轻武,看在温如松偌大年纪,又是当朝丞相,地位举足轻重的份儿上,沈澜也没立即发难,只是冷哼了一声道:“问话可以,让他跪着说!” 态度十分高傲。 温如松却没有半分计较。 三代老臣,对皇室的忠诚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姜还是老的辣,沈建恒这些年虽耽误享乐,利用权势大肆敛财,眼光和见识却还是有的。 他这招用的倒是毒。 温如松抬头看向薛念,正色道:“子期,我的话你还肯听吗?” 这自然就是要薛念跪了。 “当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薛念轻笑了一声,而后一撩衣襟,不慌不忙的跪倒,对着温如松恭谨行礼。 见薛念真的跪了,温如松心情莫名复杂。他轻咳了两声:“现在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薛念笑道:“老师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温如松点了点头:“你口口声声说是安王图谋不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不知可有什么证据?” 话音落下,薛念未及答话,旁边的永宁侯王宣已经冷冷道:“一群下九流,有奶就是娘的玩意儿们,焉知不是被人利用收买,他们的话岂可当真!” 谁曾想刚一说完,竟然立即有人回应道:“别人的话不可信,那我的话呢?” 第570章 僵持(2) 这声音略沙哑,似乎声音的主人不经常说话,以至于一旦开口的时候调子就略显奇异。然而即便如此,依旧有种令人不可忽视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便感觉到油然而生的畏惧。 众人皆是一愣,而后不约而同向着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 伴随着越渐清晰的马蹄声,人群下意识的向两旁分开,一骑黑色战马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马上人看样子有四十多岁,一身短打英气逼人。虽然脸色隐隐带着点儿不见阳光的苍白,但眼睛里锐利的冷光很轻易就弥补了这点儿不足。 在看到来人的刹那间,沈澜眼睛里立即就掀起了不可置信的惊涛骇浪。 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的吐出两个字—— “沈、漓!” 沈澜在襄王府排行第三,沈漓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未出家前在襄王府排行第五,也是沈澜一直以来都暗暗忌惮的竞争对手。 沈燃心知肚明,当年若不是因为丢了孩子导致沈漓出家,襄王府的王位无论如何不会轮到他来做。 毕竟老襄王沈砾最疼爱疼爱的就是沈漓这个孙子,甚至还要远远超过自己的儿子。 强烈的危机感犹如潮水一般在心头涌动,沈澜立即把注意力从薛念身上转到了沈漓的身上。 他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眼睛里的敌意呼之欲出:“你到这来干什么?” 病弱许久,功夫却似乎没怎么丢。 沈漓干脆利落的从马上跳下来,淡淡的道:“自然是来为子期作证。” “你作证?” 沈澜只觉得荒唐:“你如今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这做的什么证?” 沈漓却没回答他,而是先向着薛念伸出了一只手。 意思显而易见,是要先拉他起来。 众人皆是一怔。 没想到沈漓到这什么也没做,第一件事就是拉薛念起来。 仿佛让对方多跪片刻也不行。 “沈漓,你敢!是本王要他跪的!” 沈澜从小就处处比不上沈漓,虽然年龄居长,在王府却要处处对备受宠爱的沈漓退让。如今好不容易一朝翻身,哪能受得了这种无视。 感觉到面子被人一把一把往下撕的耻辱,沈澜恼羞成怒理智全无,指着沈漓怒道:“拿下他!快!给我拿下他!” 气的声音都变调了。 然而这次他身后那些气势汹汹的护卫们却不像刚才那样听话。而是“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沈澜愣了愣。 一股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升起,他颤声道:“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为首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副将神色复杂,低声道:“王爷三思,五爷他可是您的手足兄弟。您有话可以好好说。” 沈砾就算退位,在府中依旧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这些士兵几乎全都是他呕心沥血、亲自训练出来的,因此气势与战斗力皆非同一般,面对薛念带领的禁军也毫无惧色。 但沈砾真正属意的是谁,明眼人心里都有数。 沈漓不在,沈澜理所当然是主子。 可如今沈漓在场,就另当别论了。 第571章 作证(1) 沈漓毫不理会沈澜的恼羞成怒。 他只是垂眸看着薛念,淡淡道:“不起来?” 薛念轻笑了一声,而后拿眼睛去看站在沈漓旁边的温如松,恭敬道:“多谢您关心,只是未得师命,不敢妄动。” 他又把锋芒收敛起来,变得温和且无害了。 沈漓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侧目看温如松:“温相觉得呢?” 四目相对。 温如松一瞬间在他身上瞥见年轻时沈砾的影子,顿时肃然起敬。 “沈……” 沈漓虽是老襄王沈砾的孙子,如今却并无官职在身,实在不太好称呼。 温如松顿了片刻,这才继续道:“子期,既然沈先生都叫你起来,那你就起来吧。” 薛念对上沈澜,相当于臣对君,温如松自然不许他放肆。 但若是沈漓对上沈澜,那就是人家的家务事。温如松作为臣子,当然不应该指手画脚。 眼睛里飞速闪过一丝笑意,薛念目光落在沈漓一直没有收回的手上,干脆利落的借力站了起来。 沈澜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个不停。 他忽然抬起腿,狠狠在络腮胡子的副将身上踹了好几脚,怒道:“狗奴才!本王才是你的主子,你敢不听本王的话!” 男人身体被踢的轻轻晃了几晃,很快又纹丝不动的跪好。 反而是沈澜多年来养尊处优,疏于锻炼,踢他踢的脚疼。 眼见好不容易得来的出气机会又要落空,永宁侯王宣心里亦是非常不高兴:“王爷就是平日里太过好性,才会纵得这些狗奴才们如此放肆。” 他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忽然从旁边人身上抽出一把刀递给沈澜,继续对着他拱火:“王爷给这狗奴才些教训——啊啊啊——” 一条手臂凌空飞起来,未出口的话全都变成了惨叫。 沈漓随意甩掉刀上的血,声音冷冽迫人:“我襄王府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他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安王图谋不轨,不止子期见到,亦是我亲眼所见,诸位若仍旧心有疑虑,无需问他,自可以随我一同到御前分辩,届时诸位有任何问题,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在场非但没人应声,众人反而齐齐向后退了几步。 沈漓既然敢砍王宣,怎么就不敢砍他们?倘若沈建清犯法,真的不能与庶民同罪,那沈漓此时杀人,大约也是不能与庶民同罪的。在场只要不是傻子,谁也不会上赶着去找这个不痛快。 旁边立即有人陪笑道:“五爷的人品京中何人不知,既然有您作证,那自是万无一失的,都怪我们胡思乱想,险些冤枉了薛将军,下官刚刚忽然想起,家中还有要事需要处理,这便告退了。” “对对对,下官告退!” “下官告退!” 其余人如梦初醒,忙不迭的领着自己的家将离开。 刚才气势汹汹的一群人顷刻间做鸟兽散。除了倒在地上哀嚎的王宣,唯有沈澜还满脸通红的站在原地。 第572章 作证(2) “去给永宁侯伤口上点药,再派两个人到永宁侯府送个信,就说等日后有时间的时候,我必然亲自登门,为今日之事去向固安大长公主赔礼道歉。” 固安大长公主乃是先帝沈建宁的亲妹妹,永宁侯王宣则是她的丈夫。 沈漓随口点了几个士兵的名字,让他们把浑身是血的王宣带下去,又对满脸络腮胡子的副将道:“韩将军,出来的这么久,王爷也累了,你们先送他回府去休息吧。” 络腮胡子的副将本名叫做韩越。 虽知老襄王看重沈漓,可他自己与沈漓的见面次数其实并不多,更别提他手下的兵,尤其沈漓还常年不在襄王府中。 可没想到常年不在府中的沈漓竟然能比作为襄王的沈澜更清楚记得自己和手下士兵的名字,韩越顿时大为感动。 起初无论敬沈漓还是敬沈澜,都是看在老襄王沈砾的面子上而已。 沈砾更宠爱谁他们就更尊敬谁。 可一位能够为他们出头,又足够尊重他们的将领,却是值得他们真心敬服和跟从的。 要知道沈砾如今八十多岁的高龄,也从来不缺身先士卒的勇气。 而不是躲在后头颐指气使的命令手下人。只有跟着这样的人卖命才值得。 沈漓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就飞速赢得了襄王府这些年轻将士们的心。 韩越干脆利落的答应一声,然后站起身,对沈澜深施一礼:“王爷先回去休息吧。” 虽然同样是在盛京,可沈砾亲自训练出来的兵向来都是不缺杀气与痞气的。 别管对面是谁,惹得起惹不起,只要主将一声令下就是干。 韩越对沈澜态度依旧很恭敬,但心里认定沈漓之后,他语气之中已经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意思。 “放肆!” 被两个士兵半胁迫着往前走,沈澜气的浑身都在颤抖。 他对沈漓怒目而视:“沈漓!如今我才是襄王府的主人!我是你兄长!你帮着这么个外人对付我,就不怕将来被人戳脊梁骨!” 沈澜的确高傲,但他毕竟是王爷,如此丢人太有损颜面,也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失职。 温如松轻轻咳嗽了两声,皱眉看向沈漓:“沈先生如此作为,恐怕不太妥当吧。” 说完,他又对着薛念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让薛念劝劝。 沈漓没有任何掩饰,温如松当然也可以看得出他对薛念的维护。 “看样子襄王还不想回府休息。” “如果他有什么要审问我的,尽管问也就是了,我定然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正我问心无愧,不管对谁都是这说法。” 薛念对温如松倒的确是言听计从,见状立即从善如流的劝道:“您的好意子期感激不尽,但老师的顾虑不是没道理,倘若真因为我的缘故,让您与襄王反目,又或者日后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那岂不是就成了子期的罪过?子期于心不安。” 他把锋芒一收敛,那股意气风发的少年感就又回来了。 话说的却是滴水不漏。 两边谁都不得罪。 沈漓轻笑了一声。 他缓步行至薛念身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为你作证吗?” 四目相对,薛念眼睛里满是笑意。 他同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谢陛下惦记,臣此生得他信任,赴汤蹈火、九死不悔。” 顿了片刻,又道:“也多谢沈先生大义,长宁有您这样的一个父亲,是他之幸。” 第573章 拉拢(1) 半个时辰前。 盛京某处一座幽静的小院中。 因为老襄王沈砾已退位多年,现在的襄王府早已经是沈漓的兄长做主,未免对方多心生出事端,沈漓从清净寺之中搬出来后并没有回去,而是经过千挑万选,买下了这座人迹罕至且环境清幽的院子,在此处住了下来。 虽然如今身子与从前相较已经好了不少,但出于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他向来睡得很早。 此时沈漓沐浴更衣已完毕,正准备入睡,却见下人急匆匆进来禀报。 “五爷,陛下来看您了。” 沈漓在老襄王的孙子里排行第五,所以负责伺候他的下人都称呼他为五爷。 沈漓闻言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就起身道:“随我出去迎接。” 他是老襄王沈砾最宠爱的孙子,而且早年战功不少,却从来不会摆架子。此时听说沈燃来了,当即就要亲自出去迎接。 然而话音落下,只见门帘一掀,一身黑衣的青年已经从门口走了进来。 这青年看着最多也就二十出头,长得是真好,琉璃般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一张脸惊艳又绮丽。 “朕不请自来,叨扰皇叔美梦,皇叔不会见怪吧。” 虽说沈漓并没有继承老襄王沈砾的王位,由于出家也没有什么官职在身,可按辈分论沈燃的确是应该称呼他一声皇叔。 “陛下太客气了。” 沈漓摇了摇头,跪下给他行礼。 沈燃赶紧扶住,温声道:“都是自家人,朕深夜来打扰已是不该,皇叔千万不要如此见外,否则朕无地自容。” 名义上是叔侄,其实根本就没有见过几面。沈漓这些年没少听说过沈燃暴君的名头,嘴上不说什么,心中对这个肆意妄为的皇帝却总是不喜,结果没想到本人竟然如此谦逊有礼,完全与“暴君”两个字不沾边,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沈漓命仆人奉上茶,彼此客套了几句后问道:“不知陛下贵步临贱地,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朕其实是有事相求。” 知道武将大都性子急,既然他主动问起,沈燃也不跟他打太极:“今日这盛京中怎么不太平,不知皇叔可有耳闻?” “陛下是指安王府起火、以及有来历不明之人四处抢劫之事?” 沈漓轻咳了两声,淡淡道:“可惜我如今身子已大不如前,否则也不能容宵小猖狂。” “若只是此等小事,哪里用得着劳动皇叔大驾。” 沈燃叹了一声:“只是安王叔实在叫朕伤心,朕对他处处礼敬有加,谁知他勾结异族,图谋大周的江山不说,竟还私自将那些人引入盛京,在城中烧杀抢掠。朕终究还是太过年轻,没有见过大世面,得知此事后六神无主,不得不厚着脸皮来请皇叔帮忙拿个主意。” “安王勾结异族?将人引入盛京?” 沈漓低头喝了口茶,这才不慌不忙的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如今虽得陛下看中,听陛下称句皇叔,其实却不过一介白衣,怎敢对此事指手画脚?” 第574章 拉拢(2) “皇叔实在过谦了。” 沈燃碰了个软钉子也没生气:“您在盛京的威望有目共睹,即使不入朝为官也无人敢小觑皇叔半分。何况您对妻儿情深义重,可见人品贵重。无论如今的襄王是何人,在朕心目之中,这个位置将来都非长宁莫属,相信老襄王也是这个意思。” “或许祖父是这么想的吧。” 沈漓淡淡的道:“可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我却觉得并没有兄弟彼此间的情谊重要。长宁这名字取的好,我也只愿他平安喜乐,岁岁安宁。” 他比想象中还沉得住气。 沈燃笑道:“皇叔所言极是,然而只有朝堂无奸臣,才能四海升平,也才能平安喜乐、岁岁安宁。皇叔是光明磊落、不恋权势,只怕其他人却未必这么想。” 茶杯“啪嗒”一声被放在桌案上。 沈漓道:“陛下此来,若只是为了挑拨离间,那还是请回吧。” “是挑拨离间,可又何尝不是实话实说呢?” 面对沈漓如此直白的逐客令,沈燃依旧面不改色,所说的话中却渐渐带出了锋芒:“皇叔心胸宽广,无论是当初盛年出家,还是如今有家不能回,都没有放在眼里。可是老王爷年事已高,只盼襄王府后继有人,能延续他的壮志,长宁就更是舐犊情深,希望可以承欢膝下。” “但现在的这个情形,未免有人心生嫉妒,老王爷连让长宁认祖归宗都要三思再三思,他至今仍是姓谢,倘若尊夫人在天有灵,知道自己爱逾性命的儿子如此见不得光,真不知该做何感想了,难道皇叔的纯孝与深情都是装给人看的,实际却半点儿也不把他们的愿望放在心上吗?” 字字诛心。 字字皆戳在沈漓最痛之处。 饶是他脾气再好也不禁冷笑:“陛下果真是大义凛然。你敢指天发誓,安王是真的勾结异族人,引他们入盛京了吗?” “朕为什么要发誓?” 沈燃凝视着沈漓:“安王是国之蛀虫,他需要个足够重的理由去死,仅此而已。皇叔自然是心若明镜,何必再说这种话。” 没想到沈燃竟然如此痛快的就承认了,沈漓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的情绪:“陛下就不怕我把今天的话传出去?” “别人或许会这么做,但朕知道,皇叔不会。”沈燃轻声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皇叔不顾安危征战沙场,是为家国安稳,百姓安居乐业。您比谁都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像安王这样的人再多些,大周迟早风雨飘摇。为了大周为了百姓,也同样是为了长宁,朕与皇叔并非敌人,而该是天生的盟友。” “安王的确荒唐,可他是沈氏皇亲。” 沈漓说话时态度和缓,眼里却带着令人的心惊的冷冽:“既然陛下这样推心置腹,那我也不妨与陛下把话说的更清楚一些,你这样纵容外人残杀沈氏皇亲,现在还要我为助力去给对方作证,就不怕来日反噬?” 第575章 天下(1) 说到这里,沈漓褪去先前云淡风轻的模样,神情亦变得犀利:“先帝的担心没有错,薛子期非甘于人下之相。虽然他有能力,可你这样毫无顾忌的放权给他,犹如在卧榻之侧安置猛虎,如今既已借他手除掉安王,何不再借安王之死除了他?” 话音落下,满室皆静。 近乎凝滞的氛围之中,沈燃一点一点喝干了茶杯里的茶,而后看着沈漓,温言笑道:“皇叔,你还不了解子期,如果你真的了解他,就会知道……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沈漓微微扬了扬眉。然而他刚要说话,就听沈燃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对皇位有想法又如何?难道朝中其他人就半点也没有?难道安王没有?诚王没有?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人人口称万岁,也没见真有谁能千秋万代。无论是这天下还是皇位,皆是能者居之,朕若是有本事,别人的想法再多也没用,可朕若没本事能坐的住,自愿让贤。何况子期与我是兄弟亦是知己,断没有因疑虑让他寒心的道理,旁人不懂没关系,但朕一直以为皇叔是性情中人,故对皇叔敬佩已久,也觉得皇叔能理解朕的心事,真心难得,无人可以替代,更不应该被辜负。” 这是沈漓曾经说过的话。 沈漓爱妻死后,沈砾为了替他排解忧愁,曾找了不少与对方相似的女子服侍沈漓。这些女子要么容貌出众,要么才情过人,更有一人竟与他爱妻七八分神似,却被沈漓毫不留情的尽数赶走。 他全部心神都在妻子身上,别人再像也没用。都是令人厌憎的赝品,替代品。 于是他放弃已经犹如囊中之物一般的王位,毅然出家。 终日思念妻子,也为流落在外的儿子祈福。 别人都说他傻。 包括向来器重他的沈砾,也在他决定出家那一刻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心。 有了权势,什么样的人得不到? 儿子也可以再生。 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他是可以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军,不是机关算尽汲汲营营的朝臣。 没有了真性情的沈漓,活着与死了没区别。没有爱人一同分享的江山,坐着也没劲。 沈漓一直苦于前路无知己。 没想到今天,却有一个人诚心赞他是性情中人,说他们应该彼此了解。 看着面前样貌昳丽的青年,沈漓忽然间有了片刻的恍惚。 向来都不怎么喜欢的人,倒比其他人更懂他。 沈燃却仿佛完全看不出沈漓在想些什么。话已至此,他也不再多言,而是起身道:“当然,朕已经说了是请求,倘若皇叔当真不愿,朕自然也不会勉强,天色已晚,不打扰皇叔休息,告辞了。” 话音落下,沈燃站起来,对着沈漓躬了躬身,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 当真是来时干脆,走时也利落。 沈漓目光闪了闪。他侧目看着沈燃的背影,缓缓道:“且慢。” 第576章 天下(2) 沈漓到安王府去,沈燃没有跟着,而是依旧留在对方家中。他坐在桌案旁,正百无聊赖的自斟自饮,忽然间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意识到是谁,他没回头也没理会,照旧喝着自己的酒。 没想到眼前却蓦地一黑,紧接着有男子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抢劫。”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是沈燃曾经和薛妩玩过的弱智游戏! “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沈燃冷笑着一把拽下对方蒙在自己眼睛上的手:“薛子期,朕看你如今比三岁小孩也强不到哪去了。” “那就是陛下惯的。” 薛念哈哈一笑。 他看着沈燃,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闪着意味不明的光:“陛下交待的事臣都办了,陛下有赏吗?” “好啊,赏你酒……你喝吧。” 沈燃眉梢轻挑,很自然的把自己手里倒满酒的酒杯给薛念递了过去。 薛念也很自然的伸手去接。 然而试了几回,沈燃却都是把酒杯紧紧抓在手里,没有半点儿松手的意思。 两人本来就是一站一坐,沈燃酒杯位置又举的极刁钻,薛念不拿起酒杯,喝酒就需要探头弯腰。姿势极不雅。 这显然就是在故意为难。 到底谁才是小孩? 薛念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他没再试图拿酒杯,而是跪下来,直接就着沈燃的手,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仰头赞道:“果然好酒,陛下还有没有?” 妈的,这个眼神。 还有顺着下颌淌到喉结的一滴酒水在烛火下微微反着光。 究竟是有多懒得装,才能连跪着都这么嚣张? 沈燃捉弄人不成,一时间反而生出被人捉弄的错觉来。 他瞪了薛念一眼,声音暗哑:“你自己没手?” 顿了片刻,又似笑非笑的道:“起来吧,既然你愿意跪,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跪。” 薛念目光闪了闪。 须臾后,他不能懂似的,极缓慢的眨了下眼睛,眼睛里的不解和疑惑呼之欲出。但他并没有任何追根究底的意思,而是起身坐下,先提起酒壶给沈燃满上,又从桌上拿过另外一只酒杯给自己倒酒,笑道:“臣敬陛下。多谢陛下请人为我解围,事情经过我都已经知道了。” 说完,仰头把酒干了。 一共连喝了三杯。 沈燃也陪着他饮了三杯,淡淡的道:“不必,朕知道你自己也能应付。” 薛念喝酒极快,转眼间又是好几杯下肚:“那不一样,我不怕受到责难,并不等于我真愿意受到责难。不说别人,就只说我与老师的师徒名分,他要罚我,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受着。陛下的心思,就算别人不说,我也明白。因为我也是一样的心思。” 一壶酒很快就喝的干干净净,薛念干脆直接提了酒坛,喝水一样喝起来。 整整三坛酒下肚,房间里都被四散的酒香弥漫了,他才看着沈燃的眼睛,缓缓道:“从今往后,美名骂名都一起担吧。” 第577章 情谊(1) 沈燃心里一突,被薛念看的下意识垂了眼睛,他忽然也觉得酒杯不过瘾,干脆像薛念一样提起地上的坛子直接灌:“嘴上抹蜜了,这么甜?只可惜……朕可不吃你这一套。” 薛念不语,只是眯眼瞧着他。 今天时候不早了,沈漓邀沈燃在这里住一日,他没有拒绝,此时已经除了束发的玉冠,三千墨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莫名就有种别样的慵懒。 沈燃这张脸,放在女子身上那是倾国倾城、正合时宜,可放在男子身上就…… 好看的有些过分了。 一个接一个念头控制不住的冒出来。 薛念皱着眉扯了扯衣领,借此缓解身上因喝酒过多而产生的燥热,同时隐隐约约的想—— 沈漓府上这酒是真上头。 连他这种千杯不醉的人,都险些跌了手里的酒坛。 “好热。” 薛念忍不住叹了口气:“臣服侍陛下沐浴呗。” “哐啷——!” 沈燃手里的酒坛子真跌了。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美酒淌的满地都是。 守在门外伺候的侍女不明所以,急忙推门进来查看:“陛下,少将军——” 话未说完,一抬头,看见薛念正要脱溅上酒水红衣。 她愣了愣,急忙上前服侍薛念宽衣。 “奴婢伺候少将军。” 薛念挑了挑眉,没有拒绝:“多谢。” 感到他身上蓬勃惊人的力量感,侍女红着脸低下头,细声细气的小声道:“都是奴婢该做的。” 话音落下,见薛念里衣也被酒水晕湿了一大片,她纤纤玉指搭在薛念肩头,又柔声问道:“奴婢把里衣也帮少将军脱了吧。” 此言一出,还未及有任何动作,沈燃忽然抬腿在薛念小腿上踢了一下。 薛念侧身躲开侍女的手,笑道:“那就不必了,你去……” 他想让侍女去备水沐浴,结果沈燃指着自己的靴子,要这侍女伺候。 因为薛念反应快帮忙挡住,他衣服一点酒水也没沾上,倒是靴子溅上了几滴酒水。 侍女跪下为沈燃脱靴。 然而手还没碰到对方,一根筷子伸过来,毫不留情抵住她下颌,迫的她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借着烛光窥见帝王天颜那一刻,侍女身子先是一僵,随即耳边嗡的一声,隐约听见了心脏的狂跳声。 青年眼角染上的薄红,以及眼睛里朦朦胧胧的水泽,潋滟出这世间最动人的春色,令人不由自主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侍女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忍不住看。她看不出沈燃心思,只觉得此情此景难以抵抗,纤长睫毛抖个不停,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调的厉害—— “陛……陛下?” 沈燃并未过多为难她,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收回手,淡淡道:“退下吧。” 屋门在身后关上,薛念忍不住笑了起来。沈燃看傻子似的瞥了他一眼,冷着脸道:“笑什么?” “当然是笑自己太傻。” 薛念笑吟吟的凑过来:“小丫头什么也不会,还是臣来服侍陛下吧。” 第578章 情谊(2) 诚王府。 “什么!?沈漓给薛子期作证?” 沈建恒“啪”的一拍桌子,眼里都是阴鸷,眉头也几乎拧在了一起:“看来如今襄王府是打定主意要站在小皇帝和薛子期那边了。” “老奴看不一定吧。” 沈正犹豫道:“毕竟如今的襄王是沈澜,又不是沈漓。老奴听说,这沈澜对那薛子期可是极为不满啊。” “就算得到襄王的位置又怎么样?” 沈建恒冷笑了一声:“谁说了算,谁才是真正的主子,沈澜是襄王,可如今的襄王府却还是沈砾做主。整个盛京谁不知道,他最属意的襄王人选是沈漓,只要他愿意,把这个王位再还给沈漓也不是没有可能。如今小皇帝势大,他既处置了安王,难免就不会盯上本王,看来我们必须要早做打算才行了。” 沈正一怔:“王爷的意思是……”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悄无声息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蠢货!” 沈建恒骂道:“小皇帝和那薛子期刚从边关回来,明显都杀红眼了,只怕盛京城不够热闹,这时候再凑上去,本王是生怕不能给自己找不懂快么?” 沈正赶紧低声应“是”。 “对对对!王爷说的对!” “是奴才糊涂,是奴才糊涂了!” 沈建恒眼珠子转了转,凑到沈正耳边低语了几句。 ………… 第二日。 沈燃再醒来的时候,果不其然的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 一缕阳光从窗缝透进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沈燃微微眯起眼睛,用手臂挡了一下光。 门在这时“吱呀”一声打开。 薛念端着个托盘走进来,笑道:“陛下醒了?先起来喝点儿粥吧。” 昨天晚上撒酒疯闹着沐浴,足足折腾了半宿才睡下。 结果今天还是那么神清气爽。 沈燃白了薛念一眼,蹬上靴子,大咧咧披着里衣就坐起来了,衣带随随便便拢在一起,腹肌与锁骨都若隐若现。从前他要妃子侍寝的时候也不会脱上衣,沐浴更衣时更是恨不能把在旁边伺候人全都赶出八丈远,如今却干脆破罐破摔,什么也不在乎了。 那些伤曾经是他的痛苦和耻辱。 自己不愿见,更不愿叫不相干的人瞧见。此时却仿佛尽成往日云烟了。 沈燃瞧了瞧桌案上还算精致的粥和小菜,戏谑道:“你做的?” “别说,我倒是真有这个心。” 薛念笑了一声:“只可惜实在没这个力,就不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了吧。这是沈府里的厨子做的,陛下赏个脸尝尝味道吧。” 沈燃微微仰首,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没再说别的,坐下就着小菜喝了两口粥。 或许不是一个厨子做的,竟莫名感觉比昨天晚上的菜肴好吃不少。不由得比以往多用了几口。 薛念却一直都没怎么吃,见他搁了筷子,这才三下五除二就着余下的小菜把自己那碗粥喝了。 叫侍女把碗碟撤下去,沈燃拿起外衣开始穿戴,戴发冠的时候遇上点困难。 出来见客,为表诚意,他衣着比平时隆重不少,戴发冠时也比平时费力气。 薛念垂眸看了会儿,忽然伸手,把沈燃手里的发冠接了过来。 第579章 印章(1) 沈燃愣了愣。 他抬眸瞧见薛念眼里的轻佻,立即就意识到这坏家伙肯定又没安好心,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干什么?你来?” “正有此意。” 薛念轻笑了一声道:“不过臣没什么经验,陛下敢不敢试试?”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挑衅的意味却呼之欲出。 知道他这是激将法,沈燃照旧不肯示弱,似笑非笑道:“那有什么不敢的。反正到时候若是梳的不好拖出去打板子,丢人的又不是朕。” 薛念眉眼弯弯:“有过自然该罚,但若是有功……陛下怎么赏?” 沈燃侧目瞥他一眼,却没说话。 是那种高深莫测冷冰冰的眼神,可以让人胆战心惊那一种,落在薛念眼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含笑望回去,正对上沈燃的眼睛。 沈燃懒懒道:“赏你日日伺候,给朕端茶倒水。” 薛念含笑应了一声,然后……干脆利落的给沈燃编了条小辫。 不明显。在如瀑布般的墨发中若隐若现,却平添了几分以往不曾有的少年气。 看着铜镜里的青年,沈燃目光微微沉了沉,抬腿就踹:“薛子期!你幼稚也就算了,还非要让朕跟你一样幼稚?” “哪里幼稚了?我就觉得特别有英雄气概。”薛念笑嘻嘻的站在原地,不闪也不避,“要不陛下也给我编几条?我求之不得。” 薛念小时候就不是一般的能闹腾,现在非但毫无改善,还俨然是炉火纯青,更上一层楼了。 可偏偏打不得也骂不得。 沈燃如今拿他毫无办法,又不甘心就此咽下这口气,显得像是怕了他似的,想了想干脆从怀中取了自己的私印出来,飞速在薛念脸上扣了个戳。 脸上传来异常鲜明的触感,借着铜镜看清自己脸上鲜红的印章,这回轮到薛念愣住了。 大周皇帝都有自己的私印,其上刻有皇帝的名讳,以及独一无二的花纹,圣旨之上盖玉玺,皇帝的所有物盖私印。 印章一旦盖上,则意味着此物自此为皇室所有。无论任何人得到都必须即刻归还,否则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先帝沈建宁酷爱字画,薛念曾在一副有价无市的珍稀古画上见过他的私印,却从来都没有见过沈燃的。 万万没想到,第一次见……竟然是在自己脸上。 其实小时候薛念折腾,沈燃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搭理的,如今他却仿佛不肯示弱似的,竟然每次都有来有回。 薛念哭笑不得:“陛下是要臣这样出去见人吗?” “是啊。”沈燃挖苦道,“少将军伺候的好,甚得朕心,所以朕决定,让你日日伺候。盖个章证明一下,免得某些不长眼的蠢货再来沾边。子期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似真似假。 薛念坏笑了一下,从善如流的附和道:“那臣可求之不得,只怕有损陛下威名。” 回得也是似真似假。 沈燃高深莫测的眯了眯眼。 刚要说话,御前侍卫忽然进来禀报:“启禀陛下,文犀姑姑派人传信,说固安大长公主亲自领着宫女太监入宫,此时正在未央宫中,吵着要见您!” 第580章 印章(2) 有第三人在场,沈燃和薛念同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立刻就不打闹了。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扣,沈燃慢条斯理的低头喝了口茶,这才懒洋洋道:“知道了,朕正忙,先让她侯着吧。” 固安大长公主是先帝沈建宁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沈燃的亲姑母,身份尊贵。 虽然没看出沈燃究竟“忙”在何处,竟对自己的姑母也如此怠慢,但这御前侍卫小心翼翼的偷瞄了一眼满脸都写着“没睡够”三个字的皇帝陛下,一个字也不敢多言,只低声应了句“是”,就恭恭敬敬退下了。 沈燃之所以会被人称为“暴君”,一则是因为他太喜怒无常,前一刻还在跟你言笑晏晏好得像一个人,下一刻就能毫不留情的要你血溅当场身首异处。 二则是因为他平时最喜欢搞一言堂。 凡是他吩咐下去的事情,手下人只能执行,绝对不能提出任何不同意见,哪怕是真的忠心于他为了他好。 这点跟他时间稍微长的人都体会过。 沈燃看着对方仓惶退出去的身影,忽然勾唇笑了:“看见没有,这才是面君时该有的态度。” 他看着薛念,似笑非笑道:“莫非是朕近来脾气太好,以至于让你忘记了,朕本来就是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暴君。” “看不惯,憋着,不高兴,忍着,敢说闲话,杀了他。” “至于后世不相干之人的评价……”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微微欠身,凑在薛念耳边,满不在乎的轻声道:“与我何干?恐怕真正在乎的人是你吧?” 这是回答先前那句“有损威名”的话了。 薛念侧过头,一眼望进青年那双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眼睛里—— 他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把无辜与凉薄如此流水无痕的结合在一起。抬眼时是冷冽是凉薄,是杀伐果断冷血无情,低眸时就是退让与无辜,是千般怜惜万般迁就。 沈燃一直逼着自己无坚不摧。 可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个一团孩子气的小人,被层层铠甲包围保护着,轻易绝不肯露出来。 他不怕阴谋算计风刀霜剑,那个可怜兮兮眼泪汪汪的小人肯定不行。 那是应该被偷走放在富贵锦绣丛中藏起来的。 可惜了。 薛念暗暗叹了口气。 他指了指自己脸上鲜红的印章,短促的笑了一声:“我更不在乎。” 说完拉着沈燃站起身,看起来竟然是要大摇大摆的顶着这个印章出去溜达。 他们俩的日常交锋似乎就是比谁能更不要脸的过程。 沈燃每每都要甘拜下风,这回很显然也不例外。 皇帝的私印是特制,每一枚都价值万金,盖上越久颜色越深,也就越不容易弄掉,虽然盖在脸上与盖在纸上不同,可一旦时间长了无论怎么擦都会有印子。 与充军刺字是一个道理,只不过比充军刺字温和,不会疼,颜色也没有刺字那么深。 沈燃木着脸用衣袖擦掉他脸上的字:“盖脸上有碍观瞻,待会换个地方。” 第581章 公主(1) 未央宫。 “噼里啪啦——!” 固安大长公主狠狠把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碎片与滚烫的茶水四溅,离她最近的几个侍女皆被殃及,倒在地上疼得瑟瑟发抖。 固安大长公主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本公主已经在此等了两个时辰,皇帝却连个面也不肯露,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得了势,就连我这个嫡亲的姑母也不放在眼里了吗?当年先帝还在时,本公主也是想见就见。他比先帝还威风不成?” “大长公主息怒。” 文犀吩咐人把倒在地上的几个侍女架出去,而后不卑不亢的道:“陛下听闻您进宫,本是恨不得肋生双翅前来见面,奈何政务繁忙,实在是难以脱身,这才不得不请您稍等片刻。” 固安大长公主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她冷冷道:“这叫片刻?你少在——” 她想要出言喝骂,但文犀话跟的非常紧,没给发挥的机会:“不过陛下命奴婢备了礼物来招待大长公主,作为来迟的赔罪。” 说着双掌轻击,立即有侍女捧上一个匣子。这匣子精致华美,其上还镶嵌数颗东珠,一眼望去就知道价格不菲。 固安大长公主自然也是见过不少珍稀宝物的。见这用来盛物的盒子竟都如此珍贵异常,她面色稍缓,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文犀摇了摇头,脸上依旧带着大方又得体的微笑:“这是陛下命人准备的,奴婢无权查看,还是劳烦大长公主亲自看一看吧。” 说完,从侍女手中接过匣子,亲自捧到她面前。 固安大长公主目光重新落在匣子上。 犹豫片刻后,她伸出手,把匣子接过来打开了。 紧接着只听得“啪嗒”一声响,一块写满了血字的绢布赫然出现在眼前。 固安大长公主心里忽悠一下,直接把手上的匣子摔了,写满了血字的绢布掉在地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尖锐的护甲划过桌面,留下一道极深的划痕,她勃然大怒:“大胆!这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拿到本公主面前来!你这贱婢有几个脑袋!” “大长公主息怒。” 文犀微微垂眸,不慌不忙的道:“这的确是陛下送您的一份厚礼,您不妨先仔细看一看这绢布上面的内容。” 话音落下,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绢布,直接当着固安大长公主的面展开了。 固安大长公主狠狠的拧了拧眉:“你——” 一字出口,她随意瞥了眼绢布,神色立即变得凝重起来。 这是一份供词。 指控她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草菅人命的供词! 固安大长公主伸手去夺绢布:“简直一派胡言!此等肮脏之物你是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还不速速给本公主烧了!” 文犀干脆利落的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 固安大长公主怒火越炙,冷声吩咐左右:“给我拿下她——” “此乃安王妃亲口供述,亲手所写。” 青年含笑的声音在殿内响起,顷刻驱散弥漫的硝烟气:“姑母若心中存疑,自可以去与她对峙,何苦非要在此为难朕的人?” 第582章 公主(2) 与此同时,翊坤宫。 薛妩喝完了一碗血燕,把碗放在桌案上:“想容,陛下此刻在何处,你可去打听了?” “文犀姑姑说了,固安大长公主进宫来了,陛下正在未央宫见客。” 花想容笑着打趣薛妩:“昨天陛下要留下,也是娘娘非赶他走,今天又想,要不奴婢再去与陛下传个信,说皇后娘娘太想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你这丫头又拿我打趣。” 薛妩脸微微一红,小声道:“既是他忙,那万万不可去打扰他。” 正在给薛妩按摩的露华浓接话:“是是是,国事为重,奴婢们都知道的。” 说完,又给薛妩讲笑话,哄她开心。 可薛妩却总是不见笑颜。 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让他留下来陪我呢,可我身为皇后自当大度,哪有不能侍寝还非要留下他的道理,再说如今我的肚子……” 想起肚子上那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纹路,薛妩眼圈又不禁红了。 沈燃回来之前,她还觉得为了孩子好怎样都无所谓,可对方回来之后,她顿生近乡情怯之感,开始患得患失。 男子总是爱惜女子容颜的。 柳如意心术不正,美貌却拔尖,后宫里位分高些的妃子姿容亦是极出众。 “要让奴婢说呢,皇后娘娘实在是多虑了。” “陛下重情重义,绝不是那种只在意外表之人。” 花想容与露华浓对视一眼,低声劝慰道:“娘娘不知道,陛下担心您寂寞,还特地为您准备了一份惊喜。” 薛妩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什么惊喜?” 花想容道:“娘娘稍安勿躁,看这时辰,惊喜应该马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她话音才落下,就见赵元琢进来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薛夫人和子期哥进宫来看你了。” “母亲和哥哥来了?” “怎么不早跟我说?” 薛妩愣怔片刻,而后“腾”的一下子就从床上站了起来。 她在花想容和露华浓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往外走,正和薛夫人走了个脸对脸。 薛夫人今日打扮华贵又隆重,见了薛妩立即俯身下拜:“臣妇拜见皇后娘娘。” 薛妩赶紧双手拉住她,以免她真的拜了下去:“母亲千万不要如此,女儿实在受不起。” “礼不可废。” 薛夫人正色道:“臣妇知晓皇后娘娘孝顺,可如今您已贵为皇后,是主子,请容臣妇先行礼。” 薛远道固执古板,薛夫人虽然性情温和,但也是非常传统的大家闺秀,最重礼数,薛妩无可奈何,抬头对薛念使了个眼色。 她这兄长平时点子最多。 薛念在无人注意时冲着薛妩眨了下眼。他笑着扶住薛夫人:“若在往常母亲行礼便罢了,可如今陛下请母亲进宫,是叙母女之情,请母亲帮忙照顾娘娘腹中龙胎,倘若娘娘因母亲行礼心中不安,恐怕反而于龙胎不利,到时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母亲觉得呢?” 老人疼儿女,自然更疼孙辈。 薛夫人一怔,没有再跪下去。 但她还是沉吟:“可是礼不……” “我来给娘娘行礼。” 薛念道:“也不算是失了礼数。” 第583章 娇娇(1) 见到母亲和同胞兄长,而且听说沈燃还下了旨,请薛夫人一直在宫中住到自己生产之后,薛妩果然开心不少,拉着薛夫人的手,脸上的笑容一直就没落下来过。 插科打诨的陪着薛妩和薛夫人说笑了一阵,薛念便随意寻了个借口出来,留薛妩和薛夫人在殿内说体己话。 花想容和露华浓也一同退了出来。 两人又给薛念见礼。 饶是薛念见多识广,见了这两个如花似玉般的美人也不禁暗暗称奇。 他笑道:“陛下一直对那位付公子大为赞赏,我对他亦是神交已久,如今见两位姑娘这般品貌,更恨不能早日相见,来日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为我引荐。” 三言两语就哄的花想容和露华浓眉开眼笑。捧她们,她们不一定高兴,但捧付惊鸿,却是把话说到了她们心上。 薛念对氛围的把控炉火纯青,彼此距离拉近,气氛顿时热络起来,比殿内更亲近几分。 露华浓娇笑道:“平时总听人说少将军是万千深闺梦里人,女孩子只要见了就忘不掉,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谬赞谬赞。” 薛念哈哈一笑,又随口岔开话题,问薛妩近日的饮食起居。花想容和露华浓也不瞒他,还着重提起沈燃出宫前不许人进翊坤宫,连饭食也要她们亲自做的事情。 对于此事,她们俩都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当初沈燃离京之时都未曾这般郑重其事。如今安王妃已经被控制起来,太后也要离宫,怎么对方反倒更谨慎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薛念把一块点心扔进嘴里,语焉不详道:“可能是陛下在提防身后的黄雀吧。” ………… 与此同时。 赵元琢正在廊下值守,却见一个身穿淡绿衫子的少女向着自己这个方向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他名字。 这少女生的杏眼桃腮,极是漂亮,颈中还挂着一串华贵的明珠,在日光下散发出淡淡光晕。 明眼人只要一看这少女便知道她非富即贵,就算不好好巴结,定然也会客客气气的,赵元琢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向后退了好几步,以免对方靠太近碰到自己:“郡主有事儿么?” 这少女是固安大长公主的小女儿,名字叫做王娇娇,沈建宁为哄妹妹开心,给王娇娇封了个永安郡主的名头。 自从王佳豪被赵元琢打了之后,王娇娇心中不忿,平日进宫的时候没少想方设法找他麻烦。起初是偷偷让人揍他,后来发现没法得逞后,又找借口说自己帕子丢了让赵元琢去找,说自己鞋子脏了让他跪下擦,或者说有贵重物品掉河里了让他跳下去捞,最近更是拿一堆稀奇古怪的点心逼他吃,折腾人的点子层出不穷。 王娇娇看出赵元琢的不情愿,一张俏脸立即就沉了下来。 她叉腰瞪着赵元琢,开口时有种咄咄逼人的意思:“干什么?没事不能来?你一个奴才还这么大架子?” 第584章 娇娇(2) 赵元琢只当做没听见王娇娇的话,面无表情道:“臣正忙。” 固安大长公主为人傲慢,却并不重男轻女,王娇娇在大长公主府比王佳豪还要受宠,固安大长公主对她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也因此养得她刁蛮任性,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围着自己转。 王娇娇见赵元琢态度冷漠,不觉自己所为有何不妥,反而忍不住心头火起,怒道:“你——” 正在这个时候,手中提着食盒的侍女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郡主……郡主您稍微跑的慢点儿,奴婢……奴婢实在是跟不上了!” 王娇娇顿了顿,没有继续把接下来的话说下去。而是横了那提着食盒的侍女一眼,示意她把食盒给赵元琢送过去。 食盒里装的全都是王娇娇亲手做的点心,但也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在做点心这方面委实没有什么天赋,学了这么久做出来的点心还是既不好看也不好吃。 白白浪费那些上好的食材。 不止如此,每回做完点心后她还非要拿进宫来逼着赵元琢吃,若是对方不肯吃就当着他的面惩罚她们这些同来的侍女。 侍女心中不愿、又不敢违背王娇娇的意思,只得把食盒提到了赵元琢面前,小声道:“赵大人吃块点心吧。” 说完,伸手打开食盒,露出其中花花绿绿且形状诡异的点心来。 一则不愿这些侍女无辜受累,二则不愿与王娇娇纠缠,确认这些点心没毒只是单纯的难吃之后,赵元琢一般都会吃几口意思意思。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他正当值,且薛妩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临盆在即,当初姚文瑛的事还历历在目,这回他绝对不允许再出半点儿差错。 言念及此,赵元琢非但没有接这侍女递过来的点心,反而冷冷拒绝道:“我不吃,这是皇后娘娘寝宫,闲杂人等不许靠近,你们速速离开此处!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侍女骇得心里忽悠了一下子,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王娇娇脸色变了几变,原本白玉般的脸颊也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你个臭奴才还敢威胁本郡主?如果我就是不走呢?” 话音落下,她竟然一把夺过了侍女手中提着的食盒,硬把点心往赵元琢的嘴里塞。 少女温热的指尖直接按在嘴唇上,带起点过电般的酥麻,赵元琢身体一僵,实在忍不住抬手推了她一下:“跟你说了我不吃!” 力气用得稍微大了点儿。 王娇娇一个没留神,踉跄向后退了几步,手里的食盒“哐啷”跌在地上,糕点滚的满地都是。 “赵元琢,你——!” 她愣了片刻,气得恨恨跺脚,咬牙指着赵元琢的鼻子:“你混蛋!” 淡绿色的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 王娇娇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就跑没影了,跟她来的侍女也匆匆而去。 赵元琢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有何反应,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似有若无的笑—— “去追吧。” 第585章 安抚(1) 赵元琢愣了愣。 他下意识循声侧头,正对上薛念隐隐带着戏谑的眼睛。 感觉自己所有心思似乎都在薛念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赵元琢不由轻轻抿了抿唇:“子期哥你别开玩笑了,我追她干什么?”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薛念摆手叫侍卫把掉在地上的糕点收了,懒懒道:“虽然点心不好吃,但总归也是人家对你的一片心意。对女孩子这么凶,当心日后讨不到媳妇。” “什么心意?” “她就是想捉弄我,给她哥王佳豪报仇。” 赵元琢皱了皱眉:“子期哥,你可不要乱说,再说了,要是娶这么个刁蛮任性的媳妇,那我还不如——唔——”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赵元琢额头上敲了一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我乱说?” “你会为了捉弄王佳豪,亲手给他做点心,亲自给他送过去,然后再看着他脸红吗?” 薛念轻笑了一声,把手搭在赵元琢肩上跟他咬耳朵:“好兄弟,你真傻还是假傻?那丫头要是不喜欢你,往后我名字就倒过来写。女孩子都是要哄的,哄好了以后对你百依百顺,不是我这做兄长的要教你坏,但你也不能太实在,我跟你说,男子汉大丈夫,心胸不能那么窄,这该放下身段去哄哄别人的时候,也还是要放下身段的,小姑娘骂你两句、打你几下,那也就是打情骂俏图个情趣,没什么大不了的——” 红晕稍稍从耳根爬上来,赵元琢到底还是单纯,听薛念越说越不像话,脸颊一阵阵发烫,忍不住稍稍抬高了声音:“子期哥!” 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传了出去。 察觉到距离近的几个御前侍卫都下意识向着自己和薛念这边看,赵元琢又以手掩唇,轻咳了两声,而后做贼似的把声音压低了道:“求你了子期哥,咱不说这事了行不行?王娇娇喜欢不喜欢我,那是她自己的事,反正我绝对不可能跟王佳豪那种人的妹妹有什么交集。” 见赵元琢有些急了,薛念没有再跟他闹,而是若有所思的道:“那不是王佳豪的妹妹就行了?” 赵元琢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打打闹闹,但他没并真的在王娇娇那里吃过什么亏,倒也不至于对个女孩子怀恨在心。 可要说别的…… 薛念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又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赵元琢不禁微微瞪大了眼睛:“子期哥你是说王娇娇她……” 薛念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知道就行:“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如今安王满门被灭,为了盛京稳定,短时间之内不宜再对其他沈氏宗亲动手。王娇娇没必要跟她闹的太僵,若是当真不喜欢想保持距离的话随便你,但要是喜欢……” 薛念笑了下,眼睛里在某一瞬闪过赵元琢难以理解的暗芒:“我弟弟便是公主也配得,元琢,你可以风风光光娶自己喜欢的人,无论对方是谁,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个机会的,别让自己后悔。” 第586章 安抚(2) “安王妃……安王妃……” “安王妃和他儿子也死了?” 闲杂人等皆退出未央宫,只留下文犀在侧,固安大长公主看着面前好整以暇的青年,浑身颤抖:“沈燃,你简直是丧心病狂!害死自己的亲叔叔不够,还要污蔑自己亲姑母,你不要妄想凭什么血书给我定罪,这是假的!没有做过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承认!朝中大臣也不会允许你接二连三屠戮沈漓宗亲!” 沈燃眼中笑意渐散。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保养得宜却面露惊恐的女人,淡淡道:“姑母不要误会,您与父皇是一母同胞,岂是安王能够相提并论的,朕自然信的过您。” 固安大长公主愣了愣。 看沈燃态度和缓,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犹如浑身脱力般一下子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帮姑母选一条更光明的路而已。” 沈燃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朕知道姑母进宫是想为永宁侯断臂之事讨个说法,然而事实上,此人好大喜功却昏庸无能,靠着谄媚奉承得了门好亲事,本不是姑母良配,您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男人不容易,何必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话音落下,他对着站在旁边的文犀使了个眼色。 文犀会意,出去须臾,领回了七个男人,这七个男人最小的十八九岁,年纪最大的也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七八岁,最大的相同点是长得俊俏。 沈燃笑道:“这才是要送与姑母的礼物,俱是朕千挑万选才选出的美男子,才情也出众,日后服侍姑母时定然妥帖,不知道姑母可喜欢?” 固安大长公主目光闪了闪。她“啪”的一拍桌子,脸上又现怒容:“你把我这个姑母当成什么人了?我早已嫁人多年,孩子也已经那么大了,岂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沈燃没说话。 漆黑浓密的睫毛颤动,挡住眼睛里的冷光。 与此同时,为首一男子在文犀的示意之下迈步上前,跪倒在地给固安大长公主敬茶。 固安大长公主呼吸一滞,竟觉得这男子像极了自己少时的心上人。 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鬼使神差般接过了对方手里的茶杯。 与此同时,一个御前侍卫忽然匆匆进来,在沈燃耳边低语了几句:“陛下,少将军说……” 闻言,沈燃眉梢微挑,眼底飞速闪过了一丝戏谑的光。 心中顷刻转过数个念头。 他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摆手让侍卫退下去,而后对固安大长公主道:“朕听闻姑母当初本来有心上人,却因为身份差距过于悬殊,没能与他在一起。实在是可惜。” 沈燃仿佛全未察觉固安大长公主此刻的异常之处,用的仍旧是闲话家常的语气:“其实朕有时候也会想,既然男子可以三妻四妾,那女子为何就不可以三夫四侍?不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成亲?尤其姑母的身份这般尊贵。并不输于男子分毫。” 第587章 合作(1) 没想到这个在世人眼中暴戾无道的侄子竟然能完全站在她的角度,说出这样一番话,固安大长公主愣住了,心情莫名复杂。 她根本就不喜欢永宁侯王宣,而是另外有心上人。所以为了这桩婚事,她曾经是反抗过的,但是没有人支持她。 她的父皇母后,还有兄长沈建宁都反对她与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 因为她喜欢的人并非王公贵族,而是一个身份低贱的戏子,配不上她这个身份尊贵的公主。 她父皇用那个男人的性命威胁,逼着她嫁给了永宁侯王宣。后来又因为发现她和那个男人私下来往,还怀上了对方的孩子,大怒之下直接赐死了对方。 这是她此生意难平。 她至今也忘不了那个男人,忘不了对方死时的样子,所以与永宁侯王宣一直貌合神离。两个人之间唯一的感情羁绊就是王佳豪,可是王佳豪又太不成器。 导致王宣与固安大长公主之间一直互相埋怨,王宣怨固安大长公主教不好他们的儿子,固安大长公主则怨王宣实在是过于废物,这么多年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什么都不会,而王佳豪正是随了王宣,才会要才华没才华,要长相也没有长相。 沈燃只当没发现固安大长公主打量探究的目光。 他低头喝了口茶,温声道:“其实朕都知道,所谓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草菅人命这些事,俱是永宁侯王宣所为,与姑母全无关系,朕说句本不该说的话,姑母与其继续留在永宁侯府受王宣牵连,还不如壮士断腕,同他和离,您是大周尊贵的大大长公主,要身份有身份,要金银也有金银,届时这天下的好男人自然都任姑母挑选,何乐而不为呢?” 默然片刻,固安大长公主垂下眼睛看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男人。 她目光闪了闪,轻声问沈燃:“陛下有什么条件?” 她的态度已经与初时大不相同了。 沈燃笑了笑,淡淡道:“姑母是朕的长辈,朕只是希望姑母能得偿所愿,怎么会向姑母提条件,只愿姑母能为天下万民考虑,秉公处置永宁侯之事。” 明白沈燃是要她舍弃永宁侯,站到自己那边,固安大长公主目光闪了闪:“虽然我不喜欢王宣,可他毕竟也是我儿的亲生父亲。” 凭心而论,要说舍弃王宣她是无所谓的,但对于王佳豪这个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即使王佳豪不成器,不能满足她的期待,她对这个儿子也还是有些感情的。 倘若她当真按照沈燃的意思处置了王宣,恐怕会被王佳豪怨恨。 还有王娇娇,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的生父…… 青年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固安大长公主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将有出息的庶子记入嫡母名下,算作嫡子之事古来有之,那么反过来,姑母愿将子女记入谁名下,谁才是他们名正言顺的父亲。” 固安大长公主浑身一震,豁然抬头看向沈燃。 第588章 合作(2) 固安大长公主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然而良久后,她却只是靠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还是不行,这样的事,恐怕佳豪和娇娇接受不了。” “看来姑母还是不够了解堂妹啊。” 沈燃轻笑了一声,温言道:“您也不必这样急着做出选择,朕先带姑母去看样有趣的吧。” 固安大长公主愣了愣。 ………… 与此同时,御花园中。 赵元琢在御花园的池塘边追上了王娇娇。他在距离对方几步远的位置站定,虽然脸上神色十分不自然,但还是低声道了个歉:“对不起郡主,刚才是我失礼了。” 然而王娇娇没听见似的,既不搭理他也不回头,只有纤细的肩膀不断抖动,看起来竟像是哭了。 比以往凭白多了几分可怜。 赵元琢长这么大,接触最多的女孩子除了他姐赵晴岚之外,就是薛妩。 可赵晴岚和薛妩都比他大上那么两三岁,平时不仅让着他,还拿他当弟弟一样哄,他几时哄过别人? 赵元琢僵在原地做了好半天的心里斗争,这才按照薛念刚刚教的办法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 布包打开,露出花花绿绿的点心,正是王娇娇亲手做的那些。 赵元琢把装着点心的把布包举到王娇娇跟前,低声道:“这些点心我全部都捡起来了,一块也没落下,你别生气了,我现在吃。” 话音落下,当真拿起一块糕点要往嘴里塞。王娇娇被固安大长公主捧在手上长这么大,什么人见了她不是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哪里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换了别人别说推她,就算多看她一眼都要被直接拉下去杖毙。 王娇娇一边拿手帕抹眼泪,一边在心里把赵元琢给骂了个狗血淋头,然而转头见赵元琢真要把点心往嘴里放,王娇娇又啪的一下把对方手里的点心给打掉了,怒道:“给你你不吃,都掉地上了还吃!你是不是个傻子?” 空气凝滞了一瞬。 赵元琢看着掉在地上的点心,皱了皱眉:“刚才是我做得不妥,所以我来给郡主赔礼道歉了。” 说完,他犹豫片刻,又把一个柳条编的小花篮递给了王娇娇。 这花篮精致又漂亮。 最别出心裁的是,花篮的边缘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竹蜻蜓。 王娇娇震惊于木头竟忽然开窍了,还能想得到送礼物给她,满腔怒火顿时散了大半。 她不由自主的把花篮接在手中,撇嘴道:“你编的?” 赵元琢十分诚实的道:“不是。” 王娇娇脸又沉了下来:“那哪来的?” “找人帮我编的。” 赵元琢道:“不过郡主要是喜欢,我也可以学着编。” 王娇娇还没来得及接着问是谁,就被赵元琢第二句话砸懵了。 往常一本正经的人,骤然说出这种话来更叫人觉得难以招架。 王娇娇脸一红,纤长浓密的睫毛忽然不可抑制的抖了抖:“当真?” 话一出口,声音娇柔婉转,哪里还有半点儿素日里的刁蛮。 第589章 决心(1) 薛念眼睛果然还是相当毒辣的,王娇娇这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赵元琢垂下眼睛没说话。 此时他就是再木头也不会看不出王娇娇的心思了。 可能以前他也并不是懵然不觉。 但是他和王娇娇…… 简直是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又或者说,自进宫以来,他从未再想过成婚的事情。从未再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一个姑娘拜天地。 王娇娇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赵元琢的回应,不由得又有些急了。 她伸手扯了扯赵元琢的衣襟,满脸通红的道:“你倒是说话啊!” 赵元琢微微抿了抿唇。 默然片刻后,他伸手接住一片落下来的花瓣,低声道:“当真。” 王娇娇这才破涕为笑:“那以后我给你的点心你也不可以不吃。” 赵元琢点了点头:“好。” “这还差不多。” 王娇娇终于心满意足。 她目光转了转,忽然伸手指着树上的一朵花道:“去把那朵花摘下来,给我戴上,这次我就原谅你了。” 王娇娇指的是一棵非常高的树。 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正盛放在枝头。 默然片刻,赵元琢道:“好。” 话音落下,他也不再多说,三下五除二爬到树上把花摘下来,又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 这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王娇娇几乎看得呆住了,她紧紧把带着竹蜻蜓的小花篮抱在怀里,趁着赵元琢给自己戴花的功夫,忽然鬼使神差般的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赵元琢戴花的动作僵住了。 如今他心里虽有了点分寸,可到底也不分明,没想到王娇娇竟然如此大胆。 这样分明的肌肤之亲,实在没有办法继续自欺欺人、粉饰太平。 王娇娇一颗心也是砰砰直跳,险些从胸腔中蹦出来。她虽然自幼骄纵,但与男子这样亲近却是从未有过的,尤其还是她自己主动。 尚未戴好的花在鬓边摇摇晃晃,她把不知什么东西塞到赵元琢手中,什么话都没有说,转瞬间就又跑没影了。 赵元琢愣了好一会儿。 他后知后觉的低头一瞧,发现手中的竟然是一枚点翠滴珠的耳环,另外还有一方绣着桃花的绢帕,少女名字在娇艳欲滴的花朵中若隐若现。 ………… 要说整个皇宫中视野最好的地方,那无疑就是当初沈燃不惜劳民伤财,独为柳如意一人建造的摘星楼。 此时沈燃与固安大长公主正站在摘星楼中眺望远方。 他还非常体贴的给固安大长公主送上了两广总督进献的新鲜玩意—— 一种可以看得很远很清晰的镜子。 固安大长公主居高临下看着女儿的所作所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啪”的把手中镜子放在桌上:“陛下早知此事吗?” “天地良心,朕也是今天才知道。” 沈燃笑道:“姑母有所不知,就在刚刚,堂妹跑到翊坤宫给赵元琢送点心去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堂妹已到婚假年龄,朕看她与元琢的确是一对璧人,倘若堂妹有意,朕也愿意成全,叫他们俩有情人成眷属,只是不知道……姑母以为如何?” 第590章 决心(2) 永宁侯府。 王宣一把挥落侍女手中的药碗,面目狰狞扭曲:“公主怎么还没回来!” “噼里啪啦”的瓷片碎裂声骤然在耳边响起,药汁淌的满地都是。 王宣对待府中下人向来严厉,稍有不满之处就要直接打死或发卖。 侍女骇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压在碎瓷片上渗出血来也不觉得痛,只是一个劲的磕头:“奴婢不是故意的!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 虽然经过包扎上药,王宣断臂处却依然疼得厉害。想起昨晚所受奇耻大辱,他咬牙切齿的痛恨薛念和沈漓,满腔怒火在胸腔中呼啸翻滚却无处发泄,他一脚把侍女踹倒在地,怒道:“拉下去杖毙!” 鲜血不可抑制的从嘴里溢出来,侍女顾不得擦,哭着爬到王宣脚下求饶:“侯爷饶命啊——” 话未说完,已经被护卫捂住嘴拖了出去,在地面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固安大长公主踏进门来,一眼看见这鸡飞狗跳的场景。 想着一同回府来的几个美少年,再瞧瞧眼前面容惨白扭曲的丈夫,她轻轻拧了拧眉,眼底嫌弃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忍不住出口斥责:“王宣,你堂堂侯爷,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王宣见是她回来了,勉强把火往下压了压,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样皇帝可同意惩治那薛子期给我出气” 固安大长公主闻言冷笑了一声,而后在王宣迫切又不解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到桌边坐下喝了口茶,这才缓缓道:“你在这儿说什么梦话呢,我这侄子从小护短,薛子期可是他的人,你说惩治就惩治把他的脸面往何处放别说你这条手臂根本都不是薛子期砍的,就算真是他,你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昨晚的事情,我替你做个主,从今往后,不要再提了。” “这是什么话!” “沈漓是皇亲就算了,那薛子期是什么东西,竟然也要我让” 此言一出,王宣顿时勃然大怒:“沈月容,你进宫一趟就得来这样的结果我可是你丈夫,我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你以为你这个大长公主的脸上就很好看” “那你自己进宫去讨公道。” 沈月容冷冷的道:“平时只会溜须拍马,一有事儿的时候,就要妻子去冲锋陷阵,王宣,你看看你自己,哪里有个男人样当初要不是父皇下旨,我沈月容堂堂公主,能下嫁给你这种人” 王宣愣住了:“沈月容,你疯了” 虽然这些年两人一直没什么感情,王宣也知道固安大长公主根本不喜欢他,但毕竟有了孩子,彼此面子上总还勉强算过得去,没想到对方今日说话竟然如此的不客气。 若在以往,他或许还能容忍一二,然而今日不一样,断臂之恨让王宣游走在失去理智的边缘,他哆嗦着过去拉扯固安大长公主:“沈月容!这些年来你仗着公主的身份,在我永宁侯府横行霸道,我都没跟你计较,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吧,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夫为妻纲,啊啊啊——” 第591章 侯府(1) 手臂“啪嗒”掉在地上,王宣话还没有说完,殷红的鲜血已然喷溅而出。 万万没想到在侯府中还有人敢对自己动手,王宣愣了片刻。 紧接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他“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惨叫声不可抑制的从喉咙之中溢了出来。 王宣强撑着仰起头来,那张因疼痛和愤怒而变得越发狰狞扭曲的脸上满满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沈月容,你——” 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间,王宣瞳孔皱缩,接下来的话也戛然而止。 一个身穿淡蓝色长衫的青年正站在固安大长公主身边。他手中提着的长剑还在滴滴答答的淌血,空着的那只手却非常自然揽住了固安大长公主的腰,而固安大长公主还面带笑容,根本就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 王宣把牙咬得“嘎吱嘎吱”直响:“沈月容,你竟然敢如此不守妇道!当着我的面跟这不知哪里来的狗奴才卿卿我我!” 他眼睛里布满了可怖的红血丝:“来人!快来人!赶紧给本侯把这狗奴才拉下去大卸八块!” 守在院门外的卫兵不知发生什么,听见惨叫“呼啦”一声闯了进来,然而等见到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永宁侯,所有人都忍不住面露惊骇之色,一时间呆在了原地。 砍掉王宣手臂的青年把染血的长剑扔在地上,而后不慌不忙跪下给固安大长公主磕头:“草民一时情急,冒犯侯爷,还请大长公主责罚。” 这青年今年二十七岁,在沈燃所送几人之中年龄最大,也是与固安大长公主心上人最为相像的,不止样貌像,气质与神态也很像,是以一直都被她带在身边。 “说什么胡话?” “刚才永宁侯要对本公主不利,是你及时出手救了我,何错之有?” 不得不说沈燃这选人的眼光当真精准又独到,送礼直接送到人心坎上。 此时沈月容满眼都是心上人年轻时的模样,又见对方能如此义无反顾挡在自己面前,哪里还能舍得罚他:“永宁侯身犯重罪,如今更是连本公主也敢冒犯,今日本公主就要大义灭亲……来人——!” 目光落在浑身是血、双臂尽断的王宣身上,沈月容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她把一块染血的绢布扔在地上,冷冷吩咐左右:“此乃永宁侯数条罪状,证据确凿,把他给我拉出去,就地正法!人头送进宫去,献与圣上!” 王宣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犹如惊雷炸响。固安大长公主的护卫哗啦一下子冲上来,狠狠抓住王宣的头发,把他往外拖。 没了手臂,王宣只得拼命扭动身躯试图挣扎。他眼睛通红,嘶声喊道:“沈月容!沈月容!我是堂堂永宁侯,是你的丈夫!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跟这么个狗奴才不清不楚,就不怕佳豪和娇娇——” “啪——!” 一巴掌重重落在王宣脸上,沈月容面色冷峻:“大胆!佳豪娇娇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第592章 侯府(2) 白日在摘星楼赏中赏景,与夜晚相比又别有一番滋味。 送固安大长公主离开后,沈燃依旧留在摘星楼上,缓缓打量四周。 拂面的清风吹过挂在檐角的金玲,也吹过雕梁画栋、富贵绝伦的人间胜景。 自重生后,沈燃便再未来过此处。 也再未允许其他任何人踏入此处。 这座奢华无比的摘星楼曾是他自以为是的、对柳如意荒唐又可笑的爱意体现。 他这样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人,自以为最爱的那一年,不止捧出了自己的真心,还捧来了天下的珍宝。 何其……可笑。 封闭的摘星楼,亦是他封闭的心。 没想到还能有重开的一日。 脚步声适时在身后响起,沈燃闻声回过头,一缕漆黑的墨发随着动作轻轻拂过脸颊,琉璃般的眼睛里笑意隐约,无辜中带着戏谑:“这里怎么样?” 态度太自然,仿佛回头之前就意识到来人是谁。 薛念一怔,下意识道:“自然好。” 富贵奢靡,冬暖夏凉,在此便犹如置身于仙境。怎么可能会不好? 可惜皆是民脂民膏。 沈燃淡淡“嗯”了声。 他半倚在榻上,懒懒道:“给你要不要?薛夫人进宫来陪伴阿妩,自然要同住翊坤宫,你平时可以住在这,清静少人四通八达,不管离哪儿都不远。” 语气随便到像是要给人两文钱。 薛念轻笑了一声:“那怎么成,君子不夺人所好,臣就算要留在宫中,也不拘住哪里都好,这还是留给陛下吧。” 沈燃微微挑了挑眉。 他一语道破薛念心思,挖苦道:“是嫌这地方劳民伤财吧?” 下旨命工匠建造这摘星楼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骂他残暴奢靡,连薛妩也曾数次请见求他收回成命。 有人以能住进此处为荣。 有人却只忧心家国天下。 “有点,但不是全部。” 薛念摊了摊手,半点儿也没藏着掖着:“劳民伤财是真的劳民伤财,可如今建都建成了,放着落灰,更可惜。只是我天生爱热闹,这太清静,真住这恐怕没两天就要长毛。” 饶是沈燃此时心情不太好,也险些被这嬉皮笑脸的劲逗笑了:“那算了。” 他神情在日光中显得很温和,黑发在白玉般的颈边垂落,也有不同于以往的温度:“我会命人将此处的奇珍异宝尽数充入国库,然后下旨将如今的赋税再降两成,如此,虽不能完全弥补当初带来的损失,至少也算是亡羊补牢了。至于这摘星楼……”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待阿妩生产后,为表庆贺,我预备在此处摆上书法字画,让京中的勋贵女眷都来参观,倘若有人看中哪副字画,那便出些银子,将其买回去,再把这些银子拿给谢今朝,让他派人去城外头施粥,也不算辜负此番风景。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薛念以手掩唇,极轻的笑了下。 他直接望进沈燃眼眸深处:“陛下已然想得周全,哪里还用得着臣来班门弄斧。臣只管听陛下的吩咐就行了。” 第593章 见面(1) 聪明人之间话不需要说的太清楚,两人心照不宣的一笑,沈燃随意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又道:“王娇娇从小就被人宠坏了,骄纵得很,你当真觉得她和赵元琢的这门亲事能做?” “元琢可能看不出自己的心意,我可看得明明白白。” 薛念意味不明的笑道:“真正喜欢一个人,眼神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只是陛下怎么能肯定,固安大长公主一定会按你的想法,舍弃永宁侯王宣?虽然永宁侯与王娇娇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但他却实实在在的是王佳豪的亲生父亲。” “在朕这个姑母心里,王娇娇比王佳豪重要得多。” 沈燃微微垂眸,避开薛念的目光,淡淡道:“而且韩邵是我按照她的喜好来调教的。与她那一直念念不忘的心上人除了形似,更有神似,她根本拒绝不了,更别提王宣断了一臂,如今形容必狼狈,你大可以放心。” 他送给固安大长公主那几个男人,其他全都是陪衬,为首那个才是撒手锏。 此人是他在当年试图夺嫡之时就培养出来的一步棋。一开始没用得上,没曾想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薛念微微侧头,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一个单纯无辜的表情:“陛下英明神武,有陛下在,臣没什么不放心的。” 原来狼也这么能装乖。 把危险藏的严严实实,轻而易举的叫人放松警惕。 凉风习习,沈燃躺的舒服,隐隐生了些倦意。他眯了眯眼,伸手指了指小几上的酒盏,示意薛念倒酒。 果然年少不可得之物会将人困住。 没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他总是很喜欢使唤薛念,像在玩一个乐此不疲的游戏。 一回生二回熟,薛念轻车熟路的把酒杯递到了沈燃嘴边。 沈燃没有接。 他微微倾身,在薛念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梅花香丝丝缕缕,在身侧盘旋,薛念喉结滚动,身体却僵住了。 他有些缓慢的转过头,对上沈燃的眼睛时没有再开玩笑,反而显得有些郑重。 “你认真的?” 沈燃眼眸带笑,意味深长的吐出两个字:“你猜。” 神态语气似曾相识。一如当年薛念拿了礼物送给他时的模样。 不知是否因握力太大,手中酒杯发出一声轻响。薛念很诚实的摇了摇头,又很诚实的道:“猜不出来。” 眼神清澈见底。 从浪荡子到老实人,一秒切换,毫无压力。 沈燃愣怔片刻,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薛子期,要不是足够了解你,朕今天恐怕还真就被你骗了。” 话音落下,他伸手接过酒杯,毫不掩饰的打量了下酒杯上那道细细的裂痕,仰头把酒喝了。 下一刻—— 酒杯毫无征兆的呈抛物线飞出去,薛念却仿佛早有感应一样,极为利落的抬手接住了。 沈燃自榻上站起来,身体不再时刻紧绷,姿态也变得随意:“行了,晚上聊。” 话音落下,他微微淡了笑意,轻声道:“先去见个故人,该了断的、今日也该做个了断了。” 第594章 见面(2) 与此同时,冷宫。 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门前。 紧接着就听到“吱呀”一声,一个打扮普通却干净的女人从屋子之中走出来,取走了信鸽腿上的信。 她把手上的信打开瞧了瞧,脸色立即就沉了下来,而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回屋。 未曾想还没有来得及关门,破败的宫门豁然洞开,激起尘土四散飞扬。 冷宫总是凄凉的、冷清的,充斥着女子幽怨的、不甘的哭声,轻易绝不会有人愿意靠近,可不该有这样的声势。 女人拧了拧眉。 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的第一反应还是试图关门,而不是循声去看来人。 这等应变和反应速度实在令人佩服。 然而终究还是来不及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抵住了即将关闭的门扉。 同一刻,青年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意,好久不见啊。” 心里狠狠忽悠一下子,柳如意蓦地抬起头,撞进来人漆黑深邃的眼。 这双眼睛无疑很好看,可打量人的时候却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感到一阵阵寒意从后背蹿上来,柳如意几乎是不由自主的避开了沈燃的目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最危险的地方,也同样是最安全的地方,朕就是让人把盛京翻个个,恐怕也不会想到你竟然会藏在冷宫之中。” 沈燃轻笑了一声:“可你终究还是太心急、做事也太着了痕迹,能轻而易举找人弄来银珠粉,利用沈临熙控制安王,又如此憎恨阿妩腹中孩子的人,并不多。” 最初的恐惧褪去,变成细细密密的麻木与酸楚。与沈燃正面相对,柳如意自知无处躲避,反而冷静了下来:“臣妾根本就不明白陛下在说些什么,我这么做只是对你的薄情寡义感到心寒,才不得不想办法自保而已。” “事到如今,何必再继续装糊涂。” 沈燃轻笑了一声:“你当然明白,毕竟相处多年,你了解朕,朕又何尝不清楚你的手段呢?藏在花蕊中的熏香,混在点心中的药粉,不经意掉在路上的、易使人滑脚的石头,凡此种种数不胜数,除你之外,其他的人可不会有这样层出不穷的手段。” “陛下这是嫌臣妾手段狠毒?” 整个人都要被沈燃眼神之中的冷冽冻住,柳如意感到一颗心如坠冰窟。她一把抓住沈燃的手:“可臣妾有今日,还不是陛下一手调教。既然当初不在意,为何今日便这般过不去?纵使你如今真的移情于皇后,你我之间,也总有数年的夫妻情分在吧,这些年我服侍你从未有半分不尽心之处,你到底为什么要如此狠心、如此薄情?” 话未说完,眼泪已经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即使荆钗布裙,身处这破败的冷宫之地,也难掩清丽动人的楚楚姿态。 沈燃却完全不为所动。 他摇了摇头,淡淡道:“如意,你谋害皇后,串通辰王,勾结匈野,还觊觎朕的江山,桩桩件件,皆是大罪,如今竟还要来问朕为什么吗?” 第595章 回忆(1) 相较于柳如意的痛苦悲伤,沈燃身上却有种令人发指的冷静与漠然。 “我串通辰王,觊觎你的江山?” “沈燃,如今你是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吗?你休想!若不是你不顾旧情、步步紧逼,负了与我之间的情谊。我根本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柳如意一直积攒的愤怒与委屈,终于还是在这样冷漠的注视下彻底爆发出来。 她掌心全是冷汗,原本温柔娇媚的声音也变得哽咽,再难维持之前那种令人心疼的柔美姿态:“沈燃,是你亲口跟我说会永远疼爱我,永远都跟我在一起,也是你亲口对我说,只要辰王死了,就会再给我一个机会的,可是结果如何?我承认我曾喜欢过沈烨,但那个时候我还不够了解你,我为你舍弃了沈烨,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对你的真心?” 这个女人是真的很能演。 若非前世经历历历在目,就连他一时之间竟然也很难找得出破绽。 “真心?” 沈燃在女人的控诉里轻微的出了片刻神,而后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缓缓重复了这两个字,而后淡淡的道:“如意,朕是曾说过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但前提是,你我之间从来未曾有过欺瞒,你也从未背叛过朕,你说你对朕是真心,那好,朕问你,当初从水里救我上来的那个人,当真是你?这些年以来你留在朕的身边,当真是一心一意?” 柳如意愣了愣。 她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可沈燃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接着又道:“事到如今,没必要再否认什么,你否认朕也不会信,你与我之间,从相遇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朕从前未曾揭穿你,已算得上仁至义尽,如今你还想借着本来就不曾存在的情意,来与朕谈什么真心?该说的话上次就已说完,今日朕到这来,只是要与你做一个了断,亲手为阿妩报仇而已。上次让你给逃了,这次……” 直到现在,沈燃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大大方方的承认,即使表现的再豁达,可是等他真正见到面前这个女人的时候,也还是会觉得不甘、觉得意难平,觉得真心喂了狗。 所以他一直都没有下杀手。 他曾把真心捧给这个女人看。 所以哪怕感情不再,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还是希望看到柳如意后悔,希望她为自己的愚蠢还有背叛痛哭流涕。 但是从今往后,没有这个必要了。 这个女人的爱意和背叛都无法再影响他分毫。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 他看着那双弥漫着水泽的眼睛,给这些年的所谓情谊做了总结:“如意,从今往后,再也不见了。” 耳边“嗡”的一声响,柳如意只觉得膝盖酸软的厉害,一下子就跪坐在了地上。 她拼命摇头,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同一刻,两个手持白绫的嬷嬷从外头走进来,毫不留情的将白绫勒在了她脖子上。 第596章 回忆(2) 刹那之间,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还有窒息感汹涌而来,如潮水般淹没了柳如意。 直到现在,她也不相信沈燃对自己当真一点儿情谊都没有了。 她以为对方还有许多话想要跟她说。 还会有许多的问题想要问她。 甚至于在最初被沈燃找到的时候,她一直都这样有恃无恐的坚信着…… 相处的日日夜夜做不得假。 或爱或恨,这个男人对她一定是有感情的,只要他不忍心立刻杀她,那她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可他竟然,竟然真的忍心…… 眼泪不可抑制的从眼眶中溢出来,柳如意不由自主的拼命挣扎起来,她颤巍巍的抬起手,试图扯掉勒在脖颈上的白绫。 但这两个嬷嬷力气实在是太大了,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没有办法挣脱。 越勒越紧的白绫毫不留情的掠夺着柳如意的生机,过往种种如走马灯,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时隔多年,她依旧记得第一次见到沈燃之时的场景。 沈建宁的几个皇子中,辰王沈烨生的最清俊,也最是温文尔雅,身上总带着股隐隐约约的书卷气。 可沈燃的惊艳,是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亦是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的程度。 没有人知道,其实她也曾经对孤零零跪在月色下的少年有过一瞬间的心动。 那时柳士庄的官位不高不低,所以柳如意并不能像薛妩那样常常进宫,跟着皇子公主们一起上课。 不过偶尔自然还是可以的。 比如随母亲进宫,向皇后请安。 那才是柳如意第一次见到沈燃。 他因为在课堂上压过太子的风头,被皇后找借口罚了跪。 从白天到晚上。 虽然是那样卑微的姿态,可少年跪姿挺拔,头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遥遥望过去的时候像是个清冷遥远的梦。 柳如意在那犹如浮光掠影般的惊鸿一瞥里,无法控制的感到了心动的滋味,又仗着异于常人的冷静亲手将刚刚萌芽的悸动掐灭。 她第一眼就看出沈燃的冷漠。 这个少年远没有沈烨好接近,甚至都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她从小就拥有足够傲人的美貌,无论走到何处都是众星捧月的,可是她扶着母亲从沈燃身边经过的时候,对方全程拿她当空气,连眼皮也没抬。 食色性也,第一眼都完全没有见色起意的人,哪里来的日久生情? 就算勉强凑在一起,充其量算是个相敬如宾。 作为柳士庄的女儿,她向来拎的清。 她绝不会去喜欢一个不喜欢她的人。 而且在当时的柳士庄看来,在朝中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的七皇子,无疑是最没有结交价值的。 就算喜欢又怎么样? 喜欢可不能当饭吃。 她就算真的要谈情,也要在描金绣凤的绮罗帐里谈。 身份尊贵,年龄相仿,还会看着她失神的沈烨才是理想中的夫婿。 所以在他们的少年时期,柳如意几乎从来都没有刻意接近过沈燃。 他们没什么交集,只有一次例外。 第597章 梦境(1) 柳如意躲在树后,看到被绑住扔进水里的少年,看到毫不犹豫把他救出来,又衣衫不整、满脸通红挣开他的手,匆匆离去的身影,也看到沈燃紧紧抓着,死也不肯松手的玉佩。 眼瞅此时四下再无人,柳如意莫名紧张起来。 她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忽然鬼使神差般提着裙子跑过去,趁着沈燃昏迷不醒的功夫,想把对方手中拿着的那块玉佩给夺下来。 结果用力拽了好几回,竟然都没有拽动。 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也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么?柳如意心里一突,险些以为沈燃是装晕。 直到看见少年一直紧闭着的眼,才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 她要嫁给皇子,名声可不能沾上一点儿污点。知道不能在此处久留,可目光落在少年那张惊艳绮丽的脸上时,又莫名觉得不甘心。 她想要的,就算不属于她,也绝对不可以属于别人。 沈燃抓得太紧,拿走整块玉佩是不可能了,万一耽搁太久来了别人,或者沈燃醒过来发现她后果都不堪设想。 而且若是都拿走也没意义。 柳如意当机立断砸碎玉佩,心惊肉跳的拿走了其中的一半,等跑到寂静无人处衣裙都被汗水浸湿了。 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这半块玉佩她一直都留在身边。 后来成为她的登天梯。 沈燃从戎狄回来之后完完全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嬉笑着流连花丛,想方设法要所有的人都爱他。 可他自己从来不爱任何人。 他变得从所未有的危险,靠近他的那些女子一个接一个下场凄惨,但他拥有了可以一争的资本。 沈建宁年纪越大越惜命,越惜命就越离不开这个处处懂他的儿子。 他要沈燃做御前侍卫保护他的安全。 后来更是无底线的放兵权给沈燃,要他带兵出京去找仙长口中炼制长生不老丹的材料。 柳士庄的想法也在这时发生了改变。 沈烨背景雄厚,身边的心腹太多,柳士庄根本算不是上头一等与他亲近的,即使柳如意成功嫁过去,等沈烨登基后他们能得到的好处也有限。 若是赌一赌,试着拉拢沈燃说不定利益会更大。不过前提是,要能得到沈燃足够的信任,否则就不如求稳跟着沈烨。 毕竟世家底蕴难以动摇,沈烨即使不做皇帝也是个有实权的王爷,沈燃就不一定。 柳士庄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承担的风险越大,获得的回报必须越多。 在柳士庄偶然得知沈燃似乎一直在暗地里寻找什么东西之后,出于直觉,柳如意惴惴不安的将偷来的那半块玉佩揣在了怀里,寻找合适的时机不小心掉出来给沈燃看。 她一直记得沈燃侧目看过来的眼神。 像是深不可测的寒潭骤然起了波澜。 她红着脸对沈燃诉说了那日所见到的情形,也如愿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后来的柔情蜜意实在太醉人,以至于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记了…… 那是沈燃第一次正眼看她。 第598章 梦境(2) 柳如意足够美丽,也足够温柔、足够体贴,只要她想,只要给她机会,她是非常容易讨男人喜欢的,哪怕最初没有那么深情。 可惜她遇见的人太过凉薄。 可惜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意都建立在一场虚假的救命之恩上。 年轻的帝王给柳如意一桩桩鲜明热烈的旖旎风月,让她不可抑制的沉迷其中。 惊鸿一瞥可以克制,注定没法得到回应的喜欢也可以不作数。日日夜夜的陪伴与柔情蜜意却难以忘怀,也做不得假。 这回她是真的爱上了沈燃。 然而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也会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莫名其妙毫无缘由,可就是如影随形没有办法消除。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 意识恍恍惚惚,柳如意眼前闪过越来越多的画面。 她似乎不合时宜的开始做梦。 梦里沈燃从来没有爱过薛妩,而是一直对她好。薛妩的求情毫无用处,赵元琢净身成了太监,赵晴岚在教坊司之中饱受折磨,赵家被彻底打压下去,连带着薛远道也遭到冷落,整个朝堂都是柳士庄说了算。 春风得意。 柳如意在这个时候有了孕。 起初她也是开心的,直到她偶然发现沈燃竟会对着玉佩发呆。 明明她这个救命恩人就在眼前,可沈燃竟然还会在盯着玉佩之时出了神。 难道就算人证物证都有,沈燃对当年自己救他之事还是没有全信? 孕中多思,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着柳如意,从前只是若隐若现的不安变得越来越浓。 她不敢太过直白露出马脚,只能旁敲侧击引导沈燃提及当年的事情,甚至想方设法让沈燃喝多了酒,趁他酒醉的时候套话。 可恨的是,沈燃警惕性实在太高。 酒量更是根本看不到底线。 他陪着柳如意喝了许多酒,一次都没有醉过。直到薛远道出征被困,薛念违抗圣命,一人一马闯出了盛京。 那天沈燃几乎砸了未央宫中所有能砸的东西。柳如意一脚踏进去,见到了满地的碎片。 沈燃提着酒坛站在窗边,脚下的血泊中倒着个眼神惊恐、身首异处的小太监。 元宝颤巍巍的跪在地上,额上冷汗擦了又擦,还是止不住往下淌。见到柳如意走进来,元宝虽然不敢说话,却第一时就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很显然是被吓着了。 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沈燃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柳如意也从来没有见他生过这么大的气。 不听他的人杀了就行。 然而此刻…… 明明是乌发红衣,极其罕见的明艳热烈,她却能很清晰的感到帝王身上流露出的,深凉近雪的杀机。 柳如意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走过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叫了沈燃一声:“星辞。” 情浓的时候,沈燃似乎喜欢柳如意喊他的字。 酒坛“哐啷”落在地上。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碎片与酒水四溅。 柳如意有些惊慌的想要向后退,可沈燃强硬地拉住了她的手。 第599章 维护(1) 青年琉璃般的眼眸中光华流转,在月色下隐有水泽。沈燃就那么静静的盯着柳如意看了许久,从所未有的安静,看得柳如意心里一阵阵发慌,几乎在某一瞬间以为曾经的图谋败露,要不打自招。 她承认她已经喜欢上了沈燃。 然而同床共枕许多年,她有时候还是看不懂他,会下意识怕他。 毕竟是做了多年暴君的人,宠爱还有关切都要建立在听话的基础上。 柳如意不敢贸然移开目光。 她也在漫长的对视里冷汗淋漓,只得又低低喊了一声“星辞”。 沈燃仿佛终于回神。 他看着柳如意那张美丽的脸,蓦地笑了起来,良久后温柔又甜蜜的道—— “如意,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是很亲近的语调,可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呼之欲出。柳如意睫毛不可抑制的颤了颤,忽然感到一阵冰凉的寒意。 她心里蹦出一个极度荒唐的念头。 如果在此时说出一个“不”字,也许沈燃会不顾一切的拉着她同赴幽冥。 好时的确千般好,就算蹬鼻子上脸也是情趣。 可沈燃发疯的时候千万不能惹他。 “臣妾会永远陪着陛下。” 柳如意到底还是柳如意。她很快藏好恐惧,恢复如常,笑着把沈燃的手放在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补充道:“还有我们的孩子。” 提及孩子,沈燃微微一怔。 片刻之后,他眼睛里的疯狂褪去,怒气仿佛也散了些许:“抱歉,如意,我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臣妾理解陛下。” 柳如意摇了摇头,柔声道:“薛远道拥兵自重,那薛子期更是视陛下的旨意如无物,敢公然打伤官兵,闯出盛京,如此狂妄,不把您放在眼中,自然也难怪陛下生气。” 沈燃静默了一会儿,语气之中听不出情绪:“果然还是你懂事。” 此言一出,柳如意受到了鼓舞,继续道:“依臣妾愚见,薛子期做出这样的事情,显然是生出谋反之心了,陛下不如下旨,将皇后打入冷宫,并斩杀薛家其余人等。到时候传出消息,不怕那薛子期不回来。” 话音落下,空气骤然凝滞,仿佛连四周温度都下降了不少。 “不妥。” 沈燃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抬起了柳如意的脸。四目相对,他笑道:“如意,朕知道你是为朕着想,可是薛远道毕竟领兵在边境,如此辣手,真的逼反了他,于大周的江山也无好处。爱妃说是不是?” 见沈燃征求自己的意见,柳如意愣了愣,心下稍宽。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听沈燃继续道:“元宝!” 听沈燃喊自己,元宝狠狠一哆嗦,赶紧掐着嗓子答应了一声:“奴才在!” 说完,又腆着脸谄媚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传朕旨意……” 沈燃缓缓道:“薛子期一人所为,不涉及家人,至于皇后,一应吃穿用度,皆如常供给,不得削减。倘若让朕发现,有敢不遵圣命、阳奉阴违之人,杀无赦。” 第600章 维护(2) 又是如此!竟然又是如此! 柳如意闻言心中顿时一沉。 如今的大周,能动薛妩和薛家的,除了沈燃就只有柳士庄。 他这个时候忽然下这样一道旨意。 对柳如意来说简直是司马昭之心,意图不要太明显。 薛念此番抗旨引得沈燃龙颜大怒,她本来以为这次定然可以借机除掉薛妩和薛家,没想到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成亲这么多年…… 说沈燃喜欢薛妩吧,他是真一年半载也懒得去见上薛妩一回,可要说他一点也不喜欢薛妩,好像也不是那么对劲儿。 毕竟别人都是一人犯罪株连九族,到了薛妩这却永远都是不涉及家人。 哪怕当年赵元琢被净身之后,薛妩受惊失态,清醒之后竟然不管不顾,以她皇后之尊,亲自跑到那等污秽之地去看望赵元琢,又堂而皇之的把对方带回翊坤宫去照顾,沈燃都没有多生气,只是不疼不痒的罚了薛妩几日禁足而已。 后来薛妩好酒好菜的照顾赵元琢,把对方当做亲弟弟一样,养在自己宫中,沈燃也不闻不问,只当看不见。 这些年以来,沈燃的确一直很少去见薛妩,可却从来没亏待过对方。 皇后不受宠,可是正妻该有的待遇她都有。她性情刚硬惹得沈燃不高兴了,沈燃最多也就是口头讽刺上两句,然后拂袖而去,实质性的惩罚几乎没有。 以沈燃那种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性格,这实在是太不符合常理。 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的确不像夫妻。 可如果说是兄妹却几乎没有什么违和感。柳如意在家时也是和她哥吵吵闹闹互看不顺眼,甚至她哥还没沈燃大度。 柳如意面色青白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她没有与沈燃争辩,反而真心诚意的道:“陛下当真仁厚。” 这份不吵不闹的温柔和顺从果然取悦了沈燃。他轻笑了一声,仿佛礼尚往来般拉住柳如意的手温声道:“如意,陪着朕一起喝两杯吧。” 柳如意佯装羞赧的打了沈燃一下,低声道:“臣妾还怀着孕呢。” “朕喝酒,你喝梅子汤。” 宫殿中太乱,需要收拾。 沈燃一边说,一边拉着柳如意在未央宫外的凉亭坐了下来。 宫女太监呈上酒和梅子汤,两人边喝边聊天。许是酒入愁肠,竟然格外易醉。 沈燃没喝上几坛酒,白玉般的脸就染了薄红。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忽然解下束发的玉冠,像闹着玩似的,“噗通”一下扔进了旁边的池塘里。 把柳如意给吓了一跳。 墨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被沈燃重新束成高马尾的模样,因为太随意,还给绑歪了,但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似乎挺满意:“像不像朕年轻的时候?” 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用上“年轻”两个字,实在是太违和了。 柳如意看着他,笑道:“陛下风华正茂,几乎没怎么变。” 哪知沈燃喝多了格外难伺候,听见这话竟然不高兴。 第601章 梦魇(1) “真的没怎么变么?” 沈燃微微侧过头,望着水里自己的倒映,自顾自的道:“可朕怎么就是觉得跟从前不一样了呢?变得这么……” 面目可憎。 所以才被人讨厌。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出口,但柳如意察言观色,也直觉接下来可能不是什么太好听的话,于是斟酌道:“如果非要说,臣妾觉得,就是陛下变得比从前更成熟、更稳重了。” 沈燃托着腮沉吟了一下,似乎觉得柳如意这话说得还算是有道理,于是轻笑了一声道:“这个好办。” 话音落下,对着旁边伺候的太监耳语了几句。 小太监眼中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惊讶之色,然而他不敢提出异议,赶紧答应了一声,按照沈燃的吩咐去办。 不多时取回一叠略显陈旧的衣服。 看样子应该都是沈燃少时穿过的。 他随意拿起一件想要穿上。 可是太小了,不合身。 沈燃努力的试了几回,发现实在穿不上,忽然之间就又生了气。 他愤愤的把衣服扔在地上,有点儿孩子气的给了柳如意一道送命题。 他道:“如意,如果朕不是皇帝,你还会在朕身边吗?” 这问题委实有种未经世事的愚蠢。 柳如意怔了怔,紧接着表忠心似的发誓:“无论陛下是什么人,臣妾都会永远陪在陛下身边的。” 如果沈燃真不是皇帝,那他们就不会有今日这场缘分。 可是傻子才会实话实说。 沈燃未置可否的笑了笑。 如今的他。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他,得到这样的答案并不出乎预料。 他真够犯贱。 明明已经拥有了如此波澜壮阔的锦上添花,为何还会因为雪中送炭那点星火不再闪耀而愤愤不平? 沈燃抓起石桌上摆着的酒坛,不要钱一样把酒往嘴里灌。 柳如意皱了皱眉。 她忽然觉得沈燃如今这般行径,这般有些不伦不类的桀骜与炙热,其实并不似平日里喜怒无常的暴君模样,甚至不像少时的他自己,而是像另外一个人。 但是像谁呢? 柳如意一时也想不到。 她也没心思继续想了。 难怪沈燃总那样警惕,不肯喝多。 他喝多了竟能变得这样热情如火,把原本似雪微凉的眼眸都染上鲜艳的绯红。 酒香伴着梅花香扑面而来,等柳如意回过神来的时候,水润的唇上已经传来了异常鲜明的触感。沈燃毫不客气的攻城略地,没有一会儿的功夫就让柳如意丢盔弃甲,她下意识伸手搂住沈燃的脖子,整个人都在此时化作了一滩柔软的春水。 沈燃似乎不喜欢长时间的亲吻,两人在亲热的时候一般都只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然后直入正题。 然而这一次的时间却格外长,沈燃也格外小心温存。 柳如意浑身战栗,感觉胸腔里的空气不断减少,几乎要被沈燃亲的晕过去了。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犹如般惊雷在耳边炸响,让本来已经意乱情迷的柳如意如坠冰窟。 “为什么……” 沈燃拧了拧眉,眸中凝上一层朦胧的水雾:“为什么就是和水下那一次感觉不一样?” 第602章 梦魇(2) 即便是再完美的谎言也会有破绽。 百密一疏,到底还是百密一疏啊。 柳如意怎么也没有想到,虽然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但沈燃依旧意识到玉佩的主人在水下给他渡了气。 他们……他们竟然…… 脸上动情的潮红化做如雪的苍白,心中在刹那间闪过既荒唐又荒谬的念头,柳如意忍不住浑身发抖。 接下来是夜夜惊悸夜夜不安。 沈燃落水之时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在梦境中出现。最后柳如意在梦境中,总是感觉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她跳下去,要她坐实这次虚假的“救命之恩”,她着了魔似的一点一点靠近河边,却又在即将跳下去之时猛地从梦中惊醒。 然而终于有一次,柳如意成功在梦境中跳了下去。她心里升起一丝喜悦,以为此后终于不必再担惊受怕。 可她抬起头,却一眼看见在水下彼此纠缠的影子。眼睛睁不开,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让沈燃拼命抓住忽然靠近的“救命稻草”,以至于在拉扯之中扯散了对方的衣服,难以言喻的旖旎暧昧呼之欲出,仿佛连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极端不真实。 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柳如意被自己的梦惊得呆住,竟然一下子从床上滚了下来。 也是在那一晚,她没能保住和沈燃的孩子。 与此同时,收到大周与戎狄战争信号的匈野也开始蠢蠢欲动,企图趁机分一杯羹。 柳如意的父亲柳士庄虽然从小出生在大周,却受过匈野皇室的恩惠,还靠着对方的资助的金银财宝跻身官场,后来成为匈野皇室安插在大周的一步棋。如今瓜熟蒂落,到了该回报的时候了。 他们私下里给柳士庄传信,要求数座城池和财宝若干。 美人奴仆更是不计其数。 柳士庄不可能不答应,可他们在沈燃身上根本看不到半点希望,从始至终沈燃态度明确,放权并不包括分割国土,更不可能为了求和卑躬屈膝。 他生在纸醉金迷的盛京,却是血与火中历练出来的铁血帝王。 管他戎狄还是匈野,敢来就战。 他宁肯御驾亲征,宁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绝不忍辱求和。 日复一日的梦魇让柳如意感到近乎窒息的恐惧。 如今感情最深的时候沈燃都不肯割让寸土,倘若玉佩之事被揭穿,柳士庄与匈野的勾结被揭穿,沈燃还会再纵容她吗? 风花雪月并没有彻底蒙住柳如意的眼睛,她觉得答案是不会。 就像沈燃在潜意识里其实也没觉得柳如意能没有任何怨言的、守着失去权力和地位的他。 那个问题不需要柳如意答。 他自己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所以在知晓柳如意怀孕时,他给她和孩子都留出了退路。 如今他们必须纠缠。 但如果他死了,柳如意不必殉葬。 就算是他对那块玉佩恩情的回报。 至亲至疏夫妻。 他们都太清醒太理智,于是在亲疏之间也只有一线之隔。 权衡之下,柳如意最终在柳士庄的建议下选择了投向沈烨。 作为交换,沈烨亲手写下诏书,登基后封柳士庄为太师,柳如意为皇后,并割让大周三分之一的国土给匈野,许诺永世称臣。 将士们流血牺牲守护的疆土、与无数百姓的性命,皆在几个人的欲望和私心下沦为了达成目的的工具。 第603章 争端(1) 柳士庄指使宫内的眼线打开宫门。 与此同时,柳如意亲自把下了药的酒端到沈燃面前,眼睁睁的看着沈燃喝了下去。 按照与沈烨的约定…… 她如一个胜利者般,趾高气扬坐在沈烨怀里,等沈燃醒来后,笑着说自己从没爱过他,说自己在他身边的每时每刻都无比恶心。 没忘了着重提到那块玉佩。 毕竟夫妻这些年,没人比她更清楚沈燃对玉佩主人的在意。 看到那张始终带笑的脸难以抑制的流露出惊讶和疲惫,柳如意在一瞬间觉得快意又茫然。 茫然不知从何而来。 快意的则是她终于可以以上位者的身份彻底掌控这个男人,看见他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表情。从今往后,她不必再故作大度把对方推给别的女人。 也不必再做出仰望的姿态。 她与薛妩不一样,她是一个渴望权力的女人。她承认她真心爱上了沈燃,但她更多的是想要得到,而不是被拥有。 她没有想要杀死沈燃,只是打算圈禁他。 与沈烨的其中一个约定就是沈燃要交给她和柳士庄处置,只要沈燃听话,他的日子总不会比在戎狄时更差。 开始时沈燃的确配合,他甚至痛痛快快交代了自己藏起来的军队和宝物。 可柳如意没想到的是,沈烨竟然趁她去行宫沐浴的功夫下了赐死的旨意。 得知沈燃死讯的时候,柳如意正坐在妆台前梳妆,金簪不小心划破手指,鲜血一滴滴砸在地上。 她眯了眯眼,在明媚的阳光下发了很久的呆,然后蓦地站起来,不顾宫女太监的阻拦,一刻也没有耽搁的赶回宫中去质问沈烨。 横冲直撞的怒火不断冲击着柳如意的理智,她顶着压力和风险选择沈烨,可不是为了成为一个被蒙在鼓中的傀儡。 沈燃就算要死,也必须她来杀。 只有她能杀。 然而等真正见到沈烨的时候,柳如意却愣住了,这位如今的新帝竟用纱布包着半边脑袋。 他丢了一只耳朵。 就只有一只耳朵的皇帝? 质问的话堵在喉咙里,愤怒的沈烨比柳如意先发难。 他一个茶杯狠狠砸在柳如意脚下,怒斥道:“疯狗!” 毕竟在权利中心浸淫许久,沈烨在人前温文有礼,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柳如意吓了一跳,随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烨骂的一定是沈燃。 沈烨的耳朵是沈燃干的? 沈燃被挑断手筋脚筋,虽然不是废到动弹不得的地步,可既无法长久站立,也端不起茶杯写不了字,怎么可能把沈烨伤成现在这个样子? 柳如意强行压了压火气,她没立即正面跟沈烨交涉,而是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叫到旁边询问事情经过。 筹谋多年,终于成功登上了皇位,沈烨难免飘飘然,他在寝宫中召见沈燃,要沈燃抚琴。 琴下满是尖刺。 这是沈烨的羞辱和警告。 沈燃那双拿茶杯都费劲的手,正常琴都不一定用得了,又怎么可能再用这种满是尖刺的琴弹奏。 就算当年棋胜一招又如何? 现在还不是要像狗一样跪在地上摇尾乞怜。 沈烨居高临下,得意洋洋等着沈燃崩溃或者求饶。 第604章 争端(2) 沈烨不信过了这几日,沈燃面对自己这个新皇还能够若无其事。 对方定是又恨又怕的。 然而他等了许久,最终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沈燃完全没有在巨大的落差感中变得疯狂,而仿佛只是作为曾经那个不受宠的皇子,在参加一场很普通的宴会。 他腿脚如今用不上力,就直接跪坐在地上,有些艰难的抬起手放在琴弦上。 尽量不用腕力,只动手指。 鲜血顺着琴弦淌下来,起初的琴音不成调,可是后来竟然渐渐流畅。 是大周一位着名的作曲家所创曲目。 讲的是兄弟血浓于水的故事。 沈烨眉头越皱越紧,原本悠闲靠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也渐渐坐直了。 蓦地,他抄起摆在桌案上的砚台,一下子砸在了沈燃头上,怒道:“放肆!沈燃,你弹的什么狗屁,你是指责朕暴戾无道,不念兄弟之情?” 帝王震怒,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哗啦啦”跪了满地。 沈烨没给沈燃赐座。 他本就跪坐在地上,如今倒是省事的多,只以衣袖抹了抹脸上的血,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只是想要提醒陛下,如今这天下是姓沈,无论你我之间如何机关算尽、勾心斗角,无论你如何羞辱我,都不过是成王败寇,可是江山不能改姓,权柄不能落在女人手中,否则如我今日,那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来日披发覆面也无颜见人。” 沈烨愣了愣。 理解到沈燃话里的意思,他满是嘲讽的嗤笑了一声,故作与柳如意夫妻情深的模样:“怎么,这是想要离间朕与如意的感情?”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柳如意今日可以背叛我,来日未必就不能背叛你。” “要不要一个曾经怀过别人孩子的女人做皇后,陛下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用不着我来离间。” 沈燃颇为厌倦的笑了笑:“柳如意问我的那些事儿我都说了,但还有个至关重要的秘密,这个秘密我只告诉沈家人,你要听就过来听一听,不想听也无所谓,至于这曲子……” 他声音带上一种不常说话的沙哑,咬字却依旧极为清晰:“反正如今你为刀俎我是鱼肉,曲子好不好,你说了算。有赏赐我接着,有罚我受着,左右皇兄又不能灭我九族。” 他把“皇兄”两个字咬的极重。 虽然声音因为身体上的痛苦而变得虚弱,却依旧难掩傲骨嶙峋,掷地有声的从容。 仿佛大周自建朝这些年以来的矜持风骨全都灌注在面前这个青年身上了。 打也打不怕。 磨也磨不掉。 即使知道柳如意的欺骗和背叛,他也只是有一瞬间的失态。 没有可以承载眼泪的怀抱,他就算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会把痛苦现于人前。 为什么风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偏偏出现在一个舞姬所生的贱种身上? 实在是…… 太令人厌憎了。 沈烨目光冰冷,落在沈燃身上的时候好似一条粘腻的毒蛇。 怒火在心中翻江倒海,可这回他却没有立即发作。 第605章 挑拨(1) 沈燃的话字字说在沈烨心坎上。 他为夺位成功放弃不少利益,导致这个皇帝做得腹背受敌,如今竟然还要受柳士庄和柳如意的掣肘,这自然让他极为不满。 现下比起他这个夺得帝位的人,沈燃似乎更痛恨柳如意的背叛。 那他未尝不可借此寻找可趁之机。 反正沈燃如今不就过是废人一个,不信他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这样想着,沈烨缓缓起身,来到了沈燃面前:“你要说什么?” 未及说话,沈燃以手掩唇,难以抑制的呛咳了几声。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良久才低声道:“陛下……陛下可知先帝其实有道遗诏……” 接下来的声音越来越低,沈烨下意识俯身,把耳朵凑到沈燃耳边:“你说什么——啊啊啊——” 剧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打算出口的话尽数变成了惨叫。 沈燃竟然在沈烨靠近的刹那间,生生咬掉了他一只耳朵! 血肉模糊的一块东西“啪嗒”掉在地上,呆滞了片刻的御前侍卫一拥而上,狠狠抓着沈燃的手臂,强迫他把脸贴在了地上,然而几乎把手臂撅折的力道也制止不住他越来越猖狂的笑声。 这笑声与沈烨的惨叫声混在一起,显得荒诞又滑稽。 沈烨眼睛充血。 他抬脚踩住沈燃的头,把牙咬的咯咯直响:“你找死!” “找死的事我又不止做过这一件。” 沈燃又笑了起来:“碎砖一块,最喜欢跟瓷器硬碰。可惜五哥不曾把我放在眼中,否则的话今日也不至有此一劫了。不过……” 他声音里带着蛊惑,完全没有被羞辱的自觉:“耳朵还热乎着,努努力说不定能粘上。” 沈燃是讽刺。 可沈烨愣了片刻,竟然真的病急乱投医,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耳朵,一边喊着请太医,一边大步往殿门外跑。 沈烨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与此同时,沈燃听见对方遥遥喝了一声:“来人!把废帝拖下去!斩立决!” ………… “沈烨!” 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柳如意气的浑身发抖:“我有没有说过,沈燃这个人诡计多端,让你不要单独召见他,更不要靠近他。” “柳如意!你搞清楚,朕才是皇帝!” “朕想见什么人,不需要经过你的允许!” 沈燃虽然没有杀死沈烨,可对于他这种无比好面子的人来讲,这招杀人诛心。 在残废不可入朝为官的大周,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皇帝,会贻笑大方,成为整个王朝甚至后世的笑柄。 此时沈烨满心怨念,已然失了理智。 他“啪”的一拍桌子,瞪着柳如意冷冷道:“再说了,若不是你非要留沈燃一命。朕早已把他斩首示众,根本就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柳如意瞠目结舌:“我留着他是为了帮你找到军队和宝物——” “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沈烨冷笑了一声:“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你留着沈燃那条疯狗根本就不是为了朕,而是为了你自己!你想要他做你的男宠!既想要权势想做朕的皇后,还惦记他的身子惦记他那张脸!柳如意,你贱不贱——” “啪——!” 柳如意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在了沈烨脸上。 第606章 挑拨(2) 柳如意与沈烨是一世怨侣。 他们相互忌惮着对方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以至于不得不捏着鼻子在人前维持和谐与恩爱的假象。 可事实上,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柳如意很美,但岁月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沈烨早就厌倦了日复一日对着同一张脸。即位没两年,他后宫的美人已经多如过江之鲫,没人能够盛宠不断,但总有人获得盛宠。 柳如意起初会规劝两句,后来干脆懒得理他。一个丢了一只耳朵的男人能好看到哪去?更别提她“吃”过最好的。 把权力握在手中才是最要紧的。 事实证明,她与沈烨才是最适配的夫妻。沈烨广纳美人,柳如意就私下畜养男宠,那些眉眼昳丽的侍卫和小太监,大半都与她有一腿。 柳如意与沈烨争权,可她所有的技能都点在宫斗上,对于治国毫无经验。 新鲜水果劳民伤财的从远处运来,绫罗绸缎珠宝日日不重样。 她最喜欢的是与人在摘星楼享乐,殿中灯火常常彻夜不熄。 这骄奢淫逸的作风很快掏空国库最后一点余钱,因为沈烨登基时签订的那些不平等条约,每年还要给异国送去贡品,朝廷每月征收的税赋都高到离谱的境地。 新君即位,百姓们满以为这回可以稍稍松下一口气,没想到却是滑落更深的深渊。 沈燃不是不知百姓疾苦。 他只是懒得管、不在意。 他在位之时税赋也很高,不过是在百姓能承受的最大范围内来回横跳。 衣服需要缝缝补补又三年,永远紧紧巴巴的连肉都轻易吃不上一顿,但是又饿不死不至于破釜沉舟聚众造反。 可沈烨从小处在富贵乡,却是个“何不食肉糜”的主。 如果在盛世,他或许有可能成为一个明君。但如今大周乱象已显,百姓流离失所,异族横行霸道,沈烨并没有扶大厦于将倾的能力和魄力,还因为少了一只耳朵丢了原先平易近人的好处,变得疑神疑鬼、暴躁易怒,完全听不进有识之士的谏言。 他也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提高赋税只是迫不得已,为什么从前在沈燃那个暴君手下忍气吞声的贱民们却忽然之间就开始“觉醒”了。 沈烨思来想去,只认为是自己脾气太好,不似沈燃心那般狠手辣,才惯的他们如此,于是下决心派兵镇压。 结果越镇压民间饿死的人就越多,大批流民试图涌入盛京谋条生路,却被拿刀持枪的士兵们阻拦在城门外头。 城内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城外每天流血事件不断。 人们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前仆后继的拿起了刀剑。 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柳如意和沈烨很快就等来了属于他们的审判。 那一夜皇城被血色染红了半边天。 士兵闯入宫门时,沈烨和柳如意在混乱中失散。 身旁跟着的、为数不多的太监和护卫全部都死伤殆尽,柳如意在富丽堂皇的摘星楼见到了曾经熟悉的红衣。 没看见来人的脸,却已经认出来人的身份。 盛京无人不识薛子期。 第607章 承认(1) 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中,火光映出青年将军带血的眉眼。 当初一人一马闯出盛京的时候,薛念身上还隐隐带着飞扬热烈的少年气。可如今这份少年气却尽数褪去,化作清寒凛冽霜雪气,那双素来清亮的眼睛里也多了沙场上历练出来的血戾峥嵘。 他随意甩掉弯刀上沾染的血,倏地抬眸,隔着跃动的火光,精准看来,目光漠然又冷沉,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但柳如意却在刹那间惊觉。 她无比笃定。 薛念在看她。 带着冷冰冰的审视,像看死人,而非活人。 这不像是薛念会有的眼神。 反而让柳如意不由自主的想起另外一个人,那个曾经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 她在一瞬间醍醐灌顶。 沈燃是在有些笨拙的模仿少时意气风发的薛子期,而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扬言以一己之力救天下的少年将军渐渐看众生也漠然。 柳如意拿出一国之后的威严,兀自强撑着最后的气势,试图用一顶忠臣的帽子绑住薛念:“薛子期,陛下向来爱才,他不计较你带兵私逃的罪过,多次下旨召你回京,还许以高官厚禄,让你继承你爹的官位,结果你非但不受,如今还堂而皇之的领兵逼宫,你当真要做乱臣贼子,毁了你爹的一世——” “英名”两字尚未出口,脖颈间传来的寒意已经席卷了全身。 薛念轻嗤一声,淡淡道:“到底是不是乱臣贼子,天下万民评得,史书工笔论得,自己得位都不正的昏君和妖妃也有资格开口?还要我俯首称臣?痴心妄想。” 浑身力气被骤然抽空,柳如意身子软软倒下去,忽然看见薛念身后士兵提着颗少了一只耳朵的人头。 人头的表情极度惊恐。 他眼睛充血,大张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仿佛被杀死之前就经历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而这个士兵旁边站着的人手里也提着一颗眼睛大睁的人头。 这颗头柳如意更熟悉。 是她爹柳士庄! 平时最重仪容的人如今满脸震惊披头散发,显然被杀时连衣冠都未来得及穿戴整齐。 与柳士庄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柳如意心里一突,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产生什么其他情绪,就听见此生最后一句话。 是曾经见她也会满脸笑容打招呼的少年深深的不屑:“选来选去就选中这么个女人,是不是眼瞎?走好吧,送下去见你了。” 白裙污浊,富贵皆做云烟。 柳如意最终也没能闭上眼。 极致的享乐与繁华过后,落幕荒唐。 一个士兵过去割下她的头提在手中。 薛念吝啬于再施舍一个眼神。 染血的黑色长靴跨过满地狼藉,他走出富丽堂皇的摘星楼,看见外头空地上聚集的近千人。 为首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手持长枪,腰间玉佩上则刻着陇西名门李氏的族徽。 见薛念出来,他放下长枪,接过身边人递来的玉玺,率先上前,低声道:“皇城四门皆破,盛京尽在我们掌握中。将军宜速速登基,除边关军以及收编的灾民之外,陇西李氏,南郡萧氏,河东杨氏,洛北谢氏,悉听调遣。愿吾主匡扶社稷,彪炳千秋,末将等誓死追随。” 第608章 承认(2) 高到离谱的赋税逼反了沈烨口中的贱民。毫无底线的割地求和逼反了本欲蛰伏的各士族。 本来以为还有场硬仗要打,结果这江山得来全不费工夫。 薛念垂眸看着面前人呈上的玉玺,却没有接话。 他没有感到太多喜悦,反而隐隐觉得有点荒唐。 他想过亲手杀了沈燃,也想过终有一日会让他忏悔、让他赎罪,让他一步一叩首,去给赵家每个人磕头,却没想到得到消息时,对方已死在小人之手,还死得如此窝囊。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只有无处安放的恨。 他生性豁达,快意恩仇,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恨到梦里都是对方的脸。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能做。 薛念眼底染上寂寥的雾,他依旧有前仆后继的追随者,可惜不再是故人。 恍惚忆起少年时。 嬉笑怒骂,随性自在。 还是那个时候好。 用不着瞻前顾后,也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 从此天下兴亡,他一肩担了。 他的忧伤苦楚,只能有他一人知道。 薛念闭了闭目,再睁眼的时候脸上只剩了温和从容的笑意。 云间朝阳初升,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时,薛念伸手拿起了托盘上的玉玺,淡淡道:“当与众将士生死与共。” 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声音低沉却清晰可闻,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复我河山,以洗血仇。” 上位者必须要具备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薛念身上很显然就具备这一特质。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仿佛让人亲眼见到千军万马汇集的战场。 冰冷肃杀的压迫感迎面而来,所有人都在这一瞬感到热血沸腾。 下一刻,众人齐齐跪地,不同的声音喊出相同的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誓死追随吾皇,复我河山,以洗血仇!” ………… 柳如意豁然自“梦”中惊醒,被脖子上不断传来的力道勒得近乎窒息。 千钧一发之际,她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生出的一股力气,竟然扯倒了拉着白绫的嬷嬷,生生挣开了白绫。 “陛下!沈燃!”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放了我吧!你放了我好不好?” 梦境与现实交替出现,柳如意眼睛通红,心智大乱,一时根本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被一阵又一阵如潮水般袭来的眩晕激得浑身战栗。 她不顾两个嬷嬷的拉扯,手脚并用向前爬了几步,青筋毕露的手紧紧抓住沈燃衣袍的下摆,哑着嗓子道:“我保证,只要你愿意放了我!我就告诉你玉佩真正的主人是谁!否则……否则你永远也别想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话音落下,空气极为诡异的凝滞了一瞬。沈燃垂眸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泪痕的女人,忽然按捺不住似的笑了起来。 起初声音很低,但渐渐就变得越来越放肆,也越来越张狂。 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寒。 “玉佩的主人?” 沈燃伸手抬起柳如意的脸,琉璃般的眼睛里满是戏谑:“如意,玉佩真正的主人,朕早就已经找到了啊。就无须你操心了。” 第609章 住处(1) 说完,沈燃忽然伸一指抵在唇边,居高临下的给了她一个冰冷又暧昧的眼神。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很像是一个噤声的手势。 可柳如意在那个濒死时的梦境中体会到了另外一层不可思议的解释。 难道…… 沈燃竟然找到了感觉对的那个人? 震惊密密麻麻的爬上眉梢,柳如意跪跌在了冰冷的砖石上。 不! 她宁肯相信那个梦只是自己的想象! 柳如意张开嘴,仰着头,小声喃喃道:“不可能,绝对不——” 接下来的话柳如意说不出口了。 因为沈燃忽然毫无征兆的把手搭在了她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却让柳如意本就紧绷的身体变得更僵硬。 毕竟夫妻多年,她很容易就读懂了沈燃眼睛里的警告。 玉佩的话题不可以再继续了。 她不配触及他心里唯一的柔软。 柳如意死死的咬着下唇,咬的满嘴都是血腥气,凄惶道:“我知道有些事请我对不住你,但我真的是爱着你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星辞,我——” “如意,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这么叫的,朕不想在你嘴里再听见这两个字。” 沈燃看着柳如意,再次打断了对方接下来的话。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柳如意沾染了血色的唇上,开口时用得竟是昔日情浓时的语调:“不过朕知道你是真心的,也相信你做那些事情只不过是一时糊涂,所以朕愿意原谅你。” 本以为是穷途末路。 没想一时峰回路转。 柳如意水润的眼眸中蓦地闪过希望的光。她嘴唇动了动,想说话,但沈燃接下来的话又让她如遭雷击:“作为回报,相信你也一定愿意为朕去死。你自己勒死自己,就依然是一人之下的皇贵妃,朕会为你风光大葬。” 眼睛刹那间溢出生理性的泪水,柳如意隔着朦胧雾气看见了沈燃居高临下的戏谑。 他不会放过她。 他只是在玩她。 梦里沈烨少了一只耳朵的脸在眼前闪过,电光火石间,柳如意想到了让沈燃记自己一辈子的报复方法。 她拼着最后的力气扑过去。 然而下一刻—— 轻微的骨骼碎裂声响起,沈燃面无表情的拧断了她的脖子。 两个嬷嬷自知办事不力,战战兢兢跪倒在地,一下一下把头磕在地上:“老奴无能!老奴无能!” 沈燃没有说话。 他看着柳如意大睁着却失了神彩的眼睛,长睫微垂,无形隔绝尘世喧嚣。 柳如意似乎想起了什么。 说不定还是前世他死后。 可是那又如何呢? 前世今生,他与这个女人之间虚假的爱恨早该落幕。 曾经心心念念试图进行的报复,想看她与沈烨得到的报应,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没有人知道…… 其实他内心深处一直藏着隐秘且难以察觉的渴望,得不到满足才会恨。 才会试图禁锢试图控制。 然而做了这么多又经历了这么多,他对权力已不再有从前那样深的执念了。 沈燃没什么情绪的笑了笑。 他想,比起独自站在万人之巅看血染山河,如今他更想求个成全,求个不负。 第610章 住处(2) 文犀一脚踏进未央宫,发现元宝手里拎着个既能打扫又能打人的鸡毛掸子,正威风凛凛的指挥着小太监们收拾偏殿,谁动作稍微慢点儿,他就照着谁屁股狠狠来一下子,打得对方吱哇乱叫。 文犀愣了愣,忍不住皱眉道:“闹哄哄的干什么呢这是?” “你怎么糊涂了。” 元宝“嘿嘿”笑了一声,掐着兰花指对文犀道:“皇后娘娘的母亲和兄长进宫小住,薛夫人当然住翊坤宫,陛下说了,少将军就在未央宫凑活凑活,不另外安排住处了,我这特地去找薛夫人和皇后娘娘问了他的喜好,寻思着给少将军收拾收拾屋子呢。” 薛妩如今眼看着就要生了,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他自然要好好巴结。 “这方面果然还是你想的周到。” 文犀闻言也笑了。 她打量了放在地上的花草和摆件,发现果然还算雅致之后,伸出手拍了拍元宝的肩膀:“叫他们搬陛下那屋去吧。” 元宝闻言“啊”了一声:“搬陛下那干什么?” 元宝忠心归忠心,可有股傻劲儿。 文犀不愿说得太详细,只是道:“陛下和少将军都在正殿。” 元宝抹了抹脸上的油,狐疑道:“那不能吧,正殿可是皇帝住的地方,陛下在就算了,万一他不在,难道少将军自己住不成?” “陛下说得是凑活挤挤,不是凑活凑活。”见元宝伺候沈燃这么多年还是不能揣测圣心,文犀也不禁叹了口气,“一个人住一座宫殿,你觉得用得着挤吗?反正我提醒过你了,你不信就算了,到时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可别又跑过来跟我哭。” 这些年文犀一直充当沈燃和元宝之间沟通的桥梁。但凡他不小心做了什么惹沈燃生气的事,就会跑过来抱着文犀的大腿哭,求文犀给自己讲情。 以文犀对沈燃的了解加上在戎狄时培养出来的友谊,元宝自然是绝对信得过对方的。见文犀迈步要走,他立即拉住文犀袖子,腆着脸笑道:“别别别好姐姐,我不信谁也不能不信你啊,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那你去跟着我参谋参谋,看看怎么摆好?陛下的东西我可真是不敢动。” 边说还边打了个哆嗦,一身肥肉突突乱颤。 文犀只看得哭笑不得。 她点了点头:“那好吧。” ………… 沈燃再来到翊坤宫的时候,薛夫人正在陪着薛妩聊天。 她见了沈燃,立即从床上站起来准备行礼。 然而沈燃没等她屈膝,已经一个箭步过来扶住,笑道:“都是一家人,岳母快不要如此。” 他竟比薛妩还热情。 薛夫人愣了愣,张嘴又想说“礼不可废”那一套,可沈燃没给她这个机会,紧接着又道:“按国法朕该受岳母的礼,可若按孝道,却是朕该向岳母行礼。大周素来以仁孝治天下,朕可不敢不孝,倘若岳母定要拘礼的话,请先受朕一拜。” 话音落下,他竟是要反过来向薛夫人行礼。 第611章 相处(1) “陛下万万不可!臣妇受不起啊!” 皇帝行礼,那还了得? 薛夫人吓得赶紧扶住沈燃,沈燃顺势请她坐下,温言道:“岳母与兄长难得进宫来一趟,朕与阿妩定要好生招待,只当回自己家,千万莫要生分莫要拘礼,否则朕心不安。” 这回薛夫人再不敢提行礼的事,只连连点头称“是”。 见母亲被沈燃三言两语精准拿捏,薛妩在旁边看得又无奈又好笑。 薛夫人与薛远道自幼青梅竹马,皆是古板又正直之人,极重规矩,是以府中虽无勾心斗角之事,气氛却总隐隐有几分压抑。 久而久之,薛念总不喜欢在家待着。 而她性子就变得有些沉闷,不似寻常闺秀活泼。 仿佛察觉薛妩心中所想,沈燃忽然有感应般抬起头来,趁薛夫人不注意,飞速对薛妩眨了下眼。 青年眼睛亮的惊人,就好像会说话似的,玩笑与调侃之意跃然于纸上。 真真是个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沈燃自少时起就是沉默且不太好接近的,此次自边关回来却鲜活了不少。 薛妩呼吸一滞,她红着脸低下头,听沈燃跟薛夫人聊天,别看沈燃平时话不太多,但他想说的时候是真能说,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哄的向来古板的薛夫人都合不拢嘴。 薛夫人明白薛妩的性情,知道女儿不够小意温存,平时还没儿子能屈能伸,恐怕很难笼络夫君的心,尤其对方还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一旦嫁过去娘家插不上话。 因此对于沈燃与薛妩这桩婚事她本来是不满意的,奈何一则圣命难违,二则女儿自己愿意。 她自薛妩出嫁之后,起初日日以泪洗面,后来在薛远道和薛念变着法的劝解之下,总算是不大哭了。但终究还是日日忧心,怕沈燃与薛妩关系不好,怕女儿在宫中受委屈。 不过经过这半日相处,薛夫人终于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并开始发自内心的认可沈燃这个女婿了。 王公贵族子弟向来心高气傲,愿意为了妻子这般费心讨好岳母的可不多见。 何况沈燃还是皇帝? 他肯为了薛妩费这番心思和功夫,可见难得。 本来是薛夫人陪着薛妩聊天解闷,现在变成沈燃陪着她们俩。 沈燃足够见多识广,这口才也是真的好,不但对家国天下事知之甚详,谈起姑娘家所用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竟也颇有一番见解,三人一下午相谈甚欢,眨眼就到了晚饭的功夫。 沈燃吩咐传膳,又对旁边伺候的小太监道:“去请兄长来一起用膳。” 他开口直接喊兄长。 薛夫人愣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燃说的是薛念,她皱了皱眉,又下意识想说这称呼不妥,结果转过头正对上沈燃笑容洋溢的脸。 女子心思细腻,薛夫人性情到底还是比薛远道柔和几分,也会看人脸色。 她当然能看出沈燃此刻是真的高兴。 这声兄长喊得也是诚心诚意。 于是劝解的话在喉咙里转了转,又咽回去了。 第612章 相处(2) 未央宫。 元宝陪薛念在四处转了一圈,最后领他进了正殿,献宝似的陪笑道:“陛下说少将军要在这小住,奴才特地让人添了些花草和摆件,您看看,怎么样?还有什么需要的没有?奴才立刻叫人准备。” 薛念漫不经心的打量了下四周。 未央宫他自然也是见过的,从最初的奢华无比到如今可谓风格大变。 挺清幽挺雅致的。 而且只有淡淡的花草香气,没有呛人的熏香。 薛念跟薛妩一样不喜熏香。 区别在于薛妩更喜欢果香,而他则比较喜欢清晨露水的味道。 但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时常需要风餐露宿的将军,对住处的要求不是很高,整洁干净即可。 除了…… 薛念目光落在床幔处那两个用红绳系挂的小银铃上,忽然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第一次溜到丽妃宫中找沈燃,嫌弃对方房间太沉闷,像个老头子住的,于是第二次再去时特地买了两个铃铛系在床幔处。 沈燃嫌幼稚,给他扔窗户外头了。 ——他捂着胸口,在旁边故作伤心了好半天,还时不时的用自己那抽象派画风画两张“打架的火柴人”扔到沈燃桌上。 沈燃被烦到忍无可忍,面红耳赤的翻窗出去找铃铛。 仲夏时节,萤火虫在空中飞来飞去。 少年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你保证只要找到铃铛就不再烦我了是吧。” 薛念坐在树上,背在身后的手里紧紧抓着两个系着红绳的铃铛,满脸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他拉长了声音道:“我保证。” 沈燃当然找不到。 作为补偿,那一夜薛念拉着他,在树上睡了一整晚。 摇晃的树枝,错落的衣衫,清晨露水的气息。 恍如隔世。 薛念自回忆中回过神来,笑道:“元宝公公有心了,我很满意。” 见薛念目光一直落在那铃铛上,元宝眼珠子转了转,不由得有点儿泄气。 满屋子都是他准备的,只有那铃铛是文犀特地吩咐人找来系在床幔上的。 文犀随便准备个东西竟然都比他精心准备的好。 元宝趁薛念不注意,耷拉着胖脸在心里怨念了一秒,这才重新扬起笑容,掐着兰花指尖声道:“铃铛是陛下特地吩咐奴才准备的。” 薛念愣了下,随即忍不住偏过头笑起来,笑够了,随手塞一把金叶子在元宝手中,叫元宝去买包茶叶喝。 入手沉甸甸的。 元宝起初吓了一跳,随即把一张胖脸笑开了花。 原因无他,薛念出手太阔绰了。 本来以对方如今的身份地位和沈燃直接把人放进正殿的重视程度,就算一毛不拔,元宝都不至于挑理。 谁不喜欢又亲切又大方的主子? 元宝脸上肥肉突突直颤,态度比刚才更殷勤了:“陛下说了,少将军只当这是回自己家,想做什么做什么,奴才就领人在外侯着,您有什么吩咐喊一声就成。” 说完,摆手叫跟随的小太监们都退出去,非常体贴的给薛念留出了空间。 第613章 爱恨(1) 所有人都退出去,偌大的未央宫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如今天气其实已经很热了,但殿中冰块儿供应充足,薛念非但没觉得热,反而隐隐感到了一丝丝极舒服的清凉感。 不仅如此,桌案上还摆着各类点心以及用来解暑的冰酪和水果。 身体在这样的氛围里得到了放松。 薛念忽然感到一丝丝倦意上涌。 他毫不客气的吃完了一碗冰酪,然后在床上躺了下来,打算小憩一会儿。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被床头角落处一个小巧的兔子摆件吸引了目光。 沈燃登基以后,主打的就是一个不委屈自己,这里一应事物自然都是最好的。 包括这样一个摆件,也是做得栩栩如生,眼睛用最上好的琉璃石镶嵌,流光溢彩,那双眼睛望着薛念时,让他心里莫名一动。 沈燃一直以喜怒无常的形象示人,竟然会在自己寝宫里摆这些? 薛念下意识伸手,想把兔子摆件拿起来,结果却发现兔子是固定在床头的。 拿不起来,只能左右来回的转圈。 难道是用来玩儿的? 猜不透沈燃的心思,薛念百无聊赖的抓着兔子来回转了几圈,在某一瞬间蓦地想起他曾对沈燃提过的、用特定数字才能开启的机关,心里莫名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 不会的。 应该不会的吧。 可又忍不住想…… 如果这只兔子当真是一个机关,控制着什么暗门或者暗道之类的东西。 那特定的数字应该是什么? 虽然薛念觉得不可能,还是下意识试了试太后的生辰,沈燃的生辰,还有他妹妹的,来来回回的转这只兔子。 都没有反应。 薛念皱皱眉,想试试柳如意的,但又不知道,只能就此作罢,一个人躺床上发呆。 隐隐约约想起些往事。 他拿着得来的新鲜玩意得意洋洋的显摆给沈燃看:“看见没有?这盒子上有一个机关,必须转出特定数字才能打开,这个盒子的特定数字就是我生辰,好记,还有纪念意义,当然,用你在意的其他人也可以。” 沈燃却不以为然:“可若是很了解你又熟悉这种机关的人,岂不是非常容易就能破解。” “这么说似乎也有点儿道理。” 薛念笑嘻嘻的道:“那如果是你,你会设定什么样的数字?” 沈燃想了想,忽然冷笑一声道:“如果是我的话,就用最讨厌那个人的。不但永远忘不掉,还可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人有多可恨,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恨他入骨,那就做梦都破解不了我的机关。” “最讨厌的人?” 薛念微微勾了勾唇,故意把声音拉的老长:“那要是不知道呢?” 沈燃在卧室中穿的很随意,头发也只是随意披散着,青衣墨发,风华无双。 他在灯火葳蕤间侧目,似笑非笑的看了薛念一眼:“不知道就想办法知道,知道了还可以用来扎小人。我这人没什么优点,最大的优点是有仇必报,所以没事儿不要来招惹我,当心有朝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第614章 爱恨(2) “那可实在是太可怕了。” 薛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片刻后又正色道:“不过我看还是不要吧。” 沈燃拧了拧眉,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觉得我太狠?” “那倒不是。” 薛念又笑起来:“可你要真恨一个人恨到这个地步的话,岂不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他。我这个好朋友可是要伤心的——” 话还没说完,茶杯已经贴着脸颊飞过去,“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沈燃:“滚。” 猛然自回忆中回过神来,薛念望着明黄色的帐顶,以手扶额,忽然想到了个很荒唐的可能。 他们后来闹得那样不愉快。 他算不算沈燃众所周知的仇人? 薛念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他一边觉得自己想的实在太多,一边又鬼使神差的忍不住去试。 可真有暗格“哗啦啦”打开的时候,薛念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智商不够用了。 他想凑近看看暗格里究竟是什么,又觉得这样随便涉及沈燃的隐私不礼貌。 沈燃把他独自留在未央宫中,显而易见是表达了对他的信任。他怎么可以随便翻看对方藏在暗格里的东西? 薛念有心老老实实的关上暗格,可与此同时,耳边又有一个不停的、满是蛊惑的声音催促赶紧他过去看一看。 一眼。 只看一眼。 到时候不管看到什么,他都一定会主动对沈燃坦白这件事儿的。 这样想着,薛念最终还是不由自主的站到了暗格旁。 可他低下头的时候,却忽然愣住了—— 这些掉在地上都不一定有人愿意捡的东西,需要郑重其事的藏在暗格里吗? ………… 小太监周襄奉命来请薛念去翊坤宫用晚膳的时候,元宝正坐在躺椅上乘凉,旁边两个小太监满头大汗的给他扇扇子,累的汗湿衣襟也不敢停下来。 宫里太监都知道沈燃身边的这位大总管不好相处,尤其喜欢为难那些身处最底层的小太监。 周襄急于回去给沈燃复命,入内时便比以往急促,却不妨一眼看见了元宝,立即条件反射般吓得哆嗦了一下。 ——只有沈燃在的时候,元宝才会亲自守在门口等候吩咐,要是沈燃不在,他早回自己屋找两个小太监捏脚去了。 今天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 周襄满心疑惑却不敢怠慢,赶紧佝偻着身子给元宝行礼,而后陪笑道:“元宝公公,陛下命奴才来请少将军到翊坤宫去用膳,有劳公公通传一声。” 见这小太监态度恭敬,脑袋也低的几乎都要碰到脚面了,元宝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清了清嗓子,掐着兰花指道:“知道了,等着吧。” 说完,示意两个扇扇子的小太监扶着自己起来,一步三晃的进去找薛念了。 皇帝的吩咐谁敢怠慢,周襄满以为他必然去去就回。谁曾想左等右等,等到几乎按耐不住了,元宝才一个人用帕子抹着额头从宫殿里头出来。 他声音比以往更尖更细,震得人耳膜疼:“回去禀报陛下,少将军睡着了还没醒,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先用膳吧。” 第615章 晚膳(1) 小太监周襄急匆匆回去给沈燃复命。 他一进门就跪在地上,膝行着上前给沈燃磕头:“启禀陛下,元宝公公说少将军睡到现在还没有醒呢,应该是过不来了,请……请您和皇后娘娘还有薛夫人先用膳。” 薛妩微微一怔,赶忙问道:“哥哥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薛念一天到晚精力充沛,发着烧都能骑马跑几十里地,要说他睡到起不来吃晚饭,那肯定是不太正常的。 周襄讷讷道:“奴才……奴才没有见到少将军,但应该……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沈燃不动声色的扬了扬眉。 他也意识到其中必有问题,但一则薛妩和薛夫人都在,又不好细问,二则真细问恐怕这传话的小太监也未必知道,于是只是轻笑了一声:“阿妩,你也太操心了些。朕看他好得很,估计就是累着了。我们先吃我们的,就不要管他了,让他睡去吧。” 说完,对站在旁边的花想容和露华浓使了个眼色。 付惊鸿这两个侍女可真是人精中的人精,沈燃一个眼神,她们当即会意。 露华浓寻了个借口,从翊坤宫中退了出去。花想容则笑吟吟来给薛妩和薛夫人布菜。 薛妩自怀孕后口味大变,尤其薛夫人看着她面前摆的酸梅汤、酸杏干、酸汤水饺以及酸辣土豆丝等等,没怎么吃都感觉胃里一个劲儿的泛酸水。 她夹了几筷子薛妩素日里爱吃的菜放在盘子里推过去,劝道:“阿妩,你也不要总吃那些酸的,这都是你从前最爱吃的菜,你尝一尝呢?” 谁知薛妩只是看了两眼这些菜,就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了两下。 花想容赶紧把菜挪开,笑着替薛妩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如今害口害得厉害。只有特别酸才能吃得下,其他吃了都要吐的。” 薛夫人之前也听女儿说了,太医来给她诊脉,说她腹中八九不离十,是怀着两个皇子。 薛夫人叹了口气,又高兴又担忧。 高兴女儿生下皇子,地位定能更加稳固,担忧她生产太辛苦,也担忧色衰而爱驰。 她已经不怀疑沈燃此刻的真心,可真心瞬息万变。 尤其薛妩怀孕身材走样的厉害。 而沈燃却正当年少,血气方刚。 后宫还有三千佳丽,娇艳欲滴。 这样想着,薛夫人下意识抬头,看了正布菜的花想容一眼。 眼前这可就是个千伶百俐的大美人。 其实薛夫人就只是一瞬间的失神,一般人连察觉都察觉不了。 可沈燃已经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思电转间就洞悉了她的想法。 像薛夫人这种容易喜怒形于色的老实人,碰上他,没得玩。 沈燃示意花想容退下去,自己拉住薛妩的手道:“阿妩,都是朕不好,让你受这么大苦,咱们只生这一回,往后再不叫你受罪了。” “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 薛妩握紧了沈燃的手,脸颊微微有些发烫:“这是臣妾与陛下的孩子,臣妾不觉得辛苦。再说臣妾……” 她看了旁边坐着的薛夫人一眼,好半天才小声道:“臣妾愿意给陛下生孩子。” 第616章 晚膳(2)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的道:“阿妩,今日当着岳母的面,我可以非常负责任的告诉你,后宫中的这些嫔妃,我几乎就没有动过,从前没动,日后就更不会动。” 薛妩愣了愣。 若论私心,她的确是不愿意沈燃再去诏幸其他嫔妃,可她作为中宫皇后,绝对不能如此善妒,更不可能仗着有孕,逼沈燃做出这种承诺。 这是她从小到大培养出的观念。 薛妩抿唇道:“陛下不必如此,臣妾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先听我说完。” 沈燃伸一指抵在她唇边:“阿妩,或许你觉得有些突然,但我今日与你说这些话,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以前我任由旁人往宫里塞女人,是因为无所谓,如今不一样……”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停顿了片刻,这才继续道:“如今我已经有了要倾心相待的心上人,我在你与岳母面前立誓,我绝对不会让我的心上人有半点儿伤心。” 一番话说得薛妩面红耳赤,薛夫人也是心惊肉跳,她有心告退,留下沈燃和薛妩单独相处,然而就是迈不动步子。 殿中一时间静得呼吸可闻。 沈燃就在这呼吸可闻的寂静之中温声道:“阿妩,你临产在即,未免得人心惶惶,此时不宜有大的变动,可我已下定决心,等孩子出生之后,便遣散后宫其他嫔妃,此后我身边除了你,不会再有其他女子。” 不知是殿中温度太高,还是沈燃的语气太滚烫,薛妩手足无措。 喜悦与担忧的情绪交替在胸腔中翻滚,她愣了好一会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臣妾多谢陛下的关怀与心意,可大周从无遣散嫔妃的先例,且那些嫔妃们在名义上都是陛下的女人,若是出身高或者有体己傍身的到还罢了,可有些身份低微的嫔妃若是出宫,只怕无依无靠,这岂不成了臣妾的罪过?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臣妾身为皇后,明白作为皇后应尽之责,不是那等容不下人的。” 薛夫人亦附和:“臣妇也认为遣散嫔妃之举不妥。” “阿妩果然大度良善,岳母也能为朕着想。” 沈燃笑了下:“但此事并非皇后容不下她们,而是朕心中委实再放不下其他人,这些嫔妃青春正盛,继续留在宫中蹉跎才是可怜,当然皇后所说这些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朕会派太监逐一征求宫中嫔妃们的意见,愿意离开的赠与金银,允许她们另嫁,若真有那无处可去不愿离开的,朕也给她们两个选择,第一,份例依旧,搬到寿康宫去与太妃们同住。至于第二……” 沈燃看着薛妩的眼睛,轻声道:“朕已打算在朝中设女官之职,宫中嫔妃有一技之长者亦可参选,届时领朝廷俸禄造福于民,与心上人终成眷属,不远胜过困于方寸之地仰人鼻息?也算朕与她们的些许补偿。不知阿妩以为如何?” 薛妩:“……” 第617章 惩罚(1) 仿佛于无声之处听惊雷,薛妩愣在当场,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沈燃既能有这般思量,可见今日所言的确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而非一时心血来潮,看她身怀有孕,所以随意想了个法子出来哄她高兴。 昔日万般痴心也不愿意回头一顾的郎君,如今竟变得这般细致这般体贴,怎能不令她又惊又喜? 手指无意识握紧了桌角,薛妩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想得果然周到,倘若当真能如此,那臣妾……臣妾……臣妾……”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臣妾”也没下文。 沈燃知道薛妩又开始害羞,一时之间便起了些不能言的坏心,只是碍于薛夫人也在场不得施展,于是只微微侧过头,拿一双琉璃般的眼睛盯着薛妩瞧。 这双眼睛是真要命。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可他的眼已经睛替他说了千言万语。 从前的恩爱虽醉人,却总像是隔着一层纱,隐隐约约看不见真意。 显得飘渺又不真实。 然而这次从戎狄回来之后,沈燃似乎变坏了不少,也变得鲜明了不少。 薛妩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了。 她把脸埋进沈燃怀里,声如蚊呐—— “臣妾……臣妾都听陛下的安排。” 意料之中的答案。 沈燃轻笑一声,缓缓握紧了她的手。 ………… 未央宫。 身后脚步声响起的时候,薛念正神色复杂的翻桌上一堆破烂。 沈燃把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好,看到桌上一片凌乱也没太惊讶。 他微抬下巴,似笑非笑的道:“趁我不在,随便翻我东西,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薛子期,你礼貌吗?” 谁曾想话音落下,薛念二话没说,竟然就大大方方在他的注视中跪下来,老老实实的承认错误:“我有罪,我错了。” 又是浪荡子到老实人的一秒切换。 面具戴上,昭然若揭的野心和反骨就全都消失不见。 态度良好到把正犹豫到底要不要兴师问罪的沈燃都弄懵了。 须臾的沉默后,他微微俯下身,眯着那双琉璃般的含情眼细细打量面前的青年,语气轻佻又嘲讽—— “吃错药了?膝盖这么软?” “是我的错。” 月光自窗缝透进来,在烛火中摇曳。 薛念微微仰起头,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我好奇心太重,做了不该做的事儿,陛下说得都对,所以随便你怎么罚都行。” 即使摆出最驯顺的姿态,眼睛里的光依旧亮如寒星。 刹那间前尘往事滚滚而来。 恍如昨日。 曾经在大将军府,薛念似乎也以同样无辜的神情,说过与今日类似的话。 虽然心境不同,关系也已经较那时缓和不少,可还是会步步拉扯、步步试探。 他们从来都不是彼此的软肋。 而是彼此的另外一把刀。 再怎么藏锋,也依旧会伤人。 “究竟是怎么罚都可以……” 沈燃缓缓重复这句话,没有什么笑意的扯了扯嘴角。 他伸手拽起了青年的衣领,半真半假的道:“还是你笃定我根本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第618章 惩罚(2) 没想到沈燃竟如此直白。 薛念愣了片刻,很诚实的道:“其实我以为你一定会生气,如果有人随便翻我东西,我也会不高兴。” 他是真没料到沈燃这种态度。 沈燃被他这“老实劲儿”气笑了:“知道那你还翻。” 秘密被当事人亲自撞破,其实他也以为自己会很生气。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 他想…… 或许决定放薛念进未央宫那一刻,就再没有什么秘密了。 就像身上的那些伤,以及在戎狄的过往,都是他决意放下的。 “实在没忍住。” 薛念不知沈燃在想什么。 但他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果断发挥了自己“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本事。 沈燃一直不叫起,他干脆就自己厚着脸皮爬起来,嬉皮笑脸的跟沈燃勾肩搭背:“但是至少我光明正大,勇于承担责任。如果陛下想杀我,那我现在就去洗脖子。” “我看你是勇于道歉,死不悔改。” 沈燃打掉他总也不安分的手,实在没忍住抬起腿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而后指着桌上那一堆破烂:“废话少说,罚你一盏茶之内破解玄机。否则脖子也用不着洗了,直接跳荷花池里当肥料去吧。” “陛下还是真狠心啊。” 薛念哈哈一笑,颇欠揍的道:“那要是能破解,陛下打算给臣什么奖励?” 沈燃侧目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江山给你,要不要?” “不要,臣如今不爱江山爱美人。” 薛念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随意拿起桌案上的九连环放在了烛火下。 若是仔细看,就可以发现每一个圆环内侧都雕刻着大小不一的数字。 “大些的数字代表页数,小些的数字代表文字在书里的位置。” 薛念把圆环上的每一个数字都用毛笔抄写在宣纸上,又将山海经摊开放在沈燃面前:“用我教你的方法考我,我也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怕我看破,还是生怕我看不破?” 沈燃不说话。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仿佛连空气都安静下来。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久,薛念感觉自己眼都酸了,沈燃还是没任何动作。 只是月光洒在他脸上,在某一瞬间竟然显得他神色很温柔。 甚至隐隐有那么种悲悯众生的感觉。 他这个神情,配上现在这个场景,险些让人品出那么种看破红尘的意味来。 “不是吧。” 薛念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随即自暴自弃般叹了口气:“别不说话啊,理理我,只要你理理我,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绝对不骗你。” 沈燃还是没说话。 其实他也不想的。 可他少年时全部温暖的,值得回忆的记忆,似乎总是或多或少会跟眼前这个人有那么点儿关系。 这只是他下意识,甚至开始时连自己都没有感觉到的举动。 装乖扮可怜无效。 薛念如今实在受不了他这么长时间的沉默,扬扬眉决定“棒槌”一把:“你还真是从小到大都不坦率,不想让我跟别人玩就直说啊,我从此不玩还不行吗。” 第619章 风雨(1) 薛念话音才落下,垂落的轻纱幔帐蓦地扬起,未央宫中的烛火亦忽明忽暗闪烁了几下,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阵风吹灭了。 殿中原本还算明亮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梅花香馥郁香甜,同样在这一刻弥漫了每个角落。 沈燃漆黑浓密的长睫因风微颤,隔着夜色看来,更显得唇色殷红,仿佛雪中盛开的梅花,清冷中又生出一缕动人心魄的艳色。 “不想让你跟别人玩” 他偏过头笑起来,清越的声线如今莫名带点哑:“薛子期,你要是当真这么觉得,那未免也太过小瞧朕了。朕在你的眼里就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人么” 沈燃又开始自称朕了。 薛念轻轻眨了眨眼睛。 这阵风来的委实应景,一如此刻他的内心。薛念暗暗叹了口气,他勾起唇轻笑了下,眼眸晦暗:“那陛下要如何刀山火海,臣也不惧。” 风仍未散。 吹得桌上书页“哗哗”作响。 沈燃慢悠悠打开刚进来时放在桌案上的食盒,而后取出酒杯酒盏,倒了一杯酒给薛念递过去:“若非要说的话,比起不让你跟别人玩,朕还是觉得打断手脚,送你条金链子更合适。子期觉得呢” 薛念手抖了抖,本来准备去接酒杯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酒杯“哐啷”落地,发出清脆声响,酒水淌了一地,还有几滴溅在了靴子上。 “没接住啊。” 沈燃单手支着下巴,笑道:“没关系的,还可以再倒。朕如今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声音轻佻又戏谑,仿佛带着把说不清道不明的勾子,叫听者心神不宁。 说完,他取过另外一只酒杯,再次倒满给薛念递了过去。 这次没等他接,直接递到了嘴边。 琉璃盏微凉的触感过分清晰,薛念本就是那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时热血上涌,早就不在乎这杯酒到底意味着什么,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低下头把酒喝了,喝完还不忘赞一句—— “好酒。” 视线“砰”的撞在一起。 沈燃仍旧维持着递酒的姿势,酒杯都未及收回,忽然听见“噗通”一声。 两人一怔,齐刷刷循声回头。 元宝掐着兰花指跑进来,话还没来得及说,却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他心里一突,没留神脚下的路,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被撞破这种事沈燃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何况元宝还是他的贴身太监。 他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淡淡道:“何事” 元宝却没沈燃这么淡定。 他捂着喉咙,哆嗦了好半天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这眼看着要下雨了,所以奴才……奴才来帮您和少将军把窗户给关上。” 话音落下,却良久没得到回应。 元宝摸不清情况,不自禁在凉风中冒了汗。 他壮着胆子抬头,又一眼看见沈燃喝干了薛念手中的酒。 “砰——!” 这回元宝直接把脑袋磕在了地上。 “怕什么” 沈燃缓缓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别总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从今往后,在未央宫别喊少将军,要喊主子。” 第620章 风雨(2) 元宝退出去了,但走时不知该迈哪条腿,甚至连窗户都忘了关。 薛念站在窗前,任由凉风吹在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道:“陛下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殿中仍旧没点灯。 元宝不记得关窗,自然就更顾不上点灯。 沈燃微微侧目,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说什么?” “你是真的不懂吗?” 薛念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是所有男人的梦想,我承认,我也并不能免俗,我曾经觊觎这个江山。但现在我不再有这个执念了。” 他走到沈燃面前,单膝跪下,微微仰起头盯住了对方的眼睛:“这天下不必有两个主人,你来坐江山,我愿意称臣。此后我不再是悬在你头上的刀,而是握在你手中的刀。可以为你守江山,也可以为你征战四方。” 默然片刻,沈燃极轻的笑了下。 他语气从所未有的温和,像是在问薛念,又像是自言自语:“薛子期,这算是你给我的承诺吗?” “是。” 薛念道:“有我在一日,江山永远是陛下的江山。” 沈燃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 他眼眸漆黑如深谭,深邃到极致,也冷冽到极致。然而微微俯身靠近薛念的时候,声音却依旧是平静甚至温和的。 他盯着薛念的眼睛,说:“磕头。” 薛念微微一怔。 然而下一刻,他就毫不犹豫的依言叩首,黑发随动作晃动如流水,额头触到冰凉的白玉方砖也没有抬起。 这的确是臣服的姿态。 无论薛念有多少野心,他归根结底还是言出必践的人。 最初的目的终于达成了。 可是沈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畅快。 或者说,还不够。 他当然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 可是他作为九五至尊,怎么会随意伺候一个臣子? 连对方吃饭沐浴都亲力亲为。 无论对方多忠心,也不行。 冰凉的玉箫抵在薛念喉头,迫的他一点一点抬起头,再次与沈燃对视。 “你怕了?朕的赏赐,你不接?” “不是怕。” 喉头传来异常鲜明的触感,薛念轻叹了一声:“有些事私下里怎样都好,摆上台面就会遭受非议,沈燃,你应该非常清楚,没有哪个正当盛年的皇帝会需要另外一个人来分自己的权,哪怕至亲兄弟也不行。大周自建朝至今,从来都没有过异性王,更不可能出现权力能比肩皇帝的异性王,不要说沈氏宗亲,此事连老师都会反对,我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我不需要这样一个身份,更不需要元宝喊什么主子。” 元宝是沈燃的贴身太监,他喊一声主子,那可就真是司马昭之心,要路人皆知了。 “你若是真的明白我的心思,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以往万般煎熬也不愿出口的话,一旦开了头好像也没那么难。 沈燃淡淡道:“所有人都觉得你薛子期够义气,事事都为别人想。可自古以来关心则乱,你为你的哪个兄弟乱过吗?你有没有明知是错也要保的人?你没有。你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没有人值得你格外优待偏袒,值得你放弃原则和道义。说的难听些是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好听则是大爱无疆,可就算真的是大爱无疆,落在每个人身上也少的可怜了吧。这才是我们渐渐分崩离析的原因,我看不出自己与其他人的区别,可我心胸又实在狭隘,宁肯放弃也不接受一部分。” 第621章 花前(1) 薛念目光闪了闪。 他想否认,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其实还是有要偏袒的人的。 如果他真的一视同仁,他今天根本不会出现在这。 可以往信口拈来的甜言蜜语与风花雪月,在沈燃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质问下变得格外无力与苍白。 沈燃看着他:“即使到了现在,你依旧在打着为了我好的名义自我感动、自我牺牲,可到底是不是为我好,其他任何人说了都不算,只有我自己说了才算。” “如果我要规规矩矩的臣子,那这世上没人能比得过温如松和薛远道。” “可从始至终,我要的都是愿意站在我身边,愿意陪我打破规则彻彻底底疯一回的人。所以你可以在意流言、在意别人的非议,也可以在意温如松和薛远道的反对,在意这么做会遇到的阻力,但不要说是为了我着想,你不给我我想要的,我领不了你这份情,薛子期,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的圣旨,你接不接?” “当然接!” 身体还没反应过来,答应的话已经脱口而出。薛念愣怔片刻,随即又开始破罐破摔了:“哪有封官还不要的。”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一旦下定决心立刻把刚才的毕恭毕敬抛到脑后:“从今往后,不仅大周的江山有我一半,这未央宫也有我一半。君子一言重于山,陛下就更是一言九鼎,说了可不能不算。现在我问你,我是你兄长,我拜你,你是不是该回礼?” 薛念拿出少时胡搅蛮缠的劲头,顿时把殿内凝重气氛弄没了一半。 这一来沈燃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只是似笑非笑道:“好,那请兄长先坐,我给兄长回礼。” 这话若是说给旁人,对方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可薛念是真不客气,叫坐就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半点儿含糊也没有。 殿中一片寂静,只闻风声。 沈燃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起身。 衣袍下摆不慌不忙掠过白玉方砖,沈燃双手交叠,站在薛念面前,当真从从容容屈膝下拜。 风姿仪态无可挑剔。 薛念眼睛也成了不见底的深潭。 他一把抓住沈燃的手,阻止了对方继续跪下去的动作。沈燃微微仰头,漆黑的眸子里情绪难测。 他笑了笑,温声道:“兄长不是要我还礼?” 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两个字,从沈燃嘴里说出来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勾子。 薛念被一句接着一句的“兄长”搅得心烦意乱,竟隐约理解了沈燃少时的焦躁。 有些称呼真的不能随随便便喊。 说者有心,听者胡思乱想。 薛念哈哈了两声掩饰尴尬:“我不喜欢跪礼,既然是兄弟,彼此总行大礼也显得生疏,行常礼即可,常礼即可啊。” 漆黑浓密的睫毛微颤,沈燃轻笑了一声,他双手仍旧交叠,改屈膝为俯身,低眉敛目道:“那……见过兄长。” 尾音上扬,勾魂夺魄。 沈燃当初若能有今日一半,谁胜谁败犹未可知。 薛念两眼一翻,感觉根本没法直视“兄长”这个词了。 第622章 花前(2) 一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元宝恍恍惚惚的离开未央宫,恍恍惚惚站在廊下发呆,等到大雨渐停,才猛地一拍脑门,如梦初醒般记起了自己没点灯也没关窗。 甚至连茶都没想着给添一杯。 说是进去伺候主子的,结果什么都没干就跑了。 这还了得? 沈燃今天顾不上他,但会不会秋后算账? 冷汗一下子从后背冒出来,元宝无处发泄,抬腿就狠狠踹了身旁小太监几脚。 踢的实在太重了。 小太监疼得抱着头倒在地上打滚儿。 他本来一直老老实实站着当差,这下子猝不及防当了元宝的出气筒,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只能哑着嗓子小声喊“公公饶命”。 元宝可不管这套。知道这小太监不敢闹出大动静惊扰圣驾,他又狠狠在对方身上踹了几脚,踹到对方口鼻流血,才以当值偷懒为名,翘着兰花指让人把他带下去打二十板子。 小太监不敢反抗,被人拖着走了。 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负责做粗活的小太监赶紧跑过来跪着擦。 元宝极想知道未央宫中的情况,自己又不敢再进去,于是眼珠子转了转,叫过另一个小太监,让他到殿内去奉茶,顺便问问沈燃和薛念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才见了同伴的惨状,哪里敢违背,当下讷讷答应一声,备了茶用托盘端进去。 然而才进去没多久,元宝就听见哐当一声响,紧接着去奉茶的小太监脸色惨白跑出来,哭着道:“元宝公公,不好,不好了啊,陛下……陛下和少将军他们,他们……” “他们,他们什么啊!” “话都说不清的废物!” 元宝只气的当胸给了这个小太监一脚,然后再顾不得别的,慌里慌张跑了进去。 待看清眼前景象,他小山般的身子一个踉跄,又“噗通”摔在了地上。 殿中一扇窗大敞着。 凉风伴着雨水“呼呼”灌进来。 四下哪里还看得见沈燃和薛念的影子?唯有桌案上一张用砚台压着的宣纸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纸上龙飞凤舞的用似曾相识的字迹写着八个大字—— “出去玩了,别来打扰。” 元宝盯着宣纸看了好一会,终于认出是薛念的字迹。 片刻的寂静后,他“啪”一拍大腿,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这哪里是他主子? 这分明是他祖宗! ………… 与此同时,渡月轩附近。 半空中还飘着小雨,却有一条小船飘飘荡荡的行驶在河面上,小船四周皆是碧绿的莲叶,还有红莲掩映其间。 在月色下美轮美奂,仿若仙境。 薛念翘着二两腿躺在小船上,得意洋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沈燃则垂眸剥着手中的一个莲蓬。 他们谁都不划船,就任其随风漂流。 飘到何处便是何处。 可薛念生性好动,躺着也安分不了。 他慵懒托腮,一双眼睛不老实的转来转去,最后可怜巴巴的落在了沈燃手中才剥好,雪白饱满的莲子上。 意思不言而喻。 第623章 泛舟(1)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抬起手,把剥好的莲子一颗颗扔到薛念嘴里。 扔的角度总是很刁钻,像故意为难似的,但薛念总能自如接住,吃完了还摆出一副作天作地的表情大赞好吃。 他不那么正经的时候,会显出很浓重的孩子气。 妙语连珠,惹人发笑。 沈燃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扬手又扔出一颗莲子:“真是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薛念利落的张嘴接住,将莲子咬在唇齿间,稍稍用力就是满嘴清脆鲜甜。 “不说话可不行,不说话就没法给你讲笑话了。” 薛念笑嘻嘻坐起来,爪子颇不老实的跟沈燃勾肩搭背:“不过看在陛下辛苦给我剥莲子的份上,我可以答应陛下一个条件。” 沈燃微微侧头,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什么都可以?” 薛念拍着胸口,笑的豪情万丈:“当然什么都可以。只要陛下能说得出来,保证要星星不给月亮。” 沈燃懒懒道:“那你给我做顿饭,立刻。” 薛念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沈燃摊手,略带挑衅的看着他:“所以就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但是做饭不行是吧。” “行……怎么不行?” “别说吃饭,吃我都给你摆上桌。” 薛念咬着唇笑起来:“就是等会可能要小小的得罪陛下一下,还请陛下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我较劲啊。” 沈燃微微一怔,看着薛念明显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心中立时警铃大作:“什么——” 他想说“什么意思”? 可话还没有说完,船身忽然极其剧烈的摇晃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翻过去。 晃动的实在太厉害了,以至于沈燃不得不以手抓住船沿,才能勉强稳定身体。 意识到薛念想干什么,他琉璃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危险的光:“薛子期,你要是敢——” 回答沈燃的是比刚才更剧烈的颠簸。 还有青年肆意张扬的笑声。 “不敢,不敢!” “我当然不敢。” 这混蛋。 嘴上说着不敢,动作却一点儿没停。 沈燃上身前倾,伸出手去掐薛念的脖子,语带威胁:“薛子期,你信不信——” 哪知薛念非但不闪不避,还仰头冲着他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下一刻—— 小船“噗通”翻过去,瞬间就激起千层浪。原本只是有规律晃动的水面剧烈翻滚,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 两道影子蓦地钻出水面! 沈燃衣服凌乱,原本不急不缓的声音也变得气急败坏:“薛子期,你过来,我今天非要让你好看——!” “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两尾活蹦乱跳的鱼骤然出现在沈燃面前,接着就是青年在夜色之中亮如星辰的眼。 薛念献宝似的凑过来,眉眼间俱是呼之欲出的笑意:“你快看!看我抓到了什么!” 花叶随风摇晃,幽微飘渺的香气四散在河面上,中人欲醉。 沈燃莫名被香气晃了神,半晌没言语。 第624章 泛舟(2) 文犀洗漱完毕,刚要睡下,就听门外响起了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 她虽然名义上只是个侍女,可在这未央宫中却没人敢怠慢。 有谁会半夜三更这样不客气的来敲她的门?文犀微微一怔,皱眉道:“谁?” 话音落下,门外立即传来元宝带着哭腔的声音:“是我,好姐姐快开门吧!” 文犀大为惊讶。她赶忙披上外衫,走过去打开门:“这么晚,你怎么跑到我这来了?不用伺候陛下和少将军——” 话还没说完,元宝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好姐姐,陛下和少将军偷偷翻窗出去玩了!” 此言一出,文犀险些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什么事,出去玩就出去玩吧,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 元宝哽咽道:“可我跟陛下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见过陛下这样……这样……” “放心吧。” 文犀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终有一日你会发现,这根本不算什么。” ………… 浑身湿乎乎的上了岸,沈燃感觉自己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虽然这个时候是夏天,但毕竟刚刚才下过雨,他们又是在河边。 沈燃穿着湿衣服被风一吹,身子不由自主的颤了颤,竟蓦地感到了一丝寒意。 他愣了愣,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笑,暗道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当初在戎狄做质子的时候,就算冬日泡在河水里也没觉得什么,如今大夏天在河里游一圈竟然会觉得受不了。 薛念把沈燃的反应看在眼里,眸中不禁闪过一丝愧疚,觉得闹得有点过了。 他天性好动爱玩笑,此时却顾不上再说话,动作麻利的架火烤鱼。 火堆的位置离沈燃不远不近。 既让人觉得暖和,又不至于被烟火气熏到。 沈燃侧目瞥了他一眼,给了个“算你识相”的表情,这才施施然坐在火堆旁烤衣服。 明月高悬天际,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外焦里嫩的烤鱼试探似的、小心翼翼的在面前晃了晃。 沈燃眉梢微挑。 下一刻,他毫不客气的接过烤鱼,报复似的,狠狠咬了一大口。 烤鱼的香气在口腔之中蔓延开来,还真的勾起了食欲。 薛念笑道:“陛下觉得怎么样?” 沈燃桃花眼微眯,淡淡的道:“还行吧。”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薛念顿时满血复活。他厚着脸皮凑过来,又恢复了之前嬉皮笑脸的模样:“那陛下有没有什么赏赐?” “一顿板子,吃不吃?” “陛下肯赏,我就吃。” 随意玩笑了几句,薛念正色道:“陛下,如今戎狄战事已经平定,可我爹还在外征战未归,我想去迎迎他。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能让他赶在妹妹生产前进京。” “应该的。不过也没必要太急,岳父出征辛苦,等备好犒赏三军的东西,你一并带着去,让将士们松快松快。” 目光碰在一起,两人心照不宣的笑了下。沈燃道:“如果我们没猜错的话,这一战也该尘埃落定了,提前替我向岳父问个好。说等他回来,我亲自为他和付惊鸿庆功。” 第625章 赏赐(1) 沈燃和薛念果然没有猜错。 没过几日,薛远道大获全胜的消息就传入了盛京城。 匈野交上降书,许诺称臣。 沈燃自是龙颜大悦,着意让谢今朝备了不少厚礼,给薛念带出京犒赏三军。 他亲自送薛念到城门口,回宫后邀谢今朝在御书房对坐喝茶。 谢今朝笑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 “你又何尝没有料中。” 沈燃淡淡道:“只不过是等着朕说出来而已。” 谢今朝摇头:“那怎么一样。臣身在京中,自然要熟知四方局势,才能够做出决策。可陛下才刚回到盛京,便因一叶而知秋,实在是臣望尘也莫及的。” “柳如意蛰伏这么久,若非匈野败局已显,她不会选在这个时候铤而走险。” 沈燃道:“朕能猜到也不过是赶巧了而已,倒是你……” 他缓缓喝下一口茶,戏谑道:“这几个月没见,奉承人的本事怎么还越发炉火纯青了呢?难道是这些日子掌权掌的还不够痛快?谁敢给朕的爱卿找不痛快,说出来,朕去给你出气。” 谢今朝没忍住笑了起来:“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是臣见故人无恙,所以心生愉悦呢?” 他微微扬首,温声道:“这几个月没见,陛下可是变得越来越豪爽风趣了。看来这些日子带兵一定带的很痛快。” 两个人相视一笑,都不再继续打趣对方。沈燃正色道:“战报朕看了,此次出征,虽然朕的岳父是大将军,但是惊鸿功不可没,此次待他回来之后,朕一定会好好封赏……”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户部尚书这个位子你坐着还是太屈才,而且许多事儿管起来也不够名正言顺,大周已经许久未同时有过两个丞相了,日后你与惊鸿一左一右,不分高低上下,岂不也是一桩美谈。不知今朝意下如何?” 谢今朝微微一怔,随即淡淡道:“臣替惊鸿谢过陛下厚爱了,可如今老师仍是右相,臣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吧。” 仍是婉拒。 “温相的确是忠心耿耿的贤臣,否则朕也不会那样煞费苦心,请他还朝。” 沈燃看着谢今朝:“并非朕要过河拆桥,而是温相年事已高,做事难免不如年轻之时有魄力,也过于墨守陈规,无论何时,朕都会留他在宫中颐养天年,以恩师之礼侍奉,但朕也相信,凭温相的个性心胸,会愿意给年轻的弟子更多机会,而非自己霸占高位,如果是他曾经的弟子来坐右相之位,他只会感到欣慰。” “感到欣慰,但不等于不会失落。” 默然片刻,谢今朝直言揭破沈燃话中藏着的陷阱,轻叹道:“事到如今,既然陛下话说得这样直白,臣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虽然对于陛下心中所想之事,臣并不是不赞成,也愿适时助陛下一臂之力,可靠老师的信任,让他主动让位,事后却又不跟他一条心,臣还是觉得心中有愧。毕竟……臣初入京之时,就已经存有私心了。” 第626章 赏赐(2) 沈燃摇摇头,像是在问谢今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那么冷了,就一定要开始讲良心吗?” 谢今朝道:“说句与陛下推心置腹也大逆不道的话,臣刚入京的时候,其实没想好要辅佐谁,后来之所以下定决心要与陛下站在一起,是因为在陛下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看到陛下一直试图藏起来的真性情……” 他同样像是在问沈燃,也像在问自己:“明明心怀济世之念,此后经年,当真就只剩下血腥杀戮,权衡算计了?” 目光碰在一起,隐有暗流涌动。 沈燃长长出了一口气,轻叹道:“今朝,其实朕此生所求,亦唯有不负二字而已。” 不负故人,不负真心。 谢今朝笑了下:“臣当然明白。” “不过呢……” 食指在桌案上一扣,沈燃话锋又蓦地一转:“固安大***进献王宣人头表明立场,如今朕已经决意为王娇娇和赵元琢赐婚,襄王府也迟早会回到长宁手里,如今朝中这些勋贵大都是散沙一盘而已,朕所想之事,并不怕再多一层阻力,丞相之位现在你不接,朕也能理解,这个位置会一直为你留着,朕愿意等你。” “然而朕现下担心的,其实是怕温相身体受不住,他毕竟是几十年前的老思想了,一旦我们在某些事情跟他上产生了分歧,到时候就算再小心,也难免会惹他生气。不只你和子期心中不安,朕也于心不忍。你说是不是?” “这是自然。” 纤长浓密的睫毛垂落,谢今朝缓缓用茶盏拨弄着盏内茶梗,轻声道:“既是所求为不负,自该铺平前路,老师这关难过却非最难,臣相信陛下心中早有决断,定能将事情安排妥当,寻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不班门弄斧乱出主意了。” “丞相之位臣不能与老师争。但臣可保证,其他事无论陛下做出何种决断,臣与惊鸿都会鼎力支持。” “好,你的话朕记下了。” 听谢今朝这么说,就知道他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心里有数了。 沈燃笑了下,旋即又想起一事:“待长宁回京,还有个好消息要跟你说。” 因为江月见还没见过谢今朝的腿,不知情况到底如何,未免高兴后再失望,沈燃和薛念商量后,决定暂时隐瞒江月见会来给谢今朝治腿的消息,连带赵元琅进京的消息也没跟赵元琢说。 谢今朝不明所以,见沈燃表情耐人寻味,不禁猜测道:“莫不是长宁有心上人了?” 虽然他极力压抑,声音里还是流露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欢喜,好像他自己有心上人了一样。 可见平时对谢长宁的疼爱。 沈燃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长宁若知道你这样急着想把他送出去,怕是会伤心。” 看见沈燃眼里呼之欲出的戏谑,谢今朝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两声:“陛下别总拿臣打趣了。” 他开始一本正经又义无反顾的卖队友:“臣脸皮可没惊鸿那么厚。” “你啊你啊……” 沈燃忍不住笑起来:“谢今朝,真难得你也能有这样的一面。” 他把手搭在谢今朝肩上:“那就留点悬念,等长宁回来,亲口跟你说吧。” 第627章 召见(1) 第二日,沈燃在御书房中召见了温如松。行礼已毕,他十分客气的请温如松坐下,与对方闲话家常。 温如松别看如今年纪大了,却是个急脾气,说不上两句话就步入正轨:“陛下今日召老臣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君臣多年,温如松自然也清楚沈燃的脾气。沈燃就是闲的再无聊,聊天解闷这种事儿也不可能找他来陪着。 沈燃轻笑了一声:“既然温相如此坦率,那朕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朕今日请你来,其实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片刻,这才继续道:“本来温相年事已高,这等费心费力之事,实在不该再麻烦你,然而朕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如今朝中无人能比温相更合适。” 这自然是极高的赞誉。 温如松愣了愣,立刻道:“虽然老臣如今年纪大了,但陛下若是还有能用到老臣的地方,老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温相果然是国之肱骨。” 沈燃轻叹了一声:“你应该知道,一年前朕曾经派李九霄到常州赈灾,经过一年的建设,常州灾情已基本稳定,不会再有饿死人的情况出现了,可因为整整三年颗粒无收,大部分百姓的家里头都没有积蓄和存粮,所以还是吃不饱穿不暖,日子过得紧巴巴,连年事已高的老人和懵懂无知的幼童都要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 “李九霄派人上报,说是自己能力有限,实在无法带领常州百姓发家致富,希望朝廷可以再派能人。” “说来惭愧,朕一听闻此事,立即就想起当年在温相治理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景,想着倘若温相能出面,到常州治理几年,自然是常州百姓之幸。” “为国出力,义不容辞。” 听沈燃描述常州百姓的辛苦,温如松不由自主的面露不忍。 他当即表态:“请陛下放心,救济常州百姓之事就包在老臣身上,老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朕就知道温相不会拒绝。” 沈燃闻言,当即面露欣喜之色。 但紧接着他又摇摇头,为难道:“可是常州地处偏远,救济灾民又实在是个极其累人的苦差事,让温相这样年高德重的老臣前往,一则朕于心不忍,二则也怕子期和今朝埋怨朕不懂得关心他们的老师——” “陛下说得这叫什么话!” 温如松“啪”的一拍桌子,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老臣毕生所求便是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我大周的江山稳如磐石。如今既是常州百姓受难,老臣岂有坐视不管之理,子期和今朝若是连这都不能懂,也就不配做老臣的弟子了!” “老臣已经下定决心出使常州。” 话音落下,温如松屈膝跪倒,磕头道:“若是陛下不允,老臣就不起来。” “温相万万不可如此!” 沈燃从书案后转出来,快步上前扶起温如松:“既然如此,朕替常州百姓谢过温相了。” 商议已定。 当夜,沈燃又在未央宫中单独召见李九霄的徒弟陆青云。 “温相此去常州,由你一路护送。” 年轻的帝王嘴角噙笑,琉璃般的眼睛里却满是琢磨不透的意味。 “告诉李九霄,第一,照顾好他。第二,百姓为重,不必以盛京之事相扰。” 第628章 召见(2) 温如松出使常州的消息传到诚王府的时候,两个没穿衣服的美貌丫鬟正跪在地上给沈建恒洗脚。 听管家沈正汇报完,沈建恒本来还可以的脸色当即晴转多云。 他一脚踢翻了地上的洗脚盆,滚烫的热水溅到两个丫鬟身上,其中一个丫鬟没忍住,不由得惊叫出声。 沈建恒被叫的心烦,一脚踹在惊叫的丫鬟胸口上,怒道:“喊什么喊,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给本王拉出去打死!” 丫鬟脸色惨白如纸,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求“王爷饶命”。 沈正“啪”一个巴掌打的她噤了声,冷冷的道:“惊扰王爷还敢求饶,赶紧拖下去打死!” 左右侍卫答应一声,动作粗暴的堵住两个丫鬟的嘴,把她们拖了出去。 紧接着门外响起沉闷的板子声,因为堵住嘴并没有惨叫。 没一会儿的功夫板子声也归于沉寂。 沈建恒一言不发,沉着脸喝茶。 沈正自然看出沈建恒的不高兴。 他小心翼翼的道:“王爷,那温如松是陛下请回朝帮忙的,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您何必管他出京不出京?” “你懂什么?” 沈建恒看白痴似的看了他一眼:“温如松虽然明面上是小皇帝的人,可他很多想法和观念都跟小皇帝不一样。有时候他是可以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而且温如松还是谢今朝和薛子期的老师,他们在温如松的面前定然不敢过于放肆,如今距离李九霄到常州赈灾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沈燃一直没有再派其他人去干涉的意思,怎么偏偏这时候巴巴的把温如松派去了?” “王爷的意思是……” 沈正“啪”的一拍脑门,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陛下想做什么事,知道温如松一定会反对,所以就干脆找了个借口把他给支出去了?” “一定是如此。” 沈建恒哼了一声:“别人不了解本王这个侄子,可本王对他却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治国上,更不会有多关心那些贱民。从前当甩手掌柜是为了柳如意,如今看着是痛改前非,可其实不过是为了讨皇后一个开心而已,他根本不会真的关心常州那些人吃不吃的饱,只要他们别造反就行了。” “但陛下现在已经占尽便宜,老奴实在想不出来他还要做什么会让温如松反对的事。” 沈正挠了挠头:“除非……除非……是皇后肚子里怀了个闺女,陛下真想立个丫头片子做皇太女!” “这个本王也不好说。” 沈建恒狠狠拧了拧眉:“皇后那里瞒的太紧,她肚子里是男是女不知道,可小皇帝如今还年轻,根本就没必要如此急着立太子。本王觉得他不至于为了此事支走温如松。” “那……那……”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事儿?” 沈正苦着脸道:“莫非他还想对沈氏宗亲动手不成?” 话音落下,沈建恒“腾”的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更衣!本王要亲自进宫一趟!” 第629章 要求(1) 诚王沈建恒在未央宫中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沈燃才终于姗姗来迟。 他满脸歉意的迎过来,拉着沈建恒的手道:“实在抱歉,让皇叔久等了。本来听闻皇叔进宫,朕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立即与皇叔见面,奈何皇后孕中辛苦,一时半会儿实在是离不开人,所以才来得晚了些,想来皇叔心胸宽广,应该不会怪罪朕吧。” “心胸宽广”的沈建恒愣了愣。 他目光闪了闪,眼底飞速滑过一抹探究的情绪。 这些日子没见,沈燃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根本不像自己了。 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像。 但就是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沈燃踏进未央宫那一瞬间,莫名让沈建恒觉得神似某人。 沈建恒强行压了压肚子里的火气,皮笑肉不笑的道:“皇叔自然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侄媳妇马上就要生了,你多陪陪她是应该的。 沈燃点了点头道:“皇叔不怪罪朕就好。” 沈建恒摸着大肚子试探道:“看星辞你这么高兴,想来这回侄媳妇定能给大周添个皇子吧。” “皇子公主都好。” “都是朕与皇后的孩子,朕都一样喜欢。” 沈燃哈哈一笑,话还是说得滴水不漏:“许久未见皇叔,朕也甚是想念,不如皇叔今日就干脆留在这未央宫之中,与朕抵足而眠如何?正好朕有许多心里话想与皇叔说。” 一边说,一边拉着沈建恒往床榻的方向走。沈燃在人前还算给沈建恒这个皇叔面子,可双方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再多亲近也就是个井水不犯河水的表面功夫。如果有可能,彼此老死不相往来才正常。 可如今沈燃这亲近太自然了。 沈建恒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猛地就把手抽了回来,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不必了,不必了。” 沈建恒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面露愁容:“我今天来见陛下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陛下能否满足我的心愿?” “哦?” 沈燃笑了下:“皇叔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您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只要朕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既然有你这句话,那我就直说了。” “这些日子我总是精力不济,看了好几个大夫,都建议我出去走一走,不要总是闷在京城里。” 沈建恒伸手抹了抹眼睛。 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当初先帝还在时,曾赐给我一块封地,那时我顾念手足之情,就没有到封地去,只是让我大儿子代管,可如今我年纪越来越大了,就想着到封地上去养老,不知道星辞能不能答应皇叔这点微不足道得要求?” “王爷万万不要如此。” 随沈建恒一同进宫老管家沈正赶紧劝道:“陛下向来忠厚仁孝,定不会拒绝您的。” 沈建宁最初即位之时,为了表示自己关爱手足,的确是下旨给沈建宁赐过这样一块封地。 可他又担心沈建恒划地为王,于是只让沈建恒派了个儿子到封地驻守,连对方的妻儿都留在盛京之中不能带走,沈燃很清楚,如今沈建恒来这出,大概是想逼他就范,兑现沈建宁许下的承诺,到封地上去做土皇帝了。 “皇叔与朕真是想到一起去了。” 沈燃轻笑了一声:“方才朕与皇后聊天,还谈及皇叔这些年的辛苦,说绝对不能亏待了皇叔,只不知给什么赏赐,如今皇叔自己提出来了,倒省得朕费心。” 沈建恒面露喜色:“那……” “请皇叔放心,朕绝对不会吝啬一块封地。” 沈燃温言道:“朕这就下旨,那块封地,您的十九个儿子每人都有份。从今往后,您爱到谁家住,就到谁家住。” 那么小的一块地,十九个人分还不打破头? 沈燃这一招,简直杀人又诛心。 沈建恒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第630章 要求(2) 沈正见沈建恒身子摇晃,立即哭喊着大声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谁曾想话还未说完,沈燃已经稳稳的扶住了沈建恒。 手臂上传来的触感瞬间提神,沈建恒龇牙咧嘴的瞪大了眼。 他蓦地抬头,望进沈燃眼眸深处,瞧见令人心惊的玩味与戏谑。 虽然如今的沈燃与从前的清寒冷冽和生人勿近相比,隐隐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但热情如火的外表之下,依旧是熟悉的底色。 知道沈燃在给自己挖坑,沈建恒心头一沉。他嘴唇动了动,下意识就要出口拒绝沈燃的提议:“我……” “皇叔定是高兴的不知怎么才好了。” 然而沈燃反应实在太快。 他轻笑了一声,不等沈建恒继续说下去,就顺势把对方的话头接过来,懒洋洋道:“这样吧,既然皇叔已经求到了朕头上,那此事朕一定办到叫皇叔满意,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朕这就召堂兄堂弟们入宫,一起商量商量封地的归属问题。” 此言一出,沈建恒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我不……” 他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奈何沈燃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这边两个字才出口,沈燃已经扬声吩咐内侍去传旨了。 ………… 本来想都不敢想的事,忽然可以分一杯羹,任谁都会欣喜若狂。 听了沈燃的话,沈建恒的十几个儿子仿佛骤然吃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沈建恒在一声又一声的“陛下英明”中拼命对儿子们使眼色,示意他们拒绝。 只可惜没人理会。 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恨不得把他供起来的儿子们今天只当做没看见他。 态度热切到仿佛沈燃才是他们亲爹。 自陵豫关回来之后,沈燃似乎变得幽默风趣了不少,最擅长不动声色讲笑话。 听他一本正经描述当时那个所有人都心怀鬼胎的场景,以谢今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定力,一个没忍住都险些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文人最重规矩礼数。尤其是谢今朝这样的大才子,一举一动皆是规矩。 他自觉行为不妥,以手掩唇,轻咳了两声道:“抱歉陛下,臣失仪。” “没关系。” 沈燃微微侧目,盯着他看了片刻后轻笑出声:“能搏今朝一笑,朕的这些话就没白说。” 谢今朝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摇摇头,感慨道:“陛下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沈燃倒是面色坦然。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扣,似笑非笑道:“后悔吗?”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换做一般人定然不明其意。 然而谢今朝向来七窍玲珑,又怎么会不懂? 他轻轻笑了下:“比起后悔,更多的应该是庆幸。臣不是能让陛下打开心扉的那个人,陛下亦未真正见过臣从云端坠下的痛苦,有些事,时机不对,结果也会千差万别,臣与陛下做君臣其乐融融,可若真要强行做兄弟,说不定适得其反。”